《仵作惊华》 一江风01 一江风01 戚浔提着箱笼走在队伍中间,敏锐地打量这座芙蓉驿。 此驿建于前朝,坐落在檀州与京城交界之地的雁行山下,经数次扩建,颇具气象,从檀州、酉州、肃州等地南下的文武官吏、军衙信使大都来此停宿。 隆冬腊月,大雪初霁,过了书有“芙蓉驿”三字的牌楼步入驿内,戚浔先看到右手边一列宽门窄窗的仓房,而远处的驿馆楼台连绵棋布,恍如山中集镇。 道上积雪齐脚踝深,才走了几步,她密长眼睫上又结了一层白霜,戚浔呵了呵手,拢紧了身上略显陈旧的鸦青色斗篷。 行在她前后的,是大理寺一众差吏,他们各个公服煊赫,腰配绣刀,威势逼人,纵然戚浔身段挺秀,琼姿玉貌,亦被掩住光华,只离得近了,才瞧出兜帽下那双灵动的眼睛,明亮机敏,仿佛能抓住这冰天雪地里的一切端倪。 队伍领头的,是大理寺少卿宋怀瑾和驿丞刘义山。 刘义山为檀州人,掌管芙蓉驿十数年,家小皆在驿中,此刻正在说案发经过:“余大人是回京述职,他腊月初七下午到的驿站,身边只带个小厮,本说第二日一早启程,可没想到当天夜里便下起了大雪。” “去京城要翻雁行山,大人您从京城来的,自是知道山上路难走,腊八早上见大雪不停,余大人和驿内几位大人便都决定不走了。” 说至此,刘义山面色更为愁苦,若非大雪困住余鸣,他也不会死在自己管辖的驿站里,余鸣贵为严州太守,官至三品,他如何担的起这个责? “白日里都是好好的,晚间下官想令大人们过个好节,便在明华厅摆了宴席,到点其他几位大人都来了,余大人却未至。” “去请余大人的驿差说他房中无声无息,也无灯火,下官觉得奇怪,便命人盛了腊八粥和酒菜亲自给他送去。” 刘义山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到了房前,果真无应,门却从里面锁着,下官叫人去找余大人的小厮,那小厮正和其他人在偏院吃酒,问起余大人,他也不知余大人怎么了,且从下午,他就不曾见余大人出门过。” “下官担心余大人身体不适,立刻叫人将门撞开。” “门一开,下官便觉气味儿不对——” 刘义山眼底现出几分恐惧,“屋内黑灯瞎火的,下官打着灯笼进了东厢,而后,下官一眼看到余大人倒在地上,身下血流一片。” “整个东厢的地砖都被染红了,下官从未见过那么多血,好似,好似余大人身上所有的血都流尽了,而余大人的死状,更是……” 宋怀瑾凝眸,“如何?” 刘义山颤声道:“他的尸身,竟、竟被分成了四截——” “你是说分尸?!” 宋怀瑾三十有五,任大理寺少卿多年,手上过的案子不少,此番带的十二差吏,亦多为办案老手,他们见过的分尸案不在少数,可此番死的是三品太守,且还在有颇多使役的官驿里被分尸,便格外觉得心惊。 “是,头被割下来,腰腹被斩断,两条腿从膝盖处断开,可尸体却又拼合在一起,离远了甚至瞧不出异常……” 刘义山嘴唇哆嗦了一下,“下官吓得六神无主,只好去通知其他大人,众人一商议,便说还是连夜派人往京城和檀州城送信的好。” 芙蓉驿距京城两日路程,腊月初十消息入京,后上禀朝廷,建章帝交由大理寺稽查,宋怀瑾受命带人赶来,已是腊月十二。 刘义山说完了案发经过,眼含祈求的望着宋怀瑾,“少卿大人,此案虽生在驿内,却与下官和驿内上下无关,还请少卿大人明断。” 宋怀瑾一扬首,成竹在胸的道:“你放心,本少卿素来严明公允,但凡本少卿督办的案子,便没有找不出真凶的!” 他又问,“尸体在何处?” “就在厢房里未曾动过,云州太守吴涵大人是懂道的,交代下官不可移动尸体,免得查验不便。” 宋怀瑾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拧了一路,此时才略松。 一行人走上一条石板铺就的宽道,西面一座鼓楼,鼓楼旁是馆舍正门,此刻门庭大开,两个驿差守着,正门对面是一片积雪掩映的白墙仓房,几丈之隔,众人听见墙后数声马儿嘶鸣。 刘义山道:“大人,此道将驿站一分为二,西面为馆舍,东边为马房仓房与饮马池,驿内备有五十匹快马,供大人们和急报信差们驱用。” 宋怀瑾目光越过高墙,“驿内众人呢?” 刘义山忙道:“大人们都不曾离开,他们皆要入京,眼下离岁末还有几日,并不急启程,而余大人死的古怪,谁若急着走反倒有疑,谋害朝廷命官是大罪,谁也不想惹麻烦。眼下诸位大人都在各自房中,可要请他们至堂中查问?” “先去看案发之地,暂不必惊动他们。”宋怀瑾环视一圈,大手一挥,“现在开始,此处由大理寺接管,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一入馆门,便是一片积雪层叠的开阔中庭,刘义山带着众人走上了往西北方向去的回廊,路过明华堂,往馆舍深处去。 此驿为北上最大官驿之一,承接来往官员食宿、军需补给中转等用,修建的颇为精巧,沿着回环曲廊走了半刻钟,方才到一排厢房之前,戚浔一眼看到门额上挂着缟素。 “少卿大人,便是此处了,案发后下官心底惶恐,便挂了灵幡,稍做过祭奠,其余未动分毫。”刘义山从袖中摸出钥匙,颤巍巍开了门。 厢房共有三间,中为待客之地,西为暖阁,东为寝处,宋怀瑾一把握住腰间佩刀,打量了一圈屋子便往东厢去,紧随他的几个司直亦跟了上去。 戚浔未急着进屋,她饶有兴致的看栏杆外雪地里露出来的几截香。 这几日夜间皆有落雪,庭中枯木花草皆被大雪覆盖,可唯独那几截香直愣愣的插着,应是有人来祭拜,香未燃尽便被雪扑灭了。 戚浔认得这是佛寺中专用的供香,此等供香不比家用沉檀清雅,又比寻常祭拜所用香蜡贵,谁会专门采买此物祭拜? 她正狐疑间,忽听里间有人沉声惊呼了一句,很快,一个年轻的差吏捂嘴冲了出来,趴在门口栏杆上便是一阵干呕。 戚浔轻啧一声,“谢司直,可要我予你一粒苏合香丸?” 谢南柯生的俊逸温文,刚入大理寺不久,尚不习惯,此刻他呕的脸白如纸,朝她摆手,“不必,不妨事,不妨事——” 这时,宋怀瑾在内喊道:“戚浔——” “来了!” 应话声清脆悦耳,是女子之声,刘义山寻声回头,正看到戚浔摘下兜帽,他眸子一瞪,惊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先前戚浔戴着兜帽走在人堆里,只瞧她行止干练,透着英气,任是谁都以为她是大理寺的年轻男差吏,刘义山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竟是个姑娘! 她生得一张皎若秋月的脸,杏眼明仁,灿若春华,墨发挽做最简的小髻,饰以素净白玉簪,进门时单手扯下身上斗篷,步履生风,通身不拘小节的利落。 待撞见刘义山目瞪口呆的模样,她抿出一丝了然的笑,这笑令她神容越发机灵生动,刘义山还未回神,戚浔已绕过他,走到了宋怀瑾身侧。 看清屋内情形,她忍不住皱了眉。 在路上她虽想过案发之地是何种某样,可当亲眼所见,其震撼程度还是不同,实在不怪谢南柯受不住。 厢房两丈见方,虽不甚华丽,却是家具摆件齐备,北面是帷幔半掩的床榻,东边则有一套黄花梨八仙桌椅,此刻桌上放着祭品。 纵观整个屋子,从床榻至窗前案几,丝毫看不出挣扎打斗的痕迹,死者余鸣就躺在榻前地上。 尸体呈“大”字型正对南面槅窗,血迹从尸体身下蔓延了大半个屋子,直至厢房门口,又因天寒,凝成一片附着寒霜的血湖。 被寒霜附着的,还有死状可怖的尸体。 死者头颅被斩下,腰部连着袍子被拦腰斩断,腹内脏腑流出,堆积在肚腹处,而膝盖处的断口,尤可见翻卷的血肉与森森白骨。 死的如此惨烈,可死者闭着眼睛,尸表其余肌肤蒙着一层受冻过的灰败乌青之色,偶尔能看见几处有些微腐败的冻伤,尸臭味儿不重。 宋怀瑾语重心长的道:“戚浔,是你大展身手之时了。” 倘若此案放在一年前,宋怀瑾必不会对戚浔道出此言,当初的他有多看不上戚浔,后来便对戚浔有多心悦诚服,如今,戚浔更是他最为倚重之臂膀。 “卑职定然尽心!” 戚浔将斗篷放在中堂敞椅上,而后“吧嗒”一声打开箱笼锁扣,很快戴上护手面巾进了东厢。 刚回过神的刘义山,眼瞳又是一阵山摇地动。 看这架势,这姑娘竟是大理寺仵作! 大周兴办女学已有三十余载,勋贵人家的女儿甚至能在宫中为女官,可仵作为贱役,多为屠户、罪役担当,刘义山活了四十多岁,从未见过女子为仵作! 戚浔里头着一身碧青棉袍,看着不至双十之龄,刘义山不信邪,忍着恐惧走去门口,很快骇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到戚浔蹲在尸体旁,正将余鸣粘在血冰凌上的头颅一点点剥离下来。 戚浔初验的空隙,宋怀瑾回身吩咐道:“南柯,朱赟,你去查问驿站内还有哪些人住着,何时入驿,何种官职,此行哪般差事,身边带了何人,是否与余鸣为旧识,皆要问清。林铭,你去查驿内有多少差役,每日进出驿站的又有哪些人。王肃,你去把余鸣的小厮找来,好好问问入驿站之后余鸣的行迹。” 被吩咐的几人应声,宋怀瑾这才回头看戚浔,“如何?” 戚浔已将余鸣的头颅捧在手中,她半举起来,凑近了看脖颈处的伤口,“伤口血肉无收缩卷曲之状,是死后被分尸,骨头断口整齐,是利刃一刀斩断,血流形状自然,天寒亦保留了七日前的血流范围,看得出,这一大片,的确都是从伤口处流出而汇集。” 她往地上扫了一眼,“表面上看,是在此处分尸。” 宋怀瑾却发现了疑点,“可这地上干干净净,不见血滴喷溅,这做何解?便是杀猪都要溅一身血,何况斩断人的尸首?” 的确十分诡异,血流被冰寒冻住,如今已化为乌黑之色,整片血色从尸体四处伤口向周围蔓延,由深变浅,而床榻脚凳,旁侧的帷帐桌腿之上,不见丝毫沾染,哪般凶手能做到这般干净利落? “或许被凶手擦洗掉了。”戚浔如是说,言毕却又觉不妥,凶手杀人,分尸手法如此残忍,何必要擦掉周围溅射的血迹呢? 宋怀瑾也摇了摇头,“解释不通。” 他眯着眸子,愠怒道:“余鸣是朝中三品大员,凶手大胆杀人不说,还对一个死人这般残忍,也不知是哪般深仇大恨!” 他哼了一声,又去打量屋子,“当日门闩从屋内锁着,此地便为一处密室,何况他的小厮说只有一下午没见过他,大白天的,凶手在此地分尸,若外面有人经过,不可能听不见动静。” “刘驿丞——” 宋怀瑾回身,一眼看到刘义山白着脸呆望着戚浔,宋怀瑾浓眉扬起,又喊了一声,刘义山这才惊醒过来,“少卿大人何事?” 宋怀瑾肃眸道:“这附近房舍如何排布?可有谁距离此处最近的?” “无人离此地近,余大人来得晚,东面北面的院落都住满了,因此给余大人安排了此处,这里独门独户,余大人自己也十分喜欢。” 宋怀瑾又转身去看戚浔验尸,“可能验出准确的死亡时辰?” “暂且不能。”戚浔头也不抬的道:“死者死亡四日以上,尸僵消失,尸斑暂看不出什么,且当日房内有地龙,虽在之后停下,可热冷之间,已破坏了死者自然产生的尸变,准确时辰难断。” 宋怀瑾略一思忖,只好道:“那尽快确定死因和分尸的凶器。” 戚浔只点了点头,此刻的她已分不出多余心思,她秀眉紧蹙,浑然忘我,与片刻前翩然抿笑的人大为不同,尤其那双眸子,专注肃然,透着锋刃般的冷静,尸体上一丝一毫的痕迹都逃脱不了她的眼睛。 验尸费工夫,宋怀瑾也不扰她,又在东西厢房之间来回探看了一遍,发觉屋内几处窗户皆是紧锁,且同样无争执打斗的痕迹,不仅如此,余鸣随身的包裹和贵重财物都在。 不为财,难道真是寻仇? 宋怀瑾带着疑问,出门绕着厢房盘查了一圈,除却祭奠过的佛香,暂未发现异常,等他再回来,戚浔已有了结论。 “死因还未查明,不过分尸的凶器已有了眉目,死者伤处整齐,四处伤皆是一刀斩断,尤其死者前脖颈处的伤口,前有挫伤与肌肤剥脱,后颈处则不明显,这表明凶手用的是一把刀背极宽的刀,分尸之时,从正面砍断死者脖颈,刀背挤压造成挫伤。而死者腰部斩伤,左侧腰与右侧腰的挫伤相差无几,这表明分尸的刀长至少要比死者腰腹宽更长,因此可断定,分尸的是刀背厚刃口十分锋利的长刀。” “寻常刀背厚的砍刀、柴刀,皆为短刀,因但凡长刀,都力求轻巧便于随身携带,行刑之时刽子手所用刑刀,倒符合此番分尸所用。” 宋怀瑾紧了紧指节,“寻常谁会用刑刀?” 戚浔沉吟道:“除了刑刀,卑职还知道一种刀——” “这种刀,与咱们大周的宿敌西凉有关,西凉多为蛮夷,颇为悍勇,最擅刀马,他们在马背上用的便是一种长柄大刀,据卑职听闻,与西凉常年交战的镇北军中,有人学到了此刀妙处,将此刀与大周的战刀相合,制出了陌刀。陌刀长二尺,弧度小于刑刀,刀背厚,刃口薄,重数十斤,非力大者不能用,交战中能斩马首,此刀在镇北军中流通后,亦流于大周其他州郡驻军,行伍出身之人,应大都见过。” 宋怀瑾拧着眉未吱声,因这陌刀,他亦知晓,他甚至亲眼见过。 戚浔继续道:“只有陌刀还不够,几处伤皆是一刀所致,凶手当是极善刀法之人,人体骨骼坚硬,但凡拿捏不够精准,伤口便不会如此齐整,眼下只能瞧出这些,其余线索,请大人待我细验。” 她说完,目光仍落在尸体上,眉头拧着,仿佛还有何处不曾想通。 “大人,查问到了——” 正沉思间,适才出门查问驿内情状的谢南柯回来了,“大人,如今在驿内住着的共有六位主官,皆有官印和通行文书。” “腊月初六,从西面肃州驻军来的忠武将军辛原修,与云州太守吴涵一同到了驿站,腊月初五,徽州太守刘榭和工部侍郎祈然一同入驿留宿,腊月初四那日,是少府监织染署的田公公到了驿站——” 宋怀瑾先将忠武将军辛原修留了心,又诧异,“这个田公公腊月初四就到了,却初八还没走?” 刘义山忙道:“田公公在酉州采买的毛料还在路上,他是要在此等那些毛料到了一并回京,其他几位大人是因赶路多日,想在此歇养两天。” 宋怀瑾颔首,这时谢南柯继续道:“还有第六人,是腊月初三到的,此人只有通行文书,其上盖得是镇北军的帅印,只是驿内主簿不知其人名姓。” 宋怀瑾质疑的看向刘义山,刘义山慌忙道:“大人,此人带的文书上盖的是镇北军帅印,下官不敢不接待——” 说至此,刘义山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人带着四个随从,一来便住进了北边的独院,且住进去后便不曾出来过,很有些古怪,而腊八那日,除了余大人之外,他们也不曾来明华堂,因早前他们便极少出门,下官竟给忘了!” 宋怀瑾顿时起疑,“镇北军常年驻守幽州,且三个月前西凉犯境,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应当从你此处走过,眼下北面战事正酣,谁会带着帅印文书南下?” 入驿后行为古怪,不报名姓,镇北军陌刀,腊八那夜未至明华厅…… 宋怀瑾很快打定了主意,“你立刻带我去他们住处,我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尸体旁的戚浔万万没想到会这般巧合,她一边将死者一条断腿搬去桌上,一边也在想那镇北军中人为何怪异,可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被桌上摆的祭品吸引。 祭品为素果素饼,另有一盛着似水似酒之物的青瓷杯盏,适才戚浔将杯盏内之物当做了祭酒,可此时她才看见,这里头竟还飘着一枚橘叶。 这哪里是祭品,这分明是供品! 她朝外道:“刘驿丞——” 外间刘义山正要走,闻言返身回来,“姑娘?” 戚浔问他:“死人之地不吉,您不摆祭品,却摆着拜菩萨拜佛的供品。” 她往屋内虚空各处扫了一眼,以至接下来的问话莫名有些诡异,“敢问驿丞,您这是在拜屋子里哪位菩萨哪位佛?” 刘义山先是意外,继而心虚的垂下了眼睛,宋怀瑾听不见他答话,也转身看他,“刘驿丞?” 刘义山见躲不过了,一咬牙,眼含惊恐的问:“少卿大人,仵作姑娘,你们难道不觉得余大人死的诡异惨烈,不似人为?” 一江风02 一江风02 戚浔反应极快,“你们莫非怀疑余大人的死,是鬼神作怪?” 刘义山看看二人,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您二位并非本地人,不知我们这里有个十分灵的观音庙,那观音庙五年前被雷劈过一次,还起过一场火,可从那以后,观音庙忽然灵验起来,求子的得子,求福的得福,不仅如此,这方圆十里谁若是做了恶事,皆会被观音菩萨诅咒惩罚,轻则受伤,重则死于非命,我们驿站里有人犯了小错,都出过好几次事。” 宋怀瑾和戚浔对视一眼,戚浔忍不住问:“驿丞的意思,是余大人做过什么恶事?” 刘驿丞连忙摆手,“不不不,下官怎敢?是余大人好端端惨死在自己的屋子里,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等你们的几日间,下官和驿差们心里害怕,这才在此摆上供品。” 但凡有难以解释的,寻常百姓总会归咎于天道鬼神之说,倒也不足为奇。 宋怀瑾无奈道:“刘驿丞,本朝以儒治国,不语怪力乱神,你也是朝廷命官,怎还信这些邪魔外道?知道死的是余鸣,离京之时我去过一次吏部衙门,这余鸣官声极好,年年考绩都是优等,他恶从何来?” 余鸣的尸首就在东厢,刘义山听得又惊又怕,忙道:“少卿大人勿怪,下官在这乡下地方待久了,难免会迷信这些,也是被吓得狠了。” “鬼神之说还是当敬而远之,本官查过那么多案子,神神鬼鬼也见过不少,可到最后皆是恶人在装神弄鬼。”宋怀瑾也不多苛责,“行了,干正事——” 刘义山抹了抹额上薄汗,“是,下官这便带您去。” 他二人前后出门,戚浔摇了摇头有些叹息,寻常人畏怕鬼神,却不知有时候人心比鬼神更可怕,而凶手手法如此残忍,是因为仇恨,还是别的什么? 对仵作而言,所有破案关键线索都在尸体上,人或许会说假话,可死人想告诉世人的,却绝不会作假,她搬来张长案放在中堂,将截断的肢体拼合在长案上勘验,一个名叫周蔚的年轻差吏在旁帮她记录。 …… 刘义山和宋怀瑾往北走,可还没走多远,迎面撞上一群人。 领头者是宋怀瑾派出去的司直朱赟,后面跟着几个华服男子,刘义山小声道:“大人,是工部侍郎祈大人他们!” 朱赟去查问驿内主官们与余鸣是否有旧交,他们自然便知大理寺来人了,宋怀瑾轻哼一声“来的倒挺快!”,言毕便扯出笑意迎了上去! “祈大人,许久不见了!”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少不了与京官们打交道,与祈然有过些交集,其他几人却不认得,幸而适才得过谢南柯禀告,一眼扫去,他便基本断出众人身份。 祈然年过而立,生的文质儒雅,如今稳坐工部侍郎之位,言语间意气风发,寒暄之后,他又热络为宋怀瑾引见,而后道:“我九月奉命北上查看珑江筑堤之事,此番是要回京复命,却不想碰到了这等祸端,不知你们查的如何?我们几个枯等了日四,都赶着回京,宋少卿觉得这案子几日能查个明白?” “我们刚来,仵作尚在验尸,还未查到什么有用线索,已叫人去查驿站内的驿差和其他进出之人了。”宋怀瑾略一沉吟,“何时查出真相暂不能定,不过眼下还不至十五,还请几位大人多留几日,帮着我早日找出谋害余大人的凶手。” 宋怀瑾面上和煦,话意却不愿让他们离开,在场的除了祈然这个工部侍郎,还有两位三品太守,一位四品将军,和一个在宫里行走不可小觑的少府监太监,他们虽对谳断天下刑狱的大理寺有几分敬畏,可宋怀瑾只是个四品少卿,又是出身寒门,谁也不会真的怕他。 忠武将军辛原修便道:“宋少卿是将我们当做了嫌犯吗?” 宋怀瑾坦然堆笑,“怎敢怎敢?实在是余大人死的太过离奇了,案子如今传入京中时,震惊朝野,陛下亦是盛怒,我若当不好这回差,整个大理寺都要被我连累。” 搬出建章帝来,好歹令大家有了忌畏之心,祈然见气氛不好,忙出来打圆场,“明白明白,我们同朝为官,自然都知道彼此的难处,且此番来的是你,反倒令我放心。”他又看向朱赟,“适才你的司直来问我们腊八那日行迹,我们皆是好生配合的。” 宋怀瑾看向朱赟,朱赟上前道:“回禀大人,几位大人与余大人此前都只有过一两次交集,并不熟识,田公公则与余大人第一次见,不过腊八那日,田公公是唯一一个人证不足的。” “吴太守和刘太守对弈一日,可互相作证,祈大人和辛将军住在对门,也可互相作证,田公公只有当日送饭的驿差证明巳时和申时他在房内。” 站在最后的田万春听到此处不满的道:“咱家只是因住的偏无人作证,整个驿站,无人证的应当不止咱家一个吧,那些差吏,下人,难道都时时刻刻有人证?” 他声音尖利,听起来格外的阴阳怪气,“我已在此等了四日,若是做贼心虚早就走了,其他人我不管,可明日宫中要的毛料便到了,是要赶在岁末前献上去的,耽误了差事,宫里太后和各位娘娘们可饶不了我,后日一早我定要启程的。” 田万春身材瘦小,看着便是个力弱不擅武的,而如他所言,人证不齐的的确不止他一个。 “公公放心,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但凡排除了谋害余大人之嫌,皆可离开驿站,大理寺绝不阻拦。”宋怀瑾说至此,忽而看向辛原修:“辛将军此番回京,用何物防身?” 辛原修有些莫名,“怕引人耳目,此番我们回京只用短剑防身。”他说完,掀了掀外袍,腰间果然挂着一柄尺来长的短剑。 短剑不符戚浔的分析,宋怀瑾暂打消了对辛原修的怀疑,他略一犹豫,忽然想试探一二,于是解释道:“仵作适才验尸,发现肢解余大人尸首的刀,很像军中用的陌刀。” 众人面上都只有些微的意外一闪而过,辛原修更是道:“陌刀?陌刀是从镇北军中之物,我们肃州驻军用的极少。” 他这般一说,祈然一下想到了什么,“镇北军?咱们驿内不是有个镇北军中来的?”他看向其他人,“我和你们提起过的,我入驿那日要去拜访同僚,却有个被拦在门外未曾见到人的,那位便是镇北军中来的。” 其他人似都已知晓此事,眼底一下生出明晃晃的怀疑,祈然接着道:“不仅如此,那位入驿内的凭证是盖着镇北军帅印的通行文书,却未向主簿报自己名姓,入驿时被抬着进来,驿内上下都未见到那人样貌,当真古怪。” 祈然看向宋怀瑾,“少卿大人可知此事?” 宋怀瑾颔首,“知道,我适才本就是要去见此人,却不想先遇上了你们。” 辛原修此时道:“如今镇北军正与西凉交战,自从三年前临江侯傅韫过世后,镇北军一直在世子傅玦手里,传闻此人战场上是个杀神,战场下治军也颇为严酷,这个时候有人南下,还有帅印文书,难道是哪位老将军?一般人怕是不会得他准许。” 祈然立刻道:“那我们同去瞧瞧可好?那日我表明身份,却仍被拒之门外,便觉有些奇怪,寻常同僚之间,哪个不是有礼有节乐得结交,我倒想知道此人到底是谁,与余大人之死是否有关。” 祈然如此,反倒显得他坦荡无畏,其他人亦无反对之状,宋怀瑾默默观察着,此时一点头,同意了大家一齐过去。 走在路上,祈然又说起这几日如何担惊受怕,宋怀瑾看了一眼刘义山,“莫说你们,刘驿丞甚至怕的以为有鬼神在作怪。” 提起这鬼神作怪,几个人神情都些微一变,宋怀瑾了然的道:“看来你们这几日也听说了。” 祈然一笑,“的确听说了,说那观音庙灵验的很,不过咱们都是读书人,又在朝为官,自然不会信什么鬼神诅咒杀人的说法。” 宋怀瑾应是,半盏茶的功夫后,众人到了一处最北面的独院前。 朱赟上前叫门,片刻功夫院门便被打了开。 一张年轻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后,其人身着便装,腰戴佩剑,看到来了这般多人,目光里满是警惕和质疑,“有何事?” 宋怀瑾沉声道:“驿站内生了命案你们可知?我是大理寺少卿宋怀瑾,奉圣上之命办案,你们入驿之时未报名姓,特来盘查。” 明明听到是奉圣令办差,青年却半分不憷,“驿内命案我们知晓,只是这几日我们都在自己院中,驿内人当清楚,命案与我们无关,你们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说完便要关门,宋怀瑾眼疾手快,一掌抵住了门板,“自然不是你说无关便无关,受害者是三品朝廷命官,凶器极有可能是军中陌刀,你们是从镇北军中来,是否带着军中用刀?” 青年松了手,“如何断定为陌刀?” “自然是我们仵作验尸所得。” “就算真是陌刀,可我们主人有伤在身,这几日足不出户,又如何伤人?” “也就是说,你们此番的确带着陌刀了?”宋怀瑾质疑更重,“那你们要交出刀让我们验看,你说你主人有伤在身,也要我们证实了才知,因除了你们自己,只怕无再多人证,而你们虽拿了通行文书,却不报名姓,入住没几日驿内便有命案发生,自然让人怀疑。” 一听要验刀不说,还要验他主子的伤,青年眉眼间生了薄怒,“除了仵作一面之词,你们还有何凭据?我们的通行文书上有镇北军帅印,难道还住不得官驿了?” 宋怀瑾冷笑,“别说只有个帅印,便是你们世子本人来了,也要将该交代的交代的清清楚楚——” “你——” “林巍。”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青年愕然回头,“主子——” 门外众人也是一愣,而很快,有滚轮滚地的声音朝门口来,林巍叹了口气,转身将半掩的院门豁然打了开,院内景致瞬时一览无余。 通往正房的石板小道上积着一层薄雪,三个如林巍一般装扮的随从正推着个轮椅往院门口来,轮椅上,坐着个披雪色狐裘斗篷的年轻人。 此人生的剑眉星眸,挺鼻薄唇,极是俊逸,可隔得几丈远,众人也能瞧清他苍白的面色,他靠在椅背上的身体随着轮椅微晃,气若游丝,弱不胜衣。 轮椅越来越近,待停在门口,年轻人缓声道:“把刀交出去。” 他身后一个随从从腰间解下一柄长刀,抬手便扔给了宋怀瑾,宋怀瑾匆忙接过,重量压得他一个踉跄,差点脱手。 虽然林巍态度倨傲,可没想到他的主人如此善解人意,而他看起来不过刚过弱冠,根本不是辛原修猜的老将军。 宋怀瑾轻咳一声,正要再行盘问,他却先道:“何人验刀?” 他语声清润,每个字都不急不缓,再加上形貌,无端令人想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言,可他漆黑的眼轮太过平静,透着上位者才有的城府莫测之感,宋怀瑾被他镇住,“自然是……是我们大理寺的仵作。” 他又缓声说:“我要亲眼看看。” 这不是请求商量,是命令。 宋怀瑾眉头紧拧起来,心道你是何人我要听你吩咐? 这时他道:“我是傅玦。” …… “死者余鸣,年纪三十上下,身长五尺,死亡时间四日以上,死后被分尸。” “分尸伤四处,脖颈、腰腹、两处膝头,皆为锐器伤,创壁光滑,骨头断面整齐,四处伤口皆是正面挫伤严重,凶手当是让死者仰躺,从正面分尸。” 戚浔已将死者身上衣袍完全除去,长案上便只剩乌青惨白的四段肢体,周蔚面上戴着面巾,口中还含了一枚苏合香丸,饶是如此,这活计仍不轻松。 戚浔极是专注,“死者身上有数处挫伤,手腕和脚腕,有淤紫之色,疑似被绑缚过。” 她自上而下细细查验所有伤痕,很快又道:“死者左侧脸颊有一处腐坏创面,腐坏程度轻,尚能看出原先黑褐色的创口,应当是——” 蹙眉苦思几瞬,她忽而眼底一亮,“是冻伤!” 她立刻开始在尸体上搜寻同样的伤痕,“留在尸体上的冻伤大约有十二处,主要分布在脸颊、脖颈、大腿外侧、小腿,以及背心和手脚上,且严重程度呈不规律性,背心和大腿外侧为红斑状,小腿和脚上有红肿水泡,手、面颊、脖颈上最为严重,已生坏疽。” 外面雪色皓然,寒意从门缝涌进来,戚浔双腿已冻得发麻,眼下没有地龙,虽与外间冷的相差无几,却因挡住了寒风尚能忍受,而当日此处的地龙,是在晚间发现余鸣身亡后才停的。 她肯定的道:“死者在死前,曾受过寒冻,第一案发之地并不在这屋子里。” 戚浔的结论听的周蔚一个激灵,“不在屋子里?那是在外面?可当时他们来的时候,屋子从内锁着,而死者已被分尸,血还流了一地,若照你所说,凶手难道要在白日杀人,移尸,然后分尸?然后从密室里凭空离开?”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难以解释,“刚才刘驿丞说什么诅咒惩罚……难道……” 戚浔无奈的横了他一眼,“我是仵作,我只看尸体告诉我的,而你所言,要么是凶手的障眼法,要么凶手用了何种厉害诡计,并非不可解释,也可能是我们还未想到罢了。” 周蔚是与戚浔同时入大理寺的,可他比戚浔还要小半岁,对这个常年与尸体为伴的女仵作,他是又敬又怕,当下不敢顶嘴了。 戚浔说至此,忽而寻出一把薄刃小刀回了东厢,东厢地上凝了满地的血冰凌,尸体被剥离走后,又留下个人形,而血色最浓处,便是四处断伤之地,戚浔拿着刀,一点点将那处的冰凌刮了下来。 整个芙蓉驿的屋子皆是用青砖铺地,青砖虽是坚硬,可若遇到锐器相击,仍会留下印痕,而戚浔刮了四处冰凌,冰凌之下的地砖却都了无痕迹。 她心中有了决断,可在此时,嘈杂的脚步声忽然在窗外响起,与之而来的,还有什么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戚浔狐疑站起,恰好看到一众人从南窗前走过,她辨出宋怀瑾的身影,赶忙迎了出去。 刚出东厢她脚下便是一顿。 宋怀瑾和几个华服男子,簇拥着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出现在了门外,那年轻人裹着厚厚的狐裘斗篷,病容惨淡,瞧着比戚浔还要羸弱,可唯独那双眸子黑极沉极,他波澜不惊的看着她,戚浔心腔里却突的一跳。 “世子,这便是下官说的仵作。” 宋怀瑾语气谨慎,也不知适才经历了什么,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戚浔身上,每个人眼底都有意外不解之色。 祈然忍不住道:“大理寺仵作,竟是个女子?” 宋怀瑾干笑一声,“她在大理寺已一年有余,虽是女子,却如同小子一般干练利落,十分得用。” 宋怀瑾瞟了傅玦一眼,“戚浔,傅世子身边随从的确带着一把陌刀,世子要看你验刀。” 戚浔见果然发现陌刀,先是眼底一亮,可当着刀主人的面验刀,还是有种剑悬于顶之感,她虽不知傅玦身份,可见宋怀瑾口称“世子”,便知其身份尊贵,她无声吸了一口气,稳步上前来。 “这刀极重,小心些。” 这把陌刀二尺来长,重数十斤,戚浔双手接刀也被带的往前一倾,幸而一旁周蔚上前帮忙,才将刀身抽了出来。 这是一把精铁打造的好刀,刀身冷光湛然,戚浔倾身细看那刀刃,很快,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刀口有五处卷刃,当是与硬物相击而成,在第三第四处曲卷内有血迹。”她迟疑片刻,硬着头皮道:“是人血。” 宋怀瑾机警的看着傅玦,“世子,您虽有伤在身,可您的随从各个擅武,而这把刀还沾着血,总不是您从幽州带来的,腊八白日又无更多的人证作证,您作何解释?” 宋怀瑾盯着傅玦,其他人也盯着傅玦,而傅玦薄唇轻抿着,神态自若,并无身为最大嫌犯的自觉,他仍看着戚浔,像在想这女仵作好大的胆子。 身后林巍道:“我们自幽州而来,走至酉州境内,遇到过山匪。” 这回答超出了预计,宋怀瑾问,“山匪?可留有证据?” 林巍一摊手,“没有。” 好一个没有,宋怀瑾觉得,他们似乎认准了自己拿他们没办法,而他也的确并无更多证据,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眼下这般多人瞧着,他该如何办? “大人,我已验出了余大人的死因。” 正当他骑虎难下时,戚浔的声音拯救了他,“余大人死因特殊,我想真相或许不那么简单。” 宋怀瑾忙道:“说下去——” 戚浔的目光从那把刀移到了尸体上,“凶手杀人分尸,布置了一个惊悚恐怖的现场,可余大人的真正死因,却是被冻死。” “冻死?!”宋怀瑾意外非常,“他死后这屋子停了地龙,他的遗体冻了一层霜我们都看见了,怎成了死也是被冻死?如何证明他是被冻死?” “很简单。”戚浔看向长案,“只需将余大人的头颅剖开便知。” 一江风03 一江风03 将头颅剖开! 戚浔说的寻常,祈然几个却神色大变,余鸣已经死的很惨了,还要将他的脑袋也剖开?而这话,还是从一个看眼睛便知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口中道出的! 傅玦大抵也没料到戚浔验尸的法子如此生猛,看她的目光越发深邃。 宋怀瑾有些迟疑,余鸣的家小都在严州,短日内联系不上,而寻常剖尸,都要征询亲眷同意,可他很快决定道:“验,若真是冻死,他被害之处便不是这屋子。” 戚浔得令,转身便去选刀,最终,挑了一把柳叶大小的薄刃,她站在案前,刚要抬手却又看了一眼外头众人,他们没有回避之意。 宋怀瑾也道,“验尸的场面不好看,诸位大人想知结果,可回避等候。” 两位太守掌管一方吏治,时常审断刑案,辛原修和傅玦出身军中,这点场面不算什么,祈然强做镇定,田万春捂着口鼻,又怕,又忍不住去看。 无人回避,除了不愿露怯,他们都想看看这个女仵作是如何验尸的。 宋怀瑾不再劝说,一回头,便见戚浔沿着死者的颅骨线割开了头皮。 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戚浔灵巧的指节不断变换柳叶刀的角度,很快,余鸣的半边头皮被剥了下来,众人离得远,瞧不清具体模样,可光想,也觉胃里不适头皮发麻。 越是如此,越显出戚浔的专注和镇定,她沉浸其中,不像在查验腐尸,倒像是美人绣花,书生挥毫,气定神闲做极寻常之事。 大约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戚浔才道:“大人来看——” 宋怀瑾走过去,戚浔指着露出的颅骨,“死者头上无任何外伤,可颅骨却有裂纹,且裂纹细小,不似外力撞击。” “这是为何?” “是因余大人受寒冻而亡,颅内脑液被冻住膨大,撑破了颅骨,这才造成了细碎裂纹,如此,余大人被发现的东厢毫无其他痕迹也有了解释。” “这样的天气,人若衣着单薄在外,个把时辰便会受寒而亡,时辰再久些,体内的积液血液都会被冻住,凶手在外分尸,此时大部分血液都留在死者体内,而后凶手带着肢解过后的尸体回到余大人的屋子,将断肢摆成人形,因屋内有地龙,尸体解冻软化,血水便会从伤口处流出来——” 她说完推测,又看向刘义山的方向,“若我猜的不错,当日刘驿丞来到屋内,所见余大人面颊上应该已经有冻伤。” 刘义山忙回想,“当时已是天黑,我们来时入目便是流了满地的血,余大人脸上好似的确有红斑,只是屋内光线昏暗,我们被血色和死状所骇,无心思细究。” 宋怀瑾道:“这正是凶手的目的!先让大家觉得害怕,而后忽略细节。” 戚浔道:“屋内并无血液溅射的痕迹,且若是分尸,再好的刀法也该会在尸体身下之地留有痕迹,可这屋子地砖上却干干净净,足以证明此处并非分尸之所。” 宋怀瑾又有了新的疑窦,“所以凶手先杀人,再分尸,而后带着肢解的尸体回了屋子?且不说凶手如何带肢解的尸体回屋,他若想做的不引人注目,便应该将尸体留在外面做成意外,或者干脆抹掉一切自己的痕迹,便于藏匿,为何要费这般大周折?难道只为了让现场血腥骇人吓吓大家?” 宋怀瑾想不通谁要用这般法子杀余鸣,而派去排查驿差的人还未归来,这案子的真相,似乎越发扑朔迷离了。 “可能是为了刘驿丞提过的观音庙传言。” 说话的功夫,戚浔已将余鸣的头颅恢复了原样,若不细看,甚至看不出头皮被割裂过的痕迹,她又道:“凶手费尽周折,造出眼前难以解释的杀人现场,只会让不了解内情的人觉得是鬼神作怪,正好合了观音会诅咒人的传言。” 宋怀瑾也觉有理,“诅咒杀人,这样装神弄鬼的把戏我们也见的多了。”他忽然心神一振,“能往这里谋划的,多半是早就知道这传言的人。” 他盯着刘义山,“案发之后,谁第一个这样想?” 刘义山瞬间紧张起来,“第、第一个……那,当是下官……” 他磕磕绊绊说完,惶恐之色溢于言表,“不是下官故意误导人,实在是周边的村镇早就流传开了,那观音庙距离我们驿站还很近,就在后山上,下官也常去供香,而当日下官是第一个瞧见余大人死状的,难免就想歪了。” “放供品也是你吩咐的?” 刘义山心虚的点头,“是,是下官吩咐的。” 宋怀瑾上上下下的盯视刘义山,刘义山几乎要给他跪下,“大人,真的不是下官啊,此案一出,下官这驿丞只怕都当不成了,下官怎会自断官路?” 余鸣位高权重,且死在驿站内,如刘义山所言,他的死的确先让驿内上下产生危机,而凶手有计划行凶,手段残忍,总给人一种凶手与余鸣早就认识,且结怨颇深之感,余鸣为官在严州,并非檀州,此番不过一过客,相较之下,能和余鸣有旧怨的,还是与他同朝为官的几位可能性更大些。 官场之上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极多,或许有外人不知的旧仇呢? 宋怀瑾面上不说,心底却想先排查这几个朝廷命官,可事到如今,他却有些犹豫,他忽然问“几位大人与余大人都曾只有过几面之缘,可否说说?” 祈然几个面面相觑,他道:“这个在你来之前,我们互相都交过底了,我们都未在同一处为官过,我和余鸣上次见面还是在五年前,也是他回京述职,刘太守和吴太守也是数年前见过他两次,辛将军是在三年前去严州办公差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虽是同朝为官,可他们这等外放官员,的确交集甚少,宋怀瑾又问:“那诸位谁知道余大人可曾做过什么对他人不利之事吗?这观音庙的说法,是观音会诅咒恶人,凶手要利用这一点,当是知道余大人做过什么,可我查过,他的官评极好。” 大家更为莫名了,祈然道:“余大人此番回京,大有拔擢留京之意,那日我们在明华厅用饭,还提前恭贺了他,实在不知他是否做过恶事。” 其他人纷纷附和。 宋怀瑾问至此处,唯见傅玦不语,“世子呢?” 傅玦淡声道:“我三年未曾回京,与余鸣从未见过。” 傅玦是武将,余鸣是文臣,又离得远,的确八竿子打不着,可刀上的人血如何解释?入驿站后的古怪行径又如何解释? 傅玦看透他的心思,当着众人道:“月前我受了重伤,北地苦寒于养伤无益,不得已启程回京。因战事未停,不好叫人知道主帅离营,因此一路上皆掩藏身份,官驿比别处清净,再加上十日前旧伤复发,方才到此处歇养。” 他说完轻咳了两声,身体极是虚弱,任是谁都看得出他的确重伤在身,而他是万军主帅,若当真与余鸣有仇,多得是法子磋磨余鸣,何必明知道会引来朝廷追查还要在此地杀人? 然而换个角度想,正因他是万军主帅,在幽州军中生杀予夺,取敌首级犹如探囊取物,余鸣纵然身份贵重,在他眼底只怕也不算什么,可动机呢? 宋怀瑾脑海里天人交战,傅玦抬了抬手,林巍会意道:“到世子用药之时了,此番我们在驿内逗留已久,至多再留三日,届时无论你们查不查的出真相,我们都要启程回京。” 言毕,林巍推动轮椅带傅玦离开了此处。 宋怀瑾握紧了腰间刀柄,先前看傅玦命手下交出刀来,还当他是个好说话的性儿,可他却差点忘记这位世子在外有怎样的名号! 祈然叹了口气道:“宋少卿,这案子不简单,三日之期恐怕不够,不过你放心,案子查清之前我会留下帮忙,田公公着急可以让他先走,辛将军还要在年前赶回肃州军中,令他一道走算了,至于世子,怕是留也留不住,若三日后未曾查清,也只能让他离开。” 辛原修闻言颔首,“我本想着多留一两日也就查清楚了,可如今瞧着有些复杂,我是很想留下帮忙的,可实在是有公务在身,年前还要返回肃州,如今已有些赶不及了。” 若真有急务,的确不得强留,宋怀瑾深吸口气道:“二位放心,若是排查过后二位无嫌疑,自然不会拦阻。” 田万春和辛原修满意了,见此处无事,一行人也不想与余鸣的尸体为伴,很快告辞,他们一走,戚浔先忍不住问宋怀瑾,“大人,适才那位世子是?” “是临江侯世子。” 戚浔一怔,宋怀瑾自顾自说道:“真没想到会是他,他常年在幽州,我在京城为官几年,也只远远见过他一面,今日差点未认出来,他的模样与传言差别极大,可心性却是分毫不虚。” 戚浔不解的望着他,他低声道:“这位临江侯世子,是已故临江侯傅韫的庶出独子,十岁便跟着傅韫上了战场,是个在死人堆长大的人物,三年前临江侯战死在幽州,他扶棺回京,守孝不足一月便又回了幽州,只因他不愿幽州兵权落与旁人之手,所以连父亲的孝都不顾了,这是何等无情的野心?” “西凉和我们是宿敌,每年北边都要葬送数万将士,他接管镇北军后屡获大胜,有人说他曾以一己之力灭西凉万军,还有人说他修炼了北疆邪功,那邪功令他容颜大变,不似人形,鬼神皆惧,这三年他人虽未回京,可陛下给他的赏赐不知凡几,此番回来养伤大抵要袭爵了。” 戚浔莫名听得心底发凉,很快颔首道:“深藏若虚,虎行似病,越是温文尔雅,越是城府万钧。” 宋怀瑾轻啧一声,“正是此理,适才说只留三日,便是施与我们威压,若我们心急办坏了案子,得利之人只有凶手,而也只有凶手,才会想早日离开此地,他刀上的人血并无证明,掩藏身份之说虽有些道理,可仍不得对他放松警惕。” 等派出去的蒋铭和王肃回来,夜幕已悄然而至。 蒋铭是去排查驿差的,他回禀道:“大人,整个芙蓉驿有驿丞一人,主簿两人,记录在册的差吏十人,另有粗使杂役二十人,负责厨房做饭,照顾饮马池、仓房等处,附近最近的是东边的李家村和西北的莲花村,平日里驿站闲人不可入,唯独每隔三天有人来送菜,驿内所用菜肉包括酒,都是从附近村子采买,腊八那日送酒菜的村民不曾来过。” “驿差和杂役们在腊八那日都有人证,整个芙蓉驿除了驿丞和两位主簿,其他人都混住在西后院中,寻常一起做工,几乎没有单独行动的,这些驿差里,有京城人士,也有檀州人,杂役们有一半是李家村和莲花村的人。” 去盘问余鸣小厮的王肃道:“余鸣的小厮也问过了,他跟了余鸣五年,是个对主子颇为忠心的,住进驿内并无任何怪事发生,余鸣和其他几位大人也的确不熟,刚见面那日,彼此寒暄了半晌。” “腊月初七晚上,余鸣和祈大人他们一起在明华厅用了晚膳,还饮了酒,小厮离开之前,余鸣让他第二日不必去伺候,那小厮便和其他人的随从睡在西偏院,第二日小厮睡了个懒觉,到了午时觉得不放心,便去余鸣住处问安,那时门关着,他听见余鸣让他去歇着,他便谢了恩又走了,之后在偏院吃了半日酒,直到晚上出事。” 宋怀瑾蹙眉,“你是说,他腊八并未看到余鸣,只是听见余鸣说话?” 王肃点头,“不错,不过他说他听得清楚,那就是他老爷的声音,只是听着似乎还没睡醒,有些沙哑,适才属下还问了驿内下人,下人们说那天晚上几位大人的确喝酒喝到了快子时,后来余鸣和刘太守回房路都走不稳,是驿差们送回去的。” 宋怀瑾若有所思,“余鸣是被冻死,可这驿内这般多人,每日来来往往,余鸣能在何处被冻死?余鸣虽被分尸,可好歹也是个五尺高的人,总不可能揣在怀里进出,尸体上可还有更多线索?” “死者手脚有被绑缚过的痕迹,除此之外,右肩和右侧膝弯有淤伤——” 小半个时辰前涂抹在尸体上的白醋已将所有淤伤都显现了出来,戚浔接着道:“死者可能受过袭击,但并无多余外伤,要么是袭击他的人擅武,很快将他制服,要么,便是此人是他的熟人,他毫无防备下被拿住。” 宋怀瑾摇了摇头,“这几个老狐狸皆是为官多年,哪怕从前见过四五次,眼下都要说只见过一两次,早些将自己撇清了才好,他们从各州府来,如何能将他们生平查个清楚?田公公和辛将军急着走,实在无法,便只能让这二人先走。” 言毕又叹气,“不可能半点异常也无,你们继续派人查问,从余鸣入驿站开始问,任何可疑之处都不得放过——” 王肃和蒋铭又领命而去,戚浔则开始检查余鸣的衣物,他那身袍子沾满了血污,除了几道肢解处的裂口,也不见多余破损,然而戚浔看着这衣裳,脑海中灵光一闪。 “大人,大人有没有觉得,余大人的死,有些像一种刑罚?” 宋怀瑾正和刘义山说话,闻言转身看她,“刑罚?” “腰斩之刑。”戚浔将他半截袍子举起,“尤其腰腹这道伤口——” 宋怀瑾扬眉,“你的意思是,凶手是在用刑罚惩罚余鸣?” 戚浔摇了摇头,总觉得还有何处不曾想透,她看向那把陌刀,“我在想,分尸的凶器虽然有些像陌刀,可也不一定是陌刀——” 戚浔说完,拿着刀去了东厢,她要起地上的血冰凌,那架势,仿佛想把所有血冰凌都刮走,宋怀瑾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忙了一整日了,先去歇着,明日再验,我带人出去查访一圈,此处还是上锁,不许任何人进来。” 又吩咐刘义山,“给我们仵作姑娘安排个好住处,送些饭食。” 戚浔的确饥肠辘辘,看着大片的血冰凌也并非一时半刻能起的完,便听命起身收拾箱笼,很快,刘义山派了个名叫张迅的驿差送她。 从余鸣住的厢房往北走,整个驿站都点亮了灯火,雪色着昏黄灯火,戚浔眼底也染了些暖意,“张大哥在驿站几年了?” 张迅年纪不至而立,模样老实周正,闻言恭敬的道:“回姑娘的话,有七八年了。” 戚浔好奇的问:“芙蓉驿是北面最大的驿站,此前可出过命案?” “不曾,这是第一次。”见戚浔语气轻松没有京城衙门的架子,张迅也松快了不少,“我们驿站舒适周到,许多官爷到了雁行山下,若是差事不急,总要来我们这里歇歇脚,此番驿内的刘榭大人,便是小人这几年里第三次见了,祈大人也见第二回了。” 戚浔心底微动,若来过驿站,那他们必定早就知道此处关于观音庙的传言,“刘驿丞说这里的观音庙十分灵验,是哪般灵验法?” 张迅是还不知案子查到哪步,一听问起观音庙,自知无不言,“我们观音庙是五年前开始显灵的,先是莲花村的一个大姐,成婚数年未得子嗣,连着在观音庙求了两月,很快便得了喜讯,这事不胫而走,附近的百姓便都去求,有许多年的顽疾好了的,有做寻常生意发财了的,这些都是善人——” “与此同时,有村里不孝敬父母的懒汉失了财,又有心思不端的惯偷摔断了腿,还有个好打老婆的,竟好端端摔下山崖死了,这些事接二连三,便有人说是观音菩萨显灵了,对善人施以恩泽,对恶人诅咒惩罚,村民们越发信,便是我们驿里都有许多人一齐供奉。” “刘驿丞说驿内也有人出过事?” 张迅点头:“是出过事,有个兄弟叫徐栎,他好酒,有次馋的紧了竟从库房偷了一坛酒喝,结果半个月不到,他便遭了断趾之灾,他本是杂役,什么粗活都干,那日劈柴,一斧头下去砍掉了自己一个脚趾。” “还有个兄弟叫胡立,好赌,做驿差的俸银都拿去赌了,还从家里偷东西,后来一次喂马,好好的马儿忽然发疯,踩断了他一条腿。这两人都是四年前出的事,眼下是我们驿内最信菩萨的,每逢年节都要去观音庙奉香火钱。” 戚浔忽然问张迅,“你知道临江侯吗?” 傅玦的身份不好叫太多人知道,戚浔只好从临江侯问,谁知这一问,张迅立刻道:“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临江侯镇守幽州,是大周功臣,三年前他战死沙场,临江侯世子扶棺回来时,便在我们驿站停留过一夜,当时也是冬日,我记得很清楚!” 原来傅玦早就到过芙蓉驿!那他必定知晓这观音庙的传言了。 她正想着,张迅道:“姑娘,到了,姑娘今夜住在此处,稍后我为姑娘送饭食。” 这也是一处独院,东西厢房门锁着,上房内一应俱全,戚浔退下斗篷,倒了热水净手,使劲的搓了搓脸,冻僵的五官才有了些活气。等了一炷香的时辰,张迅便将饭食送来,她累了一日,将饭菜热汤用尽才心满意足的梳洗躺下。 窗外寒风呼啸,没多时又簌簌落了雪,戚浔一边想着白日里验尸有无错漏,一边坠入了梦乡。 她跟着宋怀瑾从京城赶来,路上马不停蹄,这一觉本该睡得极沉,可她却做了个被千军万马追赶的噩梦,梦里的她被追的无处可逃,正满心绝望之际,外面嘈杂的动静吵醒了她。 她顶着一身冷汗,迷迷糊糊朝窗外看,下一刻,原本睡意未清的眼瞳陡然瞪大,只见驿站西北方向泼墨般的天穹下,正腾起一片刺目的火光。 一江风04 一江风04 着火之地在驿站西北方向,戚浔刚跑到跟前,便见宋怀瑾披个斗篷,发髻散乱的站在最外围,他脸颊上沾了一抹黑灰,看着有些狼狈。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宋怀瑾阴沉着脸,“有人夜半放火。” 放火?她还未明白,周蔚提着一桶水走到她跟前,“有人要烧死我们!” 戚浔忙往火场内看,火势最盛之地,果然是正中三间厢房,而此时雪早已停了,火舌沿着屋檐而走,连带着一墙之隔的空置院落也烧着,来往驿差和大理寺差吏们都在帮忙救火,可水源不近,眼看着这几间馆舍要付之一炬。 “怎知是人为放起来的?” 周蔚指着厢房最右,“我和少卿大人住在那里,火是从墙头烧起来的,还有桐油的味道,那味道刺鼻我们不会闻错,从着火到现在只有两盏茶的功夫,你看这火势,倘若我们睡得再沉些,怕是跑不出来。” 周蔚也沾了满身黑灰,而戚浔更不曾想到,大理寺众人才来一天,这驿站里竟有人胆子大到如此大张旗鼓的谋害朝廷命官了! 她又问:“隔壁是何地?” “是闲置的,平日里堆放些老旧文书杂物之类的,我们住的院子凶手不敢靠近,便从隔壁放火,我们发现不对追出来,早不见人影了。” 戚浔有些心惊,这时刘义山从远处跑来,喘着气道:“大人,有两处水井冻住了,眼下只有一口井可用,下官正命人从锅炉房打水来,幸而此处连着的院子不多。大人,外头太冷了,救火交给我们,您先带着他们去歇着?” 寒意刺骨,宋怀瑾心里窝着火,看刘义山的眼神也不善,“歇着?歇着好让凶手有时间躲藏起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先害余鸣,如今见大理寺查案,便对我们也起了歹心,谁也不必歇着了,本官要搜查整个芙蓉驿!” 刘义山双腿发软,也差点怄出一口老血,他怎会想到,竟有人敢放火杀大理寺诸人呢?! “好好好,大人想从何处搜查?” 宋怀瑾目光往远处一扫,“距离此处最近的院子,便是临江侯世子所居之地吧?” 宋怀瑾白日里刚去见过傅玦,自辨的清方向,也不等刘义山答话,他点了几人抬步便走,戚浔见状跟了上去,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只见火舌迎风窜起,浓烟滚滚,她一时想不通,大理寺也并未找到直指凶手的关键线索,是谁这般着急杀人呢? 很快,众人到了目的地,傅玦的院门大开,里头灯火通明,显然也是被大火惊醒了,宋怀瑾雄赳赳气凌凌进去,林巍早等在门口。 宋怀瑾没好气道:“今夜你们可曾出门?” 林巍道:“自是不曾的,不过忽然着了火,我们主子料到少卿大人会来搜查,因此早便候着了,少卿大人请——” 越是坦荡,越是叫宋怀瑾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气闷,他毫不客气的进正堂,戚浔略一沉吟并未跟进去。站着无事,她四处打量这院子,忽然在远处檐下看到一处化雪之地,里头堆着一团污物,戚浔走近两步,看清那是一堆药渣。 她正打算细辨其中有哪些药材,一道脚步声到了她身后,她一个激灵转过身来,对上林巍冷冷的眸子。 戚浔镇定自若,对着林巍露出个明快坦然的笑,灯火煌煌,将她眸子照的又灵又亮,林巍本是觉得她行迹诡异,欲斥几句,此刻却发作不出,一咬牙冷着脸走了。 戚浔笑意缓缓淡下去,轻呼出一口气,又去看那药渣。 不多时宋怀瑾出来,她忙跟上去,出院子之后才轻声道:“大人,昨夜我问了张迅,她说临江侯的棺椁回京之时,曾在此停留过,世子是早来过此地的,只是我看世子所用之药内外皆有,且多烈性伤药,他受的伤多半不轻。” 宋怀瑾沉声道:“这里无异常,不过还是那句话,他虽受了伤,可他的随从个个擅武,要杀人也不必他亲自动手,咱们继续往东边搜——” 大理寺一行人刚走,林巍便对傅玦道:“主子,适才那仵作在看咱们倒在外头的药渣,只怕是怀疑您伤势作假。” 傅玦先是挑眉,继而唇边溢出了一丝笑意,林巍无奈,“主子还笑,咱们在幽州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傅玦指节轻叩案几,吩咐道:“多盯着案子进展,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尤其……看看那姑娘验尸之技如何。” 林巍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林巍道:“您这是要……” 傅玦缓声道:“万一以后能为我们所用呢?” …… 宋怀瑾刚到东边馆舍,便见田万春披着袍子朝他们走来,“宋少卿,好端端的怎会起火?是凶手干的?”他满脸惊悸,“凶手连你们都敢动了,他到底是何人?此处当真是留不得了,无论如何,明日一早我必定要走。” 他语气急乱,后面祈然几人已跟了来,宋怀瑾见他们都在,便问起适才情状,祈然道:“听见外面动静,我先起来的,害怕火势变大,便去叫了辛将军,又一起去见吴太守和刘太守,田公公是自己过来找我们的。” 宋怀瑾看了他们几瞬,“火是人为放的,眼下正在搜查整个芙蓉驿,你们若是不介怀,我们要到你们屋子里看看。” 祈然略一犹豫,点头应了,“看,随便看——” 辛原修几个纷纷颔首,十分配合,宋怀瑾遂带人一一检查几人住所,虽不至于翻箱倒柜,却也看的颇为仔细,可走了一圈,不见任何异常,待出来,田万春的惊怕也惹得其他几人愁云惨雾。 宋怀瑾道:“现在开始让随从与你们住与一处,今日大理寺会继续查,明日田公公和辛将军着急可先走一步,祈大人和两位太守大人无急务在身,还是多留两日,大理寺势必会保证你们安全。” 祈然欣然应允,吴涵和刘榭略一犹豫自也留下。 既搜查无果,宋怀瑾也不多留,告辞后又往火场去,刘义山惶恐的道:“驿内桐油只有库房内有,除此之外,便是各处所用灯盏,房内虽有地龙,却绝不会引起大火……” 听见这话,戚浔忍不住道:“近来天干物燥,再加上屋内有地龙,一点火星子都能点着屋子,何况凶手用了桐油,不过,大人昨夜可是搜查到了什么?否则凶手怎会如此着急?再者,即便大人出事,朝廷必定还要再派人来,凶手难道不知这个道理?” 宋怀瑾凝眸道:“昨夜所获甚少,我也不解凶手为何着急发难。” 天色渐明之时,火场内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盘问驿内差役的司直回来,亦是毫无所获,着火时正是所有人睡得最熟之时,待被叫醒,同住一处的人都在,每个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宋怀瑾仔细一想,“火势起来的时候,我们醒的很快,还能闻到桐油味,可我们追出来,那人却已跑的无影无踪,此人要么身手矫健,要么,便有极近之地可隐藏。” 他看向北面傅玦的院子,“恰好,我们有一处两个条件都符合的。”轻哼一声,宋怀瑾吩咐王肃,“找个机灵的盯着傅世子的院子。” 王肃应是,戚浔心中对傅玦亦怀疑更甚,就在这时,一个驿差从外快步而来。 “驿丞,檀州太守杨大人到了!” 刘义山闻言忙对宋怀瑾道:“少卿大人,那日余大人出事,我们亦派人往檀州城报过信,兹事体大,下官不得不谨慎些。” 芙蓉驿在檀州和京城交界之地,若按吏治,是由檀州管辖,宋怀瑾不置可否,很快,便看到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跟着驿差快步而来。 檀州太守杨斐,与宋怀瑾年纪相仿,因距离京城近,时而入京面圣,宋怀瑾曾与他打过两次照面,他星夜兼程而来,却还是比大理寺慢,因此一来便先致歉,待听闻昨夜有人放火,更是大惊。 “竟还有人放火!驿内其他大人可好?” 刘义山忙道:“您放心,其他几位大人都好。” 杨斐还不知如今驿内住着哪些人,便细问了一句,待刘义山交代完,他略有怔愣,又很快定神道:“驿内几位大人皆是朝中肱骨,我此番带了足够人手,切要护住他们周全。” 宋怀瑾问:“杨大人可有相熟的?可认得余大人?” 杨斐道:“我与祈大人有过数面之缘,其他人并不相熟,与余大人数年前在京城见过一次,之后便不曾见过。” 杨斐既来了,此案便是大理寺主查,檀州衙门协助,宋怀瑾不由将眼下所知和盘托出,听此案凶手是想用观音庙诅咒做掩护,杨斐立刻道:“什么观音庙诅咒,都是百姓们以讹传讹罢了,不过凶手能利用此处,多半是当地人。” 他又道:“莫不如查查驿内本地杂役和驿差?要么查是否有严州人,或许与余大人有过仇怨,要么便是今岁冬寒,四处皆遭了雪灾,有人记恨为官的了,宋少卿在京城不知道,地方上有些刁民,若当年年成不好,便会归咎我们这等做父母官的,一时生了杀心,也不足为奇。” 杨斐的话倒是给宋怀瑾提了个醒,今冬的确太冷,京城以北数地都因雪灾死伤颇多,他觉有理,立刻令刘义山将驿内差役出身薄送来。 戚浔在旁听见杨斐所言,倒也觉得是个方向,想到余鸣的尸首还未查验完,她便往停尸的厢房而来,周蔚是贯帮她记述的自是跟着,刘义山又令昨夜的张迅相陪。 走到半路,却见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伯挑着两个竹筐从花墙之后一闪而过,戚浔不由注目,一旁张迅解释道:“那是章老伯,负责清理腌臜秽物,每天早上从驿站东角门进来,清理完了带出去,夜香也是他负责倒。” 戚浔点点头,至厢房内验尸。 余鸣死因已定,可凶手如何做成这一切却令人不解,小厮在午时听见余鸣还活着,若是余鸣白日出门,会去何处?整个驿站又怎无人见过他? 她问张迅,“驿内有几处门?可有守卫?” “三处,正门,以及东西角门,东角门出去便是饮马池方向,西角门出去则是往后山去的,寻常正门有人守卫,两个角门则是夜间上门闩,白日不管。” 戚浔重新细细的勘验余鸣的衣物。 余鸣被分尸,又被送回屋子,期间他去了何处,衣物上留有证据的可能性最大,奈何血污太重,戚浔看了一遍仍无发现,她不由去看余鸣当日所穿鞋履。 余鸣穿着一双墨色官靴,鞋底上积着一层老泥,他此番赶路半月,倒也无奇,戚浔未做犹豫将他鞋底上的泥刮了下来,就在这时,她眼瞳忽而一缩。 在一堆泥块之间,戚浔发现了一截寸长绿植,她仔细辨认了半晌,“张大哥,敢问驿内何处种有黑松?” 那是一截松针,好似一枚绣花针般纤细,张迅想了想,“驿内没有,只有后山上才有松林。” 戚浔闻言直起身来,“后山?除了后山呢?” 张迅又道:“只有往京城方向去的山上才有——” 可余鸣还不曾踏上往京城去的路! 她看向周蔚,“去将余大人的小厮找来。” 周蔚年纪小,手脚却利落,一盏茶的功夫,便领着个神色颓唐的青年人进来,正是余鸣的小厮,戚浔问他:“当日你们入驿内之后,你们老爷可出过驿站?” 小厮摇头,“不曾,我们是下午到的,老爷放下包袱,又去和其他几位大人见面,之后便是饮酒用膳——” 后来余鸣喝多了被驿差送了回来,按理说他应该昏昏沉沉歇下,直到第二日睡个懒觉,而小厮午时来叫门也的确证实了这一点,可如果余鸣第二日午后悄悄上了后山,而后在后山上被杀呢—— 她又问:“你家老爷酒量如何?” 小厮点头,“我家老爷本就是严州人,酒量不错的。” 严州自古出好酒,戚浔望着那枚松针,“观音庙是在后山?” 张迅应是,“从西角门出去,有一条我们驿站往观音庙去的小路,只要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其他村民则是走另一条大路。” 戚浔又问小厮,“你家老爷可与你说过此处观音庙如何灵验?” 张迅和周蔚在旁听着,心道这小厮必定会点头,可没想到,小厮竟摇头,“没有,老爷一路上都未提起过这里的观音庙,小人后来知道,还是听驿内其他人说起。” 戚浔看着用白布盖着的余鸣尸体,“去通知大人,我们得去观音庙走一趟。” 周蔚麻溜出门,这时,戚浔又想到一事,她问张迅,“你说有两位大人你是见过的,那余大人你可曾见过?” 张迅摇头,“还真没有,小人在这里七八年,极少沐休,此番还是第一次见余大人,想来余大人此前急着赶路,并不来官驿歇脚。” 余鸣不可能是头次入京述职,可他在七八年内竟是第一次来芙蓉驿,又或者说,他此前来过,正逢张迅沐休他便不知,戚浔便问:“驿内对哪年哪日哪位官员到驿站住过,皆有记载吧?” “有的,都有文书记载。” 听见张迅这话,戚浔秀眉一簇,文书,文书记载…… 她表情蓦的一变,只来得及叮嘱张迅让他锁门便离开了厢房,她的步伐疾快,刚转过个拐角便碰上宋怀瑾,而在他身边,除了杨斐,竟还有祈然和坐着轮椅的傅玦! 她也来不及见礼,快速道:“大人,我们想错了!昨夜的火并非冲着大人来的!” 宋怀瑾有些愕然,“何意?” “放火之人是冲着您隔壁放着文书的院子去的,若我猜得不错,那院子里放着记录余大人从前来过驿站的记录,余大人并非第一次来驿站!”戚浔喘了口气,“查清楚他从前来驿站之时出过何事,便是破此案的关键!” 一江风05 一江风05 满目疮痍的火场里,驿差和大理寺差吏们正在其中搜寻,主簿钱明礼道:“三年之前的文书账簿都放在此地,另有些用不着的家具器皿,也都堆在里头,此事驿内众人都知道,因都是些不打紧之物,平日里也只锁个房门便罢。” 刘义山在旁道:“下官掌管芙蓉驿十一年,印象中的确不曾见过余大人,每年来往官吏不少,有时军备粮草在此中转,忙起来几天都顾不上亲自接待,若是记错了也是有的,如今在驿内做活时间最长的是两个粗使杂役,一个做了十五年,一个做了十四年,适才问过他们,他们也没记起余大人。” 宋怀瑾拧着浓眉道:“粗使杂役不上正堂,有时连官阶都分不清,记不清也是正常,他们的证词不足为信。” 刘义山点头应是,一边的杨斐和祈然对视一眼,杨斐道:“这意思是说余大人曾经来过芙蓉驿,因与谁结怨,所以才对余大人起了杀心?可都隔了这么多年,是哪般仇怨犯得着如此?” 宋怀瑾颔首,“一开始还未想到此处,可昨夜忽然起了大火,却正好暴露了凶手的意图,这世上有些事很难说,咱们看着犯不着,可也许在凶手眼底是血仇。” “大人,找到了两个箱笼——” 火场内谢南柯忽然朝外喊了一声,宋怀瑾精神一振,立刻往内走,杨斐和祈然看着满地雪灰交融的黑泥,忍了几瞬才跟上去,林巍推着傅玦,仍在外围瞧着。 站在谢南柯旁边的是戚浔,她将袖子挽到手肘,正扒拉乱糟糟的杂物,碳灰沾了满手也毫不在意,待宋怀瑾走近了,她才道:“这边屋子未烧地龙,这个角落应当漏过雨水,此番又被坍塌的房顶压住,倒让这两个箱子保存了大半。” 两个箱笼早被熏得黢黑,右侧亦被烧去一角,待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一堆书册账簿,除却被烧毁的,还有一半能看出本来字迹。 “是账簿!”谢南柯检查完第一箱,答案令宋怀瑾有些失望,可当他打开第二个箱子里的文册,声音却猛然拔高了,“大人!这本是记录官吏来往的文书!” 他哗哗翻开,“这本是建元二十七年的。” 如今是建章五年,建元二十七年,便是六年之前,宋怀瑾见里头还有十几本文书堆着,立刻道:“这是七年前的,再往下应当是更早些时候的,快,都拿出来找——” 找到了有用证物,一时群情激昂,杨斐和祈然也是神色一振,宋怀瑾呼出口气,“南柯,你带两个人翻记录,我们去后山走一趟。” 谢南柯应是,带了熟悉笔墨的周蔚留下,戚浔拍了拍手上灰,左右一看,径直走到雪地里搓了一捧雪净手,宋怀瑾见她着大咧咧模样,摇了摇头点她同行。 杨斐和祈然见状随行,刘义山便亲自带路,傅玦拢了拢身上斗篷,让林巍推他回去。 从驿站西角门出去,距离后山只有一段小路,戚浔跟在人群最后,听前面几位朝官边走边议论这观音庙。 祈然道:“我并非头次来了,这观音庙的名声我早知晓,却并未来拜过,这些东西一旦信了,便容易深陷其中,与其信佛,不如信自己。” 杨斐道:“这观音庙也是这几年才有的名声,附近的村镇因这观音庙还生了不少小生意,也算是造福百姓了,此前我来过一回,辛将军和刘太守他们未曾来过,应该叫他们同来才是。” 刘义山听见他们的话,轻声道:“辛将军和刘太守不曾来过,世子却是来过的,三年前世子扶棺回京,当夜上过观音庙进香。” 宋怀瑾和戚浔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傅玦可是北疆战场上的杀神,他竟信佛?! 走过一段田埂便上了后山,山底下不过是些寻常植灌,小路崎岖,众人爬了两盏茶的功夫,气喘吁吁的到了观音庙前。 这庙宇不过两进大小,坐落在一片黑松林中,时近年关,前来上香的颇多。 刘义山道:“逢年过节来供奉的是最多的,这庙从前破落的很,五年前遭雷击还着了大火,您现在看到的主殿,当年一半都被烧毁了,庙里供奉的六尊观音像也只剩下一尊还好着,后来名声起来,此处修缮扩建过。” 进了正殿,戚浔才瞧见此处供奉的是佛家密宗六观音,六樽观音像栩栩如生,尤其那尊马头观音,通体赤红,三面八臂,怒目圆睁,獠牙外露,看着便令人心生敬畏。 刘义山这时指着这尊马头观音道:“当年留下的便是这尊马头观音,虽说后来寺庙重建,将其他几尊观音像也重铸好了,可当年天雷大火都未将其焚毁,大家都说,这庙是靠这尊马头观音镇着,马头观音可降伏罗刹鬼神,消除无明业障,因此后来附近发生的好事坏事,都合了马头观音的法力,尤其是那诅咒惩罚之说。” 宋怀瑾看了眼朱赟,朱赟带人离开主殿去查问案子,刘义山又道:“从此处往后走,还有一处佛偈碑林,是前朝留下来的,去参观的人也不少。” 既然来了,自然要去一探究竟,从观音庙后门走出没多远,便看到一片松林之中,齐人高的石碑有二三十座,羊肠小道穿行期间,好似迷宫一般。 刘义山道:“此处还有个说法,大家从这个方向进去的入口一样,出口却有许多个,说出口之地的佛偈,便是观音菩萨赐予你的法言,几位大人可一试。” 宋怀瑾看了看杨斐和祈然,“既来了,走走无妨?” 杨斐笑着应了,“那便走走——” 其他差吏也都跟着进了碑林,戚浔却未动,她不如何信这些,并无尝试的打算,她独留在外,看着满地的积雪若有所思,山下一路往上,只有到了观音庙跟前黑松才越发密集,余鸣一定是到过这观音庙的。 他若是到过观音庙也不足为奇,在朝为官,求富贵求功名皆是人之常情,可奇怪的却是驿站内无人知晓他来过,为何要掩人耳目? 而山路如此崎岖,白日来行走都不易,夜晚来势必需要灯火,可她若记得不错,余鸣房内的几盏灯无一缺少,她忽然想,难道余鸣不是自己来的? 戚浔在外站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见有人从碑林方向走出,定睛一看,却是工部侍郎祈然,她恭恭敬敬站好,祈然瞧见她也有些意外,“戚仵作未曾进去?” 戚浔忙道:“卑职不信佛,便懒得入内。” 祈然温和一笑,“我昨日看你验尸,很是利落,你一个小姑娘,家里怎会让你做这个行当?” 戚浔不好意思的抿唇,“小人家里无人了,并且……小人是罪族出身,本来能做的行当也不多,好容易学了这门手艺,以此为生已是极好。” 祈然反倒不奇怪了,仵作为贱役,又常年与死尸为伴,做此行当的本来就多为罪役,他贵为侍郎,自然也不会真的关怀一个小姑娘是何等身世,便不再问,这时,听见宋怀瑾口中嘟囔着什么走了出来。 一看到祈然,宋怀瑾道:“祈大人怎出来的如此之快?我已看准了方向挑了最近的走,却还是比你慢了,你看到的法言为何?我走了半天,得了句‘如来者,无所从来’,也不知何意——” 祈然扬唇,“我是‘一切为众生,妄心自然除’。” 宋怀瑾恭维了一句,“倒是极有佛性。” 话音落定,朱赟带着人从前过来,“大人,问清楚了,庙内如今有主持一位,僧人四位,白日里庙门大开,到了晚上便会落锁,他们从未见过余大人,事发之后,驿站内也无人上后山来供奉,他们连驿站内出了事都不知道。” 宋怀瑾有些失望,打眼看了一圈这观音庙道:“无碍,如今希望最大的是那些文书,咱们回去吧。” 等刘义山和杨斐几个出来,宋怀瑾道出调查无果,大家都有些丧气,于是从庙后绕行往回走,这时,戚浔看见观音庙东后侧砍出来一片空地,别处地上积雪与枯枝层叠,此处却因是新砍伐的,地上掉落了一片翠绿的松针,瞬间便令戚浔想到了余鸣鞋底的那枚。 刘义山解释道:“如今香客多了,此处打算扩建些禅舍。” 戚浔暗暗留心,与众人沿着来时的小路下了山。 待回到驿站,还未找到谢南柯几个,便瞧见驿内多了些人,一问才知,是田万春等的毛料到了,毛料入了仓房,负责运送的人有二十来个,在此住一夜明日便要回京。 田万春是非走不可,再加上赶着回肃州的辛原修,因目前并无证据指向二人,宋怀瑾也强留不得,他很快在新为他们准备的厢房里找到了谢南柯。 谢南柯带着周蔚,和其他四五个人正在翻书,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看到宋怀瑾便迎了过来,谢南柯道:“大人,只有两本文册能看,其他几本本来便受潮生霉,此番被烟火气熏过都变黑了,大部分字迹都看不清。” 宋怀瑾问:“你们查到哪一年了?” “只查到建元二十四年。” “也就是说只看到了九年之前的。”宋怀瑾上前亲自去看那几本文册,一看之下,果然本本字迹模糊,他一拳锤在桌案上,“这本是最有希望的线索。” 戚浔也上前来翻看,“最中间的几页还能看,其他地方的,也不是没有办法——” 宋怀瑾眼底燃起一丝希望,“怎么说?” “用草木灰,再加上驿内做饭剩下的鸡鸭骨头烧脆之后磨成灰,二者混在一处加水泡纸,便可让这纸上的熏黑褪色,或许能看出原来的字迹。” 这法子闻所未闻,宋怀瑾有些迟疑,戚浔却越发定了心思,“将现在能看出字迹的裁下来统总,再用我说的法子将剩下的纸张拿来褪色,能排查多少排查多少。” 宋怀瑾见她言辞盎然,便道:“那你来做,不过我眼下不能给你全部人手。” 戚浔点头,点了周蔚和谢南柯几个,让其中两人留在原处统计能看出字迹的,她带着周蔚去找草木灰和骨头灰,刘义山又让张迅帮忙带路,一齐往锅炉房去。 锅炉房就在厨院边上,比戚浔想象之中更大,两口架起来有一人高的大锅立于正中,四周则挂着许多烧水壶,大小炉灶皆有风箱,一进门便觉热浪逼人。 张迅解释道:“有时候接待的人多了,这么多热水还不够用,而到了冬天,几口水井有可能全部冻上,全靠这些炉灶才有水吃。” 戚浔要的灰不多,只是烧骨头费事,待配好灰水,已是一个时辰以后,待回到厢房,所有看不清字迹的纸张已被裁减下来,谢南柯发愁的道:“有七百多张。” 这上面记载了多年记录,张数自然不少,其他人一听先气馁,戚浔却干劲十足,“才七百多张,比我想的要少,咱们努努力,明天之内定能看完。” 谢南柯被她鼓舞,然而当真开始做,却比他想的更麻烦,纸张浸泡时间要拿得准,否则连原本墨色也会被泡掉,而要看清字,还要将湿纸烤干些,如此来来回回,看清一张纸,便要花上许多功夫。 众人从下午忙到晚上,也只泡了百张不到,宋怀瑾则将重心转移到了查问驿内下人身上,他不相信余鸣来驿站后毫无异常,因此事无巨细的审问,又核对所有人供词,想从中找出错漏,一时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唯独田万春和辛原修在准备第二日早晨离开的行装。 时辰一转眼便到了子时前后,房外寒风猛烈,众人用了几口热饭,又开始干活,这活计细碎,几个大男人干的分外憋闷,待到了丑时,更是又困又乏提不起精神,便是宋怀瑾都带着人回来歇下。 见戚浔还在干活,宋怀瑾道:“行了,回去歇着,明日再查。” 戚浔也有些疲惫,然而一件事未曾做完,她心底有牵挂到底不安生,便留了下来,周蔚和谢南柯见她都如此,当下仗义相陪。 到了后半夜,周蔚困顿非常,想出门吹个风醒醒神,然而很快便探头进来道:“田公公带来的人要走了,这会儿仓房那边有人在装车呢,少卿大人起来,准备去送他们了。” 戚浔也不禁打了个哈欠,“天快要亮了,罢了,你们去歇着吧,我看完这十页也去睡了。” 谢南柯和周蔚对视一眼,仗义到此为止,转身去隔壁厢房睡觉,戚浔说是看十页,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几页,他们这一晚上忙活,又多看了两年的记录,如今时间已到了建元二十一年,也就是十二年前。 戚浔寻摸着余鸣的年纪,若这一两年的记录再找不出线索,那再往前便不可能了,那时候的余鸣还未考中进士,自然也住不了这官驿。 她困乏的不住打哈欠,就在她想要回去歇下之时,一个“余”字映入她的眼帘,她眼瞳一睁,陡然清醒过来,拿着纸去灯下细看,愈发确定了“余鸣”二字,其后记录看不真切了,可这二字却是实实在在,她急忙往前后两页的记录看,想看余鸣到底哪日入住,这时,又一个熟悉的字进入了她的视线。 她心头猛地一震,“会有这般巧合吗?” 窗外的天色由墨变蓝,天快要亮了,思及此,她神色一变朝外走,先推开隔壁厢房的门,也顾不上里头睡得都是男人,高声问,“少卿大人呢?” 王肃朦朦胧胧答话:“去送田公公他们了!” 戚浔将门一关,忙往东边去,走出几步,又觉不对,转了方向往驿站正门跑,她未披斗篷,刺骨的寒风刀子一般,她也顾不上,待跑出馆舍大门,果然看到几个人在外站着! 田万春包裹的严严实实,正抱怨道:“约好的卯时见,怎么还不来?若是在京中,这会子都要上朝了!” 宋怀瑾和杨斐在旁相送,安抚他再等等。 “少卿大人——”这时,昏光内冲出个人影,正是戚浔,她边走边道:“大人,辛将军不能走,他与余大人有过别的交集,却隐瞒未报!” 她气喘吁吁的跑到宋怀瑾跟前,“十二年前,辛将军和余大人曾一同入住芙蓉驿,此番余大人还死在驿内,辛将军不可能记不起此事!他是故意隐瞒!” 宋怀瑾有些震惊,杨斐和田万春也变了脸色,他们愣了一瞬,宋怀瑾立刻道:“那便要留他好生相问了!” 他抬步进门,是要去找辛原修的架势,田万春和杨斐对视一眼,亦立刻跟上,几个人风风火火返回,沿着回廊往东边馆舍去,然而还未走到跟前,厨房的方向忽然冲出来一个吓坏了的驿差—— 他大惊失色的喊道:“死人了!锅炉房死人了!” 一江风06 一江风06 辛原修一动不动的沉在锅炉房的大锅里。 灶台里的柴火烧的劈啪作响,锅里几乎满锅的水烧的雾气腾腾,戚浔一眼看过去,只觉辛原修被活活煮了一般。 “将火撤了,将人捞出来——” 宋怀瑾一边指挥众人,一边亲自走上木梯去捞人,外头脚步声凌乱,是刘义山带着人赶了过来,见辛原修被众人从锅里抬出来,膝弯一软便要瘫倒,几个驿差将他扶住,看了眼辛原修的尸体和那口大锅,强忍住了胃里的不适。 外头的田万春和杨斐亦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看那报信的驿差,他瘫倒在地,口中喃喃有声,似被吓得狠了。 杨斐走到他跟前,“你来的时候人就在里头了?可看到凶手的样子?” 驿差抱着膝盖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杨斐语声拔高了些,“此番出事的是四品忠武将军,你若是不将看到的说出来,朝廷要治你的罪!” 屋内辛原修已经被放在地上,他全身被烫的通红,双眸紧闭,生息全无,听见杨斐在外威胁,宋怀瑾抬步朝门口走来,此举或许吓到衙差,他惊怕的吼叫起来。 “是观音!是马头明王,是他在诅咒——” “那、那余大人先是被分尸,如今又有人被活煮,这是马头明王诅咒他们下地狱,用地狱里的刑法在惩治他们,是马头明王,是马头明王——” 驿差怕的哽咽起来,杨斐还要再呵斥,宋怀瑾抬手制止了他,“算了,先别逼他了,刘驿丞,将人带下去压惊,稍后缓过劲了我再问他。” 刘义山自己差点没站起来,忙叫人将驿差带走。 戚浔听着驿差的话若有所思,目光却落在辛原修的尸体上,适才发现他时,尸体是面部朝下沉在水中,她附身开始初验。 宋怀瑾走过来问道:“如何?” “胸腹有鼓胀之感,面部成淤紫之色,口鼻处有些微白沫,其颈部手腕等地,已经有淡红尸斑出现,初步推断是溺死。” 戚浔刚发现与辛原修有关的线索,可就这样巧合,他竟死在了这口大锅里。 她沉声道:“他身上未出现鸡皮样皮肤,应是入水时便已是热水了,吸入水量多,因此我们来时他沉在水下,而我们寻常所见的水上浮尸,则是因尸体生出腐败而浮起,寻常溺死之人多在江河之中,水温极低,尸斑出现的时间也缓慢,可此番他死在热水里,尸斑的沉降便快了许多。” “此时的尸斑颜色浅淡,按压尚可褪色,死亡时间应当在一个时辰之内,眼膜之上有轻微出血点,双手有伤痕——” 她将辛原修的手示意给宋怀瑾看,“他两手指腹上擦伤严重,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甲断裂,中指指腹上还有划伤,应当是挣扎之时在锅沿被划伤,这些痕迹都足以证明他是溺水而亡,溺水之地便在这口锅里。” 眼前的灶台有大半个人高,锅足有丈圆,其内水深可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胸口,然而辛原修身体高壮,又是军中擅武之人,谁能将他轻易按到锅里去? 戚浔又撩起辛原修黏在身上的袖袍,一眼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淤紫伤痕,伤痕表面有血点,当是用粗糙之物磨损导致,她目光在屋内四扫,忽然在一个角落看到了一捆麻绳。 宋怀瑾走过去将麻绳拿起,很快找到了一丝血色,他又抬眸往屋顶上看,这锅炉房造的宽敞,顶上一根横梁横贯,又有数道木梁支撑,而那横梁,正要经过辛原修溺死的锅顶。 宋怀瑾将麻绳打了个结,往上一抛,麻绳很快穿过横梁坠了下来,他试了试血迹处的长短,“是用绳子吊起来的,辛将军并非瘦弱之人,凶手力气极大才能做到,与谋害余大人的凶手很像——” 这时朱赟在灶台旁道:“大人,锅沿上有血迹。” 戚浔又去检查辛原修的衣衫,在其后腰发现了一抹黑色污渍,仔细一辨,乃是锅台边缘灶灰,然而辛原修好端端一个人,不会被无端绑缚起来毫不挣扎,她立刻去检查辛原修头颈,果然在脑后摸到了一块肿胀凸起。 “死者后脑有受袭击的外伤,当是先被袭击晕厥,又被带至此处,用麻绳吊起放入锅中,此时死者转醒,可他被绑着手,锅里又是烫水,死者只需用什么将他按住他便挣脱不得,最终溺死。” 因锅灶宽大,左右两侧分别架了几阶木梯,而盛水的水瓢也有长短之分,宋怀瑾去一旁将几个长柄水瓢拿起来,发觉其中一个仍有水渍,他叫来刘义山问询。 刘义山道:“夜里锅炉房是不熄火的,子时后若无人叫水,差役会在离开前架上柴火和炭,早晨卯时起身过来,这时灶内火还未全灭,锅里的水也是热的。” 田万春和辛原修定在卯时相见,锅炉房的差役也是卯时来此发现尸体,时辰正好合上,宋怀瑾道:“锅炉房距离东边馆舍不近,凶手不可能在那里伤人,辛原修定然因为什么到了这附近,而后才被袭击,王肃,你们几个去附近搜查!朱赟,去找辛将军的随从来!” 今日本该启程赴京,辛原修的两个随从也早准备妥当,可他们没想到,辛原修竟在离开之前死在了驿站内,二人白着脸被带来锅炉房,一看到辛原修的尸体便跪了下去。 其中一人道:“前夜大火后,少卿大人让诸位大人和随从同住,我们便和将军住在了一处,将军和田公公约好今晨卯时见,昨夜我们便歇的早。我们二人睡在暖阁,到了半夜我曾听到门响了一声,可当时很是困乏,并未起身查看,我猜将军是在那时出门了。” 另一人道:“我未听见那声响,不过寅时过半我起身小解,当时看到将军的床榻空着,我不知将军去做什么,想着卯时要出发,他到了时辰总会回来,可待我二人起身,久等将军也未回,正打算出门找他,便听闻将军出事了。” 辛原修果然是半夜自己离开了屋子! 宋怀瑾又问:“昨夜可有异常?他怎会半夜离开屋子?” 两个随从互视一眼,一人梗着脖颈道:“也并无异常……只是……只是将军这两日有些心神不宁,似乎被余大人出事吓着了,再加上要赴京面圣,他觉得此行不太吉利,或许面圣的结果也不会好,便有些忧心。” 宋怀瑾眯眼回想,每次见到辛原修他都十分镇定自若,难道是装的? 这时戚浔在旁问:“你们跟了辛将军多少年?他此前回京过几次?” “我们跟了将军六年,此番是第三次了——” “那他此前为何从来不曾住过芙蓉驿?” 昨夜他们看了整晚的文书记录,辛原修竟从未住过芙蓉驿,他和余鸣一样,上一次出现在芙蓉驿的文书上,是十二年前他二人同一日住进来。 一个随从道:“第一次入京有些着急,路上休息的少,不过上一次,也就是三年之前,将军提前在北面百里之地的沁源驿歇下了。” 戚浔不知这沁源驿,刘义山在旁道:“沁源驿距离我们此处快马也就半日路程,那里十分逼仄狭小,主要负责为军中八百里加急的信差换马。” 宋怀瑾也竖起了眉头,官驿本就是为来往官吏准备,芙蓉驿宽敞,食宿亦佳,辛原修放着芙蓉驿不住,却去沁源驿,他分明是有意回避! “那他此番为何住进来?期间可有何古怪?” 一个随从想了想,“若说古怪之地,是我们半月前出发之时将军收到了几封信,待上路之后,提前五日将军便说要住来芙蓉驿,小人们还很高兴。” “收到了信,莫不是有约?”宋怀瑾忙问,“那些信还在吗?” 随从摇头,“都不在了,每收到一封信,将军看完便会烧掉。” 这便越发有古怪,宋怀瑾又问:“你们将军和余大人可认得?他可曾提起余大人?” “将军此前去严州和余大人吃过酒,二人不过应酬之交,旁的小人们也未瞧出什么来,别的没提起过——” 连最亲信的随从都未提起,是未将余鸣看在眼里,还是想掩藏不可告人的秘密? 戚浔亦想到了此处,便道:“适才那驿差所言地狱刑法,不知是何解。” 宋怀瑾料想那人已缓过劲来,便叫人将其带过来,驿差听见问他何为地狱刑法,哆哆嗦嗦的道:“这地狱刑法,不是我说的,是胡立说的,他最信佛,常去观音庙听和尚讲佛,这些都是他告诉我们的——” 戚浔觉得这名字耳熟,仔细一想,不正是张迅说的驿内被马儿踩断腿的那个? “大人,这个胡立是驿内出过事的,他从前好赌,四年前被发疯的马儿踩断腿,觉得自己被观音菩萨诅咒受了惩罚,之后戒赌信佛了。” 宋怀瑾一听,立刻让人将胡立找来。 此时天色已大亮,整个驿站都知道辛原修死了,祈然几个也赶了过来,众人围在外头议论纷纷,心底自然比余鸣出事那日更为害怕。 林巍推着傅玦过来之时,胡立正一瘸一拐的被带入房内,众人为傅玦让开路,他便在门外听着里头问话。 胡立比其他人都要平静,一听问起了地狱之说,他道:“八热地狱你们不知吗?黑绳地狱,合众地狱,焦热地狱,大焦热地狱,等活地狱2……” 他知辛原修死在热锅里,便道:“余大人死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对了,他的死法,分明是黑绳地狱的刑法,此狱之中,狱卒以热铁绳捆缚罪人,或斫或锯,痛苦万分;而这辛将军的死法,是叫唤地狱的惩罚,此狱将罪人投入热镬中煎煮,或钳开罪人口,灌入烊铜烧烂五脏2,这是马头明王对造过罪孽之人的惩罚!” 他忽然虚虚眯着眼睛念了句佛偈,又双手合十道:“他们定是罪孽深重,而弟子谨信明王,愿明王消除弟子无明业障,免弟子一切恶咒邪法——” 他神神叨叨的,戚浔一边继续检查辛原修的尸体一边问他:“黑绳地狱和叫唤地狱,是惩罚犯了哪种罪孽之人?” 胡立瞬间睁开眸子,虔诚的道:“凡造杀生、偷盗罪者堕入黑绳地狱,凡犯杀、盗、邪淫、饮酒者堕入叫唤地狱2,余大人和辛将军,多半是犯了哪一宗。” 宋怀瑾令他退下,而后疑问道:“若真是如他所言,莫非余鸣犯过杀生和偷盗?辛原修又犯过杀生、偷盗、淫邪嗜酒中哪一条?他们十二年前住过芙蓉驿,此后再也不住进来,莫非他二人曾在此犯过何事,所以这些年对芙蓉驿颇为避讳?” 宋怀瑾说完看向刘义山,刘义山抹了把额上冷汗,“十二年前下官还未来驿站管事,下官来后,未曾听说驿内出过事端,别的不论,至少驿内未出过人命官司。” 时间线拉长到了十二年前,宋怀瑾仔细一想,忽然道:“若我不曾记错,十二年前正是余鸣考中进士的那年,此番来前我去吏部衙门,看到他是建元二十一的二甲进士,后来外放北边严州崇元县为县令,直至今日做了严州太守,可谓官运亨通。” 他言毕又看向辛原修的尸体,“辛将军是行伍出身,若我所料不错,他应当也是建元二十一年前后走的武举,他们二人一个文一个武,当年能在芙蓉驿做什么?还是有别的事我们不知,有人一路追到了芙蓉驿报仇?” 杨斐在外道:“驿内没有超过十二年的驿差,只怕无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可凶手会用这样的法子,示以惩戒之意,必定是深信佛理之人。” 祈然也点头,“不仅深信佛理,还信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说不定还将自己当做了马头观音的化身,在世间行使惩罚的权力。” 凶手用这般残忍的手段害人,的确有祈然说的意味在内,宋怀瑾正点头,朱赟带着个名叫杨运的杂役从外走了进来,“大人,他说昨天半夜看到过辛将军。” 屋内外众人俱是神色一变,宋怀瑾走到门口问:“昨天半夜是何时?你在何处看到辛将军的?” “大抵是寅时初刻……” 杨运相貌老实忠厚,被所有人盯着,束手束脚的站在台阶之下,“小人看到辛将军,往最北边的独院去了。” 最北边的独院正是傅玦住的院落,傅玦本是局外人一般在旁瞧着,此时不由轻蹙了眉,他身后的林巍更是瞪大了眸子,“你是说北边的独院?” 杨运显然还不知北面的独院里住的是谁,点头道:“是,当时以为辛将军与院内客人有约,小人是饮马池的杂役,这几日辛将军的马儿是小人照看,他也时常去饮马池看马儿,他的背影小人不会认错——” 林巍一脸匪夷所思,“可真是见鬼了,昨夜我们早早歇下,何曾见过什么辛将军?一个杂役一面之词,难道辛原修的死也与我们有关不成?” “倘若不止证词呢?” 戚浔又勘验了半晌尸体,此时从内走出,神色严肃,她将掌心摊给宋怀瑾看,“大人,适才又在辛将军指甲缝里发现了此物。” 那是一枚米粒大小的薄片,戚浔道:“这是白附子,有祛风痰,定惊搐,解毒散结,止痛之效,常做医治外伤之用。” 她看向傅玦和林巍,“我在世子院内的药渣中看到过此药。” 傅玦扬眉,林巍亦是眸子一瞪,那日他亲眼看到戚浔去看他们倒得药渣,没想到当真埋了祸端。 宋怀瑾沉声道:“人证物证都指向世子,世子作何解释?” 一江风07 一江风07 傅玦望着戚浔,“如何证明白附子是我院中之物?整个芙蓉驿如今有近百人,难道不会有人也在用此药?” 他生的一双内勾外稍的凤眸,雪色狐裘围在他肩上,愈发衬的眼瞳漆黑,他看似语气和缓,可越是如此,越给人捉摸不透之感。 戚浔严阵以待,“白附子常用做外伤医治,且不可单独用药,而含它的方子大都价值不菲,寻常贫苦百姓若非必要,不会配此药,我手中的药渣原色尚未褪尽,这副药多半只熬了三次左右,一般的人家,一副金贵的药材,至少要熬五六次药力渐弱才会丢弃,整个芙蓉驿,除了驿丞大人家底稍厚之外,便只剩几位大人了,而世子是唯一受外伤的病人。” 她应对自若,心底却在忐忑,这位是临江侯世子,而她只是个小仵作,他若发难,宋怀瑾也保不住她。 戚浔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上,未曾想傅玦竟颔首,“言之有理,看来我的确嫌疑极大——” 戚浔以为他被自己说服,可谁知傅玦话锋一转,“那你们更要用心查案了,凶手连你们都骗过,可见是心思缜密之人,多在我这里浪费一分功夫,凶手便多一时谋划杀下一人,再世为人多少都造过业障,不知凶手会让他下哪个地狱?” 他的话让众人毛骨悚然,宋怀瑾拧眉道:“世子有时间操心别人,不如多替自己解释解释?” 傅玦弯唇,“若这样的把戏能将大理寺骗过去,那你们如何敢说自己审断天下刑狱?”他这话说完,亦看了戚浔一眼,而后又对宋怀瑾道:“如今认证物证与我不利,我便宽限你们两日再启程回京,望你们尽快查出个眉目。” 他目光越过宋怀瑾看向屋内,“辛原修与我并不相熟,他肃州驻军与我镇北军更相隔千里,我并无动机杀他。” 宋怀瑾想到刘义山在后山所言,便道:“世子三年前便到过芙蓉驿,还上过观音庙祭拜,倘若有人信佛信的走火入魔,便不能以常理判断。” 傅玦听他提起此事,眉眼微肃,“我并不信佛,信佛的是家父,当日当日家父亡灵在此,我不过去为他求个佛缘罢了。” 宋怀瑾还要再说,傅玦道:“凶手以地狱刑惩杀人,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死者造了何种业障,若是无差杀人,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他在提醒宋怀瑾,宋怀瑾一愣,想到傅玦与余敏和辛原修皆不相识,哪怕他真的信佛入魔,也找不到杀他们的理由,宋怀瑾虽然因现有的指向性证据怀疑傅玦,却也不敢故意给傅玦加罪名,一时哑口。 “的确如此,不过世子眼下仍是嫌疑最大之人。” 傅玦和蔼可亲的道:“无妨,你大可让大理寺之人,日夜不分监视我们。” 宋怀瑾心底突的一跳,昨日因有人放火,他曾让人去监视过傅玦的院子,后来一整日都无异常他便将人撤了回来,本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却未想被傅玦发现了。 他还未言语,傅玦先轻咳了两声,今日天色阴沉,寒意迫人,他不耐再说,林巍很快将他推走。 杨斐没多时靠上来,“宋少卿,你怎么看?如今有人证……” 宋怀瑾定了定神,“还是要继续查,世子嫌疑最大,却也不能妄下论断,且他身份不凡,我要立刻送信回京一趟才好。” 宋怀瑾回到屋内,叫来一人细细吩咐,果真是令他回京送信,待吩咐完,才又来看戚浔,“你如何想?尸体上可能发现更多的痕迹?” 戚浔拧着眉头道:“如今死了两人,凶手特征之一便是力大,又同样用了八热地狱的刑法,足以肯定是同一人为之,此人先杀余大人,又谋害辛将军,而他二人在十二年前一同入住芙蓉驿,我还是更倾向调查当年发生了何事。” 戚浔仔细思索,“余大人死的时候,陌刀并不算直接证据,可辛将军死的时候,有人看到辛将军去北院,辛将军指甲内又留有世子所用药渣,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直接证据太多了?” 戚浔说不清这感觉,“傅世子的模样也不像凶手那般有所遮掩。” 宋怀瑾摇头,“他的心性非常人可比,光看表面如何看得出?” 戚浔点头,“辛将军的尸体我还要细验,还是将尸体搬去余大人那里,昨夜看的文书,只看到了余大人和辛将军的名字,其余字迹因放置太久,实在看不清了,稍后大人可派人再去筛查一遍——” 宋怀瑾立刻吩咐人移尸,戚浔带着周蔚回到余鸣的厢房,面对两具尸体,却并未立刻动手验尸,她站在长案前,看着余鸣的尸体发怔,很快又将那把陌刀拿起比划。 周蔚看的不解,“怎么了?难道临江侯世子当真是凶手?” 戚浔摇头,“你今日未曾听见胡立说吗?堕入黑绳地狱之人,或斫或锯,痛苦万分,凶手要模仿地狱里的刑法,会否做到极致?辛原修虽然是溺死,可我觉得,凶手一开始或许是想将他活活煮了的,这与那地狱之说一模一样。” “你是说余大人被分尸,是被锯的?” 戚浔摇头,“看伤口便知不是锯,还是刀,只是胡立今日提到了地狱刑法,令我想到了此前我的一个念头,我那时觉得余大人被分尸,尤其腰部的伤口,像是被腰斩,你可知腰斩之刑,用的是何种刑具?” 周蔚没见过,摇了摇头,“腰斩是重刑,我已很久未听到腰斩之刑了。” 戚浔道:“是铡刀一样的刑具,我在想这芙蓉驿之中,是否有类似铡刀之物。” 周蔚眼珠儿转了转,“铡刀?” 戚浔看着眼前这把陌刀,“驿内人众多,因此我们的怀疑会被分散,因这把陌刀,再加上傅世子入驿内后足不出户行迹诡异,便格外引人怀疑,可余大人被害的重点并不在分尸,而是在凶手如何让他在外冻死,又如何将尸体带回屋内,还将屋子布置成了密室。” 这两日可谓是兵荒马乱忙的脚不着地,周蔚脑袋里的确乱哄哄一团,戚浔一说,他也觉重新找到了重点,戚浔这时走到门口去,将门关上查看门闩,又去看左右窗棂,片刻后测算窗棂至门闩的距离,很快便做了然之色。 “窗户有缝隙,距离门闩的位置极近,只需要一根极细的丝线,我也可以伪造密室,眼下最不解之地,还是白日里如何将尸体带进来。” 她拧着眉头又去看辛原修的尸体,“辛将军今日卯时本要离开驿站,可他夜半明知道驿内有凶手,却还是离开了寝处,若是你,你会在哪般境况下如此行事?” 周蔚道:“我马上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了,当然是不要节外生枝才好,除非……除非有什么影响到了我的利益,我的安危,否则我都不会冒险。” “利益安危。”戚浔点头,“他夜半出门定然是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或许还和案子有关。” 戚浔一边做推测一边剥去死者的衣物,可就在她解开死者襟扣之时,却发现辛原修的扣子扣错了,她蹙眉,“连衣扣都扣错,出门时是何等着急?” 将衣物除去,戚浔套上护手开始细细的勘验,“死者辛原修,身长五尺二寸,死亡时间是在前夜寅时至卯时之间,死因为溺死。” “死者右手两处指甲折断,有划伤两道,擦伤两道,脑后有钝器造成的击打伤,击打造成死者枕骨处皮肉肿胀,推测死者因此伤昏厥。手腕有绑缚伤,成淤紫色,伤处表面有出血状,绑缚物为锅炉房内麻绳——” 眼下所验与在锅炉房内初验几乎相差无几,可戚浔的眉头却紧皱起来,“不对,不应该只有这些伤——” 她拿出白醋和酒涂满了辛原修全身,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再看时,仍未发现明显淤伤,她不解,“这不可能,若死者是在北面被袭击,无论凶手是谁,都要将辛将军带回锅炉房,不管是扛是拖,辛将军身上都会留下痕迹。” 周蔚忙道:“难道辛将军是先去了傅世子的院子,见了面之后返回,而后在锅炉房附近被袭击?如此,也可证明傅世子其实和辛将军有私交,他说了谎。” 辛原修临走之前去见傅玦,这一点傅玦无论如何解释不清。 戚浔看着尸体有些无奈,“他的袭击伤并无特性,任何钝器皆可,衣袍上除了灶台灰,也不见别的痕迹,也不知大人是否找到有用的线索。” 她这时看向东厢,想起地上的血冰凌还未起,便选了把小刀进了东厢,满地的血被冻住,颜色乌黑,看着便令人不适,她蹲下身来,将刮下的血冰放在了一只瓷盆里。 周蔚道:“这满地的血又有何用?肯定是余大人的血了。” 戚浔摇头,“凶手心思缜密,手脚也干净利落,竟未留下更多痕迹,除了衣物,最有可能粘连其他东西的便是死者创面极大的伤口,我虽检查过尸体并未发现什么,可中间伤口软化流了血,说不定将粘连之物带下来。” 看着一只瓷盆里满是人血冰凌,周蔚胃里又开始翻腾,戚浔一边刮一边仔细的看,没多时,忽然看着一块深色的冰凌“咦”了一声,“去倒点热水来。” 周蔚麻溜倒了一盏热水,戚浔将手里的冰凌扔进去,血色瞬间在内化开来,很快她将血水倒掉,果然看到盏底留了一物,也是一个小薄片。 周蔚问:“是什么杂物?” “不是杂物,是药,是白芷——” “白芷?”周蔚睁大了眸子,“白芷和白附子是——” “是一个方子里的药,白芷可排脓生肌,活血止痛,也是治疗外伤的良药!” 周蔚忍不住道:“证据!这便是指证傅世子的直接证据!再加上陌刀,足以证明余大人的死和傅世子有关!我们这便去报告大人!” 周蔚激动非常,起身便朝外跑,戚浔出了片刻神也跟了上去。 宋怀瑾一听又找到了和傅玦有关的证据,带着人风风火火的进了傅玦的院子,而傅玦亦未想到,不过这片刻功夫,他杀余鸣的嫌疑也更重了一层。 “你又认得白芷?”傅玦看着戚浔,“你是仵作,怎会对药材如此熟悉?” 站在宋怀瑾身后的戚浔一默,心道这是重点吗?却还是上的前来,“仵作之术要用到不少医理药理,因此小人私下学过。” 傅玦道:“我所用之药的确有白附子和白芷,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药渣,一定不是在我院子里沾上的。” 他说至此,林巍接着道:“适才我回来才想起,每隔两日,会有人来收院内杂物腌臜,我们倒掉的药渣也会被一并收走,因此这药渣有可能出现在外面任何地方。” 宋怀瑾有些质疑,戚浔却想到张迅说过的,那位清晨入馆舍收杂物倒夜香的章老伯,“大人,驿馆内的确有人负责这些——” 她说完这话心底已有了成算,宋怀瑾却想,可也有人看到辛原修来拜访你,在你院子里沾上比在别处沾上容易得多。 戚浔看出宋怀瑾的心思,轻声道:“大人,先不论辛将军,余大人尸体上沾着药渣,那他遇害之地必定是在倒药渣的地方,只要找来章老伯问清楚药渣倒在何处,便能找到余鸣遇害之地!” 宋怀瑾也觉有理,与傅玦告辞,带着人去寻那章老伯。 暖阁内林巍看着一行人来了又去,无奈道:“这宋少卿有时候脑筋还不比那仵作清楚,可惜她是个女子,也当真古怪,一个姑娘家竟来做了仵作。” 他又道:“属下去打听过,这姑娘入大理寺刚满一年,如今很得宋少卿看重,验尸之技必是不凡的,除了验尸她也颇有推案之能,只是这次,她显然想错了方向。” “也不是她的错,是凶手故意诱导。”傅玦望着窗外道:“楚骞,你回京城一趟查些东西。” 被吩咐的随从站出来,“主子要查什么?” 待傅玦说完,楚骞和林巍对视一眼,林巍道,“主子不打算按时日回京了?我们要帮大理寺查案子?咱们可本就晚了,圣上也不知会不会着恼。” 傅玦看他一眼,“啰嗦。” 这不轻不重两字,令林巍肩膀一缩再不敢多言了。 宋怀瑾带着人出来,一问才知章老伯并不住在馆舍内,不多时,刘义山匆匆赶来道:“章老伯年纪大了,本来是做不得差役的,可他家里无人,若无生计,便再难活命,我便将他留在驿内,每月给些银钱,他平日里负责收杂物倒夜香,住也是住在饮马池那边值房内。” 刘义山带路,一行人从东角门出来,过了那条尽头有牌楼的主道,便至驿站西侧,从大门入内,便见成排的仓房饮马池齐备,刘义山所说的值房便在一排仓房的尽头。 “其他人都有家,沐休之时还能回去,章老伯是一年四季住在这里,所以给了他最尽头的一处屋子,里头隔了内外,亦有锅灶,便算让他安家了。”刘义山边走边说,路上遇见几个看马的杂役问安,他挥挥手令众人退下。 戚浔走在后面,目光敏锐的打量周围,忽然,她看到一处堆草料的仓房正门大开,而仓房内正有人铡马儿吃的草料,她心底一动,立刻往仓房门口走去。 一个面生的杂役正在用铡刀,铡刀刃口寒芒簇闪,一刀下去,再粗的草料也应声而断,而那铡刀二尺来长,比傅玦随从的那把陌刀还要长! “戚浔——” 戚浔正看的出神,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喊她,她回神看去,却是面色难看的周蔚,周蔚接着对她喊道:“你快来,章老伯出事了!” 一江风08 一江风08 章老伯吊死在卧房中。 麻绳绕过房梁打结,他直挺挺挂在上面,一张椅子倒在他脚下。 宋怀瑾有些焦躁的在屋内来回探看,“进来的时候房门关着未上门闩,屋内也无打斗迹象,他莫非知道我们要来所以自杀了?” 刘义山不敢置信,“难道说凶手是章老伯?这怎么可能?他年事已高,虽然做惯了体力活,可……可他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怎会杀人呢?” 戚浔让周蔚几个放下尸体,就地查验起来,“尸僵刚开始出现,关节僵了肌理却还是软的,尸斑颜色浅淡,死亡时间应该在两个时辰内,也就是卯时前后。” 宋怀瑾眼皮狠狠一跳,“卯时是我们发现辛原修尸体之时。” 当时所有人都在锅炉房,无人知道这西侧的小值房内章老伯咽了气,戚浔心底沉甸甸的,“缢沟出血,颜色较深,在喉结之下,往耳后走的伤痕较平,口中舌尖露与上下齿之间,面色淤紫,眼睑有少量出血点——” 她眸色稍暗,“不是自杀,是被勒死。” 听她下了定论,众人神色皆变,刘义山颤声道:“是被勒死,是凶手勒死的他?当时我们大部分人可都在东边,章老伯一个做粗活的,为何要勒死他?” 戚浔又道:“勒沟深,颈侧软骨有骨折之状,且他手上痕迹不重,应当是在极短时间内死亡,凶手下手狠准快,力道亦大,章老伯来不及做何挣扎,不过——” 戚浔注意到章老伯外袍并未系好,发髻亦不齐整,再往床榻上看,被褥亦是随意掀起,“卯时天色还未亮,他应当还未起身,凶手来的时候,他随意披了件衣服去开门,此人与他应当颇为熟稔,后来将凶手迎进门内,凶手趁他不备将他勒死。” 宋怀瑾冷笑了一声,“这章老伯收过药渣,而辛原修和余鸣死后都沾有,说不定章老伯看到过什么,亦或者,他本就是帮凶,凶手怕他乱说,便将他灭了口,凶手如此行径,正好将东边馆舍几位大人排除了,凶手是驿内之人!” 他冷冷看向刘义山,“平日里与章老伯交好的人有哪些?还有,章老伯每日收了杂物倒去何处?” 刘义山眼前阵阵发黑,未曾想查了半天,凶手竟是自己人,“与章老伯交好的人不少,章老伯是好说话的性子,平日里他们喂马看守仓房,章老伯是随叫随到,他收的杂物夜香全都倒在北面围墙外——” 宋怀瑾立刻带人往围墙去,戚浔并未在章老伯的尸体上检查出更多线索,留下一人看守尸体,也起身出了房门。 章老伯住的值房外是一条紧挨仓房的窄巷,此刻巷子尽头堆着竹筐竹盖扁担,正是他每日做活所用,戚浔杏眸微眯,抬步去检查那几个竹筐。 这些竹筐灰扑扑的,大都用来挑腌臜之物,戚浔随便一翻,便看到竹篾之间挂着鸡毛和厨余残留,待她再往下翻时,却看到一个格外干净的竹筐。 这竹筐竹篾已是陈旧,里头也残留了杂物,可其上却不见多厚的灰尘,好似被水冲洗过,戚浔心底大动,什么能被水轻而易举冲散?当然是血迹! 她又将余下几个竹筐翻出,果然看到还有一个竹筐灰色浅,而这两只竹筐不小,便是她都能猫身进去!她知道凶手如何运送尸体了! 戚浔急匆匆在北面围墙之外找到宋怀瑾,宋怀瑾指着一堆污物道:“此处果然倒了不少药渣,余鸣遇害之地可能就在此处。” 戚浔看向周围,此地距离东角门有些距离,且一条小路从驿站后面直达西角门,“余大人受袭可能在这附近,可分尸不是在此处。” 戚浔指着不远处一排仓房和马厩,“适才来时,我看到那处仓房内有人用铡刀铡草料,那铡刀比陌刀更像分尸凶器,适才我还在章老伯屋外找到了他用过的竹筐,凶手多半在分尸后用竹筐将余大人的尸体送回了东边,那筐上皆有竹盖,寻常人也不会来翻装污物的筐子,凶手或者章老伯甚至可以大而化之的将尸体带过去。” “竹筐装过药渣,框内必有遗留,运送时尸体也粘上,待尸体软化随血流下,这才被冻在了地上,暂不确定是章老伯帮忙送尸体,还是凶手自己送的,如今只需找到腊八下午谁担着竹筐入过东院,便可确定此疑问!” 这线索比任何人证物证都有力,戚浔言辞切切,亦令宋怀瑾亦神色大振,他道:“好!我这便带人回东院查,你去找那分尸的闸刀是哪一个!” 刘义山留下张迅帮忙,戚浔带着他们回了仓房,她一眼看到几个杂役聚在一处,正望着章老伯的值房方向议论什么,看到戚浔他们过来,几人面色一肃,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戚浔认出先前看到铡草料的那人,上前问他,“请问这边仓房有几把铡刀,平日里都是谁在用?” “仓房一共三把铡刀,平日里就我们几个用,该谁铡草料谁用。” 被问的中年男子三十岁上下,面色黝黑,拢在身前的手上茧子密布,他被问得有些莫名,这时跟在戚浔身后的张迅道:“徐栎,这是大理寺的仵作姑娘,这几个兄弟是大理寺的公差,是来查案的,你务必知无不言。” 徐栎!戚浔想到张迅早前所言,下意识往他脚上扫了一眼,他便是那个因好酒偷酒遭了断趾之灾的,戚浔先走到几人身后去看正在用的铡刀。 刀身锃亮,刃口极利,这是一把极新的刀,戚浔未发现任何卷刃裂口,而铡刀台不见任何锈迹,一堆草料堆在两旁。 “带我去看看另外两把。” 三把铡刀在三个仓房,徐栎带路找到另外两把,其中一把年久生锈,被摆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另外一把,则是在最靠近马厩的仓房里。 这是一把老刀,其上有裂口数处,卷刃三处,大抵昨日用过,铡刀台上的草料还未收拾干净,戚浔蹲下来细看片刻,却未见任何异常,就在她怀疑自己猜错了之时,她一眼看到了铡刀底座上的古怪。 驿内铡刀比寻常所见更大,底座之上嵌着刀槽,更为牢固,亦能铡大捆之物,戚浔蹲下来检查刀槽与底座间的缝隙,问道:“此刀可修过?” 徐栎摇了摇头,“不曾修过。” 戚浔左右看看,一眼看中了周蔚腰间佩刀,她将刀一把拔出,用刀尖去撬那刀槽,周蔚和张迅对视一眼,也不知她要做什么,很快砰的一声,刀槽被她撬了下来。 戚浔将刀扔给周蔚,将那刀槽拿起来看,只见刀槽与底座之间的缝隙里光洁如新。 戚浔沉了脸,问徐栎,“腊八那日白天,是谁用这把铡刀了?” 徐栎仔细想了想,“李旸,是李旸在用。” 戚浔看张迅,张迅立刻出去找人,很快,李旸被带到了仓房内,戚浔问他,“腊八那日你何时用的这铡刀?” 李旸有些莫名,“那日该我铡草料,我从早到晚一直在用,兄弟们都能为我作证。” 他说完话,徐栎在旁点头。 戚浔眉头拧了起来,见她沉默,周蔚问:“怎么了?这铡刀有问题?” 戚浔指着那光洁如新的缝隙,“这是把老刀,里头不该如此干净,是有人用了刀,还卸去了刀槽,而后将底下清理过。” 周蔚猛然想起余鸣的尸体上并无刀槽卡过的痕迹,凶手分尸前必定将刀槽卸下,可此人白日一直在用刀,也有人作证,他总不可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分尸。 “章老伯出了何事?”这时李旸忍不住问。 戚浔抬头便见他们皆是神色关切,她心知瞒不住,便道,“章老伯被人谋害,已经过世了。你们昨夜在何处?今天早上何时过来的?可曾看到谁去找过章老伯?” 章老伯的死吓到了他们,徐栎吸了口凉气才道:“我们昨夜在睡觉,今天早上李旸先过来,我刚来半个时辰不到,其他弟兄也差不多,今日活多,我们都没往章老伯那去。”他面露悲色,“谁害死了章老伯?他从不与人黑脸,谁要害死他?” “大理寺还在查。”戚浔又问:“你们这两日可发现章老伯有何奇怪之处?或者,他可曾与你们说过谁有古怪?有人帮他去东边做活吗?” 李旸和徐栎茫然的对视一眼,李旸摇头,“没有,我们干的活儿不一样,起来的时辰也比他晚些,大家都想多睡会儿,这两日他并无古怪,也未曾与我们说过什么。” 徐栎听到此处道:“不过他昨日与来送酒菜的黄老伯说了许久的话。” 戚浔蹙眉,“此人是谁?” “是莲花村的,每三日送一次酒菜,他与章老伯算是旧友,每次来二人便会说会儿话,章老伯若真是有何不便的私话,也多半会对他说。” 徐栎此言让戚浔等不得,她令人搬上铡刀去找宋怀瑾,亦很是期待,倘若宋怀瑾找到了腊八那日挑竹筐的人,而那人刚好不是章老伯,凶手便现形了! 她急匆匆寻到宋怀瑾之时,只看到刘义山在问一个面生的衙差,刘义山道:“你确定是早上不是下午?” 那衙差道:“章老伯不是每天早上来吗?那时差不多是卯时初刻,天还黑着,属下正出来小解,看到个挑着竹筐的人影一闪而过,必定是他无疑了,白日未见他来。” 宋怀瑾有些失望,戚浔亦怀疑自己想差了,章老伯是早间来的,李旸用了一整日的闸刀,与余鸣的死无论如何对不上,因余鸣午时分明还活着! 她只觉自己何处被蒙蔽,却又想不通凶手的诡计,只得先将黄老头告诉宋怀瑾,宋怀瑾一听立刻令人去莲花村请人。 他又叹了口气道:“锅炉房附近也未发现什么,章老伯亦死的突然,至于那十二年前的事,驿站驿差更换极快,刘驿丞前一任的驿丞听说已经病亡了,要去找当年之人极费功夫,而杨运还看到辛原修去了世子的院子,此处也无法解释,卯时发现辛将军死了,世子和其他人一样来的很快,章老伯的死自然与他无关。” “章老伯的死与世子无关,余大人积血里的药渣已有解释,陌刀也并非凶器,便也与世子关系不大了,只是我还想不通凶手的作案手法,至于辛将军——” 戚浔又将验辛原修尸体的结果告诉宋怀瑾,“从尸体上的痕迹来看,他不可能在北边被袭击,定然还是在锅炉房附近,并且,如今知道杀害章老伯的人并非东边馆舍内的人,那此前放火便有些古怪了——” 戚浔接着道:“凶手烧文书是为了什么?为了怕我们查到余鸣十二年前来过驿站,而后顺藤摸瓜查到他身上,可我们发现文书,第一个怀疑的是隐瞒不报的辛将军。” 宋怀瑾听到此处,脑子灵光了一回,“你是说放火的不是凶手?” “最可能对谁不利,谁才要去毁掉文书!”戚浔思绪飞快转着,“辛将军想隐瞒与余大人相识,而那文书上,余大人和辛将军的记录之间隔了半页,那半页上必定还有旁人入住,只是已看不清了,不行,我还要去将后面的也看完才好。” 宋怀瑾亦意识到了这文书的重要性,随她一道回了放文书的厢房,厢房内正有二人早前被派回来筛查,见他们同来,一人上前道:“大人,余大人和辛将军的记录之前,又发现一人名字,是一个叫薛明理的进士入住,与他们相差不超过一日,只可惜的是,这前后两页都看不清了,再往前,便是五日之前的入住记录。” 薛明理这名字实在陌生的紧,宋怀瑾沉思片刻道:“此人闻所未闻,至少不是当今品阶高的朝官,这样,将杨大人他们请来问问,倘若知道他下落,实在不成咱们只能费工夫去找此人问问当年的事。” 派去的人很快回来,祈然、杨斐他们都被请了过来,得知驿站内又死了一人,众人神色都更为沉郁,田万春过来亦是告辞的。 辛原修死的时候,田万春早已起身与下人们装车准备出发,身边一直有人作证,而如今又死了一人,他更想离开驿站,宋怀瑾知他与此案无关自是应允。 待田万春一走,宋怀瑾问剩下的四人,“你们可知朝中是否有一位叫薛明理的朝官?他也是建元二十一年的进士,当年也住进了芙蓉驿。” 四人都露出茫然神色,吴涵摇头道:“我辗转南北为官数年,不曾听说过此人。” 其他人也同样不识,宋怀瑾一时奇怪,“中了进士,按道理也是被外放了,难道说他后来不曾为官?或者中间犯了事?” 他又想在场的都是文臣,会否此人入了军中,于是又派谢南柯去问傅玦,然而谢南柯很快回来,道傅玦也不认得此人。 宋怀瑾怀疑此人早已不再为官,既不知下落,便暂将这名字抛之脑后,又等了两个时辰,那位送酒菜的黄老伯被请到了驿站之中。 此人名叫黄明远,一听章老伯昨夜被害,立刻又悲又怕,“他昨日跟我说驿站内死了一位大官,来了许多衙门差爷抓凶手,我还说让他小心些,年纪大了说不定哪日便要归西,没想到,没想到他竟也被害死了……” 宋怀瑾问:“他可与你说过什么和案子有关的话?你给驿站送酒菜多久了?” “自然说了,他说那位大官是不是被观音庙的观音菩萨诅咒死的,说当官的或许……或许害过人,又说衙门的差爷不信,一直在驿站内查,还说着了一场大火,好端端的驿站乱的不成样子。小人给驿站送酒菜六七年了,除了小人,村里另外几家也送。” 宋怀瑾又问:“虽然送酒菜只有六七年,但你是莲花村的人,你可知道这驿站十二年前生过什么事端没有?” 黄明远拢紧身上棉袍,仔细回想半天摇了摇头,“没有,十二年前这驿站便有如今这般大,有时候人来人往很热闹,没听说出过什么大乱子。” 戚浔听到此处,灵机一动问:“那老伯可知十年前给驿站送酒菜的是哪家?” 驿站人去人来,可家在莲花村和李家村的人却流动不大,黄明远闻言又开始回想,“那时给驿站送酒菜的人家也就那么几家,好像……好像有老李家,如今搬去檀州城了,还有一家,是老吴家,不过老吴家的人都不在了——” 说至此,黄明远表情一变,“对,十二年,就是十二年前,老吴家的那对姐弟先后出了事……” 一江风09 一江风09 “吴家老两口过世的早,这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弟弟在京城做工,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姐姐在家里务农,多余的瓜果青菜便送来驿站换些银钱,可后来有天村里人发现吴家姐姐好多天没去收菜了,便去家里看,谁知吴家锁着门,姐弟二人都没影儿了。” “当时村里人说看到弟弟回来过,我们还在想,是不是弟弟在京城出息了,将姐姐接去京城了,可不曾想过了半月,有人在西边的水塘里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尸体,那时是四五月初夏时节,尸体早烂的不成人样,可大家还是认出来死者是吴家弟弟,因他身上挂着吴家的钥匙,我们还用钥匙试了试,真能开吴家的门。” “当时弟弟死的不明不白,姐姐不见踪影,他们家没有长辈,我们便帮忙找来了吴家远亲,也报了官,官府来也未查出什么,那时下过几场大雨,失足落水也是有可能的,弟弟就被安葬在了村里,至于姐姐,这么多年都不知下落。”黄明远叹了口气,“这么一晃,竟过去十二年了。” 戚浔和宋怀瑾对视一眼,皆不曾想到村里出过这样的事。 宋怀瑾问:“老吴家在何处?弟弟后来葬在何处?” “住在莲花村村东头的大槐树下,家里没了人,屋子早就荒了,弟弟后来葬在村里西北的坟地里,这些年还是村里人帮着照料坟头。” 案发后,因是高官死在驿站内,所有人都在驿内打转,至多调查了案发当日有无村民进出,却完全没想过,驿站距离村子近,余鸣的死或许和村里有关。 宋怀瑾令人带黄明远歇着,自己与戚浔几个商议起来,“这姐弟二人失踪的十分古怪,此前是咱们想窄了,如今还是要去村里走访,看看十二年前是否还出过别的事端,也要去探问探问吴家姐弟的事。” 戚浔道:“当年也不知验尸没有,若探查不出什么,咱们是否要验吴家弟弟的尸体看看?若是并非意外,那驿站内的案子恐怕和这宗陈年命案有关。” 宋怀瑾自无异议,立刻点齐人往莲花村去。 黄明远带路,刘义山亦带领驿差陪同,众人从驿站西角门出,沿着田埂边小路走了两盏茶的功夫便进了村,此时时辰已经不早,天光昏暗,北风卷地,眼看着又要落雪。 宋怀瑾命谢南柯和王肃各带一路人入村打听,自己则去看老吴家的屋子,待到了黄明远说的大槐树下,果然看到一栋被荒草包围的旧宅。 黄明远道:“这屋子空置多年,当年卖也卖不出,他们姐弟突然出事,村里人总觉得不太吉利。” 宋怀瑾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不见人迹,戚浔则站在远处张望,“黄老伯,村子里的水塘可在那边?适才过来时我还看见一条被冻住的水渠,这附近有河的吧?” 黄明远跟过来点头,“是,就在那,那水塘用来灌田,水渠是从西边小白河里引来的。” 戚浔道:“村子临河,村里的孩子们应当大都会水才对,我看那水塘不大,吴家弟弟当年怎会落入其中淹死?” 黄明远道:“那吴家小子的确是会水的,不过当年水塘里淤泥水草多,掉进去少不得要被缠住,大家都说是因为这个吴家小子才淹死。” 戚浔心底觉得不对劲,“当年官府来时,可曾验尸?” 黄明远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且我也不懂官府如何查案,只记得当年来了两个衙差,走访问了一圈,别的便不知了。” 这村子虽距离驿站近,却离檀州城和周围的县衙极远,这般地方出命案,派两个衙差粗粗调查一番乃是寻常,戚浔断定当年并未验尸,便对宋怀瑾道:“大人,最好验尸看看。” 黄明远听着这话道,“死了十二年了,吴家弟弟已是一堆白骨了,如何验呢?” 宋怀瑾扬唇,“老伯,这个无需你操心,带路吧。” 吴家姐弟一个叫吴霜,一个叫吴越,寻到吴越坟墓之时,天色已昏暗下来,黄明远说这是老吴家的坟地,本是一片松柏葱郁的风水宝地,可因吴家姐弟出事没了后人,此刻杂草丛生,料峭寒风之中,荒芜又凄凉。 眼看着夜幕将至,宋怀瑾亲自上阵与大家一齐挖坟,期间谢南柯和王肃回来,王肃道:“村里人在出事那几日的确见过吴越,一个老伯说,当时吴越去他们家里问过他姐姐在何处,好似是回来姐姐却不在家,后来他们再也没见过吴越。” 谢南柯说:“我问的那家长子在十多年前曾有意迎娶吴霜,只是吴霜想等吴越在京城安定下来,后来吴霜出事不知所踪,这家也帮忙找过,直到发现了吴越的尸体,他们虽然没有找到吴霜,不过他们觉得吴霜必定也出事了。” 黄明远在旁听着,也附和道:“他们姐弟感情极好,姐姐是不可能抛下弟弟的,弟弟意外而死姐姐都未曾出现,我们当时都说姐姐只怕也凶多吉少。” 李家村就在莲花村边上,谢南柯又道:“十二年前,也就是建元二十一年,那前后几年两个村子也只出过这么一件大事,再无别的事端。” 远离州府县城的村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然没多少惊天动地之事,吴家两姐弟一个意外而死一个下落成谜,只怕也是这两个村子多年来最诡奇之事。 既无旁的祸事,吴越的尸骨便更有检验必要,待一群人挖出腐朽的棺木时夜幕已至,村郊野地里火把煌煌,只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再加上夜里外头滴水成冰,宋怀瑾命人去附近村户里寻来草席,裹了吴越的骸骨返回驿站细验。 待众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驿站,已是戌时过半,刚进大门,柳絮般的大雪便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骸骨仍被送回余鸣住的厢房,加上章老伯的尸首,几乎与义庄无异。 戚浔眼睫上又结了一层霜,她进门搓了搓脸,又用了一口热饭便开始验骨,几乎同时,大理寺从莲花村带回了一具尸骨的事亦传遍了整个驿站。 杨斐和祈然几人闻讯赶来,林巍亦过来探看了片刻,很快回去对傅玦道:“大理寺带回来的是一副骸骨,属下去时只看那姑娘在拼接骨头,人骨有百多块,她一块一块的也不知要拼到何时去,至于死者身份,听说是村里多年前意外溺死的一个小子。” 傅玦道:“看来案子和村里死过人有关。” “说死的不止一个,还有个姑娘失踪多年。” 傅玦又道:“楚骞明日便到京城,再让他查查白日他们问的薛明理是谁。” 他们行军之人,随行总带着信鸽,没多时,林巍便将消息送了出去,待他回来便听傅玦道:“去等着,看看她验骨能验出什么来。” 林巍觉得傅玦有些奇怪,却不敢顶嘴,于是嘟囔着朝外走,“意外溺死的,还能验出什么来,主子怎么忽然对仵作验尸起了兴趣?” 灯火通明的中堂内,戚浔正在摆弄一副人骨,“死者耻骨角小,髋臼朝外向,坐骨结节不外翻,颅骨粗糙,骨壁厚,是男子骸骨,死亡时耻骨后缘出现并外翻,当时他的年纪应当在十九岁上下,生前身量应当在五尺左右。” 宋怀瑾道:“吴越死的时候是十八岁,她姐姐当时是十九岁。” 死者血肉皆腐化,如今只能从骸骨推算个大概年纪,倒也相差不大,吴越坟墓靠着村里人修缮,棺木朽烂垮塌,骸骨与沙土埋在一处多年,骨头上蒙着一层土垢蜡质,戚浔一边除垢一边搜寻骸骨上的痕迹,程序之繁琐细致,外头等的人都难以忍受。 杨斐道:“村里人的死难道还和余大人与辛将军的死有关?” 吴涵和刘榭也颇有怀疑,吴涵道:“虽说也是十二年前出的事,可此人是意外溺亡,与驿内关系不大,如今还是紧要查余大人和辛将军的死才好。” 宋怀瑾摇头,“驿内十二年前不曾出事,反倒是临近的村子有些祸端,万一正好有关系呢?且此人死亡的时间正好是建元二十一年五月初,那时正好春闱结束放榜没多久,按理说殿试也已有了结果,考中的若是外放,正是他们离京之时。” 余鸣和辛原修的具体入住时日文书上已看不清了,可从时间上推算,的确如宋怀瑾所言,祈然道:“时间上吻合的确极可能有关联,只是此人死了多年,这一副骸骨能验出什么呢?他可有哪处骨头断了的?” 戚浔已将一副人骨拼出,众人一眼望去,并无明显断骨伤,而戚浔在仔细清理骨头,看起来像是徒劳无用,宋怀瑾自十分相信戚浔,“若是验不出古怪,那此人便是溺亡,但凡死因有异的,戚浔定能验出来。” 吴涵和刘榭对视一眼,眼底有些不认同,杨斐和祈然虽未明显表露,却也觉得希望不大,林巍本是来随便看看的,瞧见这幅景象,倒希望戚浔真能验出异样。 “大人,他并非溺死。”戚浔头也不抬的开了口,“当年尸体发现在水塘,黄老伯说水塘内多淤泥与水草,若吴越在内溺亡,其肺管内必会吸入水塘内淤泥,而后尸体埋入西北坟地,淤泥也会随之保留,掘坟时我已看过,西北坟地为黄黏土,与骨头上的土垢一模一样,因此我猜测他并非溺亡。” 杨斐忍不住道:“万一他就是没有吸入淤泥呢?” 戚浔弯唇:“在混浊的水塘里这几乎不可能,人落水会挣扎扑腾,无论如何都会扬起泥沙来,不过大人不必着急,只要并非溺死,找到他的死因并不难。” 杨斐挑了挑眉,一副拭目以待模样。 窗外雪絮飞扬,堂内灯花噼啪作响,周蔚剪了数次灯芯,就在众人等的焦躁难忍,觉得今日验骨不会有结果之时,戚浔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大人,有结果了——” 宋怀瑾从困顿中清醒过来,连忙走到戚浔身边去。 戚浔指着死者肋骨,“左侧第二根肋骨和第三根肋骨发现了裂痕,分别在第二根肋骨下缘和第三根肋骨上缘,伤痕的位置笔直,皆为锐器伤,这样的伤痕,是有人用类似匕首之物刺入两肋间留下的,这两根肋骨之下是人之心脉,刺入必死,当年吴越当是死于此,后来被抛尸水塘,被发现时腐败严重,这才未被发现。” “有人杀了吴越!”宋怀瑾拧紧了眉头,“可吴越死了,与余鸣他们有何关系?难道是余鸣和辛原修杀了吴越?他姐姐如今下落不明,是他姐姐没死来报仇了?” 这些都只是猜测,甚至并无理由证明吴越的死与余鸣和辛原修有关,然而这是十二年前的命案,是唯一与余鸣和辛原修入住芙蓉驿的时间吻合的。 杨斐也道:“这说不定本就是两宗案子,依我看,还是要从驿内查起,凶手连着害了三人,可谓是猖狂至极,眼下我们若转而查了吴越的案子,凶手或许会趁机再害人。” 杨斐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此时时辰已近子时,宋怀瑾一合计,决定明日一早先排查驿内来自莲花村和李家村的粗使杂役,如此杨斐几个才放心告辞。 戚浔看周蔚写完验状,打着哈欠往回走,她昨夜熬了整夜,此刻困乏的紧,回到屋内梳洗过后躺下,几乎沾枕便睡。 一处处厢房里的灯火暗下去,整个驿站只剩下风急雪骤之声,夜半时分,东边馆舍一处房门忽的打开,有人影闪身而入。 黑暗中,两道声音如鬼魅般低语。 “我早说过此处来不得……” “我亦劝过,是他们不听,辛原修差点就能离开……” “一个个都是蠢货,如今查到了吴越身上,再查下去,我们一个也跑不掉,到底是谁藏在这里装神弄鬼,是不是薛明理回来了……” “他?你看驿站里哪个像他?除非他换了一张脸,否则他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如果,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人,在大理寺发现之前将其除掉就好了。” “明天,明天便是机会……” 一江风10 一江风10 天色还未大亮,来自莲花村和李家村的差役便被集中在了明华厅内,他们拢共十五人,从二十出头至四五十岁年纪皆有。 宋怀瑾带着大理寺众人一同问询,没多时,杨斐和祈然四人也到了厅内。 待问起十二年前出事的吴家姐弟,年轻的皆对此事记忆不深,反倒是几个三四十岁的印象十分深刻。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杂役道:“吴家两老去的早,吴越自小体弱多病,是他姐姐将他拉扯大,后来十四岁上碰见个走江湖的老师父,觉得与他有缘,便要收他为徒弟,她姐姐正愁弟弟将来没有出路,便答应了,之后弟弟便跟着师父去了京城。” “十四岁便走了?那老师父教什么的?” 这杂役回忆片刻,“似是教习武卖艺的,吴越幼时是个病秧子,十四岁的个头还与别人家十岁的孩子一般高矮,那老师父教他习武,倒是让他强身健体了,后来回村里长高了不少。” 这时,另一个更年轻些的杂役道:“小人当年只比他大了三岁,我们一群孩子上山下河玩闹,他却终日病恹恹的不出门,后来去了京城倒稍活泼了些,只是每年回来也没几次,如今想起来,小人连他生的那般模样都忘记了,至于她姐姐,当年失踪之后尸骨都未找到,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其他人所言相差无几,显然十二年过去,对这姐弟二人的记忆模糊不清了,宋怀瑾仔细打量这些人,“当年哪家与他们姐弟关系最好?若是他们为人所害,谁最有可能替他们报仇?” 众人低低议论起来,昨日戚浔见过的那个李旸道:“非要说的话,便是当年差点和吴家大姐定亲的李三哥,不过后来李三哥娶妻生子,人也十分忠厚正派,又不曾在驿站内当差,凶手不会是他。” 李旸说的此人,昨夜他们的确寻访过,宋怀瑾想到几次死人,要么在白日,要么在卯时前后,绝无可能是驿外之人,便将其排除在外。 他又一一打量眼前众人,“你们可听说过一个叫薛明理的人?” 大家一脸茫然,纷纷摇头,祈然在旁听了半晌,此时问:“这个吴越的姐姐不是也消失了吗?会否和她有关?” 宋怀瑾叹气,“村里人都觉得姐姐也已经遇害了。” 祈然拧眉,“吴越是被刺死而后抛尸水塘的,那姐姐是否也被人谋害?昨日少卿大人说,村里人最后一次看到吴越,是吴越去问他们是否看到他姐姐,那便是说,他回村之时姐姐便已不见了。” 宋怀瑾颔首,这时吴涵道:“凶手若是为他们报仇,那一定知道至少一人的真正死因,吴越当年被下葬,村里人都以为他是意外而亡,那凶手知道的应是吴霜失踪的真相,若吴霜死了,他必定知道吴霜的尸骨在何处。” 宋怀瑾反应极快,“难道说,吴霜的尸骨也在村里某处?可这村子这么大,能藏尸的地方太多了,随便找个山林一埋谁也找不到,何况过了十二年了。” 戚浔听到此处灵机一动,“大人,凶手杀人的依据是因他们所犯罪恶,不论是黑绳地狱还是焦热地狱,都有杀生这一罪,而如果余大人的死和吴家姐弟有关,那他此番来驿站多半有缘故,我猜,他是害怕当年的事被揭露。” 余鸣和辛原修为官多年从不入芙蓉驿,可此番却一起出现,若无古怪才是有鬼,戚浔继续道:“我在余大人的官靴上发现过一枚黑松松针,余大人死之前,必定是去过后山的,有没有可能后山上有什么东西要余大人去找?” 宋怀瑾眼瞳一瞪,“吴越早已下葬,他莫不是去找吴霜的尸体?” 戚浔飞速的回想着,“观音庙要扩建,咱们去的时候,正看到一片松林被砍平,那片林地满是松针,是余大人最可能去过之地——” 宋怀瑾一拍桌案,“余鸣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去林地里瞎转,他是不是得了观音庙要扩建的消息,害怕扩建之时挖出吴霜的骸骨,所以此番赶来芙蓉驿还去藏尸之地探看?” 祈然看了一眼外头的大雪,“咱们要上山去找吗?只是眼下雪未停,土多半被冻住,这时候去找只怕事倍功半。” 宋怀瑾也知此理,“冻土是一个,这般大的雪出去没一会儿身上便湿了,那便等着雪停吧,雪一停便去后山走一趟,驿内人多,半日功夫便能将那林地挖开。” 查问杂役们虽未问出什么,却有可能找到吴霜尸骨下落,也不算毫无所获,宋怀瑾散了众人,又让刘义山备好工具,待雪一停立刻出发。 然而天公不作美,他们等到午后,大雪仍洋洋洒洒落个不停,见这天色,宋怀瑾心知今日是上不了后山了,便又到了停放尸体之处。 如今有四副尸骸停放于此,戚浔昨夜找到死因后,再未在吴越骸骨上发现更多痕迹,今日又转而复验起辛原修的尸体,然而凶手杀辛原修的手段更为利落,一时未发现更多线索。 戚浔眼下只有一个疑问,“辛将军当夜为何半夜出门仍然无解,他分明还有一个时辰便要离开此处了,即便当时他发现了凶手意图,心底想的也该是立刻离开。” 宋怀瑾点头,“他急着回肃州当是借口,他的小厮说他心神不宁,可见也是怕的,只是在人前装的格外镇定。”说至此,他忽而道:“凶手说不定还会继续杀人,不是什么代替观音菩萨惩罚,而是有可能驿站中剩下的人里面,还有当年与余鸣他们一起入住驿站的,只是有人隐瞒不报——” “如今驿内只剩下四位大人外加上世子了——” 戚浔说至此,忽而看到那把陌刀,她道:“世子谋害余大人的嫌疑已经解除,这把刀上的人血,应当是真的遇见山匪所留,大人可要将刀还给世子?” 宋怀瑾将那把陌刀拿起,“是要去还,不过辛原修的死还和他干系很大。” 说完他带着刀出了门,戚浔沉思片刻不得解,便想去辛原修所住厢房看看,余鸣不知何时去过后山,辛原修却是在半夜出门,她实在想知道缘故。 她带着周蔚直奔东边辛原修住过的屋子,此处早前大理寺差吏已来搜查过,当时并未发现古怪之处,他走至辛原修所住东厢,正将窗户打开查看,却一眼看到对面厢房半掩的窗缝之中有剑光一闪,她心底微讶,没想到祈然一个看起来温文儒雅的文臣竟会舞剑。 她转身环视屋内,见一切正常,便又抬步走到床榻前,这时,她忽然看到角落挂着的灯笼,灯笼静静的挂在木制鹤首上,窗户外雪光照进来,正好让她看到灯罩上有一抹熏黑,她皱眉上前,将灯笼一取下便看到烛芯旁堆着一小撮灰烬。 这灰烬散开,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戚浔推测这不过二指宽的纸条燃烬的,而辛原修必定烧的匆忙,因灯罩上留下的熏黑,是他在未取灯罩的情况下匆忙将纸条烧掉的,谁给他的字条? “走,咱们去问辛将军的小厮那夜可有人给他送过什么,蜡烛只燃了小半,多半是刚换的,再问问房内的蜡烛是何时换的。” 她二人出门,很快在西偏院寻到辛原修的两个小厮,一听她问,其中一人道:“当天晚上没人送什么,只在天黑时分有人送过饭食来,换蜡烛也是那时换的。” 戚浔忙问:“给你们送饭食的是谁?” “是厨房的人,一个叫周宏的。” 戚浔带着周蔚忙往厨房去,待找到周宏,他正忙着准备晚饭,驿内人多,厨房内总共五六人,忙的不可开交,一听问起给辛原修送饭,周宏道:“是我送的不错,当时装了一个食盒,食盒放下就回来了,最后碗筷还是辛将军的小厮送回来的。” 周宏一边忙着洗菜一边答话,面上毫无异状,戚浔又问:“食盒是谁接的?谁先打开的?” “是辛将军,寻常饭食送去,都是主子们先用。” 戚浔略一怔,“当时送饭的时候,厨房里都有哪些人,可有人动过食盒?” 周宏被问得多了,面露紧张,“当时所有差役都在外面吃饭,这里人来人往的,应当无人动过食盒吧……怎么,辛将军当天晚上用的饭食有问题?” 戚浔摇了摇头,看到了厨房外头的两套桌椅,驿内差役们并无专门用饭之地,寻常吃饭都在厨房外头聚成一堆,届时二十来人进进出出,谁都有可能动食盒,而凶手藏匿期间,与众人同桌而食。 戚浔有些着恼的往回走,凶手选用时机巧妙,并未留下破绽,可他到底给辛原修传了什么,才让辛原修甘愿冒险呢? 天光昏暗,夜幕将至,戚浔想得出神,转过一道弯便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背影是朱赟,她忙出声,“朱司直——” 语声一出,前面转过头来的人却是王肃,王肃见她生出笑意,“你怎么从那边过来了?”说完又低头看自己的衣裳,“我跌了一跤袍子打湿了,朱赟不怕冷,便将外袍给了我。” 他二人身形本就相差无几,换了衣裳也十分合称,而戚浔心思在别处,自是认错了,她本要取笑王肃竟会在驿内跌跤,可笑意刚到唇边,她脑海里便闪过一道电光! 她秀眸大亮,“原来是这样!” 一江风11 一江风11 人定初刻,天穹如墨,廊道上昏灯次第,映出大片纷扬的雪絮,宋怀瑾站在杨运身边问他,“当时你就是站在此处?” 杨运点头,“是,小人有个毛病,每天晚上寅时前后都要起夜小解,当日从房内出去,要去西北角的茅厕,走在此处时,正好看到前面辛将军往那独院去。” 宋怀瑾点头,“好,那你注意看——” 寒风刺骨,杨运缩着肩背,有些茫然的往宋怀瑾指的方向看,很快,一个身影出现了,杨运一愣,“大人让小人看张迅做什么?” 宋怀瑾蹙眉,“你看仔细了。” 杨运眯着眼睛使劲看,半晌后迷惑道:“是张迅啊,张迅这件棉袍穿了半个冬天了,小人熟悉的很。” 宋怀瑾点头,往远处喊了一声,那人影顿足转过身来,却是谢南柯,谢南柯穿着张迅的袍子小跑过来,待走到近前,杨运才肯定自己看错了。 他紧张起来,“这……小人并非有意看错……” 宋怀瑾摆摆手看向身边的戚浔,“那天晚上在这边走动的果然不是辛原修——”他又看谢南柯,“凶手身形和辛原修应相差无几。” 戚浔道:“当日验尸时我曾发现辛将军的衣袍纽扣系错了,当时我以为是他出门着急,可这会儿再想,当是凶手先袭击了他,而后脱了他的袍子过来假扮他,待将杨运骗过之后,再回去给辛原修穿上,穿的时候扣错了。” 外间太冷,她忍不住呵了呵手,“凶手如此是想将矛头引向世子,我怀疑他知道我们那日验刀,想继续扰乱视听,不过如此也暴露了他的身形。” 宋怀瑾道:“辛原修从军习武,身形高挺,驿内与他身量相当之人并不算很多,除此之外,凶手力大,对驿站十分熟悉,知道杨运也寅时起夜的毛病,还知道佛家地狱典故,要同时满足这几点,便能排除一部分人,今日我们所见的李家村和莲花村的便有好几个。” 他令杨运回去歇着,与几人合计哪些人最像,不出片刻,已论出五六个名字来,宋怀瑾又吩咐谢南柯:“明日一早雪若停了,我带人去后山,你带两个人进村里好好走访走访,就查这几人。” 谢南柯领命,宋怀瑾往不远处傅玦的院子看了一眼,犹豫着道:“如今既然破解了凶手的障眼法,世子便无多大嫌疑了,辛原修指甲里的药渣,说不定也是他故意为之,那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跟世子说一声?” 戚浔扬唇,“自然该去,否则世子还当咱们在怀疑他。” 宋怀瑾打定主意,看着二人道:“那你们随我同去——” 戚浔和谢南柯对视一眼,戚浔先往后退了一步,“我忽然想起一事,那吴越的尸骨我还未验完,这可耽误不得,大人还是让谢司直相陪。” 谢南柯本想推诿,却被戚浔抢了先,一时有些无奈,戚浔也不多言,拱了拱手转身便走,跑的比兔子还快,宋怀瑾啧了一声,带着谢南柯去见傅玦。 到了傅玦院中,林巍先打趣道:“怎么的宋少卿,又有何处要怀疑我们?” 宋怀瑾轻咳一声,“案情有了进展,凶手当夜用了些障眼法,特来与世子禀明——” 待见到傅玦,便见他散着墨发倚在榻上,手边药碗已空,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听见宋怀瑾将适才始末道出,傅玦并无怪罪之意,只略一抬眉,“你们的仵作倒有些聪明。” 见他并不打算追究,宋怀瑾松了口气,恭谨道:“是,她脑子机灵的很,常能从一些细枝末节想到案子关键之处。” 傅玦顺着这话问:“她是如何进的大理寺?” 大理寺为三法司之一,仵作虽为贱役,却尤其关键,戚浔一个小姑娘是如何跻身此地? 宋怀瑾见傅玦对戚浔多有赞赏,先是面生与有荣焉之色,待想到戚浔身世,不免叹了口气,“这丫头说来也颇为坎坷,她本出自西面蕲州戚氏,是世代官宦之家,可十多年前,她那支嫡系在蕲州犯事,全族都入了刑。” “她是家里庶女,生母早亡,当时父亲嫡母被判斩刑,她跟着族人后一步被押入了京城,关了半年后充入罪役,寻常她这样的小姑娘是要被送去教坊的,可她不愿沦落风尘,那时正好遇到官府去挑选罪役做捡尸人看守义庄,她一个小丫头竟愿去。” 傅玦听得出神,林巍更是咋舌,忍不住问:“那时她几岁?” 宋怀瑾想了想,“七八岁?八九岁?反正不到十岁,当年蕲州戚氏的案子是科举贪墨,闹的极大,案子前后审了一年,连番抓了几波人,戚浔这一支但有活着的,都被发配边关或者充入教坊了。” 宋怀瑾怕傅玦觉得他啰嗦,打算停下话头,这时林巍看了眼傅玦,见傅玦并无丝毫不耐,转而催他,“然后呢?说下去啊——” 宋怀瑾这才道:“她一开始是在南边的洛州城义庄,是帮忙敛尸加看守义庄,后来经常看到官差带着仵作去验尸,机缘巧合下一位老仵作收了她做徒弟,如此才入了这行当。这个老仵作颇为厉害,后来到京兆伊衙门当差,两年前又来了大理寺,结果刚在大理寺一年便得了急病病危,死前举荐了戚浔,又得了京兆伊衙门的荐信,她便入大理寺当差,一开始只是试试,后来见她果然得了师父真传,便将她留下了。” 宋怀瑾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心境仿佛也回到了刚知道戚浔身世的时候,除却震惊,更觉得戚浔十分不易,“这丫头吃了许多苦长大,如今手脚利落,脑子灵光,验尸之术胜过许多男仵作,也经得起磋磨,寻常跟着我们出京办差半点不矫揉。” 宋怀瑾满口夸赞,傅玦这时露出丝笑,“倒是难得。” 宋怀瑾喜滋滋的,早前戚浔验刀验证物,皆对傅玦不利,如今傅玦不但不记恨戚浔,言语间还有些欣赏,自然令他放了心,他也不好多留,只道明日要去后山寻吴霜的尸骨便告辞。 他刚走,傅玦唇边的笑意便倏地散了个干净。 窗外风雪呼号,他目光阴沉又锐利,仿佛能穿过院墙看出去,林巍送完宋怀瑾回来,乍一看到他神色,心底突的一跳。 …… 宋怀瑾刚说完戚浔命途坎坷,有些不放心她,出了院门往停尸的厢房处走,同行的谢南柯也是头次知道戚浔是这般身世,亦很有些唏嘘,轻声道:“戚浔平日里机灵活泛,倒瞧不出她受过这般多苦。” 宋怀瑾道:“别说你了,便是我也未曾想到,一个姑娘家属实不易。” 二人到停尸厢房时,戚浔还在清理吴越的尸骨,见他二人囫囵回来,戚浔道:“世子可曾怪罪?” 宋怀瑾松快的道:“自然不曾追究,不仅如此,世子还夸了你,他的脾性比我想得好。” 戚浔轻啧一声,“大人前两日可不是这样说的。” 宋怀瑾咧嘴笑开,踱步到她跟前,“如何?尸骸上可还有古怪之处?” 戚浔正在清理颅骨,“暂未发现什么,不过他颅骨两侧耳门处不太一样,不知是否是咱们挖的时候有所损毁,还要清理干净才看得出。” “只要不是当年凶手留下的痕迹便可。” 这屋内未烧地龙,此刻冷的与冰窟无异,宋怀瑾咳嗽了两声道:“雪变小了,明日一早多半能停,你最是心细的,也跟着上山看看,这会儿回去歇下。” 戚浔戴着护手,指节早被冻得僵住,想着尸骨上的痕迹总不会消失,便听从了宋怀瑾的安排,一转眼对上谢南柯怜惜的目光,她吓了一跳,“谢司直怎么这样看我?” 谢南柯掩唇轻咳,“没什么,这大晚上的,看你竟一点都不怕。” 戚浔将护手摘下,啪啪一拍放入箱笼,笑道:“谢司直你不知我从前是做什么的,眼下实在是小场面。” 她浑不在意,谢南柯唇角微动,到底没多言,宋怀瑾自也不会多提戚浔受苦往事,又催促几句,几人一齐离开厢房各回住处歇下。 第二日一大早戚浔便醒了过来,外头天色还未大亮,雪果然已经停了,她梳洗完披上斗篷去找宋怀瑾,待到了他们厢房,却见朱赟和王肃站在门口说话。 见她来,朱赟道:“那日你进佛偈碑林看到了哪句佛偈?” 戚浔摇头,“那日我不曾进去,怎么了?” 王肃道:“我在与他说那日佛祖给我的佛偈是何意,‘一切为众生,妄心自然除’,莫非我一辈子都要在大理寺办差不得拔擢,这是除妄心为众生之意?” 朱赟失笑,“或许是佛祖劝你抛开俗世功名利禄,出家为僧传讲佛法,如此才是普度众生——” 戚浔在旁听着,只觉这句佛偈万分耳熟,“王司直,你刚说你那句佛偈是什么?” “一切为众生,妄心自然除。” 待王肃说第二遍,戚浔脑子里的弦被猛然拨动了一下,她疑惑的问,“那天你们是分开走的还是走在一处的?怎么你这句佛偈和祈侍郎的一样?” 王肃一听也有些诧异,“分开走的,为的便是去不同方向得不同佛偈,我和祈大人走的并非一处,否则我也不会那般慢出来。” 戚浔早就猜到他们走的不同方向,因后来众人出来的时间都不同,而宋怀瑾出来时曾说过,他不耐烦绕圈子,因此选的是最近的路,可他还是赶不上祈然,这说明,祈然比他更熟悉碑林,因此出来的快! 而祈然说的佛偈阴差阳错是王肃看到的,这说明……他在碑林之内根本未曾用心看佛偈,当被人问起时,为了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这才胡诌了一句。 祈然不是第一次去碑林,可他却说此前从未去过观音庙,而此案若是与他无关,他又何必遮遮掩掩的撒谎? 戚浔忙问,“少卿大人在何处?” “跟着刘大人点人去了,咱们去西角门外找他们便是。”王肃说完,又问她,“怎么了?那佛偈有问题?” 戚浔抿着唇摇头,想到待会儿会见到祈然,便将心底疑问压了下来,三人一路往西北方向走,待走到角门跟前,便见宋怀瑾和刘义山正在清点跟前的二十个差役,一旁杨斐、吴涵和刘榭都站着,唯独不见祈然。 戚浔道:“祈大人怎么没来?” 宋怀瑾已点好了人,不在意的道:“无碍,今日天冷,不来也没事,咱们速战速决,现在出发。” 差役们皆备好了器具,宋怀瑾一声令下,队伍如长龙一般往后山去,戚浔几个走在队伍末尾,宋怀瑾想起昨日还道:“昨天还是祈大人提醒,咱们才想到尸骨有可能在后山上。” 戚浔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驿站角门已被掩住,整个驿站一片雪色皓然,莫名令她心底发凉发冷,她犹豫一瞬,还是打算稍后找个人少的时候与宋怀瑾说。 众人沿着小道上山,因目的地明确,并不打算往观音庙走,而是从东侧绕行至那片被砍平的松林地,戚浔心中压着事,一路上也未多言,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到目的地之时,走在最前的差役们忽然惊叫起来! “你们看那是谁?!” “谁在那里——” 清晨的天穹灰蓝一片,早前满地的绿松针已被洁白无瑕的层雪盖住,可就在这片雪地里,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垂着脑袋跪在地上,不熟悉的差役们认不出来,可走在队伍最后的戚浔几人却一眼将此人认了出来。 吴涵忍不住道:“祈侍郎!” 众人踩着齐脚踝的厚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跪地的祈然身边跑,宋怀瑾第一个赶到,下意识拍祈然的肩膀,“祈侍郎——” 这一拍,令跪地的祈然身子一晃倒向一侧,也正是这一倒,众人看到了他那张布满血痕的脸,便是宋怀瑾都看的倒吸一口凉气。 戚浔走在最后,脚步千斤重,她没想到自己还未来得及说出他的疑点,却先看到了他的尸体,凶手为何每次都快他们一步? 就在这时,宋怀瑾忽然抬头喊道:“戚浔你过来!他好像还没死——” 一江风12 一江风12 祈然脸上被划了七八道血痕,一道自他鼻梁横过,深可见骨,一道从他左眼斜拉至唇中,眼皮被挑破,上唇也裂开极深的口子,剩下的血痕横三竖四,令他整张脸都变得血肉模糊,而最致命的一道伤口在他左腹部,流出的血打湿了他大半袍摆。 戚浔快步上前探他脉门,点头道:“还有脉象,快将他送回驿站请大夫。” 刘义山吓呆了,急慌慌的指挥驿差们救人,四个驿差上前,七手八脚的将祈然抬起,如此扯动伤口,祈然昏厥中被疼醒了,他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喉咙里嗬嗬有声。 “醒了!祈侍郎醒了!”吴涵忍不住喊出声。 宋怀瑾和戚浔忙靠过去,宋怀瑾问:“祈侍郎,是谁伤了你?是谁?” 祈然发出一声痛吟,“是……薛……” 他费尽全力,也只道出两字,而后一口气未上得来又晕了过去,宋怀瑾先未反应过来,跟着走了几步才猛然道:“雪?血?薛?薛明理?!” 吴涵倒吸一口凉气,“是那个当年跟他们一起住进驿站的进士?” 吴涵尚算镇定,想起了此人,一旁刘榭和杨斐满眼惊悸的望着祈然,似乎都没想到祈然会成为凶手下一个目标,眼看着祈然要被带下山,杨斐才惊醒,“薛明理回来了?杀人的是薛明理?他藏在驿站里?” 他目光阴沉而戒备的看向周围驿差,似乎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怀疑对象,这时戚浔从雪里摸出了一把剑,“凶器找到了!” 杨斐转脸看过去,一看清那把剑,神色顿时变了。 戚浔低头检查手中长剑,忽然,围看的人群里有人惊恐的道:“这、这是等活地狱,这是等活地狱的刑法——” 戚浔寻声看过去,却见胡立和李旸站在一旁,说话的是李旸,他面露畏色,而胡立虽有些紧张却并不害怕,戚浔拿着剑走近两步问:“何为等活地狱?” 李旸语声不稳的道:“等活地狱,是专门惩罚犯杀生罪、毁正见罪之人的,在这层地狱里,罪犯们手生铁爪,以爪相掴,直到将对方脸上的肉剐下来为止。” 祈然面上虽不至于肉被剐下,却也叫人看的心惊胆战,戚浔本就在想凶手为何毁了祈然的脸,此时才知道了原由,她看向周围众人,几乎每个人面上都满是惊恐,看不出谁更心虚些。 宋怀瑾心知凶手在用同样的噱头杀人,面色更沉,吩咐朱赟和王肃留在山上,自己跟着祈然下了山。 王肃和朱赟一来勘察现场找祈然受伤的线索,二来还是要寻吴霜尸骨,王肃在地上扒拉片刻,又朝戚浔走来,“如何?” 戚浔将剑给他看,“剑上有血,当是凶器无疑,且我们来时剑上覆了层薄雪,我怀疑变故发生在雪快要停的时候。” 王肃道:“昨夜的雪是卯时前停的。” “那便是寅时过半到卯时之间。”戚浔又去看祈然适才跪着的地方,“祈侍郎左腹下中了一剑,身上何处还有损伤未来得及看,凶手离开时,应当以为他已经死了。” 雪地上还留有祈然跪下的印痕,那把剑的痕迹亦在旁侧,戚浔看着看着,再低头看了一眼手中之剑,忽然想起了昨日偶然瞥见的剑光。 祈然是会舞剑的,既是如此,他怎能轻易被凶手制服?而凶手若卯时回到驿站,卯时过半又和大家一齐出现在西角门外,时间上来得及。 在场的驿差多为眼熟面孔,且大都是昨夜莲花村和李家村的,而适才祈然却道出个“薛”字,当真是那位薛明理回来了?! 若当真是薛明理,那所有李家村和莲花村的人反而被排除了。 可若是这般,此案还是否和吴家姐弟有关系呢? 她思绪纷杂,一转身,杨斐和吴涵三人也不见了,祈然虽然还活着,可看那伤势也是危在旦夕,戚浔仔细的在雪地里搜索凶手留下的痕迹,可凶手离开时还在下雪,新雪几乎掩盖了所有可疑踪迹。 朱赟搜查了一圈,回来道:“除了咱们上来时的山道,还有另外一条十分崎岖的小路在东侧,更陡却也更快,凶手若是求快,说不定会从那处下山。” 戚浔又去看伤人之剑,她虽不了解兵刃,可那把剑寒光四射,剑鞘之上镶着一枚白玉环,一看便非凡品,想到那道惊鸿剑影,她狐疑道:“这把剑,有可能是祈侍郎之物。” “祈侍郎的剑?他莫非是追着凶手上来却被凶手夺走了剑?” 戚浔也想不通此处,“少卿大人说的是对的,当年除了余鸣和辛原修还有旁人住进来,那便是祈侍郎,否则,他不会认出薛明理。而凶手杀祈大人也用了佛家地狱的说法,那说明祈大人在他眼中亦有罪孽,吴霜的尸骨还是要找,我回驿站问问祈大人的小厮,看看他们认不认得这把剑。” 朱赟扫视周围一圈,“毫无指向,只怕难寻到。” 戚浔看到许多砍伐过后的木桩,她道:“树龄超过十二年的便不必看了,吴霜的尸骨若是在此,也是埋在好挖掘之地,若是重新长出松树,树龄必定在十二年以下。” 朱赟和王肃心中也有谱,戚浔便带着周蔚往山下走,周蔚边走边道:“你是懂些医理的,祈侍郎那样子还能活吗?” 戚浔摇头,“难,即便活下来,他仕途也断了。” 大周朝廷有明文,凡身残貌缺者不得科举,祈然虽已稳坐侍郎之位,也少不得被议论,且他自己只怕都过不去自己那关。 二人下山回到驿站,刚走到东边馆舍便看到许多驿差在外围看,戚浔和周蔚忙往祈然的厢房去,待走到门口,里面传出刘义山惶恐的声音。 “村子里没有好大夫,往常有个游医,每个月来一次,大家要看病吃药的便在那时找那游医,驿站里倒是有些草药,可没有人会用,这可怎么得了?” “少卿大人,若是不成,便往最近的酉阳县城送吧,一日路程便可到。” “吴大人,我是怕他坚持不到一日了,雪天路上不好走,颠簸来去,岂非更是催命。”宋怀瑾说完,一眼看到了回来的戚浔,他眼底一亮,“戚浔,你来,你来救祈大人,你是会医理的——” 戚浔一时头大如斗,“大人,我是为了验尸才学的医理,简单外伤尚可料理,祈大人已经危及性命,我实在不成。” 刘义山也似看到了救星,“戚姑娘,眼下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无论如何,不能让祈侍郎死了,你哪怕暂且为他止血稳住伤势,咱们也好安排送走他。” 戚浔心知别无他法,正想硬着头皮上,门外却想响起了轮椅来的声音,她下意识回头,果然看到林巍推着傅玦过来了,傅玦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看向宋怀瑾,“我身边有大夫可用,让他救人吧,沈临——” 一个看起来颇为清秀文质的年轻随从走了出来,朝着几位大人一拱手,径直往祈然躺着的床榻而去,床边祈然的随从忙让开。 大家都未反应过来,可想到眼下无人可用,也只得将希望落在沈临身上。 沈临在祈然身边站定,很快将他衣袍解了开,他来时便带了伤药,此刻先将伤药倒在了祈然左下腹伤处,又道:“寻烈酒、棉线、缝衣针来——” 话音刚落,便听祈然倒吸一口凉气,那伤药也不知何物,竟疼的祈然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睁开被血沁过的眸子,茫然的看了众人一眼又昏了过去。 沈临见此状不妙,便道:“再拿醉仙桃籽五钱,生半夏、香白芷、当归、川芎各4钱,我要制麻沸散。” 刘义山听完,立刻叫来驿差吩咐,口中还道:“放心放心,这些药材我记的驿内库房都存的有。” 驿差去取药,沈临给祈然止血,“他脸上伤的重,却不算致命,致命的是下腹处,伤到了脾脏,我只有三成把握救活他,剩下的要看天意。” 宋怀瑾道:“尽力而为便可。”说着又回头看傅玦,“多谢世子及时相助。” 傅玦不置可否:“好端端祈侍郎怎会受伤?” 宋怀瑾便将今晨上山之事道来,言毕见戚浔拿着一把剑,便问这把剑来处,戚浔道:“是此剑伤了祈侍郎,不过我怀疑此物是祈侍郎所有,因此来找他的小厮问问。” 宋怀瑾扬眉,剑是凶器,却是祈然所有?他看向床榻边两个红着眼睛的小厮,指着剑问,“你们二人看看,这可是你们主子之物?” 二人回头来看,很快点头应是,一人道:“这的确是我们主子的佩剑,主子习武强身,平日里并不带在身上。” 宋怀瑾大惊,“那你们可知他昨夜何时出门的?” 祈然生死难料,这二人也失了主心骨,自然不敢隐瞒,那人继续道:“昨夜主子出门是在丑时之后,当时我们还问主子做什么,主子说他睡不着去找吴大人对弈,我们未多想,随后便歇下了。” 吴涵听到此处面色一变,“什么?找我对弈?可我昨夜不曾见过祈侍郎!我的随从与我在一处,你们可去问他们。” 宋怀瑾觉得古怪,戚浔也陷入了沉思,祈然此举,显然是他自己想出门,且他出门带着佩剑,目的也十分明确,戚浔问小厮,“昨夜睡前,可有人往你们这里送过东西?” “送过晚饭,我们陪着主子用了些,主子胃口不好,很快便将饭菜撤了,而后便早早歇下。” 戚浔想到辛原修死前的异样,“谁接的食盒?可曾发现有何字条?” 两个小厮皆是茫然,另一人道:“是小人接的,并未发现什么字条。” 祈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去后山,凶手是如何引他出去的?戚浔摇了摇头,见沈临还在给祈然止血,便对宋怀瑾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宋怀瑾随她走出门去,在不远处的回廊下说话,得知祈然去过观音庙,宋怀瑾也道:“路上我便在想祈然与此案有何关系,如今看来,他当年必定与余鸣他们一起来过芙蓉驿。”说至此,他忽然不解的道:“不过,若他知道当年之事,昨日为何那般说辞引得我们去后山找吴霜骸骨呢?” 戚浔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很快想到一种可能,“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要如此说!” 宋怀瑾不懂,戚浔加快语速道:“他知道凶手是为何而来,也猜到了凶手对什么感兴趣,所以他故意引导我们去后山找骸骨,可偏偏昨日一早便是个大雪天,他算到我们昨日去不成后山,而这一夜的功夫,正好给当年的知情人时间去移走骸骨——” “他觉得凶手也会想到这一点,便用此招引凶手出来,他随身带着佩剑,我猜他早就对凶手的身份有推想,这般做是想先我们一步引出凶手将其了结!一来怕凶手找他报仇,二来怕当年旧事浮出水面,所以他甘愿冒险先发制人,却没想到凶手将他反杀!” 戚浔的推理听得宋怀瑾目瞪口呆,“故意引诱凶手出来?祈然真会这般谋划?” 戚浔道:“辛原修死前,凶手主动送出字条引他相见,可祈然昨夜出门前,却无任何异样,这是因为昨夜并非凶手发难,而是他主动出击。我见过祈然舞剑,他平日里习武虽是强身之用,却多半对自己的武艺颇为自信,这才出此下策,凶手要么武艺在他之上,要么便已经洞悉他的意图早做了准备。” 宋怀瑾还在思索,戚浔又问:“大人可命人去查问昨夜驿内众人了?祈大人说到了薛明理,那此人便不可能是李家村和莲花村的人,正好将大部分人排除。” 宋怀瑾颔首,“已经问了,昨天半夜大家都在睡觉,起身便是卯时过半,而后众人在西角门外集合,并无任何古怪,留在驿内的人也一样,晨起后身边人都在,而后各司其职毫无异常。” 戚浔拧着眉头,有些想不通,除了余鸣被杀,另外几桩凶案都是在后半夜发生,虽说后半夜是大家睡得最沉之时,可整个驿站最少也是两三人同住一处,出门进门总是容易吵醒同伴的,总不可能凶手有人帮他做伪证。 戚浔想的出神,可某一刻,她忽然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忙转眸去看,却只见不远处傅玦和林巍都在看屋内救人,倒是远处有几个驿差探头探脑,她正觉疑惑,这时,前去取药的驿差一路小跑着到了厢房跟前。 “大人,您吩咐的药都取来了,不过有一味药咱们已经没了,那味醉仙桃,抽屉都空了——” 刘义山一愕,“这怎么可能?这些药材都是秋天在村子里收的,立冬那日我还特意点过,最近两月也无人重病,药材会凭空消失不成?” 取药的驿差也不明所以,刘义山苦巴巴的去问沈临,“沈大夫,没有醉仙桃怎么办呢?” 沈临在榻边默然一瞬,“那就只好让他忍着了。” “醉仙桃……”戚浔语声低不可闻的呢喃一句,此药她未曾见过,只知常做麻沸散之用,而缺了此药,祈然这般伤势便要忍受极大苦痛。 “醉仙桃,又名曼陀罗。”傅玦的声音忽而响起。 戚浔寻声看过去,便见傅玦也正看着她,他道:“除了可用作麻沸散,其籽磨成粉末后与香料同用,便是坊间三教九流常用的迷香。” 戚浔诧异傅玦竟知晓此药,而傅玦言毕仍望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戚浔先被他看得莫名,可很快,她明白傅玦不止是告诉她何为醉仙桃,他还是在提醒她! 戚浔脑海中一瞬电光簇闪,她看向宋怀瑾,“大人,所有人的证词都不能作数了!有人盗走驿内药材替自己做不在场证明!” 一江风13 一江风13 “醉仙桃无色无味,做成迷香被人吸入,一盏茶的功夫便会陷入昏睡,短则半个时辰,长可睡整日也不在话下,全看迷香用料多少。” 傅玦给出更具体的解释,戚浔接着道:“刘驿丞上次清点药材是立冬,也才过了两月,驿内无人生病,药材不可能好端端消失。” 她又问刘义山,“刘驿丞,药材放在何处?” “就放在东角门旁边的院子里,那里和着火的那间院子一样,放着平日里用不着的杂物,其中一间做药房用,因附近没有大夫,平日里谁有个头疼脑热,便按照老方子捡几味药喝了,可这两月,也没听见谁去拿过药。库房里放着的东西不少,钥匙放在主簿处,常有人进进出出,药材被谁拿走实在不好说。” “那眼下便去搜!”宋怀瑾也终于解开了多日疑惑,“难怪问了驿内差役多回,却始终找不出时间上的漏洞,原来凶手用了这法子。我立刻带人去搜他们的屋子,但凡用过香的都带回来!” 他又看向祈然,“劳烦沈大夫救祈侍郎,祈侍郎见过凶手,若他能转醒,让他直接指认凶手也是最快的。刘驿丞留下守着祈侍郎,万万不能出差错。” 刘义山连声应下,宋怀瑾点了戚浔跟随,转身便出了门。 戚浔跟上去,与门口的傅玦擦肩而过,那瞬间,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药香,待走出几步,她才回头看了一眼傅玦,忍不住问宋怀瑾:“少卿大人可知世子受了什么伤?” 宋怀瑾道:“我也不知,不过一看便是重伤在腿上,也不晓得会不会落残,若是落了残疾,往后便不能回幽州掌军了。” 戚浔抿唇,“若真落了残,也挺可惜。” 宋怀瑾闻言偏头看她,“当是十分可惜才对,他年纪轻轻,又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军权在握,将来能替大周开拓多少疆土,给傅氏挣个王爵都不在话下,可落了残,便大不一样了。” 戚浔咧咧嘴,“我不懂这些。” 宋怀瑾挑了挑眉,“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戚浔眼珠儿一转,笑的无奈,“世子身份尊贵,我一个下人哪敢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说法,这案子结束,只怕再无见面之机。” 宋怀瑾想到连他都才是第二次见傅玦,便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他们刚走,棉线和缝衣针便送了来,沈临先以烈酒清洗祈然伤口,而后将缝衣针烧红折弯,再以烈酒浸泡,最后穿上棉线替祈然缝针。 因少麻沸散,祈然要生受此苦痛,沈临叫两个随从将祈然按住,就这般替祈然缝合伤口,针刚缝上去,便听祈然疼的醒来,人若缺水的鱼儿一般挣扎不休,两个随从按得满头大汗,沈临的手却很稳。 外间傅玦道:“回罢。” 林巍推动轮椅,边走边道:“看样子这祈侍郎也和早年间的事脱不了干系,大理寺如今还未找到凶手线索,主子,咱们当真还要等下去吗?” 傅玦“嗯”一声,林巍低声咕哝,“您如今还有重伤在身,咱们带的药要用完了,您不能轻重不分啊,您这回也太有闲情逸致了。” 寒风迎面而来,傅玦掩唇轻咳了两声,林巍忙将他身上狐裘斗篷拢紧了些,这时傅玦道:“凶手将嫌疑往我身上引,许有看我身份不同想留我在此之意,我猜凶手作恶不会停止,且看看还能牵出谁来。” 林巍轻嘶一声,“到祈大人还不是个头?还有两位太守,加上宋少卿和杨太守,足有四人,凶手难道还要继续作案?谁又是下一个目标呢?” 傅玦淡声道:“等楚骞的信到了便知道了,只是不知凶手会否等到那个时候。” 林巍听得一脸茫然,“主子展开说说?” 傅玦又轻咳了一声,而后便摇头不语,却是不打算与他说个明白,林巍撇嘴嘀咕,“主子刚才可说的不少……” …… 驿站内信佛之人不少,因此有香的人颇多,光是东角门左侧的一个院子,便搜出来十来把佛香,宋怀瑾将这些人一一审问,他们却都说是在走货郎处采买的,众人又相互作证,待戚浔一一检查,也未发现哪炷香有何不同。 待搜到第二处院落时,依旧找出了十来把佛香,而这香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胡立,胡立此刻还在后山,与他同住的差役道:“胡立信佛,信的十分虔诚,就属他最爱上后山供奉香火,因此留存的香烛也不少,不过这些香烛都是他买的。” 香烛成色全都一样,未见自制香烛,而在胡立所住值房内还立着个铜鼎,他们进去时,一炷香刚燃烬,那差役又道:“这便是昨天晚上睡前点的。” 胡立有晚间点香的习惯,如此,他若半夜将迷香换上,大家也不会发觉,戚浔又问:“你们后半夜可觉得睡得格外沉?” 这差役有些莫名,“我们白日里都干的体力活,晚上几乎都睡得熟。” 宋怀瑾便问:“还有哪些人喜欢燃香?” “还有……徐栎,李旸,他们住在一处,也挺喜欢点香。”驿差说完,指了指对面的厢房,“喏,他们就住在对面,李旸上山了,徐栎在马厩那边铲雪。” 徐栎和李旸的值房上着锁,宋怀瑾和戚浔便往马厩寻人,大雪初霁,仓房马厩皆是一片缟素般的白,马儿虽不畏寒,马厩里的积雪却要有人清理,今日大部分杂役都跟着大理寺上了后山,于是马厩里铲雪的活儿便落在他头上。 几匹毛色光滑的高头大马散养在马厩里,徐栎正费力的挥舞铁铲,大冷的天,他累的满头大汗,他越铲越靠前,惹得近前的马儿尥蹄嘶鸣起来,徐栎无奈停下活儿安抚马儿,他先是对马儿说话,又惟妙惟肖的学了一声马嘶,果然让马儿平静下来。 这时,徐栎看到了走过来的宋怀瑾和戚浔,他将铁铲一收迎上来,“大人和姑娘怎么来了?” 宋怀瑾面上带着笑,“我们要找些佛香,听闻你哪里有,便寻过来。” 徐栎抹了一把脸,“小人那里确有,这便去给大人拿。” 他态度极好,放下铁铲便往值房走,戚浔见状道:“徐兄弟怎么不问我们要佛香做什么?” 徐栎回过头来,“大人和姑娘今日不是该上后山吗?可是要去祭拜观音菩萨?” 他全然误会了,戚浔笑着摇头未多做解释,徐栎接着道:“大人和姑娘若是信佛,那可真要在我们这的观音庙上炷香,我们这的菩萨比别处灵!” 他这话惹得宋怀瑾笑起来,“观音菩萨若是听到你这话,保准让你心想事成。” 徐栎嘿嘿一笑,“小人已算心想事成了,小人从前贪酒,身上的钱都败在酒上也忍不了,后来信了菩萨,自然而然便戒了,您说这是不是心想事成?” 宋怀瑾心道这不是菩萨厉害,是你没有几个脚趾可伤了,想到此处,不禁问:“听说你早前受过伤,当时可严重吗?你们驿内还有个兄弟也出过事,后来他也信佛了。” 这话一出,徐栎先露出个郁闷的表情,“那年是他先出事,后来我出事之时,他也在边上,且当时他在与我吵嘴,莫名其妙的,若非吵嘴令我分神,我只怕还不会受伤。” 宋怀瑾和戚浔对视一眼,“还有这等事?” 徐栎笑笑,“不过终究是怪我自己,那之后我躺了两月才恢复,当时便觉得,酒算什么,若非我偷酒被驿丞处罚一直劈柴,也不会伤到自己,观音菩萨也是看到我嗜酒罪孽深重,便给了我一个教训,若我哪日因吃酒丢了性命,那才真是无法挽回。” 说话间回了值房,徐栎将房门打开,毫无避讳的让他们进屋,又打开一个矮柜,将里头几把佛香都拿了出来,和胡立一样,他屋内也有一个香炉,里头插满了香烛把。 “就这些了?再没别的了?” 徐栎摇头,宋怀瑾又问:“会自己制香吗?” 徐栎又摇头,宋怀瑾便陷入了沉思,想到他刚才的话,他又问:“你去观音庙上香的多?还是胡立去得多?那佛家地狱的说法你可知道?” 徐栎答道:“这般论还是胡立去得多,他是驿差,我是驿内杂役,寻常仓房和马厩的活多,也没那般多闲工夫去,只逢年过节必去,至于佛家地狱的说法,我自是知道的,寻常私下里我们也会说些佛家典故,少不了大家都知道地狱轮回的说法。” 戚浔正在检查香炉,里头香烛把不少,仍无成色异样的,她对宋怀瑾摇了摇头,宋怀瑾便有些失望,他又问徐栎,“驿站内谁会自己制香?” 要把醉仙桃的花籽粉末掺入香烛之中,必要重新制香,这可并非人人都会的,徐栎想了片刻,“还真未见谁自己制香,大家采买香烛皆是同去的,若谁会制香,倒是省了些银子。” 搜查无果,凶手必定是掩人耳目之时偷偷制香,宋怀瑾和戚浔从院子出来,却说起了适才徐栎所言,“徐栎说他受伤的时候,胡立也在旁边,你怎么想?” 戚浔一听便明白宋怀瑾之意,“胡立是檀州人,并非李家村和莲花村中人,他的身形也的确有些像辛将军,不过像辛将军的人并非只有胡立,便是徐栎,也和辛将军的身形有些像,可祈侍郎说他看到的人是薛明理。” 宋怀瑾拧着眉头,“这个薛明理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祈侍郎能醒过来认人就好了,也不知救活了没有,走,回去看看——” 他带着戚浔几个回到厢房时,沈临正在净手,祈然脸上用棉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只留下口鼻眼睛,身上亦缠了棉布,虽然刚包扎好,此刻又有血色露出。 见宋怀瑾回来,沈临道:“在下已尽力,眼下只看祈大人有几分求生之意,若是能熬过三日,那他的命便救回来了,以后每日我来为他换一次药。” 宋怀瑾道谢,又问,“那他何时能醒?” 沈临看了一眼祈然,“难说,短则一日,多……或许永远醒不过来。” 沈临说完告辞,宋怀瑾发愁的望着杨斐几个,“适才并未搜查到醉仙桃和迷香,应是凶手早有防备掩藏极好,眼下祈大人是最大的线索,只是不知他何事能醒。” 宋怀瑾说完看向刘义山,“把你驿站里除了李家村和莲花村之外所有人的身世薄找给我,我要看看他们都是从何处来的家里都还有什么人。” 他们留下照看祈然,刘义山去找名册簿,宋怀瑾想到大理寺人手有限,便对杨斐道:“让你们衙门的人留在此处看着祈然,凶手若是知道祈然未死,只怕不甘心。” 杨斐自然应下,他与祈然有些交情,看到祈然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面色颇不好看,“凶手掩藏如此之深,且看起来早已谋划许久,如今连祈大人都遭了毒手——” “祈侍郎说凶手是薛明理,他既认得,那他们当是旧识,若是这样,那便说得通了,薛明理躲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自然容易着了道。”宋怀瑾微微一顿,又道:“昨夜是祈大人主动引凶手出现,却不想反被伤,他若早些告诉我们他知情,又怎会受这般苦?” 吴涵和刘榭一惊,吴涵道:“怎是祈大人主动引凶手出来?” 宋怀瑾摇了摇头不打算多说,“他定是知道当年旧事的,等他醒来要好生相问,若再不直言相告,只怕我们驿内这般多差役都保不住他。” 刘义山回来的很快,那名册簿上众人姓名都在,宋怀瑾粗略一番,别说薛明理,这些人父母兄弟都不见一个姓薛的,他奇怪道:“不对啊,若是薛明理,那为何这几日祈大人没认出来,辛将军和余大人也未认的出。” 杨斐吞咽了一下,“十二年过去了,一个人的形貌或许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宋怀瑾觉得不太可能,“再如何变,眉眼间的变化不会很大,除非大胖子变成瘦子,又或者瘦子变成个大胖子……” 杨斐摇了摇头也想不通,片刻道:“那干脆我留下守着祈大人好了,若祈大人醒了,我立刻叫少卿大人,也免得他再出事。” 宋怀瑾不置可否,“那也好,祈大人这里便交给你。” 今日事多纷杂,宋怀瑾惦记着谢南柯去村里走访的结果,又惦记着山上寻尸骨,偏偏祈然被伤仍未留下直接线索,实在令他心急如焚,大理寺到驿站后凶手又害了三人,若再找不到有力证据,会显得大理寺十分无能。 他将名册簿交给戚浔,正打算回后山看看,可还未出门,却先看到王肃踩着一脚雪泥从外进来,“大人,找到了——” 众人皆是色变,王肃继续道:“尸骨被装在木匣子里埋在山上,从里头找到的两件首饰来看,死者是个女子。” 所有人心中都冒出个名字。 吴霜! 死者是吴霜。 一江风14 一江风14 “我们找到了庙里的师父,师父说这松林里有几处这几年一直种不活树,说底下土质不好断了水似的,我们便去那几处挖,只用了半日功夫便挖了出来。” 王肃指着眼前的土坑,“木匣子已朽烂,上面填埋了石块,下面尸骨已暴露在外,我们挖的时候挖出来好多断骨。” 土坑有半人深,四五块石板已被掘出,坑底还有些散落在地的人骨和片褛碎布,戚浔蹲在一旁检验已挖出的骨头和朽木块,又去看碎布和两件首饰。 戚浔道:“衣料是寻常棉料,首饰是银耳坠和银镯子,都不是多贵重之物,从人骨来看,骨头轻,颅骨骨壁薄,眉弓突起不明显,骨面平整,是女子骸骨。” 说至此,她忽而眯眸,顺手抓了一把雪往头骨上蹭,待将表面泥垢蹭掉,便见手中颅骨顶部有一裂缝,而枕骨左后侧还有处凹陷,她面沉如水,又去看其他肢干骨,竟又发现几处骨折伤,“死者颅骨有两处严重损伤,骨折伤亦极多,有可能死前受过虐待,具体的还要将尸骸带回去细验。” 说完这话,她一眼扫到了旁边的木块和寻出来的钉子,钉子乃是钉木箱所用,戚浔按照已挖出的木块大概拼合出木箱模样,随后有些心惊,“这木箱一尺见方,成年人根本装不进去,除非——” 宋怀瑾知道她的意思,“除非他们敲断了她的骨头,将她硬塞进来。” 戚浔望着二寸长的钉子道:“寻常百姓家里极少有这种木箱,简陋又费铆钉,并不实用,看起来像是用来装货物的,最好找人去问问刘驿丞,看驿站里有没有这样的箱子。” 宋怀瑾令蒋铭带人去问,其他人则留下来等尸骸挖完,因碎骨陷入泥里,直到天黑时分才将骸骨找全,众人回到驿站内,戚浔仍在余鸣所住厢房里验尸。 如今左右厢房共摆了四张长案用作停尸,中堂则为验尸之地,戚浔将吴越的尸骸移走,将这具女子尸骸摆上细验。 “死者身高在四尺七寸左右,死亡时应是十八九岁,颅骨上有两处重伤,一处为顶骨弧形骨裂,一处为左后枕骨凹陷性骨折,骨裂当为撞击伤,推测是死者死前被推搡,而后跌撞在某处;枕骨凹陷骨折为钝器击打伤,成舟状,从伤口的形状判断,很像坚硬的条状物击打导致,例如镇纸、烧火钳,甚至是刀背。此处亦似致命伤,枕骨骨折造成脑内出血,会使死者陷入长时间昏迷,随着出血量变多,可发展为脑疝而死亡。” 屋外夜色漭漭,屋内却是灯火通明,戚浔仔细的擦拭颅骨,而后道:“也有一种可能,死者被装入箱子之前,或许还只是昏迷。” 宋怀瑾想到那箱子狭小,心底不由一寒,“那她若是醒过来——” 戚浔摇头,“醒过来的几率不大,死者身上还有多处骨折伤,有两处也是致命的。” 她已将骸骨拼好,此刻指着颈部脊骨,“此处为一处椎骨骨裂,我推测是死者被压着脑袋塞入木箱时造成,同时,死者腰椎骨亦有和肋骨亦有骨裂迹象,此处可能是受到暴力捶打所致,这几处骨伤,都有可能造成死者死亡。” “此外,死者右腿髌骨亦有骨裂迹象,以及足面足舟骨、距骨关节面亦有骨裂,这几处骨伤,我推测是凶手将死者塞入木箱,折叠身体时造成的,后来木箱被运往后山,途中挤压跌撞皆可能加重骨伤。” 戚浔言毕又从上至下看了一遍,“骸骨上未留下锐器伤,凶手谋害死者时,并未使用刀剑等锐器,从骨伤来看,暂看不出先后顺序,只是凶手手法粗暴力大,多为男子。”想到余鸣几人被凶手谋害,她道:“或许凶手不止一个,要将死者塞入那般小的木箱,只有一人也极难操作。” 这时,她忽然拿起了死者的左臂尺骨,“她左臂早年间骨折过,有愈合伤,她死的时候是十八九岁,那这伤便是在她十五六岁时留下的。” 宋怀瑾一听忙道:“十五六岁左臂受过伤,死的时候十八九岁,这样的人整个莲花村和李家村也不会多,等南柯回来,我好好问问他。” 虽说众人心底已觉得此人是吴霜无疑了,可确定骸骨讲求证据,戚浔要确保不出差错才好。 亥时初刻,谢南柯和蒋铭一道回来,谢南柯在李家村和莲花村走访了一日,刚回驿站便听说找到了女子尸骨,立刻赶来回禀。 “大人,早前我们怀疑的那几人在村子里长大,又来驿站为差,经历都十分简单,如今也都有血亲在村里,当年和吴家姐弟关系寻常,并没有为他们报仇的动机。” 宋怀瑾又问:“打探吴家姐弟之时,可听说过吴家姐姐早年间受过伤?” 谢南柯眼底一亮,“的确听说过,吴霜十五岁的时候摔断了手,也是那时候遇见的那位跑江湖的老师父,老师父替吴霜接好了手臂,见吴越是个苗子,便想收他为徒,吴越那性子,平日里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又胆小怯懦,后来是看在老师父救了姐姐的份上,才以报恩之心跟着老师父去的京城。” 宋怀瑾看向戚浔,“那此人便是吴霜无疑了!” 他又看向蒋铭,“箱子找到了吗?” 蒋铭从门外提进来一个灰扑扑的木箱,“找到了,你们看看这个箱子像不像?” 戚浔和宋怀瑾走到跟前仔细看了片刻,越看越觉得像,戚浔道:“铆钉一模一样,箱木材材质也一样,这是从哪找来的?” “在驿站库房找来的,说这箱子是十多年前前任驿丞买酒留下的,那老驿丞喜好喝酒,便在驿内弄了个酒仓,也做招待来往官吏之用,刘驿丞说他来的时候,酒仓里还存着几箱酒,后来陆陆续续喝完了,箱子被拿做他用,如今已找不到几个了。” 蒋铭手里的木箱比章老伯的竹筐还要小,哪怕吴霜生的瘦弱,他们还是无法想象如何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塞进箱子里。 宋怀瑾看着吴霜的尸骸,再看一眼暖阁内吴越的尸骨,心底重重一沉,“这姐弟二人乃是被谋杀,而藏尸的木箱乃是驿内之物,足以证明姐姐是死在驿站之内,余鸣、辛原修、祈然,皆是受地狱刑法而死,且每一种地狱刑法都有杀生这一罪。”思及此,他忽然道:“辛原修死于叫唤地狱,叫唤地狱的罪过还有邪淫这一条,莫非——” 宋怀瑾看向谢南柯,“你可问过吴霜模样如何?” 谢南柯忙道:“村子里的人说吴霜生的很是清秀,当年村子里好几家的孩子想与她结亲,可她想等弟弟有个前程,便一直未答应,如此耽搁到了十九岁也未嫁人。” 宋怀瑾已有不好的设想,众人也想到此处,皆觉心底一凉,吴霜不仅死的凄惨,死前或许还经历了非人折磨,几乎难以想象她死前的绝望。 “大人——祈大人醒了!” 正沉默着,外间却响起张迅的声音,他急匆匆的跑到门口,“少卿大人,祈大人醒了!” 宋怀瑾神色一振,立时举步去见祈然,其他人一犹豫,也跟了上去,待众人到了祈然厢房,便看到沈临已先一步被刘义山请来,正在给祈然问脉。 见宋怀瑾来,沈临道:“是疼醒的,坚持不了多久,要问什么现在问最好,驿站内没有更好的药,接下来还是要他自己支撑住。” 宋怀瑾立刻走到榻前,“祈大人?你们当年对吴家姐弟做了什么?” 祈然面上露出几个孔洞,受伤的眼睛敷了药,只有那只完好的眼睛虚虚睁着,听见宋怀瑾的话,祈然眼瞳颤了颤,而后便语声嘶哑的道:“走……送……我走……” 听出他话意,宋怀瑾一拧眉,“你还想走到哪里去?你现在告诉我们当年发生了何事,我们抓住凶手,他便没法子寻你报仇,你若不说,即便我们想保护你,也可能会被凶手寻到机会,你是说还是不说?” 祈然喉咙里嗬嗬粗喘,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一般,他眼珠微动,转而看宋怀瑾身后的杨斐,“走……我……走……” 杨斐苦着脸道:“如今大雪天,如何送你走?你伤势太重,极可能在路上出事,你莫不如说说凶手何种模样!” 杨斐更急于知道凶手样貌,祈然又喘了两口气,“薛……明理……” “确定是薛明理?他长什么样子?” “不清……是他……当年……跑……” 他言辞断续,宋怀瑾甚至未明白是何意,“你是说未看清?未看清你怎么知道是他?当年是十二年前?跑什么?” 祈然是被疼醒的,浑身冷汗直冒,宋怀瑾问的急,他的意识却在消弭,只是口中仍然不停的道:“走……我走……” 谁都知道他想离开此处,足见对凶手的恐惧,待宋怀瑾还要再问,他的声音却越来越低,没多时便闭眼不动了,沈临在旁看见叹了口气,“昏睡过去了,这会儿伤口还未止血,这一昏睡只怕要睡许久,今天晚上最好莫扰他,明日若醒,精神会好几分。” 宋怀瑾退开一步,无奈道:“那便只能等他明日醒来了。”他看向杨斐,“杨大人和祈大人相熟,适才那话中意思,可是说他未看清凶手样貌?” 杨斐也急的满脸焦愁,“应当是此意,昨天半夜外头天黑,倒是容易未看清对方的脸,据我所知祈大人武艺不错,却被凶手制服,那凶手也是擅武之人。” 宋怀瑾又问杨斐,“那杨大人可知祈大人和余大人他们是何关系?” 杨斐摇头,“我只和祈大人有过几面之缘,与余大人和辛将军不认识,也未听祈大人说起过他们,实在是不知。” 宋怀瑾沉声道:“吴霜的骸骨我们已找到了,她当年也是被人谋害而死,他们姐弟两被谋杀必定与余大人他们有关,只是如今不知那薛明理与吴家姐弟是何关系,此人当年是进士出身,吴霜姐弟二人却是本村人,薛明理为何替他们报仇?” 杨斐拧着眉道:“此人我们都闻所未闻,这如何是好?” 宋怀瑾深吸口气,“看来得派人回京一趟,去礼部学政处查一查,余鸣三人年纪相仿,再加上薛明理,他们四个或许都是同科进士,说不定能查到什么隐晦线索,弄清楚几个人的关系,真相便呼之欲出了。” 杨斐听的眸光一闪,就在这时,一旁的沈临道:“宋少卿不必派人回京了,早在两日前主子便派了楚骞回京查余大人几人关系,若是所料不差,最晚后日便有回信。” 宋怀瑾惊讶极了,两天前辛原修遇害,傅玦是最有嫌疑之人,他却派了随从回京查余鸣几人身份,他在那时便认为驿内几位朝官的关系不简单! “这,世子未曾提起过,这本当是我们干的活儿……” 沈临似笑非笑的道:“大人怀疑我们,我们如此也是为了自证清白。” 宋怀瑾轻咳一声,“误会,都是误会,那我稍后便去拜见世子。” 既知道傅玦先行一步帮大理寺干了活,宋怀瑾也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他吩咐刘义山好好守着祈然,而后便往傅玦的独院去。 戚浔和周蔚、谢南柯几人往回走,边走边道:“祈侍郎说的不清不楚,说到了十二年前,又说什么跑,难道当年他们除了要谋害吴家姐弟,还要谋害薛明理,可薛明理却逃了?” 周蔚无奈,“关键还是在薛明理身上,也不知世子的消息何时能到。” 谢南柯则感慨道:“这位世子倒是比咱们想得快,两日之前便派人回京了,咱们何曾想过这几位大人一起害过人呢?” 戚浔听到此处秀眉微蹙,“除了余、辛、祈三人,还会有第四人吗?” 寒夜漆黑,北风凛冽,戚浔的话叫众人背脊一凉,周蔚无奈的道:“这次咱们遇见的凶手怎如此狡猾,尤其杀余大人的过程,到现在也未理清。” 戚浔只觉自己遗漏了什么,却又想不明白,转身问谢南柯,“今日在村里,可还听人说起过吴家姐弟的事?” 谢南柯点头,“还零碎的说了许多,都是关于吴霜的,因吴越十四岁去了京城之后,村里人见他的机会便越来越少,大家都说吴霜勤恳能干,对弟弟极好,除了意外受伤,吴霜对村里几个独居的老人家也极好……” 戚浔听谢南柯讲了无数吴霜的好,越听心底越不是个滋味,她又问,“弟弟在京城做什么可知道?薛明理是进士,是从京城来的,或许他和吴越是旧识。” “这个也问到个大概,说收他的老师父是个跑江湖的,会医术,会杂技武艺,会戏法会风水,什么都会,当日在村里还演过两回。” 戚浔听个囫囵,却忽而捕捉到“戏法”二字…… 她忽的心弦一紧,此案凶手曾假扮辛原修陷害临江侯世子,那如果他还能假扮其他人呢? 比如卯时挑竹筐的章老伯……又或者,是那天午时还活着的余鸣。 一江风15 一江风15 天色还未大亮,包括徐栎、胡立在内的十多人便一字排开站在明华厅前,宋怀瑾仔细的打量他们,又叫杨运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看背影。 “你仔细回想回想,看看他们哪个最像你那天晚上看到的身影。” 杨运哆哆嗦嗦的,“那……那天晚上小人将人认成辛将军,主要还是看到了辛将军的外袍和斗篷,眼下小人这样看,只觉他们谁也不像。” 宋怀瑾无奈,叫人去停尸厢房找来辛原修的斗篷,一个个穿上,一个个让杨运重新认,杨运于是犹犹豫豫的点头,“这个像……他有五分像……他也很像……” 各个都说有几分像,宋怀瑾听得头大,又将那天早上看到章老伯背影的衙差寻来,让他一个个指认,这衙差却摇头,“不像啊,章老伯背脊佝偻,与他们不像的……” 最后,宋怀瑾叫来余鸣的小厮,又让他们开口说话,余鸣小厮一个个听过来,茫然的道:“不像,都不像我们老爷。” 前后折腾一个时辰,天色已是大亮,宋怀瑾不得已遣散了众人。 戚浔拧着秀眉道:“或许是我想错了,可我思来想去,串起前后所有的证据推断,也只有这一个假设是合理的,若非如此,那我只能猜测凶手会移形遁地,会飞天之术。” 宋怀瑾面色亦是严峻,“或许是凶手太会隐藏了,那醉仙桃的下落还未找到,今日我要搜整个驿站,凶手极有可能将醉仙桃和制香的器具藏在驿内某个角落,我们搜屋子在他预料之中,早清理的不留痕迹了。” 戚浔点头,又道:“若是祈大人醒来精神好些,让他认身形许能稳妥些。” 宋怀瑾摇了摇头,“适才便问了,说还未醒,而他未看清凶手的脸,却能断定那人是薛明理,也不知是何缘故。” 戚浔略一沉吟,“当年之事只有余鸣和祈然几个了解真相,吴家姐弟又死了,剩下唯一知道的人便是薛明理吧,凶手几次三番引他们出去,必定是透露了当年之事。” 宋怀瑾叹了口气,“也不知世子能不能查出什么。” 言毕,他点人去搜查驿站,戚浔则带着周蔚回停尸厢房再验尸骸,走到半路,又想起一事,转道去找胡立,胡立一瘸一拐的正要去仓房做活,见她来复又回了屋子。 “劳烦胡大哥将八热地狱的说法说详尽些,我想写下来,哪个地狱是哪般罪责,会受到何种刑法,这期间名目众多,总叫人混淆。” 胡立自然配合,周蔚在旁记录,期间戚浔忍不住问:“胡大哥,四年前你如何被马儿踩伤了腿?” 胡立看了一眼自己的瘸腿,“我那时清理马厩,遇到个忽然发疯的马儿,被顶倒一蹄子踩下来,万幸只伤到了腿。” “马儿好端端的怎会发疯?” 胡立扯了扯唇,“我也不知,驿站内的马儿大都要给军中信使用,都是良马,此前也未出过差错,偏偏那日发了疯——” 他又摇头,“后来我想通了,是观音菩萨让我戒赌的惩罚,我那时已魔怔,若再不悬崖勒马,只怕要连性命都搭进去。” 他屋内还点着佛香,戚浔想到徐栎所言,又问:“听说当时徐栎出事你在他身边?” 胡立皱眉,“是,当时我因一件小事与他拌了几句嘴,一般人和人吵架,也顾不上别的,他倒好,一边吵架一边劈柴,结果一斧子下去伤了脚。”他撇嘴道:“我还给了他二两银子治伤。” 周蔚在旁听见这话,不赞同他的语气,“胡兄弟,他这意外也的确有你的关系,给二两银子也不算什么。” 胡立不乐意了,“若差大哥这般说,那我当时出意外,包括徐栎在内的那般多人都要给我银子才好,我当时可谁都没怪。” 戚浔听出不对来,“怎么说?你出事时周围也有许多人?” 胡立颔首,“当时周围许多人在清理马厩,那马儿忽然发疯,我还能说是受了他们的惊吓呢。” 他被问得不耐,很快说完,直言自己还有活干便走了,戚浔拿着记录往停尸的厢房走,喃喃道:“当年他们出事各自都在对方跟前,也实在有些怪。”转念一想又道:“不过驿站里拢共这般多人,干活的人也大都固定,刚好碰上罢了。” 周蔚也颇为赞同,待到停尸的厢房看着五具尸骸,戚浔又陷入了沉思。 “余大人的尸体检验的最细,当不会有遗漏,辛将军和章老伯身上几乎未留下和凶手有关的直接线索,吴家姐弟……”她走向吴越的骸骨,又去看他颅骨耳门处,“吴越两侧耳门有些不同,看起来也不像是后天损伤。” 她善于鉴别伤痕,可眼下异处并不像伤痕,便将她难住了,沉吟片刻,她忽然褪下护手来摸自己的耳门骨,片刻道:“旁的不说,我两侧耳门骨是一模一样的。” 她说完朝周蔚伸手,“你过来——” 周蔚后退一步,“你干嘛?” 戚浔走上前去,“我看看你耳门骨是否两侧一样,若咱们都一样,那他便是异常,许是患病留下,许是天生如此,总之与常人不同。” 周蔚捂着自己耳朵,面颊微红,“我自己来——” 戚浔啧一声,“啰里啰嗦,怎和小姑娘一样。” 口中如此说,却也未再上手,周蔚摸着自己两侧耳廓,片刻后点头,“我两边也是一样呀,一模一样。” “奇了怪了。”戚浔去看吴越的耳骨,“我也从未见过这般耳门骨的,他左侧比右侧少了一块,比咱们常人也少了一块,如此不会影响听觉?” 周蔚皱眉,“但是也没听说吴越患的是耳朵上的病啊。” 戚浔觉得不对劲,立刻叫人去将谢南柯找来,待人到跟前,便仔细问他:“你去村里,可听村里人说起吴越幼时患的什么病?” 谢南柯道:“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先天病,自小体弱咳嗽,是什么弱症,一直靠药养着。” 戚浔和周蔚对视一眼,戚浔道:“不是耳朵上的毛病?” 谢南柯肯定的摇头,“不是,这可相去甚远,我不会记错。” 戚浔走到长案前,望着这处古怪想不通,这时,她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人,“沈大夫不知在何处?他擅医理,许能知道吴越得过什么病。” 谢南柯道:“早间沈大夫去看过祈侍郎,这会儿必定在世子院里。” 戚浔沉吟片刻道:“那得去找大人,让大人帮忙请沈大夫。” 戚浔只觉自己人微言轻,很快便与谢南柯出门去,此刻已近午时,因要彻底搜查驿站,整个驿站皆是一片兵荒马乱,所有无人住的屋子,闲置的仓房,无人去的角落,但凡有人迹之地,都不得放过。 戚浔走到半路,一眼看到杨斐也带了檀州城衙门之人在驿内搜索,跟着他的有李旸和徐栎,是帮着带路开锁的。 谢南柯在她身后道:“杨大人为了此案也是辛劳,昨天晚上守了一夜祈大人,今天白日也不打算歇息。” 戚浔抿唇道:“如今死的人多了,杨太守也怕此案影响他的仕途,且我瞧着,他与祈大人的关系倒不是几面之缘那般淡泊,许是为了祈大人?” 他们自然不知杨斐如何想的,沿着回廊一路往东,在东角门之外找到了宋怀瑾,宋怀瑾一听要沈临帮忙,便跟着她们去找傅玦。 到了傅玦院前,宋怀瑾自己进去面见,暖阁内的傅玦一听要借用沈临,很有些意外,“为何要用沈临?” 宋怀瑾道:“验尸之时发现一位死者骨相有些奇怪,我们的仵作只是粗通医理,无法确认,便想让沈大夫帮忙看看。” 傅玦目光越过他往院门方向看了一眼,颔首,“沈临,那你去罢。” 沈临应是,待出院门见到戚浔,先上下打量了她两瞬,戚浔很是有礼,“劳烦沈大夫了。” 沈临温和道:“不劳烦。” 一行人复又返回停尸的厢房,待看到吴越的尸骨,沈临也一眼看出耳门骨的异样,他倾身仔细辨认了片刻,直起身子道:“是先天生成这般,并非后天所致,且耳骨如此,极有可能此人天生耳力极弱,甚至左耳是聋的。” 先天耳聋!戚浔眉头紧皱,“这怎可能?难道吴越足不出户,是因为耳聋之症?” 谢南柯拧眉道:“村里容易生出流言蜚语,也不是全无可能,可我昨日去村里走访一整日,的确未曾听说过有耳朵上的病。” 宋怀瑾听着此话道:“村里不是有户人家差点娶了吴霜吗?他们应当和吴家姐弟最为相熟,你立刻进村子问问,看看到底是否为耳聋之症。” 谢南柯领命而去,剩下屋子里的人都面色凝重,宋怀瑾道:“若吴越未生耳聋之症呢?难道说,这具尸骸不是吴越?” 戚浔万万没想到受害者的尸骨出现了疑点,“当时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系着吴家的钥匙,村里人还试过钥匙能开吴家的门锁,如果不是吴越,那此人会是谁?难道这案子和村里人也有关系不成?” 宋怀瑾咬牙道:“等南柯回来,我不信村里人也敢装神弄鬼。” 村子虽是不远,可如今大雪天,谢南柯一来一去也要花上不少功夫,等他的时辰,宋怀瑾继续带人搜查驿站,戚浔则复验其他几具尸骨,直等到黄昏时分,宋怀瑾将整个驿站搜查了一遍无果,又回来看她验尸进展。 戚浔摇头道:“其他几具尸骸并无差错,我如今想不通的是,当年吴越回村之后找过姐姐,随后不久他的尸体便被发现,倘若这具尸骨并非吴越,那真正的吴越又去了何处?她姐姐如今证明是被人谋害致死,难道他后来不找姐姐了?” 吴越……吴越……戚浔思绪在这二字上饶了大半日,这时,她忽然想到昨夜谢南柯所言,吴越的师父是湖,什么都会,尤其会戏法和武艺。 她心底咯噔一下,“难道说,真正的吴越逃走了?如今回来报仇的才是他?” 宋怀瑾也想到了此处,可看到白生生的骸骨,他还是道:“吴越在世人心中已经死了,他若设了这个局,便要改名换姓装作另一个人活着,这是极不容易的,还是等南柯回来吧——” 戚浔眼瞳微颤,低声道:“如果……如果吴越当时因为别的原因活不下去呢?改名换姓或许是最好的法子……” 足足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谢南柯才回到驿站,他带着一身寒意,进门先饮了口热茶才喘着气说话,“问到了,不仅问到了,我还找到了早年间村里一位土大夫给吴越开的方子,绝对不是什么耳朵上的毛病,就是生来带的弱症。”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这是李三哥从他家老房子里找到的,当年他有意照顾他们姐弟,帮着买过许多回药,且他说吴越绝无耳聋的毛病,若是有,他与他相处那么久早就发现了。” 戚浔心底大震,“那这具骸骨当真不是吴越?!” 众人皆沉着脸,万没想到会有这般变故,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的确不是吴越——” 众人纷纷回头,一眼看到林巍几个推着傅玦出现在门外。 宋怀瑾微讶,“世子此话何意?” 傅玦手中握着一封飞鸽传书,“京城的消息已到了,我叫人查了你们问过的薛明理,得来的消息是,他的确与余鸣祈然几人是同科进士,并且——” “在礼部学政那里,还留有一封当年被压下来的揭发信,信上说薛明理左耳患有天生耳聋,若要深究,他乃身残之人,按律不得参加科考——” “所以这具尸骸是薛明理!” 戚浔没忍住的打断了傅玦,她语速疾快的道:“祈然想错了,回来报仇的根本不是薛明理,薛明理早在十二年前便死了,那时他尸体上挂着吴家的钥匙,让众人以为他是吴越,那……谋害他的凶手便是——” “是吴越。”傅玦看着戚浔,缓声说道。 一江风16 一江风16 “不仅如此, 京城调查得知,除了祈然、余鸣、薛明理为同科进士之外, 还有一人, 也与他们一同科考——” 傅玦语声未停,一下引得所有人看过来,他却看着戚浔道:“杨斐。” 宋怀瑾倒吸一口凉气, “杨太守?!” 傅玦颔首, “杨斐和他们三人为同科进士,辛原修参加的是当年武举, 武举和春闱放榜时间一样, 因此, 当年是他们五人一同住进了芙蓉驿。” 门外寒风猎猎, 众人听到此处, 不觉寒意更甚, 谢南柯忍不住道:“那杨大人一定知道当年旧事,可他却一直瞒着我们未说!” 宋怀瑾当机立断,“立刻去找杨太守来。” 谢南柯和王肃领命而去, 戚浔道:“他们五人一同住进驿站, 吴霜的死可能与他们五人都有关系, 可薛明理怎会死在莲花村的水塘里?而祈然和杨斐显然不知薛明理已死了, 在他们看来, 当年死的人是吴越,活着消失的才是薛明理。” 众人一阵沉默, 无人知道当年真相到底如何, 宋怀瑾道:“吴越杀了薛明理, 可他们四人却以为薛明理还活着,那如果不是吴越杀了薛明理呢, 有没有可能是他们把薛明理当成吴越杀了,吴越将计就计?” 戚浔摇头,“这不可能,他们是同科进士,在京城便早有照面,是不可能认错的,他们不知道死的人是薛明理,而整个村子,却都以为死的人是吴越,这说明,当年薛明理被杀的时候,只有吴越在身边。” 戚浔又想了想,“倘若排除吴越和薛明理是旧识的可能,就像祈然想引凶手出来将其除掉却被反杀一样,当年的薛明理或许也对吴越有恶意,他想杀吴越,却被吴越反杀,又或者,吴越当年便是想为姐姐报仇才将他杀死,他知道姐姐被几个即将为官的进士所害,自己又当真杀了人,所以干脆用薛明理的尸体冒充自己,从此隐姓埋名。” 吴越本是受害者,如今竟变成了凶手,再想到他这法子,宋怀瑾忍不住道:“若真是如此那他实在聪明,若真成了官府通缉要犯,再如何逃也逃不掉的,还不如让世人以为他死了,他当年跟着师父走江湖,手上有技艺,更名换姓去别处过活也不难。” 戚浔未接话,宋怀瑾仔细一合计,“他起初必定会去别处躲藏着,后来时间长了,模样生了变化,料想着无人能认出他,便又想回来为姐姐报仇,当年事发便在驿站,且几个凶手在四处为官,皆为一方要员,要一起报仇,驿站是最好的选择。” 他和戚浔所言不过是推测,当年真相如何,只有杨斐和祈然知道,祈然不知何时才会醒,幸而杨斐还活着,宋怀瑾等了这片刻,有些焦急往回廊方向看,“杨大人怎么还没来?” 言毕他又看向傅玦,十分诚恳的道:“此番还多亏世子早做安排回京调查,否则还要耽搁数日。” 傅玦摆手,又道:“虽推测出凶手是吴越,可驿内人多,你们可辨出谁是吴越?” 戚浔定神细想起来,吴越幼时多病瘦弱,如今十二年过去,模样必定生了变化,再加上从前他在村里便不常露面,村里人认不出也是正常,而他学过戏法杂技,更会伪装,纵然她猜出了凶手杀余鸣的诡计,也一时无法将其揭穿。 他会杂技戏法,会武艺会看风水,又懂佛教地狱之说,那他会如何隐藏自己? 戚浔转身去找刘义山给的差役薄册,周蔚见状凑上来,“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戚浔摇头,“若是吴越,他必定不敢在早年间回来,我要看看此前怀疑过的人都来了驿站多久,如此或可推算一二。” 她打开簿册一个个的看下去,“胡立,檀州城人,来驿站已有六年;嵩明,京城名阳县人,来驿站五年;徐栎,檀州云阳县人,来驿站也是五年……” “一个人的样貌要生出极大变化,是需要时间的,短短三五年不易,七八年或有可能,村里大部分人与他不熟,可如李三哥这样的人他必定提防,那他一定是最近几年才来的驿站,如此一排除,便也只剩下四五人了。” 戚浔看着这四五个名字,仍难下定论,这时,外头谢南柯急匆匆回来。 “大人,没找到杨大人,檀州衙门的人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下午本是搜查驿站的,可杨大人将他们派往别处,自己去何处未曾交代,最后一个看到他的人说在明华厅前,他往正门方向去了,而今日人手全被调用,馆舍正门并无守卫,眼下不知他是否离开驿站了。” “离开驿站?”宋怀瑾轻喝一声,“难道想逃走不成?” 谢南柯摇头,“问了他的随从,说他只带上了随身短剑,并未拿走行礼。” 宋怀瑾看了眼外头天色,见已是夜幕四垂,沉声道:“他来时也未带什么,若真是想逃,自然轻装上阵的好,何况昨夜他在祈然处,知道世子在京城调查的结果快到了,于是心底害怕,抢在今日天黑时逃走,南柯,立刻点人去追!” 宋怀瑾吩咐完,又对傅玦道:“世子请回去歇着吧,如今杨斐要逃,凶手身份也未明,其人隐藏在差役中,若是逼得他狗急跳墙,恐怕会伤人,他的武艺可不弱。” 傅玦眉头微蹙,转而吩咐林巍,“你留下帮忙。” 林巍应是,沈临推着傅玦往回走,待他离开,宋怀瑾也握着腰间佩刀出了门。 戚浔没想到杨斐会在此时逃走,亦放下簿册跟上去,待走到檐下,谢南柯已点了三人随行,同宋怀瑾道:“大人,我们这便去牵马,他是檀州太守,属下还是倾向他往檀州方向逃了。” 宋怀瑾应是,“我也是如此做想,立刻去追!” 谢南柯带着三人离开,宋怀瑾脸黑的像锅底,“这么晚了,可不好追人,若是给他跑了,再要找他便是大海捞针了!” 驿站里已亮起了灯火,可在驿站之外,却是漭漭寒夜,路上若出岔子,被冻死在野外也有可能,戚浔觉得古怪,杨斐纵然害怕查到他身上,可驿站记录文书已毁,他还有狡辩的余地,为什么会选择在此时逃走? “大人,会不会杨大人并非逃走?” 宋怀瑾转头看她,戚浔道:“十二年前的记录文书已毁,世子的消息只能证明他隐瞒了和余鸣等人为同科进士且早早相识,他可说自己害怕受牵连,我们也拿他毫无办法,他为官多年,心性不比常人,不该这样早逃走才对。” 戚浔灵机一动,“马,看看他的马,若他没有骑马,就不可能离开驿站,四周都是荒村野地,不骑马只会被冻死在外头!” …… 谢南柯几人牵出马儿,正翻身而上准备离开,却见戚浔和宋怀瑾一行往马厩来,他觉得古怪,催马迎上去,“大人?” 宋怀瑾径直往马厩里走,“眼下可有管事在?” 一个看守马厩的粗使杂役从后面走出来,恭敬道:“大人有何事?” 宋怀瑾扫视马厩一圈,“杨太守的坐骑可在?” 这杂役打眼一扫,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匹毛色锃亮的高头大马,“在的在的,在那里,大人放心,小人们喂养的很好——” 宋怀瑾眉头微松,“马还在,人眼下多半还在驿站里,去叫他带的衙役来好生问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南柯,你们也不必去追了。” 不必雪夜追人,谢南柯也心底一松,复又下马,将牵出的几匹马儿往马厩里赶,然而他们人多动静大,谢南柯牵马进去时,惊的隔壁马槽里两匹马儿一声嘶鸣尥蹄而起,这一声,又吓得谢南柯牵着的马儿甩尾扬蹄胡乱蹦跳。 众人轻呼着退开,谢南柯和另外三人一边拉自己的马儿一边安抚,那看守马厩的杂役则立刻去安抚另外两匹马,他费力扯着缰绳,一边拍马儿脖颈一边学马儿的嘶叫,戚浔一眼看到,不由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再一想,不正是前日见过的徐栎驯马的样子! 她莫名想到了余鸣的死,待马儿平复,上前问道:“这位兄弟,你学马儿的叫声学的像,这驯马的法子看起来也十分管用。” 片刻前还尥蹄子的马儿一边喷着粗气,一边埋头吃草料,这杂役笑道:“这法子也不是我自己的,是别人教我的,他可比我学的更像。” 戚浔忙问:“教你的是——” “是徐栎,就是那个斧头伤了脚的那个,他不仅学马嘶像,学狗叫、学鸟鸣,都学的活灵活现。” 戚浔语声发紧,“那他学过人说话吗?” 杂役摇头,“不学,我让他学,可他说他从不学别人说话,也当真奇怪。” 戚浔僵立原地,脑海中急速思考起来,这时,跟着杨斐来的檀州衙役们从东角门走了出来。 宋怀瑾没听见戚浔和杂役之语,迎上去问他们:“白日我和杨大人兵分两路搜查驿站,我搜西面的饮马池和仓房,他带人搜东边馆舍,怎么搜查搜查着,他自己不见了?” 一个衙役上前一步,“当时我们搜到明华厅附近,大人让我们分开搜查,我们便走了,大人当时身边也没几个人,小人看到他的时候,他跟着一人往正门去了,小人当时没多想,却没想到后来遍寻不见他,就在小半个时辰以前。” 小半个时辰前正是黄昏时分,而此刻夜幕已至,除却大家手里的灯笼火把,只有对面馆舍里亮出几抹昏光,宋怀瑾道:“当时他身边跟着的人是谁?” 那衙役道:“是驿站里的人,我们也不认识,帮忙带路和开门的。” 戚浔在旁听见这话,猛地惊醒,她午时去请沈临之时,可是看到过杨斐带着李旸和徐栎的,她忙上前问:“跟着杨太守的可是一个叫徐栎的?”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犹豫不定的道:“好像是姓徐吧。” 戚浔瞬间变了脸色,“大人,杨大人可能出事了!杨大人是经过当年旧事的最后一人,必定也是凶手目标,如今大理寺查出来的线索越来越多,凶手随时都有暴露的可能,他必定要在大理寺查出真相之前对杨斐下手!并且——” 戚浔吞咽了一下,“并且,我怀疑徐栎便是吴越!杨大人朝正门去的时候,是徐栎带着的,他必定用了什么哄骗之术将杨大人带去偏僻角落,如此好下杀手!” 戚浔的话让大家如遭雷击,宋怀瑾问:“凭何怀疑徐栎便是吴越?” 戚浔道:“大人还记得昨日我们见过徐栎驯马吗?他驯马的方式是学马儿的叫声,且适才这位兄弟说徐栎学鸟鸣狗叫都十分像,能将动物叫声学的惟妙惟肖,学人声又有何难?而吴越跟着走江湖的师父学过戏法杂技,我记得走江湖的卖艺人里,有一类专会表演口技的,这些人学人说话有独有法门,能学的十成十像。” “大人当记得余大人的小厮说过,说午时听见余大人说话的声音嘶哑,我猜这或许是徐栎学的还不够像的缘故,可听起来似人刚睡醒,便也不叫人觉得奇怪了!他谋害余大人那日,先是在早上假扮章老伯用竹筐将尸体送回去,而后躲在余大人的屋子里做出余大人还活着的假象,后来之所以杀章老伯,亦是不想让章老伯告诉我们那天早上是他替章老伯做活。” 戚浔笃定的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余大人遇害的过程,大人,必定是徐栎,他还在驿内兄弟面前刻意不学人说话,便是不想暴露此技。” 众人闻言神色都紧张起来,宋怀瑾亦露紧迫之色,“南柯,你们四人,各带一路人去驿内搜索,尤其明华厅附近空置的院落。” 他咬牙道,“我去看看这个徐栎在不在他值房里!” 大家兵分几路,戚浔跟着宋怀瑾去找徐栎,纵然已过去了半个时辰,可今日驿站内人来人往,戚浔猜测徐栎不可能很快得手回来。 他们从东角门返回,很快便到了徐栎的值房院子,一进院门,戚浔便看到李旸站在廊下和胡立说话,见他们来,二人有些意外。 宋怀瑾问他们,“徐栎回来了吗?” 李旸摇头,“没有,他还在给杨大人带路呢,今天搜了大半日,下午我着凉头疼得紧,他便让我先回来了。” 宋怀瑾眉眼一沉,和戚浔对视了一眼,胡立和李旸发现不对,都有些狐疑,李旸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宋怀瑾索性继续问:“你们了解徐栎的过往吗?” 李旸和徐栎住在一处,自然知道更多,便道:“他五年前来驿站的,从前在檀州西面的林州驻军待过,会点拳脚功夫,人是檀州下辖一个小县城村子里的人,家里父母健在,还有个姐姐,因嗜酒闯过几次祸……” “对,从林州驻军出来也是因嗜酒闹事,也因此和家里闹得不好,这几年极少回去,据说姐姐成亲了,寻常是姐姐一家照看父母,他便无牵无挂。” 父母健在,还有个姐姐……这和戚浔看过的身世簿上的一样,对其他人而言也颇为寻常,可如今她推断徐栎是吴越,这份说辞听着便格外令人不是滋味。 “他的拳脚功夫如何?你们见过吗?” 李旸和胡立皆摇头,李旸道:“没见过,他平日里脾气还算好,偶尔喝了酒有些疯,但是哪怕酒后,也没和人打过架。” “那他说过他会医术,或者会杂技戏法吗?” 宋怀瑾问的李旸更茫然了,可这时,胡立却好似想起什么,“这些他都没怎么表现过,不过他脚受伤的时候我在跟前,我记得他伤了脚之后,第一时间让我去拿三七粉和另一样药材来止血,当时我还说过他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他告诉我是在驻军里学的。” 他又想了想,肯定的道:“就这一次。” 宋怀瑾简直有些叹为观止,徐栎在驿站五年,除了学马鸣驯马外,几乎未曾露出破绽,而他连着害了数人,亦是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再想到他当年小小年纪,竟能用薛明理的尸体假扮自己来脱身,宋怀瑾更觉此人心机深沉。 他继续问:“余大人他们来的时候,徐栎可曾做过什么?徐栎和余大人打过照面吗?” 胡立看向李旸,李旸这时也想起一件小事,“当夜打过照面,他们在明华厅吃酒,徐栎帮着送过几次酒。” 宋怀瑾心底一定,打过照面才对,余鸣来了,徐栎不可能不采取行动,何况至少要听过余鸣说话,才能学出七八分像,他越发笃信徐栎便是吴越,转身看了看这茫茫寒夜,道:“走,将他找出来!” 他们转身出院门,胡立和李旸却跟了上来,李旸追问道:“大人,徐栎怎么了?” 宋怀瑾道:“他有可能是杀害余大人他们的凶手。” 胡立和李旸大骇,胡立忍不住道:“这怎么可能呢?” 胡立与徐栎认识五年,纵然二人生过龃龉,可这时胡立仍然不敢相信徐栎是杀人凶手,“他与余大人他们无冤无仇,怎么会杀了他们?且祈大人并非第一次来我们驿站,他对这些朝官都怕得很,平日里都不如何在明华厅那边露面,他怎敢杀人呢?” 宋怀瑾干脆道:“既是如此,你们二人也帮忙找人吧,将他找出来,便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了!” 话音刚落,前面刘义山急慌慌的迎了过来,“大人,出了什么事?听说杨大人不见了?” 宋怀瑾点头,“是,并且有可能正被凶手加害,你们驿内的徐栎有重大嫌疑。” 刘义山倒吸一口凉气,“您说徐栎?” 宋怀瑾走在最前,直往明华厅的方向而去,刘义山在旁跟着,不住的道:“大人,这不太可能,徐栎除了嗜酒外,平日里性子极好,后来笃信佛门,他怎会杀人?” 宋怀瑾摇了摇头懒得解释,“当务之急是找到杨太守,他到底是不是真凶,很快就能知道了,你这驿站虽大,可只要他们不出去,总会被寻见。” 刘义山不敢再质疑,待走到明华厅,正碰上从正门方向回来的谢南柯,谢南柯道:“明华厅之前的厢房都找过了,平日里少人去的夹道偏院也都找过,没有人。” 宋怀瑾指节捏的咯咯作响,“等等,不可能真的消失,凶手每次杀人都不曾故意将死者带出去,此番也不会。” 余鸣和辛原修死在驿站内,祈然则是他自己引诱凶手至后山,由此可见,凶手更倾向于在驿站内害人,然而距离衙役们最后一次见杨斐已过去了快一个时辰,若徐栎下死手,杨斐或许已经死了,纵然杨斐和那桩陈年旧案脱不了干系,宋怀瑾也无法接受凶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人。 这时,戚浔将那张写着地狱刑法的纸掏了出来,“凶手杀人都与地狱之说有关,除了章老伯外,其余几人都死于地狱刑法,那他谋害杨大人也不会例外。” 周蔚忙问:“他会用不同的地狱刑法?” 戚浔摇头,“不确定,虽然此前三人都不一样,可我更倾向他按照他们犯的罪过来惩治他们。” “余鸣死于黑绳地狱,所犯罪过多为杀生,辛原修死于叫唤地狱,所犯罪过除了杀生,还有可能为淫邪,祈然是等活地狱,所犯为杀生和诽谤毁证之罪,若只看地狱之说,那凶手已用了三大地狱刑法,剩下的还有无处。” “焦热地狱、合众地狱,以及大焦热地狱与大叫唤地狱,最后是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惩罚的是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等无间罪,与此案不符;焦热地狱和大焦热地狱,惩罚的是犯邪见,造谣诽谤,焚烧山林乃至烧害众生之人;只有大叫唤地狱和合众地狱,惩罚的是犯杀生、偷盗、邪淫罪之人,与此案有些关联。” 周蔚眼底微亮,“那凶手会用这两种地狱的刑法谋害杨太守?” 戚浔语速更快了些,“大叫唤地狱,是让狱卒将罪人沸汤烹煮,再业风吹活,又至热铁鏊中煎熬,如此反复,使罪人痛苦极切,发声大叫——” 周蔚忙道:“这与辛将军死的叫唤地狱相差无几,只是更痛苦些。” 戚浔点头,又道:“合众地狱,又叫推压地狱,此狱中有铁山,罪人进入后,铁山倾倒,堆压其身,使其骨肉糜碎——” 周蔚和宋怀瑾都听得打了个寒战,宋怀瑾道:“若是凶手还要用那大叫唤地狱的刑法呢?”他转身点了个差吏,“你立刻去锅炉房看看,看那里有无意外。” 差吏应声而去,宋怀瑾又问刘义山,“驿站内可还有若锅炉房之地?” 刘义山摇头,“没有,厨房都是小灶,伤不了人。” “那铁山呢?驿内有无大一些的铁制物?” 凶手并非原封不动的照着地狱刑法施行,更多是因地制宜之举,然而刘义山听完想了片刻,还是摇头,“没有呀,驿站内并无任何类似铁山之物,寻常铁器,也不过就是刀剑,摆件,亦或厨房内所用的铁碗铁锅……” “有无生铁打造的柜阁之物?” 刘义山闻言还是摇头,宋怀瑾便觉得有些无头绪,这时,朱赟和王肃从北面回来,王肃禀告道:“大人,北面都找过了,包括早前着火的院子都找了,没有人。” 宋怀瑾心底漫起不祥的预感,“这么久了,杨大人只怕已经遭遇不测。”他眯眸远眺整个驿站,“可徐栎也未出现,他若想脱身,应当在下手之后出现在众人眼前才对,蒋铭还未回来,看看蒋铭有无收获!” 朱赟道:“蒋铭去搜索最西面几处院落了。” 等待的功夫,戚浔还在琢磨那张纸,锅炉房凶手已经用过,且此刻天黑不久,锅炉房必有差役守着,凶手不可能如此猖狂,而此前用过的分尸、刮脸之刑,分尸太过麻烦,只有伤脸简单些,杨斐随身带着短刀,若再被凶手夺过,正好勘用。 她目光落在四处黑暗的角落,如此杀人之法虽不挑地点,却会有血气,杨斐甚至可能逃脱,今日驿站内人多眼杂,他能在何处躲藏? 蒋铭和派去锅炉房的差吏回来时,戚浔已忍不住朝着正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她听见蒋铭说西边并无异常,又听那差吏说锅炉房一整日都有人守着,未曾见过徐栎。 这时,戚浔的目光落在了正门方向的一道耸立的剪影上,“你们可去搜过鼓楼?” 鼓楼就在正门旁,紧挨着驿站外墙,门却在驿站内开,算是驿馆内一处标志性建筑,她问完,谢南柯道:“鼓楼上着锁,他们说平日里无人去鼓楼,因此我们适才未去搜查。” 刘义山道:“姑娘怀疑杨大人在鼓楼里?这应当不可能,那鼓楼是装饰之用,平日里锁着门,虽有二楼,可二楼四面窗户透风,里头只有一面铜鼓,我们连打扫都不打——” “铜鼓?多大的铜鼓?”戚浔敏锐的问。 “就……就有一张八仙桌那样大,或许……或许还要更大些……” 戚浔立刻看向宋怀瑾,“大人,合众地狱——” 宋怀瑾亦想到了合众地狱里铁山倾倒将人推压成肉糜的刑法,纵然没有铁山,铜山亦能比拟,他立刻抬步,“走,去鼓楼看看!” 明华厅本就距离正门不远,众人顺着廊道朝外走,很快便到了鼓楼之下,鼓楼下的小门十分逼仄,上面挂着的锁链锈迹斑斑,一把同样生锈的铜锁坠在上面,众人打着灯笼火把,明光耀耀,果然照见二楼上狭小的花窗黑洞洞的,穿堂风呼啸而过,仿佛寒夜里有人在低低哭泣一般。 宋怀瑾先上前去查看门锁,看似繁复的链锁,却在他随手一拉之下便掉了,他吓了一跳,其他人也是一惊,待他将铜锁捡起一看,皱眉道:“锁芯坏了,锁孔的绣迹有脱落,这锁被人动过……” 他话音落定,大理寺的差吏们先是屏息,继而都将手落在了腰刀之上,这时,一个驿内差役面露惊恐的道:“你们听,是不是有人在叫唤?” 众人本就神思紧张,他这般一说,恐怖惊悚之感顿生,更叫大家心头一颤,刘义山喝道:“你瞎说什么?大人在查案,你莫要胡言乱语。” “不是,真的有人在叫唤——” 这次开口的是周蔚,他惊恐的望着黑漆漆的鼓楼二楼,“戚浔你听,我真的听到有人在喘粗气,在呻唤,不会吧……” 周蔚吓得一把扯住了戚浔的袖子,而在他住口的刹那,风声似乎也是一滞,就在这刹那的宁静里,戚浔亦捕捉到了那道声,她立刻道:“大人,上面有人!” 她丝毫不信那些骇人的鬼怪说法,若当真有动静,那便是有人! 宋怀瑾亦拔出了腰刀,他转身拿过一支火把,踢开小门便迈了进去,鼓楼一楼是一处逼仄的暗室,连窗户也无,宽木搭建而成的陡峭阶梯直通二楼,火把一照,阴风阵阵的看不到尽头,宋怀瑾冷哼一声,抬步便迈上了阶梯。 戚浔站的最近,她下意识就要跟上去,可这时,半截刀柄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一转头,却见林巍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见她看来,林巍道:“危险,戚姑娘后一步来。” 林巍一侧身先她一步进了鼓楼,戚浔有些诧异,愣了愣才跟上去,她是仵作,嗅觉比常人更为敏锐,这木阶梯刚走到一半她便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她心底打鼓,而前面宋怀瑾和林巍已上了鼓楼二楼,不知看到了什么,宋怀瑾和林巍齐齐顿住了脚步,戚浔心尖一跳,步伐更快了些,当她走上二楼,林巍似乎在犹豫让不让她看,可很快,他后退一步让开了视线。 戚浔看到了满地的鲜血。 刘义山口中的铜鼓倒在地上,杨斐腰部以下被铜鼓压着,鲜红夺目的血从他身下流出,好似溪流一般顺着地板蔓延开来,杨斐双手无力的在地上抓挠,抓的十指渗血,然而再如何挣扎,他也爬不出铜鼓,反倒越是挣扎,腰部被压断的骨肉越是碎烂,他无力的呻/吟着,每喘一口粗气,便多一丝鲜血从他唇边溢出来。 铜鼓旁的角落里,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身影安然靠坐着,宋怀瑾将火把一挥,一闪而过的火光映出一张熟悉却陌生的脸。 徐栎,果真是徐栎! 身后人陆陆续续上来,皆被眼前的场景震惊的无以复加,地狱之说只是幌子,是噱头,可看到杨斐的样子,众人都知道徐栎是当真要用地狱一般的刑法来惩罚他们。 “你们来的太慢了,他都要咽气了。” 没有人去救杨斐,或者说,所有人都知道杨斐没救了,徐栎波澜不惊的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解脱之后的无欲无求。 刘义山颤声道:“徐栎,真……真的是你!” 众人的火把灯笼聚在一处,将整个鼓楼二楼照的如同白昼,徐栎的面孔却仍然挡在铜鼓架子的阴影里,他似乎无话可说,略显阴冷的视线落在杨斐身上,看着他绝望徒劳的蠕动。 森然的寒意在所有人心里弥漫,宋怀瑾沉声道:“为何不跑?” 血流了满地,杨斐受伤已有多时,若徐栎想跑,他可以跑出鼓楼,跑出驿站,可他没有,他坐在这里,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般看着杨斐咽气。 “不跑了。”徐栎视线落在宋怀瑾身上,“跑不动了。” 大理寺差吏握着刀,驿内的差役们亦戒备的望着徐栎,可徐栎的模样却毫无攻击性,他松垮垮的坐着,一副再不反抗的模样。 宋怀瑾看着地上的杨斐咬牙:“将他带走!” 谢南柯和朱赟上前,很轻松便将徐栎拽了起来,徐栎本擅武,可他毫无反抗之意,很快便被朱赟卸了半边胳膊,他不叫不嚷,被朱赟推推搡搡的下了楼。 驿内其他人好似看怪物一般看着徐栎,似乎还是无法接受他是凶手的事实,宋怀瑾蹲下身来看杨斐,手碰到杨斐,可杨斐却还是无知无觉的继续挣扎着,他将杨斐手肘一握,杨斐这才恢复了意识似的望向他。 他定定地望着宋怀瑾,流着血的手指紧紧攥着宋怀瑾的袖子,好似在求宋怀瑾救他,宋怀瑾任他攥着,可不过几息功夫,杨斐那双大睁的眸子一动也不动了。 “检查二楼!” 宋怀瑾下令,又道:“将铜鼓抬起来!” 这面铜鼓比刘义山形容的更大,因是实心,四五个大理寺差吏都未抬得动,后来跟着的驿内差役一拥而上,这才将鼓竖起。 杨斐的尸体惨不忍睹,两个忍不住的驿差冲下楼去干呕,戚浔踩着一地的血检查铜鼓底座,这铜鼓底座正中为石铸,木架在两旁辅撑,此刻两只木架倒向一旁,左右皆有被锯过的痕迹。 待王肃和谢南柯将杨斐的尸体架起来,戚浔在他身侧发现了制香的竹器和一个染血的纸包,她将那纸包打开,里头正是驿站药房不翼而飞的醉仙桃花籽粉末。 为杨斐布的杀局一目了然。 戚浔拿着药包道:“大人,我们一直搜查的药包应当藏在鼓楼里,支撑铜鼓的架子应早被做过手脚,或许在辛原修和祈然来的时候,或许在腊八之后等我们的四日间,他早已计划好在何处杀人,今日以此为引,正好用铜鼓了结了杨斐。” 铜山倾倒,堆压其身,使其骨肉糜碎。 宋怀瑾颇为自恼,他们次次都慢一步,如今徐栎舍命布杀局,他们亦未救得下杨斐,宋怀瑾一咬牙,“连夜审他!” 留下几人清理现场,宋怀瑾带着戚浔到了明华厅,徐栎被押送回来,此刻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 宋怀瑾阔步进门走到上首位,将腰刀往桌上重重一放,“吴越,说吧,从你十二年前杀了薛明理开始说!” 徐栎抬眸看着宋怀瑾,“我想见姐姐的尸骨。” 宋怀瑾猝然眯眸,“你当年杀了薛明理,却连你姐姐的尸骨藏在何处都不知?” 徐栎心知如今不得善了,抿了抿唇选择配合,“不是我要杀薛明理,是薛明理要杀我,我被逼无奈才将他杀死,到他死,我只知道姐姐是被那些畜生谋害,尸骨在何处我并不知。” “他们其余四人,一个是岭南世家,一个是肃州巨富,还有两个也是书香门第,而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成为一方父母官,大权在握,我杀了人,他们不会饶我性命。” 徐栎凉声道:“我知道,我只有死一次,才能活。” 一江风17 一江风17 “当年我回村后, 姐姐不在家,我知道姐姐每隔两三日便要来驿站送菜, 于是便跑来驿站问姐姐下落, 当时的看守说,姐姐是前夜晚上来送过菜,后来便走了。” “我又跑去村里相熟的人家问, 仍未问出姐姐下落, 我很担心,当天晚上, 我从驿站后角门摸了进来, 那时不知怎么, 我总觉得姐姐若是出事, 必定和驿站有关系。” “从前我和姐姐一起来过驿站, 对驿站里还算熟悉, 我记得当日驿站里接待了好几位朝官,还接待了一批军粮,大部分驿差在西边仓房忙碌, 我便在东边找姐姐。” 徐栎和缓的语气骤然一沉, “我遇到了余鸣他们五个, 余鸣、祈然、辛原修和杨斐, 当时皆高中进士, 携着吏部文书离京赴任,他们四个意气风发, 薛明理虽然也要做官了, 则像个喽啰一般跟在他们后面, 见到我,他们问我是哪来的, 我当时不敢说假话,便说我是来找送菜的姑娘的。” “当年的老驿丞是见过我的,我虽偷跑进来,可我若说来找姐姐,他们也不会怪罪,而余鸣他们五个身份尊贵,又怎会对我多加盘问?可我没想到,听到我是来找姐姐的,他们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我记得很清楚,祈然当时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自然还是老实交代,听说我家里只有姐弟二人,他好像松了口气,而后便叫我离开,我在驿站内转悠,当我走到一处中庭之时,我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钥匙,那是我家门上的钥匙,我不可能认错,钥匙掉在驿站里,姐姐却失踪了,我当下便去见了老驿丞。” “我说明来由,老驿丞叫来几个杂役一问,他们说辞还是此前那般,时辰晚了,我不可能在驿站里久留,只好怀着疑窦先回家,我想着第二日再找姐姐,可我没想到,当天晚上,薛明理便摸到了我家里。” 宋怀瑾眉头皱起,“薛明理去你家里?” 徐栎抿出一丝冷笑,“是,他是来灭口的。” “他们怕我第二日又去驿站闹,想让薛明理来杀了我,只要我往后再不出现,驿站众人也会忘记我们姐弟,至多去村里打探一声而后换一家人收菜,那时我刚满十八岁,看着体格瘦弱,极好欺负,他们觉得薛明理一个人便能杀了我。” 徐栎深吸口气,似乎也不愿陷入那段回忆,“薛明理会些拳脚功夫,他找上门来,先说知道我姐姐在何处,待我让他进门,他便露了凶相,他用匕首朝我刺来,可他没想到我会功夫,且身手比他更利落,而他还有个致命的缺陷——” “他一只耳朵是聋的,反应更为迟钝,我与他缠斗片刻便将他制服,当时我很害怕,为了自保我也下了狠手,我刺伤了他,到那时,他才开始后悔,他求我救他,说可以告诉我姐姐下落,我这才猜到他为何来杀我。” “我逼问他,他说姐姐前夜被余鸣几人截住,强掳去了房内轻薄,后来生了意外,姐姐死在了驿站里,如今尸体都被他们处理掉了。” 徐栎放在膝头的指节狠狠一攥,“当时他快死了,我知道他不可能骗我,我恨极了,逼问余鸣他们几个姓甚名谁,又问姐姐尸骨何在,问他有没有一同害我姐姐,他疼的厉害,伤口不住流血,根本不敢骗我……” “他说他撞见了,可余鸣几个知道他耳聋之事,以此要挟他,他耳聋早前便被揭发过一次,这次他根本不敢反抗,否则到手的功名便要丢了,又说前夜看到余鸣他们抬着箱子上了后山,但他不知道最终藏在何处,他又说余鸣他们考中了进士,又说他们家里哪般背景,让我莫要螳臂当车。” 徐栎苦涩的扬唇,“我从小到大未离开姐姐一步,跟着师父去了京城,也是京城里的人下人,我最知道惹上权贵是哪般后果,我怕,可我更恨,我想到去报官,可余鸣他们便是官,他们有四个人,而我身无长物,我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薛明理又威胁我,说余鸣他们在等他回去,若他死了,余鸣他们不会放过我,我顿时紧张起来,知道再也耽误不得!” 宋怀瑾沉声问:“所以你杀了他?” “我没有别的选择,若当真放了薛明理回去,薛明理自然告诉他们我知道了真相,到时候,他们岂会放过我?”徐栎神色一冷,“何况,薛明理无辜吗?他看到我姐姐出事无能为力未施救便也罢了,可他为了别人的胁迫,便要来取我性命,倘若我未和师父学过武艺,我已是他刀下亡魂,说到底,他和余鸣他们一样,将我这等人下人的性命视为草芥。” “我没有救他,我看着他失血过多而亡,后来我想,若是我逃了,薛明理他们或许还会缉拿我,既是如此,何不如让我‘死’了?我给他换上我的衣袍,将我家钥匙挂在他身上,为了保险起见,我还划花了他的脸,我知道水塘里尽是淤泥腐草,尸体扔进去必定会烂的更快,于是我给他的尸体绑上石头沉入了水塘里。” “我做这些花了一夜功夫,第二日我不敢走远,也想找到姐姐的尸骨,可我在后山转了半日,什么也未发现,而我还看到余鸣几人派人去找薛明理和我的下落,待发现我和薛明理都消失无踪后,他们显得很心虚,留下两个随从,就这样离开了驿站。” 徐栎摇头,“我知道他们是不会死心的,留下随从,便是想知道我和薛明理的动向,这期间,我躲到了附近的县城去,隔了五六日再偷偷回村里,便见村里人都在传我的死讯,还报了官,于是我放了心。” “那以后,檀州和京城我不敢再去,便一路往西去了林州,林州彼时有山匪为祸,驻军为了剿匪但凡青壮年都收,我随便编了个名字便进了驻军。” “我在林州驻军一待便是七年,这期间,我顶着徐栎的名字做最苦最累的差事,为的便是不让人发现我,可有一日,我知道余鸣做了大官,我甚至……甚至见过辛原修一面,他从肃州过来办公务,我见到他之后,忽然觉得我不该这样。” 他语声微颤,“姐姐的尸骨还无下落,照老一辈的说法,尸骨无人安葬,便是孤魂野鬼,而当年害了姐姐的人,却一个个都成了一方封疆大吏,我……我为了自己活命,明知道他们罪大恶极,却龟缩着不敢为姐姐报仇,我枉为男人。” 宋怀瑾听得唏嘘,“既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又各个都位高权重,便未想过自己好好活下去?” 徐栎摇头,“不可能心安理得活下去的,我怕别人问我来历,怕薛明理死的事暴露,时而做梦梦到姐姐,那之后数日我都睡不着,我对不起她,我对自己也无法交代,我不是徐栎,我根本不想成为徐栎……” 他语声沉哑,抬手抹了一把脸才继续说下去,“我离开了林州,这些年在驻军之中磋磨,我的模样与以往大不一样,我先回了京城找到了师父的戏法班子,师父和当年的师兄弟竟然都认不出我,我放下心,折回了村子里。” “余鸣他们四方为官,我没法子一个个的,后来我想到,当年的案子发生在驿站里,而他们都在北方几处州府为官,若是南下入京,是一定要经过驿站的,再没有比驿站更好的地方了。” 徐栎语声忽而坚实有力起来,“我进了驿站当差,待我查了文书,发现余鸣和辛原修这些年竟然一次都没来过驿站,祈然和杨斐也只来过一次,我不想干等着,我得想法子吸引他们过来。” 宋怀瑾和戚浔对视一眼,戚浔道:“观音庙的诅咒,你推波助澜了?胡立出事,还有你的脚受伤,是你故意为之?” 徐栎看着戚浔,“我来了没多久,便听到莲花村大姐求观音得子的传闻,在那之前,观音庙又着过一次大火,我知道村里人最信奉这些神佛之说,便开始在驿站内传扬,后来我发现只传扬不够,于是我用自己独有的驯马之法,让马儿伤了胡立,又过了不久,我还是觉得不够,于是,我让自己也受了伤。” 徐栎眼底微光簇闪,“我那时太着急了,只想着观音庙的名声传出去,他们听到一定会心虚,因他们将我姐姐的尸骨就埋在观音庙的后山上,可我等了一年两年,他们都未曾出现,那时,我才知道心急不了,直到观音庙要扩建。” “观音庙扩建,要用附近的地,这时候杨斐出现了,可他身边带了许多护卫,是以太守的身份巡视,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那次我忍住了,可我猜,姐姐的尸骨,一定就在观音庙周围,从那时开始,我越发宣扬信佛之说,而村子里的人听说驿站里的人差老爷都信,也更喜欢往观音庙去,一来二去,观音庙的名声越来越大。” 戚浔听到此处心弦微动,“村子里几次出事可与你有关?” 徐栎抿了抿唇,“有关,驿内和村里的人熟悉,何况我还记得许多村里的人,打妻子的,不孝敬老人的,偷盗成性的,我略施手段,小惩大诫。” “那个打妻子的被你推下山崖摔死了。”戚浔道。 徐栎下颌微扬,“那是个意外,我本只是想让他也摔断腿,可没想到他摔死了。” 宋怀瑾忍不住道:“此人的确有罪,可你为了装神弄鬼令他丢了性命,心底难道没有愧疚?他罪不至死。” 徐栎虚虚眯着眸子,“愧疚?对这样的人,又为何要生出愧疚呢?我若不装神弄鬼,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惩罚他,你为何不问问他有无愧疚?” 戚浔这时道:“那章老伯呢?对他你也没有愧疚吗?” 徐栎微愣,很快又垂下眸子,“我来不及了……如果他告诉你们是我帮他干活,那我便来不及杀剩下的两人了,我本……本不想杀他。” 宋怀瑾接着问:“你是如何谋划的?” 徐栎偏眸,看着地上的青石板地砖,“我没想到他们一起来了,观音庙的名声越来越大,且还要不断扩建,我猜到总有一日会有人来,可他们竟一起来了……我本想第一个杀祈然的,可余鸣来的那天晚上,他喝酒装醉,回去后便和辛原修去后山找姐姐的尸骨,我便知道,当年去埋姐姐尸骨的人是他们两个!” “那天晚上我跟踪了他们,余鸣和祈然去了那片松林,等他们回来后,我假做祈然的声音,又将他引了出来,对了,这是我一直隐藏多年的口技。后来我制服余鸣,总算逼问了当年经过——” “当年他们四人醉酒,张狂忘形,直道此处不似京城那般可供他们花天酒地,我姐姐来时他们便看到了,随后便起了觊觎之心,待姐姐离去时,他们打赌看谁能留下姐姐,辛原修是习武之人,竟不由分说便将姐姐强拉进了屋子……” “辛原修是粗人,家中是肃州巨富,杨斐是岭南望族之后,最为张狂,一个村姑在他们眼底,不过是给钱银便可打发的,他……他二人对姐姐施暴,余鸣和祈然防止姐姐逃走,也是在这中间,这几个畜生不知是谁打死了姐姐。” 徐栎膝头的拳头攥的咯咯直响,眼底恨意尤未消解,“姐姐死了,他们才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很快,杨斐决定四人一起承担,也是在此时,薛明理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将薛明理拉入伙,威胁他,藏尸的木箱便是薛明理找来的——” 打死人的是谁说不清,可施暴的是杨斐和辛原修,杨斐将所有人拉着一起承担,便是为了封他们的口,徐栎继续道:“他们犯的罪不同,我便要给他们不同的惩罚,余鸣死后,我知道朝廷要来人了,也知道杨斐必定会来,我心知这是最好的机会,在那四日之间,便计划好了一切,除了祈然故意引我出去,其他的事都在我计划中。” 说至此他微微一顿,“只是我没想到,你们竟能知道那具尸体不是我。” 戚浔问他:“你给辛原修的信上写了什么?” “写了十二年前他们谋害我姐姐那一日,还写了姐姐的名字,那时你们还未找到姐姐的尸骨,亦并未联想到我为何杀人报仇,他一看到姐姐的名字便慌了。” 戚浔又问:“你一开始就将制香之物和醉仙桃花籽藏在鼓楼?” “不。”徐栎摇头,“一开始我藏在马厩的草料堆里,那鼓楼的锁生了锈,并不好开,可我知道里面有一面铜鼓,为了让杨斐知道何为地狱般的滋味,我才选择用醉仙桃花籽引他过去——” “那日带路到最后,我装作不解的问制香的器具是哪般模样,他是名门望族出身,自然什么都见过,他与我一形容,我便说此物曾在鼓楼见过,他十分警醒,立刻支走其他人,因他想自己早点找到线索,而后顺着此物找到凶手将其除掉。” 宋怀瑾想到了杨斐惨死的模样,再想到徐栎分明是如此机敏的心思,却偏偏用在了杀人之道上,心底不由浮起悲凉无奈之感,“你要报仇,要讨个公道,有许多法子,不一定要这般舍了自己性命,你这般聪明,这些年来又日日礼佛,又与众人宣扬佛道,佛家最讲求‘放下’二字,难道没有片刻劝诫自己?你如今背负五条人命,你也当知道后果。” 徐栎凄惨的笑了一声,“劝诫自己?想到姐姐死前受的苦,我便只想让他们下地狱去才能解恨,不,这么多年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真的解恨,我一直在想凭什么……” 他眼眶微红,瞳底却浮现出狠厉之色,“凭什么是我们?我们姐弟从未想过谋害他人,可偏偏厄运就降临在姐姐身上,我日日礼佛,可我从未有过片刻信佛,佛爷无眼,他看不到我们受的苦难,他白白受用了我们供奉的香火!” “佛家说善恶有报,可他们逍遥了多少年,他们个个高官厚禄,万民称道,功名利禄他们全都有了,他们的报应在何处?说来可笑,你们去那观音庙里看看,观音坐下苦苦哀求的总是悲苦善人,而恶人们高高再上,视你如蝼蚁,佛?佛在哪里?权力富贵难道连佛爷的眼睛也遮住了不成?!” 宋怀瑾欲言又止,徐栎哑声道:“你不会懂的,你,你们,都不会懂的,你们没有血亲被这般谋害死,你们没有尝过先死一次再活着的滋味,你们不懂……” 他哽咽着说完,脑袋深深的垂下去,宋怀瑾一时无言,门外站着的刘义山等人亦不知如何答话,戚浔望着徐栎,喉头也哽了住。 宋怀瑾深吸口气,“好,你既然想到通透,那便好好承受后果,所有作案的细节,大理寺衙门需要你仔细道来——” 他招手让周蔚和谢南柯写更细致的口供,徐栎却抬起头来问:“我可以说,可余鸣、祈然、辛原修和杨斐,他们在的罪行会昭告天下吗?” 宋怀瑾笃定的道:“当然会,祈然还活着,等他醒来,自然也要审问他当年罪过。” 徐栎紧绷的肩背微松,似乎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又道:“我要见我姐姐的尸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为她立个坟,可以吗?” 他语气再无片刻前的愤怒偏执,眼巴巴的望着宋怀瑾,带着哀求的意味,宋怀瑾有些犹豫不决,片刻才道,“你姐姐的尸骨与如今的案子无关,自然会妥善处理。” 徐栎还想再求,周蔚却听出宋怀瑾这是松口风之意,上前道:“徐栎,哦不,吴越,你先交代清楚,交代完了,会让你如愿的。” 徐栎仿佛不太相信的看向其他人,待看到戚浔,戚浔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定下神来,他安静的跪在地上,垂着脑袋,背脊佝偻的弧度让他比实际年岁看着大上许多,谢南柯问一句他答一句,若只看外表,像是个落魄温厚的四十岁男人。 抓到他的时候还不至人定时分,待将前后案子与十二年前旧事细节问完,时辰已至子时时分,戚浔帮着统总文书,没多时一回头,却见林巍还在。 林巍靠着门框站着,也一直在听徐栎的口供,此刻见戚浔看过来,他学着上次戚浔那般咧嘴一笑,又解释道:“我们主子关心案子进展,我多听听,回去好说给他。” 戚浔点头,想到那位临江侯世子,的确觉得此人颇为敏锐,他虽非此案主官,且还被怀疑过是凶手,可这案子进展好似全在他掌握之中,而他提前派人回京查余鸣和薛明理几人底细,更助了大理寺一臂之力。 等问完徐栎谋划杀杨斐的经过,已经是子时之后,谢南柯和周蔚轮流写供词,最后一个字写完落下,二人都舒了一口气,这时,宋怀瑾看了祈然回来,对众人道:“祈然晚上醒了一次,性命似乎保住了,不过要等明日才能开口说话。” 听见祈然未死,徐栎立刻拧了眉头,宋怀瑾看他一眼,冷声道:“你可莫要再动任何歪心思!” 徐栎歪头想了一瞬,“不,我不会,他如今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后半夜寒意更甚,他这话说完,众人心底都是突的一跳,宋怀瑾瞪着徐栎,吩咐道:“带下去好生看管!可不得大意!” 徐栎被两人架起,很快手脚都戴上了镣铐,待他被押走,宋怀瑾才呼出口气,“此人经历凄惨,可杀人却毫不手软,你们都谨慎些。” 他又沉吟片刻,“祈然伤重,我与刘驿丞商议,再等两日送他回京,明日开始,先将余鸣几个的尸首送回京城去,其他人留在此地采证,务必毫无遗漏,回京之后直接过堂定案。” 时辰已晚,众人应是后便各自回住处,走在路上,周蔚想到徐栎的经历仍在唏嘘,“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他已经是徐栎,不是吴越了,一定要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夜风刺骨,戚浔拢紧棉袍领子道:“这是刻骨铭心的血仇,他的身份地位,也难有更好的法子;人的际遇不同,选择便不同,若非如此,也没有人会愿意放弃本来的姓名去做另外一个人,当他用薛明理的尸体假扮自己的时候,他或许就未想过苟且偷生。” 周蔚叹了口气,“还真是像他说的,没有他那样的经历便不会感同身受。” 同一时间的北面独院里,林巍果真在给傅玦讲徐栎的证供,待他一口气说完,啧声道:“主子没看到杨斐的样子,与咱们在战场上重伤的一般,下半身骨肉都碎烂了,那戚姑娘也是莽胆大,若非属下拦着,跟着宋少卿就冲上楼了。”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没想到那徐栎是个十分聪明的,早些年竟然用薛明理的尸体脱身,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此番能查出这旧事来。” 傅玦听完了案情,便对旁的细枝末节兴致不高,淡声吩咐:“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吧。” 林巍一愣,“怎么?不等案子完全结束吗?” 傅玦抚了抚腿上的厚毯,“我们非此案主审,等结束做什么?” 林巍看向沈临,意味深长的道:“案子未曾结束,属下以为主子会想和大理寺的人一起回京。” “无需麻烦。”傅玦唇角微弯,“会再见的。” 一江风(完) 一江风(完) 辰时过半, 戚浔刚从院子里出来便碰上周蔚,周蔚手中捧了两个散着热气的面饼, 塞给戚浔一个后道:“临江侯世子天还没亮便启程回京了!” 戚浔一边吃饼一边问:“少卿大人呢?” “在祈然那。” 戚浔脚下方向一转往东边馆舍去, 又囫囵不清的道:“世子早就想回京了,走便走了,反正以后咱们也不打照面了。” 她不放在心上, 待走到祈然厢房前, 一张饼已下肚,待拍拍手进门去, 正看到宋怀瑾在对祈然说话, 他道:“杨斐已经死了, 凶手也已经招供, 当年那件事虽过了十二年, 可你那时是带着随从的, 杨斐、余鸣,还有辛原修,从他们身上也照样查得出来, 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交代, 免得遭罪。” 祈然脸上仍裹着棉布, 乍一看有些吓人, 他伤口疼的冷汗直冒, 心底一阵怕过一阵,不过一夜功夫, 杨斐竟死了, 凶手纵然被抓, 可当年的事果然也抖落出来,他还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命, 却知自己仕途已断送。 祈然心底一万个恨,他紧紧闭上眸子绝不开口。 宋怀瑾早先还敬着这位工部侍郎,看他如此,便觉了然,于是冷冷一笑,“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了,无碍,待回京之后,自然有法子让你开口。” 他也不再多说,看着一旁叫冯琅的大理寺差役道:“现在开始,你亲自看着。” 冯琅应是,宋怀瑾这才起身出来,走出寝房瞧见戚浔,他迎上来道:“今明两日都没你的事,你只需将验状整齐,回京之后好过堂。” 戚浔往祈然卧房瞥了一眼,“这位如何处置?” 宋怀瑾冷哼一声,“眼下半死不活的,暂不动他,等回京先送入咱们地牢过两天,等圣上有了命令,多半要转入天牢的,有的是苦头让他吃,到时候自然会开口。” 戚浔已入大理寺一年,知道流程,“那咱们后日回京?” 宋怀瑾颔首,“回京将此案了了正好过年。” 他们来驿站已有七日,说起来案子破的并不慢,只是徐栎太过狡猾,辛原修几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杀,叫众人有些气闷,而如今徐栎作案过程清楚,该寻到的物证齐备,人证口供记录完,便可带着所有人一道回京定案。 接下来两日,宋怀瑾带着大理寺一众差吏寻证齐备,临走前一天下午,将吴霜的尸骸埋进了老吴家的坟地里,徐栎戴着镣铐在坟前上了香磕了头,饱睡一夜,跟着大理寺准备好的车马一道启程回京。 此番除了祈然之外,吴涵和刘榭,以及余鸣几人的小厮、驿丞刘义山,亦要回京过堂作证,因此返程队伍浩浩荡荡,又因祈然重伤在身,走的并不快,头日从南下的官道而上,翻过雁行山,日暮时分在雁行山另侧山脚下的农家里歇下。 第二日早间飘了雪,便走的更慢,幸而京城西北的玉山下还有一处官驿,此处官驿狭小,亦多为换马之用,他们挤着入住,到也比睡在马车上强。 可也着实太挤了,得知打地铺都逼仄,晚间用饭时周蔚忍不住咕哝,“此处距离京城也就大半日路程,我听闻这玉山早些年还有皇家行宫,按理说此处应该不会这般荒凉才对,怎么周遭连个客栈也无。” 驿站狭小的厅堂里摆了两桌,宋怀瑾、吴涵几个主官坐一桌,剩下的差役都挤在另一桌上,他说完这话,桌上的笑谈忽的一静,谢南柯望着他,“你不知这玉山的事?” 周蔚并非京城人士,家中富庶,为了让他有个前程,便给他捐了个大理寺的差事,他与戚浔一样入大理寺一年,还不知这玉山有何传奇。 谢南柯又问戚浔,“你知道吗?” 戚浔正在扒饭,闻言好奇的道:“我不知啊,有何古怪事说来听听——” 谢南柯便道:“早些年听闻此处还是繁华热闹的,玉山上是皇家行宫,寻常百姓上不去,可这山下也多有美景,到了春夏游人如织,直到十五年前的瑶华之乱。” 周蔚一见果真有故事,还和皇家有关,立时竖起了耳朵,“瑶华之乱是什么?” “这玉山上的行宫叫瑶华宫,这瑶华之乱也是由此而来,十五年前,也就是建元十八年的上元节,先帝爷带着后宫嫔妃和几位皇子,以及四品以上朝官宗亲们来瑶华宫过节,就在那夜的宫宴上,当年的二皇子殿下离奇身亡——” 众人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金尊玉贵的天家皇子怎会死了? “当年二皇子殿下乃是孙皇后嫡出,本要被立为太子的,他一死,自然让先帝爷震怒,当时高品阶的朝官们都在,先帝爷立刻封了玉山,让三法司彻查,彻查后,却掀起了京城里的腥风血雨。” “二皇子的死和当年的四殿下有关,四殿下为陆贵妃所出,在他身后帮忙的,有他外祖父安国大将军,还有他的姨丈长肃侯宁樾,还有他的老师,当年的永信侯卫旸,这三家子联合起来,想害死二殿下扶持四殿下做储君。” “我朝最忌讳的便是天家血脉相残,先帝爷大怒,当下召回了当时还在北边的临江侯傅韫回来,我适才说的这些人,四殿下和陆贵妃被赐死,安国大将军陆氏被诛了九族,永信侯府和长肃侯府被诛了三族,说是血/洗/京/城都不为过。” 这是十五年前之事,当年在座诸人皆是垂髫孩童,自是记不清了,唯独年长些的王肃还有些印象,“我还记得那时候京城朝官大换血,好些人家怕被连累,举族都迁了出去,当时大半年京城里都人心惶惶的。” “咳咳咳——” 宋怀瑾忽然咳嗽了几声,他转眸看向他们这一桌,“吃饭就吃饭,好好的嚼这些舌根,这些事也是容你们胡说的?”言毕又对吴涵几人笑笑,“底下人不懂事,让大家见怪了。” 谢南柯和王肃说的兴起,语声越大,叫邻桌几人都听了见,吴涵闻言摆摆手,“不妨事,都十五年过去了,也不算什么禁忌了,今上圣明,广开言路,前岁还大赦天下,这些旧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刘榭在旁深长道:“说是能说,不过回了京城还是小心些,当年身故的二殿下到底是今上的亲兄长,且别人忘了这件旧事,太后和忠国公府却不会忘,这些年还在追查旧案呢,还是要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宋怀瑾连连应是,又瞪了谢南柯几人一眼,谢南柯连忙收声用饭,再也不敢说了,直等几位主官用饭完离开了厅堂,周蔚忍不住拉着谢南柯问:“这案子当年不是了了?太后和忠国公府怎还在追究?” 谢南柯低声道:“当年事发突然,先帝爷也是雷霆手段,不过陆、卫、宁三家也是多年的根底,哪里会心甘情愿的伏诛,听说他们大人被扣了,家里的小辈却都出逃了,当年拱卫司派了不知多少人手去追,后来只将宁家的小辈追了回来,陆家和卫家的小辈,至今还潜逃在外,如今十五年过去,也都长成二十来岁的人了。” 周蔚道了一声“难怪”,一转头,戚浔也听得津津有味,周蔚便道:“听见没,这么大的案子,比咱们见过最大的都要骇人,也不知咱们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这般大案。” 戚浔没忍住横他一眼,“咱们可千万别碰上这样的案子,免得一不留神掉脑袋!” 戚浔已用完了饭,此时起身朝外走,出了门却是天寒地冻,她赶忙拉紧斗篷回为她安排的寝屋去,周蔚跟在她身后,“怎就掉脑袋了?当年这案子也是三法司办的呀!能办天家的案子,还能发落王侯将军,这多威风啊!” 戚浔走到屋门外,一边开门一边道:“天家的案子,哪是外人查的清的?倘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可不就得掉脑袋?”她进的门去,也不给周蔚再说话的机会便将门关了上,“明早卯时启程,睡你的去。” 周蔚切了一声,摸了摸差点撞上门板的鼻尖,转身走了。 戚浔褪下斗篷搓了搓手,就着不多的热水洗漱后便缩进了被窝里,窗外寒风呼号,越是年底,越是天寒,如今近了京城,她忽然挂心自己养的那只草王八有没有冻死,随后又想,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便是她死了,那草王八也不会死,深吸几口气,戚浔呼吸绵长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众人踏上官道直往京城而去,行了大半日,在黄昏时分近了京城南门,离得老远,便觉巍峨的城池气象慑人,待到了城门之前,宋怀瑾亮出大理寺的腰牌,守城的护卫军稍加检查便放行。 众人经过昏暗的门洞入城,入目便是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致,戚浔催马走在队伍中间,缓缓经过御街上辅街,一路往坐落在皇城根南侧的大理寺衙门去,到了衙门已是天黑时分,其他人押解嫌犯入地牢,吴涵和刘榭则自有去处,宋怀瑾与他们约定好过案时间,又安排刘义山这些证人住进大理寺的值房内。 直到戌时过半,宋怀瑾才一口气给了戚浔三日大假,戚浔高兴的谢了恩,出门翻身上马,趁着初临的夜色,在一路阑珊灯火里回了城西安宁坊的戚宅。 这座宅子只有两进,坐落在寻常百姓簇拥的安宁坊里,不寒酸也不富贵,是她师父仵作程佑安死前留给她的一点薄产。 她无父无母一介孤女,还是个罪族之后,当年拜师后很是勤恳,对程佑安也极是孝敬,后来她靠着聪明机灵,又肯下苦功,验尸之术青出于蓝,帮着程佑安解了数次难案,程佑安对她既赏识又怜惜,死前将这小宅予她,也算给了她安身之处。 开门进院,系马,院子逼仄狭小,空荡荡的也无景观,待进了上房,屋内多日未烧地龙,更是冷的冰窟窿一般。 戚浔点灯,第一时间便去寝房看她养的草龟,这草龟她养了五年,跟着她从洛州到京城,程佑安死后回洛州安葬,这草龟便是她在京城最亲近之活物。 草龟一动不动趴在瓷盆里,戚浔伸手戳了戳,见它脑袋一缩她才松了口气,起身换身衣裳,去厨房生火烧水,利落非常。 待喝上一口热茶,戚浔才松活的呼出口寒气,她干的活计虽劳苦,可闲暇时,她也不愿亏待自己身子,她煮了碗热面,小口小口吃完,又烧了整桶热水好好沐浴,等肚里身上都暖和起来,才觉得自己焕发了生机。 她与草龟说了几句话,草龟也不搭理她,她嗤了一声,上床榻便坠入了梦乡。 一人独居也无事可干,她虽得了宋怀瑾赏识,却也不敢马虎,只歇养了两日,第三日一早便又回了衙门,时至年关,衙门里众人都在忙活,待一问,便知祈然在大理寺地牢里交代了,她心底微松,又在衙门里做些打杂的活儿。 案子查出真相,其后的程序便用不上仵作,戚浔每日去衙门应卯,所幸年前也未有新案子送来,到腊月二十九这日,芙蓉驿这桩案子彻底有了定论。 衙门后堂里,宋怀瑾对办案子的几人道:“此番这案子办的不上不下的,所幸凶手抓到,十二年前的旧事也一并查清了,如今已定了刑,徐栎刑期定在年后,祈然昨日便被送出京城流放关外了,如今这般天气,只怕路上活不成。” 祈然重伤未愈,可建章帝大怒,三法司自然不会给他养伤的时间,人还是往北去,路上严寒可想而知。 戚浔得知结果松了口气,这一案落定,众人也可过个好年,这日与众人道别时便互提前恭贺新禧,待她回了自己小院,也里外打扫了屋阁,又采买了些红纸剪了福字贴上,大年三十这日,买了糖糕酒肉,也算过了个安稳年。 年后仍是沐休,戚浔替程佑安拜了两家旧友,至初五这日才去衙门应卯,刚进衙门大门,周蔚便兴高采烈的迎了上来,他虽非京城人士,可因他在京城就职,家里为他买了宅邸,今年过年更是举家入京城团员,他这日着了新袍,看起来格外清秀俊朗。 “戚浔,你可听说了!” 戚浔一脸莫名,“听说什么?” “幽州大捷!西凉这次大败了!”周蔚兴奋的说,“原来世子早前回京之时,战事大局便已定了,只是他受了伤不得已提前回来!” “大年初三晚上,捷报送入京城,一同送来的还有西凉请求议和的国书,陛下大喜,当天晚上便着礼部商量让临江侯世子袭爵的事,赏赐送了几大车,临江侯府门前的大街都堵住了,好多人听见信儿也纷纷去送礼恭贺!” 戚浔拧眉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周蔚道:“我也去看热闹了呀!” 戚浔一阵无奈,“那我们要议和吗?” 戚浔不关心临江侯府如何,可大周战场得胜,彰显国威,百姓少受战火之苦还是极好的,周蔚道:“不知道呢,朝堂之上还要议论,少卿大人必定知道。” 戚浔摇了摇头,与周蔚一同去了值房,这几日衙门里清闲,也不见宋怀瑾人在何处,戚浔便帮着文吏们整齐去岁的公案文书,主簿和文吏们早与她相熟,而她次次帮忙,众人对她更颇为喜爱,寻常人不得入的文书库房也不限她出入。 戚浔这般消磨了几日,京城里幽州大捷的消息传的越来越盛,只是是否议和,朝堂之上仍未商量出个章程,到了初十这日,宋怀瑾在衙门露面,年初刑部又送来几桩公案,皆在京城之外,宋怀瑾点了人手去查,并未用得着戚浔。 戚浔是闲不住的性子,可差事用不着她,便也散漫了两日,这日正月十三,戚浔快到午时才去衙门应卯,她刚到衙门之前,便见周蔚在门口左右张望,看到她来,忙不迭迎了上来,“你终于来了,再不来,要治你玩忽职守之罪!” 戚浔莫名,“怎么?有案子?” 周蔚眼底闪着兴奋的明光,不住的点头,“是,不仅是案子,还是大案,刑部和大理寺一同查办,你是大理寺仵作,刑部的主官点你验尸!” 戚浔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还未问出口,周蔚已贼头贼脑的道:“你猜,这次来的刑部主官是谁?” 戚浔想了想,“是尤侍郎?” 戚浔是见过刑部侍郎的,可没想到周蔚摇头,“不不不,尤侍郎另调别用了,刑部侍郎换人了——” 说话间,二人已至衙门正堂之前,堂内或站或坐有数人,戚浔的目光不自觉被一道披着白狐裘斗篷的身影吸引,而更吸引她的,却是那人坐着的轮椅。 她脚下一顿,只觉匪夷所思,周蔚这时揭谜道:“想不到吧!是傅世子!他如今暂任刑部侍郎之职,这次的案子,便是他来督办!” 戚浔扯了扯唇,是,她是没想到。 二郎神01 二郎神01 堂中除了傅玦, 还坐着大理寺卿魏谦和京兆尹覃文州,魏谦花甲之龄, 年迈多病, 虽坐着正卿之位,却极少来衙门露面,寻常差事皆由宋怀瑾查办后与他过目, 而覃文州为京畿衙门主官, 若非要案,并不会常来大理寺走动。 戚浔不由狐疑, 他二人一同出现, 是因案子重大, 还是因为傅玦在此? “大人, 戚浔来了。” 戚浔刚走到阶下, 周蔚的声音便在旁响了起来, 他大喇喇开口,顿时引来所有目光。 戚浔面色微肃,却听堂内林巍道:“戚仵作让我们好等啊。” 戚浔到底有些心虚, 忙快步进门行礼, “拜见两位大人, 拜见世子, 卑职来迟了, 请大人责罚。” 魏谦满鬓华发,老神在在, 看了一眼傅玦和覃文州道:“你这丫头往日都来得早, 今日却如何晚了?让世子和覃大人好等。” 戚浔心里苦, 她又何曾料到今日忽然来了差事,她一拱手, 对着落座左侧的傅玦和覃文州作揖,“请世子和覃大人恕罪。” 覃文州转头看傅玦,傅玦目光脉脉的望着戚浔,缓声道:“不妨事,戚仵作验尸之术精湛,我在芙蓉驿便早有见识,今日这件案子,还需戚仵作尽心。” 时隔大半月不见,傅玦语声气足,听着重伤已愈,戚浔听见他话里话外竟有赞誉之意,不由抬眸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眉宇清逸,病气果然去了八分,再加上白狐裘衬着他俊美五官,莫名给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之感。 她这一眼撞进傅玦眼底,四目相对,傅玦又像能看破她心思,她忙又垂眸,恭谨的道:“卑职不敢当,卑职定竭心尽力。” 覃文州见过她多回,笑道:“小戚,你这次跟着怀瑾出京办差可立了大功,芙蓉驿死了数人,还挖出两幅陈年骸骨,你都断了个明白,这不,连世子都知你厉害,钦点你验尸。” 戚浔又连称“不敢当”,覃文州笑意一收,看向傅玦,“世子,咱们给宋少卿和戚仵作他们说说案子?” 傅玦点头,戚浔便也站在了宋怀瑾身侧去。 覃文州略一沉吟道:“案子生在城南白鹿书院,至今死者共有四人,死法不尽相同,并且——凶手已畏罪自杀了。” 戚浔一惊,凶手畏罪自杀了还查什么? 宋怀瑾也问:“凶手畏罪自杀?” 覃文州点头,“四日前,白鹿书院的山长发现一位学子被一支折断的毛笔刺破心脉而亡,另有一位士子被琴弦勒死,当时案子上报京畿衙门,由京畿衙门受理,可两日前,又发现一位学子被浸湿的书页捂死,此三人本已死的十分古怪,而在昨日又有一位学子身亡,此人是服毒而亡,我们后来搜他的屋子,发现了一本未写完的戏本。” 傅玦此时继续道:“白鹿书院收了许多寒门学子,这些人大都为外地人,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十分不易,其中有人靠卖字画挣银钱,还有些人则帮着京城中的戏楼写戏本,最后这位死者名叫常清,据查常给城中几大戏楼写戏本。” 戚浔不懂戏本和案子有何关联,越发专注的看着傅玦,傅玦又道:“他新写的戏本名叫《麒麟记》,讲的是三个书生入京赶考,却为佞臣胁迫,继而被谋害的故事,三个书生被谋害致死,而此三人的死法,和白鹿书院三位学子的死法一模一样。” 现世中三人竟和戏本里的人死法一样?! 戚浔忍不住看向宋怀瑾,宋怀瑾与她对视一眼,也沉下脸,觉得有些棘手。 傅玦忽而掩唇轻咳了一声,戚浔忙又看向他,傅玦继续道:“这戏本还未写完,是常清颇为珍视之物,整个白鹿书院也无第二人见过,而就在第三人死后隔夜,他服毒自尽了。” “戏本之上的内容无第二人看过,而现世三人死法又与戏本上的一样,所以断定是他杀了人?”戚浔理清了此间关系,“若当真如此,他的确是嫌疑最大之人。” 傅玦颔首,覃文州又道:“此案古怪便古怪在,常清并无理由杀害另外三人,他与其中两人有过口角,可另外一人却与他是同乡,且比他早一年入白鹿书院对他很是照顾,其他人说他们关系极好,找不到足够的动机,他便有可能不是凶手。” 此案关窍在戏本上,若有第二人看过戏本,便可构陷于他,宋怀瑾便道:“如果能验出写戏本的学子并非自杀,那此案便疑点更大了。” 傅玦“嗯”了一声,又看向戚浔,“京畿衙门的仵作已验过一次,说他的确是服毒自尽,可如此说不通,且此案关系重大,才要与你们大理寺一同查办。” 覃文州继续道:“白鹿书院为天下第一学府,此间出过多少状元榜眼你们也知道,如今朝中打算开办女学,宁阳长公主本打算今岁在白鹿书院增加女学学堂的,可如今书院里出了命案,此事便要搁置了,并且,此番身亡的第一位学子,是吏部员外郎刘元之子,案发后他往京畿衙门和刑部跑了多回,到如今,圣上与宁阳长公主都知道了。” 宋怀瑾一听又是桩建章帝过问的案子,神色不由一紧,傅玦便道:“此案刑部牵头,大理寺协助,不必太过担心,但有错漏,也是刑部向圣上交代。” 宋怀瑾忙道:“自然听世子调派。” 傅玦颔首:“那便去白鹿书院罢。” 白鹿书院在城南莫愁湖畔,此去要走小半个时辰,戚浔先去值房取了验尸箱笼,心底却在盘算白鹿书院怎会生这般大的案子。 白鹿书院是大周立朝时所建,初为一位大儒私有,后发展壮大,门生学子遍布天下,到如今受京畿衙门与礼部学政一同管辖,在大周,是除了国子监之外最令年轻士子们向往之地。 戚浔提着箱笼一路小跑,出衙门便见主官们车马齐备,她寻到大理寺与她配的马儿,提着箱笼翻身而上,虽瘦胳膊瘦腿,却利落飒然,看的林巍也不禁啧了一声。 她催马,与宋怀瑾和谢南柯等人同行在马车最后。 坐在马背上,戚浔低声问宋怀瑾,“大人,傅世子怎去了刑部?” 宋怀瑾亦轻声道:“他腿上的伤许是好不了了,且幽州大捷,西凉要与我们议和,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不过这刑部,应当是他自己要去的。” 她在马背上侧身与宋怀瑾低语,马车里的傅玦和林巍看的一清二楚,林巍道:“戚仵作倒是得宋少卿看重。” 傅玦和缓道:“得上司看重是好事。” 林巍又忍不住问:“主子当真觉得戚仵作能验出不同来?” 尸体京畿衙门的仵作早已验过,并未找出有效线索,如今与大理寺合办,若戚浔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安排便是徒劳了。 傅玦摩挲着指节上一块旧疤痕,“打个赌?” 林巍一听,立刻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了不了……属下也觉得戚仵作验尸厉害,必定能找出蛛丝马迹,属下绝无怀疑!” 傅玦勾唇,林巍嘀咕道:“与您打赌属下从未赢过,属下可不会再上当了。”言毕,他又朝外张望道:“主子为何不选兵部要来刑部呢?查办案子琐碎的很,可全没有咱们在幽州的时候痛快。” 傅玦也看向窗外,一道帘络之隔,马车后众与人说笑的声音传来,他缓声道:“忘了幽州吧,京城才是我们安身立命之地。” 林巍乖觉的点点头应是。 白鹿书院占地阔达,整个莫愁湖以东皆是书院地界,戚浔一行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一路走向湖边,路过一块写着“白鹿书院”的灵璧石便到了书院正门,此时已是日头西斜,书院正门紧闭,两个京畿衙门衙差在侧门等候。 见到队伍,此二人立刻迎了上来,“大人,世子,山长和学子们都在书院明礼堂等候。” 覃文州下马车,傅玦被连着轮椅抬了下来,等大理寺几人下马,众人一齐从书院侧门而入,明礼堂为书院待客之地,还未走到跟前,便见一位白发老者带着身后数十人走了上来,而其中竟还有个着明红裙裳的年轻女子。 白发老者一看便德高望重,可他还未开口,红衣女子先上前道:“覃大人,为何还要再查?昨日不是说了常清的确是服毒自尽吗?” 她生的雪肤花貌,眉眼明艳,言辞间顾盼神飞,倨傲之意分明,话刚说完,她一眼看到了人群之中站着的戚浔,她很有些诧异道:“她是何人?” 覃文州面上带笑,“郡主,这是大理寺仵作,此案疑点重重,世子决定与大理寺一同查办此案,不是那般轻易能了的。” 女子这时看向傅玦,先前还有些跋扈的声音软和了几分,“傅玦哥哥,你这是哪般安排?” 傅玦凉声道:“孙菱,这是命案,由不得你胡闹。” 姓孙,又是郡主,戚浔眼珠儿一转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份,原来是忠国公府那位颇受太后和圣上宠爱的长乐郡主。 傅玦面上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可一旦冷下声来,便是覃文州都有些发憷,孙菱表情变了变,撇嘴道:“是长公主吩咐我来的,罢了罢了,且查吧……” 她说完又打量戚浔,似乎未见过公差之中有女子,覃文州见状便对山长齐宗义道:“要重新验尸,带路吧。” 齐宗义也很意外,其身后学子们亦忍不住切切私语起来,戚浔是大理寺仵作,众人对一个女子做仵作验尸持怀疑之色。 齐宗义带路往停尸的厢房去。 孙菱本走在傅玦身后,这会儿也三步两回头的看戚浔,没多时,干脆走到戚浔身侧来,问她:“你叫什么?” “卑职叫戚浔。” “你验尸多久?” “验尸七年。” 孙菱眸子瞪大了,戚浔本以为这般千金贵胄的郡主小姐,多半会露嫌恶之色,可没想到她只上下打量她,又问:“你比昨日见过的京畿衙门仵作还厉害?” 戚浔弯唇,“不比他差。” 孙菱啧的一声,“那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般厉害,若是,我必定在长公主面前为你说话!” 戚浔不知作何回应,她又看了身后那些学子一眼,低声道:“他们眼下必定觉得你比不上昨日那仵作,你可要打他们的脸!” 戚浔不由得笑了,“是。” 孙菱没成想戚浔并不在此时谦虚,眼底更有期待之意,而众人走过一段两处曲廊,到了处偏僻小院,山长齐宗义道:“诸位请——” 四具尸体就停放在院内中堂,覃文州亲自带着戚浔入屋,随从掀开尸体上罩着的白布,覃文州指着四具尸体道:“这是第一夜死的刘希,这是后来死的杨俊,这是第三个死的曾文和,那便是常清。” 死者常清躺在最右侧长案上,戚浔放下箱笼戴上护手面巾,先上前查看常清头脸。孙菱和学子们都站在门外不敢近前,看她掰开死者口唇,又细看其发根眼鼻之地,不由纷纷捂住口鼻后退,只觉膈应的紧。 而很快,戚浔就头也不抬的道:“常清并非自杀。” 二郎神02 二郎神02 覃文州激动的问:“并非自杀?” 戚浔“嗯”了一声, “死者面色青灰,肌肤上有出血点, 眼球突出, 口唇干裂,舌上有小刺疮,两耳肿大, 腹部略有鼓胀, 依照中毒之相,乃是礜石中毒。” “礜石毒性与砒/霜类似, 却不比砒/霜性烈, 常被道家用来炼制丹药, 若用的适量, 有祛寒湿冷积之效, 可若用过了量, 便是毒药,而寻常百姓家中最常见到此物的便是毒鼠药,我猜你们查证所得, 死者常清当是服用毒鼠药而亡。” 覃文州眼底生亮, “正是毒鼠药!毒鼠药的药罐就放在他床头, 还未吃完, 因此大家都觉得他是自杀身亡, 昨日京畿衙门的仵作来验,也是如此说辞。” 戚浔这时将常清的右手袖口牵起给覃文州和傅玦看, “大人和世子请看, 死者右手袖口上有深色印痕, 胸前和领口也有,这印痕黄浊, 并非油污,却又有淡淡的生姜与草果之味,这是极常见的治疗呕吐腹泻所用的方子。” “礜石毒不比砒/霜烈性,服下此毒者,常有数个时辰的腹泻呕吐,且伴有极严重的痉挛疼痛,这过程时间长,意味着死者死前要经历长时间的痛苦,如果死者是自杀,选择此药实在不够明智,而我适才所言的汤药,他更不会服用。” “因此我推断,是有人下毒与他,他随后呕吐腹泻,可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做吃坏了肚子,这才用寻常百姓家里最常见的的法子做药汤服下。” 覃文州蹙眉,“那或许是他服毒之后后悔了呢?” 戚浔弯唇,“若是后悔,他又怎会用生姜草果汤来解毒?他知道自己服下的是毒鼠药啊。”言毕她又道:“大人若不尽信,我还可剖验。” 覃文州看向傅玦,傅玦颔首道:“验。” 戚浔点点头,利落的选起剖尸刀来,门外齐宗义等人听得长大了嘴巴,忍不住道:“当真要剖验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覃文州闻言道:“齐山长莫要迂腐,如今案子疑点甚多,早点查出真相告慰死者在天之灵才好。” 齐宗义欲言又止,只好叹息着应是,他身后的学子们十多人,年纪小的不过十二三岁,年长者也不过十七八,一听这仵作姑娘竟要剖尸,神色皆是惊恐,看着戚浔的目光,更好似看什么鬼怪一般,只有孙菱,明眸锃亮,像是看到了宝贝。 戚浔很快选好了剖尸刀,她抬手解开死者襟口,呲溜一声抽掉了死者的腰带,啥时间,死者的胸腹皆袒露出来,门外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声,孙菱下意识偏了偏目光,可想到戚浔便是女子,又大着胆子去看,然后,她便看到戚浔要去解死者的裤腰。 戚浔都上手了,却又觉得不太妥当,她看向覃文州,“大人,卑职剖验,还是让闲杂人等回避为好。” 覃文州亦觉有理,忙令齐宗义等人去外头候着,他们这些读书人本也看不惯这等场面在,自听令离去,唯独孙菱不愿走。 她道:“《礼记》说‘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他们整日读书写字,却还不及我一女子,我不走,我也不嫌恶心也不怕。” 覃文州无奈,戚浔听见这话只觉这位长乐郡主有趣,她也不多言,俯身将常清衣裤尽数褪下,只如此,孙菱面上青红交加的,侧身不敢再看。 尸体暴露在寒冷之中,青灰之色越是渗人,按照覃文州所言,死者死亡时间在一日半左右,戚浔查验下来,也的确如此,而要确定死者是否服用过生姜汤,只需剖验看死者胃里残留便可。 戚浔在死者胸椎下刀,一路向下到死者胃部,因死亡时间短,血很快从死者皮肉下溢出,不过片刻,整个中堂便满是血腥味,戚浔面巾之上的眸子专注又冷肃,比平日里活泛灵巧的模样大为不同,傅玦的目光从她的手上一路往上逡巡,最后落在她纤长的眼睫之上。 剖验没有众人想象之中快,时间一点点流逝,冷风穿堂而过,男子们尚且耐不住的跺脚活动活动,戚浔却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她的袖子挽到小臂中段,剖尸时露出二寸长的胳膊被冻得青白,光影明灭间,几乎能看清肌肤下细枝般的血脉。 “周蔚,去找个盆来——” 忽然,戚浔开口,众人只见她沾满了血色的手从尸体腹腔内捧出一团污物,周蔚应了一声快步跑出去,没多时,捧了个笔洗进来。 戚浔将那团污物放进去,仔细分辨,没多时,戚浔抬头道:“死者胃里残留了些许姜渣,的确如我先前推测的那般,是用过生姜汤的,并且,死者胃里还有些绿豆皮残留,照豆皮被消解的程度看,应当是前天晚上用的,应当是类似绿豆粥又或绿豆糕之类的食物,毒鼠药或许就在此时吃入腹中。” “从尸体身上留下的痕迹看,并无外伤和其他淤青挫伤,不存在死者被强行灌入毒药的可能,因此定是死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吃下,那凶手将毒药掺入饭菜和糕点之中的可能性就很大,这一点可查问书院其他人。” 戚浔微微一顿又道:“死者食道和喉头损伤大,应当是前夜反复呕吐过,也因此,胃内残留物并不多,肠道内有米状残留,正是礜石中毒之状,若在他所住之地的净房内搜查,当能搜到一些污物,而生姜汤是最简易的方子,很有可能是他自己夜半煮的。” 戚浔说完这些,足以证明常清是被下毒而死,然而覃文州还有一个疑问,“常清是被人下毒毒死,那另外三位死者的死,有没有可能是常清做的?” 戚浔看向不远处的三具尸体,“这个还要细验才知道。” 言毕,她又倾身整理常清的尸体,只将从胃里寻出的残渣留下,周蔚麻利的打来一盆水,又令她将手上血迹清洗干净。 傅玦和覃文州午时去的大理寺,来到白鹿书院是申时前后,此刻斜阳西垂,天色不早,若要细验,今日多半验不完,覃文州看向傅玦,等他拿主意。 傅玦略一沉吟,“既然并非自杀,另外三人的死也大有可疑,眼下封锁书院,让李廉将最近七日出入书院的人全都召回,除了衙门和大理寺的人之外,其余人都不得妄动。” 他又看向宋怀瑾,“今日烦宋少卿带人问证供。” 李廉为京畿衙门捕头,也随从在侧听令,闻言立刻应声,点了几人离去,宋怀瑾心中亦有数,“还得将几位死者的身世查个明白。” 覃文州道:“这个昨日已问过,第一个死者刘希,是被毛笔刺死,他今年十七岁,是吏部员外郎刘元之子,来书院念书已有三年,去岁参加科考未曾高中,是打算再在书院念两年参加下届科考。” “第二个死者是杨俊,是京中永宁坊杨氏布庄老板的次子,他今年也是十七岁,来书院念书只有两年,还未参加科考,此二人家境殷实,是与第四位死者常清有过口角的,据说是刘希和杨俊发现常清写的戏本在戏楼里卖出好价,结果被这二人告发到了山长处,道读书人写戏本自降身价,对白鹿书院名声不利。” “齐山长知道常清家贫,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之后,他曾告诫常清挣够了读书的银钱,便当将心思放在课业上,也并未惩处,不过常清却与这二人结了梁子,并且此事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山长更不知道常清还在给戏楼写戏本子。” “第三位死者,曾文和,十八岁,他便是此前说过的常清的同乡,他比常清早两年来白鹿书院,家境也只比常清好上两分,平日里卖些字画,对常清也十分照顾,这也是我们起初觉得古怪之地,更具体的还要再调查。” 宋怀瑾听完点头,“明白了,那我这便带人去问证词。” 宋怀瑾点了谢南柯和王肃几个跟着,他一走,大理寺便只剩下戚浔和周蔚,两人对视一眼,便听傅玦吩咐覃文州,“覃大人,若是府衙还有公务,你便不必在此守着了。” 覃文州身为京兆尹,自不止管查案一道,他略一想道:“既是如此,便将李廉留下听您调派,下官明晨要入宫面圣,的确不敢耽误。” 傅玦点头,覃文州便带着随从离开,傅玦又看向戚浔,“戚仵作可还能继续验尸?” 戚浔忙应话,“自然,卑职这便验另外三位死者。” 傅玦颔首,视线随着戚浔而动,戚浔头次在傅玦眼前当差,心底自然谨慎,手脚更利落了许多,周蔚比她经验还少,心底直打鼓,亦紧随在他身后。 二人走到最左侧第一位死者身边,周蔚忍不住低声道:“怎么说?眼下咱们是帮着刑部查案了” 戚浔道,“又非头次了。” 周蔚压着声,“你别忘了,先前咱们还当世子是嫌疑犯人呢,如今在他眼皮子底下当差,我怎能不害怕。” 戚浔无奈,“世子身份尊贵,怎会记这个仇?” 周蔚很有些不情愿,一转头,却见傅玦正看着他们,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傅玦不是好相与之人,于是忙收回目光,板正身子规规矩矩站好。 孙菱也一直看着戚浔和周蔚,她忍不住道:“没想到戚姑娘果然厉害,难怪能在大理寺司职,若是长公主知道她,一定会对她十分赏识。” 傅玦闻言并不接话,孙菱忍不住道:“傅玦哥哥,你可知戚姑娘身世?也不知她家中做什么的,女子为仵作我还是第一次见,这行当似是贱役,多为奴籍罪役担当,寻常人家也只有分外贫苦才会让儿女做这个,戚姑娘的父母竟舍得。” 傅玦这才道:“戚仵作在大理寺司职,十分得大理寺少卿看重,你不必操心。” 孙菱又撇嘴,又道:“傅玦哥哥回来还未去我们府上,我哥哥这几日出京办差了,否则今日便邀你过府。” 傅玦转眸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时辰已晚,你要去向长公主复命便去吧,此案或许要查个数日,令她心中有数。” 孙菱有些不满,似不想走,可看天色的确不早,只好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那我去了,明日我再来,我也想知道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孙菱言毕,又高声道:“戚姑娘,我走了,咱们明日再见。” 戚浔正验第一具尸体,闻言直身道:“是,郡主慢走。” 孙菱转身离去,戚浔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又倾身验尸,周蔚本就是个话多的性子,忍不住的道:“这位便是忠国公府的长乐郡主吧?” “应当是。” “没想到与传言不同,传言说她深得太后和陛下喜爱,骄纵无双,一个不高兴连陛下都敢顶撞,如今看着,倒也没有那般可怕。” 戚浔摇了摇头,“传言不可信。”又道:“干活,将箱子里的白醋拿来——” 周蔚跑腿很是利索,很快将白醋寻出,戚浔将白醋涂满了第一位死者的尸身,正要细验别处,便听到轮椅朝她靠近了些。 傅玦问:“戚仵作,如何?” 戚浔心思一提,忙道:“第一位死者的死亡时间,应当在五日左右,而后四日之前被发现,尸僵已经消失,从身上留下的尸斑瘢痕看,死者死亡时是坐在某处桌案,死后身体倒向前,趴在了类似桌案之地,因此瘢痕大都在死者臀部和大腿后侧,上身则集中在右侧颈部和小臂内侧,是因死者死后趴着的姿势而定。” 傅玦颔首:“死者死在自己的寝房内,前一天晚上,有人在窗外看到他趴在自己书桌上,当时那人以为他是看书看累了,便未出声叫他,到了第二日早上,还是有人看到他趴在那里,有人觉得不对,便推门进去叫他,这才发现他死了。” 戚浔狐疑,“那寝房内只有他一人住着?” 此处是书院,在戚浔的印象之中,不应该是独居才是,傅玦道:“因过年,许多京城本地的学子,或是近处州府的学子都回家过年了,他那处寝房本还有三人,只是他们都不曾回书院,因此暂是他一人独居。” 戚浔记性极好,又道:“可他不是吏部员外郎之子吗?他为何早早来了书院?” 傅玦牵唇,“他此前未考中进士,他父亲对他给予厚望,他亦十分好学,初五之后便回了书院,平日里多一个人温习课业。” 今日是正月十三,刘希初五回到书院,初八便遇害身亡,戚浔仔细想了片刻,又去看尸体上的挫伤,“刘希这般死法,凶手多是在他背后偷袭,且必定是他相熟之人,来的时候卑职看到书院里的学子不多,若按照刘希遇害的时间推算,初八在书院的人都有嫌疑。” 她又指着尸体的双手和面部,“死者面部口鼻之地有青紫色淤青,凶手杀他的时候,当是从后捂住他口鼻,而后以刺尖向小拇指方向的握法,刺向死者心脉,不过卑职看这伤口,刺入的方向是——”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比划,随后皱眉,似乎觉得何处不对劲,傅玦道:“凶手刺中的是死者左侧心脉,倘若他以右手刺入,方向当略有倾斜,除非他以右手捂住死者口鼻,以左手刺入凶手心脉。” 戚浔不由得眼底微亮,她正在思考这推测的合理性,傅玦却已看透,由他这般道出,她便越发肯定,她不由问:“世子擅武,亦擅用兵器,左利手与右利手的确会有角度差别?” 傅玦点头,“自然。” 戚浔于是心底一定,“那凶手极有可能是左利手!死者的伤口是从靠近胸椎骨之地刺入心脉。”她说完视线扫了一圈,“不知凶器在何处?” 傅玦看向林巍,林巍走到房内角落处端过一个木托盘,其上摆着三物,折断的毛笔,琴弦,以及一摞褶皱的书页,正是杀死前三位死者的凶器。 白鹿书院为天下学子向往之地,毛笔、琴弦、书页,更是书院内常见的风雅文质之物,可如今却被凶手当做凶器,戚浔瞬间觉出些诡异之感。 “戚仵作,这便是此案三件凶器。” 戚浔接过托盘,先看杀死刘希的断折毛笔,毛笔是中楷软毫笔,从尾部三分之一处折断,断口倾斜,正好形成利尖,而凶手握住笔头方向,从后刺入死者心口,戚浔摩挲着断口,见断口参差不齐,的确似是意外而断。 她一时有些踌躇,傅玦又道,“凶器断口并非刻意造成,凶手是冲动杀人还是有计划杀人并不好确定,不过案发现场并无打斗痕迹,甚至,断掉的笔头也还在,问了其他人,他们说这支毛笔乃是书院配的,众学子皆有,当时屋内其他人的笔墨纸砚皆锁在各自柜中,这支正是属于刘希的。” 戚浔摸着笔杆,笔杆也不过是普通空心紫竹管,论起硬度,自然比不上匕首等物,可凶手却用它来杀人,她看着死者胸前早已结痂的伤口,只觉凶手是意外冲动杀人,可若是如此,凶手便要先折断这支笔…… 她又去看琴弦和褶皱的书页,傅玦见她看过去便道:“琴弦也是第二位死者瑶琴上的琴弦,他不是死在自己的寝房内,而是死在书院的琴舍之中,书院以北,有一处专门的琴舍供大家习琴,杨俊平日里爱好抚琴,常一个人前去练琴,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正俯趴在自己的瑶琴上,已然断气。” “四日前,也就是初九,早上发现刘希尸体的时候,杨俊还活着,到了晚上,他便死在了琴舍之中,当时是书院的护卫晚睡之前四处巡看,看到琴舍内还有灯火,便走过去查看,这便看到杨俊已被人勒死。” “第三位死者曾文和,是十一那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书院藏书阁内,捂死他的纸张是从曾文和最喜爱的《素玉词集》上撕下来的,被人发现的时候,那本词集就在死者身边。” 戚浔听傅玦娓娓道来,他语声虽清朗悦耳,可戚浔想到发现死者的场面,却觉心底微凉,寝房、琴舍、藏书阁,皆为学子们进学之地,可凶手选择这这几处地方下手,一来自然是为了方便,二来,戚浔感受不到他对白鹿书院的尊崇。 而如果第一人是冲动杀人,第二人和第三人呢? 戚浔将托盘还给林巍,复又走到第二位死者和第三位死者身边去,先初验二人尸体,从尸体上瘢痕和挫伤来看,死状以及死法皆附和傅玦所说,她暗自记下尸体上的线索,忍不住道:“天色不早,卑职想去三人的死亡现场看看——” “自然好。”傅玦温和开口,又抬了抬手。 林巍立刻上前推着傅玦的轮椅朝外走,走出几步,发现戚浔和周蔚都未曾跟上来,林巍奇怪的回头,“戚仵作,你们站着干什么,怎么不跟上来?” 戚浔和周蔚忙抬步上前,待出了厅堂的门,见林巍还推着傅玦朝外走,她眉头不由越皱越紧,周蔚也有些意外,傅玦竟然要与他们同去。 周蔚不住的给戚浔使眼色,戚浔朝他扬了扬下颌,意思有话你自己说。 周蔚深吸口气,语气恭谨的道:“不敢劳烦世子,还请世子吩咐个差吏带我们去便好。” 林巍轻嘶一口气看向他,“周兄弟你在想什么?我们主子为此案主官,也要去看案发之地的,你莫不是自作多情,以为主子要为你带路不成?” 林巍语气带着诧异,瞬间令周蔚面上血红一片,他面皮比戚浔还薄,当下尴尬的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属下只是怕世子他太辛苦……” 林巍一笑,“这不算辛苦,幽州可比现在辛苦,我们主子习惯亲力亲为了。” 周蔚连忙附和称赞,一旁戚浔一边同情周蔚一边心有余悸,心想傅玦不亏是能打败西凉的人,幸好自作多情开口的不是她。 二郎神03 二郎神03 日暮渐昏, 戚浔跟着傅玦,沿着书院青石板主道往学子们的寝舍走去, 冬末积雪未化, 道旁榆柳未吐新芽,一路行来,只见书院内学堂馆舍连绵, 森然有序, 肃穆巍然,一派雅正清明之风。 这是大周朝学子们崇敬向往的第一学府, 大儒学者们在此授业解惑, 而这些未来的朝中栋梁们在此笃学明礼, 寒窗苦读, 只待来日一举登科, 青云直上。 周蔚少时只在私塾年过几年书, 后来考科举,却连省试都未中,家里知道他走不成仕途, 这才为他捐了个职, 路上看过来, 他也被书院庄严肃穆的氛围感染, 低声问戚浔, “你可读过书?” 戚浔摇头,“我哪有机会读书?” 周蔚又轻声道:“我知道你的出身, 你族中若不出事, 如今定然也能进女学念书的, 不过你的字写得并不差。” 周蔚虽常帮戚浔记录,可他见过戚浔写验状, 那一手拈花小楷写得极是漂亮,戚浔便道:“幼时开蒙的早,族中出事之前已学过几年字,便是那时留下的底子。” 周蔚还要再问,戚浔却转了话头,“书院占地阔达,如今又在年休时节,且护卫不多,凶手要想不知不觉的杀人离开,很是容易。” 周蔚立刻也想到此处,又道:“不用说,凶手必定是书院内的学子,要么便是夫子,能用纸笔琴弦杀人的,总感觉不会是粗人,且读书人清高好讲规矩,纸笔琴弦这些文人常用之物,当不得与血腥污秽沾染才是,这凶手也不知是哪般心理。” 周蔚歪头想了想,“总不会是读书读魔怔了,按照常理来说,一般人爱纸笔爱琴都来不及,又怎会用这些东西杀人呢。” 戚浔闻言,心底又生出此前的念头,凶手在书院内三处地方杀人,杀人凶器亦是古怪,他不仅对白鹿书院并不尊崇,或许还颇为憎恶此地,若周蔚所言,甚至对读书进学也怀有怨念。 傅玦坐在轮椅上,耳边传来二人低低的说话声,暮色笼罩在他身上,将他神色侵染的晦暗难明,他这时道:“读书人虽清高,却也不乏利欲熏心者,他们寒窗十载,为的是科举中第,说的好听些,将来为民请命为国,可若说的世俗些,为的皆是功名利禄。” 周蔚听的啧啧有声,他入京城一年,对此颇有感悟,本就是权贵之族便罢了,若投生在寒门,科举便是晋升阶层的唯一路径,多少人想鱼跃龙门。 戚浔见傅玦说的透彻,便道:“死者有四位,前三位所用凶器特殊,凶手或为一人,常清被下毒而死,乃是为了构陷于他,不论凶手是谁,这四条人命背后必定藏着某些见不得人的动机,只是如今我们还看不明白。” 周蔚深吸口气道:“可是书院这样的地方,大家是来读书进学的,有何事说不清,需要害四人性命,徐栎杀人,乃是为了替姐姐报仇,此番凶手又能为了什么。” 他的问题自然无人能回答,只是如此一说,这庄严清正的书院忽然被蒙上了一层诡异阴冷之气,好似一张洁净无瑕的白宣染了灰渍一般。 又穿过一道月洞门,便到了书院寝舍,寝舍坐落在回环曲绕的竹林中,冬末寒雪时节,忽有一片苍翠之色入目,令几人皆是眼前一亮。 林巍指着眼前的小道:“刘希的寝舍在西面,常清的寝舍在东。” 戚浔道:“先看刘希的寝处。” 众人转道向西,很快便到了林巍所言之地,厢房门窗紧闭,跟随的差役上前将门打开,戚浔和周蔚先进了屋。 厢房一分为二,左右各有两张床铺,床铺北面靠墙,书案和书柜则各在东西两侧,若站在南边轩窗外,恰好能将屋内景象一览无余。 “刘希住在西面隔间,当时他趴在书案上。” 林巍将傅玦推到窗前,一把将轩窗打了开,他又继续道:“当天晚上看到刘希的是一个叫何有为的学子,他来的时候门锁着,刘希趴在书案上,看着像是在睡觉,而窗户半掩着,他走的时候还将窗户为他关好了。” 傅玦接着道:“第二日早上刘希被发现时,窗户仍然未锁,凶手极有可能是从窗户离开。” 窗台并不高,成年男子可随便翻入,戚浔应了一声,开始检查书案。 书案两侧制有内柜,正面并无挡板,落座后,能看清死者腿脚。 刘希死了数日,书案下的地砖上还积着血色,又因他趴伏在案,书案边缘亦沾染了少许,戚浔先检查桌椅上的痕迹,又拉开椅子坐下,随后又起身走至椅后。 她来来回回起身坐下数次,周蔚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戚浔定神道:“当日何有为来的时候,并未看到血滴下,刘希那天穿着的衣物乃是件月白长袍,若是染上血色当很明显,且他被刺中的是心脉,血色从胸口氤出,不出片刻便会流至袍摆,倘若何有为不曾说谎,那他来的时候,刘希是刚刚遇害。” 傅玦出声:“他是初八晚上亥时初刻来的。” 戚浔神色一振,“那便能确定刘希准确的遇害时间了,初八夜亥时初刻前。” 周蔚问:“当时看刘希趴在桌上,何有为怎不叫醒他?” 林巍叹息道:“刘希此人脾性不好,看书之时绝不让人打扰,何有为来找他本是借书的,见他趴着睡觉便不敢出声。” 戚浔伸手拉开了案柜,只见柜子里满满当当皆是书册拓帖,她随便拿出一本,便见书册被翻得边缘毛糙卷曲,不知被主人夜读多少回,余下的册子上,密密麻麻皆是对文章的注解,而几套拓帖之上墨迹斑斑,看得出刘希日日苦练书法。 她不由得道:“刘希极是好学。” 傅玦便道:“他十四岁那年便中了举人,当时半个京城都知道他的才名,他父亲对他给予厚望,本以为去岁能一举中个状元、榜眼的,可没想到他连三甲都没进。” 戚浔听得秀眉紧蹙,又在屋内打量一番,发现刘希连床榻枕头旁都沾着墨色,似乎有在床榻上书写的习惯,屋子里刘希个人之物除了书册便笔墨纸砚,并无任何消遣享乐玩意儿,戚浔甚至看不出他是个出自官宦人家的公子。 她决定去另外三位死者的屋子看看。 出门时夜色已至,几个随从打了灯笼过来,林巍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厢房,“杨俊就住在那里,何有为便是与他同住一地的。” 到了杨俊寝舍之前,一个眼熟的年轻书生从里快步迎出,早前他跟在齐宗义之后,戚浔见过他,只见他拱手朝傅玦行礼,“在下何有为,拜见大人。” 他便是林巍说过的何有为,戚浔打量他一瞬,问道:“可能看看杨公子的寝舍?” 何有为也认得她,他看她的眼神谨慎,可瞳底却有几分忌讳,戚浔对这神色再熟悉不过,亦懒得介怀,何有为侧身道:“请进——” 屋子同样是东西两间,待进了杨俊的西间,戚浔一眼看到了好几张瑶琴摆在书案上,她有些诧异,何有为解释道:“杨俊爱琴成痴,喜好收集瑶琴,这些琴便是他买来的,平日里除了基本的课业,他都与他的琴在一处。” 说完他叹了口气,“他一定没想到最后死在一根琴弦之下。” 瑶琴共有五张,款制不同,可每一张琴都漆色古朴,其上音裂纹密布,一看便并非凡品,除此之外,戚浔还看到白玉镇纸、红珊瑚琴坠儿并着几样精巧贵重的摆件,待打开杨俊的书案内柜,里头堆着的并非经史集著,而是几本前朝琴谱和诸多瑶琴配饰。 “何公子,那夜你去见刘公子之时,可有何异常?当时是早晨发现刘公子过世,杨公子知晓此事之后又有何古怪吗?” 戚浔一边看柜内之物一边发问,何有为抿唇,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又不耐道:“这些适才大理寺的宋大人已问过了。” 戚浔是仵作,仵作为贱役,而他们这些来白鹿书院念书的,大多是秀才之身,乃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朝官们尚且给他们三分薄面,何有为又怎会答一个仵作的话? 若常人被如此轻视,必定心中不快,可戚浔却早已习惯,她叹了口气,想着稍后去问宋怀瑾便是了。 “已经问过便不得再问?” 忽然,傅玦的声音响了起来,戚浔一惊,抬眸便见何有为面色微变的弯身道:“不不,自然不是,只是……” 傅玦冷冷的注视着何有为,“你适才如何对宋少卿答话,眼下便如何对戚姑娘答话。” 戚浔眨了眨眼,没想到傅玦竟会为她说话,她看向傅玦,便见傅玦那漆黑的眼瞳覆了寒霜一般。 何有为会过意来,哆哆嗦嗦的朝着戚浔道:“我……我那夜去见他并无异常,他趴着睡觉,我也不敢扰他,见他睡了便将窗户关上,外头太冷,我未逗留便回来了。” “第二日早上,杨俊知道刘希死了略有些焦躁,午后他便去了琴舍,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他平日里常去琴舍练琴,一练便是大半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午后便再未见过他,直到晚上亥时过半,都快要睡着了,听见外头有人喊他出事了。” 不过片刻功夫,何有为额头溢出一抹冷汗,他说完紧张的看向傅玦,傅玦却看向戚浔,缓声问她,“还要问什么?” 戚浔眼珠儿微动,摇头,“不问了,去看下个屋子吧。” 傅玦点头,一行人便出门往东去,夜色漆黑,随从的灯笼照出方寸昏光,寒风一来,刺骨的冷便罢了,还吹得道旁竹林簌簌作响,颤动的竹稍在地上投下一片凌乱的影子,张牙舞爪的好似鬼魅乱舞。 忽然,一道冰凉之意从周蔚脸上掠过,他“啊”的一声惊叫,一把拽住了戚浔的袖子,戚浔饶是沉稳,也被他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周蔚惊恐的缩在戚浔身侧,“有东西飞过去了,还飞到了我脸上!” 戚浔无奈,这时,周蔚眼瞳陡然一瞪,猛地指向她身后的竹林,“快看!鬼火——” 戚浔错了错牙,只觉周蔚不堪大用,待转身去看,她心头也突的一跳,只见十丈之外的竹林深处,竟当真有一簇火光在黑暗里跳跃。 “林巍,去看看——” 傅玦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惊悸,她呼出口气,一掌将周蔚的爪子拍掉,轻喝道:“尸体你都不怕,怕什么鬼火?” 周蔚手背挨了一下,“嘶嘶”喊疼,戚浔叹气,一转身,却见傅玦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她暗自挑眉,又不动声色将手缩进袖中,心想,糟糕,忘形了,傅玦贵为临江侯世子,只怕不曾见过她这般粗鲁的女子。 林巍很快从竹林之中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个眼睛发红的年幼学子,此人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一边走一边抽泣。 林巍走到傅玦身边道:“是他在烧纸祭奠。” 言毕,林巍又问他,“你叫什么?你烧纸是为了祭奠谁?” 这学子年纪不大,被眼前场面吓住,颤声道:“在下名叫简鸿,是……是在祭奠常清大哥……” 他知道傅玦他们是来查案的,说至此,忽然忍不住的抬头哭道:“常清大哥不是自杀的,他不可能自杀,他已经准备回乡看望母亲了,他怎么可能自杀!” 他越哭越伤心,“他都快要被欺负死了,他也不可能去杀别人啊——” 二郎神04 二郎神04 “我是宿州人, 去岁中秋后入书院,我那时十一岁, 第一次离家求学, 很是不惯,刚好分寝舍时和常清大哥同住,他对我很照应, 他说他老家也有个弟弟, 他是将我当亲弟弟照看的。” 站在常清住的厢房门口,简鸿说话时仍止不住的哽咽, “我来书院没多久, 就发现刘希他们欺负常大哥了, 他们不仅欺负常大哥, 还让其他人也一起欺负常大哥, 谁若是和常大哥走得近, 他们也要欺负谁。” “我本与常大哥住在一处,结果有一日我的被褥也被泼了水,常大哥知道是谁做的, 便劝我换了一间屋子, 那之后, 他也只敢暗地里照顾我。” 随从们将灯盏点燃, 戚浔迈步进了屋子, 常清的床榻在西隔间,屋内书案上同样摆满了经史子集, 笔架上毫笔早已干透, 其中两支不知用了多久, 笔尖细痩毛躁,戚浔走过书案书柜, 又去看常清的床榻。 门口简鸿继续道:“刘希他们仗着出身好,家中富贵,对常大哥常常冷言相讥,常大哥渐渐地便被大家孤立了,常大哥自己本也不在意这些,可刘希他们越来越过分,竟然去向山长进言,说常大哥写戏文败坏了书院的名声。” “书院每年有两个被举荐入国子监的名额,常大哥本来为再选之例,可因为刘希和杨俊他们的话,齐山长考虑再三,将常大哥排除了,常大哥知道此事,郁郁寡欢了数日。” 傅玦和戚浔听着简鸿的话,心底各有思量,傅玦问他:“他既然被杨俊和刘希欺负,还失去了国子监的名额,他若怀恨在心想杀了他们,也并非不可能。” 简鸿不住的摇头,“不可能的,常大哥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他在书院的处境不好过,已经打算放弃在书院读书,想回乡念私塾了,他父亲早亡,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平日遇到刘希他们欺负他都忍气吞声,他怎可能先杀人再自杀呢?” “他知晓大周刑律,知道杀人是要掉脑袋的,他舍不得母亲弟弟,便不会走上这条路,更不会自杀。” 傅玦又问:“他何时说要离京回乡?” “过年之前,腊月初的时候,他是想过年之前走的,可他还要写一本戏文,他想拿到这笔钱之后再回去。” 简鸿提起戏文,傅玦便想到了《麒麟记》,“他写的可是《麒麟记》?你看过这本戏文吗?平日里谁与他走得更近?” 简鸿摇头,“我没看过,我只知他觉得这本戏文会卖出好价钱,过年前后,他甚至连文章都不看了,就想快点将这本戏文写完,他因写戏文被嘲笑,平日里便都是自己躲着写,藏书阁无人之时去藏书阁,琴舍无人便去琴舍,又或者在园子里哪处亭台写,他不想被人看见,便是对我,也从不讲戏文内容。” “至于谁与他走得近,表面上,谁也不和他走得近了,暗地里或许只有我……本来,曾大哥从前待他也很好的,可因为刘希他们,曾大哥对他也冷淡了。” “你是说曾文和?” 简鸿颔首,“是,他们是同乡,从前他对常大哥很照顾的。” 傅玦觉得有处古怪,“书院之中写戏文的只有常清?他是因此才被刘希他们欺负?” 简鸿闻言迟疑起来,“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刘希他们对常大哥就不好了,到底为什么我问过常大哥,可他没告诉我缘故。” 傅玦略一沉吟,“去把何有为叫来。” 随从奉命而去,很快,何有为神色紧张的到了跟前,傅玦盯着他,“常清在书院里被孤立欺负,你可知道此事?” 何有为眼神闪了闪,似乎想敷衍过去,可对上傅玦锐利的目光,他哪还敢遮掩,于是低声道:“是……是这样的……” “为何欺负他?带头的是谁?” 何有为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是……是刘希,哦,还有杨俊,去岁春闱之前,我们便知道常清写戏文的事了,当时我们也只是嘲弄了几句,后来,刘希春闱未考中,许是他心底本就气恼,而常清恰好撞上了。” “我记得第一次争执是在藏书阁里,常清在里头写戏文,被刘希看到了,刘希对他十分气恼,还骂了他,骂他有辱斯文,又说什么品行败坏自甘下贱之语,常清是个胆小的性子,当时也未还嘴,后来我们劝住了刘希,此事便算过了。” 何有为瞟了一眼傅玦,见他听得认真,又道:“在那之后,刘希便越发看不上常清,杨俊和刘希关系亲近,许是因此也厌上了常清,后来还有些争吵口角,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其后又有一天,是他知道常清又在写新的戏文,他将一砚墨泼在了常清身上。” 刘希和杨俊头七未过,何有为心底发憷,哪敢说更多,于是道:“诸如此类的摩擦有不少,刘希和杨俊家世显赫,尤其刘希学问不错,大家都以他马首是瞻,见他不喜常清,自然多少都待常清冷淡了些。” 何有为语气谨慎,傅玦自然听得出他有所保留,而刘希自己未曾高中,便将怒火撒在常清的身上,尤其憎恶他写戏本,这道理说得通吗? 他令何有为退下,又问戚浔,“戚仵作可有发现?” 戚浔正在看常清的案柜,闻言摇头道:“并无异常,常清是被下毒身亡,他当夜吃了什么最为重要,而我看他屋阁简单,衣袍朴素,唯独笔墨纸砚上用了几分钱银,且书案书柜内多经史子集,看着是个十分用心读书之人。” 戚浔略一思索,“他为何开始写起了戏文呢?且回乡之前要将戏文写完,除了换钱之外,可还有别的缘故?” 这个答案简鸿知道,他立刻说:“常大哥起初写戏文只是为了赚钱,因他擅写文章,可书画一道却颇为普通,在书院内的学子并无名声,多是仿前朝大家的书画才能卖些银钱,他不善此道,便另辟蹊径,他第一次写戏文,似乎是两年前,而他回乡念私塾也要银钱,回了老家,可卖不了戏文了。” 戚浔点了点头,也觉有些道理,“那你可知他卖了多少银钱?” 简鸿道:“寻常的戏文,也不过一二两钱银,再好的戏文也不超过三两,可他写一本戏文,却要花费至少小半年功夫,再者书院一年的学费便是三两银子,回乡念私塾,也要费不少银钱,他自然不想放弃最后这一笔。” 戚浔算了算,“倘若他一年写四本戏文,便有十两银子,写了两年,二十两银子,对寻常人家,二十两银子也足够多了。” 简鸿连连应是。 正说至此处,小道上有脚步声传来,正是宋怀瑾问完了供词来寻他们了,待走到门前,宋怀瑾道:“世子,问的差不多了,如今年休,书院里除了齐山长之外,还有两位夫子,剩下的十人都是学子,除此之外,有护卫四人,厨房里有两个杂工,负责做饭和采买。” “刘希初五回来,杨俊则是初七,曾文和和常清是过年留在书院的,初八和初九晚上,护卫都未发现异常,曾文和死的那日是初十白天,早上他进了藏书阁,下午同伴去寻他便发现他死了,前天晚上,厨房做的饭菜正是绿豆粥。” “常清一个人去厨房吃饭的时候只剩下一个杂工了,杂工催他快些,他便盛了一碗粥回了寝舍,在那之后,厨房便上了锁,” 戚浔走出来道:“可是他死的那天早上,没有人发现粥碗。” 宋怀瑾点头,“正是,昨日早上发现他死了之后,都说他是自杀,衙门未曾细查此处,今日问了各方,才知道还有此处疑点。” 戚浔想了想,“碗不见,是因为碗里被下毒了,凶手想制造常清自杀的假象,自然要将这些痕迹抹去,而能在饭碗里面下毒的,多半是与他相熟之人,我猜那日他回到寝舍之后,应该见过凶手。” 她不由问简鸿,“前天晚上,你可见到谁去见常清了?” 简鸿摇头,又道:“没有,常大哥去厨房的时候我看见了,可两炷香的功夫他才回来,并且他回来的时候,手上并未端碗,半夜我倒是听见隔壁有些动静,可我睡得太沉了,冬天又冷,我未多想便又睡过去了。”他又忍不住掉眼泪,“若我知道常大哥出事了,我一定会起身来帮他的。” 戚浔和傅玦皆是一拧眉,戚浔道:“若是回来的时候并未端饭碗,那一定是去了别处吃饭见到了凶手,碗筷或许让凶手留下了,他不是被大家孤立吗?他那夜是受了欺负,还是说,遇见的人与他关系不错?” 宋怀瑾也觉得古怪,“适才我问过大家了,当天晚上,除了厨房的杂工,谁都没见过常清,更没见过他吃饭。” 如此,常清那夜在何处用饭便是个谜团了。 戚浔暂将此处按下,又问:“那毒鼠药呢?” 宋怀瑾道:“毒鼠药是放在书院库房里的,冬月的时候书院遭过一次鼠患,当时山长派人去买了毒鼠药,每个寝舍发了一些,学子们一起毒鼠,如此大治了一月才肃清了老鼠,随后剩下的毒鼠药就被放在了库房内,适才我去看了,库房门锁锁着,剩下的毒鼠药还在。” 戚浔肃眸,“那便是凶手买的毒鼠药了?” “极有可能。”宋怀瑾又看向傅玦,“刘希是书院里学问较好的学子,齐山长说去岁他是最有希望高中的,后来没考上,刘希很是苦恼,刘家对刘希给予厚望,刘员外郎为此还来书院打点过,刘希落第之后,刘员外郎很是生气,对刘希动过手。” “那之后,刘希的脾气有些暴躁,和常清的几次摩擦齐山长也听说过,可这不过是学子之间的龃龉,远远不至于杀人,他们做夫子的,并未过多管治。” 宋怀瑾又道:“杨俊出身商贾之家,自然想让他挣个功名,可他自己却醉心瑶琴,前岁的秋闱都未中,杨俊和刘希关系不错,和常清也有些小口角;而第三位死者曾文和,参加去岁春闱也未考中,他家境贫寒,不知能不能念完今岁,此前他对常清极为照顾。” 傅玦听着暗自记在心底,“这些是齐山长的说法,其他人呢?” “两位夫子说的也差不多,而刘希和常清的摩擦,学子们知道的多些,他们说刘希落第之后脾气大变,不仅对常清态度恶劣,对其他人也更难相与了,他看书的时候,同寝之人不得发出任何声响,为此和同寝几人也吵过,只是他父亲在朝为官,大家对他也有几分忌惮。” 宋怀瑾说至此处,傅玦和戚浔心底都有了成算,戚浔道:“看来这个刘希是因未曾高中受了打击,因此性情变了,他对常清态度恶劣,对其他人亦然,会否是与别人结仇了?” 她问宋怀瑾,“书院内可有什么利益争夺?” 宋怀瑾摇头,“这的确有,书院每年有两个去国子监的举荐名额,今年已经定了,刘希便是其中之一,常清本来也是备选,可后来被排除了。” 简鸿忍不住又道:“就是因为刘希他们告状!” 宋怀瑾适才查问过简鸿,认得他,便道:“齐山长不是这样说的,齐山长说刘希虽然告过状,可他们将常清排除,是因为另外一位学子的学问比常清和另外几个备选更好,那人前岁和去岁皆是备选,也十分不易,今年他们想将机会给他。” 简鸿嘟囔道:“是洛谌,我知道……” 见戚浔和傅玦不知,宋怀瑾道:“洛谌这次也留在书院的,是琼州人,家境好,学问也不错,和刘希、杨俊等人走的也近,他被定为举荐人选,其他人也无怨言。” 是这个洛谌被选上,若说怀恨在心,也当是常清怀恨在心,而刘希带着头欺负常清,常清伺机报复也并非没有可能,可这报复的手段太过惨烈,如简鸿所说,他都准备回乡了,又怎会杀人? 戚浔想不通,傅玦又问:“可问过大家戏文的事?” “问过,大家都知道常清写戏文,起先觉得没什么,可后来看到常清真的赚到了钱,换了好的文房四宝,便有人私下里议论了,戏文是写给戏楼的,戏楼里少不得让他写些淫词艳曲进去,因此他才被嘲弄。” “起先他也不如和回避人,后来被嘲讽过,就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写,所以到现在,大家也不知道他写了几本戏文赚了多少钱,而最后这戏文,大家更不了解,若非当日在他的书箱里面发现了《麒麟记》手稿,便也不知他写的是什么。” 宋怀瑾说完,叹了口气,“问了一圈,说起谁会杀刘希和杨俊,大家都觉得常清嫌疑最大,而曾文和为人妥帖,没和人结怨过,都猜不出谁要杀他,最终常清也被害死,说起谁会害常清,大家更无头绪,他性子懦弱,别人欺负他他也只敢争辩。” “有个人提到刘希有次朝他泼墨,还将他的笔墨砸了,他也没敢和刘希动手,虽说这样的人也有可能极其危险,可我听齐山长说,常清和他提过,今年三月天气暖和起来,常清有打算回老家去,不在京城待了,他既然能明说去意,想来并未起杀心,否则也太容易暴露自己。” 戚浔将适才简鸿所言道来,宋怀瑾更觉得刘希三人的死和常清无关,他不由也问简鸿,“你和常清最为亲厚,你觉得会是谁杀他?” 简鸿红着眼睛摇头,“我想不出来,常大哥不争不抢,什么也不求,都想归家了,凶手却还要来害他,我想不到是谁。” 宋怀瑾有些发愁,“如今暂时找不到凶手的动机,而几人遇害的时间里,的确有些学子没有人证,可并无指向性线索,也不能将人抓起来。” 傅玦道:“除了表面上的矛盾,这几人之间一定还有我们不了解的关系,宋少卿你明日去刘家和杨家走访一次,看看他们父母亲属有何怀疑,再顺着毒鼠药这条线索查一查,常清是以写戏文为生的,或许此案与戏文也颇有关系,我会命人去戏楼打探,看看期间是否有何隐情。” 戚浔思来想去,也觉戏文是一条线索,她犹豫一瞬道:“世子,不知《麒麟记》那份手稿在何处?” “在京畿衙门。”傅玦看着她,“你想看手稿?” 戚浔点头,“几位死者的死法我大概知道,我想看看手稿是如何写的,凶手想构陷常清,必定看过手稿,或许会在上面留下痕迹。” 傅玦看了一眼天色,“时辰不早,明日令衙门差役将手稿送过来。” 天黑了许久,该到了下值之时,傅玦又叫来覃文州留下的捕头李廉,吩咐留人在书院看守,而后便令众人回去歇下。 戚浔应声出门,却脚步一转去往曾文和的房间,曾文和的房舍就在不远处,周蔚和宋怀瑾几人见状也跟了上去,林巍想推着傅玦也去看看,傅玦却抬手制止了他。 林文道:“主子,咱们不去看了吗?” 傅玦点头,“我们去衙门将那份手稿取来,我还有话和覃大人说。” 林巍应是,推着傅玦离开了西边寝舍。 戚浔看了一圈曾文和的屋子,出来才发现傅玦离开了,她心口也微微一松,说到底傅玦是个陌生的上司,在他眼前当差的确不够自在,不过,傅玦也没有她想象之中的难相处。 曾文和的房间和常清的并无二致,他也是个下苦功之人,只是用的笔墨比常清的更差一些,戚浔不由猜想,难道是常清写戏文挣钱挡了谁的道? “大人,整个书院,只有常清一人写戏文吧?” 宋怀瑾点头,“是,卖字画的不少,写戏文的只有一个。” 戚浔摇了摇头,那便是她想错了,常清挣到了银钱,惹人妒忌或许是真,可当不存在挡了谁的道。 查看无果,他们一行沿着另外一条路朝书院侧门走,走到半路,忽见一面邻水的假山石壁上有些古怪,那石壁高耸,其上半人高的绿松亭亭,本是一处佳景,却因石壁上的五言绝句缺了一半而显得颇煞风景。 周蔚走在最前,先忍不住一指,“书院里文人这般多,怎么这首诗未曾写完?” 宋怀瑾似乎适才便看过这景致,摇了摇头道:“这首诗早前是写完的,不过后来有二人犯了事,这诗后两句便被凿去了。” 周蔚眼底顿时起了好奇,“少卿大人,这里面又是什么故事?” 宋怀瑾本不打算说,可看是他问,便忽而起了兴致,“咱们都是自己人,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且此事,与你前些日子在玉山下所闻是一桩。” 周蔚没反应过来,戚浔却倏地望向了那石壁空缺之地。 “这首绝句,乃是二十多年前的白鹿四君子所写,当年的白鹿四君子,乃如今的忠国公孙峮,已故的临江侯傅韫,你现在看到的前两句,便是他二人所写,而这白鹿四君子的另外两人,是当年的瑶华之乱被诛的永信侯卫旸和长肃侯宁樾。” 宋怀瑾颇为感叹的道:“当年这四人在白鹿书院念书,得了白鹿四君子的名头,适才我带人路过此地,齐山长说这首诗是四人斗文之时偶然所做,当时白鹿书院正在修这片景观,石壁上还未决定题什么,结果当时的山长觉得此诗甚好,便派人题在了这面石壁之上。” 这四人皆出身贵胄,二十多年前,正是他们最意气风流之时,在书院里斗文泼墨,四人一同写下旷世绝句,光这般想着,便是何等狂狷豪兴之景。 宋怀瑾幽幽一叹,“这石壁保存了几年,后来四人纷纷承爵入朝,白鹿书院的学子们每每看到这石壁都要心生仰慕,后来瑶华之乱一出,卫、宁、陆三族被诛,没过几日,便有学子在卫、宁二人所做的诗句上泼了狗血。” “当年他们犯的是诛杀皇子的谋逆之罪,学子们群情愤慨,书院的山长觉得留下诗句不太妥当,便又命人将诗句凿去了,而这么多年,许多学子在后续过诗句,可也没人敢将诗句重新题上去。” 宋怀瑾看向周蔚,“这便是这诗壁的故事。” 周蔚轻嘶一声,“将谋逆罪臣的诗句留在天下第一学府,的确不应当,凿的好,等何时书院出了名流千古的大官,再补上便好。” 夜色已深,故事说完,众人便又朝外走去,周蔚走出几步,却见戚浔还站在原地望着那石壁出神,不由笑道:“戚浔,你还不走,想作诗吗?” 戚浔猛地回过神来,扬唇一笑,“我不作诗,我只剖尸!”她一边笑着一边跟上来,口中道:“我看那剩下的两句诗放着难看,还不如一并凿了。” 宋怀瑾无奈的看她,“忠国公如今掌着当年陆家的军权,忠国公府的大公子掌着陛下的拱卫司,傅侯爷战死沙场,大周英烈,你也敢说这话,当心脑袋。” 戚浔后怕的捂住脖颈,“那……那我也只是觉得好好的一首诗只留下两句,十分可惜嘛。” 宋怀瑾也不禁唏嘘,“的确可惜,当年的白鹿四君子如今只剩一人活在世上,不仅如此,我听说当年那三家出事时,是临江侯和忠国公清君侧的,永信侯和长肃侯两家被问斩时,傅侯爷还是监斩官。” 周蔚听的倒吸一口凉气,戚浔许是冷得慌,一把将斗篷兜帽戴了上,她迎着寒风脚步更快,将周蔚剩下的话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的寒夜里。 二郎神05 二郎神05 天光尚未大亮戚浔便起了身, 往草龟盆里扔了一撮肉碎,又用了块枣糕便出的门去, 等她催马到了白鹿书院门口, 第一缕朝晖才堪堪刺破云层。 她以为自己是来的最早的,可她没想到刚进书院侧门,便看到林巍从里走出来, 二人撞上, 戚浔惊讶道:“林侍卫来的这样早?” 林巍也没想到戚浔这样勤勉,“我们在军中已习惯了, 没想到戚仵作也这样早。” 戚浔听他说我们, 便问:“世子也来了?” “是, 在停尸之地。”林巍说至此又想起什么, “对了, 手稿已经给你取来了, 昨天晚上我们去了京畿衙门,主子将手稿带回了侯府,今晨正好带来。” 戚浔眸光生亮, “那太好了!” 林巍扬唇, “主子昨日去衙门什么也没干, 就给你取手稿了, 他十分看重你, 戚仵作,你可不要辜负主子的赏识。” 戚浔面露受宠若惊之色, “我自然竭心尽力!” 林巍便道:“我还有差事在身, 你快进去吧!” 戚浔应是, 待林巍一走,她面上笑意微淡, 她可不会以为傅玦当真如何赏识她,他们身份天差地别,她对傅玦而言,不过是个用着趁手的下人,只要此案得破,刑部和大理寺便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此前芙蓉驿的那笔账,若傅玦要算,她便是首当其冲。 不过傅玦前日在魏谦跟前对她多有夸赞,又在何有为鄙薄她时为她说过话,戚浔想到这两处,也并非不领情,于是打算用十成十的心力破案子投桃报李。 刚走到停尸的厅堂之外,戚浔便见楚骞陪着傅玦在檐下说话,见到她出现,二人话头一停齐齐看来,戚浔面上浮起一层恭谨笑意,规规矩矩的行礼,“拜见世子。” 傅玦打量着她,见她挂着一幅虚笑通身乖觉,只觉有趣,“怎来的这样早?” 戚浔忙道:“昨日不知有公案,去衙门晚了差点误了差事,幸得世子和魏大人大度不曾责罚,今日自然更要早些来才好。” 她眉眼弯弯,语气诚恳,虽有些在上司跟前装乖之感,却并不显矫揉刻意,一颦一笑似发自肺腑,机灵练达,叫人生出亲近体恤之心,再加上她有旁人难及的验尸之术傍身,哪样的上司不喜欢这样的属下? 傅玦温声道:“手稿带来了,你先看看。” 楚骞从怀中掏出一本文册递给戚浔,戚浔道了声谢,翻开后借着天光侧身细看起来,她今日穿鸦青斗篷,里头着一件朴素靛青棉袍,老气陈旧之色掩了她三分冰雪姿容,唯独那专注翻看戏文的眸子,深秀黠慧,引人心神。 “《麒麟记》写到二十八回,三位书生皆死,到第二十九回,正写到书生的鬼魂要去找那佞臣喊冤,后面当是些为己伸冤的路数。” “这三人死法与刘希三人一致,而那佞臣谋害他们的动机,乃是他们不愿与其同流合污,常清如此写,会否与此番的命案有关呢?” 她速速看完,又检查抄本之上有无痕迹,可除了些不小心沾染的墨迹之外,前后字迹统一,并无其他可疑之处。 傅玦道:“他后来写的戏文并不与旁人看,昨夜简鸿也说不知他写的什么,既是如此,他写戏本的动机也无人知晓了。” 戚浔蹙眉道:“卑职未听过戏,这佞臣谋害清流寒门书生,可是常见的桥段?” 此问难住了傅玦,他道:“我亦不知。” 言毕他转眸看楚骞,楚骞抓了抓脑袋,“主子都不知,那属下更不知道了。” 戚浔想起来宋怀瑾说的,傅玦是在战场上长大,回京的时候极少,想来也未去戏楼享乐过,傅玦道:“今日林巍会去戏楼查问,或许能查问出这戏文的古怪。” 戚浔应是,又将戏文交还给楚骞,“卑职打算细验杨俊和曾文和的尸体,稍后再去琴舍和藏书阁看看,看看有何遗漏之处。” 傅玦应准,戚浔便进了厅堂,褪下斗篷戴上护手去到杨俊的尸体旁,外间傅玦吩咐了两句什么,随后便看她验尸。 杨俊颈部淤痕明显,头脸青紫,眼膜出血,死因的确是窒息而死,可杨俊身上除了颈部勒痕,手臂和背部有淤伤之外,并无别的外伤,倘若杨俊是在琴舍抚琴,那凶手是如何当着他的面截断琴弦的? 戚浔一边看尸体一边去看那段做凶器的琴弦,傅玦在旁问:“有何不妥?” 戚浔道:“这是一根宫弦,用八十一根精细蚕丝拧成,声沉而尊,乃瑶琴上最粗的君弦,这根弦是杨俊琴上的,可他爱琴如痴,凶手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切断琴弦。” 她看向琴弦的切口,“琴弦断口齐整,是凶手有意剪断,而杨俊脖颈上的勒痕尤其纤细,甚至能看到丝线纹理,的确是类似琴弦之物勒的。” 傅玦凝眸,“所以凶手杀杨俊之时,自备了琴弦?” 戚浔颔首,“勒痕纹理只能辨别出凶器为何物,却不能辨别琴弦的优劣,杨俊处的瑶琴皆是上品,可我猜,书院里定然还有不少学子都有琴,而他们必定有替换的琴弦,凶手想照着《麒麟记》杀人,要么用自己替换的琴弦,要么可以偷别人的,先以自备的琴弦杀人,而后再剪断杨俊的琴弦,造成是用杨俊琴弦杀人的假象。” 傅玦眯眸,“昨日你验刘希的尸体,说凶手为左利手,今日可知凶手自备了琴弦,那便只需要查一查书院中谁丢过琴弦,倘若没有人丢过,那便是凶手自己的,凶手便多半是有瑶琴之人,再不济,他无琴却去买过琴弦,总会留下踪迹。” 说完这话,傅玦又看向曾文和的尸体,“不过不着急,未免打草惊蛇,你可继续验第三位死者的尸体。” 曾文和是在藏书阁遇袭,而后被人用打湿的书页捂死,戚浔走到尸体旁,先细查头脸手脚之地,而后忍不住道:“曾文和死因为窒息,后颈处的伤势不重,至多失力昏迷,击伤他的当时类似镇纸一类的物件,而卑职记得这杀人之法,乃是一种刑罚。” 傅玦应是,又道:“是贴加官,常用于刑讯逼供,狱卒用打湿的桑皮纸贴在犯人脸上,犯人会痛苦窒息,可身上却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便可免于追责。” 戚浔去看杀人的书页,书页打湿后变干,早已褶皱干硬,这不过是寻常印书的棉连纸,是白宣的一种,此等纸张印书尚可,可打湿后却会变得脆弱,远不比能糊笼制扇的桑皮纸来的韧性足,人一旦挣扎或大口出气,极其容易破损,而戚浔看到的七八页粘连一起的纸张,却仍完好无损。 可如果不是用《素玉词》的书页,那凶手是用何物杀人? 曾文和脸上并无淤伤,尸体上的征状也复合窒息而死,难道凶手自备了桑皮纸? 桑皮纸是用桑树皮制成,黄褐色居多,自然比不上白宣清雅,可价格却比宣纸便宜,戚浔相信,整个书院,总会有人用过此等纸张书画。 她戴上面巾,仔细的检查尸体口鼻之处,傅玦只瞧她越凑越近,眼睫都快要挨上尸体面颊,忽然,她转身从箱笼内拿出了一只竹镊。 那竹镊细小,她将竹镊伸进死者鼻腔内,很快,从内夹出了一截细小的丝线。 傅玦瞧见,忍不住抬手让楚骞推他更近些,待到停尸的长案前才问:“是何物?” “是丝线。” 她左右看看,像在找什么,傅玦问:“要做什么?” “想洗净此物。” 傅玦抬手,楚骞立刻出门,很快,端了一盏清水回来,戚浔将那丝线放入其中,线上沾染的污物遇水而散,一下露出了丝线本来的颜色。 这是一段鸦青色的丝线,不过寸长,像从哪里勾下来的,戚浔道:“是丝,暂看不出是哪种锦缎,不过卑职怀疑,是类似软枕之物上的。” “凶手脸上没有淤痕,除了贴加官这等法子之外,还有一种方法,便是凶手用软枕来捂死死者,这般法子,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戚浔略一沉吟,“凶手是一定看过常清的《麒麟记》,《麒麟记》因是戏文话本,总要写的传奇些,这三种凶器便选的颇为诡奇,他本想完美模仿《麒麟记》,可当真计划起来,却发现照着《麒麟记》极难顺利杀死死者,于是他换了法子。” “《麒麟记》是用死者的琴弦,他杀人之时用了自己的,《麒麟记》用的是词集书页贴加官,他则用诸如软枕之物,而刘希被杀的毛笔,他或许也自备了!书院里人人都有一样的毛笔,他备好锋利能杀人的,而后与刘希的调换。” 傅玦眼底微芒簇闪,“凶手为左利手,有琴弦,有鸦青色软枕,还有可能调换过毛笔。” 戚浔捋了捋,点头,“眼下这些证据来看,是这样。” 傅玦立刻让楚骞去叫李廉,他一走,这中堂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和四具尸体,戚浔怕有所遗漏,还在尸身之上探看,傅玦忍不住问她,“我听宋少卿说过你的身世,你是几岁拜的仵作为师?” 戚浔也不意外傅玦知道这些,头也不抬的道:“十岁拜的。” 傅玦又问:“你拜,老师父便收吗?” 戚浔听到此处手一停,抬眸见傅玦目光温润,并无轻视鄙薄,似乎只是好奇她的验尸之术从何而来,她呼出口气,也不必多做隐瞒,遂一边整理尸体遗容一边道:“自然是不收的。” “卑职出身罪族,那时不过是义庄里一个跟着老看守敛尸的杂役,师父他老人家也是家道中落,一开始担心我族中罪过未曾清算完,万一收了我惹祸上身,后来去义庄去的多了,渐渐知道我族中犯了何事,又见我诚心求教,磋磨了半年才收了我。” 傅玦接着问:“你彼时才七八岁,如何敢敛尸?” 戚浔抬眸瞟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问的这般多,可上司问,她也不敢不答,便满不在意的道:“世子不知,当年我从族中被押送入京之时,路上和当年遭了灾荒的流民一道,最残忍时,说是饿殍遍野也不为过,因是如此,到了义庄倒也没有多怕。” 傅玦此时未再接着问,仿佛在想那是怎样的情形,戚浔又看他一眼,果真从他眼底看出了悲悯来,她抿出一丝笑来,“也是没法子的事,族中长辈犯了事,我年纪虽小,却想活下来,当时也幸而能去义庄,若是流放关外,若我这般年纪小身体差的,多半死在路上。” 这是十年前的事,戚浔说来语气轻松,仿佛在说旁人,傅玦幽幽的道:“你心性倒是坚韧通透,极不自苦,后来跟着师父入京的?” 戚浔又笑,“世子大抵不懂我们这些人,惨也是惨的,不过能活到如今,自苦无用,当时我拜师父,也是想求个别的生路,后来师父看重我,求了当时洛州的主官,带着我一道入京,我拿师父当父亲相待,可惜他老人家早些年也坎坷,落下了病根,去岁便驾鹤西去了。” 戚浔面上蒙着面巾,说话瓮声瓮气的,亦看不清表情,可无论是露在外的明眸,还是说话的语气,都有种饱受磋磨后的不屈洒脱,仿佛那些苦难当真是过眼云烟,轻轻一拂便散了。 “那你喜欢验尸吗?”傅玦又问。 戚浔听见此问,微微一愣,但凡知晓她身世一二的,少不得要问问她过去经历了多少苦楚,可所有人,包括宋怀瑾在内,都先入为主的认为她是被迫选择仵作行当,这行当与尸体为伴,脏污可怖,更凶煞不吉,他们都觉得没有哪个姑娘会真心想验尸剖尸。 傅玦身份尊贵,年纪轻轻大权在握,她没想到傅玦有此“多余”一问,她抿了抿唇,垂眸道:“起初也罢了,后来觉得做仵作也极积功德,便想投身此道。” 傅玦好整以暇的问:“如何积功德?” 戚浔指着面前的四具尸体,“世子看他们,他们各个死的不明不白,再也开不了口,天大的冤屈,也不过是一口棺椁一抔黄土便掩盖了,他们多难啊,若真有鬼魂,他们或许在悲哭,在喊冤,可这阳世间谁人能听到?” 傅玦眉眼微深,“你能帮他们说话鸣冤。” 戚浔下颌微扬,眼底光华盈盈,“所以卑职说做这个行当,是在积功德,他们若有在天之灵,也定是感谢卑职的。” 傅玦片刻未曾接话,这时,院门口有脚步声响起,是楚骞和李廉来了,傅玦忽然又问:“你这些身世,对许多人都说过?” 戚浔眨了眨眼,“相熟的但有问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带着笑意道:“遮遮掩掩哄骗别人,反倒让大家觉得那些旧事多见不得人。” 傅玦未再多言,待李廉进屋,便吩咐他搜查书院,李廉应是,立刻带着府衙差役们出了院门,这时,周蔚才姗姗来迟了。 他上来先告罪,傅玦自然宽容,周蔚进屋走到戚浔身边,小声道:“眼下做什么?” 戚浔道:“去看琴舍和藏书阁,曾文和二人的尸体我已看完了。” 傅玦闻言道:“去看吧,但有发现,禀明与我。” 傅玦不同去,戚浔和周蔚皆是轻松,她脆声应下,带着周蔚出了门,周蔚走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与她低声说话,她笑着应了,又不知周蔚说了什么,她没忍住拧眉瞪了周蔚一眼。 待二人出了院门,楚骞忍不住道:“戚仵作与大理寺众人倒是亲厚,主子,咱们不跟着去看看嘛?” 傅玦摇头,眉眼带着几分慈祥的道:“她少时坎坷,有人待她亲厚自然好。” 二郎神06 二郎神06 白鹿书院的琴舍坐落在东侧映月湖畔, 门额上挂着书有“忘机”二字的牌匾,取自琴曲《鸥鹭忘机》, 给她们开门带路的是书院的护卫张强。 琴舍建在邻水高台上, 四面轩窗高阔,采光极好,主讲堂设有琴案十张, 因年休, 瑶琴皆被收走,如今, 只有杨俊的一张琴摆在中间琴案上。 张强指着琴道:“当时杨俊就在那里, 身子趴在自己的琴面上, 我以为他睡着了, 过去推了推, 才见他早没了声息。” 想起那夜场景, 张强心底仍有些发憷,“年休的时候,琴舍基本无人过来, 后来杨俊回了书院, 便常来抚琴, 他爱琴成痴是出了名的, 听见里面有琴音, 我们也不敢打扰。” 戚浔看向琴舍外的石桥小道,“所以如果谁来过此处, 大家也不会知晓?” “是的, 我们护卫只有四人, 平日里主要守着正门大门,晚间会在书院内巡视一番, 主要是害怕走水之类的灾祸,我在此当差数年,真没想到会出人命案子。” 听见张强的话戚浔有些失望,来的路上,她已将验尸新发现告诉周蔚,周蔚此时推开四面轩窗检查了一番,也道:“凶手几乎没留下什么线索,而当日琴舍也未见打斗,他应当是和杨俊十分相熟之人。” 戚浔在案几之间走动,“杀刘希也是,凶手几乎未曾先手偷袭,而是直接趁其不备,只有杀曾文和之时先偷袭过他,也是因为想捂死他。” 戚浔问张强,“你可知留在书院里的这些人里面,谁和刘希、杨俊的关系最好?” 张强想了想,“除了常清和简鸿他们几个寒门出身的,其他人都和刘希他们关系亲厚。” 书院内也有派系党争,戚浔心中明白,复又问他,“你可知常清写戏文之事?” 张强点头,“自然知道的,底下人都在议论,他写戏文好几年了,也挣了些银钱,我还在庆春楼听过他写的戏呢。” “听过他的戏?如何?” 张强露出丝笑来,“写的极好,小人虽然并非读书人,可在书院里耳濡目染,也读过几篇文章,常清写的戏文,虽是文绉绉的,却十分清丽俊爽,尤其是他写的《金锁记》,里头才子佳人,情意绵绵,去岁在庆春楼唱过好一段时间的晚场呢。” “《金锁记》?”周蔚忽而开口,“我怎么听着耳熟,或许我曾听过。” 戚浔问他,“可记得是哪般故事?” 周蔚道:“似是像张兄弟说的,才子佳人,两情相悦,却不得家中认可,颇受了一番磋磨,最后终成眷属。” 戚浔点了点头,“我记着寻常讲情爱的戏文,都是这般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故事。” 周蔚问:“你去听过戏?” 戚浔摇头,“我回家时,总要路过几家戏楼,偶然能听见里头咿咿呀呀的唱词。” 二人又在琴舍左右厢房看了看,皆未有古怪,便往藏书阁去,藏书阁就在琴舍不远处,乃是一栋二层小楼,当日曾文和便是死在一楼西窗下的长榻上。 藏书阁一楼一分为二,东侧书柜林立,西侧则摆着几张书案与长榻,常有学子在此默书,张强指着那张长榻,“曾文和是在那里被发现的,当时人躺在上面,脸上盖着纸,还当他怎么了,走近了才看见身上是湿的,《素玉词》扔在他身侧,里头书页被撕了下来。” 凶手用贴加官的法子杀人,还要打水浸湿纸张,戚浔左右看了看,“当日桌案上可有茶盏?” 张强摇头,“没有的,藏书阁内只能默书,不能饮食。” 戚浔皱眉走到屋内各处去探看,此地距离映月湖有些距离,更无水井在旁侧,凶手要布置杀人现场,更不可能袭击了人之后还要去外头找水,他必定是早有准备的。 而桌案之上空荡荡的,他是用何物袭击了曾文和? 戚浔又找了一圈,仍未发现相似之物,不由怀疑连袭击曾文和之物都是凶手提前备好的,两处案发现场皆未留下线索,戚浔不由将希望寄托在了李廉身上。 她和周蔚离开藏书阁,往明礼堂的方向走,路上问起张强,“你可知书院如今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左撇子?” 张强一听道:“左撇子不吉利,倒是没听见谁是……”说至此,他忽而想到一人,“不对,好像听说过,钦州的周彦波好似是左右手都能用。” 戚浔心底微动,脚下步伐更快,待到了明礼堂,果然见学子们大都在外候着,傅玦人在堂中,李廉正在问话。 她和周蔚走到门口,傅玦立刻看了过来,眼底带着疑问,戚浔知道他要问什么,忙走到跟前去,低声道:“世子,琴舍和藏书阁都未发现什么,不过藏书阁里——” “什么?”傅玦身子一斜,没听清。 戚浔看了一眼远处正在问话的李廉,不由倾身靠的更近些,“琴舍和藏书阁并无线索,不过藏书阁里无水,也并无趁手的袭击之物,卑职怀疑,凶手是早有计划,带着这些东西去的藏书阁。” 傅玦点头,抬起下颌示意门口站着的一人,“周彦波,左利手。” 戚浔来时也听到了这个名字,她不由去打量周彦波,此人身量高挑,面容周正,因被查出左利手,正一脸苦恼,面上当然瞧不出他是否为凶手。 傅玦继续道:“他有琴,却并无备用琴弦,也无鸦青软枕,据他自己说,连鸦青袍衫也无。” 戚浔拧了眉头,这时,李廉忽然语声一大,问跟前那学子,“你的软枕未曾借给别人过?” “在下当然没有,同寝之人皆喜瓷枕,唯独我喜欢软枕,何况这等私用之物,怎能借人?” “琴呢?你的同寝之人说你也擅琴。” 学子涨红了脸,“我有琴,我也有备用的琴弦,但是我的琴弦都好好的在我内柜之中放着,你们现在便可去搜。” 李廉看向身边差役,“你跟他去搜。” 差役应是,带着这位学子出了门,门外等候的学子们开始窃窃私语,李廉走到了傅玦身边来,“世子,都问完了,并无完全满足此前推断之人,左利手也只有一人。” 李廉转身,招手,“你过来。” 周彦波抬步往傅玦身前来,刚走近便道:“大人,当真不是学生,学生天生是左利手,可左利手不吉,已被家里强行改过来,如今惯常是用右手,只是偶尔不便才用左手,学生也未曾刻意隐瞒过,学生和刘希、杨俊关系极好,定不会杀人的。” 见傅玦面上神色莫测,他又道:“其他人都能为学生做主,学生平日里胆小,连见血都怕,又怎会杀人呢?学生的琴只有一套琴弦,笔也未换过,洛谌、于玢,都能为我作证,我和常清也无任何矛盾,我……我还去听过他写的戏文呢。” 一听此话,傅玦眼瞳动了动,“听过他的戏文?” 周彦波点头,“早在一年半以前,我们便知道他写戏文了,京城里几大戏楼,好几个戏班,都收过他的戏本,其中一出《金锁记》被排出来,我们当时便去听了。” “你们?” “我,刘希、杨俊、于玢、洛谌,还有何有为,还有几个如今不在书院的,一共八九个人一道去听得。”周彦波说至此眼神闪了闪,“我们本就觉得写戏文赚钱,并非正经读书人做的,想那戏班里头皆是下九流的伶人,而那些戏文里头又什么都写,当日,我们便是想去看看常清写出来的戏文与旁人有何不同。” “待我们去了,才知他写的与旁人并无二致,多是些污言秽语、淫词艳曲,也是那之后,我们才看他不起,觉得他有辱书院清名。” 傅玦拧眉,“你们当时并未告状?” 周彦波道:“并未,告状也是小人行径,我们当时什么也没做,只是私下里议论一番,外加不与常清过多往来罢了,至于后来,主要是刘希春闱落第,心底焦躁,又阴差阳错撞上两回常清,这才让他二人关系愈差了,我们……我们自然向着刘希。” “将洛谌和于玢叫来。”傅玦吩咐。 李廉应声出门去,很快带着两个年轻学子走了进来,此二人皆是华服加身,气度不凡,在傅玦跟前,也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待傅玦问起他们听戏之事,名叫洛谌的学子道:“是,我们去听过,当时只是好奇同窗在写什么。” 于玢在旁附和,傅玦又问,“刘希、杨俊二人可有与谁结仇过?” 于玢道:“那还当真只有常清,他父亲是吏部员外郎,我们都要是考科举的,没道理与他结怨。” 这几人面色坦然,傅玦又问:“那他后来写过什么,你们再不知道了?” 于玢这时眼神闪了闪,傅玦敏锐的捕捉到,看他的视线更为凌厉了些,于玢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他被我们嘲弄过一次之后,写戏文便避着大家了,我们自然也好奇他还能写出什么,便时不时的打听一二,杨俊家里有戏楼的产业,还真的打探出了另外两部,叫什么《春香传》和《青玉案》,可必定不是全部。” 傅玦眼底生了疑虑,于玢忙道:“也不是恶意打探,只是我们也偶尔会去听戏,便顺便打听打听戏文作者罢了。” 傅玦看了三人一眼,“你们平日常去听戏?” 于玢轻咳一声,周彦波道:“不常去不常去,我们整日读书,偶尔消遣罢了,且有几次,也是为了作陪。” “作陪?” “如今吏部的方大人,从前也是白鹿书院的学生,他的老师便是我们的齐山长,他自己是个戏迷,一次回来看望齐山长之时请齐山长去听戏,齐山长又叫了我们一起,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后来又去过两次,也是为了作陪。” 吏部的方大人,傅玦略一作想,“你们说方乾?” 周彦波点头,“是,是他。” 傅玦自然知道此人,又问,“你们作陪的又是哪些人?” “在下,于玢、洛谌,还有如今不在书院里的明崎和景皓然,哦,第二次的时候还有常清,常清的学问不错,当时山长也不知常清写戏文的事,第三次有杨俊。” 这便古怪了,傅玦问:“刘希未曾去过?” “不曾,刘希不太喜欢这般应酬。” 傅玦心中有数,便令三人暂且退下,他沉思片刻道:“他们去听过常清的戏文,后来还打探过常清写的戏,这本《麒麟记》虽然都说不知,可常清或许给戏楼老板说过,书院内若有人去打探过,便也知道杀人之法了。” 戚浔也正如此想,无论如何,戏文最是关键,书院内凶手隐藏踪迹,可戏楼里说不定有何线索。 不多时,跟着早前学子去查琴弦的差役回来,拿回来的琴弦的确一根不少,且皆是簇新,戚浔查验之后退回,一时陷入了僵局,傅玦道:“琴弦、毛笔上的线索容易掩饰,可凶手左利手并不好掩藏,按理说周彦波的嫌疑极大。” 他吩咐李廉,“拨两个人去盯着周彦波,再查查此人身世。” 李廉奉命而去,他人还未回来,外头一个随从通禀,“世子,宋少卿来了!” 话音刚落,宋怀瑾大步而入,他先拱手行礼,而后道:“世子,下官刚从刘家和杨家回来,倒是得了两分线索。” 傅玦令他落座才问:“什么线索?” 宋怀瑾道:“刘大人对刘希遇害颇为痛心,谁会害了刘希他不知道,不过他和下官说,刘希之所以没考上状元,乃是因为去岁春闱之前沾染了恶习,刘大人说他那段时间本该安心备考,可他却发现刘希悄悄的往京城戏楼里跑。” “戏楼那地方,文雅些的是去听戏,稍孟浪些的便是为着别的,他怀疑刘希在戏楼里与哪个小伶儿相好,可问了刘希,刘希却不说,父子二人因此不欢而散,后来春闱考试,他果然未曾考中,刘大人十分生气,对他动了手,那之后,刘希便只在书院住着不回去,过年也是二十九那日归家,初五便回来了。” 与戏伶相好?傅玦略一思索,“你是怀疑刘希几人被害,与戏楼里的戏伶有关?” 宋怀瑾点头,“因为我去过杨俊家里,杨俊的父亲说他有一段时间也常去戏楼,也是去岁春闱之前,属下怀疑,他是陪着刘希去的,又或者,他也在戏楼里有相好之人。” 京城富贵人家包养戏伶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傅玦自然略有耳闻,可刘希还未高中,又未娶妻,家里自然不允他如此胡闹,而他们如今皆是十七八岁,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免不得容易心猿意马。 戏文,戏楼,戏伶,如此倒是串在了一处,傅玦越发觉得宋怀瑾猜测有理,便道:“我已令林巍去查几处戏楼,黄昏之前当能回来。” 宋怀瑾松了口气,又道:“毒鼠药的事下官也派人去查了,先调查了书院附近的,眼下还未有线索,要查完整个京城,少说得四五日。” 傅玦道:“慢也查,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宋怀瑾应是,随后又叹了口气,“下官与刘大人早先打过数次照面,今日一见,他几乎一夜白发,刘希是他独子,刘家早年间也是大族,到了这几代便越发没落了,他一把年纪难再往上爬,便将希望全都落在了刘希身上。” “据他说,早前以为刘希能轻松高中,便未入国子监,如今他马上就入国子监了,他是打算拉下脸面去请国子监祭酒曲畅做他老师的,可他却被人害了。” 周蔚有些唏嘘,“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大家都说刘希落第之后性情大变,也许是刘大人给他的担子太重之缘故。” 傅玦闻言忽然道:“在刘元之上的,是方乾吧?” “方侍郎?正是他啊,怎么了?” 方乾正是如今的吏部侍郎,傅玦道:“他从前也是白鹿书院的学子,去岁还回来过几次,与这些书生打过照面,还曾出去听过戏,齐宗义当是有意引见。” 宋怀瑾闻言并不意外,“这也是情理之中,这些学子将来都要入朝为官的,早些借着人脉打好关系,有百利无一害。” 傅玦便道:“不过前后三次,刘希都未去过,我猜,刘元和方乾之间多有龃龉。” 宋怀瑾一听猛地想起一事,“确有可能,刘元在员外郎的位子上多年,本有希望升任侍郎之位的,可方乾却忽然从礼部调入吏部顶了他的差事,这是前年的事。方乾是七年前高中榜眼,后来外放三年,回京也不过四年,被他顶了缺,刘元自然很是苦闷。” 如此,刘希未去作陪便有了解释,傅玦心中有了数,便只待林巍回来告知有无戏楼的消息。 此案关键一在书院,二在戏楼,林巍未归,宋怀瑾便又带人在书院内勘察证物,直等到黄昏时分,林巍方才带人归来,他今日跑了五家戏楼,算是摸清了这两年来常清写过的戏文,不仅如此,他还抱回了一堆戏文本子。 “这里面有《金锁记》、《青玉案》、《春香传》,还有几本我记不清了,都是常清写的,是戏伶们的手抄本。” “他是两年多前,也就是建章二年下半年开始写戏文,第一本戏文只卖了一两银子,是在四喜班卖的,第三本戏文是建章三年初,只不过换去了庆春楼,《金锁记》便是在庆春楼卖的,这是他第四本,这本被庆春楼的管事看好,给了他五两银子。” “后来《金锁记》排出来,在庆春楼很是热闹,因此,常清的身价也涨了,他又来又去妙音楼、万福班、仙客楼这几处卖过戏文,都在五六两银子左右,他卖戏文不固定,会给两三家看,看完比价,谁出的高便卖给谁,也因此得了老东家庆春楼的抱怨。” “而这最后一本《麒麟记》,他是打算卖给庆春楼的,还给庆春楼的老板讲过,说这个话本比以往任何一本都要传奇,老板还颇为期待,可没想到,还没见到手稿,常清便出事了。” 其他人对戏本子不感兴趣,戚浔却上前打开来看,刚翻了几页,戚浔便觉这戏本意、趣、神、色皆全,且不讲求曲牌格律,也不顾九宫四声,只以故事曲折冲突为重,戚浔越看越觉引人入胜,待翻看扉页,发觉竟是《金锁记》。 她翻看的速度更快了些,越往后看,倒也的确看到些粗鄙淫艳段落,这些文辞与经史子集相比自然上不得台面,可戏楼里的戏文,皆是唱给寻常老百姓听得,本就不是阳春白雪,自也不必见怪。 她既不见怪,便好奇的细看了两眼,刚看一段,她便面颊微热,将戏本一合若无其事的垂下眸来,本以为不过是些荤话,可不曾想到几番形容竟如此露骨,堪比春/宫,也难怪后来刘希等人以此为把柄去告状。 这若是当着齐山长的面唱出来,也不知会否将他老人家气的背过气去。 “怎么了戚浔?他写得如何?”周蔚忽而凑上来问。 戚浔忙将戏本齐整一摞,“好坏我也瞧不出,我又不曾听过。” 周蔚不置可否,傅玦却狐疑的看向她,一旁林巍道:“他对简鸿有所隐瞒,他挣得银子比告诉简鸿的要多,想来也是为了不露财。” 傅玦道:“也不难理解,不过你所查的这些还不够,刘希的父亲怀疑刘希在戏楼里有相好,而常清也常去戏楼走动,或许会是此间缘故。” “一群书生为了戏伶争风吃醋?又或是生过什么纠葛?”林巍下意识问。 “不无可能。”傅玦说完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大理寺诸位可下值了,明日刑部查戏伶,宋少卿再去走访刘希和杨俊在京中其他同龄好友,有无心悦之人,又或者与书院内的谁生过仇怨,同龄之友最为了解。” 宋怀瑾应是,戚浔等人也跟着一同下值归家,她出门之际,正听到傅玦吩咐道:“将这些戏本与书院内的证物收在一处锁好——” 夜幕将至,戚浔催马若快,可在天黑前归家,可她想到这案子,心底却忽然一动,与宋怀瑾几人分别后,她调转马头,直朝最热闹的京城西市而去。 一路行来,但见御街两侧珠帘绣幕,雕梁画栋,待华灯次第而起,便是一派灯火煌煌的帝都夜色,慢行小半个时辰,又在街市之间绕寻了片刻,终于,她在庆春楼前驻了马。 庆春楼共有三层,门庭气派,匾额煊赫,此刻正值戏楼最为热闹之际,觥筹交错之声夹杂着丝竹管乐不绝于耳,戚浔正要翻身下马,一辆马车却忽然从另一方向缓驰而来,驾车之人一看见她便面露意外,“戚仵作——” 林巍的声音仿佛天外而来,戚浔看到他几乎怀疑自己眼花了,而这几瞬功夫,马车在她身前停驻,帘络掀起,露出傅玦那张俊逸出尘的脸来。 戚浔一呆,她若说路过,也不知傅玦信不信…… 二郎神07 二郎神07 “拜见世子。”戚浔规规矩矩的行礼。 傅玦被侍从们抬下来, 温和的问:“怎不归家?来此是想查案子?” 戚浔点头,“想来看看, 不过世子来了, 那卑职——” 那卑职便可撤退了。 戚浔这般想,可还没说完,傅玦道:“那正好与我想到一处, 一同进去吧。” 林巍和楚骞推着傅玦朝门口去, 戚浔欲言又止,到底没敢跑路, 待跟上来, 便听傅玦道:“戚仵作下值后还惦记着公务, 难怪宋少卿看重你。” 戚浔忙道:“卑职不敢当, 大理寺其他人对案子也是极为上心的。” 傅玦转眸看她, “眼下并非上值, 你不必如此拘谨。” 戚浔面上应是,心底却有些打鼓,这位世子生的清俊绝伦, 与她言语时, 语气温和, 时而带笑, 似乎并非凶狠可怖之人, 可戚浔忘不了他锋锐凌厉的骇人模样,更不会忘记他在幽州战场上令西凉闻风丧胆的杀神名号。 他好相与, 也不好相与, 捉摸不定, 谁也不知何时会触他逆鳞,戚浔自也一样。 一入戏楼, 满堂华彩撞入眼帘,林巍带着管事迎上来,管事哈腰点头的带着众人往里头雅间去。 傅玦虽坐着轮椅,却清贵不凡,风骨凛然,顿时引来许多注目,而北面戏台上,正有扮上的戏伶在咿呀做唱,待进了雅间,林巍问:“外面唱的什么?” “回爷的话,眼下唱的《风入松》。” 林巍拧眉去看傅玦,傅玦却不着急,而是看着戚浔,“饿了吧,想吃什么?” 戚浔眨眨眼,“咱们不是来——” 傅玦弯唇,“案子要问,饭也要吃,这个时辰也该用膳了,你不饿我可饿了。”他看向那管事,“将你们此处招牌菜与茶点上上来,再将你们的戏本子拿来。” 管事一听要问案子,立刻面露紧张,应了一声便转身出门,不多时,精致味美的菜肴便被送了上来,管事又恭敬的送上戏本,以为傅玦要点戏。 傅玦示意戚浔坐在自己身边,戚浔犹豫一瞬褪下斗篷落座,便见傅玦指着戏本问:“如今不唱《金锁记》了?” 管事忙道:“去岁唱了一整年,客人们都听乏了,因此今岁开年后便换了,今夜来不及了,您若是要听,后日可来店中。” 傅玦又问:“你们的掌柜何在?” “在后院,您要……” “将人叫来,刑部问案。” 管事面色几变,立刻应声出门,傅玦将戏本合上,亦令林巍他们一道落座,又对戚浔道:“先用饭,案子稍后再问。” 林巍和楚骞几个落座,并不与傅玦客气,见戚浔有些局促,林巍道:“戚仵作不必拘束,在幽州,主子常和底下兵将们一同用膳,这算不得什么。” 戚浔也并不扭捏,脆声应了动筷,林巍和楚骞几个皆是粗人,很快用完了饭,戚浔细嚼慢咽,吃的专注,一抬眸,便见傅玦也端了茶,她连忙埋头扒饭,又因吃的急,猛地呛咳起来。 傅玦看的笑了一声,又亲手给她倒茶,口中道:“你连用饭都用的专心,不必着急,慢着些。” 戚浔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面上沉稳,耳朵尖却有些发红,瞟傅玦一眼,却见他并无不耐,陈墨般的瞳底浮着笑意,显得宽容和煦,她收回目光,心道傅玦竟与她想象中有些不同。 她用完饭时,管事早已带着掌柜侯在门外,傅玦将人唤进来,看着戏本问:“你们戏楼里有哪几出戏是白鹿书院常清所写?” 掌柜的一听便知他们为何事而来,又认得林巍,立刻道:“《金锁记》、《青玉案》,还有一出《步步娇》,此前《金锁记》广受好评,后面两出则难比及,常清年前,也就是腊月初的时候,说又写了个新本子,到时候卖与我们,可没料到他出了事。” 楼中小厮撤下碗盘,只剩茶点,傅玦抿了口茶又问:“他当时如何与你形容的?后来你可曾告知其他人?” “他只说是个万分传奇的故事,有文戏又有武戏,比《金锁记》还要曲折,还有什么人鬼伸冤之说,当时小人听来,的确觉得与其他戏文不同,便十分期待。” “他告诉小人之后,小人没告诉任何一人,因他早前几出戏本被别的戏班买走,此番小人自不愿走路风声。” “吏部员外郎家的公子你可认得?” 掌柜和的管事对视一眼,管事低声道:“刘家……刘家公子。” 掌柜的眼底微亮,“认得认得,他去岁过年的时候,常来我们戏楼,他来听过《金锁记》,还有一出《南燕归》也十分喜欢,他还要过戏文看。” “《南燕归》?今日可还有这出戏?” “今日暂没了,我们的戏文都是有定例的,每月哪几日唱什么,一早便定好的,最近的《南燕归》是后日上元节晚上唱。” 傅玦沉吟片刻,“他来你们戏楼只听戏?可还有别的嗜好?” 掌柜的微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林巍忍不住道:“他可与你们班子里的戏伶们相熟?” 掌柜反应过来,先是摇头,随后道:“没见他特别喜欢谁,不过,当时他连着几日来听《南燕归》,后来要了戏文不说,还去后厢见过《南燕归》的戏伶,至于说了什么,小人便不知了。” “当时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也在戏楼里,不过如今各有各的戏搭子,拢共十来人呢,您听,当时的青衣,便是此刻唱着的这位。” 一窗之隔,外头戏台上的咿呀软语徐徐传来,掌柜的见他们凝神细听,又将轩窗推开,窗户一开,戏台上的景致便能一览无余,曲乐更为清晰,唱词乃是南音,戚浔和傅玦只能听懂个大概。 傅玦知晓要集齐当日众人多有不便,于是吩咐林巍,“你们几个跟着掌柜的去找当时的人,问问刘希当是去找他们所谓何事。” 林巍应是,跟着掌柜二人出了门,待门一关,屋内便只剩下戚浔和傅玦二人,戚浔忍不住道:“刘希喜欢那出《南燕归》,还要了戏文,若他当真与哪位戏伶相好,必定是《南燕归》中的人无疑了。” 微微一顿,她又道:“不过我看他的屋子,他本是苦学之人,当是十分想考中状元的,可考前忽然迷起听戏,似乎有些奇怪。” 傅玦道:“他家中对他给予厚望,若他不堪重压,想以此来消遣也不是不可能,且他年纪尚轻,定力不足,一二回便沉溺其中也是寻常。” 戚浔狐疑道:“听戏也会上瘾不成?” 言毕,她仔细听外间传来的唱词,傅玦见状也静听起来,只听那女声婉转娇媚,清扬悦耳,的确合了《风入松》的戏名,而细听之下,戏文文采斐然,辞藻华丽,正唱到男女情浓之时。 戚浔不由想到白日看过的戏本,戏文里的故事大多缠绵悱恻,再加上戏伶们栩栩如生的演绎,也的确会令人上瘾,她试着揣摩刘希的心思,听得更是用心。 这时,只听那男声唱到“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1”,戚浔拧眉想,这是个什么梦? 此戏文比下午看的更精致隐晦,又无上下故事,戚浔一时不明其意,一旁的傅玦略微皱了眉,这时,唱词忽而极快起来,戚浔更难听懂,直至一道宾白男声响起。 那人唱:“他待阳峰上云腾雨致,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2……” 戚浔听清了,却不知“阳峰”“巫峡”在大周何处,只听见云雨霜露之词,她秀眉越皱越紧,心道难怪刘希要看戏文,若不看戏文,这如何听得懂? 她正苦恼,却察觉傅玦望着她,她看过去,见傅玦神色亦是古怪,她料想着傅玦也不曾听懂,于是捧场道:“果真文辞引人,唱腔亦好,这戏里公子小姐好生惬意。” 好生惬意…… 傅玦面颊僵住,“你,听懂了?” 戚浔扬唇,机灵的道:“她二人游山玩水,在山上赏云遇雨,在峡江上见秋露结霜,可谓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可是此意?” 傅玦本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差点令他岔了一口气,他心底暗叹一声道:“正是此意,想不到……你倒是内行。” 戚浔笑意更明灿,“世子谬赞,这些戏文话本,不过都说些风花雪月男女之情罢了。” 她又去看戏台上的演绎,虽只能听懂一词半句,却津津有味自得其乐,傅玦五味陈杂的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开,片刻后,忍不住牵了唇,很快,这点子笑意越阔越大,直令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恰逢戏台上也唱到喜乐处,堂中笑声轰然,戚浔亦绽开眉眼,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傅玦,直当他被戏文逗乐,倒也格外显得亲和许多。 待这出戏唱完了,林巍才带着几人回来,禀告道:“主子,问了,说去岁刘希一共去过后厢两次,不为别的,乃是问这《南燕归》是哪年哪月写的,又问他们在戏楼里唱了多久,还要去找当年写戏文的著作者。” “然而这《南燕归》是数十年前便有的老戏,著作者还是南方人,并不在京城,而在这庆春楼,这出戏也唱了七八年了,他当时十分具体的问,说六年前庆春楼有没有唱这出戏,新的戏伶们不知情,他便挨个去找老戏伶们问,只等一个在庆春楼十多年的老旦确定的告诉他六年前庆春楼一直在唱这出戏之后,他才心满意足了。” 林巍越说越觉得奇怪,最后道:“而在那之后,他便再没来过。” 戚浔也惊讶万分,忍不住去看傅玦,傅玦恰也在看她,二人四目相对,心底所思几乎一样,傅玦道:“他并非与谁相好,而是想找那写戏文之人。” 戚浔接着道:“可他是鄙薄写戏文的,为何要去找那著作者呢?” 傅玦立刻吩咐林巍,“去找掌柜的,将《南燕归》的戏本寻来。” 林巍返身而出,戚浔和傅玦都陷入了沉思,刘希自诩清高,连写戏文的同窗常清都看不起,为何要去找这个写著作者?难不成这《南燕归》的戏文和其他戏文不一样,藏着什么经史子集里才看得见的道理? 一盏茶的功夫后,林巍带着掌柜回到了雅间,掌柜捧来一本老旧的戏本,“大人,这是《南燕归》的戏本,这是一出老戏了,里面的唱段,是许多刚开始唱戏的学徒都会的,算不上出奇。” 傅玦翻开来看,只见此戏文共有三十二回,讲的也是一对痴男怨女的故事,傅玦粗略看了看,只觉文辞还没有适才听到的《风入松》来的华美动人,那刘希为何看上此戏文? 傅玦自己未看出个所以然来,又让戚浔看,戚浔接过看了片刻,感觉却与他一样,“卑职也瞧不出异常来。”她又问掌柜的,“你们六年……不,七年,七年前演这《南燕归》之时,可曾出过什么事端?” 掌柜绞尽脑汁的回想,半晌后摇头,“没有,没有什么因戏文而生的事端,并且这戏文别的戏班也在演,并不止我们一家。” 戚浔看向傅玦,“若非戏文本身有异,莫非是戏文的演法有何古怪?” 要看演法,便得听一台戏,傅玦很快道:“上元节那日我们来听听,看看《金锁记》和《南燕归》都有何不同。” 戚浔立刻应下,又自顾自道:“刘希到底想要什么?难道不是想高中状元?可这戏文与会试高中又有何关系?” 傅玦道:“刘希去过的戏楼不止庆春楼,明日再去别的戏楼查探,或许会有更多线索。” 此时时辰已晚,戏楼里虽还热闹,可傅玦和戚浔都不是当真来消遣的,戚浔应是,又道:“这份戏本,可能让卑职带回家中看看?” 傅玦亦有此意,“自然好。” 戚浔见他应允有些欢喜,傅玦又道:“你自己归家?” 戚浔颔首,“卑职家就在城西安宁坊中,不远的。” 安宁坊的确不远,不过傅玦还是说:“你一个姑娘家,我送你归家吧。” 戚浔忙道:“卑职怎敢,世子不必担心,卑职总是一人归家,早已习惯了,不会出事。” 傅玦却不允,“我听闻京中吏治不算好,你若出了事,我无法向宋少卿交代,走吧。” 林巍和楚骞推着傅玦出门,戚浔不知如何拒绝,待到门口来,傅玦已上了马车,戚浔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后还想再劝,“世子……” 傅玦掀开帘络一角,“带路。” 门庭处的花灯亮彩映入他瞳底,令他清俊的眉眼染了几分暖意,戚浔心知拗不过,只好催马走动起来,行出几丈,她又回头,实未想到他待下属如此周全,她又忍不住看林巍、楚骞几人,想到他们同桌而食和林巍之言,心底渐渐有些明白。 傅玦虽治军严酷,可军中本就讲求法纪,而他掌军多年,屡得大胜,必有得军心的缘故,军中有与子同袍之言,他待手下将士之心,必定不似寻常上司下属。 临江侯,临江侯世子…… 戚浔心底叹了一句,面上仍是受宠若惊模样,待走到自己屋宅街口,便指着远处的小院道:“世子不必再送,前面便是卑职家,多谢世子。” 傅玦随她指的方向看去,道了句“回去歇着吧”便令林巍驾车回临江侯府。 马车调转,辚辚远去,戚浔又再催马,很快回了家。梳洗过后,便将那《南燕归》戏本拿出来看,与《金锁记》的故事不同,却也说的是男女之情,戚浔往日未曾看过这般话本,今日竟看的入迷,直至二更时分才歇下。 回程马车上,傅玦想到戚浔那“神仙眷侣”之言仍忍不住的笑,她验尸多年,所知自然不少,可她显然并无旖艳心思,因此才未想到那处去。 赏云遇雨,秋露结霜…… 傅玦面上笑意明快,却忽的想到戚浔今夜要看《南燕归》,他顿时担心起来,倘若那《南燕归》之上也有此等污言秽语,岂非教坏了她? 他一时想回去将戏本讨回来,可这行径古怪,必定令戚浔疑惑,再者,戚浔性情纯然,或许看了戏文也仍旧不懂呢? 他如此想反倒宽慰,遂放下心来。 二郎神08 二郎神08 第二日一早, 戚浔带着《南燕归》的戏本到了书院,她来的尚早, 傅玦和宋怀瑾皆未至, 令衙差开了停尸堂的房门,便又看起手中戏文来。 这戏文越往后看,故事越是曲折, 主人公二人历经艰险, 仍难有情人终成眷属,哀婉凄楚的文辞看的戚浔心底发堵, 也感叹这二人怎这般艰难。 周蔚进院门时, 便见戚浔坐在回廊美人靠上看书看的专心, 他放轻了脚步, 走到回廊外侧, 悄悄的探头去看戚浔手里戏文, 待看清上头写的情意绵绵之语,周蔚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啊,我以为你在看什么, 没想到你竟在看话本!” 他吓了戚浔一跳, 戚浔无奈道:“这是昨夜去庆春楼寻来的戏本, 我这是为了案子!” 周蔚从台阶走到她身边坐下, 一边伸脖子一边问:“庆春楼?你去庆春楼了?” 戚浔边看边点头, 将书本一侧,不愿与他同看, 周蔚瞧见她这模样轻声道:“你查案是查案, 可你年纪也不小了, 这些风月故事看的如此痴迷,莫不是……动了春心?” 戚浔轻啧一声, 眯着眼睛挽袖子。 周蔚吓得立刻起身一退三步远,戚浔语带威胁的道:“你查案的时候胆小如鸡,挤兑我胆子倒是大了,我年纪不小怎么了?既知我比你大,还敢在我跟前浑说?” 周蔚半身躲在栏柱之后,梗着脖子道:“你也只比我大了半岁,又不是什么长辈……” “半岁也是大,我还比你先进大理寺呢。”戚浔将袖子放下,眼刀扫他一眼继续看戏本,“这出戏是刘希去庆春楼看的最多的,我若不看,那你来看?” 周蔚哼的,“怎还论资排辈起来了,就知道欺负我了……”言毕又不敢继续与她顶嘴,磨磨蹭蹭坐回来,“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戚浔指了指屋内,“怎是那好看出什么的,今日验尸也不必验了,咱们两个别的不干,就看戏本子,去把屋内几本戏文都拿出来。” 周蔚对她的指派倒是十分利落听话,立刻将昨日林巍带回来的几本戏文拿了出来,他将戏文摆在靠座上,一本一本的看,“《金锁记》,常清写的,我看这本?” 戚浔头也不转的点头,“你看,看完了咱们来对一对,看看这些戏文有何异同,刘希去庆春楼只听了《金锁记》和《南燕归》,很是古怪。” 周蔚点头,也捧了《金锁记》来看,他是少爷出身,听曲看戏从前干的只多不少,看的也比戚浔快,没多时,他便觉寡淡无味,“这唱出来倒也罢了,花旦小生们唱腔好听,身段亦美,可如此看着,也不过是些俗套故事,有何异常?” 戚浔看了半晌,虽与戏文里男女主角十分共情,可说到底也只是个情爱故事,刘希却去庆春楼听了数回,这里头能有何玄机? 这时,周蔚又问:“你何时去的庆春楼?怎不喊我?” “昨夜去的,还遇到了世子。” 戚浔头也不抬的答话,周蔚一愕,“世子?临江侯世子?” 戚浔嗯一声,“除了他还有哪个世子?” 周蔚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两眼,“世子见你也去了,说什么了?” “也未说什么,世子也是去问案子的,后来听了半台戏,这戏本也是世子要来的。” 周蔚啧啧两声,“还和世子听了半台戏?你胆子真大。” 戚浔道:“我起初倒是想走,却哪敢呢,不过世子也并没那般可怕,与传言很不一样。” 周蔚有些不赞同,可见她看的专心,也不好再说,只继续翻那《金锁记》,看着看着,周蔚神色便有些古怪,一时看戏文,一时看戚浔,没多时,面生别扭,起身道:“这也就是普通戏文,哪有什么古怪,我瞧不出来。” 戚浔仔细一想,也道:“刘希去庆春楼并非与戏伶相好,听戏时还要了戏文看,足见对这出戏十分喜欢,可他都快要考状元了,且一个人不可能忽然性情大变,他出身富贵,也不可能是头次听戏,便也不存在忽然被戏曲吸引上了瘾的缘故。” 戚浔无奈的翻着书页,“难道这戏本子里藏着他考状元的诀窍不成?” 周蔚走到她身边来,半蹲着翻看靠座上的其他戏本,“的确奇怪,这些戏文里虽大都是书生佳人的故事,却没有哪本戏文是教书生考状元的啊。” 他二人正狐疑着,院门口出现了一行身影,傅玦被林巍推着进院,刚一抬眸,便看到戚浔和周蔚凑在一处,戚浔捧着书坐在美人靠上,周蔚半蹲在她身边,因背靠遮挡,也不知周蔚在做什么,却觉二人颇为亲昵,他眉梢微抬。 周蔚正对着院门口,最先看到傅玦,他忙拍了戚浔一下站起身来,戚浔见状回头,见他来了,也立刻起身站好,二人恭恭敬敬行礼,傅玦没忍住多看了周蔚几眼。 待到了跟前,傅玦看到二人在琢磨戏本,他忍不住皱眉,“在看戏本?” 戚浔点头应是,“昨夜没看多少,今日还在看,不过卑职没发现其中有何关窍,卑职还是觉得刘希最大的执念应当是考状元,若说他忽然对听戏着迷,有些说不通。” 傅玦看了一眼林巍,林巍道:“今晨我们去了另外几家戏楼,发现刘希除了去庆春楼之外,还去过妙音楼,在妙音楼听的是一出《雨霖铃》,也是春闱之前去的,听了四五场,另外,他还去过登仙楼,听的戏文是常清写的《金枝记》。” 身后随从提着个小包袱,正是这几出戏文的抄本,林巍将包袱给她,又道:“刘希去的这几家,都未曾与戏伶有过沾染,不仅如此,他还问过《雨霖铃》演出的时间,也要过戏文来看,得知这出戏也是老戏,这几年日日演,他便放了心。” 戚浔越发觉得古怪,上前将包袱接过,里头抄本叠起来也有一小摞,“那卑职继续看。” 傅玦问她:“还是觉得戏文有异?” 戚浔道:“卑职眼下并无别的头绪,刘希既然在考前喜欢听这些,卑职觉得,这些戏文里头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或者像世子说的,他担子太重想找个法子宣泄消遣,那这几出戏也一定十分合他心意,可卑职眼下还未看出哪里合他心意。” 她心弦微动,忽而道:“不知与他关系亲近的人知不知道他喜爱这几出戏。” 傅玦便吩咐林巍,“将昨日问过的那几人叫来。” 此处是停尸之地,因此,当何有为几个过来的时候,面色都带着紧张和忌讳,眼神不住的往关门闭户的堂中看,待傅玦道出这几出戏之时,何有为几个都面露茫然。 何有为道:“没听过他提起啊,他平日里是想苦行僧一般的苦学,听戏狎妓这些事他从来不做。” 洛谌也道:“去岁春闱之前,他的确回家过一段时日,不过他说的是回家更能静心进学,他去戏楼多次的事我们都未听过,不过,杨俊或许知道,他们关系亲近,杨俊也在京中,那段时日,杨俊还去他府上找过他。” 戚浔听到此处眼瞳微动,刘希忽然喜欢听戏,而杨俊有可能知晓此事,随后刘希和杨俊皆被谋害,这岂不刚好证明了刘希听戏的行径十分古怪? 傅玦亦沉吟片刻又问:“曾文和可喜欢听戏?” 几人面面相觑一瞬,洛谌道:“曾文和家境寻常,应当不喜听戏吧,没听说他去过戏楼。” 于玢也道:“我也没听说过。” 傅玦若有所思,“你们可知刘希有心悦之人吗?” 几人显得有些意外,于玢继续道:“这从未听说过,他是家中独子,没听说过给他定过亲,而他在白鹿书院也几年了,也未见他与哪家小姐过从甚密。” 洛谌附和,“他这等家世,多半要等考中之后才会议亲。” 刘家虽是官门,可吏部员外郎的位置不上不下,刘家想给独子议一门好亲,自然要等他有功名之后,傅玦心知刘希必不会因情爱之事去戏楼走动,便令几人退下。 他们一走,戚浔便道:“世子,定是这看戏有古怪,刘希先死,杨俊紧接着被害,我还记得何有为说杨俊知道刘希被害之后颇有些焦躁和心神不宁,会否不仅是因为好友身亡才如此,若他知道什么,因此担心不安呢?” 傅玦点头,“我亦做此想,若是如此,曾文和的死,必定也与戏文脱不了关系,而刘希听过常清写的《金锁记》和《金枝记》,这两出戏或许也是关键。” 他看向戚浔手中的戏本,“戏文还当要看。” 说至此,他又看了眼周蔚,似乎想说什么,可临了却忍住,又转头吩咐林巍几个,“去查一查这个曾文和的家世,再去他屋子里搜一搜,看他屋内可有与戏文有关的,再找个人画一幅画像去戏楼里问,他若不比刘希去得多,戏班里的人必定忘了他姓名形貌,认画像最直接。” 林巍立刻道:“画画像很方便,这书院里作画好的人不少。” 这时间,戚浔已在指派周蔚,“这《雨霖铃》和《金枝记》刘希看过,我来看,另外几本交予你,可不许躲懒。” 周蔚顺从应是,却有些苦恼,他想起了以前在私塾里读天书的时候,他正拧眉叹气一脸苦相,却忽而发觉一道严肃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一转头,便见傅玦看着他,他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只觉自己的心思被上司抓包,当下换上一副勤恳模样去了停尸堂旁的厢房。 房内戚浔正摆开桌案,想在此研看戏文,周蔚凑到戚浔身边,低声道:“世子好可怕,比少卿大人还可怕,咱们可都不得躲懒了。” 戚浔一脸莫名,“怎地了?世子说今日要看完?” 周蔚摇头,“那倒没有,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好像能把我那点小心思都要看透似的……” 戚浔无奈摇头,“那你莫要偷懒耍滑不就好了?我倒没觉得世子如何可怖,他待我还算亲和,可见啊,上司们都喜欢勤劳的下属。” 周蔚一边思考戚浔说的是真是假,一边打开了《步步娇》。 园子里林巍回来的很快,来时洛谌和于玢跟在他身后,林巍道:“主子,属下问了,整个书院,洛公子和于公子的画技极好,我请他二人一道作画。” 傅玦点头,又道:“最好今日能画出来,你们与他相熟,想来也能画的惟妙惟肖。” 洛谌和于玢自然不敢轻慢,连声应下,又道天黑之前必能画出方才退下。 他们一走,傅玦又看向远处厢房,透过门窗,他能看到戚浔和周蔚相对而坐,都在翻看戏文,他忽然问:“这个周蔚是哪般出身?” 林巍没想到他会有此问,想了想才道:“他似乎进大理寺不到一年,家境应当尚可,瞧着他细皮嫩肉,又瘦胳膊瘦腿的,也不跟着宋少卿办差,反倒跟着戚仵作打下手,想必是个从前在家里颇为娇惯的。” 傅玦也做此想,“去细细打听打听。” 林巍应是,“宋少卿在书院内留有差吏,属下这便去问问。” 傅玦点头,林巍转身又走了,楚骞疑惑道:“主子怎么忽然对他有兴致了?属下瞧着,您待戚仵作还更看重些。” 傅玦一脸肃重之色,片刻后问:“你觉他二人般配吗?” 楚骞愣住,“您是说,戚仵作,和那小周兄弟?”他倒吸一口凉气,“这,说不上来,周兄弟胆子太小了,瞧着也不是个能照顾人的,这……”他又很诧异的道:“您不会想给戚仵作指婚事吧?” 傅玦没说话,楚骞也摸不准他的心思,便道:“不过,他二人应当是朝夕相处的,虽说大理寺其他人都是男子,可相处的多了,情谊自不同,这个小周兄弟生的不赖,且对戚仵作也颇为亲厚,倘若家世尚可,倒可勘相配。” 傅玦不由仔细打量周蔚的眉眼轮廓,半晌,淡淡的转了目光,他默然未语,心底也不知在盘算什么,只等两盏茶的功夫之后林巍回来,才醒神般的看向他。 林巍喘着气道:“主子,问到了,周兄弟非京城人士,是泯州的,年岁十八,比戚仵作小半岁,入大理寺九个月,也的确如属下猜测的那般,父亲是泯州富绅,大理寺的职位是出钱进来的,宋少卿见他娇养到大,武艺也寻常,便让她替戚仵作打下手。” 他问完有些奇怪,低声道:“主子问他做什么?莫非对他不放心?” 楚骞轻声道:“咱们主子要做月老呢。” 林巍不懂,楚骞便朝厢房呶呶嘴,林巍看了片刻,顿时面露恍然,他哭笑不得道,“主子怎起了这心思,早先只觉您对戚仵作有些赏识,您眼下还想帮戚仵作牵姻缘不成?” 楚骞和林巍皆是直肠子,心底想什么便说什么,傅玦本未想那般远,却被这二人说的真有那回事一般,他蹙眉道:“不过随便一问,你们这些话可不好对外人说,免得败坏戚仵作名声。” 林巍和楚骞对视一眼,他忍不住道:“主子瞧戚仵作如此投缘?您从前虽对底下人也颇为操心,可戚仵作与咱们相识也不过月余。” 说着林巍又低声道:“还给别人做月老,您自己一把年纪也没个动静呢,戚仵作生的好看,属下还当您自己……” 傅玦义正辞严道:“胡言乱语。” 他一本正经的,林巍和楚骞跟随他多年,自也知道他性子,见状便知他们想错了,这时傅玦又道:“既在刑部,以后少不得要常打照面,大理寺又只有她一女子,难免需得考虑周全些,办差便是办差,若有人在办差时怀了别的心思,总归不妥。” 林巍回过味儿来,“属下明白了,主子是觉得戚仵作是女子,身边皆是男子,怕万一她与谁暗生情愫,打着办差的旗号徇私,弄那些风花雪月的名堂,不过属下瞧着,戚仵作和周兄弟更像姐弟,也都是颇为勤恳认真的。” 傅玦不愿再说下去,又往厢房内看了一眼吩咐道:“去明礼堂。” 楚骞应是,忙推着他朝外走。 厢房内的戚浔和周蔚自不知傅玦这些担忧,她二人看了半晌戏文,直看的眼酸背痛,周蔚无奈道:“看一本都觉艰难,更莫要说看这般多本,我看了半晌,也未看出花来,这些故事皆说的是些男女之情,只是常清起初写的尚且稚嫩,越往后越是离奇罢了。” 戚浔还在看自己的,听他这样说便道:“这也寻常,都是越写越渐入佳境的,我手中这本《金枝记》便是常清后来写的,文辞华美,还颇有内涵,文中男主人公更为吟风弄月的高手,这些诗词实在是觉赏心悦目。” 周蔚叹气,“这活计你果然喜欢,本就是些闺中姑娘家看的……” 戚浔不由白他一眼,“闺中姑娘如何?如今大周开办女学数年,学堂里有女夫子女学生,或许哪一日女子也能参加科举,到时候只怕比你们男子还要厉害!” 周蔚一听这话,正要驳斥,门口却传来一道女声—— “说得好说得妙!” 戚浔和周蔚齐齐转头,只见竟是孙菱来了,她今日披着件银红斗篷,面上薄施粉黛,整个人比那日更明艳夺目,她笑着走到戚浔跟前来,“戚姑娘,你刚才说的话,长公主也曾说过,她说只要一直开办女学,总有一日,寒门女子也能登科入朝的!” 戚浔和周蔚都站了起来,“拜见郡主。” 孙菱虚扶一把,“昨日我本要过来,可太后娘娘召见,我便未来,如何,你们的案子可查清楚了?” 戚浔抿笑,“没有这样快的,如今还在找线索呢。” 孙菱视线扫了一圈,“傅世子呢?怎未看到他?” 戚浔朝外看去,“世子……早先还在此呢,眼下或许是有了别的线索,他跟去问话了。” 孙菱拉住她手腕,“那你带我去找他可好?” 戚浔欲言又止,孙菱却已拉着她朝外走,口中道:“陛下本有意让他入兵部,可他却入了刑部,他纵然颇有智谋,可查案子却并非行军打仗。” 戚浔心知是要带这个路了,只得将手中书册扔给周蔚,又口型叮嘱“继续看”,而后便被孙菱拖出了门。 走出院门,孙菱才将戚浔放开,戚浔也不知傅玦在何处,只将她往明礼堂的方向带,“世子或许在明礼堂,少卿大人有另外的差事,这会儿或许回来了。” 孙菱不由叹气,“他的伤还没好,却接管这样难查的案子,实在让人担心,你不知道吧,我哥哥也老是查案,他总是东奔西跑,一年内有半年不在京城,可累了,希望傅玦哥哥不要这样。” 戚浔淡笑着,也实在不知如何接话,孙菱又看向她,“你知道拱卫司吗?不在六部之中,是陛下直掌的,朝中好多人都怕拱卫司呢。” 戚浔自然知道,拱卫司负责监察百官,天子直属,还负责查办朝廷命官们见不得光的案子,文武百官自然十分忌怕,“卑职略有耳闻。” 孙菱面上露出些骄傲神色,很快,二人到了明礼堂之前,然而明礼堂门口只有衙差守着,哪里有傅玦的影子?戚浔上前去问,衙差道:“齐山长适才从住处找出了几位死者的旧文稿,说要请世子去看,他们去后面寝舍方向了。” 戚浔一听,又带着孙菱往后面寝舍走,孙菱这时道:“戚姑娘,我昨日见到了长公主,与她说了你,她说有机会想见见你呢。” 戚浔赶忙道:“卑职位卑,怎敢面见长公主殿下?” 孙菱笑,“不是这样,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长公主对各个行当中的女子翘楚都十分爱重,我听人说你是罪族之身?若你当真得了长公主青睐,她便能为你脱了罪族之籍,到时候你或许能在大理寺做个小吏!” 戚浔眼瞳微暗,面上亦露惶恐之色,“多谢郡主美意,卑职族中的确犯过罪责,卑职如今顶着罪族之身也不算什么,都是应当的惩罚,不敢求除籍。” 孙菱有些诧异,“你当真如此想?” 戚浔应是,孙菱有些无奈,她眸光一转,却见不远处几个学子在一口井边洗衣,这几日天气转暖,正是洗衣晒被之时,可其中一人却举着一件袍子道:“这袍子上的墨渍未曾洗净,怎么洗的?” 另外两人看了看,都摇头,一人道:“不是我的,怎么沾染到里面去了?要拿去再洗才好……” 那是一件月白长袍,染了墨迹自然难看,孙菱若有所思,又对戚浔道:“罪族之身也没什么,就像袍子上染了墨迹,洗清便是了,若是长公主出面,定能帮你清的干干净净。若是别人,必定上赶着去求长公主呢,你竟然不愿意,罢了,我也不逼你,等你改了心思,大可告知我。” 戚浔自是道谢,没多时,二人到了竹林寝舍方向,正好又遇见一学子,问清齐山长的屋阁方向,二人便朝着齐山长所居之地而去,走了没一会儿,便看到傅玦和李廉几个拿着一叠文稿朝外来。 孙菱一见傅玦,立刻迎了上去,“傅玦哥哥。” 傅玦眉头轻皱,“你怎来了?” 孙菱笑道,“我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其一,是我哥哥来信,十日之后便要回京了,其二,是我昨日入宫,得知太后娘娘有意给你再加封赏呢。” 傅玦摆摆手令李廉先走一步,又看了眼戚浔,才道:“这些事未定,你莫要乱说。” 孙菱却道:“如今议和板上钉钉了,你是打败西凉的功臣,怎能不再加封赏?到时候西凉使臣入京,还要你震着他们呢。” 他二人说话,戚浔自觉当差当完了,便道:“郡主,那卑职便告退了。” 孙菱头也不回的点头,戚浔又对傅玦福了福身,这才转身追上李廉,她此前便与程佑安在京畿衙门当差,自然也与李廉相熟,便道:“李捕头,是什么文稿?” 李廉将文稿给她,“是年前两次考试的文稿,考得策论,今日齐山长将文稿整齐准备下发的时候,发现了几位死者的,因世子早前吩咐,几位死者的私人物品都有可能是证物,他便先交给我们过目,适才我看了,没什么特别的。” 戚浔拿在手中翻看片刻,也的确是些晦涩文章,李廉这时道:“我要回衙门一趟,这些东西你带回停尸之处,与其他证物放在一起。” 戚浔应是,与李廉在路口分开,她仍回停尸堂来,刚走到门口,便见周蔚一边看书一边打瞌睡,戚浔不由拍了拍门板,直吓得周蔚一个猛子跳起来! 这一下惹得戚浔发笑,周蔚看清是她,苦着脸道:“你吓死我了,我正梦到被追杀,有一把匕首,就这样直直刺入我心口……” 戚浔好笑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被追杀?” 周蔚抚着心口道:“忘记了。”说着一看戏本,“定是看戏文看的,我还是没瞧出不寻常来,倒是做这些古怪的梦。” 戚浔将死者文稿放下,又投入了看戏文之中,“那也得继续看,不看完不死心,万一有什么被遗漏呢。”说完她又道:“实在不成,你就看一本,其他的留给我。” 周蔚也不至让戚浔做那般多,仍与她一齐往下看。这一看便至日落西山,孙菱早已离开,这时,宋怀瑾才归来。 明礼堂内,宋怀瑾道:“跑了五家,这五家公子与刘希都是年少玩伴,早年走的十分近,他们都不知道刘希对谁动情过,且为了考状元,自从进了白鹿书院,刘希与他们的联系便越来越少,他们也都说刘希极想中状元。” “本朝二十岁之前的状元屈指可数,刘希曾说,他要在二十岁之前高中,如此便可令他父亲扬眉吐气,他幼时便薄有才名,因此也不是不可能,可去岁落第之后,要隔三年才有春闱,他这一愿望是彻底实现不了,也因此,他去岁性情大变,他几个旧友也知道。” 傅玦便将戏楼所得告诉宋怀瑾,宋怀瑾叹气,“如此说来,不是刘大人说的什么与戏伶相好了,他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听戏。” 傅玦看向戚浔和周蔚,“戏文里瞧出什么来了?” 戚浔道:“这几本戏文里有不少书生故事,卑职看了个大概,也未瞧出什么,只凭那些故事,卑职只能想到,刘希苦读数年,十分想过戏文里神仙眷侣的日子。” 说完戚浔自己都不信,“可他终究还是想考状元的,便是想寄情于此,也不该是在春闱之前耽误时光。” 戚浔看了一整日,也是头晕眼花很是疲惫,这些戏文单着看或许引人入胜,可若是一齐看,还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那便有种大海捞针的无力之感,可她冥冥之中,又觉得答案就在戏文之中,只是她未摸到门道。 “罢了,今日你们也辛苦了,明日再看,回去歇着罢。” 傅玦话音刚落,于玢和洛谌在外求见,侍从请二人进来,便见洛谌拿了一副栩栩如生的画,画的正是曾文和。 傅玦吩咐宋怀瑾,“劳烦宋少卿明日拿着画像去查查,看曾文和可曾去听过戏,如今这些线索,都指向了几处戏楼。” 宋怀瑾应是,带着戚浔几人一同下值,戚浔走到半道,又回去将几本未看完的戏文带了上,她打算挑灯夜战。 归家用完饭食已是人定初刻,戚浔点亮灯盏,一看便看到了子时之后,直到一连串的炮竹声响起,她才猛然醒神,她呼出口气看向窗外,心知是上元节到了。 待收回目光落在书页上,她眼瞳忽而一缩,眼前的戏文页上,她竟看到了一句眼熟的诗。 二郎神09 二郎神09 第二日一早, 戚浔又是头一个到书院,她拿出前日李廉给的文稿, 仔仔细细的翻阅起来, 周蔚来时,便见她在琢磨那几篇晦涩文章。 “看这些做什么?不是要看戏文吗?” 戚浔摇头,仍在往下看, 昨日她每一张都是一目十行一扫而过, 并未看的如何细致,可今日却不同, 她要寻两句诗。 连着细读了五篇, 她总算找到了那句诗, 这是一篇骈赋, 全文不过几百字, 文辞华美, 骈俪顿挫,音韵工整,令人读之赏心悦目, 而这其中两联, 却出现在她昨夜看过的戏文之中。 她将文稿放好, 又去找带回来的戏文, 待翻到那一页看, 两联十四字,果然一模一样, 她去看考试文稿的落款, 而后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这是曾文和的文稿, 而那篇戏文,则是她昨日看过的《雨霖铃》。 林巍说过, 《雨霖铃》是一出老戏,而这篇骈文,却是去岁腊月考试之作,曾文和晚了数年将同一句诗写在了考试骈文之中,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周蔚见她沉着脸眼瞳内明光簇闪,便知她在想案子,等了许久不见她说话,忍不住的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不成?” 戚浔呼出口气,“走,我们去找简鸿。” 昨日何有为几个说曾文和家境贫寒,不会去听戏,可这书院里除了他们,简鸿也和曾文和交好,戚浔将文稿和戏文都拿上,出门往北面寝舍去。 周蔚跟在后面,“为何要去找简鸿?” 戚浔边走边道:“曾文和考试所做骈文里面有一句诗出自《雨霖铃》,他必定是去看过《雨霖铃》这出戏的,可昨日何有为他们说他没去看过戏,要弄清楚这一点,便要去问简鸿。” 周蔚大惊,“少卿大人今日正要去查问此事,难道曾文和当真也去听过戏?” 戚浔脚步更快,待到了简鸿所住厢房之前,正遇到简鸿在洗笔,他身前盆里一大盆墨水,两支毛尖粗糙的软毫笔正被他小心翼翼的清洗干净。 看到戚浔来,他面色微紧,“你们怎么来了?” 戚浔看他手中活儿未完,也未立刻开口,“你先洗。” 简鸿抿唇,手上想快些,又怕伤笔,只好解释道:“我用的墨差,干的快,稍稍打理不及便容易结块,还十分难清洗,请你们稍等片刻。” 戚浔点头应下,待他洗完了,才随他一道进屋,她给他看曾文和考试的文稿,简鸿一看便道:“这是去岁年末的考试,这……这是曾大哥所作。” 戚浔点头,又问他:“你知道曾文和喜欢看戏吗?” 简鸿有些意外,“这不可能的,曾大哥家境与我相差无几,是不可能将银钱花在这些地方的,他平日里十分简朴刻苦,也不兴这些消遣,且曾大哥去岁并未考中进士,他也十分苦闷,便更无闲暇心思去看戏听曲。” 简鸿语气十分肯定,戚浔看了一眼文稿,却觉得有些说不通,曾文和若从未看过戏曲,又如何能写出一模一样的两句诗,就算比兴手法相似,抒怀咏物也一样,可人与人之间的字词习惯各异,很难出现一字不差的境况。 只有曾文和去看过戏,并且对其中诗词印象深刻,而后在作骈文之时下意识写了出来这一种解释! 更何况那般巧合,刘希也看过《雨霖铃》。 想到刘希还看过常清写的《金枝记》,戚浔又问:“那你知道常清写过的《金枝记》戏本吗?” 简鸿便道:“那我知道,这本是《金锁记》之后写的,常大哥写的《金锁记》演出来后广受好评,于是他紧接着写了《金枝记》,只是写这本之时,书院里有许多人对他冷嘲热讽,他每每写的时候,都会躲着大家,我并不知是什么故事。” 戚浔明白简鸿知道的并不多,一时有些失望,这时,简鸿看着曾文和的文稿伤怀道:“这篇骈文曾大哥写好后还给我们看过,当时齐山长也看了,还对他大加赞赏,直道若是他四年前参加科考,必定能高中,可没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篇骈赋了。” 戚浔微讶,“这话怎么说?” 简鸿道:“因这骈文的题目,乃是四年前,也就是建章元年的进士科题目,虽然我们都写过多回,可此番齐山长又在原来的题目上加了副题目,便更难写了。” 戚浔一惊,这些文稿只有骈文,并未写考题,她没想到竟然写的是四年前的进士科科考之题,她当下想到昨夜看《雨霖铃》之感,故事曲折不必说,通篇文辞华美,一看便是饱读诗书之人所作,她不由得又去看曾文和的文稿,会这样巧合吗? 见戚浔面露沉思,简鸿还当她不懂科考,便道:“我们科考要考许多的,明经与进士两科最为重要,明经乃是考贴经,用经史子集上的圣贤之言为题,我们来阐释其理,而进士科,则是比诗赋骈俪,曾大哥进士科要远胜明经科,去岁科考,他本觉自己极有希望的,可没想到最终三甲也未进,为此,他去岁一整年都十分消沉。” 戚浔的确不懂这般细致,待他说完,戚浔想到刘希也未高中,便道:“那平日里他和刘希相比,谁的学问更好?刘希也未考中。” 简鸿即便不愿,却也还是道:“若非要比,那还是刘希学问更好些,他家境极好,起点便与我们不同,自然学的更快些,不过去岁曾大哥真的极有希望的,他那般谦逊之人,考前也说自己此番多半能高中,当时我以为他往后要平步青云了。” 戚浔觉得有些古怪,“每年的试题都有变化,他如何能知道自己必定高中?” 简鸿撇嘴道:“考前当然要抱有希望啊,曾大哥也只是与我说说罢了,去岁科考的其他人,也都觉得自己很有希望呀,尤其刘希,他甚至连高中之后要去翰林院为官都想到了。” 戚浔沉默下来,刘希和曾文和皆是苦学之人,在同龄人中亦十分优秀,若当真高中,也不算意外,可偏偏二人皆是落榜,足见科考之难。 戚浔看看戏文,再看看曾文和的文稿,忽而好奇道:“四年前的进士科试题是什么?” 简鸿道:“诗题是《青云干吕》1,赋文之题,乃是《珠还合浦》2,我们当日年末考试,考得便是赋文,后来齐山长又在其后加了副题《千金还复来》,便更难写,珠还合浦变成了千金还合浦,我们皆往钱财利禄上写了。” 简鸿叹了口气,一脸愁苦之色,“去岁刘希和曾大哥未曾高中,另外几人也去考了,也落第了,其他人则是考都不敢考,真不知何时是个头。” 戚浔想到了《雨霖铃》讲的故事,戏文中一对痴男怨女因故分开,而后又破镜重圆,对这对男女而言,也正应了《珠还合浦》之意,幸而这《雨霖铃》比那年春闱要早许多,又只是一出市井戏曲,讲的也是常见的风月故事,否则,戚浔甚至想到了科场舞弊上去。 刘希去听戏,是否也是发现雨霖铃的故事合了此前考题?想去找些感悟? 戚浔好奇心起,“进士科的考题每年都不同,去岁是什么呢?竟难倒了这样多人。” 简鸿不知想到什么,转身从自己的书册堆里寻出一沓文稿来,“去岁的,四年前,还有此前几次的试题和文稿都在此处,这些都是我们要日日研读的。” 戚浔拿在手上看,只看见去岁的诗题乃是《御沟新柳》3,赋题乃是《明水》4,再往前翻,又看到《小苑春望宫池柳色》5等题目,这些试题皆是精练,考生们要解出题内乾坤,再做诗赋文章,还要从万人中脱颖而出,的确犹如鱼跃龙门一般。 戚浔交还给简鸿,安慰道:“要得功名,要成朝中栋梁,自然要付出努力,你年岁还小,还有的是时间进学。” 简鸿又沉沉叹了一声,小小年纪便颇有老沉之感,他又问:“何时才能找到谋害常大哥的凶手呢?” 戚浔看着手中戏文,“刑部和大理寺都很努力,会很快的。” 话音刚落,外头走来一个差吏,在门口看到戚浔在内,忙道:“戚仵作,世子和宋少卿来了,传你们去明礼堂说话。” 一听此话,戚浔便与简鸿道别,临走又道:“若是想到什么和常清有关的,便来告诉我们。” 简鸿应是,目送他们离开。 戚浔和周蔚到明礼堂之时,傅玦和宋怀瑾正在说话,见他们来了,宋怀瑾道:“你们跑去何处了?” 戚浔行了礼,便将曾文和的文稿里有《雨霖铃》中诗文之事道来,宋怀瑾一听,神色微振,“如此,倒是与我们的查问合上了,我们还是去了那几家戏楼,问了曾文和,他们都不记得有此客人,可当我们将画像拿出,有个小厮却觉得曾文和面善,可具体什么时候去的,他也记不清了,那家正是妙音楼,他们戏楼的《雨霖铃》演的极好。” 傅玦亦道:“这便是说,前面死的三人,都和戏文有关,刘希和曾文和都去听过《雨霖铃》,或许还听过其他的戏文,不过,这《雨霖铃》并非常清所作。” 林巍在旁道:“昨天问过,《雨霖铃》乃是一位洛州的戏文老先生在五年前所作,洛州本就距离京城近,很快便传入了京城之中。” 戚浔便是洛州来的,自然知道洛州的风物传入京城并不难,她犹豫片刻,还是将《珠还合浦》之典故道来,而后道:“应当只是巧合,毕竟诸如此类的戏文话本也十分常见,且这戏文是在科举前写的,卑职并无怀疑试题泄露之意,卑职只是在想,刘希和曾文和去听戏,会否是想寻些写诗文的思路,只是卑职想不通如何招来杀身之祸。” 她提到了科场舞弊,这让傅玦和宋怀瑾立刻警惕起来,然而一想,戏文是先写出来的,又在市井之中广泛传扬,的确难和贪墨联系起来。 宋怀瑾看了一眼傅玦,斥她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晓得其中利害。” 戚浔当然晓得,蕲州戚氏便是折在科场舞弊之上,而大周立国以来几次科场大案,无一不是让整个朝堂为之动荡,因此绝不敢有人轻易提出此疑问。 戚浔忙垂眸,“是卑职失言了。” 傅玦开口道:“无妨,本就意象相似,刚好曾文和又写到了其中诗词,的确巧合,戚仵作思辨敏捷是好事,想到常人难想之处,或许便是案子关键。” 宋怀瑾见傅玦不予深究,不由松了口气,这时傅玦道:“既然都与听戏有关,那咱们便也去听听,今夜宋少卿去妙音楼听那《雨霖铃》,我去庆春楼看看《南燕归》有何玄机。” 戚浔心底微动,前夜在庆春楼,傅玦的确说过今夜要去听戏,这时,傅玦忽而看向她,“戚仵作前夜已与我去过庆春楼,今夜便还是随我同去。” 傅玦话音一落,包括宋怀瑾在内的大理寺众人齐刷刷看向戚浔,似乎都在诧异戚浔何时与傅玦私下去戏楼了。 戚浔轻嘶了一声,只道傅玦说话不够严谨,她镇定自若的与宋怀瑾解释,“前夜卑职想去庆春楼看看可能查到什么,却不想正好遇上了世子也去问案。” 宋怀瑾了然,其他人的目光也平静了些,宋怀瑾道:“既是如此,那你便与世子同去也好。” 眼下时辰尚早,宋怀瑾面上虽不多言,可没一会儿出了明礼堂,便将戚浔拉到一旁道:“前夜的事你怎不说?可曾在世子面前说错过话?” 戚浔想来想去,没觉得自己说错过什么,便摇头,又道:“因是偶遇,便未告诉大人。” 宋怀瑾便继续道:“那你今日机灵些,别想什么说什么,万一说错了话,可有你受的。” 戚浔心知宋怀瑾是好意,自乖乖应下,“您放心,卑职明白。” 周蔚和谢南柯也站在不远处,谢南柯手中还拿着曾文和的画像,戚浔见状有些好奇的走过去,举起画像一看,果真画的栩栩如生,她是验过曾文和遗体的,自然最知道曾文和模样。 “画的真好,尤其这眉眼骨相。” 她一边说着,一边点了点画像上的浓眉,指尖轻触的刹那,有些凹凸粗糙之感,这时谢南柯看了一眼正堂方向,低声道:“今夜与世子同去办案,可害怕?” 周蔚也在旁幸灾乐祸的望着她,戚浔哭笑不得,“世子又非洪水猛兽,我怎就怕了?”说着看向周蔚,“世子只罚不正经办差之人。” 周蔚自不服,“我何时不正经办差了……” 谢南柯看她二人斗嘴但笑不语,戚浔想到未看完的戏文不由道:“时辰还早,我要将《金锁记》和《南燕归》的戏本子带上,你们最好也带着《雨霖铃》的。” 她要往停尸堂去,走出几步,不自觉的掸了掸指尖,周蔚和谢南柯跟上来,直叹她为大理寺第一办差楷模。 他们三人说闹着走远,林巍缓缓推着傅玦出了明礼堂,他往戚浔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再想到适才戚浔形同解释一般的话,只觉自己担心是多余,她是极有分寸的。 至黄昏时分,所有人都在书院侧门汇合,宋怀瑾催马在傅玦的马车旁,道:“今日已经有学子想回书院,被底下人拦下了,咱们若不抓紧些,上面底下都不好交代,坊间也传开了。” 白鹿书院到底是天下第一学府,如此恶性杀人案的确影响名声,傅玦道:“坊间如何议论先不管,书院仍戒严便是,如今这案子堵在戏文上,若能想通此处,距离破案便也指日可待了。” 宋怀瑾道,“也不知能不能找到线索,这些咬文嚼字的活儿,下官实在做不好。” 傅玦弯唇安慰,“尽力而为便是。” 庆春楼和妙音楼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众人在岔道口分开,戚浔脱离大理寺的队伍,跟在了傅玦马车旁。 这一路上傅玦并无多余言语,如此戚浔反倒自在,倒是林巍,似有些闲不住,问戚浔道:“戚仵作马术不错,在何处学的?” 戚浔应道:“也是跟着师父学的,以前要去远处村镇办差,又无马车相送,只好学了骑术,来往便捷许多。” 林巍在芙蓉驿时还有些不喜戚浔,如今几日相处下来,倒觉戚浔性情很是难得,小小年纪历经艰苦,不仅不怨天尤人,还养的一副坦荡通达心性,这些少时磨难,由她口中道出亦如说吃饭喝水般寻常。 林巍又问起她如何学艺,戚浔亦不如何掩饰,这般说了一路,林巍越发欣赏这个小姑娘,待马车到了庆春楼前,低声对楚骞道:“听到没,十岁的孩子便敢跟师父朝死尸身上下刀子,真是比咱们还狠。” 楚骞很是赞同。 夜幕初临,庆春楼里一片灯火璀璨,一行人入了楼门,前夜的管事立刻迎了上来,又知道他们所为何事,待引他们入了雅间,又忙去叫掌柜的。 待掌柜的过来,傅玦仍要了饭食,饭菜刚上上来,第一折戏便开了场。 掌柜的推开轩窗,一边解释道:“这《金锁记》共有二十三折,要唱完正出,需得唱大半日,如今唱的最多的是《醉花阴》和《情断》两折,待会儿的《南燕归》亦是选的《长相思》与《点绛唇》两折,都是最受客人们喜爱的。” 傅玦问:“当日刘希来听得哪几折?” 掌柜的忙道:“听得正是这几折,刘公子当日最喜欢的便是《南燕归》的《长相思》,这一折讲的是柳娘不得已入宫在宫中思念许郎,您待会儿便能听到了。” 戚浔对金锁记的故事并不陌生,看过故事再听戏,便能听懂更多,若遇到些晦涩难懂的南音,便翻带来的戏本子,待他们用完饭食,第一折戏正到了尾声,戚浔仔细的看戏伶们的身段表演,又认真听唱词,可她越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便越觉无一处古怪。 傅玦见她端端正正坐着,神色严肃专注,一边听,一边翻看戏文,倒像是学堂里跟着夫子认字的女学子,他喊道:“戚仵作——” 戚浔正仔细辨别两句南音是何字,竟未听见傅玦喊她,傅玦看她片刻,“戚浔——” 戚浔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世子?” 傅玦指着她手中戏本,“给我看看。” 戚浔忙起身将戏本给傅玦,见傅玦翻不到地方,又指着书页道:“正唱到此处,正是二人两情相悦之时,之后二人分别,便是《情断》一折。” 说话间,第二折戏便开了,见戚浔站在自己身边,傅玦看了眼林巍,林巍会意,将戚浔的椅子移到了傅玦身边,傅玦一边问“这是何处”一边示意戚浔落座。 戚浔自然而在坐了下来,待给他指了地方,才发觉坐在傅玦身边是不是不妥?她将椅子往后移了移,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 《情断》乃是十分悲情一幕,戏文中的小姐萋萋与书生孟斐然为世俗所不容,被强迫分离,花旦唱腔凄婉悲惨,听得戚浔心尖发紧,分别后,萋萋断发祭拜河神,求河神护佑孟斐然,亦佑她二人能有再相见之机。 林巍这时道:“这是哪的习俗?竟还要女子断发,如今戏台上是真断发还是假断发?” 掌柜的在旁笑道:“这是南边琼州祭拜河神的仪式,这断发自然是假的,若是真的,我们旦角儿再多的头发也不够断的。” 林巍摸了摸鼻尖,只道这些戏法真会骗人。 这折戏十分悲伤压抑,众人看完心底都沉甸甸的,傅玦倒是跟着戏本一路看下来不至如何伤情,转头一看戚浔,她眼尾发红,眼底一痕泪光盈盈,看的十分伤怀。 傅玦瞧了她几瞬,正想戚浔实在至情至性,便见她忽然表情一变,疑惑道:“我记得常清看的书都是些经史子集,书柜里连游记都无,他是如何写出这些戏文的?” 她看向傅玦,“一个人日常所见所听,积累下来,方才能言之有物,难道这些都是常清凭空编出来的不成?” 这忽如其来的问题难住了傅玦,他还未答话,堂中响起阵阵喝彩,是《南燕归》要开唱了,戚浔也无需他答,转而去拿《南燕归》的戏本子。 一串锣鼓丝竹声中,《南燕归》中的柳娘一身青衣褶裙上的台来,她身段纤柔飘逸,唱腔清丽婉转,不过几句词,便将绵绵相思道来,戚浔一边想着常清的《金锁记》一边听着柳娘的唱词,好似困兽一般想不通关节。 就在这时,一句唱词囫囵飘过她耳畔,婉转的南音之中,她分辨出几个词来。 她不由去问傅玦,“世子,刚才唱的什么?” 傅玦道:“唱的‘小苑春望,满池春色宫墙柳’。” 柳娘哀婉凄绝的唱词未停,戚浔却猛然一呆,她惊疑不定的问:“小苑什么?” 傅玦又重复了一遍,戚浔亦跟着喃喃,而很快,她低头在戏文之中翻找这句词,密密麻麻的字词中,这句唱词并不显眼,可当戚浔找到时,她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今日在简鸿那里看到的试题文稿。 太像了!曾文和的骈文是巧合,那这句“小苑春望,满池春色宫墙柳”还会是巧合吗?! 她抬眸看向傅玦:“世子,这次的案子,或许当真和科场舞弊有关!” 二郎神10 二郎神10 “世子, ‘小苑春望宫池柳色’乃是七年前进士科科考试题,和‘小苑春望, 满池春色宫墙柳’几乎同意, 这纵然是巧合,可刘希为何偏偏来此听了这折戏?” 戚浔语速疾快,“刘希来听《金锁记》便罢了, 可他还听了《南燕归》, 还要了《南燕归》的戏文,我们此前不懂他为何忽然对戏文起了兴致, 这便是缘故所在, 想考状元的士子, 只会对与科考有关之事感兴趣。” 傅玦看着戏本上戚浔指出来的唱词, 面色沉肃的厉害, “《南燕归》乃是数年前所作, 这句唱词放在这戏文故事里,也不算出奇,你的意思是, 有人提前知道了当年的试题, 而后借由这句唱词漏了题?” 戚浔有些忐忑, 并不敢将话说死, “当年到底如何卑职不知, 可卑职想,刘希和曾文和听戏的缘故皆是与试题有关, 刘希除了这几出戏之外, 还听过常清所作《金枝记》, 卑职觉得,这个案子关键之处, 亦在那《金枝记》之中。” 四年前和七年前的科考已过,已难追溯,而当年的科考也不可能和如今的命案有关,除非,去岁的春闱之前,也有人闹出过相似的祸端。 傅玦立刻道:“《金枝记》在登仙楼演,戏本可在书院?” 戚浔应是,傅玦便道:“那我们现在回书院。” 林巍推着傅玦朝外走,傅玦又吩咐楚骞,“去妙音楼叫宋少卿回书院,此事比我们想的复杂。” 楚骞领命而去,傅玦对戚浔道:“前面两出戏分别是四年前和七年前的科考试题,若《金枝记》也有古怪,那便只能是与去岁春闱有关。” 《金枝记》是在去岁年初开演,正好便是刘希改性子之时,然而戚浔想到刘希未曾高中之事,疑惑道:“倘若前两出戏存着漏题之嫌,可如果《金枝记》漏题了,刘希和曾文和怎会未曾高中呢?” 傅玦眉眼寒肃,也未想通此处,“回书院看看他们春闱前所备之题便可知。” 春闱前的考生多有猜题习惯,按着每一届主考之人与出题之人的不同,猜考题是何主旨,而后加以准备,若刚好猜对了几分,考试时自然容易胜过旁人,而刘希和曾文和皆是白鹿书院学子,哪怕他们不猜,齐山长和几位夫子也会为他们准备。 戚浔想通此处,心底豁然开朗,“世子英明!先去找齐山长他们问个明白,也不必在戏文里空寻了。” 戚浔看了两日戏文,哪里曾想到看似无奇的两句唱词藏着科考试题,可如果先知道了试题方向再去看戏文,则要敏锐的多。 他们出戏楼,抬眸便见外头灯火阑珊,街市楼舍煌煌如琼宇,金翠耀目,御街上游人如织,罗绮飘香,更远些地方还有人放天灯,天灯徐徐升上高空,如星河倾洒,苍穹之上,月似玉盘,清辉流泻。 傅玦上马车,戚浔也翻身上马,身边人都往西市最热闹之地去,他们却逆流而出,离鼎沸人声越来越远,待走出拥挤之地,便一路疾驰往书院赶。 书院留守的衙差本打算歇下,却忽然听闻他们去而复返,连忙出来迎接,戚浔入门先往停尸堂去拿戏本子,又跟着傅玦去见齐山长。 因可能牵涉科场舞弊,傅玦神色很是凝重,见到齐山长亦开门见山问去岁春闱所押之题,齐宗义不解为何有此问,还是答道:“的确押了几题,其中诗道算是押中了三分。” 戚浔便道:“既然押中了三分,为何刘希和曾文和未曾考中呢?” 齐宗义叹了口气,“文和未曾考中,我们倒也不十分意外,唯一觉得可惜的是刘希,我们本都觉得他希望极大,可谁知也未曾考上,许是未能临场发挥吧。” 戚浔去看傅玦,傅玦沉吟片刻道:“他去岁考前写的诗赋骈文文稿可还在?” 齐宗义摇头,“这个我不知,考前我们便不如何管着他们了,他们也都是自己默书作文,若有疑问,来问我们便是,若无,我们也不会干扰。” 他想了一会儿,“想知道的话,可以现在去搜他的屋子,或许能找到他去岁春闱之前写的文章。” 既然回了书院,自然要去搜的,此前搜刘希的屋子,只顾着找和凶手有关的线索,却并未翻查他的书册文章,此番众人再到他房中,便将书案与柜中所有文稿帖子都拿了出来,不看不知,待所有文稿摆满整个书案之时,才知刘希下了多少苦功。 齐山长最了解学子们所作之文,他上前粗粗翻看一番,而后摇头,“这些是去岁春闱之后写的,都是平日里的课业,刘希是十分用功的,当真可惜了。” 傅玦道:“那春闱之前写的呢?或者,有没有看过他写什么?” 齐宗义略一思忖,“去岁春闱之前,他是回府温书的,不过,和他走的近的几个学生或许知道他那段时间重点准备了什么。” 傅玦立刻让随从去召人,没多时,洛谌、于玢、周彦波和何有为被叫了过来。 齐宗义看着洛谌道:“你是堂长,应当知道去岁春闱之前刘希在准备什么考题吧?” 书院里的堂长,有辅助夫子,监督学子们完成课业之责,洛谌想了片刻,“他在书院里准备的,也正是您让温习的那些课业,当时我们也不敢打扰他,并未多问,再加上那时候我在带几个新来的学子拓帖,并未过多关注他们科考的几个。” 言毕他又问:“怎么了?春闱已经是去年的事了,难道和刘希的死有关?” 傅玦自然不可能解释,他又问:“那曾文和呢?你们可知他考前准备了什么?” 洛谌有些茫然,去看于玢,于玢道:“他考前写的文章不少,除了夫子们给的,似乎还准备了自己押的,不过也没什么古怪的。” 傅玦便不再问,转而往曾文和的住处去,曾文和的寝舍十分简朴,唯独书稿摆了许多,齐宗义帮忙看文稿时间,最终找到了一摞已陈旧泛黄的文册,“这些应当是去岁年初他写的,里头有我们给的题目,不过他写的最多的,并非我们给的。” 他将文稿递给傅玦,“他写了许多‘主圣臣贤’之文。” 傅玦拿在手中有厚厚一叠,足见他以此为题的骈文诗赋练了极多,然而这并不是最终的试题,虽说押题本就是看运气,可他为何不信夫子们而信自己? 案子虽像科场舞弊,可傅玦查到此处,却又觉得不是那般简单,这时,外头随从禀报,宋怀瑾来了。 宋怀瑾本在妙音楼听戏,还未听出个名堂,楚骞便找了过去,他急匆匆赶回来,进门便问道:“怎么了世子,找到线索了?” “让戚浔讲给你听。” 傅玦吩咐,戚浔便将试题之事道来,宋怀瑾听得面色大变,“所以是漏题了?” 戚浔摇头,“也并非如此,因刘希和曾文和并未考中,可知他们并不是提前知道试题,而曾文和备考写的文章,还与去岁的试题相去甚远,刘希备考的文稿没找到,有可能在他家里才能找见。” 傅玦吩咐:“明日一早,你去刘家将他去岁春闱前写过的文稿全带过来,若我所料不错,他考前写的题目,多半不会是夫子们给的那些。” 戚浔问:“世子怀疑他们都备错了题?” 傅玦点头应是,又道:“这不像是科场舞弊,倒像是两个人因为什么,将重心放错了……”他目光落在了戚浔拿着的《金枝记》戏本上,“或许是受了什么误导。” 戚浔也看向自己手中的戏本,“属下会一字一句的看戏本的。” 傅玦应好,又看了眼外头天色,他们听戏之时本已天黑,这会儿天色更晚,他便道:“时辰已万,今夜到此为止,明日再查,先回家吧。” 宋怀瑾和戚浔皆应是,一行人复又朝外走,宋怀瑾家住城东,与安宁坊的方向相反,傅玦的临江侯府却能与戚浔同行,在一处岔道口,宋怀瑾与他们分开,戚浔和傅玦则往西北方向去。 没多时戚浔驻马,“世子,今夜不必送属下了,属下从此处归家近,属下这便告退了。” 傅玦掀开帘络,“慢着。” 他目光一扬,落在戚浔身后不远处的街市上,时辰虽晚,街巷间的热闹却还未完,傅玦令林巍催马车靠过去,而后停在了一处卖糖糕的铺子前,又吩咐林巍去买糕点。 戚浔心道傅玦竟好甜,可待林巍提着两纸包的糖糕出来,傅玦却指了指戚浔,“给她。” 戚浔面露惊讶,“世子——” 傅玦从车窗缓声道:“今日是上元节。” 四周皆是花灯璀璨的热闹,糕点铺子就在近前,香甜的气味随着夜里的寒风送到戚浔跟前,令她心底暖烘烘的,她抿了抿唇,不知该不该接。 林巍却不由分说朝她抛来,傅玦又道:“看戏文累眼睛,这是予你的犒赏。” 言毕也不多说,车帘一放便吩咐林巍归府,戚浔适才手忙脚乱接住了包糖糕的纸包,温热令她冰冷的掌心有了些暖意,香甜的味道更急切的在她鼻尖萦绕,她看着傅玦的马车走远,心底涌起一闪而过的动容。 她当然知道今日是上元节,可自从程佑安死后,除却过年和清明,节日便与她无干了,她没想到傅玦对她这个下属竟如此妥帖,这对傅玦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可对孤单一人的她而言却有些难得。她将纸包揣好,催马往家驰去。 傅玦给戚浔买了糖糕,自己回到临江侯府时,府内却是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是门房等他归来时打着的一盏惨白灯笼。 傅玦行在回廊上,问:“夫人在何处?” 门房低声道:“夫人已经歇下了。” 傅玦沉默片刻,“罢了,去书房。” 林巍和楚骞对视一眼,推着傅玦往书房去,待那门房退下,林巍才低声道:“夫人与您越发生分了,这当如何是好?” 傅玦面上没什么表情,“本也只是嫡母,不妨事。” 林巍和楚骞皆是父母双全的,见状神色一暗,有些心疼自家主子。 …… 戚浔归家后梳洗歇下,打开戏文来看,她平日闲暇时颇有养生之道,晚膳后绝不会再进食,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十分喜欢食甜。 这会子她本该专心看戏本,可奈何那纸包内香甜的气味不住的往她鼻子里钻,她想忽视都难,戚浔被搅的有些心烦,强撑着看了十来页,终是没忍住。 她一边去拿那纸包一边独自嘀咕,“我平日里绝不破戒,今日偶尔破一回,也不算什么。”她拈起一块桂花莲子糕,“一块,我就吃一块。” 这糖糕做的精致,里头桂花莲子亦放足,比她平日里吃过的更香甜味美,她满足咀嚼之时,不由也念了一分傅玦的好,心道傅玦虽行军长大,却并不粗莽,待属下们亦周全,也难怪他在北边大胜。 说吃一块,便只一块,戚浔解了馋,复又去看戏文,逐字逐句的看的确十分累眼睛,她一直看到子时前后,就在她觉得眼酸难忍之时,几个熟悉的字眼映入眼帘。 戚浔呼吸一轻,忙将戏本捧到眼前细读,很快,她眼底溢出惊喜之色。 …… 第二日一早,戚浔晨起仍然第一时间往书院来,让她意外的却是周蔚竟比她先到,一看到她,周蔚便迎上来问:“昨天晚上怎么回事?怎么少卿大人半路走了?” 他们本同去看戏的,谁知还未看完,宋怀瑾便被叫走,他们看完了戏也未发现异样,便各自归了家。 戚浔道:“找到了这案子关窍了!” 周蔚一脸的期待,“什么关窍?” “戏文。”戚浔便进停尸堂边说,“两出戏文里包含了前两届进士科考题,而昨夜我们回书院发现,曾文和考前并未准备夫子们给的题,而是备了一个不相关的题目,昨夜我回家细读《金枝记》,正好也发现了曾文和备考的题目。” 周蔚一时没转过弯来,“何意?前两届的进士科考题,是真的考过的,然后曾文和备题备错了,可《金枝记》里面有他备过的题?” 戚浔点头,“不仅曾文和,刘希或许也准备错了,而他考前忽然开始看戏,我猜,他是受了什么误导,以为考题会藏在戏文之中,而后他去看戏找到了考题,再加以准备,以为自己十拿九稳,可他没想到他以为的考题是错的。” 戚浔语声一沉,“他学问本就不错,而夫子们给的考题,其实算押中了一部分,他如果照着夫子们给的方向准备,或许是能高中的。” 周蔚此时才想清楚,随后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人为的诱导他了?天!春闱三年一次,刘希又想在二十岁之前高中,是谁这样下作!这法子,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可很快他又想起一事,“可不对啊,刘希好歹也是官家子弟,他怎么可能会被随随便便诱导呢?” 戚浔摇头,“不知,且也还未确定刘希是否备错了题目,等少卿大人回来。” 此时时辰尚早,戚浔将戏文放下,又去看几具尸体,刘希已死亡数日,虽然天气严寒未令尸体腐烂,可时间久了,仍会令尸体生出变化,戚浔仔细琢磨刘希几人死亡的时间和死法,想在洞悉内情之后,准确捕捉凶手动机。 “如果刘希和曾文和当真被误导才落第,那误导他们的人,便是常清了,《金枝记》乃是常清所作,若是如此,便也解释了刘希在春闱之后对常清态度那般恶劣,除了他看不起常清之外,一定有常清令他落榜的原因在。” 她说完,周蔚也随着她的念头想下去,“可是常清也死了啊。” 这正是戚浔不解之地,《金枝记》是常清所写,常清便是影响刘希的罪魁祸首,如果刘希生怒,以此威胁常清,常清动了杀机,那凶手便是常清,倘若他当真自杀身亡便罢了,可他偏偏不是。 戚浔又被困在了此节,而两盏茶的功夫之后,傅玦和宋怀瑾一道到了书院,宋怀瑾清晨去往刘家,从刘家带来两个包袱,包袱里全都是刘希写过的文章。 他将包袱带到停尸堂旁的厢房,在桌案上铺展开来,“这些全都是刘希在春闱之前写的,那两个月,他除了听戏便是写文章,也未做别的,当时发现他出门听戏,刘大人也并未多说,因看他写文章还是十分用心的,直到后来落榜,刘大人才觉他那段时日看戏是有了戏伶相好。” 他从文稿之中扒拉出一摞,“这一个包袱里装的,全都是和曾文和一模一样的‘主圣臣贤’文章,除了骈文还有诗赋,看得出刘希对这个题目十分看重,其他的题目也有,可包括夫子们给的题目在内,皆数量相差无几,他并未侧重夫子们所押之题。” 见到这些文章,戚浔心底的推断便更站得住脚,她忙将戏文之中找到的给傅玦和宋怀瑾看,“《金枝记》之中的书生高中了状元,他高中的篇幅并不长,可其中点名了他高中的题目便是‘仁君贤臣’这道题目!虽不至于一模一样,意思却是相近!” 傅玦和宋怀瑾皆沉默了片刻,宋怀瑾寒声道:“好端端的,他中邪了不成,就算发现了以前的试题在戏文之中出现过相似的,却不代表去岁的春闱试题也在戏曲之中啊,他是走火入魔了不成?” 傅玦摇头:“不是走火入魔,是有人专门误导了他。” 这时,戚浔提出了周蔚适才说过的疑问,“可谁能误导刘希?他本就学问极好了,不是谁说一个题目他便信的,而他还去听了《南燕归》和《雨霖铃》,倒好像是在确定什么,他本不常听戏,是谁告诉他这两出戏藏着考题?是常清?还是凶手?” 傅玦眼底闪过一瞬微芒,“他学问极好,却还未高中,既是如此,便只有已经高中,并且取得头名状元的人才能令他信服!” 傅玦此言一出,戚浔脑海之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是方大人?方乾大人!” 宋怀瑾也想起此人,“对啊,方乾,他是七年前的状元,如今又是吏部侍郎,去岁春闱他虽非主考,却也是监理之一,难道是他……我记得他们说过,方乾在京中为官之后,会回来拜见齐宗义,而方乾本是戏迷,他还带着几个学子去听过戏!” 此言既出,宋怀瑾便又有想不通之处了,“可方乾与他们算不上同辈,他好端端的,去误导几个年轻学子做什么?十年寒窗苦读,三年一大考,若刘希这般被家里和学院给予厚望,他自己又有些执念之人,一旦落第必定心如刀割,若是绷不住,这辈子毁了都有可能。” 傅玦狭眸,“去请方大人来。” 方乾贵为吏部侍郎,官居三品,论起品阶,还在宋怀瑾之上,他一听有些犹豫,“如何个请法?他如今身份不比寻常。” 傅玦道:“请他协助查案的请法,来了再议,若许扣押他,自有我禀明圣上!” 话已至此,宋怀瑾再无担忧,立刻带着谢南柯几个前去请人。 戚浔接着揣摩道:“故意误导刘希的人,必定是与他有仇怨,方乾为吏部侍郎,难道,是因为刘员外郎的关系?可就算二人有些龃龉,方乾乃是刘员外郎的顶头上司,又比他年轻有为,他如何犯得着用这般阴损的法子害刘希?” 周蔚亦道:“刘希即便高中状元,资历上也矮了方乾许多,待他一步步高升上去,还是很难压过方大人的。” 傅玦摩挲着指节上的疤痕,“不一定是方乾,方乾身居高位,得陛下看重,他如此设局陷害刘希,不合他的身份处境,再者,周彦波说过,他们几个陪着方乾去看戏之时,刘希并未前去,方乾又怎会刻意见刘希告诉他戏文藏题之事?何况,若是他开口告知刘希,刘希反而不会信。” 刘元对方乾多有憎恶,而从刘希不愿陪方乾应酬看戏便可看出,他对方乾是颇为排斥的,若方乾告知他,他反而会多有防备。 戚浔反应极快,“难道说是有人借方乾之名?而此人恰好本来便得刘希信任?” 傅玦颔首,戚浔这时在脑海之中搜寻一众学子们的名字,却难以确定,她又道:“可刘希不是傻子,且戏文还是常清写的,若凶手是始作俑者,他又如何让刘希心甘情愿的去看常清的戏文还信了?” 傅玦道:“当日陪方乾应酬的时候,常清亦去过,或许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等方乾来了,便知道了。” 戚浔也觉正是此理,“若是如此,那便不算是科场舞弊了,是有人故意害刘希。” 戚浔松了口气,她并不希望此番当真是科场贪墨,若是那般,蕲州戚氏的旧案或许也会被牵出,到时候,戚氏族人又会被放在众人眼前审视。 方乾不可能很快被请来,戚浔只觉内情慢慢浮出水面,可凶手留在案发现场的线索仍然扑朔迷离,她本能的去看尸体和仅有的证物。 尸体上的踪迹有限,待她看到几样凶器之时,眼神却忽然一变,此前她只着重看毛笔刺入刘希心脉的一端,可这时,她发觉这支笔的笔锋有些古怪。 一道电光在她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戚浔不可置信的拧紧了眉头。 二郎神11 二郎神11 这是一支洗净后未再蘸新墨的笔, 笔尖软豪略显毛躁,显然主人用了许久, 令戚浔觉得古怪的, 是软豪与笔杆衔接之地残留的墨渍。 戚浔想到了简鸿前日洗笔的场景,因用劣等墨,墨汁亦干结成块, 伤笔不说, 清洗起来亦十分不易,而眼前这支笔连接之地的墨渍略显斑驳, 就好像她前日见到简鸿之时, 他手里还未洗干净的笔一般。 她心跳的快了些, 忙寻来一本干净书册, 小心翼翼的残留的墨渍结块剔了下来。 墨块并不多, 戚浔拈了一星在指尖, 磋磨时墨色散开,更有种似曾相识的粗糙感,戚浔眼皮一跳, 又磋磨片刻, 神色越来越凝重, 很快, 她喃喃道:“怎么可能……” 周蔚不知她在做什么, 上前问:“什么怎么可能?” 戚浔盯着指尖那抹墨迹看了许久,摇头, “我还未想通。” 周蔚虽是好奇, 却也并未追问, 他们同僚大半年,他对戚浔的习惯再清楚不过, 若正想到案子最紧要之地,绝不能打扰她。 周蔚悄声去收拾长案上的书册,又将两个包袱带来的文章诗赋分门别类放好,戚浔抬眼去看,口中又自顾自的道:“为什么呢……” 她站在放着托盘的长案边,好似入定了一般,可忽然,她陡地醒神,转身便朝外走,路过傅玦之时道:“世子,卑职去去便回。” 傅玦不知她要做什么,还未开口,便见周蔚风一样的追出去,“你去干嘛,我跟你一起去呀。” 戚浔不曾回答,二人一前一后的跑出了院子,傅玦看了眼林巍,“跟去看看。” 林巍跟着出去,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对傅玦禀告道:“主子,戚仵作去找齐山长了,说是想看学子们的出身册。” 傅玦若有所思,并未再多吩咐。 这边厢,齐山长带着戚浔和周蔚进了讲堂后的厢房,厢房内一排书柜,里头放着学生名册和诸多文书,齐山长道:“姑娘怎忽然要看学生名册呢?” 戚浔道:“想看看学子们都是何时入书院的。” 齐宗义自然配合,很快寻来两本册子,“这是最近四年的名册,如今留在书院的这些学子都在里面,只是要姑娘自己找找。” 书院本也不算人多,戚浔自然应下,待她翻开册子,周蔚道:“你是在怀疑谁吗?刚才那笔给你线索了?” 戚浔点点头,没工夫细说,她一目十行看的极快,待看到于玢和洛谌之时停了下来,名册之上有二人入书院时间,籍贯,是否有功名在身,以及入书院时的考试评价和家中概况。 于玢是忻州人,父亲行伍出身,如今在忻州任五品参军,母亲则出身当地望族,他家中还有姐弟各一人,他入书院两年,起初的考试评价十分寻常;而洛谌入书院四年,起初的考试评价为优等,他的籍贯—— 戚浔眼瞳一颤,又仔细的想着什么,随后倏地皱紧了眉头,她又继续翻看书页,去看常清和简鸿以及曾文和的记录,越看表情越是凝重。 待看完了这些,戚浔起身与齐山长告辞,一路往学子们的寝舍方向去,周蔚跟在她身边,想问又有些不敢问,这时,戚浔忽然停住了脚步。 几个学子正从月洞门出来,戚浔看准了其中一人,迎了上去,“这位公子,有一事请教你,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学子看着周蔚着大理寺公服,又见过戚浔验尸,当下神色有些紧张,“怎、怎么了?” 戚浔语气亲和了些,“我想问一件小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担心。” 对方闻言略一犹豫,“那好吧。” 戚浔往一旁走了几步,这人跟过去,戚浔便低声问了起来,很快,学子面上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没想到戚浔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答话很快,戚浔听到他的回答,稍作沉思,便与这学子道谢离开。 周蔚一脸茫然不解,这时跟过去,“这人是谁?你找他问什么?” 这学子看着面生,并非于玢、周彦波他们与刘希走得近,亦和常清不算相熟,因此这几日并未被频繁叫来问话,这时戚浔怔怔的道:“我也不知他叫什么。” 周蔚听得咋舌,“那你问的什么呢?” 戚浔好似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这时不答反问,“你那日说过,说看常清的戏文,有些前后不同之感。” 周蔚点头,“对呀,而后你说写戏文就是会这般渐入佳境……” 戚浔眯了迷眸子,“或许是我错了。” 她说完这话,快步回停尸堂,周蔚被她诸多异状引的心痒痒,可又不敢打断她思路,只得马不停蹄的跟着她走,待回了停尸堂,便见傅玦和林巍不见了,守着的衙差道:“戚仵作,方大人快来了,世子刚去明礼堂。” 周蔚一喜,“好快!方大人来了,那我们便能知道早前生过哪般事端了!”又看戚浔,“走,我们也去明礼堂看看!” 戚浔却不,她转身进一旁的厢房,去翻看几册戏本,《雨霖铃》和《南燕归》已不必看了,她专门将常清所写的几本挑了出来。 常清这两年写过不少戏本,大部分抄本都在此,她按照前后时间排开,从第一本的《春香传》开始看,这戏本因写的早,她只粗略了解过故事,此番看却是带着目的,一边翻看,脑子里的思绪急速转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又去看第二本。 先是《春香传》,接着是《青玉案》,而后便是《金锁记》,戚浔翻看完《金锁记》,又去看《金枝记》,《金枝记》之后又是《步步娇》,而最后一本,便是常清未曾写完的《麒麟记》,一路看下来,戚浔心底的迷雾一层一层的散了。 周蔚见她神色变幻,却不说到底发现了什么,急的火烧眉毛,“问题到底在哪呀?” 戚浔沉声道:“常清没有骗简鸿。” 常清没骗简鸿?周蔚呆住,谁也没说常清骗简鸿了呀! 他还未理解,戚浔又抬步出了屋子,周蔚急道:“你又要去哪呢?” “去找护院们。” 戚浔撂下一句话,抬步便往书院西侧的下人值房去,这个点儿刚过午时,张强几人刚用完午膳正在喝茶,戚浔的到来令他们有些紧张。 戚浔问张强,“去岁冬日整个书院都在闹老鼠,哪些地方的老鼠最多?当时是如何分配毒鼠药的?” 张强道:“厨房,学生寝舍,还有老库房,这些地方老鼠最多,毒鼠药买回来之后,一时半会儿也清不干净,山长便让学子们也跟着一起灭鼠,每个寝舍选一人出来领毒鼠药,而后放在寝舍床下、柜子这些地方,至于其他讲堂、琴舍,便由夫子们和堂长们管着。” 他又回想片刻,“学生寝舍地方大,越是潮湿之地老鼠越多,整个东边老鼠都多。” 戚浔想了想,“可能带我去看看?” 张强自然应下,带着他们又往寝舍去,走到半路,却见一个衙差领着洛谌几个朝外走,他们遇见,衙差先上前道:“戚仵作,少卿大人回来了,让将学子们请到明礼堂去问话。” 戚浔和周蔚对视一眼,宋怀瑾回来了,那方乾便到了,她心底着急起来,与众人点头致意,而后便朝着学子寝舍而去,洛谌几人回身去看,不明白戚浔和周蔚要去做什么。 戚浔拎着裙摆,几乎小跑起来,待到了寝舍之地,张强指着常清几人的屋子,“就是这一片,这边地势有些低洼,夏日还容易积水,养出许多老鼠来。” 常清和曾文和、简鸿等人都住在东侧,足见这学子们的寝舍也大有贫富之分,戚浔道:“那西侧呢?能带我去看看哪个屋子住着哪些人吗?” 张强走上回廊,带她们往西边去,又指着屋阁道:“这里是周彦波四人住着的,此处是于玢,那边是洛谌,再往前走便是何有为住的屋子了,他离刘希很近。” 戚浔脚下不停,而学子们刚离开,窗户大都半开着,戚浔边走边从窗户看进去,面上神色肃然,某一刻,她忽然在一处窗前停了下来。 窗户开了半扇,屋内大半景致一览无余,戚浔别的地方未看,只将目光落在榻几之上,榻几上摆着几册书本和一只青瓷茶盏,好似主人前一刻还在此温书,而这屋子的主人似是富贵窝里长大的,榻几上还铺着一张鸦青色的锦缎桌帷。 …… 方乾今日无差事,下朝后本已归府,却不想大理寺少卿忽然寻上门来,一听和白鹿书院的案子有关,方乾也十分诧异,这案子他知晓,可与他有何干? 待听闻临江侯世子主办此案,且在白鹿书院等着之时,他一刻也不耽误的上了马车往书院赶来。 待到了书院,便知傅玦早在明礼堂等候,他又毕恭毕敬的至明礼堂面见。 宋怀瑾去请人,先去了吏部衙门,得知方乾已归府,又去方乾府上找人,找到方乾的时候便派人回来报信,因此傅玦提前到了明礼堂。 入得厅门,方乾一见傅玦便躬身行礼,他已至而立之年,而眼前的青年不过才二十出头,可他是响当当的镇北军统帅,大败西凉,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虽然还未袭其父侯爵,可满朝文武皆知,等着他的,只会是更大的封赏。 “没想到是世子亲自查办此案,不知下官能帮什么忙?” 傅玦示意方乾落座,开口时语气和缓,“方大人出自白鹿书院,回京任职后,还数次来看望老师,此番,当知道书院的案子死了四人吧,刘希,杨俊,曾文和,常清,你认得几个?” 傅玦虽是一副和气模样,可方乾浸淫官场多年,已察觉出几分微妙来,心底一紧,面上更为配合的道:“刘希我知道,是我们吏部员外郎刘大人家的独子,他出事之后,刘大人告假多日,已是病倒了,我来书院之时,曾见过他两次。” “至于这个杨俊,我印象不深,这个曾文什么,我好像也没与他说过话,世子说的这个常清我倒是知道,且还见过。” 他直了直身,笑道:“说来让世子笑话,下官有一喜好,乃是听戏,当日来书院之时,听闻书院内有一学生写戏文十分厉害,恰好,那出戏我曾听过,还十分喜欢,因此我与齐山长提了一嘴,那次便将他叫着一道去了妙音楼。” “他尚未高中,齐山长他们是不太赞成他不写文章写戏文的,下官当日也做此想,却又实在欣赏他,宴时便与他多说了几句,叮嘱他以课业为重。” 他说完,捧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傅玦问:“仅此而已?” 方乾点头,“是啊,仅此而已,后来下官又来过一次书院,本想见见他,可他们说常清那时抱恙在身,下官便算了。” 他面露茫然之色,“下官见常清,还是前年初冬的事,已经过了这么久了,难道和案子有何关联吗?” 傅玦道:“此案死了四人,他们四人,刚好都和听戏文多少有些关系,不仅如此,我们调查得知,有几出戏文之中含着前几届科考的考题。” 傅玦点到即止,他相信方乾听得懂这是在说科场漏题之意,本以为方乾会立刻神色紧张起来,可没想到方乾听到此处反而笑了,他还看向宋怀瑾,“你们是如何调查出来的?的确有此事啊。” 他一下被勾起了兴致,“这种巧合,只有常听戏的戏迷知道,每年的科考考题都变幻莫测,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从家国大事民生吏治到山川河海咏物抒怀,能考较学子们的题目太多了,可说来说去,这些题目也都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戏文唱词本来大都是读书人写就,有文雅的有俗落的,有些文辞好的著者,写出来的不比我们这些人作的骈文诗赋差,甚至还有些相似的华辞佳句,我也是高中之后发现的,前岁宴请山长和夫子们,我还给他们讲过,道戏文里也有真章……” “等等——”傅玦打断了方乾,“你是说,你在宴席上与他们说过此事?” 方乾应是,“我听得戏文多,先是有一次发现《南燕归》中有句唱词与我那年的进士科考题相似,后来又发现《雨霖铃》里面有一折与四年前的考题相近,那日宴上喝了酒,外头正在唱《雨霖铃》,我便将此事当笑话说了,也是想令他们不必那般轻鄙这些戏文。” 见傅玦未立刻接话,方乾叹了口气,“这些年轻的孩子个个想平步青云,是很看不上这些的,我是个俗人,还就喜欢这些,因此看到常清,对他是很怜惜的,而他饱读诗书,文辞斐然,我还想着他能写出更好的戏文来,可惜啊……” 傅玦此时问:“你只说过这一回?” 方乾颔首,“是,其实也是喝多了,当时他们都未在意,这些考题大都出自经史子集和前朝诗文词赋之中,自然也有可能出现在唱词里,也不算十分离奇。” 傅玦和宋怀瑾对视了一眼。 方乾对答如流,提起戏文便兴致勃勃,并不似作假,而傅玦和宋怀瑾都没想到,戏文唱词藏着进士科考题,竟然是方乾告诉学子们的。 傅玦立刻问:“当日你说此话之时,在座的都有哪些人?” 方乾面上笑意微淡,他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或许当真和案子有关,于是谨慎道:“当时已经是酒过三巡,齐山长和几位夫子半醉都离开了,在桌上的只有几位学子相陪,我想想,那是我两年前我第一次回京拜访老师……” “有一个叫周彦波的,是个左利手,还有个叫于玢的,还有个姓明的,还有个叫洛什么的,山长说他学问极好……” 他面露作难,“我记不清了,反正还有五六个人在桌上,怎么了?我当日此言也是酒后与他们年轻人说笑,莫非惹了事端?” 傅玦并未答话,而是吩咐随从,“去将周彦波和洛谌他们叫来。”言毕又道:“莫要说方大人来了。” 随从应声而去,方乾听到此处,再也笑不出来了。 …… 周彦波几人到明礼堂时,堂中只坐着傅玦和宋怀瑾,他们被问话多次,此时也不觉有他,这时,宋怀瑾看向周彦波道:“你上次说你们曾陪着方乾方大人去听过戏?” 周彦波应是,宋怀瑾又问:“你们还记得当日方大人说过什么和戏文有关的话吗?” 周彦波一愣,转身去看其他人,却见大家都面露茫然,于玢迟疑道:“方大人只说他喜欢听戏,旁的倒是未说什么,哦,还讲过当日那出戏文是何故事。” 宋怀瑾又问:“当日陪到最后还剩五六个人之时,都有哪些人可还记得清楚?” 周彦波转身看向于玢和洛谌,“我们三个都在,还有明崎和景浩然,他二人如今不在书院,别的便无人了,此事上次学生便坦白过。” 宋怀瑾转眸看向了傅玦,傅玦打量着他们三人,目光重新落在周彦波的左手上。 凶手是左利手,又知道戏文唱词藏试题,还和刘希表面上关系亲厚,能得他信任,这个人会不会是周彦波呢?事到如今,就算他们记得方乾说过的话,也绝不会轻易说出来。 可这时,周彦波忽然道:“方大人似乎还说了什么戏文也有写得好的,前朝有许多告老还乡的官吏,便是以写戏文为生,这些人可曾是状元榜眼。” 他如此说,洛谌也想起来,“是,方大人说戏文写得好的,比得上我们所作骈文诗赋,好似还说过从前的科举试题戏文里都出现过——” 此言与科考相关,他说完,周彦波和于玢都想了起来,二人一同点头应和。 傅玦凤眸微眯,目光如剑一般悬在三人面门上,明崎和景浩然不在书院,眼前这三人便嫌疑极大,可他们如今面色坦然,并不露行迹,口径更是一致,难道还会有第四人知道? “你们可将此言告诉过其他人?” 傅玦问完,三人皆是摇头,洛谌道:“与方大人分别之后我们也未如何议论过戏文了,且常清因写戏文惹得大家不喜,寻常也无人会提这些,一来显得不学无术,二来也容易让常清面上挂不住。” 洛谌此言,倒是顾及着同窗之谊,傅玦和宋怀瑾一时陷入困境,凶手极有可能在这三人之中,可凶手极会伪装,他们并无读心之术。 就在此时,外头随从禀告,“戚仵作和周蔚回来了。” 话音落定,戚浔和周蔚快步入了厅堂,宋怀瑾先问:“跑去哪了?” 戚浔深吸口气平复呼吸,又道:“世子,大人,卑职已推断出了凶手作案行凶的历程,若未料错,卑职已知道了凶手是谁。” 她说完,目光扫过周彦波三人,很显然,她猜测的凶手也此三人之中。 傅玦便知她适才匆匆离开不简单,而听见她说猜到了凶手是谁,他目光更是一深,也不让于玢几人退下便吩咐道:“说说看。” 戚浔一定神,肃然道:“此案死了四人,凶手布置常清自杀的假象,本是想让常清做替罪羔羊,若官府认定是常清杀人之后再自杀,那他便可全身而退。” “可惜自杀与毒杀大为不同,普通人分辨不出,可只要衙门仵作细致些,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她微微一顿,“当然,凶手是聪明的,他布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局,而我们调查后才知道,此案的关窍在去岁年初,春闱之前,凶手的目标是刘希。” “这个局的重点便是戏文藏考题,世子说得对,这是一个误导刘希的骗局,能让刘希相信并付诸行动的,一定是一个让他信服之人的经历,因此我们想到了方大人,可方大人位高权重,而刘希是看了常清写的《金枝记》才押错了题,方大人如何做到这一步?” 戚浔转身看了周彦波三人一眼,凉声道:“除非,是有人利用了方大人,这个人本身得刘希信任,又因缘际会与方大人结交,得知方大人喜好听戏与戏文藏题之后,便萌生出了害刘希落第的骗局。” 她收回目光,“这只是凶手的动机历程推测,并无实际证据,可想到这一步,凶手的范围已小了许多,凶手很聪明,可再聪明的人,也会在行凶之时留下线索,更何况,这个骗局并非凶手一人造成,他有合作者,这个合作者便是常清。” 傅玦听到此处眉峰微蹙,宋怀瑾亦变了脸色,“你是说常清是帮凶?” 戚浔摇头,“他不是帮凶,因为他也当真了。” 戚浔这时转身,从周蔚手中拿了一摞常清写过的戏文抄本,“《金枝记》是常清所写,凶手要让假试题藏在其中,自然要常清心甘情愿去写才行,可常清已经有《金锁记》在京城内大红大紫,那他怎会轻易听别人驱使?” “除非——常清所写戏文,本就不是他一人独作!” 这话落定,傅玦和宋怀瑾皆是惊讶,这时,戚浔看着傅玦道:“简鸿说过,常清一本戏文赚的银两,不过二三两,可我们调查得知,他一本戏文,足有五六两甚至更多的银子可赚,那是他为了不露财在哄骗简鸿吗?不是,是因为他所获银钱被另一人分走,而此人,正是与他同著戏文之人!” 宋怀瑾惊道:“整个书院都看不起常清写戏文,谁会与他同著?” 戚浔眸色冷冽,“此人学问好,家境好,看起来有足够的银钱进学,可实际却并不尽然,他需要银两,却要伪装清高富贵姿态不愿露怯,于是他想到了与常清合作,而此人在书院内地位颇高,身负重任,有足够的理由与学子们产生交集。” “他帮常清想故事,常清来写,如此,受尽嘲讽的便只是常清一人,可他没想到过,戏文写就众生百态,戏文里的一切细节,都是著作者的生平积累,因此,我们在常清的戏文之中,看到了属于凶手的所见所识——” 戚浔忽然转过目光,锐利的看向一人。 “我说的对吗?洛谌。” 二郎神12 二郎神12 戚浔的话令满堂哗然。 周彦波和于玢诧异的看向洛谌, 洛谌本人先是愣住,而后一脸匪夷所思, “什么?我?戚仵作是在说, 我是杀害刘希他们四人的凶手?” 戚浔冷冷的看着他,“你不认?” 洛谌气极反笑,“戚仵作, 我为何要杀刘希?你说是我与常清一起作戏文, 还是为了区区几两银子,这怎可能?他们都知道我的身世, 我并不缺银两。” 戚浔早已料到洛谌不会轻易承认, 她继续道:“前日世子令你与于玢作画, 用的笔墨, 是你的可对?” 洛谌抿着唇点头, “是我的, 可这与案子又有何关系?我若是凶手,又如何会帮世子作画?” “你当然要配合,如此才显得你问心无愧。”戚浔眼风一转看向于玢, “于玢, 你用的墨是什么墨?” 于玢迟疑道:“是油烟墨。” 戚浔又问:“那你前日作画, 便未觉洛谌的墨不对吗?” 于玢看了一眼洛谌, “前日主要是洛谌画的, 我后来不过补了寥寥几笔,倒也未觉得如何古怪, 非要说的话, 似有些滞笔。” “用墨滞笔, 是因墨锭砂重胶轻,而为了不使墨色发灰发蓝, 墨质便要更为浓郁,而此墨干得快,亦容易结块,十分不好打理,是为劣等松烟墨。” 戚浔看向洛谌,“洛公子出身当地望族,怎会与简鸿一样用劣等松烟墨?” 洛谌眼瞳微颤,“我……我只是刚好买到了劣等墨罢了……” 戚浔轻嗤了一声,而周彦波和于玢看着洛谌的眼神已生变化,他二人退开一步,显然识破了洛谌的谎言,读书人最重文房四宝,且洛谌素日以富贵清傲姿态示人,要身边所用之物处处精美,又怎识别不出墨锭优劣? “是不是刚好买到了劣等墨,只需要去你买墨的店家问问便可,你聪明谨慎,案发后从不露形色,可你杀了四人,在案发之地留下的线索却不容抵赖。” 戚浔说完,洛谌咬着牙关,面上是一副被冤枉的屈辱愤怒模样,“荒唐,案发现场有何线索与我有关?” “还是墨。”戚浔开口不疾不徐,清脆有力,目光却一错不错的盯着洛谌,“杀刘希的毛笔并非刘希自己的笔,那支笔软豪毛躁,一是被主人用了多时,二则是终日侵染劣等墨,可这在刘希身上是不可能的。” “凶手带着折断的毛笔去找刘希,刘希对他颇为信任,因此坐在书案之后,毫无防备的由那人走到他身后,凶手掏出毛笔,从他身后刺入其心脉,待刘希死后,则带走了刘希的笔替换,如此,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虽有计划,可到底是杀人,心慌意乱之中,他的笔并未清洗干净,软豪与笔杆连接之地留有墨渍结块,而结块砂重,正与你那日作画用的墨是一种。” 洛谌直挺挺的站在堂中,闻言冷笑一声,“戚仵作越说越精彩了,可你刚才才说过,简鸿所用也是劣等墨,除了简鸿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人用同样的墨,为何就非说是我?” 戚浔不慌不乱,仿佛洛谌的每一句辩解都在她意料之中,“那日我偶然撞见了几个清洗袍衫的学子,他们清洗之时发现,有一人的袍衫襟口内面竟沾染了墨渍,且十分难洗掉,大家书写作画,袖口襟前的确容易染上墨迹,可襟口之内的墨迹从何而来?” 洛谌听到此处,神色更为僵白,戚浔道:“因为,凶手当日带着凶器去找刘希时,曾将笔放在怀中,而那支未清洗干净的笔,在他怀中留下了墨渍。” “我问过那日清洗袍衫的学子,他告诉我,那件袍子正是你洛谌所有,如此,你该作何解释?” 洛谌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梗着脖子道:“巧合罢了,我喜欢在榻几上看书写字,脱衣之时沾上的。” 戚浔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你喜欢在榻几上看书写字?那一定是从前吧,毕竟,捂死曾文和的桌帷便铺在那榻几上,任是谁都不可能在那里安心温书的。” 宋怀瑾忍不住道:“什么?捂死曾文和的桌帷?” 戚浔应是,“大人,世子,此前验尸之时,因曾文和鼻腔里的丝线,我们怀疑是有人用软枕捂死了曾文和,可搜查整个书院寝舍,却没有发现近似的软枕,适才卑职去洛谌的屋子看之时,却发现了一块鸦青色的锦缎桌帷。” “就算颜色和丝绸一样,桌帷如何杀人?” 戚浔闻言目光一利看向洛谌,“很简单,只需要将桌帷包上柔软的衣物做成个包袱,便与软枕无异!” 洛谌又是一声冷笑,“戚仵作的确才思敏捷,我那张桌帷是早早便有的,若因为我刚好有这么一张桌帷便成了凶犯,那我对大理寺和刑部的确无话可说。” 戚浔摇头,“那段丝线是我验尸所得,可以与你的桌帷比对,看看有无勾丝痕迹。” 洛谌唇角紧抿,额上溢出一丝薄汗,“那桌帷我用了许久,有勾丝之处又如何?我和刘希是好友,与常清他们泾渭分明,更与杨俊和曾文和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他们?” “因为刘希发现了你才是始作俑者。” 戚浔见他咬死不认,语声愈沉,“常清饱读诗书,文采斐然,可他并不适合写戏本,他的《春香传》和《青玉案》里故事老套平淡,行文晦涩沉闷,更有借由男女主人公之口说教世人之感,可到了《金锁记》,他的戏文却风格大变。” “《金锁记》之中故事曲折离奇,行文清丽活泼,更多了许多旖艳引人桥段,就好似换了个人一般,而常清苦学经史子集,他的书案之上并无奇闻杂传,他这样的人,能写出《春香传》和《青玉案》不足为奇,可到《金锁记》前后不过只过了三月光景,除了有人帮他构思故事调整风格,实难有第二种可能。” “而那一出最为看客们喜爱的《情断》一折,更不是他能写的出的,戏中女主人公用断发祈求河神,这般祈祷之法乃出自琼州,如今留在书院内的学子,只有你一人是琼州人,琼州在大周东南临海,而常清则是北方人,他如何能知晓此习俗?” 洛谌唇角微颤,“我……” “你力求新戏文能大放异彩,因此加了这些诡奇桥段,的确令故事增色不少,可若我此前所言,一个人的著作有他生平所见所闻,而你为他构思故事情节,则不自觉的将自己的见识加了进去。” 戚浔并不给洛谌再狡辩的机会,语速更快了些,“你是堂长,新学子入学多由你加以照拂,更甚者,要你替夫子辅教一二,你比常清早两年入学,我猜当年常清入学之时,你也曾帮过他,哪怕后来常清被其他人孤立嘲讽,你与他的交情亦在。” “到了《金枝记》时,常清在戏文之中写下的状元及第桥段,亦是你所想,那时他已被所有人孤立,便是曾文和都与他疏远了,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人去影响他写作。” 洛谌胸膛起伏,眼神簇闪,似乎急切的在想该如何应对,戚浔接着道:“你见过方大人数回,还知道了戏文藏题,你知道刘希想在二十岁之前高中,若他真的高中了,便是当世第一才子,你记恨他,因此你编了一个骗局。” “你本是想骗刘希,可你没想到常清竟将试题告诉了也曾帮过他的曾文和,于是刘希和曾文和一同押错了题,二人双双落榜,刘希自然憎恨常清,因此才更变本加厉的欺负他。” 宋怀瑾眼瞳微动,“这便是你说的常清当真了?” 戚浔点头,“凶手要骗的人是刘希,曾文和却无端卷入,唯一的解释便是,常清当真以为试题是君圣臣贤,告诉了曾文和,想助他一臂之力,如此,曾文和才会在靠前十分笃定的说自己能高中。” 她又看着洛谌道:“此事你本隐藏在后,可到了去岁年末,不知为何刘希他们洞悉了此事,刘希与杨俊交好,杨俊也知晓了几分,你入书院已经四年,却始终未能入国子监,今年你好容易得了名额,自然不敢让刘希将事情闹大,纵然不是真的科场舞弊,可你设局害同窗落第,与舞弊何异?” “而刘希的父亲为吏部员外郎,你害怕书院将你赶出去,也怕刘希和他父亲报复,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们!” “刘希死后,常清很焦躁不安,他本就胆小怯懦,猜到刘希的死与你有关,自然也觉他自己是帮凶,而他更不会想到,你早在去岁年末,便连他的死路也想好了!” 说至此,戚浔语声一寒,“《麒麟记》是常清去岁年末开始写的,他不知你的用意,还告诉庆春楼的掌柜会将戏文卖给他。故事情节仍旧由你来想,因此才出现了三个书生被杀,因你早就想好了如何杀他们三人。” “而你做为堂长,曾在去岁冬月负责书院里琴舍讲堂之地灭鼠,可这些地方的老鼠并不多,于是,你将多余的毒鼠药留了下来,常清被毒杀后,大家正好发现了《麒麟记》,常清自然成了替罪羊,这个局本来很完美,只要常清‘自杀’的更无懈可击一些。” 戚浔说完这些,目光愈发沉重,“我们一直在想常清的戏本曾被谁偷看过,可我们想错了,没有人偷看,因情节本便不是他自己想的,你作为凶手,甚至不需要伪造戏本,因那上面一字一句,皆是他亲手所写。” “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你所说的证据都可以是巧合。”洛谌强撑着镇定,“我为何要花那般大的力气害刘希?还为此谋害四条人命!” 戚浔肃声道:“你是左利手,少时一定因此受过不少嘲弄吧?” 洛谌眼瞳微缩,这时戚浔道:“查案便好似你们科举的明算科,试题给你,你要按照数算的法子,归纳,回溯,推演,破解,我适才所言,的确并非处处有实证,可当所有线索指向你,只有怀疑你才说得通,那么谜底再如何令人意外,也一定便是真相了。” 这时,戚浔扫向洛谌的左手,“何况你大概不知,倘若有人天生是左利手,那即便他后来改成了右利手,左手关节也会留下痕迹,你能让我看看你的左手吗?” 众人皆知戚浔是仵作,她剖验尸体在行,自然了解人身上关节肌理,洛谌一听此言,下意识将左手放去了身后,“为何,我为何要给你看,我不曾杀人……” 戚浔上前朝他逼近,“你若不是凶手,给我看又何妨?” 洛谌步步后退,眼看着戚浔朝他靠近,他表情越发慌乱,眼风一错本能的往门口看去,就在此时,宋怀瑾起身,看向门口守着的谢南柯几人,他们上前来,握着腰刀拦在了洛谌身后。 洛谌面颊一片惨白,冷汗如雨而下,宋怀瑾吩咐道:“把他的左手给戚仵作看。” 谢南柯和王肃上前,一人拧住洛谌一条胳膊,洛谌本想挣扎,可他一个书生哪里是大理寺差役们的对手,很快便被押的单膝跪地。 谢南柯钳住他左手手腕,戚浔上前,这时,满脸屈辱的洛谌终于忍不住了,他咬牙切齿的道:“是我的杀的又如何?!” 周彦波和于玢呆住,刚赶来的齐山长和几个学子也震惊非常,洛谌挣扎着抬头,双目赤红,死死的盯着戚浔,“是我!是我杀的他们又如何?!” 他面上的镇定全然崩裂,凶手才会有的恶意从他眉梢眼角张牙舞爪的涌出,气度不凡、满腹经纶的洛堂长,露出了他狰狞的本来面目。 戚浔居高临下的望着洛谌,缓缓后退了两步。 谢南柯和王肃并未放手,他们越是制着他,他便越想挣脱,然而挣脱不得,便只能低吼一般的道:“我本不想走到这一步,可他们逼我,所有人都在逼我!这哪里是什么天下第一书院,这里根本不配!” 戚浔沉声问:“如何不配?” 洛谌惨笑一声,“我入书院四年,从我来的第一年,我便是学问最好的,我考试优等,我的诗文骈赋写的最好,我的经史文章次次得头名,第一年我本就能入国子监进学,可我被顶替了,顶替我的人是将军之后——” “我当时心想,替了便替了,第二年总能是我了,可到了第二年,我又被排在外,被他们举荐入国子监的人,是工部尚书的表亲。” “多可笑啊,从我入书院第一日开始,这里权贵出身的公子们便与寒门学子泾渭分明,我也不想整日做样子,可我若不如此,哪怕学问再好,也会被排挤嘲弄。” “我苦等两年,我满心以为到了第三年总该轮到我了,可这一年刘希来了,他出身好,他父亲是吏部员外郎,他学问也好,他眼高于顶,我们这些人在他眼底都不算什么,而山长和夫子们,竟然还想举荐他入国子监!” 洛谌面上生出恨意来,“他才来第一年啊,为什么便要举荐他?!可刘希,刘希要参加去岁的春闱,他拒绝了夫子们的举荐,直言他不入国子监也能高中状元,而夫子们,就这般白白浪费了一个名额,另外选上的那个依旧不是我。” “我苦等了三年的,就这般轻易给了旁人,而那人却弃如敝履。”洛谌目光扫视过堂中众人,忽然扯出个癫狂的笑。 “刘希多么高傲自负的人,我以为他有多少真才实学,可你们万万想不到,他不过也是心术不正之辈,当我无意间告诉他,我与方大人吃酒,听到方大人酒醉对常清说漏了考题时,他面上严肃斥责,心底却将信将疑。” “那时我正在与常清写《金枝记》,席间,方大人也的确问过常清《金枝记》写了什么,方大人很爱重常清,很欣赏常清,当时我想,方大人,你知道你喜欢的那些桥段,其实是出自我之手吗?” “后来方大人还帮他出谋划策,告诉常清这戏文之中应当增加什么才好看,同席的其他人都醉了,只听了小半,以至于后来刘希问起他们,他们都说方大人的确帮常清想过如何写戏文,他心底更信了我的话。” 洛谌嘲讽的笑起来,“当一个人太想要某一样东西时,便很容易魔障,方大人是去岁春闱的监理,当年又曾高中状元,与其说刘希信我,不如说他更信方大人,尤其我告诉他,方大人第一次见我们时便亲口说从前的试题也藏在戏文中时,他越发觉得方大人的确有说漏嘴的可能。” “为了确定,他往庆春楼和妙音楼跑,想知道方大人说的是不是真的,等《金枝记》开演,我又顺嘴说常清真的把方大人说的试题,变了个样子写进戏文之中,他当时依旧严肃的斥责我不该生此等猜疑,方大人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可随后,他提出要回府温书。当时,我便知道他全信了。” “两个月后,他落第了。” 他笑意忽而一灿,“连三甲都未进,太可笑了,这不过是个拙劣的谎言,可有着京中第一才子之称的人,竟会选择相信,而后作弊应试,我从不敢明着诱导他,他本有许多次机会不信,可他还是信了,这怪我吗?这只能怪他自己!” “他落第后,所有人都问他为何落第,可他全都闭口不言,他怎敢说自己入了魔障,信了新文里的题呢?便是对我,他都不好意思怨怪,因在我面前,他从来都是不信的模样,只有对常清,他肆无忌惮的发泄戾气,至于方大人说过什么,他亦提都不敢提。” 洛谌眼底闪过快意,“他永远不会让人知道他那时多么的愚蠢!” 他被反剪着双臂,撑了半晌,此时无力的瘫坐在地,宋怀瑾摆了摆手,谢南柯和王肃便放开了他,这时宋怀瑾问:“你狠狠地阴了他一回,他吃了大亏却有苦说不出,后来,他又是如何发现你设局的呢?” 洛谌面上闪过诡谲的笑,“你想错了,他根本还没发现我,他只是发现了常清,春闱之后,他心底自然悔恨无比,面上却不敢叫人瞧出来,只是人时而消沉时而暴戾,去岁腊月时,他发现了常清戏文里的秘密。” “他怀疑常清的戏文并非独自写就,待无人之时,便逼问常清,在人前时,对常清更为刁难,那些与他沆瀣一气之人,自然也学他一样不给常清好脸色,常清本就被嘲弄许久,这时自然顶不住,刘希还威胁他,说他可以让常清滚出书院。” 想到那段时日,洛谌面上的笑意被阴鸷所取代,“他常来寻我,问我该如何办,我看他一日比一日恐惧害怕,便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于是,我心底生出了一个绝妙无比的计策。” “两年前他入书院时,寒酸窘迫,其他人都对他略有鄙薄,只有我待他还算温厚,后来小事上亦对他照顾有加,他知恩图报,因此,后来我提出我可以帮他将戏文写的更好,可得利后他要与我分银钱,且不能告诉外人之时,他答应了我。” “那时我告诉他,新戏本是三个书生被谋害,而后以鬼魂模样回来伸冤报仇之时,他并无任何怀疑,从他动笔开始,我便在计划如何杀人,等他将三人的死法写完,我便知时机到了,正巧,过年之后刘希一早便回了书院。” “杨俊和曾文和本可以不死的,可刘希将他对戏本的怀疑告诉了杨俊,常清那个蠢货又想帮曾文和,不仅告诉他方大人说过的话,还将试题也说给他,我要功成身退,那这两个人也不能留在世上,于是我一早便谋算好将他们一齐杀掉。” 他瘫在地上,右手下意识摸左手的骨节,面上却是一副自得神色,他去看戚浔,“这个局不完美吗?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就能和一年前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可笑刘希死的时候,都不知道去岁的局是谁为他设的。” 他又用自己安慰自己的语气道:“没关系,没事的,用我一人的性命去换四个人的命,还是我赢了不是吗,我已料到你们会查到,我早做好了准备。” 他扬起下颌,无畏无惧,仿佛下一刻便能慨然赴死,戚浔怜悯的看着他,忽而凉声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左利手骨相关节不同。” 洛谌摸左手的动作一停,戚浔道:“左利手改掉便是改掉了,只要你不用左手,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是你自己骗不了自己。” 洛谌僵愣住,那双片刻前还自得意满的眸子迅速暗淡,面上的凛然无畏好似瓷器生出寸寸裂纹,而后“啪”的一声全碎了。 二郎神13 二郎神13 洛谌没想到戚浔在诈他。 适才他被戚浔的推理迫的心慌意乱, 当戚浔说左利手会留下异状,他几乎毫无怀疑立刻就信了, 大理寺衙差围上来, 他只当自己即将原形毕露,这才脱口承认。他低头看着被自己捏到发红的左手,一时有些恍惚。 戚浔道:“周公子也是天生左利手, 后来改为右手, 却并不隐瞒左右手都可用之事,可你却与他不同, 我猜, 你少时定然因左利手吃过苦, 因此刻意掩饰。” 洛谌瞳底一片惨淡, 若他再镇定再沉稳些, 就让他们看自己的手又如何?他抬眸望着戚浔,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这个小姑娘唬住。 戚浔眼平静的与他对视,目光澄明冷肃,丝毫不怕他这个连杀四人的凶手。 洛谌艰难的吞咽了一下, “我, 我是家中庶子, 幼时便因左利手不吉之说, 不得父亲喜爱, 可幸而我做学问有些天赋,是小辈之中课业最好的, 我族中早些年的确富足, 可就在我十岁时, 家里生了变故,父亲变卖所有产业, 我们一大家子人回到乡下过活。” “我是几兄弟中唯一考中秀才的,父亲虽允我来白鹿书院念书,却是叮嘱我一定要高中,因此我心底十分畏怕科考,只怕若是考不中,父亲必定不允我再进学,我那时想,入国子监,入了国子监我再考。” “可我这一等便是三年,因错失入国子监的机会,前岁秋闱我未敢下场,父亲来信将我一顿痛骂,更再未寄银两予我,也是那时,我开始与常清一同写戏本。” “我少时家中尚算富足,当年入京时,带的一应用度虽陈旧,却皆是上品,因此众人都以为我出身极好,我家中家变后便体会过贫富之别,亦知世态炎凉,因此并不解释,果然,许多人愿意与我相交,可我到底是商户出身,比不上刘希他们。” 洛谌深吸口气,又嘲弄道:“什么天下第一书院,什么有教无类,都是笑话,世人都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刘希那般想高中,还不是因为想做人上人?”他又冷冷勾唇,“事到如今,既被你们识破,那便是我棋差一招,拿我一条性命罢了。” 戚浔看向宋怀瑾和傅玦,傅玦这时才凉声开口,“你说刘希心术不正,说他太想要一样东西便会生出魔障,你又如何不是?你若当真有真才实学,前岁秋闱便该下场,而非一定要入国子监,白鹿书院之中多得是未入国子监便高中的,你为何不与他们比较?” 洛谌被问得语塞,“我……” “一个人要取得哪般成就,并非只因出身而定,你见过的方大人便是最好的例子。”傅玦说完看向西边的侧门,“方大人,你出来吧。” 众人皆是一愣,转头一看,便见方乾从侧厢房走了出来,方乾没想到案子的真相竟是如此,此刻一脸沉痛的看着洛谌,“洛谌啊洛谌,你何至于走到这一步?本官未进国子监,家中也不过稍有富余,如此也能至如今之位,你又有何难?” 洛谌没想到方乾本人就在此地,想到适才傅玦和宋怀瑾所问,便也明白今日方乾是来帮着查案的,他呆呆的看着方乾,“方大人——” 方乾咬牙道:“此前山长有意引见你们几个,便是十分看重你才叫你一起,席间我亦曾夸赞过你,我说过,下次秋闱你若下场,连中二元都有可能,为何你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反而要去嫉恨刘希呢?” 方乾说完目光一转,看向站在外面的齐宗义几人,又走出来两步问齐宗义,“老师,请您告诉学生,举荐入国子监的名额,是否当真先看学生出身?” 齐宗义没想到洛谌是凶手,正值惊骇之时,听到方乾的话,他神色一紧,口齿囫囵,“当然……当然不是,是因为……是因为……” 方乾目光灼灼,齐宗义竟结巴起来,眼底微光簇闪,几乎不敢与方乾对视,见此状,众人还有何不明,方乾一叹,“老师,怎会如此?本不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啊!” 齐宗义落在身前的手在发抖,“并非每年都如此,只是……只是我们也有苦难言啊,可推举刘希,的确是因刘希学问比洛谌好。” 方乾一听此言便知齐宗义所言何意,要么是底下人想讨好,要么是有人来打点或裹挟他们,可无论如何,这书院之中的确多有不公。 方乾在吏部任职,管的便是官员人事调命,他遗憾万分的望着委顿在地的洛谌,“我本想着,再过几年,书院这些学问好的年轻学子,都要与我同朝为官,可我没想到你竟走到了这一步,洛谌,你怎如此想不开呢?” 洛谌此时眼底才露出几分悔色来,他垂下脑袋,似不敢看方乾,“我……我只是没有法子,为何这不公要落在我身上?他们那般欺压我,我想反抗而已……” 傅玦沉沉的看着他,“若觉不公,的确该反抗,可你用错了法子,朝廷早已大取寒门士子入朝,你想成为人上人,你想改变这世道,哪怕你想压刘希一头,你都多得是路可走,等你到了方大人这般官职,如今这些又算什么?” 洛谌似乎被此言击中,眼底悔痛交加,傅玦又道:“你既认罪,若能好生配合衙门交代行凶过程,便还能与你几分体面。” 洛谌指尖止不住的哆嗦,眼神也不复适才愤恨难当,他飘忽无定的看着屋内众人,语声颤抖的道:“便是你们查的那般,刘希回书院之时,我便知道机会到了,那夜我去寻他,怀中带着折断的毛笔,我走去他身后,趁他不备——” 片刻前并无任何悔愧自责,可如今描述其作案过程,洛谌却忽而无比心虚,他的确有苦衷,可这些苦衷,忽然不足以成为他杀人的理由。 “我刺死了他,至于杨俊,我提前带着自己的琴弦,我虽然并无备用琴弦,可那夜,我将自己的琴弦拆了下来,杀完了人,我剪断杨俊的琴弦,回寝舍后又将自己的琴弦绑了上去,如此便做到了人不知鬼不觉……” “杀曾文和的时候,我带着包袱过去找他,先将他打晕,然后捂死了他,我……我知道我不该杀人,可当时我已停不下来了,常清,常清他是十分信我的,那日我尾随他去厨房,看他端着饭菜离开,我便追了上去,我与他在山亭内说话,又令他去取最新的戏文给我看,他向来听我的话,放下饭菜就跑走了,我便下了药。” 洛谌眼眶微湿,忽然也在想为何走到了这一步,宋怀瑾听到这般多新的细节,接着问道:“常清又是如何知道那是试题的?你为何未骗他呢?” “我当时怕刘希去找他打探,后来刘希也的确去了,当刘希问他那状元及第的情节是否和春闱有关之时,他害怕极了,连忙矢口否认跑走,刘希见状便更信了我的话。” “后来刘希和曾文和落第,常清也十分心虚,来问我,我只说我听错了,他当时并未怪我,只怪他自己害了曾文和。” 宋怀瑾道:“那你可知他已有回乡打算?”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杀他?” 洛谌抿了抿唇,“我需要一个替罪羊,何况放他回去,我也不放心,他还会继续科考的,如此,便是极大的隐患。” 宋怀瑾听得无言以对,“你倒是想的周全,前后两个局都设计的巧妙,可你偏偏将你的脑袋用在了这些地方,你这样的人,可真是——” 宋怀瑾恨得牙痒痒,转身对傅玦道:“世子,卑职这就带他去找其他证物!” 洛谌虽认了罪,却也要找齐证物才可过堂定案,傅玦点头,宋怀瑾便指挥谢南柯和王肃将人提了起来,洛谌脚步虚浮的被押出去,没多时便不见了身影。 周蔚唏嘘道:“可惜了,本是个好苗子。” 傅玦闻言却淡声道:“不算可惜,他不能忍辱负重,反而拼个鱼死网破,本就是不智之举,更何况,杨俊、常清、曾文和,他们三人与他并无仇怨,他却为一己之利痛下杀手,可见他才是心术不正,且心狠手辣之辈,这样的人将来为官,能否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实在难以论断。” 方乾也叹道:“是啊,如今只是个国子监的名额,将来入了朝堂,功名利禄何处不是诱惑,还不知他倒时能做出什么事来。” 方乾说完这话,又转身看向戚浔,惊讶道:“这位姑娘好生厉害,竟然只凭着三言两语便将他谋害人的过程推了出来。” 戚浔也不知方乾躲在侧厢,闻言忙道:“只是凭着线索推断,也有错处。” 方乾摇头,“还是十分难得了,若非你将许多情形推出,洛谌只怕不会慌成那样,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他当真是未将那份聪明用在正确之地。” 说完这话,他看向齐宗义,叹气道:“老师,这案子之后,你只怕要给吏部和礼部学政处一个解释。” 齐宗义年纪大了,早先听洛谌狡辩便听得眼前金星直冒,此刻知道书院徇私之事也瞒不过,还未应声便吓得栽倒了过去。 几个学子见状,连忙七手八脚的扶人,戚浔会些医理,也忙去探看,待问脉后沉声道:“是受惊过度,去请个正经大夫来便可。” 周彦波和于玢也来帮忙,很快便将齐宗义抬走,傅玦和方乾看到这一幕都唏嘘万分。 傅玦道:“方大人在吏部,如今这桩惨案的前后因果你也知道了,待我向圣上禀明后,或许还要寻你问话。” 方乾忙道:“世子放心,此事便是与下官无干,下官也要为书院尽一份力的,如今还有些下官的缘故在其中,自然更不敢轻慢。” 傅玦听闻此言放了心,待看出去,便见外面戚浔正在和周蔚凑在一处说话。 周蔚低声道:“原来你刚才看戏文就看出不妥来了,此前我提过一嘴,你还未放在心上,要是你能看重我的话,说不定早就被你猜出来了。” 周蔚本是说不过戚浔的,可这话却的确令她郁闷,她道:“当时我正在看别的,你那话又含糊其辞,我如何能想到?何况你做事粗心大意,也没见你哪次灵光了!” 周蔚撇嘴不乐意,却还是说:“不过没想到你竟然想了这么远,你连曾文和如何牵入此案都想到了。” 戚浔叹了口气,“曾文和与常清交好,常清又是个好性儿,他多半是想帮曾文和的,却未想到反而害了曾文和,他们考前皆练错了题,考场上发现押错题自然慌乱,如此,考出的成绩还不比平日,也实在可叹。” “谁让他们信了那题呢,说到底是他们起了偷奸耍滑的心,这可是科考啊,怎不想若是真的漏题,那便是舞弊,查出来要下大牢的。” 周蔚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面露歉意,“那个,我不是说你家……” 戚浔哭笑不得,“我明白,只不过啊,科考试题的诱惑太大了,若是一封装着试题的信封放在你眼前,而周围无人,你会看吗?” 周蔚想都不想便道:“当然看!” 说完忙回头去看方乾和傅玦,生怕他们听见,戚浔微微笑开,“这便是人心啊,人心至贪!” 傅玦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瞧见周蔚鬼鬼祟祟的,便明白说的是不能与外人道之言,而戚浔听得专注,面上神情与片刻前大为不同,她在自己人跟前是极鲜活伶俐的,外头天光落在她脸上,那张笑颜便有些晃眼。 宋怀瑾带着洛谌,一一指认案发之地,又寻找琴弦和袭击曾文和的镇纸,一个时辰之后,才回到明礼堂,这期间戚浔收好了戏文,又将此前未写完的验状补足,只等重新写好明细证供,便可过堂定案了。 宋怀瑾问傅玦,“世子,是将洛谌押回刑部大牢?” 傅玦颔首,“是,将尸体也送入义庄,此番大理寺协查,你们辛苦,尤其戚仵作不仅验尸细致,还推出了案情,令洛谌认罪,更是首功。” 戚浔忙道:“卑职不敢当。” 傅玦弯唇,“待定案之时,我会在陛下跟前禀明的,你们暂归大理寺歇养几日,等各个关节查明,证供齐全,我再去大理寺归拢卷宗。” 这案子最终还要过三法司,宋怀瑾应声,待在书院善后完,便带着戚浔几人回大理寺。 这案子破得快,宋怀瑾面上也志得意满,回衙门的路上,便给戚浔准了几日沐休,戚浔却道自己闲来无事,还是会来衙门帮忙。 宋怀瑾想了想,“这几日不过一两宗旧案,都不在京城之内,我已派了人手离京,你无事可干的话……帮着他们去内库清理文书吧,你心细,此番要清理过去二十年的陈旧文书,待清理好,便分批存进新库房去,免得占地方。” 戚浔此前便帮忙收送文书过,这活儿也不如何累人,只是十分枯燥耗费耐性,她自然利落应下。 第二日一大早,戚浔便往衙门来,待到了衙内,刚见到主簿魏文修,他便对戚浔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哎呀小戚来了,少卿大人说派你与我们一道统总文书,实在是解了我们燃眉之急。” 她跟着魏文修往库房走,口中轻快道:“少卿大人说要清理二十年的文书,可是真的?” 魏文修颔首,她语气倒是轻松,“那也没多少吧,我这一年所见的文书也不过那么些。” 魏文修直朝她摆手,“不不不,小戚你想简单了。” 他深沉的叹了口气,带着戚浔进到她从未去过的另一库房之前,待将库房门打开的那一刻,戚浔终于明白她的确年轻了。 屋子里的黑漆松木高柜一整排一整排横贯东西,高度更是高至屋顶,其上密密麻麻皆是封存的文书卷宗,简直比白鹿书院的藏书阁还要壮观。 “可不止你看到的那些文书呢,每一桩案子,三法司的公文都不一样,便是三份,再加上陆陆续续过堂上印要存入的证供画像等卷宗,还有书信之类的小件物证,都封存在此,有时着急放错了年份,证物也对不上号,因此咱们如今才要重新清点。” 戚浔面上笑意换做苦闷,魏文修拈着胡须牵唇,“可不准跑。” 说着带她入内,口中道:“除此之外,前面你见过的库房内还有几车近两年的文书送过来呢,得把那地方腾出来,这不,连门槛都拆了,等清理完了再装。” 戚浔瘪了嘴,魏文修给她指着各处高柜,“圣上登基后的都在此处,应当都是三年前的了,先帝一朝的,都在西边,所有文书只写了年号和案件名字与经办之人,内页是火漆封存的,咱们统总的时候万不能打开。” 戚浔应声,没多时,其他四个文吏抱着名册进来,魏文修又一通吩咐,便令他们从新帝登基这一年开始清点。 戚浔和其他三人,用了两日功夫才将建章帝登基之后的清点完,第三日开始清点建元帝一朝的,这些文书卷宗大多陈旧泛黄,其上灰尘蛛网满布,戚浔每日都不得不戴着面巾做活,虽说不多费力气,可每日在柜阁之间上上下下,几日下来还是颇为累人。 而她性子活泛,口齿伶俐,几日下来与四位小吏相处甚欢,亦无人因她仵作身份对她颇为忌讳,到了第六日上,他们终于清点过半。 这日黄昏时分,戚浔写完最后一字,指着眼前小山一般的卷宗堆道:“这些都可以送走了,咱们今日将这些送入西库便歇下吧。” 西库正是存放卷宗的新库房,另外四人累了一天,自然应下,又道她是女子,不必她来搬动,戚浔一听,面露感激,自然乐得如此,“那你们去,我在此等魏主簿锁门,顺便将明日要清点的名册理一理。” 他们四人各抱了一堆卷宗,往西侧库房而去,戚浔笑着将四人送出,待他们上了回廊,戚浔笑意倏地一散,转身便往库房深处疾步而去。 库房的钥匙在魏文修处,每日早晚由他来开门锁门,其余时间,她都与另外四人同处,像眼下这样独自一人的时刻并不多。 她利落的走到一排柜阁之前,仰头去看其上模糊的年份纸帖,待寻到某一年岁,又费劲的将木梯拖过来爬上去,而后从一堆卷宗之间,抽出了一本被密封的薄册。 她紧张的屏住呼吸,一边听门口的动静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把柳叶般的小刀,她仔细的盯着火漆封口,一点点的将那火漆起开,而这封口已久,火漆与封纸粘粘极密,她只能小心翼翼不敢留下一丝痕迹,可正起到一半,一道熟悉的滚轮声传了来—— 她心底暗道不好,忙按下火漆收卷宗,可因是太过慌乱,脚下踩的那木梯一滑,她身形猛地一晃,手抓住了木梯,卷宗却往下落去! “啪”的一声脆响,戚浔心跳如擂鼓,连忙爬下来去捡卷宗,就在她刚弯身捡起卷宗之时,黄昏暮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了她脚下。 她背脊僵硬的直起身来,一眼看到高柜入口处,傅玦坐在轮椅上。他的脸隐没在光影里看不清神情,那目光却重似千钧,他身后空无一人,可宋怀瑾和魏文修的声音正从门口的方向越来越近…… 二郎神(完) 二郎神(完) 隔着丈余远, 傅玦神色莫测的盯着戚浔,戚浔捏紧卷宗, 只听见宋怀瑾已进了门,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应对之策时,傅玦忽然催转轮椅往门口的方向去—— 戚浔不禁一愣,可她并无太多时间揣测, 忙按紧火漆封口, 转身爬上木柜将卷宗放回原位,又下来将木梯拖回先前之地, 这期间, 宋怀瑾几人的对话在门口响起。 宋怀瑾道:“世子怎来了此处?这是老库, 这几日在清点文书, 乱的很。” 傅玦和缓道:“见此处门开着, 又摆着笔墨文册, 便进来瞧瞧,此地看着有些年头了,怎忽然要清理?” “过去一二十年的文书都胡乱堆在此处的, 前面小库房内放不下了, 要往后移, 新库房在西边, 又远又有些潮湿, 主簿便道,不如把这些旧文书移过去, 哪怕后面有损毁, 这几十年前的东西也用不着了。” 傅玦做了然之状, 这时魏文修道:“怎么没人看着?戚浔他们应该在此处清理文书才是啊。” “我在——” 戚浔清脆的应一声,很快, 她抱着一摞文书从后面走了出来,她身量纤瘦,这一摞文书齐她下巴尖,随着她的走动,文书摇摇欲坠。 宋怀瑾几步上前接过大半,“怎抱这么多?” 戚浔扬唇,“今日统总完了,这些都是明日的,他们送文书去西库了,我便想将明日要清点的抱出来,明日也可少些功夫。” 她此时未戴面巾,面颊上沾着些灰渍,宋怀瑾摇头,“看你跟个花猫一般,在世子面前实在失礼。” 戚浔放下卷宗才对傅玦行礼,傅玦淡声道一句免礼,神色如常,好似适才那一幕并未发生一般,他又问:“既是如此,此番卷宗放在何处?” 他手中拿着一卷文书,宋怀瑾便道,“放去前面,最近两年的都在前头。” 傅玦点头出去,因门口下了门槛,倒也便捷,戚浔正心底打鼓,瞧他如此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颇为疑惑,傅玦是看到她的,是未看清,不当回事,还是已察觉不妥却隐而未发? 她又转头往后看了一眼,高柜一排接着一排,傅玦又不知何处摆着什么文书,或许他并不觉得古怪,可他未发一言便离开了…… 宋怀瑾带着傅玦往前头去,魏文修看着戚浔道:“别愣着了,也该下值了,快去洗把脸去,我来锁门。” 戚浔应声,抬步朝外走,她心跳的有些快,待去值房洗了脸,刚走到前堂来便被宋怀瑾叫住,堂前檐下,宋怀瑾正在与傅玦说话。 待她走到跟前,宋怀瑾道:“书院的案子了了,洛谌供认不讳,已定了斩刑,如今衙门正往琼州送信,给他父母北上相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三月行刑。” 戚浔听来并无意外,“那书院呢?” 这时傅玦开了口,“陛下得知白鹿书院多有徇私舞弊之事,已责令吏部和礼部彻查,连带着国子监也一道查下去,齐山长前几日醒来之后已请辞山长之职。” 戚浔对上傅玦的眸子便觉紧张,可面上却要镇定自若,“那便太好了,各处书院知晓此事,也算肃清学风了。” 他话音刚落,林巍从不远处的班房内出来,至傅玦跟前道:“主子,都交接好了。” 傅玦点点头,“那我便先回刑部。” 宋怀瑾应声,正想送傅玦离开,恰在这时魏文修在远处月洞门处朝他招手,宋怀瑾面生疑虑,看向戚浔,“戚浔,你帮我送送世子,我看魏主簿那边出了何事,莫非卷宗出问题了。” 他与傅玦告罪离开,戚浔却是一阵心惊肉跳,卷宗怎会出问题?难道…… “戚仵作刚才在做什么?” 戚浔视线还追着宋怀瑾走,傅玦却忽然低低开了口,戚浔心腔子狠狠一窒,转头便对上傅玦深沉的目光,戚浔想,他果然发现了,她垂眸,“明日要清点的卷宗有许多,适才卑职正打算提前翻检翻检——” “嗯?”傅玦发出疑问的声音,“我并非说你在库房做什么,我是说你离开库房之后。”他看向她一侧面颊,“脸上未洗净。”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下意识去摸自己脸颊,适才她心慌意乱,回值房只粗粗洗了洗,并未去看是否洗干净,她眼底闪过懊恼,原来,傅玦只是在说此事! “你最是谨慎心细,对自己怎如此粗心?”他往宋怀瑾离开的方向看去,“宋少卿虽是器重你,可你若在公事上有何差池,他可不会满心护你。” 说至此,他唇角微弯,语声愈发温和,“以后在差事上,可不能有这般疏忽,你是女仵作,能有如今的位置十分不易。” 戚浔刚放下去的心,又高高的提到了嗓子眼上,若只是脸未洗干净,何至于傅玦如此叮嘱?不,这不是叮嘱,这根本是警告,他还是发现了她行迹古怪,只是他并没有看到她取出的卷宗是什么,只当她想偷看别的旧文书。 戚浔是聪明人,她心思急转,很快断定了傅玦之意,傅玦是想让她安守本职,否则有何差池,大理寺是个公事公办的地方。 她敛眸,“是,谨记世子教诲。” 这时傅玦又问:“书院的案子你是首功,可要哪般奖赏?” 戚浔摇头,“卑职分内之事,不敢求奖赏。” 傅玦低声笑了笑,“你不必怕我。”他语气温和亲厚,目光宽容妥帖,见戚浔低着脑袋不语,他干脆道:“若有别的案子,还要借你帮忙,这份奖赏,且先欠着,待你想到要什么,告诉我便是。” 戚浔心底五味陈杂,面上自然先应下,傅玦示意离开,林巍推动轮椅带着傅玦出去,戚浔想到宋怀瑾的吩咐,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后面,待傅玦上了马车离开,戚浔这颗心仍是七上八下的。 日暮昏黄,戚浔望着傅玦的马车深吸口气,仍有些踌躇,傅玦并非大理寺主官,偶然撞见这样的事的确没有管的必要,可适才那话,又的确是敲打,幸而而此番变故未掀起波澜,她往后更得小心行事才好。 她转身又进衙门,正碰上宋怀瑾,原来魏文修找他只是给他一把新的库房钥匙,如今这钥匙只有两把,主簿魏文修和少卿宋怀瑾一人一把。 天色不早,戚浔与宋怀瑾告辞,催马离开大理寺后,一气往城南永康坊水儿巷来。 永康坊是一片平民商贩混居之地,期间鱼龙混杂,街市亦十分错乱拥挤,暮色初临,巷子里嘈杂的叫卖吆喝声不绝,各式各样的小饭馆排开,里头用饭的大都是附近的百姓,戚浔先在一处面馆前停下,系马后进门要了一碗汤面,刚落座又道:“掌柜的,先煮上,我去买些点心来——” 巷子尽头便是一家张记点心铺子,开了几年,在永康坊已有些名声,戚浔快步走到门前,只见窗扇已落,便径直推门而入。 一进门,便看到一对老夫妻正在收柜头上的点心盒子准备关店,听见声响回头看来,二人神色都是微变,那老伯上的前来,“小姐怎来了?” 戚浔反身将门锁好,低声走到二人跟前道:“张伯,张婶,我今日在大理寺库房之中看到了十五年前永信侯府谋逆案的卷宗,只是并未来得及打开。” 他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张伯先慌忙道:“这些卷宗都是绝密,怎会让小姐看见?” 戚浔摇头,“我要说的并非此事,临江侯世子回来了,你们可知?” 张伯一听此名,面色微沉,“知道,幽州大捷,他回京养伤,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他进了刑部……”戚浔略一犹豫,并未多说,接着问:“当年的的案子,到底与临江侯府有几分关系?” 张伯眯眼回想,“当年傅韫在幽州,是二皇子死后,先帝才下急令召回的他,等他回来,咱们几家家主们都被下了大牢,后来缴杀三家亲眷,同派系门生,还有追踪咱们下落的,便是傅韫和孙峮——” 戚浔低头沉思,“那临江侯世子可了解当年旧案?” 张伯摇头,“多半不知,那之后没多久傅韫回了幽州,回京的时间极少,先帝一直将追查三家下落的事交给孙峮,后来孙峮之子长大入了拱卫司,当年的旧案,多半还在拱卫司手里。” 说至此,张伯道:“小姐在大理寺,身边危机四伏,若非必要无需冒险。” “我明白,我心里有数。”戚浔又问:“陆家哥哥和陆家姐姐有消息了吗?” 张伯叹了口气,“还没消息送回来,当年在禹州不得已分开,这些年只得过些零星消息,暂还联络不上本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找。” 戚浔安抚,“不必着急,年前说他们有可能已经入京,或许如今就在京城何处,只是无法相认。”她朝外头看了一眼,“给我包些点心,我得走了。” 戚浔硬留下一锭银子,待返回面馆时,热汤面正好送上来,她也不嫌烫,连汤带面用的干干净净,待付了账,便又催马返回安宁坊。 …… 第二日戚浔到衙门时心神有些紧张,文书统总了一半,正好清点到十多年前,她看准了时机,待下午要清点那排柜阁之时,自告奋勇的去爬架子抱卷宗,被她起过的火漆边缘留有痕迹,她将那一册卷宗压在了最下面。 待登记在册,她又亲自将这摞卷宗送入新库,如此才稍稍安心,然而适才清点过几本薄册,可却没有她想看的最重要的卷宗。 回来的路上,她便与身边小吏闲聊,“适才看的卷宗,当是十五年前瑶华之乱的文书吧?我瞧着永信侯府三家的都在,怎不见二殿下被谋害的?” 这小吏在大理寺多年,自比戚浔知道其中门道,他往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你是听说过瑶华之乱吧?” 戚浔应是,他便接着道:“这大理寺虽管天下刑狱,可管得也只是寻常百姓,最多是王侯公爵,那宫里的事,自然是归不着咱们管得。” 戚浔疑惑道:“那当年审是谁审的呢?” “是三法司呀,三法司的头儿们和皇家一起审,可期间听得看到,是不可能记录在案还放在大理寺的,永信侯府几家是在天下人眼前问斩的,那宫里的贵妃和四皇子,却是悄悄刺死的,这你还不够明白吗?” 戚浔不住的点头,“的确是这般道理。” 二人同归库房,又继续清点接下来的文书,戚浔心底沉甸甸的,却半分不敢露在脸上,就这般忙了五日,总算将整个库房清理一空。看着空荡荡的柜阁,戚浔知道,这里要安放接下来十多年的天下刑案,她只希望将来放入此地的每一宗案子都公正清白。 清点完了库房,还要将前面小库房内的文书送来,不过到了此时,便不必戚浔仍留在此处帮忙了,又因暂无公案,她便闲暇下来。 戚浔将家里的书册带去衙门,平日里在衙门待命,便看些利于精进仵作之术的医理骨相等书册,这日午时,她正在值房看书,周蔚忽然来敲门。 “戚浔,有人找你!” 戚浔有些疑惑,放下书册边走边道:“有案子吗?” 她疑惑开门出去,门刚一打开,立刻撞上一张笑脸,孙菱笑意明媚的望着她,“不愧是你呀戚姑娘,你果真心底只想着案子。” “郡主。”戚浔忙俯身行礼。 孙菱瞧见快步上前,一把挽住她胳膊,“咱们去前面说话去,今日我是陪我哥哥来的,傅玦哥哥也在,我可是一来就找你了。” “你哥哥……” 戚浔面露犹豫,孙菱的哥哥便是忠国公长子孙律,如今为拱卫司指挥使,孙菱灿然一笑,“你别怕,我哥哥虽然在外头名声不好,却不过是那些怕他的人胡乱谣传的罢了!” 戚浔脚下一顿,“郡主,世子与您兄长皆身份尊贵,卑职去只怕不妥。” 孙菱连忙摇头,“没有不妥当呀,我与哥哥提过你,你别怕,走吧走吧——” 孙菱生的明艳娇媚,性子亦是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她打定了主意,如何能听戚浔的,当下便拽着戚浔往前堂去,戚浔拗不过,只好提起全副心神。 待到了堂前回廊,老远便听屋内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说话,孙菱对戚浔比了个“嘘”的手势,轻手轻脚的带着她往门口去,又轻声道:“你别说话,咱们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说你在惠州被拦下,我都不敢相信,谁敢拦你?” 应声的是傅玦,他轻笑道:“误会罢了,正好我有伤在身不利于行,便在驿站多住了几日。” “还有更夸张的,说你在驿站杀了两个太守,已经被大理寺控制住了,我听完直发笑,如今你入了刑部,也不知那些谣传之人如何做想。” 傅玦无奈道:“只怕要疑我办不了案子。” “白鹿书院的案子你六日告破,如今谁还敢疑你?昨日我进宫,陛下还对你连番夸赞,说你战场上是儒将,回了朝廷也是谋策在心,实在令他惊喜。” 傅玦叹道:“也非我之功。” 与傅玦说话的自然只会是孙律,戚浔站在孙菱身后听着,眉眼微肃,这时孙律忽然道:“此番案子牵涉甚广,南边几个盐务上的按察使都牵涉其中,我还去了一趟禹州,倒是查出一些旧事,可惜傅伯父看不到了。” “旧事?你是说……” “当年逃走的那几个,这些年顺着线索一直在查,最后查到了禹州,此番我南下,正好得了消息,查到了一处收留孤寡幼童的寺庙养济院,可惜的是当年那一代流民极多,具体他们改了什么名字,后来去了何方,难查的清楚。” 孙律说道此处,忽而眉头一皱看向外头,“菱儿?” 见被发现,孙菱也不再躲藏,立刻笑着走出去,又进内堂,“哥哥耳朵真灵!” 孙律却不露笑意,看向门外,“不止你一人吧?” “啊对,还有戚仵作,便是我给你提过的!戚姑娘——” 她喊了一声,戚浔只好走过来,待进了门,便恭敬的对傅玦二人行礼,孙律虽然听孙菱提过,也惊讶大理寺竟有个女仵作,却并不会将一个小小仵作放在心上,点了点头,去看后堂的方向。 孙菱便又过来与戚浔说道:“我哥哥此番办了一件大案,将南边好几个盐运使发落了,今日也是来大理寺过公文的。” 戚浔也不知如何附和,幸而很快,魏谦和宋怀瑾到了前堂,他们要说正事,孙菱听得无趣,便将戚浔又拉出来,临出门之际,戚浔只听到“禹州盐务走私”几字。 孙菱还是头次来大理寺,便让戚浔带着她转一圈,二人走了没多远便看到周蔚,孙菱又将周蔚叫来,问各处是做什么的,又问周蔚出身何处。 周蔚恭恭敬敬答了,孙菱又问戚浔,“那你族中无人了吗?” 戚浔道:“我母亲在族中未出事之时便病亡了,父亲和嫡母在那案子里被判了斩刑,其他族人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都杳无音信了。” 孙菱叹了口气,“听我哥哥他们说正事之时,常听到诛几族之语,有时候想,再大的罪,和小孩子们有什么关系呢?” 戚浔闻言自也唏嘘,不多时,孙律和傅玦要离开,孙菱得知飞奔出去,在孙律跟前越发露出娇气模样,戚浔在远处看着,转身往班房去。 周蔚跟上来,“没想到长乐郡主倒是个亲善性子。” 戚浔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周蔚瞧了眼天色,“都这个时辰了,看来今日并无公务,咱们也歇了好多日子了。” 时节已入二月,京城难见雪色,连日暖阳高照,道边榆柳冒出新芽,不知不觉,春日已到了,戚浔心想,但凡来大理寺的都是极严重的案子,无公务说明京畿太平。 至黄昏时分,大理寺诸人皆打算下值,可就在此时,午间才从大理寺离开的临江侯马车停在了大理寺衙门之前,而很快,周蔚一脸凝重的跑来值房,一把将门推了开,“戚浔,有案子要用你,快去前堂——” 戚浔一听不敢怠慢,连忙出门,一时未细究“有案子要用你”之意。 待到了前堂,便见傅玦和宋怀瑾都在堂中,一看到她,宋怀瑾便道:“世子,人来了。” 傅玦朝戚浔看过来,吩咐道:“今夜要连夜出城赶往白石县,你立刻随我走。” 三奠子01 三奠子01 白石县在京城以南洛州以北, 隶属京畿管辖,从京城出发要行两日路程, 戚浔不知是什么案子能让刑部侍郎亲自前往, 还要连夜出城。 她心弦微紧,连忙应是,傅玦又道:“你与我同行, 先回家收拾行装, 此番或许比在芙蓉驿耽搁的要久。” 戚浔点头,傅玦又与宋怀瑾告辞, “既是如此, 我便将她带走了。” 宋怀瑾恭敬的送傅玦出门, “这丫头验尸推案尚可, 平日里却有些粗枝大叶, 若有失礼之处, 还劳世子多多担待。” 傅玦看了戚浔一眼,“宋少卿放心,定会将戚仵作全须全尾给你送回来。” 戚浔先去取了验尸的箱笼, 待出衙门时, 宋怀瑾又轻声叮嘱她, “尽职尽责便好, 在世子跟前当差谨慎些, 也别叫自己吃亏。” 这是对自己人说的话,戚浔心底暖烘烘的, 忙应下, 周蔚又上来有些不舍的道:“不是跟我们出去, 你可保重别出岔子。” 戚浔弯唇,“且放心吧, 我命硬,出不了事。” 她与二人告辞,翻身上马,就着最后一缕夕晖直奔安宁坊,走在路上,她心底还在想到底是何案子,然而傅玦未说,她也不敢急着问,因前几日库房内的变故,她对傅玦多少存着警惕之心。 傅玦的车马也跟着她一并到了安宁坊,马车停在门前,她进院子收拾,既然比芙蓉驿耽误的久,只怕要用半月功夫,她快速收拾一番,临走前又给草王八添了一把鱼肉糜。 待出院门时已是夜幕初临,林巍和楚骞见她出来的快,都赞了一句利落,待戚浔翻身上马,一行人便往城南而去。 一路经过热闹熙攘的街市,众人离京城的繁华越来越远,待到了南门,便见李廉带了十个衙差在此等候,众人从黑幽幽的门洞疾驰而出,没多时便没入了城外的漭漭夜色之中。 戚浔跟在队伍里,视线不住的往傅玦的马车上扫,百爪挠心一般,奈何傅玦没有一丁点说案子的意思,她只得将这心思压下。 夜路并不好走,傅玦一行从军中来,自然十分习惯夜行,李廉几人也都是男子,经得起磋磨,唯独戚浔是女子,林巍驾车,时不时回头一看,便见戚浔始终与衙差们同行,丝毫没有落后。 到了后半夜,傅玦也掀帘朝外看,便见戚浔安坐马背,精神尚好,时不时还与李廉等人说几句话,虽有疲惫,却并无抱怨不耐。 他放下帘络,吩咐林巍在前头寻个歇脚之地。 从京城往白石县走皆是官道,路上途径的村镇颇为繁华,天明之前,林巍在一处镇子上寻了个小客栈歇脚。 “咱们用些饭食,今日还要干一天路,或许今天晚上才能到白石县。” 林巍吆喝了一声,戚浔面上不由一松,按她想着,傅玦习惯了战场行军的,只怕要连着赶路一夜一日,如今有片刻修整,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心底欢喜,神色便颇为雀跃,林巍几个抬下傅玦,一转眼便见她如此,不由称奇,“戚仵作,你这一脸喜色从何而来?” 戚浔指了指客栈,“这……不是可以歇脚了吗?” 林巍和楚骞对视一眼,都失笑摇头,待进了客栈,掌柜的正将几个伙计叫起来做饭,这客栈十分狭小,堂中拢共三张方桌,随行差吏们坐了两桌后便只剩下一桌,戚浔正要挤过去,林巍喊她,“戚仵作,你过来坐在这桌吧。” 戚浔正要婉拒,傅玦道:“我与你说说案子。” 戚浔一听,麻溜坐了过去,等客栈饭食之时,傅玦道:“案发在白石县的常水村,从去岁年中开始,常水村不断有姑娘在出嫁时意外而死,起初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是意外,可从去岁年中到现在,村里已经死了六个姑娘,第六个姑娘,乃是在正月初十那日出的事,事情被报到县衙,县令派人查办却无果,还发现村子里一直在隐瞒此事。” 戚浔莫名觉得背脊一凉,死的都是姑娘,且还是死在大婚之时,“村子里的人在隐瞒此事?” 傅玦颔首,“他们觉得新嫁娘出事是十分不吉利的事,并不敢大肆宣扬此事,不仅如此,他们还不愿官府查探。” 戚浔拧了眉头,“死的都是自家女儿,怎么还不让官府查探呢?” “这村子十分闭塞,几乎与世隔绝,平日里官府也只管税收等事,而村子里的人十分团结排外,县令十分不好整饬,无法,便将案子报到了京畿衙门。” 傅玦说完,戚浔看了一眼李廉,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案子报在京畿衙门,那为何世子要亲自去查?” 李廉带的衙差戚浔都不认识,看起来像是刑部差吏,傅玦听见她此问,朝周围看了一眼,又抬手令她靠近,戚浔心知缘故不简单,不由倾身靠过来。 傅玦低声道:“此村落是本朝立朝之时所建,村子里的人都是前朝宗亲之后。” 戚浔不由瞪大了眸子,前朝国号大楚,为李氏王朝,但凡改朝换代,皇室血脉总是要被诛杀殆尽的,而一些公主郡主下嫁的宗亲之族,下场却全凭君王之意。 倘若整个村子都是宗亲之后,那说明本朝开国太/祖十分仁德,而到底牵扯前朝宗室,这才派了傅玦前来查办。 戚浔明白过来,也压低声道:“本朝立朝百年,当年那些人,应当大都过世了吧。” 戚浔离他只有两个拳头的距离,傅玦看过去,能看到她密长的眼睫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而她说话声极轻极沉,透着些隐秘之味,傅玦想到那日她与周蔚说悄悄话的场景。 他收回心神道:“当年他们被赶出京城,又在此村群居,还改过姓氏,等于都隐姓埋名了,那时这村子还有人看守,见他们后辈规矩听话才予他们自由,这些年此村与世隔绝,算是安分守己,外面的寻常百姓也并不知他们由来。” 倘若派京畿衙门不知情的人查办,说不定要查出这些旧事因果,虽说本朝国本稳固,可天家对此等牵涉前朝之事素来看重,绝不许节外生枝。 戚浔最大的疑惑得解,心思便放在了案子上,成婚的姑娘被谋害,村子里的人却都在隐瞒此事,还不许官府探查,而那村子与世隔绝…… 戚浔越想越觉得诡异,只觉这村子里必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待饭菜上上来,众人赶路劳顿,都默不作声用饭,待用完饭食,便见外头天色微明,傅玦看着戚浔,“可还坚持得住?” 不疲累自然是假的,可戚浔背脊一挺,“坚持得住,世子不必当我是女子,只管拿我当男子指派。 ” 傅玦听她如此说,不由上下打量了她一瞬,她年近十九,身量已长成,虽是瘦削了些,可万万没有一处似男子,他移开目光,“那便启程吧,赶到白石县再歇。” 众人不过歇了不到半个时辰,出门上马,迎着朝霞往白石县去,如今初春时节,山林四野一片苍葱之色,午间艳阳高照,众人都将斗篷摘下,戚浔身姿挺秀,一手马术不输男子,行至一处山花烂漫之地,更纵马去了队伍最前头。 傅玦掀帘去看时,便见她碧青背影与春野相融,透着万物初生的勃勃朝气。 到了黄昏时分,众人才近了白石县城,白石县县令苗文成带着县衙衙差在城门外等候,见到车马而来,早早在道旁相迎。 他未见过傅玦,却一早得信是临江侯世子来督办此案,因此毕恭毕敬,上前行了礼便道:“世子,此时天色已晚,此处距离常水村还有一日路程,不若今晚歇息一日明日再去村里,正好今夜下官将村里境况与世子说明。” 暮色将至,众人赶了一夜一日的路,也的确疲累,傅玦掀帘准了,“便按苗大人安排。” 苗文成透过半掀的帘络,一眼看到傅玦模样,当下一惊,赫赫威名的临江侯世子,竟是如此年轻俊朗,他呆了一呆,眼风一错,又看到跟着马车的戚浔,心道世子办案竟带了个女子,眼珠儿一转,明白过来,他连忙应声,请车马入城在县衙准备的馆舍安歇。 白石县隶属京畿,又紧挨着洛州,官道从城中过,为南下交通要道,城中自然也颇为繁华,待一行人到了县衙旁的驿馆,便见这驿馆也修建的颇为阔达。 苗文成一下马车便叫来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又在傅玦的马车前待命,等看到傅玦坐着轮椅被抬下来,他立刻惊的下巴掉在地上! 临江侯世子竟是个残废?! 世人皆知临江侯世子统帅十万幽州兵马大败西凉,却不知他受伤落残的事,苗文成自然一样,他惊讶的回不过神,模样都落在众人眼中,林巍低喝道:“苗大人?” 苗文成猛地惊醒,“世子请……请……” 他吓出一脸冷汗,幸好傅玦并不计较,戚浔抱着包袱跟在后面,也去看傅玦坐着轮椅的背影,距离他受伤已过了三月,回京之后,更应该受过极好的医治,可他还坐着轮椅出行,看样子是真的落残了。 戚浔心底有些唏嘘,临江侯为大周战死,如今傅玦也因战落残,只凭这些,她对这傅家也生不出恨来。 苗文成因适才失礼心跳如鼓,说话都有些结巴,待介绍了衙差们所住厢房之后,指着一处只有三间上房的独院道:“世子和姑娘在此处安歇。” 傅玦听着此话眉梢微动,这时苗文成又道:“东边是暖阁和书房,西侧是寝处,今夜下官还备了酒宴为世子接风。” 傅玦淡声道:“酒宴不必了,将晚膳送入我们房中,再说说案情,明日卯时起身,天亮出发,不得耽误。” 苗文成自然连连应是,道立刻去准备。 他兀自退下,林巍推着傅玦进了上房,戚浔犹豫一瞬跟到门口,还在回想苗文成的话,一边暖阁是书房,一边是寝处,合着!这苗大人是将她当成丫鬟了不成?!连个睡房也不给她? 她蹙眉返身追上去,“苗大人留步——” 苗文成对她也十分恭敬,“姑娘怎地了?可是世子有何处不满?” 戚浔无奈道:“大人,不是世子不满,大人可能与我一间厢房?” 苗文成有些不懂,“给姑娘一间厢房?这是为何?”他往上房方向看了一眼,“姑娘不与世子在一处?” “大人搞错了,我不是世子的丫鬟。” 她的验尸箱笼放在傅玦马车上,正要表明身份,苗文成笑着道:“我知道我知道,姑娘的身份自然不是丫鬟,不过姑娘放心,这驿站内的人都可信任,您不必觉得不便,大家都会守口如瓶的。” 戚浔渐渐地咂摸出不对来,她眉毛高高挑起,“苗大人,您应当是误会了,我是大理寺仵作,并非世子的……家眷。” 苗文成笑意一僵,“仵作?” 苗文成纵然不敢信,却也明白世上没有哪个姑娘会开这般玩笑,他瞳孔几颤,“这……这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叫人再备一处厢房。” 戚浔正要应好,暖阁的窗户忽而打开,傅玦在窗前道:“戚浔,你过来。” 戚浔应是,傅玦又对苗文成道:“苗大人不必再备厢房了,她就歇在此处。” 戚浔倒吸一口凉气,苗文成看看戚浔,再看看傅玦,笑着应是,又暧昧的看了戚浔两瞬,快步走了。 戚浔进到暖阁,“世子,卑职歇在此处多有不便。” 傅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今夜将就一番,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有何处不便?” 若差事当前,戚浔也没工夫计较,可苗文成显然误会大了,何况这是县衙官驿,也并非没有厢房可住。 傅玦见她迟疑着不知如何明说,遂叹了口气,“我与宋少卿说过,要将你全须全尾的送回,这几日你都住的离我近些,免得出岔子。” 戚浔不想傅玦会有此担心,正微愣,傅玦又道:“晚间你歇在暖阁,林巍他们不会歇在此处。” 若是如此,倒也并无不便,戚浔这才松口气应下。 晚膳送来的快,戚浔又不得不与傅玦一道用膳,他不想耽误时间,用饭时便让苗文成在旁说案情。 苗文成道:“前几次的案子我们都不知道,到了年后这一次,这姑娘的母亲才来官府找我们报案,当时下官派了捕头去村子里探访,这一探访才知,这已经是意外过世的第六个姑娘了,前几个姑娘,有在花轿里服毒的,有在大婚前一夜失足跌死的,还有得了急病死的……” “反正死因各有不同,可看起来要么是自杀,要么是病死,要么便是意外,这第六个姑娘也是大婚那日自杀的,可她母亲说她不可能自杀,非要让村子里的里正去查,可村里人却不理会她,还说此事大为不吉,要将女儿速速安葬了。” “这母亲心中怨怼,便独自来报官,衙门派的人去了村里之后,村子里的人十分排外,当时这姑娘已下葬好几日,我们的人便连尸体也见不着,想要查问姑娘们死的情状,也只有两三个年轻人愿意透露一二,却也说都是意外。” 苗文成叹了口气,“乡野之地,都是刁民,不懂律法,也不守管制,下官觉得再这样下去,村子里只怕还要死人,便立刻上报了京畿衙门。” 傅玦停了筷子,“只知道这些?村子里如今有多少人?” “有百多人,三十几户,里正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头,也十分不配合,我们的人害怕和村里人起冲突,也不敢强来,所得的人证物证十分有限。” “第六个姑娘叫什么?她母亲叫什么?” “叫厉雯,她母亲姓张,叫张秋莲,当初是她带着我们的人去村子里的,可当天下午她就改口了,说不让我们查了,说她女儿的确是意外而死。” 傅玦和戚浔对视一眼,几人用完饭食,待将碗筷撤下,傅玦又道:“可有村民名册?” 苗文成立刻点头,“有的,是五年之前查户籍之时查问到的,下官这便去取户籍册子。” 待苗文成离开,傅玦便问戚浔,“你如何看?” 戚浔道:“这些姑娘不可能无端自杀的,一定有原因,且其父母都不愿意追查,看起来,父母倒像是知道内情的,这村子里,应当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林巍也在旁听了许久,此时道:“出嫁这日死的女儿,不仅不追究死因,还要接着下葬,这倒是让属下想起一事来。” 傅玦和戚浔看过去,林巍道:“有些偏院村落,家里儿子若是死前未得婚配,在儿子死后,便会买别的人家的女儿,给自己的儿子配冥婚,会否有这般可能?” 傅玦和戚浔皆是眼瞳微亮,傅玦道:“我亦听过此等传言。” 戚浔也道:“若是如此,那他们不追究女儿死因,且死后立刻要下葬,便能说的过去了,可我只听说用过世的女儿家做冥婚的,未见过杀死活人去配冥婚的。” 傅玦凉声道:“这等村子少与外界来往,或许会做下有违人伦之事也不一定。” 戚浔点头应下,待苗文成回来将户籍册子交给傅玦,傅玦稍稍翻看之后便道:“村子里外姓人不多。” 苗文成点头,“是,这村子里多是姓厉和姓白的,其他姓氏的人多为后来移居到村子里的。” 这便合了傅玦所言,因是前朝宗亲之后,又被看守过数年,因此外姓人极少,如今过了近百年,起宗族仍然少与外人通婚,可想而知其内定然十分排外。 傅玦看了一遍名册,又递给戚浔,戚浔看完,也觉得此案有些棘手,她见过的案子不少,这等乡野村落的案子十分难办,村民们大多迂腐,不懂律法,自然无敬畏之心,府衙查探之时,多胡搅蛮缠,是查案时最大的阻碍。 傅玦收好名册,“此名册我带走,明日将你们的捕头派上带路,其余无需操心。” 苗文成闻言面露感激,“是,下官已经吩咐好了,幸而有世子前来,此番若能好好整治这常水村,以后下官也好管饬他们。” 傅玦懒得听恭维,挥手令他退下,他又看了一眼外间天色,吩咐戚浔,“早些歇下吧,明日赶路,必定辛劳。” 言毕也不等戚浔多说,令林巍送他去寝房。 戚浔起身送出两步,待他们离开,方将门一关,看了看空荡荡的屋阁,到也觉合宜,她很快梳洗歇下,等林巍和楚骞要离开时,过来一听,便见她屋内熄了灯,声息俱无。 他二人又回来,对傅玦道:“应当睡着了,主子不必担心,属下看戚姑娘虽是疲惫,却是吃得好睡得好,十分皮实。” 傅玦弯了弯唇,“你们也歇下吧。” 这一夜戚浔睡得并不算安稳,梦里的她又被追的东躲西藏,目之所及,尽是漆黑,她慌不择路的跑,身后的脚步声却越追越急,最终,她寻到个角落躲避,然而那脚步声却极快的发现了她,朝她越靠越近。 戚浔猛地睁开眸子,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喘息急促,好半晌,她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朝外看了一眼,只见天边一片墨黑之色,正快到卯时。 她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定了定神才起身来,刚收拾好包袱,便听见院子里有人进来,正是林巍和楚骞,戚浔出门与他二人打招呼,待他们侍候傅玦起身,苗文成已经命人备好了早饭,众人用过之后便踏上了去常水村的路。 常水村在白石县西南的山坳之中,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行半日转入山峦中,一条小道是入村的唯一途径,县衙捕头林志成负责带路。 修整一夜,众人又恢复了精气神,路上策马疾驰,脚程极快,然而越是靠近常水村,山路越是难行,直到暮色时分,众人才到入村的一道关隘隘口。 那道隘口在两处笔直的山壁间,只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行,入隘口,再爬上一道山梁,常水村便近在眼前了。然而就在众人在山梁上歇脚的功夫,一道凄怆的丧乐声陡然落入了众人耳中,那乐声悲凉,与四合的暮色相衬,直令众人心底一沉。 林巍从山梁上望下去,目之所及尽是葱郁繁茂的林木,苍翠的树冠枝芽中,依稀能看到几家村户星罗棋布,天色本就昏暗,葱茏的林木更显的此处阴森森的,林巍狐疑道:“丧乐,这是谁家在办丧事?难道村子里又死人了?” 好端端的自然不会奏丧乐,众人不由都寻觅丧乐来自何处,可就在此时,暮色昏黄的山坳里,又一道激昂喜庆的唢呐声突兀的响了起来。 傅玦和戚浔眉头一皱,山梁上的十多人也是神色大变。 这道唢呐声,竟奏的喜乐! 三奠子02 三奠子02 昏黑的天光下, 凄怆的丧乐与喜庆热闹的喜乐一同响起,令所有人背脊一寒, 夜幕将至, 山坳里越发像聚集着一团黑沉沉的阴气,众人离的老远也觉的身上凉飕飕的。 林巍拧着眉头道:“这……这是喜乐?办丧事的时候还奏喜乐?还是有人在办丧事,有人家在办喜事啊?” 他一脸迷惑, 其他人也不解, 傅玦道:“丧乐在西边,喜乐在东边, 我们下去看看。” 一条山道从山梁而下, 又在半山蜿蜒入葱郁的山林之中, 待一行人入了林子, 唯一一点天光也被挡去, 在最前领路的林志成打起了火把。 火把照亮方寸之地, 行在林间,远处仍是黑嗡嗡的,喜乐和丧乐在林间回荡, 惊起阵阵飞鸟, 戚浔跟在傅玦的马车旁边, 还未见到常水村的人, 已觉这村子诡异非常。道旁皆是冠如伞盖的参天松柏, 更看得人后颈发凉,要知道, 松柏通常重在死人坟墓周围。 越是往村子里走, 丧乐和喜乐越来越近, 最前的林志成心底发毛,不由放慢了马速, 驾车的林巍也勒了缰绳,他无奈道:“这是搞什么名堂!” 没有人能回答他,可是很快,走在最前的林志成猛地勒了马,因勒的太急,马儿疼的尥蹄嘶鸣起来,而他坐在马背上,眼底满是惊恐的看着西北方向。 本是空旷的林间小道上,一队火把长龙般走了过来,随着他们靠近,丧乐声亦越来越响,而借着火把的光,林志成看到了一队穿着缟素丧服抬着棺椁的送葬队伍。 低低的哭泣声中,有人拿着灵幡,有人撒着纸钱,灵幡随风扬起,吹出哗啦啦的响,遮天蔽日的树影,在他们身上投下一片鬼魅般的影子。 傅玦和戚浔也看到了这支送葬队伍,虽然早就猜到了村子里有人办丧事,可碰上送葬队伍却是个意外,他们往前走动了几步,越发将队伍看在眼底,抬棺的皆是年轻男子,撒纸钱的皆是中年女子,他们的哭泣随着丧乐起伏,在这冬末春初的暗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天,送嫁的队伍也来了——” 不知是谁惊恐的喊了一声,众人又往东北方向看去,同样空旷昏暗的林间小道上,吹奏着喜乐的送嫁队伍在一片火把光亮之中走了过来,大红色的喜轿,大红色短打的抬轿人,大红色袍衫的喜娘和娘家人,所有人皆着红衣,乍然出现在在这寒风漭夜的山野深林之中,便是戚浔都骇的毛骨悚然。 而更诡异可怖的,却是这两支队伍相对而行,一方白衣扶棺,凄楚悲痛,一方红衣送嫁,喜庆热闹,他们明明看到了对方,却并无避让之势,而是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撞在一处。 喜乐激昂欢快,抬轿人随着喜乐轻颠着轿子,丧乐悲切,撒纸钱的亲眷们都呜呜的哭泣,可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戚浔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因为她看见,送嫁的人走的摇曳生姿,可面上却并无半分喜色,那冷冷的模样,仿佛她们才是送葬的,而对面呜咽哭泣的扶棺者们,面上亦无半分悲痛,更不见一丝泪痕,她们麻木的做出哭的表情,发出哭泣的声音,好似失了魂魄的傀儡一般。 戚浔深吸一口气,她长这么大,幼时见流民饿殍遍野,后来在义庄帮忙敛尸,如今又在大理寺做仵作,见过那般多可怖骇人的死者,却都没有眼下这一幕令她生出彻骨的寒意,红事撞白事,送葬并非送葬,送嫁不像送嫁,再加上此前村里死过那般多姑娘,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时她目光一定落在了大红的喜轿之上,苗文成说过,村子里死的都是新嫁娘,有在花轿里服毒的,有急病而死的,有在大婚前夜失足跌死的,那如今这喜轿已经出了家门,难道此番轿子里的新娘并未遭谋害? 她死死盯着喜轿轿门,帘络随着颠簸和夜风露出一条缝儿,戚浔似乎能看到里头的确坐着个人,她心思一定,连忙靠近傅玦的窗口,“世子,这红白喜事凑在一处太过古怪,而村里此前死的都是新嫁娘,眼下这轿子里的人不知是否安好。” 傅玦也正做此想,这常水村不过就这般大小,谁家喜事谁家丧事当是举村皆知,如此红事和白事是不可能在同一天办的,且这两家人刚好还凑到了一处,给人的感觉,像是这头开始送葬,那头同时开始送嫁一般,他当机立断吩咐李廉,“去将队伍拦下来。” 他们队伍之中,只有李廉一人打了火把,起初,并未引得村民们注意,待当李廉带着几个衙差和林志成一起上前之时,他们才猛然发现村子里来了外人。 “我们是京城来查你们村里案子的,你们先停一下。” 李廉高喊了一声,刹那间,所有人都朝李廉的方向看来,李廉被这些红衣白衣看的心底发寒,又高声道:“我们是刑部派来查你们村里的案子的,我们大人就在后面,你们先停一下,我们有几句话要问。” 喜乐和丧乐都断了一下,又呜咽几声,终是停了,而那些麻木冷漠的送嫁送葬人在听清李廉的话后,仿佛被惊醒了一般,面上渐渐有了表情。 他们或是意外,或是恼怒,或是警惕,而后极快的看向自己的同伴,离得远,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见一个着丧服的年轻人很快往村子深处跑去。 棺椁和喜轿都被放下,他们往前走了两步,白衣红衣几乎聚在一处,这场景,更为这红事撞上白事增添了几分诡异荒诞之感,这时,白衣之中的一个年轻人认出了林志成,他谨慎的上前来,“林捕头?” 林志成拿火把一照,也认出此人,“白霄?” 被叫做白霄的年轻人朝林志成拱了拱手,又蹙眉看向李廉等人,他发现此番来的人,只有林志成是自己认识的,又道:“林捕头怎么又来了?此前来的时候,我们不是与你们说清楚了吗?” 林志成无奈,“白霄,你是年轻人,应该明白的,你的姐姐早前也出事过,你怎么就不想搞清楚她是怎么死的呢?” 白霄一听此话,立刻沉了脸,“我姐姐是意外身亡,我和我父母已经将她好好安葬了,你们非要这般纠缠,难道不是打扰了她在天之灵吗?” 林志成轻啧一声,“意外,若都是意外,那你们村子里意外也太多了些,就算一个两个是意外,其他人也不可能是意外,我们县令大人也是为了你们好,害怕你们再出事,这才上报了京畿衙门,如今京城派了顶厉害的大官来帮你们查案,你们该感激才是。” 林志成与这些乡民们打了不少交道,也受了不少气,因此言辞间并不客气,白霄听到此处,面上恼怒更甚,“什么我就感激了?不管来了多大的官,我们村子里的事,不需要外人管!你们快走,我们不欢迎你们!” 林志成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的村子难道不是大周的国土不成?”他又看向李廉,低声道:“李捕头,你看到没,他们整个村子大部分人都是这般态度,所以我们十分不好办差。” 李廉看到了,安抚他两句自己开了口,“这位白兄弟,你先不要着急,你说你姐姐是意外身亡,我们也相信,毕竟你是亲弟弟,可村子里还有几位姑娘死的奇怪,你得要我们去查查他们的案子。” 白霄哼了一声,“不需要你们来查,我们整个村子好似一家人一般,绝不会谋害自己的亲人。”他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棺椁,“今日是我爷爷出殡之日,不兴外乡人围看,趁着还没到后半夜,你们快走,后半夜我们村子里可有狼。” 白霄态度十分强硬,李廉不自觉握紧了腰刀,幸而这队伍之中青壮年并不多,送葬人这边加上白霄一共四个年轻男子,送嫁的则只有两个轿夫和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有些力气。其他人要么是双鬓斑白的老者,要么是中年妇人,皆不足为惧。 李廉见白霄如此,心平气和道:“白兄弟,你不必这般忌惮我们,我们是刑部的差吏,我们大人是奉陛下之意而来,若是没查出什么,两日我们便走,若是真的查出古怪,那岂不是正好帮你们找到了杀人凶手?” 白霄听到是奉皇命而来,先前硬气陡然一弱,他左右看看,又去问身着红衣的中年男人,“厉七叔,你怎么想?” 厉七也沉着脸看着他们,这时,他又越过林志成和李廉,看向身后不远处的马车,这马车青帷华盖,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所有,而说了这么久,马车里的人都未露面,一看便是个大人物,厉七沉默片刻,他也不知如何决断。 就在这时,身后奔来一个年轻人,“四哥,七爷爷来了。” 白霄神色微变,身边的妇人老者们也都回头去看,面上带着期盼,似乎这位“七爷爷”来了,他们便有主心骨了。 林志成低声对李廉道:“李捕头,这个七爷爷,名叫厉虞山,在他们那一辈里面排行第七,是村子里的里正,最德高望重,也是她们宗族的族长。” 李廉拧眉看向远处,只见又一队火把朝着他们走来,待走近了,方才看清七八个男子簇拥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走了过来,这老者看起来已过六旬高龄,拄着一根拐杖,步伐稳健,精神尚好,跟在他身边的有三四个年轻小辈,剩下的都是中年男子。 他刚到近前,白霄便迎了上去,“七爷爷——” 其他人亦涌过去,口中喊“族长”之言。 厉虞山点了点头,接着人群为他让开一条路,他走到林志成和李廉跟前,先对林志成拱了拱手,“林捕头,我们又见面了。” 林志成道:“厉老伯,你别嫌我烦,我这次是带刑部来的大人过来的,你们村子里的事,我们县令大人已经上报到了京中,只怕连陛下都知道了,因此才派了大官过来,你们这村子好歹是在京畿界内,不可能放任不管的,你们若是始终不让我们查,那只怕是你们自己做贼心虚。” 厉虞山银须白发,身上穿着一袭朴素的黑色棉袍,他听到这话叹了口气,“林捕头,并非不愿让官府查,实在是这些事大为不吉。” 他看向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不过此番既然京城的人都惊动了,我也不会再阻拦,你们要查便查吧,其实……哎……” 他语声苍老,说至此处,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李廉和林志成对视一眼,觉得这厉虞山似乎有苦衷,这时,厉虞山朝着马车的方向道:“不知来的是哪位大人,适才我们后生失礼了,草民亲自给大人赔罪。” 白霄在后面一脸莫名,似乎没想到厉虞山竟然准许他们查案,林志成先指着李廉道:“这位是京城京畿衙门的李捕头,后面马车里那位,是如今领刑部侍郎之职的临江侯世子,且去拜见吧,只要你们好生配合,我们查完了就走绝不扰你们。” 厉虞山拄着拐棍往傅玦此处来,到了跟前便拱手做礼,“拜见世子大人。” 傅玦掀开帘络,语声清润,“老人家不必多礼。” 见傅玦如此年轻,又生的好样貌,言辞也分外温煦,厉虞山心弦微微一松,忙道:“村子里不怎么来外人,适才底下小辈失礼了,还望世子海涵。” 傅玦淡声道:“不妨事。” 他话音落定,一眼看向喜轿的方向,“这丧事,听说是白家的老人过世了,且不知这喜事,是哪家嫁女儿?” “是……是厉七家。” “嫁去何处?” “嫁去白三家……” 傅玦在车窗内微微弯唇,“没想到今日进村竟然碰上了如此喜事,按我的规矩,是要送礼的,我此处正有一块随身带着的宝玉,送给新嫁娘正好。” 他话落,果然从腰间扯下一块玉牌,“我身边带着位姑娘,让这姑娘亲手交到新娘子手里,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戚浔——” 戚浔立刻翻身下马来,她接过玉牌,只觉此物尚有余温,的确是傅玦随身带着的,戚浔紧紧一握,往喜轿的方向走。 厉虞山的表情有些慌乱,“世子,这如何敢当啊,使不得使不得,快把姑娘拦下,我们如何当得起世子的礼——” 白霄立刻来拦戚浔,林巍和楚骞对视一眼,护着戚浔朝喜轿去,白霄见状想硬来,却被林巍格挡开,他自己吃了一记闷亏,蹬蹬倒退几步差点跌在地上! 白霄急道:“七爷爷——” 厉虞山眼底也露出焦急之色,复又请求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嫁女儿上了花轿,是不能见外人的,若是见了一辈子也不吉利,还请世子改日再送。” 傅玦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道:“我的玉请相国寺的高僧开过光,老人家不必担心,会给姑娘辟邪镇魔,带来吉运的。” 他越是这幅温文尔雅的样子,外头的人越是心急,而这时戚浔已走到了喜轿边上,那两个轿夫上前想拦,林巍和楚骞出手便点了二人麻筋,林巍道:“世子想送个礼物都这般难,京城里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 戚浔于是畅通无阻的走到了喜轿之前,她站定,未做停留的一把将喜轿帘络掀了开。 帘后是一个盖着盖头,着正红色绣榴绽百子图婚服的新嫁娘,她端端正正的坐在喜轿之中,双手交叠在膝头,背脊笔挺,有那么一刹那,戚浔心底生出庆幸,庆幸今日出嫁的姑娘未受谋害,直到她鼻尖嗅到了淡淡的尸臭,又一眼看到了新嫁娘明显宽大的喜服袖口处露出来的半个手背。 那半个手背青紫发灰,是人死后才有的颜色,戚浔猛地攥紧了手中温玉,心腔子里彻骨寒凉,死人,他们在给死人送嫁,而红白喜事相撞,又蕴含什么道理? 她放下帘络转过身来,面色冷沉,而其他人没看到她问话,没看到掀盖头,以为她不曾发现端倪,正心神微松之时,戚浔道:“世子,人已经死了。” 刚落下的心又猛地提起,令村民们都变了脸色,片刻前还好声好气的傅玦神色一变,目光带着几分凌厉的望向厉虞山,“你们给死人送嫁?” 厉虞山面露慌忙,“不不不,世子,这孩子也是得病死的,是真的,这是我们村子里的习俗,姑娘在婚前亡故,死的时候,是要与男子的葬礼一道,以喜事的模样送葬,只是我们这里的习俗罢了,若非如此,孩子死后会成孤魂野鬼。” “病死的,是何病?” 厉虞山长长的叹气,“是气喘病,没熬过这个冬天。” 傅玦看着他,“那这便是村子里大半年内死的第七个姑娘了。” 厉虞山苦叹道:“我们村子里女儿家不好养活,也不知是为什么,我们也十分心痛。” “你们村子里大半年便要死七个姑娘,那往年是不是一年便要死十个?” 厉虞山自然摇头,傅玦道:“既然今年这般古怪,那我们便替你们查一查,看看到底是什么古怪的病害死这些孩子。”他看向喜轿道:“把姑娘的遗体带走,让仵作查验查验。” 厉虞山表情变了,后面的厉七也赶忙上前来,“大人,草民是念儿的父亲,念儿当真是病死的,这习俗在我们村子里已经快百年了,我们做父母的都不觉得有古怪,且念儿当真是喘病死的,我们家里还有念儿剩下的药。” 他面露悲戚,“念儿已经死了,就不要让她再受折磨了,何况草民听说仵作验尸要看身子的,我们念儿都已经病故了,难道还要受这般侮辱?” 傅玦道:“我们的仵作是女子。” 厉七一愣,视线在马车周围的差吏上扫了一圈,确定再无第二个女子之后,转眸看向了戚浔,这时村民们方才明白,为何适才她未问话未掀盖头便知道厉念儿死了。 厉七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是女子……是女子也……” 这时厉虞山忽然开了口,“既然官府要查,便让他们查吧,只要念儿不是被人害死的他们也不会冤枉了我们。” 言毕,他恭敬道:“大人带来的人多,村里也无客栈,不知道大人愿不愿意住我们的祠堂?” 傅玦道:“自然听老人家安排。” 他这时又变得极好说话,厉虞山转身时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他吩咐道:“白家的继续出殡,厉家的将人送去祠堂。” 白霄愣了愣,反应过来,立刻让奏丧乐,只听一声凄厉的唢呐骤然响起,好似一把钝刀子在众人心尖上刮了一刀,骇的大家一个激灵。 送葬的队伍重新出发,正是往东边去,待他们走出一段,厉虞山便请他们去往祠堂,簇拥厉虞山来的人都跟着,送嫁的红衣人们也抬着娇子缀在车马之后,戚浔重新上马驰出,回头看时,想到厉念儿已死,更觉着这幅场景骇人。 祠堂在整个常水村北面,他们去的路上,几乎横穿整个村子,这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有茂密林木,好似每家人都想用树木做屏障,不叫外人窥探。 若苗文成所言,村中人不算多,村户的房子也大都简朴,而他们每走过一处房舍,都有人从房内走出,就那般站在路边,神色漠然的盯视打量他们,绕是谁都能看出这些村民对他们毫无善意。 就在快要到祠堂之时,一出土墙灰瓦的农舍里走出一对夫妻,这对夫妻身边还跟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生的一双大大的眼睛,被母亲牵着手,目光始终跟随着戚浔,戚浔有感应一般的看过去,只觉这女孩儿眼底似有泪光,她还要再看,女孩儿却被母亲拉着进了屋子,她蹙眉,只道是否自己眼花了。 等到了祠堂,夜色已深,看守祠堂的是个中年妇人,厉虞山赶过来对她道:“收拾几间屋子出来,这是京城来的大官,这两日来查案子的,你帮忙伺候做饭食。” 这中年妇人点头应好,厉虞山只命厉七将喜轿留下,而后便令大家都回去,走之前厉虞山道:“我们村子里会宵禁,因为后半夜山上有狼。”说着又告诫道:“诸位都是贵人,后半夜可千万莫要出门,免得被狼伤了。” 厉七走的时候很是不放心厉念儿的遗体,一步三回头的看时,正看到傅玦坐着轮椅下了马车,他忙一把拉住厉虞山示意他看,厉虞山也没想到傅玦是个落残之人,些微诧异之后,忙拉着厉七快步回家中去。 戚浔系好马儿,第一个走到了喜轿外去,她掀开帘络,盖头都不掀便仔细的看死者的姿态,片刻后缓声道:“利用尸僵让死者成新娘坐轿模样,鬼才信会有这样的习俗!” 三奠子03 三奠子03 李廉和林志成连人带轿子一起抬起, 准备往祠堂里去,戚浔则去与那中年妇人说话, “婶子如何称呼?” 这中年妇人知道他们都是京城来的, 答话时神色带怯,“草民姓厉名筎,村里人都喊草民十一婶。” 戚浔便扬唇, “那我也喊您十一婶。”她回身指着喜轿, “我们需要一处停放厉念儿的遗体,不知何处方便?” 厉筎神色复杂的扫了眼喜轿, 指向偏堂, “送那边去。” 戚浔应声, 带着李廉和林志成往偏堂走, 这处祠堂老旧, 似是立村之时建的, 占地也并不大,正堂为族中议事之地,左右两偏堂闲置, 正堂之后应还有一室, 眼下门上着锁, 多半为祭祀先祖之地。 到了偏堂之前, 戚浔掏出火折子, 待李廉二人将喜轿放下,戚浔便回身去看傅玦, “世子, 今夜验尸?” 傅玦颔首, “先安顿用饭,而后连夜验尸。” 这村子古怪, 戚浔也觉不能耽误,她点头应下,转身便见不远处厉筎正等着他们,戚浔是唯一的女子,与厉筎更好说话,她快步上前,“劳烦十一婶带我们安顿下。” 厉筎态度倒是十分恭敬,“请与草民来。” 一行人未进中堂,而是随着右侧的回廊往后院去,后院中庭阔达,正对面三间上房,左右又各有三间厢房,西北角上有个月洞门,连接着最后面一个小跨院。 厉筎道:“这三间上房能住,三间东厢也能住,草民平日里是住那边的小跨院。” 说着她依次打开房门,又去自己的院子里抱了几床被褥铺上,“西厢是堆放杂物之地,住不得人,怎么住你们自己安排,我去给你们做饭。” 戚浔忙道谢,待她离开,傅玦便看了林巍一眼,林巍先进几处屋子检查,片刻后出来,“暂时没什么问题,都能住,李捕头,你带着他们在东厢挤一挤。” 李廉应声,林巍则推着傅玦去上房,上房虽有三间,中堂却是会客之地,傅玦便还是安排戚浔住在西边,他带着林巍和楚骞住东边,戚浔自然应下。 待将包袱放下,傅玦便与戚浔在中堂说话,“这村子里的人虽然大都是厉、白两家,可还是有些外乡人,此前的死者有六位,加上今日这位,便是七人,他们的父亲或许都是本村人,可他们的母亲不一定,就好似厉雯的母亲一样。” 他让林巍去取村民名册,林巍很快回来道:“第一位死者叫厉韵,她是在送嫁路上服毒自杀的,她父母都是本村人,第二位死者名叫白歆,就是苗大人说过的,出嫁前一天晚上意外跌死,他父亲是本村人,母亲叫贺音,应当是外村人。” “第三位死者是厉冬雪,第四位死者是白妤,父母都是本村人,第五位死者是厉冬梅,是第三位死者的妹妹,第六位死者厉雯,便是去报官的,母亲叫张秋莲。” 戚浔暗暗记在心底,林巍又道:“这些姑娘说的人家都在村里,基本都是白家嫁去厉家,厉家嫁去白家,死人之后,便照着红丧事送葬,这些是张秋莲此前说过的,第一个死者厉韵是在去岁七月出事的,那之后,他们村子里几乎每个月都要死一个人。” 戚浔听得心底发凉,“难道每次红丧事送嫁,都是我们今夜看到的那般?” 傅玦道:“应该是了,那族长说村子里的习俗是如此。” 林巍发愁道:“别的倒也好说,只是如今村子里的人不甚配合。” 傅玦便道:“明日先去找那两个外乡来的母亲,尤其那个张秋莲,这些人身上最可能是突破口。” 傅玦说完,外头响起十一婶的声音,晚饭做好了。 常水村偏僻,村民们与世隔绝,一应用度极少去外面采买,用的器皿饭食自然都是淳朴农家之物,十一婶做的是热汤面,林巍叫上李廉几个去厨房端来,一边又看了看周遭环境,待回房试过毒之后,众人很快用完。 随后林巍和李廉打上火把提着油灯,戚浔提着箱笼,一行人往偏堂去,此时夜色已深,祠堂大门不知何时被十一婶落了门闩,待他们到偏堂之时,那大红色的喜轿静静的伫立在黑暗中,看着便十分渗人。 戚浔上前掀起帘络,只见死者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轿子里,红色的盖头和喜服明艳刺目,在这般寒夜中,看得人背脊发凉。 戚浔倾身进去,先将死者的盖头掀了下来,林巍几人打着油灯给她照亮,盖头掀下的瞬间,几个大男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是一张年轻的女子面孔,五官眉眼看着十分清秀,可因死了多时,面皮发灰,嘴唇青紫,再加上红艳喜服的衬托,愈发显得她神容可怖。 李廉将角落里的老旧长案拖出来,戚浔戴上护手面巾,和林巍一起将尸体搬出放在上头,尸僵还未彻底消失,死者的腿仍然弯着,戚浔不得不将遗体侧放在长案上。 “人死后一个时辰便会开始出现尸僵,六到八个时辰尸僵会蔓延全身,十二个时辰到十八个时辰之间,尸僵会开始缓解,直到三四日后,尸僵才会彻底消失。” 戚浔一边说一边捏死者几处关节,“从尸僵来看,死者死亡时间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也就是说,是昨夜子时前后,按照死者在轿子里的模样,是死者死后一个时辰左右,便被安放在轿子里,起初应有绑带支撑,后来全身僵硬稳固了姿态,便可解除绑带。” “从表面上看,死者无外伤,头脸双手也无跌打挫伤。”言毕,她看向李廉几人,“李捕头你们回避一下。” 李廉应声,带着林志成等人出了厢房,林巍和楚骞对视一眼,也都转身走了出去,唯独傅玦为此案主官,仍在旁看查验。 戚浔将死者喜服脱下,待衣裙除尽,便见死者臀部,大腿后侧和小腿上尸斑遍布,她道:“尸斑的位置佐证了卑职的猜测,她的确是死后不久便被作弄成新娘坐轿的样子,而后一整日应当都在轿子里,身上也无明显外伤,只有两处浅淡的青紫痕迹,极有可能为搬动之时留下的。” 傅玦凝眸,“难道真的是气喘病死的?” 戚浔略一沉吟,“要知道是否是因气喘病而死,得剖验,厉家人只怕不会准许。”她边说边去按压死者的喉咙和胸口,“若是气喘病死,喉咙和气管处当有水肿之状。” 她说完,又去检查死者头脸,待掀开死者眼皮时,她的视线被死者眼膜上的细小出血点吸引,她秀眉一簇,又去看死者的双手,果然见死者指尖有细条状伤痕。 傅玦见她面露沉思,并不出言打扰,忽然戚浔道:“死者有窒息死亡之状,身上却无勒痕挫伤,其余几处淤痕色浅,乃是死者死后被搬动时留下的,如此推断,倒的确有可能是因气喘病忽然发作,窒息而亡。” 傅玦道:“不会是贴加官那等法子捂死吗?” 戚浔摇头,“若是活活捂死,死者必定会挣扎,身上也会留下其他被控制的伤痕,而如果凶手是先袭击再谋害,那也会有外伤。死者手上的确有挣扎的痕迹,可痕迹细小,极像是死者病发后痛苦无力留下的。” 傅玦听到此处道:“所以并非他杀?” 戚浔摇头,一边说一边去检查死者下半身,“也不一定,若是可以最好还是剖验,因气喘病发作是有引发之物的,我在医书上看到过,如果有人明知道她有气喘病,还用容易引她病发之物让她吃下,那她的死也可算谋杀。” “剖验……”傅玦也迟疑起来,“她父母尚在,若要剖验,要先问过家人,明日一早将他父亲叫来,说通了再剖。” 戚浔应声,又去一边将适才所验之物一字一字写下,如今没带着周蔚,她亲自写验状还有些不惯,傅玦这时催动轮椅过来,看到她写的簪花小楷,出声赞道:“字写的极好,是谁教的?” 戚浔头也不抬道:“是卑职师父,卑职幼时也学过写字,后来家中生变,也未丢了底子,师父写的一手好字,卑职起初跟随师父,也是帮他记录验状,他教了我许多。” 戚浔很快写完验状,又转身将死者遗体用衣物掩盖住,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死者下/体处有些异状,她眸色一暗,连忙倾身细看,很快,她面色沉了下来。 她寒声道:“这姑娘曾被侵犯过。” 三奠子04 三奠子04 傅玦眼瞳一沉, “这姑娘年岁不大,又还未成婚, 既是如此, 她又怎会被侵犯过?可能看出是何时出事的?” 戚浔倾身细查,“腿根处并无外伤和淤伤,但死者已非处子之身, 阴/户内还有红肿痕迹, 从伤痕来看,当是在两三日之内受的伤, 未见精元, 应是清洗过身体。” 屋内只有她们二人, 她语声冷沉, 神色肃然, 又拧着眉头道:“身上没有过多的淤伤, 红肿也不算重,未见撕裂,说明姑娘并未如何挣扎, 难道她在村里有心仪之人?” 傅玦看了一眼外间天色, 此刻时辰已晚, 否则他倒是想立刻让厉七过来问话, “村子里的人虽粗莽无知, 却也并非不守男女大防,且事发在两日内, 这姑娘随后死亡, 总是有些古怪。” 戚浔颔首, 随后分析,“她身量削瘦, 面有病态,且气喘病本就是长年累月的消磨人,身子当是十分病弱的,如此还要行欢好之事,实在是看不出此人对她的爱惜,不知道他的父母知不知情。” 傅玦想到厉七,缓声道:“女儿病死,并未从他面上看到多少悲痛之意,倒是急于让女儿下葬……或许此事他也是知道的。” 戚浔不敢深想,又仔细检查片刻,仍肯定厉念儿已非处子之身,她心底沉甸甸的,又转头去看嫁衣,适才她在林中第一眼看到喜轿里的新娘之时,便觉她身上喜服太过宽大,根本不是为她量身而做,眼下再看,更觉喜服大得多了。 厉念身量娇小,个头不至五尺,这喜服却是给五尺高之人做的,因此厉念穿上,袖口大的只能露出半个半个手背,“喜服不像是厉念自己的,如果是借的,谁家能把大婚的喜服借给一个死人穿呢?” “有没有可能是她母亲留下的?” 傅玦如此说,戚浔也觉这是唯一的解释,母亲的喜服留给女儿,女儿若死了,便让女儿带进土里去,这世上除了母亲,只怕无人愿意把自己的婚服给死人穿。 冬末春初的夜尤寒,戚浔说话时,唇边呵出团团白气,她捏着死者关节道:“尸僵已经在散了,到了明天,尸僵便会彻底散去,如果厉七能同意剖验便好了。” 傅玦道:“自有让他同意的法子。”言毕去看外间天色,“时辰不早了,今日先验到此处,回去安歇。” 戚浔应是,将尸体遮盖好,又收拾好箱笼净手,这期间,傅玦吩咐李廉留人在此看守尸体,只怕半夜会有变故。 回到厢房内已是子时过半,戚浔回西厢,傅玦则被送回东厢,稍作梳洗,戚浔便躺了下去,昨夜在驿站尚能好睡,这会儿戚浔心底却莫名有些烦乱,这村子里受害的都是女儿家,而村中众人大都不做配合,要如何才能查出村子里的隐秘呢? 戚浔脑海里闪过那个眼底泛着泪光的小女孩,那女孩看着最多不超过十岁,被母亲的手牢牢牵着,她是在为厉念哭吗? 戚浔带着乱七八糟的思绪,许久才入梦,耳边依稀能听见东厢有人进出的动静,傅玦身有残疾,自然十分不便,全靠楚骞和林巍照顾,陷入黑暗之时,戚浔叹了口气,傅玦以后一辈子都要坐轮椅,却不见他有何颓丧,果真是心性非常人可比。 第二日一早,戚浔是被东厢的动静吵醒的,她转头看向窗外,见天色已是未明,忙不迭起身来,待出了门,便见傅玦林巍等人已经起身,一看到戚浔,林巍便道:“厉七来了,咱们还没去找他,他倒先找了过来,在前面正堂里等着呢。” 桌案上摆着面饼和热粥,傅玦并不着急去见厉七,只吩咐她用膳,戚浔应是,待与他用完早膳,方才随他往正堂来见人。 厉七等了半晌,早就不耐烦,眼下见到傅玦几人出来,立刻便站起身问道:“大人,我女儿的遗体呢?” “自然停放在祠堂里的,昨夜我们查验你女儿的遗体,发觉了几处异常,还要你给出个解释。” 傅玦缓声说完,厉七眼瞳闪了闪,“什、什么异常?” 傅玦看向戚浔,戚浔上前道:“厉姑娘是病死的,死前你们可给她订了婚事?” “这个……相看过一家,但是还未下定。” 戚浔眉头微皱,下意识和傅玦对视了一眼,傅玦此时也看向她,二人目光相触,心底疑问一模一样,此前得来的消息是所有的姑娘都是定了亲事,要么在大婚前夕,要么在大婚当日身亡,可这厉念儿却是未曾订婚的。 “她既然未成婚,为何已非处子之身?此事你们做父母的可知晓?她才刚过十五岁吧,难道是有人欺负了她?” 一听戚浔此话,厉七有些意外的看向戚浔,似乎没想到戚浔竟然能查出这些,他唇角紧抿,落在身前的双手也紧张的交叠在一处,“这个……这个我不知道……” 戚浔凝眸,“当真不知?若你们不知情,那她便是被坏人欺负了,我们要查村子里所有男人,看看到底是谁欺负她。” 厉七一听此话,面露焦急,似乎是想阻止他们,“我女儿人都死了,若生前当真受过欺负,那她也已经够惨了,如今被你们磋磨,还要坏她名声,她在天之灵岂非更难安?” 戚浔听的怄火,“若她受人欺负,便是含冤而死,你要让她死不瞑目吗?” 厉七听得面色微变,“我是她父亲,我当然不会让她死不瞑目,他死后我已为她做过法事了,昨日若能安稳下葬,她便能入土为安了,可你们却从半道杀出来,让她死不瞑目的是你们才对!” 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厉七会是这般说辞,傅玦冷声道,“死者死因有疑,官府既然知道此案,便由不得你胡来,依本世子看,你对自己女儿受人欺负而死毫不关心,说不定你便是始作俑者!” 傅玦冷面锐目,与昨夜侃侃而谈的如玉君子模样判若两人,厉七被他骇住,急忙辩解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我,我是她亲生父亲,怎会做如此有违人伦之事?” “那你知道她受人欺负了?” 傅玦又喝问一声,厉七紧张的垂下眸子,“我不知道,村子里年轻人常在一处玩闹,我也不知道她与谁相好,女儿年纪大了,我们做父母的也管不住。” 戚浔忍不住道:“她病的那般重,如何与别人在外玩闹?” 厉七道:“还是出门的。” 傅玦拧着眉头,“你女儿的死因有异,若要查明白她是因何而死,最好是能剖验遗体,你可同意?” “剖验遗体……”厉七没听懂,“这是何意?” 戚浔道:“便是剖开表面皮肉,看看体内脏器有无损坏。” 厉七这下明白了,随后骇然的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行,我女儿又非牲畜,怎么能剖开她的皮肉?” 他说着,“噗通”一声跪下来,“大人,大老爷,求求你们把女儿还给我吧,我女儿已经遭了不少罪了,还等着为她下葬呢,求求你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咚咚磕头,很快额上便一片血红,傅玦看了一眼林巍,林巍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喝道:“你别在此撒泼,我们大人是为了你好,你若知情却隐瞒不报,便是帮凶,到时候要治你的罪的!” 厉七眼底泛红,“我只想要女儿的遗体,官老爷,我女儿真的是病死的……” 林巍无奈的看向傅玦,傅玦道:“死者的遗体暂且只能留在祠堂,我们有专人看管,并不会让遗体遭损毁,你若不愿剖验,自也会尊你之意。” 厉七这才平复了几分,又问,“那,要留几日呢?” “要留三五日。” 厉七欲言又止,自还想争,可对上傅玦的目光,他心底打了个寒战,这才弱声应下,“那,那劳烦大人好生照看我们念儿。” 傅玦看了一眼他身后,“厉念的母亲未来?” 厉七点头,“她母亲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傅玦温和道:“那正好,我们这里有大夫,可以帮你看看,你带路吧——” 厉七一愣,“这怎敢劳烦您呢?” 林巍在旁道:“让你带路就带路,哪那么多废话?” 厉七看出来傅玦本就打算去他家里查问,也知道拗不过,只好出门带路,村子里多为土路,傅玦的轮椅行走不便,便又乘了车马,戚浔则与其他人一起步行跟着。 清晨时分,走在乡间小道上能闻到泥泞和青草之味,林间飞鸟喳喳,亦别有一番野趣,厉七的家便坐落在一片松林边上,同样是一处土墙黛瓦的农舍,院子用矮墙圈起,里头有一块平整院场,正门处,一个七八岁的男童玩着一支写秃了的毛笔,正好奇的望着他们。 看到来的人多,男童一转身便跑进了屋内,戚浔眉头一皱,开口问道:“厉七叔,那是厉念的弟弟?” “是,是她弟弟。” 戚浔颔首,众人绕至院门,傅玦马车停下,林巍和楚骞又将他抬了下来,厉七望着傅玦和他的轮椅,眼底不知在琢磨什么。 进了院子,园内倒是十分整洁,门额之上还挂着一块办喜事用的红绸缎,厉七闷声道:“我把念儿她娘叫出来,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厉七也不喊他们进门,只自己进了正屋,傅玦和戚浔站在院场中,林巍则在房前屋后看了一圈,不多时,厉七扶着个一脸病态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 这中年妇人面白气弱,走路时腿脚发颤,厉七不曾说谎,她的确病的很重,而戚浔盯着她看,渐渐的眉头皱紧了,她身量与厉念相差无几,那件嫁衣,根本就不是厉念母亲的。 厉七将人扶在门槛坐下,口中道:“你们要问什么便问吧。” 傅玦看向戚浔,戚浔便走上前去蹲在妇人身边,开口便问,“婶子也是得的气喘病?” 这一问让厉七微讶,妇人蜡黄的脸上也生出几分意外,她点头,“是。” 戚浔叹气,“厉念儿过世的时候,婶子在她身边吗?” 妇人闻言微微一愣,好似想到了那夜情景,怔忪着不言语了,厉七拍了一下她,“说话啊——” “我不在,我病着,知道念儿断气了才起身看她,她是个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很……” 妇人说着眼眶泛红,戚浔又问:“您知道她已非处子之身吗?她是不是被坏人欺负了?” 妇人听到此处,眼神极快的躲闪了一下,而后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念儿好好的,没有被欺负,没有的!” 她说的急,很快猛咳起来,厉七拍打她的背脊,口中道:“你们别问了,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她们娘两都得了这怪病,念儿已经去了,总不能让她娘也跟着去。” 他扶着念儿娘起身进屋,“啪”的一声便将门关了上。 戚浔回到傅玦身边,“世子,厉念的母亲一定知道什么,但是不敢说,他父亲亦有所隐瞒。”她又抬眸往别处看了一圈,“我猜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几家,多半都是如此,而此前几个受害的姑娘如今都已经下葬,无法验尸,除非将尸体挖出来。” 挖尸体便是掘坟,不用问都知道村子里的人不会同意。 “去厉雯家看看。”傅玦吩咐。 林志成闻言赶忙带路,离开厉七家,沿着村中小道绕了片刻便到了厉雯家,厉雯死在正月里,张秋莲报官之后回村的当天便改了口,后来还避之不见,今日他们上门,先见到了厉雯的父亲。 厉雯的父亲看着比厉七大上几岁,常年劳作让他一张面庞黝黑,看到林志成,他的脸一下就沉了下去,“林捕头又来做什么?” 林志成道:“厉老三,这是京中来——” “我知道,不管是哪里来的,我们的家务事不需要外人操心。”厉老三说完这话“啪”的一声将门一关,态度竟是万分强硬。 傅玦道:“情况不太好,此人昨夜我们未曾见过,他却知道我们的身份。” 此刻天色刚大亮不久,而这家门前也非他们昨夜经过之处,可见昨天晚上厉虞山离开之后,召集过村里人,若他们已经统一口径,他们便更难查出什么了。 “去贺音家里。”傅玦又道。 林志成知道贺家的路如何走,又带着队伍往西边去,两炷香的时辰之后,便停在了一处白墙黛瓦的院落前,此处宅邸虽不显阔达,可因土墙上过粉,看着比别家更为富足,林志成上前去叫门,开门的竟是个熟人。 白霄望着林志成和他身后一行人,警惕的道:“你们来做什么?” 林志成上前,“白兄弟,你不要这么害怕,我们只是来查查你姐姐的事。” 白霄的姐姐叫白歆,去年八月,在大婚前日出了意外,是七个姑娘之中第二个死的。 白霄眉头拧起,“我说过了,我姐姐是意外身亡的,人都下葬半年了,你们到底要查什么?” “宵儿,谁在说话?” 白霄话音刚落,忽然一道女声响了起来,白霄转身应道:“是衙门的人。” 一道脚步声朝院门走来,很快,露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白霄不耐烦道:“娘,你别管,我会打发他们。” 此人正是贺音,她打量了外面来的七八人,又看到还跟着一辆华贵马车,眼底便有了些忌惮之色,又对白霄道:“咱们家正值丧期,别和他们多说。” 白霄应是,等贺音离开,白霄道:“求求你们快走吧,我们村子里的事本没什么奇怪的,你们却一而再的来,搞得我们人心惶惶的,快走快走。” 他说着便要关院门,李廉一掌抵住门,“你不想为你姐姐报仇吗?万一她是被谋害死的呢?” 白霄听完冷笑了一声,“她不是。”说完一使劲,一把就将门关上落了门闩。 李廉转身和戚浔面面相觑,傅玦掀开帘络,“先回祠堂。” 昨夜刚来,便撞上红事和白事,今日走访了几家,却都出师不利,如傅玦所料的那般,村子里的人已经统一了口径。 回祠堂的路与昨夜一般无二,待走到昨日见到小女孩那家时,这家的院门却紧紧关着,戚浔有些失望,待回了祠堂,众人都有些颓丧。 傅玦面上却不急不缓,他将名册取出,“厉念的弟弟名叫厉繁,李廉你去将他叫来祠堂。” 适才傅玦的态度并不强硬,更多是在观察,如今要单独问询,李廉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应是去提人,这时,傅玦仍然在看村中名册,他默数了片刻,“死者都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他看向林志成,“前几个死者的准确死亡时间可有?” 林志成忙从怀中掏出一张文书递给傅玦,“张秋莲第一次报官的时候我们记得,她说,第一位死者厉韵死在七月十五,第二个白歆死在八月二十三,第三人厉冬雪死在九月二十六,第四个白妤死在十月十七,第五个厉冬梅死在腊月初二,第六个死在正月初十——” 傅玦道:“厉念儿死在二月初四。”他磋磨着指节上的疤痕缓声道,“我们少带了一个人,林巍,让沈临赶过来,再令他去找覃文州,再带二十人马过来。” 林巍应声便去找马车,他们马车底下的暗箱里带了信鸽,正是为以防不时之需,他离开,戚浔道:“世子为何找沈大夫?来让他帮村里人看病吗?” 傅玦闻言弯唇,看着她,“你看我是那般好性儿的人吗?” 当然不是,戚浔心底如此做想,面上只问,“那世子是为何?” “七月十五是鬼节,是万万不适合出嫁的,我猜其他日子也是有含义的,只是我们之中,并无人懂风水凶吉,沈临除了是大夫之外,还是个神棍。” 戚浔万万没想到沈临还会看风水,“信鸽回京城要小半日功夫吧,沈大夫从京城过来,不休不眠也要两日一夜。” 傅玦道:“无妨,我们查我们的,村子里的人虽是口径一致,却并非毫无破绽可寻,他们在村子里做了什么,总是来不及掩藏一切踪迹的,且我们留得越久,他们越慌,越是慌乱,便越会暴露更多线索,我们的时间很多。” 等厉繁被带来的时候,厉七也一同跟了来,到了堂外却被拦下,林巍只准许厉繁进屋子问话。 厉繁七八岁年纪,面上怯色分明,见到傅玦也不知行礼,只双手绞着衣摆,脑袋垂的低低的。 傅玦温和的道:“你叫厉繁?” 厉繁点头,傅玦又道:“你姐姐出事了你知道吗?” 厉繁又点头,傅玦叹了口气,“你姐姐平日里待你好吗?” 厉繁肩背缩着,抿着唇角不说话,这时傅玦看了楚骞一眼,楚骞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子,傅玦道:“看到没有,你若是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便给你银子买笔墨。” 厉繁听到这话,一下就抬起了头来,村子里并无私塾,寻常都是老一辈认字的给小一辈教,厉七不认得几个字,他母亲也是,他适才把玩的毛笔是捡的别人的,捡到的时候就没剩几根毫毛了,而他更没有墨锭可用。 傅玦温和笑了一声,“别的不必说,只说说你姐姐平日里是怎样待你好的。” 此刻的傅玦太过温柔,语气更好像兄长在对弟弟说话,他眼底也沁着笑意,看着厉繁的目光,仿佛厉繁犯什么错他都能原谅,戚浔在旁看着,暗道了一声老狐狸,生的如此俊朗,又如此会做戏,厉繁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哪里顶得住? 果然,厉繁紧缩的肩背一下放松了,“我姐姐……比我大好几岁,自小便待我极好,有好吃的也给我,还给我缝衣裳,给我纳鞋子,她和母亲一样有病,母亲卧床之时,便是她来做饭,她做的汤饼很好吃,夏天的时候我与她睡在一处,她给我扇蚊子,等我睡了她才睡,她还给我洗头发——” 小孩子说话没有条理,想到什么说什么,傅玦又问:“她有教你写字吗?” 厉繁摇了摇头,“她也不会,如果她会,她一定教我,她说过以后会送我去念书。” 傅玦点头,示意楚骞给银子,楚骞给了一块银子放在厉繁手中,厉繁捏着那银子仔仔细细的看,傅玦这时又问,“你姐姐对你这样好,她有病在身,你可对她好了?” 厉繁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我有对姐姐好,她病的起不来床时,我也学着生火做饭,我把饭给她端到她面前去,我还想着等我长大了,便给姐姐买裙子。” 说到此处,厉繁眼眶微红,很快便抹起眼泪,好像一下子想到了姐姐已经死了的现实,傅玦这时又问:“听说晚上你们村子里有狼,你和你姐姐见过吗?” 厉繁摇头,“没见过,只是姐姐叮嘱过我,让我晚上不要随便乱跑,我问她我什么时候才能晚上出去玩,她说长到她那么大的时候。” 傅玦听到此处,和煦的眼瞳骤然一暗,他敏锐的道:“难道你姐姐不怕狼吗?” 厉繁又摇头,“她不怕,她每次出去都是父亲陪着——” 说到此处,厉繁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惊恐的望着傅玦,一张小脸变得煞白,他这模样,不用问便知道,他刚才说出了厉七不让他说出口的话! 厉念会晚上出去玩,她不怕狼,因为有父亲陪着。 厉繁害怕极了,捂着自己的嘴巴,银块都掉下来,他又一脸惊恐的转身看出去,似乎害怕厉七在外间听到他说的话,见门紧闭着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满脸的懊恼与忌怕。 傅玦还是那安抚人心的温柔笑意,“你别害怕,你告诉过我的话,我不会让你父亲知道,你姐姐晚上出去的次数多吗?” 厉繁望着傅玦,似乎想辨别他是好意还是恶意,然而傅玦不动声色,又令厉繁放下警惕,他缓声道:“一个多月前开始的,次数并不多,三次,还是四次,可我和她睡在一处的,我知道她出去了,她说她去玩……” “她出去玩多久?回来的时候可会受伤?” “就……就半晚上,回来的时候她会肚子疼……”厉繁眨巴着泪眼道:“她捂着肚子躺在床上哭,我会倒一杯热水给她喝,她每次都要摸我的脑袋,我看她肚子疼便叫她不要去玩了,她却说不去不行……” 厉繁眼泪扑簌簌的掉,傅玦和戚浔对视一眼,心底都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三奠子05 三奠子05 看厉繁哭的可怜, 戚浔从袖中掏出帕子,走过去蹲在他跟前为他擦泪, “那她过世的时候, 你在她身边吗?是因病重过世的?” 戚浔是女子,温和起来自比傅玦还要和蔼可亲,厉繁抽噎着道:“是病重过世的, 她在床上躺了几日, 父亲大抵知道姐姐坚持不了多久了,便不让我与姐姐歇在一处, 说是不吉利, 这几日我都是与母亲睡的, 后来父亲让我见姐姐最后一面, 我看到的时候, 姐姐就紧闭着眼睛没声息了。” 戚浔摸了摸厉繁脑袋, 有些不忍问下去,可厉繁却自己开口道:“她前两日还在晚上出去玩过,可没想到回来便一病不起了, 姐姐过世没多久, 父亲便给她穿上嫁衣送进花轿了……” 戚浔看向傅玦, 傅玦仍然问道:“你姐姐可与你说过出去是与谁玩吗?” 厉繁摇头, “姐姐什么也没说。” 见厉繁哭的可怜, 傅玦也有些不忍,而厉七倘若知道他说了不该说的, 也不知要如何惩罚他, 傅玦安抚厉繁几句, 教他:“出去你父亲若是问你,你只消说你答了姐姐如何待你好之问, 我们问了别的,你都说的不知道,明白吗?” 厉繁点点头,戚浔又将他面上眼泪擦干,而后便送他离开。 祠堂正门外,厉七正等的心急如焚,终于看到厉繁出来,他立刻迎了上来,然而很快他看到厉繁手中握着一把碎银子,厉七神色微变,一把拽着他往僻静之地走,“问你什么了?哪来的银子?” 厉繁哑声道:“让我讲姐姐怎么待我好的,旁的问我我都说不知道,银子是那官老爷给的。” 厉七回头看一眼,似乎觉得不该如此简单,又问:“他们没让你说你姐姐如何出事的?” “问了,问姐姐出事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哄了我半日,我都说我不知道。” 厉繁有些畏怕的看着厉七,厉七听到此话才觉正常,又抚了抚厉繁头顶,“你答的很好,没事了,咱们回家去,等下将银子给你母亲。” …… 祠堂正堂中,傅玦面沉如水,“村子里先是红事撞白事,未出阁的女儿家又非处子之身,且你验尸所得,两三日之内,厉念与人欢好过,正好和厉繁所说上一次厉念晚上出门的日子对上,而厉念是一月多之前开始在晚上出去。” 戚浔也道:“她晚上是被厉七带出去的……我看不像是与心仪之人相会,更像是受到逼迫从而不敢反抗,难道说,厉七是让厉念出卖身体赚银钱?” 言毕她又摇头,“村子里拢共三十来户人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厉七若是这般,那也太不堪入目。” 傅玦远目看向天穹,“他们几次提到后半夜村子里有狼出没,昨夜我们却未曾听到动静,而厉念又是在半夜出门,多半是后半夜村里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到此处,他吩咐李廉,“你带着林捕头,去其他几家走访一遍,即便无所得,也要让村子里的人知道我们在查,然后依次将这几家人请回来,我要一一问询。” 李廉应声而去,戚浔忍不住问傅玦,“世子让沈大夫来,还要让他再带衙差来,可是觉得此案要起冲突?” 此时堂内再无外人,傅玦颔首道:“此村闭塞,村内人亦抱成一团,如今是我们不曾用强,若要强行查,他们多半不会就范。” 林巍在旁道:“戚仵作不了解,我们在幽州可是见过许多这般部落,这些部落不与外面打交道,里面的人极其团结,若是损了他们一人之利,其他人也能与你拼命,对付这样的地方,要么首领愿意招安,要么便只能强攻了。” 他们从军中来,见识自然远在戚浔之上,戚浔亦想到,若整个村子都在包庇某些凶手,纵容凶手作恶,那这些人的确都并非善茬,还是要小心为上。 “这几日与我在一处,莫要乱跑。”傅玦忽然对她道。 戚浔看过去,便见傅玦神色温文,眼底带着关怀,颇有些适才哄骗厉繁之感,她不由一个激灵,连忙应下。 想到此处,戚浔不由问:“世子此番出来未曾带着沈大夫,那世子的伤怎么办?” 傅玦眉梢微抬,似乎没想到戚浔有此问,他道:“伤已愈了大半了,无需时刻带他在身边,多谢你关怀。” 戚浔心虚,她这也不算关怀。 傅玦很快看穿了她,“哦,你是在担心,若是当真与村子里的人起了冲突,本世子腿脚不便,该如何逃命?” 虽不至于逃命,可戚浔的确在想他腿脚不便危险更大,她忙道:“世子放心,若当真起了冲突,卑职必定保护世子。” 傅玦弯唇,“如何保护?” 林巍和楚骞都笑了,戚浔眼珠儿一转,“卑职必定带世子一起逃命。” 林巍和楚骞轰然笑开,林巍道:“戚仵作,那可说好了,我们主子若是遇险,你可不能一个人跑了。” 戚浔赔笑着应是,傅玦望着她有些出神。 时近午时,李廉还未归来,戚浔便往后面西跨院去找十一婶,西跨院虽不大,却有单独的厨房,戚浔去之时,十一婶正在给他们做午饭。 戚浔利落的挽起袖子,“十一婶,我来帮你。” “啊,姑娘,这使不得,我自己来便是了——” 说话间戚浔已经做到了锅灶之后帮她生火,口中道:“您别客气,我虽然跟着官老爷来的,却只是个小差吏,平日里也是帮着官老爷打杂的。” 十一婶将信将疑,倒也不再多劝,兀自切菜洗菜,戚浔一边添柴火一边打量她,片刻后问:“十一婶一直守在祠堂里?” 十一婶点头,戚浔又问,“那十一婶未曾成婚生子吗?” 十一婶切菜的动作一顿,片刻道:“成婚过,本有个女儿,不过他们都得病死了。” 戚浔闻言心弦一紧,又道:“婶子和我一样,都是苦命之人。” 十一婶回头看了她一眼,戚浔道:“我父母兄弟姐妹都死了,我家里犯过大罪,如今我是个罪族之身,虽然在衙门打杂,却也是朝不保夕,有时候觉得活着忒没意思,可再一想,我父母和兄弟姐妹当年死的冤啊,我若也死了,只怕没法子替他们伸冤。” 十一婶被勾起了好奇心,“伸冤?你一个小姑娘,要替他们伸冤?” 戚浔叹了口气,“当年的案子,我们族中被诛杀了许多人,可主犯却并非我父母,也不知中间有何误解,又或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反正他们也被判了斩刑,他们身首异处,死前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如今都还是孤魂野鬼,我做为他们的女儿,自然不能放弃。” 她幽幽的道:“若是我被害了,我父亲母亲也一定不会让我死不瞑目,所以我如今正千方百计的讨官老爷的好呢,想让官老爷帮我家里翻案。” 戚浔说的半真半假,十一婶却信了,她怔忪片刻,这才又埋头切菜。 戚浔叹了口气,“算了,不说我了,村里这些姑娘才令人可惜,一个个都是大好年华,眼看着就要成婚了却无故死了,也不知他们的父母会如何痛心。” 十一婶埋头切菜不说话,戚浔便不再试探,只帮她生火煮饭,待午膳做好,又与她一道端去前厅,一来二去,她对戚浔倒是少了几分戒备,等端最后一道菜之时,十一婶忽然拉住戚浔,“姑娘,听我一句话,也劝一劝你们官老爷,你们随便走个过场就走吧,我们村子里的事,你们查不出来的。” 戚浔微愣,“婶子,莫非你知道什么内情不成?” 十一婶垂着眸子,“你们上面办差,也不是每一桩都要查个清楚的,早点走吧,这不是你们久留的地方。” 她说完,先戚浔一步走出去,戚浔快步跟着她,“婶子,话不是这样说,我们既然来了,就是要为受害者家里做主的,死了这么多姑娘,这凭什么呢?女子在这世道本就十分艰难,如今却有人专挑女子谋害,若此番官府未管,那以后不知还要死多少小姑娘。” 十一婶脚步越走越快,像是在逃离她的声音一般,戚浔见状叹了口气,送完饭食也未再多言,待用完了午膳,李廉才带着一对夫妻回来了。 李廉道:“世子,这是厉冬雪和厉冬梅姐妹的父母。” 傅玦令他去用午膳,自己问这二人,这是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家夫妻,二人年岁应当不至四十,可面容却十分苍老,母亲两鬓甚至有些斑白,他们低低的垂着脑袋,不显害怕,眼神黯淡无光,十分麻木的模样。 傅玦在翻名册,口中道:“厉原,白簌,你们膝下只有这两个女儿,却都在去岁意外身亡,到底是意外还是因为别的,你们心底应当清楚,如今官府来查办这案子,你们可有什么苦处要与我们说的?” 厉原抬头看了傅玦一眼,摇头,“没有什么苦处,我们好得很。” 傅玦看向一旁的白簌,她却没什么反应,厉原不由得拉了她一把,她这才迟钝的看向傅玦,学着厉原的话,“没什么苦处,我们好、好得很。” 厉原解释道:“官大人,她脑袋不好,自小便是如此,您有什么要问的,问我便是了。” 傅玦细细打量白簌,果然,发现她并非只是单纯的神情麻木,她眼神涣散,目光移动迟缓,的确像是脑袋不好,“你们给两个姑娘定亲定的哪家?” “定的白七家和白十三家,本来定好了的……” 傅玦又问:“你们两个女儿,大女儿厉冬雪,在大婚前夜上吊,二女儿据你们说也是因病而死,是什么病?” “和厉七家的念儿一样,也是气喘病。” 傅玦略作沉吟,见提起厉冬雪和厉冬梅,这夫妻二人面上竟无半分悲色,一时只觉着堂中格外寒意迫人,他遂令二人退下。 李廉此时用完了午饭过来,见问的这样快,很有些诧异,“世子,怎么不问了?” 傅玦道:“问不出什么,你立刻带人去村子里查问另一件事,看看这几个姑娘出事的时候,村子里是否有人办丧事,看看办丧事的那一方死者多大年纪。” 李廉忙又带着林志成等人离开。 戚浔这时上前道:“昨夜遇见的是白霄的爷爷出殡,他爷爷一把年纪,不可能人死了还要配冥婚,所以咱们此前的猜测是不对的。” 林巍道:“可如果不是配冥婚,怎要两家丧事一起办呢,那里正说的规矩也古怪的很,而且女儿家如果意外死了,哪里就刚好能碰上男子丧事出殡?难不成碰不上就不埋女儿家了?” 傅玦道:“等李廉的消息回来。” 说至此傅玦又看向林巍,“今夜你与楚骞出去,看看后半夜村子里在搞什么鬼。” 林巍闻言迟疑道:“属下一人出去,让楚骞留下吧,主子身边得留个人呢。” 傅玦摇头道“不必”,又看向戚浔,温声道:“戚仵作会保护我。” 戚浔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傅玦不会当真了吧,她手脚还算利落,可委实不会武艺啊,见她迟疑着,傅玦问她,“戚仵作后悔了?” 戚浔忙摆手,“不不不,卑职必定尽心尽力保护世子。” 傅玦这才满意笑了。 李廉带回消息的速度很慢,因村子里人大部分不配合,除非运气好遇到个肯答话的,直等到天黑时分,他才带着衙差们回来,傅玦和戚浔等在正堂之中。 “世子,问了大概,此前六位姑娘过世的时候,的确村子里都有人在办丧事,七月和八月,是村里白原和厉炀两位老人病逝,这二人年事已高,身体不好,算是喜丧,九月是村西头白五家的孩子,叫白宪的,发了羊癫疯死了,十月和腊月也是村子里有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病死,正月这个,是白海家的小儿子,也是因病死的,才十二岁。” 他说完这些,又道:“这村子里患病的人挺多的、” 傅玦和戚浔想到白日里厉冬雪和厉冬梅的母亲,亦有此感,这时李廉又道:“而且我问了,这些人死的都要比姑娘们提前一两日。” “提前一两日?”傅玦立时觉得不对劲,“男子通常比姑娘们早一两日,且竟然正好都碰上了,如此说来便并非巧合,男子亡故多为自然死亡,是姑娘们死的很不寻常,她们多为自杀,意外和病死的也都有疑点。” 林巍忍不住道:“这简直就是配冥婚啊,难道这村子里的规矩不是什么避免女儿家做孤魂野鬼,而是男子死的时候,需要年轻姑娘陪葬?” 傅玦凉声道:“皇室都早已废除殉葬制,他们怎敢让女子殉葬?” 说至此,傅玦眉梢一簇,似乎想到了什么关窍,然而此刻人多,他并未表明,戚浔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却也不好直问。 夜幕沉沉落下,这时他们入村子的第二夜,如苗文成说的那般,在这村子里查案的确十分艰难,倘若受害者都不愿意道出内情,旁人想要替他们伸冤,那简直难上加难。 他们正在堂中说话,楚骞从外面走进来,“十一婶已经锁了正门,世子,属下们何时出去?” 傅玦看了眼外头天色,“现在太早,子时之后再出去。” 楚骞和林巍便严阵以待,所谓的村子里有狼多为幌子,大家都明白,如果能弄清楚村子里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案子或许便能告破。 傅玦令众人回屋暂歇着,却也要时刻保持警惕,又令人往十一婶院中看,发觉她早已歇下,他便带着戚浔回了上房。 祠堂里并无外人,他们的房门也未上锁,进门后,傅玦一直拿着名册,他回东厢时便叫了戚浔过来,将名册给她,“你看看这几家办过丧事的,再看看几家女儿出事的,看能否想到什么。” 戚浔接过来细细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诡异,“几个老人是年事已高死亡,羊角风是病,另外三人虽不知道是什么病,可都是男子们先死,然后才是女儿家们相继出事,这的确像林巍说的,像某种殉葬制度。” 这时,傅玦才道:“前朝的确有殉葬制度,到了我朝,殉葬制度已经被废除。” 戚浔一讶,想到傅玦告诉他的,此村落所住之人都是前朝宗亲之后,脑海里立刻付出个想法,“难道说,他们表面上安分守己,却还是遵照着前朝宗法?” 傅玦凤眸微狭,“不无这般可能。” 戚浔轻嘶一声,“若是如此,那便是大罪。” 在本朝却遵前朝之法,与谋逆何异?若是如此,整个村子对此心存隐瞒便有了解释,戚浔道:“难怪他们什么也不说。” 戚浔想了一瞬又道:“可如果是殉葬,那也只有皇帝才有殉葬,这村子里却好像死一个人便殉葬一位姑娘,而且厉念已破身,欺负她的人又是谁?总不可能是与她同日出殡的白霄的爷爷,卑职看这名册,白霄的爷爷已经六十七高龄了。” 眼下并非停尸堂,傅玦坐在轮椅上,戚浔就坐在他不远处的桌凳上,她说起此事,一本正经,全无半分不自在,倒是林巍和楚骞面色微僵。 “如果不是殉葬,便是某种仪式了。”傅玦沉思着道:“我朝风俗,丧事上是极注重礼仪的,无论是白丧还是红丧,皆是要人入土为安,他们村子里这般安排,一定有其特殊之意,至于殉葬之言,或许并非殉葬给一起出殡之人,而是殉葬给某个神佛。” 戚浔想到了芙蓉驿的案子,凶手虽然借佛之名杀人,可世上多得是人深信佛道,倘若这村子里也有人信了什么古怪教派,这些诡异之处都有了解释。 戚浔道:“世子早有此猜测,所以才让沈大夫来?” 傅玦颔首,“几个姑娘出事的日子不太一样,我们在军中行军,也要看天时地利和卜卦吉凶来决断进退,这便想到了或许她们的死日有特殊之处。” 那些日子杂乱无章,戚浔全然没想到这里,她心底有些佩服,“世子思维缜密,在芙蓉驿之时世子便先于我们想到了回京查探。” 这话是真发自肺腑的,傅玦看得出,于是笑意更多了些,“行军打仗本也要胸有筹谋,步步为营,与你推案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战场上的尔虞我诈,还要更血腥些。” 戚浔未经历过战场烽火,可只凭想也知那场面必定惨烈,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傅玦的腿,这次发自真心的问:“您的伤何时能彻底好?” 这是在问他是否还能站起来,傅玦面上云淡风轻的,“难说,或许很快,或许要一直坐着这椅子。” 傅玦是不露喜怒之色,有时刻意露出情绪,也多有目的,此时戚浔从他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遗憾悲戚,她心底暗自佩服,又觉自己多了回嘴。 傅玦倒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天色不早,他吩咐林巍和楚骞,“你们去吧,手脚利落些,若无所得,也早些回来。” 楚骞和林巍套上一件黑袍,就着夜色摸了出去,他二人一走,戚浔也不惯与傅玦独处一室,很快便告辞歇下,傅玦应声,看着她离开东厢。 戚浔回到西厢之时忽然想,楚骞和林巍还没侍候傅玦躺下就走了,那傅玦自己能躺去榻上吗?她犹豫再三,到底没去问。 她心底期盼林巍和楚骞能带回来好消息,又想着案子心不在焉的梳洗,而后摘了发簪放在枕侧,掀被躺下,往日能快速入眠,这会儿她却有些睡不着,林巍和楚骞说不定会很快发现异常而后回来,她只怕自己睡太死。 她辗转反侧,又伸手将掖在颈后的墨发拂出去,可这一下,竟将枕侧的玉簪拂落在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心底一慌,去看时却见玉簪滚进了床底,这玉簪是程佑安所赠,她忙一个骨碌爬起来。 穿上鞋子,戚浔半跪在地掀开床帏,刚趴下身,她整个人便骇的一个激灵! 她床底下不知何时趴着个男人,那人握着她的玉簪子,一双瞪大的眼睛,正笑嘻嘻的望着她…… 三奠子06 三奠子06 戚浔顷刻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将惊叫压在喉咙里,猛地起身连退数步, 直到快到门口, 才惊魂未定的喝道:“你是何人?!” 她急速的打量屋子,她的包袱放在床头,不见被翻动的痕迹, 因屋子简陋, 也无别的物品可移动,因此她适才进屋一心想着案子, 竟然没察觉床下藏了人! 幸而她簪子落在地上, 否则等她睡熟, 此人还不知要做什么! 男人窸窸窣窣的朝外爬, 这时, 戚浔听到了熟悉的轮椅靠近声, 只过了两息功夫,厢房门被推开,傅玦出现在了门口。 他还是适才白袍加身的模样, 衣饰齐整, 看样子还未歇下, 戚浔心跳如鼓, 看到傅玦的刹那, 惊悸感倏地散了三分。 “怎么回事?” 他催动轮椅进门,一眼就看到个男人从戚浔床底爬出来, 他当即明白怎么回事, 又催动轮椅挡在戚浔身前。 男人站起身, 戚浔这才看清他样貌,他看起来二十来岁, 着黑棉袄,此刻在床底蹭了满身的灰,五官平平,面带痴笑,虽不见凶戾之色,可这般躲藏在床底的行径,本就是图谋不轨! 戚浔戒备的望着此人,“世子,卑职本已歇下,却将簪子掉在地上,捡簪子之时,瞧见床底下趴了个人。” 她再如何沉稳,此刻声音也有些轻颤,她身上只穿着件月白内衫,薄缎勾勒出她削瘦玲珑的身段,墨发如瀑般洒在肩头,越发衬的她冰肌玉骨,整个人有着与平日里干练机灵不一样的娇美温柔,傅玦先打量她,见她并未受伤,才又去看床底爬出的男人。 男人握着簪子踌躇不前,目光仍然落在戚浔身上,他笑嘻嘻的,双手却古怪僵硬的蜷在身前,好似看不到傅玦一般,很快抬步朝戚浔走来。 戚浔骇的想要后退,可想到傅玦腿脚不便,又想上前挡在傅玦跟前,可她才走出一步,傅玦抬手握住她手臂,一把将她往后带去,他催动轮椅挡住男人的去路,神色阴沉。 男人见状眉头皱起,看看傅玦,再看看戚浔,忽然一脸不满的朝傅玦扑来。 “世子——” 男人手握戚浔的簪子,毫无章法的刺向傅玦,傅玦稳稳坐在轮椅上,一把钳住他刺来的手腕往下一折,又将他一拉一推,将他另一只腕子也捉了住,戚浔甚至都没看清,便又听见咔嚓一响,男人痛叫一声,两个手腕都被傅玦卸脱,傅玦又以掌换拳落在他肩头,直将他拍的连退数步咚的一声跌坐在地。 男人痛呼着,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傅玦连发丝都未乱一分,他轻轻拂了拂袖口,将戚浔的簪子递给她。 戚浔呆呆的看着傅玦,傅玦转眸看来,“傻了吗?” 戚浔如梦初醒,立刻将簪子接过,口中道:“世子好生厉害,坐着便将他收拾了!” 傅玦唇角微弯,待看向那男人时,眸色又暗了下来,到了此时,二人都看出此人有些不对劲,似乎神志不正常。 他呜呜的哭着,又痴痴的看戚浔,此刻戚浔不再怕他,又想出口恶气,不由走近踢了一脚此人的腿,喝道:“别哭了,你叫什么名字?会说话吗?” “呜呜呜,坏人,我要、要告诉我爹——” 这世上还有恶人先告状的道理?!适才此人可是想用簪子刺傅玦!戚浔眉头紧皱,见他无伤人可能,不由蹲了下来,“你藏在床底下做什么?” 男人呜咽着,似能听懂戚浔的话,只是口齿不甚清楚,“我……我听……” 戚浔扬眉,“听什么?” “听妹妹——” 戚浔有些茫然,可“妹妹”二字必定指的是姑娘,她站起身来看向傅玦,傅玦催动轮椅靠的更近些,“听妹妹做什么?” “妹妹——” 傅玦眯眸两瞬,“除了妹妹还有谁?” 男人哭的满脸是泪,傅玦索性倾身将他一个手腕接了上,腕子接上,疼痛便消了大半,男人抽噎着道:“妹妹,妹妹,和大哥……” 他说完,脸上露出羞怯之意,眼巴巴的望着戚浔。 戚浔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脑海之中一个念头一闪而出,一个大男人藏在床底下,又有妹妹和大哥,还一脸这般神色,戚浔便是不往偏了想都不成! 她看向傅玦,便见傅玦也神色有异,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去,而他口中这个妹妹,会不会是厉念呢? 戚浔又问他:“你认识厉念吗?” 男人一脸茫然,似乎记不起这名字,戚浔有些头疼的看向傅玦,傅玦问他:“你藏在哪里听得?” 男人回身,看戚浔的床底,戚浔一愕,“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在此处?” 傅玦若有所思,“祠堂里平日只有十一婶一个人,也不无这般可能,眼下我们还不知他身份,若是知道,便能了解他说的大哥妹妹是何人。” 戚浔又道:“卑职去叫十一婶来?” 傅玦点头,戚浔应声便朝外走,这时傅玦又出声喊住她,“穿个袍子出去,外头冷。” 戚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只有一件薄衫,她忙回身三下五除二套上袍子,很快出了门。 这个时辰十一婶已经歇下,后面的小院中黑洞洞的,戚浔上前敲门,“十一婶?” 连着敲了几下,屋内才传来脚步声,没多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十一婶披着件外袍狐疑的看着她,“怎么了?这么晚了姑娘还未歇下?” 戚浔道:“我屋子里进了个陌生男人,藏在床底下,应当是你们村子里的,劳烦你看看是谁家的人。” 十一婶面色大变,“是厉堇那孩子吗?” 她一边穿衣一边朝外走,戚浔跟着她问道:“厉堇是谁?” “是族长的孙子,生下来人便有些呆傻,他整日喜好在村子里乱跑,有时候一不留神就跑去别家当做自家,此前也跑来祠堂过。” 她脚步极快,待赶到戚浔的屋子,便见厉堇坐在地上呜咽,十一婶长叹一声,连忙给傅玦赔罪,“大人,对不住了,这是我们族长的孙儿,小时候刚出生人就傻的,经常乱跑,冲撞了您和姑娘了。” “族长的孙儿?”傅玦问。 “是,叫厉堇,今年二十五六岁了,人有些呆傻,但是并无恶意的,兴许是迷路了,在草民锁门之前就进来了。” 十一婶说完,走到厉堇身边去,“堇儿?你认得婶子吗?” 厉堇茫然的看着十一婶,十一婶便又看向傅玦,“大人您看,他是不认人的,不是故意来烦扰大人和姑娘的。” 傅玦不动声色的道:“原来是族长的孙儿,我看你们族长年事已高,精神却极好,他有几个孙儿?” 十一婶道:“就这一个,族长家里子嗣单薄,儿子也不多,后来病逝了两个,最后只剩下小儿子,堇儿便是他小儿子的独子。” 傅玦和戚浔皆是皱眉,既然是独子,那何来的大哥? 傅玦扫视这屋子,“平日里祠堂的厢房是用来干什么的?” 十一婶道:“斋戒,还有惩罚犯错的人,哪家的孩子犯错,便送来祠堂罚跪,晚上也不准回去,便在厢房里歇着。” “除了我们,最近使用此间房子的人是谁?” 傅玦这一问令十一婶皱眉想了半晌,她道:“好像是厉老九家的孩子,兄弟二人不懂事,在自己家里打架,差点把房子点着,厉老九气坏了,就带着两人来跪祠堂,跪了三日,晚间就睡在厢房,平日里吃饭也是与草民一道吃,不过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傅玦若有所思,这时十一婶看向东厢,“照顾大人的两位小兄弟呢?” 十一婶问的自然是林巍和楚骞,没想到她记得楚骞二人,傅玦随口道:“去东厢歇下了。” 傅玦又看向厉堇,“适才他有伤人之意,他的手腕被我卸了,你将人送回去吧。” 十一婶忙告罪,又扶起厉堇来,“孩子起来,婶子送你回去。” 厉堇还有些不愿,仍然望着戚浔,十一婶连连致歉,好半晌才将人扶起来,厉堇一步三回头,待走出去,仍然呜咽的喊痛。 屋内戚浔看向傅玦,“世子,他是独子。” “明日我们去族长家中走一趟。”傅玦缓声道,“他说的大哥,可能是关系亲厚之人,至于妹妹,许是见过的比自己小的都是妹妹,并且不一定与案子有关系。” 此案厉念虽被人欺负过,可厉堇脑袋不好,他那形容,也有可能是在别处撞见的,十一婶说他钻入别家当做自己家,也许正是藏在别家床底听过活春宫。 戚浔思及此处耳尖微热,幸而傅玦未曾深究,他问道:“还怕吗?” 戚浔忙摇头,“谢谢世子。” 傅玦不置可否,“楚骞和林巍回来的不会早,你先歇下吧,若是需要你,我会叫人喊你。” 戚浔连忙上前,“卑职送您回去。” 她想上前推轮椅,傅玦却自己催动轮椅,淡声道:“不必了,去将门锁好便是。” 戚浔跟出去给门落闩,一转身便见傅玦的身影已经进了东厢,她想到傅玦适才利落的身手,心底一时有些唏嘘,落了残疾还如此厉害,若是未落残,该是何等风采? 傅玦不让自己帮忙推轮椅,可见他心底也一定是介怀的,想他堂堂幽州十万兵马统帅,如今落得不良于行,心底不知多少苦闷,只是他位高权重,引人注目,再多苦闷失意也必不会让旁人窥见。 戚浔轻叹口气转身往回走,只觉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 三奠子07 三奠子07 戚浔虽不再怕, 可适才的惊吓并非片刻能消解殆尽,她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梦里竟回到了禹州白马寺养济院。 那是她和陆家姐姐从京城出逃后的第三年, 彼时六岁的她和八岁的陆家姐姐在养济院中以失去父母的流民孤儿身份藏身,可没想到躲藏不到两年,京城孙氏的人便追查到了禹州。 张伯和张婶急的六神无主, 恰在此时, 遇上了蕲州戚家的罪眷也在养济院停留,那时正值建元二十一年年末, 大雪冰封, 因当年旱灾颗粒无收的灾民被冻得死伤无数, 戚家的旁支庶女便未能熬过那个冬天, 阴差阳错的, 戚浔顶替了那个小姑娘。 同样是罪族之后, 成为戚家的女儿,至少不是死罪。 戚浔呼吸不畅,秀眉紧蹙, 很快出了一身冷汗, 她梦到那个戚家的庶出女儿活了过来, 她问戚浔, “我才是戚家人, 你是哪家的?卫家,你是那个犯了谋逆大罪被诛九族的卫家后人吗?” 戚浔身子一颤醒了过来。 如果不是刻骨铭心的血仇, 如果不是为了生存, 有谁会愿意放弃本来的姓名去做另一个人呢? 戚浔长长的呼出口气, 又缓缓闭上眸子,孙律带着拱卫司已经查到了白马寺养济院, 当年的事虽然还算顺利,可那时顶替的匆忙,她也不知会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一晃眼十二年过去了,她既然没有选择隐姓埋名远离京城,那便还是有被拆穿身份的可能,她应该更快一些,可她只有一个人,还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仵作,一切都太难了。 而孙律一定想不到,他费尽心思想追逃的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荡过。 戚浔揉了揉跳疼的额角,再睁眼时,因梦境而生的惊悸已经散去,她目光坚定的望着屋顶,自我安慰一般的在心底说,坚持,唯有坚持才会看到希望,至少,她已经摸到了那件旧案的卷宗。 窗外是一片浓黑的夜,十一婶不知回来了没有,林巍和楚骞也未见声息,她将脑海中杂乱的思绪排出去,不允许自己做脆弱又无畏的假想,若不去深想,那份难就要轻一些,否则她会觉得艰难到喘不过气来。 她闭眼养神,就在她即将又要睡着之时,一道轻巧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紧接着,轻轻的叩门声传来,戚浔倏地睁眼,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扯上袍子一边穿一边出去,将门打开,外头果然是林巍和楚骞,“你们回来了!” 二人身上带着满身寒意,脚上裤腿上还有泥渍,戚浔将二人迎进来,林巍道:“你怎未睡?” 戚浔道:“睡醒了,你们先去侍候世子,好了再喊我。” 他们推门入东厢,戚浔在外面一把将头发挽了起来,很快,便听楚骞道:“戚仵作,你进来吧——” 戚浔进门,一眼看到傅玦散着墨发坐在轮椅上,是刚起来的样子,他五官清俊中透着英气,此刻未束发,便多了平日里少见的慵懒温润。 “说吧,有什么发现?”傅玦道。 林巍一脸凝重,“主子,的确有发现,属下们先在村子里摸黑转了转,未发现什么异常,后来想到他们说的山上有狼,我们便往后山走,这一去,竟然发现往后山的路是用石板铺就,似乎是通往某个要紧之地。” “属下二人顺着这条路往山上走,一路走到了半山腰,这时,属下们发现了一处坍塌之地,像是下雨之后山体垮塌了。” 傅玦眉头一拧,“最近几日可不曾下雨。” 林巍继续道:“属下们去看了坍塌下来的土,不是旧土,是新土,坍塌应当在两日之内,甚至可能在昨天咱们来之后。” 戚浔也觉古怪,“村子里的路都极少用石板铺就,通往山上的路怎么会专门铺石板?那垮塌的地方有多大?” 林巍和楚骞对视一眼,楚骞比划了一下,“就有中堂到咱们厢房这么宽,高的话,也和一栋屋子高起来差不多。” 戚浔狐疑,“难道掩埋了一栋屋子?” 林巍摇头,“那也不像,是顺着山壁垮下来的,更像是……堵住了某处入口,对,入口,有可能是通往某个山洞的入口。” 石板铺就的小路绝不可能无用,而忽然垮塌的山体也的确古怪,傅玦又问:“可还有其他异常?” 林巍道:“我们还去了村里的坟地,看到了好几座新坟,应该都是从去年七月开始到现在的,不过奇怪的是,也就是从去岁七月开始才有。他们起坟之时会在周围种上松树,从松树高矮就能判断这坟垒了几年了,过往的坟多为老坟,最近两年稍新一些也不到十座。” 这村子拢共百多口人,虽然得病的多,却都不是要命的病,每年正常亡故的本就不该太多,而去岁七月开始忽然死了许多人,哪怕那些男人时正常死亡,可姑娘们都是十五到二十岁的年纪,绝无可能接二连三身亡。 “这村子里藏着的隐秘不少。” 傅玦说完,又将晚间遇见厉堇的事道来,他刚说厉堇藏在戚浔床底下,林巍和楚骞便看向戚浔,戚浔摆摆手,“世子来得快,我未曾受伤,倒是吓了一跳。” 傅玦又道:“人已经送回去了,他是个呆傻之人,不过提到了一些模糊的线索,等天亮之后,我们去族长家中走一趟,看看能否发现什么。”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半个多时辰,傅玦让林巍和楚骞在矮榻上小睡一会儿,戚浔见状自然告退,这时傅玦却叫住她,“瞧你面色不好,可还是害怕了?” 戚浔下意识摸了一把脸,心道是那梦的缘故,忙扯出个笑来,“不怕不怕,是做了个不好的梦,不算什么,世子,卑职告退了。” 她转身出门,傅玦在后望着她的背影消失。 戚浔回房,的确觉得身上凉飕飕的,那身冷汗还没缓过劲,林巍他们便回来了,披袍子出来开门,吹了片刻冷风,眼下背脊冰凉,她褪下外袍,忙缩进了被窝里。 天亮后,十一婶如常送来早饭,傅玦令她留步,又问,“昨夜将人送回去了?族长怎么说?” 十一婶赔笑道:“族长骂了那孩子一顿,说是不该冲撞了大人和姑娘。” 傅玦点点头,“昨夜我下手也重,稍后我去族长家中走一趟。” 十一婶也不敢说什么,很快告退离去。 用完早饭,傅玦带着众人往族长家里去,林志成在前带路,其他人都跟着傅玦的马车步行过村子,刚离开祠堂不远,戚浔便又看到了那处土墙农舍,农舍的门关着,可门板和门槛的缝隙之中,戚浔清楚的看到一抹衣裙影子,而随着他们车马脚步声靠近,那影子飞快的跑开了。 戚浔又想到了那夜一闪而过的泪眼。 一路走过数处农户,绿意树荫之后,门窗大都紧闭着,即便有在门口做活的,看到他们一来,也都立刻将门关了上。 戚浔见过不好说话的乡野村落,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排外之地。 等到了族长家,便见这是一处三进的宅邸,虽是白墙黛瓦不见雕饰,却也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宅子,马车停好,林巍上前叫门。 很快大门从内打开,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众人眼前,戚浔认得此人,来的那夜,族长厉虞山被簇拥着到了林子里,其中一人便是眼前之人。 而他显然也认得傅玦他们,他抱拳行礼,“大人来了,不知大人有何公干?” 林巍道:“你们族长在吗?我们主子想见见你们族长。” 男人沉吟片刻,“父亲在的,你们直接进来吧,我去通禀。” 男人转身而走,林志成道:“此人是族长的独子,名叫厉旭。” 众人缓步进了宅子,农家宅舍,虽然阔达,却也不多加装饰,他们正走到半途,便见厉虞山从里迎了出来,他精神不复前日,走到跟前还掩唇轻咳了两声,“大人来了,草民有失远迎了,快请进——” 厉虞山将傅玦一行迎入待客堂屋,又立刻命人上茶,坐定了,傅玦才道:“厉堇怎么样了?” 说起此事,厉虞山叹气道:“给大人添麻烦了,那孩子贪玩,喜欢到处跑,有时候躲在山上,有时候跑去别人家,我们要找半天才找的回来,昨天厉筎把人送回来,我们已经斥责过他了,也多谢大人宽恕。” 厉虞山说完这漂亮话又开始咳嗽,不等傅玦问话,他先开口道:“不知大人查的怎么样了,这两日草民偶感风寒,实在是招待不周了。” 傅玦看着厉虞山的目光越发温和了,姜还是老的辣,厉虞山此刻与他行拖字诀,他还当真拿他没办法,毕竟直到现在,他们没找到切实证据不说,受害者无一出来诉苦。 “查到了一些问题。”傅玦说至此,忽然问:“村子里可有风水先生?又或者有能卜测吉凶的道长吗?” 厉虞山一愣,“道长?这可没有,大人为何如此问?” 傅玦弯唇,“没什么,想找个先生算一算。” 厉虞山若有所思,又问:“昨夜堇儿那孩子没有吓到大人吧?听厉筎说,他藏在了姑娘床底下?” 傅玦道:“是将她吓了一跳。” 厉虞山歉意的看着戚浔,“堇儿这孩子是个傻的,不瞒大人说,他有此跑到了白五家里去,躲藏在人家床底下,撞见了些不该撞见的事,又因我们在说给他娶个媳妇,他虽什么都不懂,却看到姑娘便十分热络,实在是失礼了。” 厉虞山这般一说,倒是解释了昨夜厉堇的胡言乱语,可当真这样简单吗? 傅玦忽然问起了村子的来历,“村子里多为厉家和白家,莫非早年间是这两家在此定居?” 厉虞山道:“正是,这些年外村来的也不多,因此总还是我们两家。” 傅玦在堂中与厉虞山打太极,戚浔却踱步出了堂屋,她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厉虞山也随了她,出了门,戚浔沿着回廊往左走了几步,正看到一个中年妇人在晒衣裳。 农家不兴请仆人,都是自己做活,妇人的年纪看起来四十上下,当是厉堇的母亲,戚浔很快走过去,“婶子,要帮忙吗?” 中年妇人一看是她,面色微微一变,“您是贵客,不敢让您动手的。” 戚浔本就生的好看可亲,如今笑盈盈想帮忙,妇人也不好推拒,戚浔便帮她展开衣裳往竹竿上晾,“您是厉堇的母亲吧?可是白氏族人?” 妇人颔首,“正是,我们村里外姓人不多,多是厉、白两家通婚。” 戚浔点点头,又道:“厉堇的病有请大夫看过吗?” 说起儿子的病,妇人面露苦色,“看过的,还带去京城看过,大夫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没法子治的。” “京城的大夫也看不好吗?”戚浔面露遗憾,又道:“厉堇如此,做父母的是极费心的,您早年未想过给厉堇生个兄弟姐妹吗?” 妇人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而后苦笑道:“早些年总觉得堇儿能好的。”说至此,妇人又道:“昨天晚上的事草民也知道,堇儿吓着你们了吧?” 戚浔忙摆手,“刚开始以为是歹人,后来十一婶说是您家孩子,我们便不害怕了,就是我们大人动了手,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父亲给他把腕子接上就没事了。” 戚浔又十分理解的道:“他一定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所以想出门找玩伴,村子里有与他玩的好的吗?” 妇人摇头,“他是个傻子,大家面上不说,可私底下却是不喜傻子的。” 戚浔心底觉得古怪,眼风一错,却见手中衣服上沾了根黄白的头发,她将衣服展开一甩,将那头发拂去,搭上竹竿之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问:“这些衣物都是厉堇的吗?” 妇人颔首,“是,是他的。” 她几下将衣物搭好,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叮嘱戚浔,“姑娘快回厅中坐吧,去喝茶。” 戚浔应下,便见妇人急匆匆的走去后院,好像对她多有避讳似的,戚浔很想跟去后院看看,可那般就太刻意太失礼了,于是她收回目光在地上逡巡,又看了那发丝许久。 待回到正厅,便听厉虞山道:“是,后山是有狼的,还伤过人,因此我们村子里的人不怎么到后山去,后山的几处地也早就荒废了,至于我们的习俗,说来不怕您笑话,姑娘在我们村子里是十分金贵的,白丧事多好做,红丧事要给姑娘穿喜服,还要穿金戴银,很是耗费钱财呢。” 戚浔回屋之后便开始打量厉虞山和厉旭,待他说完,戚浔道:“厉堇在何处?不知我们能否见见?”她不好意思的看了眼傅玦,“昨夜我们大人动了手,也不知他好了没有。” 厉虞山和厉旭对视一眼,厉虞山惶恐道:“是那孩子活该,大人教训的是,昨夜回来之后我已经让他母亲把他关在屋子里了,他闹了半晚上,这会子还在睡,您放心,他的手绝无大碍的。” 戚浔点点头,也不强求。 本就是借着看厉堇的由头来试探一二,至此傅玦也不打算久留,提出告辞后,厉虞山和厉旭亲自送他们出来。 傅玦的马车就停在门外,傅玦行动不便,便有林巍和楚骞将他抬进了宽大的车厢之中,帘络一起一落,傅玦在马车里顿了顿才掀开窗帘道:“厉族长不必送了,若是案子有需要,我们还会来问你。” 厉虞山父子忙拱手行礼,待马车走动起来,二人直起身子,面上的和煦一扫而光。 戚浔跟在傅玦马车旁,低声道:“世子问出什么了?” “回去再说。” 戚浔往马车看了一眼,见傅玦帘络都未掀,不仅如此,傅玦的声音都沉甸甸的,戚浔觉得古怪,却也不敢再问,只等马车一路回到了祠堂,路过那处农舍时,她还想看看门后是否有人,可此番她看到清楚,门后空荡荡的。 她心底有些失望,到了祠堂门口,傅玦却吩咐道:“将马车赶进去。” 眼下不至午时,若下午还要出门,马车停在外头最好,可傅玦却要马车进祠堂,林巍和楚骞也不敢怀疑,直绕去侧门将马车赶进了祠堂里头。 待马车停稳,林巍掀开帘络,却并未见傅玦有下马车的意思,而他的目光落在靠近门口车厢角落里,那是外面众人的视线盲区,林巍心头一跳,连忙爬上去看,这一看,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何人?!” 戚浔几个也是一惊,她站去马车门口侧身看,一眼看到了半个蜷缩着的小人儿身影,而那衣裙莫名熟悉,她眼底顿时一亮,“是你——” 林巍看向戚浔,“你认得?” 戚浔点头,“就是咱们出祠堂往南走百步第二户农舍家的小姑娘。” 周围无人,林巍还是忍不住低了声音,“她怎么爬到我们马车上了,主子刚才竟是不说。” 适才马车停在厉虞山家门口,傅玦应当在被抬上去的刹那就发现了人,可他没有揭破此事,他要马车进祠堂,亦是为了这小姑娘。 戚浔利落的爬到了马车车辕上去,又半个身子进马车车厢去看这小姑娘,只见小姑娘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有些畏怕傅玦,待看到戚浔,才对她露出祈求的目光。 “救救我——” 她低不可闻的对戚浔说。 戚浔一下子想起第一天来时看到的那双泪眼,她先点头,继而觉得不对,此处不是她做主,便又去看傅玦,等他拿主意。 傅玦温声道:“照你想的做。” 戚浔眼瞳一灿,回身与林巍说,“林侍卫,劳烦你先去看看十一婶在做什么,我想带她回屋子去。” 林巍迅速往后厢去,不过片刻便回来,“在她自己院子里。” 戚浔点头跳下马车,对那小姑娘伸出手,“别怕,先下来,我们回屋子去,这里容易被人看见。” 小姑娘这才蹒跚出来,又拉着戚浔的手,戚浔将她半抱了下来。 她带着小姑娘走在前,很快回到了她们住的上房,她将窗户关好,等傅玦也回来了,才问她,“你叫什么?为何要我们救你?” 小姑娘眼眶迅速泛红,“我叫白萱,我……我不想和白歆姐姐他们一样……” 她说着,眼泪扑簌簌的掉,戚浔一听“白歆”二字,立刻警惕起来,“白歆是白霄的姐姐对不对?她在去岁意外跌死了?” 白萱不住的点头,又哑声道:“白歆姐姐是跌死的,不过那不是意外,她是想逃走的,结果跑到了山梁上没了路,摔下去摔死的。” “逃走?她为何要逃走?” 白萱摇头,“我也不知道,可是那不是出嫁,她们是想要我们死,白歆姐姐发现了,所以才要逃走,结果被村里人追赶,才出了事。” 白萱抬手抹眼泪,“念儿姐姐也没了,下一个就是我了,我害怕,刚才我趁着家里无人偷跑出来的,不知如何求救,才躲去马车上,求求姐姐救救我……” 下一个就是她了?戚浔不解,“为何说下一个就是你了?” 白萱道:“因为年纪小的姑娘们不多,下一个就是我了,剩下的几个妹妹年纪都太小了,我……我不想去后山……” “你今年多大?” “十一。” 白萱已经十一岁,可因为削瘦,看起来还不到十岁,见她自己提到了后山,戚浔忙问,“为何说不想去后山?有人逼你去后山吗?” 白萱摇头,“我只知道死了的姐姐们全都去过后山,那里是村子里的禁地,我们都不能随意上去的,除非有人带我们去,我听见我父亲说,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白萱越说越害怕,戚浔看了一眼傅玦,傅玦问白萱,“后山到底有什么?” 白萱摇头,“我没去过,我不知道,去过的姐姐们也不说,我只听过我父亲私下里和族长家的三叔说过一次,说什么白狼转世……” 白萱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我不懂,可是姐姐们去过之后全都出事了,我害怕,我问我母亲,我母亲只抹眼泪,她也害怕……可母亲不敢忤逆父亲。” 戚浔拍着白萱的背脊,“你别怕,现在找到我们,便无人能欺负你了,你今天出来躲在马车上,有人看见过你吗?” 白萱摇头,戚浔微微放了心。 她安抚着,转头才发觉傅玦一脸神色凝重,而傅玦此时看向她道:“白狼是前朝大楚李氏的图腾。” 三奠子08 三奠子08 “大楚立国之时, 开国君主征伐天下,曾得一只白狼相助, 后来楚王得了天下, 便以白狼做为李氏图腾,并且将白色的飞禽走兽,好比白鹿、白鹤等, 都视为瑞兽, 相传楚朝第三代君主在宫中豢养了白鹿百只,伺候白鹿的宫人比伺候宫妃的宫人还要多。” 这是两百多年前的事, 傅玦也是从野史之上看来, 他说完此话, 白萱有些茫然, 戚浔却敏锐道:“莫非村子里的怪事, 当真和前朝有关?” 傅玦看向白萱, “你听到的除了白狼转世之外,还听到过什么?” 白萱摇头,“父亲和三叔还有族长他们说话, 从来都是不许旁人在场的, 我前次也是偶然听见——” 戚浔又问:“那你知道村子里的红白丧事是何意吗?” 白萱摇头, “我也不懂, 只是, 从厉韵姐姐出事开始,丧事便不一样了, 以前丧事便是丧事, 我们小辈还在一处守灵, 没见过出殡还要穿嫁衣的。” 果然是从厉韵开始的,厉韵死在七月十五, 而这日是中元节,民间也称鬼节,这日子对红白丧事有何意义呢? “不过……”白萱忽然想起什么,“不过我母亲说,说她小时候也见过的,还要我不要去看,更不要乱说……” 戚浔一惊,“你母亲小时候?” 白萱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戚浔一算,“你母亲如今就算三十吧,她小时候,便是二十年前的事,这意思是说二十年前也有这样的红白丧事?” 白萱也不敢肯定,她瑟缩着肩膀看着戚浔,戚浔安慰的摸了摸她脑袋,“你想到什么说什么,别怕。” 她又问:“你父亲是怎么给你说的?” 白萱想到父亲的话,好容易收住的泪花又出来了,“父亲说,念儿姐姐已经去极乐之地了,下一个便是我了,只是我年纪太小了,可能要等一阵子。” 戚浔想到厉念被侵犯过,再加上白萱的话,几乎可以肯定此前死去的女孩儿都被如此对待过,而她们的父亲不仅绝口不提此事,还要护着幕后之人,当初,一定也都是他们将孩子们送出去的。 戚浔看向傅玦,“世子,会不会是村子里在信奉某种邪教?” 起初只当做寻常的凶杀命案,可来的那夜见识到了那般古怪的红白丧事,如今又得知做父亲的丧尽天良送女儿去被人欺负,除了这些人信邪教走火入魔之外,戚浔想不出别的解释。 “白狼转世……”傅玦轻喃一句,“李氏以白狼为图腾,白狼转世说的应当是李氏嫡系,他们的嫡系当初是被铲除干净了的,此处的不过都是些非李姓的宗亲,莫非此处还有李氏血脉,他们想通过某种邪教复辟?” 室内除了白萱听得不甚明白,其他人都面色微变,妄图复辟地位,便是动摇大周国本的谋逆之行,这可不再是寻常的命案了! 傅玦面容亦沉肃下来,他看了一眼外头天色,“今夜沈临应该能到,我们暂且按兵不动,这村子里的人排外便罢了,更怕他们不要命。” 林巍这时想起了幽州旧事,“幽州关外也有信奉萨满和巫术的部落,这些地方的人各个像中邪了一般,只信神术不信律法,一旦触及到了他们的神教,他们便能与你拼命。” 戚浔心弦微紧,傅玦传信之时还让沈临带府衙衙差来,正是以备后患。 刚想到此处,戚浔忽然灵机一动,“世子,卑职在族长家中发现了一事,卑职发现,族长家中不止我们所见的几人,适才卑职帮厉堇的母亲晾晒衣物,却在衣物之上发现了一根黄白的头发,卑职问的时候,厉堇母亲说那些衣物是厉堇的,可厉堇哪里有白头发?” “卑职回厅中之后打量过厉族长和厉旭,厉族长是满头银发,厉旭却是黑发,而卑职看到的黄白头发,令卑职想到曾经见过的一个病人。” 傅玦露出狐疑神色,戚浔道:“在洛州时,卑职曾见过一个小孩子,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时候便是一身斑白,待长出眉毛头发,也是成黄白之色,直到长成十来岁的少年,亦是白眉白发,您刚才说大楚白鹿、白鹤皆是瑞兽,又有白狼做图腾,卑职便想到,若是一个人生而便是白发,会否被认为是吉兆?亦或更尊贵些?” 傅玦适才在厅中和厉虞山说话,还不知戚浔有此发现,“你确定那不是厉虞山的白发?” 戚浔点头,“厉虞山是满头银发,乃是自然长成,与我看到的头发并不一样。” 傅玦又去看白萱,“你可在村子里见过少年白头的人?” 白萱摇了摇头,戚浔想起来后山的传言,又问她,“厉族长说后山有狼,他们对你们是否也是这样说的?” “是这样说的,那里是禁地,除非族长和父亲带着,否则不能上去……” 也就是姑娘们被欺负的事,族长也必定知道,傅玦想起去官府报案的张秋莲来,“你知道厉雯的母亲吗?” 白萱眼瞳微颤,“知道的,张婶待我们极好,雯儿姐姐过世,张婶哭了两天两夜,说雯儿姐姐是被害死的,然后趁着厉三叔没注意,便跑去了县城报官,她回来之后……”白萱犹豫了一下,“回来之后便被关起来了。” 后来张秋莲改口,不用想也知道是受了丈夫和村里人的胁迫。 傅玦又问:“村子里是否只有男子们敢自己去后山?你母亲是本村人吧,她知道的清楚吗?” “是这样的,我母亲是本村人,可她也不知后山到底有什么。” 这是个男子当权的世道,在这村子外的其他地方,顾忌着家族体面,还要给女儿家几分尊严,可在这村子里,厉虞山说是女儿家金贵,可实际上却未拿女孩子们当人。 这是一个男女尊卑更分明的地方,而戚浔仍然想不通他们如此作践女孩子又做那红白丧事的谜底,如果是某种邪教仪式,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戚浔刚想到此处,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廉在门口说:“世子,姑娘,外面来了个人,说是他家孩子丢了,在问有没有跑进祠堂来。” 白萱一听,吓得立刻抓住了戚浔的手腕,戚浔安抚的拍拍她手背看向傅玦,傅玦略一沉吟,“就说没见过。” 李廉应声而走,傅玦道:“待沈临带的人来了再与他们对峙。” 要护住一个小姑娘不难,可如果与村子里的人撕破脸,后果却无法预知。 傅玦沉思片刻,“还是需要报官之人,否则官府没有理由搜查后山。”他看向林巍,“今日天一黑你便摸出去,看看张秋莲如今怎么样,若是被囚禁了,便将她救出来,若是没被囚禁,便是她改了心思,明日提审她便是。” 林巍应是,随之叹了口气,“姑娘们出了这么多次事,这偌大的村子,竟然只有张秋莲觉得不忍去报官过,其他人的父母呢?” 戚浔道:“张秋莲是外乡人,知道正常人应该怎样过日子,其他人要么存坏心,要么是被蒙蔽了。” 白萱在旁泪眼朦胧的听着,紧紧拉着戚浔的衣袖不放,这时,外面响起了十一婶的声音,白萱一听,立刻紧张的往戚浔身后躲藏。 很快楚骞从外面进来,“是午膳做好了。” 戚浔放了心,低声对白萱道:“你就在里面莫要出去,我待会儿给你端饭进来。” 白萱应是,戚浔便与傅玦出至中堂,见十一婶一个人忙不过来,戚浔又帮忙端饭菜,路上十一婶道:“白十二家的孩子不知怎地不见了,姑娘刚才出门见着一个小姑娘没有?” 戚浔摇头,“不曾见过。” 十一婶叹了口气,“等会子得出门帮着找。” 戚浔没接话,待十一婶离开厢房,戚浔便端了半碗饭菜给白萱,白萱端着小碗吃饭,很是乖巧,戚浔想了想还是与她说明白,“你父母如今正在找你,多半要着急一日,你如果信任我们,便等我们查清楚你几个姐姐们为何而死,到时再送你回父母身边。” 白萱不住点头,“我信姐姐。” 戚浔又道:“到时候你父亲母亲或许会责罚你,你怕吗?” 白萱略一迟疑,还是摇头,“我父亲母亲都是好人,他们只是……只是像姐姐说的被蒙蔽了,若是不让他们把我送去后山,我挨打也愿意。” 戚浔抚了抚她头顶,“先吃饭。” 用过午膳,傅玦又在看村名册子和几个姑娘的出殡日期,如今是建章帝五年,二十年前,便是建元帝十三年,如果是某个邪/教二十年一个轮回,那该是什么古怪邪教? 戚浔安顿白萱睡片刻,待到了东厢,便见傅玦沉着脸若有所思,她上前去看,“世子在怀疑什么?” 傅玦道:“我在想村子里的人是被什么蛊惑,我依稀记得前朝有过国教,只是前朝也是皇权治国,并不许国教大兴,且本朝太/祖立国之时,已经将妖言惑众者铲除了。” 事关前朝后人,傅玦不得不谨慎对待,林巍见状忍不住道:“咱们来的时候便该多带些人马,不说多,有个三五十人,将村里知情的都绑了,看他们不老实交代!” 楚骞道:“万一他们不怕死就是不开口呢?” 林巍摸了摸鼻子,“用些手段,不怕他们不说,他们虽然与世隔绝不似常人那般生活,可我不信他们各个都不怕死。” 楚骞只摇了摇头,他觉得没林巍说的这般简单。 傅玦道:“等沈临来了,人手便够了,届时可以按你说的试试看。” 林巍兴致勃勃的应是。 日暮西斜之时,十一婶领着一对夫妻进了祠堂,至傅玦厢房对面的中庭道:“看,我都说了,祠堂里没有的,里外都找了,便是大人房里我都问过了。” 白十二道:“当真问过了?那丫头说不定会去找她们乱说话。” “问过了,送午膳的时候问的,找她们?萱儿敢找她们说什么?” 白十二叹了口气,“没有就没有吧,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可千万别是让他们撞上了,要是叫族长知道可不得了……” 几个人渐行渐远,一旁的窄道拐角后走出个差吏来,他快步找林巍回报,不多时林巍便给傅玦复述了适才的对话,傅玦道:“他们果然是心虚的。” 最后一丝暮光渐渐隐去,天快要黑了,林巍换上一身黑袍,准备往张秋莲家中去,走前傅玦叮嘱他,“若是见不到人便算了,勿打草惊蛇。” 林巍明白厉害,等整个祠堂陷入昏暗夜色之中,便从侧面溜了出去。 厉雯家前日才去过,林巍知道路,夜色初临,村子里的农舍只有几家人亮着灯火,更多的人家因省油钱并不点灯,如此,加上家家户户门前的绿茵掩映,更方便林巍行事。 农舍的院墙都不高,林巍从后墙翻了进去,他悄无声息的落第,贴着墙根听了一圈屋内的动静,听了半晌,他确定这几间屋内一共只有两人,只是一人在东侧一人在西侧,这两夫妻似是分房睡。 辨别男女的呼吸声很简单,林巍寻到张秋莲的窗外,轻轻的敲了敲窗户,果然,听见一道女子声音问:“谁在外面?” 窗户并未锁死,林巍推开窗,打亮火折子,将自己的脸露了出来,张秋莲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你是——” “嘘——” 林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及时止住了张秋莲的惊呼,他低声道:“我是京城来的,来查你女儿的案子的,你可知道?” 张秋莲面露意外,从榻上坐起往前走了几步,摇头道:“我……我不知……” 林巍继续道:“你女儿的案子已经上报京城了,连皇上都知道了,这次派了大官来,一定会替你们伸冤的,你不要怕,你这是被关起来了吗?” 张秋莲先是点头,继而摇头,“也不算关起来,只是不许我出门,我都不知道京城来人了,你们……你们真能查我女儿的案子吗?” 林巍点头,“当然是真的,如果你想见我们大人,我现在就能带你离开这里。” 张秋莲听到此处犹豫起来,林巍将火折子往前放了放,这才看到张秋莲脸上的伤,她面上青紫满布,一只眼睛还肿着,一看便是被丈夫打过。 林巍看的更为窝火,“怪道说你改了心思,原来是他们打了你,你放心,他打你也是有罪的,到时候数罪并罚,让他们吃牢饭。” 张秋莲面露忌怕,“让谁吃牢饭?” “让谋害你女儿的人,还有打你的人……”林巍看了眼天色,“你莫怕,你可以现在与我去见我们大人,将你的冤情苦处一一说清,我们大人会为你做主。” 张秋莲后退了两步,似乎在犹豫,林巍知道她被打怕了,肯定要挣扎一番,于是也不急着催促,只见张秋莲在昏光之中站了好一阵,这才看向他道:“我这里有些东西可能有用,你能进来拿吗?” 林巍翻墙入户何等简单,立刻便跳窗而入,张秋莲的表情带着几分犹疑不定,带着他朝外走,林巍不想节外生枝,当下熄了火折子。 昏暗之中,张秋莲的脚步沉重无比,她走到堂屋后侧推开一扇小门,指着里头一道暗影,“箱子里是我女儿生前所用之物。” 这是一处无窗小屋,用来堆放杂物,张秋莲指着的木箱就安静的放在角落里,林巍一看有证物,立刻跨门而入要去抱那木箱,可就在他触到木箱的刹那,“啪”的一声从他身后传来,他一转身,竟看到张秋莲将门关了上,还传来落锁的声音! 林巍大惊,上前便拍门,“你做什么?!” 张秋莲在外面一副哭腔的道:“你们查不出来的,对……对不住了,我没了女儿,我不能再没了夫君,若是被他们知道你们偷偷来找我,我还瞒着不报,那我会死的……” 她断断续续说完这话,转身朝另一侧屋子大喊,“当家的,出事了……” 林巍狠狠地低骂了一声! …… 等了小半个时辰林巍也未回来,戚浔有些担心,“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了?” 楚骞道:“戚仵作不必担心,林巍身手好,就算被撞见,几个村民也不是他的对手。” 傅玦到底不放心,“你出去看看。” 楚骞应了一声朝外走,刚走出门口,却见西南边的天穹下冒起了一片火红的光,他心底一惊,回屋便道:“主子,村子里好像着火了!” 傅玦蹙眉,亦催动轮椅出去,到了门前一看,果然是火光,“那里不是张秋莲家的方向。” 戚浔站在傅玦身后,“是哪里意外着火了吗?” 李廉和林志成等人也纷纷出来看,只瞧见火势越来越大,似乎是哪家的房子被烧着了,十一婶也从小院里出来,一脸的担忧,“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皆是忧心忡忡,这时,祠堂的正门却忽然被敲响,来人拍门的力道极大,突兀的“咚咚”声像鼓槌敲打在众人心尖上,十一婶小跑着去前院开门,不多时,她带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大人,求大人救命——” 来人开了口,戚浔才听出来说话的是白霄,他一身的碳灰,叫人认不出本来面目。 白霄继续道:“大人,我家的房子走水了,劳烦大人派几位差爷帮忙救火,村子里的壮年劳力不多,眼看着火势要烧去别家了,求求大人救命!” 救火当然不算什么,傅玦吩咐楚骞,“你和李捕头一起带着他们去救火。” 楚骞欲言又止,可见傅玦神色平淡,便只好应了,白霄自然感激涕零,十一婶回自己小院拿了两个木桶,亦跟着一起去打水救火。 片刻功夫,这祠堂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加一个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声的白萱。 戚浔拧眉,“好端端的怎么着火了?” 傅玦不动声色的道:“的确诡异。” 戚浔有些着急,“林侍卫还没回来,如今这么乱,不会出事吧。” 傅玦淡声道:“大概是打草惊蛇了。” “什么?”戚浔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傅玦的语气实在是太过平常,“世子说林侍卫暴露了?” 傅玦颔首,“不然这个时辰该回来了。” 戚浔哭笑不得,“那我们怎么办?”她往四周看了一眼,“适才是否应该留下两个人去看看林侍卫——” “他自然会脱身,若这些人能将他困住,那便是他无能。” 戚浔对傅玦的御下之道不敢多言,只思绪急转,于是她越琢磨越害怕,“林侍卫暴露了,然后村子里着火了,白霄来求大人帮忙救火,咱们所有人都出去了,难道说——” 她脑袋里刚浮出个可怕的念头,便听前院方向响起了一道嘈杂的脚步声,很快,一个人打着火把领头走进了后院,在他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七八人,皆是一手打火把一手拿着镰刀砍刀等武器,各个面露凶戾之色。 等走得近了些,戚浔看到领头的正是白日里刚见过的厉族长之子厉旭。 看到傅玦二人在屋檐之下,厉旭并不意外,显然已经知道祠堂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厉旭在中庭之中站定,抬手指向傅玦,“兄弟们,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朝廷派来的人,他们不仅要将我们的祖辈赶尽杀绝,如今还要让我们都活不下去,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既是如此,我们便给他们来个痛快——” “官逼民反!这是他们逼我们的!” “只剩个姑娘和一个残废,大哥,不用你动手,我们就够了——” “怪就怪他们不该来咱们这里指手画脚,我听说这个残废还是个什么世子,一定和皇室有关系,正好,替咱们祖辈报仇了!” 能站在此处的,都是村子里最好的壮劳力,且各个手拿砍刀,凶狠非常,戚浔艰难的吞咽了一下,目光左右一扫,只看到一旁立着一把扫帚,她移过去两步,将扫帚握在手里,又走回来站在傅玦身边,低声问:“一共八个人,世子坐着能打过吗?” 傅玦眉头拧着,“应当打不过。” 戚浔欲哭无泪,“那我们如今怎么办……” 傅玦道:“你会翻墙吗?不如你先跑?” 戚浔摇头,“我不会啊,何况,我跑了,世子您怎么办啊?”她握紧了扫帚,摆出防守的姿态,又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移了三步,大半个身子挡在傅玦身前。 傅玦眉梢微抬,“你这是……” 戚浔苦笑了一下,“属下虽不顶用,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言毕,她对厉旭扬声道:“厉大哥,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这样舞刀弄棒呢?您刚才说的话我们都没听懂,什么先辈祖辈的,不瞒您说,我们明天就要离村了!我们世子金尊玉贵,此番来走个过场罢了,都是误会,误会——” 她干笑着打糊弄,可厉旭冷声道:“你少给我装傻,白日里你还去找我婆娘套话,你以为我们不懂?”他又看向傅玦,“金尊玉贵是吗?很好,我们村子里到处都是风水宝地,会给你们选个好地方下葬的!” 戚浔忙道:“厉大哥,何必走到这一步呢?我们这次来了这么多人,如果都葬送在此,你知道后果如何?朝廷会派更多人来,到时候你们的罪名更大,亦插翅难逃,还不如此番交代交代案子的前因后果,我们只查该查的,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人。” 厉旭冷嗤一声,“说的倒是好听,当年我们祖辈便是信了你们的话,这才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朝廷派兵来又如何?我们又岂会坐以待毙!” 他说完这话,后退两步,身后七个拿刀的人立刻朝他们走了过来,戚浔还是第一次遇见这般阵仗,一时声音都在颤抖,“别啊,凡事都可以商量——” 她挡在傅玦身前,好似不信这些人会真的砍下来,又好似觉得让傅玦一个落残的人受第一刀显得她十分不仗义,因此她又往前迈了半步,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肘将她拉了回来。 戚浔往后退了两步,目光却还在对面人的身上,她颤声道:“世子,现在跑来不及了吧。” “是来不及了。” 她当真开始怕了,“那怎么办,您又打不过。” “坐着打不过,那就——” 戚浔忽然觉得身边一道山岳般的影子陡然升起,他听见傅玦道:“那就站起来打——” 话音刚落,傅玦身形便似疾风一般冲了出去,他赤手空拳,接下了朝他们砍来的第一刀,戚浔望着傅玦的背影和他左右腾挪的双腿,手中扫帚“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三奠子09 三奠子09 傅玦站起来了!不仅站起来, 还以矫健飘逸的步伐几下便撂倒了两个村民,戚浔惊呆了, 这是那个出入上马车都要林巍和楚骞抬着的傅玦?! 他为何要装残疾?戚浔秀眉紧拧, 总不可能是懒得走路吧! 而厉旭几人也没想到傅玦的残疾是装的。 傅玦卸了两个人的刀,又断了他们的臂膀和腕子,这两村民嚎啕着滚倒在地, 后面扬着砍刀往上冲的几人一时面面相觑。 “大哥, 这——” 厉旭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是说这世子是双腿断了落了残疾吗?他……他竟然是唬人的?! 厉旭一咬牙, “开弓没有回头箭, 给我杀, 就他一人罢了!” 厉旭一边说一边后退, 忽然目光一晃, 往戚浔身上看去, 而戚浔,此刻正一错不错的盯着傅玦看。 从见到傅玦起,他便坐在轮椅上, 起初一副羸弱病态模样, 后来病容虽去了, 可他总是坐着, 虽是不怒自威, 却给人一种他身量不高的错觉,眼下他不装了, 他站起来了, 戚浔这才发现, 此人英伟挺拔,宽肩长臂, 竟比大理寺最高的宋怀瑾还要高半个脑袋。 他出手的速度极快,在拳与掌之间来回变幻,村民们空有一身不怕死的狠辣,却连他的衣袍边儿都挨不着,几声痛呼之后,又有二人被缴了械,傅玦并无杀心,只听见骨头的折碎声不断,几番缠斗下来未见一丝血色。 戚浔第一次知道拳脚功夫能这样赏心悦目,火把照亮半个中庭,傅玦白袍迎风而舞,矫若游龙,翩若惊鸿,而他的脸在光影里明灭,眉眼温润,却又蕴藏锋锐,敌人的乱刀险险擦过面门时,才可窥见一丝凌厉。 连着四人被放倒,剩下的三人开始害怕,厉旭在旁喝道:“等什么!你们三个还打不过他一个?!” 三人无法,只得一同举着大砍刀冲上去,三把大刀同时砍向傅玦之时,厉旭如同豹子一般朝屋檐下的戚浔冲了过去。 戚浔意识到危机时厉旭已至近前,她急忙后退,厉旭却用手中火把朝她挥来,戚浔利落侧身躲过一击,手臂却被厉旭捉住,他力大如牛,狠劲将她一掼,戚浔只觉得肩膀断了一般,他又一脚朝她小腿踢去,戚浔腿上狠痛,身子一个趔趄几乎要跪倒在地—— “住手!再不住手我杀了她——” 厉旭将火把往戚浔面上送,远处傅玦转身看来,便觉那火舌下一刻就要毁了戚浔的脸,他心底一急,一道寒光亦朝他劈来! 这时戚浔大喊,“世子别管我——” 她说完这话,一把抓住厉旭握着火把的手,张嘴便咬了下去,她使足力气,唇齿间很快见了血腥味,而厉旭痛呼一声,手中火把“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贱人!”厉旭大声喝骂,“你——” 一个“你”字还未落定,他扫见一道寒光如箭而来,来不及眨眼的功夫,利刃从他肩膀滑过,只听见一道骨肉破碎之声,厉旭猛地发出一声惊天惨呼! 戚浔满口血腥,咬的牙根酸痛,她还未反应过来,面上忽而溅了几滴温热,随后厉旭松开他,失力一般的跪倒在地,她惊惶未定的一看,只见那把飞来的砍刀削去了厉旭的半个肩膀,此刻他正手捂着肩痛苦难当! 戚浔喘着气去看傅玦,便见傅玦正将一人一脚踢飞,最后一人被他缴了刀,他一个反剪将他制住,又用刀背往那人肩膀上狠狠一敲,那人立刻扑去地上哎哎痛呼。 戚浔心底叫了一声好,忍不住踹了一脚跟前的厉旭,回骂道:“你丫才又坏又毒!” 傅玦收拾完最后一人,转身时正看到这一幕,他疾步走过来,也不看地上的厉旭,只去瞧戚浔,“你怎么样?伤了何处?” 戚浔一愣,随后摸了摸腮帮子,“卑职牙疼。” 戚浔不知她此刻满脸的血,再加上嘴角有血色溢出,仿佛受了内伤一般,傅玦一听她牙疼,还道厉旭打了她的脸,不由倾身去看,“他打你何处?” 戚浔忙摇头,“不是,他未打卑职,是卑职咬了他一口,咬的自己牙疼!” 她说完觉得好笑,咧了咧嘴,这一咧嘴,傅玦只看到她牙齿上尽是血迹,可见这一口咬的足够深,而她满脸血点子,还咧着一张血口笑,说不出的滑稽,也令他心底生出一丝唏嘘的动容。 “当真没有别处受伤?” 他沉声问,戚浔摇头,“没有没有,多亏世子这一飞刀——” 说至此,戚浔的目光落在了傅玦的腿上,她秀眉几簇,“世子的伤已经好完全了?那怎么还……” “说来话长。”傅玦不着急与她解释,“先将人绑了。” 所有村民都多少受了骨折伤,没了行动力,戚浔想了想,很快往十一婶园子里跑去,没多时,她拿着一把镰刀和一捆麻绳走了出来。 她利落的将麻绳割断,傅玦去绑人,不多时,便绑到了厉旭,厉旭肩膀血流如注,此刻已近晕厥,看到他二人靠近,口中仍然骂骂咧咧,傅玦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强行塞到他嘴里,“先保他一命,等沈临来了给他看伤。” 戚浔心道这待遇十分不错,又将厉旭绑在了廊柱之下。 待绑完了人,戚浔绷紧的心弦终于松活下来,她一拍手站起身来,可因起来的太着急,竟然扯得腿上一阵剧痛,令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傅玦在旁将其他人绑在一处,此时听见赶忙过来查看,“怎地了?” 戚浔狐疑道:“腿上好痛。” 她一手撑着围栏才堪堪站稳,傅玦见状道:“别动,是哪条腿?” “右腿——” “何处痛?” “小腿——” 傅玦蹲下身来,将她裙摆往上一提,又将她的裤腿往上卷了卷,这一下碰的戚浔“嘶”的一声,傅玦抬眸看她一眼,戚浔忙道:“并非卑职娇气,是真疼啊——” 傅玦并无责怪之意,又垂眸放缓了动作去检查她的腿,等将裤腿卷到膝盖下,这才看清她腿侧竟有一大片紫红淤伤,不过片刻功夫,已红肿成一片。 戚浔也低头看见,这才想起厉旭踢过她一脚,“是厉旭,刚踢了我一脚,我给忘记了。” 傅玦一听有些无奈,“你适才跑来跑去绑人,竟然不觉得痛?” 戚浔嘶嘶的吸着凉气,“刚才只想着将这些人收拾了免得生变,便不曾察觉嘛,世子放心,只是皮肉伤,应当未伤着骨头。” 一边厉旭已经晕过去,其他人被麻绳连着绑在中庭,此刻都哎哟哎哟的痛苦,傅玦一看她的伤不轻,起身将不远处他的轮椅推了过来,“坐上。” 戚浔忙摆手,“卑职不敢——” “让你坐便坐。” 傅玦不容置疑,戚浔这才坐上去,傅玦将她推进屋内东厢,又在床边翻找了什么,而后便走到她跟前来,将她裤腿往上一撩,准备给她上药。 戚浔吓了一跳,“怎敢劳烦世子,卑职自己来。” 傅玦将药油倒尽掌心,两手搓热,掀起眼皮看她,“你会验尸,难道还会治伤不成?忍着——” 戚浔还不知忍着是何意,腿上火辣辣的感觉已经袭来,她“啊”的一声,双手抓住轮椅扶手,整个人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傅玦一手握着她的踝腕,一手在她伤处揉捏,力道又重又慢,戚浔简直觉得她将自己那块皮肉捏碎了! 她银牙紧咬,眨眼睛逼出一身冷汗,见傅玦不疾不徐的样子忍不住道:“世子,停了吧,卑职……卑职好疼……” 这是真疼,疼的戚浔眼角飙泪,傅玦这时又抬眸看她一眼,见她眼角忍不住的湿了,这才松了些力道,“这是军中的法子,对你来说是重了些。” 他放轻了力道,戚浔总算好受了些,可傅玦堂堂临江侯世子,哪里用得着他为她上药,戚浔还是忍不住道:“卑职自己来吧,您金尊玉贵——” “我金尊玉贵,来走个过场?” 这是她适才糊弄厉旭的话了,戚浔道:“卑职如此说,也是权宜之计。” 傅玦又瞟她一眼,“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可惜这些人是不要命的,不吃你这一套。” 戚浔心道,傅玦这性子,只怕不喜欢油嘴滑舌的属下,她忙认错,“是卑职失言了,卑职彼时只怕他们伤人,也只好出此下策,谁知道……谁知道您那般会装呢?您要是早说您是装的,卑职哪会好声好气,必定先声夺人,先骂的他们狗血淋头。” “你刚才不是骂回去了吗?” 戚浔倏地抿唇,只觉自己有些话多了,她在傅玦跟前不应如此没有尊卑,她轻咳一声,“能不吃亏就不吃亏嘛,何况那厮实在太讨厌了,打不过世子您,要对卑职一弱女子下手,实在不道义。” “你哪里弱了?”傅玦瞄了一眼她那张血口,“我看你挺厉害,再给你一会儿,你能把他胳膊咬下来。” 戚浔又轻咳一声,“这……卑职不想让自己当人质影响您。” “我知道。”傅玦头也不抬的说。 他又揉了两把,见药进了肌理,便停下坐在了她对面,戚浔正要道谢,便见傅玦看着她道:“适才为何不跑,若我当真残废,今日你我二人便命丧于此了。” 戚浔一边放下裤腿一边道:“卑职跑也跑不掉,何况卑职以为您不良于行,卑职总不能丢下您一个人。” 傅玦望了她片刻,起身净手,又为她倒了一杯茶,“漱口去,满嘴血,旁人见了还以为你受内伤了。” 裤管放下,戚浔只觉适才钻心的痛果然缓解了不少,她接过茶盏漱了口,又掏出帕子擦了擦脸,果然也擦下一片血色来,想到傅玦对着自己这副尊容还如此周全相待,心底一时颇为感激,“多谢世子,世子今日救了卑职一命。” 傅玦看她一脸诚恳,心有不忍,“并不算救你一命,让你受伤实在是意外。” 戚浔微愣,傅玦继续道:“林巍未归,又着了火,我已猜到有诈,不过想看看他们是不是打算鱼死网破,这才将人遣走了,说来是我思虑不周,未曾护好你。” 后来戚浔也想到了一点,可她没想到傅玦在一开始便想到了,傅玦有自保之力,也觉得能保住她,所以将计就计,可没想到出了意外。 戚浔觉得傅玦太聪明了,自己远不及他那般敏锐,这令她有些丧气,见她沉默不语,傅玦只当她生气了,他略一沉吟,“此番是我大意了。” 戚浔这下反应过来,忙道:“不不不,世子有世子的计策,卑职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说着她站起身来,不敢在傅玦的轮椅上久坐,她看看轮椅,再看看傅玦,对于能站起来的傅玦,还有些不适应,而很快,她想到了一个问题。 “世子,您这秘密……”她看向轮椅,“知道的人是不是不多?” 傅玦点头,戚浔心底一慌,“那……如今外面的人知道了,卑职也知道了,您……” 傅玦望着她,“怕我杀人灭口吗?” 戚浔赔笑道:“这怎么可能,要杀人灭口,您适才便不必救卑职了。” 傅玦弯唇,“知道便知道,我也不耐烦坐这东西了,此番回京便不必再装了,我也轻松许多。” 戚浔心底微松,她可不想知道傅玦的隐秘,万一哪天傅玦想让这个隐秘永远尘封,她颈子上的脑袋就得搬家。 心念一定,戚浔想到了白萱,她一瘸一拐的回去西厢,一开门,果然看到白萱缩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她忙上去安抚,“别怕,都过去了,这些人里面可有你父亲?” 白萱摇头,“没有的,姐姐,没有父亲。” 戚浔松了口气,又安慰她片刻才回了东厢,傅玦正站在窗前,她便走去傅玦身后, “世子,他们敢如此嚣张,那楚侍卫和李捕头他们是否也会遇袭?” 傅玦道:“稍等片刻便知。” 他话音刚落,院子外面便响起了脚步声。 林巍一走进后院,先看到满院子的人和地上的刀,当下一惊,“主子——” 他高声一唤,而后看到了窗后的人影,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道:“主子没事。” 跟在他身后的正是沈临!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子,一眼看到傅玦和戚浔站在一起,他们面色皆是微变,大抵没想到傅玦在戚浔面前不装了。 傅玦走到一旁落座,“外面什么情况?” “楚骞他们遇袭了,说是去救火,却想把它们锁在院子放火烧死,幸而有几个武艺好的能翻墙出来,刚好遇到了沈临带人来,如今楚骞和李捕头正带着人捉拿村子里犯事的村民,稍后都会送到祠堂来,我先带着沈临来见您。” 林巍说完,沈临上前道:“主子没受伤吧?” “我没有,戚浔受伤了。”他直呼戚浔的名字,又道:“她被踢了一脚,我给她用了药油,应当无碍了。” 沈临忙道,“那药油要用劲儿揉进去才奏效。” 傅玦颔首,“我知道。” 屋子里有淡淡的药油味儿,尤其傅玦身上味儿更重,很显然,是傅玦亲自给戚浔揉的伤处,虽然行军作战之人,处理外伤乃是基本常识,可戚浔看起来手未受伤啊。 沈临和林巍对视一眼,谁都没敢说话。 戚浔也不懂他们在沉默什么,只看着林巍,“林侍卫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可见到张秋莲了?” 说到此处,林巍忍不住低骂了一句,“主子,戚姑娘,你们不知道那张秋莲做了什么!今日也是属下大意了,属下去找她,见她满脸的伤,心知她是被打了,于是更为同情,后来她说要来见主子,还有一箱子她女儿的证物,属下便进了他家想去拿证物,结果她竟然将属下缩在一间暗房里,还将她丈夫喊了起来。” “她说她已经没了女儿,不能再没了丈夫……她丈夫起来之后,在门外加了一道锁,然后便带着张秋莲走了。”林巍看向窗外,“这些人怕是张秋莲他们去找了族长之后商议的行动,属下费了半天劲才出来,刚出来便看到着火,没多时又碰到沈临进村。” 戚浔也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唏嘘道:“她不够坚定,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她,她嫁到这地方,丈夫和女儿的确是她最大的牵挂。” 傅玦倒是不意外,“如今人手充足,该抓的都抓了,连夜审。” 林巍和沈临齐齐应是,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楚骞带着第一批人回来了,他自己来到后院,看到满地狼藉也吓了一跳,“主子可安好?” 傅玦点头,楚骞便道:“我们遭了埋伏,不过只有几个衙差受了点轻伤,眼下第一批人我们已经带回来了,是厉族长和厉堇,还有厉堇的母亲,除此之外,我们还在厉家发现了一个藏起来的满头白发的中年人,这会儿都在前堂。” 傅玦先吩咐:“沈临,去看看门口那人伤的如何,不要让他死了。” 沈临应声出门,傅玦又道:“楚骞,再去传令,让其他人绑了先不必送来祠堂,提审之时再送来,我先去见见厉虞山一家。” 傅玦说完抬步便走,走出两步,这才想起轮椅来,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坐了上去。 林巍上前道:“主子还是忍忍。” 他推着傅玦朝外走,戚浔一瘸一拐的跟着,她也很想看看那个白头青年人是哪般模样。 到了前堂,林志成正看着,看到傅玦来了,连忙上前行礼,傅玦摆了摆手,打量被绑着歪倒在地的几人,白日里相见时还是彬彬有礼,此刻的他们,却都是阶下囚了。 看到傅玦出现的刹那,厉虞山眼底的微光一暗,显然十分失望,待傅玦至上首位,厉虞山更一脸古怪的打量他,好像他不该全须全尾的坐在此处。 “看来厉族长很失望。” 厉虞山闻言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而去看一瘸一拐的戚浔,他冷冷一笑,仿佛得了宽慰,而后便抿着唇不说话。 一同被绑来的还有厉堇母子,厉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被绑着十分难受,他皱着眉头嘟囔着什么,可看到戚浔的刹那,眉眼却陡然亮起来,而一旁的厉堇母亲则是一脸灰败绝望的模样,只时不时看一眼厉堇,眼底有些不忍。 在他二人身边,还有个白发白眉的中年人,此人看起来刚过而立,模样和厉旭生的有两份相似,仔细一看,和厉虞山也有几分想象,他垂着脑袋,身体微微发着抖,并没有厉虞山那样镇定自若。 “把厉堇带走。”傅玦吩咐。 林志成上前将厉堇拽起,厉堇母亲顿时面色大变,“堇儿……你们要抓堇儿做什么?他就是个傻子,所有事都与他无关啊……” 所有人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厉堇母亲又去看厉虞山,“父亲,父亲你说说话啊,厉堇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厉虞山闻言漠然的闭上眼睛,他识得这是傅玦的手段。 果然,傅玦先问厉堇母亲,“你叫什么?” 厉堇母亲肩背瑟缩着,“白、白阑……” 傅玦微微颔首,“你为何说厉堇与村子里的怪事无关?你们整个村子沆瀣一气,连朝廷命官都敢杀,又有谁能脱得了干系?” 白阑顿时泪眼婆娑,“这些事,都是大人们做的,和孩子们无关的。” “厉堇也有二十岁了吧,不是孩子了。” 白阑不住的摇头,眼泪扑簌簌的落,“不是的,真的和他们无关,是父亲,是父亲他们……” 说至此,她语声一断,自然是因厉虞山在场不敢多说,傅玦下令道:“将他二人也带走关起来。” 祠堂空着几间杂物房,正好关押他们,等堂中只剩下白阑一人之时,沈临也回来了。 傅玦道:“你也看到了,整个村子的人都逃不了了,你若是好好交代,对待厉堇,我们会宽和些,否则谋害朝廷命官是大罪,而谋逆更是要诛九族的。” 听到“谋逆”二字,白阑立刻跪直了身子,“大人,是父亲,是父亲和老一辈的长老们,所有事情都是他们安排,村子里的女人没几个知道的,孩子们也是受长老们,这次村子里的红白丧事,亦是从前就有的,莫说堇儿不知道,便是草民也不懂。” “红白丧事?”沈临忍不住问。 傅玦道:“此番叫你来,就是因为这村子里有此古怪习俗。” 他将来的那夜所见红白丧事道出,沈临听完就变了脸色,“这是红白撞煞,是最厉害的两种鬼相撞而生的道场——” 三奠子10 三奠子10 “‘红煞’是大婚时意外死亡的年轻姑娘的鬼魂, ‘白煞’则是生前受了许多病苦的男子鬼魂,这两种鬼魂在死后怨气极大, 若丧事相撞, 便会生出极厉害的道场,传闻此道场能令阴曹地府鬼门大开,能让投入地府多年的鬼魂回到阳世。” 沈临不疾不徐说完, 屋内众人都变了脸色, 当夜撞见那情形只觉诡异骇人,却不知那时竟是村里人在摆道场。 傅玦道:“让地府的鬼魂回到阳世, 这是何意?想借尸还魂?” 沈临颔首, “极有可能。” 傅玦便去问白阑, “你公公想让何人借尸还魂?” 白阑凄惶摇头, “草民也不知, 公公是族长, 我们整个村子都要听他的,他选了七人做长老,村子里大小事都是他和长老们说了算, 红白丧事也是他们安排。” “哪七个人?”傅玦问。 白阑忙道:“有……厉七, 白五, 有草民的夫君, 还有白九, 白十三,厉九, 厉十一, 有这些人, 村子里大小事都是由他们决断。” 傅玦这时问:“适才那白头的中年男子是谁?” 白阑听到此问面露苦楚,“他……他是……” 戚浔这时灵机一动想到一事, “他是不是白狼转世?” 白阑一惊,显然戚浔说到了要害之地,白阑苦着脸道:“其实草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他应当算是草民夫君的兄长,可不知为何,自小生下来便未在家中养着,而是送去了后山,公公一家对外亦说自己只有一个独子,草民也的确听到过什么白狼转世之言,不过,不是真的白狼转世,而是……而是前朝李氏的先祖——” 她骇出满额的汗来,“我们厉、白两家是改了姓的,祖上本是前朝一位嫡公主的后人,本朝立国之后,我们祖辈被赶进山里,当时活下来的人不多,也不知怎么流传出一种说法,说有法子让李氏先祖转世在后辈人身上,可再图大业。” 白阑摇头苦叹,“哪里还有什么大业呢,不过是此处与世隔绝,他们自欺欺人的做白日梦罢了。” 傅玦看向沈临,沈临道:“主子,那道场兴许就是如她说的,是想让李氏先祖转世,亦或者是让某个人复活。” 白阑知道的并不详尽,林巍这时道:“主子,要不要提审厉虞山他们?” “不着急。”傅玦缓声开口,“先去探探后山有何玄机,我相信知道了后山的秘密,他们说与不说用处便不大了。” 傅玦看向林巍,“你带人连夜去后山,将垮塌之地清理出来。” 林巍领命,先带了两人离开祠堂,一出祠堂,便见整个村子都被一片火光照亮,李廉带着人将所有成年男子绑了手脚聚在一处,女子、老人和孩子,则分了几个院子看守起来,男人们一脸怒火,其他人则是十分惊怕。 林巍过去点了十人,又从农舍中寻了工具,打着火把往后山去。 祠堂内,傅玦还在问白阑,“从去岁七月十五开始,便有姑娘相继而死,这些姑娘可是被害死的?其他过世的男人呢?” 白阑听到此处,眼神有些麻木,“姑娘们是忽然暴亡的,草民也不知是怎么死的,至于男人们,大都是久病缠身,也有早前病死了,为了等日子,便在家中停灵半月的,我们这村子里,女人命贱,为了后山那劳什子,家家户户都是连女儿都能舍弃的。” 白阑心智并未被全部蒙蔽,因此才有此叹,傅玦又道:“因此你们村子里的红白丧事,是此前便有的,并非风水先生现说的?” 白阑微微眯眸,“在我小时候,就见过一次,那时候我两个表姐忽然病亡,送她们出殡之时,也是大红色的喜轿,当时我还不懂,后来想起,才知他们并非病亡。”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二十年前了吧。” 傅玦和戚浔对视一眼,本朝立朝近百年,倘若这村子里二十年摆一次红白撞煞道场,那到如今,最起码能摆四次。 傅玦问:“二十年之前呢?可还摆过?” 白阑不甚确定的道:“幼时那次,便是当时的族长命人去做的,长辈们也不奇怪,看起来并非头一次。” 如果每次都要献祭六七位姑娘,那这村子几十年下来,不知造了多少业障。 傅玦又问:“厉堇昨日来祠堂之时,提到了他曾藏在床底下听什么,你可知道他听得什么?” 白阑唇角紧抿,“我……我只知个大概,当年那位公主也被杀了,可她死前却产下一男婴,送给了旁支族人,想做为李氏的血脉养大,那婴孩生来便是白发,于是有了白狼王降世的说法,后来那婴孩未活下来,于是每一代族长都在想办法复活那婴孩。” 傅玦狭眸,“怎么个复活法?” 白阑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借人还魂,找一个同样得白狼王福泽之人,而后摆道场召唤那婴孩的亡灵,待亡灵附身,他们便要立小朝廷。” 若不是白阑面带忌怕的道出此言,傅玦简直要以为白阑是在哄骗他了,“立小朝廷?复辟李氏?当真荒唐,所以这一代,便是你夫君的兄长与白狼王有关系?” 白阑点头,“他应当也是生下来便与常人不同……后山那里是一处祭祀之地,夫君的兄长自小被养在那里,是当做闻香教1的白狼王供奉的,摆道场用的姑娘们,要献身于白狼王,叫……叫滚丹2,说如此才能召唤亡灵……” 傅玦看向沈临,沈临道:“闻香教正是前朝国教,说来也颇为邪门,只是有皇家震慑方才不敢蛊惑百姓,后来发展至民间,便生了滚丹这一毒恶教义,乃是借传经名义,行奸淫之事,本朝立国之时,曾大肆剿灭过这类教派。” 这常水村因是前朝宗亲之后受着管制,他们不与外界来往,叫朝廷以为他们当真安分守己,却不想他们自己在村子里兴邪教做恶事,还想复辟小朝廷! “你所知就这些了?” 白阑应是,“这些公公和夫君未曾主动说过,都是草民嫁入他们家里二十多年断断续续听来的,草民知无不言,求大人对堇儿宽限一二,他与这些恶事当真无关……” 傅玦略一沉吟,问楚骞,“外面哪般安排?” “男人们绑在一处,老人小孩和妇人们分开看守着。” 傅玦便道:“将她和厉堇带出去看守住,其他人也不必审问,让李廉放话出去,谁若是主动交代,量刑之时必定从轻处罚,若等提审才开口,必定重刑伺候。” 楚骞应是,带着白阑离去,傅玦又吩咐林志成,“后院还有几个人,也一并带出去。” 林志成带走剩下的几个差役,堂中便只剩下戚浔和傅玦,傅玦看向她的腿,“腿还疼吗?” 戚浔还在想案子,闻言醒过神来,“不疼不疼,多谢世子。” 不疼是不可能的,那伤虽未伤及骨头,却也得养个两三日,可戚浔仿佛早已习惯了,并不以为意,林巍说得对,她的确耐磋磨。 傅玦又道:“案子内情虽查明了五分,却还未到了结之时,厉念的尸体可剖验,还有其他几具已下葬的尸体多半也要掘出,今夜好好养你的腿伤,明日得受累了。” 戚浔乖觉点头,“世子放心,这点小伤无碍的。” 见她浑不在意,傅玦忍不住问:“从前经常受伤?” 眼下村中乱象初定,戚浔与傅玦好歹也算共渡过一场危机,见傅玦问,戚浔便也不做隐瞒,“也不算经常受伤,就是小时候在义庄里做活,磕磕碰碰总是少不了。” 眼前的戚浔眉眼弯弯,虽不施粉黛,却清灵玉质,神采动人,傅玦很难想象她小小年纪就在义庄做敛尸人,忽然,他看到戚浔在揉她的右肩,他蹙眉,“肩膀也伤了?” 戚浔摇头,“厉旭适才拽了一把,扯着筋了,无大碍。” 傅玦欲言又止,终是道:“回去,药油给你自己揉一揉。” 他催动轮椅往后院去,戚浔本想婉拒,可见他头也不回的走了,便只好跟上,见他使轮椅使的顺畅,戚浔又好奇起来,到底因为什么,令他堂堂临江侯世子伤好了也要装残? 回到厢房,傅玦起身去拿药油,“活血化瘀极有效,用完便歇下吧。” 戚浔往西厢看了一眼,“白萱还在,眼下她父亲必定被捉了,卑职去问问她,若她想回去,不如派人将她送回她母亲身边去?” 傅玦应好,跟在她后面走到西厢,西厢内点着一盏昏灯,白萱缩在床榻上,看到戚浔便爬到床边来,戚浔坐在窗沿上摸了摸她面颊,“没有人逼你去后山了,眼下你父亲不在家,官府要找他问话,你母亲暂被看守着,你丢了大半日,她多半着急,你是想留下还是想回去找你母亲?” 她语气轻柔,目光怜爱,桌案上一灯如豆,将她侧脸映照的温玉似的,傅玦站在门口看着,心底想,戚浔这样大的时候,能遇见几个这样好声好气对她说话的人? 白萱听到此处眼眶一红,“姐姐,我想母亲。” 戚浔便帮她穿上鞋,“那好,叫人送你回去。” 她牵着白萱的手朝外走,见到傅玦,白萱有些怕的往她身后缩,戚浔安抚道:“别怕,这就是为你那些姐姐们伸冤做主的大人,大人是好人。” 白萱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是不信,戚浔无奈的看傅玦一眼,仿佛在说她尽力了,她拉着白萱出门,傅玦叫来个衙差吩咐一番,白萱这才恋恋不舍的跟着衙差走了。 傅玦望着白萱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皱眉想,他哪里不像个好人了? 戚浔在旁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心思,“世子,小孩子都怕陌生男子,您别放在心上,夜深了,您也早点歇息。” 戚浔说完一溜烟回了西厢,折腾到现在,她的确怕自己肩膀伤的重,她的腿可以瘸,肩却不能伤,明日还得验尸。 她关了门褪下衣裳,倒出些药油,想着适才傅玦的手法给自己揉肩,揉着揉着,药油起了效,温热感缓解了肩膀的酸痛,和适才傅玦为她治腿一样,想到这里,她后知后觉的生出些动容,傅玦看着清贵不凡,却竟能亲自帮她治腿,从军中出来的果真不一样。 傅玦在军中定是十分得军心,十分有威望的少帅,他若是落了残疾,便不能回幽州了,既是如此,他为何还要装残呢? 戚浔想不明白,拉开被子躺了进去。 她这一觉睡得沉,直到第二日天明时分,有人在外头说话才将她吵醒,她定了定神一听,正是林巍的声音。 她赶忙起身更衣梳洗,待一瘸一拐出了门,便见林巍沾了满身的泥,正在和坐在轮椅上的傅玦禀告,见她出来,林巍话头一断。 傅玦看了她一眼,淡声道:“继续说。” 林巍点头,“外间的石门塌陷了大半,如今只有一条窄道能进去,属下进去了看了看,里头和寻常的房屋摆设无异,只是多设了一处神坛,大抵就是厉堇母亲说的什么闻香教教坛,属下还没来得及细搜,主子可要去看看?” 傅玦颔首,又吩咐,“你先去歇着,我带楚骞去搜查。” 楚骞和李廉正站在一旁候命,傅玦又吩咐李廉,“今日继续审,无论村里男女老少都问一遍,重点问几个姑娘死的时候生了何事,除了当真病死的,若有人主动交代行凶过程,也可从轻处罚,有知情者若能知无不言,也可从宽处置。” 村子里信闻香教的多有不怕死的,若人人都咬死不说,他们便颇为难办,而也正是因为人多,他们只需将条件一提,但凡有一人当先开了口,总会有人跟着蠢蠢欲动。 李廉忙道:“昨夜有五个人主动开了口,其中一个是厉冬雪姐妹的父亲,他说他听了厉虞山的话,以为将女儿送去后山乃是为女儿谋福泽,后来女儿身死是他逼迫的,但他并未动手,他下不去手,明面上他没说什么道场之语,只说要将她配冥婚,姑娘听完十分绝望,这才在花轿里服了毒。” 戚浔听得蹙眉,竟真有配冥婚的说辞。 傅玦道:“一个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相,多审一审,稍后还要验尸。” 李廉应下,傅玦看向戚浔,“腿伤如何了?” 戚浔道:“好了大半,能走,世子有何吩咐?” “想去看后山的祭坛吗?” 戚浔一听,眼瞳生亮,“想!” 傅玦便对楚骞道:“准备准备,先去看祭坛——” 林巍带着人忙了一夜,都是累活儿,便与其他人同去歇下,楚骞点了两个亲信,傅玦弃了轮椅,从祠堂侧门往后山去,路上自然遇不到什么人,正好不必解释他这双腿怎么忽然能站起来了。 戚浔跟在他身后,对他能大步流星走路十分不习惯,而通往祭坛的路果真用青石板铺就,一看便是用了心思的,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一处满是泥泞的山洞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山体顺着石壁垮塌,堵住了原本的石门,林巍带人挖开土堆后,一侧的石门已经被顶破,只剩下半边能进出,傅玦大步在前,走到门口,矮了矮身子踏入了甬道之中。 戚浔跟上,楚骞几个断后。 甬道并不长,很快众人进入一处横道,横道往左绕过一块壁墙,便到了待客用的厅堂,期间黼黻铺地,家具器物俱全,角落里宫灯仍煌煌燃着,格局的确与家宅无二,傅玦在堂中看了看,一眼瞧见东西两侧各有一道暗门。 他抬步往西走,入了暗门,又是一段甬道,甬道内昏暗不见光,傅玦掏出火折子点亮,回头道:“跟紧些——” 戚浔应是,仍一瘸一拐的走在后面,傅玦大抵想到她腿脚不便,走的慢了许多,待走出甬道,便又是一处豁然开朗的厅堂,厅堂内白狼旗帜煊赫,正是闻香教祭坛。 贡台用白玉石精心修建过,台前放着半人高的铜鼎,台上则供奉着一幅画像,多半是闻香教开山祖师,画像下还放着个黑檀雕花木盒,那木盒尺来长短,看色泽有些年头,离得近了,才看清其上雕刻着繁复咒文,戚浔猜测里面放着至关重要的教内法器。 教坛除了贡台,四面挂着数十面旗帜,其上白狼栩栩如生,四周印刻着难以辨认的咒文,戚浔看得久了,莫名觉得眼晕。 其余之物不过是些寻常摆设,戚浔思来想去,还是走到贡台边去细查,她先看了画像,又去看那木盒,奈何木盒机关繁杂,她一时难以解开。 正苦思冥想之时,一只大手将盒子接了过去,傅玦看了看盒上机关,开口道:“这是前朝蓝州元氏的机关锁,这盒子恐怕是前朝宫廷之物。” 说话间,机关锁“吧嗒”一声打了开,戚浔惊讶一瞬,没想到傅玦还会这些,她的神情落在楚骞眼底,楚骞便道:“我们主子行军打仗多年,行兵布阵奇门遁甲样样皆会,这机关锁并不算什么。” 戚浔有些敬服,傅玦却不以为意,他抬手将盒盖打开,一时二人都皱了眉头。 盒子里装着个正红色绸布包裹,那包裹包的严严实实,看不出里头是何物,傅玦谨慎起见,从袖中滑出一把短匕,用匕首将包裹挑开。 待最后一片绸布掀开,傅玦和戚浔齐齐变了脸色,这包裹里面躺着的,不是什么教派法器,而是一具早已干瘪骨化的婴尸。 三奠子11 三奠子11 这是一具保存完整的婴尸。 尸骨头身四肢皆在, 整体不足尺长,外形干瘪, 原本的肌肤血肉干燥皱缩, 变成一张深褐色的硬质蜡皮紧贴在骨架上,乍看时,像一尊粗糙的嶙峋泥塑。 见戚浔和傅玦都面生惊色, 楚骞忍不住走近来看, “这是——” “这是干尸。”戚浔回答的十分肯定。 傅玦看向她,“是活婴的干尸?” 这一问问到了紧要之处, 戚浔摇头, “还不确定, 卑职要细细验看。” 傅玦将干尸从黑檀木盒子中取出, 又将红布垫在底下放在贡台上, 戚浔上前一步, 先掂了掂分量,发觉果然不足二斤重。 楚骞万万没想到这盒子里竟然放着干尸,还是婴孩的干尸, 他纵然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人, 此刻也觉心底膈应的慌, “婴儿的干尸, 这……这是如何制成的?” 戚浔头也不抬的道:“将尸体放在干燥高热, 又颇为通风之地,让尸体中的水分迅速挥发, 水分挥发完了, 尸体便不会腐烂, 此法虽然可行,要求却十分苛刻, 稍不留神,便保留不成完整无损的尸身。” 戚浔上下细看了一遍,“制作这具干尸之人一定十分懂行,才能保留的这般完好,一般境况下,一具干尸制成,重量会减轻大半,而如果原来的尸体上留有伤痕,也会一并保留,可这具干尸表面的皱褶却十分自然,不见任何伤痕印记。” 楚骞听的寒毛直竖,“戚仵作怎么什么都知道?” 戚浔这时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头道:“都是师父教的,后来翻了些医书,也学会了不少。” 楚骞轻啧一声,“术业有专攻,难怪戚仵作能在大理寺任职。” 戚浔不再多言,只小心翼翼的将干尸拿起来细细比看,验尸傅玦和楚骞都不在行,便都在旁边默然看着,楚骞又端过一盏灯来给戚浔照亮。 戚浔秀眉紧蹙,严肃又专注,灵动毓秀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持重老成,看了好半晌,她缓声开口,“不是活婴的干尸,是死婴制成的。” 傅玦眸色微深,“为何如此说?” 戚浔将干尸放在红布上,深褐色的尸体与红布对照,莫名有些悚然之感,她却浑然不觉,“世子请看,这具尸身血肉肌理萎缩干硬,骨相却完整的保留了下来,其胸廓扁平,几乎与脊柱紧贴,而锁骨处突出,并未上举,且胸廓比腹部还要细痩,这表明婴孩诞下时就是个死婴——” 说至此处,戚浔在自己锁骨处比了比,“若婴孩是活产,有过呼吸,胸廓应扩张,锁骨因胸廓扩张上举成平滑模样,而非眼下这般突出。” 她又去看干尸,“这具尸身内的脏器也已经萎缩干硬,剖验成效不大,否则,倒是可以剖验看看,死产的婴儿肺脏是不曾膨大的。” 傅玦听得清楚明白,眼底带了几分激赏。 芙蓉驿案和书院案,戚浔虽也验尸,可都是常见的成人尸骨,眼下这婴孩干尸他连听说都未听说过,可戚浔却验的细致入微,又讲的鞭辟入里,令他一个外行人都明白了其中关窍,实在是更令他刮目相看。 傅玦不自禁的去看戚浔专注入神的眉眼,“厉堇的母亲说,前朝那位公主在死前曾诞下过一个婴孩,交给了旁支族人抚养,可若生下来便是死婴,又如何交予旁人之手?” 若是活婴,还可说是李氏血脉,若分明是个死婴,谁敢接手?更别提抚养了。 戚浔也觉得十分古怪,“婴尸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褶皱之间积攒了灰垢,可如果说已经放置了百年,又有些不像,当年村子里是有人看守的,他们不可能在看守人眼皮子底下修建祭坛,卑职更倾向于是在朝廷给他们自由之后,他们才敢修建此地。” 她略一思忖,“至于干尸,或许是当年那个婴孩的后人也不一定。” 傅玦这时道:“更甚者,这婴孩只是个寻常死婴,被彼时的领头者制作成干尸巧立名目,借此控制整个村落。” 戚浔亦觉有理,不由附和。 傅玦将婴尸包裹,重新放进黑檀木盒子里交给楚骞,又带着戚浔看了一圈祭坛之后,沿着来时的甬道往待客厅堂去,厅堂内并无异常,他又往东侧的暗门去。 此处暗门直通几间屋阁,书房卧房皆在其内,待看到卧房内一张黄花梨拔步床之时,傅玦知道了厉堇当初躲在何地,戚浔也瞧见了,心底亦做了然。 傅玦内外搜查了一番,狐疑道:“若自小将人送入此处养大,便终日难见日光。” 戚浔道:“卑职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说生而白发者,既非祥瑞,也非妖物,极有可能是胎里带来的病,得此种病之人,不得让太阳暴晒,否则极易殒命,常水村的人或许是将那人当做白狼王转世供奉,恰巧合了医书上所言。” 傅玦便看向她,“医书从何处来的?” 戚浔心知傅玦是在意外她知道的不少,便道:“师父给过,自己去买去借,几年下来看过不少。” 傅玦一边搜查屋内的书案一边问:“何以如此用功?” 戚浔也跟着翻找书柜,口中道:“彼时虽然拜了师父,可官府并不接纳女子为仵作,卑职又是罪族之身,除了将仵作一道学至极致之外,实在没有旁的办法,幸而后来运气不错碰到一件太守大人为难的案子,卑职刚好帮上了忙,这才跟着师父名正言顺的验尸。” 将仵作之道学至极致,这便是戚浔微末之时唯一的念想,傅玦又看向戚浔,只瞧见她纤细的指节正在翻看一本书册,即便是看一本不值得起疑的书本,她的目光也是专注的,傅玦想从她面上窥见一丝苦涩或者唏嘘,可她眸如平湖,面上也只有沉静。 这处洞屋内线索有限,傅玦并不在此地久留,没多时一行人便顺着来路回了祠堂,待回了厢房,傅玦见戚浔还是一瘸一拐的,便道:“腿上的伤还要再上药油。” 戚浔立刻应是,转身朝西厢去,傅玦动了动唇,到底没再提帮她上药油的话。 不多时,李廉回来复命,禀告道:“世子,有一人愿意交代村子里的邪教从何而来,是一个叫贺音的妇人,是白霄的母亲。” 傅玦对此人有印象,此前去白霄家门上,贺音表现得十分淡漠,他立刻道:“带她来问话。” 傅玦在人前又坐上了轮椅,戚浔上完药出来,和沈临、楚骞二人一同侯在一旁。 很快,李廉将贺音带到中堂问话,一看到傅玦,贺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拜见大人——” 傅玦凉声道:“你要交代什么?” 贺音一开口便语声苦涩,“大人,民妇是去岁过世的白歆的母亲,白歆是被逼死的,这村子里的人,各个都受了族长的蛊惑,各个都中邪了一般。” “您不知道,村子里历代族长都出自他们一家,是几十年未变的,后山的祭坛也是族长的祖父六十年前修的,也是他们家里,出了好几个生来白发的,他们说自己家里是白狼王降世,又说能复辟大楚,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那邪教的信徒……” 贺音说至此语声一痛,“民妇本不是这村子里的人,十多年前,民妇的夫君出村子贩货之时认识了民妇,民妇觉得他可靠,便跟着他嫁了过来,起初也不知这村子里藏着这么多秘密,后来渐渐发现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十分信奉一种神教,他们不定时的集会,却不许女人们知道,民妇虽然觉得古怪,可男人们的事我们妇道人家也不好过问。” “直到去年,去年小人的夫君就好似换了个人一般,经常带着白霄去后山,后来,还带着白歆去,白歆去过一次之后,回来便大哭,民妇背着那杀千刀的问了她,这才知道她竟在后山被强暴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狠心的父亲……” 贺音泪盈于睫,“是他父亲交代不许她抵抗的,民妇知道此事,自然要去质问夫君,可没想到老实了十多年的人,竟在那时变脸,说女儿已被白狼王选中,不得更改,我若将此事宣扬出去,他也护不住我。” “民妇娘家早就无人了,心底害怕不敢反抗,便帮着歆儿逃走,可没想到她终究还是被追上,还跌死在山崖之下。” 贺音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他们将她打扮成新嫁娘模样下葬,又去后山忙活了一晚上,民妇当时便心死了,后来佯装顺从,哄骗夫君和白霄道出了些内情,秋莲去官府报官之时,民妇也想同去,却实在害怕……” 贺音哽咽道:“大人前日去家门上时,民妇未做理会,因民妇也不知道大人此来是要铁了心查探,还是走个过场,前次秋莲报官差点被打死,结果官府来也未如何深查,民根本不敢妄动,如今大人捉拿了他们,民妇这才敢说真话。” 贺音一口气说至此处,有些气喘,傅玦道:“你起来说话。” 贺音站起身来,眼泪止不住的落,“这村子里的男人都走火入魔了,女人们自小足不出户,根本不知外面世道如何,一切皆听男人吩咐,若非此番到了时辰要摆道场,民妇还不知这些人竟是这等歹毒心肠的,歆儿还有韵儿几个姑娘,都是被至亲之人生生害死的。” 傅玦肃眸,“你知道其他人的死因?” 贺音颔首,“民妇知道,韵儿是在花轿里服毒的,因她父亲说要将她配冥婚,她绝望之下服毒而亡,她父亲救也不救,歆儿是被逼的坠下山崖跌死的,冬雪冬梅两姐妹,冬雪也是被配冥婚吓得,在家中上了吊,冬梅和念儿一样,都有气喘病,他们故意给孩子吃发物,引得气喘病发作——” 贺音又道:“雯儿是被他那狠心父亲捂死的,这是白霄父亲亲口所言,意在安抚民妇,说别家也是这般狠心的,只有白家那丫头,是当真得病病死的,病死后在家里停了十天才出殡,亦是红丧事。” 贺音语声颤抖,身子也止不住的战栗,“这村子里本就十分看重男儿,民妇原先以为只是寻常的看重继承家业之人,可未想到,他们根本未将自己闺女当做人看,为了那子虚乌有的道场,竟然能亲手害死自己的骨肉,虎毒不食子,他们当真是……” 从去岁到正月,村子里一共死了七位姑娘,若贺音说的是真的,那其中六位是被谋害致死,傅玦面沉如水,“那一同出殡的男死者呢?” 听到这话,贺音嘲弄的惨笑了一声,“大都是老死或者病死的,只有白五家的孩子,发羊角风,白五未曾给药,活活看着死了,白五是村子里的长老,他膝下没有女儿,有两个儿子,这个儿子病了几年,他便舍得让他陪葬,哦不,他们不觉得是陪葬,他们觉得孩子们会去极乐之地……” 傅玦蹙眉看向沈临,“这是红白撞煞的道场,怎么可能有去极乐之地的说法?” 沈临颔首应是,“不仅如此,他们选的日子属下昨夜看了,都是极凶煞之日,分明是想将死者亡灵催生为厉鬼去引魂。” 而贺音听到此言面上一痛,“厉鬼……” 沈临忙道:“这是道家一种禁术之中的说法,并不能当真,按道家所言,人身后所去之地,只看生前造下的福祉业障。” 贺音听到此话松了口气,傅玦又问她,“你可去过后山祭坛?” 贺音摇头,“女人是不能去的,只有男人们能去,只是这么多年了,各家各户的女人们多少都知道一些,却只听自家男人的话,把那神教当成好物。” 贺音知无不言,并未想过以后,想到自己男人和儿子,又忍不住落泪,“也并非全都是十恶不赦之人,只是那神教害人,他们都走火入魔了,大人英明,若是能将这神教除了,村子里的人能安生些便是对民妇们恩同再造了。” 傅玦问:“若你夫君和儿子也获罪呢?” 贺音闻言忙又跪下,“大人英明,我夫君虽然助纣为虐,却并未杀过人,白霄虽然也信了那神教,却也不曾害人,求大人明鉴,就……就算获罪也没什么,只要还留有一条命在,民妇也不后悔道出实情。” 傅玦略一沉吟,“你主动交代有功,于你夫君与儿子也有些许好处。” 贺音顿时大喜,连连谢恩,她所知已道尽,很快退下,她一走,傅玦便吩咐楚骞,“带人去坟地,将几位受害者的尸体掘出,令戚仵作验尸。” 按照贺音所说,七人之中有六人是被至亲害死,而这些人信教信的六亲不认,既是如此,傅玦并不打算提审这些人的父母,若验尸得了证据,自少些纠缠争论。 楚骞奉命离去,李廉亦继续去查问村中其他村民,沈临便叹了口气道:“这村子避世,莫说信邪教,便是当真建了小朝廷也难被发觉,如今沉疴多年,已是药石无医,此番治罪之人不在少数,剩下的老弱妇孺不知如何生存。” 傅玦道:“会令京畿衙门想办法的。” 沈临仿佛想起什么,“京城外有一处养济院的吧?倒是能安置些老人和幼童。” 养济院在大周,多为寺庙或官府建造,寺庙靠着香客布施,官府则是从朝中拨银两,又或者号召富绅们捐钱捐物,建造起的屋舍用作收容无家可归的幼童或者鳏寡老者,京城外和大周各个州府城池皆有设立。 戚浔听到这养济院眉眼微动,并未接话。 傅玦也并未在此处多言,不多时林巍几个起身,傅玦便转而问起厉虞山父子三人的情状,林巍道:“三人分开关的,厉虞山和厉旭一句话不说,也不要吃的喝的,入定了一般,倒是那白发男子,神情惶恐不安的很,时不时叫人,我们都不曾搭理。” 傅玦冷着眉眼,“再关半日,你带着人去厉虞山以及几个长老家中搜一圈,看看有无与凶案和闻香教有关之物,若有,一并带回祠堂来。” 林巍领命而去。 如今村中人都被看守住,十一婶算是个例外,她仍在祠堂帮忙做饭食,每每看到傅玦等人,神色都惊慌不安,等到了日暮西斜之时,终是忍不住来寻戚浔说话。 戚浔还是亲和模样,“婶子有何事?” 十一婶颤声道:“姑娘,大人此番,是当真要惩治整个村子的人?” 戚浔摇头,“不是惩治整个村子,是惩治犯了罪责之人,无罪之人,自然不会被惩治。” 十一婶眼底一片惶恐,“那大人可会惩治知情不报者?” 戚浔看着十一婶,“婶子,你若是知道什么,便告诉我们吧,大人此番来,是当真想救你们于水火,你在村中多年,想来也看过不少悲惨之事,何必还护着他们呢?” 十一婶正需要有人劝诫,见戚浔如此说,一咬牙定了决心,“那……那我说,可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知道,二十年前村子里便行过一次红白丧事,彼时……彼时我差点被选上,当时被选中的姑娘也要去后山,那时后山住着的人,乃是厉族长的弟弟。” 戚浔心头一跳,纵然知道二十年前的确有过一次红白撞煞的道场,可十一婶做为亲历之人道出,震撼还是不同,戚浔忙带着十一婶去见傅玦。 见了傅玦,十一婶更为忌怕,先重复了一遍对戚浔说过的话,又道:“本来选了民妇,可民妇的母亲不忍心让民妇去后山,便让民妇装会染人的大病逃过了一劫,亦因为此事,民妇家里被记恨上,民妇未嫁人便来守祠堂了,也幸而民妇未嫁人,若嫁人生了女儿,只会让她白白在世上受苦。” 难怪十一婶早前对戚浔道出些警醒之言,而戚浔更未想到,十一婶一辈子不曾嫁人生子,独守着祠堂过活,在大周这个世道,不嫁人的姑娘要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都活在流言蜚语之中,而十一婶当初还并非自愿来守祠堂的,可想处境有多艰难。 若非心性强大,只怕不能独自面对多年,戚浔一时有些敬服十一婶,忍不住问道:“婶子可记得那一次死了多少人?” “七个人。”十一婶的语气十分肯定,“我刚好是第七个,我装病之后,他们又选了另一家的姑娘……” 十一婶垂下眸子,“那个姐姐算是因我而死,也是如此,这些年来我一直十分歉疚,可我一个女人,我根本没有办法,村子里不许本村姑娘嫁出去,只有少数男人能出村做活,女人们都是要一辈子在此地的,我们……根本不敢反抗。” 戚浔只觉难以想象,在距离京城三日路程之地的山村中,竟有这样一处可怖的避世之地,张秋莲虽然后来改了口,可若非她逃出村子报官,此事还不知要被隐瞒多少年。 十一婶又断续说了许多,与贺音所言相差无几,傅玦又问了二十年前的受害者葬在何处,由十一婶亲自带着去找坟冢。 到了天黑时分,楚骞带回了其余六具尸体,其中四具尸体皆已有严重腐坏,七月死的厉韵几乎只剩一堆骨架,戚浔连夜验尸。 祠堂厢房眨眼之间成了义庄,七具尸体排着摆放在草席之上,令人触目惊心,戚浔在屋内一角点燃苍术,又含了一枚苏合香丸方才开始验尸。 傅玦坐着轮椅在门口处,见屋内光线不够明亮,又吩咐楚骞点灯,很快,厢房内恍如白昼,戚浔戴上护手面巾,先去验第一位死者厉韵的遗体。 厉韵死在七月十五鬼节当天,彼时正值盛夏,死者死亡不久便会开始腐坏,如今只剩一副骸骨,也难为了挖掘尸体的楚骞他们。 戚浔一旦专心致志开始验尸,便是心无旁骛,中间李廉来回报了两次村民供词,也未能打扰到她,她弯着腰身蹲在地上,一蹲便是一盏茶的功夫,只等双腿酸麻难忍方才起身歇息片刻,春初的夜里尚有寒意,可她额上却出了一层薄汗。 时间一点点流逝,角落里的灯花暗了又亮,夜色渐深,整个祠堂都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等戚浔再起身松活之时,便觉周围安静的厉害,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却只见傅玦站在门口,他弃了轮椅,身边也无楚骞等人,看的戚浔颇为不惯。 “歇歇再验?”见戚浔看过来,傅玦开了口。 戚浔摇头,指着第一具遗体道:“厉韵的确是中毒而死,尸表虽已腐化,毒却留在了骨头里,依旧是类似毒鼠药之类的毒,也有可能是砒/霜,尸骸上没有伤痕。” 尸体腐败的厉害,能看出的确是中毒而死,再多的线索却难得,幸而如今当务之急是确定死因,若死因与贺音所言相符,凶手便也呼之欲出了。 “第二具遗体是白歆,她右腿小腿胫骨骨折,脑袋前额骨骨裂,此处也是致命伤,当是从山崖坠下之后脑袋撞上石块之类的硬物而亡。” “第三具遗体是厉冬雪,她的尸体经过一冬并未完全腐坏,只是霉变严重,在她颈部发现了勒沟伤,伤痕从颈部两侧向后斜行,沿下颌骨角经耳后上行,到枕骨后形成提空,留下的伤痕,是俗称的八字不交,是典型的前位自缢。” 戚浔扫过三具尸骸,“前三人的死因与贺音说的一样。” 戚浔微微一顿,“第四具尸体是死者白妤,腐坏程度也不高,尸表并未发现明显外伤和勒痕,若是贺音说的病死,需得剖验之后才能知道是何种病灶,厉冬梅和厉念也是一样需得剖验。” 这时,戚浔又看向第六具尸体,“厉雯的死因的确是窒息而死,面部青紫肿胀,眼膜上出血点明显,口唇有淤血状,牙根有出血点,口内壁上亦有牙齿顶破的伤痕,除此之外,死者手指发紫,指尖有挫伤,全身出现多处淤血点——” 戚浔语声沉重了些,“口唇上的伤,能证明她是被捂死,凶手捂住她的口鼻,这才让她唇齿受伤,并且捂死一个人要比一个人自缢来的慢得多,死者长时间挣扎,导致身上的血脉加速流动,而后造成了身上多处淤血状。” 傅玦眸色亦寒肃起来,“贺音说的是真的,捂死厉雯的正是她亲生父亲,她母亲应当不知情,这才跑去官府报官。” 春日的夜寒尚能抵抗,可查明真相后的心寒却让戚浔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傅玦看见了,又见剩下三具尸体皆要剖验,便道:“明日再剖验吧,如今已不急这一时片刻。” 时辰已不早,戚浔连着验了四具尸体,虽未剖验,可她验的细致,也十分费心力,而要定一件案子,只有证供自是不够,验尸所得证据为证据链之中最关键的一环。 戚浔看了看屋内角落里刚换了不久的蜡烛,索性道:“既然已经开始了,便验完死因吧,卑职还坚持的住,至多一个多时辰便可验完了。” 她说完此话,又怕麻烦傅玦在此等候,便道:“世子可回去歇下,我自己在此也不怕的。” 空荡荡的厢房外是黑漆漆的祠堂中庭,厢房内虽然明亮,可角落里停着一抬大红色的喜轿,喜轿旁边则是七具腐坏程度不同,却都显得十分狰狞可怖的女子尸体。 戚浔却说她不怕。 傅玦心底漫起一丝酸涩来,他叹了口气,“我在此监工,你且验你的。” 戚浔望着傅玦,一时不确定他是为了陪她,还是真的在此监工,不过傅玦要决定做什么,她也劝不了,于是麻利的开始剖验厉冬梅的尸体。 她有所怀疑,剖验之时便十分精准,不过片刻,便得了结果,她越过白妤的尸体,又去剖验厉念的尸体,此时却花了更长时间。 角落里的蜡烛晃了几晃,傅玦走过去将灯花挑亮了些,一回头,正看到戚浔前额一片细汗汇聚成一滴汗珠儿,正险险的从她眉心滑下,下一刻便要滚入眼睛里去,傅玦眉头一皱,抬步上前,同时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巾来。 “别动——” 他微微倾身,话音落定,巾帕拂过戚浔眉心,正将那一抹汗意擦了去。 戚浔正全心验尸,根本未曾发觉汗珠要落入眼中,只觉傅玦忽然靠近,又说了个什么,而后眉心有何物一拂而过,根本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她下意识抬眸看向弯身而下的傅玦,傅玦的手刚收回至一半,一时竟被她眼神摄住,她杏眸内七分专注两分悲悯,又有不知发生什么的一分懵然,全数落在他身上,一时给人一种他被她深深凝望着的错觉。 傅玦呼吸放轻了一瞬,又将巾帕往前伸了伸,“汗,要落进你眼里了。” “哦。”戚浔应了一声,又转回目光继续剖验,划了两刀之后才彻底醒过神来,后知后觉的补了一句,“多谢。” 傅玦居高临下的站在她身边,看她削瘦的身子蜷成一团,背脊低低弯着,一时有些后悔没让他们多搬几张长案来,这时,他目光一晃落在了她后颈上,那处纤细洁白,脊骨分明,他忙移开视线将巾帕放回了袖中。 戚浔这时开口道:“这二人的确患有气喘病,咽喉水肿严重,气道狭窄,很容易呼吸不畅导致窒息,只是厉冬梅身亡已久,胃内查不出什么了,不过厉念胃里还有些许残存之物。” 戚浔正剖验至厉念胃脏,从中提取了一团污物,傅玦见状立刻从一旁灯盏之下拿了个瓷碟来,戚浔小心翼翼的将污物放进去,分辨半晌,犹疑着道:“这似乎是……是什么江鲜,是似虾蟹之物……”她拧眉,“气喘病者忌食禽蛋江鲜。” 傅玦心下一沉,“又如贺音所说!” 一股寒意好似阴冷的蛇一般爬上戚浔背脊,未验到这一步之前,她实在不敢相信贺音所言皆能应验,这些正值妙龄的姑娘们,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亲生父母亲所害? 戚浔心上好似压了千斤重石,半晌才开始收整死者遗体,整饬好伤口之后,她又开始验看白妤的遗体,贺音说过,白妤是病亡,想到此处,她心弦略松。 她如常那般检查尸表,见躯体之上并无任何异样,她继续检查死者头部,她指节缓缓按进死者发根游弋,忽然,她如遭雷击一般的僵愣了住。 她触到一抹硬物悄无声息的嵌在死者顶骨之中。 三奠子12 三奠子12 戚浔用剖尸刀和竹镊, 将一枚两寸长的铁钉从死者顶骨中拔了出来,看着这枚铁钉, 戚浔只觉不寒而栗, 傅玦亦沉声道:“白妤也并非病死。” “铁钉刺入顶骨,可刺破脑内血脉,伤及脑髓, 死者会忽然晕厥暴亡, 表面上的确看不出任何异状。”戚浔将铁钉放在一旁当做证物,看向躺着的其余六具尸体道:“这七人都是被至亲之人谋害而死, 没有例外。” 傅玦狭眸, “这便是历朝历代皆要铲除邪/教的缘故。” 傅玦见戚浔还蹲在地上, “验完了便回去歇下, 夜已很深了。” 戚浔双腿发麻, 颤巍巍起身动了动腿脚, 这才开始收拾箱笼净手,待齐整好一切,便与傅玦一同往后院厢房去, 戚浔边走边道:“如今虽知道了死因, 可他们父母皆是信了闻香教的, 若只是寻常审问, 只怕他们不会承认。” 傅玦道:“自然有法子让他们开口。” 言毕, 傅玦看了一眼戚浔的腿,“回去再上一道药油。” 戚浔正一瘸一拐走着, 闻声立刻应是, 她这腿如今算是遭了罪, 昨夜的伤还未愈,今天又蹲了半日, 这会儿麻痛难当,不知回程之时能否骑马。 思及此,她问道:“世子觉着这些人几日能审完?” 傅玦抬眸看了眼天色,“也出来数日了,三日内审完将村子交给苗文成,我们回京复命,如何处置,还要看陛下的意思,善后交由京畿衙门去做。” 他代表刑部本是为命案而来,却查出了个邪/教,如今整个村子都信教,审问证供,量刑定罪,罪犯押送安置皆是繁琐,傅玦自然不必牵绊于此。 戚浔一听,心知三日之后多半会启程归京,届时她的腿总能好了。 到了厢房,戚浔自回西厢,却听见外面林巍、楚骞等人进出,不知傅玦在安排什么,她梳洗躺下,又给腿上上了一道药油方才歇下。 第二日清晨,戚浔一睁眼便听外面传来说话声,等她更衣出来,便见林巍正在对沈临诉苦,眼风一错看到她,忙对她招手。 戚浔快步走过去,“林侍卫何事?” 林巍道:“主子说你昨夜验出来,几个姑娘都是被谋害死的可对?” 戚浔点头,林巍一咬牙,“贺音是昨日交代的,除了她之外,其他几个姑娘的父母亲没有一个开口的,当真是狠心啊,如今主子正分开审,也不知能不能审出什么,我看有几个人是根本连用刑都不怕的。” 沈临道:“贺音是外村人,与其他人到底有些不同,这些做父亲的,信教至深,妇人们又都耳濡目染只听当家男人的,若交代了不许她们乱说,她们自然畏怕,那个张秋莲呢?” 林巍摇了摇头,“张秋莲根本不知道厉雯怎么死的,就说前几日还好好的,且给厉雯定了亲事的,当天下午厉雯闷闷不乐,晚上半夜就出事了,我们说厉雯是被捂死的,她还不信,非说厉三不可能谋害厉雯。” 沈临叹气,“女儿死了,不想失去丈夫,便自欺欺人了。” 戚浔听到此处,也觉作难,这些村民受邪/教荼毒日久,已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攻破,她便问林巍,“林侍卫昨日去厉族长家中可搜到过什么?” 说至此,林巍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搜到了两本鬼画符的书,他们那闻香教不是正统道家,用的却是道家的说法外加些许杜撰,反正如何对他们有利,他们便如何编撰,根本是利己之作,又将那白狼王当做教中神兽,正好他家里有个生来白发的。” 祭坛是六十年前修建的,那时朝廷给了村里人自由,这厉族长便开始在村子里再兴国教,又摆出白狼王降世之言,既能蛊惑人心,又能提高他们家的地位,虽说并未复辟小朝廷,可这与世隔绝的常水村,却也是他们家说一不二了。 “自顾邪/教大都是创立者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才费心思建,钱权女色,皆是所求,寻常审问他们不开口,若是利用闻香教呢?或者,让贺音去劝自己的夫君,一旦有一个男人开了口,其他人或许也会突破。” 戚浔说完,林巍道:“戚仵作,你可是和主子想到一块儿去了。” 戚浔有些意外,林巍扬唇道:“主子也是你这般做想,我回来之前,就是去吩咐贺音劝自己丈夫,这会儿贺音怕是在苦口婆心的劝呢。” 戚浔闻言却并不意外,傅玦虽自小行军,却并非粗莽之辈,他样貌清贵俊逸,若只看外表,更似手握重权的文臣,放在幽州军中,自然当是儒将,谋时运筹帷幄,勇时匹敌万军,治军他都不在话下,审案子自然也可信手拈来。 戚浔不由问,“那世子眼下在审问谁?” 沈临道:“应该在问那位白狼王转世的,你要不要去听听?” 戚浔自然有兴趣,于是沈临在前带路,林巍也一并跟着往正堂去,堂中傅玦和李廉果真正在提审那生而白发之人。 他被关了两天一夜,只吃过两块干饼,此时饿的昏昏沉沉,被押出来之时还想挣扎,可很快便吃了苦头,这终于令他意识到,村子里变天了。 “叫什么名字?” “厉乾,乾坤的乾。” “乾”字为天,厉虞山给他取这个名字,可想而知含着野心,傅玦又问:“你自小养在后山,那你可知你是何身份?” 厉乾满头黄白头发,眉毛亦是黄白之色,侧颈上有几处白斑,而因常年在后山不见天日,整个人都显得比正常人肌肤苍白,他听到这一问,神情倨傲起来,“我是闻香教圣主,是白狼王转世,只要你们听我的话,我便能护佑你们康泰喜乐,而你们若敢违抗我,灾厄便会将至你们身上,到时候药石无医!” 厉乾这一套说辞很是利落,好像说过千百回了,傅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是谁教你说这些的?” 厉乾微微一愣,有气无力的身体支撑不了太多傲气,没多时便委顿下来,他抿紧了唇不说话,傅玦又问:“你应当知道,你并不是什么白狼王转世,也没有任何法力,是你父亲教你这样说的吧?他自小将你养在后山,说你如何如何尊贵,可你小小年纪一个人住在后山,必定是十分孤寂害怕的。” 厉乾听得眉心几簇,这时,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傅玦问他,“想吃饭吗?” 厉乾立刻抬头看他,眼底流露出渴望,傅玦看到他的神情,更证实了心底的推断。相比其他被厉虞山一家蛊惑的村民来说,厉乾本人,大概是心思最为简单的,他是这一出假戏中最重要的角色,也只有他自己最知道他不会任何法术,不能保护任何人。 而常年生活在后山,没见识过外间的人情冷暖,更令他心思纯直。 傅玦继续道:“想吃饭,便老老实实将这些年你父亲交给你的话说来,还有,交代‘滚丹’一事。” 厉乾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我……我父亲在何处?” “他和你弟弟都被关起来了,你不必害怕,你父亲就算咬死不说,此番难逃罪责。” 厉乾深吸口气,“我……我的确是假的,我从记事开始,父亲便告诉我我是不一样的,我的确不一样,我生而白发白眉,好像受了诅咒一般,可父亲却说这是吉兆,这是白狼王转世,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眼睛看不清东西,我害怕见日光,别人可以在太阳底下上山下水的跑,我在太阳底下一会儿便要被晒伤……” 厉乾老成的面孔上透着与年纪不符的茫然,“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护佑别人?后来渐渐长大,我渐渐明白了父亲的意图,我没法子,我只能照他说的做,而父亲,好像是真的相信有白狼王存在一般,他比任何人都虔诚。” “至于滚丹,我也是去岁才知道的,父亲说到时间了,我要帮助他完成一个仪式,于是他教我如何与女子欢好,又选了村子里的姑娘送到我那里去,我……我自然没什么好拒绝的,我有时候想,或许父亲说的是真的也不一定……” 他背对着门口,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之中,屋外天光大亮,他却有些紧张,他半点都不习惯屋子里这样明亮刺眼,傅玦这时问:“所以,你奸污了七个姑娘?” 厉乾闻言忙抬起头来,“我没有……她们也是愿意的……或者说,她们不敢反抗……”说至此,他自知理亏,又低头喃喃,“她们没有反抗,我也只是听话而已……我们所有人都是自愿的……” 厉乾虽是找补,却是承认了有其行径,傅玦也不多做为难,命人带他下去用些饭食,这时他看向外面,“都进来吧。” 沈临三人在外听了许久,闻言方进门来,傅玦看了眼戚浔,“腿伤如何了?” 戚浔忙道:“好了许多了。” 傅玦点点头,这时李廉从一旁捧出一本文书薄册,“世子,几个长老都未曾开口,白五审问了半夜,只说自己的孩子是发羊角风救不活而死,一直不承认是他未曾施救。其他村民倒是有几个年轻小辈交代了,可几位死者死时他们都不在跟前,只说了些邪/教集会的事,他们并不常去后山,小辈也是等十岁才往后山去。” “并且,每次都是由父亲或者长辈亲自带着,习惯了父亲和长辈们的威压,他们都不得不听,很快便皈依闻香教,这教派也无特别的教义,少年们也不觉得受到束缚,相反闻香教还教男尊女卑,正合了他们心意。” “每次红白丧事,厉虞山都是不在场的,他会带着人在后山和厉乾一道做法事,至于黑檀木盒子里的婴儿干尸,他们年轻一辈都没见过。” 傅玦又问:“厉虞山和厉旭如何了?” 林巍上前一步,“厉虞山还是老僧入定了一般,在屋子里打坐,嘴巴里面念念有词,厉旭有些熬不住了,昨夜给了水和面饼,今天一早又叫人,我们未曾理会。” 傅玦道:“再熬一熬。” 戚浔在旁听见,只觉傅玦实在沉得住气,分明听见厉旭熬不住,却还是不急提审,她仔细咂摸片刻,也觉得眼下还不足以攻破若厉旭这等人的心防。 村子里只要不生民乱,傅玦便半分都不着急,他治军御下多年,又与狡诈悍勇的西凉军常年作战,对于人心之幽微复杂再了解不过,打蛇要打七寸,对于人之七情六欲,亦要拿捏的精准。 傅玦吩咐李廉不必再审,只将所有人晾着,如此晾了不到半日,反倒是几个村里长老惶恐不安起来,傅玦此时仍不急着问,他在等贺音。 直等到日暮西垂,贺音方才带着白霄的父亲白老三到了祠堂,白老三一脸的颓败之色,跪下行礼后脑袋垂着再未抬起,他好似被抽走了全部生气,傅玦问什么,他便恹恹的答什么。 “草民媳妇说的是真的,我家歆儿是跌死,白家丫头是病死,其他人都或多或少都是被家里逼死或是谋害死,两个有气喘病的,是家里给吃了发物,吃的蟹,后来病发了,眼看着走了,人刚走,便去厉族长家里报信,当时草民和其他几个长老也在。” 傅玦凝眸,“你说白妤是病死的,可我们的仵作却在白妤头顶发现了一根铁钉,她是被人从顶骨钉入铁钉而死。” 白老三一脸惊讶,“这……这怎么可能,她父亲当日来报信的时候,说的是她受寒高热死的,我们去看的时候,没看到任何古怪。” 傅玦道:“那便是他骗了你们。” 白老三欲言又止,随后又垂下脑袋,“我们……我们也未曾细查,他或许不想让大家知道,是他亲手杀了女儿吧。” 白老三既然开口,便是最有力的人证,而看到他交代,其他人又如何能在重重威压之下死咬着不说? 傅玦又问闻香教的由来,白老三道:“祭坛是厉族长家里建的,他们家和当年的驸马乃是表亲,他们的祖辈地位也是极尊贵的,因此在最初一代人中,他们家本就极有威信,而闻香教本就是大楚国教,我们的祖辈死在周人手里,我们自己又被圈禁在这破落村落之中,老一辈人自然是心底含恨的。” “那你们呢?” 白老三未曾抬头,“如今村子里还活着的,已经没有经历过当年大乱之人了,我们这地方与世隔绝,若不信奉点什么,怎能安心苟活于此?前朝……前朝已经很久远了,我们再也不可能恢复宗室富贵之身,只是……只是忍不住做梦。” 傅玦默然片刻,“若是让你去令其他人开代行凶过程,你可愿意?” 白老三踌躇的抬起头望着傅玦,傅玦道:“对凶手不可宽恕,但村子里其他信奉闻香教的老人妇人和孩子可宽恕一二,你要知道,你们信奉前朝国教,还与厉家一起妄图复辟前朝,等同于谋逆,论罪起来,皆是诛九族之罪。” 白老三打了个寒颤,“草民,草民愿意试试——” 傅玦看向李廉,李廉便带着白老三往关押其他人之地而去,傅玦又吩咐楚骞,“跟着去,听他们交代之后,立刻带人去搜集凶器和证物。” 楚骞领命而去,沈临见状不由叹道:“主子这般安排,可省事多了。” 林巍亦觉妙极,“如此,就不必咱们日日跟着他们纠缠辩驳了,这些人脑子都成榆木了,问他们简直是对牛弹琴,能把人气死。” 傅玦如此安排的确讨巧,天黑之前,已有两家人开口承认谋害亲生女儿,亦交代了行凶历程,有这些突破口,其他村民们便似一盘散沙,而傅玦许诺对老人和妇人孩子从轻处罚,亦唤起了他们残存的几分人性,天明时分,几家人全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犯案之家的证词写了厚厚一摞,其他村民的证供也写满了半本文书册子,傅玦先将证词翻看了一遍,又清点了楚骞带回来的各样证物,见无遗漏之后,吩咐林志成赶回白石县,令苗文成带着县衙衙差入村准备接管。 林志成奉命离开,傅玦方才提审厉虞山和厉旭。 厉虞山被关了三日,精神却还算尚好,只是期间少进食水,显得有些气虚,相比之下,厉旭的脸上则写满了惶恐不安。 父子二人一同跪在堂下,厉虞山背脊笔挺,目光落在眼前地砖上,老神在在的模样,厉旭佝偻着背脊,一时看厉虞山,一时看傅玦,惊慌难安。 傅玦道:“将村民们的证词给他们看看。” 厉虞山二人被绑着双手,李廉便拿着证词支在二人眼前,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正是几家人如何被厉虞山蛊惑,如何接受自家女儿被选中,又如何谋害自家女儿的过程。 厉旭先去看,看了没几行便变了脸色,厉虞山本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见厉旭神色惊恐,这才抬了抬目光,很快,他眼底也生了波澜。 “这……这不可能……” 厉虞山低喃了一句,一旁厉旭亦道:“父亲,他们全都招了,我们……我们……” 厉虞山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都是他们一面之词罢了。” 李廉这时拿出了厉乾的证供,“厉族长,那你再看看这一份证供。” 看到连厉乾也老老实实交代诸多,厉虞山端着的肩背往下一塌,他似乎十分不敢置信,眼瞳迅速转动,又忽而看向傅玦,“你们……你们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你们一定是严刑逼供了!” 傅玦好整以暇的看着厉虞山由从容笃定到惊慌失措,厉虞山这几日四平八稳,不过是以为整个村子抱团排外,又深受闻香教蛊惑,绝不可能有人对大周官府开口说实话,只要其他人不招供,他们厉家便风雨不侵。 可他不曾意识到,他在此与世隔绝之地活了一辈子,做惯了村子里最有话语权之人,可实际上,这村子到底不是他的小朝廷,村民们因信教而忌怕他,可当有人打碎他们的幻梦,来自大周朝廷的威慑,和即将落在他们身上的刑法,都更令他们胆寒。 “是你们耍了手段,否则……否则他们不会……”厉虞山急促的喘息起来,他到底年事已高,又经了几日磋磨,此刻再也支撑不住的歪坐在地。 厉旭见状更为慌神,又看傅玦神色漠然不为所动,便知他们大势已去,他一咬牙劝道:“父亲,我们,我们也招了吧……” 厉虞山喘不上气,口中断续道:“你可知……可知这是……何罪?” 厉旭一听又害怕起来,这时傅玦凉声道:“人证物证已是齐全,你们即便不招,也能定你们的罪,只不过主动交代,能多与你们几分体面。” 厉虞山闻言面露恼恨之色,“休要哄骗我们,当年……当年你们赵氏,便是如此哄骗我们的祖辈,将他们骗到这荒村野地里来,所有家主皆被斩杀,咳咳——” 厉虞山猛咳起来,咳得面色涨红,却还是继续道:“这漫山遍野的松柏之下,都是我们李氏后人的骸骨,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可李氏没有亡,大楚终有,咳——” 他咳得弯下腰去,人亦瘫倒在地,厉旭唤了一声“父亲”,跪着到厉虞山身边推他,傅玦看了沈临一眼,沈临上前给厉虞山问脉,而后在他背脊处使劲拍了两下,总算让厉虞山缓过气来,他喘着粗气瞪向傅玦,“大楚终有复辟那日!” 他如此冥顽不化,傅玦也不意外,“继续收监他二人,押送回京后再审。” 衙差们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架起,厉虞山却忽然挣扎要往门口的廊柱上撞去,竟是要寻死,幸而衙差们眼疾手快将人制住。 傅玦在屋内道:“卸了他的下巴,莫要让他自尽。” 底下人听令而行,很快将厉虞山二人拖走,沈临无奈道:“适才还怒发冲冠,怎么忽然就要寻死?” 傅玦道:“只怕是不愿回京城,不愿入我朝监牢。” 沈临看出门去,看向远处苍翠的山野,“他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傅玦催动轮椅往前,“历朝历代更迭,本就是尸山血海,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我朝已立国百年,他此行确是谋逆之举。” 沈临叹了口气,“他看着年过古稀,只怕是对当年之乱记忆最深的,因此耿耿于怀,其他人根本没见过大楚,连听都听的少,不会凭空生恨。” 傅玦懒得深究,“等苗文成来了,将此处交给他接管,我们可准备回京了。”他又看戚浔,“这两日你将验状写好,待回京呈堂。” 戚浔应是,很快便去寻笔墨,在西厢写了一下午,当天晚上便将数张验状写完。 林志成从村中回白石县县城需得一日,苗文成赶来村子里也要一日,因此第二日暮色时分,才将苗文成等来,他带了二十多个衙差,整个白石县县衙几乎倾巢而出。 见到傅玦,苗文成一边擦汗一边道:“昨日天黑时分林捕头才回来,当时一部分衙役不在城里,又令人去召回,这才耽误了不少时间,世子恕罪。” 傅玦自然不至于怪罪,只将村内境况交代一二,又道:“明日村里交给你接管,你自作安排,林捕头和李捕头带着衙差们押送凶犯回京受审,你衙门也要出些人手。” 苗文成来的路上已经从林志成那里知道了村子里是怎么回事,想到在他管辖之内竟然生了闻香教这样的前朝邪/教,苗文成只觉自己乌纱帽不保,“世子,这村子里出了这样的大祸,实在是下官管束不力,下官万死难辞其咎,只是——” 傅玦懒得听他叫惨,打断道:“京中定案之后,亦会商讨这村子如何处置,这几日你只需善后,且确保此处不生民变即可,至于你的罪责,暂无需担忧。” 苗文成大喜过望,立刻拜谢,傅玦随即叫来李廉和林志成,安排二人押送嫌犯,又对李廉道:“你们可用三日入京,我带着证供先一步回去。” 他说完,又看向站在角落里的戚浔,如今案子进入尾声,少了戚浔的差事,她便站得远些,傅玦看着她道:“戚仵作与我一道回京。” 戚浔自然也愿意快些回京城,立刻应下,见傅玦还与其他人议事,她便先行告退回去收整包袱,待夜色渐深,又早早歇下,她入睡时朝窗外看,傅玦仍未回来。 村子里不仅生命案,还有前朝邪/教作祟,傅玦自然不得轻忽,安排好诸多事宜已经是子时之后,回到厢房时,便见西厢漆黑一片,林巍在戚浔门口听了听,回来道:“戚仵作歇下了,主子不必担心。” 傅玦淡淡点头,又安排明早归程之事,待歇下时,已是后半夜。 第二日天不亮戚浔便醒来,没多时,东厢也亮了灯,今日要启程回京,且傅玦是打算星夜兼程赶路的,自然越早越好,戚浔用过早膳,又去与十一婶道别,而后便带着包袱去正堂与林巍等人汇合。 苗文成亲自将傅玦送至门外,又看着傅玦被抬上马车,而后便见一行人在晨曦之中离开了常水村,林巍驾车,楚骞和戚浔几个皆御马,戚浔腿还未好全,马背颠簸之间颇为不适,却也不得不忍下。 他们一路疾驰,很快便出了常水村,这时,傅玦忽然叫停,他掀开帘络看着戚浔,“戚仵作来马车上——” 三奠子(完) 三奠子(完) 戚浔腿上正不适, 乍听此言眼瞳禁不住一亮,可叫她的人是傅玦, 她谨慎的问:“世子有何吩咐?” 傅玦扫了一眼她的腿, “让你来你就来,不必多言。” 既然傅玦这般说,那她只好从命, 将马儿交给楚骞, 自己爬上了马车,这马车车厢宽敞, 轮椅放在门口角落, 傅玦正坐在上首位上。 戚浔挨着门口坐在轮椅对面, 迟疑道:“世子让卑职上来做什么?” 傅玦上下打量她两瞬, 高声吩咐林巍启程, 待马车走动起来, 傅玦才道:“你腿上伤还未好,未免回京之后对宋少卿不好交代,你与我一道坐马车回去。” 戚浔有些意外, 就算她伤重, 宋怀瑾也不敢真的与傅玦计较, 何况这路上要走两日一夜, 有差事便罢了, 眼下并无公差,难道要她两日都和傅玦在马车里大眼对小眼吗? 戚浔抿出丝笑来, “多谢世子美意, 只是卑职腿上的伤已无大碍了, 卑职与您同乘一车,实在是于礼不合。” 傅玦淡淡的看着她, “怎么于礼不合?” 戚浔心道这还要明说吗,可见傅玦一本正经模样,只好道:“卑职与您身份有差,怎能同乘一车呢?” “哦?你和宋少卿没有同乘过一辆马车?” 戚浔摇头,“没有,宋少卿出入并不坐马车。” 戚浔一边说,眼风一边打量着马车内的装饰,车厢宽敞结实就算了,车板上铺着地毯,她还坐着软垫,车厢的颠簸比马背上的颠簸小多了,真是可惜了。 傅玦见她眼珠儿扫去别处,分明有些留恋,心底只觉好笑,“从前没坐过,今日开始坐,我身份在你之上,我说什么,你照做便是。” 戚浔一时语塞,“可……” “可什么?与我在一处你不自在?我待你,不够你们宋少卿待你亲善?” 戚浔不能说不自在,她可能得浑身难受,尤其想到那日在大理寺库房被他撞见,她便不能将他当成寻常上司对待。 若是旁人,必定不敢认同傅玦这话,可戚浔诚恳的道:“您是军中统帅,威名赫赫,少卿大人自不能与您相比,卑职在您跟前总要提着小心,的确不适应,您看……” “多待片刻你便适应了。”傅玦不疾不徐的说。 戚浔哑口,她看出傅玦是当真要她坐马车了,既拗不过,那她也只好听令,此番出京办差,傅玦待她的确和善,还给她治过腿上的伤呢,思及此,戚浔绽开一抹笑颜,“既如此,那卑职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世子您待下属当真亲厚。” 她长这么大颇为不易,尤其跟着师父入京以来,更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不可得罪,谨慎守礼是应当的,可倘若一味死脑筋,便要惹上司们不快,能在官衙里任职,只有一手精湛的验尸之术是不够的,至少还得会察言观色。 目前来看,傅玦似乎并未将那件事放在心上,这令她暗暗地松了口气。 见她总算听话,傅玦也眉眼微展,“你在我跟前不必拘谨,说来你隶属大理寺,我并非你直属上司,你尽可随意些,那日对着厉旭几人,我看你胆子挺大。” 说起那日戚浔还有些心有余悸,她看了眼傅玦袍摆掩着的腿,“卑职那不是胆子大,卑职那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跑也跑不过,何况那时卑职不知您是装的……” 最后两字出口戚浔就后悔了,她立刻道:“卑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傅玦点头,“嗯,此事知情之人甚少,若走漏风声,是谁说漏嘴便一目了然了。” 戚浔心底五味陈杂,想知道傅玦为何装残疾,却又明白这不是她该问的,她再三保证,“您放心,卑职绝不出卖您!” 傅玦牵唇,“嗯,我也觉得你不会出卖我。” 戚浔刚松下来的心弦猛地一紧,傅玦这是何意?他觉得她不会出卖他,是因为他也知道她的秘密吗? “今日起的太早,养养神吧。” 她正思绪百转,傅玦却忽然撂下这么一句话闭上了眸子假寐起来,戚浔秀眉紧拧,忍不住打量他。 傅玦生的一副得天独厚的长相,去了病容后,更显的俊逸非凡,他此刻闭着眸子,虽少了压迫感十足的目光,可他眉骨陡立,剑眉入鬓,无端透着目下无尘的气势,这样一个人,戚浔如何敢全然放下戒心? 为何好端端让他撞见呢?偏偏他还不问不提,戚浔心里七上八下,目光便越发明目张胆,忽然,傅玦薄唇微动—— “我脸上有花吗?”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傅玦继续眼也不睁的道:“不累便将包裹里的卷宗拿出来整理整理。” “是,卑职这就整理。” 戚浔心虚的收回视线,耳朵有些发热,她又瞟傅玦一眼,怀疑他长了三只眼睛,很快,她起身将对面座位上的包裹拿过来,轻手轻脚的打了开。 昨夜傅玦归来的晚,正是为了避免遗漏,增加了许多证供,眼下包袱之中的卷宗,除了受害者几家的,还有许多村民的口供,戚浔一页一页的看,又分门别类的齐整好,等傅玦养好神,她已经将卷宗整齐完毕。 时近午时,天穹暖阳高照,他们的车马疾驰在山道上,若不去白石县县城直接上官道,可少用半日时辰,然而再如何算,都要在马车上渡过一夜。 离京时二月初,如今已进二月中旬,山野层林尽染苍翠,徐徐微风中能闻到青草花香,戚浔掀开帘络看外头景致,面上有些自得其乐的悠哉。 傅玦坐在主位上,虽未与戚浔说话,却将她一颦一蹙看在眼底,他忽然问:“洛州义庄在何处?” 戚浔心底警铃大作,傅玦先前好奇过她的出身,这也无可厚非,可如今怎越问越细? 她缓缓转过脸来,“就在洛州城外,世子可去过洛州?” 洛州在京城以南,幽州在大周最北,戚浔料傅玦未曾去过,可谁知傅玦道:“幼时去过一回。” 见戚浔意外,傅玦道:“幼时随父亲去过。” 临江侯傅韫已战死,傅玦如此提起,戚浔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道:“那世子可去过洛州的沧浪湖?” 沧浪湖为洛州盛景,傅玦却摇头,“不曾去过,那时去洛州,也不过匆匆而过,后来父亲带我去了幽州,便再未南下过。” 戚浔叹气,“卑职也未去过,听闻景致极美。”说至此又话锋一转,“听闻世子十岁上便上了战场,果真令人敬服。” 恭维上司总不会错,可傅玦道:“并非为了上战场才去幽州,当年我生母过世,父亲不放心留我在京城,这才将我带去幽州。” 傅玦是傅韫的庶出子,而临江侯夫人膝下并无所出,他生母一过世临江侯便将他带走,可想而知嫡母待他并不好。 她却没想到傅玦会对她说这些,戚浔意识到自己知道的越来越多了,她赶忙将话头带回到洛州义庄来,“竟是如此,卑职当年去义庄也是情势所迫,卑职虽说见过死人,可在义庄敛尸,却不止和死人打照面那般简单。” 傅玦似乎很感兴趣,“那是如何?” 戚浔觉得说自己如何敛尸,比听傅玦说他的家事来的轻松,于是大大方方的开讲,且当是为这无趣行程找些乐子,“要给有人认领的死者整理仪容,还要给死者上妆,您能想象吗?卑职还未学会给自己描眉,便先会给死人描眉了……” 本是心酸旧事,戚浔却讲的妙趣横生,她清脆的声音传出车厢,外头沈临几人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要靠近车窗问一句缘故,戚浔便扒开帘络与他们解惑。 沈临自小学医,与验尸有些共通之地,亦说起自己学医医人见了多少可怕伤病,如此一路上将彼此学艺入京讲了个七七八八,戚浔莫名觉得与他们亲近了几分。 天黑前他们便上了官道,既不在白石县停留,今夜便要彻夜行路,待暮色降临,月朗星稀,未在白日养神的戚浔终觉困顿,今夜要歇在马车上,虽不能躺着睡,可好歹比马背上强,戚浔靠着车璧酝酿睡意,傅玦却开口喊她。 “你今日是不是忘了上药?” 戚浔醒过神来,借着一丝月光从包袱里摸药油,忽而“呲”的一声,是傅玦点亮了火折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 戚浔摸出药油,又将自己裙摆往上掀了掀,拉起裤脚露出纤细小腿,那日红肿青紫的伤处如今已经消肿,只剩下一痕淤青还有些疼痛,傅玦举着火折子,没有熄的打算,戚浔略一犹豫,侧了侧身自己上药。 车厢里漆黑,火折子的光亮将戚浔的小腿照的白花花的,傅玦掠过一眼便不再看,戚浔倒也利落,很快便将裤脚放下,傅玦又道:“肩上的伤呢?” 戚浔忙道:“已是好了!” 傅玦略一犹豫,将火折子熄灭,嘱咐道:“睡吧。” 马车辚辚,颠簸不断,戚浔却很快睡意朦胧,迷迷糊糊之间她只觉身上多了一层什么,又有人将帘络放下将夜寒挡在外头,她无力睁眸去看,索性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她正睡意香甜,马车却忽然提了速,颠簸更甚,以至于她惊醒了过来! 定眸一看,却见马车空荡荡没有傅玦的身影,她手脚虚软的拉开帘络,外面驾车之人竟变成了张伯,张伯狠命的抽打马背,一边回头去看,口中焦急的道:“逃,小姐,我们快逃——” 戚浔一颗心跳的飞快,耳畔响起了急迫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又以围堵之势朝她们涌来,戚浔急的呼吸不畅,远处的喊话声好似索命的鬼魅。 “抓住她们,那是永信侯府的公子和小姐!” “抓住侯府逃奴,拱卫司赏赐百金!抓住永信侯府的小姐,赏赐万金!若能把永信侯府公子的尸体带回去,赐二等爵并拱卫司副指挥使!” 刺耳的吼叫声伴随着马蹄声越靠越近,张伯却忽然将缰绳交到了戚浔手里,他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道:“小姐,自己逃!逃的越远越好,张伯去绊住他们!” 戚浔来不及说话,张伯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她无声的喊叫着,手中的缰绳却忽然变作了灵蛇一般的藤蔓将她捆绑了起来,一错眼,她恍惚间看到远处有个白衣少年,他好似货物一般被人拖行,又有人举起一把铡刀,狠狠地往他脖颈上铡去! “哥哥——” 戚浔一声大喊惊醒了过来!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冷汗盈满额头,急促的喘息之中,她看清了傅玦严峻的面孔,傅玦蹲在她身前一尺之地,正严肃的看着她。 好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戚浔一个激灵,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你做噩梦了。”傅玦沉声道。 戚浔动了动唇,却觉嗓子干哑的厉害,马车还在走动,却慢了些许,起伏的帘络之外,透进一抹清晨的曦光,天竟然要亮了。 “我……”戚浔垂下眸子,不与傅玦对视,“我梦见了族人。” 她不断的深呼吸,这时,忽而看清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白色狐裘斗篷,这斗篷她再熟悉不过,连忙要从肩上扯下来。 傅玦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你刚醒,先盖着。” 他很快松手,退回座位上,缓声道:“你刚才喊了一声哥哥,是梦见族中哥哥了?” 戚浔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对。” 戚家家主只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幼子,她不该有亲哥哥,而整个戚氏大族,自然是有她堂哥的,傅玦缓声道:“戚家出事的时候你年纪尚小,竟还记得?” 戚浔摇头,“记不清了,梦里梦见的也看不清模样,只有个意向。” 傅玦默然片刻,“缓缓吧,今天天黑之前便能到京城。” 戚浔没再还傅玦的斗篷,她将斗篷拉的高了些,那一圈白色的狐裘毛领正好挡住她半张脸,她呼吸之间闻到斗篷上有一股清冽芳润的龙涎香,那香味令她神识清明了三分,于是她深吸口气,将半张脸都埋进了斗篷里,又闭上眸子缓神。 傅玦未发一言,等日头升起,戚浔才恢复了精气神,她将斗篷叠好还给傅玦,众人又停下马车用了些干粮补给,复迎着艳阳踏上了回京的官道。 越是临近京城,官道越是平整,马车飞驰,在日落之时,已看得见京城城门,戚浔露出喜色,外间林巍等人也兴致高涨。 林巍问先去何处,傅玦道:“先送戚仵作归家。” 戚浔略一犹豫,“还是先去大理寺吧,今日回京,先去衙门应个差。” 傅玦道:“也好,我亦正要去大理寺。” 金色余晖铺满天际之时,马车进了城门,繁华嘈杂迎面而来,戚浔看着满目的人间烟火竟觉得十分难得,穿过御街,马车直朝着大理寺衙门而去,待到衙门之外时,天色尚未黑透。 傅玦是要坐轮椅的,戚浔当先跳下了马车,就在那一刹那,已有人喊她的名字! “戚浔!” 戚浔转身去看,正看到周蔚和谢南柯几人下值,她眼底一亮应了一声,周蔚立刻一路小跑过来,到她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她,“真的是你回来了!” 戚浔也有些高兴,“是呀!我办完差事了!” 谢南柯几人也跟过来,周蔚拍了拍戚浔的肩膀,“怎么看着瘦了!差事很难吗?” 戚浔肩上还未好透,一时吃痛,“嘶,轻点!”又回头去看马车,只见傅玦已坐着轮椅下来了。 傅玦看着他们一群人寒暄,昏暗的暮色之中,面上神色莫测,周蔚几个也瞧见他,立刻行礼问安。 傅玦只问:“宋少卿呢?” 谢南柯道:“少卿大人眼下不在衙门。” 傅玦扑了个空,一时拧了眉头,林巍问他,“主子,那咱们回刑部?” 傅玦“嗯”了一声,戚浔上前道:“明日少卿大人一定会来衙门的,世子慢走,多谢世子相送。” 她抱拳行礼,分别的十分利落,傅玦要做样子,又被抬上了马车,待林巍驾车调转马头,傅玦又听见周蔚几个急切的问戚浔办了何种差事。 傅玦看着宽敞的马车车厢,忽而觉得车厢空落落的。 戚浔放下箱笼和包袱,也未对众人说明到底是何案子,“你们到时候问少卿大人吧,我还不知这案子能不能说,累死了,下值下值,我也要归家歇着了。” 周蔚狐疑道:“很机密的案子吗?你此行与临江侯世子一道,可曾受什么刁难?” 戚浔笑,“世子待属下亲厚,哪有什么刁难,我腿上受了点小伤,回来的时候坐着世子的马车,他并没摆什么架子。” 周蔚和谢南柯对视一眼,周蔚道:“那便好,你跟着旁人办差,还担心你受欺负呢。” 戚浔又与他们寒暄片刻,见天色不早,便分别各自回家,戚浔催马一路回了安宁坊,带回到那方小院方才松了口气。 入屋点灯,先去看草王八,见其安然无恙,戚浔苦闷的道:“我以后再也不敢在马车上睡觉了,差点坏了大事!” 草王八脑袋朝外缩了缩,嘟嘟吐了两个泡泡表示同情。 戚浔安歇一夜,第二日一早又至衙门应卯,这时方才见到宋怀瑾,自然禀告差事办的不错,宋怀瑾听完亦放了心,她本以为今日傅玦要来大理寺,可在衙门等了半日,也未见他来,反倒是刑部派人将宋怀瑾叫走了。 这案子刑部主审,也的确没有傅玦往大理寺跑的道理,戚浔想着这案子复杂,且嫌犯尚未入京,几日内多半定不了案,而事实果然如她所料。 在她回京第二日,常水村一众嫌犯才被押送至京城,先关押在刑部大牢,而后三法司会审,因是与前朝邪/教有关,案子也未张榜昭告天下,直等到二月下旬,戚浔才从宋怀瑾处得了些眉目,而这么些时日,戚浔竟是再未见过傅玦。 未见着傅玦,戚浔心底总有些不放心,一来二去,竟越是胡思乱想,这日午时之后,宋怀瑾从刑部归来,戚浔忙凑上去问案子进程。 宋怀瑾道:“那族长和族长之子,都判了斩刑,害人的几个主犯也是死罪,其他帮凶有流放的,寻常的信邪教的村民做了不少赦免,也是占了法不责众的好处,那村子不能再继续与世隔绝下去了,京畿衙门要下特令,让村子里的人分散搬去别处居住,衙门给补给银钱。” 这结果与戚浔所料不差,戚浔这时问:“大人可见着世子了?世子没对大人说什么吧?” 宋怀瑾一笑,“你怎么知道世子对我说你的事了?” 戚浔心底突的一跳,“他、他说什么了?” 宋怀瑾一脸与有荣焉,“说你办差勤恳,此番在村子里不辞劳苦,验尸也验的好,还玩笑说要令你去刑部办差,那我岂能同意?” 戚浔提到嗓子眼的心倏地落了地,“是这样说的……” “不然呢?难道还能对我说你坏话不成?” 戚浔心道那也说不准,面上应道:“那卑职就放心了,卑职底下办差的,总是怕世子不满意。” “满意,满意的很,说还要与你赏赐呢,不过最近几日,他应当无空。” 戚浔这几日担惊受怕多了,下意识对傅玦也多了几分关注,忙问:“世子要忙别的差事?” 宋怀瑾摇头,“不是别的差事,是他的封赏下来了,他此番大败西凉,使得西凉主动求和,陛下是要给大赏赐的,如今定下了要议和,赏赐自然也要落定了。” 说至此,宋怀瑾低声道:“他是侯府庶子,早年一直未曾袭爵,这一次嘛,可能一下要进爵了——” 进爵位…… 戚浔不由意外,“那岂非是封王?” 宋怀瑾点头,“是。” 戚浔眨了眨眼,心底的大石彻底的落了地,傅玦若是封王,必定不会再领小小的刑部侍郎之差,他们往后说不定再也难打照面了! 傅玦最好能忘记她身上的怪事,她这样的微末之人,他一定很快就将她抛之脑后! “戚浔,世子要进爵位,你怎么这样高兴?” 戚浔情不自禁喜形于色,闻言连忙道:“世子战功赫赫,这是好事,卑职为他高兴!” 她此话也是发自肺腑,宋怀瑾轻啧了一声,忽然问:“你跟着他办差,路上没生出什么事端吧?” 戚浔茫然,“什么事端?” 宋怀瑾道:“你高兴过了头,倒像你得了什么好处似的,你到底是个小姑娘,世子呢正是血气方刚……” 戚浔这才反应过来宋怀瑾是何意,忍不住瞪向宋怀瑾,“大人您在说什么?卑职是那种人吗?” “你自然不是,不过……”宋怀瑾欲言又止,而后转了口风道:“我也是关心你,很多事你不懂……” 戚浔如何不懂,她是女子,身边又都是男子,自然知道该防备什么,可后来她发现她根本不用防备,因这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会对一个整日与尸体为伴的女仵作起坏心,别人对她忌讳还来不及,当初认知到这一点,她无奈的生出些庆幸。 “您放心,您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卑职也会自保的。” 宋怀瑾知道她是个机灵的,又与她论了论常水村的案子,待到下值之时,戚浔一身轻松的往安宁坊的宅子去,她刚走进街口,便看到一道身影在她宅门前徘徊,离得老远,她一眼认出是张伯。 戚浔心底一紧,连忙催马过去,二人打了照面,戚浔四周看了看道:“您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张伯低声道:“小姐,陆家的公子和小姐有消息了!” 四园竹01 四园竹01 “当年在禹州分开后, 陆家小姐辗转去了湖州,当时山穷水尽, 几个亲信侍从的画像到处都是, 他们没处落脚,正好遇见一家戏园子收学徒,陆家小姐便干脆进戏园子做学徒, 随从们也都隐匿了下来, 这几年他们也在找咱们。” 哪怕在屋子里,张伯也压低了声, 戚浔听得一阵恍惚, “一转眼已十多年了, 陆家姐姐如今哪般情形?” “成了戏伶, 也是没法子的事, 她的戏班子很快就要入京了。”张伯叹了口气, 看戚浔的眼神带着疼惜,无论是仵作还是戏伶,都是卑贱的行当, 曾经将军府和侯府的千金, 如今都落得这般田地, 怎不叫人心疼? 戚浔倒不遗憾, “戏班子里虽鱼龙混杂, 却也是极好的藏身之地,且常常四处奔走, 也不好叫人追查踪迹, 只要人平平安安的, 做什么行当不要紧。” 她又问:“那陆家哥哥呢?” 张伯面色微肃,“没有联系到陆家少爷身边的人, 陆家小姐那边的人说,陆家少爷早就入京城了,如今只有咱们先和陆家小姐碰面,才知具体情形。” 戚浔蹙眉,“竟早就入京了?” 张伯也未想到,“当年三家分开送公子们走,陆家是一路南下的,送去何处,也只有他们自己的亲信知晓,按照年岁,陆家少爷今年也二十又一了,改名换姓后,都该娶亲了,其实不该回京的,回京太危险了。” 戚浔沉声道:“他必定也不甘心。” 张伯叹气,“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公子小姐们是多少人拿命保下来的,若一旦露了踪迹,便再无活命的可能,老爷夫人们在天之灵如何能瞑目?” 他这话有劝戚浔之意,戚浔心底明白,“拱卫司的确追查的紧,您放心,我会谨慎小心的。” 张伯见夜色已深,便起身,“老奴也不好多留,这便走了。” 张伯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事,“前阵子是老太爷和老爷夫人还有公子的忌日,老奴已经祭拜过了,小姐不必挂心这些。” 说完此话,只见屋子里冷冷清清的,而戚浔孤零零一人,愈发令人疼惜,戚浔对他道谢,“知道有您在我自放心,前些日子正在差事上,我也不敢妄动。” 戚浔将张伯送到院门口,“过几日我去铺子看您,此处周围皆是民宅,莫要让街坊邻里眼熟了您。” 张伯应声,戚浔开门先朝外张望了片刻,这才将张伯让了出去,待关门回屋,戚浔坐在堂中发了会儿怔。 瑶华之乱生在十五年前的上元节,至那年二月初,卫、陆、宁三家便被定了诛族之刑,二月初九,三家家主问斩在宣武门外,而被送走的五个小辈只有她和陆家兄妹逃脱,她的亲哥哥卫泽以及长肃侯府世子宁璟皆惨死在拱卫司刀下。 当年出事时她还不到四岁,如今记忆中也只有离京之后东躲西藏的日子,她与陆家小姐陆毓扮做亲姐妹逃至禹州,后入白马寺养济院藏身,可还不至两年,便被查到行踪,二人不得已分开。 这些年她一直在想陆家姐姐是否安然无恙,更没想到陆家公子陆砚早已回了京城,想到不日便能与她们兄妹二人相见,戚浔心潮难抑。 他们都好好活着,这已是最大的安慰,而若她哥哥和宁家哥哥还活着,他们也到了娶亲年纪了,想到此处,戚浔心腔子里又生出一阵窒痛。 翌日戚浔如常去衙门应卯,常水村的案子初定,她无公案在身,又得两日清闲,一转眼时节入三月,草长莺飞,春意盎然,戚浔果然再未见傅玦一面,直到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日,一道封赏旨意昭告天下。 临江侯世子傅玦大败西凉有功,加封王爵,赐秦州为封地,享万户食邑。 傅玦成为大周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异姓王,亦令傅氏一跃成为世族之首,可两日之后,朝中再下旨,幽州十万兵马统帅竟换了人选,朝野坊间议论纷纷,不知傅玦此番是赚是赔。 戚浔得闻傅玦封王,先替他高兴,可没想到这日刚至衙门上值,便听闻周蔚和谢南柯几人议论幽州换了统帅。 见她来了,周蔚拉她一起议论,“你跟着王爷办差,可听他说过幽州兵权被夺之事?”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兵权被夺?没有呀,世子未提此事。” “别叫世子了,人家已经是王爷了。”谢南柯如是道,“他当然不会主动提呀,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双腿残疾,弓马已废,自然不能回去掌兵了。” 周蔚颔首,“先临江侯便手握西北兵权,如今到了王爷手中,还干脆打服了西凉,我若是陛下,我也要想法子缴了他的兵权,反正西凉不是已经求和了吗?他如今腿上受伤不良于行,岂非正好名正言顺将他留在京中?” 戚浔听完此话心底只想,傅玦若是真落了残疾也就罢了,可他的腿伤已经好了,圣上竟还是夺了他的兵权? 等等……傅玦的残疾,是装的…… 戚浔神色几变也未想明白其中道理,明知道装残疾会被留在京城,他却还要装,难不成,是傅玦自己不想回幽州? 她默然不语,表情却莫测深长,周蔚古怪道:“戚浔,你莫不是知道什么?” 戚浔回过神来,摇头,“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且世子封王是好事,或许用兵权换这王爵,正合他心意。” 谢南柯啧啧摇头,“这可不一定,没了兵权只剩下个王爵,又有残疾在身,今岁也就罢了,西凉求和,王爷威慑犹存,可你再等几年且看,必定是另一番光景。” 戚浔也明白此理,可她相信傅玦不傻,他既然装的一本正经,自然有他装的目的,她便道:“有残疾又如何,王爷初初回京不是暂掌了刑部侍郎之责?虽是行动不便,却也未影响什么,还大老远的出京办案呢,说是……” 戚浔一时想不出个好词,索性道:“说是身残志坚也不为过!” 她这话刚说完,站在她对面的周蔚表情就变了,戚浔莫名,“怎么?我说错了吗?上次的案子老远,王爷也星夜兼程赶路,的确是身残志……” “咳咳,拜见王爷——” 周蔚咳嗽两声,对着戚浔身后抱拳行礼,戚浔和谢南柯反应过来,顿时变了脸色,待转过身来,赫然瞧见傅玦竟不知何时坐着轮椅出现在了门口。 宋怀瑾跟在他身侧,脸色极是难看。 “拜见王爷——” 戚浔和谢南柯赶忙行礼,宋怀瑾赔笑道:“王爷,这几日衙门清闲,他们都开始躲懒了。”他又朝戚浔几个轻喝道:“还不去找事做?” “是——” 戚浔正想溜走,傅玦开口道:“戚仵作留下。” 戚浔迈出的步子险险顿住,回身的笑容有些僵硬,她万万没想到,封了王的傅玦竟然还会坐着轮椅出现在大理寺。 “王爷有何吩咐?” 傅玦和蔼的道:“你们大理寺的路不平,过来帮本王推轮椅。” 林巍没跟着,他正缺个侍从,可选谁不好,为何点了她? 戚浔硬着头皮应是,上前走到傅玦身后,抬手一推,精铁巧制的轮椅竟是纹丝不动,她拧眉,使足了力气,这才令轮椅滚动起来。 大理寺的路的确不太平,往库房去的方向还有两道缓坡,戚浔不知前次傅玦是怎么自己去库房的,可她想到他这残疾是装的,便越发气闷,傅玦是在整治她! 宋怀瑾只以为傅玦和戚浔相熟才喊了她,倒不以为意,口中道:“只是送个卷宗,王爷本也不必同来,这案子定了,王爷又值封王大喜,正该好好养伤,修整几日才是。” 傅玦道:“这卷宗要紧,不能因为本王身双腿不便就轻易躲懒,否则怎能算是身残志坚呢?” 戚浔正憋着一口气将他推上缓坡,此言一出,那口气一松,轮椅顿时停了下来,傅玦这时头也不回的道:“戚仵作,本王说的对吗?” 戚浔累的不轻,喘着气道:“您说的都对。” 宋怀瑾轻咳一声,“这丫头胡言乱语,您别放在心上。” 傅玦笑,“怎会,戚仵作这是在赞誉本王。” 戚浔心里叫苦,傅玦不会以为她在诅咒他吧,她不过随口一说,且那话的确是向着他的呀。 说话间到了库房外,魏文修迎了出来,宋怀瑾将一份文书交给他,“是前几日白石县的案子,好生封存。” 库房内早先堆满了文书,如今文书移去后面,倒显得空落落的,傅玦也瞧见了,便问:“早先的卷宗都搬走了?” 宋怀瑾道:“是,就是您上次去的那里,陈年文书送走,又将这几年的移进去,如此,外面小库房宽松了许多。” 傅玦点头,“若要寻陈年旧案的卷宗,可方便?” 戚浔听得心弦一紧,陈年旧案的卷宗?这莫非是在内涵她上次被他撞见之事? “方便,才清点过。” 宋怀瑾答完,傅玦回头看戚浔,见她累的气喘吁吁,他却心情极好的道:“看来戚仵作腿上的伤好全了。” 戚浔有苦说不出,都过了这么久了,伤筋动骨也该好了,“好全了好全了,还要谢谢王爷给的药油。” 傅玦继续道:“本王此来还有一事,前次借了戚仵作跟着本王办差,差事办的极好,本王却还未给戚仵作赏赐,今日来便是问戚仵作想要什么。” 戚浔更摸不准傅玦之意了,瞟了一眼宋怀瑾,忙道:“都是卑职分内之事,卑职不敢求赏赐。” 宋怀瑾也道:“王爷抬举她了,都是应该的。” 傅玦仍然看着戚浔,“本王是论功行赏,在军中便是如此,规矩不可废,戚仵作,你可有所求?” 戚浔哪里还敢有所求,心一横道:“卑职无欲无求。” 傅玦眉梢微抬,“那看来你是不会领情了——” 这是话里有话,戚浔和宋怀瑾都等着他说下去,傅玦看着她道:“本王替你去了罪籍,你往后是自由身了。” 戚浔一惊,宋怀瑾都差点倒吸一口凉气。 戚氏所犯科场舞弊之罪,并非能轻易赦免,而戚浔身为罪籍,乃是贱役,她在大理寺当差虽得看重,却是服役,俸银不能与寻常差吏相比就算了,除非主官将她除名,否则她将在官衙一辈子听人驱使。 可倘若她并非罪籍,她便能与寻常差吏一般,而若她不想在大理寺当差,便可辞去差事,她还可购置宅产,可与良民甚至贵族通婚,可着锦绮绫罗…… 长乐郡主曾说过,若她得了宁阳长公主青睐,便可求长公主将她开豁为民,她彼时自然不会应承,可她没想到,傅玦竟这样轻而易举的为她除了罪籍。 戚浔一直语塞,“王爷,这,这便是论功行赏,卑职也未立下如此功劳,卑职……” 戚浔有些无错,无功不受禄,她得了不应得的赏赐,这令她惶恐,何况她身份不寻常,若引来追查,反倒坏事。 傅玦道:“戚氏族人牵连甚多,只除你一人并不算什么,当年你这一门本就并非主犯,何况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与你无干。” 宋怀瑾此时也反应过来,“戚浔,你还不谢恩,这是多好的事,你往后便是大理寺正经差吏,我在与你一道文书,哪日你成婚嫁人了,便可辞了差事,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可能一辈子当仵作啊。” 长远来看,这的确是好事,而她若要隐姓埋名,早晚都要远离官府,甚至远离京城,除了罪籍,她便可自由抉择。 戚浔深吸口气,“多谢王爷,卑职实在无以为报。” 傅玦摆摆手,“并非无以为报,刑部问案若需要你,本王也不会客气。” 宋怀瑾替戚浔高兴,平日里她颇为机灵,此时却古怪的呆呆傻傻不会说漂亮话,便替她道谢,傅玦与他笑谈着,眼风落在戚浔身上,没多时,他道天色不早,要回刑部衙门。 戚浔这时反应过啦,又推轮椅,宋怀瑾道:“王爷往后仍留在刑部?” 傅玦应是,“暂无他想。” 将傅玦送到大理寺之外,才见林巍几个等在外面,他们将傅玦抬上马车,待马车走远了,宋怀瑾才长叹道:“戚浔,王爷对你可真是不赖,他是当真赏识你!” 戚浔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心底惶惶,然而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傅玦此行有何恶意,于是她只好信了宋怀瑾之说辞,傅玦是赏识她,毕竟她也的确卖力。 宋怀瑾和戚浔返回衙门,很快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其他人,周蔚等人也替她高兴,更没想到傅玦会帮戚浔这般大忙。 众人闹作一团,恭贺声不断,戚浔这时才渐渐放下警惕之心,除了罪籍,也的确令她身份轻松了一层,将来若有变故,便多了许多退路。 她正对傅玦生出几分感激,周蔚忽而狐疑道:“王爷待你这样好,只是赏识你?他不会是……” 戚浔早已听宋怀瑾质疑过,当下反驳,“必不可能,王爷看我验尸多回,心底不忌讳便是好的,怎还会生出那般心思?” 周蔚打量着她欲言又止,“你不懂,世上男子,或许并不看重这些,你生的……” 戚浔只觉此言是无稽之谈,立时将他堵了回去,正斗着嘴,外面王肃跑了进来,“大人,京畿衙门李捕头来了!” 众人神色皆是一肃,李廉来了! 宋怀瑾道:“快请——” 王肃出去,很快带着李廉进了堂中,只见李廉一脸凝重之色,见到宋怀瑾便拱手道:“少卿大人,我们大人请您和戚仵作往城郊义庄去一趟。” 宋怀瑾一握腰刀站起身来,“什么案子?” 李廉沉声道:“定安伯府二公子失踪了三日,就在今天早上,尸体被人发现飘在城东洛神湖中……” 四园竹02 四园竹02 “定安伯杨氏, 祖上因从龙之功得了爵位,早先在朝中掌着重权, 如今后继无人, 有些没落了,可到底是伯府,此番出事的还是定安伯的嫡子, 定安伯和定安伯夫人今日守在义庄, 一定要我们三日之内找到凶手。” 众人御马走在路上,李廉边说边叹气, “这定安伯是个不讲理的, 定安伯夫人出自建州彭氏, 其侄女如今在宫中为嫔, 颇得圣上看重, 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在义庄守着, 我们大人只觉脑门上贴了催命符一般。” 戚浔问道:“这位二公子如何失踪的?他们可曾报官过?” 李廉摇头,“这位二公子三日不曾归家,小厮也不知去向, 可这事似乎也是司空见惯了, 家里也未当回事, 今日尸体在洛神湖被发现, 有人认出是杨家二公子, 家里这才知道他出事了。” 宋怀瑾问:“谁认出的他?” “洛神湖畔的小厮。”李廉往城西方向看了一眼,“洛神湖周围有许多青楼, 这位二公子是那边的常客, 当时尸体被打捞上来, 周遭许多百姓和青楼的伙计围看,其中一人便认出了他来。” 戚浔敏锐的问:“死因和他去青楼有关吗?” 李廉立刻道:“关系大了!三日之前他曾去过洛神湖畔的翠云楼, 天黑之后喝的醉醺醺的离开翠云楼,这是翠云楼的伙计说的,适才衙门的仵作验尸,也说他是被淹死的,并且身上没有可疑的外伤,便断定他是醉酒之后失足落水而亡,奈何定安伯和伯夫人不信,在义庄纠缠半晌,说要请三法司一同查才好,大人这才说请您二位过去一趟。” 戚浔和宋怀瑾对视一眼,又问李廉,“当真是失足落水?” 李廉道:“仵作验尸是这样,我也检查了二公子的遗体,的确未见可疑伤痕,若待会儿你也验不出疑点,那定安伯和伯夫人想来无话可说了。” 戚浔狐疑的问:“既然有府衙仵作验出死因,伯爷和伯夫人怎就不信呢?” “因为他们说二公子不会水,哪怕醉了,也不可能跑湖边去。” 儿子溺水而亡,父母一时难以接受,便觉得是有人要谋害他,如此倒也说得通,戚浔不着急下论断,“待去义庄看看再说。” 李廉应是,三人催马疾驰,直朝着城郊的义庄而去。 日头西斜,越是靠近义庄越是荒僻,待三人疾驰到了门前,便见外头停着马车三辆,府衙的衙差正在门口守着,见他们来了,立刻进门报信。 三人下马,李廉打头,戚浔提着箱笼跟着宋怀瑾进了义庄,还未进正堂,便听屋内传出啼哭声。 很快覃文州从门内迎出来,对着宋怀瑾一拱手,“少卿大人——” “覃大人。” “拜见覃大人。” 戚浔跟着宋怀瑾见礼,覃文州苦闷的指了指屋内,“这次的案子,李廉都跟你们说了吧?” 宋怀瑾点头,覃文州便引二人进堂中,一进门,便见外堂站了七八人,其中一对中年夫妻华服加身,神色最为悲痛,正是定安伯杨瑞和伯夫人彭氏。 “伯爷,夫人,这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这位姑娘是大理寺仵作戚姑娘,让戚姑娘给二公子验尸,若还是无疑点,那此事便只能当做意外处置了。” 覃文州说完,定安伯杨瑞盯着戚浔眉头紧拧,“什么?这姑娘是大理寺仵作?大理寺无人了吗?怎会让一个姑娘当仵作?” 彭氏亦抹了一把泪道:“我还未见过衙门有女子的,这又是要搪塞我们不成?” 覃文州无奈看向宋怀瑾,宋怀瑾严声道:“伯爷,夫人,戚浔的确是我们大理寺仵作,已当值一年有余,我们的案子都是她来验尸。” 杨瑞和彭氏半信半疑,宋怀瑾道:“除非你们不想让大理寺查办此案,否则便只能由戚浔来验尸。” 宋怀瑾语气强硬,不怕得罪定安伯,如此反倒镇住了他们,这时,定安伯身边一年轻男子道:“父亲,母亲,还是让这位姑娘看看吧,好歹是大理寺的人,不会敷衍咱们的。” 覃文州道:“大公子是个明理人。” 彭氏不快的看了此人一眼,一旁的定安伯见没法子,只好道:“到底是不是敷衍,先看看她会不会验尸吧,莫要白白让梧儿受磋磨。” 覃文州见他松了口,便请宋怀瑾和戚浔入后堂,“遗体在里面。” 戚浔和宋怀瑾也非头次来了,抬步便往后堂去,一进门,便见堂中数道长案依次摆着,其中一道长案之上停放着一具青白肿胀的遗体,自然便是死者杨二公子,而一旁守着的,正是京畿衙门仵作范云盛。 范云盛二十来岁,在京畿衙门当差有一年多,和戚浔、宋怀瑾皆是相识,见二人进来,他先对宋怀瑾行礼,又对戚浔点头示意。 戚浔提着箱笼走近,身后定安伯等人也跟着进门张望,彭氏一看到儿子的遗体又低泣起来,口中道:“梧儿死的好惨啊——” 尸体在水里泡的肿胀,再加上如今天气转暖,已生腐败,戚浔口中含了一枚苏合香丸,戴上面巾护手后走到长案边去。 范云盛让开了些,低声道:“你好生看看,我是当真验不出有何异状。” 范云盛去岁初入京畿衙门之时,便知道戚浔和她师父程佑安的厉害,而前次白鹿书院的案子他未看出古怪,后脚戚浔去便验出死因有异,他知道此事后,心底又是一阵惭愧,他做这行当也有数年,却是比不上戚浔敏锐细致。 戚浔点了点头,开始查验尸体。 死者遗体衣衫尽除,尸表一览无余,因在水中泡了数日,此刻有些微膨大肿胀之状,其手掌脚掌变白,肌肤皱缩,有少量脱落,面部发肿发绀,口唇淤紫,鼻尖有些许溺液泡沫残余,而体表尸斑浅淡,尸僵已开始缓解,光看这些,的确是溺死之状。 戚浔这时又仔细检查死者头脸与手脚,连指甲缝也未放过,而她是女子,对男子遗体丝毫不避讳,周身尽是专注肃穆,看的定安伯等人面色几变。 彭氏见戚浔拽起杨二公子的手臂细看,便道:“她能验出来吗?” 定安伯杨瑞亦道:“她一个女子,怎……怎全无避忌?” 宋怀瑾转身看向他们,“大夫救命难道还要避讳男女?仵作这行当,与大夫一样的,只是望闻问切的死人罢了。” 彭氏又抹眼泪,“梧儿是不可能坠湖死的,他幼时便落过水,那之后他畏水还来不及,又怎会往水边跑呢?” 杨瑞也跟着附和,“的确如此,府中的湖边他都不去,又怎会去洛神湖边?” 戚浔虽头也未回,却将这些话停在耳里,覃文州这时道:“伯爷,夫人,二公子若当真是被谋害,官府必定不会坐视不管,可若只是失足,您便是让我们查,我们也查不出个凶手来啊。” 杨瑞连声叹气,这时,彭氏忽然看向了一旁的年轻人,她满是恼恨的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了梧儿,一定是你——” “母亲,我怎会害弟弟?”年轻人满是委屈的道。 当着众人的面,杨瑞觉得这般闹得面上不好看,便道:“松儿怎会有这般心思,你莫要胡说。” 彭氏哭着道:“他早就嫉妒梧儿是嫡子了,他怎没有这般心思?我看就是他!” 杨松面色涨红,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了,杨瑞无奈道:“别乱说,他们是兄弟,他怎会害自己的弟弟?让官府查便是。” 彭氏哽咽的捂着心口,“梧儿死的太惨了,到底是谁要害他……” 覃文州和宋怀瑾对伯府的争端只当做没看见,凡是高门大户,总是少不了些勾心斗角,而戚浔已倾身良久,比起伯府人吵嘴,他们更想听戚浔说验尸结果。 这时戚浔开口道:“大人,我记得洛神湖早年间是一片荷塘。” 宋怀瑾上前一步,“是,如今也有一半是荷塘。” 李廉闻言立刻道:“二公子便是在荷塘里面打捞出来的,如今荷塘那侧还是光秃秃的。” 戚浔闻言未曾立刻接话,熟悉她的几人立刻意识到有异,覃文州上前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古怪之处?” 戚浔道:“死者的指甲里面太干净了,这不太正常,种荷花的地方多有淤泥,而非干净砂石,若死者是意外失足落水,必定会挣扎呼救,他的身上手上至少会留下淤泥和腐烂藕根荷叶等物的痕迹。” 这时她拿起死者的左手,“死者的左手中指指尖有条状擦伤伤痕,食指的指甲有一小段撕裂伤,这撕裂伤乃是用指甲扣硬物造成,假设死者落水之后被藤蔓或泥沙绊住造成这般伤痕,指甲里更不应这般干净。” 这时李廉道:“打捞起来之后,他的衣衫上是沾有许多淤泥的。” 戚浔弯腰去看死者的口鼻,她一边掰开死者的唇齿一边道:“衣裳沾有淤泥不算什么,死后抛尸也可沾有淤泥——” 一边范云盛道:“不可能是死后抛尸,他的死状,的确是溺死之状。” 戚浔应是,“我说是死后抛尸,并未说他不是溺死。” 众人都觉古怪,覃文州道:“难道不是在洛神湖溺死的?” 戚浔略一沉吟,“我未在他口鼻中看到淤泥和别的水草杂物,这也不寻常。”她忽然直起身来,“大人,能否剖验?” 覃文州一愣,转身看向杨瑞夫妻,杨瑞愣神道:“剖验是何意?” 覃文州道:“是将遗体剖开,检查其脏器。” “绝不可!”彭氏一把拉住杨瑞,“老爷,绝不可,梧儿已经死的这样惨了,怎么还能损坏他的遗体,如此,他到了九泉之下也难安宁!” 杨瑞亦对此十分忌讳,“是,不可,你们竟还想着损伤梧儿的遗体,我绝不答应!” 覃文州早就料到如此,他无奈的回看戚浔,对着她摊了摊手,戚浔有些作难,眼下发现些许古怪之地,却又并非铁证,若能剖验,事情便要简单许多。 而这时,她目光落在了死者腹部,死者身上有几处浅淡擦伤,腰腹之间也有一处,她心思微动,转身从箱中取来白醋将其涂抹在死者腰腹处。 定安伯府的众人看着,都不知她在做什么,却闻到淡淡酸味,杨瑞道:“她拿什么往梧儿身上涂?” 范云盛替戚浔道:“是白醋,能帮死者不显眼的伤痕现形。” 杨瑞和彭氏对视一眼,只觉稀奇,而这时,戚浔看到死者腰腹间的伤痕果真颜色深了些,虽有此伤,却也并不致命,她抬眸一扫,另一长案上看到了死者褪下的衣物,她走过去将衣物拿起来展开查看。 杨梧的衣衫十分华贵,尤其这件外袍,不仅是上好湖锦,其上还有繁复绣纹,可当他看到外袍腰间之时,戚浔发觉处诡异之地。 她将衣裳拿来与死者腰腹处的伤痕做比对,位置果然合上,于是她凉声道:“覃大人,杨二公子的死,或许真是为人所害。” 覃文州上前一步,“何意?” 戚浔道:“死者腰腹间有浅淡淤伤,像是在某处磕碰而来,并不像落水后的擦伤,于是我适才想,是否落水之地有棱角突出的石块,他面朝下落水正好撞上,可是——” 她将衣裳示意给覃文州和宋怀瑾看,“可是死者衣袍之上的同一位置,有一块片状磨损,磨损之地有二指宽,与伤处位置相合,且锦缎和绣纹都被磨的毛躁勾丝,这便不是撞一下能解释的了,我怀疑他是被人推按在某处,腰腹之地硌在何物之上,他使劲挣扎磨损出来的。” 宋怀瑾听得面色微沉,他查案经验丰富,心知戚浔所言有理,他转身看定安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穿的衣裳总是好的吧?” 定安伯道:“当然,梧儿从不穿旧衣。” 这时戚浔又说:“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他当日离家之后,在别处与人生了争执,或许与他的死无关。” 李廉闻言道:“杨梧是三月初一午间离家的,翠云楼的伙计说,他是下午到的,一直待到天黑时分,期间始终和楼里的红袖姑娘在一处,并未与人生出任何争执,也是那天晚上人定时分,他离开了翠云楼,不知去向。” 李廉所言排除了唯一的可能性,覃文州和宋怀瑾对视一眼,都没想到这案子的确有疑点,定安伯听到此处忙问:“这意思是说,梧儿的确是被人害死的?” 宋怀瑾谨慎的道:“至少说明当天他出过些事端,到底是何事,还要调查才知。” 彭氏好容易止住了哭,这时又呜咽道:“梧儿,梧儿当真是被人害死的,我就知道,他最是怕水的,又怎会跑到湖边去呢?是谁,是谁害死的他?” 彭氏哭的站不住,杨瑞一边扶住他一边对覃文州道:“覃大人,如今找到了疑问,你们官府可一定要查个明白,三日,我只给你们三日时间,若是查不出来,我便要告御状去!” 覃文州听得头大,“伯爷,我们自然会尽力而为的,只是……” “夫人!” 覃文州话还未说完,彭氏哭的晕倒在地,一时间伯府陪同的官家嬷嬷都乱作一团,覃文州适时道:“夫人悲痛欲绝,伯爷不如先带着夫人回府歇养,我们查案子需要时间,伯爷和夫人守在此处也无用。” 杨瑞也觉如此不是个事,又犹疑道:“梧儿的遗体……” 覃文州忙道:“您放心,义庄有人看守。” 杨瑞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才命人扶着彭氏先出去,杨松望着这场面也不知如何是好,杨瑞道:“松儿,你留下,看看还有什么消息,晚些带回府来,我先送你母亲回去。” “是,父亲。”杨松恭敬应下。 杨瑞放心了,这才与其他人一道出门,覃文州送了几步,回身之后对着杨松道:“大公子,我们查也没有那般快,你也不必在此久等。” 杨松看了一眼杨梧的尸体,哀叹道:“回去我也放心不下,何况还有父亲的吩咐,我就在此候着,大人不必管我,我也不会妨碍大人。” 覃文州适才都看见彭氏如何待他,也知道他处境尴尬,便不再劝,只看向戚浔道:“如今除了这伤,还有何处古怪的?” 戚浔摇头,“暂只有这处。” 覃文州便吩咐李廉,“速速带人去翠云楼,先问问这衣裳的事,再问问当日杨梧去的时候说过什么没有,他是去消遣的,若是路上出过事端,必定会露在脸上。” 李廉自然明白,很快带着人离开义庄。 后堂内,范云盛道:“还是你细心,我适才也看过衣裳,瞧见此处毛躁了些,却并未想到会否和案子有关。” 戚浔道:“这锦缎与刺绣都金贵,虽是损伤不大,可这二公子想来不会穿着他出门消遣。” 宋怀瑾这时看向杨松,“杨大公子是吗?” 杨松对着他一拱手,彬彬有礼,“正是。”微微一顿,他自己主动道:“我是杨梧的庶出长兄。” 原来是庶出,难怪彭氏待他那般不留脸面。 宋怀瑾问:“你弟弟平日里可有与谁结仇的?” 杨松远远地扫了一眼杨梧的遗体,似不忍多看,“他喜好结交朋友,寻常不会与谁结怨,我只知道他朋友极多,没听说过他与谁红过脸。” 彭氏待杨松那般模样,也不知这兄弟二人感情如何,宋怀瑾心中有了计较,也不在此处多问,而戚浔打量了杨松片刻,又回身细验尸体。 他们来时已是日暮西斜,验尸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此刻已近黄昏,戚浔片刻之后道:“死因确是溺死,死亡时间应当就在三日前的晚上,从尸表已查不出更多,若能剖验的话,或许能寻出更多细节,或者希望李捕头能带回来好消息。” 覃文州道:“适才你也看见了,伯爷和夫人怎会让剖验。” 戚浔了然,便也不再多言,而李廉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天色将将见黑,他便匆匆回了义庄,进门便道:“大人,宋少卿,我已经去翠云楼见过那红袖姑娘了,她说当日杨梧去找她之时,是兴高采烈的,并未提过任何事端,她为杨梧更衣,也未发现衣裳上有损伤,我又细细问了楼里的小厮们,也都说杨梧当天很高兴。” 这表明杨梧从家里离开到翠云楼的路上一切如常,覃文州道:“所以,这事端,的确是在他离开翠云楼之后生的?” 宋怀瑾也道:“他没带任何小厮?” 李廉摇头,“没带,他与翠云楼的红袖是老相好了,次次去翠云楼都如去自家一般,且伯府离的也不算十分远,他便经常独身一人去见红袖,适才属下还问了红袖,是否知道杨梧有过什么仇人,红袖倒是提到了一人。” 众人心弦一紧,李廉道:“红袖说,杨梧曾经在翠云楼,为了她,和平乐坊傅家大少爷打过架,这是她唯一知道的结仇者——” 宋怀瑾拧眉,“平乐坊傅家大少爷?” 众人都未想起这家来,这时,杨松忽然道:“此事我知道,这个平乐坊傅家,便是从前的临江侯,如今的临江王傅氏之同族,已故的临江侯与这家傅老爷是堂兄,这个大少爷我也见过,他……他的确与杨梧不对付。” 覃文州和宋怀瑾皆生意外,而戚浔也没想到,这案子竟会和傅氏有所牵连。 四园竹03 四园竹03 夜幕初临, 覃文州送走杨松之后,看向宋怀瑾, “少卿大人怎么看?” 宋怀瑾道:“这伯府内关系不寻常, 杨梧又是个常去秦楼楚馆的,看着人际交往也十分复杂,一时瞧不出会被何人所害, 如今之计, 可当先查查这个傅家大少爷。” 覃文州便道:“那少卿大人可有意查办此案?” 按理说此案当是京畿衙门查办,宋怀瑾面露迟疑, “怎么, 覃大人想让大理寺来查这案子?” “少卿大人有所不知。”覃文州叹了口气, “衙门如今压着两件年前的命案未破呢, 常水村那案子后续还有诸多杂务处置, 我忙得不可开交, 李廉呢,一时也顾不过来那么多,定安伯你也看到了, 一时说只给三日功夫, 一时又说要告御状, 实在不好相与。” 覃文州放软了声气, “近来大理寺应当不忙吧?这是个烫手的山芋我知道, 不过如果衙门查不过来,早晚也要交给你们, 还不如眼下大理寺接手, 何况是戚浔验出了古怪来。” 宋怀瑾失笑, “覃大人打的好算盘,罢了, 既然你们还有命案未破,那这案子大理寺接了也无妨。” 覃文州大松一口气,“大理寺若有何差遣,李廉和衙门的差役还是听你们调配!” 宋怀瑾看着杨梧的尸体道:“旁的倒也不用,将案子如常交接便是了。” 李廉上前来,“今夜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卑职带少卿大人去洛神湖畔走一遭,给大人指发现尸体之处,再将今日在翠云楼所得尽数告知大人。” 宋怀瑾颔首,“也好。” 覃文州看了眼天色,“是太晚了,也不着急这一夜。”他说完,叫来义庄的老看守吩咐守好遗体,随后便带着宋怀瑾和戚浔朝外走。 宋怀瑾边走边道:“伯府只有两位公子?” 覃文州应是,“大公子是庶出,二公子是嫡出,二人似乎差了不到一岁,看适才情形,伯夫人对这位大公子不甚喜爱。” 宋怀瑾自也看出,遂道:“明日再去他们府上查问,案子交给大理寺,覃大人尽可放心。” 覃文州又与宋怀瑾道谢,众人在义庄前分别,宋怀瑾与戚浔往城北去。 “万没想到这案子成咋们的了。”宋怀瑾看向戚浔,“你如何看?你觉得他那个庶出哥哥可有嫌疑?” 戚浔迟疑道:“杨大公子面上看着是个城府不深的。” 宋怀瑾亦点头,“他被伯夫人呵斥之时,局促尴尬,面色涨红,是个掩不住情绪的,明日还是先去查查傅家大少爷。” 早到了下值时辰,宋怀瑾道:“不回衙门了,明早在衙门汇合,你亦跟着去洛神湖发现尸体之地看看,看与你验尸结论是否相符。” 戚浔应下,二人行至一处岔道口分别,各自归家。 …… 翌日戚浔一早至衙门应卯,进门便碰上周蔚,周蔚见她提着验尸箱笼归来,便问:“昨日如何?是什么案子?” 戚浔道:“定安伯府二公子的案子,这案子归咋们了,待会儿少卿大人来了便去洛神湖。” 一听有案子,周蔚立时来了精神,“你昨日验尸验出古怪了?” 戚浔边走边将验尸过程道来,而后道:“如今还不确定,伯府无论如何不许剖验,不过按我的经验来看,这位二公子的死必有古怪。” 二人只等了片刻,宋怀瑾便到了衙门,很快召集人手在堂中宣布新案,“本案死者是定安伯府二公子杨梧,三月初一午时之后离家,之后出现在翠云楼,在翠云楼待到晚上离开,离开时喝多了,当夜未曾归家,昨天早上,尸体被发现飘在洛神湖中。” 宋怀瑾看了眼戚浔,“戚浔验尸所得,死者身上有一处古怪伤痕,以及衣物有磨损,不像是失足落水,稍后等李廉来了,我们去洛神湖看看。” 大理寺众人清闲了多日,如今有新案,皆是摩拳擦掌,不多时李廉到了大理寺,一行人便出发往洛神湖去。 洛神湖在城西,是城内一处风景绝佳之地,如今早春时节,湖边柳色青青,还未至正午,已有游人往来,而距离湖边不到百步之地,便是城中有名的柳儿巷,但凡排的上名号的秦楼楚馆大都在此地。 李廉先带着众人至湖边发现尸体之处,指着一片碧波道:“杨梧的尸体便是在此处发现的,这里到了夏日是一片荷塘,如今荷花还未露头,寻常也无人来此看景,是附近得月楼的几个伙计在此处闲话时发觉不对瞧见的。” 洛神湖占地颇大,东面临着柳儿巷和一片热闹集市,西面则是一片风景优美的民坊私宅,湖上碧波荡漾,往北走临湖有几家酒肆茶楼,再往北,则有码头停着三艘画舫。 湖畔有石板铺就的小道并半人高的木围栏,围栏外是青草萋萋的缓坡,缓坡下则是一排临湖的合抱柳树,如今柳枝四垂,嫩芽新绿,又有蒿草如浪,如帘幕般将湖光掩映,若非巧合,打眼望去并不一定能发现浮尸。 宋怀瑾命人将得月楼发现尸体的伙计叫来,那伙计带着众人寻一处围栏口,沿着石阶下去湖边,指着一角道:“早上没什么生意,小人便和两个兄弟来这湖边闲话,我们沿着小道走到这石阶处,还未下来便见此处飘着什么。” “小人眼神不好,当时还以为是一件衣袍,结果发现不对,那袍子竟是个人形,我们这才沿着阶梯下来,一看竟当真是个死人!” “我们留下两个喊人并打捞尸体,另一人去报官,官差来之前,我们已将尸体拉了上来,当时小人一眼就认出这是杨二公子,于是又有人去杨家报信,官差们和杨家的人几乎是同时到的。” 宋怀瑾问:“你怎一眼认出是杨梧?” 伙计道:“杨二公子是我们店中常客,还曾给小人打赏过,小人自然记得熟客的脸,且三日之前,小人还撞见过杨二公子,只是那日他去了翠云楼,小人认得他的衣袍,自然十分笃定他的身份。” “他去翠云楼的时候你见过他?当时他神情如何?” 伙计道:“是,小人记得很清楚,我们得月楼就在翠云楼不远处,小人看到杨二公子便招呼他,他却说改日再来,而后小人眼睁睁看着他进了翠云楼,当时他脸上带笑,步伐轻快,瞧着挺高兴的。” 这便与翠云楼伙计的说法对上了,宋怀瑾令伙计退下,带着人往湖里看,湖岸边的水并不深,依稀能看到水里飘荡的水草和莲藕根,偶有几支嫩荷影子,他捡起几块碎石扔进去,腾起的泥污顿时混了水。 戚浔道:“淤泥极重,且此处水不深,成年男子就算在湖边不小心滑入水中,也不会轻易淹死,挣扎的间隙手上不可能那般干净。” 周蔚这时折了几根蒿草扔进水里,蒿草浮在水面,从远处往岸边荡漾,他指着北面道:“这湖底的水流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李廉便道:“北面是洛神湖码头,夏日游湖船只画舫会多些,如今天气刚转暖,寻常只有三艘画舫停着,昨天早上发现尸体之后我们派人去问了,说前五日都没有人去订画舫,一直空着未动地方,中间路上的酒肆茶楼我们也问了,没人记得杨梧。” 宋怀瑾不上缓坡,带着人顺着岸边草地往北面走,“死者身上的伤痕和衣物损伤是一处疑点,手脚太过干净也是古怪,除了是抛尸,他坠湖之地有异也有可能。” 然而众人沿着湖边走到了画舫跟前,发现整个洛神湖边的水都极浅,莫说是杨梧,便是个十岁小儿落入水中也能爬出来。 画舫静静的停在码头边上,其上只有一二船工看守,上前一问,他们也不记得见过杨梧此人,宋怀瑾又带着人沿着湖边小道往柳儿巷的方向走,沿途酒肆茶舍门庭大开,偶有一二游人其间坐饮,见有官差来往,引得游人店家窃窃私语。 从湖边小道至柳儿巷不到百步,而此处的青楼,也都以湖景为噱头,到翠云楼时,店家似乎早有预料,迎接他们的是个年过不惑的王姓掌柜。 王掌柜叹气道:“昨日差爷来时小人都交代了,杨二公子来的时候高高兴兴的,走的时候虽然醉醺醺的,可也是走的稳路的,小人亲自将他送出门的,并未看他走去何处,若知道会出事,小人一定派人将他送回府上。” 宋怀瑾又命人去叫红袖,没多时,娇媚貌美的红袖被丫鬟扶着走了出来,一见这般多官差,她眼眶微红道:“杨二公子那日很是高兴,临走之时说明日还会来看民女,却不曾想他竟一去不回,民女实未想到……” 宋怀瑾问:“他见你之时未有任何不快?” 红袖摇头,“没有,他走的时候也是高高兴兴的,说是要早些回府,免得伯爷和伯爷夫人不喜,我只以为他会平安归家。” 调查至此,一切如昨,宋怀瑾便对李廉道:“行了,你回衙门忙自己的去吧,这案子交给我们了。” 李廉道:“多谢少卿大人了,卑职手上两件命案还未有进展,否则一定在旁协行。” 待他与大理寺众人告辞,宋怀瑾吩咐王肃,“带人去湖边酒肆茶楼再寻访一圈,北面的民宅也去看看,还有西北集市,这方圆二里查问细致些,当夜他从此处离开,一定有一条去路,我不信没有一个人记得他。” 王肃带着二人离去,戚浔却还是看着湖边方向,宋怀瑾便问:“怎么?还有何疑问?” 戚浔道:“尸体上没有捆绑痕迹,也无多余外伤,他像是全无防备之下被偷袭,又或是醉酒到不省人事,可他当日离开翠云楼之时是走的稳路的。” “你的意思是熟人作案?” 戚浔道,“至少不像仇人,也不是令他有防备之人。” 提起仇人,宋怀瑾自然又想到了那位傅氏大少爷,他又叫来王掌柜问起,“杨家二公子和平乐坊傅家大少爷是哪般结仇的?” 王掌柜谨慎的道:“其实也不能算结仇,就是大概两个月前,二公子喜欢红袖,他是先来的,后来傅家大少爷也要点红袖作陪,便生了争执,当时二人都喝了酒,话赶话的吵起来,后来动了手,傅家大少爷是习武之人,将杨二公子眼睛打伤了。” “杨梧的眼睛被打伤了?” 王掌柜应是,“不过也不严重,当时二公子放话说要找傅家大少爷报仇,可那之后,傅家大少爷再没来过翠云楼,二人并未撞上,二公子养了半月之后,又没事人一般了。” 宋怀瑾听来便觉奇怪,“被打伤的是杨梧,便是报仇,也该是杨梧去找傅家大少爷的晦气,怎死的是杨梧?” 谢南柯在旁道:“会不会是醉酒之后,寻衅不成被反杀?” 宋怀瑾难做论断,很快道:“去伯府走一趟,昨日杨大公子说过他知道杨梧和傅家大少爷的争执,且去问问是否还有隐情。” 众人离开翠云楼往定安伯府去,戚浔虽是仵作,却也习惯了与他们跑腿,便一道跟着去往伯府,离开柳儿巷往北,过西市与平康坊,便到了定安伯府所在的长宁坊,一行人边问边寻,待到定安伯府之前时,正看到杨松一脸着急的带着随从出门。 两方人撞上,宋怀瑾诧异道:“大公子这是要去何处?” 杨松情急道:“少卿大人来的正好,昨夜归家,我告诉父亲母亲李捕头调查所得,他们听说弟弟和傅家大少爷生过不快,适才早膳后我回房的功夫,他们竟带着人往傅家去问罪了!” 宋怀瑾只觉匪夷所思,“官府还未有定论,他们去问什么罪?” 杨松无奈道:“弟弟身死,父亲和母亲悲痛欲绝,都失了章法,还请少卿大人勿怪,眼下我正要赶过去拦阻,他们已经离开两炷香的功夫了!” 宋怀瑾干脆不下马了,“那正好,我们也去傅家,也看看傅家大少爷与此事到底有无干系。” 杨松也不敢拒绝,自然应好,待他上了马车,一行人调转马头又往平乐坊去,走在路上,宋怀瑾在马车外问杨松,“杨梧和傅家大少爷到底有何过节?” 杨松在马车里道:“他们在青楼打过一架,除此之外,弟弟掌着家中大半产业,其中一处酒肆在西市,正好与傅氏的酒肆相对,两家打擂台一般互抢生意,一来二去便有了些仇怨。” 宋怀瑾心道果然另有隐情,一行人离开长宁坊往东,过御街直入平乐坊,又过两条长街便近了傅宅,刚走到街口,老远便见一处宅邸门口停着马车三辆,最前两辆正是戚浔和宋怀瑾昨日见过的伯府车马。 “他们已经进了傅家大门了!” 杨松着急的喊了一句,生怕闹得不好看,宋怀瑾几人催马至门前停驻,却见门内静悄悄的并无吵闹,而这时,戚浔一眼看到了被挡住的第三辆马车。 这两马车比伯府的车架更为华贵,她瞧着眼熟至极,而这时,傅家的正门忽然打开,林巍在门内惊喜的看着宋怀瑾和戚浔,“你们怎么在此?” 宋怀瑾也吓了一跳,“林侍卫?”他又往府门内看了一眼,“王爷也在此?” 林巍应是,“王爷过来处置些私事。”说至此他忽然反应过来,“你们来此,莫不是调查定安伯府的案子?” 宋怀瑾应是,林巍立刻道:“那太好了,你们便是不来,主子也要去找你们!” 四园竹04 四园竹04 绕过影壁, 众人跟着林巍入了傅家前院中庭,屋内傅家家主傅铎见状迎出几步, “这是——” 林巍道:“二老爷, 这是大理寺的宋少卿,来查定安伯府案子的。” 傅铎一惊,“宋少卿——” 宋怀瑾对着傅铎拱了拱手, 越过他看向屋内, 果然见傅玦坐着轮椅稳居上首,定安伯和定安伯夫人红着眼睛坐在厅堂左侧, 在他们对面, 是一脸愁容的傅夫人和大少爷傅瑜。 至厅堂门口, 宋怀瑾便向着傅玦行礼, “拜见王爷。” 傅玦问:“是为了杨氏的案子来的?” 宋怀瑾应是, 定安伯杨瑞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没说错吧,就是和你们府上少爷有关,如今, 连大理寺的人都来了, 你们还有何话好说?” 杨松快步进厅门, 低声劝道:“父亲母亲, 官府还未有定论, 不一定是傅公子所为。” 杨瑞忙朝着宋怀瑾看来,宋怀瑾道:“伯爷, 官府的确还没有定论, 你们如此贸然上门问罪, 实在是失礼之举,亦妨碍官府办差。” 杨瑞欲言又止, 看了眼傅玦,又有些敬畏之色,嗫喏道:“我……我是听说衙门已经查到和傅少爷有关了,这才过来问问……” 彭氏在旁红着眼睛抹泪,亦跟着附和,傅铎没好气的道:“若非今日王爷在此,伯爷和伯夫人还指不定要我们如何赎罪呢。” 杨瑞和彭氏面上青白交加,杨松上前道:“晚生替父亲母亲向您请罪,家中弟弟忽而亡故,父亲母亲伤心过度乱了章法,还请您原谅。” 傅铎大手一挥,“罢了,事出有因,我也不会与你们计较。” 杨松看向宋怀瑾,“少卿大人,那如今——” 宋怀瑾道:“你先带着你父亲母亲回府,稍后我们自会去你们府上查问。” 杨松应是,又转身劝杨瑞和彭氏,他二人怒火熊熊过来,却碰上临江王在此,本就有些下不来台,如今正缺个缘故离去,自然顺势而为与众人告辞。 待这一家人离去,宋怀瑾才带着戚浔等人进了正厅落座,傅玦问道:“怎么?杨二的死,当真和傅瑜有关?” 傅瑜今年十七八岁,心性尚不沉稳,一听傅玦这话,先面露不忿,“大哥,我虽然不喜那杨二,却绝不会杀人,这案子与我无关!” 宋怀瑾道:“大少爷不必着急,敢问三月初一晚上,大少爷在何处?” 傅瑜略一怔,“我……我在西市傅家酒楼,当夜我在酒楼当值,等伙计和掌柜们都离开之后,我在酒楼后厢中歇下,并未回府。” “可有人为你作证?” “没……没有。”傅瑜心知不妙,忙道:“当夜子时之后酒楼关门的,在那之前,我都有人证——” 宋怀瑾面露迟疑,傅玦了然,便看向戚浔,“杨二是三月初一子时之后出事的?” 戚浔忙道:“死亡时辰是三月初一夜亥时至丑时之间,无法精确至某个具体时辰。” 亥时至丑时,正好涵盖了子时,傅瑜若在酒楼关门之后行凶,也不无可能,傅玦自然信得过戚浔验尸,遂看向傅瑜,“你最后一次见杨二是哪日?” 傅瑜苦着脸道:“是十日之前了,我在自家酒楼,他也在杨氏酒楼,我们出门时打了个照面,因此前打过一架,彼此都没好脸色,可那日我们并未说过话,后来背道而走,那之后我便未曾碰见过他。” 傅铎也道:“瑜儿虽然有时冲动了些,却必定不会杀人的,与杨家二公子也不过是小过节,又何至于谋害他性命呢?” 宋怀瑾安抚道:“傅老爷不必担心,我们也只是如常问询,虽然傅少爷没有人证,可他的确动机不足,我们不会随便冤枉他,此案还需进一步查证。” 傅铎和傅瑜松了口气,傅玦问道:“这案子怎是你们在查?适才我听闻昨日是一位女仵作验尸,只当是衙门将戚浔借调过去。” 傅铎一家人正好奇大理寺差吏之中竟有个姑娘,听到此处,才知戚浔竟是大理寺女仵作,当下面色几变的打量起她来。 宋怀瑾将李廉和覃文州的难处道来,“他们忙不开,我们近来正好无差事在身,便接了此案。” 傅玦对此略有耳闻,“年前有两件命案他们始终未破,年后白鹿书院又生了变故,再加上常水村的百姓要迁出,他们的确忙乱。” 宋怀瑾应是,又问傅瑜,“傅少爷和杨二公子打过多回照面,按你所知,他可与其他人结过仇怨?” 傅瑜想了片刻,“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他是柳儿巷的常客,我与他除了在翠云楼打过一架外,也只因两家酒楼离得近有过些交集,对他实在所知甚少,如今他出事,若只因早前与他打过架便疑到我身上,那我实在冤枉。” 宋怀瑾只好道:“这你放心,我们还会查他其他亲朋故旧,没有证据,大理寺也不会认定任何人是凶手。” 宋怀瑾也不多耽误,起身道:“傅公子若是想起什么,可来大理寺告知我们,如今我们还要去伯府一趟,便不多留了。” 大理寺众人皆要告辞,傅玦道:“我亦要回刑部衙门,改日再来。” 傅铎忙抬步相送,对傅玦十分恭敬,待出门上了马车,傅玦与大理寺众人一道朝街口去,宋怀瑾催马在旁,傅玦掀帘道:“宋少卿该如何查便如何查,不必顾忌王府,改日若得空,本王会去大理寺问问此案进展。” 宋怀瑾忙应是,待走出长街,傅玦马车往北回刑部,宋怀瑾则带着众人回伯府,走在路上,他无奈道:“傅大少爷的杀人动机的确不算强,杨梧常出入风月之地,所结交之人必不会少,咱们还得深查。” 众人应是,一路策马疾驰,待回到长宁坊伯府,管家正在门口等着他们。 “伯爷和夫人回来片刻了,说大理寺要来人,让小人在此等候,如今他们正在厅中等着您。” 管家带路直至正厅,杨瑞和彭氏果然候着,杨松亦侍立在旁,众人寒暄两句,宋怀瑾进入正题,“傅家我们已经盘问过了,傅公子虽然和二公子有些过节,杀机却并不充足,你们是最了解二公子性情的,如今有任何怀疑皆可向我们道来。” 宋怀瑾说完,又吩咐蒋铭去府中查问下人,这时彭氏道:“大人,我们梧儿轻易不会与人结仇的,他生来便是个好结交朋友的性子,又掌管着我们府上许多生意,深知和气生财的道理,又怎会与人交恶呢?傅家公子是唯一一个和梧儿动过手的人!” 宋怀瑾疑惑道:“他年岁不大,竟开始管生意了?” 彭氏又道:“他志不在入朝为官,我们也未曾逼迫,他性子活络,十五岁便跟着他父亲在外奔走,如今年过十九,即将及冠,侯府之下的产业,一半由他打理,他常出入烟花之地,也大都为着生意,何况他是嫡子,自然该继承家业。” 定安伯府虽多有没落,可家中改仕为商后生意红火,如今府中陈设富贵仆从如云,并不显颓败之态,宋怀瑾又道:“既从商,会否是生意上得罪过人?” 彭氏看向杨瑞,杨瑞道:“没听梧儿提过,我们经营的大都是酒肆茶肆生意,除了偶有打擂台的,也不会轻易与人结仇。” 宋怀瑾只觉古怪,又道:“他的亲随小厮在何处?他在外结交之人众多,你们或有不了解之处,让他的小厮来答话。” 很快,一个叫杨财的年轻随从被管家带了过来,听见盘问,杨财一脸悲戚的道:“我们二公子不会随便与人结仇的,平日里与忠平伯府的两位公子,以及户部侍郎家的大公子,还有巡防营指挥使家的小公子来往颇多,非要说与谁红过脸……” 杨财忽然问:“与下人红过脸算吗?” 宋怀瑾立刻道:“自然算。” 杨财立刻说:“二公子早前在酒楼中喝骂过账房先生张超,而后将其赶出了酒楼,当时账房先生很是气恼,说二公子年纪轻轻心狠手辣,必会遭报应。” 彭氏在旁一听,立刻道:“什么?他竟说过此话!是他!一定是他害了梧儿!” 宋怀瑾对她所言置若罔闻,又问杨财,“这是何时之事?” “两个月以前的事,那张超虽是酒楼里的老人,却年事已高,算账出过错漏,二公子这才将他赶走的,后来他和他儿子还上门闹过。”杨财说至此也道,“他虽然年老不能害人,可他儿子却孔武有力,极有可能是他儿子!” 宋怀瑾立刻问此人家中地址,而后又道:“带我们去看看杨梧所居之地,或许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杨松上前道:“那我带你们去。” 杨松带着众人出厅堂一路往西,路过两处亭台至一方幽静院落,院内芭蕉翠滴,绿竹飒飒,别有雅趣,待进上房,便见屋内摆设华贵富丽,暖阁中笔墨纸砚齐备,柜中书册多为商贾经著,又含游记农学手工等许多杂文。 宋怀瑾道:“杨梧是个勤学之人。” 杨松在旁道:“弟弟喜好经商,除了酒肆外,还喜做陶器丝绸生意,这些书册皆是他四处搜罗得来,他在外八面玲珑在内勤学刻苦,将来必定能一展抱负,可没想到……” 杨松面生悲色,宋怀瑾狐疑道:“杨梧掌管家业,那你呢?” 杨松忙道:“我是庶出子,只等成婚之后,便会分家独过,这是父亲和母亲早就说好的。” 宋怀瑾不禁上下打量杨松,又问:“三月初一你在何处?” “我在城外迦叶寺斋戒,我是二月二十八离京的,一直斋戒到三月初三回家,回家之后便听闻弟弟两日未曾回来,当时只以为他又自顾自忙别的去了。” 见宋怀瑾眼带迟疑,杨松忙道:“迦叶寺距离京城一日路程,我在寺中斋戒,一直有随从和寺中师父在我身边,他们都能为我作证,我那几日连寺门都未出过。” 迦叶寺在京城西南的栖云山上,的确要行一日路程才可到,而杨梧是在初一晚上出事,若杨松要行凶,来去也要一天一夜的功夫,他不可能消失这样久却无人发现。 宋怀瑾点了点头,转眸一看,便见戚浔在翻看几本讲制陶与木工的杂文集,书册上不仅有时常翻阅的痕迹,还有人做过批注,只是字迹写的十分杂乱,看起来不止一个人看过,戚浔便问杨松,“这些书怎么字迹繁杂?” 杨松道:“这些书册难寻,许多都是在旧书店里面淘换来的,因此大都陈旧,上面的字迹也有许多是前位主人所留。” 戚浔心中了然,转看一圈,也未发现疑点,一行人复又返回堂中。 宋怀瑾这时让定安伯屏退左右,连杨松也一并请出堂中,才问道:“杨梧出事那日,杨松可是不在京中?” 杨瑞立刻点头,“是的,这孩子信佛,常去寺中为我们斋戒祈福,出事之前他便走了,走了好几日,因此梧儿出事绝不可能是他所为。” 彭氏在旁虽是一脸不快,却也未再指责杨松,可见她也无话可说。 宋怀瑾暂将杨松排除在外,见天色不早,便暂告辞,临走之时杨瑞抓着宋怀瑾的手腕道:“宋少卿,如今梧儿死的古怪,我可只给你们三日功夫,最多……最多五日,若是不能替梧儿伸冤,我可要入宫告御状去!” 宋怀瑾再如何不快也只能忍着,这烫手山芋既接了,自然做好了定安伯不近人情胡搅蛮缠的准备,也不多言,面上先应下。 待离了伯府,蒋铭立刻上前道:“大人,适才问了府中下人,那大公子所言是真,平日里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关系也极好,只是伯夫人十分不喜大公子。大公子的生母从前是伯爷身边的侍婢,伯夫人进府之后一年无所出,那侍婢不知怎么爬了伯爷的床,竟得了子嗣……” “当初伯夫人本不许她当先诞下孩子,可她一年无出,伯府老夫人便要让那侍婢生下来,没想到果然诞下长子,伯夫人因此怀恨在心,对他们母子极苛刻。” 宋怀瑾疑道:“那大公子的生母呢?” “三年之前病逝了。” 宋怀瑾点头,“杨梧过世,杨松可谓是第一得利之人,可他却在那几日离京了。”略一沉吟,宋怀瑾叫来一差吏吩咐道:“你去迦叶寺一趟,还是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差吏应声而走,宋怀瑾道:“我们去会会那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张超住在城南安宁坊中,这民坊乃是平民居处,街巷狭窄,民宅拥挤,大理寺众人策马至张宅时,只看到一处两进的小院。 院门紧闭,蒋铭上前叫门,敲了半晌才听见脚步声来,很快门开了个缝,一张皱纹满布的脸出现在缝隙之中,又沉声问:“你们找谁?” “我们是大理寺衙门的公差,你可是张超?” 蒋铭话音落定,门后老者脸色一变,而后“啪”的一声便将院门合上,蒋铭见状如何随他,立刻推门,“开门,你这是做贼心虚不成?” 蒋铭话音刚落,站在最后的戚浔忽然听见一声瓦片落第的碎响,她后退几步抬眸一看,却见院墙另一边,一道身影正越墙而出,她立刻喊道:“大人,有人要从西边跑!” 宋怀瑾看去时,正看到一人从墙头跳下,他一咬牙,“这可真是狗急跳墙了!我看就是他,快给我追!” 四园竹05 四园竹05 老宅侧巷狭窄, 不宜催马,宋怀瑾与蒋铭几人只得弃马追逃, 戚浔追人是追不动的, 于是和周蔚留下继续拍门。 周蔚喊道:“张超,你别躲了,你儿子能跳墙走, 难道你也能跳墙走不成?!你再不开门, 我们可撞门了啊!” 张超许是心疼自家院门,听到这话, 终是磨磨蹭蹭开了门, 门一开见外头站着一对年轻男女, 张超有些诧异, “你们……” 周蔚冷声道:“我们是大理寺的公差, 来问案的, 我看你也知道我们是来问什么案子的。” 张超眼神躲闪,“我……我不知……” 周蔚立刻喝问道:“定安伯府的二公子是不是你儿子杀的?” “不!不是,当然不是——” 张超慌忙否认, 周蔚冷笑道:“不是他跑什么跑?” 张超不敢与周蔚对视, “谁跑了, 我怎不知?” 周蔚见此人耍起无赖, 便抬步往院子里去, 这是一处两进民宅,院子里整洁干净, 陈设却十分朴素, 戚浔跟着周蔚进门, 一眼看到院子角落里放着一只潲水桶,那桶边沾着些杂渣, 戚浔狐疑的走了过去。 周蔚这时抬步朝上房去,张超看见吓了一跳,立刻去拦,“差爷你做什么?有话在院子里问便是了。” “你是张超吧,两个月前,你被杨梧从酒楼里赶了出来,后来还去酒楼闹事过,你对杨梧怀恨在心,便伙同你儿子一起谋害了杨梧,我说的可对?” 张超急的跺脚,“我是被杨二赶出来的,也的确气恼,可是我……我们没有杀人!” 周蔚往墙头看了一眼,“没杀人?那刚才为何逃走?” 张超嗫喏着不知如何解释,这时戚浔道:“你家中可是有病人?” 张超一愣,戚浔便朝他身后的上房正门看去,“是你夫人病了?” 周蔚见张超一直挡着门,此时反应过来,“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我要问问你夫人,看看她知不知道。” 周蔚话音落定要往屋内闯,张超见状立刻将他朝外推,然而他年过四旬,哪里是周蔚的对手,眼看着要拦不住,张超这才道:“好好好我说,你们莫要去问我夫人,她重病在身,受不得惊吓!” 周蔚哼一声,“你最好从实招来。” 张超苦涩的道:“我真没有害杨二,我儿子张轩也没有……我的确恨杨梧,那是因为我在酒楼干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夫人卧床养病,每月都要花上好些银钱买药,他将我赶出来,连当月的俸银也不给全,当下家里便连药也买不起。” “我带着张轩去酒楼找过杨梧,可他对下人不近人情,自然没有好脸色,我们也未讨着好,张轩本在临街的铺子做工,因随我去酒楼闹过两次,竟被临街的老板辞退,他愈发气不过,的确动过想报复杨梧的心思……” 周蔚便道:“所以三月初一那天晚上,就是他害了杨梧?” 张超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的,那天他的确去找过杨梧,可他没有杀人,他只是……只是给了杨梧一点教训,他当夜回来后还觉得十分解气,初二还如常去上工,可就在昨天,他忽然听人说杨家出事了,细细一打听,才知道杨梧淹死在了洛神湖里,当时他便十分害怕,害怕官府找上来……” 戚浔忙问:“他对杨梧做了什么?” 张超有些心虚的道:“他……他将杨梧推到了柳儿巷后面的浣衣溪里去,还看着杨梧在溪里呛着水扑腾,随后便跑回了家。” “浣衣溪?”戚浔仔细回想起来。 周蔚道:“的确有一条小河沟在柳儿巷后面,那是护城河分流出来的,穿过整个城西,直通洛神湖,那小河沟最深也不过齐腰,淹不死人。” 周蔚说完又道:“所以张轩是觉得,杨梧有可能是被他害死的?所以才害怕的跳墙逃跑?” 张超不知如何解释,急的面色涨红,“起初这样想过,可他去那天晚上推杨梧之地看过,那里的水是淹不死人的,我们听说衙门正在找谋害杨梧之人,张轩又的确推过杨梧,我们是觉得……官府一定会抓走他给他治罪,不管杨梧是如何死的,他都难免牢狱之灾。” 张超说到了此处,索性道:“便是你们不来,他也想着离京避避风头了,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便找来了——” 戚浔又问:“他为何觉得官府会治他的罪?” 张超苦着脸道:“因为他说他推人之时,似乎被人看到了,虽然当时天色已晚,看不清人脸,可万一呢,我们这样的贫苦人家,官府若要治我们的罪,我们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再加上杨家人早就知道我们憎恶杨梧,哪怕杨梧是自己淹死的,也必定栽赃到我们身上。” 戚浔和周蔚对视一眼,周蔚恳切的道:“我们是来调查杨梧之死的,倘若不是你儿子害死的,我们便绝不会冤枉他,他跑做什么?” 张超犹疑不定,“当真吗?当真不会冤枉他吗?就算你们不治罪,若杨家人知道我们曾伺机报复,也不会让我们好过的……” 张超满面担忧,戚浔也知他顾虑,无奈安抚道:“与杨梧之死无关的事,我们不会告知定安伯府,除非最后证明杨梧是张轩谋害死。” 张超半信半疑的看着戚浔,“你一个姑娘家,说话算数吗?” “她是我们大理寺的仵作,说话当然算数。”周蔚朝张轩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他逃去了何处,还要我们大人带人追逃,当真费我们功夫。” 张超此时已信了他们,也觉如此是弄巧成拙了,可怜的道:“这可如何是好,会不会治张轩逃走之罪?差爷,我们也是没有法子了,定安伯府何等人家,随便给我们找找茬使使绊子,我们便难活命……” 他一副欲哭无泪模样,周蔚也不好再斥责,叹气道:“等着吧,量他也跑不远,我们的人可不是吃素的。” 张超此时再不敢耍滑头,一时又搬椅子给他们看座,一时又倒茶水招待他们,如此在院子里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蒋铭归来,进门便道:“人拿住了!大人在街口候着,说回大理寺严审,令我们将张超也带回去!” 戚浔起身来,“无需回大理寺审问了。” …… 戚浔三人牵上马儿,又带着张超行至街口,一眼便看到张轩灰头土脸的被两个差吏押着,周围邻里街坊远远看着,正指指点点的私语。 宋怀瑾追人追的满头大汗,此刻瞪着张轩道:“你小子倒是能跑!待会儿进了大理寺衙门,有你好受的。” “大人,不必回大理寺了。”戚浔走到跟前来,“适才他父亲已经替他招了,咱们得去城西柳儿巷后面的浣衣溪看看。” 宋怀瑾有些诧异,“怎么回事?” 等戚浔将张超所言道来,宋怀瑾转眸看向张轩,“可是如此?” 张轩不住的点头,“就是这样,大人,小人没有谋害杨梧,那地方不可能淹死人,我……我只是给他个教训罢了……” 此时天色不早,宋怀瑾也不多耽误,立刻道:“带路去你推杨梧之地,能不能淹死人,我们去看了才知道,你最好老实点!” 差吏松开张轩,张超也一并跟着,大理寺众人催马,他们行路,趁着西斜的暮色往城西走,待走到柳儿巷,天光已是昏暗。 张轩带着众人往柳儿巷以西的方向走,边走边道:“此前小人的确存了报复之心,等无差事之日,便蹲守杨梧,想给他个教训,那日小人是看着他从伯府出来的,他一路往柳儿巷来,小人便知他是要去青楼消遣。” “小人看着他进翠云楼,在外面消磨了半日才等到他出来,那时已是亥时时分,天早就黑了,他喝的醉醺醺的,一路往定安伯府的方向走,起初在闹市,小人也不敢随便下手,可后来,是他自己抄了回家的近路。” 众人从街市行过,没多时,张轩指着一条小巷道:“他从此处进去的,进去之后,沿着这浣衣溪往北走,有一处拱桥,过了桥穿过一条巷子,便是定安伯府后门。” 大理寺几人下马入窄巷,走了十多丈便到了浣衣溪畔,初春时节,溪水清澈见底,自东向西潺潺而过,高岸上一条小道狭窄,亦无护栏,行人极易坠入溪中。 张轩道:“此路是这片民宅的后门,到了夜里,大多漆黑一片,偶尔有灯火从宅中透出才可照亮行路,杨梧许是走过多回,熟门熟路的到了此处,小人那夜刚跟进来,便觉此地极好下手,便尾随了几步,走到前面那处豁口时,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张轩领着众人又往前走了十多丈,至一处极逼仄之地,溪水两丈来宽,距离岸上有半人高的土坡,张轩指着溪中道:“就是这里,我一把将他推下去,他几乎是笔直扑入水中,落水的动静也不小,我听见他被呛水,又在水里扑腾,心底害怕,拔腿就跑,跑到前面回头来看时,已见他站了起来,正喝骂是谁害他。” “我本就是想让他变成落汤鸡吃个暗亏,见得逞也不会多留,当时便从前头的巷子绕了出去,回家后与父亲提起,只想着他大晚上湿淋淋的归家,少不得要受一场风寒,他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必定气恼万分,可他却不知是谁害他,这份窝囊气够他喝一壶的。” 张轩忽而面露惶恐,“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被淹死,且听说他几日未曾归家,正是三月初一晚上出事的,我怕此事暴露会被当做杀人犯,这才在刚才跳墙逃走。” 溪水不过齐腰深,而水中也无利石等伤人之物,的确难致人死亡,宋怀瑾问:“你是从哪条巷子出去的?” 张轩小跑几步,走到一处民宅巷口,高声道:“小人就是从此处出去的,跑到前面大街上,小人径直回了家。” 宋怀瑾站在原地没动,戚浔和周蔚走到了张轩身边,果真见巷子通往前街,而站在他们的位置,也的确能看到溪中场景,戚浔问:“当夜此处可有灯火?你如何看到他从水里站起来的?” 张轩指着近处一幢民宅,“这宅子里有灯火透出,正好能看到他站起来的影子,且他喝骂的声音不小,我见他还能骂人,自然知道他不曾溺水!” 周蔚狐疑的往回走,“若是如此,那此处便不是他致死之地了,何况若是在此处淹死,尸体又如何会出现在洛神湖,除非下雨涨水,否则这溪流应当没法子将尸体冲到洛神湖才对。” 这浣衣溪多为百姓们浣衣之用,弯弯绕绕,数处浅滩,将落叶泥沙冲去洛神湖尚可,将一个死人冲出去的确不易。 这时戚浔想到张超所言,便问张轩,“你父亲说你推人之时被人看到过,是被宅子里的人吗?” 张轩却摆手,“不是,是被路人看见的。” 他指着宋怀瑾几个所站之处,“其实我也未看清,只是那夜回头时,除了看到杨梧从水中站起来,还看到一道影子出现在大人们站的后方,似乎是我和杨梧之后又有人走进来了,我见状吓了一跳,生怕那人瞧见我的脸,连忙跑出去了。” 戚浔点了点头,可就在此时,跟在宋怀瑾身后的蒋铭往后退了几步,贴近了跟前民宅的围墙,如此一来,民宅后门突出的门庭,正好将他身形挡住了大半。 戚浔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色变道:“不对,那极有可能不是路人——” 四园竹06 四园竹06 暮色初临, 浣衣溪畔的民宅中亮起了次第灯火,昏光越过高墙, 在浣衣溪上洒下一片雾蒙蒙的光影, 空寂的临溪小道上,一道暗影躲在犄角之地,虽看不清面孔, 可他在地上投下的影子, 却一路拉长到了岸边。 戚浔站在原地,问张轩, “你看, 是你那天晚上看到的样子吗?” 张轩仔细的分辨, 片刻之后摇头道:“不完全像, 那人影应再细痩一些, 地上的影子应当再远些, 我记得当时我回头看的时候,那影子横在小路上,看不到头, 应当是影子投到了溪水中去……” 戚浔便朝那犄角之地喊, “换个高个!” 蒋铭从犄角后走出, 往远处退去, 不多时宋怀瑾从后面来, 如蒋铭那般躲在了犄角后,他比蒋铭高了半个头, 地上拉长的身影果真落入溪中, 张轩瞧了片刻, “有些像了,只是影子当再瘦些。” 张轩说完抓了抓脑袋, “过了好几日了,我只能记个大概,那人长相是完全没看着,就瞧见了半个肩膀和半个袍摆,依稀觉得是个男子。” 戚浔点头,“能记得这些便很好了。” 她说完跑向宋怀瑾,“大人,张轩说差不多,只是要比您再瘦些。” 宋怀瑾因习武,身量略显壮实,比他瘦些,便是个寻常瘦高个,宋怀瑾看向不远处杨梧落水之地,“你这法子管用吗?万一真的是个路人,那我们便错了方向。” 戚浔道:“您可以去前面的巷口回头看,此地正是在那处视野盲区,且当时杨梧已经落水,还在水中喊叫喝骂,若是寻常路人,即便有些害怕,也会先好奇的朝水中张望,应当会走到岸边去才对,可那人却竟然躲在此处。” 此处距离杨梧落水之地,还有十来步距离,且跟着他们的人是男子,不管看没看见张轩推人,听见呼救,第一反应的确应当往水里张望,而非靠着墙边躲避。 宋怀瑾道:“所以当夜,除了张轩跟踪杨梧,应当还有第二人也在跟踪杨梧,只是没想到被张轩抢了先。” 戚浔应是,宋怀瑾便看向周围离得近的两处民宅,吩咐蒋铭,“去这两家看看,问问三月初一晚上有没有听见后面的动静。” 当夜杨梧落水后叫骂过,很容易惊动宅子里的人,蒋铭应声而去,戚浔蹲在岸边往溪水里看,“杨梧的尸体上没见多少外伤,他当夜从此处跌入水中,应当未受伤才是,若跟踪他的人是凶手,凶手总不可能在此将他溺死。” 戚浔回头看宋怀瑾,“大人,若是你在此处碰到一个落水之人,你会如何?” 宋怀瑾略一思忖,“我会如何……若是认识的,自然帮他上来,若是不认识的,受了伤就帮忙,没受伤的话,大抵也不会多留。” 戚浔拧着眉尖看向溪潭之中,“若是我在此跌入水中,大抵会很想找个地方换衣裳。” 初春夜里尤寒,杨梧落水,身上自是湿透,而此处距离定安伯府尚有段距离,就这般湿漉漉的归家当真是狼狈又冻人。 宋怀瑾道:“我若是凶手,我便在此时上前帮忙,不管认不认得,此时杨梧防备心最低,而我若是在此时提出能帮他换衣物,那他必定求之不得。” 戚浔站起身来,“杨梧先醉酒,又受了惊吓,他必定愿意跟着伸出援手之人走,而如果那人的住处刚好距离此地不远,杨梧自愿意随他归家!” 戚浔话音刚落,蒋铭问话归来,他指着近处那家人家道:“大人,问了两家,前面那家不记得初一晚上生过什么动静,当是不曾听见,不过这家人说三月初一晚上有人落水了,当时家里下人还开门看了一眼,正看到其中一人拉另外一人上来。” “那下人只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又见不曾出事,便将门关上,还将此事当笑话说给了家里人听,据他回忆,他没看清二人的脸,落水的那人嘴里骂骂咧咧,可口齿不清,而拉人的那人,他只看到个背影,着件靛蓝锦袍,是个高个男子。” 宋怀瑾和戚浔对视一眼,戚浔道:“那人果真上前帮忙了!” 宋怀瑾站在原地,目光一路扫过浣衣溪畔诸多民宅楼舍,吩咐道:“从此处开始,往前后巷口找,沿路挨家挨户的问,看看三月初一晚上有没有看见两个人同行,一人着蓝袍一人着青袍,青袍那人落了水。” 两个男子夜里同行并算不得稀奇,可如果其中一人浑身湿透走在路上,必定会引人瞩目,哪怕只有一人记得,也能为大理寺众人找出他们离开的方向。 蒋铭、谢南柯等人领命而去,宋怀瑾亦带着戚浔和周蔚往来时的方向走,他们从柳儿巷而来,洛神湖也在这个方向,宋怀瑾边走边道:“杨梧的尸首最终出现在洛神湖,我更倾向于凶手在附近,又或者在靠近洛神湖的方向。” 戚浔亦应是,“杨梧落水之后被那人所救,此后未曾归家,怎么想都是此人嫌疑最大。”她又回头问张轩,“那天你盯着杨梧之时,可曾发现还有其他人盯着杨梧?” 张轩沉吟道:“杨二认得小人,小人当日在外徘徊,心底也很是发虚,并未注意其他人,杨二离开翠云楼之后,小人跟上来的时候,也未注意身后跟了人。” 天色已晚,张超和张轩所知尽数道来,也令案子多了线索,宋怀瑾便道:“你的事暂不好定性,衙门也暂不追究你,你和你父亲先归家,若是有疑,我们还会去找你。” 张轩忙道:“小人绝无虚言,多谢大人!” 他二人告辞离去,宋怀瑾带着戚浔上了前面大街,华灯初上,临街的酒肆茶楼皆人声鼎沸,而越是往柳儿巷的方向去,则越是热闹纷呈,而这长街四通八达,便是往洛神湖的方向走,也分了数条街巷,当夜杨梧会去往何处? 宋怀瑾道:“眼下还不到亥时,再晚些时候,人应当少些,只是这日日人来人往的,只怕难找到当日人证。” 宋怀瑾的担忧在一个时辰之后得到了印证,街市上来往之人的确少了许多,可来回报的谢南柯和蒋铭都无功而返。 谢南柯道:“两个方向的人家都问了,铺子酒楼也都问了,都说不记得有这二人,这条街到亥时过半才会关门歇业,亥时初刻正是一天生意收尾之时,店里店外的伙计掌柜都十分忙碌,因此少注意外间来往之人,而寻常百姓家,这个时辰都准备安歇了。” 宋怀瑾有些头大,“不知道王肃他们查到什么没有。”他又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今日便先到此,大家也都归家,明晨在衙门见。” 众人应是,各自上马归家,戚浔家本就在城西,分别后,自己催马回安宁坊去。 戚浔跟着程佑安为仵作多年,所见的命案不在少数,但凡能出人命,除了极少数的冲动意外杀人,其余皆逃不过财色名利爱恨情仇种种,杨梧死因已明,凶手的动机却难定,杨梧虽是生意人,除了傅瑜之外,却未听闻他与谁结仇,可放眼伯府,杨梧之死,唯一得利之人是杨松,可杨松偏偏有不在场证明。 戚浔苦思一路,未得结果,待晚间歇下,又起了再验尸体之心,因此翌日一早到了衙门,她先提了验尸箱笼,欲再往义庄去。 待宋怀瑾与王肃到了衙门,王肃说起前日调查所得。 “杨梧是柳儿巷的常客,三月初一那日,柳儿巷几家青楼的小厮都对他有印象,说都看到他去翠云楼了,而我们问了周围的酒肆茶楼和各式各样的店铺,发觉认识他的人不少,许多都和伯府有生意来往,大家对杨梧的评价也十分不错,说他虽然年轻,却十分圆融,没有人在生意上与他结仇。” 宋怀瑾有些为难,看戚浔提着箱笼,便道:“怎么,你想再验尸体?” 戚浔点头,“想再去看看,若能剖验就再好不过了。” 宋怀瑾叹气,“这可不易,定安伯两夫妻你也见过,不好说通。” 戚浔也知道希望不大,便不令宋怀瑾为难,“那卑职便先去义庄看看,若能查验出什么自对案子有助益。” 宋怀瑾点头,“带上周蔚,稍后我们去与杨梧交好的人家问问,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可疑之人。” 戚浔应是,叫上周蔚出了门。 去义庄的路再熟悉不过,戚浔和周蔚一路策马,到了义庄时辰尚早,然而刚进义庄大门,戚浔便见李廉在此,她有些意外,“李捕头怎在此?有新案子不成?” 李廉摆手,“不是新案子,是旧案,一具骸骨在此,我过来复验的。”见只有她和周蔚来,李廉又问:“你是为伯府的案子过来?” 戚浔应是,李廉也不着急,便与她一齐进了后堂,“昨日可查到什么线索了” 戚浔将昨日所得道来,“如今还是未确定怀疑方向,傅家大少爷的作案动机不够,虽缺了人证,却也无直接证据。” 李廉也道:“凶手既然能跟踪,便是早有计划,那这份杀机必定早就出现了。” 后堂之中,杨梧的尸体还如昨夜一般停放,他是水中浮尸,再加上近日天气转暖,腐败的速度比戚浔想象之中更快,不过一夜,再来时杨梧的遗体已生出浓烈尸臭。 戚浔一边在后堂点祛秽香一边问:“捕头说衙门还有两件案子未破,是什么案子这样难?” 李廉道:“一件案子是去岁年末,在城南一处枯井中发现了一具男童骸骨,死者身份已定,是城南一家私塾夫子的次子,他这次子走失三年了,没想到就死在家附近废弃的宅子里,另一桩是一家茶商,儿子坐马车之时出了意外,车毁人亡,可当时驾车的车夫逃跑了,如今其实是在追逃那车夫,因此未破。” 戚浔听完,对第一件案子生了几分兴致,可如今杨梧的案子未破,她也不多问,她戴上护手面巾,二度检查杨梧的尸体。 这案子李廉也颇为关切,便站在一旁看着,又忍不住感叹,“说来也怪,最近几出案子,都是家里几个孩子,出事的都是小的那个弟弟。” 杨梧遗体表面被泡的发胀的表皮已开始脱落,戚浔一边查验一边道:“另外两个案子也是?” “不错,夫子家里过世的是次子,茶商家中出事的也是次子。”李廉叹了口气,“家属一直不肯放弃,我们也用了不少人力物力去查,可追逃不易,那车夫多半离京了,而那具孩童骸骨过了三年,也不好探查。” 案发后数日是最佳探查时间,一旦过了这几日,蛛丝马迹都会随着时间消弭,无疑增加了破案难度,戚浔只好开解道:“陈年旧案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有些时候破案子也要看运气,运气好撞上了,谜团便迎刃而解。” 戚浔正在细细查看杨梧指腹的伤口,他手掌被泡的发白,如今过了一夜,掌心表皮干裂,指腹上长条状的伤口便越发明显,她看的太过仔细,以至于周蔚和李廉都忍不住凑近了些。 戚浔道:“这伤处像是被锋利之物划伤的,且伤口之中不见任何淤泥污渍……”她怕自己记错了,便问周蔚,“他在浣衣溪落水之地,应当并无锋利之物吧?” 周蔚摇头,“没有,岸边是石头砌起来的不错,却是光面鹅卵石。” 戚浔忽然起身去检查杨梧的衣物,片刻后道:“伤口是生前伤,结有血痂,衣袍之上却不见血迹,指甲也有淤伤,多半是挣扎之时留下的,如果他是在洛神湖淹死之时受的伤,那伤口始终泡在水里,便不该结痂。” 周蔚道:“所以你先前想的是对的,他遇害之地不是洛神湖。” “不是洛神湖,可还是溺死,那便有可能是在浣衣溪,可他落入浣衣溪之后被人救走,此后极有可能与人到了某处,那遇害之地便难定了,不过除了江河湖海,其他有水之地也能溺死人,再加上他身上的伤——” 戚浔眸色微定,“大的木桶,水盆,甚至是家里观赏用的水塘,都可溺死人,而他腰部留下的磨损伤和指上的伤,极有可能是被人按入其中挣扎所留。” 周蔚道:“他指上是被锐利之物划伤,木桶便不可能了吧?” 戚浔点头,“的确不像。” 她仔细检查衣领襟口之地,未发现异物,便又去检查死者的头脸口鼻,只见她重新掰开死者唇齿,又用竹镊在死者口中探看,像在找何物,而后又用竹签裹上草纸往死者鼻中探去,却也无所获。 无法,她又打散了死者的发髻,死者墨发浓密,此刻全都纠结在一起,戚浔小心拨寻,忽然,她呼吸一轻。 她拿出竹镊,在杨梧浓密的墨发之中,夹出了一星小小的薄片,那薄片几近透明,可对着光看,又能看出些许赤棕之色。 周蔚和李廉齐齐凑过来,周蔚道:“这是何物?” 戚浔也在盯着看,“若是被人按入水中溺死,他上半身衣袍和口鼻发髻之中,便十分容易沾上水中之物,而此物,似乎是鳞……” 李廉道:“鱼鳞?可洛神湖里也有鱼,这不足为奇。” “不,不是鱼鳞。”戚浔这时辨认出来,眼瞳骤然明灿起来,“这是龟鳞,还是一种十分名贵的百色闭壳龟的龟鳞——” 四园竹07 四园竹07 “西南一地名百色, 此种闭壳龟便出自那里,它头部黄色, 头背淡绿, 背甲红棕,本生长在山涧溪流之中,后因甲色艳丽, 逐渐被许多喜好养龟之人推崇, 但物以稀为贵,此龟只有百色山区才有, 便成了龟类中颇为名贵之物。” 戚浔侃侃而谈, 周蔚惊讶道:“你怎知道这些?” 戚浔莞尔, “从前在洛州和师父见过一劫案, 受害者便是喜好养龟之人, 当时劫匪不但抢走了受害者的金银钱财, 还抢走了受害者养的名贵水龟,后来劫匪不会养龟,将那些名贵的拿去黑市上倒卖, 如此被官府捉住。” 戚浔想起当年, 语带唏嘘, “当时为了查案子, 我专门去请教过养龟的老师父, 还顺手买了只没人要的草龟,如今还在我宅子里养着呢。” “你竟在家里养了只水龟?”周蔚觉得新鲜, “我见过养猫狗养鸟儿鱼儿的, 养乌龟的实在是不多见, 你说的这闭壳龟应更少见,那咱们能找到凶手了?” 戚浔点头, “这种闭壳龟若要养得好,便要用山泉水,还得日日吃新鲜的鱼虾螺肉,谁家若是养了,是要很花些心思的,只需要在周围找到养这闭壳龟的人家或者商铺,便能确定死者遇害之地。” 周蔚精神一振,李廉也未想到会有如此进展,“找到死者遇害之地,便能确定凶手了?” “这不一定。”戚浔将鳞片用草纸包好,“还得看查出来结果如何。” 李廉点头应是,松了口气道:“也不错,你们这边有进展了,我得忙活我那头去,待这案子了了,我再上大理寺致谢!” 他与戚浔和周蔚告辞,自回衙门,戚浔又在杨梧遗体上检查片刻,摇头,“暂没别的了,也不知这龟鳞帮不帮得上忙。” 周蔚道:“咱们这就回衙门找少卿大人,去城西挨家挨户排查,这水龟既然只能长在山区溪水之中,洛神湖应当不可能有,既是如此,这头发里头的鳞片便一定是在死者遇害之地留下的!找到遇害之地,距离找出凶手自然不远了!” “可算机灵了一回。” 戚浔打趣一句,待收拾好遗体,周蔚又带上鳞片,待与守义庄的衙差告辞后出了门。 二人上马直奔大理寺,待回了衙门,正值午时,衙门里却只有谢南柯,不见宋怀瑾,谢南柯见她二人归来,忙问:“怎么?在义庄寻到新线索了?” 周蔚从怀中掏出那纸包,“那必须,极重要的线索,找到凶手指日可待!”他又问,“你们早间去了哪家?少卿大人呢?” 谢南柯便道:“少卿大人去伯府了,早上去了户部侍郎家和忠平伯府,这两家的公子和杨梧交好,可问了之后,他们也只知道杨梧和傅家公子打过一架,并不知道他与别的人结仇结怨,不过,忠平伯家的公子说,杨梧和杨松的关系没有那般好。” 戚浔疑问:“哪般不好法?” “说是杨梧对这个哥哥看不太上,杨松平日里伏低做小,对他和他母亲多番讨好,几乎是逆来顺受,杨梧对这个哥哥虽然未多为难,却很有些鄙薄。伯府公子还说,说杨梧死了,得利的便是他哥哥,让我们好生查查他哥哥。” 戚浔听得心惊,“杨松可是说他们兄弟关系极好的。” 周蔚道:“杨松觉得杨梧不为难他便是关系好,他如今还未成家独过,再加上这案子,自然也不敢说是表面和气,不过案发之时,杨松人不在城内,不可能是他杀人。” 谢南柯道:“去迦叶寺的人还没回来呢,等问清楚了才知道杨松有没有说谎,少卿大人去伯府,是去找巡防营指挥使的,早上我们去这位指挥使府上,其府上家眷说指挥使带着小公子正好一早去伯府看望了。” 周蔚等不及,“那咱们得去找少卿大人,戚浔在死者头发里发现了一样证物,能确定死者遇害之地。” 谢南柯看向戚浔,戚浔点头,“很是要紧,耽误不得。” 既有了关键证据,自然不好延误时辰,戚浔和周蔚刚缓了口气,又与谢南柯催马往定安伯府去,三人一路疾驰,到了伯府之前,却见数辆马车停在府门外。 戚浔三人表明身份进府,很快在正堂之前见到了王肃,王肃见他三人来立刻迎上来,“你们怎么来了?” 戚浔道:“我今日复验得了些线索,来禀告给大人。”她视线一抬,越过王肃看向伯府正堂,只见正堂之外守着许多下人,“这是什么情况?” 王肃低声道:“前日杨梧遇害之事还未传出去,经过昨天今天,这不,伯府的世交们都知道了,便来府上探望,眼下来了好些人,我们大人正在偏堂,和巡防营指挥使钱镜明父子说话,这屋子里的都是和伯爷伯夫人说话的。” 京城中世家盘根错节,如今出了人命案子,无论真心假意,登门探望总是少不了的,戚浔几个面面相觑,只得和王肃一起在中庭凉亭里等候,管事的知道他们都是衙门之人,又吩咐小厮们为几人端来座椅奉上茶点。 这时谢南柯忍不住问:“所以到底发现了什么证物?” 周蔚这时才将那纸包打开来,谢南柯和王肃伸脖子一瞧,硬是认不出那小小薄片是何物,周蔚瞟一眼戚浔道:“认不出来吧,这是鳞,不过你们猜猜,这是何物之鳞?” “鱼鳞?”王肃猜。 周蔚摇头,“错,是龟鳞!” 谢南柯惊道:“龟鳞?龟有鳞?” 戚浔无奈道:“先收起来,还没呈给大人呢!” 周蔚将纸包起来,戚浔这才道:“水龟也是有鳞的,只是不常见,此番发现的龟鳞还并非寻常水龟,你们那夜去前后探问,可曾发现周围有无卖水龟花鸟的铺子?” 谢南柯和王肃略作回想,王肃想起一事来,“你别说,还真有一处铺子,是卖鹦鹉的,我在门口探问的时候在地上看到个笼子,里面装着蛇,说不定也卖龟。” 戚浔几人听着精神一振,可这时,府门方向又走来两个身穿公服的年轻男子,门房将二人领着一路往正堂去,路过他们之时,那二人也狐疑朝他们看来。 王肃低声道:“是巡防营的人。” 巡防营管束京城城防治安,常与京畿衙门和大理寺打交道,那二人认出他们是大理寺之人,又见戚浔站在大理寺众人之间,不由朝她多看了两眼。 这时,彭氏陪着两个华服妇人从堂中走了出来,年长者四十上下,雍容华贵,年轻者碧玉之龄,清妍毓秀,二人面带愁容,轻声安抚着彭氏。 彭氏红着眼眶送二人出府,边走边道:“本想早点定下和玉萝的亲事,可是他父亲又想先给大的说亲,如此便耽误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玉萝那般好的姑娘,往后给她说个好人家,我仍是将她当亲女儿看的。” 年长的妇人叹气道:“你莫要伤心太过,且顾着自己身子,梧儿到底被谁所害还未查清楚,你可不能倒下。” 三人从回廊上走过,言谈隐约传入戚浔几人耳中,她狐疑道:“杨梧有心仪之人?” 王肃左右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给他们送茶的小厮,便招手令他过来,指着远去的二人道:“你可知那是何人?” 小厮忙道:“是威远伯府的夫人和大小姐。” 戚浔问:“他们提到的玉萝是何人?” “是伯府二小姐,伯府和我们府上是世交,此前两位夫人有意结亲,可没想到我们二少爷出了事,这亲便结不成了。” “原来如此。”王肃道了谢,待小厮退走,便低声道:“京城世家王侯之间时常联姻,也是寻常,杨梧年纪轻轻,可惜了。” 话音刚落,杨松也从堂中走出,他身边跟了个年轻公子,也是来家中慰问,一日不见,杨松神色颓唐,与年轻人说话时面露悲痛,抬眸看到他们,朝他们指了指。 待二人走到跟前,才听杨松道:“若能找到谋害弟弟的凶手,我必定派人告知与你,难为你跑着一趟。” 那年轻公子应是,又做安抚,杨松将此人送出,正好碰上归来的彭氏,杨松语声一软,喊了一声“母亲”,亲自将彭氏扶住。 彭氏本是不喜杨松,可看他如此孝顺,便也无余力朝他撒气,待将彭氏送回厅中,杨松才转身走到王肃几人身边来,又与戚浔三人点头示意,“今日府中人多,实在是招待不周了,几位不如去偏堂落座?” 王肃摆手,“大公子不必顾及我们,我们如今是在办差,不讲究那许多,稍后我们大人与钱指挥使说完了,我们还有差事在身。” 杨松便看向新来的戚浔三人,“可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周蔚闻言立刻就要答话,谢南柯却抢先道:“暂时还未查到实证,大公子莫要心急,我们都会尽力而为的。” 杨松听完有些失望,叹气道:“我明白没有这样快的,你们辛苦,我会安抚父亲和母亲,多给衙门些时日。” 他说完,又回头朝那小厮走去,边看着王肃他们边叮嘱着什么,小厮连声应下,又随他往偏堂去,再出来时,便见小厮端了些果脯点心硬要招待他们。 王肃推辞不过只好令小厮放下,而后唏嘘道:“大公子太客气了。” 周蔚亦道:“他脾气这样好,当日又去了迦叶寺,咱们早前的怀疑是想多了。” 戚浔如有所思的看着偏堂方向没接话,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宋怀瑾终于与一对父子从屋内走出,他一眼看到戚浔,忙与钱镜明二人告辞,而后朝着戚浔他们快步而来。 “你们怎么来了?” 戚浔上前来,“大人,有新线索——” 周蔚将纸包拿出,一口气解释了龟鳞来处,宋怀瑾听完很是惊讶,“确定是你说的那种名贵的水龟?” 戚浔点头,“绝不会错。” 宋怀瑾一握腰刀,“好,我们现在就去城西!” 宋怀瑾带着众人朝外走,戚浔回头看了一眼,“大人可曾问出什么?” 宋怀瑾摇头,“钱指挥使家的公子说不知杨梧与谁结仇,问起定安伯府家里,钱公子说杨松和杨梧的兄弟感情也是寻常,且今岁要给杨松说亲,或许年底便会让他成亲离家,明年便要给杨梧说亲了,如今杨梧死了,是不是杨松干的不好说,反正他捡了大便宜。” 戚浔道:“定安伯只有两个儿子,那此后,必定是杨松承爵?” “不错,杨松承爵,也不管嫡庶了,所以钱公子说,杨松面上再如何悲痛欲绝,心底不知多感谢凶手呢。” 大理寺几人对视一眼,皆有些唏嘘,待出了伯府,一行人又策马往城西去,王肃在前带路,众人先往那卖鹦鹉的铺子去。 柳儿巷后的几条长街可谓包罗万象,衣食住行涵盖不说,五花八门到花鸟鱼市五金文玩雅俗皆全,待至王肃前夜见过的花鸟铺子之前,果然还未进门便听见数道鹦鹉叫。 掌柜的拿了驯鸟的鸟食,正在教一只红毛鹦鹉说话,乍见大理寺衙门的人身着公服进门,掌柜吓了一跳,“诸位差爷这是有何公干?” 宋怀瑾先内外打量铺子,果真在西侧靠墙的笼子里看到两条吐着信子的黑蛇,他便问道:“你此处可卖的有百色闭壳龟?” 掌柜的是个懂行的,并未问何谓百色闭壳龟,直接摇头道:“那玩意不好养活,小人这里不曾卖,怎么?差爷想买水龟?小人倒是有渠道。” 宋怀瑾蹙眉,“你知道何处有?” “城南,城南有两家铺子,卖这些难养活的龟类,水陆都有,金钱龟鹰嘴龟安南龟我都见过,您要的话,小人给您个地址?就在城南长门楼街帽儿巷。” 掌柜的倒是热络,然而城南与此处相距甚远,与案子不符,宋怀瑾指着后厢,“我叫两个人去后面看看,我们是在办公差,望你配合一二。” 掌柜犹豫一瞬,“看……小人此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宋怀瑾看了王肃一眼,王肃带着人便往后厢去,片刻从里头出来,对着宋怀瑾摇了摇头,宋怀瑾捏了捏指节,“你可知这附近谁家里养的有百色闭壳龟吗?” 掌柜的有些茫然,“这小人便不知了,这条街上的铺子小人倒是相熟,可据小人所知,是没有人养这个的,您不如往后面集市上看看?” 宋怀瑾自然也不会全然信了他所言,从这铺子出来,便吩咐跟来的众人,“沿街问,我不信找不到线索,不仅养龟,养鱼的也一并查问。” 大理寺众人应声,两人一条街分派下去,很快便在这片街市间散开,戚浔跟着宋怀瑾选了一条绸缎和瓷器铺子多的长街查问。 查案子找线索大多时辰都是排查寻访,戚浔也早已习惯,然而问了一条长街下来,却未听闻谁家养着百色闭壳龟,不懂行的,连那名字都未听过,眼看着日头西斜,宋怀瑾有些发愁,难道当真要去城南一趟? “这若是查问不出,便只能去城南查了,城南查不出,便全城找,养龟的人少,养你说的那种龟的人就更少,我不信找不出几家来。” 宋怀瑾想着对策,这时,谢南柯却从临街找来,“大人!问到了两处!” 宋怀瑾和戚浔一喜,谢南柯指着身后长街道:“有两家养鱼的,一家是个茶楼,还有一家是个书局,大人可要去看看?” 宋怀瑾一听只是养鱼的,眸色先是一暗,却还是不死心道:“去看看,万一此前养过呢?” 三人一同往谢南柯所言之地去,先是到了一处清风茶楼,谢南柯进去道:“你说你们少东家喜欢养鱼,带我们看看,鱼养在何处的?” 小厮虽不知为何要看鱼,却不敢轻慢,立刻带路,穿过一楼大堂,到了后院一处中庭,那中庭内一左一右有两只石缸,里头种着水芙蓉,如今初春时节,只看见两株嫩芽冒头,而石缸内养着的金鱼,便是小厮所言之鱼。 “您且看,这便是我们少东家养的鱼,平日里是不如何管的,是红白花龙睛,也就是养个趣儿,有时候喝茶的客人会来看看。” 小厮有些忐忑的问:“各位差爷,怎地了?养鱼莫非也犯法不成?” “不犯法,你可知这附近还有何人养鱼?有人养龟吗?” “养鱼的还有西边的日新书局,那书局的老板也是喜好养鱼的,您去看了就知道,至于养龟,那小人便没听说过了。” 这小厮与谢南柯得到的消息一样,宋怀瑾打量这中庭片刻,转身朝外走,待走至中堂,只见一小厮端了茶壶往楼上去,他走过之地,遗留茶香四溢,宋怀瑾便道:“这茶当真是好茶。” 小厮笑道:“我们茶楼的茶都是上品,有用雪水泡的有用山泉水泡的,您几位可要尝尝?” 宋怀瑾失笑,“办差呢,没工夫照顾你们生意。” 说话间出了茶楼,几人又往不远处的日新书局去,到了书局里,先是在书局里看到一个大瓷缸,紧接着,又在后院看到一个白玉石砌起来的鱼池。 掌柜的亲自带路,看完鱼池也忐忑道:“大人,不知您是要查什么?我这书局养鱼,一来是为了自己喜欢,二来,是因那鲤鱼跃龙门的好意头,来我这书局买书的大都是书生,大家也喜欢这意头。” 宋怀瑾便问:“你喜好养鱼,那你可认得喜好养龟的?” 掌柜的摆手,“这可不认得,养龟又是什么意头?且那玩意一动不动的,也不好看啊——” 周蔚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这话,宋怀瑾等人听见脚步回头过去,周蔚忙道:“大人,临街也问出来两家,您可要去看看?其中一家还养过金钱龟。” 宋怀瑾与书局老板告辞,走出了大门,周蔚捣了戚浔一下,“哎,我问问你,你养龟是个什么意头?” 戚浔没好气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我想长命百岁行吗?” 周蔚大笑,“行行行,好意头,谁不想长命百岁啊,适才那掌柜竟未想到这层!” 戚浔摇了摇头,懒得与他多言,当年为了案子跑去集市,买龟的本就少,偏偏还不知怎么混了只没人要的草龟,这玩意儿极不值钱,老板一气之下想将其扔去一旁水沟里,戚浔见了,莫名对这草龟生了些怜悯,便掏了三文银子将其买下。 别的不说,草龟好养活,平日里悄无声息的,吐几个泡泡便是大动静,后来她孤身一人,就这谁也看不上眼的草龟成了伴她的活物,龟是灵兽,可辟邪镇宅,还寡欲长命,遇险之时缩进壳里,再厉害的凶兽也束手无策,想她买这草龟之时才刚过十岁,那会儿的她还在义庄当差,成日提心吊胆的,或许当真只是想活久一些。 到了周蔚所言的铺子,乃是处绸缎庄,掌柜的养鱼,还养过金钱龟,见他们问起,掌柜的无奈道:“本是养得好好的,可半年前家母忽然病了,说要鲜龟壳做药引子,于是便将那龟祭天了,鱼倒是一直养到现在。” 半年之前便祭天的金钱龟,着实与他们要查的不符,待又走了一家,却也只是养鱼,此时暮色四合,时辰不早,不多时王肃等人从附近街市回来,却连养鱼的都未发现。 宋怀瑾无奈道:“这不可能,一定是我们遗漏了什么。”看了眼天色,他继续道:“今日先回衙门,看看去迦叶寺的人回来了没有,明日戴上所有人来城西搜查,我不信找不出来,明早再去城南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买过百色闭壳龟的人。” 暮色将至,众人只好打道回衙门,戚浔也未想到跑了半日毫无所获,这令她怀疑起自己的推断来,如果不是在遇害之地沾上的,总不至于是在浣衣溪里沾的,那更不可能! 众人刚回到大理寺,便见衙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戚浔想着案子也未细看,径直入了衙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正是留在衙内的朱赟,朱赟开口便道:“大人,临江王来了!” 众人一惊,戚浔这才后知后觉想起那马车瞧着十分熟悉,宋怀瑾一边往正堂走一边问,“王爷是来问伯府二公子的案子的?” 朱赟应是,又道:“去迦叶寺的人也回来了。” 宋怀瑾先去见傅玦,又吩咐道:“叫来正堂回话!” 朱赟应是,宋怀瑾先进正堂,一进门,便见傅玦坐在轮椅上等着他们,宋怀瑾先行礼,又道:“王爷是来问杨梧之案的吧,今日我们跑了整日,本来得了一条线索,可暂未找出实证来。” 傅玦狐疑,“是何线索?” “一片龟鳞。”宋怀瑾将去城西搜查未果道来,“这东西不常见,明日再去查。” 话音落定,派去迦叶寺的差吏进了门,戚浔和王肃几个也想听回禀,便都到了门外,傅玦瞧见了,和煦道:“进来听吧。” 众人行礼而入,戚浔站在门口,傅玦远远的打量了她片刻,差吏禀告的声音响了起来。 “属下去迦叶寺问过了,杨松没有撒谎,并且他斋戒的那几日,连佛寺的院子都没出过,有两个小师父陪着他讲经,能为他作证。” “两个小师父?他们说话可靠吗?” “都是寺里的弟子,应当可靠的,这二人与他同宿一处,属下还问了其他师父,很多人都能为他作证,因他并非第一次去迦叶寺斋戒了。” 宋怀瑾听到此处点了点头,“你也辛苦了,去歇着吧。”他看向王肃几人,“杨松的嫌疑可以彻底排除了,咱们得往其他方向查。” 周蔚道:“我就说杨松看着不像。” 事实胜于猜测,戚浔也对杨松全然放下了戒心,可这时傅玦道:“你们说的杨松,是伯府大公子?” “不错,正是他,杨梧死后,他是最得利之人,不过杨梧出事的那几日他都不在京城,如今证实了,他的嫌疑便可排除了。” 宋怀瑾说完这话,傅玦若有所思,可这案子是大理寺查办,他也不曾多问,宋怀瑾见外头天色昏黑,便令大理寺众人下值归家。 戚浔等人恭恭敬敬的行礼告退,刚出门,周蔚便凑上来与戚浔说话,“你那草龟长什么模样?带我去瞧瞧?我还没去过你宅子呢。” 戚浔懒得招待他,“草龟就是草龟,没什么好看的,我宅子更没什么好看的……” 周蔚不乐意,语声高了些,“你便让我跟你去看看吧,我连你家在哪都不知道呢!” 屋内宋怀瑾还在与傅玦说话,傅玦却猛然听见此言,他看了一眼已经黑沉下来的天色,忽然扬声道:“戚浔回来——” 四园竹08 四园竹08 戚浔刚走下台阶便被傅玦叫住, 也是古怪,分明周蔚与她相识日久更亲厚些, 可听见傅玦这声, 她竟有种他替自己解了围之感。 周蔚性子纯直,又会磨人,若真被他耍赖上, 她说不定只能带他回去看草龟, 戚浔回头应一声,又对周蔚道:“王爷有事吩咐, 你快归家。” 周蔚苦着脸朝堂中看了一眼, 无奈道:“有何事要吩咐你啊, 那下回吧, 下回我定要去看你那草龟——” 戚浔敷衍点头, 转身回堂中时, 心底歉意的叹了口气。 周蔚与她进大理寺的日子相近,后来又跟着她打下手,可谓与她最亲厚, 可她私心却不愿带任何人回家去, 公差上她能与同僚们肝胆相照, 可私下里, 因她掩藏着不可告人之辛秘, 她并不愿与谁过多深交。 亲厚如周蔚,赏识照顾她如宋怀瑾, 这大理寺衙门里与她交好的任何人, 她哪怕捧着九分善意, 也必定还存留着一分戒备。 返回堂中,戚浔恭敬的问:“王爷叫卑职有何吩咐?” 傅玦问她, “你去衙门重落籍账了吗?” 戚浔微愣,距离傅玦帮她开豁为民已过数日,可因杨梧的案子,她这几日东奔西走,并未去过京畿衙门,“卑职还未来得及去。” 宋怀瑾一听也道:“哎,这几日忙乱,我也将此事忘了,王爷是何意?” 傅玦适才只是那般一唤,并未想好吩咐戚浔何事,可他忽而想起了这件现成事,料定戚浔必定未办,于是道:“刑部的罪籍本王已替她除了,既是本王经办,那便由本王带她去京畿衙门落籍账,免得衙门不认。” 戚浔微愣,宋怀瑾亦是一惊,傅玦帮戚浔除了罪籍已经是莫大恩典,如今还要亲自领着戚浔去过户籍?这…… 他一时咂摸不出味儿来,便下意识道:“王爷事忙,您若不放心,不如下官带她去,衙门那边还是能卖下官两分薄面的,也可省不少麻烦。” 傅玦看着宋怀瑾,“天色已晚,宋少卿不急着归家?那宋夫人该着急了。” 宋怀瑾微愕,他成婚多年,家中有位悍妻,对他十分苛管,此事大理寺知道的人都不多,傅玦却似乎了然,他看了一眼同样呆傻的戚浔,“那……那……” 傅玦不知宋怀瑾在担忧什么,遂道:“宋少卿放心,本王难道还会坏了戚浔之事不成?” 宋怀瑾轻咳一声,“不不不,下官并非此意,既是如此,那下官便不管此事了。”他叮嘱戚浔,“王爷如此待你,可别忘了谢恩。” 戚浔应是,几人便一同往衙门外走,先送走宋怀瑾,傅玦才对戚浔道:“你们宋少卿对本王似乎不太放心,也不知他是何意。” 戚浔自己也纳闷,“王爷,您是否有何事要私下吩咐卑职?” 傅玦蹙眉看她,“你怎如此做想?” 戚浔轻咳一声,“因落户帖这等小事,卑职自己去衙门虽麻烦了些,却也不难办,您……您怎还要亲自带着卑职去?” 戚浔说至此,脑海里忽然想起了宋怀瑾和周蔚几人怀疑之语,她一脸狐疑的瞟了傅玦两眼,心想,这不能够吧…… 傅玦见她神色复杂,一时失笑,“你的罪籍是我做主除的,此事可大可小,我亲自带你去,也是为稳妥,所谓送佛送到西,你还不领情不成?” 戚浔连声道不敢,待傅玦上了马车,她也翻身上马,一人一车直往京畿衙门去,走在路上,戚浔心底直打鼓,虽说常水村的案子她出了力,可从前她帮其他大人破过更重大的案子,却也未见他们待她周全至此啊,难道说真有那般可能? 戚浔面上一阵青白交加。 走过闹市,戚浔忍不住催马至傅玦马车边上,“王爷,卑职有一事相问。” 傅玦掀起帘络一角,“何事?” 戚浔左右掂量,委婉的道:“卑职想问,您觉得仵作这一行当如何?可有不吉凶煞之感?” 傅玦朝外看了一眼,虽是不解她为何有此问,还是宽慰道:“你自己说的,仵作替死人说话,替死人伸冤,是积德的行当,有何不吉凶煞?” 傅玦并不觉仵作不吉污秽,这本令人欣慰,可戚浔一颗心却往下沉了些,傅玦不忌讳她的行当,又待她分外妥帖,这莫非…… “您并不视仵作为异类?半点介怀也无?” “有何异?”傅玦更为莫名,“我若视仵作为异类,又怎会替你除罪籍?你有此问,是近日因担了仵作之职受了欺负?” 傅玦语带关切,戚浔掌心开始冒汗,她因是获罪之身,所见世间人情疾苦更多,深知这世上绝无平白无故的好意,纵然师父待她如亲生,那也是她诚心拜师,恭谨孝敬之故,可如今她待傅玦与待宋怀瑾无二,凭何傅玦待她这般上心? 戚浔想不通,却不知该如何表明心志,世人大都忌讳仵作行当,从前她受了多少冷待,从未有过此般顾虑,如今来个心性不俗的,反倒令她心慌,傅玦到底是何意? “卑职没受欺负,卑职只是觉得王爷您待卑职毫无介怀,与寻常人不同。” 傅玦听她语声迟滞,似有疑虑,便将帘络掀的更高了些,只见她高坐马背之上,侧影清隽灵秀,街市灯火落在她面颊上,映出她紧蹙的眉心。 傅玦自知女子为仵作在这世道有多难,只当戚浔得自由身后开始烦忧前途,便问:“待你改了籍帐,可有何打算?”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此问是何意?他难道替她有了打算? 戚浔硬着头皮道:“卑职自然要继续当值,否则白白浪费这手艺,卑职也与您说过,卑职志向亦在此,别无他求。” 傅玦闻言若有所思,并未立刻接话,戚浔这时转眸看了他一眼,只瞧见他半张脸隐在车内阴影之中,似乎她的回答令他不太高兴。 戚浔握紧了缰绳,从前傅玦听她言明志向,还颇有赞赏之意,如今再听此话,却似乎不合他心意,古怪,越来越古怪了! 半晌,傅玦才道:“你有此心自是极好,只是你是女子,像你们少卿大人说的,做仵作并非久长之道,你需思虑周全。” 宋怀瑾说她往后总要嫁人,因此才非长久之道,傅玦此言是在暗示什么? 戚浔在马背上苦思冥想,又怕自己自作多情,傅玦却忽而转了话头,“你如今独住在城西,我那日看,你宅中也无侍仆,可打算添一二仆从护你周全?” 戚浔心惊肉跳的看向傅玦,为她除罪籍,亲自待他落籍帐,问她往后打算,如今又关心起家中有无侍从,这是否关心太多了? “卑、卑职暂无此打算,卑职独身一人,也不习惯受人侍奉,不必采买侍从。” 傅玦想起今日周蔚之言,含蓄道:“可你孤身一人,又是女子,寻常若是家中去了人,多有不便,何不添一二女婢作伴?” 戚浔屏住呼吸,谨慎道:“多谢王爷关怀,卑职也有此顾虑,因此卑职从不带外人去家中,您放心,卑职惯会自保。” 傅玦听得此言略安了心,“也罢,反正得了良籍,要如何皆可自己做主。” 他放下帘络不再多言,戚浔的思绪却未停,她不做此想之时,只觉宋怀瑾与周蔚之言皆是危言耸听,可今日断出几分眉目,只越想越不对劲,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之姿啊! 戚浔惴惴不安的跟到了京畿衙门,此时天色黑透,衙门里亮着点点火烛,门口当值的守卫一见他来了,立刻进门禀告,他们还未进门,覃文州和李廉便已迎了出来。 覃文州看看傅玦,再看看戚浔,口中道:“王爷怎这个时辰来了?” “覃大人还未下值?”傅玦看一眼戚浔,“那正好,令你们管户帐的主簿来,给戚浔落个户帖。” 覃文州一惊,“户帖?” 傅玦应是,“本王已替她除了罪籍,今日将户帖出了,有何疑问,尽可问本王。” 覃文州自然知道戚浔的身世,亦万万没想到傅玦替戚浔除了罪籍,他怔然一瞬,立刻道:“原来王爷是为了此事来的,这是戚浔的大喜事啊,真没想到王爷能帮戚浔除了罪籍。” 傅玦道:“常水村的案子戚浔有功,这也是论功行赏。” 他二人先一步进衙门,后面李廉与戚浔走在一处,他也为戚浔高兴,低声道:“戚浔,真是不易,未想到跟着王爷办了回差事,竟有如此恩赏,王爷待你当真不错!” 戚浔抿出一丝笑来,“是,多亏王爷相助。” 前面覃文州道:“戚浔的出身下官一早便知道,也替她发愁,如今您替她得了良籍,她往后便不愁没有出路了,不过这办户帖之事甚小,戚浔对衙门也熟悉的很,何故您亲自带着她来?您不放心,派林侍卫来说一声也成啊。” 傅玦道:“索性无事,便过来看看。” 待进了衙门,覃文州立刻命人去唤办户帐的小吏来,不多时便有小吏带着户籍册子来问询戚浔,戚浔在旁答问,覃文州与傅玦说话。 他道:“本来要早下值的,可今日李廉那件旧案有了进展,午间抓了个证人来,审问了半个时辰确定了凶手,下午将人捉拿回来,其人也认了罪,这案子可算能结案了,否则便只能上报刑部去。” “哪件旧案?” “就是那具男童骸骨的案子,如今查明,嫌疑之人乃是其族中一个堂兄,那堂兄比死去的孩子大了五六岁,因嫉恨那孩子学问好得长辈宠爱,便生报复之心,本打算将其哄骗至废宅之中吓唬一顿,却没想将人推进井中摔死了。” 覃文州叹了口气,“那堂兄谋害人时也不过十三四岁,心底害怕,便逃回了家,对谁都未说此事,只不过他心虚的紧,我们查到他家里时,他心慌意乱之下撒了谎。我们在井底找到了一支朽坏的木弓,他却说他没见过那木弓,待我们找来见过的人一问,却说那木弓一开始便是他的,后来才知,他正是用木弓将其哄骗至废宅的。” 傅玦蹙眉,“竟是一桩兄弟阋墙的祸端。” 覃文州点头,“是啊,且凶手害人之时,自己也还是个半大孩子,此人父亲常年在外经商,母亲又疏于教导,这才令他小小年纪便生了恶念,也是令人唏嘘。” 傅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戚浔,又问,“另一桩案子如何了?” 覃文州道:“还未找到那车夫,我们派人往洛州、永州两府送了通缉之令,且看看能不能将人捉住,若三两月内再捉不住,那李家的案子只能定为悬案了,这家也是可怜,家里两个儿子,幼子去了只剩下一个长子。” 傅玦听来只觉耳熟,“怎与定安伯府的案子有些相似?” “可不是,这李家是京城有名的茶商,长子乃是李老爷原配所出,幼子是李老爷继室所出,早先这小少爷已出过一次意外,不过当时受了点轻伤,却没想到后面这次未能躲过去,唯一有嫌疑的车夫还逃的无影无踪。” 傅玦又看了一眼戚浔,见她开始写文书,便继续问:“早先受过伤?也是与马车有关?” 覃文州摇头,“那倒不是,是在迦叶寺后山出过一次事,下雨天去后山上香,结果差点被落石砸中,后来这次马车,也和迦叶寺有关,他们家里信佛,尤其在迦叶寺出事只受了轻伤之后,便越发笃信是佛祖保佑了他们,于是每个月都要让死者去迦叶寺拜佛,出事这次,便是在拜佛回来的路上,马车失控,连人带车跌下了山崖。” 傅玦是知晓衙门在查两桩未破命案的,可他此前只知道个大概,还是头次听得这般细致,而好巧不巧的,竟然又与迦叶寺有关,适才在大理寺,他可是才听了有关迦叶寺的回禀,他当机立断道:“将此案卷宗拿来我看看。” 京畿衙门的寻常案子,并无需刑部过问,覃文州不知傅玦何意,却还是吩咐道:“去把李家案子的卷宗拿来让王爷看看。” 李廉应声而去,这时,戚浔写完文书过来,见状道:“怎么了?王爷要看什么?” 傅玦道:“看他们查的一桩旧案,这案子与定安伯府的有些像,且死者是去迦叶寺上香返回的路上出事的。” 戚浔也听李廉说起过,“是那桩乘马车出意外的案子?” 傅玦和覃文州齐齐点头,戚浔见状也来了兴致,户帖并非一时半刻能写好的,她也不着急,只站在傅玦身侧一齐等着,没多时,李廉捧着一案卷宗回来。 他将查到如今的案情陈述和证人口供递给傅玦,“王爷,和案子有关的记录都在此处了。” 傅玦接过,戚浔便站的近了些,倾身与他一同看,很快,傅玦问:“这车夫与主家有旧仇?” 李廉上前道:“不错,这车夫在李家干了两年,却因吃酒误过两次事,当时李家有心撵他,却因他苦求才将他留下,只扣了两月工钱,可随后没多久便出事了,李家人说是这车夫不是本地人,是逃难来的,在京城无依无靠,此番出意外乃是存心报复,反正无牵无挂,报复完了逃走便是。” 戚浔有些咋舌,“本该撵走,却将他留下,他竟还生了报复之心?” “此人嗜酒,先前的工钱都拿去买酒了,后来扣了工钱的这两月,因无钱买酒,脾性极差,还和其他人生过争执,李家人说他是憋狠了,干脆报复主家后一走了之。” 若当真嗜酒成瘾,也不是没有这般可能,且这世上人心复杂,她觉得难以理解之事,或许就有人当真干的出,戚浔不再质疑,继续往下看,“每月十五,死者都会去上香?那摔下山的马车可检查过?” 李廉道;“自然检查过,是车軎和车毂磨损松脱了,马车下山之时轮子转得快,车軎套不牢,车毂很快便承不住力,随后失控跌下了山崖,车辕断了,马儿也被拉下去,只有车夫一个人好好的,大抵是生意外之前便跳了车。” 戚浔迟疑道:“那或许当真是意外?” 李廉点头,“有这个可能,可车夫跑了,眼下不能确定,并且就算是意外,车夫也有极大责任,他是车夫,出发之前应当检查马车的。” 车毂是轮轴中心的圆木,车軎是套在车毂上控制车轮的金属套,此二者一旦磨损松脱,马车便极易生出危险,即便是意外,也是车夫失职。 傅玦速览了卷宗,见其中只字未提定安伯府相关之人,便道:“这李家和定安伯府并不相识吧?” 李廉道:“不相识,我们查了李家众人在京城内的亲朋好友,没见说谁认识定安伯府之人的。” 傅玦将心底疑惑压下,而此问也解了戚浔心底刚冒出头的猜测,两个案子有相似之地,不免令人产生联想,可这两家全不相识,自是他们想多了。 傅玦将卷宗交回,又看向戚浔,“文书写好了?” 戚浔应是,“已登名造册,改日来拿户帖便是。” 傅玦便道:“行,那我们告辞。” 覃文州闻言,和李廉一起送他们离开衙门,待看到傅玦上马车,戚浔上了马背,覃文州才低声道:“你说王爷是什么意思?” 李廉道:“恐怕就是大人猜的那个意思。” 覃文州白了李廉一眼,转身进衙门。 返程路上,戚浔也拿不准傅玦是什么意思,她催马靠近些,“多写王爷今日亲自带卑职来,此事已妥了,卑职不知如何感谢王爷。” 傅玦掀帘,戚浔高坐马背之上,自然能看见他早就不坐轮椅了,戚浔心底又生一处怀疑,傅玦虽是在迫不得已的境况下暴露装残之事,可他此后却并未严词告诫她保密此事,是相信自己的威慑力?还是相信她? 戚浔心思百转千回,傅玦道:“我先送你归家。” 戚浔倒吸一口凉气,“王爷,卑职万万不敢当,如今天色尚早,四处皆是热闹,不会出事的,您快回府吧,卑职万不敢再耽误您的功夫。” 她言辞恳切,像是真的不愿承情,傅玦略抬眉梢,只好道:“那也罢,你好生归家。” 戚浔松了口气,抱拳行了一礼后便策马离去,傅玦在帘络下目送她走远,这时,驾车的林巍忽而幽幽的道:“主子,您何以对戚仵作这般关切?” 傅玦放下帘络,“很明显?” 林巍扬起长鞭,马车辚辚而动,“明显呀,属下怀疑,这会儿覃大人和李捕头已经在想您这是什么意思了,您帮戚仵作除了罪籍也就罢了,可带着她去衙门实属不寻常,戚仵作又非三岁小孩儿,去衙门办些章程还要您带着?” 傅玦本未做深想,此刻有些后知后觉,这时林巍道:“主子,您应该不是属下猜的那般心思吧?您早前不是还过问过大理寺那小周兄弟的身世?” 傅玦瞧着这空落落的马车车厢一时说不上来,随之道:“若我说,我是见戚浔形单影只,十分惦念族中兄长,从而对她心生怜惜,将她当做妹妹相待,你可信?” “不信。” 傅玦心头一紧,可未想到林巍说话大喘气:“不信是别人说这话属下不信,可主子说这话属下信,莫说主子,戚姑娘讨人喜欢,再一想到她身世,的确令人怜惜。” 傅玦随着这话,自己心弦也是微松,只觉林巍不愧是跟随他多年的人,果然懂他。 四园竹09 四园竹09 戚浔趁夜归家, 心底仍是惶然,偏生除罪籍是大恩, 凭她的身份地位, 实在是对傅玦无以为报,而傅玦身份尊贵,若真有那心思, 她该如何抗争? 莫说先临江侯在瑶华之乱中对卫陆宁三家之行, 便是如今她隐姓埋名隐藏踪迹,也断不可能与权门贵胄们生出丝毫牵扯, 何况她即便得了良籍, 与亲王之尊亦隔着天堑, 若傅玦以强欺弱, 那便是她看走了眼。 戚浔临睡时心存侥幸的想, 或许傅玦只是一时兴起, 又或许傅玦是慈悲心肠,并没有她想的那般骇人。 翌日清晨,戚浔照例起个大早至大理寺衙门应卯, 可还未进值房, 便被宋怀瑾叫住, 戚浔有些意外, “少卿大人怎么来的这样早?” 宋怀瑾上下打量她片刻, “昨夜户帐可办妥了?” 戚浔应是,“办妥了, 改日去衙门取户帖便是。” 宋怀瑾唇角微抿着, 像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片刻后到底忍不住的问:“王爷可对你说什么了?” 戚浔如何不明宋怀瑾之意,她朝四周看了看, 低声道:“王爷没说什么,大人您有话直说无妨。” 宋怀瑾便道:“我前次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王爷待你颇为看重,你若是男子也就罢了,我还能当真以为是王爷赏识你,可如今,我在琢磨王爷这是什么心思。” 戚浔闷闷的问:“那大人琢磨出来了?” 宋怀瑾拧着眉头道:“王爷今年已近二十又三之岁,却尚未娶妻,我听说,他身边连婢女也无,他回京数月,京城不比军中那般艰苦,且他早晚要留身边人,要成婚,若王爷当真起了那般心思,你可愿意跟着王爷?” 戚浔听得寒毛直竖,“王爷身份贵胄,卑职有自知之明,卑职不愿高攀。” 宋怀瑾叹气,“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你可知?” 戚浔抿唇道:“卑职虽是女儿身,却还未想婚嫁之事,且有句话说,宁做良家妻,不为高门妾,卑职知道您说的跟着王爷是何意,卑职不愿!” 宋怀瑾闻言便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是作何打算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戚浔下颌一扬,“卑职有一门绝好的手艺,卑职愿一辈子在大理寺当差,为大周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卑职并无嫁人成婚之心!” 宋怀瑾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一辈子在大理寺当差?你是在与我玩笑不成?” 戚浔大义凛然道:“卑职并未玩笑,卑职虽是女子,却也志存高远,师父将毕生所学传授与卑职,卑职自然不能辜负他老人家,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为百姓正公理,为世道辨黑白,卑职愿舍生——” “停停停……”宋怀瑾忍无可忍打断了戚浔,“你一个小女子,谁要你舍生取义?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 戚浔也知话说大了,轻咳一声道:“总之,少卿大人这般英明,必定明白卑职的心思,卑职不是那种人啊——” 宋怀瑾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正是如此,才担心你粗枝大叶不明白我担心在何处,如今王爷并未表露心意,咱们也不好说什么,我看你心里有个数,知道该忌讳什么,最好找个机会对王爷表明心志,我看他也并非强取豪夺之辈。” “卑职明白,您放心。” 宋怀瑾见她乖觉应下,又语重心长道:“你也得好生想想以后,我一个大男人尚且都想着哪日致仕归家,你个小姑娘却想着在衙门干一辈子,这像话吗?” 日头高悬,衙门人亦多了些,宋怀瑾一边往正堂走一边道:“如今宫中女官多,宁阳长公主还提过允女子入朝,可此言一出,不知遭了多少朝臣反对,你想在衙门干一辈子,怎么,你还想入朝为官,做那开天辟地之人不成?” 戚浔赔笑,“卑职哪有那等抱负?” 宋怀瑾便道:“你便是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才,可你是罪族出身,如今得了良籍,也不过是平头百姓,哪有你施展才学之地?若你出身王侯之家,倒还有些可能,前日来咱们衙门里的长乐郡主,听说常陪宁阳长公主出入御书房。” “明白明白,卑职明白。”戚浔恭谨的道:“卑职哪敢想那般高远,何况卑职如今在大理寺当值,又遇见您这样的上司,已有用武之地,卑职已心满意足了。” 戚浔嘴甜,宋怀瑾也省了念叨,转而说起正事:“稍后我派人往城南去一趟,看那家卖百色闭壳龟的店家都卖了哪些人,其他人都去城西,我不信一家都搜不出。” 戚浔应是,“那卑职也去城西。” 宋怀瑾应好,又叫王肃进门,吩咐道:“你带人去城南,找到昨日那鹦鹉铺子掌柜说的,城南长门楼街帽儿巷卖名贵龟类的店,问问可有人在他那里买过百色闭壳龟。” 王肃听令,很快带了二人一同往城南去,宋怀瑾又叫来谢南柯和朱赟,“点二十人,今日大范围搜罗城西,从柳儿巷开始一路搜到西市。” 谢南柯和朱赟去点人,周蔚凑上来问戚浔,“戚浔,昨日王爷有何吩咐?” 戚浔道:“为我除罪籍之事。” 周蔚哦了一声,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就在这时,衙门外却进来一个京畿衙门来的公差,进门便问:“敢问少卿大人在何处?” 周蔚快步迎上去,“你有何事?” 衙差急道:“定安伯府的人去了义庄,要将伯府二公子的遗体带回府中,我们拦不住,遗体已经被带走了,特来禀告少卿大人。” 宋怀瑾从堂中大步而出,沉声道:“带走多久了?” “小半个时辰之前,天亮不久他们的人就到了,是伯府管家带着棺椁去的,我们义庄只有两人看守,阻拦不住。” 宋怀瑾没想到定安伯行事如此没有章法,沉吟片刻道:“我去伯府走一趟,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南柯,你和朱赟先去城西。” 谢南柯和朱赟应是,宋怀瑾又看向戚浔和周蔚,“你们随我去伯府,今日只怕是咱们最后一次看到死者遗体,好好想想有无遗漏。” 定安伯府带回杨梧遗体,自然是要置办丧事,一旦死者入棺停灵,凭定安伯和伯夫人的性子,又如何能让他们再去检验尸体? 戚浔忙应是,以防万一,又将验尸箱笼带上,很快,与谢南柯他们往城西去的人一起出了衙门,纵马走过衙门前的长街,谢南柯等人往柳儿巷,宋怀瑾带着戚浔和周蔚往伯府,两路人马分道而驰,很快便看不见彼此身影。 宋怀瑾三人到伯府之时日头已上中天,门房早认得他,见他出现,立刻带着他往正堂引,口中又道:“我们伯爷和夫人的确是想给二公子治丧,如今灵堂设在西院,这会儿二少爷已经装殓好了……” 宋怀瑾心底生出些恼意来,却不得不压着脾性,没多时到了正堂,定安伯没想到他来的这样快,“少卿大人,你怎么来了?” 宋怀瑾冷声道:“伯爷,二公子的案子既然归大理寺查办,案子未查清之前,伯府便不得私自领回遗体,即便要治丧,也应当与大理寺知会商量,如今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可是不想让大理寺查案了?” 杨瑞自知理亏,却也不愿松口,便道:“少卿大人,并非不让你们查案,可是如今三日过去了,你们也未找出谋害我儿的凶手来,我儿孤零零一人躺在那义庄之内,连个祭拜都无,这对我儿何等残忍,验尸你们验过了,何必再让我儿的遗体多受磋磨呢?” 宋怀瑾心知木已成舟,遂道:“二公子遗体在何处?未免遗漏,再让我们验看一二,今日装殓入棺椁,想来你们也不会再让我们乱了装裹。” 杨瑞指了指西院,“已经送入灵堂了,我带你们去——” 杨瑞带路,刚走出门,却遇到着一身素服的杨松,他带着两个穿丧衣的下人,似乎是有事要禀告,见宋怀瑾三人在此,他有些意外,拱手道:“少卿大人。” “松儿,你来的正好,你弟弟可入殓了?” 杨松忙道:“孩儿正是来禀告此事,弟弟的仪容已经整理好了,您和母亲可要去见他一面?” 杨瑞叹气道:“你母亲刚才只看了一眼便哭的晕过去,这会儿是看不了了。”说完转身指着宋怀瑾三人,“大理寺的人要再验一次你弟弟的遗体,你带他们过去吧,待会儿来拿治丧要请的名册,我已拟好了。” 杨松应是,又对宋怀瑾道:“少卿大人请跟我来。” 杨松带着他们绕过回廊,直往西边一处幽静小院而去,边走边道:“这院子是从前二弟准备扩建为书房用的,因他嫌自己的书房太小了,本来打算下月动工的,可没想到……竟成了他停灵之地。” 小院在一片青翠竹林旁,悠然清雅,竹风徐徐,然而此刻院门之上挂了缟素,平添凄怆悲凉之感,一进院门,便见院内几个下人正在扎灵幡。 杨松又道:“昨夜母亲忽然决定要给弟弟治丧,这院子是我连夜监工出来的,灵堂布置好了,外头却还有些简陋,弟弟的遗体在棺床上,请——” 灵堂布置的庄严肃穆,看得出杨松花了不少心思,而正中棺床之上,杨梧的仪容被清洗打理过,身上的寿衣系的严丝合缝,宋怀瑾道:“验尸已经验过了,可你们要治丧,装裹停灵,会令尸体腐败更快,亦会留下许多庞杂痕迹,今日来是最后一次复验,之后你们要如何衙门便不管了。” 杨松歉意道:“少卿大人勿怪,母亲也是悲痛过度,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自便。” 宋怀瑾知道他有的忙,便道:“你且去做事吧,我们稍作验看,不会久留。” 杨松略一迟疑,“那……那我便失陪了,今日府内的确有的忙碌。”说着留下一小厮来,“若是有何吩咐,只管让下人来唤我便是。” 杨松言毕告辞,宋怀瑾看了一眼杨梧的尸体,吩咐戚浔,“验看吧——” 戚浔此前已验过两次,心中已知难验出新线索来,可正如宋怀瑾所言,停灵之后尸体腐败更快,他们也不可能再闯灵堂验看尸体,这最后一次机会,她自然更当细致入微。 周蔚在旁打下手,又对每一处伤痕做下记录,宋怀瑾则打量着灵堂内的布置,这时院子里扎纸扎和灵幡的两个小厮忽然说起了话。 “咱们赶得及吗?午后便有客人入府祭奠了,大公子也不多叫几个人来帮忙。” “就是怕来不及咱们才不敢歇手啊,二公子这事出的突然,府内忙乱的很,夫人和伯爷身体不好,光是主院就留了多少人呢,大公子从前又不管事,自然有调派不周之处。” “既是人手不足,大公子昨日午间怎还将胡芩发派出去了?” “谁知道大公子让他去做什么,竟还给他许了假让他回老家去,这下好了,他的活儿都要咱们替他来做。” “不愧是大公子身边的心腹,这种时候也能离府归家的,这家里以后便是大公子做主了,咱们以后也得惊醒些了……” 不高不低的对话传入堂中,正在复验的戚浔被勾起好奇,她抬眸朝外看了一眼,问起留下的那个小厮,“敢问胡芩是谁?” 小厮忙道:“是大公子的随从之一。”他朝那二人看了一眼,知道是他们的话引得戚浔奇怪了,便接着道:“昨日午间,大公子令他出门办差,又给他准了半月假期,他跟了大公子多年,许是老家有急事吧。” 小厮们日日在一处,谁得了什么差事,谁得了什么赏赐,皆是瞒不住的,戚浔下意识问:“你知道是什么差事吗?” 小厮摇头,“这个小人们便不知了,也不好多问。” 不是明面上的差事?戚浔心底疑窦微生,“是什么时候将他派出去的?” 小厮回忆道:“就在午时之后。”他忽而想起来,“那会儿诸位差爷还未离开伯府呢,大公子吩咐他办差,他照例直接从侧门走的。” 戚浔不由和宋怀瑾对视了一眼,在他们离开之前?当时他们在凉亭之中等候宋怀瑾,还和杨松说过两句话,那之后杨松进了偏堂,还让小厮给他们送了点心果脯,后来杨松去了何处他们未曾注意,那时候杨松能吩咐小厮去办何事? 四园竹10 四园竹10 这次复验, 戚浔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等周蔚写完最后一字, 日头上了中天, 已过午时,戚浔擦了擦额上薄汗,一边取下护手面巾一边道:“还是先前验出的那些疑问, 伯府不允剖验, 所得实在有限。” 宋怀瑾叹气,“没法子, 遇上这样不愿配合衙门的, 也只能咱们多花些功夫。” 周蔚在旁收好验状, “幸好找到了龟鳞的线索, 否则还真是毫无头绪, 做父母的心疼儿子的遗体, 却不怕找不出谋害儿子的凶手,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宋怀瑾吩咐一旁小厮,“去将你们大公子请来吧, 交代一声我们便要去办差了。” 小厮快步离去, 戚浔将杨梧寿衣系好, 待净了手, 便也打量起灵堂来, 这时,院外却走来几个仆从, 他们手中抱着鲜妍花束与明灯, 又捧着茶、香、供果等物, 戚浔回头,只见堂中供桌之上果然空荡着, 可这些供品却又与寻常所见不同。 三人走出门去,小厮们则将供品带入堂中摆上,戚浔心底微动,问就近一人,“可是要在此做道场?” 小厮恭敬道:“是,今天晚上要给二少爷摆佛家道场,超度亡灵。” 杨梧是被谋害致死,亡灵难安,三人早知伯府信佛,对此也不意外,又等片刻,杨松从外快步而来,“少卿大人久等了,可验完了?” 宋怀瑾颔首,“验完了,我们还有差事在身,便不多留了,若案子有了进展,会来府上告知。” 杨松应好,这时目光扫向屋内,忽而皱眉,“不是这么摆的——” 他走进门教小厮们如何摆供桌,显然对佛家供奉之礼分外熟悉,几句话教完,又返身出来,“我送大人出门。” 宋怀瑾边朝外走边问:“大公子可是为二公子请了僧人来做法事?” 杨松应是,“昨夜母亲说要给弟弟治丧,我便连夜派人去请高僧入府,只怕要做上七七四十九日,希望能让弟弟走的安宁些。” 宋怀瑾便问:“请的哪家寺里的高僧?” “请的华严寺的师父们。” 戚浔听到此处有些疑虑,杨松此前斋戒是在迦叶寺,可此番为杨梧做法事,却请的华严寺的师父,难道不该请最相熟的僧人吗? 她看向杨松,忽然问道:“大公子此前经常去迦叶寺斋戒?” 杨松一愣,“是,我们府上在迦叶寺设了佛龛供奉,此番为弟弟超度,本来也想请迦叶寺的师父,不过母亲对华严寺的空明大师十分敬重,他在京中声望也更高,便请了空明师父与他的弟子们。” 这话也算解了戚浔先前疑问,可想到迦叶寺,戚浔无可避免的想到了在衙门看过的茶商李家的案子,纵然知道这两家人不认识,戚浔还是忍不住问:“大公子往常都是在月末去迦叶寺斋戒?” 杨松颔首,“是,大都是这样。” 宋怀瑾不知戚浔为何做此问,还当她只是闲聊,待走到府门,三人与杨松告别后兀自离府,宋怀瑾吩咐道:“戚浔回衙门,我们去城西看看今日有无线索——” 戚浔却忍不住问:“大人,先前派去迦叶寺的差吏在何处?” “你问杨兴?他今日也去城西了。” 戚浔便道:“那卑职与大人一起去城西!” “怎地了?你怀疑杨松?” 戚浔摇头,“现在还说不清,不过我想知道更多杨松在迦叶寺斋戒之事。” 宋怀瑾和周蔚都有些不解,宋怀瑾点头,“罢了,那便去城西看看。” 三人催马一路往柳儿巷去,因伯府本也距离柳儿巷不远,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找到了王肃和谢南柯,又再一问,很快将杨兴喊了过来。 戚浔见到杨兴便问:“那日你去迦叶寺,可有问过寺里的师父,他此前是何时去迦叶寺斋戒的?” 杨兴在大理寺当值多年,查案自然妥帖,便道:“问了,除了二月二十九这次,此前他有时一月去一次,有时一个半月甚至两个月去一次,每次去斋戒,都是三日到七日不等,很是虔诚。” 戚浔皱眉,如此来算,便也不可能是杨松适才所说的每月月末去斋戒,他是随口应下,还是故意说谎? 她又问:“那过年之前呢?他可曾在月半去过?” 杨兴微愣,“这个没有细问,怎么了?这案子不是这两日才生的?问年前何时去过迦叶寺做什么?” 戚浔思绪百转,可脑子里却又有些混沌,如今大理寺人手皆在城西,她不知自己这看似突发奇想的怀疑值不值得花功夫,戚浔略一迟疑,“大人,我想去迦叶寺一趟。” 宋怀瑾不解,“你要去问杨松此前何时去斋戒的?” 戚浔点头,“不止这些,因此我想自己亲自去一趟,如今衙门搜证,也无需我出力,我现在出发,晚上便可到迦叶寺,晚上歇在迦叶寺,明日黄昏前便可归来,到时候若我怀疑有了凭据,再向大人禀告。” 宋怀瑾不放心她自己去,便道:“让周蔚随你同去。” 周蔚精神一振,“好!” 戚浔也不多做推辞,将验尸箱笼交给谢南柯帮她带回,很快便上马离去,周蔚跟她同行,待疾驰上了御街,周蔚才忍不住问:“戚浔,你去迦叶寺,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怀疑这次的案子并非一人作案。” 周蔚听得大惊,“并非一人作案?难道是几人合作不成?” 戚浔摇头,“还不确定,去迦叶寺看看是否与我想的一样便知道了。” 周蔚闻言不再多问,他二人前后策马过御街,眼看着就要到城南了,忽然一道女声猛然响起。 “戚浔——” 戚浔勒马,循着声音来处转眸一看,却见是孙菱乘着马车等候在路边,她正要催马过去,忽然觉出一道实质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狐疑的朝更远处看去,当下对上一双锋锐的凤眸,傅玦竟也在此! 戚浔握着缰绳的手一紧,还是先靠近了孙菱的马车,“拜见郡主,郡主怎在此?” 孙菱笑着道:“我们在等长公主,今日长公主邀了些人去城外围猎,我和我哥哥要一起去,对了,傅家哥哥也要去——” 侯在路边的足有六七辆华贵马车,更有三五年轻公子策马在旁,孙菱指了指傅玦马车的方向,又问她,“你这是要去何处?” “卑职要出城办差。” 孙菱诧异,“怎么派你出城?” 戚浔牵唇,“派谁都一样,正好卑职今日无别差在身,便跑一趟。”她不愿耽误时辰,便道:“卑职去面见王爷,稍后便要出城了。” 既与傅玦打了照面,便不能当做没看见,戚浔催马至傅玦马车旁,拱手道:“拜见王爷。” 傅玦大抵觉得无趣,眉间有些聊赖之感,问她:“要出城?” 戚浔应是,“出城办差。” 傅玦往远处周蔚身上扫了一眼,“何时回城?” 戚浔本想说明晚,可话在舌尖一转,出口却是:“很快——” 傅玦放了心,不再多问,戚浔亦开口告辞,待他点头,便调转马头径直出了城,直到走出城门门洞,戚浔才微微松了口气,又不知怎么有些心虚,大理寺的正经差事,告知傅玦也没什么,可她大抵记着宋怀瑾避嫌之言,没敢说明晚才能回京。 她暗自想,明晚也是很快,她这绝不算哄骗人。 此时已是日头西斜,戚浔不敢耽误时辰,一路上疾驰未歇,等到了日暮时分,方近了栖云山,迦叶寺在栖云山半山腰,二人还要顺着山道上行,山道上走得慢,还未看到迦叶寺的影子,天色便昏暗下来。 季春时节,山花烂漫,晚风徐徐,山林里亦是群鸟啾鸣,可随着夜幕降临,林子里的动静莫名有些骇人,周蔚不时被吓一跳,一路上都胆战心惊的。 这时,戚浔想到了李家在此路上出的意外,她虽不知在何处出的事,却下意识找寻陡峭路段,待行至一段临着山崖的陡坡弯道时,她放慢了马速往路边看。 周蔚不解,催马靠近,“你这是找什么?” 戚浔便道:“这路上有人生过意外,马车失控后冲下山崖摔死了,我怀疑就是在这段路。” 周蔚背脊一凉,“什么?死过人?!” 戚浔指着前面的陡坡,“此处本就陡峭,马车下来时难减速,车轴必定吃力,若马车本有磨损,便十分容易失控冲下山崖。” 周蔚可怜兮兮的道:“咱们能明天返程之时好好看吗?若当真死了人,那此地可有些邪门。” 戚浔心知他害怕,摇了摇头催马上山,又在山道上走了两盏茶的功夫,二人方才看到了迦叶寺的寺门,夜色已深,寺内早无游人,二人叫门之时,守寺门的小师父还有些诧异。 戚浔表明来意,小师父大抵还记得前几日杨兴来访,很快将他们二人请了进来,不多时,这两日寺内主事的知客僧慧能师父来面见二人。 慧能见是位姑娘,诧异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是大理寺差吏?” 戚浔颔首,“大师不必怀疑,我当真是大理寺之人,前几日我们的同僚来过寺中,问的是定安伯府杨大公子是否在此斋戒,您可记得?” 慧能点头,戚浔便道:“今日我来,是想问这位杨大公子在过年之前,都是何时来此斋戒的?准确的时日您可记得?” 慧能略一迟疑,“这个小僧记不清了,不过寺内有记录,小僧去为施主找找。” 二人跟着慧能往寺内深处去,夜色之中,迦叶寺幽寂澄净,残留的佛香袅袅,禅意分明,偶尔能听见佛殿内还有师父在诵经,待行至一处厢房外,她们在门口稍候,慧能自进屋内,没多时,慧能捧着一本册子出来。 “施主,找到了,今年过年之前,杨施主分别在九月初十,和冬月十三,以及腊月二十三来过寺里斋戒,这三次他分别斋戒了七日,五日,四日。” 戚浔忙又问道:“大师可记得一位叫李聪的施主?” 慧能面色微变,“自然记得,阿弥陀佛,这位李施主常来寺内上香,可就在去岁冬月十五,李施主来寺内上香回去的路上,生了意外坠崖而死,此事已报了京畿衙门,衙门之人也来寺中调查过,您问李施主之事是何意?” “这位李施主出事是在冬月十五,而那时候杨大公子正在寺中斋戒,劳烦大师想想,他斋戒之时,和李家人可有交集?” 慧能面露迟疑,“杨施主来寺中斋戒一般都极少出门,与其他香客亦少往来,冬月十五那日,杨大公子如常诵经,且李施主出事我们未能第一时间知晓,是两日后消息才传入寺中的,若小僧未曾记错,那日杨施主已经走了。” “那您是否是说,杨公子和李家出事的公子并未打过照面?” 慧能正要点头,却忽而想起一事,“倒也不是,这位李施主此前在我们寺中便出过一次意外,好像是在九月十五,那日李公子一家人都在寺中上香,他去后山时被落石击中,额上碰出了外伤,小僧所记不错的话,当日杨施主去后山看碑文,他们碰到过。” “李施主受了外伤,小僧们将他送回厢房之时,引了诸多香客围看,杨施主当时也在期间,他们应当算是打过照面的,不过他们并不相熟。” 戚浔在衙门看过李家案子的卷宗,自然知道受害者姓名和家中概况,亦记得覃文州说过,死者在出事之前,曾在迦叶寺出过一次意外,可她没想到,李聪第一次出意外的时候杨松也在。 戚浔心跳的快了些,忙道:“大师可能讲讲李公子第一次出意外之时是何情形?” 四园竹11 四园竹11 黄昏时分, 围猎结束,宁阳长公主邀请众人去她的别庄行宴, 唯独傅玦上前告辞, 长公主劝了两句,傅玦却执意不留,没法子, 长公主只好目送他远去。 孙菱一身戎装站在长公主身边, 叹道:“傅家哥哥是不是不习惯这些场面?” 长公主笑,“他是不耐烦应付了。” 孙菱低声道:“今日围猎, 连我都打了一只兔子, 傅家哥哥却不能再行弓马, 适才见他陪您坐在一旁, 很是落寞。” 长公主笑意淡了些, 也有些唏嘘, “是很可惜,适才我问,他说他身边有个大夫跟着还在调理, 可他不愿多说, 我猜他那腿是没法子再站起来了。” 长公主说着看了一眼孙菱, “放眼整个京城, 世家子弟多纨绔, 我本想着等他归来,你的婚事便有了着落, 可他如今落了残疾, 我倒舍不得将你嫁给他。” 孙菱面上微红, “我的心思不在傅家哥哥身上。” 长公主闻言看向远处一群策马的华服公子,“那你的心思在谁身上?你若选了那酒囊饭袋, 我看你哥哥也必不会同意。” 孙菱朝远处看了一眼,轻声道:“我哥哥也不着急,他如今费心拱卫司之事,还有一桩什么旧案,全未想过我的婚事呢。” 长公主轻声道:“十五年前的旧案吧……” 傅玦乘着马车回京,等走到城门前,已是华灯初上,他敲了敲车窗吩咐,“去大理寺衙门。” 林巍应下,策马驰过御街,直奔大理寺而去,等到了衙门之外,夜色已深,傅玦在马车里吩咐道:“去问问看,看戚浔回来没有。” 林巍轻啧了一声,也不意外,抬步入了衙门,他这一去便是半盏茶功夫,正当傅玦等的不耐烦之际,林巍才面色凝重的出来了。 “主子,戚姑娘没回来。” 马车里傅玦皱了眉,林巍又轻声道:“这会子大理寺的人都下值了,只有个叫王肃的司直在衙门值夜,说她今日是去迦叶寺了,也不知到底要查问什么,下午去城西问了个前次派去迦叶寺的差吏,问完就说要去迦叶寺查定安伯府大公子的事,宋少卿不放心她一人,便让小周兄弟陪她同去,今夜他们会在迦叶寺留宿。” 傅玦当然知道午时才去迦叶寺,今日是回不来京城的,可他那会子问戚浔,戚浔分明答的是“很快”,傅玦寒着脸没做声,他没想到戚浔会骗他! 外头林巍没见他应声,忍不住问:“主子,午间您不是和戚姑娘说话了吗?她没告诉您出城是为了什么吗?” 这话等于又在傅玦心头扎了一刀,他重重的摩挲着指节上的疤痕,越想戚浔的说辞心底越气,好半晌,他才问:“去迦叶寺的差吏我见过,她前次也听过那差吏禀告,怎么今日又要问人,还要亲自去迦叶寺走一趟?” 林巍道:“王肃说戚姑娘问那差吏,定安伯府的大公子在今年过年之前,都是何时去迦叶寺斋戒的,那差吏还纳闷呢,定安伯府的案子生在三月初,她怎么问去岁的事,戚姑娘未得准话,便说要去迦叶寺走一趟,又说找到了凭据才和宋少卿禀告。” 迦叶寺……去岁…… 傅玦心头一紧,他想到了在衙门看过的卷宗,难道戚浔此去与李家的案子有关? “主子,咱们怎么办?” 傅玦又问:“她今日去城西做什么?” 林巍忙道:“大理寺今日去城西搜查和什么龟鳞有关的线索了,好像是定安伯府二公子身上发现的,说要找到二公子遇害之地。” 戚浔不可能好端端的忽然问起杨松去岁何时去过迦叶寺,她必定是以杨梧的案子为重,除非此案与迦叶寺有了别的牵扯。 城西,龟鳞,杨梧的遇害之地。 去岁,迦叶寺,李家二公子出过意外。 傅玦沉吟片刻,“去京畿衙门。” 林巍有些愕然,不知此刻去京畿衙门有何用,要去也是去迦叶寺啊! 心底虽是疑虑,林巍却还是调转马头,马鞭一扬又朝着京畿衙门一路疾行,后面车厢里,傅玦掀帘看向外头漭漭的夜色,眉眼覆了霜雪一般。 待到京畿衙门,已过人定时分,李廉和覃文州早已下值,傅玦的到来令衙门里当值的几人惶恐不已,傅玦吩咐道:“去把茶商李家的案卷取来。” 当值差吏结巴道:“案卷、案卷放在库房,小、小人们没有库房钥匙。” 傅玦半点不给缓和的余地,“那就去把你们李捕头和覃大人请来。” 衙差只以为出了了不得的事,立刻再叫一人,分头去请李廉和覃文州,林巍狐疑的看着傅玦,“主子,怎么忽然问起了这案子,有了什么变故不成?” 傅玦未曾答话,林巍摸了摸鼻尖,知道今夜得小心着伺候了。 李廉和覃文州几乎同时到的衙门,二人在衙门口碰见,都是一脸疑问的看着对方,李廉在发觉覃文州也一头雾水之后,苦涩道:“您都不知生了何事,属下更不知了!” 覃文州快步进衙门,“见到王爷便知道了!” 二人至前堂门口,一眼瞧见傅玦寒着脸坐在屋内,顿觉心头一紧,覃文州先拱手道:“王爷久等了,不知生了何事让王爷大晚上过来?” 看到覃文州和李廉,傅玦面上浮起一层温煦,可惜这温煦未达眼底,开口时语声也带着凉意,“李聪的案卷拿来让本王看看。” 覃文州立刻让李廉去取案卷,回头又道:“王爷可是想过问案子进度?不瞒王爷说,这案子眼下还未有进展,我们的通缉画像已经发往南边各州,却还是没有那车夫的踪迹。” “本王知道找到那车夫不易,不过今日,本王有了些别的推测。” 覃文州一惊,不多时李廉快步回来,还是拿着前夜给傅玦看过的卷宗,傅玦接在手中后,覃文州忍不住问道:“王爷怎会对案子有别的推测?” 傅玦头也不抬的道:“因一个胆大包天的人。” 覃文州看向李廉,李廉也无措的看着覃文州,二人面面相觑,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覃文州轻咳一声,“王爷,这个胆大包天之人,不会是下官衙门里的谁吧?” 傅玦“哗啦”翻过一页案卷,“不是。” 覃文州松了一大口气,又忍不住猜测此人是谁,傅玦虽是如此言语,可话语里也听不出恼恨之意,一时叫人拿不准是该顺着他苛责呢,还是静观其变就好。 正当他猜测傅玦心思之时,傅玦忽然问:“这上面只写了李家大宅在城东康平坊,怎未写李家产业在何地?” 李廉忙道:“李家在城内产业极多,尤其东市和西市附近,这些我们调查之时了解过,因为和案子没有直接关系,便未曾在陈述之中细说。” 傅玦看向他,“城西的产业在何地?” “在西市上有一家最大的天茗茶楼,一路往更西边洛神湖去还有三家,两家茶楼,一家叫清风,一家叫陶然,还有一家叫悦茗的茶叶铺子,这些我们都走访过。” 李廉答得细致谨慎,生怕惹得傅玦不满,傅玦听完,又细细将案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而后问:“你们有没有想过,车夫只是个替罪羊,真正对李聪的马车动过手脚的另有其人?” …… 迦叶寺里,慧能师父将戚浔和周蔚请进禅房说话。 “李家信佛,几乎每个月十五都来上香,若老爷和夫人来不了,便会派遣大少爷或者二少爷来,九月半那次,他们一家人如常来上香,寻常要拜的菩萨都在前山寺院,唯独后山山壁之上,有一尊凿在山壁之中的古药王菩萨,那几日李夫人身体不好,二少爷便说要去为李夫人拜药王菩萨。” “可那日下大雨,后山的山路本就不好走,下雨天更是路滑泥泞,二少爷十分孝顺,执意要打着伞往后山去,他下山之时,头顶一处山石被雨水冲刷的滚落下去,擦着他的额头和肩膀而过,让他额头受了伤。” 慧能抬手指着自己左侧眉尾,“大抵是这个位置伤了,肩膀上也擦出了一块淤青,当时额角血流如注,人差点栽倒在后山,还是碑文林里有人瞧见他倒在底下路上,才喊了人去救助,当时杨施主也在看碑文,听到动静,是最先去围看者之一。” 戚浔仔细琢磨慧能所言,又问:“多大的落石?” 慧能比划一番,“两只手环握不住,大抵有那个香炉般大小。” 不远处的桌案一角放这个青铜香炉,足有尺高,那般大的落石,幸而只是擦着额头而过,若是正好砸在头顶,是能要人性命的。 周蔚也道:“这么大的石头,那李聪当日可真是逃过一劫。” “不错,李施主当时打着油纸伞,伞柄都被落石砸断了,也是因为打着伞,落石砸在伞盖上卸了力道,否则李施主能不能活命还真不好说,我们将他救上来简单止血包扎,下午他们便将李施主带回了京城治伤。” 戚浔问:“若我没记错,他兄长名叫李赫?” 慧能应是,“的确叫此名字。” “他当时在何处?” “李施主当时在西面文殊菩萨殿中上香,李夫人和李老爷则在禅房之中休息,我们去叫人之时,是李老爷和李夫人先到的后山,李施主是后面才来,他跑的急,是一路淋雨过来的。” 戚浔略作迟疑,“当时杨松也在?他们可曾说过话?” “这个……好像没有吧,杨施主在寺内不与香客结交,是那日闹得动静不小,他和其他人一起过来围看,当时出了事,小僧也忙着为李施主寻药,不曾留心。” 慧能见戚浔十分关心这个问题,便道:“小僧去叫师弟来,当日围看的香客多,他是负责劝离香客们的,小僧问问他,或许他知道。” 慧能起身出门,周蔚疑惑的看着戚浔道:“你问的这个李家的案子,莫非是上次李捕头提过的那个案子?” 当日他陪着戚浔去义庄验尸,听李廉说起过义庄马车出意外的案子,这案子是京畿衙门的,他未如何上心,可眼下越听越像。 戚浔颔首,“正是那件案子。” 周蔚奇怪道:“那案子不是咱们管啊,且……怎么又和杨松扯上了关系……好生奇怪,你猜到这案子死者出事之时,杨松在迦叶寺?” “起先并不肯定,两桩案子中间也隔了小半年,可刚好都与迦叶寺有关,杨松今日答话之时又模棱两可,我便突发奇想了,没想到果然有些关联。” 戚浔说完,周蔚惊讶道:“这你都能想到一块儿去?还偏偏被你猜中了!你此前说什么并非一人作案,难道你是说这两件案子有何关联?” 戚浔想到前夜京畿衙门之行,含糊道:“也不是我第一个想到的,至于有无关联,还得听听师父们怎么说。” 周蔚还要追问,慧能已带着另一位小师父进来,他指了指戚浔二人,“慧灵,你给两位施主说说,那日所见是何情景。” 慧灵对二人行了个佛礼才道:“那日小僧见过杨施主和李施主说话,不仅如此,杨施主还给李施主拿过一块药膏,不过他二人只是短短几句话,并未多言。” 戚浔眼瞳放亮,这时,慧灵又道:“那日李施主太着急了,拿了药膏之后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因此小僧记得格外清楚。” 戚浔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道:“今日时辰已晚,明日可能劳烦两位师父,带我去后山李聪出意外之地看看?” 慧灵和慧能自然应是,慧能又道:“那小僧带两位施主去禅房歇下?” 戚浔道谢,跟着慧能出了此处禅房,周蔚这时看向黑洞洞的四周,略一犹豫之后道:“慧能师父,你们寺中,可有东西两厢相通的禅房?” 慧能没听懂,戚浔却忍不住白了周蔚一眼,随后对慧能道:“您不必管他,他怕鬼。” 周蔚面色一红,“你少胡说——” 慧能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佛门重地,不语鬼神,施主不必害怕,您的禅房就在前面小僧住处旁边,若是您实在害怕,可至小僧房中歇下。” 周蔚面色涨红,“不必不必,我才不那般胆小呢。” 戚浔但笑不语,没多时先到了慧能住地,她便扔下周蔚,乐呵呵跟着慧能走远了,没走几步,戚浔只觉鼻息一痒,毫无征兆的打了个喷嚏。 她拢紧衣衫,揉了揉鼻尖,心道这是谁在骂她不成? 四园竹12 四园竹12 天光破晓, 戚浔和周蔚跟在慧能身后,刚出东侧角门, 便见一片翠竹映入眼帘, 慧能边走边道:“此处往东西两侧都是碑林,往下行是药王菩萨处。” 凉风徐来,迦叶寺后山笼罩在一片雾融融的晨曦之中, 三人步入竹林西侧, 又往北走到尽头,顺着一条小道下山。 小道二尺来宽, 崎岖蜿蜒, 又因山势陡峭, 行在途中很需谨慎, 待绕过一处弯道下行, 戚浔抬头一看, 只瞧见头顶三四丈高处有竹稍外悬,颇有些压迫之感。 没走出几步,慧能指着眼前方寸道:“当日李施主就是在此遇险的, 那块落石本是在上面竹林边缘, 可因下了多日大雨, 令竹林边缘土质松动, 刚好坠下砸在李施主身上。” 慧能抬头望着上面, “那落石就在那处。” 戚浔和周蔚一起抬头往上看,没多时戚浔道:“你在此等着, 我上去看看。” 周蔚应是, 戚浔独自返身回到来处, 她走入竹林深处,沿着临着山崖的边缘, 没多时便到了周蔚和慧能正上方,她探身而出,“慧能师父?当日落石在我这里吗?” 周蔚和慧能往上来,只能在竹稍之下隐约看到她的身影,慧能应了一声“是”,周蔚却瞧的心惊,“你当心些,你若是坠下来,可要砸着我和慧能师父。” 戚浔轻嗤一声,转身在地上寻了一截枯枝,又随手往下一抛,那枯枝晃晃悠悠落在周蔚不远处,周蔚明白她在试验,便喊道:“落下来的地方差不多!” 戚浔蹲下身来,在竹林边缘发现了几处明显的坑洼,她不由往下喊道:“慧能师父,请您上来——” 慧能沿着山道返回,又入林中找到戚浔,戚浔指着眼前的坑洼道:“这些地方可是原本有石块,而后被移走了?” 慧能点头,“李施主出事之后,李老爷问责本寺,我们便派人,将这边缘可能会伤人的石头都清理了。”他转身指向林中,“都扔进了竹林深处。” 戚浔想起慧能描述的石头大小,指着其中一出坑洼道:“当日伤了李聪的石头便是从此处松脱滑落的吧?” 慧能应是,“这块石头最大,最容易从此跌落。” 戚浔闻言又在边缘踩了踩,发觉此处土质尚算紧实,她便探出身去,“周蔚你站远点,我扔几块石头下去。” 周蔚赶忙退开,不多时戚浔在林间寻来两块拳头大小的圆石,从那坑洼之地顺着山坡滚下,周蔚在底下等着,只听见山壁灌木从重一串窸窣响声,可待圆石落至山道时,却偏离了本来的方向,落点离先前二人所站之地甚远。 周蔚心底生出疑问来,朝上喊道:“不对,你扔错地方了,再来——” 戚浔觉得古怪,那枯枝是她抛下去的,石头却是顺着山势滚落,她甚至连滚落之地都和先前大石的坑洼严丝合缝的对齐了,更未施加外力,如此便与当日落石情形几乎一模一样,怎落点反而不同? “你等等,我多试几次!” 戚浔回身又找来四五块大小不同的山石,依次令石头顺着山势滚下,周蔚在下候着,却见每一块落石都与第一块落点相同,他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山壁之上,“你先别试了,这山壁上有阻碍,并非笔直落下来的!” 戚浔往下看,视线却被山壁上的蒿草和灌木丛挡住,只能依稀看到周蔚的身影,她不由觉得奇怪,又拿起一块石头往下抛去,这一抛,石头却是笔直落下,正落在慧能所指之地。 周蔚这时已顺着山壁往上爬,他身手不算敏捷,一路扯着灌木蒿草使力,没多时爬到半途,发觉了山壁上的古怪,“我就说呢,这里有一处凸起的石棱,将石头挡住了,若只是令石头往下滚,是滚不到李聪受伤之地的。” 竹林边戚浔一听此言,神色深长起来,她转身看向慧能,“慧能师父,当日出事之后,你们可曾来此查看过?” 慧能也意识到事情不对,眼底生出惶恐来,“是来查看过的,可没像施主这样试过,从此处往下看,这落石之地是朝着李施主直去的,因此小僧们不曾怀疑过。” 山壁之上草木杂树茂密,若不像周蔚这般爬去细看,怎知生有石棱?而如果石头顺着山壁无法砸向李聪,那便只有人为一种可能了! 戚浔肃然道:“慧能师父,当初李聪被落石击中,当是人为所致,那人在此处可隐藏身形,且他没想到山壁之上有拦阻,只顾搬起石头朝李聪砸去了,可这般扔落石本就难砸中,李聪又打着伞,所以只是伤了额头。” 慧能眼瞳微颤,“施主是说,当初在此地,是有人要杀李施主?” 戚浔点头,“那落石可不小,凶手不是一般的行凶报复,他是想杀人。” 慧能立刻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恰在此时,底下山壁上传来周蔚的一声惊呼,又听见窸窸窣窣一串动静,很快便有一道重物坠地之声伴着周蔚的惨叫一同响起! 戚浔大惊,“周蔚——” 戚浔连忙和慧能一起往山道上去,待到了底下山道,果然见周蔚瘫倒在地,正捂着肩头痛吟,瞧见戚浔和慧能,他面露赫然,“没抓牢,跌下来了。” 周蔚说着话,龇牙咧嘴的倒吸凉气,戚浔见他面上也有被树枝刮出的擦伤,一时有些担心,“伤的如何?快让我们看看。” 周蔚苦笑,“没事没事,不严重,就是滚下来肩膀先着地了。” 戚浔只怕他伤到骨头,“快给我看看,我虽是个验尸的,却也懂些医理,你别忌讳便好。” 周蔚哪里会忌讳她是仵作,只是觉的丢脸的紧,“真没大事……” “阿弥陀佛,周施主还是好好让我们看看,若是伤的重还要及早医治才好。” 周蔚只好松开手,戚浔也想不到那许多,将他领子拉开,果然看到他肩头紫红一片,她上手在他肩骨上一捏,瞬间痛得周蔚打抖,可戚浔细查片刻却松了口气,“应当没伤到骨头,是跌打伤,找些跌打药酒擦擦便好。” 慧能松了口气,“寺中有跌打药酒,小僧给施主找!” 戚浔将周蔚拉起来,“走几步看看,看有没有别的伤——” 周蔚拉好领子走了几步,腿脚倒是完好,就是身上几处泛疼,应该都是擦伤,戚浔和慧能都放了心,戚浔往上看了看,“先送你回寺内治伤,待会儿我还要去看看别处。” 周蔚有些无奈的往山壁之上看了一眼,边走边道:“确定当日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戚浔应是,“顺着山壁滚下来砸不到李聪,将石头抛下来却不一样,这树影挡着,若是凶手刻意隐藏身形,底下看上去根本看不到他。” 说至此,戚浔忽然问道:“慧能师父,你说当日杨家公子在后面看碑文,他是在何处看的?” 慧能忙道:“当日后山碑林有两人,杨施主在东侧,另一施主在西侧,西边的施主第一个发现了李施主受伤,便到角门处喊人,小僧和几个师弟过来的时候,杨施主正从东边树林出来,随后很快其他香客听说后面出事了,便也都围过来探看。” 三人沿着山道回到竹林边,戚浔看向东西两侧,“凶手行凶,有可能是一时冲动,也有可能是早有谋划,毕竟落石杀人存着不定可能,而他抛石之地在东,东西两侧都能看到山壁之下的山道,却只有东侧能看到凶手行凶。” 周蔚捂着肩头道:“难道说杨松当日看到凶手行凶了?那谋害李聪的人是谁?” 戚浔星眸半狭,“那就要去看看文殊菩萨殿在何处了。” 周蔚脑子转过弯来,“你是怀疑李赫?” 慧能说过,当日事发之时,李赫说他在文殊菩萨殿上香,周蔚自然记得,他惊讶的道:“所以,这案子也有可能是哥哥谋害弟弟?” 戚浔颔首,见他受伤难受,便道:“先去给你治伤。” 周蔚应好,三人便回了禅房,慧能去找药酒的功夫,戚浔叹息的道:“小周啊,果然还需历练啊,今日这工伤我该如何对少卿大人禀告?” 周蔚疼的咬牙切齿的,“那山壁陡峭的很,便是少卿大人来了也要出意外!” 戚浔不再笑他,“待会儿让慧能师父帮你上药酒,我去文殊菩萨殿看看,我怀疑当日李赫根本不在殿中。” 周蔚道:“这偌大的寺庙到处都是香客,他怎敢撒谎的?” “李家每月都来上香,他自然对寺内外十分熟悉,要想抄近路回避人群,应当不难。” 戚浔话音刚落,慧能拿着跌打药酒回来,戚浔提出自己去看文殊菩萨殿,慧能便将昨夜见过的慧灵叫了过来,令他带路。 戚浔道谢,跟着慧灵出了禅房,他已被慧能告知当日李聪的意外是人为,此刻忧心忡忡的问:“戚施主,若李施主第一次意外是人为,可第二次意外难道也是人为?” “我正是如此怀疑的,还要小师父稍后带我去杨松所住的殿阁,以及他们的马车停放之地去看看。” 慧灵应是,神色沉重起来。 二人沿着寺中回廊穿行,不多时便到了文殊菩萨殿前,慧灵道:“此殿在正殿西侧,平日里香客不算最多,不过虔诚的香客,会每个殿阁都来上香,当日李施主出意外那日,因下大雨,寺内香客并不算多。” 戚浔往后山的方向看去,“此处可有捷径往后山去?” “有西角门,请随小僧来。” 慧灵带路往西,穿过两处佛堂,便到了西角门,此门出去正是在整个后山西边,在西侧碑林之外,同样翠竹掩映,小径通幽。 戚浔出角门,沿着小道一路往东,很快至他们下山的路口,再往前走几丈,入竹林深处往山崖边走,便是落石之地,当时东西碑林虽然都有人,可若凶手熟悉地形走的极快,便有可能躲过一切视线。 戚浔这时又问:“当日发现李聪之时,他伤势有多重?” “李施主已经被砸晕瘫倒在地,他在山道上呼救片刻,引得一位看碑林的香客发现,这才过来唤人,后来我们找到李施主,是师兄将他背回来的。” 由此可见,李聪遇袭之后,并未立刻被发现,如此正给了凶手逃走的时间差,她转身往回走,待回到文殊菩萨殿前,又请慧灵带路,“师父可否走回廊去当日李家住的禅房?” 慧灵道:“自然,请随小僧来。” 二人从另一方向的回廊往禅房去,这一路上所行之处皆有顶盖,是淋不到雨的,可当日见到李赫之时,他却是淋雨归来,戚浔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待到了李家禅房,慧灵又指着西侧的一处禅院道:“那里便是杨家大公子斋戒之地。” 两处禅房并未同院,却又只是一墙之隔,戚浔请慧灵带路往禅房去,在外探看片刻,又问慧灵,“那李家和杨家,每次来寺中的车马停在何处?” “在东侧跨院外的马厩里。” 慧灵在前带路,边走边道:“车马都不入寺内,香客们到了寺门外,会从寺门向东绕行至马厩和停放马车之处,小厮们停放好车马,便会由马厩这边的侧门入寺内,香客们要离开之时,有许多人也从此处直接乘上马车,您和周施主的马儿如今也在马厩里。” 迦叶寺占地阔达,除了山门,另有三处出口,戚浔跟着慧灵一路往东,没多时便到了马厩,马厩有专门的僧人负责看管,见到慧灵来了,立刻出来行礼。 慧灵指着眼前僧人道:“慧谨师兄是负责看管车马房的。” 戚浔当下便问:“慧谨师父可记得李家出事的二公子?” 慧灵道:“就是出意外的那位施主,这位女施主是大理寺之人,来问案子的。” 慧谨面露恍然,“自然记得的,因此事李家曾来寺中问责,官府也来寺中调查过,不过此案已经断定与寺内无关,不知如今又有何变故不成?” 戚浔缓声道:“我想问问您,李聪出事当日的经过,不知您可还记得?” 慧谨行了个佛礼道:“自然记得,此前衙门来问,小僧便答过多回,那日李施主独自一人来上香,来时小僧未曾看见,是车夫将马车停过来的,停好之后,车夫入寺内倒座房歇息吃茶,半个多时辰之后,李施主便由侧门出来,当时也未生出什么古怪,他们直接驾车走了,直到两日后,我们才知道李施主出事了。” 戚浔继续道:“还请您仔细想想,当日可曾离开过此处,有没有看到其他人来此处露面过?” 慧谨蹙眉细想,“当日小僧未曾离开,因需要看守的车马不少,此处是不离人的,中间有两位香客乘着马车离开,还有……还有两位香客来取过东西。” “来寺中斋戒久住的香客会卸下马车停放在西边大棚里,马儿留在马厩喂养,当日来当日走的香客则会将马车停放在外面由小僧们喂养看守,小僧记得当日是一位杨施主带着小厮来过,还有一位何姓施主也来过。” 慧谨神色一振,“是的,小僧未曾记错,因当日杨施主说自己丢了东西,小僧还和他的小厮在棚中搜寻过,那位何姓施主则是来取马车里遗留的包袱,来了取了便走,前后不过几息功夫。” 戚浔心底疑窦骤生,“怎丢了东西?当日是何情形,烦请您说细一些。” “他们卸下马车停放好之后便未曾管了,一般情况下,我们都要求香客们将马车之内的东西全部带进寺内,此处虽是有人看守,可因大棚不上锁,若有人进出取什么,我们也是不阻拦的,当日,小厮说杨施主在马车内遗留了一卷抄写好的经文不见了。” 慧谨指着西面的大棚,“于是小僧便和小厮去找,想着是不是当日卸马车之时掉在了棚内何处,找了半盏茶的功夫未曾找到,杨施主便说算了,说可能是他记错了,那经文留在了家中也不一定。” “当时杨松站在何处?” 慧谨指着眼前的马厩马槽,“就站在外面,他还怀疑是当日取了东西走在路上遗失了,还在外面的马厩之中搜寻过,却也未见到。” 戚浔看向不远处的马厩,马厩内马槽几排,又堆放着不少草料,若有人在期间穿行,不容易令人看清动作,“当时外面无人?那您也不知他在外搜查之时做过什么?” 慧谨点头,“是,小僧只记得他去马厩里走动过,具体搜了何地,小僧并未细看。” 半盏茶的功夫,足够一个人在马车上做手脚了,可杨松会是做手脚之人吗?车軎和车毂松脱,这需要懂行之人才能做的不留痕迹,若太过明显被人发现,就失去了意义。 戚浔又在马厩和大棚之间来回探看片刻,将地形记清后便与慧谨告辞,返回禅房的路上,戚浔问慧灵,“慧灵师父,李家既然每个月都来上香,你们应当对李家一家四口十分熟悉才是?” “还算熟悉,李夫人每逢佛诞也会来小住两日。” 戚浔看向慧灵,“那您觉得他们一家四口关系如何?” “这……小僧是出家人,不敢妄言。” 戚浔道:“无需您下判断,您只说所见便可,李聪若是为人所害,那他便是含冤被杀,您也一定不想看到真凶逍遥法外。” 慧灵沉吟片刻,“李家一家都十分笃信佛门之道,就从来寺内上香来看,李老爷对李夫人可谓言听计从,李夫人对二少爷十分疼爱,与大少爷就稍显冷淡,李老爷也是如此,大少爷虽是长子,却时常跟在三人之后,也颇为沉默寡言。” 戚浔心中有了数,又与慧灵致谢,待回到禅房,便见周蔚早在禅房之外等着她,戚浔上下打量他片刻,“可用了药酒了?” 周蔚应是,“用了,没大碍。”说完摸了摸脸,“就是破相了。” 周蔚本生的清秀,此刻两道血痕横在脸颊上,颇为醒目,戚浔安慰道:“伤口结痂以后会淡下去的,不怕以后娶不到夫人。” 周蔚哀怨的瞪着她,慧能从房内走出道:“周施主身上还有些擦伤,不过都不碍事,回京之后,再用两日跌打药酒便可。” 戚浔连忙应是,又道:“劳烦两位师父,我要查问的都查问清楚了,眼下我们便要告辞回京了,若案子还有疑窦,可能还要来寺中叨扰。” 慧能和慧灵齐齐念了一声佛偈,一齐将二人送至马厩之外,戚浔看周蔚,“可能骑马?” 周蔚自道无碍,二人翻身上马,很快便往山下驰去。 下山走的更快些,不多时便到了昨夜那陡峭临山崖的弯道,戚浔越看越像李聪出意外之地,又在路边停驻片刻方才启程回京。 此事日头高悬,已近午时,戚浔边赶路边琢磨两桩案子,越像也觉得可疑之处甚多,这两件案子起初都像极了意外,而最容易引起怀疑之人,偏生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杨梧出事之时,杨松人在迦叶寺,李聪出意外之时,李赫又远在京城,便是再如何引人怀疑,却也绝不会有人将他们当做凶手。 而李家和定安伯府毫无牵连,唯一一次接触,便是慧灵所言的送药,可送药膏也不过片刻,说到底还是萍水相逢,就算被人看见也不算什么,而两桩案子相隔小半年之久,就更不易令人生出联想。 天时地利占全,唯独欠缺了人和,李聪出事,李赫得利,杨梧身亡,杨松暗喜,人心再如何复杂幽微,线索再如何繁复难解,利益因果却是一目了然,戚浔深吸口气,很多时候真相就在眼前,只是人们被表象蒙蔽了双眼难以发现。 而如果真是她想的那般合作交换杀人,那杨梧之死,又是在何处呢? 李家是茶商,必定有多处产业,而柳儿巷至西市遍布着茶铺茶楼,这其中是否有属于李家的产业?想到此处,戚浔脑海中忽而闪过一念,他们当日在城西搜查之时,不是正有一家茶楼养过鱼吗?那处茶楼以山泉水烹茶,岂非正好养百色闭壳龟? 戚浔眼瞳放亮,不由加快了马速,又对周蔚道:“咱们得快些回京,今日除了要见少卿大人,还要去一趟京畿衙门。” 周蔚问:“两件案子的确有关联?” “十有八九了!” 周蔚便颇为笃信的道:“你说十有八九,那便一定是!” 戚浔扬唇,策马下了栖云山。 马儿在迦叶寺喂的饱,脚程自然快,她二人不曾停歇的赶路,回京城之时正是日落时分,融金般的余晖洒在二人肩头,映出两张汗津津的面孔,入城门一路疾驰,至大理寺之时,最后一抹晚霞如缤纷的火舌般灿烂。 “大人!戚浔和周蔚回来了——” 门口当值的差吏一声大喊,又回头对戚浔道:“大家都在等你们!” 戚浔只以为这个“大家”是大理寺众人,可她刚走到台阶之下,却一眼看见大理寺正堂之中有许多人,上首位上,赫然坐着傅玦,一旁覃文州和李廉也在,戚浔一惊,快步进堂中行礼,而后才诧异道:“王爷和覃大人怎么也在?” 傅玦不动声色的看着戚浔,又看了一眼明显挂彩的周蔚,宋怀瑾迎上来道:“戚浔,你去大理寺,是不是查到了杨家的案子和京畿衙门的一桩案子有关?” 戚浔很是意外,宋怀瑾怎会洞悉?! 这时她又看向傅玦和覃文州,心底渐渐明白,傅玦也是看过李聪案卷宗的! “大人,正是如此,卑职是觉得杨松有疑,又联想到了在京畿衙门看过的案子,这才生了疑窦,不过卑职并未凭据,此推测近乎奇想,这才想亲自去一趟迦叶寺。” 李廉这时忍不住问:“如何?你查到了什么?” 戚浔忙道:“李捕头,覃大人,卑职此去迦叶寺,先是查问到了杨松去斋戒的时辰,发现李聪两次出意外,杨松都在迦叶寺,虽然表面上他们并不认识,可杨松人在迦叶寺,便有了行凶的可能性。” “卑职还了解了李聪第一次遇险的经过,卑职发现,李聪被落石击中,并非意外,而是人为,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他的哥哥李赫,李赫谋害李聪不成,其杀人行径却被杨松看见,因事发之时,杨松也在迦叶寺后山竹林之中。” 李廉和覃文州皆是色变,覃文州问:“第一次意外是人为?可确定了?” 戚浔立刻将他们如何试验,又如何发现山壁之上有石棱道来,“若是雨天落石,石头滚下去是不可能砸到李聪的,只有人为这一种解释,为了试验个明白,周蔚还负伤了。” 宋怀瑾早就发现周蔚受伤,此刻问道:“怎么回事?可严重?” 周蔚道:“没大碍,戚浔已经帮卑职看过了,肩上没伤到骨头,身上也都是擦伤,还在寺内用了跌打药酒,缓几日便能痊愈。” 宋怀瑾放下心来,一旁的傅玦却蹙了眉头,周蔚此话说的不清不楚,照他的意思,看骨头和药酒都是戚浔帮忙?傅玦削薄的唇角瞬间抿紧了。 戚浔着急说案子,便接着道:“杨松彼时在后山看碑林,是最早去围看者之一,而李赫在当日事发后并未第一时间到场,后来出现,他却淋了雨……” 戚浔又将寺内地形说完,“卑职怀疑李赫在说谎,他淋雨不是着急赶回抄了近路,而是在后山伤人之时被淋湿。至于李聪后一次意外,卑职问了寺内看守车马房的师父,杨松当日找了由头去车马房,有足够的时间在李聪的马车上动手脚。” 戚浔将慧谨所言详细说了一遍,最终下了结论,“这两桩案子皆是疑点重重,如今又有如此牵连,卑职有理由怀疑他们是合作杀人,而如果杨梧是李家大公子所害,那我们的调查便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只是如今暂未寻到直接证据。” 宋怀瑾这时看了傅玦一眼,“你说的方向,可是说李家在城西的茶楼?” 戚浔应是,也不自觉看向傅玦,她料定,这些线索,必定是傅玦给的,可她却疑惑,傅玦是如何在有限的了解中有此推测的? “你回来之前,王爷一早便和覃大人到了衙门,他的推断与你一致,他还说,你在迦叶寺必有所获,想知道案子的全部真相,只需要等你回来便可。” 宋怀瑾大抵也觉傅玦料事如神,又接着道:“按照王爷的吩咐,我们已经派人去城西查了李家的产业,你猜怎么着,上次我们去过的清风茶楼便是李家所有,而我们去城南调查的人回来,说他的确给城西一位李少爷卖过百色闭壳龟,是半年之前的事!” 戚浔心神大振,她在路上的猜测,果然没错!而她更没想到,她在迦叶寺忙着调查李家案子之时,傅玦已在京中有了安排,城南更得了直接人证! 宋怀瑾此时将腰刀一握,“别的不说,这百色闭壳龟的线索便是实证,如今我们有理由去搜查清风茶楼并拿人了!至于和杨松有关的证据虽暂缺,但不着急,我们先从李家入手!若他们是合作杀人,那一边定了嫌疑,另一边便不攻自破。” 宋怀瑾转身看向傅玦和覃文州,“王爷,覃大人,那我现在便去清风茶楼?” 傅玦颔首,覃文州道:“让李廉与你同去,今夜我不走了,就在衙门等你们的消息!” 宋怀瑾应好,又回身看戚浔和周蔚,“你们这次辛苦了,可先下值归家去,明日来衙门,必已有结果。” 戚浔和周蔚的确疲惫不堪,便先应了,宋怀瑾则点了谢南柯等人离开,没多时,大理寺衙门里的人一走而空,戚浔和周蔚对视一眼,二人齐齐告退回值房。 傅玦未曾出声,覃文州放了二人离去,看她这一番同进同出,傅玦眼底一片深长之色,他对覃文州道:“覃大人在此等候,本王先走一步。” 覃文州起身相送,很快傅玦便出了衙门。 戚浔和周蔚回值房,先各自洗了一把脸,戚浔又交代周蔚,“回去记得给伤处上药,万莫大意。” 周蔚心底暖融融的,“我知道,你眼下要归家?” 戚浔看了眼天色,心道的确不早了,便点头应是,二人便一同出了衙门,待要上马背,远处林巍却驾着马车走近,林巍道:“戚姑娘,我们主子有话与你吩咐。” 戚浔一呆,周蔚也有些意外,他迟疑着看向戚浔,戚浔只得对他挥挥手,又转身往傅玦的马车处走,周蔚欲言又止,却到底有些忌惮傅玦,不得不催马离开。 戚浔走到车窗之外,恭敬的道:“王爷有何吩咐?” 车帘掀起,露出傅玦那张俊朗非凡的脸来,而四目相接的刹那,戚浔便瞧出傅玦此时心绪不佳,她心底咯噔一下,想到了昨日自己哄骗人的行径。 “戚仵作好大的胆子。” 傅玦开口便坐实了戚浔的猜度,她虽是心虚,面上却强做镇定,又佯装无辜模样,“怎么了王爷?卑职何处惹了您不快?卑职实在惶恐……” 傅玦看出她是要抵死不认了,正待责问,却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咕咕”声,他眉梢一抬,目光下移,落在了戚浔的肚子上。 戚浔背脊一僵,万没想到她肚子这般不争气,正想抖个机灵打破这尴尬,肚里却又突兀的叫了一声,她不禁面上一热,待对上傅玦那陈杂万分的目光,只好苦巴巴的道:“王爷,卑职……卑职饿了……” 傅玦没忍住淡哂一瞬,他被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气笑了。 四园竹13 四园竹13 马车在一处僻静窄巷中停下, 戚浔在马背上环视一圈,只看四周黑嗡嗡的, 她正想这是何处, 便见傅玦从车厢中矮身而出,又一跃而下。 戚浔惊得下意识去看巷口,生怕有人瞧见, 傅玦长身玉立在马车旁, “下马,此处不会有外人来。” 戚浔“哦”一声, 刚落地站定, 便见不远处一道门扉从内打开, 一个白发老者站在门内, 无声的对傅玦行礼, 戚浔这才明白此处可能是傅玦私宅。 “跟我来——” 傅玦撂下一句, 转身往门口去,戚浔犹豫片刻,只得跟了上去。 片刻前她本以为能装可怜溜走, 却不想傅玦不放人, 还令她跟来, 一路弯弯绕绕往城东行至此处, 她连这是哪片民坊都辨不清了。 这是一处雅致清幽的后院, 白发老者和善的打量了戚浔两眼,并未开口言语, 而傅玦熟门熟路穿过月洞门, 行过一段芭蕉翠滴的中庭, 径直进了一处厅堂。 戚浔跟在后面,林巍几人远远坠着, 又对白发老者交代了些什么,老者很快从小径离开,戚浔心底七上八下的,待进了厅门,才发觉此地是一处邻水馆榭。 傅玦将轩窗推开,窗外是波光荡漾的碧湖,夜空一轮弯月映在湖心,微风来时,波光细碎,明明灭灭似九天星河。 傅玦转身便见戚浔拘谨的站在门口,想到昨日她哄骗之行,傅玦靠在窗沿上,语声莫测的道,“昨日为何撒谎?” 戚浔被问的头大如斗,只能装傻充愣到底,“卑职不明白……” 傅玦见她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得压着气性,“不明白?那我问你,你去迦叶寺办差,昨日为何不直言?” 戚浔做恍然之状,“原来王爷说的是此事,卑职并非有意瞒着王爷,如卑职对少卿大人所言,昨日卑职并无实证,对案子的怀疑也似突发奇想,因此卑职亦未对少卿大人禀明,在城南见到王爷,卑职也是如此顾忌,这才未对您直言。” 傅玦见她竟还能自圆其说,不由轻嗤一声,“原来如此,那你倒是思虑周全。” 戚浔抿出丝笑来,恭谨的道:“事关重大,大理寺人手有限,卑职也不敢胡乱推测,免得让少卿大人白费功夫,若是对王爷直言,王爷必定也要追查下去,可若卑职推测错了,也要令王爷做无用之功,卑职不敢冒险。” 分明就是哄他,却被她圆回来了,傅玦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解气之感,然而戚浔小心翼翼又略显讨好的模样令他懒得深究下去,他叹了口气,心想算了。 “站那么远做什么?”傅玦直身走到不远处的茶几落座,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压压郁气。 戚浔站在原地没动,“不知王爷可还有别的吩咐?若是没有,那卑职能否早些归家?” 一口清茶还未咽下,戚浔这话又令傅玦拧了眉头,若说先前二人不算相熟,可常水村一案,二人也算共经一场危机,亦朝夕相处过几日,这才过了多久,戚浔对他的避讳就这般明显? 将茶盏一放,傅玦指了指眼前的圆凳,“过来说话。” 戚浔有种手脚都不知放去何处的局促,心底亦是惶恐的厉害,天啊,这是傅玦的私宅,傅玦不仅带她过来,二人还要同处一室,待会儿还不知要生出何种变数!难道傅玦因为生气,不打算谨守礼数了吗? 她心底忐忑不已,恨不得拔腿逃跑,望着兰枝玉树般的傅玦,哪里敢上前半步? 傅玦眼底不由溢出丝丝寒气,想到她平日里与大理寺众人相处甚欢,便越发觉出她在故意与他生分,他眯眸一刹,又忽的起身,大步朝戚浔走过去。 戚浔心头一紧,站起来的傅玦身高近六尺,宽肩长臂,气如松柏,他一步步逼近,戚浔有种呼吸停窒之感,又心慌的想,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要动手了不成?! “王爷——” 戚浔心弦几近绷裂,忽然她豁出去一般的喊了一句! 这二字掷地有声,亦令傅玦脚下一顿,他挑眉望着戚浔,便见戚浔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眸梗脖,竹筒倒豆似的表明心志—— “还请王爷恕罪,卑职只是大理寺一小小仵作,实在是当不得您厚爱,您对卑职有恩,卑职无以为报,王爷但有旁的吩咐,卑职万死不辞,但卑职并不贪图荣华富贵,也绝不敢对您生出觊觎之心,可卑职也绝不愿靠着出卖自己得到您任何帮助和赏赐,还请您不要为难卑职,否则——” 戚浔不带喘气的,说至此才卡了壳,她紧张的双手交扣,再没了平日里的机灵洒脱劲儿,傅玦先是听得一怔,再仔细一想,品出了戚浔话中之意。 他面无表情的问:“否则如何?” 戚浔不敢看傅玦此时的神情,她深吸口气,很是悲壮的道:“那卑职,唯有——以死明志!” 她一字一顿的道出这四字,语声艰涩难当,仿佛今日当真要以头撞柱血溅当场,傅玦先是被她这话镇了一镇,随即才后知后觉的生出些啼笑皆非之感来。 原来她是以为自己看上她了! 这是他要的结果吗? 这不是。 傅玦又气又好笑,“你这是闹得哪一出?以死明志?好,我看你不仅胆子大会哄人,你还学会讹人了。” 戚浔呆呆的抬眸,看清他神色,戚浔心底咯噔一下。 傅玦似笑非笑的道:“你是将我当成那等强抢民女的恶霸了不成?还出卖自己,你可真是——” 傅玦凉凉的看她两眼,随后失语的转过了目光,他剩下的话没说出来,可那神情分明是在说她也太自作多情了! 戚浔脑袋里的弦“嘎嘣”一声断了,她呆住,傅玦这反应令她不会应对了! 难道她真的自以为是误会傅玦了? 其实傅玦对她没那种意思?! 戚浔瞳孔瞪大,面上轰的一下的着了火,适才紧张到苍白的两颊红的滴血,紧扣在身前的双手一松,整个人都无所适从了。 她望着傅玦不太好看的脸色,愈发确定不是她想到那样,愧疚当下从心底冒了出来,傅玦可是帮她除了罪籍的人,她不仅未曾报答,竟然将他当成了对她心怀不轨之人! 她可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大错特错! “王、王爷——” 她脸红的猴儿屁股一般,六神无主,“卑职……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卑职以为……卑职……” 再多的借口皆是苍白,她以死明志的话都说出来了,又哪能再自圆其说? 既无法粉饰,戚浔只好欲哭无泪的坦白心迹,“请王爷恕罪,卑职误会您了,卑职以为您……您对卑职和气,又帮卑职除了罪籍,此等大恩,卑职只觉自己何德何能,再者其他人也觉得……” 傅玦敏锐的看回来,“其他人?” 戚浔自然不敢报上其他人名姓,只含糊道:“其他人也觉得您太过看重卑职,卑职只是一小小仵作,对您的助益有限,卑职又是女子,自然而然便生了不好的猜测,卑职从前也未见谁对卑职这般赏识,于是便也觉得您有些古怪,您送卑职归家,给卑职买点心,还给卑职上药,尤其除罪籍后还送卑职落户帐,卑职实在未想通,这才鬼迷心窍了——” 傅玦听她一通解释,没好气道:“如此,这还是我的错了?” “不不不,自然不是您的错,是卑职之错,卑职小人之心,而您是君子,卑职误会了您的好意,卑职实在是罪不可赦,可是您……” 戚浔可怜巴巴的道:“卑职记事以来,也只有卑职的师父待卑职极好,卑职不懂您是怎么想的,又觉得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这才钻了牛角尖,将您想差了!卑职……卑职虽然错了,但卑职这几日惶惶不可终日,也很委屈啊……” 她还委屈上了! 傅玦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今日这情形古怪至极,他回身走到敞椅落座,又抬了抬下颌示意眼前之地,“你站过来——” 戚浔理亏,再不敢犟,立刻往他身前走来,待站在他身前二尺之地,规规矩矩的垂着脑袋等着他骂自己。 傅玦只觉那口清茶半分用处也无,可看着她霜打的茄子一般,又只得稳着气性,再想到戚浔说他是君子,便端出君子的做派,“你不懂,可以问,怎旁人说几句胡言乱语,便左右了你的心思?” 戚浔喏喏点头,“您说得对,卑职心志不坚。” 她此刻终于乖巧的紧,傅玦心气却不顺,“我替你除了罪籍,此事在你看来极难,于我却容易,我不过做了件信手拈来的小事,竟给了你这般大的误解?” 戚浔脑袋快要垂到地底下去,从小到大,她吃过的苦多,却没有如此窘迫之时,而傅玦好言好语的说理,更比痛骂她还让她难受,又是难堪又是愧疚,而她猜度傅玦的心思也的确惶然多时,她也是真委屈啊! “是卑职之错。”戚浔老老实实认错,又因心底滋味陈杂,语声都哑了下来,“卑职向您请罪,您如何惩罚卑职,卑职都听您的。” 傅玦心底再气,看到她这模样,也觉于心不忍,她向来活泛爱笑的,这会儿垂着脑袋佝着背脊,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磨灭了,这哪是他乐意瞧见的样子? 傅玦不由想起自己待她之行,连林巍都问过两次,更不要说其他旁观之人了,她一个小小弱女子,身边人都对她说有人对她心怀叵测,她如何不自危? 傅玦深吸口气,放缓声气,“哪几个混账东西对你胡言乱语了?” 戚浔一听,猝然抬眸,“王爷,此事都是卑职之错,与旁人无关——” 傅玦猜测其中必有周蔚和宋怀瑾,可他不能对此二人生气,于是他道:“也不怪他们,他们与你有同僚之谊,也是关心你。” 戚浔闻言松了口气,“对,您说的对,他们知卑职身世坎坷,女子为仵作,也颇为艰难,因此待卑职十分照顾。” 傅玦轻叩着椅臂,“他们能因此关切于你,我因此待你亲切些,你便要胡思乱想了?” 戚浔一听,只觉心头豁然敞亮,若如此对比,似乎傅玦所为也的确不显得刻意古怪了。 试想想,倘若宋怀瑾抬抬手便能替她除罪籍,说不定也会帮她一二,若周蔚、谢南柯几个,平日也对她多有照顾,唯一不同的,不过是傅玦并非大理寺之人罢了。 傅玦见她眼珠儿滴溜转,便知她想通了,便又道:“我比你年长几岁,赏识你办差之能,又知你艰难,那日还听你梦见族中兄长,遂生恻隐之心,想切实帮你一把,却没想到我一时善念,令你将我想成了那般恶毒之人——” 戚浔想到那日马车之中傅玦问过她的噩梦,更觉傅玦所言非虚,她愧疚又起,“王爷,是卑职之错——” 傅玦只觉今夜她已说了几十上百次她错了,一时不想再听,话锋一转问她:“你如此戒备,可是从前受过欺负?” 戚浔连忙摇头,“不曾,卑职从前在义庄敛尸,身边男子皆知,后来拜了师父,师父对卑职颇为照拂,而那时卑职又为仵作,便无人对卑职行不轨之念,世人皆知仵作是与死人为伴,都颇为介怀。” 她不是没受欺负,只是阴差阳错被大家忌讳罢了,这其中多少冷眼排斥,对年幼的她等同风霜刀剑,却又是另一种庇护。 傅玦并未觉出丝毫安慰,正在这时,戚浔那安静了许久的肚子竟又咕咕叫了一声。 戚浔一愣,窘迫更甚,忙不迭将肚子捂住,好似捂住就叫不出了,此状滑稽,引得傅玦再无追究之心,转而问:“今日未曾用午膳?” “只在迦叶寺用过早膳,而后只顾着赶路,并未再用什么。”戚浔抿了抿唇,试探着道:“您若是不发落卑职,那能放卑职归家吗?卑职真饿了。” 傅玦只觉拿她没法子,一边朝外看一边道:“你归家有饭吃吗?” 说着也不等戚浔回答便兀自站起身来,他走到厅门处,朝外吩咐了一句什么,又听林巍应了一声,而傅玦很快转身道:“马上让你吃饭。” 戚浔呆住,合着不发落她,还赏饭吃? 她上下打量傅玦,像还在猜度他的心思,傅玦眯了迷眼睛,“你不会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吧?” 戚浔连忙摆手,“不不不,先前是卑职想左了,往后卑职再不会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卑职只是感叹,自己总能遇见好人,您还是贵人——” 戚浔眼底带着几分感激,傅玦听着这恭维之语却不见高兴,指了指桌边圆凳令她坐下,一边问:“说说你都遇见了哪些好人。” 戚浔走过去坐下,口中道:“当年在洛州,义庄里的老伯也是个好人,后来遇见师父自不必说,洛州的太守大人若不松口,卑职也不能跟着师父入京,覃大人和李捕头也并不苛责卑职,后来到了大理寺,大家都很好。” 傅玦便道:“我看那个叫周蔚的与你十分亲厚,昨日他如何受伤的?” “从山壁上摔下去的,他不擅武艺,手脚比不得其他人利落,所幸没受重伤。” 傅玦缓缓走至桌案之前,“用了何种药酒?” 戚浔不觉有他,“这个……这个卑职还当真不知,是寺里的药酒,他上药酒之时,卑职又去看了文殊菩萨殿和车马房,并未问慧能师父是什么药酒。” 傅玦微抿的唇角一松,恰在此时,外头行来一阵脚步声,却是白发老伯和林巍送来了饭菜,饭菜冒着热气,应当是才出锅的,白发老伯边进门边道:“主子要得急,只随意做了些家常饭食,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戚浔连道“不会”,又看向傅玦,心道傅玦今日带她过来,到底是为了问责还是为了吃饭? 饭菜摆好,傅玦道:“吃饭。” 戚浔不敢推辞,忙拿了碗筷,“是!” 她利落的像完成差事似的,一旁林巍看的称奇,不知这片刻功夫,屋内生了何事,傅玦坐在戚浔对面,也慢条斯理的动了筷子。 戚浔是真饿了,也顾不上谦让,只自顾自安静吃饭,林巍和白发老伯在旁看着,傅玦用了几筷,也停了下来,几人一齐看着她吃饭,她吃的专心吃的香甜,傅玦本来觉得食欲不佳,片刻又拿起碗筷。 林巍吞咽了一下,忍不住道:“陈伯,咱也去吃饭去?” 陈伯笑呵呵应下,二人转身出了水榭,戚浔腮帮鼓着,看二人离去,又狐疑的看向傅玦,傅玦道:“不必管他们,吃你的。” 戚浔颔首,埋头扒饭。 等吃完这一餐,戚浔又恢复了生气,只是想到那般误会傅玦,心底的窘迫一时难消,傅玦随她一起放下碗筷,此时不再留她,“让林巍送你回去。” 戚浔下意识想推拒,可念着自己做了亏心事,便应承下来,她与傅玦告辞,走出两步,又不放心的转身看他,“王爷,当真是卑职错了,卑职向您赔不是。” 傅玦轻哼一声,“行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这笔账改日我想算了再算,今日暂饶了你。” 戚浔没想到这件事还未完,一时又发起愁来,待走出厅堂,还一步三回头的想与傅玦打个商量……要不这事以后别提了吧。 回家途中,林巍狐疑的问戚浔,“戚姑娘,刚才主子和你说什么了?” 戚浔面上隐隐发热,轻咳一声道:“说案子。” 林巍了然,“我们主子可算料事如神的吧,昨日主子回京,去了大理寺,知道你是去迦叶寺了,当下便猜到了你的意图,昨夜后来还去了京畿衙门,直接问了李家在城西的产业。” 戚浔没想到傅玦昨夜会去大理寺,如此便也解释了他在京中的安排,思及此,她更觉不好意思,傅玦智谋超群,若当时告诉他她的怀疑,说不定他能在京中做更多安排! “原来如此,世子当真敏锐的紧!” 林巍有些得意,“那自然,我们主子在幽州用兵如神,更别说这些疑案了,而且,戚姑娘你应该发现我们主子待你非同一般了吧,这是何意,应当不用我明说了吧?” 戚浔生怕再会错意,“要不……你还是明说吧。” “我们主子是将你当做半个妹子相待的!”林巍和气的道:“主子本就是格外惜才之人,你又十分不易,因此便对你多几分照拂,今日带你去的地方,是主子一处私宅,还没有外人去过,你也算自己人了。” 连林巍都这样说,戚浔如何还能不信?她越发羞愧,“王爷待我如此大恩,我的确无以为报……” 林巍便道:“怎无以为报,如今主子在刑部掌事,少不得要你一展所长帮忙。” 戚浔闻言立刻应下,“我一定随时听王爷吩咐!” 林巍将戚浔送回家,再回到私宅之时,便见傅玦站在窗前,此刻月色被阴云挡住,外面黑漆漆的并没什么景致,林巍上前道:“主子,将戚姑娘送回去了。” 傅玦点头,面上却有些兴致缺缺,也不知怎么,与戚浔的误会已算解除了,戚浔认错也认得利索,他也将话说开了,可他心底还有些许郁气未消。 林巍发觉他不对劲,便问:“主子怎么了?是在为议和的事烦心?” 近来朝中议和相关之事颇为繁杂,傅玦虽入刑部,可议和是他打胜仗打来的议和,建章帝仍以他为中心排兵布阵,他少不得要参与其中,可谓深受其烦,想到此处,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明日要入宫,与那些老臣商议礼节,最是无趣。” 林巍想起来也觉头疼,“最无趣的是您如今还不能弃了轮椅,还得一直坐在那听他们争辩。” 傅玦看着外间茫茫夜色道:“装不了几日了。” …… 归家的戚浔虽对傅玦颇为歉意,却卸下了心中大石,这一夜可谓睡得十分安稳,第二日一早至衙门应卯,刚进门便碰上早来的周蔚,她惊讶道:“你来的这样早?身上的伤如何了?” 周蔚夸张的耸了耸肩,“啥事没有,肿都消了!”说着又略带好奇的问:“昨天晚上王爷寻你做什么啊?” 戚浔边往值房走一边道:“没什么,就问了去迦叶寺的事。” 傅玦也的确问了迦叶寺,这时,戚浔看向周蔚,在他开口之前道:“你可别说那些不中听的,王爷不是你想的那般。” 周蔚被识破心思,摸了摸鼻尖,低声道:“你又不了解男人。” 戚浔走得快没听清,只自顾自问:“少卿大人昨夜可有结果了?” 周蔚忙正色道:“李家那个大少爷捉回来了,他不认!少卿大人已经审了一晚上了,我来的时候他才去班房睡下,说睡两个时辰之后喊他。” 戚浔猛地驻足,“他不认?” 周蔚沉声道:“是的,不认,少卿大人去清风茶楼里外搜了一遍,没有找到百色闭壳龟,他还一口咬定,说自己没养过,问了一晚上,各种话术都用了,也没套出话来。” 戚浔脚下方向一转,直奔地牢去,大理寺的地牢是临时关押犯人所用,占地并不大,狱卒也只有二人,见到她和周蔚,二人并不阻拦,戚浔顺着甬道往里走,很快看到了关押在牢房之中的李赫。 李赫虽被审问了一夜,却并未用刑,此刻除了面容有些颓唐疲惫,更不显多么狼狈,而更让戚浔意外的是,他竟然也在草席上睡着了。 在大理寺的牢房里还能睡得着,这是多沉着冷静! 戚浔看着李赫,忽然想起她在杨梧灵堂时所闻,她转身朝外走,又对周蔚道:“李赫一定是提前做了准备,我们得找到那个被杨松发派离府的亲信随从!” 四园竹15 四园竹15 宋怀瑾睡到午时起身, 走到前院值房时,周蔚正在和戚浔几个禀报早间在伯府所得。 “那亲随是自小卖身入伯府的, 跟了杨松多年, 他老家在洛州万山县,回去快马也要走四日路程,算起来, 今日他早到家了, 咱们若是去万山县找他,来去少说要近十日功夫, 李家大少爷不可能一直关着, 而杨松肯定很快就会知道李赫被抓之事。” 宋怀瑾听到此处推门而入, “杨松怎么知道?昨夜我们去拿人之时可没惊动旁人, 按照推测, 李家父母只怕不认得杨松是谁。” 见他来, 几人齐齐起身,宋怀瑾摆手令他们落座,又看向周蔚, “你去查那个不见了的小厮了?” 周蔚应是, “戚浔怀疑是有人提前给李赫报信, 以至于我们那日去清风茶楼什么都未搜到, 李赫这两日想来做好了准备, 因此咱们将人抓来,他矢口否认, 也不慌张。” 宋怀瑾也纳闷, “此人心性的确非同寻常, 昨夜他的供词可谓滴水不漏,若他真做了万全准备, 那咱们不好办了。” 戚浔道:“大人昨夜在茶楼抓到人的?” “不错,他正在茶楼里算账,见到我们不慌不忙的,里外搜了一圈,也没搜到百色闭壳龟,他更说自己没养过,城南的那个掌柜说当时买龟,是李家少爷身边的小厮出马,他并没见到李家少爷本人,我是打算今日带那掌柜去李家走一趟的。” 戚浔摇头,“一定是他提前收拾了。”她仔细回忆茶楼内的布局,骤然想起那两口水缸,“杀人之地很有可能在那水缸里,大人,卑职以为还是要继续搜,还有杨松的小厮,最好画一幅画像——” 大理寺之中,谢南柯颇擅书画,宋怀瑾便看向谢南柯,“南柯,要么你画一幅?” 谢南柯应是,又看向周蔚,“你早前去伯府问的谁?要画画像,得找个和那小厮十分熟稔的来形容一番。” “问的他们负责采买的小厮,不曾进伯府,怕惊动杨松。” 宋怀瑾来回踱步,沉思片刻道:“依我看,不必担心打草惊蛇,如今我们没有和杨松有关系的直接证据,就还得让杨松知道我们查到了李家,他慌乱之下,说不定反而要露出破绽。” 宋怀瑾很快打定主意,“走,我们先去伯府走一趟,问问他们家中可有人认得李赫,至于杨松的小厮,是不是真的回老家还不一定呢。” 宋怀瑾做出安排,又吩咐王肃,“你去城南,将那掌柜找来,待我们从伯府回来,下午便去李家走一趟。” 王肃应是,与宋怀瑾兵分两路离开衙门。 戚浔留在衙门无益,跟着宋怀瑾一起往定安伯府去,前两日来伯府,正门外尚不见缟素,今日再来时,便见缟素盈门,家中仆从皆着丧服。 门房早已熟识大理寺众人,见他们来立刻引路去见定安伯,又边走边道:“二少爷已经开始治丧,这两日华严寺的师父正为二少爷做法事。” 宋怀瑾应是,又在正堂见到了杨瑞和彭氏,他二人面色疲惫,数日间更显苍老,开口便问宋怀瑾,“宋少卿,可是梧儿的案子有了眉目?” 宋怀瑾点头,又问道:“大公子怎么不在?” 杨瑞有些欣慰的道:“松儿在灵堂,梧儿膝下无子,我们府中人口也单薄,梧儿的丧事便一直是松儿操办,守灵也是他守,这会儿师父们正在做法事,他在灵堂那边看着呢。” “那请伯爷将大公子请来,如今有一事,需要问问你们三人。” 杨瑞面生期待之色,立刻吩咐下人叫杨松,不多时,杨松一身素服急匆匆而来,“少卿大人,可是弟弟的案子查出了眉目?” 宋怀瑾神色如常的问:“的确有了线索,如今找到了谋害二公子的可疑之人,不过眼下有些古怪,因此人与你们伯府似乎并无往来,他也不认罪,你们——可知道城西长平坊茶商李家?他们的家主名叫李桦,夫人姓庞,膝下有二子,长子叫李赫,次子叫李聪。” 杨瑞和彭氏一脸茫然,面面相觑之后,皆看向杨松,杨松背脊板正,也狐疑道:“李家?茶商?我不认识,父亲母亲,你们也不认得?” 杨瑞和彭氏应是,彭氏道:“我们府上虽然做生意,可在我印象里,却从未和哪家姓李的茶商打过交道,难道是梧儿结交之人?” 说至此,彭氏忙问:“眼下查出,是李家人害了梧儿?” 宋怀瑾应是,“李家大公子有些嫌疑,不过他不认,也说不认识杨梧,我们也查了,他们府上的人,也不认得你们,既是互相不识,便难有杀人动机,看来我们还得斟酌斟酌。” 杨瑞立刻吩咐:“去把杨财叫来!” 杨财跟随杨梧多年,杨瑞道:“若是梧儿私下结交之人,杨财必然知道,问他最为妥当。” 杨财来得很快,他穿着孝服,做为奴仆为杨梧戴孝,待宋怀瑾道出李氏四人,杨财也发了懵,“李家?茶商?您说的清风茶楼,小人倒是有些印象,是城西极有名声的茶肆,不过我们的酒楼和李家并无来往,我们酒楼内的茶也并非从李家采买,这四人小人全无印象,也不曾听公子提起过。” 杨瑞听完,满脸失望,“宋少卿,这么看来,当真是你们查错了,这全无干系之人,又怎会谋害梧儿?”他长叹一声,苦涩道:“眼看着梧儿头七都过了,你们得查快些才好,我最多再给你们三日功夫,若是十来日都查不出眉目,我便要往圣上跟前递折子了!” 彭氏亦在旁附和,对大理寺颇有怨言,宋怀瑾一脸肃然道:“这样吧,杨财跟我们走一趟,去认认人,如果当真全无印象,我们自然会换个方向。” 杨瑞自然应允,宋怀瑾也不多留,当即告辞,这一来一去不过停留两盏茶的功夫,戚浔和周蔚几个虽未发一言,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杨松。 待离开伯府,几人目光复杂的互视一眼,因杨财跟着,便暂未议论,宋怀瑾命令谢南柯先将杨财带回去,待人走远,便吩咐朱赟和另外二人,“你们在正门和侧门外守着,看看杨松今日离不离府,有单独离开的小厮,也要注意动向。” 朱赟应是,宋怀瑾这才带着戚浔回大理寺,待到衙门,谢南柯已带着杨财见过李赫,杨财果然对李赫全无印象。 这时,宋怀瑾道:“你应当十分熟悉胡芩吧?” 杨财微讶,“胡芩?自然相熟,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宋怀瑾便看向谢南柯,“你带他去画像。” 言毕,宋怀瑾又吩咐杨财,“稍后回伯府,可莫要胡乱言语,只说让你见李赫,你并不认识他便好,作画之事莫提。” 胡芩是杨松的亲信小厮,如今官府要调查胡芩,这岂不是意味着杨松也和杨梧之死有关?杨财心中震惊难当,“果真……果真是大公子吗?” 宋怀瑾皱眉,杨财立刻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该如何做,还望大人早些找出谋害我们公子的凶手,好让他九泉之下安宁。” 宋怀瑾便道:“你怀疑是杨松所为?” 杨财眼眶微红,“本来怀疑那张超父子,可又说与他们无关,小人想来想去,我们公子死了,大公子便是伯府唯一承嗣之人,这与他本来的安排,可谓是云泥之别,他心底必定高兴着呢,可我们公子遇害之日,大公子并不在京中,小人也只知道的,这几日又见大公子忙前忙后,十分尽心,小人只以为从前想错了。” “如今只是怀疑,还未有直接证据,你今日归家千万不要露了踪迹。” 宋怀瑾交代一句,杨财不住点头,“小人懂,小人必定不会让大公子看出来。” 杨财跟着杨梧在生意场上行走,脑袋自是灵光的,宋怀瑾颔首,便令杨财跟着宋怀瑾前去作画,他二人一走,宋怀瑾看向戚浔,“适才你看清杨松的模样了?” 戚浔点头,“杨松面上不显,可卑职看的清楚,他垂在身侧的手连着换了两次手势,一时垂在身侧,一时又握成拳,转身看向伯爷和夫人时身体颇为僵直,他很不自在,却在极力克制。” 宋怀瑾道:“我亦如此想,他眼下多半颇为慌乱,且看看今天晚上,他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二人一番合计,又等片刻,王肃带着城南帽儿巷的店家老板到了大理寺,宋怀瑾见谢南柯作画未完,便吩咐道:“我们先去李家认人!” 四园竹16 四园竹16 “我们李家五代茶商, 至老太爷那一代,总算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老太爷当年先是给老爷娶了城南镜湖酒家黄老板的女儿, 夫人入府之后,一年便生下了我们大少爷,可先夫人身体不好, 之后没两年就过世了, 当时,我们老爷才二十出头, 自然是要续弦的。” 宋怀瑾带着戚浔和王肃, 跟在李氏老管家李源身后, 这是一处五进带内湖的大宅, 是整个长平坊最气派的宅子, 从正门走到李老爷和李夫人在的主院, 要走一炷香的功夫,路上宋怀瑾问起李老爷的两任夫人,李源自然从实道来。 他接着道:“再娶的第二位夫人, 乃是当时的户部员外郎之女, 李家生意虽是红火, 族中却无官门中人, 夫人是家中庶次女, 我们老太爷几番登门求娶才得下嫁,后来亲家公外放去乾州, 没两年便升了太守, 几年前在乾州任上致仕, 如今因习惯了乾州的气候,便留在乾州养老。” 李源是家生子, 年轻时是李桦的左膀右臂,后来又做管家多年,在李府极有威望,他叹道:“大少爷虽然从小没了母亲,可夫人入府之后,待大少爷并不差,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关系也颇为亲厚,二少爷因意外亡故,这半年府内外都是大少爷操持。” 他看向宋怀瑾,“我们府上和定安伯府从无走动,更连他家里几口人都不知,我们大少爷好端端的,怎么会去害伯府公子呢,大人,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宋怀瑾打量着府内春容盎然的景致,“是不是衙门搞错了,还要再查才知,倘若与你们大少爷无关,衙门也不会冤枉了他。” 李源连声应是,待至主院,恭敬的请他们入上房,“老爷和夫人在堂中等候,大人请——” 他们步入院中,李桦和夫人庞氏果然在厅中站着,李桦迎出两步,恭敬行礼,他们二人也在半年前经历了丧子之痛,李桦眉间愁纹满布,庞氏也是一副病容。 待落座,李桦忧心的问:“大人,犬子的事可曾调查清楚了?是否是误会?您应该知道,家中幼子半年前出了意外,如今我们膝下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他平日里端方守礼,是断不会谋害人性命的,还请大人明鉴。” 父母看孩子,自是样样都好,宋怀瑾也不多耽误,“李赫的随从可在府中?并且,李赫可有养鱼养龟的喜好?” 李桦怔然,“养鱼我倒是知道,养龟我就不晓得了。”他看向庞氏,“你知道吗?” 庞氏神色淡淡的,“赫儿的事还是他的小厮最清楚。”说完这话,她看向宋怀瑾,“大人,衙门也不会平白无故抓人,可是有何证据了?” 李桦一心担忧李赫,言辞颇为回护,庞氏则不然,宋怀瑾道:“这正是今日要来你们府上查问的,我们在定安伯府二公子身上找到了一样东西,继而查到了李赫身上,若非如此,也不会直接抓人,你们既然不知李赫的喜好,便将他的小厮叫来吧,亲随和跑腿打杂的,都一并叫来,我们有话要问。” 李桦面露紧张之色,吩咐李源叫人,一刻钟之后,李源领着十来个仆从进了院子,宋怀瑾带着三人出门站在檐下,吩咐那帽儿巷的掌柜,“看仔细了,一定不能认错。” 帽儿巷卖龟的掌柜姓吴,他有些紧张的打量院中十来人,眼神流转,却并不能确定,李源见状指着最前面四人,“这四个是大少爷的亲随,平日里指派的多,其他人都是大少爷书房和院子里做杂事的。” 吴掌柜眼瞳一缩,紧盯着眼前四人看,看着看着,他忽然指着其中一个蓝袍年轻人道:“大人,小人……小人看着他有些眼熟。” 那蓝袍小厮本镇定的绷着脸,此时紧张道:“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吴掌柜上下看他,忽然看到那蓝袍小厮腰间的一块碧玉,“我记起来了,就是你,当日你进了店中,派头很足,身上还挂了一块玉,我想一个下人都有这般贵重的饰物,主子一定不会缺金银,于是开口便介绍了名贵的龟类——” 吴掌柜越说越明晰,“对了,你还说你们公子喜欢鲜亮的颜色,所以选了赤色背甲的百色闭壳龟,因百色闭壳龟不好养,我还专门给你说要用山泉水养,用新鲜鱼虾螺肉喂,你当时便说你主子是长平坊李氏少东家,若是我卖的东西有假,少东家会来告发我。” 吴掌柜看向宋怀瑾,“那时候小人并不认识李老爷,可听他说的厉害,便也留了心,因此反倒是记住了这个李家少东家。” 吴掌柜为衙门指认人,自己也颇为忐忑,此刻认出,心弦顿松,“大人,小人全想起来了,绝对没有认错。” 其他人狐疑的看向蓝袍小厮,李源更是到:“李勤,你到底有没有帮大少爷买过?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名叫李勤的小厮眸光簇闪,“我……我不是为少爷买的,我是为自己买的……不过是借了少爷的名号罢了,那小东西金贵的很,我买回来不过一月便养死了。” “养死了?那你把龟丢去了何处?”宋怀瑾肃声问。 李勤眼珠急转,“就丢在府内荷花池里,如今只怕早就烂成淤泥了。” 宋怀瑾蹙眉,戚浔在旁道:“龟身会烂,龟甲却不会,百色闭壳龟甲壳坚硬,如今必定还留在他丢弃之地。” 宋怀瑾看向吴掌柜,“你卖的闭壳龟多大?” “有小人手这般大。” “那找起来也不难。”宋怀瑾唇角微牵,转身看向呆了的李桦,“李老爷,那我们得去你们的荷花池里看看了。” 李桦看出事情不妙,说话都结巴起来,“自、自然无妨,我带你们去。” 李桦在前带路,庞氏沉吟片刻,也一并跟了上,出主院一路往西北,没多时便至一处碧波粼粼的内湖边,此湖一分为二,一边建了水上楼阁,一边种满了莲花,如今季春时节,圆叶如盏,荷苞初立,可想而知到了盛夏,必定是处盛景。 宋怀瑾问:“你扔在何处的?” 李勤看着荷塘面露茫然,宋怀瑾便道:“事情也就过去几个月,你应该不会忘记吧,若是说了谎话,我们可要带你去看看大理寺的牢房是何种模样。” 宋怀瑾并不疾言厉色,饶是如此,李勤额上也生出一层薄汗来,他抬手指着通往水上楼台的白玉石桥,“扔在桥底下的。” 宋怀瑾颔首,“好,那劳烦你亲自下湖里去,和我们的人一起将龟甲捞出来,天黑之前捞不出,此事只怕不能善了。” 李勤站在原地踌躇不前,可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只能硬着头皮往湖边走去,众目睽睽之下,他手脚僵硬的褪了外袍鞋履,又跌跌撞撞的下了湖。 石桥下湖水齐腰深浅,李源见状,忙叫人去找家什,不多时,锄头竹篓皆被寻来,王肃也脱衣服往湖里去,李桦见状又叫了几个小厮,一时七八人都下湖打捞。 这荷塘精心打理过,湖底多为淤泥,连石块都少,而那龟甲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并不难寻,然而随着日头西斜,众人沾了满身淤泥,并无所获。 那李勤先开始还装模作样的在湖底摸索,可见其他人站在岸上不走,非要等他将龟甲找出之后,他的神色便越发紧张起来。 宋怀瑾这时问戚浔,“按咱们大周的律法,故意瞒骗衙门,替凶手遮掩,是何罪行?” 戚浔朗声道:“替凶手遮掩便是帮凶,自然与凶手同罪。” 李勤苦撑半日,此时骑虎难下,心底畏怕更甚,又见身边伙计们因他苦寻良久,到底经不住这几番磋磨,他颤声道:“大人,小人……小人适才并未故意隐瞒……” 他道出此言,心神俱溃,一时语声都哑了,“小人并非有意哄骗衙门,小人是有苦难言,请大人宽恕,那百色闭壳龟不是在府里死的,这湖里没有甲壳。” 他紧张的语声发抖,宋怀瑾瞧见,便知他要据实交代了,下令道:“行了,洗干净身上上来答话,天黑之前你坦白,还有减轻罪罚的机会。” 其他李府小厮面面相觑,李桦更是面色一白,“什么?你刚才撒了谎?难道……难道伯府的案子当真和赫儿有关?!” 李勤一边往岸上走,一边回避着李老爷的喝问,李老爷失了幼子,如今长子又身陷凶案,一时有些站不稳,李源将其扶住安抚,宋怀瑾叹气道:“李老爷先不必着急,此案颇为复杂,衙门审问清楚之后再向你解释。” 李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宋怀瑾却不与他多言,待李勤穿上衣裳,立刻带着他至一旁僻静处单独问话。 李勤发着抖道:“不是小人要哄骗大人,是……是少爷交代过小人,若哪日问起百色闭壳龟之事,便让小人说是小人自己买的,少爷对小人有恩,小人只是想报恩,并不知道这百色闭壳龟与衙门的案子有关。” “他何时交代你的?” “就是那日,衙门的人去茶楼搜查的那日,在午时前后,少爷将小人叫过去私下吩咐的。” 宋怀瑾心头一凛,那日他们去清风茶楼毫无所获,原来李赫是真的有所洞察,而杨松的小厮也是在那时候消失的。 他心中有了论断,又问:“那日你可见过陌生人去找过李赫?你说百色闭壳龟不是在府中死的,那是在何处死的?” 李勤摇头,“这个倒没有,那日午时之前少爷在茶楼,可他吩咐完小人之后便离开了,除了几个喝茶的客人在楼中坐了坐,没见陌生人去茶楼找他,至于那百色闭壳龟,其实是养在茶楼后院里的,少爷在那里有一处跨院做居所,百色闭壳龟便养在那里。” 李勤面上满是犹疑,似乎不知该不该往下说,宋怀瑾道:“你是小厮,听你们主子吩咐做事,便有助纣为虐之嫌,官府也不会定重刑于你,可倘若你明知故犯,那结果便不同了。” 李勤深吸口气,“那日午间,少爷本在前堂待客,可忽然他面色不对的回了跨院,随后很快将百色闭壳龟捞出,而后用布袋装起,从后门出,将龟扔进了门外倒厨余腌臜的潲水桶里,那潲水桶每天清晨会被收夜香的人一并收走,如今……如今必定找不到了。” 宋怀瑾听得一阵心潮起伏,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不多耽误,直言要带李勤回大理寺衙门,李桦见状便明白这案子多半当真和李赫有牵连,无从拦阻,只得眼睁睁看着李勤被带离李府。 走在路上,宋怀瑾将李勤适才所言道出,戚浔一听便想透了关节,“杨松派去通风报信的小厮一定不会指名道姓的要见李赫,他是以茶客身份去的,我们只要去查那日午时前后清风茶楼去了哪些茶客便可!杨松让小厮不再归府,一定也是怕我们查到他,他一定和李勤一样,不一定是帮凶,但必定知道不少杨松的古怪行径。” 宋怀瑾道:“正是如此,先回衙门找南柯取画像,再去清风茶楼查问,如今知道他将百色闭壳龟养在何处,我不信找不到蛛丝马迹!” 一行人策马疾行,赶在最后一丝余晖消逝之前回了衙门,刚到衙门门口,戚浔便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外头,她眉梢微扬,与宋怀瑾道:“大人,王爷来了!” 宋怀瑾看那马车,待入衙门,果然见傅玦坐在轮椅上,正在堂前与谢南柯说话,见他们归来,谢南柯面色一松,“少卿大人回来了!” 宋怀瑾快步迎上来,“王爷怎么来了?” 傅玦和煦道:“今日傅瑜过王府,问起杨梧的案子,本王想你们应当有了眉目,便过来问问。” 见宋怀瑾带回了人证,傅玦面露期待,宋怀瑾振奋道:“王爷料的不错,眼下的确有了重大进展!我们这就去清风茶楼再行搜查,李赫的小厮已经招了,他是养过百色闭壳龟的,今夜说不定能找到他谋害杨梧的证据!” 傅玦有些意外,随即道:“看来案子要水落石出了,既是如此,本王与你们同去城西看看。” 他说完这话,仿佛才看到戚浔似的打量了她两眼,戚浔想着昨夜的误会,只觉耳尖又泛起热意,忙不迭咧嘴,对傅玦露出个大大的示好之笑。 傅玦忍不住牵唇,果然理亏之人最会装乖。 四园竹17 四园竹17 “三月初七中午, 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宋怀瑾举着谢南柯画好的画像,问跟前站着的五人, 昨夜李赫被抓, 清风茶楼暂歇业,如今楼中只有掌柜和四个留店的伙计守着茶楼。 看着画像,掌柜和伙计都有些难以确定, 初七乃是三日之前, 而这茶楼里茶客每日往来,自然记不住每个客人的样貌。 谢南柯这时又形容那人样貌, “此人二十二岁, 身高五尺, 细长眼浓眉, 这几日染了风寒, 声音略沉哑, 当日来时,有可能着褐色袍衫。” 画像画不出声音,谢南柯所知, 亦是杨财交代的, 杨财说当日胡芩离开之前穿着褐色袍子, 若是出来未曾换衣, 那便还是着褐袍来茶楼。 得如此补充, 掌柜的想起一人,“细长眼, 染风寒, 小人倒是想起一位客人来。”他仔细看画像, “很像画像上这人,那是位年轻公子, 一来就点我们店中一种极少人喝的苦藤茶,这茶可算药茶,是我们大少爷做主引入店中的,来茶楼的人点的不多,不过但凡有人点,我们大少爷在茶楼的话,会亲自接待。” 夜幕初临,茶楼内灯火通明,掌柜的说完,戚浔忍不住问:“劳烦您仔细想想,此人是不是不止一次来茶楼了?” 掌柜的颔首,“至少来过三四次,次次都点苦藤茶,初七那日他的确来过,亦还是点的苦藤茶,当时我们大少爷也在店中,还上去与他说过几句话,最近的话,好像是一个月前来过一次,再往前,便是过年前后了吧,因每次来都间隔日久,他也不久留,小人对他有印象,但是实在了解甚少。” 戚浔看向宋怀瑾和傅玦,“应当是来传话的。” 李府和定安伯府之人,都不知李赫和杨松相识,足见二人结交的颇为隐秘,可两起凶案若全无交流,必定不可能,他二人之间,一定有密谋传信的法子。 若掌柜所言,但凡点了苦藤茶的人李赫便会亲自接待,胡芩以饮茶为名,李赫与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交谈,众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确定了胡芩来过,宋怀瑾越发肯定戚浔的猜测不错,当日,正是胡芩奉命出来传信,李赫这才有了准备,因此他们搜查过来才扑了个空。 宋怀瑾又问道:“你们大少爷住的跨院在何处?” 掌柜的心知他们大少爷惹了事,也不敢轻慢,连忙带路往后院去,宋怀瑾抬步,大理寺其他人也一路跟了上来。 待一众人离开前堂,林巍方才推着傅玦一起往后院去,后院中庭仍然是那两缸莲花,李赫的厢房,就在西跨院之中,傅玦坐着轮椅入院门,看着大理寺众人里外搜查。 给屋内点上灯火,只见这是一处格外雅致的所在,文房四宝与茶、香之物齐备,暖阁内更有颇多李赫的私人之物,足见他经常在此留宿。 宋怀瑾令人将李勤叫进来,问他:“你们主子将百色闭壳龟养在何处的?” 李勤指着西窗下一盆景,“原本养在那里面的。” 瓷盆有一人合抱大小,里头放着一块造型古朴的上水石,石顶种着一株尺来高的青松,松枝横斜,意境清雅,盆内水深半尺不到,如今里头空无一物。 戚浔蹲下来,又叫谢南柯帮忙,一起将那块上水石抬起,虽然未找到龟鳞,却闻到了淡淡腥味,戚浔家中养龟,最熟悉这些新鲜鱼虾之味,便道:“盆里被清洗过,没有发现龟鳞,石底也颇为干净,可这石头常年养在水里,又沾了龟和小鱼虾的气味,还是有股子腥味。” 她又看向李勤,“他何时清理的瓷盆你可知道?” 李勤摇头,“初七那日,大少爷离开茶楼之后,小人也跟着回来了,不过就在当天晚上,少爷是自己回茶楼歇下的,第二日小人过来,屋内一切如常,小人都不知道少爷清理过瓷盆。” 宋怀瑾打量着屋子,戚浔也在搜寻,杨梧腰腹之地受过伤,衣袍之上也有磨损,而这瓷盆还不到小腿高,里头还养着松石,绝不可能是溺死杨梧之地。 戚浔看着这瓷盆里的水,忽然问:“这瓷盆不小,他平日里养龟换水是如何换的?此处可有浴房?” “没有浴房,不过大少爷换水,会用木桶,先将瓷盆里的水舀去桶里,再换上沏茶用的山泉水,如此才能养好那闭壳龟。” 戚浔立刻道:“倒水的桶在何处?” 李勤指向外头的小院子,“在院子里。” 宋怀瑾命人出去,很快,王肃带着一只木桶进了屋子,然而那木桶不过齐膝高矮,根本难以将人溺死,戚浔上前略作检查,“这桶可还有别的用处?盆景里的水倒去何处了?” 李勤道:“这桶给少爷自己的盆景换水,还会给后院的水缸换水,有时候也会拿去别处用,盆景里的水会倒在后面排水沟里,有时候也会倒在外面的花圃里。” 戚浔立刻道:“先去那水缸看看。” 水缸齐成人腰腹高,又有两人合抱般大小,若是将人溺于其中,自能将其溺死,她快步而出,很快走到水缸旁侧,傅玦本就未进屋,此刻也跟过来查看,谢南柯举了火把在旁为戚浔照亮,戚浔挽起袖子便往水缸里探。 “木桶换水,会沾上龟鳞,只怕李赫自己也没发现龟鳞到了这水缸里。”她说完又问李勤,“这水缸多久换一次水?” “一个月换一次,每次换一半便可。” 戚浔心底一动,“那劳烦你多找几只木桶来,再找几只水瓢——” 李勤应是,掌柜的和伙计们亦帮忙,很快找来七八只木桶,又寻来三四只水瓢,因不确定哪只水缸为溺死人之地,大理寺众人只得将两只水缸里的水都盛出来,而水里养着水芙蓉和鱼,宋怀瑾令大家先将那红白花龙睛捞出来。 戚浔一边舀水一边道:“小心点,每次只换一半水的话,所有落入其中的杂物都会沉淀在水底泥里,龟鳞不可能腐化,一定能找得出来,不过其中必有鱼鳞,咋们只能仔细些找了,鱼鳞薄龟鳞硬,考较眼力的时候到了。” 周蔚就站在她旁边,与她一同舀水,二人每次弯身时,都离的颇近,他低声道:“不愧是自己养龟的,对这些熟悉的很嘛!说起来,上次说要去你家中看看呢!” 戚浔无奈道:“你要是想养龟,自己去买一只养养不就好了?” 周蔚歪头一想,“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可以试试看看养龟有何意趣!不过我自己养,和我去看你养的,也不冲突呀!” 戚浔哗啦舀满了一桶,又从谢南柯手中接过火把去探看缸底,懒得接他话茬,傅玦在旁先瞧着她二人窃窃私语,又看戚浔半个身子都要栽倒进去,不由眉间微蹙。 水缸里种着莲花,也不好将其连根拔出,戚浔不得不探近了看,她徒手在缸地泥里扒拉一阵,很快发现了一片映着火光之物,又在其中辨别,很快,她从中小心拈出了一片龟鳞,“大人,找到了!是百色闭壳龟的龟鳞!那边水缸里应该也有!” 没有人比她会辨别龟鳞,她找出一片,又换去另外一边,半身往缸中探,很是利落,不多时,另外一缸底也寻见了龟鳞,如此一来,便愈发佐证了此处便是溺死杨梧之地。 然而两边皆有龟鳞,在那一缸中溺死尚无定论,戚浔洗了手,仔细查看石缸边缘。 这石缸为整块的大理石凿出,十分气派,亦打磨的颇为光滑,见戚浔在缸边摸索,宋怀瑾和周蔚也一并去寻,没多时,宋怀瑾在缸边摸到了一处凹凸,“戚浔,你过来看看是不是此处?这石头虽然坚硬,却也忌磕碰,此处有一块剥落。” 那是指腹大小的一片磕落,似乎是被某硬物相击过,戚浔至跟前摩挲那处,很快道:“此处剥落之地尚未被磨平,有细小棱角,若手在上重重摩擦,必定会留下擦伤!” 杨梧的手上见了血,可多日已过,石缸边缘早不见血迹,戚浔问李勤和掌柜,“上一次换水缸里的水是何时?” “三月初二下午换的,当时大少爷说上月末下过雨,这个月最好早点换水。”掌柜的记得清楚,“于是我们派人来将水换了。” 戚浔看向宋怀瑾,宋怀瑾冷笑一声,“李赫三月初一那日是歇在茶楼里的,并且那天晚上茶楼里是他一人当值,他说第二天早上很早伙计们便到了,那时候他还睡得很死,可这些并不能证明他当天晚上没有行凶。” 他吩咐道:“将证物留存好,我看他还能说什么。” 戚浔将寻出的龟鳞依旧用纸包好,又尽可能的寻出更多的龟鳞来,直到寻出四五片,方才停止,这时,宋怀瑾问掌柜的,“你们可知道李赫在屋内养过龟?” 四个伙计都摇头,掌柜的却点头,“小人见过,大少爷用山泉水养松石,那松石盆景之中便有一只龟,是小人去找大少爷禀事之时看见的。” 宋怀瑾颔首,“必要时要你作证。” 掌柜知道这作证是要指控李赫,先擦了擦额头的汗才点头应下,宋怀瑾又令谢南柯细细问询其他伙计,自己带着人往后门的方向走,“若我看的不错,你们这后门之外也距离浣衣溪不远,若是往洛神湖方向走,也是极近的。” 大理寺在茶楼内找到了证据,一时所有人都人心惶惶,掌柜的忙跟上来,“是,后门外是一条小路,小路边上便是浣衣溪,往洛神湖去也很近,半盏茶的功夫不到便可去湖边。” 夜色已深,宋怀瑾打着火把,沿着后面的小路往洛神湖边走,待到了湖边,果然看到距离柳儿巷不远,更是在那荷花处上游,若是当夜抛尸,不说三日之后,便是第二天早上,尸体便可被暗流送去荷花岸边。 待探路回来,宋怀瑾看着傅玦道:“王爷,如今证物找到了,这杀人的石缸也基本确定了,下官打算今夜连夜再审李赫,必定令他从实招来!” 傅玦颔首,“最好派人去京畿衙门说一声,不过这个时辰,覃文州或许不在衙内。”他说完也不给宋怀瑾留话头,目光在大理寺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继而看向周蔚,“周蔚是吗,本王看你颇为机灵,便跑个腿吧。” 周蔚一讶,很有些受宠若惊,他没想到傅玦竟能看出他是个机灵的,他当即胸脯一挺,“是王爷,卑职这便去送信!” 宋怀瑾对于傅玦指派他的人也不觉有他,便道:“若覃大人不再,你便和李廉说清楚,若是他们都不在衙门,便和在衙门当值的人留话,今夜我们连夜审,也无需他们做什么,可如果李廉在,他来听着是最好的。” 周蔚明白宋怀瑾之意,应声大步朝门外去,宋怀瑾又看向傅玦,“这孩子武艺寻常,口才上还是不错的。” 傅玦微笑道:“是个伶俐的。” 宋怀瑾已有谋划,心中大定,大手一挥,要众人带着证物班师回衙门,又吩咐那掌柜,“这石缸如今可是凶案证物,你们可莫要乱动,水和鱼倒回那口缸便是。” 想到石缸是杀人之地,掌柜和四个伙计面白如纸,不说宋怀瑾有交代,便是衙门没有吩咐,他们也心有忌怕,自然连声应了。 宋怀瑾看着那石缸有些发愁,这么大个物件,实在难搬动,便先留在茶楼,他后一步出去,便见傅玦在马车旁对戚浔招手。 戚浔那双手扒拉过种荷花的泥土,手虽洗净了,裙摆上却沾了污泥未曾瞧见,傅玦眼利看见,便招手令她近前。 戚浔哪敢违抗,一阵碎步小跑到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傅玦指了指她裙摆,戚浔低头一看,只见青裙上一块污泥,灯火下十分分明,她一愕,耳尖又热,只觉在傅玦跟前连番闹笑话,下意识去掏袖袋,袖中却空空如也,她本就不是个精细之人,今日又忘了带巾帕。 她有些懊恼,下意识将裙摆一抓,想如此遮掩,傅玦看的分明,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给她,又缓声道:“你办差时细致,待自己怎这般粗心?” 他今夜始终旁观着,这还是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戚浔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可若自己不接,傅玦只怕又要怀疑她胡思乱想,于是她将帕子接过,一边擦去污泥一边道:“卑职粗糙惯了,王爷不必见怪。” 傅玦眉头一抬,似乎有些无奈,戚浔飞速瞟他一眼,莫名从他眉眼间瞧出了几分和蔼之感,再想到林巍所言,她心底不由想,或许她的身世当真是太惨淡波折了,若她身处傅玦的位置,或许也要对她生出同情怜悯。 那他知不知道十五年前的旧事呢?如果他知道,她就是当年在他父亲手中逃走的永信侯之女,也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污泥擦掉大半,可最终还是有泥渍难擦干净,巾帕也脏了,戚浔犹豫一瞬,“多谢王爷,改日卑职还王爷一方新的。” 嘴上这样说,戚浔心道,傅玦是哪般身份,哪里会在乎一块帕子? 然而傅玦牵唇,“那你可得说话算话。” 戚浔一噎,“是,卑职言而有信。” 宋怀瑾从楼中走出,过来问傅玦,“王爷可要同归大理寺看审问李赫?” 傅玦扫过戚浔的脸,“本王便不去了,这案子有了结果,想来过两日案卷便会送至刑部案头,到时候本王再看,其余的便是你们和京畿衙门的事了。” 他说完摆了摆手,林巍几人便将他送上了马车,戚浔和宋怀瑾目送他的车马先行离开,宋怀瑾转身狐疑的看着戚浔,“戚浔啊,面对王爷这样的青年才俊,你把持不住,我是可以理解的……” 戚浔:“……” 她深吸口气,“大人您就这般看扁了卑职?” 宋怀瑾示意她手中帕子,戚浔低头一看,又扬首道:“这是借的,卑职会还的,还会还一块更好的!卑职没那些心思,可不会随便占王爷的便宜!” 宋怀瑾听得眉心一跳,回头去看,生怕傅玦没走远听到她这话,见戚浔气呼呼的去牵马,宋怀瑾失笑道:“你心里有个准便好,我是见王爷与你也算投缘,或许——” 戚浔翻身上马,“大人您别或许了,您还留着朱赟在伯府呢,也不知这会儿有消息了没!” 宋怀瑾整日在李家和清风茶楼耽误,差点要将朱赟忘记!听戚浔此言,才猛然想起,当下上马往衙门赶,等一行人回到衙门外,果真见朱赟早已回来候着。 见到宋怀瑾,朱赟道:“大人,我们在前后门等了一日,不见任何动静,属下不知大人什么安排,将他们留在那里,属下回来问问您的意思。” 宋怀瑾将清风茶楼所得告诉朱赟,又道:“今夜你辛苦,再去守一夜,若还是无所得,明日一早我派人换你们,今夜我也在衙门审李赫,若李赫招了,明早就不是换班,我直接去拿杨松,若李赫不招,务必要先把那胡芩找出来。” 朱赟得了准信,稍用了口茶水便又往伯府外蹲守,宋怀瑾则带着谢南柯和李勤往大理寺牢房中去,戚浔见今夜众人都不下值,自己也打算留下,晚些时候在值房养个神便是。 再见到李赫之时,他的形容要比早上更显得颓唐,可他却还是那不慌不乱的模样,可当看到李勤跟着众人走进来,李赫显见的紧张起来。 李勤垂着脑袋不敢看李赫,宋怀瑾命人将他带去远处的牢房,又令狱卒将李赫带来审问室,往审问室去的路上,宋怀瑾问另一狱卒李赫白日行止,那狱卒道:“白天睡了大半天,下午吃了两个面饼,而后便一直坐着发呆,期间还问能不能给他找本书看看。” 宋怀瑾冷嗤一声,在审问室坐下不久,李赫便被带了进来。 宋怀瑾开门见山道:“见到李勤了吧?李勤什么都招了,你还不从实招来吗?”言毕,他将那几篇闭壳龟的龟鳞拿出往长案上一放,“你说你没养过百色闭壳龟,那我们怎么在茶楼里找到了这么多龟鳞呢?” 李赫挺直身形,紧紧靠着椅背,“我不知道,茶楼里的掌柜伙计在后院也有住处,他们也养过些小玩意儿,我当真不认得此物,还有,李勤虽然是我的小厮,可他嗜赌,还被我苛责过,若他怀恨在心,故意说些不利于我之言,也并非没有可能。” 李赫生的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光看那眉眼,会给人温厚之感,可听着他不疾不徐的颠倒是非,谢南柯和戚浔几人都觉心底发凉。 宋怀瑾见惯了狡猾的犯人,听他不认也不算意外,“你的意思,李勤和你的茶楼掌柜都在撒谎了?你的掌柜也见过你养的龟。” 李赫默然一瞬,“就算养过龟,便代表我杀人了吗?” “你三月初一晚上,在茶楼打烊之后跟踪到杨梧,后来到了浣衣溪石桥以南,你看到他被人推入溪水之中,你佯装救人将他拉上来,又哄骗他去你的茶楼更衣洗漱,他以为你是好人,便跟着去了,可他没想到你早就计划着要他性命。” 李赫淡哂,“大人,我说了很多次,我根本不认识杨梧,又为何要杀他呢?是,我那晚上没有完美的人证,可三月初一晚上,整个西市整个柳儿巷有多少铺子里只有一人当值,难道他们都有嫌疑吗?” “他们和你一样有作案的时机,可死者的身上,却只出现了与你有关的证物,你清洗掉了盆景之中的痕迹,可你不知道那一只换水的桶早就沾了不少龟鳞,又被无意带入了石缸之中,而那石缸,便是你杀人之地。” 李赫抿唇,“哦?石缸是杀人之地?衙门可是在石缸里找到了血迹?还是找到了和死者有关之物?我不认识他,我又为何要杀他呢?我不知道为何造成这般局面,可我当真不是谋害伯府二公子的凶手,我怎敢谋害伯府公子?” 宋怀瑾好整以暇的道:“你不认识杨梧,但是你认识杨松,你不敢谋害伯府公子,可是你敢谋害与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我说的可对?” 李赫克制的神情一僵,宋怀瑾又道:“与你接头的人是伯府大公子的小厮,你们计划了半年,制造了两起看似意外的凶案,可你没想到,杨梧的死未当做意外处置。” 李赫垂眸,却又很快抬起,“大人是找到了那小厮吧,那请大人将那小厮请来与我对峙,我相信,是他搞错了——” 宋怀瑾唇角微抿,李赫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他们只带回来李勤,并未带回来胡芩,本想用李勤震慑他,可他却猜到他们没有找到胡芩。 宋怀瑾的沉默让李赫确定了猜想,他神情又恢复了笃定,“我不认识杨梧,杨松是谁我也不知道,大人说的这小厮,我更不知是何人,全都是与我无干系之人,而大人就凭什么龟鳞,便认定我是凶手,还要将我弟弟的意外扯进来,我实在被大人绕糊涂了。” 他又道:“杨梧是死者,那杨松还活着,大人也可请这位杨松过来与我对峙。” 宋怀瑾再也没法好言好语,他寒声道:“你说你不认识杨松?怎么,迦叶寺你弟弟被你打破了头,是杨松给你的药膏你都忘了?胡芩次次去点你的苦藤茶,你还敢说不认识?” 李赫的唇角紧紧地抿了起来。 四园竹18 四园竹18 周蔚陪着李廉到大理寺的时候, 已经快到子时时分,二人刚走到地牢门口, 便碰上气冲冲出来的宋怀瑾, 李廉立刻迎上去,“宋少卿,对不住, 我来晚了!如何?李赫可招了?” 宋怀瑾咬牙道:“我们大意了, 不应该今天晚上审,李赫狡猾的很!审了一个时辰, 他始终与我们绕来绕去, 除了能证明他对养百色闭壳龟之事撒谎, 其他的他仍然矢口否认。如今我们并无直接证据, 而他的小厮不知道他害人之事, 指认不了他杀人。” 他冷笑一声, “李赫算的很准,知道我们没有找到胡芩,是在空口诈他, 他便无论如何不承认, 还说要和杨松对峙, 咱们若能把杨松抓来, 何必等到今日?” 谢南柯在后面道:“大人, 不如用刑试试?” 宋怀瑾呼出口气去,“虽然能用刑, 但是对付这种嫌犯, 用刑有屈打成招之嫌, 反而会落下口实,不着急, 等朱赟那边的消息。” 周蔚道:“朱赟那边还没发现古怪吗?” “还没有,我让他去盯守一夜。”宋怀瑾看了眼天色,“时辰太晚了,今夜先不审了,明日我再去李家和清风茶楼,其他人去换朱赟的班,伯府那边最好不要直接惊动,免得杨松戒备之下不做反应。” 李廉忙道:“可要衙门这边做什么?刚才小周去衙门的时候,我还在外头没回去,衙门里的兄弟找到我,我才知道你们有大进展。” 宋怀瑾道:“明日一早,你带人与我们一起去李家吧,本来李家的案子也都是你们在调查,李家这边咱们一起查,伯府那边再等等,是一定要想法子找到那小厮的,否则杨松也会咬死不认,他们这般合作交换杀人,本就有此利处,若找不到直接证据和接头之人,还真是拿他们没法子。” 李廉应声,“那我明天一早带人过来。” 宋怀瑾应是,又觉他白跑一趟,便亲自将他送至衙门门口,再回身之时,宋怀瑾吩咐道:“明天,周蔚和南柯带两个兄弟去换朱赟的班,今天晚上早些歇下。” 时辰太晚,戚浔也不打算归家,“那卑职明日做什么?” 宋怀瑾略作迟疑道:“明日去李家和茶楼也是查访,你也别来回跑了,你干脆跟着一起去盯梢。” 戚浔应是,几个人便一同往班房去,衙门班房皆为大通铺,唯独有一间值房略小,床铺也逼仄,却正好给了戚浔一人独住,她梳洗之时将裙摆上的污渍洗干净,又想起那块帕子,遂也将帕子洗净。 傅玦虽是行军,人却并不粗莽,这方帕子月白绣云纹,更带着一股子清冽润透的龙涎香,正是她在傅玦斗篷上闻过的香味,直到此时,戚浔有些后知后觉的想到了这帕子可算傅玦贴身之物,她一时只觉这巾帕烫手,可若是就此扔掉,也未免浪费。 何况,她是要给傅玦还一方新的,这方如今已算她自己的了! 戚浔心中一定,待将帕子洗净晾好才歇下! 第二日一早,衙门值房里便各有动静,周蔚一早出去买了些包子白粥,众人用过之后,周蔚几个盯梢的当先往伯府去。 朱赟三人在伯府外守了一夜,各个面容疲惫颓败,周蔚和戚浔几个与他们换班,三人方才各自归家歇息。 伯府有正门与侧门两道出口,周蔚和戚浔留在正门外不远处的茶肆里,谢南柯则带着另外两人去侧门外的面店里坐着。 伯府门上缟素盈门,昭示这府中正在办丧事,周蔚和戚浔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盯着伯府的方向,半个时辰不到,便看到几波人往伯府之中去。 周蔚道:“今日伯府也在治丧,杨松如今主事,必定不会离府吧?” 戚浔颔首,“是这般道理,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派其他小厮出门。” 说到此处,戚浔想到了迦叶寺所见,“我们在迦叶寺问过,当时杨松是带着胡芩去见慧谨师父的,他带着慧谨师父去找经文,杨松去做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胡芩等于是帮凶,如今案子查的这般紧,去通风报信的也是胡芩,他离开京城的可能性大吗?” 周蔚道:“怎么不大?我若是杨松,我不让胡芩回老家,我直接让他逃走,去南方,这样谁也找不到他。” 戚浔便问:“胡芩有父母兄弟的吧?” “有,就在老家。” 戚浔便道:“人生在世,牵挂极多,就算杨松是主子,胡芩也没道理为了主子隐姓埋名,他若去了南方一辈子不回来,父母兄弟如何办?” 日头升高,茶肆外的街市上逐渐人来人往起来,戚浔看着窗外道:“大隐隐于市,若是我,我便令胡芩藏在京城,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少卿大人只怕也是这么想的。何况杨松在伯府地位不高,亲信之人必定极少,留个信任之人,或许还有用。” 周蔚只觉自己被戚浔说服,再看向伯府正门时,忽然咦了一声,“又是巡防营指挥使——” 戚浔定睛一看,见果然是钱镜明带着个年轻男子催马而来,身边还跟着华贵马车,钱家与杨家是世交,多半又是来府上探望的。 他们在府门前停驻,催马者下了马,马车里走出一对母女来,果真此番是携家眷登门的,钱镜明带着那对母女走在前,跟在身边的年轻人坠在后,可就在他走上台阶之时,他却忽然有所感应一般的朝茶肆的方向看来。 窗棂大开,周蔚被掩着,戚浔却是半个身子露在窗口,正好与此人四目相接,她万万没想到此人这般敏锐,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只好端起茶盏饮茶,又对对面的周蔚露出个笑来,仿佛本就是在此与人有约。 “别看了,我们被发现了。” 周蔚忙也收回目光,“此人好生警醒!怎么办,杨松是不是要知道我们在外盯着了?” 戚浔只觉那道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方才消失,心底也有些忐忑,“此人有些面熟,似是前次跟着钱镜明入伯府的巡防营之人,他见过我,相比猜到大理寺的人在伯府之外绝不简单,若他是个明理的,便当绝口不提。” 周蔚无奈道:“可钱家和杨家关系极好,会不会……” 戚浔握紧茶盏,一颗心也高高悬了起来。 远处伯府门外,钱镜明都要进门了,却见江默站在台阶下往远处看,他狐疑,“江默,怎么了?” 江默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去,“以为看到了个熟人,却是看错了。” …… 戚浔和周蔚再不敢将窗户大开,只留了个缝隙朝外探看,然而一直坐到太阳西斜,他们也未看见杨松或是小厮出门,谢南柯侧门方向也未有动静。 戚浔担心道:“莫非适才那人多嘴了?” 周蔚拧眉,“还没看到他们出来,待会儿人若出来,我要找个他落单的时候跟上去问问,看看他有没有多这句嘴,他又不是钱家公子,跟着钱镜明行走,也只是下属护从罢了,应当不至于为了帮杨家与衙门为敌。” 戚浔略一迟疑,“他看到的是我,要问也是我去问。” 对方是个带刀男子,周蔚如何能放心,“你一个小姑娘,若是言语不对付,他对你动手怎么办?” 戚浔失笑,“他知道我是大理寺之人,还敢对我动手?巡防营和大理寺也有些公务往来,他当不会那般不识趣。” 巡防营护卫京畿治安,有些公案还需巡防营配合,皆是京城衙司,在公差上本就不当因私情对立,戚浔打定主意,“就这般定了,待会儿若看到他们出来,我跟上去便是,寻个实际问他,免得咋们不知府内情形耽误了事。” 若那人已告知杨松,杨松必定多有戒备,那他们在此盯梢的意义便不大了。 周蔚还是不如和放心,戚浔却心意已决,“的,你放一万个心吧。” 她话音刚落,便瞧见伯府门口走出来一行人,其中正有钱镜明一家,戚浔站起身来准备出门,“你继续在此看着——” 周蔚犟不过她,只得叮嘱让她当心,戚浔应声,出门牵了马。 钱镜明离开伯府后,并未与家眷同归,而是带着江默催马往北去,戚浔等他们走出十来丈才跟上去,却见他们竟是出了平康坊上御街往六部衙门方向去。 六部衙门与大理寺等衙司皆在皇城之外,只是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巡防营衙门却并不在这个方向,戚浔心知是钱镜明有公务在身,不由有些着急,若二人入六部衙门去办差,那她何时才能等到那人落单? 眼看着距离六部衙门越来越近,长街之上戒严,人迹渐稀,戚浔不由放缓了马速,很快,她远远看到钱镜明二人停在了兵部衙门之外。 二人下马,钱镜明一人入衙门,那年轻人则留在外面,见此天赐良机,戚浔立刻要催马上前,可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戚仵作?!” 戚浔勒马回头,只见竟是林巍,他站在刑部衙门之外,而这时,傅玦坐着轮椅从门内缓缓而出,他看到戚浔也很是意外。 戚浔看了一眼等在远处的人,调转马头先来见礼,傅玦上下打量她,“你怎在此?” 戚浔将缘故道来,傅玦也往远处看去,随后看向林巍,“你去问。” 林巍应是,一路小跑朝着兵部衙门去,傅玦便看戚浔,“怎会叫人发现的?” 戚浔面露赧然,“先开始还好好的,我们离得远,也不知他怎就洞察到了,偏生那日在伯府之内撞见过,我觉得他必定记得我。” 远处林巍已至那人跟前,刚表明来意,那人便朝着刑部衙门外看来,他似乎没想到大理寺的人,还和临江王有些牵扯,不由多朝这边看了片刻,随后又与林巍说了几句话,林巍得了答复,便快步回来。 待到戚浔跟前,林巍道:“他说他什么都没说,他和杨家也不熟。” 傅玦问:“他叫什么,在巡防营是何职位?” “叫江默,是巡防营中骁骑尉。” 骁骑尉为武散官之衔,从六品之位,戚浔微讶,没想到此人还是个有品阶的小武官,若是自己贸然上前,只怕难讨着好,而傅玦贵为临江王,则大不一样。 戚浔只觉幸好遇见傅玦,见所问有了答案,便准备回去找周蔚,“王爷可是还有公务在身?那卑职便回去当差了。” 傅玦不知怎么的忽然问:“你今日与谁当差?” “周蔚,还有谢司直,还有另外两个差役大哥。”戚浔不知傅玦是何意,“王爷有何吩咐?” 傅玦只觉戚浔果真和这个周蔚朝夕相处,可他迟疑之间,却也没寻出有何处不妥,于是只好道:“那你去吧。” 戚浔脆生生应了,催马便走,不出片刻便消失在长街尽头,傅玦瞧着她离开的方向眉心微蹙,林巍在旁瞧见狐疑道:“主子,这不过是件小事,那江默也是个机敏的,属下看不会出什么事,您放心吧。” 傅玦道:“我知道。” 林巍奇怪,“那您在担心什么?” 傅玦略作迟疑,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大理寺司直以上的人,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来历。” 林巍很是意外,“您上次让查了小周兄弟,如今还要查别人,需要如此细致吗?我看戚仵作在大理寺混的如鱼得水啊,也没人欺负她,这难道就合了那句话的意思,什么儿行千里母担忧,您怎么都不不放心?哎,戚仵作要是来刑部就好了。” 傅玦因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心头一窒,哭笑不得的问:“哦,那下一句什么?” “下一句?下一句好像是叫‘母行千里儿不愁’。” 傅玦一听更心梗了,想到戚浔每次与他行礼告辞,那是丝毫不拖泥带水,是,戚浔是半点不愁。 …… 戚浔见到周蔚,将结果告知,周蔚也放下心来,然而他二人一直蹲守到黄昏时分也不见杨松露面,天黑之前,朱赟又带着昨夜的弟兄来换他们。 谢南柯从侧门来与他们汇合,也道:“这一日侧门都没什么动静,府中虽然在治丧,不过死的是小公子,也没有那么大阵仗,如今又不打算出殡,出了些世交时不时来吊唁,府里只怕还在做法事,这杨松难道一点都不慌吗?就那般相信李赫没被衙门拿下?” “因为胡芩还没找到。”戚浔叹气,“这个胡芩是打破他二人平衡的关键。” 朱赟便道:“你们先回衙门吧,把情况和大人说一说,大人今日去李府也所获甚少,不过好像知道了些李府的内情。” 戚浔几人当即告辞,待返回衙门,宋怀瑾和李廉果真都在。 待禀明无所获,宋怀瑾叹气,“也不意外,这才一日一夜,杨松那般城府,不会这么快就现形……” 戚浔不由将今日小岔池道出,宋怀瑾先以为监视暴露,又听没有惊动杨松才放了心,“也不知是你们不小心还是那人太敏锐,我午间回来,已经派人送胡芩的画像往洛州,若他真的归家,应该能将人捉住,不过我只希望他人还在京城,只要他还在京城,杨松不可能不去见他。” 戚浔附和,周蔚问道:“听说您今日在李家问出了一些内情来?” 宋怀瑾和李廉对视一眼,宋怀瑾叹气道:“李家是商户,问来问去,就是那么些缘故,李赫虽然是嫡长子,可母亲也是商户出身,他外祖父名下的产业如今多有没落,比不上李家,自然说不上话,这位新夫人却是官家出身,家里也给李家帮了些忙,因此,李桦十分听这位新夫人的话。” “他们夫妻快二十载,旁人看来是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可唯独对李赫有些残忍,李赫还不记事母亲便没了,这位新夫人入门,看着秀外慧中,可实际上却是个绵里藏针的人物,并且,她力主李赫从商,却让李聪参加科考,我猜李赫是因此怀恨在心。” 大周的世俗阶层乃是士农工商的排布,商户是万万比不上官户,李赫若一心从商也就罢了,可他家境殷实,又有心进学,却被没想到被继母拦了出路! 周蔚叹道:“好狠,这简直是断了李赫前程。” 宋怀瑾道:“李家在城西几家茶肆,都是李桦给的,面上看,李桦对李赫十分大方,外人也都说庞氏贤惠,可只有府里几个知内情的仆从知道,几年前李赫是想去白鹿书院的,却被硬生生留在了家里。” 谢南柯唏嘘道:“杨松和杨梧,是因为嫡庶之别,李赫和李聪,却是因为李赫没了母亲,沦为弱势,也难怪他们会走上歪路。” 周蔚忍不住道:“可杀人总是不对,他们要是自己足够厉害,难道不能脱离家里,自己去闯出一番事业吗?” 李廉失笑道:“小周,不是那么容易的,家族的荫庇有千丝万缕的掣肘,哪里是那么好脱离的?我看他二人或许有些惺惺相惜,这才能有如此合作。” 大家一阵缄默,宋怀瑾看天色已晚,又吩咐众人早些下值,待安排好明早去替换朱赟之人,他留在衙门等信儿,其他人则各自归家,戚浔昨夜未回,今日自要归家好眠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戚浔便至衙门应卯,到了衙门,却见衙内空空,连往日来的最早的王肃都还未见踪影,她不由称奇,待寻见个文吏一问,才知昨夜朱赟得了消息,连夜回来禀告宋怀瑾,这个时辰,是他们去拿人了。 戚浔尤其惊喜,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果然看到宋怀瑾和谢南柯等人带回来一个年轻男子,此人二十来岁,细长眼,浓眉,正合了谢南柯画胡芩的画像! 胡芩衣衫不整,发髻都未梳好,又被押解回来,格外狼狈,宋怀瑾将人直接押入地牢,周蔚对戚浔解释道:“昨天晚上子时之后,朱赟看到杨松独自一人出了伯府,他自己驾着小马车一路往城南去,最终在一处小院之外停下,当时朱赟他们未曾惊动杨松,而杨松也只在小院内留了片刻,朱赟没有立刻行动,先回来禀告大人。” “大人也没有着急,等天亮之后我们到了,便立刻出发去拿人,也幸而我们去的早,这胡芩竟然在准备包袱,打算今日出城。” 戚浔禁不住道:“太好了!等胡芩招供,便能去捉拿杨松了!” 宋怀瑾直接将胡芩送去了审问室,胡芩只是个小厮,心志见识都比不上杨松和李赫,且杀人之事在他心底多时,此番被杨松派遣出府,更是心惊胆战多日,如今被官府捉住,他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宋怀瑾出声审问之时,胡芩手还发着抖,磕磕绊绊的道:“公子让我归家,我……是我自己不归家……别的我不知道……” 宋怀瑾猛地一拍桌案,厉喝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子时之后,杨松独自一人去见你?你不知道?你昨夜连夜收拾好包袱,我们若是晚到半个时辰你就要出城了吧?你敢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宋怀瑾面露凶狠,胡芩本就畏怕,此刻被吼得身子都在颤抖,“我……我真的不知……” 宋怀瑾冷冷一笑,“证据确凿你却不知悔改,你在迦叶寺配合杨松,在李聪的马车上做了手脚,而你一直去李家的茶楼喝茶,便是代替杨松去接头,商议如何谋害对方的弟弟,这些,李赫早就交代了!” 胡芩猛地抬头,眼底惊恐更甚,宋怀瑾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他来不及细想宋怀瑾在耍什么把戏,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没想到李赫已经坦白了! “他……他说了什么?” 宋怀瑾寒声道:“你们每次接头商量了什么,他就交代了什么,可惜,他不知道你躲藏在何处,因此我们几日都未抓到你,你主子大抵也知道李赫撑不了多久,这才去找你,你如今还护着他,怎么?你莫非想说,杀人的是你不成?” “不……不是……”胡芩一颗心惊慌难定,“不是我!” 他目光在室内游弋,可每个人的神色都肃然迫人,他想到昨夜杨松所言,的确像宋怀瑾说的,杨松不可能百分百相信李赫,于是干脆让他出逃算了。 胡芩艰难的吞咽一下,开口时甚至有了些哭腔,“我没有杀人,我们公子他……是他有苦难言,他吩咐我帮他的,他是我主子,他令我做什么我便要做什么,何况他待我不薄,若是他……若是他取代了二少爷的地位,我们这些下人也是好的。” 他红着眼眶,带着祈求的看着宋怀瑾,“大人,请大人明鉴!倘若公子不曾吩咐我,我是万万不敢打这些主意,我……” 他哽咽出声,“我虽然卖身给伯府,可我还有父亲母亲在,我还未娶妻,我根本不想搞成现在这样,我是被逼的——” 胡芩心神溃败,埋头捂着脸哭起来,宋怀瑾站在长案后,“主犯有主犯的罪,帮凶有帮凶的罪,若你老老实实交代,衙门会酌情考虑减轻你的刑罚,可你若还是负隅反抗,那你的罪责,便与主犯无异!现在我问你!杨松当初是怎么开始和李赫有此勾连的?” 胡芩抽泣两声,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是……是去岁,我们公子在迦叶寺斋戒之时,无意之中发现了李家大公子要谋害李家二公子,他看到了,却没有揭发,反而……反而生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四园竹19 四园竹19 “当天在迦叶寺, 公子在后山看碑林,亲眼看到李赫跟着李聪到了后山, 而后趁着李聪下山, 推了石头下去砸人,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所有人都以为是下雨山石滚落, 可只有公子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他没有说。” “李聪受伤严重,公子还去送了药膏, 就在送药膏的时候, 公子约李赫两日之后在城南的锦茗茶舍见面, 当时公子不知道李赫会不会去, 可回来的两日之间, 他让小人去打听李家的内宅之事, 很快他就知道李赫为何要对李聪下手。” “又过了两日,就是快到九月下旬吧,公子去了锦茗茶舍, 李赫果真去了。” 胡芩深吸口气, “锦茗茶舍在城南一条巷子里, 人际稀少, 他们约在午时, 茶舍里几乎没有人,那日李赫独身前去, 我们公子只带着我一人, 自始至终, 我们公子只见过李赫这一次,其他时候, 都是我去传话。” “那日公子和李赫开诚布公,公子洞悉了他的杀意,也看到他行凶,却没有揭发他,李赫显然十分恐惧,却没想到,我们公子竟然和他有同样的念头,二人一拍即合,商议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便是李赫身边之人,都最好隐瞒着。” “我身份低微不起眼,且每次都要隔着多日才去清风茶楼,茶楼里的小厮都不一定能记住我的样子,李赫说,他在茶楼引入了一种少有人喝的苦藤茶,只要有人点苦藤茶,他便会亲自接待,如此,我们便可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头。” 胡芩红着眼眶,嗓子也低哑下来,“我……我一共去过茶楼四次,锦茗茶舍见面之时,李赫便告诉了公子,说李聪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读书,并不常去生意上走动,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每到月半都要去迦叶寺上香,可如果李夫人和李老爷也要去,公子便不好下手……” “我们公子是十分懂得隐忍的聪明人,他当时知道这些后,便回府想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李聪,这一想,便是一个多月,到了十月下旬,公子才有了主意,他让我去清风茶楼告诉李赫,说冬月十五的时候,想法子让李聪一个人去祭拜。” 宋怀瑾此时问他:“他当时可有对你说如何谋害李聪?” 胡芩摇头,“谋害的法子公子没说,只让我传话,让李家大公子放心,且自己做足样子,莫要牵扯其中。” “直到到了迦叶寺,我都不知道公子如何打算,待冬月十五当天,知道李聪入迦叶寺之后,公子带着我去马车上找东西,他让我引看守车马房的慧谨师父注意,自己去做什么,却未告诉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李聪的马车上做了手脚。” 宋怀瑾皱眉,“他未将如何在马车上做手脚告诉你?” 胡芩惨淡的牵唇,“不知道是公子不信任我,还是为了保险起见,而我也不想知道,我当时心怀侥幸的想,反正我也不知道李聪是怎么死的,那他的死,就与我无关。” “你第二次去清风茶楼是何时?” “是在李聪出意外半月之后,李聪死的消息并不难获悉,李家的丧事办的风光,虽然报官了,可车夫逃走了,官府一直在追查车夫,更将马车出事当做了意外,直等到李聪的丧事办完,我才去茶楼与李赫接头。” “李赫对公子的手段十分满意,他说他已经认得我们二公子了,问公子想让他何时动手,可他没想到,公子派我去,正是让他不必着急的。” “公子说,倘若两件案子离得太近,必定会引人怀疑,他要等过年之后,寻个合适的时机,让李大公子好生等消息。” 胡芩叹了口气,“公子平日里还是哪低声下气的样子,可我知道,公子也在想好法子,他对李赫不是十分放心,不确定李赫能不能处理的像个意外,于是,谋害二公子的法子,几乎是公子想的,意外,一定要将二公子的死弄成是意外,这样,他们两个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脱怀疑。” “第三次去,便已经是二月中了,公子让我传话,说他计划好了二月二十九离京斋戒,此去五日,这五日便是他动手的时辰,而距离二月二十九还有半月,他一定要悄无声息的摸透二公子的习惯,而后制造落水淹死的意外。” “那阵子二公子频繁的出入烟花之地,我将他常去的几家青楼名字告诉李赫,其余的,都让李赫自己做安排,此间,他们再未有任何联络,到了二月底,我陪着公子离京,到了三月初三回来,果真发现二公子两日未曾归家。” “当时,整个伯府都以为二公子只是若往常那般跑生意,亦或是流连在烟花之地了,可只有我和公子知道,此时的二公子,只怕早就魂归九泉了,直到三月初五,有人发现了二公子的尸体,公子总算放了心。” 胡芩说至此,语声透着疲惫和悔痛,“二公子出事,一开始官府定为意外的,可没想到……没想到大理寺来了人,伯爷和夫人也非要官府查,公子此时才一阵后悔,他忘记了二公子小时候落水后有些畏水的性子,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或许不会炮制失足落水的死法,可此时,公子觉得就算官府查,也必定毫无头绪,因此他并不着急。” 宋怀瑾听到此处冷笑一声,“他对这个弟弟,只怕自小便十分记恨,自然不会记得他幼时之事,平日里再如何兄友弟恭,也只是虚情假意罢了。” 胡芩苦涩的摇头,“谁能不记恨呢?公子是长子,可就因为是庶子,伯爷不喜,夫人就更是厌恶,公子的生母更因夫人常年苛待,落下了一身病痛,还未看到公子成婚便病逝了,伯府本来没有分家别过的规矩,是夫人不愿公子成婚后还留在府中,于是要伯爷将公子分出去,公子喜欢玉萝小姐,可夫人却想见玉萝小姐说给二公子。” 胡芩红着眼眶道:“公子已经忍了二十年了,压垮公子的,是伯爷不打算将家中任何产业分给他,只打算给他宅邸和些许安家钱银,夫人不是亲生母亲也就算了,伯爷也如此无情,公子忽而想,如果二公子死了,其实这一切也可以是他的,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去做呢?” “如果没看到李公子对弟弟动手,他或许还下不了决心,可看到那一幕之后,他忽然就坚定了杀意。”胡芩忽然觉得自己说的太过冷漠,又垂眸下来,“如果伯爷和夫人对公子再好一点,根本不会有今日的事情。” 宋怀瑾见惯了世间人情冷暖,此时冷静的问:“他在迦叶寺动手,可曾留下任何线索?你可曾看见他在马车上动手脚?” 胡芩摇头,“不曾,我不曾看见,其实知道现在,我也不知道公子到底怎么让李聪出的意外,或许……或许当真只是李聪自己出的意外呢?” 宋怀瑾懒得回答他天真的疑问,“你对你适才所言可能负责?保证没有作假?” 胡芩眼瞳瑟缩,“保证,我保证,大人明鉴,我只是奉命行事。” “那三月初七,你主子如何吩咐你的?” “公子当日本在正堂待客,可他见大理寺来人,便知道可能有什么新的进展,他叫了送茶点给你们的小厮进偏堂,问他你们适才说了什么,那小厮提到了龟鳞,公子当下意识到不好,立刻吩咐我给李赫传话,这便是我第四次去清风茶楼。” “我知道的太多了,公子觉得我留在伯府不安全,一旦李赫那里出了错漏,说不定会暴露我,于是,他让我离开伯府去他私置下的宅子躲藏,对外,便说我回老家探亲了,如此,即便有人要找我,也要费极大的功夫,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做应变。” 交代至此,整个案子已眉目清晰,宋怀瑾和谢南柯几人都听得心弦紧绷,这案子的作案手法的确颇为不同,杨松和李赫全无关系,甚至他们见面,算上迦叶寺的一次,也拢共两次,而胡芩传话也只去过三次清风茶楼。 在半年的时间里,这几次碰面微乎其微,隐秘难察,若非那一片小小龟鳞,以及杨松心虚之下让胡芩离府并言语含糊的撒谎,只怕京畿衙门和大理寺都难将两起案子串联起来。 宋怀瑾命一旁的文吏写下供词,这期间,宋怀瑾命谢南柯去清点人马,准备稍后便去伯府拿人,又吩咐几人去锦茗茶舍带人证回来,随后,他想到一事,“眼下杨松如何在马车上动手脚的还是不甚清楚,他如何懂得这些,又是从哪里来的工具,只能将人带回来审了。” 戚浔也暂未想清楚此问,她担心就算有胡芩指证杨松,杨松也不会老老实实交代,不多时,谢南柯点完人马,宋怀瑾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出了大理寺。 …… 今日是杨梧治丧的第五日,清晨便开始做法事,至午时结束,杨松恭敬有礼的将几位师父送回偏院,又赶忙赶回前院正堂,此时堂中坐着好几位华服妇人,其中之一,便有威远伯夫人戴氏,这是她几日内第二次来探望彭氏,正亲密的与她在一处说话。 看到杨松进门,戴氏笑盈盈的道:“松儿这几日忙的都瘦了一圈了,今日来的时候,玉萝本也想跟着同来,可她姐姐病了,她离不开身,便留在家中陪姐姐。” 彭氏如今看着杨松,只觉比以往顺眼的紧,也道:“这几日府内大小事全都靠着松儿操持,没有他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戴氏拍着她的手,“松儿也是好孩子,你莫愁往后。” 彭氏从前不待见这个庶长子众人皆知,可如今她亲儿子过世,往后承爵的必定是杨松,她做为嫡母,无论如何只能倚靠杨松,彭氏打量着杨松,见他还是如以往那般乖巧顺从,心底也感到了些许安慰。 杨松恭敬的对戴氏行礼,又轻声问彭氏,“母亲吃过药了?” 彭氏越感宽慰,从前杨梧在之时,也没有对她这般细致入微,她和气道:“吃过了,你忙了一日,也未用午膳吧?” 杨松摇头,“父亲还在和几位世叔说话,不知有无吩咐,我还是在此候着。” 戴氏和其他几位妇人都笑起来,齐齐称赞杨松可靠懂事,这时,杨瑞陪着几位华服男子进了正堂,其中之一便是巡防营指挥使钱镜明。 看到杨松在此,钱镜明当先问:“松儿,法事做完了?” 杨松应是,“早上两个时辰做完了,下午还有三个时辰的,都安排好了。” 钱镜明便看向杨瑞,“松儿行事周全,你这几日也少操劳,眼下只等大理寺查出真相,将真凶绳之以法,便能让梧儿泉下安息了。” 杨瑞看着杨松也十分满意,可想到杨梧的案子还未查出真凶,他眉头一皱语气不太好,“大理寺已经查了几日了,如今仍然未见什么头绪,我真怀疑他们到底行不行,宫里淑嫔娘娘派人来问过两次话,我都没提大理寺办差不力,再等两日还无眉目,我便要进宫告状了。” 钱镜明劝慰道:“莫着急,大理寺的宋少卿办差还是十分用心的,只是此番的真凶大概颇为狡猾,因此要花上许多功夫。” 杨瑞哪有哪些体恤之心,又看向杨松,“松儿,今日晚些时候,你去大理寺走一趟,还是我那话,让他们务必进展快些。” 杨松忙道:“父亲放心,我下午便去大理寺,一定找到宋少卿将您的话告知他,相信他们不日便能找到谋害弟弟的真凶。” “大公子不必去大理寺找我了——” 杨松刚说完,一道话音便从门外传来,随着脚步声,大理寺衙门的黑色公服袍摆一闪而至,下一瞬,宋怀瑾手握着腰刀进了门。 他看着杨松,“我来府上听听大公子有何话说。” 后面跟着的管事有些尴尬,不知怎地,今日的大理寺众人不等通报便直闯进来,格外强硬骇人,而杨松也没想到宋怀瑾忽然出现,对上宋怀瑾沉肃的眸子,杨松心底咯噔一下,生出些不祥之感。 他赶忙换上恭敬笑意,“少卿大人了,有失远迎,我整合父亲说要去衙门拜访您。” 杨瑞和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杨瑞道:“今日少卿大人来,可是有进展了?谋害梧儿的真凶可是找到了?” 宋怀瑾一错不错的盯着杨松,“找到了,正打算将人带回去细细审问。” 众人面色大变,彭氏和戴氏都站了起来,其他人也忍不住上前,钱镜明更是问:“宋少卿,谋害梧儿的人是谁?” 宋怀瑾眸光一冷,“大公子,你和我们走一趟吧。” 杨松心底的不祥预感变作现实,笑容陡然僵住,其他人没反应过来,还是钱镜明蹙眉道:“宋少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让松儿与你走?你是说……” “凭着如今的人证物证,大理寺有理由怀疑杨松是谋害杨梧的主使之一,因此要将他带回去审问。”宋怀瑾寒着脸换了称呼,“杨松,跟我们走一趟吧。” 杨瑞猛地惊醒,不可置信道:“宋少卿,你在说什么?你是说,是松儿害了梧儿?这怎么可能?梧儿出事的时候,松儿根本不在京城,你怎么敢说是他害了梧儿?!” 他气得面色发白,颤声道:“你们……你们大理寺抓不到凶手,如今竟然还指控松儿,我一个儿子已经死了,你们现如今还冤枉我另一个儿子?!” 宋怀瑾移开目光望着杨瑞,“伯爷,我适才说的是,我们怀疑杨松是谋害杨梧的主使,而非直接凶手,这意思是说,他涉嫌指使别人谋害杨梧,因此,当日他是不是在京城里并不重要,因为有其他人替他动手。” 杨松面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匪夷所思的看着宋怀瑾,“少卿大人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谋害弟弟,弟弟出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悲痛,我怎会谋害他?你说指使,我指使了谁?” 彭氏呆了片刻,此时迟疑的道:“你们……会不会真的查错了?松儿他……他不像……” 当日无任何罪证,彭氏在义庄之中喝骂杨松是杀人凶手,如今大理寺找上门来怀疑杨松,彭氏反而因为这几日杨松的表现犹豫不定了。 宋怀瑾沉声道:“大理寺用证据说话,如今所有证据都指向杨松与他人合作谋害杨梧,杨松,你现在可以不承认,但我们的证据会让你百口莫辩。” 他言毕抬手,身后谢南柯和周蔚立刻上前想要拿人,杨松下意识后退一步,杨瑞更两步挡在了杨松身前,“你们做什么?这里是伯府,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朝宋怀瑾吼道:“你说有证据,什么证据?松儿怎么可能和别人一起谋害梧儿?你和梧儿是亲兄弟,对梧儿再亲厚不过,如何会谋害他?!你们休想栽赃他!” 宋怀瑾忍着性子,语声更为沉肃迫人,“如今案子还有些细节未曾查明,本不当多言,不过伯爷不放人,那我只好让你们了解一二,反正稍后也要问询你们采证。” “杨松在去岁九月,与城南李家大公子李赫结识,更发现李赫想要谋害弟弟李聪,于是他和李赫达成共识,二人合作交换杀人,互相替对方谋害弟弟,而他们彼此会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借以摆脱嫌疑,因此杨梧出事,他远在迦叶寺。” 宋怀瑾越过杨瑞肩头看着杨松,“李聪早在去岁冬月十五便出了事,而谋害李聪的,正是杨松,至于你们杨梧的死,则是他唆使李赫去做的,案发当日,李赫在城西茶楼,他跟踪杨梧之后,寻到时机哄骗杨梧至茶楼之中动手,又将其抛尸洛神湖。” 宋怀瑾说的案发经过惊呆了所有人,夫人们面带惊恐,都下意识远离了杨松,钱镜明几人不至于惊怕,却也意外的打量起了杨松。 这时宋怀瑾道:“至于证据,杨松的小厮胡芩便是最好的人证——” 杨松僵白着一张脸,本还能强自镇定,可听到此处,他眉心一跳,惊骇之色一闪而逝,杨瑞和彭氏自然认得胡芩,当下也都一愣。 “胡芩是杨松的帮凶,整个案子,他是最好的见证人,我们当时查到李家之时,杨梧曾让胡芩去通风报信,继而说给他半月假,令他回老家探亲,此事,你们应当有所耳闻,可你们想不到,胡芩并未回老家,而是留在了京城。” 胡芩回家的事,彭氏和杨瑞的确听管事提起过,可此等小事不算什么,二人都未曾放在心上,可如果宋怀瑾说的是真的,那所有人都被杨松蒙骗了! 宋怀瑾还未说完:“昨天晚上子时前后,杨松独自去见了城南私宅之中的胡芩,想让他逃离京城,因为他知道,胡芩是最关键的人证,一旦他被抓住,他的所有罪行都会暴露,而我们早已在伯府外布了人手,今日清晨已经胡芩抓获,我适才所言案发经过,便是他交代的——” 若适才彭氏还犹疑难信,听到此刻,她对杨松本就不多的信任轰然坍塌,她转身看向杨松,“杨松,宋少卿说的是不是真的,胡芩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你害了梧儿?是你害了梧儿?!” 她越说语声越发凄厉,从前对杨松的怀疑尽数涌上来,顿时化作了仇恨,她朝杨松扑过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害了梧儿,是你——” 杨松一把握住彭氏扑打的手腕,“母亲,不是这样的,大理寺查错了,不是我,我怎么会害弟弟?是他们查错了!” 杨松语声高昂,令彭氏动作一缓,她仿佛又想起了杨松身上恭顺的一面,又犹豫不定起来,这时杨松又对着杨瑞道:“父亲,我没有害弟弟,胡芩的话并不可信,那李家人我根本不认识,那人是如何死的我都不知道,为何平白扯到我身上?太荒诞可笑了!” 杨瑞又看向宋怀瑾,“是啊,松儿根本不认识李家人,他又如何害死李家人呢?” “李聪去迦叶寺上香,回程途中马车失控,后坠下山崖而死,当日杨松带着胡芩正在寺中斋戒,胡芩交代,是杨松在马车上做了手脚。”宋怀瑾死死盯着杨松,“胡芩是你最亲信的小厮,又没必要栽赃诬陷你吧?” 杨松冷哼一声,“马车上做手脚?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让马车失控,又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害人?至于胡芩,他虽然跟了我多年,却有许多不良习性,此番我令他离府,也是因为他在弟弟治丧期间犯了忌讳,我想赶他出去罢了,他如今栽赃污蔑我,也是为了报复,你们无凭无据,就只听信他一面之词?!” 一听胡芩是因为犯了治丧的忌讳才被杨松赶出去,彭氏对他的憎恶又少了几分,她望着义正言辞的杨松,再看看忽然被杨松问哑口的宋怀瑾,陷入了无比的茫然之中。 宋怀瑾的确被杨松问住,因为关于杨松的直接证据太少,他们甚至不能证明他懂得如何在马车上做手脚,门外,戚浔不负责捉拿嫌犯,因此站在队伍靠后之地,听到里面的对峙,她也心弦紧绷,在衙门时的担忧,果真变成了杨松狡辩的利器。 她蹙眉苦思,想着还有何处被遗漏的线索,而这时,她发现身后围看过来的下人越来越多,里面的对话声传出,眼下整个伯府都知道大理寺在指控杨松杀人。 下人们低低私语,又朝堂中张望,其中一个拿着名帖的管事也凑在其中,戚浔目光扫过众人,忽然,她觉得管事手中的名帖有些眼熟。 她定睛看去,这才发现,让她眼熟的,不是名帖,而是名帖上的字迹。 她上前两步轻声问管事,“这是谁写的名帖?” 这管事低头看一眼,答道:“是大公子写的,是要请几位宗亲长辈过来帮二少爷治丧的拜帖。” 戚浔眼瞳微缩,豁然转身朝正堂走去,“大人,他在撒谎!” 清脆有力的女子之声引来堂中所有人的注目,没见过戚浔的,都诧异大理寺队伍之中怎还有个女子,而他们更发现,少卿宋怀瑾不仅没有制止戚浔,还十分期待的等着她说下去,一时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姿容毓秀的小姑娘,想看看她能说些什么。 满堂注视中,戚浔掷地有声的道:“他在撒谎,他知道如何让一辆马车失控——” 四园竹20 四园竹20 “我知道如何让马车失控?”杨松一脸匪夷所思, “我这辈子只会坐马车,连下人修马车都未见过, 戚姑娘这话从何而来?” 不止杨松, 夫人老爷们也都眼存质疑,在场之人无不是非富即贵,他们如杨松说的那般, 这辈子只会坐车, 若要令他们在马车做手脚,他们只怕都无从下手, 而杨松的意外, 偏偏症结出在一处十分不起眼之地。 戚浔没有立刻回话, 反而对周蔚招手, 待周蔚近前, 低声对他说了两句话, 周蔚先是一讶,继而对她点头,“我很快回来!” 周蔚说完转身而出, 又叫了个围看的下人带路, 似乎是要去府中何处。 这时戚浔才看向杨松, “你会不会修马车, 待会儿便知道了, 你一直说你不认识李家人,可就在去年九月十五, 你在迦叶寺看到李家二公子受伤, 还去送过药膏, 此后,你和李赫在城南锦茗茶舍见过, 这些都有人证,你怎敢说你不认识?” 杨松掌心已漫出冷汗,他适才分明已令宋怀瑾无话可说,却不想戚浔忽然半路杀出,他没听到戚浔对周蔚说了什么,便不知戚浔到底找到了什么新线索,这令他心底的不祥预感越来越浓。 一旁杨瑞问道:“松儿,你真的送过药膏?还去见过那什么李赫?” 杨松紧绷着面颊道:“父亲,她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我的确在迦叶寺给一家人送过药膏,可我当时不过只是为了做善事罢了,根本不曾留心那家人姓什么叫什么,至于她说的在什么茶舍见面,那根本是没有的事。” 他看向戚浔,眼底露出几分凶戾,“是胡芩说的吧?是他污蔑我,编造出了此事,啊,还有一种可能,当日在迦叶寺,胡芩是跟着我的,他或许才是那个看到了李家兄弟相残,而后与李赫私下勾结的人——” 戚浔丝毫不惧他眼底戾气,反而问:“他看到了李家兄弟相残?” “是啊,你们不是说我看到李赫谋害李聪,而后与他勾结吗?胡芩……胡芩那次陪我去迦叶寺,常往后山行走……” 戚浔接着问:“你的意思是,在马车上做手脚的人也是他?他知道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让马车失控?” 杨松因戚浔之问,反而找到了方向,他立刻点头,“是,我想起来了,胡芩虽然是我的贴身小厮,老家父亲却是在村子里做木工的,他是十岁前后才来我们府上的,在那之前,一直跟着他父亲,他父亲便常帮人造马车,他当然也知道如何让马车出意外,有次他和我驾车出城,走到半路,车轮转轴被碎石卡住,是他修好的车轴。” 戚浔接话极快:“所以他破坏车毂和车軎,这才让李聪的马车失控跌下了山崖?” “没错!因为他懂!他在车軎上做手脚,让车毂松脱,于是……” 杨松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这时,戚浔下颌微扬,“杨松,适才少卿大人的原话,只说你知道李赫有谋害弟弟之意,却并没说你亲眼看到李赫谋害李聪,亦未提过‘后山’二字,而你却说胡芩去过后山,只因当初你是在后山亲眼看到李赫想害李聪。” 戚浔又微微一笑,“若非你懂得马车,你又如何知道什么是车毂和车軎?而我并未提到松脱二字,你却脱口而出,因为你知道李聪的意外,是车軎和车毂松脱导致,你若是只是猜测,为何不是车毂车軎断裂,不是车軎车毂被碎石卡住?” 杨松呼吸一窒,脑袋骤然一片空白。 他太急了,急于将罪责推给胡芩,哪里记得住宋怀瑾到底说了什么,他只费心编排自己的狡辩谎话,无意识的便将自己所经历过的带了出来,他面白如纸,冷汗似雨而落,一时间再想不出如何辩解。 众人看着这一幕,已明白杨松心里有鬼,彭氏呜咽一声,又想朝杨松扑打过来,戴氏连忙将她拉住安抚,杨瑞颤声道:“松儿,你倒是解释啊,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杨松唇角紧抿,“我……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了,那天李家出事的那人,是在后山出事的,那二公子头上的伤,就是李赫要谋害他把?马车……我……我是听胡芩提过罢了,我一个伯府公子,是不会去琢磨这些的……” 他话音刚落,周蔚去而复返,他手中捧着两本书册递给了戚浔,众人见周蔚回来拿了两本书,都面露不解,而杨松在看到那两本书之时,眼底最后一丝希望也即将泯灭。 戚浔将书页打开,示意给宋怀瑾和其他人看,而后看向杨松,“杨松,你说你不会木工,不懂马车构造,不知如何动手脚,那为何这本书上,留着你的字迹?” 她又看向杨瑞和彭氏,“伯爷,夫人,这本书是二公子的,当日杨松带我们去看二公子书房的时候,我看到二公子的书柜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书,如何制陶,如何仿古造文玩,古书画记载,除此之外,还有几本木工制造的书册。” “这本,便是讲木工制作的,平日里用的马车,家中诸如拔步床之类的家具,都在上面有介绍,而这些书是书店里面淘来的,不知经历了几任主人,每一任主人都在上面留有字迹,这上面必定也有杨梧的字迹,杨松当日还对我们说,杨梧但凡要做什么生意,便会将其中技艺琢磨透彻,十分用功。” 她语声一凉,“可你们想不到,这上面竟然还有杨松的字迹,当日我问他的时候,他说上面留下的字迹都是杨梧和前几任主人的,并未提过他也看过这本书,而从标注来看,他还看的十分仔细,他也一定想不到,那日我粗略翻过前后多页,将其中几个明显的字迹记了下来,适才我看到他写的名帖,方才知道他撒了谎。” 杨瑞颤巍巍上前,果然在书页之上看到了杨梧和杨松二人的笔迹,而戚浔示意的这一页,正是讲马车毂轴的制造,杨瑞看的眼前一黑,身子都禁不住微晃,他缓缓转身看着杨松,“松儿,你……你作何解释?” 他能将宋怀瑾没说过的案情道出,又当着这么多人撒了这样大的谎,更有亲信小厮做了人证,事到如今,在场众人无一人再信他。 杨松咬牙握拳,僵着背脊杵在原地,杨瑞面露悲痛,“所以……所以就是你,是你害了你弟弟?你——” 杨瑞抬手,颤抖着指着杨松,又上前道:“你……你怎么敢,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忍心的?你这个……” 杨瑞高高扬手,似要打杨松,可忽然,这一巴掌却落不下去了,他痛苦的捂住心口,摇摇晃晃的站不住,钱镜明上前一把将杨瑞扶住,又有人拉过椅子令他落座。 这时,彭氏却挣脱戴氏,上前重重的落下一巴掌,彭氏红着眼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梧儿!你这个畜牲!” 杨松被打的脸骗过去,一缕墨发散下来,令他从衣冠楚楚变得狼狈起来,他抬手抹了一把唇角,望着快要发狂的彭氏,忽而露出个笑来,“为什么?母亲,当然是因为你啊,因为你这个狠毒的恶妇,这些,都是你这个恶妇的报应。” 他语声仍是温顺,可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彭氏扬手还要再打,杨松却一把握住她手腕,往后狠狠一推,令她一下跌在地上,其他夫人老爷见状立刻指责起杨松来,戴氏扶起彭氏,亦痛心道:“松儿,你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杨松抬手拂了拂那缕墨发,“何至于走到这一步,那你们要问问我的父亲和母亲,看看他们是如何待我这个儿子的……” “你,你一个庶子,一个贱人生下来的孩子,我让你平平安安不缺衣少食的长这么大已经是开恩了,我们待你怎么了?我们哪里亏待你了?!你记恨我,便来杀我,为何要害我的梧儿?”彭氏捂着胸口大哭。 杨松不为所动,看着她崩溃的模样,面上有明晃晃的快意,“你已是风烛残年,我杀你做什么,杨梧死了,比你自己死了还让你难受,那我自然要选让你最难受的法子。”他又看向杨瑞,“父亲,往后伯府无人承爵,您一定很痛心……” 杨瑞知道杨松为何作恶,本对他还有一丝怜悯,可听到此处,却怒从心起,喝骂道:“你这个孽障……当初,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娘生下你!” 杨松咧嘴笑了,眼底却有泪意,“是啊,当初的确不应该生下我,可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又教不好自己的儿子,你这样废物,就该断子绝孙。” 杨瑞要被气的呕血,待要动手,却根本无力站起,钱镜明将人按住,也对杨松投去指责的目光,杨松这时抚了抚襟前走到宋怀瑾跟前,“宋少卿,我跟你们走。” 宋怀瑾只觉再这般闹下去实在无益,先令谢南柯和周蔚将杨松带出去,这才道:“伯爷,夫人,你们也稍作平复,待将人审完了,我自会对你们有个交代。” 他说完转身便走,留下堂中一众华服权贵们面面相觑,本就和定安伯府关系亲近的尚且能劝一劝,关系远的便神色各异起来,面上再如何的克制悲戚,也挡不住眼底看了一场大戏的矍铄光亮,可想而知今日之后,京城权贵们宅中又要添新的谈资。 戚浔跟在宋怀瑾身后离开,刚走出正门,却见不远处有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围看的人群之中,正是江默,二人四目相对,她不知怎么只觉江默的眼神冷冰冰的。 伯府今日注定不得安生,着丧服的下人们甚至顾不上替杨梧守灵,都聚集在了主院议论纷纷,戚浔扫过这些围看的人群,带着几分唏嘘离开了定安伯府。 将杨松带回大理寺,直接送入了地牢之中,大理寺地牢的牢房并不多,带杨松进去之时,路过了胡芩的牢房,胡芩一看到杨松被带进来,立刻冲上来,“公子——” 他在木栏后面露愧疚的低下头去,“小人对不住您。” 杨松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唇进了审问室。 杨松在伯府一番诛心之言,便是认了谋害杨梧之罪,因此到了大理寺也不再狡辩,宋怀瑾问什么他答什么,不过片刻便交代清楚了案子诸多细节。 待问到马车之时,杨松道:“杨梧看许多书,这一点我是十分佩服的,有一阵子,我也想像他一样试着博览群书,便去他那里找这些稀奇古怪的书看,借书这等小事,他自然也无二话,因此我知道了那些家具是如何做出的。” “谋划如何给李聪制造意外之时,我便想到了这些书,当时是十月,我还又借着这些书细细琢磨了一番,越发肯定了我想的法子可行,我偷偷跑去府中车马房看过马车车毂的构造,确保能成事之后,便让胡芩去传话。” 宋怀瑾道:“那你用了什么工具?” “匕首。”杨松平静的道:“我有一把短匕,随身带着也不起眼,用匕首将车毂削磨出空隙来,等马车走动起来,车軎便会有松脱的可能,我那日头次试,本以为不一定能成事,可没想到还是成了,或许是因为下山的那截弯道太过陡峭的缘故。” 宋怀瑾蹙眉道:“你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为何偏偏要走到这一步?是因为看到了李赫对弟弟下手?” “是,本来我是不敢的,可我亲眼看到有人动了手,便觉找到了同伴一般,且我自认为,我想出来的法子,几乎是无懈可击,后来李聪的意外也证明了这一点,官府查案,通常都是从有关系的人身上查,谁会去查一个与你萍水相逢毫无牵连之人呢?” 说至此,杨松忽而问:“李赫还没有招吧?” 宋怀瑾也不隐瞒,若李赫招了,刚才他在伯府的说辞必定会提,杨松便嘲弄的笑了笑,“我与他只有两面之缘,可我看的明白,他这个人,心狠手辣有余,智谋却不足,第一次在迦叶寺,竟然能想出那落石的法子,全没有想到自己被人看见,或者那法子很难砸死人,后来我令他制造杨梧淹死的假象,本以为是十分简单的,却还是没想到会露馅。” 宋怀瑾见他如此平静,不免觉得心寒,“我问过你们府中之人,彭氏虽然待你不好,可杨梧待你不差,你如今没有半分愧疚和后悔吗?” 杨松深吸口气,“愧疚后悔什么?我不是也会付出代价吗?我虽觉得这合作杀人的法子天衣无缝,却也想过,既然杀了人,早晚会有代价的,如今走到这一步,我早就心里有数,就算没有被你们抓住,我也要揣着这个秘密一辈子,自然也会有代价。” “何况杨梧……他待我不差,不是因为我们兄弟情分,而是他未将我放在眼里,骨子里,他与我父亲,和他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人。” 杨松不知是不是佛经看多了,这话莫名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禅性,竟让宋怀瑾哑口,杨松这时抬头看向头顶冷冰冰的屋顶,“这辈子就这样过了,等下辈子,只希望我不要投身在这样的人家。” 宋怀瑾沉声道:“你信佛,便该知道,造下业障的人,是不会入六道轮回的。” 杨松微愣,宋怀瑾又道:“你是过得苦了些,可彭氏的话也没错,你自小吃饱穿暖,平平安安长大,光这两处,便比这世间多少人要好,我若是你,别府令居自己做家主,那是再好不过,何必非要与他们纠缠?” 杨松脑海里浮现出过往种种,忽然像失了生气一般瘫靠在座椅上,“我,我太不甘心了……” 他眯着眸子,仿佛在想象宋怀瑾说的那条路会是怎样的光景,他落在膝头的手慢慢紧攥成拳,一丝悔意在他面上一闪而逝,却又很快的消散无踪。 大理寺众人皆是默然,他们见过的案子,许多人的证词里都会有“不甘心”三个字,这三个字好似魔咒一般控制人的心神,仇恨,怨戾,皆因这三字而起,继而酿成无法挽回的惨祸。 审问杨松用了两个时辰,等他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将他重新带入牢房之时,他忽然道:“李赫也在此处?我想去见他一面。” 宋怀瑾还未提审李赫,闻言略作思量便应允了他,他有些好奇,这二人此生第三次碰面,会是哪般场景。 将杨松带到李赫牢房之外时,李赫看着杨松呆了一呆,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九月十七,距离如今已经隔了整整半年,李赫一时间没能认出杨松。 隔着一道牢栏,杨松也未说话,过了几瞬,李赫才蹭的一下从草席上站了起来,他认出了杨松,他没想到这么快杨松便被带回了大理寺,而看杨松平静心死的样子,李赫忍不住扑向牢栏,“你,你都说了?!” 杨松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见李赫面露恼怒,似乎怨怪他不该这般容易的坦白,他淡哂一瞬,转身走了。 “杨松!你这样就算了吗——” 李赫忍不住大喊,可杨松却未回头,李赫握着牢栏的手禁不住的颤抖起来,杨松交代了,意味着胡芩必定也找到了,那接下来便是他了。 两盏茶的功夫之后,宋怀瑾提审李赫,李赫从前几日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的强自镇定,变成了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坐在铁制的囚椅上,一时靠在椅背,一时躬身低头,双手一会儿交叠握紧,一会儿又攥着膝头的袍摆。 宋怀瑾打量着他,“杨松说他看到你谋害李聪,才下定了决心也要兵行险着,虽然觉得你们合作杀人的法子十分绝妙,却也猜到了他会付出代价,你怎么想?” 李赫放在膝头的手又各自紧握住,咬牙不开口,宋怀瑾哼了一声,“不会到现在你都不打算开口吧?杨松和胡芩已经交代了,他二人是最好的证人,你那茶楼里的石缸,不日也会送来大理寺,算是证物之一,你不交代,便能逃罪了?” 宋怀瑾落座,开始复述李赫的心路历程,“你和杨松很像,只不过,你本就是嫡长子,而他是庶子,所以,你可能比他更不甘心。” “你本来可以得到你父亲的一切,可以享受最好的教育,去考功名,做真正的人上人,可是你的继母是官家小姐,她阻断了你想考功名的希望,只想让她自己的孩子成为最出类拔萃的那个,毁人前程是大仇,你早就想对你弟弟下手了吧?” 李赫越来越焦躁,宋怀瑾继续道:“但是你没有杨松聪明,你第一次在迦叶寺动手,便被杨松看到,也幸而是被杨松看到,才让你逃过一劫,若非如此,你只怕已经被你继母送入大牢了,你看你继母在家中如此得势,便越发知道官商之别,越是觉得你继母害了你,你弟弟拿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可在我看来,还是你无能。” 李赫咬牙瞪着宋怀瑾,脖颈上青筋毕露,宋怀瑾鄙薄的道:“不是吗?你一个大男人,若真想进学,多得是法子,你幼时课业一定不佳,所以被你继母寻到了由头,说你不是考功名之材,你看,是你无能给了别人机会,你很嫉妒李聪,嫉妒他有母亲疼爱,嫉妒他做学问,嫉妒连你父亲也偏疼他,他若为官,以后必定是李家家主,你只是他的陪衬。” “你知道什么!”李赫一拳砸在椅臂之上,“我不比他差,是他母亲看我要盖过他去,令下人使那些下流手段,父亲大怒,这才不愿我再上学堂,那时候我不过才十岁,我什么都没做错,他们却要如此待我,我是嫡长子,李聪得到的一切本都该是我的!” 李赫咬牙切齿的道:“庞氏,她本是庶出之女,她便要自己的儿子不仅是嫡出,还要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因此不惜污蔑我打压我,她要父亲一心宠爱她的儿子,因为她太知道被家里人忽视的滋味儿,她一个官家小姐,却来给商户做继室,她恨啊,我娘已经死了,我父亲是她的丈夫,于是,她便将恨撒在我身上——” 李赫深吸口气,“你知道什么是报复吗?不是伤她害她,而是夺走她最在意的,这种绝望痛苦,才是锥心之痛,本来差一点点就完美无缺了……” 四园竹21 四园竹21 “大人, 锦茗茶舍的人带回来了!” 朱赟将锦茗茶舍的掌柜和伙计带了回来,又道:“属下问了, 去岁九月中旬, 他二人一直在茶舍当差,未离开过,只是时隔已久, 他们记不清杨松和李赫了, 得带他们去地牢见见人。” 时辰不早,宋怀瑾正在看李赫二人的供词, 闻言便命朱赟将人带去地牢, 又对周蔚吩咐道:“你去伯府走一趟, 将眼下二人认罪之事告诉伯府, 而后去杨松的屋子里搜, 要将他说过的匕首找到, 而后在伯府找几个人采证。” 周蔚应是,又叫了个弟兄往伯府去,没多时, 去清风茶楼抬石缸的王肃回来了, 那石缸重有数百斤, 一行六人才用马车搬回, 宋怀瑾瞧着颇为无奈, 令他们往后院搬,“等案子了了, 这东西没地处置, 看茶楼要不要搬回去, 不要的话你们也弄点什么来养上……” 王肃嘴角一抽,“大人, 这可是淹死人的石缸。” 宋怀瑾轻啧一声,“怎么,你们还怕这个?”他指了指放证物的房子,“那里头多少从死者身上来的东西。” 王肃撇嘴道:“那屋子确实也阴气重。” 宋怀瑾笑骂一句,那头朱赟已经带着锦茗茶舍的人出来,朱赟道:“大人,他二人认出来了胡芩,但是对杨松和李赫,实在是印象不深,过去半年了。” “如何认出的胡芩?” “当日去茶舍喝茶,胡芩在旁放风,行径鬼祟,还被茶楼里的小厮误会,以为他有何不轨之行,期间争吵了两句,如此才对他有了些印象。” 宋怀瑾有些失望,还是吩咐道:“去写供词吧。” 朱赟带着二人离开,戚浔拿着一份验状从班房走了出来,验状早就写好,如今只待追查证物过堂,她一番查漏补缺后拿给宋怀瑾看,宋怀瑾看完了,“行了,你办事我放心,之后的事你不用管了,现在下值吧。” 日头西斜,天边一片火烧云绚烂夺目,戚浔乖觉道:“这不合适吧,时辰还早,大家都忙着呢。” 宋怀瑾嗤笑,“那你留着干嘛?今日你在伯府很是机灵,给咱们省了不少功夫,否则再过两日伯爷入宫告状,你大人我少不得被魏大人数落,早些回去歇着吧,你这几日跟着跑也不容易。” 戚浔便也不推诿了,且她的确有件事要办,将验状交给文吏们收好,戚浔趁着斜阳余晖催马往西市去,她这人最不喜欠人人情,她要去给傅玦买块帕子。 西市上各式各样的铺子鳞次栉比,戚浔没买过男子用的帕子,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沿着长街转了两圈,才进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子,这铺子也卖手帕之类的小玩意儿,戚浔一眼看过去,眼睛都花了。 长这么大,她极少买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而此刻柜前站着一溜儿衣香鬓影的夫人小姐,她一身素净青袍,显得颇为落拓。 掌柜的和店内伙计瞧她装扮,显然将她当成了只看不买的客人,无一人上前招呼,她便在夫人小姐们身后们往柜台里看,看了一圈,才发现了一个卖男子饰物的角落,此处人迹稀少,她忙叫来伙计。 伙计带笑,语气却不热络,“姑娘要什么?” 戚浔看了几眼,很快选了一块与傅玦给她的那方帕子相似的方巾,“这——” 她刚指出去,忽然一只手也从她身后伸出,又伴随着一道清脆悦耳之声—— “劳烦伙计,我要这块帕子。” 戚浔回头便撞入一双妩媚的妙目之中,身后女子生的雪肤花貌,尤其那双眸子脉脉含情,好似一痕碧水,便是同为女子的戚浔,都不禁惊艳。 女子显然发现戚浔也要同一块帕子,短暂的愕然之后有礼的道:“姑娘,虽是你先来的,不过……能否将这帕子让给我呢?” 月白的方巾就这一块,戚浔迟疑,这时眼前人问:“姑娘买此物,可是赠给心仪郎君的?” 这是男子所用之物,且价值不菲,送出去便是用心思的礼物,而年轻男女多用这些小玩意儿交换,当做定情示好,戚浔自然不是,却也不知如何解释这其中关窍,“我不……” 犹豫之间,佳人已生误会,只当她羞窘难启口,她无奈道:“既是如此,那……那我不要了……” 戚浔反倒不好意思,只是她的确先来,又不想改日再为此事费功夫,便当仁不让了,“那多谢你了。” 她利落掏出碎银来,那姑娘略作迟疑,忽然指着一块天青色的巾帕,“你看这块可好看?” 那是一块天青色绣兰纹的帕子,戚浔自然点头道“好看”,等伙计将她的帕子包好,那姑娘便也买定,她似是个自来熟,对戚浔笑道:“咋们两个的都好看,我要赠的那人,也不喜花哨的。” 戚浔牵唇,只觉这姑娘惹人喜爱的紧。 她附和应是,也不做多谈,只抬步朝外走,这姑娘也要离开,便随她之后,可二人还未出门,门口却忽然走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那二人双眸如炬在店内扫视,很快看向了戚浔,戚浔不识这二人,正疑惑着,忽而发现这二人看的是她身后的年轻姑娘。 “玉凝霜!”为首的妇人一声大喝,而后疾步冲上前,“好你个贱蹄子,竟还有脸出门,我们夫人堵了你多日,没想到你还有心思在外闲逛!” 两个妇人一看便是大力之辈,前头这人撞开戚浔,一把便将那姑娘揪住,那姑娘前一刻还笑颜如花,此刻面露惊恐,可她哪里逃的脱这人桎梏,绝望之下凄声喊道,“你们夫人好不讲理,我已如此避忌你们,你们何苦为难我一个小女子?” 那妇人闻言当头便给了那姑娘一巴掌,“凭你就敢指摘我们夫人?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现在便跟我去见我们夫人!” 打了还不算,这二人一左一右将她挟制住,又将她当做货物似的朝外拖,门外停着一辆小马车,竟是光天化日来掳人的! 姑娘面颊红肿,眼泪婆娑,四周贵夫人小姐们皆围看议论,她绝望之下,不知向谁求救,只得看向戚浔,戚浔本就被这场景震骇,此刻忍不住出声,“慢着,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怎敢如此对一个小姑娘?” 一个妇人转身看向戚浔,她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哦,我知道了,你是她的姐妹对吧,那你应该知道她做了哪般不要脸的勾当,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戚浔上前道:“我不是她的姐妹,我是京城大理寺的差吏,不论你们有何争执,你在闹市打人掳人有犯律法,如此行径,这姑娘能报官诉告!” 两妇人的表情瞬间像活见鬼一般,二人对视一眼,又夸张的大笑起来,“你是大理寺的差吏?你莫不当我们都是傻子?!衙门是男人们的地方,何况还是大理寺那样的衙门?你最好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捉回去——” 那姑娘眼泪簌簌而落,挣扎不得,将戚浔当成了救命稻草,戚浔遂问:“你们有任何纠葛,也当诉至京畿衙门,如此掳人是藐视王法,你们是哪家府上的?” 她看出这二人来者不善,张狂无忌,料定是富贵人家的仆从,果然,一妇人丢开那姑娘便上前来扯戚浔,“你这小丫头片子,还唬人上瘾了不成,我看你就是她的姐妹,既如此,和我们一同回去见夫人,你必定是她的帮手!” 戚浔躲开她的手,心道与此二人讲理不通,还不如帮这姑娘报官,然而见她敢躲,那妇人恼怒之下,竟又一巴掌打来,“你还敢躲!” 戚浔防备不及,只觉面颊一痛,抬手摸痛处,指尖竟有血丝,她一时气笑,“你们到底是哪家府上的?竟然连名号也不敢报不成?” 泪眼汪汪的姑娘见戚浔挂彩,心知她也无力,忙道:“姑娘,多谢你,她们是淮阳侯府上的,你不必管我了,免得我牵累了你——” 戚浔自然知道眼下不是这两个妇人的对手,她忙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去替你报官。” 这姑娘闻言面露迟疑,竟犹豫着不说名讳,戚浔回想着两个妇人喝问,一时不确定是哪三字,而那两个妇人见状才知她们二人果然不识,后头那人道:“多管闲事可是要遭殃的,随便你如何报官,你看看谁敢管我们?走,我们先把她带回去——” 二人拖着那姑娘便出了门,又将她连推带搡塞进马车,很快便驾车而走,戚浔言出必行,出门上马,一路疾驰着往京畿衙门去。 此时已是夜色初临,三月晚风微凉,吹得她面颊上丝丝做痛,她又抬手一摸,只觉脸上已肿起一棱,她“嘶嘶”的吸了两口气,也顾不得破没破相,马鞭高扬,如离弦之箭一般赶路。 待到了京畿衙门,天色已经黑透,所幸衙门内灯火通明,她对此再熟悉不过,快步进门,正好遇见一相熟差吏,忙问:“覃大人和李捕头可在?” 那人道:“大人和捕头在后堂,正在和临江王说话。” 他话音落定,林巍忽然从后堂走出,“戚仵作?你怎么在这里?”很快他一挑眉,“你脸上受伤了?” 戚浔顾不上说,“我适才看到有人在闹市掳人,是来报官的,我先去见李捕头。” 林巍忙指着后堂,“在里头说话。” 林巍言毕也返身回去,很快道:“主子,戚姑娘来了——” 戚浔进门便见屋内三人皆在,戚浔恭敬行礼,刚直起身子,傅玦便问:“脸上怎么了?” 戚浔摸了摸脸,先说起西市之事,先形容了一番经过,又道:“我听那对话,那姑娘并非他们府上奴仆,是那夫人故意寻衅多日,如今更是将人掳走,那姑娘手无缚鸡之力,若遇私刑,只怕要遭遇不测,我来替她报官,大人可能派人去查问查问?只是名字我未曾记住,只听见姓氏似乎是个与‘玉’同音的字。” 覃文州惊讶道:“你说淮阳侯夫人?” 戚浔应是,覃文州一时面露难色,“这个淮阳侯夫人可不好惹,她乃是郡王之女,有县主封号,是皇室宗亲,此人十分悍妒,而这位淮阳侯,却又是风流之辈,我听你的意思,那姑娘只怕和淮阳侯有关。” 戚浔惊道:“我看她衣饰不俗,年纪也不大,淮阳侯的年纪当是她父辈了。” 覃文州看向傅玦,似要请他拿主意,傅玦心有了然,缓声道:“让楚骞带衙门的人去,当街掳人是其一,伤了大理寺差吏是其二——” 傅玦看着戚浔脸上的伤痕道:“将今日掳人的两个妇人带回来。” 戚浔欲言又止,问问那姑娘才是重点呀! 覃文州忙道:“下官正想着衙门的人去只怕要吃闭门羹,王爷愿意帮忙是最好不过了!” 傅玦唤来楚骞,李廉又给楚骞几个人手,很快他们一行人便趁着夜色离去,这时傅玦才对戚浔招了招手,待戚浔走到跟前,傅玦问她:“怎么伤的?” 戚浔气哼哼道:“那妇人好生嚣张,打了那姑娘不算,看我要帮那姑娘,竟以为我是那姑娘的同伴,要将我也捉走,她来拉我被我躲开,于是恼羞成怒,抬手便也要打我,幸而我身手敏捷躲了开。” 她拂到伤处,忧心忡忡的问:“疼到不疼,就是……卑职没破相吧?” “你这身手可太敏捷了。”傅玦无奈的打量她伤处,唏嘘道:“这般瞧着是破了相了,不过我看你也毫不在意,破了就破了——” 戚浔一呆,“卑职在意啊,世上谁都不想破相啊,破相丑啊!” 傅玦生气,“那你怎敢一人出声的?你若当真被捉走了?谁来替你报官?” 戚浔心疼的摸着伤处,虽已不见血了,红肿却有些明显,触之生疼,她吸着凉气道:“卑职哪里想到她们火气那般大,那姑娘看着便不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且我看她是去买帕子的,她当不会是淮阳侯拈惹的花花草草。” “买帕子?”傅玦拧眉。 戚浔此时才想起自己买的帕子来,从怀中掏出个纸包递给他,“对,我是买帕子的时候和那姑娘撞见的,王爷,这是卑职还您的。” 傅玦微愣,戚浔见状弯身递的更近些,“您看看与你原先的并无二致,许是比不上您原先的金贵,可已是卑职寻见的最好的了。” 她语气真诚,杏眸黑白分明,清澈动人,只是那雪白的面颊上,一抹结了血痂的红痕格外刺目,傅玦将纸包接过,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方巾帕。 原来戚浔是为了给他买帕子才惹上此事。 傅玦神色复杂,又抬眸看她,戚浔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好咧出个笑,傅玦将帕子揣进怀里,“行了,你跟我走。” 戚浔忍不住道:“那那位玉姑娘……” “楚骞去要人,必定要的出,待会儿他知道去何处找我。” 林巍已推着傅玦朝外走,戚浔略一迟疑,出门与覃文州和李廉告别,二人一起离开了京畿衙门,傅玦二话不说上马车,只令她跟着,戚浔走了一段方才看明白,这又是往傅玦城东私宅去的,想到前次在那闹的笑话,戚浔心底颇不自在。 再不自在,也到了那后巷之中,傅玦自己跳下马车来,总算不必坐轮椅了,戚浔心底打鼓的跟着他进门,不知他是何打算。 陈伯在门内相迎,傅玦进门便吩咐道:“准备点吃的,将从宫里拿来的药送来,这有个脸破了相的。” 傅玦语气不善,戚浔倒不放在心上,这事她有错吗? 她没有!所以她不虚! 沿着上回的路进了水榭,傅玦落座后表情仍是莫测,戚浔站在一边也不敢落座,见气氛不好,先拱手道:“多谢王爷赏饭吃。” 傅玦道:“我何时说要让你吃饭了?” 戚浔悻悻的摸了摸鼻尖,负手垂眸,“是,那卑职不吃,卑职抗饿。” 傅玦挑眉,外间林巍已捧来药膏,傅玦将药膏接在手中,朝戚浔招手,“你过来——” 戚浔乖觉上前,傅玦将药膏盖子拧开站起身来,他走到戚浔身前微微倾身,离的迫近的打量戚浔,戚浔只觉眼前傅玦的脸放大,而后鼻尖闻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龙涎香,她忽而紧张,不会吧,傅玦不会要亲自给她上药吧!那怎么好意思呢! 傅玦仔细的看戚浔的伤口,倒也没有破相那般惨烈,只是原本玉质无暇的脸颊,多了一道伤痕,就显得格外刺目,尤其想到她这伤是被别人打得,便更叫他郁气。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士,可她一个小姑娘独身一人竟也敢! 傅玦心念百转,等反应过来,便觉离戚浔似乎太近了,近到能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眼睫,和那伤口结痂的形状,她大睁着眸子望着他,似乎也有些无错,而那乌幽幽的眼瞳映着他的脸,她鼻尖的呼吸似乎都落在他脸上。 傅玦握着药盒的手一紧,忽地站直身子,又将药盒往她手中一放转过身去,“自己涂去——” 戚浔大大的松了口气,又无比庆幸自己没开口多说什么,若是说了,又该是她自作多情了,厅中并无铜镜,却有一面铜制的屏风摆件,她走到那摆件跟前倾身靠近,这才看到脸上的伤痕模样。 伤痕并无她想象之中的严重,她长长的松了口气,原来傅玦适才故意吓她。 听她重重呼出口气,傅玦又转回身来,见她细致往脸上涂药,眉眼间再无半分忧色,傅玦摇了摇头,“当时可有别人帮那姑娘?” 戚浔正涂完药,转身道:“没有……” “那你可知为何无人帮她?” 戚浔抿唇,“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见傅玦表情不好看,戚浔忍不住道:“王爷觉得卑职做错了?” 傅玦蹙眉,“自然不是。” 戚浔耸耸肩,将药膏放在桌上,又用那乌黑清明的眼轮望着他,“那王爷为何不满呢?卑职这点伤也不算什么,那姑娘与我看中同一条帕子,若是别人,只怕要与我争抢,可她没有,我便觉的她定是通情达理之人,而那两个妇人人高马大,还带着马车,是掳人的架势,卑职若不拦阻一二,便是想报官也不知道那是何人,又要将她掳去何处。” 傅玦听她说完,也不知自己一时气从何生,“你倒是有理有据。” 戚浔扬起下颌,“卑职并非莽撞行事,也知道自己打不过,从未想着与她们动手,谁知道她们那般不讲道理,且当时无一人为那姑娘说话,卑职同为女子,怎能不帮她一把?” 傅玦看她侃侃而谈,分明是对自己所行十分笃定的样子,他想到怀中还揣着她今夜买的帕子,心底再多的郁气也消了,“你是侠客,可惜是身手不够敏捷的侠客。” 戚浔忙道:“王爷说的是。” 傅玦彻底没了脾气,这时,外头陈伯又送来饭食,扑鼻的香味引得戚浔食指大动,滴溜儿的眼珠忍不住的往托盘里看,傅玦将她神色看在眼底,等陈伯摆好饭菜,才指了指眼前座椅。 戚浔眼瞳放亮,暗自嘀咕了一句什么,又恭恭敬敬的落座。 傅玦挑眉,“你说什么?” 戚浔立刻道:“卑职说王爷心地良善仁慈,卑职感激不尽。” 傅玦懒得与她多言,只令她吃饭,二人行来私宅花了些功夫,待用完了晚膳,夜色已深,戚浔记挂着那位姑娘的安危,并不着急走,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楚骞方才回来。 一进门楚骞便道:“王爷,找到人了,的确是淮阳侯夫人下的命令,让去捉人的,那位玉姑娘是天香楼的戏伶,算是最近京城新进的小有名气的角儿,淮阳侯连日来去捧她的场,这才惹得淮阳侯夫人吃味,此前便去戏楼大闹过两次,令那姑娘失了登台的机会。” “淮阳侯知道后,大抵与淮阳侯夫人吵过,淮阳侯夫人更不甘心,便想将气撒在这姑娘身上,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挨了一顿打……” 戚浔听得心惊,幸好赶上了! 四园竹(完) 四园竹(完) “这姑娘先问我们戚姑娘叫什么, 我们本说带她去官府写个证供,可她似乎十分畏怕, 并不打算继续令官府追究, 我们问她住在何处,她也不说,很快便自己离开了, 那两个掳人的妇人虽被带回衙门, 可明日淮阳侯会上门要人,扣留不了多久。” 楚骞说完, 戚浔忙问, “她伤的严重吗?” 楚骞道:“看不出外伤, 脸上有些淤青, 走路也正常, 应不算严重。” 戚浔抿唇未语, 傅玦便看向她,“如何,那两个妇人当不当严惩?” 戚浔冷静的摇头, “有警示便好了, 今日能帮那位姑娘第一回, 往后帮不了第二回第三回, 若真让那淮阳夫人将她死死记恨上, 受罪的还是她。” 戏伶再如何有名气,在权贵们眼底也卑贱如蝼蚁, 戚浔不想将帮人变作害人, 自然思虑周全, 傅玦眼底生出些欣慰来,“总算还没傻的那般厉害。” 戚浔心底不服气的哼哼, 面上却不敢显露,见天色已晚,便站起身来,“既然事情了了,那卑职便告辞了,多谢王爷,今日多亏王爷。” 若只是寻常报官,便是李廉去了,淮阳侯夫人只怕都不能轻易放人,戚浔深深地知道,之所以顺利,全是因临江王的名号。 傅玦目光深幽,“今日是巧合,正遇见我在衙门,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或是你受了欺负,你可直接来找我。” 戚浔微愣,傅玦忽而也觉这话过于亲昵,于是面容一肃,“京中权贵多有藐视王法之行,你去报官,覃文州也难办,圣上如今正有整肃超纲之意,这也是我分内之事。” 戚浔眉眼微松,笑着道:“是,卑职明白,那卑职归家啦。” 她恭敬行礼就要走,傅玦无奈道:“你等等——” 戚浔转回身,傅玦指了指桌案上药膏,“带回去涂,若真破了相,你们宋少卿只怕不好意思带你出去办差。” 戚浔心道宋怀瑾哪是那样人呢?上前拿了药,又诚恳的连声道谢,傅玦也不知她面上恭敬有几分是装的,轻嗤一声,做不耐状摆手,“行了行了,回吧,让林巍送你。” 戚浔看看手中药盒,再看看傅玦,越看越觉得他生的俊朗,俊朗就算了,还慈眉善目的,待回去的路上,少不得在林巍跟前说一通恭维之语,林巍忍俊不禁,待返回时,便在傅玦跟前复述戚浔的话。 “戚仵作夸您,说没见您这样菩萨心肠的,又说您战功赫赫,年轻轻便封王拜相,往后少不得是大周肱骨,天下百姓之安乐系与您一身。” “油腔滑调!”傅玦一本正经的轻斥,唇角却弯着。 林巍和楚骞对视一眼,他们主子分明很是受用嘛。 戚浔归家,对着镜子好好看了看脸,见伤处属实不算重,彻底放了心,她幼时坎坷,这点子伤当真不算什么,只是没想到傅玦会说那样的话…… 他位高权重,那话等同许诺,若她不知分寸,他也不怕自己赖上他。 戚浔心底叹了口气,先临江侯傅韫和傅玦一样,皆是战功加身,傅韫更是战死沙场,以身殉国,他们戍边卫国,朝野皆有威名,坊间议论起,谁不说一句傅氏满门忠烈,可那样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智谋无双之人,却也可能是不辩黑白之人。 戚浔至妆台前将药盒收起,又一眼看到了那块傅玦的巾帕,她略一犹豫,将两物一起放进了屉子里。 第二日一早,戚浔一到衙门便引来诸多围看,周蔚望着她的脸,“你这是怎么了?被猫挠了?” 戚浔无奈,“是遇见两只野猫儿。” 谢南柯狐疑道:“好好的去逗野猫做什么?” 戚浔摇头,“说来话长。” 宋怀瑾看到她,“你这脸不会留疤吧,留疤可要嫁不出去!” 戚浔一噎:“您是不是怕卑职赖在大理寺……” 宋怀瑾笑,“你也该想想了,我已让魏主簿给你个造个文书,也算正式当差了,只是你知道的,朝中还不允女吏,你这文书算是衙门私聘的。” 戚浔赶忙道谢,又问起杨梧的案子,宋怀瑾道:“杨松的罪证寻齐了,李赫这边还需让张轩来指认,还得派人往迦叶寺走一趟,花上三两日功夫才能定案。” 戚浔点了点头,周蔚跟上来道:“定安伯气病了,彭氏也病倒了,李家也不好过,李桦没想到李赫敢动伯府公子,如今心惊胆战,倒算十分配合,昨天朱赟去李家的时候,说看到庞氏要闹着落发出家。” 李家和杨家先失幼子,如今作恶的又都是长子,且二人所犯之罪不轻,凭伯府这层关系,多半要定为死罪,兄弟阋墙本就是极大的悲剧,如今还断了香火,可想而知两府人都颇受打击。 到了搜证结案这一环,便与戚浔无关了,她在大理寺又闲散下来,主簿魏文修这几日正修订案卷名册,这时又拉了她去帮忙,戚浔求之不得。 外间的小库房如今略显空落,后院的两间新旧库房却汗牛充栋一般,魏文修领着戚浔往两间大库房去,边走边道:“原先小库房的都搬进来了,还未新造名册,原先用的造册之法,还是十多年前的了,我想着不如全都更新一遍,尤其那些未破的悬案,或者是还未彻底结案的卷宗最好专门造册。” 戚浔听得心底微动,“咱们这里还有未破的悬案?” 魏文修道:“那必定有呀,有些大案地方上破不了,便上交刑部和大理寺,刑部和大理寺也不是逢案必破的,最终都破不了的,不就成了悬案,还有那些找到了凶手,可凶犯这么多年都在逃的,也算在其中。” 戚浔心弦一紧,“凶犯在逃的也算?” 魏文修应是,“前几日拱卫司还来调过一桩旧案的卷宗,便是为了追逃犯,我也是因此才生了将卷宗重新造册的心思。” 戚浔紧张的吞咽了一下,“拱卫司还来找咱们要卷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不成?” 魏文修回头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十五年前的案子了,你必定不知道,当年闹得大——” “不会……不会是和瑶华之乱有关吧?” 魏文修一惊,“你如何知道?”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此前听王司直他们说起过,上次收拾库房,我好像还看到过那案子的卷宗,莫非卷宗被拱卫司拿走了?” “拿走了,说是当年有几人逃了,如今不知所踪,想看看当年案子的记载是否有所遗漏,拱卫司要案卷,咱们可没法子。” 戚浔顿觉心底冰凉一片,待入库房,连魏文修说的造册之法都听的含糊,又问了一遍,方才开始磨墨写字。 她这半日神思不属,堪堪捱到下值时分,早早离了衙门,一路催马往城南来,又在几条街市上打转,等天色暗下来,方才往永康坊西边的巷子里来,还如先前那般进面馆要了一碗汤面,又与掌柜的交代一句,往张记糕点铺子去。 糕点铺子前正有人买点心,戚浔等那人走了方才近前,“张伯——” 张伯一看到戚浔,立刻放下窗前槅扇做打烊之状,待戚浔进门,又熄了盏灯,张伯低声道:“小姐可算来了,小姐再不来,老奴得去寻小姐。” 戚浔心知有事,“是陆家姐姐和哥哥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陆家小姐已经入京了,眼下已经和陆家公子见上面了,他们的侍从都是老陆家人,自然好传话,咱们到底隔了一层,只见到个他们身边的侍从,知道陆家小姐在戏楼里安身,老奴亦不敢说小姐如今在大理寺当值,害怕走漏风声,正想要小姐拿个主意,看看如何碰面才好。” 戚浔想到不日就能见到陆家兄妹,心潮起伏难抑,又沉吟片刻,“他们若无好的安排,不如就来您的铺子里见面,我给您三五日时间,与他们约定个时日,三无日后我再来,到了约定之日,我必定前来与他们相见。” 张伯应好,戚浔又叮嘱道:“您传话之时务必告诉他们,近来拱卫司追查的紧,或许又有了什么新线索,无论是您还是他们,都要谨慎些。” 张伯忙不迭应下,张婶又给戚浔包了糕点,戚浔留下银子道,“我来主要也是说此事,这便走了。” 张伯担心的道:“小姐身在虎穴,才最该小心才是。” 戚浔应声,快步出门,待回到面馆用完汤面,头也不回的催马回安宁坊,她倒不觉得大理寺是虎穴,相反,这世上绝无人想到,永信侯之女不仅没有逃去天边,反而身在掌管天下刑名的大理寺。 三日之后,杨梧和李聪的案子搜证结束,戚浔这日早上到大理寺之时,还未进正堂,便听见堂内传出妇人的啼哭声,谢南柯在外候着,老远朝她招手,戚浔踱步过去,指了指正堂,“怎么回事?” 谢南柯低声道:“李家和杨家在里面对峙呢,覃大人和李捕头也在,如今两件案子并案,李老爷和伯爷都争执谁家孩子的罪责更重,两位夫人嘛,心底恨得咬牙切齿,又拧不过两家家主,说着说着便哭呢。” 戚浔早听见熟悉的声音传出,猜到是李杨两家来衙门议案了,“意思李老爷和伯爷要案子轻判?” 谢南柯颔首,“到底是亲生的,还是想留姓名,不过呢,我看很难,庞氏是官门出身,他父亲虽然致仕,但是在京中有不少故旧,至于彭氏,你知道的,宫里的淑嫔娘娘自然是帮着彭氏说话的。” 京城中权门贵胄的案子从没有好处置的,大理寺就算罪证齐全,也终究要被各方牵绊,其中利害关系繁杂,不是一两句可说得清的。 戚浔侧耳听屋内对谈,只听杨瑞有气无力的道:“若非你家李赫先想谋害李聪,杨松又怎会受其引诱?” 李桦不甘示弱,“李赫头次只是一时冲动,后面害人的法子,可都是杨松想的,不愧是伯府公子,就是要比一般人聪明,谋害我家李聪之时,可是连官府都哄骗过去了!” “那也是李赫唆使的!他才是罪魁祸首,且他心狠手辣,我的梧儿被他生生溺死,是哪般心肠,才能眼睁睁看着个毫无仇怨之人在自己手中断气……” 戚浔听得摇头,心道今日宋怀瑾和覃文州必定头大如斗,她悄摸的往后院去,又帮着魏文修写了半日名册。 李杨两家当堂对峙,最终也未有个结果,反倒将庞氏和彭氏气的不轻,是被丫头们搀着离开大理寺的,宋怀瑾和覃文州应付半晌,将所有罪证卷宗送到刑部和御史台,准备三法司会审,与此同时,这桩合作杀人的案子不知怎么传到了坊间,没过几日,连讲述此案的传奇话本都出来了。 戚浔怕张伯时辰不够,足足等够五日才又朝着永康坊而去,此番未至面馆,径直趁着夜色到了糕点铺子内,一进门张伯便道:“这几日陆家小姐那边遭了些变故,暂不好出门,商量来去,定在清明那晚碰面,小姐觉得如何?” 清明那日若无要案,衙门可沐休一日,戚浔觉得此日甚好,“就这般定下,可知是出了什么变故?” “这个他们的人没说,不过应该和当年的案子无关,也并非暴露了行踪,您放心便是。” 时节已快到三月下旬,清明便是半月之后,戚浔想到三人身世,再想到清明本该是祭祖之日,心底一时染上几分凄然,“那便好,今年清明,还是劳烦张伯帮忙准备。” 张伯叹着气点头,“老奴早就安排好了,您安心。” 戚浔也不敢久留,得了信便归家,她今日来铺子来的勤,生怕会叫周围商贩们眼熟,出了巷子,又去不远处的花鸟市上给家里草龟买了些新鲜小鱼虾方才回去。 到了三月二十五这日,三法司才将杨梧和李聪的案子审定,如谢南柯所料的那般,最终李赫和杨松被定了死罪。 大周律法严苛,尤其对有违人伦之行,更是法不容情,此案为兄弟相残,再加上谢南柯猜测的些许内情,几乎没有轻判的可能。 大理寺众人知晓结果,都有些唏嘘,本来两家皆是两个孩子,极是美满,却只因父母偏颇,酿成如此惨祸,此间,李桦和杨瑞惧内,庞氏和彭氏又非良善之辈,只是最终害死了亲生孩子,而她二人年事已高,再难得一儿半女,后半辈子只怕也要在悔痛和怨恨之中度过,好好的两大家子,说是家破人亡也不为过。 案子因在伯府,连建章帝也得了消息,后三法司会审,亦得面圣禀告,宋怀瑾从宫中回衙门,春风满面,进门便道:“案子了了,且未用到半月,圣上今日对咱们多有嘉奖,覃大人为表谢意,说要请咱们去醉仙楼庆功,大家准备准备!” 醉仙楼是东市上最有名的酒肆,王肃等人一听皆双眸放光,周蔚喜道:“覃大人和衙门的弟兄也一起吗?” 宋怀瑾道:“覃大人和李捕头会来,其他人不知,或许会另择日子,此案咱们乃是主力,今日你们敞开了吃喝,覃大人付账!” 众人笑闹起来,等到了时辰,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醉仙楼去,待到东市,已是华灯初上,覃文州和李廉在楼中雅间相候,因是人多,相连的两个雅间都被包下,戚浔本想跟着王肃他们在隔壁落座,却被覃文州叫到了自己桌上。 覃文州笑呵呵的道:“那边挤得慌,你跟着我们还不必受他们吵闹。” 这桌子上只坐了六人,眼看着还空着一个位子,戚浔问道:“还有谁未来吗?” 覃文州高深莫测的一笑,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覃文州一听,立刻起身去开门,大家都不解谁人令他如此殷勤,待开门后看到傅玦,众人才做恍然。 满屋子人都起来行礼,林巍几个将傅玦推进来,傅玦温声道:“不必多礼,覃大人盛情难却,本王来凑个热闹罢了。” 覃文州道:“话可不能这样说,王爷当日令我们去查李家在城西的产业,是早早就想到了关窍的,如今这案子了了,也有王爷的功劳。” 其他人纷纷附和,覃文州撤掉座椅,让傅玦入席在上首位上,戚浔正好在傅玦对面。 美酒佳肴送入雅间,覃文州令李廉倒酒,到了戚浔这儿,戚浔忙将酒杯捂住,“李捕头,我不胜酒力,以茶代酒吧。” 李廉看向覃文州,覃文州看向傅玦,傅玦道:“女儿家便莫要饮酒了,放她饮茶吧。” 李廉得令,戚浔大大的松了口气。 席间戚浔少言寡语,傅玦几人谈论朝政,她身份末等,不便插话,只吃个尽兴,傅玦在对面瞧的真切,眼底笑意分明,不多时楼中小厮来送茶点,开门之时,外头走过两道身影,那人本已走过,却又忽然倒转回来,竟是孙菱! 她惊讶道:“傅玦哥哥,覃大人?你们怎么在此,宋少卿,戚浔,你们都在……” 她大步进门,除了傅玦,其他几人都站了起来,覃文州一番解释,孙菱才知衙门破了定安伯府的案子,她忙道:“此案我也略有耳闻,也真是叫人遗憾。” 覃文州又问:“郡主此来是……” 孙菱黛眉微蹙,“我们几个姐妹有约,可如今有人失约未至,我们还在等她呢。”见众人都站着与她说话,傅玦也神色淡淡,孙菱便觉自己有些多余,“好了,我不打扰你们了,傅玦哥哥,我哥哥又离京了,等他回来请你过府玩。” 她正要走,傅玦却问,“是什么差事又离京了?” 孙菱有些茫然,“这个我也不知,好像是南边又有什么事,走了几日了,他的差事我都不懂的,说不定又是什么案子。” 傅玦颔首,孙菱这才离开,再落座后,戚浔便有些心不在焉,孙律本就在追查卫陆宁三家的旧案,按照魏文修和孙菱所言,孙律当是去大理寺取过卷宗后便离京了,莫非查到了当年在禹州换身份的线索? 她心跳的有些快,一抬眼,却对上傅玦打量的目光,她背脊一直,忙露出个笑来,傅玦的目光却有些复杂,他适才饮了酒,瞳底映着烛火,微芒潋滟,一错不错的望着戚浔,仿佛洞悉了什么。 戚浔心弦紧涩,正觉不安,傅玦又转眸与覃文州说话,唇角挂着笑,俊逸的五官闲适和煦,很是给人温文如玉之感。 多亏傅玦给的药,她脸颊上的伤已淡的只剩一道浅浅的印痕,再有几日,便能全消了,她望着傅玦笑谈模样,在戒备与感激之间,一颗心没着没落。 酒过三巡,周蔚几个过来敬酒后提出告辞,戚浔也忙不迭起身,宋怀瑾和覃文州都未强留,几人便当先告辞下了楼。 天色已晚,戚浔刚上马背,周蔚便道:“戚浔,可要送你归家?顺带看看你那草龟?” 戚浔轻嗤一声,“别了,我回家的路上有一段摸黑的道,那几家人院里还养着大狗,我只怕你到时候吓得晚上做噩梦,明天衙门见吧——” “哎,你这人——” 戚浔催马而走,谢南柯带着几分醉意望向戚浔的方向,狐疑的道:“戚浔这丫头,平日里与咋们也很是推心置腹的,怎么这会儿怪怪的……” 周蔚抓了抓脑袋,“都拒绝我好几次了,或许是姑娘家不好意思吧。” 几人皆是微醺,各自告辞后散去,第二日无差事,皆是睡饱足后午时才至衙门,案子定了,清风茶楼果真不再要那大石缸,宋怀瑾大手一挥,令众人将石缸放在后院一角,又让周蔚往那石缸里栽种水芙蓉,全当给衙门里添了一处景致。 周蔚想到这石缸的来历,心底发毛,且他哪里会栽种水芙蓉啊,他进大理寺之前是富贵堆里养出的小少爷,别说水芙蓉了,便是连花草都没养过。 关键时刻,戚浔出马,趁着无差事在身,吩咐周蔚备下底沙、基肥以及塘泥,自己去集市上买莲藕根,用了两日将这些备齐,第三日上二人便开始种花,养荷花颇要些诀窍,先将底沙铺个三寸,又填入基肥和塘泥,再将藕节种入,还要看腰节藕芽,如此忙活了几日,才堪堪种好。 此时时节已入四月,距离清明越来越近,戚浔想着清明之约很是期盼,眼看着近日无差,可得沐休,更觉赴约稳妥,可万万没想到初二这日下午,众人都在班房待值,李廉再度火急火燎的来了大理寺。 宋怀瑾将众人招至院中,李廉语速疾快的道:“长乐郡主在城东芷园发现发现了一具腐烂女尸,怀疑是此前失踪的淮阳侯府二小姐,她要令大理寺勘察此案,你们准备准备随我去芷园——” 众人一惊,怎么是长乐郡主发现的?! 戚浔则有些怔忪,“案发在芷园吗……” 这时宋怀瑾狐疑道:“芷园不是隶属皇家,不允他人进去吗?” 李廉叹道:“当年瑶华之乱后的确收回了,已荒废多年,可今年过年之后,皇室要改建芷园,如今其内匠人出入造景,并未如何设防,谁也不知那里怎会出现女尸。”他又看向发愣的戚浔,“长乐郡主点名要你验尸,快去拿箱笼去——” 戚浔不敢轻慢,立刻转身往班房走,她没想到,回京几年,第一次回芷园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五重怨01 五重怨01 从大理寺出发一路往东, 没多时便靠近了京城中最为矜贵的安政坊,安政坊紧邻皇城, 占地颇大, 其中宅邸园景错落,大都为皇家御赐,而但凡排的上名号的宗亲王侯, 皆在这安政坊之中住着, 坊间有句笑言,说烧十辈子高香, 也难有住在安政坊的亲戚。 李廉随着大理寺众人催马赶往案发之地, 边走边道:“今日长乐郡主和几个公子小姐去芷园游园, 却没想到发现了女尸, 而那女尸已生尸变, 唯有衣裳瞧着眼熟, 长乐郡主和另外几位小姐说,很像是淮阳侯府二小姐。” “报官之人到了衙门,我自不敢轻慢, 带着人到芷园, 长乐郡主却点名要大理寺去查, 还要让戚浔验尸, 这案子牵扯不少, 正好交给你们我们也少些为难。” 宋怀瑾狐疑,“你那会儿说淮阳侯府二小姐失踪了, 这是怎么个说法?” 李廉道:“淮阳侯府二小姐已七日未曾归府了, 长乐郡主说, 前次本与她相约醉仙楼,可她却失约了, 她派人去淮阳侯府问,也未问出个所以然来,她便以为是二小姐自己闹别扭懒得见人,便未放在心上。” 宋怀瑾一听,自然想起来,“那日长乐郡主在醉仙楼不是遇见我们了?她当时说要等的人,便是侯府二小姐?” 李廉应是,“就是那天!” 那日乃是三月二十六,今日却已是四月初二,中间隔了六日,宋怀瑾拧眉,“先去看看再说,还不一定就是侯府二小姐呢。” 一行人快马加鞭,没多时便入百桂街,安政坊寸土寸金,而这百桂街,更合了一个“贵”字,长街两侧,无一不是高门大院,一路走过,“敕造”的门额牌匾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长街宽敞明净,少有路人来往,他们下意识放慢马速,生怕惊了宅中贵人。 待转了个弯,忽而一栋废弃的府邸映入了众人眼帘,大理寺寻常办案,少有往安政坊来的,自然也不熟门户,而这废弃的宅邸早被摘了牌匾,颓唐之象,在一众煊赫巍峨的高门大院之中显得突兀又凄凉。 周蔚还是头次来安政坊,见状奇怪道:“这宅子怎空着无人住?不是说安政坊的宅子都被圣上赐给臣下了吗?” 宋怀瑾叹道:“这一家啊,这是芷园的旧主人,从前的永信侯府,瑶华之乱后,那几家都被抄家了,只听说陆家将军府大宅如今已经换了主人,另外两家似乎都是空着的,据说是当年牵连甚广,这两家死的下人极多,宅中怨气太重。” 周蔚长长的“哦”了一声,“原来芷园从前是永信侯家的园子?!” “可不是,前面就是芷园了!” 周蔚惊讶极了,忍不住低声道:“在这安政坊,除了一座大宅,还有那么大一个园子,从前的永信侯府是何等的尊荣——” 宋怀瑾瞪他一眼,又警示一般的对其他人道:“咱们是来查案的,这些旧事大家可提都不要提。” 众人齐齐应声,又往前走了一射之地,一座荒废的园林便映入了众人眼帘。 园门大开,门口停着数辆车马,每一辆车马都华贵慑人,更有成群的小厮奴仆守在外面,宋怀瑾面色一肃,带着大理寺众人进了园子。 四月已是春末夏初,一入芷园,便见满目葱茏,这座园子连接着永信侯府侧门,当年永信侯府抄家之后,园子也被皇家收回,这些年无人入住,芷园便也空置下来,每年也只有到了年末,内府清点产业时,才派几个人来稍作打理。 目之所及的亭台楼阁苔色颓败,当年为京城人称道的芷园八景也大都被杂树蒿草裹藏,幸而此园重建有些时日,西面的汀兰湖被清理出来,临湖景致尚可一观。 孙菱等人发现尸体的地方,便是在汀兰湖畔,李廉在前带路,众人步伐都是疾快,偶然能看到几个袍衫脏污的工匠站在远处窃窃私语,显然被今日的阵仗惊着了。 戚浔提着箱笼行在人堆里,周蔚东张西望的打量园子,此时忍不住落后一步,“你怎么闷闷的?” 戚浔抿唇,“想这案子,你没看少卿大人也严阵以待呢,待会儿只怕不好应付。” 周蔚摸了摸鼻尖,也跟着肃了神色。 离的老远,戚浔便看到一群衣香鬓影的公子小姐们聚在湖边的长亭里,一片衣香鬓影之间,戚浔认出了披着红斗篷的孙菱,她正与两个看着年长些的男女说话,而就在她身前不远处,戚浔愕然的看到了傅玦的背影! 长亭中有人看到他们,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大理寺的人来了!” 所有人都看过来,傅玦缓缓转了轮椅,也往他们这边瞧,宋怀瑾看到他也在,有些意外,连忙上前去见礼。 孙菱也上前道:“你们可来了!傅玦哥哥的王府就隔了几条街,我六神无主,便也将他喊来了。” 孙菱一脸惊慌未定,其他公子小姐也都惊吓的不轻,宋怀瑾沉声道:“郡主慢慢说,尸体在何处?你们又是如何发现的?” 孙菱呼吸有些急促,“尸体在那边的假山里,是我们适才来此游玩,想去假山山洞里看看发现的,先是有人闻到了腐臭之位,还以为是有什么猫猫狗狗死在里面,可没想到——” 她话没说完,一旁盛装华服的妇人插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芙儿,她好端端的来这里做什么!” 宋怀瑾不认识这人,傅玦看了一眼戚浔,出声道:“这是淮阳侯与淮阳侯夫人,孙菱怀疑死者是侯府二小姐,且侯府离此处不远,便也去叫人通知他们,我们都刚到。” 大理寺的人不知这二人名头,戚浔却再知道不过,适才李廉便提过淮阳侯府,可戚浔没想到他们来的比大理寺还快!而那日遇见的两个妇人并未跟在他们身边,因此淮阳侯夫妻并不认得戚浔,只见她是个女子,对她多有打量。 淮阳侯夫人钱氏年不至四十,容色端华明艳,而她生的一双吊梢凤眼,开口时语声强硬独断,果然与传言之中相差无几,有这样的主人,自然才有敢当街掳人的仆从。 一旁的淮阳侯余明堂相较之下则要温文些,他广袖长袍,负手而立,乍看之下有些凛然况味,然而往仔细了瞧,便能瞧出眼下因纵情酒色而生的青黑之色。 他往孙菱说的假山方向看,很是紧张的道:“芙儿是不可能一个人来这般荒芜之地的,可是……可是她已经好几日不回家了。” 钱氏显然也是担心的,想看却又十分畏怕,又侥幸的想,这绝不可能是余月芙出事,这时孙菱摇头道:“我虽然未看清脸,可认得那件宫裙,那宫裙,还是上月我们一起去锦绣坊裁的,除非,除非还有别人裁了一模一样的宫裙。” 多说无益,宋怀瑾望向远处,“请郡主带路——” 孙菱深吸口气,往不远处的湖边假山而去,汀兰湖的湖水尚算清澈,岸边的假山未曾损毁,却暂未置景,如今光秃秃的还生着些杂草。 沿着湖边小径行至假山旁,孙菱指着黑幽幽的入口,颤声道:“就、就在里面——” 她很是害怕,这时,跟上来一个天青斗篷的姑娘和一个蓝袍公子,那姑娘先开口道:“菱儿,我们来陪你——” 这姑娘走到孙菱身边,那蓝袍公子又大着胆子走在最前头,孙菱便拉着姑娘的手跟在他身后进去,边走边道:“这里头有三条主路,路上共有十三四个出口,我们今日,是听说园景恢复了大半,才来游园,怎么也想不到会遇上这种事。” 芷园正是以太湖石堆叠的假山而闻名,假山临湖而建,绕了大半个湖畔,奇峰险峻,迂回曲折,又分上下两层,三条主路被石壁隔开,交错起伏,再有支路岔道无数,光出口便有十多个,假山下是通往永信侯府方向的活水暗渠,行走之间,能听到脚下有潺潺水声,偶至险要之处,甚至能看到丈余下的暗流。 入假山如入迷宫,洞中昏暗,至峰顶有间隙处才得天光照进,明暗错落,回环迂折,再加上几段路陡峭邻水,更添了险奇野趣,入园者莫不至此攀玩。 发现尸体之地距离最西侧的入口并不远,最前那蓝袍公子走至一处即将下行之地驻足,往前一指,“就在下面一点——” 宋怀瑾掏出火折子点亮,“你们在此等着便是。” 言毕带着其他人往前,戚浔亦提着箱笼跟了上去,刚走了几步,她便嗅到了一阵腐臭味,假山山洞里小道迂回,遇见天顶缝隙或是靠近出口,便通风极好,若前后曲折闭塞,则给人窒闷之感,他们下行至一处低洼犄角,一眼看到了死者的尸体。 火折子的光亮照亮方寸之地,着一袭粉色袍衫的女尸靠坐在石壁凹陷处,这样昏暗的角落,便是个活人躲藏在此都要将人吓得失魂,更莫要说还是一具女尸! 尸体一看便已死亡多日,死者头脸布满青紫瘢痕,略显肿胀,紫色的树枝状血脉在颈部和面颊上蔓延,不似人形,再加上此处光线实在昏暗,乍看上去,像个死人出殡时身着彩衣的纸扎人,山洞里凉意颇重,此处就更是阴森渗人。 宋怀瑾嫌火折子不够亮,便道:“太暗了,出去找火把来!” 王肃应声而去,众人开始打量这处洼地。 这是一处岔道,先下行,走过一段嶙峋甬道复又上行,上行后是只容一人通过的逼仄石门,石门之后才又回到主道。 此岔道平添奇趣,女尸所在之地亦在视线盲区,且因极不好走,除了胆子格外大又手脚利落的,只怕无人会往此处来,这一点,只需从小道间保存完好的青苔便可看出。 洼地二尺来宽,能容下的人不多,戚浔将箱笼放在角落,先去看地上的青苔,片刻,又去看死者伸着的腿脚,“往石门去的方向,地上青苔未有被踩踏过的痕迹,死者的鞋底,也没有沾上来路苔色,她应当是死后被人送入此地的。” 她说完给自己戴上面巾护手,就那般欺近死者靠着石壁的上半身,又拉了拉死者的衣领,去看她脖颈和头脸,孙菱三人虽然害怕未曾下来,却也对底下有些好奇,三人往下探看,便见戚浔毫不避讳的靠近女尸,当下都倒吸一口凉气。 绿衣姑娘轻声道:“这便是你说的大理寺女仵作?” 孙菱应是,“前几日定安伯府的案子也是她们破的……” 后面跟着的淮阳侯和淮阳侯夫人白着脸也往下看,淮阳侯夫人虽然笃信不可能是自家女儿,可越是靠近此处,她心底越是害怕,此刻紧紧抓着淮阳侯的手,只恨不能立刻逃离此处。 戚浔查看完,又看到了死者手腕上的玉镯,她用了巧劲将玉镯褪下,垫了一块草纸递给周蔚,“拿上去让淮阳侯看看,看看认不认得此物——” 周蔚几步爬上去,对着淮阳侯夫妻一亮,“你们看看,可认得此物?” 余明堂对这些饰物难以分辨,钱氏却眼瞳一颤,她近前一步,面上先是不敢置信,继而悲痛汹涌而来,猛地唤一声“芙儿”身子便软倒下来! 余明堂一把将人扶住,“夫人!这当真是芙儿之物?” 钱氏片刻前还绝不信是自家女儿出事,此刻却不能不认眼前的镯子,她撑着余明堂的手臂站好,踉踉跄跄的往洼地处下行,还未走到跟前,脚下一滑直跌在地上,她愣愣的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女尸,瞬间涌出了眼泪! 旁人再认不出余月芙,她做为母亲怎可能认不出?!她的衣饰,她的耳坠,发髻上的发簪,每一样都是她亲手置办,她怎能认不出! “芙儿……芙儿……” 片刻前还端容迫人的钱氏什么也顾不上了,手脚并用的朝死者尸体爬过来,可爬到跟前,望着亦没了人样的死者,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只无错的抚摸她的肩臂,凄声苦唤,“芙儿,我的芙儿,怎会……芙儿……母亲来了……” 余明堂也急奔下来,他亦认出余月芙的身形和装扮,当下惊愣住,只等钱氏要将死者揽入怀中,他才痛声上前,“怎会真是芙儿!” 钱氏悲哭不住,也不忌讳死者尸身腐败,宋怀瑾见惯了这等场面,也不禁叹然,上前劝道:“夫人,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我们的仵作要验尸,要知道小姐是否是被人谋害致死,若是,便要找出谋害小姐的凶手才是。” 钱氏已失了心智,只抱着余月芙不放,余明堂悲痛难当,却比她多些理智,在旁劝慰了半晌,钱氏才悲戚的道:“芙儿一定是被人害死的,一定是!她绝不会独自来这等荒僻之地,她是被谋害的!是谁如此狠毒的害她,我的芙儿……”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要晕厥过去,余明堂连忙将人架起,又叫了后面跟随的侍婢过来扶人,连拖带拽的将人带了上去,孙菱三人站在路口,也都眼眶微红。 宋怀瑾叫来谢南柯吩咐,“你上去将人劝出去,莫叫再进来了,要看遗容,等此处检查完了将尸体送回义庄再看。” 谢南柯明白,忙上去劝人,这时王肃从外头回来,手中拿着两支火把,一下子将整个甬道照的亮如白昼,“是从园内工匠那处拿的,他们说如今园子这两日一共有三十来人做工,园子修建是礼部主事,不过管修葺的主簿并不会每日都来,寻常此处是他们的工头主事。” “这湖边是最早清理完的,如今在整饬东边的两座亭阁,还说晚上也只是随意关上正门,并不落锁,也无人看守,因平日里也没人敢随便进来,他们寻常没功夫到处走动,都不知假山里何时有了死人。” 言毕他又道:“临江王在外等消息,覃大人也来了,这案子又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戚浔重新查验死者衣物,此时方才想到这假山内崎岖,傅玦的轮椅是进不来的,她一时有些叹然,也不知傅玦是如何忍受做轮椅的不便的。 很快,她定下心思道:“死者颈部有勒痕,初步判断是窒息而死,死亡时间在六日以上,因此地潮气重,加快了尸体腐烂,身上其他地方不见外伤,衣服和鞋子上,除了靠坐之地,也不见脏污磨损,推断是死后被背进来或者抱进来的。” 宋怀瑾眸色一沉,“在这般昏暗崎岖之地行走,还没将人摔在地上,凶手是个男人?” 戚浔也表示认同,“死者颈部勒痕极深,凶手的力气的确不小。”她又抬头看着处隐蔽之地,“如今园子里常有匠人来往,凶手行凶之后,应当是故意将死者带入此处隐藏,或许是抱有侥幸,想让死者晚几日被发现,若非郡主他们来游园,只怕一时半会儿当真还发现不了。” 周蔚上去又下来,又往那石门处看,这时道:“这地方太过隐蔽了,我看这人是来过这假山,且十分熟悉此地的,刚才我上去顺着外间的主道又走了一段,附近没有哪一处比这里更好藏尸。” 宋怀瑾赞同点头,随后又退回几步,朝还等着的孙菱几个人道:“郡主,你们今日可是第一次来?” 孙菱摇头,“并非第一次,应该算第三次了!” 宋怀瑾拧眉,“请郡主细说,前两次可有二小姐跟着同来?” “是同来的。”孙菱抿唇道:“芷园空置多年,早前我们都知道此处景致极好,因此年后开园重建没多久,我们便来过,当时园内主道都未修葺好,四处都是堆积的木料,湖内也多淤泥,唯独这假山这么多年没什么损毁,当日我们就来此处探幽过。” “那是何时?” “上元节之后,应该是……正月二十前后。” 一旁的绿衣姑娘道:“是正月二十一吧,因为第二天是我姐姐的生辰,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白日与你们同游此处,下午回府专门去给她做贺生辰的准备了。” 那蓝袍公子道:“玉萝说得对,我也记得是二十一。” 孙菱便对宋怀瑾道:“那便是二十一那日了。” 正在验尸的戚浔敏锐的捕捉到“玉萝”二字,只觉这名字似曾相识,似乎在何处听到过,这时宋怀瑾又问:“那第二次呢?” 见宋怀瑾文案,戚浔也不多做思量,只听孙菱答道:“是上个月月初,三月初四,当日我们是听说园景已有几处修好了,因第一次并未尽兴,便相约而来,那次也有月芙和我们几个,且我们也来假山里走过一遭。” 宋怀瑾忙道:“我会派个人细细问郡主,烦请郡主辛苦一二。” 孙菱哽声道:“应该的,我们与月芙相交多年,自该帮忙。” 宋怀瑾指了朱赟去问他们几人,又吩咐将外面的公子小姐们都问一遍,这芷园空置多年,期间几乎没有人来此游玩,而凶手偏偏对假山内路线颇为熟悉,或许便是与他们同游过山洞之人。 而余月芙年纪轻轻,能谋害她的,亦皆有可能是同龄之人。 这时戚浔也站起身来,“大人,可以将尸体带回义庄了,要在义庄细验。” 宋怀瑾应是,吩咐人近来抬尸,待尸体抬走,戚浔又仔细查看尸体靠坐之地,她若有所思,宋怀瑾见状问:“还有何疑问?” 戚浔道:“大人有没有觉得,死者靠坐的模样十分规整,好似被凶手特意摆弄过。” 宋怀瑾点头,“确有此感。” 戚浔道:“若是有深仇大恨,且只是为了藏尸,大抵会将尸体囫囵塞在凹陷处,可眼下却叫人觉得,凶手将死者安放在此,好似她只是在入睡,还为她整理过遗容,凶手可能是她相熟之人,又或者,凶手下手之后心怀愧疚。” 宋怀瑾颔首,“要查的,她年纪小,身份尊贵,寻常人也不可能将她带至此处,且她为何来芷园,也要深究。” 尸体被送出,戚浔也褪下面巾护手提了箱笼出去,刚走到出口,便听外面哭声震天,是钱氏趴在抬尸体的担架上嚎哭,其他的公子小姐围看过来,男子们红了眼眶,姑娘也忍不住低低啜泣,余明堂在旁一边劝钱氏一边抹眼泪。 宋怀瑾上前:“夫人,眼下要将小姐的遗体送往义庄验尸,已经确定,小姐是被人谋害了。” 钱氏悲痛之中又生恨意,她抬眸看向周围众人,哑声道:“是谁?!是你们谁害死了芙儿,她与你们都相熟,也只和你们一起来过此处,是你们谁害了她?” 众人本是为余月芙悲痛,一听此言,各个面露骇然,谁也不想惹上杀人凶手的名头,孙菱是众人之中出身最为尊贵的,此时红着眼睛上前道:“伯母,芙儿既是被人害死,官府自然会调查的,我们之中谁若有疑,自然也不会姑息,我们也定会帮着衙门早日寻出谋害芙儿的凶手……” 其他人跟着附和,钱氏却不甘心,她目光灼灼扫过在场的几个年轻公子,似乎就怀疑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害了余月芙,这一下,同行的五六个青年人人自危。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就在钱氏想让这几人证明清白之时,远处走来一行人,孙菱看过去,惊喜的道:“伯母,您看,长公主殿下来了——” 五重怨02 五重怨02 宁阳长公主名赵沅, 是已逝建元帝与当今太后之长女,建章帝的亲姐姐, 出生起便是大周最得宠的公主, 十六年前招永定侯世子秦瞻为驸马,夫妻二人膝下虽无儿女,却恩爱至今。 她盛装走在前, 驸马秦瞻陪在侧, 身后又跟着四五仆从,看到这边人群聚集, 她径直朝长亭而来, 孙菱忙快步迎上去! “公主殿下——” 赵沅生的貌美端华, 虽是年过而立, 却因保养得宜, 看起来就像是孙菱的姐姐辈, 她点点头看向钱氏的方向,“当真是月芙?” 孙菱哑声道:“是,是月芙, 且仵作验了遗体, 是被人谋害致死。” 赵沅沉了眉目, 一入长亭, 除傅玦外, 其他人皆跪倒在地,钱氏悲痛欲绝, 不曾行礼, 只余明堂对她拱了拱手。 赵沅道了声免礼, 径直走到了钱氏身边去,余月芙的遗体躺在担架上, 大理寺按例盖了一张棉布,钱氏将棉布拉开,露出余月芙青紫肿胀的脸,看着很有些骇人。 “静姝……” 静姝是钱氏闺名,钱氏虽然比赵沅年长几岁,却因是县主之身,少时常入宫做赵沅的玩伴,因此二人颇有情谊。 钱氏满脸挂泪的看向赵沅,“殿下……芙儿……芙儿被人害死了!” 她哭声凄楚,赵沅抬手拂了拂她发顶,“好端端的,怎会生这般意外?几日前你见我之时,还只是说芙儿在与你们闹别扭……” 钱氏呜咽道:“我不会知如此,若知这般,我便随了她之意,我……” 她面上悔痛颇多,赵沅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你节哀顺变,芙儿在天之灵看着,如今要早些将谋害她的人找出来才好。” 钱氏不住的摇头,很是舍不得余月芙,赵沅又道:“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吧,临江王亦在此,便让大理寺与刑部一起查芙儿的案子,必定能尽早给你个交代,也好让芙儿泉下安息。” 钱氏呜呜哭着不语,余明堂见状便知她已有几分被说动,忙上前将余月芙的面容盖住,又令大理寺差吏将人抬走,钱氏捂着胸口泪如雨下。 赵沅沉沉叹气,又看向傅玦,“傅玦,你既在此,此案交予你们刑部与大理寺同查,你觉得如何?” 傅玦颔首,“便听公主安排。” 赵沅这时又看向宋怀瑾,还未开口,先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后面站着的戚浔,在她打量戚浔之时,孙菱忙道:“公主殿下,这位便是我与您说过的大理寺女仵作戚浔,此番芙儿出事,让她来验尸是最好不过。” 赵沅眉头微抬,目光不移,孙菱见状便道:“戚浔,快上前来拜见公主殿下。” 戚浔手提箱笼,快步上前,掀袍跪地,“卑职拜见长公主殿下。” 赵沅看着她,“抬起头来。” 戚浔微微抬首,赵沅顿时眯了迷眸子,“我听菱儿说你验尸之术极是精湛,胜过许多衙门的男子仵作,更未想到你模样也生的这样好。” 戚浔又垂眸,“郡主谬赞,卑职不敢当。” 赵沅牵唇,“没有什么不敢当的,大周的衙门里没有女子为吏,你能在大理寺当差,自然要远胜过旁人许多才能留到现在,这是极好的,你在给其他女子做表率,让她们知晓,再如何坎坷的命途,也总有出路,并非只有依靠男人或是出卖自己才可度日。” 她忽而又问:“我听孙菱说,你身在罪籍?” 戚浔心底发紧,傅玦此时道:“公主,前次白石县的案子是她跟着我去查办,回京之后,我论功行赏,已替她除了罪籍,您不必操心此事。” “白石县的案子也是你去验尸的?”赵沅眼底有些激赏之色,又笑着看傅玦,“你倒是赏罚分明,菱儿此前提了几次,我还当能来做回好人。” 傅玦但笑不语,赵沅又看了一眼身边侍婢,那侍婢上前,稳稳将戚浔扶了起来,赵沅这时平视着戚浔道:“既得良籍,往后便是大理寺的正经差役,我知仵作这行当颇受非议,只望你不畏世俗,一展所长,多替枉死之人伸冤,待到将来世间女子也能登天子堂时,你的名讳,或许还能在史册上留下一笔。” 戚浔忍不住抬眸看赵沅,只见她五官明艳,双眸灼灼,又带天之骄女的傲然与英气,瞧见戚浔直视她,不仅不觉冒犯,反而露出鼓励般的笑意,一时令戚浔心潮也激动起来,她敛眸应声,“是,卑职必定兢兢业业,不负公主所望!” 赵沅在大周,是除了太后和皇后之外最为尊贵的女子,她不喜“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崇尚女子不拘于后宅,又在大周各处开办女学,想令天下女子认字读书开宗明智,享受与男子一般的教养。 她甚至倡导女子参加科举,因此十分不得朝中老臣们喜欢,戚浔在京中几年,早已听过不少她的传闻,对这位遥不可及的长公主殿下,她心底颇为崇敬。 虽然不知何时女子才能入朝为官,可她今日此言,便是莫大期许,戚浔本就觉得仵作这一行当颇有功德,如今得了赵沅的肯定与鼓励,更觉手中箱笼沉甸甸的,一时甚至忘了自己罪族逃犯的身份,只想像赵沅说的那般投身谳狱大业。 赵沅又看向宋怀瑾,宋怀瑾常在朝中行走,早就见过赵沅数回,只听赵沅叮嘱道:“宋少卿,此案你们大理寺与刑部密查,最好莫要太过张扬。” 受害者是侯门小姐,宋怀瑾自然省得,他恭敬应下,赵沅便又去劝慰钱氏,钱氏哭着道:“要将芙儿送去义庄?那我和侯爷也去——” 见她恢复了几分理智,赵沅问宋怀瑾,“如何安排?” 宋怀瑾道:“去义庄,先让戚浔细细验尸,看看有无与凶手有关的线索,还有些许问题要问侯爷和夫人。” 赵沅颔首,“如此也好。” 宋怀瑾遂指派大理寺众人,先留人在园中看守案发之地,又去查问工匠和今日同行诸人,待安排完了,孙菱也道:“那我也一道去义庄看看。” 赵沅倒是赞同,“得了什么消息,速速告知于我。” 长公主府也在安政坊中,她本不必亲自前来,却又对死人之事颇为牵挂,待安抚好钱氏和余明堂,方才摆驾回府,驸马秦瞻在旁负手跟着,像是习惯了她这些操心之行。 待二人离开,谢南柯也问完了这些公子小姐的证词,宋怀瑾道:“今日诸位先行回府,这两日最好莫要离京,若是需要查问什么,我们可能随时去府上找你们。” 他说完此言,带着戚浔朝外走,林巍推着傅玦在后,孙菱便跟在他轮椅旁,“傅玦哥哥,你说可能是谁害了芙儿呢?” 傅玦道:“眼下暂无头绪,你可知她与谁有过过节吗?” 孙菱摇头,“我们这些人里面,大都算是与她交好,她性子也不差的,想不出来谁会对她下杀手。” 出了园门,众人各自上车马,一起往城南义庄而去,路过旧永信侯府时,戚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从安政坊去义庄要走小半个时辰,至义庄外时天色已不早,余月芙的遗体已经安置在了后堂之中,淮阳侯和淮阳侯夫人跟着进正堂,宋怀瑾道:“侯爷和夫人在外等候吧,里头有了什么线索,自会告知我们。” 戚浔带着周蔚进后堂验尸,外间众人落座,宋怀瑾问道:“侯爷和夫人请节哀,眼下我要问些和二小姐有关之事,还请两位知无不言。” 钱氏无声流着眼泪,余明堂道:“你只管问便是。” 宋怀瑾便道:“二小姐是哪日离开的侯府?” “三月二十五晚上。” 宋怀瑾蹙眉,“二十五晚上便离家了?” 余明堂叹了口气,“当天晚上我们和她生了些争执,她一气之下跑出去了,她性子烈,寻常说一不二的,和我们犟我们也宠着,那天晚上实在太气了,便一起说了她。” “那后来,她跑了这么久你们也没找到?还有,可能问问是因何事争吵吗?” 余明堂看向钱氏,大理寺的问询越发令钱氏清醒几分,她不得不接受女儿被人谋害死的事实,于是哽咽道:“她从前也有一气之下跑走的,要么是去几个亲族家,要么便是去找几个手帕交游玩,更甚者跑去城外庄子上小住半月,那夜我们气的狠了,便没立刻派人跟出去找。” “且我知道她三月二十六那夜,和长乐郡主她们有约,便想着,白日她总要归家更衣打扮的,可谁知道第二日等了一天也没见她回来,之后二十七午间,郡主派小厮来问,说芙儿为何不曾赴约,这时我们才有些担心。” “这几日但凡想到的世交亲族家里我们都去问了,都说没见着人,城外庄子上也看了,也无人,我们也想过报官,可报官对芙儿名声不好,便暂算了,只当是芙儿此番铁了心要和我们对着干。” 钱氏说至此,又忍不住呜咽起来,“那天晚上之所以吵架,是因为……是因为芙儿不愿意我们求太后给她赐婚,她今年已经要满十八岁了,实在该许人家了,早些年她还有借口拖延,今年我们为她相看了人家,还想着求太后赐婚,也算风光将她嫁出去,可她死也不嫁,还说了许多令我们寒心的话……” 宋怀瑾和谢南柯对视一眼,一旁傅玦问道:“你们为她相看的哪家?” “相看的齐国公家的二公子齐桓,齐国公夫妻对我们芙儿也十分喜欢,两家长辈既然喜欢,小辈们又是自小相识的,我们便想着告知她此事,她一定是十分欢喜的,可没想到她却颇为着恼,仍说自己不愿嫁人。” 傅玦摩挲着指节上的伤痕,“她不愿嫁人,可是已经有了心悦之人?” 钱氏叹气,“我和她父亲也是这般做想,可我们问她,她却说没有,还说想在我们身边多留几年,眼看着双十之龄了,哪里还能再留?他的哥哥十八岁成婚,姐姐十六岁便嫁了人,如今都不在京中,我们身边就她一个,如何能放任她蹉跎时光?” 余明堂也道:“大周的姑娘家,十八九岁还未成婚的并不多,她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再等两年,哪里去找家世好品行好的孩子去?我们做父母的苦苦相劝,她却说我们只是贪图齐国公府的权势,想让齐国公帮他哥哥调回京城,如此才大吵起来。” 淮阳侯府虽是侯爵府邸,钱氏又是县主出身,可余明堂和先淮阳侯都非良臣,如此使得家族没落,余明堂如今更是无一官半职在身,长子余承平少时不学无术,后来在外做了个五品玄武将军,迟迟未能调回京中。 宋怀瑾这时道:“你们可知她平日里可曾与人结怨过?” 余明堂和钱氏对视一眼,皆是茫然,又忍不住看向对面坐着的孙菱,孙菱摊手,“我也不知,她和我们出来游玩之时,未曾见她与谁生过争执,争执都无,又怎会有人想谋害她呢?” 傅玦问她:“你们是闺中好友,你可知道她中意谁吗?” 孙菱仔细回想,片刻后再度摇头,“这个……好似也未见她对哪家公子颇为关注,她大多数时候还是与我和玉萝她们在一处。” 如此,便了无头绪,宋怀瑾问孙菱,“郡主与她相约醉仙楼是哪日?” “是三月十几便说好的,那日玉萝她们府上摆了宴席,说是府中玉茗花开了,邀我们过去赏花吃茶,当时我们几个人聚在一处,约好了二十六号醉仙楼一聚。” 宋怀瑾道:“那时候她可曾与你们吐露过什么心事?或者可曾有何反常之地?” 孙菱抿唇摇头,“这应当没有,我们聚在一处,皆是玩乐嬉闹,少有谁不快的,非要说的话,倒是三月月初一次雅集上,瞧着她有些闷闷不乐,不过那时候是因为二月里她生了一场病,整个人恹恹的,我问她,她只说在府中养病憋闷的。” 宋怀瑾和傅玦看向钱氏,钱氏道:“二月里她的确病过一场,也是去城外庄子上小住之时染了风寒,回府之后又未如何吃药,就整日躺着,躺了几日便好了。” 宋怀瑾这时又看向谢南柯,“你刚才问了那么多人,可曾有谁提到过她与人不睦?” 谢南柯摇头,“这些属下都问了,没有人说她不好的,相反的,大家都对她颇有佳评,说她性子热络豪爽,人也颇有趣味,大家很喜欢与她在一处玩闹。” 钱氏想到余月芙平日里多有娇俏可爱之时,悲从中来,忍不住的往后堂方向看,一墙之隔的后堂中,戚浔已将余月芙衣衫褪下,检查尸表。 她带着护手面巾,角落里点着祛秽香,饶是如此,也挡不住尸身腐败气味。 “勒沟在喉头下方,只有一条,成闭锁之状绕向颈后,勒沟宽,边缘和伤处磨损程度较小,上下缘有出血点,两边侧颈出现水泡——” 戚浔说至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周蔚正在帮她记录,此刻抬眸去看,只见戚浔凑在死者颈边,正仔细的看颈部的伤痕,他靠近来,“怎么了?” 戚浔头也不抬道:“勒沟磨损极小,凶器应当不是什么粗糙绳索,可勒沟之中又有些许线条痕迹,有些像……” 她一时想象不到,周蔚脑海中灵感一现,“是不是布带?布带勒人的时候,带子会紧皱在一起,便会在伤处留下线痕。” 戚浔此时方才赞赏的看他一眼,低头时一本正经的问:“你最近是不是吃了很多猪头肉?” 周蔚没反应过来,“啊?” “你脑子变灵光了。” 周蔚嘶的猛吸口气,咬牙切齿道:“你才以形补形呢!” 戚浔继续验尸,“凶器怀疑是某种布带,发带,腰带,或是绑缚用的布条,都有可能,死者手脚上并无绑缚痕迹,怀疑是凶手有计划的携带了凶器。” 周蔚边听边写,亦将戚浔的推测记录在册,这时,戚浔往死者胸腹之地和下半身查看,“死者胸腹和下半身腐败严重,已生蛆虫,其臀部和两腿后侧,也有较严重的腐烂,且瘢痕较重,应当是在死后没多久便被搬入石洞坐放,因那处洼地潮湿,加快了尸体腐烂,从这些腐烂程度来看,死者至少死亡了六日。” 周蔚往前推算,“也就是三月二十六日死的?” 戚浔应是,复又检查余月芙的双手,“指甲完好,但指甲内有淤伤,当是被勒之时挣扎所致,可凶手力大,她挣扎不脱,很快失力。” 说到此处,戚浔灵机一动去看死者衣衫,很快在死者裙摆上发现了几处与洼地青苔不同的污渍,“凶手勒死死者的位置,未生颈骨和舌骨断裂,死者是窒息而亡,因此死的时辰漫长,而勒沟印痕深,凶手当是等她彻底断气才松手,期间死者多半会软倒在地。” 那是几处赤色的印记,像是某种栽培花草的红泥,戚浔道:“园子里何处有栽培花木的红土吗?” 周蔚抓了抓脑袋,“这个还真不知道。” 戚浔将衣袍放下:“记下,下次去园子里找找。” 言毕,她将尸体反转过来,仔细检查其背部,“死者右侧肩胛骨上有一处淤伤,怀疑是凶手行凶之时所留,并且结合勒沟的弧度方向,怀疑凶手身高在死者之上,至少……高出半个头——” 她直起身子来比划,然而空手比划毫无参照,便看向周蔚,朝他勾了勾手,待周蔚走近,又道:“转过身去。” 周蔚转身,戚浔便在他身后试了试,她将手肘落在他肩胛骨位置,却发现并不好借力,于是又道:“你蹲下些。” 周蔚半蹲,戚浔再试,这才觉得好借力许多,她道:“高出半个头不止,凶手勒死死者之时,手肘在其后背借力留下这淤痕。” 她用手肘点了点周蔚背部,“正是此处。” 周蔚闻言站起身来,一转身,却朝远处门口看去,惊道:“王爷——” 戚浔闻言也朝门口看,便见傅玦不知何时进来了,他轮椅停在门口,神色莫测的看着她二人,戚浔眨了眨眼,“王爷,还未验完。” 傅玦催动轮椅靠近,“你刚才在做什么?” 他语气寻常,叫人听不出不妥,戚浔便道:“在试凶手的身量,不过这法子不太准,只能证明凶手的身高在死者之上。” 傅玦扫过尸体,又看他二人,对周蔚道:“验状给本王看看。” 周蔚忙从戚浔身边走开,待送上验状,傅玦边看边问:“所以死者极有可能是在三月二十六遇害的?” 戚浔颔首,“三月二十六到二十七之间吧,这个卑职看要去问园子里的工匠,看看白日里有没有人见到过死者,若是无人见到,那死者多半是在晚上工匠们下工之后去的,那死亡时间便在二十六日夜里。” 傅玦又将验状交回,“你继续验。” 戚浔应是,复又回到长案边,周蔚则去一边的长案边站定,准备落笔,傅玦转身出去,没走出几步忽而道:“余月芙当日与淮阳侯夫妻争吵离家,理由是不愿嫁给父母替她相看之人,我怀疑她有心仪之人,可在她衣袍饰物之中找找有无可疑之物。” 戚浔连忙应下,这边厢傅玦从后堂出来,对着钱氏殷勤的目光道:“还未验完,还不知是否要剖验,不会损毁死者遗体,你们可放心。” 钱氏和余明堂都不敢在傅玦跟前放肆,见状连忙应声,再如何不放心,也只能齐齐忍下,这时,傅玦问二人:“她除了去亲族之家,和城外的庄子,可还有别的住地?” 钱氏摇头,“再没了,除非去住客栈。” 宋怀瑾看傅玦,不解为何有此问,傅玦道:“戚浔验出,余月芙死亡时间是在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之间,可她是二十五日便离家的,这中间有一夜,不知她歇在何处。” 钱氏和余明堂显然都想不到更有可能的住地了,宋怀瑾道:“若是住客栈,也不无可能,二小姐随身可会带着银钱?” 钱氏苦笑,“不会,她寻常被照顾妥帖,不知钱银未何物,且她当日离家未带着仆从,无人帮她付银钱。” 宋怀瑾犹疑不定,“若无银钱,寻常的客栈也不会收留她,除非是自家产业,侯府可有什么客栈在京城?” 钱氏和余明堂继续摇头,宋怀瑾和傅玦相视一眼,只觉情况有些复杂,身无分文的余月芙年轻貌美,总不能露宿街头吧,可二十五那天晚上,她能去何处? 众人皆是不解之时,后堂传来脚步声,戚浔和周蔚一起出来,戚浔带着面巾,露出一双神色复杂的眸子,宋怀瑾和傅玦一看,便知有些不对劲。 戚浔走到众人眼前,钱氏情急的问:“如何?可能查出芙儿是被何人所害?” 戚浔摇头,“验尸只能验出些许线索帮助查案,并不能直接找出凶手,不过,卑职验出一事,侯爷和夫人似乎还不知……” 钱氏忙道:“什么事?你不问我们,怎么肯定我们不知道?” 戚浔看了看屋内众人,似乎有何顾忌,宋怀瑾问:“是和案子有关吗?有的话直说无妨,便是有何内情,家属也不当瞒着衙门。” 戚浔唇角微抿,见钱氏和余明堂并无异议,便沉声道:“卑职验出月芙姑娘,已非完璧之身。” 五重怨03 五重怨03 “已非完璧?!”钱氏惊喝一声, “这怎可能?!定是你验的不准!” 她面上青白交加,狠狠盯着戚浔, 只觉一定是戚浔验错了, 戚浔对上她满是厉色的眸子,不卑不亢道:“夫人,如果夫人不信卑职, 也可让覃大人将京畿衙门的范仵作找来验看。” 钱氏忙看向宋怀瑾, 宋怀瑾道:“京畿衙门的仵作叫范云盛,如果夫人不信, 的确可以让他来验看。” “他是男子?” 宋怀瑾点头, 钱氏面色更显难看, “怎能让男子验看芙儿?” 宋怀瑾正色道:“我也觉得不必让范仵作来, 戚浔验尸之术在范仵作之上, 她在大理寺当差一年多, 还未出错过。” 钱氏听至此处,只觉眼前一黑,余月芙难道真的与人有私情? 傅玦道:“余月芙不愿嫁人, 这其中必有缘故, 如今知晓她并非完璧, 便可确定她心中多半有心仪之人, 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钱氏捂着心口, 又气又悲,“这怎会……难道说……是那人害了芙儿?!” 她又看向余明堂, “可是芙儿从未对我们提起过她对谁有意, 若她有心仪之人, 为何不对我们直说呢?” 余明堂也没想到会是这般境况,想到余月芙种种, 心底一片茫然,他连余月芙平日里喜欢和哪些人玩耍都不知,又怎会知道余月芙对谁有意! 傅玦道:“不告诉你们,一来是觉得你们必定不会同意,二来,此人有可能身份特殊,是对方要求她保密。” “我们不会同意?难道是对方家世太差了?可平日里与他们来往的,都是世家公子,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钱氏看向孙菱,“郡主,你可见芙儿平日里与谁走动频繁吗?” 孙菱也惊愕的很,忙摇头,“她平日多与我们在一处,从未见她与哪家公子私下里相见过。” 钱氏抹了抹眼泪,“若说身份特殊,对方不愿她告诉我们,又能是什么人会如此?” 宋怀瑾道:“身份特殊……有可能是已定了亲事,又或者已成婚之人,对这样的人,你们也是万万不会同意,且对方也不敢让世人知道他与二小姐有私情。” 钱氏咬牙切齿,“怎会是已成婚之人,芙儿绝无可能与人做小!”她呼吸急促起来,恨不能立刻将谋害余月芙的凶手揪出来,她忽然道:“一定在与他们去芷园的人之中,今天我看到好几个面熟的孩子,一定是他们之中哪一个!” 宋怀瑾道:“这些人我们衙门自然会调查,有了消息也会告诉夫人和侯爷,眼下夫人和侯爷可暂归家等着,稍后,我们还会派人去府上走一趟,看看二小姐闺房和侯府之中是否有相关线索。” 钱氏望向后堂,“我想再看一眼芙儿。” 戚浔已经将余月芙的遗体打理齐整,钱氏和余明堂进了后堂,钱氏又是半晌悲哭,实在哭累了才被余明堂拉走,宋怀瑾将人送出去,返回之时问戚浔,“可还有别的线索?” 众人一齐入后堂,孙菱也跟在大家身后,戚浔边走边道:“死者衣衫上发现了些赤色泥渍,她被勒死之地应并不在假山之中,可去园内细查,死亡时间太久,剖验也无必要,卑职适才便未提,侯爷和夫人只怕也不会同意。” 宋怀瑾颔首,“应是不会愿意。” 戚浔又道:“除此之外,死者的准确死亡时间,应当在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之间,若园中匠人白日未曾见过二小姐,那她出事的时间便是在二十六日晚间,杀死死者的,是类似发带、腰带等柔韧布带。” 余月芙的遗体静静的躺在冰冷的长案之上,二十六日晚间,正是大理寺众人在醉仙楼庆功之时,那日遇到孙菱,孙菱久等余月芙未至,而他们怎会想得到,余月芙那时正被人活活勒死。 宋怀瑾对傅玦道:“王爷,死因和凶器都明了了,死亡时间亦基本确定,如今要确定凶手方向,您早间未进假山,当时戚浔验尸之时,注意到了死者靠在石壁上的模样,她衣衫齐整,人虽在视线盲区,可被凶手摆弄出的仪态却十分舒展,像是靠墙睡着了一般。” 宋怀瑾看向戚浔,戚浔便道:“卑职觉得这凶手对二小姐并非深仇大恨,而是心存怜惜,若只是为了藏尸,何不将人扔进山洞假山缝隙之中,那假山甬道险要处多处邻水,若是将尸体扔下去,被发现的几率会极大减少,可凶手只是挑选了隐蔽之地,一来说明凶手对山洞内路线熟悉,二来,只看尸体模样,凶手对死者感情很是复杂。” 宋怀瑾接着道:“下官倒是不曾注意,戚浔是女子,心思更细腻些,她当时说完,下官也觉颇有道理。” 傅玦没看到余月芙的死状,可听她二人这般道来,也觉有些意思,“如此,正与我们适才的怀疑合上,余月芙与人生了私情,却因某种缘故不能告诉父母,也难成婚,于是二人因爱生恨,最终酿成了惨剧。” 傅玦看向孙菱,狐疑道:“你们日常多在一处,怎会毫无发觉?” 孙菱瘪嘴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谁会和芙儿有私情,大家平日里相处,都是差不多的——” 她说至此,眉间忽而一簇,“若非要说的话,有一个人,或许是比我们更加看重芙儿的。” 众人眸色一凛,宋怀瑾问:“谁?” “就是适才带着我们进山洞的那位,名叫瞿嘉学,是工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在白鹿书院念书,还不到双十之龄便中了举人,去岁及冠,春闱却落第了,他学问算是不错,人也热忱,和玉萝家有表亲,因此常和我们一起出游,我记得他曾问我,说芙儿已经十八岁了,却怎么还未定亲。” 孙菱抿唇道:“当时我只当他存了戏谑嘲弄之意,还令他莫要多问,后来两次在玉萝家中商量出游,都是他主动提起叫上芙儿一起,这在我们看来没什么,因为他和我们关系都不错,且就算她不说,我们也要叫上芙儿的,可你们非要这般问我,那我只能想起这些小事,我可不是说他喜欢芙儿啊,我觉得他也不会谋害芙儿……” 宋怀瑾便道:“郡主可记得今日谁第一个发现死者的?” 孙菱忙道:“是玉萝。” 戚浔忍不住问道:“郡主几次提起这位姑娘,不知这位姑娘是……” “她是威远伯府的二小姐。” 戚浔顿时恍然大悟,宋怀瑾也没想到她是威远伯府的小姐,不由道:“原来是威远伯府的,如此说来,我们在定安伯府见过她父亲母亲,还有姐姐。” “他们府上和定安伯府的确走得近。”孙菱对此知情,接着道:“玉萝当时是想探探假山里的小道,结果就走到了那里去,发现之后吓了一跳,喊我们过去看,最开始认不出模样,可那衣裳我认得,渐渐地大家也觉得像芙儿,忙命人报官。” 孙菱回想起那一幕仍觉恐惧,宋怀瑾去看谢南柯,“你那会儿问了瞿公子和杜姑娘,他们怎么说?” 谢南柯忙道:“杜姑娘自己也说是她先发现的,当时只看到个人靠坐在那,还以为是活人,却没想到人早已死了,她也猜不到谁会谋害余姑娘,亦说余姑娘平日里与谁都交好,不是会与人结仇的性子。至于那位瞿公子,他说他和余姑娘不算十分熟悉,只知道她和郡主以及杜姑娘走得近,别的便不知了。” 宋怀瑾拧眉,“他说的不多?” 谢南柯应是,周蔚在旁道:“可我今日看他带路,倒是十分坦荡,也不害怕。” 谢南柯便道:“他不害怕,会否就是因为案子与他有关呢?并且有些人心理强大,或许还十分享受这种在旁围看衙门查案之感。” 谢南柯说的话令众人背脊一凉,宋怀瑾便看向傅玦,“王爷,那如何安排?” 傅玦道:“此人还是要查,不过最好先去侯府看一看,若有疑问,可找适才那二人查问。”这时他看向戚浔,“去侯府之时将戚浔带上,她是姑娘家,正适合查这案子。” 孙菱在旁道:“我也要同去,我也能帮忙。” 傅玦却不赞同,“这是查案,不比你平日里玩闹,你最好莫要添乱。” 孙菱一听此言颇为不服,“我怎会添乱……” 傅玦却是不容置疑,此时天色已晚,傅玦道:“事不宜迟,今夜便去侯府看看,芷园也需要人盯着,此案长公主虽说让大理寺与刑部密查,不过如今大理寺先行查看过案发之地,便还是你们为主力,刑部协助。” 宋怀瑾自然应是,“那下官这就去侯府。” 傅玦略做沉吟,“本王再回芷园看看。” 窗外天光已是昏暗,宋怀瑾本以为傅玦不会亲自查证,却没想到他会回芷园,他忙应下,很快带着大理寺众人往淮阳侯府去。 淮阳侯府坐落在勤政坊中,与安政坊只隔了一条御街,亦是整个城西最为贵胄之民坊,紧邻着皇城外的衙门长街。 到侯府之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侯府众人已知二小姐余月芙出事,面上俱是悲戚之色,至前院待客正堂之时,余明堂在此等候,又对他们道:“你们稍后,静姝回来便觉心口痛,已经歇下,我已经叫人去叫她了。” 宋怀瑾几人刚落座,外面钱氏一身素服被两个中间仆妇扶着走过来,那两个仆妇知道是大理寺衙门来了人,本是十分恭敬,可眼风一错,却猛地看到了戚浔,二人表情一变,双双顿足在当地,钱氏狐疑的转眸看她二人,“怎么了?” 左边的嬷嬷先回过神来,在钱氏耳边道:“夫人,这位姑娘,便是当天想要救玉凝霜的那个,后面去官府报官的也是她。” 钱氏眉头一皱,“她当日说了自己是大理寺之人?” 嬷嬷苦着脸道:“说了,可……可奴婢们哪里相信,大理寺衙门内,怎么会有女子呢?” 钱氏唇角重重一抿,“她是大理寺仵作,连长公主都知道她,你们好死不死,怎么撞上她?如今芙儿的案子要紧,也顾不上这些旧事了!” 钱氏带着二人走到门口,戚浔眼风一抬,也瞧见了两张眼熟的面孔,她眉头一挑,倒也不意外,毕竟来侯府,她就做好了会碰到这二人的准备。 那两个妇人扶着钱氏入正堂,而后头也不敢抬的站在钱氏身侧,钱氏打量了戚浔两瞬,似无事发生一般对宋怀瑾道:“宋少卿来府上要问什么?适才我们回府,已经将芙儿身边的几个亲信奴婢都交过来问过了,她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宋怀瑾只问:“平日里二小姐出门,身边可会带人?” “自然会,有一个是从小跟着她长大的大丫头,平日里是必定要跟着她的。” 宋怀瑾便道:“那便请她们几人过来问话。” 钱氏和余明堂立刻吩咐叫人,不多时,四个面容清秀的侍婢被带了过来,钱氏指着站在最后的那个道:“这个叫碧云,便是芙儿最亲信之人,后面三个是墨书,红云,白芷,也是侍候她多年的。” 这四人眼眶通红,显然才哭过,宋怀瑾扫过几人面颊,将叫碧云的叫了过来,“你侍候二小姐多年,还经常跟着她出门,可知她是否心仪之人?” 碧云垂着眸子摇头,身前双手紧紧的攥着,“二小姐没有。” 宋怀瑾又道:“那你们二小姐为何已非完璧之身?” 钱氏和余明堂皆觉此话刺耳,可事已至此,却也只能忍受,她二人一起瞪着碧云,碧云强压之下,脑袋垂的更低,“奴婢不知道,小姐有事不与奴婢们说的,也并非每次出门奴婢们都会跟着。” 她小脸面白如纸,双手紧攥到指节泛白,宋怀瑾一声冷笑,“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不仅吓了碧云一跳,其他人也跟着身子一抖,宋怀瑾又厉声道:“你是你们小姐最为亲信之人,她的任何事都逃不开你的眼睛才对,她便是没有说,你却不可能毫无发觉,你如今一问三不知,莫非,你们小姐的死与你有关?!” 他所言掷地有声,吓得碧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她惶恐急了,一时掉下眼泪来,“不是奴婢,奴婢怎敢?奴婢和小姐情同姐妹,只有心疼她的,哪里会害她,小姐那日离开,奴婢也曾苦劝,也要跟从,可小姐不愿带奴婢一起……” “都怪我……若我跟着小姐,小姐一定不会死。”碧云泪如雨下,“小姐她的确有事瞒着我们,可……可我们只是做婢子的,小姐的事我们不敢问不敢管,她是否与人生了私情,我们当真不知。” 宋怀瑾严肃道:“那便是说,你们知道她有事相瞒?” 碧云呜咽着应是,“小姐从去岁夏天便有些不对劲,时常一个人傻笑,也十分喜欢出门找友人们出游,我们瞧着不对劲,还打趣过小姐是否有了心仪之人,小姐一听此话便瞪着我们,绝不允许我们胡说,更不许我们将任何异样说给侯爷和夫人听。” “小姐脾气大,若是真的惩罚起人来,是丝毫不留情面的,我们听了她告诫之语,便再也不敢多问,后来……小姐身上的怪事便越来越多了。” 钱氏一听这话,猛地一拍椅臂,“好你个大胆的贱婢!这么多事,你竟然不告诉我们,二小姐是你的主子,我们便不是?你若早些告诉我们,又怎会有今日之事?!适才去问你,你们竟然还是矢口否认!” 碧云被吓得一抖,趴在地上无声落泪,哪里还敢说下去,宋怀瑾蹙眉道:“侯爷,夫人,事已至此,再追究这些已于事无补,她们也有她们的难处,你们不必如此为难。” 钱氏还要再说,余明堂忍不住道:“够了,你平日里逞威风也就算了,如今是在查芙儿的案子,你就不能消停些?现在说这些有何用?!芙儿就是因为知道你这性子,才对你绝口不提!” “你——”钱氏气的捂着心口,可大理寺众人在场,她不好与余明堂争吵,只得忍了。 余明堂又对碧云道:“你不必害怕,如实道来便是。” 碧云抹了一把眼泪应是,接着道:“小姐开始带一些小礼物回来,对那些小物件爱不释手,可奴婢们根本不知那是谁送的。” “你们跟着她一起出游也不知?” 碧云点头,“正是如此,我们才觉得奇怪,因不论是出游,还是去别的府上赴宴,我们并非时刻都跟着,好比主子们聚在一处说话,不需要我们,我们便会退下,而就是这些短暂的时间,小姐竟然秘密收了礼物,她每年过生辰之时要收许多珍奇异宝,却都没见她哪般喜爱过,唯独那些小玩意儿她十分看重。” “我们几个私下也怀疑过,说小姐是不是与人有私,可小姐到了这般年纪,本是春心萌动之时,若是有了意中人,也十分寻常,只待小姐与那人交好些日子,时机成熟,多半便会告诉侯爷和夫人,好给小姐安排亲事。” “可我们没想到,小姐从夏季到过年,大半年时间过去了,都未曾将此事告诉侯爷和夫人,眼看着侯爷和夫人要给小姐相看别的公子了,小姐还是不说,我们替小姐着急,也看得出来,新年之后,小姐自己也开始急了,她时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二月时,还大病了一场,当时奴婢吓坏了——” 宋怀瑾拧眉,“是在城外庄子上病的?” 碧云点头,“是,是在庄子上,那几日小姐很不高兴,夜里常被噩梦惊醒,脾性也变坏了,对奴婢们动辄打骂,后来某日,小姐说要去庄子上小住半月,便是奴婢与白芷陪着小姐去的,到了庄子上没两日,小姐便病了。” “那时小姐已有两月多未来月信,可那次不知是受了寒还是如何,竟一下流红不止,不仅如此,小姐腹痛如绞,比以往任何一次来月信之时都要痛苦,我和白芷吓坏了,想回来请大夫,可小姐却不让我们请大夫,只将备好的药丸服下。” 宋怀瑾只觉碧云的形容诡异难当,“备好的药丸?” “不错,那阵子小姐闷闷不乐,再加上夜里惊悸难眠,便去看过大夫,令大夫备下了许多安神补气的丸药,她不喜欢喝汤药,丸药更好服用,离京之时,也是带着药走的,那一夜小姐生生捱了过去,后来一直在吃那药,虽然月信来了半月,身子倒也好了,只是人受了大一圈。” 钱氏怒意散去,此刻也泪水连连,“是,那次她从城外回来,又在府中躺了半月,要为她请大夫,她也不愿,一直在吃那丸药。” 宋怀瑾看向戚浔,“什么病会成这样?” 戚浔虽然粗通医理,却也不曾想明白,她问碧云,“你们小姐当日吃的药丸可还有?” 碧云摇头,“没有了,小姐身子好了之后,将药丸全都扔了。” 她话音落定,后面的白芷再三犹豫之后道:“启禀大人,小姐的药……奴婢那里还有。” 众人看过去,白芷白着脸上前跪下,“侯爷,夫人,奴婢有罪,小姐不要的贵重之物,通常都会赏赐给奴婢们,那次的药丸,小姐是吩咐要全都扔掉的,可奴婢知道,那药丸乃是城中最有名的仁心堂配置的,里头有山参等补气良药,乃是十分金贵之药,于是……于是奴婢私自将药丸留下了。” 钱氏和余明堂皆皱了眉,这等行径,若在平日里,也是要被惩罚的,可此时,她这行径,却无心插柳将药丸留存下来。 戚浔直接道:“劳烦你将药丸取来让我看看。” 白芷不敢耽误,连忙起身往自己的住处跑,半盏茶的功夫不到,便一脸薄汗的跑了回来,她将瓷瓶递给戚浔,“里头本来便只有十来颗药丸了,后来我私下用过两颗。” 戚浔接过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先闻了闻气味,又将药丸碾碎,很快,她的表情沉重起来,“这里面有当归、益母草,像是当归四物汤的方子,可是……这里面怎么还会有红花?” “当归和益母草都是补血所用,若月信有异,亦或是气血亏虚,的确可用此药调养,可红花活血,不当在月信久滞之后用此物,除非……” 众人皆屏息望着她,戚浔轻声道:“除非用在堕胎之后。” 五重怨04 五重怨04 “红花有活血化瘀之效, 若大量服用,会令孕妇小产, 小产后孕妇虽要进补, 体内却多有淤血未清,因此要用少量红花并补血补气之药,补身的同时, 将体内淤血排出, 待见红正常之后,才改用别的补药。” 戚浔沉声说完, 又对宋怀瑾道:“卑职依稀记得是这般药理, 若要仔细看这药丸, 还得找个正经大夫来看看。” 宋怀瑾立刻吩咐差吏去请大夫, 一旁余明堂彻底黑了脸, 钱氏更是胸膛剧烈的起伏, 她怎么也想不到,金尊玉贵的余月芙与人有苟且之行便罢了,竟然还小产过!一来事关名节清白, 二来小产伤身, 平日里磕着碰着都要喊疼的余月芙是如何捱过那一夜? 碧云和白芷几人也都大惊失色, 她们年纪与余月芙相当, 未经人事, 自然不知余月芙的病不简单,碧云哭道:“姑娘的意思是……小姐那时候不是来了月信, 是……是小产了吗?这怎么可能呢, 这些药丸是在仁心堂配的, 还是我陪着小姐一起去的,是安神补气的方子, 怎会有红花……” 宋怀瑾忙问:“何时去的?” “正月二十九那日吧,当时小姐身体不适,去配药丸之时,用的是一张从宫里传出来的旧方子,去仁心堂给了方子,他们隔日便配好药丸送了过来,而后我们在二月初三出城去庄子上小住,小姐腹痛那日,是……二月初五晚上。” 碧云不确定的看向白芷,白芷也应是,“就是二月初五。” 宋怀瑾拧眉,“药丸是他们派人送来的?” 碧云点头,“是仁心堂的伙计送来的,这也是老规矩了。” 宋怀瑾摇头,“药丸已经变了,必定是中间换过药你们不知道,正月三十拿到的药丸,到二月初三离京,这中间两日你们小姐可曾出门过?” 碧云点头,“那几日各个府上都有宴请,我们小姐几乎每日都要出门,有单独赴宴的,也有陪着夫人同去的。” 宋怀瑾忙道:“都是哪几家?” 碧云道:“二月初一,是齐国公府上宴请,我们小姐是陪着夫人前去的,初二是威远伯府上宴请,我们小姐早间也是和夫人同去,不过那日威远伯府的玉萝小姐设了雅集,午间在府中用过宴席之后,玉萝小姐又带着所有人去了城南白鹤楼看雪品香。” 宋怀瑾暗自记载心底,一旁钱氏急切的道:“宋少卿,你这是有何怀疑不成?” 宋怀瑾便道:“药是被换过的,此事二小姐隐瞒的严,连身边婢女都不知,那帮她换药之人,必定是与她有私情之人,至于是谁还要细查。” 钱氏和余明堂听着,也只能往日常与余月芙有私交之人身上想,可要说指认一人,二人也毫无头绪,宋怀瑾这时站起身来,“带我们去二小姐的闺房看看。” 碧云和白芷起身带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侯府后院而去,淮阳侯府占地阔达,夜色之中,檐下灯盏次第而亮,映的整个府邸灯火通明,待至余月芙院中,宋怀瑾吩咐道:“你适才说的,二小姐十分珍爱的礼物在何处?” 碧云连忙进内间,不多时搬出个紫檀木妆奁,打开一看,里头果然装着许多小物,有栩栩如生的泥人娃娃,有精致的兔子灯盏,还有两只兔子玉雕和许多集市上常见的不值钱玩意儿,所有礼物之中,玉雕最为贵重,可宋怀瑾拿起来看,却觉玉雕雕工粗糙,不似坊间摆卖之物。 他将玉雕递给后面的谢南柯,“你看看,这应当不是出自玉雕匠人吧。” 大理寺年轻差吏之中,谢南柯颇善书画,亦涉猎印章雕刻,他拿在手中一看便摇头,“不是匠人所出,像是新手所雕。” 碧云忙道:“这对玉兔,是小姐最为珍爱之物,常拿出来把玩,小姐正是属兔。” 戚浔也瞧见了满盒小物,她敏锐的道:“其他小物不值钱,亦颇为常见,京城之中的小贩们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难追溯从何处采买,这唯一金贵的玉雕,却又并非匠人所出,这是此人害怕暴露身份,不想在外头留下把柄。” 越分析,越令人觉得余月芙身边藏着个见不得光之人,宋怀瑾指着内室道:“戚浔,你当懂得女子闺房之物,且看仔细些。” 戚浔应是,请碧云带路,往余月芙的寝房走去。 余月芙的闺房布置的十分富丽明艳,所用摆件器物皆是上品,越是如此,那妆奁盒子里的小玩意儿便越显得诡异,她一边看一边问碧云,“你们当日离开京城之时,二小姐可有何异样?你说她是去岁夏日开始不对劲的,那段时间,她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 碧云忙道:“出城之前,小姐已气郁多日,与郡主她们出去游玩,也是强颜欢笑,至于去岁夏日,具体从何时开始的,奴婢已分辨不清了,不过奴婢记得最清楚的,是在长公主殿下的宴请之后,那次长公主殿下请了许多年轻小辈过府游园,小姐去过之后,回来开怀了数日,亦对我们连着赏赐数次,因此我记得格外清楚——” “公主殿下请游园是何时?” “去岁六月,当是……六月末吧。” 六月至今已过大半年,而余月芙的诸多变化,亦颇为复杂,戚浔一边看她闺房之物一边梳理,忽而,目光落在了墙角挂着的一副书法上,那副书法笔迹簇新,一看便是今岁之物,而其上印信落款也非名家字号,令戚浔起疑。 她走过去问:“这是何人所赠?” “是瞿公子。”碧云指着落款道:“这是今年上元节,瞿公子送给小姐的。” 瞿嘉学?!孙菱在义庄说过对瞿嘉学的质疑,戚浔忙问:“瞿公子可是对二小姐有意?” 碧云唇角微抿,“瞿公子对我们小姐的确十分关切,奴婢们一开始还以为小姐和瞿公子是两情相悦,看那玉雕等物,都不是瞿公子所赠——” 这书画所挂之地乃是墙角,亦看出余月芙对瞿嘉学并不上心,戚浔不由狐疑,若是不喜瞿嘉学,又何必将他的书画挂在屋内呢? 这时,戚浔将今日验尸时看到的余月芙衣饰一并道来,碧云点头,“没错,小姐离开之时,的确穿戴着这些,那对镯子本是小姐最喜欢的,可其中一只有次遗落了——” “你说镯子本是一对?” 碧云颔首,“没错,是一对,是去岁腊月初一日,小姐自己出门买的,也未说是在哪家铺子买,后来一直戴在手上不曾取下,三月初出游,回来之后小姐手腕上便只剩下一只镯子了,她还为此心疼了几日,那次正是小姐和郡主他们一起去芷园的日子。” 戚浔脑海中闪出两分疑窦,余月芙在芷园丢了镯子,与此番被害可有关系? “那当日她负气离家之前呢?可有说过要去找谁?” 碧云看向白芷,白芷三人也面露迟疑,戚浔温声道:“眼下二小姐被人所害,只有你们最了解内情,你们若是不说,便无人能帮到衙门。” 白芷这时上前来,“小姐那几日很是烦乱不安,夜里做梦都在哭,对我们也颇有厉色,说是性情大变也不为过,那时候她常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我听到她说过几次‘到底要她等到什么时候’,‘等不下去了’之言。” “我们不知谁让她等,可也隐隐猜到,必定是让小姐心仪之人,却也不解为何不能告诉侯爷和夫人,凭侯爷和夫人的身份,谁家的亲事说不到呢?” 戚浔心有计较,又道:“除了这些之外,她从夏日到负气离家,可还有别的古怪行径?” 碧云和白芷对视一眼,碧云道:“小姐性子骄纵,时而脾气极好,时而又有些急躁,如今回想,一时难辨她哪些行径是古怪的,小姐也不是不想成婚之人,相反,小姐早几年提过,她想要寻个完美无缺的男子做夫君。” 这时,站在最后的墨书道:“若说生在小姐身上的怪事,还有一件,这事只有我一人知道,去岁年底……小姐去城外道观求过一道纸符,后来扎过一个纸人,她将那纸人埋在院外芭蕉树下,埋了三日将纸人拿出来烧掉了。” 碧云三人一惊,显然当真不知此事。 墨书道:“当日去道观是我陪着的,平日去道观上香祈福也是寻常,可那日小姐求符之时,却给了道长颇多银钱,我也不知小姐求什么,回来之后,便见小姐扎了小人,那东西很是不吉,小姐亦避了人,被我看见之后,小姐严令我守口如瓶,因此并无其他人知晓,那时外间生着炭盆,我亲眼看见小姐将小人扔进炭盆烧掉。” 戚浔一听还有此事,立刻出去叫宋怀瑾,若先前所言只是帮她了解余月芙这大半年的习性,那这扎小人之事便十分不寻常。 宋怀瑾从暖阁过来,一听戚浔所言,神色也微微变了,“扎小人?她这是与谁有仇才如此,且若是要诅咒谁,是要那人生辰八字的。” 这是极其阴毒的法子,戚浔蹙眉,“这便奇怪万分了,包括郡主在内的人,几乎都觉得二小姐性子好,未曾与人结仇,可她私下里,竟在对人实施诅咒?” “明日我派人出城查问,是城外哪个道观?” 墨书紧张道:“小姐已经过世了,我所言可会害了小姐?” 宋怀瑾道:“人已经过世,还能如何害她?倒是那幕后的凶手,如今或许正窃喜。” 墨书一咬牙,“是城外的青云观。” 宋怀瑾看向谢南柯,“明日一早,你往青云观去一趟,看看当初二小姐求的什么符。” 谢南柯应是,宋怀瑾又对外间的钱氏和余明堂道:“我们会将适才的妆奁盒子带走,还有其他可疑之物,也一并带走,等案子查完了,再将相关证物还回来。” 钱氏和余明堂如今别无所求,忙点头应下,这时,钱氏上前道:“宋少卿,此番查案,诸多内情还望你们保密,莫要走漏风声,芙儿已经过世,我不想外头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 宋怀瑾明白,自然应下,再看余月芙的暖阁书房,暂未发现有何异常,没多时大夫被请入侯府,大夫一看那药丸,所言果真与戚浔之意不差。 宋怀瑾便对钱氏和余明堂道:“仁心堂明日我们还会再去查问,这药丸到底如何换的,必定也要查个清楚明白,若得了进展会来府上告知。” 眼见夜色已深,宋怀瑾与淮阳侯与钱氏告辞,带着众人直回大理寺。 勤政坊距离大理寺本就不远,两炷香的功夫不到,一行人便重返衙门。 刚一进门,便看到朱赟在堂前候着,见到他们回来,立刻上前道:“大人,我们从芷园回来了,王爷和覃大人也在里头等着。” 傅玦正在和覃文州说话,宋怀瑾带着众人进门行礼,傅玦看了他们一圈,“所得如何?” 宋怀瑾先将婢女们所言和发现余月芙有堕胎之行道出,傅玦和覃文州顿时齐齐色变,他又看向戚浔,“戚浔说说你在余月芙寝处所见。” 戚浔上前,将发现的字画和余月芙这半年间习性变幻道来,又接着说:“瞿嘉学或许当真对余月芙有意,只是今日他说的太少,略显古怪,明日可去他府上查问查问,再者便是余月芙这半年的性情变化,若她是去岁夏日与人生了私情,那么,那人必定在她当时见过的人之中,且见过的次数不少。” “除此之外,她每次性情转变必定有契机,还有换药丸,以及城外庄子上小产之事,皆存诸多疑问,卑职还在想,之所以碧云几人都全无发现,是否那人是与死者常常相见,却不会惹大家怀疑之人。” 傅玦和覃文州静静听着,因事发在京城,覃文州纵然不查这案子,也颇为关切,他忍不住道:“死者与各个世交好友之间来往频繁,且牵扯颇多权贵,既然她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生变的,那不如从去年夏天开始查?” 宋怀瑾应是,“此外我们还发现余月芙在过年之前求过符文扎过小人,像是要诅咒谁,明日南柯去青云观查扎小人的符纸,看看余月芙是何目的,我带着其他人去各家走访,弄清楚她们这多次聚会都见了哪些人,我猜余月芙或许是以多人聚会为掩饰,达到与某人见面的目的,再趁着自己单独外出时与人私会。” “王肃带人去仁心堂走一趟,看看当日余月芙去配药是何种情形,我猜她根本不曾让大夫问脉便直接开药,而后不知在何处换了药。” “那些药丸价值不菲,且余月芙必定用过更烈性的药,最好能找到是谁给她问脉给她配药,她的婢女说她当时两个多月未见月信,那有孕应当不超过三个月,若非大夫给她问脉,总不至于是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孕的。” 宋怀瑾做出这些安排,又看向傅玦,“王爷在芷园可有所得?” 傅玦道:“回芷园时,朱赟已经查问完了工匠,他们无人在白日见过余月芙,除了孙菱提过的两次游园,其他也只有离得近的几家人去园内看过,因如今还未修葺完,大都是看几眼便离开,并无久留之人,基本可以断定,余月芙出事是在三月二十六日晚间,除此之外,园子里暂时未发现有何赤色红土。” 戚浔想到碧云提到过的镯子,“今日碧云还提到一事,说余月芙手腕上戴着的镯子,本是一对,可前次跟着郡主去芷园游园之时,其中一只镯子遗失了,那对镯子是余月芙自己出府买的,她十分喜欢。” 傅玦疑道:“镯子在芷园遗失了?” 戚浔点头,“极有可能,并且那镯子的来路也需查证。”她将拿回来的妆奁盒子打开,“这其中的玉雕,乃是新手所造,略有粗糙,可余月芙爱不释手,多半是心仪之人所赠,那镯子的雕工虽是精巧,却不一定是她自己买的,时间是在腊月初,只可惜她并未告诉侍婢们是在何处买的。” 宋怀瑾便道:“明日将她常去的铺子都走访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说至此他长叹一声,“这案子比定安伯府的案子还要复杂,且不知要牵扯出谁家来,王爷,您如何看?” 傅玦道:“既是命案,牵扯出谁家也不能姑息,你安心办案,但有拦阻,也有本王在。” 宋怀瑾得了定心丸,只觉大理寺有了倚仗,“有王爷坐镇就再好不过了,想来他们知道是大理寺和刑部一同查办,也不敢推搪敷衍。” 见夜色已深,宋怀瑾便道:“既如此,今夜便先下值,明日各司其职,务必令案情有所进展。” 众人应是,纷纷告辞退下,覃文州亦起身归府,宋怀瑾忙去送他。 戚浔收好妆奁盒子,心底却有些疑问,她落后一步问傅玦,“王爷,那园中当真没有红泥?” 傅玦应是,他看出戚浔疑虑在何处,便道:“红泥不一定是在园内沾上的,三月二十五那夜,余月芙还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是在那时沾上的也不一定。” 这亦是戚浔所想,她将妆奁盒子抱起,“那卑职便告退了。” “慢着。”傅玦叫住她,“适才去侯府,可曾受欺负?” 戚浔心弦微动,抬眸便对上傅玦温润的眸子,她忙道:“没有,的确见到了那日遇见的两个妇人,她们已经得了教训,如今又知道卑职确在大理寺当差,并不敢如何。” 傅玦颔首,却不再多言,“天色晚了,归家去吧。” 傅玦似乎有事与宋怀瑾相商,并不着急离开,戚浔看他一眼,莫名觉得承了他的关切有些过意不去,她抿了抿唇,难得磨蹭,“多谢王爷。” 傅玦弯唇,“谢我什么?” 戚浔不知如何言说,那夜傅玦说受欺负了要告诉他,今日她也分毫不觉去侯府会受委屈,可傅玦想到了,虽只是一问,却令她心腔子里热乎乎的。 可非要说谢他关怀,又实在矫情,戚浔眨眨眼,“谢王爷此番做大理寺的靠山!” “谁的靠山?”傅玦望着她。 戚浔被他问的一呆,恰在此时,宋怀瑾去而复返,他惊讶的看着戚浔,“你怎么还没走?快将证物放好回家去吧!” 戚浔忙应声,抱着妆奁盒子至证物房放下,而后呼出口气,将心底那丝异样也一并呼出去,只道傅玦年纪轻轻,耳朵竟不好使了,幸而他的残疾是装的,否则也太过可怜! 戚浔麻溜出了衙门,离开时往正堂一看,堂中果然灯火大亮,她催马归家,路上仔细琢磨余月芙这半年来的变化,越琢磨越觉得繁杂,回家后索性找来纸笔将今日碧云几人供词按照时日顺序写下,免得乱了思绪。 第二日一早,戚浔刚到衙门便与宋怀瑾碰个正着,宋怀瑾道:“正好,你与我一道去威远伯府看看,去见见杜玉萝姑娘,你是女子,去见女眷方便许多,待会儿你见机行事。” 今日衙门诸人各有差事,戚浔自然听从调配,没多时等待周蔚,三人一道离开大理寺往威远伯府去。 威远伯府坐落在城东安平坊中,此处虽不及安政坊来的奢贵,却也是寸土寸金之地,清晨的曦光落在三人身上,晨风略带凉意,三人一路至伯府门前驻马,刚下马站定,府门先一步从内打开,槛内站着四五人,除了杜玉萝之外,还有一清妍毓秀的黄衣女子格外让三人眼熟。 她身侧站着个俊逸的白衣男子,那人似正要出门,捏了捏她的手温声道:“你先带着彤儿,待衙门事了我再过来。” 杜玉萝看着他们二人笑道:“行了行了,姐夫快走吧,姐姐在自家好得很。” 白衣男子笑着出来,待看到街边宋怀瑾三人才微微一愣,“你们是——” “我们是大理寺的,来问案子。” 宋怀瑾答话,门内杜玉萝几人也看了出来,杜玉萝认得他们,面色一变,“宋少卿?你们是来问芙儿的案子?” 宋怀瑾颔首,杜玉萝忙迎出来,“我猜到你们今日会来了,哦对了,这是我姐夫方仲崎,如今在礼部当差——” 她又看向白衣男子,“姐夫,这是大理寺的宋少卿。” 方仲崎与三人拱手见礼,“原来是少卿大人,余姑娘的案子昨夜我们都听说了,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大人吩咐。” 宋怀瑾道,“今日是有事要问二小姐,方大人不必客气,若是需要,会请你们帮忙的。” 方仲崎面露了然,与众人告辞后,上了早已备好的自家马车,很快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五重怨05 五重怨05 “少卿大人, 这是我姐姐玉薇,最近她身体不适, 回府中小住着, 她也认识芙儿。” 杜玉萝指着黄衣女子这般介绍,宋怀瑾道:“原来是大小姐,我们在定安伯府见过, 你与令慈去探望定安伯夫人, 与我们打过照面。” 杜玉薇生的清妍动人,看起来不像已成婚的妇人, 她微笑道:“正觉得少卿大人颇为眼熟, 原来是在伯府见过, 快里面请, 今日父亲出城, 只有母亲在家中——” “不必惊动夫人。”宋怀瑾道:“今日来是为了余姑娘的事来, 你们二人皆认得她,只问你们便是,想来夫人也不如你们了解的多。” 杜玉薇便道:“那便请大人去水榭说话。” 威远伯府布局精巧, 府内园林景致颇有江南之风, 杜玉薇姐妹请三人入水榭落座, 待下人上了茶, 杜玉薇道:“不知大人要问什么?” 宋怀瑾看着二人道:“此来一是想问问你们可知道余姑娘是否有中意之人, 二来,是想问问去岁夏日你们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集会。” 杜玉萝和杜玉薇对视一眼, 杜玉萝有些茫然, “心仪之人, 这还真不知道,听说侯府和齐国公府走的近, 齐国公夫人对芙儿十分喜欢,且芙儿比我年长两岁,我此前还听母亲和其他夫人说,芙儿只怕要嫁入齐国公府去。” 宋怀瑾看向杜玉薇,杜玉薇抿唇道:“我成婚的早,虽和芙儿相熟,却不似玉萝那般与她亲近,这些事她倘若不告诉玉萝,便更不可能告诉我。” 杜玉萝跟着点头,宋怀瑾便问:“那去岁夏日呢?你们可记得都有哪些集会?” “去岁夏日,那可多了,我们几日一小聚,逢年过节的往各家跑,经常能见到,不知少卿大人说的是哪般集会?” 宋怀瑾不知如何形容,亦不好将余月芙堕胎之事道出,“人多的集会,有其他男子在场的集会,只要小姐记得,便可道来。” 杜玉萝歪头想了想,转而看向杜玉薇,“姐姐,去岁五月,咱们是去过两次洛神湖?” 杜玉薇颔首,“是,还带着彤儿也去了。” 杜玉萝便肯定了些,“那便从五月说起吧,五月的时候,我们去过两次洛神湖,一次是我的生辰,五月初四,邀请了同龄的玩伴,加起来拢共十多人,是在湖上画舫过的,另外一次是五月下旬,二十号前后,我们办了一次诗社雅集,芙儿也去了,这是我们同龄人的集会,除此之外,我记得长公主府邀请过大家游园——” 杜玉薇道:“不错,好似是六月,公主府养了一种十分珍奇的红莲,六月盛开,长公主殿下便办了极盛大的游园会。” 碧云也提起过公主府这场游园会,且这场游园会之后,余月芙回府之后高兴了数日。 宋怀瑾便道:“这两次洛神湖游湖和公主府游园都有哪些人,二小姐可能帮忙写一份名册?” 杜玉萝眨眨眼有些不解,宋怀瑾道:“如今衙门得到的线索,余姑娘很有可能是被熟人所害,因此要从经常与余姑娘见面的人查起。” 杜玉萝点头,“那好,那我写。” 她命下人取来纸笔,很快先将自己和孙菱的名字写上去,随后又将杜玉薇一家人写上,待记不起之时,又问杜玉薇,姐妹二人一番回忆,很快便写出一份十多人的名册。 “这是我生辰那日来的人,诗社那日人也差不多,不过多了两个姐夫的朋友,我们姑娘们作诗闹着玩,倒是他们几个公子像模像样的。” 杜玉萝再度提笔,记不清之时再问杜玉薇,不多时,又有一份名册写了出来,这时,杜玉萝开始写第三份名册,“公主府那次的游园邀请的人多,除了各家夫人们,还有许多年轻小辈们,长公主殿下喜欢年轻人多,自己也常有许多新奇心思,又没有架子,谁若是得了公主殿下的帖子,是十分高兴的。” 这份名帖比此前两分长上许多,等她写完,又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应该就这些人了,我记得当天十分热闹,公主殿下备了许多彩头,大家作诗的斗琴的玩飞花令的闹了一整日,几位老夫人捱不住下午走了,晚上我们还在园子里。” 宋怀瑾看名册,果然大都是皇室宗亲与权贵之家的公子小姐们,他又问:“这次的游园会上,余姑娘可得了什么好彩头?” “好彩头?芙儿擅抚琴,那日抚了一曲《凤求凰》,彩头嘛,好似是得了一朵新采摘的红莲,别的倒没什么了。” 宋怀瑾不通音律,只知这《凤求凰》是表达爱慕之意,“她可曾说过这曲子是弹给谁听得?” 杜玉萝忙道:“当时所有人都在场,这曲子又是将男女之情的,她自然不会说是专门弹给谁听,少卿大人是觉得,芙儿在去岁已经有了思慕之人?” 宋怀瑾点头,“有这般可能。”他也不多言,继续问道:“今年二月初一齐国公府上的宴请,小姐可去了?” 杜玉萝颔首,“去了,初一是齐国公府宴请,初二是我们府上。” 宋怀瑾便道:“那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劳烦二小姐将这两次宴会上出现的人再写一份名册。” 杜玉萝微微苦笑,“这两次人可多了。” 她虽觉此番人太多,却还是叫人磨墨,不多时提笔,一边问杜玉薇一边写,洋洋洒洒写了两大张,歇手片刻,又才继续。 待完全写完,已经是两盏茶的时辰之后,宋怀瑾看着这诸多人名道谢,又问道:“这两次宴席上,两位小姐可曾看到她与谁私下见面过?” 余月芙是正月三十拿到的药丸,可离京之时,药丸已经换过,宋怀瑾怀疑,定是这两次宴请让余月芙换了药。 然而杜玉萝有些茫然,“这个我还真没印象,那几日姐姐身体不好,我一直陪着她,去白鹤楼之时,也没见芙儿与谁单独说话,我们自家行宴那日,因要招待的人多,也未注意芙儿去做什么。” 杜玉薇点头,“正是。” 宋怀瑾又想起侯府所闻,余月芙早前还好好的,新年之前却去道观求了符文,竟学扎小人的阴毒之法,新年之后,又开始着急,性子也生了变化,宋怀瑾便问:“正月里你们走动应该颇为频繁,那时候余姑娘身上可生过什么事端?” 杜玉萝下意识看了一眼杜玉薇,随后摇头,“正月里的宴请多是礼节应酬,我跟着父亲母亲去了几家,也见过芙儿几次,却也没太多机会说话,不记得有什么事端。” 宋怀瑾又看向杜玉薇,“大小姐可记得?” 杜玉薇抿唇,“正月里我身体不好,一直在府中养病,并未四处走动,唯一见芙儿,还是正月初五那日在她们府上。” “侯府正月初五行宴?” 杜玉萝点头,“是,当时我们一家,还有姐夫他们一家都去了。” 宋怀瑾做了然之状,这时,一个嬷嬷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走了进来,杜玉薇一看到她立刻站起身来,“彤儿睡醒了?” “娘亲——” 方彤朝杜玉薇伸出手来,杜玉薇立刻上前将她抱住,小姑娘搂着杜玉薇的脖颈,有些好奇的看向宋怀瑾三人,又问杜玉薇,“父亲呢?怎么不见啦。” “父亲要去衙门,晚些时候便回来。”杜玉薇拍了拍方彤背脊,对宋怀瑾三人抱歉道:“让玉萝陪你们说话,这丫头闹人。” “大小姐请便。”宋怀瑾道。 杜玉薇抱着方彤离开,戚浔转身,只听方彤还在问父亲去了何处,杜玉薇似乎不愿她多言,不住的问她早起是不是饿了。 屋内杜玉萝道:“我小侄女可生的好看?” 宋怀瑾自然点头,“大小姐看着年纪不大,没想到已经有了女儿。” 杜玉萝便道:“姐姐只比我大四岁,不过她和姐夫少年便有情谊,因此成婚的早,他们已成婚四年了。” 宋怀瑾做了然之状,又问道:“昨日郡主说你们三月初四去过芷园,那你可知道那次去芷园时,余姑娘遗失了一只镯子?” 杜玉萝微讶,“丢了一只镯子?这我不知道啊,当天也没听她说起,当日我们入山洞探幽,各自走不同的路,我未与她同行,后来出来见到,她也没有不高兴。” 宋怀瑾皱眉,戚浔和周蔚不由对视了一眼,宋怀瑾又问,“当日去游园的是哪些人?” 杜玉萝看向那几分名册,将第一次去洛神湖的名册拿了出来,“基本上就是这些人,包括正月那次去芷园也是我们这几个。” 宋怀瑾又道:“你可知这几位公子之中,有谁会玉雕刻印的?” 杜玉萝想了想,“瞿嘉学会,元铭会,齐国公家的二公子也会,他们做学问的常有自己刻印的,可玉雕倒是没有见过。” 宋怀瑾此番可算将所有疑问都问了一遍,见天色不早,宋怀瑾起身告辞,杜玉萝将他们送出府门来,“若是还有什么要帮忙的,还请大人吩咐,我们几个都算手帕交,如今芙儿出了意外,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宋怀瑾应是,又做安抚,方才带着戚浔和周蔚策马离去,待走出长街,宋怀瑾方才放缓了马速,问周蔚和戚浔二人,“你们如何看?杜二小姐应当不会骗人,这几份名册之上常见的年轻公子只有五六人,且皆是世家出身,如果是他们其中之一,按理说余月芙不至于会非要隐瞒着父母。” 戚浔道:“按照此前推算的,那人或许已经定下了亲事,甚至已经成婚,因此明白与余月芙的情愫乃是世俗无法容忍,因此不许她明说,或许还给余月芙某种承诺,如此,后来余月芙才会说‘让她等到什么时候’,我们不如去查一查这几人哪些人定了亲事。” 周蔚也道:“不如直接去见见这位瞿嘉学?他是男子,对这几位的事想必了如指掌。” 宋怀瑾见日头高悬,也不耽误时辰,很快便朝着工部侍郎瞿毅府上去。 正值午时,瞿毅并不在府上,瞿嘉学听了下人禀告迎出来,面上也并不意外,将三人请进自己小书房,又命人送上茶点,便屏退了下人。 瞿嘉学道:“望大人莫怪,此事父亲还不知道我也牵扯其中,因此大人要问什么问我便是,我不想让父亲觉得我与命案有关。” 宋怀瑾眯眸片刻,“那瞿公子为何不说真话呢?” 瞿嘉学眉头皱紧,宋怀瑾继续道:“昨日在芷园,那么多人只有你和杜二小姐过来陪郡主给我们带路,可见你是个有担当的,只是你后来却说你与余姑娘并不熟,这怕不是实情,我们在余姑娘的闺房之中发现了你的书法,若并不熟,瞿公子只怕不会赠墨宝。” 瞿嘉学唇角紧紧抿在了一起,宋怀瑾又道:“你的担心我明白,衙门的查问皆是为了查案,并不会昭告天下。” 瞿嘉学今年二十一岁,面容清俊,眉眼间还有几分青涩之意,他不知想到什么,面露一丝屈辱,半晌才咬牙道:“我去岁的确对余月芙有意。” 见他卸下顾虑开口,宋怀瑾便好整以暇的听他说话。 瞿嘉学继续道:“我们两府多有来往,因此我与她幼时便相识,从前不觉什么,去岁我落第之后,心境较往日沉郁许多,而她性子活泼热络,待人热忱,知道我落第后,给予颇多关怀鼓励,我自然心生感激,起初我回应示好,她全盘接下,我以为她对我也是有意的,可后来我发现,她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 “她待我时而亲近时而冷淡,像是一时兴起,又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逗着我玩,因此到了年前,我那心思便淡了下去,只专注进学,而她果然毫不在意,后来与众人同游,我便多有避忌,可没想到她会生意外。” 瞿嘉学说完,面上青白交加,此等被人戏弄感情之事,的确难以启口,而宋怀瑾和戚浔都没想到竟是如此,宋怀瑾忍不住道:“你是说,她是故意那般的?可昨日我们问了其他人,无一人说她品性不好,皆对她赞赏有加。” 瞿嘉学苦笑一下,“这或许便是她的厉害之处吧,能让大家都觉得她是好性儿,可只有时时注意她,注意的多了,便明白她其实是个冷情偏执的性子。” 瞿嘉学说完低下头去,“死者为大,我本不想说这些,可若不说,却又引得你们怀疑……” 宋怀瑾忙道:“的确是死者为大,可这是命案,同一件事,身处位置不同,看到的真相也不同,即便知道这些,也丝毫不会影响衙门追查谋害她真凶的态度,并且这些内情衙门也不会对外说,你且放心。” 瞿嘉学这才正色看向他们,“你们若是去过她家里,想必会发现更多线索。” 宋怀瑾挑眉,“你有什么猜测不成?” 瞿嘉学浅吸口气,“我觉得,她应当是有意中人的,只是不曾表露出来,如大家所说,她在众人眼前,是性子极好的,因此我们谁也不会对她抱有恶意,唯一会引起的争端的,或许是与她走的最近的人。” 瞿嘉学并未调查那般多,可凭着去岁对余月芙动心后的观察,竟有此推测,自然令宋怀瑾欣喜,他连忙问:“你是不是看到过什么?” 瞿嘉学欲言又止,似乎顾忌颇多,宋怀瑾不由开解他,“无论有何争端,凶手也不应该杀人,如今凶手还躲藏在暗处,这等不择手段之人,或许还会作恶,何况你与余姑娘相识多年,凭着这些年的交情,也不忍看她含冤莫白。” 瞿嘉学紧张的攥了攥拳头,“去岁腊八,公主府设宴,我曾见到她与一个男人搂在暗处……” 瞿嘉学面色难堪,“非礼勿视,我是偶然撞见,亲眼看着她走去了花墙之后,那男子背对着我,我只看出是个男子身形便离开了,并不知那人是谁,思来想去,或许是与我们常在一处的某个人。” 宋怀瑾顿时坐直了身子,“当时也未看见袍色?” 瞿嘉学摇头,“当时已经天黑,只看出是个男子的肩背,何况此等事,我也不好撞破,自然避之不及,只不过,她似乎与那人生了争执,私会之后再出现在宴上,表情十分沉郁,似在气恼。” 戚浔和周蔚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失望,若是瞿嘉学看到那人,如今便有了直接嫌疑人,戚浔道:“瞿公子可能帮忙写一份当日赴宴的名册?” 瞿嘉学点头应好,行至书案之后,很快提笔写起来,宋怀瑾忍不住起身去看,只见瞿嘉学所写的名字皆是眼熟,还是那些他们常来往的年轻人。 宋怀瑾这时又问:“这些年轻公子之中,有哪些人是定过亲事的?” 瞿嘉学笔尖一顿,指着纸上几个名字道:“元铭订过亲,今年七月便要成婚了,定的是宣德将军家的小姐,还有蒋阊也定了亲事,定的南阳郡王家的小姐,今年冬日完婚,除此之外,有几家在议亲的,没听说谁家下定了。” 宋怀瑾看着这二人,“这个元铭,是御林军副统领元邴家的公子,蒋阊,是御史大夫蒋维家的公子,可对?” 宋怀瑾在朝中行走,自然对这几家了解一二,见瞿嘉学点头应是,他便问:“他们二人与余姑娘可有深交?” 瞿嘉学一听便知宋怀瑾的怀疑,他迟疑道:“皆是幼时便相识的,非要说谁与她私交多,倒也不曾,至少我不知道。” 宋怀瑾沉思片刻,待瞿嘉学写好名单,便道谢,准备告辞之前,宋怀瑾问瞿嘉学:“敢问瞿公子,三月二十六的晚上,你在何处?” 瞿嘉学肃容道:“我在白鹿书院温书,哪里都未去,有同窗和夫子们作证。” 宋怀瑾点头,“瞿公子放心,你适才所言,除了查案需要,旁人不知知晓半句,你若再想到什么,便来大理寺找我们便是。” 瞿嘉学松了口气,将他们送出府门。 三人翻身上马,宋怀瑾道:“回衙门再说——” 待回到大理寺,已经是日头西斜,刚进衙门,王肃便从里头迎出来,“大人,王爷和郡主到了,到了有半个多时辰了,属下去查仁心堂,所获不多,南柯去道观还未归,估摸着这个时辰也快了。” 一行人快步至正堂,刚走到门口,孙菱先急切的迎出来,“你们终于回来了,怎么样了?” 几人行礼,待宋怀瑾落座之后,方才将适才两府所得道来,“如今还没法子确定疑凶,只是有了这些名册,人选总在其中之一,否则余月芙交际圈子有限,也不可能去认识大家都没见过的人。” 宋怀瑾将几分名单交给傅玦看,趁此功夫又问王肃,“仁心堂怎么说的?” 王肃道:“那日余月芙去的确不曾问脉,只给了方子,他们也习惯了达官贵族拿已有的方子去抓药,便也不曾多问,送药的小厮到侯府之后,是将药材交给府内门房的,中间没有任何人经手,应该不会出错。” 宋怀瑾蹙眉,“那便是之后换了药,她去庄子上,也是做好了准备的,只不过总该有个人问脉过才对,是谁告诉她她有了身孕呢?” 王肃又道:“那玉镯我们拿出去问了,懂行的都说是上品,却难以判断是哪家铺子流出的,还说若是集市铺子里卖,少说要数百两银子,很是难见。” 傅玦看完了名册道:“余月芙自己不至于买这般贵重之物,只是那人既然不愿暴露身份,也应该不会在集市上买这样打眼的东西,多半是家里本就有的,此番拿了出来送人,但凡是有些底蕴的世家,这样的宝贝并不少。” 宋怀瑾发愁道:“那我们难道要将镯子一家家拿去问?” 傅玦摇头,“既然拿此物送人,那人多半做好了应对,还不如想想余月芙是如何丢了镯子。” 孙菱狐疑道:“三月初四那天,我也不知道芙儿丢了镯子,我们各自从假山之中出来后,她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何不妥。” “丢了却不敢说,多半是怕引起人注意,又或者不是丢了,而是送还了人。”傅玦说完看着宋怀瑾道:“昨日去假山之中不曾搜到什么,今日可派人再去一次。” 宋怀瑾应是,“昨日下官未在芷园久留,稍后下官亲自带人去搜查!” 傅玦颔首,又等了半刻钟,眼看着日头西垂,去城外青云观的谢南柯终于风尘仆仆归来,一进门他便禀告道:“王爷,大人,卑职在城外问到了,余月芙的确去过青云观,她拿了一张生辰八字过去,要道长给她一道催命符——” 五重怨06 五重怨06 谢南柯的话令众人神色大振。 宋怀瑾站起身来, “是谁的生辰八字?” 谢南柯摇头道:“没有说姓名,只知是女子, 生辰八字道长也记不清了, 因为过了几个月了,给了咒符之后,余月芙便将生辰八字收了回去, 他说他只记得那女子是建元十三年生人, 去岁还不到二十岁。” “道长给的法子,是将咒符和生辰八字扎在小人身上, 又在园内东南角找一处最为阴湿之地埋下去, 埋三日之后, 将小人和咒符一起烧掉, 便可成事。这一张咒符, 要卖百两银子, 余月芙也只去过那一次,那道长之后再未见过她。” 宋怀瑾道了声“辛苦”,转而看向傅玦, “她求的是女子的催命符, 应当是与人生了私情之后, 想令与他定亲的姑娘, 或者已成婚的夫人丧命。” 傅玦摇头, “是二十岁的女子,不大可能只是定亲, 多半已经成婚了。” 宋怀瑾骤然反应过来, “是了, 按照大周的风俗,二十岁便不该是定亲了, 可生辰八字是颇为私密之物,一般人不可能拿到别人的生辰八字,余月芙又是如何拿到的?而她要诅咒的人二十岁,她认识的人之中,有哪些人是二十岁呢?” 孙菱这时面色微变,“玉萝的姐姐玉薇,今年便是二十岁。” 杜玉薇?!宋怀瑾拧眉,戚浔和周蔚也是一惊,他们才见过杜玉薇,也见过杜玉薇的夫君方仲崎,若余月芙想诅咒的人是杜玉薇,那与她有私情之人,莫非是方仲崎? 宋怀瑾道:“郡主确定吗?如果余月芙要谋害杜玉薇,那岂不是说与她有私情之人是那位方公子……” 孙菱也想到了这一层,她立刻摇头,“那不会的。” “方仲崎是安宁坊方家的公子,四年前中了进士,如今为礼部员外郎,年前工部侍郎祈然出事之后,工部从礼部调了人手,方仲崎极有希望几年之内升上去,到时候便是朝中肱骨,这也就算了,他和玉薇姐姐是少年夫妻,情深义重,待玉薇姐姐也极好,这世上任何人会辜负自己的妻子,方仲崎也不会,一定不会是他,玉薇姐姐的年纪是巧合。” 孙菱说的掷地有声,宋怀瑾不解道:“凭何说他一定不会?” 孙菱道:“方仲崎为人正派,芙儿又是侯门小姐,他若是与芙儿生了私情,那将玉薇姐姐置于何地?方家娶玉薇姐姐的时候,就说过绝不纳妾,若是如此方仲崎还与芙儿搅在一起,那他是什么意思,要娶平妻不成?那更无可能了!” “这是其一,其二,芙儿和我和玉萝都十分交好,她怎会和方仲崎有私情,还要买符文诅咒玉薇姐姐,这绝不可能,她和玉萝姐妹,不仅是手帕交的关系,幼时,她们还在同一私塾读书认字,也算是同窗的关系,她怎会如此对不起玉薇姐姐?” “其三,也是众人皆知的,方仲崎当年苦苦哀求,才让威远伯将玉薇姐姐嫁给他,那个时候,方家没落,并无官身,他也只是中了个举人,还未中进士,若无诚心,威远伯怎会让玉薇姐姐下嫁?他们成婚四年,如胶似漆,还有个女儿,方仲崎放着好好的娇妻不疼爱,又怎会和芙儿瓜田李下?” 孙菱说完表情有些难堪,“我不觉得芙儿会和已婚之人有染,若是如此,那也……那也太不要脸面了!还有方仲崎,他若是负了玉薇姐姐,那他便是狼心狗肺之辈!” 孙菱这是凭着对这些人的了解,全然推翻了这个可能,宋怀瑾想到今日在威远伯府门口看到的那一面,也觉得方仲崎和杜玉薇应是十分恩爱才对,他不由问:“那除了杜玉薇之外,可还有别的姑娘在二十岁年纪?” 孙菱抿唇道:“不止玉薇姐姐一人,若我记得不错,蒋阊的姐姐蒋菡,还有齐国公府的大小姐齐明月,她们都和玉薇姐姐同龄,对了,蒋阊和芙儿走的也近,去岁还有人说他们只怕要成一对,可惜蒋菡放话说,她不喜欢芙儿,后来没多久,蒋阊就和别家姑娘定亲了,定亲正是在腊月中旬,齐桓的话,齐家和淮阳侯府也走的很近——” 宋怀瑾忙去看今日拿回来的名册,果然看到蒋菡和齐明月的名讳也出现过几次,这蒋菡和齐明月皆已嫁为人妇,婆家也都是京城中贵族,因此常与孙菱等人一起集会,尤其各家宴请以及长公主府宴请时,她们皆曾出现过。 宋怀瑾道:“如果是这样,那余月芙诅咒之人,还真不一定就是杜家大小姐,如今还未确定与她有私情之人,如果她和蒋阊已经私定终身,可因为蒋菡,蒋阊和别家定亲了,这自然会让余月芙憎恶,不过蒋菡为何不喜余月芙?” 孙菱抿唇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去年夏天一次雅集上,当时芙儿不在,蒋菡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她不喜欢芙儿,还说那日幸亏没有芙儿,不然她要早早离开,后来这话传到了芙儿耳朵里,芙儿还在我们面前指责过蒋菡莫名其妙。” 宋怀瑾略作犹豫,对孙菱道:“有些内情郡主还不知,郡主可否回避?” 孙菱一听这话便不乐意了,“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我也想帮忙找出杀人凶手,你说你们查到的,我难道还会出门吆喝不成?” 孙菱非要参与案子,也是重要人证之一,宋怀瑾也没法子命令她,傅玦虽是皱了皱眉头,可看孙菱倔强的模样,到底没强迫她。 宋怀瑾便不管那般多,只对傅玦道:“这个蒋阊今日瞿嘉学提到过,他是御史大夫蒋维的公子,定亲定的是南阳郡王家的小姐,按照郡主所说,如果他定亲在腊月中旬,那正好附和了她去求咒符的时间。” “她去城外庄子上是在二月初,也就是说,她正是在腊月有孕的,如果她在腊月初以身相许,结果腊月中旬蒋阊与别人有了亲事,她自然无比恼恨,而后便去城外求咒符,如此,时间上也说得通了。” 孙菱听到此处,面色大变,昨日她没去侯府,还不知道余月芙堕胎之事,她惊得张大了嘴巴,“什么……芙儿她竟还有了身孕?!” 宋怀瑾叹了口气,“此事还请郡主保密,莫要外传。” 孙菱唇角紧抿,“我自然知道。” 孙菱只觉颇为不适,她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余月芙与人生私情倒也罢了,到了这般年纪,有心仪之人十分寻常,可如果到了有孕这一步,那二人便是有了夫妻之实,余月芙是被那人哄骗了,还是说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尽快查一查这个蒋阊。”傅玦眉眼微沉,“御史台监察百官,肃朝中纲纪,为三法司之一,蒋维如今应是知道这个案子的,最好立刻去府上走一趟,蒋阊的姐姐也可一见,若是没记错,蒋阊昨日在芷园,齐明月也在。” 孙菱立刻点头,“昨日也都是我们相熟的一群人在芷园,蒋菡不喜芙儿,也因为家中忙碌,因此近日少与我们聚会。” 此时已是日头西斜,宋怀瑾道:“那属下先去蒋御史府上,今日芷园是顾不上了。” 说完宋怀瑾又看向孙菱,“郡主可知蒋菡的夫家是哪家?” 孙菱忙道:“是前振国将军之子樊晟,如今在巡防营当值,是副指挥使,家在城西长宁坊。” 宋怀瑾道谢,便对傅玦道:“那王爷,下官先去查查这二人,等回衙门不知何时了,王爷不必等消息,明日下官向王爷禀报。” 傅玦点头,宋怀瑾招呼众人,边朝外走边道:“戚浔和周蔚跟我去蒋御史府上,南柯和王肃往淮阳侯府去一趟,看看他们平日里都用哪些相熟的大夫,问问余月芙有没有在中间去看过这些大夫,问细致些,余月芙说不定借由别的幌子去看过大夫,务必要将知情人找出来。” 王肃和谢南柯应是,宋怀瑾又吩咐朱赟,“你去这个副指挥使府上看看见蒋菡一面,只需要问她为何不喜余月芙,是否有我们大家不知道的内情在,又或者二人有何过节,问她知不知道蒋阊和余月芙过从甚密。” 朱赟应下,众人兵分几路一同出了大理寺门,蒋维住在安政坊以南,距离大理寺不算太远,宋怀瑾三人策马疾驰,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到了蒋府之外。 周蔚下马上前叫门,门房见是大理寺衙门来了人,立刻请他们进来,一边命人去通传,一边请他们往前院去,又恭敬道:“老爷刚刚回来不久,公子也在府中。” 待到了前院,果然见到一蓝袍男子站在门口迎接,正是蒋维,做为御使大夫,蒋维时常要和大理寺打交道,与宋怀瑾也算熟人了,二人见面,先是几番寒暄,待落座之后,宋怀瑾便表明了来意,一听要见蒋阊,立刻命人去叫。 蒋维又才问宋怀瑾,“莫非是淮阳侯府小姑娘的案子?” 宋怀瑾也不意外他知道,便开门见山道:“是为了那案子来的,也不过是寻常查问,如今也并没有什么指向性线索。” 蒋维颔首,“我明白,阊儿和他们来往多,如今孩子意外而亡,少不得要查访一遍。” 宋怀瑾应是,二人说了没几句,蒋阊便到了前院,见到他人,戚浔和周蔚都认出来,昨日去芷园之时,蒋阊正在人群之中。 蒋阊生的俊秀文质,还不至双十之龄,在宋怀瑾面前实属小辈,见礼之后道:“不知少卿大人要问什么?” 宋怀瑾看了一眼蒋维,蒋维笑道:“宋老弟随便问。” 宋怀瑾这才道:“昨日你也在芷园,自然知道余月芙出事了,昨日我们的人查问你们之时,你们也只说了个大概,今日来是想细细问问你,与余月芙交情如何。” 蒋阊扬眉,“少卿大人这话,可是怀疑我与她有何私交?”他看了一眼蒋维,正色道:“我已经是定了亲事的人,不知少卿大人知不知道,我与余姑娘只是世交之谊,次次相见,也都是集会之上,与她并无过多私交。” “三月二十六的晚上,公子在何处?” 蒋阊抿唇道:“那天晚上我就在家里,哪里也没去,我父亲能为我作证。” 蒋维点头,“不错,我能为阊儿作证,不过……我是他父亲,我的证词,你们多半不会太过采信。” 蒋维太知道衙司如何办案,他如此一说,反倒显得坦荡,宋怀瑾便道:“蒋大人放心,我们不会随意冤枉了公子。” 他又看向蒋阊,“可是我们调查听说,去岁下半年,有人说你们要和淮阳侯府结亲,可有此事?” 蒋阊看向蒋维,“父亲……” 蒋维轻咳一声,“宋老弟,阊儿未定亲,我和他母亲的确在为他相看人选,淮阳侯家的姑娘,我们也的确想过,可是他们府上不甚太平,后来没多久我们就打消了那念头,却没想过会走漏风声,可后来我们与南阳郡王府上定了亲事,阊儿和余姑娘乃是清清白白的。” 淮阳侯生性风流,钱氏又极是悍妒,她的光辉事迹可谓在整个京城坊间流传,蒋维说的不太平便是此意。 宋怀瑾道:“可我们调查得知,蒋阊的姐姐,令爱蒋菡十分不喜欢余月芙,大人和公子可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误会?” 蒋维对小辈们之间的龃龉便不甚清楚了,蒋阊略一犹豫道:“我姐姐的确对我说过她不喜欢余姑娘,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说余姑娘品行不好,我们常在一处集会,倒也没觉得有何处不妥,且非要说走得近话,瞿嘉学比我和余月芙走得近。” 宋怀瑾拧眉,瞿嘉学的事,他自己已经交代清楚,且三月二十六那日他人在白鹿书院,虽然还未来得及去查证,可白鹿书院人多,不可能替他作伪证,多半是真的无疑,宋怀瑾便道:“那你可知除了瞿嘉学之外,还有谁与余月芙交好吗?” 蒋阊面上闪过一丝深长意味,“这位余姑娘性子活泼开朗,若她想与谁交好,便是能与谁交好的,可惜,她的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并不是个好深交的性子,除了瞿嘉学有阵子对她示好之外,其他人偶尔有与她热络的,可没几日,她便会冷淡下来,次数多了,大家也都心中有数了。” 这话语焉不详,不免令人生出遐想来,宋怀瑾问的直接,“你的意思是说,余月芙性情不定,对你们一时冷一时热?她是想做什么呢?” 蒋阊道:“我也不明白,或许,只是试探吧,或许她也在相看,看谁更合她心意。” 宋怀瑾有些看不懂这些贵族子弟之间的相处方式,可既然蒋阊二十六晚上也有人证,在蒋维这个父亲没有作假的前提下,蒋阊的疑虑便大大的降低了,他又问:“若非要怀疑一人谋害了余月芙,你觉得是谁?” 蒋阊无奈道:“这我可不敢胡乱猜测,我也没有证据啊,其实我和余月芙当真没多少交集,可她那性子,或许与别的人有深交也不一定,但我没有看到过,不敢乱说。” 虽然没有怀疑对象,可蒋阊这话也颇是意有所指了,宋怀瑾略作沉吟,“你可知道你们之中谁会玉雕吗?” “玉雕?这倒没见过,刻玉印算吗?” 宋怀瑾颔首,“也算——” 蒋阊便道:“齐桓会,元铭会,瞿嘉学也刻过,你非要说,我也会刻,只是不太能见人罢了,怎么,难道刻玉印也和案子有关了?” 宋怀瑾没多说,只问:“二十六那天晚上,除了大人之外,府中其他小厮下人可能为公子作证?” 蒋维笑了,“宋老弟果然严谨,来人,去将门房上的几个人叫来——” 蒋维半点不见怪,相反还十分主动帮他们排除疑窦,没多时,五个下人到了前院,蒋维干脆问他们:“三月二十六那日,公子是何时归家的,你们可记得?” 五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小人记得公子午时便从外面回来了,后来再没出去过。”他看向另外四人,四人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蒋维看向宋怀瑾,“宋老弟信了吗?我可是刚回家,没工夫教他们如何答话。” 宋怀瑾叹气,“蒋兄知道我们的难处,小弟便不多说了,我们的人已去见大小姐,都是为了采证。” 蒋维笑,“明白明白,这案子长公主都过问了,朝中知道风声的,也都在议论,你们不好当差我明白,何况这些问询也不算什么。” 天光昏暗,夜幕即将降临,宋怀瑾见他通情达理,也不久留,起身告辞。 三人离开蒋府,宋怀瑾坐在马背上道:“看来没有人以玉雕见长的,否则他们互相熟悉,不可能不知道,他们都提到了元铭,不过元铭可没有二十岁的姐姐,和他定亲的姑娘也不可能二十岁,余月芙的咒符便解释不清了。” “此外还有齐国公府的二公子齐桓,这个齐桓倒是值得深究,他是淮阳侯夫妇本就要说给余月芙的夫君人选,尚未定亲,常与她们在一处玩乐,他的姐姐齐明月也刚好年岁二十,若是在蒋菡处无所得,咱们明日还得去一趟齐国公府。” 戚浔这时心底却冒出个更危险的念头,“蒋菡和齐明月皆是年岁二十,且皆已成家,会不会,是与他们的夫君有关呢?不知为何,卑职听的越多,越觉得这位余姑娘不是郡主她们想的那般简单,若是她胆子大,与有妇之夫有染,也不是不可能。” 未婚私定终身就算了,还与有妻室之人纠缠不休,这几乎是自轻自贱,余月芙好端端的侯府小姐不做,好端端的国公府正妻少夫人不做,为何要如此自降身价? 宋怀瑾心底不太赞成,“先查一查蒋家和齐家,咱们若要见蒋菡和齐明月,也必定能见到他们的夫君,到时候留心便是了。” 周蔚在旁道:“若余月芙当真是和蒋菡或者齐明月的夫君走得近,那蒋菡对余月芙的厌恶便有理可循了。” 宋怀瑾道:“先别乱猜,看看朱赟查问的如何。” 宋怀瑾着急知道蒋菡那边的答复,可他们回到衙门,却见朱赟苦哈哈的等在衙门之中,上来便对他们道:“蒋菡不在府中,说是陪着老夫人去华严寺上香,晚上还要住一夜,明天黄昏时分才能回来。” 宋怀瑾有些失望,看着已经黑沉沉的天色,只好道:“那明日再去府上查问,今日你们可下值歇着了。” 众人奔走一日,也的确疲累,周蔚和戚浔几个便告辞先行归家。 宋怀瑾留在衙门等谢南柯和王肃回来,可等到了人,他们已久无所得,宋怀瑾便道:“看来找的不是寻常熟悉的大夫,像她这般情况,也的确不适合找熟悉的,如此,这条线便不好追查了,若是在哪个犄角旮旯之地寻个小药铺问诊,咱们便要跑遍整个京城不成。” 谢南柯和王肃也无头绪,宋怀瑾呼出口气,“罢了,希望明日去见蒋家大小姐能有线索。” 三人没多时也各自归家。 戚浔回家之后,又在前夜写好的时间线上添了数笔,今日那催命符上的线索,将矛头直指几个二十岁的姑娘,她并非故意将余月芙想的那般胆大妄为,可余月芙出身尊贵,如果只是因为姐姐干涉了弟弟的选择,她会用那般阴毒咒术吗? 戚浔觉得不会,而与她走的近的人,若只是定了亲事的世家公子,凭着淮阳侯夫妻对她的宠爱,便是定亲了,也并非没有回转余地,可她却对父母隐瞒,对身边亲信隐瞒,这表明在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段私情会被反对,甚至是不容于世的。 戚浔越琢磨越觉得真相比大家想象的严重,想到明日要去拜访蒋菡,她打定主意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的打量蒋菡的那位副指挥使夫君。 入睡前戚浔想,后日便是清明,到时她得早些下值才好。 第二日清晨,戚浔照例起早,她催马出门,先去前街上买烧饼,清晨时分,街市上来往的大多是忙于生计的贩夫走卒,她等烧饼出炉时,便听身后两个货贩在低声说话。 “你听说了吗,不仅人死了,还失了贞洁,还怀了娃娃——” 戚浔敏锐的捕捉到一个“死”字,心道这是哪里又出了命案不成? “那样的人家,怎么会让未婚的女儿家怀了娃娃?” “你懂什么,你看那些簪缨之家繁华着锦,富贵的很,可谁知道里面藏着多少腌臜事儿,我一个在侯门大院做厨娘的婶婶便说过,说越是高门之家,越是有数不清的见不得人的事,这次淮阳侯府的这个小姑娘,还不定是被什么人害的呢……” 戚浔看到烧饼出炉,正在掏银钱,冷不丁的,在一串模糊话语之中听到了“淮阳侯府”四个字,她猛地抬起头来,回身看那二人。 两个货贩正说着话,没想到前面姑娘忽然转身瞪着他们,一时有些发懵,戚浔这时顾不上烧饼了,忙问他们,“你们刚才说的是淮阳侯府?” 两个货贩子面露恍然,原来是听见他们的议论了。 一人点头道:“是啊,你还不知道吧,可耸人听闻了,说是前两日在勤政坊发现了一具女尸,惊动了京畿衙门,大理寺还有刑部好几个衙门都去了,说那女尸就是淮阳侯府的小姐,那小姐被人情郎所害,还怀了娃娃,啧啧,死了人虽是可怜,可这姑娘也当真不自爱,未婚先有了身子,也不知如何教养出来的——” 戚浔只觉心底阵阵发寒,“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货贩子指着南边,“昨天夜里我们在城门口等出城的时候就有人在说啊。” 货贩子和做粗活的多为城外村镇中人,清晨进城卖货做工,晚间再回去,而每天傍晚时分,南城门之下都要聚集许多归家的贩夫走卒,人多了,少不得要议论近来京城的奇闻异事,可戚浔怎么也想不透,这些人是如何知道大理寺才知晓的内容的! “你们可知道这消息从何处传出来的吗?” 货贩子道:“好像说是当时发现尸体的时候人很多,大家都看到了……” 尸体在假山山洞之中,连芷园内做工的匠人都没有看到,看到余月芙尸体的人是当日游园的人,可这些人并不知道余月芙有孕之事。 戚浔只觉事情不妙,转身接过烧饼,付了银子便往衙门赶,等她一路策马到了衙门之时,只瞧见大理寺正门外停着三五辆马车,还没进门,便听到了高墙内传来的喝骂啼哭声…… 五重怨07 五重怨07 “这些内情只有你们大理寺的人知道, 除了你们还有谁?你们明明答应了我们,如今却将什么都散播出去, 你可知外面传的多难听?!” 戚浔一进门便听见钱氏的喝问, 她满脸是泪,又指着宋怀瑾道:“宋少卿,请问你要如何解释?这几日我们府中上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除了你们, 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且这才过了一天, 城中所有人都知道了, 你们昨天都去了何处?是不是将芙儿的事说给了其他府上人听了?!” 宋怀瑾头大如斗, 好声好气解释, “夫人, 这不可能, 我们四处查案,问证之时从不说余姑娘的私事,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钱氏擦着眼眶, “我不管, 你们一定要给我们一个交代!你去听听外面将芙儿说成了什么人, 人人都在戳我们的脊梁骨, 还有, 当初长公主已经吩咐你们案子要密查,结果你们还是闹得天下皆知, 你们当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钱氏抹了一把眼泪, “现在闹成这个样子, 你们还查什么!明日便是清明,算起来芙儿的头七都过了, 我已命人将芙儿的遗体带回府中,她含冤而死,生前不知受了什么苦,死后还要被万人唾骂,你们到底是怎么当差的!” 今日四月初四,明日便是祭奠亡亲之时,宋怀瑾站在原地任骂,他也没想通怎么一夜之间余月芙的事闹得全城皆知,谢南柯等人侯在一旁,也不知作何解释,内情的确只有大理寺众人知晓,好端端的,怎么就走漏了消息? 钱氏越想越气,“你们是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如今凶手抓不住,还让被害者承受这般侮辱,我今日便要入宫去见太后娘娘,我要告御状,你们真是不配在这衙门当值!” 宋怀瑾诚恳道:“夫人息怒,此事虽是有大理寺知道内情,可夫人忘了吗,除了大理寺之外,凶手也是知情者,我们衙门办案,向来不会将案情透露出去,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因一旦漏出,对案子也有诸多妨碍,昨日我们寻访了三家,都不曾提起余姑娘有孕之事,可不过一夜功夫,便传的满城风雨,这怎是我们大理寺会做的事?” 钱氏一呆,宋怀瑾赶忙继续道:“夫人盛怒我十分明白,可如果夫人不让衙门继续查余姑娘的案子,那唯一高兴的便是那幕后的凶手,如今还不知道流言蜚语是怎么传出来的,夫人可否先息怒,让衙门将此事查个清楚?若是当真与凶手有关,便正好将那人揪出来。” 钱氏冷笑一声,“查?你们查得出来吗?芙儿被发现已经过了两日,你们查出什么来了?又说是凶手散播出去的,凶手散播出去,对他有什么好处?” 宋怀瑾道:“大理寺接手此案,刑部一同督办,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凶手害怕大理寺查出踪迹,于是用这样的法子扰乱视听,这本就对他有利,耽误的功夫,凶手能销毁罪证,而夫人若是不让衙门查了,那凶手更可以逍遥法外,此外,凶手或许对余姑娘心存恼恨,这般毁坏她的名声,也正合他意,可谓一举多得。” 钱氏有些被宋怀瑾说服,一时哑口,一旁的余明堂叹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这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外面都在议论,如何才能为芙儿正名?” 宋怀瑾作难,“侯爷,这只怕不容易,且如今最要紧的,是找到流言蜚语的源头,至于为余姑娘正名,不如等案子查清楚之后,再将部分案情昭告天下,让大家知道余姑娘是无辜的。” 钱氏和余明堂也知道撒泼蛮闹毫无益处,事已至此,只能让官府找到那作恶之人,钱氏咬牙道:“好,那我再给你们一日功夫,我就在这里等着,看看你们到底是如何当差的,若是找不到那放出消息之人,我必定要陛下判你们渎职之罪!” 宋怀瑾有苦难言,只得应下,这时,外间有人通传,“大人,临江王和长乐郡主到了——” 众人神色一明,皆朝门口看去,很快便看见傅玦和孙菱的身影,钱氏一看他们来了,自然起身上前诉苦,孙菱劝道:“伯母息怒,我也是今天早上听说了这件事,才去找了傅玦哥哥,想过来看看到底是何情形,您不必怀疑大理寺,他们不可能犯这样的疏漏。” 傅玦不愿与钱氏纠扯不清,便问宋怀瑾,“怎么回事?” 宋怀瑾快步上前来,低声道:“下官也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一到衙门,底下人便说听到了外头的议论,传的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下官当时便觉得不妙,还没来得及叫人去追查流言来处,侯爷和夫人便到了。” 傅玦便道:“来的路上,本王已叫人去探查过,消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传的,起初是从坊间的贩夫走卒之间开始,到了如今,整个京城的人只怕都知道了。” “贩夫走卒之间?”宋怀瑾惊道。 傅玦颔首,“传消息的人,显然有谋划,这些贩夫走卒们流动性大,你传我我传你,到最后只怕都分不出源头来,且他们对京中权贵不甚眼熟,也记不住那幕后之人的模样,你便是去追溯源头,也十分费功夫。” 宋怀瑾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低声道:“可若是不查也不成,夫人适才还说要去告御状,还不许我们查下去了,这般一耽误,那凶手指不定多高兴。” 傅玦转眸去看,便见孙菱正在和钱氏说话,傅玦轻声道:“流言之事本王去查,你的人仍然按照你昨日的计划安排,你们去蒋家可查问出什么了?” 宋怀瑾忙道:“只见到了蒋维和蒋阊,蒋阊说他和余月芙并无私情,又说余月芙在他们这些同龄的公子之中多有试探,也不知是何意,且二十六那天晚上,蒋阊在蒋家待着,有他父亲作证,看着不像假的,至于蒋菡,我们派的人没见到她,她出城了,今天下午才回来,若是按照计划,今日该去齐国公府上和蒋菡府上走一趟。” “那你们便去齐国公府上问问,而后去蒋菡府上,此处交给长乐郡主,让她稳住淮阳侯夫妻,如今流言四起,没什么比你们速速查明真相更有用。” 傅玦此言算是给宋怀瑾吃了定心丸,宋怀瑾忙道:“那好,多亏有王爷和郡主。” 傅玦这时朗声道:“事已至此,唯有尽快找到凶手方是补救之法,你们也莫要迁怒,待本王找出消息从何处走漏的,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傅玦亲自出马安抚,淮阳侯是大气儿不敢出的,钱氏心底怄不过,哑声道:“反正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要看看你们何时才能找出凶手。” 孙菱眨了眨眼,“夫人与其在此干等着,不如去公主府上坐坐?公主殿下昨日还在问这案子……” 钱氏一听,正好打算去找长公主告状,于是被说动,“是,我也该去拜访拜访长公主殿下,她必定也听到了外间的流传,可怜我的芙儿,死了还被这般作践,我们淮阳侯府的脸面也不要了!” 孙菱又是一番劝慰,这才令钱氏乖乖离开大理寺,她一走,众人大大的松了口气。 戚浔忍不住上前去,“王爷,大人,卑职适才来的路上,也听到人在议论,卑职问他们,他们说昨夜在城南准备出城时便有人在说,城南每天傍晚时分许多人排着队出城,城南又是寻常百姓和闹市杂居之地,在那里散播流言是传的最快的。” 傅玦只觉戚浔此言来的及时,当下便立刻看向楚骞,“听到了?” 楚骞应是,“属下带人去城南查探。” 楚骞很快离开,宋怀瑾这时道:“这个时辰蒋菡多半还未回来,我们去齐明月的夫家府上走一遭,看看她和余月芙有没有嫌隙,她出嫁我知道,嫁的是永昌侯世子,我们得去永昌侯府一趟。” 宋怀瑾点了周蔚和谢南柯,看向戚浔之时有些犹豫,“适才夫人说要将余月芙的遗体带回侯府,也不知是怎么个境况。” 戚浔明白他的意思,“那卑职马上去义庄看看。” 傅玦在旁看着道:“齐明月是女眷,还是让戚浔跟着去永昌侯府,义庄换个人去,若是已将遗体接走便让接走吧。” 戚浔私心里也正想跟着去查案,更想见见那位永昌侯世子,傅玦此言令她眼瞳放亮,她感激的看向傅玦,果真对上他洞察一切的目光。 傅玦唇角弯出微不可见的弧度,又道:“本王回刑部,晚些时候再过来听你们的进展。” 宋怀瑾便点了朱赟去义庄,又将傅玦送走,很快带着戚浔几个往永昌侯府去,路上周蔚看戚浔眉眼带笑的,忍不住道:“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戚浔挑眉,“我有吗?” “你有啊,很明显,你很想去侯府见见那位国公府小姐?” 戚浔也不隐瞒,“我是想见见他们夫妻。” 说话间,众人策马上御道,又一路往永昌侯府赶去,时辰尚早,街市之上并无多少人潮,可看着一众着公服的大理寺衙差策马而过,不由都交头接耳起来,戚浔将这场面看在眼底,心底不由得有些唏嘘,不论是谁散播的,此人对余月芙可谓存着恨意,而她想到了余月芙尸首模样,一时怀疑这流言当真是凶手散播吗? 永昌侯府高门阔院,气象森宏,大理寺众人进门,很快被请到前院落座,没多时,永昌侯世子沈谦陪着世子夫人齐明月走了过来,二人成婚时间不长,又都郎才女貌,款款而至,如画中走出的一对璧人。 表明来意之后,齐明月也不意外,芷园那日她也在,她沉声道:“芙儿与我们也算十分熟悉,我母亲颇为喜欢她,还存了结亲之意,可没想到……” 她又试探着问:“宋大人,外面的传言可是真的?” 显然,永昌侯府也听说了外面流言,宋怀瑾正色道:“传言是有心之人放出去的,并不能全部当真,我们此来是想问,你们夫妻二人与余姑娘可曾有过嫌隙?” 齐明月一惊,沈谦也有些纳闷,二人对视一眼,齐明月道:“宋大人莫不是怀疑我或是世子谋害了芙儿?这怎么可能呢?” 宋怀瑾开门见山道:“三月二十六那天晚上,你们在何处?” 齐明月道:“那天晚上我回了国公府,和父亲母亲还有弟弟一起用了晚饭,当天是留在国公府的,世子当夜留在家里哪里也未去。” 宋怀瑾看向沈谦,沈谦面不改色的点头,“不错——” 宋怀瑾又道:“世子可有证人?” 沈谦听到此处眼神一闪,明显的迟疑了一下,宋怀瑾皱眉,“世子莫要隐瞒,你们说的话,稍后我们都会去核实。” 沈谦轻咳一声,齐明月也转眸盯住了沈谦,沈谦没法子,只好道:“当天晚上我和朋友出去喝酒了,的确不是在府中,可我是有证人的。” “世子去了何处?” 沈谦禁不住齐明月盯视,轻声道:“撷芳楼。” 这三字一出,齐明月立刻变了脸色,戚浔先是不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那里必定是什么风月之地,齐明月显然很是气恼,可当着大理寺众人的面,并不好发作,她小脸煞白唇角紧抿,一旁的沈谦自知理亏,也是一副心虚之状。 宋怀瑾没工夫管这小夫妻的矛盾,又问齐明月,“你说令慈有心让余姑娘嫁入国公府,那你可知二公子对余姑娘是何心意?” 齐明月沉着脸道:“我弟弟是谦谦君子,对姑娘们都十分有礼,他二人自小算是在一处长大,因此若娶了芙儿,也算是一门好亲。” 如此说来,齐桓是赞成迎娶余月芙的,可齐明月的话,也并未透露更多,且这二人都有人证,宋怀瑾只想去核查一番,想到那生辰八字,宋怀瑾临走之前问:“少夫人的生辰八字,可曾被余姑娘知道过?” 齐明月莫名,“芙儿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做什么?知道我的生辰,却不会知道我的八字,除了父亲母亲和我夫君,我弟弟都不知道。” 宋怀瑾了然,很快告辞离去,出了侯府大门,便指派谢南柯,“你去撷芳楼走一趟,看看沈谦说的是真是假。” 待谢南柯离去,宋怀瑾又带着周蔚和戚浔往国公府去,路上问戚浔,“你看齐明月说的是真是假?” 戚浔点头,“不像作假,且适才沈谦说去了撷芳楼,齐明月面上也难掩饰情绪,表明她不是个心机深沉之人,她对余月芙也无厌恶之意,想来和蒋菡并不一样,倒是这个沈谦,面上看着人模人样,可没想到——” 宋怀瑾轻咳一声,“这是人家的家事,咱们就不做评价了。” 周蔚心直口快,“人家是侯门世子,也没有不纳妾的规矩,去那些地方算什么,以后若是纳了妾室,才有让人生气的呢。” 戚浔不由想到了杜玉薇的夫君,“当初杜姑娘要嫁给方公子,或许这不纳妾的规矩也颇令人动容?” 周蔚点头,“反正我极少见权贵之家不纳妾的,可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心甘情愿的与人共侍一夫呢?我母亲那般贤惠,也因为几个姨娘受过不少委屈。” 周蔚有感而发,这时看向戚浔,“你以后最好也找个不纳妾的人家,且你今年年岁也不小了,你既得了良籍,便没个章程?” 戚浔失笑,“我这般无牵无挂的岂不快哉,嫁人做什么?” 话音落下,戚浔催马更快,很快将周蔚甩下,没多时,齐国公府近在眼前,三人在门前驻马,周蔚下马叫门,很快便被请了进去。 他们要找的人是齐桓,齐桓正巧在府内,齐桓请三人入书房说话,一进门,便看到长案案头上摆着两方刚刻好的玉印。 齐桓生的文质彬彬,言辞间也颇有谦和意味,见宋怀瑾盯着玉印看,便道:“闲来无事练手之作——” 宋怀瑾直接问他:“三月二十六那天晚上,令姐可是归家来与你们一同用晚膳了?” 齐桓应是,“不错,当夜姐姐回家住了一日。” 宋怀瑾便有些问不下去,若作案时间都不具备,别的便无关紧要了,只是想到蒋阊对余月芙的形容,他不由道:“你可听到外面的传言了?” 齐桓面色微变,颔首,“听到了,没想到会是这般,是真的吗?” 宋怀瑾仔细的打量他,“你觉得余姑娘是那般不自爱的人吗?” 齐桓摇头,“不觉得,她天真活泼,性子惹人喜爱,我母亲也十分喜欢她。” “听说你们有意定亲?” 齐桓面色微变,视线看向桌子上的两方玉印,“母亲是有那意思,可是余姑娘不愿意,此事我是知道的,因此后来并未让媒人上门。” “你知道?” 齐桓叹了口气,“她不像对我有意的样子,且我知道她喜欢读书人,我并不长与此道。” “她喜欢读书人?” 齐桓点头,“她许是受了家里影响,她父亲……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她兄长又走的行伍的路子,平日里我们集会,多半会男女分开成席,若我们只是寻常应酬,她极少关注,可一旦我们论起朝政和诗赋骈文,她便十分感兴趣,有次还自己写过一篇骈文拿来让我们看。” 淮阳侯未得功名,生性风流,这是众人皆知的,余月芙不喜父亲如此,便喜欢与其相反性格之人,这也不难理解,宋怀瑾问:“这是何时之事?” “就在去年一次洛神湖游湖之时。” 宋怀瑾想到了杜玉萝写的名册,“可是在去岁五月?” 齐桓想了想,随之点头,“是,是在那时,女子吟诗的便不多,做骈文的便更少,当时我们还让在场几个高中进士的品读了一番,她还得了几分夸赞。” 齐桓对余月芙的评价也是好的,宋怀瑾心中了然,又问:“除了你之外,你可知道还有谁擅长刻印?”宋怀瑾想到了余月芙诅咒之人为二十岁,接着问:“除了你们几个年轻人之外,你们世交兄长可有擅长的?” 齐桓便道:“元铭会,瞿嘉学也颇通此道,至于其他人……如今的礼部员外郎,方仲崎,他也会,他祖父是有名的大儒方世成,他虽然不长于此道,不过随便刻印当是信手拈来。” 宋怀瑾心底咯噔一下,方仲崎会刻印,那怎么杜玉萝没说过呢?方仲崎可是她的亲姐夫啊!是未曾想到方仲崎身上去,还是故意隐瞒? 不仅宋怀瑾,戚浔和周蔚也很是意外,待他们告辞出来,周蔚便忍不住道:“方仲崎会刻印,杜玉薇又刚好二十岁,要不要去问问方仲崎三月二十六那天晚上在何处?” 此时已过午时,宋怀瑾往巡防营副指挥使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先去看看蒋菡回来了没有,我很想知道她为何不喜余月芙。” 三人上马,往城西长宁坊赶,到了坊间又问了人,等找到樊府之时,日头已是西斜,在门房一问,只听蒋菡刚回到府中,三人喜出望外,连忙表明来意。 至前院厅中相候,还没等多久,便见一位华服少夫人走了进来,蒋菡生的端容明艳,一进门便知他们来意,见礼之后,蒋菡道:“宋大人是来问余月芙会被谁所害的吧?” 宋怀瑾不曾否认,“夫人知晓?” 蒋菡笑了下,“她被谁所害我是不知道,不过呢,她有如今的下场,并不叫我意外。” 宋怀瑾三人神色一凛,余月芙已经过世,所谓死者为大,可蒋菡这话还是足够不留情面,仿佛看出三人的震惊,蒋菡道:“并非是我恶毒,实在是这世上有一种人,自己缺了什么,便要去抢别人的东西,丝毫不顾会不会令别人不快。” 蒋菡这话意味深长,宋怀瑾忍不住挺直了背脊,“你此话是何意?” 蒋菡淡哂,“你们衙门查了两日了,想来也查到了我和余月芙有些嫌隙,这嫌隙,还要从她意图染指我夫君开始说起——” 宋怀瑾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余月芙意图染指樊晟?! 戚浔和周蔚听到这话,只觉晴天惊雷一般,可当着蒋菡的面,只得忍着不敢露出太多神色,蒋菡扫了他们一眼,十分平静的道:“我与夫君前岁定亲,去岁春日成婚,可到了夏日,我才知晓一件旧事……” 五重怨08 五重怨08 “去岁上元节, 我夫君与同僚们同游洛神湖,当时碰上了余月芙和她回家省亲的姐姐, 余月芙和她姐姐在船上与人起了争执, 我夫君与她们是旧识,自然上前帮着解围,随后余月芙便随手买了一盒船上的糕点送给我夫君表达谢意。” 蒋菡笑了一下, “我夫君是个粗人, 也未多想便收下了,回府第二日他去了巡防营练兵, 半月后才归家, 待看到那盒子, 只觉里头糕点必定是坏了, 正打算将糕点丢弃时, 这才发现盒子里装了一条丝帕。” “我夫君吓了一跳, 送糕点便是送糕点,谁会将自己的丝帕遗落在其中?当时已是二月初,一月之后便是我们的婚期, 我夫君担心此事节外生枝, 再加上事情已过了半月, 便干脆将那丝帕和糕点一同扔了, 自此以后, 对余月芙避之不及。” “我们婚后并无异样,可有几次与郡主她们相约, 我发现夫君看到余月芙就颇为避忌, 我当时只以为他们有些什么, 便与夫君挑明了问,他不得已才将此事道来, 彼时我不信,因去岁上元节我已与他定了亲事,整个京城贵族圈子都知晓,我不信余月芙那般不要脸面,可我去找当日出事的船家问过——” 蒋菡冷哼道:“当日她们吵过架,船家对她们姐妹记忆尤深,我去问了几人,所言与我夫君说的不差,我这才肯定他未曾说谎,那段时日我颇为气恼,可时过境迁,又不好当真与余月芙撕破脸皮,万一她不认账,倒是我们无理取闹,之后的一次雅集上,我心中有气,便当着众人的面放了话,再往后,我心存芥蒂,对余月芙多了几分关注,渐渐发觉此女果真与常人不同。” 宋怀瑾三人面面相觑,全未想到还有这么一件事,也难怪蒋菡对余月芙颇为厌恶。 蒋菡继续道:“她到了议亲的年岁,家世又不错,自然会成为京城世家们关注的对象,我母亲甚至想将她与弟弟撮合在一起,我自然不认同,余月芙平日里并挑不出毛病,可就是这份挑不出毛病,让她那些小心思原形毕露。” “那些越轨之举,又岂是心思纯良且懂得为人处世之道的人做得出的?后来我冷眼旁观,果然见她在关系亲厚的几家公子之间长袖善舞,当时我在想,也不知余月芙会找哪家的公子为夫君,后来,我猜到她有了心仪之人。” 宋怀瑾忙问:“她有了心仪之人?” 蒋菡眼底透着嘲弄,“起初我只是发现她不似以往那般对其他世家公子热络了,后来我隐隐听说齐国公府和淮阳侯府走得近,便想着,是不是与齐家二公子生了情谊,可就在上个月,我与她们同游芷园之时,我听到她在与人争辩。” 此话一出,宋怀瑾三人皆是眼瞳放亮,宋怀瑾忙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蒋菡道:“芷园的路上下回环,颇多岔道,那日我们大家探幽进去,都拿了灯盏三三两两的想分开走,我素来胆大,干脆自己独行,在山洞里绕来绕去,更选择了往最远处的出口走,就在快要到出口之时,我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低语声。” “身后?”宋怀瑾奇怪的问。 蒋菡摇头,“不是身后,芷园有上下两层,最奇险之地还有三层,站在上面的人,是看不到下面人,因隔着堆叠的山石,可我听到了余月芙的声音。” “她说了什么?另外一人是谁?” 蒋菡眼瞳暗了暗,“我未听明晰,那人压低了声,只偶尔听见几声断续压抑的琐碎字词,听不出原本的声音。” 她回想着那日,眼底嘲弄更甚,“两人生了争执,余月芙好似在威胁那人要吸引旁人过来,于是声音一时高一时低,我听见她对那人说,‘你何时下定决心’,‘你是在逼我不成’,‘我为你连清白名节都不要了’,她故意拔高了声音,又被那人安抚住,可没多时,余月芙又说‘我不怕鱼死网破’,‘这是你送的还刻了字’。” “另一人大抵着急了,沉声劝告,这时我才听出是个男子,余月芙却未被安抚,又说‘我去找她对峙’,‘让她看看她的好夫君’。” 蒋菡勾唇,“听到此处我听明白了,原来高高在上的侯府小姐,竟与一个有家室的人纠缠不清,她这话大抵惹急了那人,我还听见窸窸窣窣的拉扯脚步声,而后又听见一声碎响,不知是什么被打碎,余月芙还尖叫了一声,我以为两人的争执要引来其他人,正打算看好戏,那男人不知说了什么,却哄住了余月芙。” “这时我听见远处有人走过来,余月芙和那男子都安静了,我顺着原路返回,又走到底下那条路,便见底下空空如也,余月芙和那男子都消失不见了,假山里岔道错综复杂,她们早不知跑去何处了,我没看到那男人是谁,便未将此事说与旁人听,说了只怕大家也不信。” 蒋菡端着茶盏抿了一口,“我当时是想看看她能如何与家里抗争,那男人又会如何为她赴汤蹈火,到时候侯府小姐做了别人家里的继室,也颇有意思,可没想到最终闹成这般,我初二晚上便知她出事了,先有些惊讶,很快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她就是寡廉鲜耻,当初明知道我夫君与我定亲,还能那般行事,后来与别的有家室的男子苟且,又有什么意外的呢?” 宋怀瑾道:“所以她极有可能是当天那个男人杀的,你既知道此事,为何不去衙门告诉官府?” 蒋菡失笑,“我早想到你们会查问过来,又何必不顾自己之事跑这一趟?对她那人,我也懒得花时间花心思,因我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 宋怀瑾也没法子多说什么,而蒋菡之言,可谓是案发以来最重要的线索! 与余月芙有纠葛之人,就在三月初四去芷园游园的众人之中,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宋怀瑾思绪急转,很快站起身来,“多谢你直言相告,你说的线索对我们用处很大。” 蒋菡也站起身来,“余月芙虽是不要脸面,与她有私情的男人也实在心狠手辣,若是能早些将人抓住,自然极好。” 宋怀瑾见她言辞辛辣,却也是非分明,倒有些欣赏她的性子,这时,外头走进来来两个着华服的年轻男子,领头一人正是樊晟。 他大步进门,“菡儿,这是——” 蒋菡迎上去,“这是大理寺的宋大人,来问余月芙的案子。” 樊晟对宋怀瑾见礼,戚浔却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越过樊晟往后一看,却见他身后跟着的竟是江默,江默目光沉沉的望着她,很快又将视线移开。 宋怀瑾该问的都问完了,眼下着急回衙门,便也不多留,很快带着戚浔和周蔚出门,戚浔走到中庭之时听后面樊晟对蒋菡说,“江默今日住在咱们府中,你吩咐厨房准备几个酒菜……” 三人离开樊府,宋怀瑾上了马背便道:“先回衙门,我记得那名册之上写着几对年轻夫妻,齐明月和杜玉薇夫妇都在其中,看看沈谦有无人证。” 戚浔接着道:“如果沈谦有足够的人证,那我们便得去查问查问方仲崎了,并且适才蒋菡说,发生争吵之时,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我怀疑是那只丢失的镯子,余月芙威胁那人,说有何物是男子赠予她,还刻了字,会否是镯子上刻字?若是那般,芷园内或许还有线索我们不曾找到。” 宋怀瑾点头,“极有可能,我们先回衙门看看南柯回来没有,芷园是一定要搜的,眼下时辰不早了,不行咋们今夜连夜搜!” 此时天光已是昏暗,三人一路疾驰赶回大理寺衙门,正看到谢南柯已经回来,见到他们,谢南柯上前道:“大人,已去撷芳楼问了,三月二十六那日,沈谦和工部尚书家的公子,的确在楼里寻欢作乐,当天晚上未曾离开,第二日天亮之后才走。” 去义庄的朱赟上前道:“大人,余姑娘的遗体已经被接回侯府了。” 得了谢南柯之言,沈谦的嫌疑几乎被排除,宋怀瑾进后堂取出杜玉萝写的名册,仔细一看道:“这上面除了杜玉薇之外,虽然还有两对夫妻,可这二人我略有所闻,应当比杜玉薇年长几岁才对,余月芙诅咒之人绝不是她们。” 宋怀瑾一拍桌案,“查方仲崎!” 谢南柯忙道:“可要去方家查问?” 宋怀瑾眯了迷眸子,摇头,“不着急,先去一趟礼部衙门看看,看看这人平日里官声如何,他的同僚说不定有所发现,再去京畿衙门一趟,查查方家的产业,去方家产业上摸一圈,最好看看有无私宅客栈之类的,如今我们还不知余月芙二十五那天夜里在何处。” 宋怀瑾肃容道:“礼部衙门我亲自去问,京畿衙门南柯和王肃去一趟,查问出来也不要浪费时辰,就今晚去问,如今余姑娘之事传的广,明日淮阳侯夫妻不知又要过来如何闹腾,咱们今天晚上少做歇息,务必查出进展来,朱赟你去方家周围,悄声的打探打探他们夫妻关系如何,等查的差不多了,我们再登门。” 宋怀瑾想到前次去威远伯府,轻哼一声,“前次去杜家,杜玉萝并未提起方仲崎会刻印之事,不知是故意隐瞒还是如何,若贸然再去,只怕她们还要遮掩。” 几人应是,这时戚浔见众人都有活计,忍不住道:“大人,那我去芷园看看?当日我们验尸之后,虽然搜查过假山内外,却并未发现蒋菡提到的镯子,反正大家都不歇息,那不如属下去芷园找找。” 周蔚见状立刻举手,“那我也去芷园。” 外面夜幕将至,宋怀瑾略做迟疑道:“你心思细,去找倒是合适,那多带两个人,若是找不到那镯子你们便早些下值,明日再探。” 戚浔和周蔚齐齐应是,又叫了两个寻常差役,不多时,大理寺众人倾巢出动,兵分四路离开了衙门,戚浔和周蔚带着几支火把,直奔芷园。 一行四人入勤政坊时,夜幕已降临,沿街的高门大院皆是灯火通明,昏黄的光亮流泻而出,为长街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偶尔能见到华贵的车马轿子从众人身边经过,里头多是从各处衙门和宫中归府的贵人。 转过街角,长街上的光陡然暗下来,这条街上只有一座萧瑟荒芜的大宅,正是从前的永信侯府,夜幕之中的侯府漆黑一片,走近了,能听见夜风从院中穿过的呼啸声,戚浔放慢了马速,目光不住的往斑驳的府门上看,心底漫出几丝凄清来。 周蔚见她看永信侯府,便道:“怎么了?害怕了?” 戚浔还有些茫然,“怕什么?” 周蔚道:“你没听说吗?当年这侯府不知死了多少人,都说府中怨气极大,到如今陛下也未赏赐出去,说不定有许多孤魂野鬼呢。” 戚浔心尖似被针扎了一下,一时语声微凉,“孤魂野鬼要索命的,你可当心。” 她深吸口气策马往前,周蔚听得背脊发凉,连忙扬鞭跟上,“都是罪臣,也不知道如今有没有投生转世……” 戚浔摇了摇头,只觉周蔚聒噪的厉害,她转身回望,心底悲凉难平,一定没有投生转世,按着鬼神之说,含冤而死的人怎么会投生转世呢? 芷园近在眼前,因生了命案,这几日连工匠都停下来,园内本就尚未造出新景,因此园门也未上锁,四人打着火把推门而入,所见仍是初二那日的场景。 沿着园中小道往长亭假山的方向走,漭漭夜色里,杂树飞花影影绰绰,莫名有些阴森之感,周蔚头皮发麻地道:“我怎么开始后悔了呢,这园子本就是永信侯府的,如今还死过人……” 戚浔无奈道:“传闻这园子年头已久,光是这湖里就不知死过多少人,你若是害怕,便跟着他们两个。” 另两个差役知道周蔚胆小,都嗤笑出声来,待走到长亭,周蔚猛然想起了那日假山里看到的余月芙模样,当时她遗体已生腐败,尤其头脸肿胀难辨面目,那模样如今清晰的出现在他脑子里,直令他手心一阵一阵的冒汗。 周蔚本想跟着戚浔,可戚浔脚步快,全然不顾他,他只好巴巴的跟着另外二人,待走到假山洞口,四人皆点着火把,周蔚凑到戚浔跟前来,“你真的不怕吗?要不我们四个走一路?” 戚浔远目扫过这园子和远处的侯府楼台,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怕的。” 她转身进了假山,身后三人跟着,戚浔边走边道:“蒋菡说当日是在靠近最远出口的方向,咱们先一起往最东边走,而后分开找,玉镯子若是碎了,很容易掉落在路上凹凸不平之处,咱们若是能找到蒋菡说的刻字,说不定能直接认定凶手。” 周蔚道:“余月芙胆子为何那般大,刻字的镯子也敢朝外带?” “玉镯是私密之物,只是碧云几人未曾提起过镯子刻字,不知是何时刻上去的。” 假山山道崎岖起伏,四人一路也走的颇为艰难,绕来绕去,也未发现任何踪迹,而假山内甬道逼仄,石壁致视线受阻,待凉风从石缝吹进来,莫名叫人觉得下一个转角和那些看不见的黑暗角落里或许藏着什么。 莫说周蔚,便是另外两个差吏也觉心底发毛,可戚浔成竹在胸的走在最前,好似对这地方有种莫名的信任。 假山绕湖而建,窄道穿梭起伏在其中,一个不留神,都分不清那边是来路哪边是出口,周蔚道:“虽说这地方白天晚上都瞧不清东西,可咱们这个点儿来,心里实在是瘆得慌。” 戚浔懒得搭理他,走至一处石室般的所在时,却见有四个方向的小道,她便问其他人,“咱们分开找?虽有四条道,出去必有汇合的,咱们往东边走,待会儿在外面汇合便是。” 另外两个差役都点头答应,周蔚见状只得咬牙道:“好吧,分开就分开。” 戚浔只觉如此最为快捷,“分开找得快,咋们也好早些下值,你若害怕,只管喊便是,这里虽然看不见人,可应当都离得不远。” 周蔚深吸口气,选了一条小道走上去,戚浔也和其他两人分开来。 小道在迷宫一般的假山之中穿梭,戚浔走过一段,却并未看见其他三人的身影,方知这条道并不与他们三人汇合,她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前走,又凭着在外瞧见的湖畔形状,往最远处的出口摸去,蒋菡说她在上头一层,她便专走下层,没多时,又走至一处岔道口。 当日在此假山内探幽之人众多,若余月芙要与人私会,少不得要选人迹罕至之处,她当即选了一条最偏僻的路往前行,小道之上多有潮湿青苔,戚浔走的小心,目光却如炬一般往地上看,当时余月芙和那男子受惊而走,当真来得及捡走碎掉的玉镯吗? 幽暗寂静的窄道间,火把的光影明灭,隐约能听到脚下潺潺的流水声,戚浔也不知怎地,行走期间,心境竟诡异的平和,她甚至仔细回忆,想要记起与这园子假山有关的些许片段,可她费了极大力气,亦什么都未想起来。 当年事发离京之时她还不到四岁,与芷园有关的任何事她都想不起来,可她又深切的知道,她幼时一定在此留下许多足迹。 若不是这案子,她甚至没有故地重游的理由。 行至一段低洼处,戚浔停下了脚步,此处偏僻隐秘,而她抬眸往上看,似乎正是靠近最远处出口的方向,而再退回几步,便有岔路可离去,如果是她要与谁说私话,也会选择在此地,她迈步往前,仔细在地上搜寻,可寻了半晌,也不见丝毫碎玉痕迹。 她只觉古怪,这时,却看到一处邻水的豁口,她走到边缘往下看,依稀能瞧见底下潺潺的水流,戚浔叹了口气,正想打道回府之时,却忽而看到水中有何物闪动着与水波不同的微光。 她攀着岩壁仔细往下看,越看越觉得古怪,就在她头疼这般高的高台如何下去时,脚下的石沿却忽而塌陷,下一刻,戚浔来不及反应便顺着石壁往下坠,只听“噗通”一声,她整个人跌坐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而那火把入水便灭,戚浔甚至来不及呼痛,周遭便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 傅玦从刑部出来天色已暗,等赶到大理寺,戚浔等人早已出门办差,他将留守的小吏叫来一问,得知戚浔几个去了芷园,自然吩咐林巍往芷园赶。 到了芷园,几人打着灯笼往园内去,刚走到长亭,便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戚浔的名字,而那几人看到这边有光,立刻朝他们跑来,等跑的近了,才一眼看到是傅玦。 周蔚惊讶的道:“王爷怎么来了?” 傅玦道:“前日便说要再搜查芷园,今日便来看看,怎么只有你们几个?” 周蔚闻言苦恼的道:“还有戚浔呢,我们分开走的,结果只有我们三个出来了,她好像到现在都还没出来。” 傅玦顿时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我们在蒋菡那里得了信,得知三月初四余月芙曾与人在这山洞之中私会,蒋菡还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镯子极有可能碎在假山之中,少卿大人他们要彻夜查方仲崎,我们便过来看看,谁知道走散了。” 周蔚担忧的看向假山内,“这里头的路错综复杂,我们是往最远出口的方向靠的,可当时从岔路分开后,出口皆是不同,眼下我们也不知她会从哪个出口出来,已经绕湖找了半圈,若还等不到,我们只能再进去找。” 傅玦落在身侧的指节紧握,面上却只是略做沉思,“这园子你们不熟吧?” 周蔚苦涩道:“是呀,就是不熟,否则早进去找了,只是怕我们进去了,她却出来了,到时候彼此错开,反倒误事——” “那你们先回衙门,让林巍他们去找,这园子他们熟悉。” 周蔚一愣,傅玦身后的林巍也是微讶,他怎么不知道他熟悉这园子? 不等周蔚说话,傅玦下令:“就这般定了,你们回大理寺和宋少卿说一声,流言来处已有眉目了,明日本王去大理寺见他。” 言毕,他吩咐林巍,“我们去前面看看。” 林巍推着他往前走,却没在最近的入口停下,没多时,几人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之后,另外两个差役也没想到傅玦会有这般吩咐,看着周蔚迟疑道:“回衙门吗?王爷去找戚浔找得到吗?” 周蔚可以走,可他放心不下,更觉傅玦是外人,于是摇头,“不成,得我们自己看着戚浔无事才好,我们原路返回!” 三人转身,很快进了最近的入口。 …… 刚转过拐角,傅玦便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掏出个火折子,又吩咐林巍,“去最东面的出口等我。” 傅玦说完往前走几步,从邻近的洞口入了假山,林巍几个面面相觑,只得听傅玦的吩咐。 傅玦一入假山,轻车熟路的往东走,路上岔道无数,他却走的不偏不倚,没多时,低洼潮湿的小道上出现了一列清晰的脚印,那脚印不至十寸,一看是女子留下,他神色一振,步伐更快了些。 火折子的光亮有限,他行走时却极少磕绊,而这脚印的方向亦是一路往东去,更令他确定主人是谁,又走过一个岔道,幽静的山涧里传出了一阵阵窸窣声,傅玦剑眉微抬,大步流星的往那犄角之地行去。 …… 黑暗令戚浔心腔紧缩,她顾不上脚踝的痛,连忙大喊周蔚的名字,然而喊声落定,却只有回声在这处涵洞内回响,她不确定自己的声音传出去多远,可等候良久,也未听到周蔚几个的回应。 蒋菡说过,她看不见余月芙,却能听见她的说话声,由此可见,周蔚几人一定距离自己极远,她一颗心骤然沉入谷底, 她起身往石壁上摸索,可触手却只有湿滑的苔藓,头顶的小道足有一人多高,如今漆黑一片,又无阶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她不怕鬼怪,此处亦非野外,无伤人猛兽,可黑暗和潺潺水声,却令她无可避忌的回想到了当初南下逃亡时的情形,那时追兵暗探数以千计,她和陆家姐姐躲藏在棺材里,躲藏在运货的箱笼里,从旱路换水陆,从马车换乘船,多番折腾,才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幽闭的窒息和生死一线的可怖,如同跗骨之蛆,令她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她摸索着背靠石壁,以此来获得些许安稳,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从远处掠来的凉风,好似有形的兵刃一般令她寒毛直竖。 她心跳快如擂鼓,冷汗盈额,恐惧如潮水缓缓没过她,极致的紧张中,她仿佛生出幻觉,好似又回到了暗无天日只顾奔逃的日子,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只恨不得徒手爬出此地! “戚浔——” 无边的黑暗中,一道轻唤响了起来,戚浔陡然一怔,只怀疑自己听错了,可下一刻,脚步声极快而来,微弱的光亮骤然出现在她头顶,她忙抬眸去看,昏黄的暖光中,是一张溢满担忧的熟悉面孔。 戚浔愣愣的望着傅玦,神情迷蒙,惊惶未消,而她愣神的功夫,傅玦毫不犹豫的从上跃了下来,他稳稳站定,拉住她胳膊打量,“受伤了?” 戚浔摇头,熟悉的龙涎香在唤回她的神识,“王爷怎会来?” 她虽强自克制,语声却是轻颤,声音亦哑的厉害,水虽是不深,可她裙裳皆湿,人有种梦魇后的虚脱之感,傅玦握住她手臂不松,正待答话,忽而听到有人声在喊。 傅玦仔细一辨,竟是周蔚去而复返。 戚浔也听见了,这时她好似彻底惊醒,下意识看他的腿,不论他怎么来的,周蔚来了,他装残疾之事岂非暴露? 傅玦自也意识到了此事,他略一沉吟,选择吹灭火折子,可就在火光灭去的那一瞬间,他从戚浔眼瞳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惊恐。 在他的印象里,戚浔似没有怕的时候,他心底好似被重锤一下,拉着戚浔的手用力,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又虚揽住她肩背道:“别怕。” 五重怨09 五重怨09 水声潺潺的黑暗中, 戚浔僵愣着被傅玦半拥住,他揽她肩背, 好似安抚, 二人之间隔着一拳之距,表明他并无逾矩之意,戚浔分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什么, 只觉心跳的厉害, 龙涎香清冽芳润,和傅玦的声息一起, 将她牢牢笼罩住。 “戚浔——” “王爷——” 顶上的呼喊声越来越近, 戚浔下意识想抬头去看, 她刚一动, 落在肩胛的手收紧, 傅玦倾身, “别出声。” 呼吸落在额上,戚浔垂在身侧的手无措的攥紧,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傅玦没说话, 只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模糊身影, 戚浔肩胛削薄, 仿佛一折就断, 而她似乎紧张极了,如僵木一般伫立着。 傅玦将揽住她的手松开, 指节曲展之间, 转而捉住了她的腕子, 戚浔被他吓着,可下一瞬, 他将她手按在自己袖口上,低低道:“牵住。” 戚浔下意识捏住他的袖子,他亦将她松开,这时她才明白傅玦的意思。 他要她牵着他,知晓他的存在,如此才不至于害怕,戚浔回过味儿来,一时生出想看看傅玦面容的冲动,可惜此处漆黑,至多看出个轮廓。 头顶脚步声来回,周蔚显然发现了他们的脚印,可他未曾走到这豁口往下看,只瞧见尽头无人,又转身往远处的岔道走去。 那呼喊声也渐远,只等到听不见了,傅玦“嗤”的一声亮了火折子。 微弱的暖光映出戚浔惊魂初定的脸,她紧紧地捏着他的袖子,眸似点漆,黑白分明,傅玦由上至下的看她,莫名喉头发紧,“他们走了。” 二人躲在此处,回避着朝夕相处的同僚,若此事叫周蔚几人知道,还不知要做何联想,戚浔不敢深想,又忙松开傅玦的袖子,只见那上好的云锦被她捏的皱巴巴湿漉漉,很不像样子。 戚浔不好意思的退开,“王爷——” 她刚退一步,眉头便皱了起来,脚踝处传来烈痛,令她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傅玦又扶她一把,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你这是没受伤?” 往侯府方向流的暗渠水齐脚踝深,傅玦跳下来,袍摆长靴亦是湿透,可他顾不得那许多,捉住戚浔的手拿住火折子,自己蹲了下去。 他握住戚浔没在水中的左脚脚踝,只一捏便知扭的不轻,幸而未伤到骨头,便不算危急,这时戚浔吃痛轻嘶一声,傅玦忙抬眸看她。 戚浔呼出口气,“王爷,不碍事——” 傅玦没好气的摇头,站起身时,看这处因挖暗渠留下的涵洞,“怎会掉下来?” 戚浔猛然想起下来之前在水中看到的发光之物,忙弯身去水中找寻,没多时,她一瘸一拐的往前走了几步,从水中摸出一截断裂的玉镯。 “找到了!卑职是为了此物,适才在上面看到,一不留神掉了下来。”她拿着滴水的碎玉,又一瘸一拐走回来,凑到火折子旁一看,只在其上看到几道刻痕。 然而那刻痕残缺不全,光看笔画,辨不出是何字,戚浔失望的道:“这是何字竟认不出,今日我们去蒋菡府上,她说她在三月初四撞见过余月芙与一男子在此处生了争执,可她未曾瞧见那人是谁,又说听见了何物碎裂之声,卑职想到那失踪的玉镯,便猜是镯子碎了,并且余月芙还威胁那人,说其上刻了字。” 傅玦接过那碎玉辨认,“不是寻常笔法,是古篆体。” 戚浔大喜,“王爷认得?” 傅玦摇头,“笔画若全,还可辨别一二,如今不全,便难认得出,明日找个懂的人,看能不能认出来。” 戚浔一听还有希望,自是欢喜,傅玦这时抬眸看向顶上高台,“先出去再说。” 戚浔将碎镯收好,有些头疼,这顶上高台比傅玦都高了尺多,他们如何出的去?若是喊人,岂非要将周蔚喊回来? 她正惶然无措,傅玦又蹲下身来,他拍拍自己肩头,对她道:“踩上来。” 戚浔大骇,“王爷,这使不得,卑职不敢——” 傅玦看她右脚,“幸而伤的是左脚,你不敢踩,是要在这等着?而后等他们回来,看出我装了多日残疾,犯下欺君之罪?” 犯下欺君之罪…… 戚浔自然知道不能如此,踌躇之时,傅玦不容置疑道:“别啰嗦,耽误工夫。” 戚浔见状,只得扶着石壁,一咬牙朝他肩头踩了上去,等她踩稳,傅玦缓缓站起身来,戚浔只觉自己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像踩了座山一般,那原本高不可及的台沿,就这般出现在她眼前,她又觉傅玦在她脚腕上一托,就这般上来了! 她忙不迭转身去看傅玦,也不知傅玦如何攀援的,那高台分明比他高了不少,他竟颇为利落的攀了上来,等他站定,二人湿的湿,伤的伤,衣袍之上沾着苔藓,颇有些狼狈,而傅玦今日着白袍,肩头的鞋印格外明显。 戚浔看的唇角一搐,这可是她的“杰作”。 傅玦打量她脚踝,“可还能走?” 戚浔再不敢麻烦傅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能能能。” 如今到了上头,傅玦总不可能将人抱出去,再对上戚浔那故作无恙的眼睛,只得硬着心肠在前带路。 戚浔在后,深一脚浅一脚的,没走多远,痛得呼哧呼哧的吸气,又问傅玦,“王爷怎会来?” 傅玦走的慢,“听说来搜芷园了,便过来看看。” 戚浔恍然大悟,又连声道谢,待走上一条窄道,没多远便看到出口在望,她不由回头去看,“王爷走的这条路是最近的,王爷来过这假山?” 傅玦面不改色道:“少时来过。” 傅玦比戚浔年长几岁,算算年岁,她三岁时,他多半已经七八岁,的确能跟着临江侯在京中四处逛着玩儿了,她不疑有他,“那王爷还记得路,王爷记性真好。” 傅玦摇了摇头,不理会她苦中作乐的奉承,待走到出口,林巍几个很快迎上来,林巍上前道:“差点撞上周兄弟,他们这会儿又找回——” “去”还没说完,林巍看到了傅玦肩头硕大的鞋印,而后越过傅玦,瞧见他身后的戚浔,戚浔比傅玦要狼狈的多,这会儿对他咧出个苦笑,颇有些凄惨意味,林巍惊呆了,“戚仵作,你这是……” “意外,生了点意外。” 傅玦吩咐林巍,“你等在前面出口,和周蔚他们说一声,就说找到戚浔了,我们先走,让他们该回家回家,该回衙门回衙门。” 他抬步朝外走,是要让戚浔也一同离开,戚浔朝前面看一眼,“他们找了我许久,我是不是得与他们打个照面?” 傅玦瞅一眼自己肩头的鞋印子,“你想让我这样打照面?” 戚浔羞愧理亏,自不敢与他辩驳,傅玦又指了指他的轮椅,“坐上去。” 戚浔欲言又止,傅玦便将剑眉一竖,他人高马大,平日里瞧着兰枝玉树般清贵,可竖眉横眼起来,便有了那幽州统摄十万兵马的威势,颇为骇人,戚浔哪敢再推拒,乖乖坐了上去,林巍将轮椅交给楚骞,自去找周蔚几个交代。 楚骞推着轮椅在前,傅玦跟在后,戚浔坐在轮椅上,那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不时回头看两眼,也不知傅玦是怎么个打算,等到了园门口,戚浔下轮椅不知如何是好,傅玦扬了扬下颌,“上马车去。” 戚浔还待迟疑,傅玦面不改色地望着她,“怎么,还要我帮你?” 戚浔哪敢?忙不迭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傅玦很快跟上来,楚骞也不必等林巍,径直驾着马车走动起来,傅玦敲了敲车璧,吩咐道:“去安宁坊。” 戚浔明白这是要送她归家,“实在多谢王爷,前次废了王爷一块帕子,今日又废了王爷的袍子,卑职实在对不住王爷。” 她一眼看到他肩头的鞋印子,颇不自在,心底既有些感激,又觉荒诞离奇,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竟能踩在临江王的肩膀上? 傅玦不轻不淡的弯唇,“那你是要赔袍子不成?” 戚浔大为作难,帕子能赔,那是因帕子不贵,傅玦这身袍子,少说得要个几两银子,那可是她两月俸禄,她属实肉疼的紧,“不然卑职给您洗洗,您看成吗?” 傅玦看出她心思,一时哭笑不得,“罢了,若叫你们大理寺的人知道我令你洗袍子,不知他们又要在你面前有什么说法,到时候我可真成了恶人。” 好一个旧事重提,戚浔想到前次窘状,回嘴也不敢回了,傅玦这时纳闷的瞧她的脚踝,“这差事这样着急?大晚上的一个人掉到那地方去,若我没找到你,你要在那待半晚上不成?” 戚浔忙道:“大理寺的人都有差事在身,今天晚上多半难歇息,我想搜园子找证物是最简单的活儿,便过来了,本想着早些找到证物回衙门的。” “便急在这一夜?” “余姑娘的事传遍了京城,明日或许会有新的变故,少卿大人压力大,卑职们也跟着着急,何况明日是清明——” 戚浔坦诚的解释,待“清明”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而傅玦果然道:“清明又如何?难道定要在清明将案子破了告慰亡灵不成?” 戚浔顺着他道:“若是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 戚浔的私心自然不能对傅玦明说,她宁愿今夜彻夜不眠,也不愿明天晚上不得脱身,她明夜有约,如果能一日之内找到凶手,那是再好不过。 傅玦只当她急于办差,可既然说到了清明,他缓声问:“明日,你可要去祭拜亡亲?” 戚浔垂眸叹气,“师父他老人家的坟茔在洛州,父亲和母亲尸骨在蕲州,连个坟冢也无,便是祭拜,也不知如何祭拜,大抵会在家里上两炷香烧些冥钱作罢。” 傅玦沉默下来,片刻后道:“往事都过去了,不必耽溺其中,你族中之事与你无关,如今既得良籍,从前之事尽可抛却。” 戚浔知道傅玦说的是戚氏之事,可这些话,竟也暗合了永信侯府的案子,她垂着眉眼道:“哪能抛却呢,都是血亲,无论是哪般罪过,我也是抛不开的。” 她知道傅玦绝不可能洞悉她在说什么,可这话落定,再加上今夜狼狈之状,令她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凄凉与委屈来,她用尽全力替别人伸张正义,可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秘密,戚氏一族尚有尸骨,可当年的永信侯府,是连尸骨也不存。 她低垂着脑袋,小脸没在昏光之中,叫傅玦看不清神情。 马车辚辚而行,逐渐从安静的安政坊上了御道,没多时穿过御街往安宁坊去,期间路过一片热闹集市,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不断,这时,傅玦忽然闻到一股子香甜气味,他敲敲车璧,楚骞立刻停下马车。 傅玦掀帘朝外看,没多时吩咐楚骞,“去买些桂花糕来。” 楚骞将马车停在路边,很快拿着一纸包糕点回来,递进马车内,复又催动马车往前走,傅玦将纸包递给戚浔,“吃点东西。” 糕点的香甜气味伴着马车内清冽的龙涎香,有种别样的沁人心脾,戚浔抬眸望着傅玦,又看着他递来的桂花糕,脑海之中忽然浮起一个场景,那是很多年前,白衫的少年郎喜欢拿着甜腻糖糕逗弄咿呀学语的小娃娃。 那是她记忆之中,为数不多与兄长卫泽有关的回忆。 戚浔接过糖糕,心腔子里漫上一股子莫可名状的酸涩,道谢的声音都哑了几分,她自小嗜甜,可她过去很多年里,都逼迫自己忘记这一喜好。 傅玦见她拿着纸包不动,“怎么了?令你想起旧事了?” 戚浔敢在傅玦面前流露太多心思,很快打起精神来,半掩饰半真心的道:“王爷待卑职之好,令卑职想到了族中兄长,卑职十分感激。” 傅玦听闻此言,先觉欣慰,只道今夜没白叫她踩一回,可欣慰很快散去,望着她恳切模样,他竟接不住话,转而问:“前次给的药油可还有?” “有,王爷放心,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卑职知道如何应对,卑职长这么大,磕磕碰碰都习惯了,不是那娇贵人儿。” 傅玦心底滋味更是陈杂,没多时到了家门前,在她下车之前,傅玦道:“将那镯子给我,我去叫人辨别。” 戚浔忙掏出碎玉镯递给傅玦,又一瘸一拐的下去马车,行礼道谢一气呵成,很快便进了院门,院门关上后,傅玦有些出神,隔了片刻,才听见马车驶离。 …… 戚浔归家,换了湿透的袍衫鞋袜,再去摸那糕点时,早已凉透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倒也不挑剔,入口滋味仍是香甜,这是傅玦第二次买糕点送她,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地,皆是她喜欢的口味。 糕点入腹,戚浔又给自己抹了药油,虽说是磕碰长大,可独自一人过活,是万不敢病倒的,何况如今差事未定,也不知那玉镯子几道刻痕有无用处。 再想到今夜傅玦相救,她只道林巍所言竟未浮夸,堂堂临江王,竟让她结结实实踩了一回,这话说出去,只怕无一人能信。 歇下时,戚浔想到了明夜之约,她心潮起伏难定,只盼第二日顺顺当当才好。 翌日一早,戚浔脚伤已半愈,她不由感叹傅玦给的东西果真好用,只是前夜未骑马回家,这日只能走去衙门,刚进衙门大门,便见谢南柯和王肃一脸疲惫的从班房走出来。 戚浔上前一问,二人半夜回来,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正说着话,周蔚从外快步进来,进门直奔戚浔,上下看她,“戚浔,你昨夜怎么回事?林侍卫说你受了一点轻伤,王爷将你送回去了,是伤在何处了?” “伤到脚了。”戚浔歉意的道:“我与你们走散之后,无意间掉到一处石涧里,后来王爷找到我,将我带了出来,实在对不住,不过我找到了一段碎裂的镯子,其上有一古篆字,王爷已将那物拿去叫人辨认,或许是指认凶手的线索。” 周蔚松了口气,“伤得不重便好,我担心了半夜。” 谢南柯和王肃没想到会生这般变故,也细问了几句,戚浔原地走了两圈,才叫众人放下心来,戚浔忍不住问方仲崎之事,谢南柯道:“方家的产业不太多,主要以绸缎生意为主,铺子也不在东西市等地,皆在城南,拢共四五处,官府都登记造册过。” “昨夜我们去寻访之时,都说方仲崎不怎么去,他如今走仕途,方家靠他平步青云之后支应门庭,因此生意上的事,他极少涉足,都是他堂兄打理。” 谢南柯指着班房内,“朱赟还在睡呢,朱赟昨夜去走访了方家邻里,邻居们都说他们夫妻关系极好,只是正月里杜玉薇病了一场,后来经常回伯府小住,就这般,方仲崎往返在方家和威远伯府之间,也毫无怨言。” “三月二十五二十六那两日,他们知道杜玉薇是此前就回了威远伯府的,方仲崎晚间下值也没回方家,当是去陪杜玉薇了。” 戚浔又问:“那大人呢?去礼部可问出什么了?” “礼部的人说他对芷园很熟悉。”宋怀瑾打着哈欠从值房走出来,抹了一把脸道:“芷园是由礼部负责重建,主管的是个小主簿,方仲崎这个员外郎就是这个小主簿的上司,重建之前,方仲崎便去过芷园实地勘察,后来还一起画过图纸。” “他的同僚们还说方仲崎平日里十分勤勉,他考中进士之后,现在翰林院任编修,本是还要在熬上几年才入六部的,是靠着威远伯府的关系,才将他早早送入礼部,对此大家心照不宣,可他占了别人的位置,自然引得私下议论。” “除此之外,他们并未发现别的什么古怪,方仲崎不喜应酬,也从不去风月之地,平日里的喜好,除了文人的书画之外,便是喜欢养兰花,听说方家便有许多名贵兰花,二十五和二十六那两日,他下值的早,说要归家陪夫人,整个礼部都知道他与杜玉薇夫妻十分恩爱。” 宋怀瑾又打了个哈欠,“咱们不去方家了,得去威远伯府走一趟,看看二十五二十六那两日,方仲崎到底是不是在威远伯府,这个方仲崎,一番查探下来滴水不漏,反倒叫人心生疑虑——” 天色尚早,宋怀瑾将睡的人叫起来,稍作整顿,便往威远伯府去,戚浔脚上有伤也未耽误,亦是跟着同去。 待到了威远伯府,周蔚上前叫门,很快府门便被打开,一问门房,杜玉薇果然还在府中住着,听闻大理寺众人来访,杜玉萝和杜玉薇都迎了出来,威远伯杜修淮和夫人戴氏也都在正厅相候。 宋怀瑾入正厅落座,其他人皆在厅外等候,一听宋怀瑾问到了方仲崎身上,杜修淮和戴氏面色都有些不好看,杜修淮道:“宋大人这是在怀疑我女婿与余家丫头的案子有关?外头的传言我们可都知道了,你是说我仲崎与她有私情不成?” 杜玉薇的脸色也变了,杜玉萝拉着她的手,轻声低语的不知在说什么。 戚浔在外听着,只觉这一家子似乎都十分看重方仲崎,这时,一个奶娘抱着方彤从侧院过来,见这阵仗,奶娘立刻转身想回去,方彤却是不愿,她朝正堂方向伸手,口中道:“彤儿要母亲,彤儿要母亲……” 奶娘忙低声哄她,“彤儿乖,彤儿病了,少夫人这会儿在待客,你看那么多不认识的人,彤儿不害怕吗?我们乖乖回去吃药可好?” 方彤仍然不愿,奶娘只好道:“那可是彤儿父亲给彤儿配的药,一点儿都不苦,彤儿乖乖吃了,下午姑爷回来会给彤儿买好吃的糖糕,可好?” 二人的话低低传入外面众人的耳朵,其他人注意力都在厅中,唯独戚浔敏锐的听到了那配药之语,她忙朝那奶娘和方彤走去,因是女子,奶娘和方彤也不怕,戚浔问奶娘,“这位姐姐,你刚才说小姐的药,是姑爷配的?” 奶娘有些莫名,“姑娘是大理寺的?问这个做什么?” 戚浔微笑,“听见了有些好奇,我知道方公子如今是礼部才俊,亦是饱学之士,没想到他还会配药?” 奶娘面露与有荣焉之色,而后点头道:“我们姑爷粗通医理,寻常头疼脑热的药姑爷都知道如何配。” 戚浔顿时恍然大悟。 五重怨10 五重怨10 奶娘抱着方彤离开, 戚浔转身回了正厅外。 屋子里,威远伯语气不善的道:“余家的事绝不可能与仲崎有关, 仲崎和我们玉薇成婚四年, 夫妻恩爱有加,仲崎怎会与余家丫头牵扯不清?” 宋怀瑾不疾不徐道:“那敢问伯爷,三月二十五日和三月二十六日, 方仲崎在何处?我们查了方家, 这两天他都没在方家住。” 威远伯面不改色的道:“那天我在城外道观,家中只有她们母女三人, 我回来之后问过她们, 那几日仲崎一直歇在府中, 绝不可能去别的地方。” 他看向戴氏, 戴氏点头, 可神色却不似威远伯那般严肃, 她落在膝头的双手交叠紧攥,显得颇为紧张,目光亦有些飘忽不定。 宋怀瑾看向杜玉薇和杜玉萝, “你们能为方仲崎作证?” 杜玉萝点头, 又看向杜玉薇, 杜玉薇正色道:“我夫君品性纯良, 绝不可能做出与人苟且, 而后又心狠手辣下杀手的事。” 宋怀瑾道:“好,既是如此, 我们要问问府里门房和下人们。” 威远伯朝外喊了一声,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走到了厅门之外来, 威远伯吩咐道:“把大小姐的侍婢和门房上的两个叫来。” 管事应声离去,没多时便带了四人过来, 两个年轻的女婢是杜玉薇的丫鬟,又有两个中年男子,皆是门房上的下人,威远伯看向宋怀瑾,“宋大人问吧。” 宋怀瑾只觉这场面颇为僵持,当着主子的面,这四人便是有何线索,也必定心底畏怕,又如何能交代实情? 宋怀瑾当机立断站起身来,“既是如此,便请他们四人与我们同回衙门,就不在府中叨扰了。” 威远伯何尝不懂宋怀瑾之意,他倒也不怕,“宋大人请便。” 宋怀瑾见他如此神色,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这时威远伯起身道:“宋大人查案子不易,我十分明白,可还望大人莫要令外头生出误会,以为余家的案子当真和仲崎有关,如此,我们伯府的名声只怕也要坏了。” 宋怀瑾握紧刀柄,“这是自然。” 言毕告辞离府,威远伯便命管事相送,等一行人离开前院,威远伯眯了迷眸子,面色彻底沉了下来,一旁戴氏道:“老爷,难不成真与仲崎有关?” 杜玉萝也不复适才镇定,转眸看向杜玉薇,便见杜玉薇垂着眉眼不愿看他们,杜玉萝忍不住道:“姐姐,你相信姐夫吗?” 杜玉薇哑声道:“仲崎虽然……可他不会杀人的,这件事必定与他无关。” 威远伯寒着脸道:“最好与他无关,如今大理寺的人几番找上门来,外面只怕很快要生出流言蜚语,等他晚上回来,叫他来见我。” 杜玉薇喏喏应是,戴氏看着女儿神情长叹一声,“怎么今岁这样不太平,改日我得再往华严寺去一趟,如今闹成这样,只望仲崎往后好好待玉薇。” 威远伯冷嗤一声,“当初是她非要嫁给方仲崎,如今这些苦果,也只能她自己承受,当年我杜氏之女下嫁方家,已经让杜家丢了脸面,如今还要如何闹?” 威远伯说完,拂袖而去,剩下母女三人噤若寒蝉。 …… 一出伯府大门,戚浔便催马到宋怀瑾身边来,“大人,适才卑职看到府中奶娘抱着方彤到了前院,可见咱们在问话,奶娘便将孩子带回去了,可她哄孩子的时候,说了几句话让卑职听见,她说方仲崎会配药。” “卑职上前去问,奶娘说方仲崎粗通医理,卑职在想,我们一直在想是哪个大夫看出余月芙有孕在身,又是谁为她配的药,若是方仲崎会医理,岂非一切有了解释?是方仲崎看的,药也是方仲崎给的,他甚至自己便能制药,因此我们找不到线索。” 宋怀瑾万万没想到戚浔会发现这一内情,“方仲崎会医术?这可真是奇闻了,若非医术专家,寻常的读书人极少去学这些技艺,我去礼部问的时候都不见他同僚提起,好,先将他们带回去问问,这会医术之事,杜玉薇的婢女必定知道。” 宋怀瑾带着四人回到大理寺,将人带去偏堂问话,两个门房,一个叫李宽一个叫钱冬青,听见问二十五和二十六两日的事,李宽道:“那天晚上我负责守白日,下午傍晚时分,我换值之前看到姑爷回来的,那之后,姑爷再未离去,第二日也是一样。” 钱冬青道:“我是守晚上,第二日一早,姑爷去衙门当差,是我给姑爷开的门,连续几日都是如此,姑爷除非回方宅,否则不会在外面过夜。” 二人神色如常,不卑不亢,宋怀瑾盯着他们,“那如果天黑之后又出去呢?伯府有几道门?” 李宽和钱冬青对视一眼,李宽道:“有两道,我们守在正门的,后门无人守,寻常都是下人们从后门进出,一到晚上,后门便会落锁,落锁之后无人看守,如果有人天黑出去,不走前门走正门的话,我们是不知道的。” 宋怀瑾又将两个婢女叫进来,这二人一个秋霜一个叫夏风,当着宋怀瑾的面,夏风坦然自若,秋霜神色却有些紧张。 宋怀瑾问起那两夜,夏风道:“姑爷是黄昏时分回来的,陪着大小姐和小小姐用膳,之后便不曾离开。” 秋霜也跟着点头,“是,姑爷没出去过。” 宋怀瑾冷冷一笑,“这可是人命案子,你们若是帮着你们姑爷说谎,将来查出来,你们可是一样要坐牢的。” 夏风面色沉定,秋霜紧紧抿着唇角,“我们姑爷就是没出去过。” 宋怀瑾只觉作难,这时他又问:“你们姑爷可是会些许医术?” 秋霜和夏风对视一眼,不知衙门为何有此问,可听起来似乎与案子无关,秋霜便老实道:“是的,我们姑爷年少时跟着一位方家的老先生学过两年,当年还说若是姑爷考不中进士,以后便开医馆行医为生,可没想到后来考中了。” “他可会问脉开方子?” 秋霜下颌微扬,“那当然,疑难杂症我们姑爷没法子,可大小姐和小小姐平日里的小病小痛,全都是姑爷给看的,三年前大小姐怀有身孕,便是姑爷问脉问出来的,我们姑爷待大小姐和小小姐周全,还会备些常用药放着,他在方家的书房里还有一处药房,只不过后来中了进士,众人只知他学问好,不知这些内情。” 宋怀瑾眉头紧拧,“那药房如今可还在?” “在的,不过不怎么用了。” “他配药的药材都在那药房里?” 秋霜想了想,“不一定,姑爷每隔一阵子会去买一些药材在药房里放着,用的差不多了又去添置,我没怎么去过药房,并不知里面有什么药材。” 宋怀瑾心底大动,又问道:“你可知他在何处买药材?” “应是在方家大宅不远处的几个药铺子里。”秋霜狐疑的道:“敢问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宋怀瑾自然不可能直言相告,转而道:“我看今日威远伯和夫人,还有你们大小姐,对方仲崎都颇为回护,那方仲崎平日里对你们大小姐一定很好吧?” 秋霜闻言住了话头,夏风笃定道:“大小姐和姑爷很是恩爱。” 宋怀瑾看着这两个守口如瓶的丫鬟,只觉难办,“如今这案子,的确不能确定与你们姑爷有关,可如果当真是你们姑爷所为,那他便并非真心对你们大小姐好,我听闻方家没有纳妾的规矩,还知道方仲崎当年本是娶不到你们大小姐的,是你们大小姐对他颇为看重,这才下嫁。” “二人少年夫妻,情深意笃,如果与他无关,自是一段良缘,可如果是他,那你们大小姐也是受害者,她若知道内情,想来定是无比伤心,更重要的是,凶手杀过人,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犯,若是发起疯来,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们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主子身边有个杀人犯与她朝夕相对吗?” 宋怀瑾想以情动人,秋霜落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秀眉也皱了起来,夏风却一脸坚定的道:“大人多虑了,我们姑爷心中只有大小姐,绝不会做对不起大小姐的事。” 宋怀瑾视线扫过二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便极好,被我们查问的也不止他一人,只是你们所言还需核查,现在衙门等着,等到午后再走。” 几人面面相觑,宋怀瑾令人将他们送去班房候着,几人一走,宋怀瑾立刻叫来谢南柯,“南柯,你快带人往方家附近的药铺,看看年后方仲崎有没有去买过什么药,买过的药材都记下来,再问问大夫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的,要快。” 谢南柯又点了几人领命便走,周蔚上前道:“大人,我们何不直接去方家,看看他那药房里有什么。” 宋怀瑾皱眉道:“眼下威远伯府的人都颇为回护他,他自己的父母还不知要如何遮掩,贸然上门无益,且有人为他作证,他有不在场证明,而我看那两个婢女之中,叫秋霜的并不如叫夏风那般坚定,待南柯回来有了确切的消息,我们再问。” 戚浔道:“药房里的痕迹说不定会被抹除,眼下确定方仲崎会医术,那堕胎药丸便有了解释,二月初一和初二两日余月芙都曾赴宴,或许就在那时他们私下见过,可如果是方仲崎,二人又是如何有的牵扯?又是如何开始私会?” 宋怀瑾也道:“众人集会只是一个契机,他们必定私下见过不少面。” 他想到了蒋阊几人,略一沉吟,最终道:“我去见蒋阊一面,不行去找瞿嘉学,他们与方仲崎十分熟识,看看他们知不知道二人有何牵连。” 宋怀瑾正要点人出门,外间却有差役快步而来,“大人,王爷来了!” 宋怀瑾转身去看,果然见傅玦坐在轮椅上出现在中庭里,他连忙迎上去,“拜见王爷——” 其他人也上来行礼,傅玦目光扫过众人,宋怀瑾道:“可有新进展?” 宋怀瑾将人迎入堂中,边走边将对方仲崎的怀疑道来,最后说:“如今知道他会医术,那便更叫人怀疑了,只是他已成婚四年,而余月芙是去岁夏日开始与人生出私情,因此眼下还要追查二人是否有别的牵连。” “不必查了,本王已知晓。”傅玦缓声道:“本王昨夜去拜访了前任吏部尚书穆学良,他致仕以后有心进学,还在京中开办过私学,一些世家子弟拜入他门下,方仲崎也是其中之一,而穆学良擅长古字研学,昨夜,本王本是有意让他鉴别那段碎玉上的字迹。” 傅玦招手,林巍从袖中掏出了昨夜在芷园山洞内捡到的那段玉镯,递给宋怀瑾后,宋怀瑾忙问道:“穆大人辨出来了?!” 傅玦颔首,“是个篆体‘崎’字,缺了一小半,可凭剩下的笔画,穆老认了出来,除此之外他还说,他的私学前岁开始收女学子,而方仲崎做为穆老的得意门生,不时去私学帮忙,今岁夏天,余月芙也去了私学上课,光穆老知道,他们便有数次打照面的机会,可到了秋日,余月芙去的越来越少了,到了十月,索性不去了。” “女学子不多,也都不是冲着科举骈赋去的,寻常上课的夫子多教授琴棋书画,因此余月芙后来不去了,穆老也未在意。大周虽然四处开办女学,可许多女子并无远志,像她这样去几月便消失的世家女极多,只是没想到余月芙出了事。” 关于余月芙的流言传的极广,又因她死的不清不白,坊间议论自然更多,一来二去,京城世家皆知晓此事,穆学良自然也有所听闻。 宋怀瑾喜出望外,“原来是这样!方仲崎早中了进士,我们便不曾往他当年进学的方向想,余月芙去私学也只去了几月,她的婢女们未曾提起,我们竟是不知,可按理说,如果他们二人是在私学之中定情,那她的婢女们应当知情才对。” 傅玦摇头,“私学规矩其一,便是不允带仆从进学,因此这些世家之子皆独自进学堂,皆本王问过穆老,他办的私学就在淮阳侯府不远处的赵家巷里。” 宋怀瑾本还要去找蒋阊几人,眼下却不必去找了,这时傅玦又道:“透露余月芙案情的流言来处已经查出,是从城南一处染坊传开的,这染坊中匠人不少,每日下工后,出城的出城,归家的归家,且大都数人住在颇为拥挤的贫民大院里,这地方多为城中四处做活的杂工,因此第二日一早,消息便传至大半个京城。” 宋怀瑾没想到傅玦当真查出来了,他想到谢南柯和王肃所言,立刻道:“方家!和方家有关!方家的生意都为绸缎铺子,他们必定和染坊颇为熟悉!” 傅玦肯定了他的猜测,“不错,楚骞也查到当日下午,染坊来了一批伙计接货,这些人里面便有方家绸缎庄的人,正如此巧,不过楚骞去方家绸缎庄问的时候,前日去接货的那几个伙计,有三人都放假离京了。” 宋怀瑾一拍手,“这必定不是巧合,一定是方仲崎,他虽不插手生意,可他是方家正经的少东家,谁会不听他的话?只消他一声令下,底下人自然跑腿,再挑个即将离京的,人一走,咱们可真是毫无办法!” 傅玦带来的消息解了宋怀瑾诸多困惑,真相即将呼之欲出,却还缺了关键几环,宋怀瑾道:“若他二人生情,必定有私会之所,或许还是固定的——” 傅玦略做回想,“穆老提过,当年方仲崎进学十分刻苦,曾在赵家巷里租借过一处书斋进学,只是不知如今那书斋是否还在。” 傅玦立刻吩咐楚骞,“你去赵家巷走一趟。” 楚骞听令而去,宋怀瑾道:“若当真那书斋还在,必定便是他们私会之所,且二十六那夜他们同去芷园,如今想来,正是为了这镯子!” 宋怀瑾举着这段玉镯看,因知道了那是什么字,便越看越觉得好认,“二人会否是去找镯子的时候,方仲崎起了杀心?” 傅玦想到这段镯子来之不易,看了眼戚浔的脚,“当日他们离开匆忙,必定有遗漏,方仲崎知晓有字的那段还留在洞中,自不放心,若下次长乐郡主他们再去捡到,秘密或许就遮掩不住了。” 有这镯子做证物,再行推演,果真一切都合了案情,宋怀瑾只盼谢南柯此去有所获,如此,证据充足,便可将方仲崎捉拿归案! 直等到日头西斜,谢南柯才匆忙回了衙门,行礼之后,谢南柯沉声道:“属下走了方家大宅附近的五家药铺,果然在其中两家问到了方仲崎曾去买过药,二月初,方仲崎去买过包括红花在内的数样药材,没有方子只要药,当日买了十来种,药铺的掌柜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药材都在此处——” 他递上一张名册,只见其中补药居多,而红花亦有活血化瘀之效,隐在其中并不突兀,谢南柯继续道:“方仲崎极少拿方子买药材,因此掌柜的推断他们家里有会医的大夫,便不曾多问,可在另一家铺子,属下查到方仲崎在正月里曾用方子买过药材。” “药方不曾留在药铺,但那掌柜的记得清楚,那是一张妇人小产之后要用的方子,因方仲崎当时神色焦急,掌柜的明白是他家里妇人小产了,对其颇为同情,因此格外有印象。” 又是小产!众人听得大惊,这时戚浔脑海中闪过一念,忙道:“是杜玉薇,她正月之后身体不好,常回威远伯府小住,可却没人提过她是什么病,她当是小产了才对!” 宋怀瑾也想起方家邻居们的说辞,“杜玉薇在正月小产,而后回娘家长住,她一定是知情的!或许小产也是因为知道了内情!凶手杀死余月芙,明显不想与余月芙继续下去,一定是因为杜玉薇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了,他抛不下杜玉薇和杜家,所以选择杀了余月芙。” 内情渐渐明晰,宋怀瑾立刻道:“把秋霜带过来!” 秋霜在班房内禁足了两个时辰,心中本就忐忑不安,此番独自一人被带回堂中,又被一众人冷眼盯着,自是更觉害怕。 宋怀瑾开门见山道:“你们大小姐正月里小产过,是为何?” 秋霜脸色一白,下意识的垂下眼眸,宋怀瑾继续道:“她金尊玉贵,又非第一遭有孕,且出事三月,如今瞧不太出抱恙在身,可见身体并非那般差,好端端的怎会小产?” 秋霜紧紧捏着袖口,似乎打定主意不说,宋怀瑾当下寒声道:“你以为你在护着她?你这是在害她!她的孩子尚未出世便夭折,难道你还想让她也再出意外不成?她或许有诸多顾忌,可你自小跟着她,想来她待你也不差,你如何忍心?” 秋霜咬着牙不语,眼眶却红了,见宋怀瑾和傅玦皆是目光如剑,她哽咽的摇头,“不能说,小姐不让我们说,我们不能违背小姐……” “她为何不让你们说?”宋怀瑾语声震耳,“她是当局者迷,难道你们也看不清楚?方仲崎值得她如此回护?” 秋霜听到这话,眼泪顿时汹涌而出,“可是小姐没有办法,她已嫁了,还有了小小姐,小姐有什么办法呢?她除了护着自己夫君,能怎么办呢?” 宋怀瑾趁势追击,喝问道:“那二月二十五和二十六那天晚上,方仲崎到底有没有离开过伯府?!” 秋霜被宋怀瑾吼得抖了一下,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咬牙半晌,点了点头,“姑爷他……他的心早就不在小姐身上了……他那天回来的早,可,可伯爷不在府中,用过晚膳他就说要回衙门取些东西,还走的后门……” 宋怀瑾又问:“方仲崎是不是在赵家巷有处书斋?” 秋霜茫然抬起泪眼,显然对此毫不知情,宋怀瑾却觉不必多问,如今方仲崎没有人证,又有镯子和药材做证物,他立刻对傅玦道:“王爷,时辰不早,不过我想今日便去拿人!过一夜又不知要生出哪般变故。” 傅玦表示赞同,宋怀瑾立刻起身吩咐,“南柯和王肃去方家搜那药房,最好找到他制药丸的痕迹,其他人跟我去威远伯府捉拿方仲崎,今日他们谁还敢包庇说谎,一并捉了!” 秋霜见这阵势吓得腿软,宋怀瑾又令人将她带回班房,没多时,大理寺众人皆在外集齐,这时戚浔一瘸一拐的过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同去。 宋怀瑾看到便道:“今日是去捉人,或许还要生冲突,你腿脚不便就别去了。” 戚浔看了眼天色,“那卑职能下值吗?” 如今本也用不着她,宋怀瑾利落的点头准了,戚浔松了口气,这一瞬间,正好被坐在堂中的傅玦捕捉到,他自生诧异,素来不畏苦累的戚浔,竟生了偷闲的心思?今夜捉拿嫌犯,戚浔便是不同行,凭她对案子的上心程度,至少会留在衙门等消息才是。 宋怀瑾布置好人手,很快从大理寺离去,一时整个衙门显得空荡,戚浔看向傅玦,“王爷可要留在此等少卿大人将人捉拿回来?” 傅玦本就是此意,遂点头,又问道:“你的脚伤严重了?” 戚浔低头看了眼脚踝,顺势应下,“是,早间托大,跟着去了一回威远伯府,这会儿颇为不适,便想先回家去,反正也帮不上忙。” 傅玦不动声色的望着她,“既是如此,你早些归家,有何结果,明日来衙门也能知晓。” 天边晚霞似火,眼看着余晖将尽,戚浔妥帖的行礼告退,傅玦淡淡应声,看着她一瘸一拐的出了大理寺衙门。 傅玦轻声吩咐,“跟上去看看。” 五重怨11 五重怨11 夜幕初临, 戚浔催马行过闹市,所经处珠帘绣幕, 人潮如织, 她本该直去城南,可不知怎地,她今夜心底不稳, 总觉的此行或有危险。 许是这一日等得太久了。 戚浔深吸口气, 心潮起伏难抑,眼见天色不早, 调转马头往城南永康坊去, 这个时辰, 陆家兄妹或许已经到了, 她不能耽误功夫。 穿过两条街巷, 戚浔莫名觉得不对劲, 她不时回头张望,总觉得身后有视线在盯着她,然而回看也未看出异样, 她只觉自己紧张过甚, 草木皆兵了。 饶是如此, 她也不敢大意, 经行处越发僻静, 一番周折才到了水儿巷之外,夜色已深, 水儿巷的茶肆面馆内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 戚浔敛下眉目, 催马直奔张记糕点铺子。 铺子窗扇皆落,里头只有一抹昏光, 而门外并无车马,戚浔心底微沉,只当约好的人未至,她翻身下马叫门,几乎是立刻,门从内打开。 张伯在内道:“小姐终于来了,他们已经到了。” 戚浔心跳陡然加快,将马儿缰绳系好,她跟着张伯进了门,张伯指着通往后院的小门,“他们在后面等着的。” 张伯语声微哑,亦是激动难抑,戚浔轻声问:“他们好吗?” “好,都好,小姐见了就知道了。” 戚浔屏住呼吸,步伐加快,却又觉得这十来步的距离漫长又沉重,待走到门口,眼前垂着一道布帘,戚浔想也没想抬手掀开,跨入后院中庭的瞬间,看到了对面廊檐下站着的年轻男子。 男子长身玉立,着一袭墨色锦袍,昏黄的风灯映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寒意,而他看到戚浔的刹那,那道俊眉紧紧地拧了起来。 与此同时,戚浔也生了满眼震惊,她僵立在门外,愣愣的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张伯见戚浔不动了,只当她惊喜过头,笑着道:“小姐,这便是陆家少爷,如今换了名讳,叫江默,也在衙门里当差,与小姐算是想到了一块儿去了,他还不知您如今在大理寺,您快过去呀,陆家小姐在屋子里呢。” 戚浔当然知道他叫什么,可她没想到,他竟是失散多年的陆家兄长。 戚浔沉静片刻,故人重逢的惊喜才从眼底冒了出来,她忙朝着江默走过去,而江默也缓过神,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待她走到跟前,江默眉眼间才流露出两分亲善,“没想到会是你,卫家妹妹。” 戚浔已脱离这个姓氏多年,如今从故人口中道出,令她鼻尖阵阵发酸,“我也没想到,竟然早就遇见兄长了,只是那时不知——” “哥哥,她来了吗?”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很快,门帘被一只小手掀起,继而露出一张色若春桃的小脸,戚浔越过江默看过去,眼底意外又起! “是你——” “是你——” 两道惊呼几乎同时响起,女子从屋内快步走到江默身侧站定,既惊又喜的望着戚浔,又忍不住走到戚浔跟前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竟然是你!” 江默蹙眉不解,女子转身对他道:“哥哥,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天晚上被淮阳侯府的人为难,那么多围看的人,只有她想救我,后来还帮我报官,若非如此,那天晚上我只怕出不了淮阳侯府,后来恐怕还要吃尽苦头。” 江默再度意外,而戚浔也没想到,那日在闹市遇见的,被淮阳侯府下人为难的玉凝霜,竟然就是与她失散十二年的陆家姐姐陆毓。 戚浔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又仔仔细细的打量她的眉眼,二人在白马寺养济院分开时,自己六岁,陆毓七岁,过了这么多年,二人模样皆是大变,可如果仔细的看,依稀能看出几分幼时眉眼。 戚浔哑着嗓子道:“姐姐,我们竟然早就见过了……” “妹妹,这便是我们姐妹二人的缘分,难怪那日我便觉得你亲近,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十二年了,妹妹,我们终于又再见了。” 玉凝霜眼眶微红,说完一把抱住戚浔,戚浔亦揽住她,姐妹隔了十二年相拥,当年分别时的恐惧无助仿佛还历历在目。 张婶从屋内走出,见这场面也跟着抹眼泪,又道:“两位小姐,公子,还是先进来说话吧。” 玉凝霜又哭又笑,放开戚浔,拉着她进屋,边走边打量她,“妹妹长开了,比小时候还要好看,难怪那日我看见你,无端觉得亲近,却都是有缘故的。” 她说完这话,摸到了戚浔掌心满手的茧子,落座后便急着问:“妹妹快说说,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刚听婶婶说你在衙门,那夜你也说你是大理寺的人,可那时候,淮阳侯府的人不信,我也是半信半疑的,你是姑娘家,却如何去了大理寺?” 她问话问的着急,江默在二人对面落座,也不插言,只默默望着她们,张婶和张伯捧上茶点来,满是动容的看着姐妹二人叙旧。 戚浔也在好好看她,像是要将这些年没见的面补回来一般,“姐姐,此事还要从当年我们在白马寺养济院脱身开始说起……” “当年先将你送走后,我们不知藏匿去何处,而那时追查的探子已到了白马寺,没办法,我便顶替了同在白马寺的戚家女儿,戚家的案子拢共抓了数十人,这些人并非至亲,而是戚家旁支。” “这个小女儿在途中染了重病,早已不成人形,死在养济院两日都无人理会,押送的官兵也不管众人死活,我和那女孩儿身量相仿,抹黑了脸钻到了戚家人堆里,再装病,也无人查验我身份。” “探子来的时候,果然借此隐瞒过去,那原本的女孩儿,被当做病死的流民掩埋了,可我却被押送回了京城。”戚浔想到此处只得苦笑,“谁能想到四处通缉的人,竟已经进了大牢呢?戚家的案子审了半年,我便在牢里关了半年,他们的案子本就和小孩子无关,当时本要判我入教坊司,发配去别的州府,可正好遇到了几处义庄来寻罪役。” “当时的捕头是个好人,知晓我入教坊司或许更为惨淡,便应了我的请求,后来我便被发配去了洛州义庄,在义庄时,遇到了我后来的师父,仵作程佑安。” “我想着不可能在义庄一辈子,便求了师父两年,求他收我为徒,后来跟着师父验尸,到了十五岁上,师父因差事办得好,有机会入京,便向洛州太守求情,得了准许之后,将我一并带入了京城办差,反正到哪里都是罪籍,入京也是一样。” “师父是仵作这行当的头名,入京后颇受看重,在京畿衙门两年后,被大理寺卿相中,入大理寺当差,我也跟着一齐办差,可刚进大理寺没多久师父便患了重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如此,我便留在了大理寺,几位大人看我办差得利,便一直留我到如今。” 戚浔边说,玉凝霜边掉眼泪,江默的神色,也从起初的浅薄亲善,多了两分怜惜,玉凝霜握着她的手道:“妹妹你受苦了,你这几年太不容易了,怎么就偏偏替了戚家姑娘……” 戚家也是罪族,因此戚浔才受了这般多苦,这些旧事当年的确苦,可如今戚浔想来,倒是不算什么,“当年你我都是装作流民藏在养济院,那些探子得了线索,重点查验那些流民的来处,我装作戚家女儿,确是逃过一劫,虽然颠沛流离了些,可若是因本来身份被捉住,只怕是连活命机会也无的,因此还是赚了。” 玉凝霜又问:“那你在大理寺当差,可危险?我知道如今孙家还在追查我们的下落,哥哥在巡防营,我都是一万个不放心。” 戚浔弯唇,“暂时无碍,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谁会想到我是卫家的女儿呢?只要当初顶替戚家孩子的事不暴露,便可高枕无忧。” 玉凝霜长长的呼出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我和哥哥虽然也东躲西藏好几年,却没有你受的苦多,当年我到了湖州,也是阴差阳错,被人牙子卖进了戏楼里,那些人牙子惯会捏造小姑娘们的出身,再加上湖州离京城太远,办差的人苦累难当,自然也松懈了,如此不费多少功夫,我便藏匿下来,后来也得了好师父教导,只是戏伶这行当下九流,遇见恶人,也是朝不保夕。” 戚浔想到她被淮阳侯府的人那般打骂,忙道:“那天晚上受的伤重吗?” 玉凝霜摇头,“皮肉伤罢了。” 见戚浔心疼,玉凝霜安抚道:“都习惯了,这行当与沦落风尘无二,只是学得好了,不愁有饭吃,也极好隐匿身份,淮阳侯这样的事不多,却也不是头回遇见,没什么打紧的,躲一躲风头过了便好,最近听闻淮阳侯府出了事,我更无碍了。” 她虽不多诉苦,戚浔却也知道她的难处,姐妹二人泪眼相对,都怜惜彼此处境,戚浔这时看向江默,“兄长这些年是如何过的?怎入了巡防营?” 江默缓声道:“当年家仆一路将我送至惠州,那里很是偏远,半路探子便失了我们的踪迹,最后我得一户陆家施过恩惠的江姓人家收为义子,改了身份,便算安顿下来,三年前我因武举入京城,先在城西驻军大营当值,去岁冬日入得巡防营。” 江默算是三人之中最为顺遂的,因此他看戚浔颇有怅然,“我是六年前才找到妹妹的消息,花了两年功夫才与她见上面,当时她在戏园里学艺小有成就,我们便决定仍然按兵不动,免得暴露行踪,那时妹妹只知道分开时你还在白马寺养济院,我也叫人各方打探你的去向,却没想过你顶替了戚家女儿的身份,这几年你受苦了。” 戚浔摇头,“受苦不算什么,至少我,我们,都活了下来,我哥哥和宁家兄长……却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我们三人团聚,父亲母亲、兄长们,和伯父伯母他们,在天之灵看到,一定十分欣慰。” 她压住心头的酸楚,迟疑着问江默,“既然兄长在惠州颇为安稳,那为何要回京?姐姐呢,姐姐回京之后也多了危险。” 江默的眼神陡然肃杀起来,他垂眸一瞬,再看向戚浔时,瞳底平静许多,“我没法子心安理得的在惠州苟且偷生,我想有朝一日能为家里翻案,妹妹知道我的打算,心底担心,便一直也想回京,恰逢她的戏班子入京,便跟着回来了。” 他看着戚浔,见戚浔眼瞳微亮,便知戚浔心底想的或许与他一样,这时,他神色更亲厚了些,“你呢,往后可有何打算?” 戚浔看着二人道:“我打算继续留在大理寺,两月前,我差点看到当年瑶华之乱的部分卷宗,可只要留在大理寺,便是有机会的。” 江默神色一振,“你看到卷宗?” 戚浔摇头,“那卷宗是绝密,库房也有人看守,不好打开,也无法偷取,我的身份并不能自由出入库房,不过我知道的是,拱卫司曾在大半月前取走了当年的卷宗。” “如今孙律在拱卫司掌权,他对我们三个的下落似乎十分执念,我留在大理寺,一方面也更有机会知道他们查到了什么,若有万一,也可为你们报信。” 玉凝霜忍不住道:“你这样一说,大理寺还是太危险了,他们本就是查案的衙门,必定各个都十分机敏,不像哥哥的巡防营多管治安,再加上常与刑部和拱卫司往来,若是他们任何人发现你对旧案格外关注,你便随时有暴露的可能。” 她焦急的看向江默,江默面色也有些严峻,“你不怕吗?” 戚浔蓦的想到被傅玦撞见的那次,可她略一沉吟,并未对二人提起,只宽慰道:“自然也是怕的,可怕,才会格外谨慎小心。” 她看向玉凝霜,“姐姐放心,我已在大周几处衙司当差多年,知道他们的规矩,若非稳妥我不会轻举妄动,如今世上只有我们三人还活着,我们的性命可是万分宝贵。” 玉凝霜欲言又止,江默眼底却生出赞赏,这片刻功夫,他看出戚浔这些年来不曾长歪,亦记得家族旧仇,想她一个小姑娘吃了那般多苦头,如今有此心性,实在不易,于是这些年未曾谋面的陌生感如云烟一般散的极快。 戚浔早已想到陆家兄长回京,必定有所图谋,此刻得了肯定之言,心中便有了计较,三人十二年不见,戚浔还担心过他们境遇,怕如今已非同道中人,可眼下看来,他们三人所想却是一致的。 戚浔问江默,“兄长有何打算?” 江默眼神暗了暗,“翻案是十分不易的,当年的案子与皇室有关,早些年更是坊间禁忌,当年死了太多人,如今又过了十五年,知情者难存一二,并且,即便找到了知情者,多半也无人敢为我们三家说话,因此,眼下只能静观其变,寻找机会。” 戚浔也做此想,“我与兄长想的一样,如今拱卫司搜查的紧,我们掩藏身份是第一,可能要等一年,两年,甚至五年十年,才能寻到机会旧案重提。” 江默则说的更为直接,“也有可能,我们终其一生也难将旧案翻出来。” 室内一阵沉默,戚浔道:“拱卫司不可能一直揪着这件案子不放,他们受陛下直掌,但凡有别的差事,便顾不上我们了,我在大理寺,总有机会看到卷宗,至于翻案,虽然希望渺茫,可我也想试试。” 江默有些动容,“你能有此心,我很是欣慰。” 他是以兄长的身份说这话,戚浔牵唇,“这些皆要从长计议,如今最值得高兴的,是与兄长和姐姐再聚,这些年,当真没想过还有这一日。” 江默道:“原来你回京已有三年,可惜我早先并不在巡防营,否则,你我应该早就打了照面。” “如今也不晚,倘若我们早见过,却不知对方身份,也要错过多回。”微微一顿,戚浔道:“前次在定安伯府,我和同僚去监视定安伯府之时,还以为兄长会暴露我们行踪,因此追上去想问问兄长,想必那日让兄长很是为难。” 戚浔语含歉意,这也是她此前与江默为数不多的交集,江默听到这话,神色果然微变,可他却道:“这是你职责所在,并没什么,不过……你和如今的临江王很熟悉?”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江默语气如常,可她就是感觉出他有些许质疑之意,她忙道:“我与他年前便遇见了,当时还错将他当成一宗凶案的凶手,后来证明是我想错了,他不计前嫌,回京入刑部之后我们见面便多了,我随他去白石县破过案子,这年后几个月下来,算是熟稔许多。” 江默点头,“你当知道他父亲当年做过什么。” 戚浔抿唇,“我知道。” 江默正色道:“当年傅韫虽不是罪魁祸首,可他奉命回京清君侧,缴杀三族时,他是功不可没,他如今虽战死,可临江王是他的亲儿子,又与忠国公府走得近,眼看着孙律带着拱卫司追查旧案,他不可能毫不关心,你与他公差上多有交集,无可避免,可其他事上,你却要对他多留警惕之心。” 戚浔脚踝隐隐作痛,可比起昨日刚受伤时已好了许多,傅玦昨夜才救过她,又替她除了罪籍,纵然江默是世交兄长,她也无法说出仇视傅玦之语。 见她似有迟疑,江默道:“此人年少行军,深得傅韫真传,回京之后加封王爵,风头无二,他不仅与孙律交好,还颇得建章帝看重,若是被他知晓你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而他的心思城府远胜常人许多,你千万不可轻忽。” 戚浔镇定道:“兄长放心,我明白,我随他办差,还算得力,因此他如今对我十分赏识,并不会无故怀疑,我会在他跟前谨慎些。” 今日是头次相见,江默也不好多言,见她是有分寸之人,便点到即止,一旁玉凝霜半晌未语,此刻忍不住道:“今日高兴,妹妹是聪明人,必定知道如何行事,哥哥莫要这般严肃,她已经很是不易了。” 江默温和的看她一眼,牵出个浅淡的笑来,“我也是担心她。” 玉凝霜便拉戚浔的手,“妹妹莫见怪,哥哥就是这般性子。” 戚浔知道江默所言在理,自然毫不介怀,玉凝霜又道:“真是太好了,我还在想时隔多年妹妹变成什么模样,却不想妹妹如此厉害,只是仵作之术并不那么好习得,又是……又是常与死尸为伴,妹妹一定受了许多委屈。” 戚浔摇头宽慰她,于是她又道:“如今,我是否不能叫妹妹渺渺了?” 卫渺,是她本来的名字,这个名字与哥哥卫泽的名字一样,出生之时请高僧算过,说他们兄妹与水有缘,便都取了带“水”的名字。 后来卫泽因瑶华之乱早逝,她逃亡途中,不得已顶替戚家的女儿,此女的名字也刚好带了“水”,戚浔不知高僧说的与水有缘是否应在此处,可卫渺这个名字,是断然不能叫了。 她还未开口,江默先道:“不可叫了,卫渺、陆毓、陆砚,都已经死了,如今我们是戚浔,是玉娘,是江默,妹妹,你得好生记住。” 玉凝霜抿唇点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又看向窗外漆黑夜色,“今日是清明,本该祭拜亡亲,可我们——” 张伯这时上前道:“两位小姐,公子,老奴备好了香烛祭文,你们便在院子里烧了吧,也算是你们心意,诸位老爷夫人,和两位已故的公子知道,必定体谅你们。” 张伯张婶拿出一摞纸钱和祭文,又捧了香烛,随三人一道至中庭烧纸,三人默不作声,等烧完纸钱,又说了些这几年的旧事,皆是唏嘘无比。 不多时,江默看了眼外头天色,“时辰不早了,我们都不好久留,妹妹如今在城东广安街长福戏楼里,住也住在戏楼后的宅子里,那里人多眼杂,平日不好前去,我住在城西永宁坊百井巷江宅,若是有急事,只需让张伯去那里找我,宅子里的老仆也是自己人,若我要寻你,也来此处给你留话,让张伯带给你。” 戚浔记在心底,“兄长和姐姐如何走?” 江默谨慎的道:“分开走,你不必管,你后来的,此刻先走,我们待会儿看这巷子里没人了再出去。” 戚浔只觉江默思虑周全,而三人虽只得小半个时辰相处,可唤做玉娘的陆毓心思细腻,温婉妥帖,唤做江默的陆砚则沉稳持重,气度非凡,颇能令人信赖,戚浔忙应下,又与他们告辞,很快先一步出了后院。 张伯前来相送,至门口时,戚浔转身问他,“您觉得姐姐与兄长如何?” 到底是多年未见,再如何至亲,也难以立刻全心信任,何况戚浔与他们兄妹并非血亲,张伯年事已高,识人无数,戚浔下意识的多问一句。 张伯道:“暂无不妥,往后如何,小姐且行且看,老奴也难下论断。” 听到这话,戚浔松了口气,这已经代表认可,她转身出门,待上了马背,只觉心间丰盈意满,夜色已深,前路虽是昏黑无光,可至少她有了同行之人,戚浔长呼出口气,扬鞭策马,很快消失在了水儿巷外的长街尽头。 她离开不久,一道暗影从另一处巷口出来,又追随着她走了一段,见她所行方向是去往安宁坊的,便调转马头,直往大理寺衙门而来。 宋怀瑾一行尚未归来,傅玦独自等到二更时分,打更声刚过,外面便有侍卫进来禀告,林巍出去听了片刻,进门低声对傅玦道:“人去了永康坊水儿巷一家糕点铺子,进去待了半个时辰,而后才回家,且去的时候,好像怕人发现似的,在城南闹市上绕了好几圈,因此我们的人不敢跟的太近,也没去那铺子探问。” 傅玦摩挲着指节上的疤痕,沉声道:“明日去查一查这个铺子。” 林巍应是,心底暗自纳闷,怎么戚浔还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成? 他此念未落,外间忽然传来马蹄声,很快,谢南柯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王爷,事情不妙,威远伯一家护着方仲崎,一直拖延时间,眼下,方仲崎跑了——” 五重怨12 五重怨12 “我们到的时候, 方仲崎还没回威远伯府,威远伯见我们又去, 很是气恼, 对峙之间,大人便将秋霜的证词道出,威远伯一听就变了脸色。” “没多时方仲崎回了伯府, 看到这阵仗也有些心惊, 可他却抵死不认,又让威远伯相信他, 我们大人说今日无论如何要将方仲崎带回衙门审问, 威远伯却不愿, 争执时, 那三岁的小丫头跑了出来, 大哭着说要见父亲, 这时,杜玉薇便说,可以带方仲崎走, 但是能否给小丫头半个时辰, 和父亲说会儿话, 小丫头有病在身, 让方仲崎给喂药。” 谢南柯说到此处便十分生气, “那杜玉薇瞧着是个软性儿的,我们又看那小丫头哭的可怜, 大人便动了恻隐之心, 心想我们这么多人守在府中, 怎么样威远伯等人也不敢耍滑头,于是大人便准了。” “方仲崎抱着小丫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威远伯夫妻和其他人都陪我们等在正堂,眼看着半个时辰快过去了,方仲崎也没出来,大人觉得不对,便带人闯了过去,等过去之后才发现方仲崎早就不见了!” 谢南柯又恼怒又羞愧,“大人如今正在威远伯府,想问出方仲崎的下落来,又派了人去京畿衙门,打算全城搜捕方仲崎,知道您还等着,便让卑职来给您说一声,此番是我们办差不利,您若要怪罪,大人说等捉到方仲崎了再来向您请罪。” 方仲崎是文人,傅玦也没想到捉拿一个小小的方仲崎竟然会出纰漏,可眼下不是论罪的时候,“宋少卿在威远伯府?” 谢南柯点头,“那杜玉薇是一定知道方仲崎下落的,可是她硬是不肯说,大人留在那里,连带着杜玉薇身边的奶娘和侍婢也一并审问,只是都是女眷,要她们开口不容易。” 傅玦当机立断道:“本王也去伯府看看。” 林巍应是,将他一路送入马车,谢南柯催马在侧,二人一同朝着威远伯府而去。 方仲崎既然逃跑,那凶手自是他无疑,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了,凭方仲崎的身份,出城不易,因此今夜他多半还在城中,眼下便要联合京畿衙门,趁夜将人搜出来。 等傅玦到了威远伯府时,便见门口守着大理寺差役,整个伯府灯火通明,鸦雀无声,已全然被大理寺掌控,见傅玦亲自过来,差役连忙入内通禀,没多时,宋怀瑾苦着脸迎了出来。 “王爷,下官失职,竟让方仲崎跑了!” 傅玦道:“本王已知晓,问的如何了?” 宋怀瑾摇头叹气,“无论如何不肯说,杜玉薇铁了心要护着方仲崎,也不知她如何想的,眼下也不好对她用刑,只能从下人身上入手,且方仲崎连夜逃跑,总要有藏身之地,多半是藏去威远伯府不为人知的产业里,这会儿先在查杜玉薇的嫁妆。” 傅玦点头,“京畿衙门的人可来了?” “李廉刚来过了,他调集人手,先派人去城门守着,防止方仲崎出城,又去已经知晓的杜玉薇的陪嫁铺子里搜查,看看能否搜到什么踪迹。”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前院,威远伯杜修淮和夫人戴氏耷拉着眉眼坐在堂中,杜玉萝陪在戴氏身边,下人们也都面面相觑的伫立在外,大理寺差役们持刀守着,阵势森严。 傅玦的到来引起一阵骚动,屋内杜修淮知晓他来了,打起精神迎出来,刚见了礼,便做出一副诉苦模样,“王爷,难道仲崎真的犯了人命案子不成?这……这如何能够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的品性我们都知道,不是会谋害人性命的人啊。” 傅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若是心底无愧,为何逃走?” 杜修淮被问得哑口,又连忙道:“如果……我是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和我们伯府也是没关系的,是我们当初看走了眼,谁也没想到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本来或许没关系,可如今府上大小姐放走了方仲崎,便成了帮凶,伯爷与其在本王面前解释,不如去问问大小姐,方仲崎逃去了何处?” 杜修淮一愣,转身便道:“把彤儿交给奶娘,让大小姐过来。” …… 戚浔归家,刚沐浴梳洗完,便听见外间街市上响起了嘈杂的马蹄声,她只觉古怪,这安宁坊向来安稳,大晚上的谁会在长街上纵马?且听着还不止一人。 戚浔心中生疑,披了外袍出门来看,待打开门,便见那行人已经走远,可这动静,将周围邻居都惊起来,纷纷打开院门朝外看。 见戚浔探身出来,隔壁家相熟的婶子便问:“丫头,你不是在衙门当差吗?这是什么动静?” 戚浔莫名,“我也不知啊。” 对门的老伯道:“是京畿衙门在抓人,说是一个什么礼部的官,杀了人之后逃跑了,还是哪个伯府的女婿,大理寺和京畿衙门都为这事头疼呢。” “天啊,官杀人后逃了?那今晚上得关好门窗了。” 马蹄声消失在长街尽头,附近的院门都关了上,戚浔却讶异非常,礼部的官,伯府的女婿,这不是方仲崎是谁?!可大理寺今日倾巢出动,方仲崎怎会跑了?! 戚浔心头发紧,很快做了决定,她回屋换了件便利的裙裳,又给脚踝抹了药膏,转身便牵马出了门,略一迟疑,并未回衙门,而是直奔威远伯府! 到威远伯府之外时,便见除了值守的大理寺衙差,还有辆熟悉的马车,仔细一看,正是傅玦临江王府的马车,她连忙下马去问值守的同僚,“怎么回事?方仲崎跑了?” 同僚三言两语将方仲崎跑路之事道明,又说宋怀瑾和傅玦皆在府内,戚浔忙快步进了大门,没多时,在前院找到了众人。 周蔚头一个看到戚浔,惊道:“你怎么来了?这大晚上的。” 众人闻声去看,戚浔忙上前对着傅玦和宋怀瑾见礼,宋怀瑾也觉奇怪,“你怎跑来了?” “卑职本要歇下,却见街上有衙门的人,得知方仲崎跑了,便过来看看。” 宋怀瑾点头,“也好,你来了,也有人能劝劝杜玉薇了,同为姑娘家,她或许能听得进你说的话,这个伯府大小姐,当真是鬼迷了心窍,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护着方仲崎!” 戚浔已知方仲崎如何逃的,心底唏嘘不已,这时傅玦望着她道:“回家可歇过?这个时辰过来,今夜便难得睡了。” 戚浔眼都不眨道:“回家小憩了一个时辰呢,不碍事。” 傅玦料想她会遮掩过去,却没想到她胆大包天,如今对他撒谎那是张嘴就来,顿时气的瞳色暗了三分,这时,远处杜玉薇被伯府管事带了过来,戚浔和其他人都一并去看杜玉薇,自是未瞧见他的不快。 杜玉薇红着眼眶白着脸,耷眉丧眼的,一副自知理亏的模样,到了堂前,连看也不看众人,缩肩垂脑着,看的杜修淮一阵阵的来气。 “玉薇,你老实说,方仲崎到底是不是害了人,他和那余家的姑娘是不是有染?你将他放去何处了?!” 杜玉薇听着喝问,暗自垂泪,却不开口,杜修淮胸口剧烈的起伏,见杜玉薇这幅鬼样子,恨不得动手,“你看看这场面,我们伯府何曾有过如今的情形?!你这是要陷我们于不法之地吗?!你知道多少还不对他们道来?!” 杜玉薇被吼得下意识后退,却仍是不语,杜修淮气的直跺脚,那落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你……你这个孽障,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手扬起,朝着杜玉薇大步走去,杜玉薇吓得连番后退,猛一脚踩在台阶沿上,顿时跌坐在地,她扬起一张雪白的小脸,边流泪边道:“父亲,您自小告诉我应该出嫁从夫,我一直是这样做的,仲崎是彤儿的父亲,是我的夫君,就算全天下人背弃他,我也不会出卖他,难道这样是我做错了吗?” 杜修淮气的眼前发黑,幸而被管事扶住才能站稳,他喝骂道:“那……那是从前,眼下他杀了人,你难道想惹祸上身不成?!你怎么这样是非不分?你成了帮凶,我们伯府也逃不开干系,你这是要为了他,让我们伯府名声扫地不成?!” 杜玉薇哭的更凶,眼泪滂沱而下,“可是……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让彤儿没有父亲,仲崎他……他是被逼的,他根本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她说至此处,又看向宋怀瑾等人,“宋大人,一定是你们还有什么没有查清楚,求求你们再查一查好吗?仲崎不是那种人!” 她哭的伤心绝望无比,堂中杜玉萝扶着戴氏起身走到门口,看到她凄楚的模样,也跟着抹眼泪。 宋怀瑾看的头皮发麻,“杜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方仲崎是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般品行高洁之人,他背弃了你你可知晓?!” 杜玉薇听到此处,眼底闪过分明的痛色,众人瞧见,便知道她是知情的,可是杜玉薇道:“他是男人,这个世上,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呢?他为了我不纳妾,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就算他偶尔生了别的心思,只要他将我当做妻子,我便不该那般介怀,比起其他男人,他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她仿佛想为方仲崎找到更多借口,竟然问宋怀瑾,“你们都是男子,难道你们便能保证一直心无旁骛吗?你们但凡是位高权重者,又有谁不会纳妾呢?” 她一边抽泣一边道:“便是我父亲,都有两个妾室,仲崎却一个都没有,他是爱我的,他心底只有我,我绝不能背叛他。” 她越说,语声越是坚定,好似魔怔了一般。 一旁连杜玉萝都听不下去了,她哭着跑到杜玉薇身边,“姐姐,不要再为他说话了,他没有你想的那样好,你为了他失去了孩子,伤了身子,到了如今,还要因为他入大牢不成?若他当真走脱了,你便是放走凶手之人,衙门不会放过你的。” 杜玉薇死死的抿着唇角,忽而凄声道:“玉萝,太晚了,当初我也曾动摇过,可是……可是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女子出嫁之后便没有家了,有夫君在的地方才是家,父亲母亲可以不认我,可仲崎不会抛下我,既是如此,我也不会抛下他。” 杜玉薇的话让众人不解,傅玦凝声问道:“大小姐此话何意?” 杜玉薇哭着不语,杜玉萝见事已至此,干脆豁出去一般的道:“我姐姐她,她早就知道姐夫在外面有人了,为此,正月里还小产了,当时她小产后身体虚弱,伤心欲绝,想和方仲崎和离,方仲崎却不愿意,她便回家和父亲母亲说,想让父亲想个法子逼迫方仲崎,实在和离不成,便退一步想求一纸休书,和方仲崎分开过,可……可父亲不允。” 杜玉萝有些埋怨的看向杜修淮,“父亲说姐姐不管是和离还是被休弃,都是奇耻大辱,要令整个杜家蒙羞,后来将姐夫叫到府中来教训了一顿,姐夫也断然不愿和姐姐分开,如此,姐姐才被劝住,是父亲的话伤了姐姐的心,反倒让姐姐以为方仲崎才是不会抛弃她的人。” 杜修淮听到这话,恼怒道:“当初她一心想嫁给方仲崎,都是她自己选的,为此,我们杜家已经受了许多非议,难道只因为方仲崎在外面心猿意马了,便要让她成为下堂妇?当时她闹得欢,可如今又这般叫人不齿,我真是白白养你这么大!” 杜玉萝不敢和杜修淮吵,只得揽着杜玉薇劝,“姐姐,不要再想着他的好了,他若心里只有你一人,又怎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杜玉薇满脸眼泪的摇头,“他已经悔改了,他只是一时未曾自控,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恕罪,我早已原谅了他,他是彤儿的父亲,他从前是无一处不好的,谁不羡慕我有这样一个好夫君,如今,我便是为了彤儿……我也不能背叛他……” 杜玉薇的执迷不悟看的宋怀瑾郁闷,这时,王肃从院外大步而来,他是留在方家搜查药房的,进来走到宋怀瑾身边一阵低语,听得宋怀瑾越是气恼。 很快,宋怀瑾令衙差遣散了伯府仆从,只留下他们一家四口在院中,这时他才道:“杜大小姐,你当初知道他外面有人,可知是余月芙?” 杜玉萝替杜玉薇回答,“不知道,方仲崎露馅之后,只说是在柳儿巷养了个雏妓,就这也是为了应酬没法子的事,姐姐当是觉得难以接受,可后来父亲不允和离也不允休妻,姐姐没法子,便只好忍着,方仲崎也说自己断了与那雏妓的往来,姐姐想着青楼里的人,本就卑贱,她若与其计较,反倒失了身份,便算了。” 杜玉萝心疼的看着杜玉薇,“是前日你们来了伯府,问了那些事之后,姐姐才有些后知后觉……” 宋怀瑾便道:“那你就不生气吗?你现在知道是余月芙,不是什么雏妓了,并且余月芙还有过身孕,他还配了药给余月芙堕胎,这般品行,可还是你想象之中的方仲崎?” 杜玉薇抬起泪眼道:“他让余月芙堕胎,不就是因为他心底只有我?余月芙明知道他是我夫君,还勾引他,她又能好到哪里去?不管是余月芙还是雏妓,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与余月芙走得近之人不止一个,或许……或许余月芙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 宋怀瑾简直叹为观止,“你是铁了心了,方仲崎今日逃走之时,便未对你坦白?” 杜玉薇的表情诡异起来,好似明知是幻象,也沉溺其中,“他说一切都是他不得已的,他这一生,只爱我一个人。” 宋怀瑾不知如何说通这样的女子,不由看向了戚浔,戚浔接到指令,上前将杜玉薇扶了起来,又对杜玉萝道:“总不能一直这样哭,我们先带她回去歇歇。” 她看向宋怀瑾,宋怀瑾没好气的摆了摆手。 戚浔和杜玉萝便扶着杜玉薇转身离去,两个大理寺衙差跟在她们后面,待到了杜玉薇的闺房,衙差便守在门外以防生出变故。 扶着杜玉薇安稳坐下,杜玉萝对戚浔感激道:“多谢你,戚姑娘。” 戚浔摇头,见杜玉薇挂着满脸的泪水,失了魂一般呆坐着,而她跌在地上,蹭了满手泥土,戚浔便上前给她擦手,这温柔的举动令杜玉薇醒神,她看着戚浔,露出个惨淡的笑。 杜玉萝给戚浔和杜玉薇倒了茶水,忍不住朝内室看了一眼,这时奶娘从里头轻手轻脚的出来,“大小姐,二小姐,小小姐睡着了。” 杜玉萝便道:“进去看着点。” 奶娘返身进屋,杜玉萝叹了一声:“姐姐,你还有彤儿,你怎如此看不开呢?” 杜玉薇只看着戚浔,问她:“让姑娘见笑了,姑娘是不是觉得我愚不可及?” 戚浔的确觉得杜玉薇太过固执,可见她哭的可怜,只好委婉的道:“我的确不懂姑娘为何一意孤行。” 杜玉薇摇头,眼底泪意又现,“我知道你们一定都在笑我,可是我忘不了从前我与他的好,你们若是与谁年少相识相爱,便会明白我,曾经那般深深喜欢过,又怎会真的恨他,真的抛弃他呢?他便是被所有人唾骂,我也是不忍心的。” 她说着垂下脑袋,杜玉萝恨铁不成钢的道:“可是姐姐,他已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若是真心喜欢那余月芙,宁愿与你和离也要与余月芙在一起,我还算他有担当,可他对不住你,又害了余月芙,这是多忘恩负义又心狠手辣的人,他求娶你的时候那般信誓旦旦,可最终却不信守诺言,你不是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吗?” 杜玉薇似乎听不进去这话,头也不抬,戚浔虽是想劝,可她是个外人,能说的宋怀瑾和杜玉萝都说完了,也不知从何说起,“小小姐年纪还小,只怕不知道今日代表着什么,可她总会长大,总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姑娘想过她吗?” 杜玉薇低着头道:“就是因为想着她,我才……” 杜玉萝忍不住道:“姐姐错了,姐姐是只想着自己,姐姐如果为了彤儿好,此刻便应该与方仲崎一刀两断,泾渭分明,当初父亲不愿意,可父亲如今是不会拦阻的。” 杜玉薇摇头,“你们莫要劝我了,我不会说的,等彤儿长大了,她会明白的。” 她只怕二人再多言,以手扶额,做头疼之状,杜玉萝无奈,戚浔一时也没了法子,只好道:“姑娘既然决定了,便要做好准备,衙门办案,并非儿戏,此事不会善了。” 杜玉薇不看戚浔,起身便往内室去,杜玉萝跺了跺脚,万没想到杜玉薇如此执拗,戚浔便问杜玉萝,“玉萝姑娘可能猜到方仲崎逃去何处?” 杜玉萝摇头,“我是不知的,晚间只有姐姐和方仲崎二人回来,我都不知他们商量了什么,一定是去了某个隐蔽之地,我猜不着。” 二人正说着,奶娘从内室走了出来,对她们道:“大小姐说要陪着小小姐睡会儿。” 杜玉萝点头,奶娘正要退下,杜玉萝猛地想起一事,她一把拉住奶娘走出门去,待戚浔跟上来,便对戚浔道:“当时奶娘也是在的,她负责哄彤儿。” 言毕杜玉萝问奶娘,“晚间我姐姐和方仲崎商量了什么?你可知道方仲崎逃去何处了?” 奶娘面色一慌,眼神躲闪的看向别处,“二小姐莫要问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杜玉萝秀眉一竖,“你在害我姐姐你知道吗?她有如今的境遇,你们这些亲信也有功劳,让你们从杜家跟去方家,便是要你们在关键时候劝诫姐姐,保护姐姐,可你们都做了什么?姐姐现在对方仲崎死心塌地,你们难道不替她不甘吗?” 奶娘眼眶微红,显是知晓杜玉薇的委屈,可她往内室看了一眼道:“大小姐有大小姐的主张,我们便是再劝,大小姐不听又有什么法子呢?” “可如今方仲崎是杀人犯,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们任何人回护,姐姐不清醒,你们却知道厉害,再这样下去,姐姐也要坐大牢。”杜玉萝疾言厉色,逼得奶娘更为惶恐不安,“你知道他逃去何处对吗?如今外面到处都是搜捕他的人,我和母亲知道的嫁妆铺子也就那么几处,他一定不会去,你快说,他逃去哪里了?” 奶娘要被逼问哭了,又死死抿唇不知该不该说,杜玉萝这时忽然也急出泪来,哭着道:“你就不恼恨方仲崎吗?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是他害了姐姐,你怎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脱?!” 奶娘顿时溢出两行清泪,她快速往内室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在城南王家巷,小姐给年底出府荣养的两个老仆安置了宅子,如今还空着,姑爷往那里去了,可具体哪一户奴婢不知道,听姑爷说,他明天一早就要出城——” 杜玉萝和戚浔眼瞳放亮,戚浔道:“知道在何处就好,我这就去禀告大人。” 戚浔忍着脚踝的痛,一路小跑着回了前院,见着宋怀瑾便道:“大人,问出来了,在城南王家巷一处民宅之中,是大小姐给两个老仆买的宅子,如今还空着,具体哪一户不知,可如果趁夜去搜,应该能搜到,方仲崎还说明天一早就要出城。” 宋怀瑾颓唐的精神大振,“就凭他还想出城?!我现在就带人去王家巷!” 他握着刀柄点人,很快便带着一行衙差出了伯府,此刻已过子时,无星无月的天穹漆黑一片,戚浔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只望此行不会扑空。 宋怀瑾刚走,楚骞便到了威远伯府,他见到傅玦禀告道:“王爷,废了点功夫,果然查出来了,方仲崎的确在赵家巷有一处书斋,我们的人破门进去,发现里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有不少证物,我们暂时未动。” 傅玦索性道:“既是如此,便去赵家巷看看。” 他看向戚浔,“你也同去。” 戚浔心道留在此地也无用,自然应下,可看见傅玦坐在轮椅上的背影,她莫名觉得今日的傅玦格外一板一眼的。 她心底打鼓,待出了伯府大门,便见傅玦已上了马车,林巍站在马车前面,笑眯眯的对她道:“戚仵作脚上有伤,王爷令您去马车上待着。” 说着林巍便将车帘掀了起来,戚浔看着那黑洞洞的车门,心底突的一跳。 五重怨13 五重怨13 上了马车, 戚浔乖觉的问了声好,傅玦并未应声, 车厢里黑漆漆的, 彼此也看不清神情,戚浔在门边坐下,靠着车璧安静下来。 马蹄“嘚嘚”声在长街上回响, 极有韵律, 傅玦视线间或落在戚浔身上,心道他一言不发, 戚浔总能发觉他此刻不快了吧, 然而他等啊等, 眼看着赵家巷都要到了, 戚浔这等极会察言观色之人, 竟一个字都未再说。 傅玦越想越气, 这时,晚风将车帘吹起一角,外头街市上的微光将戚浔的脸映亮了一刹, 傅玦不可置信的看着戚浔, 因为, 戚浔竟靠着车璧睡着了! 傅玦一阵失语, 可看她脑袋靠着车璧, 睡得毫无戒备的傻样儿,傅玦又觉哭笑不得, 不是说回家歇过一个时辰吗?可真是破绽百出。 马车穿过街巷, 没多时入了勤政坊, 淮阳侯府坐落在勤政坊西北,赵家巷则在勤政坊以南靠近闹市之地, 此处与淮阳侯府隔了两条长街,余月芙便是不带侍婢也无碍,而借着进学之名与方仲崎幽会,自然也不引人瞩目。 马车在一处民宅之前停下时,戚浔悠悠转醒,掀开车帘一看,“咦?到了?” 她精神一振,转身便出了马车车厢,傅玦剑眉一挑,对她这没心没肺的态度轻嗤了一声。 因跟的都是自己人,傅玦此番不坐轮椅,兀自跳下了马车来,戚浔在外候着,见状下意识的去看巷头巷尾,生怕来个人瞧见这一幕。 傅玦将她这紧张神色看在眼底,心道这丫头多少还是知道投桃报李的,眉心一展,大步进了门。 楚骞跟在后面道:“是一出一进的宅子,绕过影壁便是院子,左右厢房两间,三间上房,当年方仲崎在此念书时,是租借的此处,后来考中进士,便暗地里将这宅子买了下来,一开始存着他旧日的书籍,后来,回来帮穆老照看私学,此处变成了落脚之所,再后来,这便是金屋藏娇之处了。” 楚骞先一步进上房点亮灯盏,待傅玦和戚浔进门,一眼看到屋内摆设齐备清雅怡人,的确像书生所居之处,可花瓶里干枯的花枝和侍女插屏,又像是女子才有的心思。 这时,楚骞指着右厢道:“这边是暖阁,我们来的时候,发现屋子角落里有一盆落在地上的兰花,瓷盆打碎了,泥土散了满地,被人草草收拾过。” 戚浔心底微动,跟着傅玦进了右厢。 一入右厢,戚浔便看到了角落里枯槁的兰花和堆在一起的红泥,她走上前去拈了拈泥土,眼底一亮,“二十五那天晚上,余月芙应该就在此处,这红泥和她裙裳上留下的痕迹一样,二人多半是生过什么争执——” 她仔细看屋内摆设,“花盆本是放在花架,却掉下来砸在了椅臂上,红泥撒在了敞椅和地上,余月芙裙摆上的红泥,当时在敞椅上蹭到的。” 她在敞椅上细看,果真在木头相接之处发现了红泥的痕迹,再打量这屋子,只见书案之上文房四宝齐备,书架之上除了书册,还有些玉器摆件,这些摆件大都略显粗糙,像是某人初尝玉雕的练手之作。 戚浔上前将书柜和屉子打开,果然发现了一套玉雕刀具,“王爷请看——” 傅玦上前,发现了刻刀锉刀数把,不由道:“看来那对玉兔,便是方仲崎在这里雕刻的,杜玉薇身边侍婢不知晓此处,自然也不知方仲崎金屋藏娇。” 楚骞指着对面,“西厢是寝房。” 傅玦让他们将证物收起来,又带着戚浔往西厢去,刚走到门口,傅玦脚步便是一顿,戚浔跟在他身后,见他人高马大的堵着门口,只觉古怪,于是侧了侧身,从他和门框间隙里探身往里头看。 这一看,戚浔忍不住瞪大了眸子,屋内床榻上凌乱不堪,女子水红绣梅纹小衣和男子内衫香艳的堆在床尾,依稀还能看到一方银红汗巾从枕头下露出一角。 戚浔眼珠儿滴溜的转,她虽不懂什么巫峡云雨,可眼下这场景,足能令人想到这床榻间生过怎样颠鸾倒凤之景,她心道方仲崎哪有悔改之意,还未感叹完,傅玦大手抵在她额际将她推了出去。 戚浔吃痛,抚着额头不满的看傅玦,傅玦头也不回的吩咐道:“把这些东西收一收带回去——” 楚骞应是,进去将那些扎眼之物收走,戚浔暗自咕哝了一句“非礼勿视”,转身又去暖阁,等看完几间屋子,证物收了不少,傅玦又道:“去淮阳侯府一趟,找两个余月芙的侍婢带去大理寺,让她们认一认这些东西是不是余月芙之物。” 一个侍卫领命而去,戚浔走到门口打量这略显空荡的中庭,而后怀疑道:“那镯子留在芷园的只有一段,剩下的他们必定带回来了才对,也不知会丢去何处。” 傅玦便道:“审一审方仲崎便知道了。” 戚浔算了算时辰,“若是顺利,这会儿方仲崎应该已经被抓到了。” 傅玦便朝外走,“回大理寺。” 戚浔又看了一眼这院子,待上了马车,便忍不住道:“杜玉薇说方仲崎早就悔改了,这几个月还在赎罪,可显然这几个月内他与余月芙仍然牵扯不清,她竟是丝毫未曾发现?” 马车走动起来,傅玦道:“或许是方仲崎掩饰的好。” 戚浔摇头,“她还是太依赖方仲崎了,杜家二小姐说的对,威远伯的态度也是一大助力,逼得杜玉薇无人可信,反而觉得方仲崎才是好的,且听威远伯所言,分明是将伯府的名声看的比女儿的幸福来得更重要,此番若非方仲崎犯了人命案子,只怕还是不允杜玉薇与方仲崎和离,按照威远伯府的地位,方仲崎也不敢如何反抗。” 傅玦与她看到的不一样,“威远伯膝下无子,无人承嗣,他或许是当真想抬举方仲崎,可没想到方仲崎终究也是忘恩负义之辈。” 方仲崎为落魄世族,娶杜玉薇的时候尚未中进士,可后来却一举中第,也算朝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有这样的女婿,能抬举又好控制,威远伯自然渐渐满意,在他看来,男人背弃诺言在外拈花惹草并算不得什么,何况这世道,哪家男子不是三妻四妾? 戚浔想到此处,只觉心底沉甸甸的,杜玉薇出身极好,姻缘却不顺,的确令人唏嘘,可她何尝不是天下女子的缩影?最可悲的是,许多姑娘听多了父辈的训诫,也将这话当做了至理名言,继而无止尽的纵容,甚至又将这些话传给自己的女儿。 戚浔同为女子,自然比男子们更感同身受,“杜玉薇如今执迷不悟,她的女儿才三岁,不知以后会如何教导那小姑娘。” 傅玦意外她会想到此处,片刻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或许她目睹母亲的遭遇,长大之后反倒不会像她母亲那样过活。” 戚浔心头敞亮了些,“但愿如此。” 马车从赵家巷出发一路往北,没多时便到了大理寺衙门之外,衙门里灯火通明,却是静悄悄的,宋怀瑾他们显然还没回来。 傅玦下马车,又坐上了轮椅,戚浔见状,只觉傅玦如此也不是长久之计。 待进衙门,宋怀瑾一行果然未归,他们在堂中等候片刻,余月芙的侍婢先到了,侍卫带来的是碧云和白芷,楚骞将包袱打开令二人辨认,她们一眼认出了余月芙的小衣和汗巾,二人立刻白了脸。 “小姐的贴身衣物都是奴婢们帮着绣的,奴婢们不会认错,替小姐收拾衣物,偶然见少了一两件,小姐都不动声色的说赏赐给了小丫头,可……可怎么会流落在外?” 傅玦问道:“你们小姐去岁去穆家的私学念书你们可知道?” 碧云闻言茫然道:“知道,小姐是秋天去的,去了拢共十来回,到了冬日便嫌早起太冷,硬是不去了,奴婢们虽然没有跟着同去,可她显然是小孩儿心性一时兴起,奴婢们便未放在心上。” 傅玦面露了然,又问道:“你们知道方仲崎此人吗?” 碧云和白芷对视一眼,白芷道:“知道啊,方大人也是世族之后,是威远伯府杜家的大女婿,他为人正派,又对伯府大小姐十分宠爱,世家圈子里四处都流传着他宠妻护妻的美名,我们小姐也曾提过他一二。” “她如何提的?” 白芷道:“小姐说方大人品行端方,又十分爱护妻子,是个完美的夫君。”说至此出,白芷略一迟疑,“我们侯爷虽然早早娶了夫人,可他……他这些年总是惹出些不好的事端来,因此,夫人总是与侯爷吵闹不停,小姐自小看在眼里,对侯爷有些心结。” 碧云也道:“小姐说过好几次,说以后断然不会找侯爷那样的夫君,幼时看侯爷和夫人吵闹,小姐也算是深受其害。” 傅玦和戚浔皆是一阵默然,碧云和白芷虽然只有短短数语,可傅玦和戚浔却好似窥见了某些端倪,余月芙自小目睹家宅不宁,便颇为怨怪自己风流成性的父亲,相较之下,从前的方仲崎乃是模范夫君,因此她心生向往。 傅玦待要细问,外头衙差忽然快步入内,“王爷,少卿大人回来了!” 随着他的禀告,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走入衙内,宋怀瑾高声道:“先将人押入大牢,待我喝口水便去审问!” 他说完朝着正堂而来,面上颓唐一扫而光,“王爷!人抓到了,果然就在那宅子里,看到我们去还想再跑,我们捉了住!” 见碧云和白芷在,傅玦将从赵家巷搜来的证物和二人的证词告知宋怀瑾,宋怀瑾面露大喜,“那这是再好不过了!有这些证物在,我看看方仲崎还要如何狡辩!” 碧云和白芷面色大变,碧云忍不住道:“是方大人害了我们小姐?” 宋怀瑾道:“还要再审,等有了消息再通知你们侯爷和夫人。” 碧云和白芷心知如此回答,便是十拿九稳了,于是皆是不敢置信之色,碧云忍不住道:“方大人和我们小姐交集不多,怎会如此,且他对伯府大小姐那般爱重,又怎会和我们家小姐生有私情……” 碧云和白芷显然也是信了方仲崎在外的名声,宋怀瑾冷嗤一声,“你们这些小姑娘,就喜欢相信这些,没有什么会不会的,衙门审案证据说话。” 宋怀瑾累极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咕嘟嘟灌下两杯冷茶,“王爷,下官现在要去审问方仲崎,您可要旁听?” 傅玦应是,“去听听罢。” 于是宋怀瑾和傅玦走在前,直往地牢而去,戚浔跟在后面,外出归来的周蔚便凑上来低声道:“你是不知道,那宅子不小呢,既是给老仆荣养的,那这个杜家大小姐待下人还是不错,可惜遇见了这么个伪君子,我们撞门进去的时候,溜得比兔子还快,包袱也早就准备好了,里头威远伯府落款的银票,拢共两千两,杜玉薇待他可真是没得说。” 戚浔倒是不意外,夜里听到杜玉薇的那些说辞,便知道她是要死保方仲崎的,匆忙之下别的来不及准备,也只有多给银两了。 一行人下了地牢,宋怀瑾主审,傅玦旁观,其他人则守在牢房之外候着。 戚浔隔着牢栏,再一次看到了这位青年才俊方大人,相比起前次在威远伯府门口看到的衣冠楚楚的俊朗公子,此刻的方仲崎格外的狼狈,他身上华服沾染了不少泥渍,发冠也歪在一旁,几缕发丝垂下来挡着他的侧脸,令他生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啪”的一声,宋怀瑾重重的将腰刀拍在桌案上,他高声喝道:“方仲崎!你明知道衙门去找你是为了什么,可你竟敢逃跑,你这是不打自招啊,说,你是怎么杀死的余月芙?!” 方仲崎手脚皆被锁链缚住,宋怀瑾气势迫人,他却没被吓到,只仍然低垂着脑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宋怀瑾气的冷嗤一声,“你和你夫人倒是一个样,我们问她的时候,她也像你这样一个字都不愿说。” 听宋怀瑾提到杜玉薇,方仲崎这才缓缓抬头,他目光从额前的发丝间隙中看出去,嘶哑的问宋怀瑾,“你们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宋怀瑾哼道:“杜玉薇如论如何不肯说你的下落,还是我们审问了那奶娘,她才给我们指了方向,方仲崎,世人皆知你对杜玉薇情深义重,你是如何忍心背叛她和余月芙搅在一起,杜玉薇为此小产,你还逼迫余月芙为你堕胎,可真是光风霁月的方大人!” 方仲崎双拳紧攥,抖动的锁链哗哗作响,宋怀瑾继续道:“今日若是捉不住你,明日坐在你这里的便是杜玉薇,你是没看到晚上那副场面,威远伯差点要打杜玉薇,杜玉薇却仍然不肯出卖你,她对你死心塌地,可是你呢?” 方仲崎似被牵到痛处,挺直的背脊佝偻了两分,这时宋怀瑾将在赵家巷发现的证物摆出来,“你想抵赖也不可能了,三月二十五晚上,余月芙是去那书斋找你了吧?三月二十六晚上,余月芙和长乐郡主他们有约,却未至,因为你要和她一起去芷园找那丢失的镯子,因那镯子上面刻着你的名字,你害怕暴露。” “我们还在方家药房里面找到了你制药丸剩下的药材,你去买药的药材铺子掌柜也是人证之一,你还有什么能狡辩的?你杀死余月芙之后,还将她摆的端端正正的,你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是不是?” 方仲崎咬紧牙关,面上肌理诡异的抽搐起来,好半晌,他才哑声道:“玉薇她还好吗?” 宋怀瑾有些愕然,很快嘲弄道:“你倒是还记得她,她不怎么好,有你这么个夫君,威远伯将她视为杜家耻辱,而你若是不老实交代,明日便要请她来大理寺地牢坐坐,你们的女儿才三岁,真是令人可怜。” 方仲崎艰难的道:“你不必如此激我,此事与玉薇无关,我说便是了。” 他眯起眸子回忆,语声带着轻颤,“是余月芙先招惹的我,去岁夏日几次游湖,又去了长公主府上,她有意无意的接近我,还弹求爱的琴曲,起初我不解其意,只等她让我看骈文,我才知晓她是想撩拨我,那骈文中有几处典故,化用的是前朝一篇讲情爱的诗词,当时其他人未看出来,我却一眼辨出,那时我自然不予回应。” “可后来,她去了穆家私学,是为了我而去,我和玉薇虽然是年少夫妻,感情甚笃,可她父亲……不仅未将她放在眼底,也未将我放在眼底,我多番忍耐,心底已有了怨怼,而玉薇嫁入我家,四年无子,我母亲对此颇有微词,因此事,玉薇心底不快,那些日子我在她和我母亲之间十分为难……” 方仲崎说至此处,面上青白交加,连他自己都知晓这是借口,一时说不下去,一瞬间,他想起了与杜玉薇年少时候两情相悦的美好,想到了杜玉薇坚信他必有青云直上日的笃定,想到了杜玉薇替他求情,不计较他出身甘愿下嫁的坚决,他忽而哽咽起来。 “总之……是我背弃了玉薇,我知道自己是错的,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余月芙想取代玉薇,我自然不愿,且方家没有纳妾的规矩,她也不可能做我的妾室,后来玉薇知晓此事,我向她保证必定悔改,可余月芙纠缠不休,不仅如此,她还有了身孕——” “不是我要逼迫她堕胎,是她自己不愿无名无分的生下孩子,一旦显怀,事情便遮掩不住,她也很害怕,她令我配药,要早些除了这隐患,而在那之前,玉薇刚好小产了,她知道玉薇想与我和离,便逼迫我答应玉薇,可这怎么可能——” 宋怀瑾冷声道:“于是你周旋在两个姑娘之间,两头哄骗,直等到最后哄骗不住了,便下了杀手?” 方仲崎艰难的抬手抹了一把脸,哑声道:“我骗玉薇我在外面养了雏妓,一定会断得一干二净,可我拿余月芙没有办法,她逼得我越来越紧,甚至敢在众人游园之时与我私话,还威胁我要将镯子拿去示人,也是那次,我们争执之间打碎了镯子。” “那三月二十五呢?” “她径直去了书斋,我在书斋留了小厮,小厮吓了一跳,便回府找我,我不得已晚间又出府去见她,她说她活不下去了,说她父亲母亲要将她嫁出去,问我到底何时才能与玉薇和离,我自然只能安抚她,她脾气上来,还砸了屋内兰花。” 方仲崎又垂下脑袋,语气徘徊在崩溃和疯狂的边缘,有些歇斯底里的道:“她……她不愿回家,非要一直留在书斋,我第二日回府看到玉薇,只觉无颜面对她,如此,我便生了杀心,我想起那段镯子,她也十分惦记那镯子,于是我说,此处距离芷园不远,我们可以天黑之后回去找,她答应了——” 方仲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刚进假山不久就动了手,我……看着她一点点断气,而后将她藏在了隐蔽之处,这园子我来过,图纸我看过,我算是熟门熟路,我本想事了之后再去找镯子,可是……可是我那时忽然开始害怕了,便未敢往深处走……” “我不想杀人的,如果她没有招惹我,我和玉薇还是结发夫妻恩爱不疑,我对不住玉薇……我根本不想走到这一步……” 牢房内外皆是沉默,方仲崎佝着肩背缩做一团,仿佛无形的重山压在他身上,他双手抱着脑袋,焦躁不安的抓扯着头发,心底积压了多日的恐惧和愧疚如潮水涌上,冲破他道貌岸然的伪装,堪堪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留在外头的朱赟快步走入地牢,“王爷,大人,杜家大小姐来了,她知道奶娘暴露了方仲崎的踪迹,想来求见大人——” 宋怀瑾还未做声,方仲崎身形剧烈的一颤,他抬起头来,哀求道:“不……我不要见玉薇,我不见她……” 宋怀瑾道:“她必定是来为你求情的。” 方仲崎不住的抱着脑袋摇头,“不,不要让她进来,我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配见她,她在最后一刻,都在想让我逃走……” 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忽而看向宋怀瑾道:“能给我一份纸笔吗?” 宋怀瑾蹙眉,方仲崎道:“我……我要与她和离……” 五重怨14 五重怨14 方仲崎十年寒窗, 从未想到自己最后一篇文赋,是用来写与杜玉薇的和离书, 和离书不过百多字, 他一笔一划写来,亦将与杜玉薇这七年的相知相许回忆了一遍,越回忆, 他心底愧疚更重, 一时泪如泉涌,待写下最后一字, 再按下手印, 方仲崎脱力一般的抱住了脑袋。 “劳烦大人将此书交给玉薇……” 方仲崎双手捂住脸, 低低的呜咽声从他指缝中传出来, 宋怀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看了一眼和离书, 见并无异样,便出门交给戚浔,“你出去看看, 安抚安抚杜玉薇, 眼下案子未定, 莫让她闹出乱子来。” 说至此, 宋怀瑾想到伯府的仆从还在, 便对周蔚道:“去给秋霜几个写一份证词,画押之后便可走人了。” 戚浔便拿着和离书和周蔚一道出了地牢, 刚转过拐角, 便见杜玉薇和杜玉萝站在外面, 杜玉薇焦急的看向地牢的放下,杜玉萝在旁陪同。 看到戚浔, 杜玉薇退开差役的拦阻朝她而来,“戚姑娘,仲崎当真被抓住了?” 戚浔点头,又将手中和离书交给杜玉薇,“他无颜见你,这是交给你的和离书,你看看。” 杜玉薇呆住,怔怔接过,见果然是和离书,她立刻泪盈于睫,“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此刻他要写和离书?” 眼看着杜玉薇颤颤巍巍要将和离书扯烂,杜玉萝连忙将和离书拿了过去,口中道:“他这是良心发现了,姐姐,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就是他谋害了余月芙,他如今是杀人犯,你为何还想着保他?” 杜玉薇唇角紧抿,“我能见他一面吗?” 戚浔摇头,“不能,他已经认罪了,只不过还有诸多细节要审,事到如今,你还是莫要再妨碍衙门办差,否则衙门能真将你当做帮凶论处。” 杜玉萝揽住杜玉薇,忙道:“我姐姐来只是问问情况,并非要替方仲崎做证,案子衙门查出来是如何,便是如何,我姐姐不会妨碍大家了。” 杜玉薇红着眼睛道:“他不见我?只给了我一纸和离书?” “不错,他说他没脸见你。” 杜玉薇眼泪滚了下来,摇着头哽咽道:“事到如今,他为何还做此想?我若是怨恨他,又怎会帮他逃走,只可惜……” 杜玉萝看的无奈,“姐姐,你莫要执迷不悟了,有了这和离书,明日便去衙门走一遭,以后你是你,他是他,他们方家再也与你无关了。” 杜玉薇面露不忍,还要再说,周蔚道:“你们府上几个奴婢还在这里,眼下去给他们录一份证词,之后他们便能与你们走了。” 杜玉薇只好道:“那我去见见她们可好?” 周蔚道:“证词写完自然能见到了。” 杜玉萝拉着杜玉薇,“姐姐,我们去外面,莫要妨碍衙门办差,待会儿等着秋霜他们一起回府。” 杜玉薇失了魂儿一般被杜玉萝拉走,周蔚去给秋霜几人写证词,戚浔便将二人请到班房落座,给二人倒了一杯粗茶,戚浔道:“案情已明,和离书也在此,姑娘还是想想往后如何过活,方彤才三岁,姑娘多想着她些。” 看杜玉薇的模样,戚浔只担心她会失了生念,待听到方彤的名字,杜玉薇眼瞳才动了动,“彤儿……彤儿以后,就没有父亲了……” 她说着又忍不住呜咽的哭,杜玉萝看的气恼,“没有父亲又如何?姐姐怎如此狭隘,从前那许多年,父亲虽将杜家名声看的最重,可也让我们读书识字,比一般人家的女儿多学了许多道理,你那些学识,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方仲崎方仲崎,他从前瞧着是端方,可他背叛了你,又谋害人性命,如今侯府还不知,侯府知道他逃脱不了一个死罪,你离了他难道不能活了不成?” 杜玉薇低头垂泪,似还无法接受,杜玉萝道:“下堂妇又如何?彤儿纵然没了父亲,可她会有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和姨母,姐姐你正是要振作起来,告诉她天下女子并非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你这般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我们看着都郁闷,更何况彤儿?” 杜玉薇被杜玉萝指责的更抬不起头来,“我知道这些道理,可我……” 杜玉萝懒得与她说理,转而对戚浔道:“幸而衙门将人捉住,否则我姐姐还抱有不知多少幻想,还等着方仲崎逃走之后再回来呢,从前我以为男女痴情必定感人肺腑,可今日才知道,遇见我姐姐这样不争气的只会叫人恼怒!” 戚浔安抚道:“二小姐莫要生气,大小姐也有她的难处,数年的感情,不能朝夕之间便抛却,再过些日子或许就好了。” 杜玉萝叹了一声,“她发现方仲崎有二心已经不少时日了,当初想和离之时,也是十分生气的,后来却是活回去了,反而难以抛却,若是当初我父亲答应便好了。” 她说完抚了抚杜玉薇背脊,“如今虽然闹得不成样子,还死了人,只是幸好我姐姐还是好好的,方仲崎忘恩负义,那余月芙也是……不要脸面,她二人有此结局也实在活该。” 说起余月芙,杜玉萝吞了苍蝇一般难受,“你是不知余月芙多会装模作样,怪道去岁夏天之后,她与我们的关系越发亲厚,常来我们府上玩,原来却是抱着那般歹毒的心思,我知道她多有争强好胜之心,当时她面上不显,心底只怕得意地很。” 戚浔想到了蒋菡的话,说余月芙自己没有的,便喜欢抢别人的,戚浔无法理解余月芙怎会有如此心思,可这一桩桩一件件论起来,却又的确是如此。 没多时,秋霜几人的证词写完,周蔚带着他们到了班房,秋霜和夏风走进来,看到杜玉薇,眼眶立刻红了。 秋霜看了一眼戚浔,低声道:“对不住小姐,奴婢替您不值,奴婢说了……” 杜玉薇摇头,拉住她二人的手,“我知道你们如何想的。” 杜玉萝却赞扬道:“你们做得很好,方仲崎如今已经被捉拿住,也认了罪,这是他写的和离书,当初姐姐要与他和离,他死活不愿意,如今好歹良心发现,自己知道和离才对姐姐最好,明日我们就去衙门将这和离书过堂!” 秋霜和夏风眼底微亮,似乎也在等这一天,戚浔看在眼底,只道旁观者清,这两个奴婢比杜玉薇看的清楚,“时辰不早了,你们都可以走了,杜姑娘其实应该写一份证供,不过不必着急,明日衙门会派人去你们府上。” 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再耽误下去,天都要亮了,杜玉薇欲言又止,磨蹭着不走,杜玉萝一声令下,和夏风拉着她出了衙门,戚浔和周蔚送到门口,都有些唏嘘。 周蔚道:“杜姑娘也太过痴情。” 戚浔也摇头,“难道成婚之后,女孩子会变傻吗?” 周蔚叹气,“多半是舍不得,且和离之后,杜姑娘也再难找夫家,这辈子是要孤老了。” 戚浔歪了歪脑袋,“这不好吗?” 周蔚茫然的看着她,“好在何处?” 戚浔道:“杜姑娘出身好,生在锦绣堆里,以后这些年,依旧锦衣玉食,上不用侍奉公婆,下有乖巧女儿,还不用担心自己的夫君拈花惹草,简直没有烦恼了。” 周蔚抓了抓脑袋,“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不过,她没有夫君了啊。” 戚浔哼了一声,“方仲崎这样的夫君有何用?” 她转身朝地牢的方向走,周蔚跟在她身后,“可是外头会生流言蜚语,只怕很多人会觉得她过的不幸。” 戚浔弯唇,“世上的事没有十全十美,她自己若能活得逍遥自在,外头的流言蜚语又算什么?难道那些议论她的,看似家室圆满的,就能比她更舒心?” 她随后叹了口气,“不过她自己多久能走出来反倒是个大问题。” 周蔚也道:“看样子要难过许久,若是一蹶不振,你适才所言,便都不成立了。” 戚浔唏嘘,“所以呀,人都要自己争气呀!” 二人回到地牢之时,已有小吏在写方仲崎的证词,方仲崎缩着肩背垂着脑袋,仿佛怕见光一般,宋怀瑾问什么他说什么,事无巨细,全无狡辩之心。 众人心底皆是一松,嫌犯到了这个地步,那破案便无阻碍了,此时已至寅夜时分,大理寺全员皆是疲惫不堪,傅玦安坐轮椅之上,听到此处,也知案子难再生变数,便抬了抬手要走。 宋怀瑾见状送出来,担心道:“王爷看,是明天早上去侯府报信?” 傅玦道:“不必操之过急,按照你们的章程来,侯府若知道是方仲崎害了余月芙,只怕也不敢再大肆作闹。” 此前余明堂和钱氏,只觉得余月芙是无辜被谋害,更多外间的谣传气愤不已,可如今查明内情,谣传皆是真的,余月芙自甘堕落,与有妇之夫有染,是板上钉钉,他们又怎敢再无理取闹? 宋怀瑾听到这话放了心,“好,下官明白,时辰太晚了,您先归府歇下,我们用两日功夫收集罪证,而后再去刑部定案。” 傅玦应下,视线看到戚浔站在牢栏外目不斜视的,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待他离去,大理寺众人也未歇下,直等到天明时分,将方仲崎的供词问完,将他收押大牢之后,众人才一起出了地牢。 天边正露出一抹鱼肚白,宋怀瑾打着哈欠道:“他别的都认了,却不认是他将消息走漏出去的,难道说只是个巧合不成?” 众人也都是不解,这时谢南柯道:“会否是他家铺子的仆人,早先就洞悉到了他和余月芙的私情?又或者,是别的关节出了岔子?” 宋怀瑾略一定神,“还是想法子等那铺子的仆人回京,到时候再做查问。”看了眼天色,宋怀瑾吩咐道:“所有人去睡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继续起来干活。” 众人听令回了班房,戚浔见天色已明,干脆自己归家歇下,待到午时前后,才复又至衙门,此时众人皆已起身,谢南柯和王肃被派去威远伯府,找那奶娘和杜玉薇采证,戚浔本来还担心杜玉薇或许不会配合,可一个时辰之后,谢南柯和王肃便回来了。 二人拿着写好的供词,谢南柯道:“杜玉薇病倒了,不过呢还算配合,将此前的事尽数交代了,二十五晚上,方仲崎离开之后,未曾归府,二十六晚上,方仲崎半夜才从后门回来,她觉得不对劲,追问之时,方仲崎只说帮穆学良帮到很晚。” “她知道方仲崎从前读书有一处书斋,可她不知道方仲崎将书斋买下来了,帮穆学良她也是知道的,穆学良是方仲崎的老师,她自然不当回事,可没想到那书斋成了方仲崎和余月芙私会之所。” “过年之前,她发现方仲崎不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还发现方仲崎身上有些古怪的痕迹,这才猜到方仲崎在外面有了人,质问方仲崎,方仲崎自然不敢说是余月芙,只哄她在外面养了个雏妓,杜玉薇气大发了,正月初几身上便见了红,她当时身孕已有近四月,颇伤身体,在方家养了几日,正月还未出去,便回了伯府。” “她是想和离,可威远伯不愿意,方仲崎也不远与她分开,威远伯痛斥了方仲崎一顿,不许她再闹,这事便暂时掩了下来,之后杜玉薇一直在方家养病。” 戚浔在旁听着,只觉杜玉薇是真将威远伯的话听了进去,因三月初,她陪着戴氏去定安伯府之时,外人已瞧不出她伤身又伤心过,想必那时,她信了方仲崎与雏妓断了关系,真心悔改,且打算死心塌地与方仲崎过日子了。 “奶娘的证供也齐全了。”谢南柯将供词交给宋怀瑾,“奶娘说的几个节点,和杜玉薇所言相差无几。” 宋怀瑾依次看,还未看完,外头忽然响起了争执之声,朱赟快步进来,“大人,淮阳侯和夫人来了。” 宋怀瑾眉头一皱,收好证词迎了出去,一出门,便对上淮阳侯夫妻愠怒的面容,钱氏冲着宋怀瑾走来,开口便问,“宋少卿,外面说的都是真的?!” 钱氏红着眼睛道:“是方仲崎?是威远伯府那个女婿方仲崎?”她胸膛起伏不定,尖声道:“是他杀了我女儿?!” 宋怀瑾一愕,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可想到他们去伯府多次,周围的街坊邻居只怕早就开始议论了,便道:“眼下的罪证已经齐全,的确是方仲崎杀的人,不过按照他的证供,他说是余月芙先撩拨的他。” 钱氏厉声道:“这怎么可能!他一个有家室的人,芙儿怎么会去招惹她!一定是他,是他哄骗了芙儿诱奸了芙儿!他在哪里?我要去质问他!” 宋怀瑾道:“按照规矩,你们现在还不能见他。” 钱氏哪里能答应,“凭什么不让我们见?芙儿已经死了,难道任由方仲崎污蔑她的清白吗?芙儿年纪小,一定是方仲崎诱哄她!你不让我们见,那我现在就进宫去求太后娘娘!” 宋怀瑾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夫人,余姑娘是什么性子你们应该知道,若是她受了委屈,又怎会不叫你们知道?且如今从其他人证的证词来看,余姑娘不是你们想象之中的那般单纯。” 钱氏仍不愿意,“方仲崎杀了我女儿,无路如何,你们应该让我见他一面,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听他亲口说——” 宋怀瑾心知今日无法善了,且钱氏说入宫求太后,便能真的入宫求太后,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便应了,待将他们夫妻带去地牢,只看到方仲崎背靠墙壁崎缩在牢房角落,发髻早已散开,墨发胡乱扑了满脸。 钱氏一把握住牢栏,尖声道:“方仲崎!是你杀了芙儿,是你诱骗了他!她才十八岁,你为何要害她至此?!” 钱氏既是愤怒又是悲痛,双眸赤红,满脸泪珠,方仲崎被吼得抬起头来,迷愣了片刻才忍住来者是谁,他唇角紧紧抿住,并不打算与钱氏说话。 钱氏如何能解气,继续喝骂道:“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牲,芙儿好端端的,马上就可以嫁入国公府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她,你明明有妻女,为什么要来糟蹋她,你还杀了她,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钱氏言辞锐利,方仲崎似被激怒,他的不甘悔痛亦找到了发泄之地,他森森的看着钱氏,“你应该问问你的乖女儿,为什么我有妻女,她却还要来招惹我,如果没有她,我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我被她害的家破人亡,我……” 他语声嘶哑,想到自己如今境地,只觉悔不当初,他不知想到什么,又抬眸看着钱氏,“她是你们教出来的,她说过,是你教她喜欢什么就要去争夺,喜欢什么就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她嫉妒玉薇,嫉妒玉薇有个好夫君,所以才不顾廉耻来撩拨我,我……我终究只是个凡人,我未经得住……” “我不想杀她的,我告诉她,她还有大好年华,是我有负于她,我可以做别的补偿,只要她和我就此了断,她与谁共度余生都好,可她,可她非要逼我……” 方仲崎说着语声又哽咽起来,钱氏却听得一怔,一旁余明堂本也想喝骂方仲崎,可听到他的话,恍惚想起余月芙看他与钱氏吵架打砸之时的模样,他心底滋味陈杂,看着钱氏又扑到牢栏上喝骂,只得将她揽住劝告。 钱氏凄声道:“你给我等着,你以为你会有好下场吗?!你害了我的芙儿,我让你不得好死!” 方仲崎肩膀瑟缩一下,可他仿佛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对此并不意外,亦无祈求,钱氏狠狠地看了方仲崎两眼,转身便朝外走。 宋怀瑾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心道钱氏多半要干涉此案判决。 钱氏和余明堂离开的很快,宋怀瑾叹了口气,“我们也是尽力而为了,他们要如何,也管不了了,按照章程结案送去刑部和御史台审定吧。” 大理寺众人忙碌起来,用了两日,才将案子大大小小的认证物证找了个齐全,送去刑部和御史台审定,又过五日,案子判决出来了。 因方仲崎为五品礼部员外郎,又是通奸杀人的不伦之罪,再加上案子闹到了太后跟前,因此一律从严从速查办,方仲崎被判斩刑,行刑之日定在四月二十三,那日,正是余月芙的四七之日,她的遗体被接回侯府,一直未曾出殡,按照余明堂夫妻之意,正是打算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待方仲崎行刑,为余月芙报了大仇之后,再将其下葬。 这案子引得流言四起,半月来,皆是京城坊间热议的话头,大理寺除了统总诸多证物之外,宋怀瑾派人去方家绸缎铺子四五次,皆是未等到那几个离京的小厮归来,眼看着方仲崎行刑之日都要到了,他只好将存疑的证词送去刑部。 这日四月二十二,其他人沐休,唯独戚浔在衙门应卯,宋怀瑾便点了她同往刑部去,二人到了衙门,傅玦不在,宋怀瑾便去见刑部尚书郑怀兴,郑怀兴年事已高,自傅玦到了刑部,自是将傅玦供着一般,刑案事由交给傅玦,自己管些闲杂事务,如魏谦那般,需要他们之时,方才出来露个脸。 宋怀瑾与郑怀兴在后堂说话,戚浔便等在外头,正在这时,她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竟然是杜玉薇和杜玉萝姐妹,在仆从们的陪同下到了刑部。 戚浔不由上前问候,杜玉萝见是她,也颇为和善道:“戚姑娘怎么在此?” 戚浔指了指后堂,“陪大人来送些卷宗。” 杜玉薇看着略有病容,神情也有些倦怠,由秋霜和夏风扶着,她对着戚浔点了点头,便进了衙门偏堂,有两个小吏接待她们,杜玉萝未跟上,只和戚浔说话。 “姐姐是来见方仲崎最后一面的。”杜玉萝叹了口气,“方仲崎关在刑部大牢,她来盖个文书,这一面之后,明日便不去送行了。” 明日便是方仲崎的行刑之日,戚浔看向杜玉薇的方向,见她唇角牵着一抹浅笑与小吏们说话,人温柔和气,似乎已经从阴霾中走了出来。 她收回目光,“大小姐看着精神还好。” 杜玉萝道:“总要撑下去的,她是当局者迷,可如今事情已经过了这般久,她渐渐也看清楚了几分,今日见方仲崎一面,便是最后的情分了。哦对了,她已经与方仲崎和离了,也从方家搬出来了,方家两位老人有人照看,也不愁养老,只是方仲崎的事,还是对他们打击颇大。” 戚浔点头,“一切顺利,那就再好不过了。” 杜玉萝道:“姐姐是个不担事的,幸而几个侍婢争气,夏风和秋霜都厉害,尤其秋霜,自小便是个强悍拿的定主意的性子,深得姐姐看重,此番回方家,那方夫人还颇多怨怪,说姐姐无情无义,秋霜不管那许多,拿了姐姐的嫁妆单子便走,剩下和方仲崎一并用过的东西,干脆都弃了,几日功夫,便割断的妥妥当当。” 戚浔只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二小姐说秋霜最为厉害?” 杜玉萝点头,“是呀,她们几个都是跟着姐姐一起长大的,秋霜算是她们当中领头的。” 暖阳高照,戚浔背脊上却漫起一层寒意,她怎会忘记秋霜在大理寺公堂之上的惊惶模样,宋怀瑾正是以为她怯弱,才提审了她,也是她,将方仲崎三月二十五夜里的行踪道来,而杜玉薇再如何帮方仲崎逃走,告知他们方仲崎下落的,却是方彤的奶娘。 “二小姐,我们好了。” 戚浔正出神,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戚浔身后响了起来,她转过身来,立刻对上秋霜笑意浅淡的目光,她定定地看着戚浔,神情和煦,却令戚浔手臂上寒毛直竖。 一旁杜玉萝道:“正给戚姑娘说你得力呢,办好了,那咱们便往大牢去吧,戚姑娘,那我们走了……” 戚浔下意识的点头应声,目光仍落在秋霜脸上,杜玉萝毫无所觉的当先走出衙门上马车,远处杜玉薇被夏风扶着,步伐柔弱的从偏堂中出来。 秋霜似不着急,依旧笑看着戚浔,仿佛在等她开口,戚浔喉头发紧,“你在大理寺的时候,可不是这般神情。” 秋霜这时笑意倏地散去,唇角下沉,眉尖紧蹙,眼底泪意涌现,弱声弱气问:“戚仵作说的,是我这样的表情吗?” 戚浔本能的后退了半步。 五重怨(完) 五重怨(完) “戚仵作莫要害怕。” 秋霜很快又弯了唇, 这时,杜玉薇以如柳扶风的姿态, 直直的朝她们走了过来, 她疑惑的看着秋霜,又看看戚浔,问:“怎么了?” 秋霜轻声道:“小姐, 戚仵作知道了。” 杜玉薇不由打量起戚浔, 随后轻轻地道:“秋霜,你不会说话, 这件案子已经了了, 戚姑娘能知道什么?” 秋霜眨了眨眼, 忙垂眸, “是, 是奴婢失言了。” 戚浔望着杜玉薇柔美的面庞, 又想起了她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那般痴心到执迷不悟的模样,曾令她扼腕叹息, 可如今看来, 这一切似乎都是扮的, 她虽觉周身发凉, 可不知怎么心头却又轻松了一分。 她抿唇道:“余月芙的流言, 是杜姑娘散播出去的,难怪那几个铺子伙计很快离京, 想必他们是不会回来了。” 戚浔语声不高, 远处衙门馆舍内的小吏们来来往往, 偶然瞥过来,还以为几个姑娘在叙旧。 杜玉薇仔细看着戚浔, 似乎在权衡她是何意,最终她叹了口气,“戚姑娘那天说的话,实在说到了我心底,最绝望的时候,我心想还不如死了算了,可我有彤儿,我若死了,彤儿会如何?” 她微微眯眸,唏嘘道:“戚姑娘尚未成婚,或许并未想过何为姻缘,我从前也未想过,可最近这几月我却在想,‘姻’是上天注定的,很难解,就像四年前,我如论如何都想嫁给方仲崎,‘缘’呢,缘是自己给自己的,我嫁他的时候,一腔痴情,从不后悔。” “可缘分也是有时限的,该断的时候断不了,我便只好想些法子,这个世道女子多艰,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们被三从四德教化太久了,好像被驯服的牲口,可其实争一争,结果便大不一样。” 杜玉薇语声轻柔温婉,与她话意大相径庭,戚浔只有一个疑问,“那你想过,到最后会闹出两条人命吗?” 杜玉薇微微一笑,在这个问题跟前,这个笑容变得凉薄而残忍。 她忽而走近一步,语声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戚姑娘想必不知道我正月里为何小产。”她微微倾身,极轻地道:“我是最怕痛的,也格外爱惜孩儿,可那日我去淮阳侯府赴宴,吃了一盅宴上的羹汤,回来便腹痛如绞……” 戚浔忍不住睁大了眸子,衙门的确查到杜玉薇小产,可众人都以为杜玉薇是因为得知方仲崎变心,伤心过度才小产的,可杜玉薇这话的意思,却是被余月芙所害?那她岂不是早就知道了方仲崎在外相好之人是余月芙? 杜玉薇直起身子,“我只想逃离这个泥潭,别人的死活与我无关,生生死死,不都是他们自作孽吗?一个不顾廉耻,非要抢别人的东西死不放手,一个懦弱无担当,对女人却能心狠手辣,是他们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不是吗?” 戚浔唇角微抿,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杜玉薇这时柔和的看着她,“我知道戚姑娘是好人,你在衙门当差,又是仵作的行当,自然有自己的准则,可我知道,戚姑娘不会指责我的,对吗?” 戚浔喉间发紧,半晌才艰涩的道:“如果有证据……” 杜玉薇便笑了,她长长的呼出口气,“这世上不仅男人欺负女子,便是有些同为女子者也不放过彼此,可我知道戚姑娘不一样。你那天夜里说,让我多想想彤儿,我便想着,我好好的教养她,绝非是为了让她嫁为他人妇,为其传宗接代相夫教子。” 戚浔心底本是复杂难言,此刻却渐渐平静了下来,杜玉薇这时柔声道:“戚姑娘,希望你能遇见良人,如果遇不到,也希望你诸事顺意,我每次看到戚姑娘,总觉得戚姑娘似乎也藏着许多心事。” 戚浔秀眉微蹙,这时杜玉萝在外头喊,“姐姐在做什么?咱们得走了。” 杜玉薇朝衙门外看了一眼,“今日赶时辰,便先就此别过了。” 戚浔未语,夏风扶着杜玉薇朝外走,秋霜对戚浔点了点头,也跟着走了出去,很快,马车车轮声辚辚而动,空荡的中庭里,便只剩下了戚浔一人。 戚浔在原地站着,其实还有许多疑问要问,可她思前想后,只觉哪怕能找到证据,证明余月芙案子的消息是杜玉薇走漏的,可方仲崎杀人之行,却必定是他独自为之,只凭这一点,杜玉薇便可全身而退。 戚浔兀自出神,宋怀瑾已从后堂走出,看着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狐疑上前来,“戚浔,你站在这大太阳底下做什么呢?” 戚浔醒过神来,“适才,遇见了杜家两姐妹。” 宋怀瑾微讶,“她们?她们来衙门做什么?” “杜玉薇要去见方仲崎最后一面,她们来衙门拿同行文书。” 宋怀瑾有些意外,“明日便是方仲崎行刑之日,她还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威远伯是如何准许的?她们怎么说的?和离可成了?” 戚浔点头,“成了,也从方家搬走,彻底与方家割席了。” 宋怀瑾叹气,“也是不容易,她去见了方仲崎,也算全了她们最后一点情分,以后她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小姑娘,也不知如何过活。” 戚浔撇嘴道:“您不必担心,她应该会过的不错。” 宋怀瑾哪里能信,“看看她当时那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是个执迷不悟的,旁人如何劝告也不听,这能轻易忘记旧事?显然不可能。” 戚浔拧着眉尖朝杜玉薇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觉杜玉薇厉害至极,而秋霜那般会作演,只怕也是这位主子调教出来的,她一面佯装绝了和离的心思,心底却在暗暗筹划,身边几个侍婢又颇为顶用,怎会不成事呢? “大人,尚书大人如何说?那铺子里的伙计还查吗?” 宋怀瑾摇头,“不容易,那几个人离得远,回乡之后说不定因为什么就不回来了,追过去也要花费许多功夫,且那消息走漏,说到底和案子无关,尚书大人说先搁置着,如今快到五月,朝中议和的事已经商定了,举朝上下都要为了两国议和做准备。” 宋怀瑾已将公文交了,这会儿带着戚浔离开刑部,待上了马车,戚浔忍不住问:“议和的事已经有了定论?” 宋怀瑾颔首,“议和是一定要议的,据说陛下已经写了国书送往西凉,一两个月之后,西凉派来的使臣就要入京了,到时候是割地,还是供银,自然少不了一番讨价还价,不过再怎么说,我们大周是胜的一方,条件都是咱们来提。” “那以后大周和西凉便不打了?” 戚浔问的天真,宋怀瑾哼了一声道:“这可不一定,三十多年前,大周和西凉也曾议和过,可管了不到十年,西凉又蠢蠢欲动,西凉蛮荒,比不得咱们大周富饶,他们一但生了灾祸,看着咱们过的风调雨顺的,自然嫉妒,久而久之,便生了掠夺之心,不过这次议和,少说也要管上几年。” 戚浔应是,“虽然只有几年,对边关的百姓来说也是好事,他们能过上几年安生日子了。” “可不是。”宋怀瑾又回头往衙门看了一眼,“此番议和是王爷主持,这不,这几日淮阳侯府的案子定了,他便极少去衙门,正忙着安排议和事宜呢。” 戚浔多日不曾见傅玦,这时也忍不住回头去看,怪道是没在衙门里见到傅玦,却是另外有要紧差事要忙,“是他大败西凉,由他主持议和,西凉人必定心有畏惧。” 宋怀瑾面露与有荣焉之色,“正是此意,西凉人素来悍勇不羁,不像咱们周人一样谨守礼数,到时候万一和咋们撒泼耍赖,议和岂非毁了?陛下正是要让王爷镇住使臣,到时候咱们提条件,他们怎敢反驳?” 说起两国议和,戚浔才觉傅玦居功至伟,平日里他少显威势,人亦是温润如玉之姿,极容易让人忘了他可是幽州十万兵马统帅。 二人回到大理寺,周蔚等人也围上来探问,宋怀瑾便道:“暂且搁置,月底再派人往方家铺子走一趟,若人还未回来,此事多半得不了了之。” 周蔚几人也觉寻常,一件案子诸多关节,时过境迁之后,不是每一处都能查个明明白白,尤其与凶手行凶无关,便更不值得浪费人力物力。 这时谢南柯道:“也是古怪,若是方仲崎散播的,那他不可能不认,余月芙的名声臭了,说来说去,杜玉薇多半是十分解气的——” 周蔚摇头,“怎么可能是她?案发之事她应是不知情才对,那流言虽然没说凶手是如何杀人的,可杜玉薇说过,她并不知道余月芙是方仲崎在外面的相好之人。” 戚浔欲言又止,宋怀瑾懒得听他们争辩,“罢了罢了,反正咱们没有抓错凶手便是,这事周蔚过几日再去方家铺子问问,明日刑部会送来几份案卷公文,咱们要一一审定,还有两桩案子是在洛州和宁州的,有新活儿了。” 一听要离京赴远差,几个司直都面露苦涩,此时时辰不早,宋怀瑾直令众人早些下值歇息,明日要领新活儿,戚浔迟疑良久,终究未曾将杜玉薇所言道出。 第二日午时,众人尚在班房待值,刑部派了人来送公文,果真有两桩案子需要离京半月,宋怀瑾点了王肃和谢南柯各领一路人马,其他人手上也多少有了活计。 等分派完活儿,戚浔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天色,这个时辰,方仲崎已经行刑了,她深吸口气,将杜玉薇的秘密暂时压在了心底。 翌日一早,谢南柯和王肃带着人马离京,大理寺衙门一时空荡起来,戚浔帮着朱赟审核案卷,自然不比手上有公案忙碌,也是这两日,大周与西凉议和的消息不胫而走。 大周与西凉乱战多年,无数还未及冠的年少儿郎北上幽州,早年间苦战之时,归来者寥寥无几,后来傅韫驻守北疆,这才有了战胜捷报传来,到如今西凉求和,不日要派使臣入京商议如何纳贡,这对大周百姓而言,无异于出了一口恶气,坊间称颂傅氏一族战功卓著,满门忠烈,京城百姓们又翘首期盼,等着看西凉使臣入京受辱。 戚浔在衙门里,日日听周蔚说外头多了不少孩童童谣和戏台话本,皆是称颂傅氏战功与嘲弄西凉落败的,她身为大周儿女,自也心生意气,倒是疑惑傅玦怎么多日未至衙门,难道开始议和了,傅玦便不管刑部了? 时节一转眼入五月,盛夏已至,艳阳灼人,这日戚浔刚到衙门,便见几个身着便袍的年轻男子在正堂外站着,他们各个神色严肃,要配长刀,虽是着常服,却有种披坚执锐的肃杀之感,戚浔一看,便觉他们非寻常衙门之人。 等她到了班房,拉着周蔚一问,周蔚果然知晓,“是拱卫司的人,拱卫司的孙指挥使回京了,派人来送公文的。”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什么公文?” “这如何能知?来的是个千户,冷着脸,神气兮兮的,魏主簿正跟他们交接呢,好似又是南边哪处的案子,拱卫司出手,多半是官场上见不得光的。” 戚浔心底直打鼓,孙律此番南下,拿了瑶华之乱的卷宗,他执掌拱卫司之后追查了几年,已经查到了禹州,说不定就会查到紧要之处。 “孙指挥使自己没来?”戚浔问。 周蔚道:“没来,想来不算万分紧要吧,前次那宗盐务上的案子,不就是孙指挥使自己来的?” 戚浔也觉有道理,便松了口气,她先在朱赟处帮忙,见拱卫司的人离开之后,便捧着两卷卷宗往库房去,到了库房,果真见魏文修正在往名册上记录什么,戚浔将卷宗交了,不着痕迹的问:“魏主簿,刚才带刀守着门口的是哪个衙门的?” “是拱卫司的,习惯就好了,人家是陛下亲信衙门,与我们可不一样。” 魏文修起身将卷宗放进柜阁之中,戚浔立刻往名册之上看去,并未看到瑶华之乱卷宗的字样,心底狐疑,“拱卫司?他们是来还卷宗的?” 魏文修摇头,“不是,那旧案卷宗的事,今日来的千户提都没提,是为了别的案子,我估摸着,那卷宗或许还有用。” 戚浔不敢多问,转身离开之时,心弦又绷紧了几分,孙律拿着那卷宗,莫非是查到了卫、陆、宁三家侍从们的消息? 戚浔既得了此消息,少不得下值之后要往张记糕点铺子去一回,待晚间到了店中,张伯只道:“小姐这几日没过来,江公子那边派人来过一回,没留话,只是看看咱们可好,我便说一切无恙。” 戚浔多日未见江默,没想到他颇为挂念,于是道:“那我写一份手书,牢您给送去,没什么紧要的,一点和拱卫司有关的消息。” 戚浔写了张字条交给张伯,很快离开了铺子。 刑部公案的审定并不繁复,只需人证物证充足,大理寺便可盖棺定案,忙了几日,留守衙门的人便又闲散下来,宋怀瑾连着两日未至衙门,其他人也懒怠了几分,皆是日头高悬才至衙门待值,唯独戚浔,每日仍早早来衙门应卯。 这日晨光微熹,刚到衙门门口,戚浔便看到临江王府的马车停在外头,她眼瞳微亮,心道必定是傅玦到衙门了,于是下马快步进门,没走几步,正好碰到从后院出来的魏文修,魏文修一看到戚浔便道:“你来的正好,临江王在新库房找一份卷宗,你快去帮忙看看,这会儿也没其他人——” 魏文修年事已高,眼神不好,戚浔忙应下,抬步便往后院去,待她走出几步,魏文修才想起什么得道:“哎你等等,王爷他如今——” 戚浔走得快,根本未听见魏文修说什么,刚进院门,先看到林巍和楚骞侯在外面,戚浔与二人打了招呼,径直入了库房大门,一进门,却未看见傅玦在何处。 戚浔出声问:“王爷?” “这里——” 人声隔了几排极高的书架传来,戚浔循着方向往东找过去,没多时,便看到傅玦站在一处窄道之间,锦衣华服,风骨凛然,她既然知道傅玦是假装残疾,对此也不意外,只下意识朝外看了一眼,见魏文修并未回来才放下心来。 戚浔行了礼走上前去,看着眼前的书架道:“王爷要找什么?” 傅玦也有大半月未见到戚浔,瞧见她来,眼瞳深湛,又扫了一眼书柜上密密麻麻的案卷,“找一宗十年前兵部贪腐的案卷,也就是建元二十三年,送入大理寺的时间,应是在夏秋之际,主案犯的名字叫夏辕。” 这些案卷是戚浔跟着小吏们一起统总的,可她却没想起来十年前有这么一桩案子,而这近前的两排书柜,正是建元二十三年与二十四年的案卷卷宗。 戚浔仔细回想,“兵部贪腐?贪的什么?” “北上幽州的军粮。” 戚浔有些意外,傅玦见她神色,乐得为她解惑,看她从外往里翻找,便跟在她身后道:“十年前幽州兵马统帅虽是我父亲,可手底下的人派系林立,这个夏辕便是先前那位统帅的亲信,军中忌讳无故撤换将领,他便一直留在镇北军中任宣统将军一职。” 戚浔没想到傅玦会对她说这些,而她也的确好奇,便默不作声听着,这时傅玦继续道:“宣统将军负责补给,那时大周正与西凉苦战,可送往幽州的军粮却常常出错,要么以次充好,要么半途遇见水患山匪,总会折损几成,我父亲起初只当是送补给的队伍渎职之过,可后来细查之下才发现是夏辕与几个老将行贪腐之事,不仅如此,这个夏辕与西凉军将私下勾结,为其提供情报以换金银,犯了通敌大罪。” 戚浔听得心惊,那几年大周与西凉乃是仇敌,此人怎敢为了钱财通敌卖国? “军中多良将,却也不乏蛀虫,他提供的情报轻则使大周战术不灵,重则让大周数万军将丧命,因此父亲对他施以重惩,只是通敌卖国是大罪,牵扯金银数额巨大,若昭告天下,怕有心志不轨之人效仿,对外只说是贪腐。” 傅玦说了这许多,总算解了戚浔心底疑惑,她这时想到一桩卷宗,便径直走向夹道最里端,这离间虽是光线昏暗,可她记性极好,不多时,摸出一卷案卷来,往那褪色的字迹之中一看,果真发现了嫌犯的名讳。 “王爷,找到了——” 她转身递给傅玦,傅玦径直将绳扣打了开来,往里头一看,果真是要找的案子,他很快又将案卷合上,“到底还是你敏捷。” 戚浔正要谦辞两句,却忽而听到门口方向响起了说话声,戚浔面色微变,“来人了王爷——” 傅玦面不改色,戚浔却着急起来,她下意识的搜寻傅玦的轮椅在何处,可目之所及,却未瞧见,而这库房内书架极多,她一时找不见轮椅在何地,眼看着脚步声进了门,便一把拽住傅玦的袖口往离间拽。 傅玦见她如此情急,本想出口解释,可不知怎地,看她为他着急,他心底颇觉熨帖,又想看她会想出哪般法子替他遮掩,便将即将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戚浔拽着傅玦,从最里端走过一条条夹道,可每一条夹道上都空空如也,她可是从门口来的,前面根本没有傅玦的轮椅,难道傅玦将轮椅放在了最里面? 魏文修的说话声在不远处响起,戚浔放开傅玦往里头跑了几步,可等她看完最后一条夹道,也未曾发现傅玦的轮椅,她忽然绝望的想,傅玦定是将轮椅停在了西边?! 就在这时,她眼风扫到了靠墙立着的高柜,她灵机一动,轻轻地拉开柜门,抬手便将傅玦推进了柜子里。 那柜阁不够高,傅玦半低着头才没撞上,他惊奇的看着戚浔,戚浔语速疾快的道:“王爷且躲着,我就说王爷不在此处——” 戚浔说完便要关上柜门,可忽然,傅玦抬手抵住了柜门,他将柜门推开,眼底笑意分明的望着戚浔,戚浔见状,一脸茫然。 “王爷?王爷在何处?”魏文修在远处高声问。 傅玦笑意越来越深,在戚浔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朗声道:“魏主簿,本王马上出去——” 六么令01 六么令01 戚浔惊呆了, “王爷你——” 傅玦笑,“让我出去说话?” 戚浔退开, 傅玦啼笑皆非的从柜子里出来, 越看戚浔越觉得她可亲,这是真着急了,竟还想将他这般大个人, 囫囵藏在此处。 戚浔此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对, 脑海中生了个猜测,又不敢确定, 只看傅玦袍摆下的长腿, “您这是——” 他二人这磨蹭的功夫, 魏文修已经抱着两本案卷从外走了过来, 见他们堵在一处角落说话, 魏文修觉得古怪, “王爷,你们这是?” 傅玦看着戚浔,“她见我伤势痊愈, 惊傻了。” 戚浔看看傅玦, 再看看魏文修, 人的确傻了, 原来傅玦真的已经不用装了! 思及此, 她不由拧眉露出两分怨怪之色,既然已经不用装了, 适才傅玦为何不说?他这分明是对她心存逗弄! 见她小脸皱着一团, 眉眼哀怨, 傅玦越难忍笑意,魏文修也道:“这丫头跑的太快了, 刚才下官本是想说的,结果她没听见,也是,刚才下官瞧见王爷腿好了,也是吓了一跳,半月不见,王爷伤势大好,可真是件大喜事。” 傅玦噙着笑朝外走,“是,是大喜事。” 戚浔跟在后面,错了错牙,装!真会装! 见傅玦手上拿着一份卷宗,魏文修将另外两卷卷宗送到傅玦手上,“这是这两年和幽州有关的案卷,王爷看看可还有什么遗漏的?” 傅玦接在手中看了片刻,摇头,“就这几件吧,都是为了议和做准备。” 傅玦拿到了想看的东西,便准备出库房,魏文修陪着朝外走,口中道:“听闻下个月西凉议和的使臣就要入京了?” 傅玦也不隐瞒,“前几日来的消息,说已经出发了,最晚下个月,快的话,本月底或许就能入京。” 魏文修叹了口气,“此番多亏王爷,咱们总算让西凉人知道周人的厉害了!” 傅玦但笑不语,刚走出后院,却见宋怀瑾带着周蔚几个走了过来,他们都是刚到衙门,得知傅玦在此,立刻赶过来,一看到傅玦未坐轮椅,众人皆惊讶的忘了行礼! 宋怀瑾顿足,“王爷——” 傅玦弯唇,“宋少卿。” “王爷的腿……伤好了?” 傅玦应是,“调理了数月,大好了。” 宋怀瑾几人倒吸一口凉气,皆没想到坐了数月轮椅的傅玦,如今竟然重新站了起来,且看他走路的姿态,竟是没有分毫怪异,这是何等的医家神迹! “这……太好了,恭喜王爷!” 众人纷纷跟着宋怀瑾道“恭喜”,半晌都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虽然不知道傅玦到底受了什么伤,可他从幽州南下,一路到芙蓉驿都难下地,之后那般久,伤口早该愈合了,却一直坐轮椅,这都半年了,在所有人以为他残了之后,他忽然站起来了! 傅玦见大家实在震惊,便挥了挥手中卷宗,“本王此来办差,差办完了,这便告辞了。” 宋怀瑾点点头,眼珠子不住的往傅玦腿上看,傅玦便眼风一错看戚浔,“戚仵作,你们少卿大人可与你一样意外极了,让他们缓缓,你送送本王。” 傅玦都开了口,戚浔哪敢不从,她跟着傅玦朝外走,宋怀瑾几人果真杵在原地有些反应不及,戚浔一口气将傅玦送出门,“王爷慢走——” 林巍和楚骞在马车边候着,傅玦上马车之前转身看戚浔,“这几日在衙门可有何事?” 戚浔被问得莫名,傅玦瞧她这神色,便知无碍,随后忽而倾身道:“这个秘密,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戚浔瘪嘴,“您如今站起来了,也不用卑职替您保守秘密了呀。” 傅玦轻嗤一声,“大家都知道我是残了半年才好的,怎么不用保守?若是哪天有其他人知道了,我便只管来问你。” 戚浔心道适才作弄她的帐还没算呢,又威胁上人了,她若一气之下当真说了?他还能将她怎么样? 很快戚浔意识到—— 傅玦想将她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顿时沮丧的耷拉下脑袋,“是,卑职明白,您尽管放心。” 傅玦看的好笑,伸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下,“行了,回去好好当差,被人欺负了,便去城东那宅子找我,记住了?” 戚浔哼哼一声算作应答,傅玦春风满面的上了马车。 只等马车走远了,戚浔才回衙门,衙门中庭里,宋怀瑾一脸感叹的没说话,周蔚几个人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看到戚浔回来,周蔚拉着她加入了战局。 “临江王是怎么好的?他伤了那么久,早就不是外伤了,肯定是骨头上的伤,怎么就半月不见,就好了呢?” “传说临江王身边有位神医,不知是不是咱们见过的沈大夫,难道这沈大夫当真医术如此了得?将他活生生治好了?” 周蔚忍不住问宋怀瑾,“大人在朝上没见过王爷?不知他腿好了?” 宋怀瑾摸着下巴道:“上次见他,是在七八日之前,当时是坐着轮椅的,怎么几日不见,他恢复的像常人一样了?” 又一人道:“听说北疆多巫术,能将人死而复生……” 戚浔听到此处忍不住了,“哎哎哎,此事我最了解,人死了是活不了的,怎么说的没边了……” 周蔚便问戚浔,“你不觉得古怪吗?伤了骨头,可不是那么容易好的。” 戚浔没好气道:“都过了半年了,有什么不可能?”她心底想,能坐轮椅装半年,便可见傅玦心性非常人,要是她肯定忍不了那样久。 宋怀瑾道:“不过这个节骨眼上,王爷腿好了,那是再好不过,他可是要主持西凉议和的,若到时候坐着轮椅,未免失了威风。” 其他人纷纷附和,虽然傅玦重新站起来很令人震惊,可到底是一桩好事,大家议论了半日,这事便算过去了,到了傍晚时分,离京办差的谢南柯和王肃同时归来,大理寺其他人要帮着处理后续事宜,便又忙了两日。 眼看着到了端午,大理寺沐休一日,至初六又往衙门当值,午时未至,清风茶楼搬回来的那口石缸里已经冒出了水芙蓉花苞,戚浔正打了水来给花换,还未换完,林巍忽然快马到了大理寺衙门。 得了通禀,林巍进衙门见到宋怀瑾便道:“大人,刑部生了件案子,我们要请戚仵作去一趟。” 宋怀瑾心底一惊,“什么案子?” 林巍不知怎地,表情有些不适,“暂时还没法说,我们也不清楚状况,让戚仵作过去帮忙的。” 宋怀瑾明白了,“是过去验尸,还认不出尸体是谁?” 林巍古怪的点头,“也可以这般说。” 宋怀瑾不多耽误,立刻让人去叫戚浔,戚浔到了堂中,林巍马上道:“戴上箱笼和我走,去刑部,去验……尸。” 她语气奇怪,戚浔料定有难辨的尸体,立刻返身去拿箱笼,又和宋怀瑾告辞,很快跟着林巍出了门。 刑部衙门距离大理寺也不算远,二人顺着衙门前的长街一路往东,过了皇城城门再往前走,没多时便到了六部衙门外,又至刑部衙门外驻马,刚进衙门大门,便看到李廉等在外面,看到戚浔,李廉立刻迎上来,“终于来了,快去后堂。” 戚浔觉得古怪,“尸体为何不在义庄?” 李廉面色难看的摇头,“不是尸体——” 戚浔诧异,“不是尸体,那验什么?” 三人一路往后堂来,待到一间偏堂外,戚浔看到了屋内的傅玦和覃文州,二人皆是面色严肃,看到戚浔来了,方才眼瞳微亮。 戚浔进门,正要行礼,傅玦已道:“不必多礼了,有些东西,要你辨认辨认。” 偏堂空荡,本也是存放证物之地,此刻一张桌案之上摆着个木托盘,其上盖着一块白布,如今天气炽热,戚浔闻到了屋内隐隐的腐臭之味。 戚浔看着那块白布,很快打开箱笼戴上护手面巾,而后走到长案之前,“是此物?” 傅玦应是,眼底浮着几分担忧,仿佛那是何等可怖之物,戚浔略一定神,一把将白布掀了开,白布一掀,赫然看到托盘之上放着几块煮过的,拳头大小的腐坏肉块和几截沾着污渍的碎骨肉。 戚浔先翻看肉块,只瞧见肉块不知被什么啃食过,残缺不全,又留有许多印痕,可很快,她看到了那几块碎骨,而其中一节虽有腐坏,可戚浔仔细辨别之后,表情顿时变了,“王爷,大人,这是人骨。” 她又将其中一肉块翻开来看,很快,便是她胃里都泛起了酸涩之意,“骨头是人骨,这一节是左手食指的指骨,如果卑职未曾看错,这几块皮肉,乃是人肉。” 说完这话,戚浔只觉臂上寒毛直竖,而她此刻也才明白林巍适才那古怪的语气从何而来,她忍不住看傅玦,“这是在何处发现的?” 傅玦道:“是在正在修葺的凤凰池会馆之外发现的,工匠们看到野猫野狗在路边的树林里吃东西,一开始以为是谁家扔掉的坏掉的猪肉,可没多时,其中一人眼尖的发现了人的手指,他吓了一跳,这才报官。” 覃文州接着道:“凤凰池会馆是修葺好了,用来接待西凉议和使臣的,怎么也没想到会馆外头会有人扔下此物,且……且这些肉似是被煮过的,若真的是人肉……那何人会如此残忍?这简直……” 覃文州一把年纪,也见过颇多风浪,此刻却不忍看那几块腐肉,戚浔这才明白为何东西送来了刑部,如今傅玦不但担着刑部侍郎之职,还管着两国议和之事,若是有人蓄意毁坏两国议和,自然是兹事体大。 傅玦只看着戚浔,“确定是人的?” 戚浔仔细那肉块肌理,“看起来像是猪肉,可其实不是,尤其这骨头,更做不得假,卑职确定是人骨,这几截,应当都是指骨,只是腐坏太过,再加上野猫野狗啃食,变的认不清了,这几块亦当是人肉。” 戚浔语声也有些僵硬,她办差数年,见过各式各样的血腥外伤和肢解尸体,却第一次看到有人将尸体切割的这样小,还曾烹煮过。 她很快道:“这几块……,卑职推断,是人身大腿部分,切口不算齐整,下刀之人的刀工不算好,指骨的断口也不够利落,而最要紧的是,倘若一个人的手都被切碎的这般细小,那肢体其余部位,必定也都被分割的极小,这样的天气,尸体很容易腐坏,若是扔在野外被猫狗或野物蚕食殆尽,便越发难找全遗体,只凭眼下几块骨肉,是辨不出死者身份的。” 傅玦面色沉凝起来,“李廉,立刻调集你们衙门的人手,去凤凰池。” 李廉应声,转身离去,傅玦看向戚浔,“你与我们同去。” 戚浔自然答允,又看向这几块腐肉,“王爷可能找些冰来,这些不好好保存,只怕管不了一日,明天就要生虫长毛。” 傅玦吩咐林巍,林巍自然派刑部的小吏去办,刑部为六部之一,武差不多,傅玦与覃文州商议,此案便由刑部与京畿衙门一同查办,而事关凤凰池会馆,自更不得轻忽。 不多时傅玦道:“我们先去凤凰池。” 凤凰池坐落在皇城外西北角,乃是一处面积不大的内湖,湖边有敕造的两处楼台,其一为凤凰池会馆,多为鸿胪寺与礼部接待别国使臣之地,其二为名叫凤凰台的皇家行宫,夏日里,常有皇室宗亲往凤凰台避暑。 众人出衙门之时,外头艳阳高照,热气逼人,戚浔提着验尸箱笼,正要去骑马,傅玦叫住她,“不必骑马了,来马车上。” 戚浔看了一眼覃文州,“卑职不敢——” 傅玦直露不快,“怎就不敢了?就你一个得用的仵作,你若中暑病倒了,谁去办差?速速上来。” 覃文州也是乘马车而来,闻言笑眯眯的道:“你就听话吧,快去,眼下办差为重,你一个姑娘家家,不必逞这样的能。” 傅玦当先上了马车,戚浔闻言只好应是,她也不愿意受罪,只是该守的分寸得守。 而今年的盛夏似乎格外炽热,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等她爬上马车之时,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待在门口坐定,傅玦便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听话。” 戚浔缩了缩肩背,“卑职这不是怕逾矩……” 傅玦看她那验尸箱笼,懒得与她斗嘴,直问:“可见过这般案子?” 说起正事,戚浔来了精神,背脊直挺,“未曾见过,因尸块煮过,又颇多腐坏,看不出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因此无法断定此人是砍碎了死尸还是伤了活人,若是能找到更关键的部分尸体,方才能确定,从眼下几块尸块的伤口来看,凶器多半为屠夫常用的砍肉刀又或者是比寻常菜刀更大的刀具,可伤口不算齐整,手法不似屠夫所为。” 戚浔言辞不疾不徐,带着笃定,神色更是肃然,然而她小脸微白,显然也颇不适应,烹煮猪牛羊都不算什么,因非同类,可眼下看到有人将人身肢解又做烹煮,心理上的膈应实难消弭。 “如果,卑职是说如果,死者或者被砍尸体其他部分也这般被砍碎,那此番我们搜索尸块的难度将十分大,不过从尸块腐坏的程度来看,凶手抛尸块的时辰应当在两日之内,否则尸块的腐坏将更为严重。” 如今天气炎热,寻常饭食放一夜便要变味儿,放两日便要生霉长毛,戚浔也是以此来推断,傅玦也想到了此处,“若是如此,那便十分不易追查了。” 戚浔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京城之中,西有洛神湖,东有凤凰池,洛神湖靠近柳儿巷和城西民坊,是京城所有百姓都常去游览之地,而凤凰池在东北方向,靠近皇城和安政坊,又距离皇城外的衙门长街不远,因此游人比不上洛神湖多,可即便如此,每日来凤凰池游玩的富贵人家也数以百计,再加上凤凰池畔也有不少贩夫走卒来回,更增加了排查难度。 马车沿着长街一路往东北方向驶去,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便近了凤凰池,凤凰池不比洛神湖大,却十分精巧,池上白玉桥飞渡,连接数处亭台,而盛夏碧波池上,荷叶亭亭,芙蓉盛放,还未走近,便能嗅到阵阵荷香。 马车沿着青石板小道走入了林荫之中,没多时,在凤凰池会馆之前停下。 凤凰池会馆落座在凤凰池西南,正门对着林荫长街,入园内之后,两面邻水景致极佳,如今鸿胪寺正在翻新此处,每日有数十匠人出入。 戚浔下得马车来,便见李廉已经带人赶到,他带着一个匠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过来,对着傅玦和覃文州道:“王爷,大人,就是他发现了不对劲。” 匠人身上沾着彩漆,面露惶恐,李廉对他道:“把你怎么发现的说出来。” 匠人忙道:“就在前面的树林里发现的,当时日头刚起,我们也是早间来赶工了一早上,都累了,便三三两两坐在树荫底下歇气,这时,发现林子里有猫狗聚集,它们在一处树根底下刨着什么,我们还以为怎么了,便走近了看。” “开始只以为是谁家扔了烂肉,因此处不远便是安政坊,坊内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扔几块坏了的猪肉出来也不算什么,可没多时我发现不对劲,有一节被我当成猪尾的小骨头像极了人的手指,我叫了人走近了看,这才吓死了。” 匠人边说边走进林子,很快指着一棵树,“就在此处。” 李廉也道,“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看到了那几块东西,大喇喇丢在此处的,并无什么遮掩,只是若不走进来,便发现不了。” 傅玦和覃文州都在打量这片林荫,穿过林荫,远处便是安政坊东北角,傅玦吩咐道:“先在林子里找,看看能不能找到——” 匠人被放走,李廉带着衙差们往林子里四散,戚浔也跟着往林荫深处去,傅玦目光扫过整片林子,却见林子里静悄悄的,也无猫狗的身影,心底便觉不妙。 细细的搜索了半个时辰,李廉带着众人满头大汗的回来,“王爷,大人,没有,什么都没搜到,我们发现的,应该是那林子里唯一一处。” 傅玦便将目光落在了凤凰池会馆上,“去会馆周围搜。” 众人从林中走出,穿过青石板小路往会馆四周搜索,会馆临湖,周围种着许多翠竹,此刻竹风潇潇,淡了几分暑意,可众人将周围搜遍了,也未再发现任何可疑尸块。 傅玦见状,命人往东北方向,寻常游人更少的凤凰台方向去。 然而又搜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无所获。 傅玦眸色越发深沉,“看样子,凶手并非只在此处抛尸块,从此地往西南方向搜,入安政坊,看看临近的各家各户是否看到可疑之人。” 李廉应声而去,覃文州道:“这是何意,难道只是偶然?” 傅玦道:“凶手抛尸必定远离自己住处,他将尸体切砍成块状,或许,本就是抱着方便到处抛尸的打算,如此,官府连尸体也拼凑不全,便难查他下落。” 傅玦只是推断,覃文州听得面露难色,“若是如此,那这案子就太难办了。” 衙差们一路往西南去,安政坊近在眼前,此间住的,皆是王侯宗亲和达官贵人,眼看着日头西斜,暮色将至,仍无任何好消息传来,傅玦和覃文州等的无法,傅玦看了看天色道:“去王府等。” 临江王府便在安政坊北面,覃文州闻言自当应允,于是几人重上马车,一路往临江王府去,驾车的林巍选择人少的路,走着走着竟近了芷园。 戚浔忍不住掀帘去看,瞳底幽深,傅玦坐在主位上瞧见,便道:“淮阳侯府的案子破了,芷园便重新修葺,会照着原来芷园八景的样子修,待修好了,你可来看看。” 戚浔眉眼微动,“到时候只怕不会让平民百姓进来。” 傅玦牵唇,“我带你来。” 戚浔心底被牵动了一下,转眸看傅玦,便觉他眸光脉脉,颇为温和,这一下,她是当真想起了已不在世上的两位兄长。 马车路过芷园和永信侯府,又往皇城的方向走了两条街,很快,便在一处高阔门庭之前停了下来,铁画银钩的“临江王府”匾额高悬,气象慑人。 “到了——” 傅玦开口,戚浔正要掀帘下车,却忽然听到一道马蹄声疾驰在了马车旁,有人在外道:“果然巧了,我正要找你你回来了——” 戚浔半起的身子一僵,马车外的人,竟是孙律!她一颗心顿生紧张。 这时,傅玦倾身抬手,替她将帘络掀了开,他眸带鼓励的看着她,“别怕,他吃不了人——” 戚浔明白,傅玦定是以为她怕拱卫司指挥使,可他这话,的确令她心底一安,她点了点头,当先下了马车。 六么令02 六么令02 孙律带着两个侍从, 高坐在马背上,只瞧见傅玦马车帘络掀起, 却是个面容姣好的小姑娘当先从马车内出来, 孙律高高挑了眉头,忽而觉得这小姑娘有些熟悉,待仔细一想, 这不正是大理寺的那个女仵作? 戚浔下马车, 规规矩矩在旁站定,傅玦很快出来, 在车辕上便问:“你怎么来了?” 孙律打量着二人, 这时, 覃文州也从后面马车上下来, 孙律眼底露出了然之色, “我刚从宫中出来, 一回来便听闻安政坊出了疑案,连你都出马了,便过来看看。” 安政坊多为权贵之家, 消息灵通, 傅玦也不意外, “入府说。” 孙律下马, 将缰绳一并扔给侍从, 又与覃文州寒暄两句,便往王府正门去, 此刻日落西山, 黄昏已至, 临江王府静悄悄的,他们归来, 只有个门房在内迎候。 戚浔还是第一次来临江王府,她跟在三人之后,谨慎的打量这座巍峨恢弘的府邸,从前傅韫常年在外征战,傅玦亦是自小跟着傅韫离京,府内只有一位侯夫人在,戚浔看着这宅子,却觉得过分冷清了些。 众人顺着廊道一路往西北走,孙律边走边打量傅玦的腿,“眼下是真的大好了?可能行弓马?” 傅玦道:“眼下差些火候,这几日在练。” “养的久了确会如此。”孙律又问:“是什么案子?” “碎尸案。”傅玦对他并不隐瞒,“如今只搜到尸块,还未确定死者身份。” 孙律眉头微蹙,待到了书房之外,几人一同进门,戚浔身份不高,进了门便站在末位旁,林巍很快送上清茶来,孙律瞧见便道:“你回京半年,竟然也未添女婢,伯母也不管你?” 傅玦牵唇,“母亲一心向佛,不太过问俗事。” 孙律知道侯夫人并非傅玦亲母,便不多问,只道:“你也该添几个女婢侍候,林巍几个大男人哪里会做精细的活儿?” 林巍抓了抓脑袋笑,“指挥使,我们主子是个粗人。” 孙律轻嗤一声,傅玦请他二人用茶,又道:“你在京城长大,身边仆从如云,我在幽州这么多年,身边忽然多了人,反倒不习惯,倒是你,我听说你此番南下回京,带了几名美妾回来?” 孙律哼了一声,“你消息倒是快。”他似不想对此多说,转而问:“你这案子生在安政坊边上,前次那案子菱儿也和我说了,余家那姑娘竟然死在芷园,近来咱们这边实在不太平。” 覃文州在旁听着,心尖一抖,傅玦道:“前次那案子,因一件证物和芷园有关,因此凶手选择在芷园杀人,今日这案子,目前还不明朗,” “议和将近,这个关头出事,不知是不是有心人所为?” 傅玦道:“议和已经是板上钉钉,谁也不能阻拦,西凉使臣已经出发了,倘若有人要用命案作乱,似不太现实。” 孙律抿了口茶,“此番来议和的,是西凉二皇子李岑,你与他在幽州交手多年,可知此人路数?” 傅玦眸色微暗,“此人十分狡诈,这次的议和,没有三两月谈不下来。” 孙律便道:“我对此人也略有耳闻,若是如此,那你们这件案子,可得快些破了,免得横生枝节。” 说完这话,孙律看向戚浔,“你们衙门的案子,怎唤了大理寺的仵作来?” 覃文州便笑道,“指挥使不知,戚仵作早先本就在衙门当过差,这次的案子,是碎尸案,寻常的仵作还真应付不来。” 孙律想象着戚浔一个小姑娘拼凑尸体的场面,只觉有几分意思,“没想到你如此厉害。” 戚浔忙道:“卑职不敢,做好分内差事罢了。” 孙律但笑不语,这时,楚骞从外快步进来,“主子,李廉回来了——” 外头天光昏暗,眼看着天要黑了,李廉进门之时满脸的汗,行礼之后发愁道:“王爷,大人,没有搜到,整个安政坊的大小街巷我们都走遍了,没有找到,再往北便是六部所在和皇城,寻常多有人来往,我们的人走访了一圈,也无异样。” 傅玦和覃文州皆蹙眉,傅玦道:“凶手抛尸之时并没有刻意掩藏,好似不怕别人发现一般,若他有心在安政坊抛尸,你们不可能毫无所获。” 覃文州道:“难道会抛去别处?” 傅玦道:“不无这般可能,只怕要全城搜索。” 覃文州愁容满面,“凶手肢解尸体,又碎尸过,可当真是不好搜,凶手若是将尸块抛在隐秘之处,天黑之后更是两眼摸黑。” 傅玦也知难度不小,“衙门的人手也不够,要搜得快,可令巡防营帮忙。” 孙律听到此处开口道:“我能帮你们——” 他这话惹得众人都看过来,孙律便道:“拱卫司最近养了些颇为机敏的猎犬,这些猎犬鼻子灵,说不定能帮得上忙,一共十来只,我派人牵五只给你们,只需让猎犬闻过已经找到的尸块,再将其牵着去城中搜查,总是比你们眼睛看来的快。” 傅玦牵唇,“既如此,那我不客气了。” “韩越——” 孙律朝外喊了一声,名叫韩越的侍从立刻进来,他一通吩咐,又道:“现在去办,直接将猎犬送来王府——” 见孙律如此利落,傅玦也吩咐林巍,“去将巡防营指挥使请来,再将案子直言相告,告诉他我们今天晚上就要用人,让他立刻安排。” 林巍奉命而去,傅玦又派楚骞回刑部将白日搜到的碎骨取来。 待楚骞离开,覃文州松了口气,“如此,咱们搜起来便快的多了。” 戚浔安然侍立在旁,见林巍去巡防营调集人手,心底生出几分期待,江默也在巡防营,今夜这差事,不知江默会不会跟来。 他们在王府等着,不到半个时辰,楚骞先回来,拱卫司的猎犬也被送到,紧接着,巡防营指挥使钱镜明也到了,他身边带着的不是副指挥使樊晟,而正是江默。 将两人请进来之时,戚浔眼瞳微亮,江默也一眼看到了戚浔,二人短暂的四目相接一瞬,又各自移开目光,待钱镜明落座,江默面无表情的站在了钱镜明身边。 傅玦将案子细说一遍,钱镜明便道:“这个简单,我们巡防营查案子不行,城中搜点东西却是容易,此番下官带了三十人过来,可足够?” 傅玦道:“差不多,大肆搜索会引得百姓恐慌,动静不宜过大。” 钱镜明便看了一眼身边的江默,“那好,那下官将江默给王爷留下,他是我们巡防营的骁骑尉,这三十人也皆是他的属下,要搜几日搜何处,只管吩咐他便是。” 傅玦打量起江默,他自然记得,前次戚浔追着江默,差点追到兵部的事,而那次江默未曾多言,显得十分有分寸,他便点头,“好,那就劳烦钱大人了。” 钱镜明连声道不敢,没多时便告辞,傅玦将他送了几步,又和孙律一起去看拱卫司的猎犬。 到了王府前院,便见拱卫司的差吏一人手边牵了一只猎犬,五只猎犬体格健壮,毛色杂乱,见到生人也不乱叫,还算听话的模样,只是它们不停地喘着粗气,咧着牙口,那明晃晃的犬牙尖利,看着便令人害怕。 孙律道:“他们五人我也留给你。” 傅玦便露满意之色,“改日请你喝酒,今日差事要紧,便不招待你了。” 孙律看了眼天色,知道这是下逐客令了,摇了摇头与众人告辞。 孙律一走,傅玦和覃文州商议,“还是从安政坊开始,向周围几个方向找,凶手可能住在别处,却不可能单单往安政坊抛尸块。” 衙门调集的衙差有二十来人,加上巡防营的人手,总共五十多人,傅玦迅速分好五个小队,每一队配一条拱卫司猎犬,以安政坊为起点,朝西南方向发散出五个路径,每个方向派出一队,以丑时为限,若有所得,以烟火为号。 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利落万分,众人仿佛看到了他在幽州统兵时的模样,安排完了,他又交代江默,“丑时若仍无所获,记下搜过之地,你回来复命便好,若看到别处有烟火,便往最近之地靠拢。” 江默应是,傅玦便令五只猎犬闻那碎骨,猎犬闻到了腐臭之味,显得有些躁动不安起来,拱卫司的衙差颇会训犬,略作安抚,便与江默出了门。 傅玦又交代了一番李廉,很快李廉也带着剩下的两只猎犬离开。 夜幕已至,王府内亮起了次第灯火,整个院子也空荡下来,覃文州道:“这个巡防营的骁骑尉有些面熟——” 傅玦道:“是去岁才入巡防营的,巡防营与你们衙门有有些来往,你多半见过。” 戚浔一时心惊,傅玦竟然知道江默的底细? 她正疑惑,傅玦看着她道:“这个江默你当认得,正是上次你害怕他走漏风声的那个,他在巡防营颇得看重,当是个有些本事的,希望他能为我们带来好消息。” 戚浔眨了眨眼,“王爷查过此人?” 傅玦便道:“前次让林巍去问话之后,令他简单打探了一番,此人非世家子弟,算是寒门出身,一路走武举入驻军,又入巡防营,实属不易。” 戚浔不由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敢露分毫,只做恍然,“原来如此。” 等待的时辰颇为漫长,三人回到前院正厅,厅内厅内也空荡荡的,傅玦叫来管事,命厨房做了些简单晚膳,待三人用完,也未瞧见任何多余的仆从,更不见那位传闻中的侯夫人出现,这偌大的王府,冷清的像个无人长住的空宅。 戚浔默然旁观,只觉傅玦和这位侯夫人关系的确颇为冷淡,想二人并非亲生母子,又两地相隔多年,可谓无半点情分,也难怪这王府没半点烟火气。 二更已过,城中仍无消息传来,傅玦和覃文州面色严峻,戚浔也十分担心,若找不到其他尸骨,那被发现的尸块是从何而来? 而最可怕的是,凶手已谋害了人命,却将剩余的尸骨掩藏的不露行迹,如此,这案子毫无线索可言,便要成一桩无头悬案了。 直至子时,林巍才从外面快步进来,“王爷,平乐坊方向有消息!” 屋子里几人同时站起身来,傅玦道:“立刻过去!” 几人速速出王府,戚浔利落的爬上傅玦的马车,很快,马车在茫茫夜色之中往平乐坊疾驰而去。 平乐坊在安政坊以南,同样住着许多达官贵人,烟火升起之地在平乐坊东南方向的一条暗巷里,他们刚走到街口,便有巡防营的人前来迎接。 等马车赶到,竟是江默亲自带的这一队,江默本还在来者队伍之中找寻戚浔的影子,却见车帘一掀,戚浔从傅玦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他当即有些意外。 戚浔站定看向江默,二人对视一眼,待傅玦下马车,江默已极快肃容,他上前道:“王爷,找到了,这条暗巷尽头临着一条水沟,如今水沟干涸,尸块就在水沟里扔着,猎犬在这附近闻到了气味,一路寻至此处。” 傅玦转身从马车上取下戚浔的验尸箱笼,并未给她,而是自己提着往发现尸块的方向走,待走到巷子尽头,果然看到一条长满了青苔的水沟。 这水沟乃是民坊间排水所用,因近日未曾下雨,期间只有沉积的淤泥和绿茵茵的苔藓,几快变色的“腐肉”扔在苔藓之中,若不走近了往下看,便看不出沟里扔着东西。 傅玦转身看戚浔,戚浔立刻接过箱笼,从中取出护手面巾戴上,又拿出几块草纸铺在地上,而后手执竹钳下了沟底,傅玦左右一看,从林巍手中接过火把,蹲下身来为戚浔照亮,江默侍立在旁瞧见,剑眉微微一簇。 戚浔小心翼翼的将尸块夹起放在草纸上,这些尸块皆是碗口大小,皮肉发白,仍有被烹煮过的痕迹,其上沾染了些许污渍,不知扔在此地多久,散着腐烂的酸臭味儿,夹至最后一块时,戚浔发现了一块断骨。 她眼底微亮,“像是腿胫骨。” 这块胫骨四五寸长,断口粗糙,连着皮肉,待尸块皆摆上来,已有人干呕起来,覃文州捂着口鼻靠近,“当真是人身上的?” 戚浔凑近了翻看尸块,“尸块只被简单烹煮过,表皮和创口发白,仍能看到部分汗毛和肌理,并不像牲畜,骨头就更明显了,骨质重,骨形是胫骨的中下段,其余尸块,仍旧像是腿部所有。” 其他人不忍卒视,傅玦拿着火把靠的近,神色寻常,而众人更未想到戚浔一个小姑娘这般胆大,江默压着喉头泛起的酸气,强忍着未后退。 “可辨得出男女?”傅玦问。 戚浔摇头,“腿骨只有一段,难以肯定,除非找到颅骨和骨盆,亦或是胸骨和完整的四肢骨,不过从汗毛来看,有些像男子,若是男子,那这个粗细的胫骨,多半为未及冠的男子。” 众人心底微微一沉,傅玦又问:“还是辨不出生前死后伤?” 戚浔点头,“辨别生前伤和死后伤,是从伤处的血迹和皮肉是否卷曲来看的,如今尸块被烹煮过,痕迹被抹除,并且如今发现的尸块,都不是死者关键部位,如果不是被活活切割下这些部分,也多半都是死后造成,对定案并无意义。” 戚浔语声清脆,说的话却叫众人毛骨悚然,傅玦点头,“先上来。” 水沟齐膝高,戚浔往上爬时,傅玦下意识伸了手,可戚浔手上护手未摘,便对他一示意,而后自己爬了上来,其他人对此不以为意,江默却看在眼中,他不由得盯了傅玦几瞬,眼底浮起疑虑来。 傅玦见戚浔上来,也跟着站起身来,可就在这时,他却觉身侧有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先皱眉,而后突兀的看过去,却见江默盯着地上的尸块,而那个方向,除了江默,其他人都离得远远的,捂着口鼻不敢近前。 傅玦视线回到江默身上,问他:“巡防营没见过这些吧?” 江默这才飞快的看傅玦一眼,“的确未见过。” 傅玦收回目光,便见戚浔蹲在草纸旁,正在看尸块上的污渍,她一边将污泥拨落一边道:“尸块扔在此处当有一段时辰了,有被虫蚁啃食的痕迹。” 说着话,她将一只长翅膀的蚂蚁从草纸上挥开,又看了看四周的民坊,“此处虽然僻静,可四周皆是民宅,抛尸之人若是来此,多半会被看见。” 夜色已深,周围的民宅大都漆黑一片,主人自已歇下,傅玦便令覃文州记下此处,明日再来走访,戚浔道:“得用清水洗净,除了虫蚁留下的痕迹之外,好像还有些其他的印痕,像是什么硌出来的——” 她话音刚落,西南方向的天穹上陡然升起一道明亮的焰火,傅玦看见了,“不在此处清理了,先将这些带回刑部,我们往西边去。” 江默便道:“附近的街巷已经搜查完了,卑职也可同去。” 傅玦颔首,指派了一人将尸块包好送往刑部,便带着戚浔往马车去,戚浔收好箱笼跟在后面,一边走,也觉出有人在看自己,她回头看时,果然见江默在望着她,她适才未曾多想,此刻却陡然意识到不对劲,江默对傅玦颇为介怀,而她好似和傅玦过于熟稔了。 戚浔不敢多看,没多时走到马车前,还是爬上了马车,进了车厢,她的神色便格外凝重,傅玦只以为她在想案子,便道:“等发现更多的尸块,你自然验的出来。” 眼下不知死者男女,亦不知是毁坏尸体,还是谋害了人命,戚浔的确紧着心弦,可她此刻的沉闷,却并非单单因为案子,她看了傅玦一眼,打起精神应对。 “是,只希望能找到关键部分。” 傅玦虽带着戚浔办过一次差,可那时,他还不算十分了解她,如今再看她面对这等残尸也沉稳冷静,便越发体会到她的难处,“这案子不易,你尽力而为便可,便是破不了,我也……我和覃大人也会护着你。” 戚浔听他如此说,忙将杂乱思绪赶走,打包票一般的道:“王爷放心,只要能将尸体关键部分找到,卑职便能验出来。” 她眼瞳晶亮,神采动人,傅玦牵唇,“自是信你。” 戚浔握着箱笼的指节缓缓收紧了。 第二处发信号之地在东市以南,李廉本带着人在御街对面的平宁坊中,见到烟火,先一步赶了过来,等傅玦到时,李廉容色振奋,“王爷,大人,发现了人骨!” 戚浔下了马车,也是精神一振,这回她自己提上箱笼,跟着几人往一处酒肆后巷而去,李廉边走边道:“是在潲水桶旁边发现的,这处潲水桶是这两家酒肆倒厨余之地,酒肆的伙计说,早上就发现一个小竹篓里装着骨肉,便以为是另一家酒楼扔掉的,便没管,而另外一家的伙计也看到了,也以为是对方扔掉的,也未放在心上。” “这潲水桶明天早上才有人来收,也没人打理,适才衙门的人带着猎犬在这巷子里,猎犬闻到味儿才找了过来。” 众人走到跟前,只看到一堆味儿酸臭刺鼻的厨余和两只沾满了污物的潲水木桶,而李廉提过的竹篓,此刻被打开放在一旁,戚浔一眼看到里面堆着骨头。 戚浔照旧用草纸铺在地上,将里面的尸块骨头都倒了出来,此次的尸块骨肉皆有,比先前看到的都要大,而戚浔敏锐的拿起其中一块骨头细看,很快转身看向傅玦和覃文州,“王爷,大人,这是男子耻骨——” 她复又回头仔细看,发现这骨头乃是完整的耻骨被一分为二,凶手显然不擅分尸剔骨,创口表面颇为粗糙,没多时,戚浔沉声道:“耻骨前缘后缘都还未出现,死者应当是不满十七岁的少年人。” 六么令03 六么令03 “王爷, 大人,平宁坊方向有消息了!”楚骞从巷口走进来, “有两道烟火升空, 看样子是发现了两处抛尸之地。” 傅玦立刻吩咐:“将竹篓和尸骨都带回刑部,我们去平宁坊。” 李廉令衙差送回,自己也跟着傅玦一行往平宁坊去, 众人催马跟在傅玦和覃文州的马车旁, 出东市过御街,很快便到了第一处烟火升空之地, 发现抛尸的, 是巡防营的第二队人马。 刚赶到, 一人便朝着江默迎了上来, “大人, 在平宁坊的菜市边上发现的, 这一条巷子里都是卖菜卖肉的小贩,大清早开始摆摊,下午早早收摊离去, 巷子尽头堆着一堆废旧的竹筐, 是菜贩子用烂了扔掉的, 尸块就在竹筐堆里。” 江默听完, 回身等傅玦和覃文州, 当即瞧见戚浔下了马车,又回身去拿箱笼, 这时傅玦从马车中矮身出来, 替她将箱笼提着, 她去要时,傅玦摆了摆手令她先行。 戚浔迟疑一瞬, 转身朝前走了两步,目光一抬,便与江默对视上。 江默面无表情的,戚浔不知怎么有些心虚。 二人目光蜻蜓点水般一触既分,傅玦很快越过戚浔朝江默走来,“带路——” 江默敛眸,看似恭敬的往前走,巷子里光线昏暗,江默和傅玦身高相近,俱是大步流星,可脚下并不平坦,再加上白日里小贩们在此卖鱼卖菜,地上多有杂物水滩,傅玦往前走了几步,回身等戚浔,又从侍从手中拿过一支火把照亮。 待戚浔走到身后,傅玦才又迈步,这会儿走的慢了些,江默默不作声的在前候着,待走到了竹筐处,果然看到几块沾了污物的骨肉掩藏在竹筐下面。 戚浔挽起袖子,又戴上护手面巾,上前一边拿起竹筐一边道:“白日里此处人多眼杂,凶手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将尸块扔在此处,唯一有机会的便是下午小贩们散了摊到第二日早上这段时辰,这些竹筐虽然破烂,可凶手将尸块这般掩住,显然是想让人发现的。” 傅玦在旁为她照亮,也道:“和其他几处抛尸之地一样,都是略为隐蔽,可过一两日必定会被发现之地。” 凤凰池会馆外的树林,平乐坊的干涸排水沟,东市的酒肆后巷厨余堆,再加上眼下的菜市竹筐堆,凶手目的,并非真的要掩藏尸块。 傅玦继续道:“若想彻底毁尸灭迹,既然已经做到了碎尸烹尸这一步,何不如直接找一处地埋了,等尸体腐烂,或许永远不会被发现,他如此,倒像是故意给众人发现的机会,也不怕官府纠察。” 覃文州在后面,由李廉陪着,磕磕绊绊的走过来,“此人这般大肆抛尸,虽说地方有些隐蔽,可附近便是人来人往之地,他这是要做什么?” 凤凰池是风景名胜,天气好的时日,游人如织,平乐坊附近皆是民宅,东市更是热闹纷呈,这菜市平日里也亦是人来人往,傅玦眯眸片刻,“别的暂且不明,可此事闹大了,必定要引得城中恐慌。” 覃文州和李廉对视一眼,面露忧色。 戚浔将两只竹筐掀开,看到了底下的尸块,这次的尸块亦含着骨节,戚浔徒手捡起来仔细一辨,“是腿骨,看这般粗细,像股骨下段,连接髌骨的髌面被完整剔下……” 戚浔手中是一截腕子粗的大骨,因被切割过,表面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脂肉,又因烹煮过,表面创口皆已变白,看着,就好像常见的猪大骨一般。 覃文州想到前两日才吃过的猪大骨,忍不住一转身干呕起来,李廉替他拍着背脊,自己喉头也有压不住的酸气朝外冒。 戚浔又翻看周围几块,“应该是从这段股骨上切下来的,和先前一样,创口不算齐整,凶手刀法不熟,不过——” “凶手剔下了髌骨,似乎对人身骨骼脉络有些熟悉,早前发现的小腿胫骨,也是与腓骨分开的,所有尸块沾染了不少污渍,却并没有留下特异的线索,凶手不管是抛尸还是碎尸,都十分小心,眼下只发现了耻骨和腿骨,若能找到胸骨椎骨和颅骨,或许能发现死者致死的原因。” 戚浔边说边清理尸块,此处菜市本就多腌臜之物,腥臭味儿刺鼻,这尸块扔在此处许有一日,也生腐臭,巡防营的差吏们极少见这场面,都纷纷退的远些捂住口鼻,见戚浔一个小姑娘对这些尸块面不改色,既是敬服,又觉得有些诡异。 傅玦从战场归来,尸山血海都见惯,自然不惧这些小场面,他目光扫过覃文州等人,便见江默强忍着不适,并未退远,他眼底生出几分赞许,又回头对戚浔道:“交给衙门的人送回刑部,我们去下一处。” 戚浔起身拍了拍护手,虽已适应碎尸,却也觉味儿冲人,待走出了巷子,才将面巾摘下,等上了马车,她下意识低头闻了闻自己衣袖。 傅玦看见,便道:“今夜还要忙许久,先忍一忍。” 戚浔心道他相差了,扫了一眼着马车道:“卑职早就习惯了,自是不嫌弃,就怕熏着王爷和王爷的马车。” 傅玦眼底不禁染上笑意,“你是对我有何误解?” 戚浔不明这话,傅玦便道:“你此前在义庄,后来又做仵作这行当,常与死尸为伴,可你见过的死者,应当没有我见过的多。” 戚浔顿时坐直了身子,她想起傅玦少时上战场,中间十多年征战,不知见过多少阵亡将士,而她每年参与的案子至多数十起,自然不能与他相比,被谋害者无辜,可战场阵亡,又是另一番意味,戚浔心底升起几分肃然敬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傅玦牵唇,“因此旁人忌讳的,与我而言不算什么,你也不必顾忌。” 戚浔迟疑着说:“卑职知道,每年边关都要死伤数万将士。” 傅玦目光一晃,往戚浔身后的暗处角落看了一眼,仿佛透过苍茫的夜,看到曾在幽州的光景,他语气深长道:“战争就是如此,败,将士们死伤惨重,胜,也是大家拿性命换来的,因此哪怕我们得了大胜,甚至能打过关口去掠夺西凉的疆土,最终,还是选择了议和,多打一天仗,便总有人在流血牺牲,不值当。” 戚浔从前未想过这等家国大义,此刻听傅玦道来,觉得既遥远又震人心魄,而傅玦就在她眼前,虽未多说,可戚浔知道,他必定也是尸山血海淌过来的。 戚浔忍不住道:“王爷在幽州十多年,必定对那里情谊深厚,为何会选择留在京中呢?” 傅玦一本正经道:“回京之后封侯拜相,荣华万千,自然比在幽州逍遥。” 戚浔无需思考便道:“王爷若要享受荣华富贵,当年便不会去幽州了,王爷不是那样的人。” 傅玦对她的反应颇为欣慰,“应战是被迫,如今两国议和,边关军民皆要休养生息,自无需我去幽州,保家卫国虽是要紧,可既止兵戈,我也有别的重要之事要做。” 戚浔心道他如今在刑部,难道想做的事是执掌天下刑狱? 她忍不住问:“王爷往后一直留在刑部?” 傅玦道:“那也不定,朝中这般多衙门,或许也会去大理寺呢?” 戚浔秀眉微扬,知道他又在逗弄自己,自然不信,这时辚辚而动的马车停了,傅玦朝外掀帘一看,“到了——” 戚浔忙提着箱笼朝外走,傅玦本还有心帮她,见状只觉她自觉太过,倒也不以为意,待二人下了马车,便见此处在平宁坊与永宁坊交界之地,也是巡防营另外一小队人马发现的。 巡防营的下属对江默禀告抛尸之地,其中一人看了看不远处的民宅,道:“大人的宅子就在这附近,这几日可要当心些。” 傅玦走近,正好听见这话,“江校尉的宅子在这附近?” 江默背脊一挺,恭敬道:“是,就在前面的百井巷。” 傅玦颔首,又看向戚浔,“你今日也得当心。” 戚浔的宅子就在北面的安宁坊,距离此处也不算远,她闻言忙应是,江默一听这话,却明白傅玦知道戚浔家宅何在,眼底越发严肃了两分。 傅玦接了个火把往前走,巡防营的人边走边道:“是在前面一处小巷子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有野狗在那边翻找了,是附近人家倒腌臜物的地方,杂物极多。” 众人行至巷中,很快发现了一堆杂物,里头破烂的家具器物不少,褴褛布头和厨余也堆在一旁,尸块就掩在一堆烂布之中。 戚浔去翻看尸块,“尸块被啃食过,骨头齐全,是足骨和一块髌骨,足骨已经被切割成数块,缺少趾骨——” 尸块腐臭味重,戚浔说话时瓮声瓮气的,傅玦举了火把在侧,能清晰的看见几块骨头形状,乍看之下,像是随意丢弃在此的牲畜骨头。 此时已经过了丑时,不过两三时辰,竟然又发现了四处抛尸之地,而他们搜索的范围,也只有小半个京城,可以想象整个京城里必定还有多处尸骨未曾发现,傅玦沉吟片刻道:“时辰太晚,今夜至此结束,明日再搜,江校尉,带着你的人,卯时过半在刑部集结。” 江默应是,视线扫过蹲在地上的戚浔,又道:“那卑职告辞归家了。” 傅玦颔首,江默很快带着巡防营的人离开,这时戚浔方才道:“如果卑职所料不错,今夜发现的这些尸骨,大都是死者的右腿,因这足骨乃是右足。” 傅玦蹙眉,“凶手是刻意如此?” 戚浔摇头,“待回刑部看看之前的尸骨,若能拼合,那卑职推测的便无错。” 傅玦自然应允,“我们现在回刑部。” 覃文州和李廉还跟着,眼看着再有三个时辰便天亮,傅玦亦令他们回去歇下,明日再合力搜查,二人应下,待回刑部之时,便只有傅玦和戚浔几人。 上了马车,戚浔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傅玦便道:“养养神,到了叫你。” 戚浔摇头,“卑职睡不着。” 被草纸包裹的尸块就在外头,戚浔心底将今日发现的尸块描画一番,已大概拼凑出一番形状,她心有所挂,自然顾不得睡觉,片刻狐疑道:“凶手莫不是会一处一处的碎尸?他烹煮尸体,也只是过个水,像是方便保存和携带,也能抹除一些痕迹。” 傅玦道:“你说他似乎对人体骨骼脉络颇为熟悉,可他的刀法却不好,那此人会否是会医理之人?” “极有可能,他碎尸虽然断了骨头,可几处关节之地都分割的极好,并非野蛮粗暴的分尸,而发现的尸块越多,越发看出尸表肌理的腐坏并不明显,极少尸变瘢痕,因此卑职怀疑……这至少是一具新鲜的尸体。” 戚浔又道:“卑职曾见过有人会盗走下葬不久的尸体,或是结阴婚,或是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邪术,不过眼下这件案子,虽未确定死者死因,可死者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尸表又无腐败瘢痕,足以证明,死者是死后不久便被分尸。” “若死者是自然死亡,或是意外身亡,但凡有亲朋好友在身边,都不会在他刚死之后便被人盗走尸体,因此卑职倾向于死者是被抛尸之人谋害。” 戚浔一番说辞不疾不徐,傅玦已明白她所言之意,自然很是赞同。 从平宁坊回刑部要走小半个时辰,戚浔将前后所得理了一遍,便到了衙门,待回到衙门,只有几个小吏还在当值,待回到那存放尸体的空房之时,便见里头多了许多冰盆,一进门,便有扑面而来的寒意,与夏夜的暑意对比分明。 傅玦寻来一长案,戚浔将所有尸块稍作清理,便在长案上拼凑起来,虽不能做到严丝合缝的拼凑,可几块骨头却能连接一处,其余尸块也有可拼合的,而不管是尸表肌理还是被烹煮过的成色,都可断定来自同一具尸体。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条男子长腿有了模糊形状,只是股骨上半段和胫骨各有一段缺失,足骨亦少了趾骨。 戚浔稍作丈量之后道:“只看腿骨,此人多半在五尺上下,足底的表皮不算粗糙,其余部分肌理也未见旧痕,相反还算细质,几处骨头也不见旧伤,就算不是养尊处优长大,也至少是衣食无忧,暂且只能看出这些。” 随后她叹了口气,“人的骨骼坚硬,寻常人尚难以忍受血迹,更别说是碎尸了,照如今这样的碎尸之法,此人遗体少说被分割了百多块,今日只找到了他的右腿,其余部分,凶手要么抛尸别处,要么还未开始抛尸。” 傅玦无法想象凶手的心理,“何等仇恨,才会将人分割的如此细碎,且抛尸之地多有虫蚁与野猫野狗,极易被蚕食——” 戚浔这时道:“或许不能以寻常心思猜度,世上有些人心思扭曲难解,常有骇人之行,他们谋害人命,或许不会为仇,也并非钱财情怨,只是无缘由的想要害人。” 傅玦见的嫌犯到底不多,他看惯了生死,可似乎只有在辨别善恶之时,才能见识到世上人心之幽微复杂,戚浔一个小姑娘,自幼见这些,起初也不知如何承受过来的。 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这屋子里因冰盆,变的初冬一般寒意渗人,傅玦很快道:“差不多了,回去歇下,明日搜索全城之后再验。” 话音刚落,戚浔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她身上着夏裙,这屋子里却寒凉,一会儿功夫,已有些着凉,她应是,褪下护手面巾,又出门净了手之后方才准备归家。 傅玦吩咐刑部的小吏看管残缺的尸体,又在外相候,要送戚浔归家,此时时辰不早,戚浔本想推拒,傅玦却不容置疑,上了马车,傅玦便道:“家里可有伤寒之药?” 戚浔吸了吸鼻子,“王爷放心,卑职素来身强体健,回去熬一碗姜汤便好。” 傅玦从上到下打量她,却到底没多交代,马车在夜色中一路疾驰回了安宁坊,至戚浔家门口停驻,戚浔走之前,傅玦道:“准你明日午时再去衙门应卯。” 戚浔忙道谢,待下马车,傅玦的马车亦朝安政坊而去。 戚浔目送马车走出一段,待转身进门,又是一个喷嚏,她关好院门往正屋去,还没走到屋门口,身后的院门忽然在一片寂静之中被敲响了。 戚浔吓了一跳,只当傅玦去而复返了,她连忙快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然而院门一开,却是江默站在外面。 戚浔一惊,连忙朝傅玦离开的方向看,江默道:“放心,我看着他走远了才过来的。” 戚浔连忙侧身将人让进门,这才低声道:“兄长怎会——阿嚏——” “我……”江默正想道明来意,却被戚浔这个喷嚏惊住,不由问:“你病了?” 戚浔摇头,“适才回刑部验尸,那屋子里放了冰,冷热交替,激着了,没大碍。”她揉了揉鼻尖,“兄长此来是为何?” 江默抿唇,“我有些担心,看你何时回来。” 戚浔便弯唇,“兄长放心,跟着衙门办差,难道还能出事不成?”她往门外看,“我与师父在此住了几年,这附近的邻居都算相熟,兄长往后莫要冒险来此。” 若是大家知道她大理寺仵作,和巡防营的骁骑尉有了牵扯,还不知要胜出怎样的疑惑,到时候引来追查,便是大大的不妙。 江默也知道今夜着急了,“我明白,今日之后不会了。” 他来都来了,便打量这院子,只见院子里冷清清的,屋子里也漆黑一片,她一个姑娘家半夜下值归来,却是这幅场景在候着,便是他都觉出几分凄凉。 戚浔像是丝毫不以为意,“兄长可要进屋坐坐?” 江默无声点头,跟着戚浔进了正房,待点亮了灯,屋子里也一览无余,是极其简陋的布置,江默心底又是一沉。 戚浔倒了一杯冷茶来,“没什么可招待兄长的。” 江默握着茶盏,语声微沉,“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等往后我们所求成了,自有更好的日子。” 戚浔闻言心底也沉甸甸的,又问:“姐姐好吗?” 江默颔首,“淮阳侯府的磋磨过去之后,她便无虞了,现如今比起她来,你的境况更令人担心,且你在衙门做的,也实在辛苦,往日我不知,今日看见只觉颇不是滋味。” 戚浔抿出一丝笑来,“兄长不必因此难过,起初我是不得已为之,如今这些对我乃是正经差事,我甘之如饴,也不觉是被逼迫。” 江默没想到她如此说,看着她的笑颜,一时说不出话来,戚浔坦荡的与他对视,并无丝毫诉苦之意,江默深吸口气,又抿了两口凉茶,“好,我知道了,这些活计不容易,你多顾惜自己,往后无要紧事,我不会来此。” 他起身告辞,戚浔又将他送至院门之外,见外头四下无人,便将他让了出去,等江默离开,戚浔微微松了口气,到底重逢后相见不多,这位兄长虽多关切,却也莫名令她有些紧张,她适才甚至担心他是来指责自己与傅玦走的近。 戚浔返回上房,仍然喷嚏不止,于是老老实实将炭炉生着煮了碗姜汤饮下,待梳洗完上榻,已能听见外头鸡叫,她心知时辰紧迫,绝不令自己多思,很快坠入了梦乡。 第二日太阳初升,她才悠悠醒来,身上不适果真散了许多,待用过早膳去刑部衙门,日头已是高悬,刚走到刑部门口,便碰上从里头出来的林巍,林巍一见她惊喜道:“正要去接姑娘,姑娘竟来了!” 戚浔道:“怎么?找到了新的尸块?” 林巍颔首,“找到了死者的两只手臂和一只断掌——” 戚浔眼瞳放亮,脚下生风,立刻往停尸之地去,走到廊下,便看到傅玦在和李廉交代什么,看到她出现,立刻朝她招手,戚浔小跑过去,傅玦道:“找到了两只手臂,还有一只左掌,左掌指骨俱全,你去看看。” 戚浔忙应是,一进门,便见长案之上果真多了断掌和两节断臂,戚浔戴上护手走近,查看过断臂之后,又去看左掌,很快她便道:“死者左手无名指、中指、食指之上皆有茧子,手掌却还算细腻,推断是常年使用某种乐器而生。” 戚浔脑海中搜罗一圈,“极有可能是奚琴!” 六么令04 六么令04 停尸房内, 戚浔已将几截断臂接好,“死者手臂细痩, 肤色较白, 当是气力不大之人,擅长奚琴之类的乐器,极有可能是伶人或者乐师。” 傅玦便吩咐李廉:“搜索尸块的事暂时交给巡防营, 你们衙门去调查死者身份, 死者为男子,年纪十六七岁, 身高五尺, 擅长奚琴类乐器, 可往戏楼、青楼, 南曲馆子和画舫找, 一些唱曲儿的酒肆茶肆也可探问, 此人失踪至少两日,不可能无人知晓。” 李廉应是,“那卑职这便出发。” 时近午时, 差事紧迫, 傅玦颔首应允, 李廉很快带着属下离开了刑部。 戚浔一边清理尸块一边问傅玦, “这些是在何处找到的?” 傅玦道:“早间巡防营和衙门的差吏分别往西市和长宁坊, 勤政坊的方向找,左臂和左掌在长宁坊发现, 右臂在勤政坊以南发现, 都是类似暗巷水沟这等偏僻之地。” 戚浔想到昨夜找到的四处, 不由心底发凉,“凶手是要将尸块抛至全城?” “的确有此倾向。” 戚浔道:“这几块尸块比昨日找到的腐败更甚, 似是同一日被抛尸,而凶手抛尸的范围广,横贯东西,且靠近了安政坊、长宁坊这样的金贵之地,应当不是寻常的贩夫走卒,至少对地形是熟悉的,会不会是更夫之类的人?” “已经派人去查了,若不是更夫,各处坊间倒夜香的夜香妇也有可能,即便不是他们犯案,他们也可能撞见过凶手。” 傅玦说完,戚浔也直起身来,她按照人形摆好了残缺的尸体,便见如今还缺少死者一条腿,整个身子和头颅,而身体躯干和头颅,才是最容易暴露死者死因之地。 屋子里凉飕飕的,傅玦道:“巡防营的人已经往城南和洛神湖方向搜,若是顺利,今日天黑之前,当还有所获。” 戚浔目光落在长案上,“若当真是伶人或者乐师,凶手为何下这般手?死者的两只断臂,创口也颇为粗糙,可肘关节之地,却也被切割的颇为利落,腕骨处虽是被砍断,手腕处脆弱,不计在内,卑职还是觉得,凶手会些许医术。” 她回忆起自己早年间学艺,“当年卑职拜入师父门下,起初不敢剖验尸体,后来发觉许多案子剖检更有助益,这才硬着头皮去学,起初会在死者遗体之上留下许多伤痕,创口也十分粗糙,凶手便好似那时的卑职,是极不擅刀法的。” 想到此处,她长叹了口气,“凶手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巧合为之,将尸表烹煮过后,会抹除许多印痕,死者死后的尸斑和表皮下的淤伤,此刻都看不明晰了。” 傅玦听她说到此处,忽而问:“会否是懂仵作之术的人?又或者是大夫?他们虽然熟悉尸体,又或常给人看病,却并不会切割尸体,因此熟悉脉络关节,手却十分生,又怕尸体上的痕迹暴露,这才煮尸。” 戚浔眼瞳微亮,“的确像,不过整个京城,在役的仵作也只有几人,从前做过仵作的人更不算多,大夫却不少,大夫们给人看伤,知道淤伤会留在表皮下的道理,且衙门有些案子,还会当真请大夫来验看,他们的可能性更大。” 二人想至一处,却也知道这些只是推测,要往这个方向搜查,还得京畿衙门和巡防营得到更多实证才好,然而眼看着日头偏西,江默和李廉都未回来复命。 直等到黄昏时分,覃文州从京畿衙门过来,他今日有别的吏治事物要处置,下午才得了空闲,众人又在刑部等到暮色将至,江默才带着两个属下回来。 他们在城中奔波一日,俩个属下还算好,他自己面颊被烈日晒得通红,眼看着有灼伤之危。 进偏堂回话时,江默便见戚浔也跟在傅玦身边,他视线不偏不倚的看着傅玦道:“王爷,洛神湖和西市都没有任何发现,我们带着的五条猎犬大街小巷都搜遍了,也没发现任何异状,若排除我们漏掉某些犄角的可能,属下觉得凶手并未往那个方向抛尸。” 傅玦凤眸微狭,“也或许,凶手还没来得及抛尸。”他看了戚浔一眼,“眼下搜到的尸块不少,凶手若是随身携带,必定十分瞩目,他定然是分次抛尸,昨日我们发现了尸块后便开始搜索城中,凶手或许洞悉,停止了抛尸。” “官府虽未大肆宣扬,可凶手必定暗中关注,见惊动了衙门,少不得要收敛许多。”他抬眸看了一眼外间天色,“把你的人叫回来吧。” 江默出门吩咐两个属下,戚浔忍不住道:“昨日和今晨发现的尸块,腐烂程度相当,可若一定要分个轻重程度,凤凰池,平乐坊,和东市的似乎是一起的,长宁坊、和勤政坊以及平宁坊的似乎又是一起的。” “那便是说,凶手是城东一趟,城西一趟。”傅玦沉思片刻,“凤凰池早上和晚上都是游人稀少,平乐坊和东市的酒肆,是晚上人定时分后无人,城西的菜市则是下午到第二日清晨无人,长宁坊和安政坊,也是晚间至半夜少人——” 傅玦说到此处,当机立断唤林巍,待林巍进门,傅玦便道:“去兵部找一份城防图来。” 兵部就在刑部衙门不远处,林巍很快领命而去,覃文州道:“王爷要城防图做什么?” 傅玦道:“从勤政坊到平宁坊,马车要走大半个时辰,若是步行,则要走两个多时辰,城东从凤凰池到东市也是一样,若凶手是分了两次抛尸,必定有个行走路径,看看他何时走的,而后去找目击者。” 覃文州恍然,戚浔自己心底默默算了一遍,很快道:“除了看尸块的腐坏程度,这抛尸范围亦太远了,凶手不太可能单独去一地抛尸,那样太耽误功夫,且在一个方向上,路上来回次数多了,也很容易被人看见,卑职也觉得多半是分了两次抛尸,就目前找到的尸块,只需要两个形同卑职验尸箱笼那般大的便可装下。” 傅玦颔首,没多时江默从外进来,傅玦便问:“你们巡防营每天晚上巡逻是何时?最近两晚上可曾发现过异常?” 夜半城中宵禁,除了巡防营和衙门公差之外,街市之上鲜少有人来往,但凡被巡防营撞见,也会多加盘问,江默闻言便道:“我们巡逻之时,十人一队,每天三队,城南一队,从巡防营衙门开始,自西向东,另外两队,一队城西,一队城东,自南向北一个来回,固定的路线没几日一变,走过的也都是那些街市。” “从酉时过半开始,各自从衙门出发,往勤政坊方向走需要一个半时辰,也就是亥时到勤政坊,而后再回衙门,子时过半下值,这几日暂未得底下回报,想来不曾发现异常。” 江默似乎知道傅玦是何意,略一思索道:“最近几日夜里巡逻,走过平宁坊的地方,距离我们发现尸骨的菜市不远。” 傅玦便在心底盘算一番,待林巍将城防图取来,他将图纸在案几之上铺开,这图纸二尺见方,其上描画着京城所有民坊、街市与各处衙门,虽不算细致,却令整个京城布局跃然纸上,傅玦找来一支笔,在图纸上将前次抛尸点标注上,顿时令他适才所言清晰了许多。 “勤政坊到平宁坊,中间要路过长宁坊,安宁坊,平康坊,以及西市,凤凰池到东市,中间则要路过安政坊、安平坊以及平乐坊,若是在一日之内抛尸,首先要错开人流最密集之时,还要避开巡防营的巡逻。” “住在坊间的百姓要知道巡防营巡逻的时辰并不难,难就难在,凶手要一口气抛尸几处,势必要想好如何走得快,还不被发现。” 傅玦看向覃文州,“这几处民坊打更的更夫与夜香妇,可是有数人?” 覃文州颔首,“一个更夫要负责两处民坊,夜香妇也是亦然,除非民坊范围不大,因此总得算下来,还是有数人。” 外头天光昏暗,夜幕将至,傅玦命人点上灯火,极快的在纸上测算起来,没多时道:“平宁坊的菜市从下午开始无人,如果凶手第一处抛尸的地点在菜市,且等巡防营巡逻出发之后,再过西市往勤政坊的方向去,便能一定避免碰上巡防营之人。” “最终其人在勤政坊以南抛尸,时辰便是亥时初刻前后,在巡防营返回之前,又至长宁坊以西抛尸,那时至多亥时二刻。” “此后归家取剩下的尸块往城东,子时过半之后,城东巡防营已巡逻完城东,便没了顾忌,倘若本王是凶手,便仍从东市出发一路向北,如此可减轻许多负担,趁夜抛尸完毕,在卯时之前归家,除此之外,其他的安排不顺路,也容易撞上巡防营,还无法满足戚浔所验。” 覃文州道:“这是最完美的设想,可巡防营这一路上路径不同,如果当夜本要碰上,却被凶手躲过去了,岂非便是别的时辰经过?” 傅玦道:“此人分尸碎尸后,还做烹煮抹除痕迹,几处抛尸地也未留下更多线索,可算得上心思缜密,他大着胆子四处抛尸,很难不做万全准备,除非他不怕被官府抓住。且东西两条线路,必定有一条是后半夜出发,而这几处起点之中,只有菜市是最早无人的,其他诸如东市、安政坊、勤政坊,晚上亥时之前,皆颇多人来往,纵然抛尸处隐蔽,可也绝非无人经过。” 傅玦掌兵多年,行军定策之时,要权衡天时地利,他照此法揣测凶手抛尸路径,自然得出个完全之策,却不知凶手是否如此行事,傅玦这时只希望凶手更敏锐周全些,如此他们也不必大海捞针一般的寻人。 覃文州道:“若是如此,凶手必定提前踩点过,以保证一夜之间抛尸完,总不能带着发臭的尸块在大街上耽误工夫。” 傅玦颔首,如今抛尸之地过多,且如果当真像他所料的那般,搜查的难度便又加大了,甚至可能找不到人证。 他正继续研究图纸,想看看有何遗漏之地,李廉这时从外归来,他进门便道:“王爷,我们先往城中几大戏楼去寻人了,这一日找了十多家戏楼,的确有几个乐师好几日未曾出现,有告假的,也有无故消失的,附和年纪身形以及擅长奚琴的人,只有两个。” 李廉喘了口气,“第一个在城西的妙音楼,失踪之人十六岁,叫马洋,第二个在城东长福戏楼,名叫康槐安,将将十七岁,都是拉奚琴的,这两个人一个消失了三日,一个消失了四日,都未曾告假——” 戚浔听得专注,待听见“长福戏楼”四字之时当即皱了眉头,再往江默那方向一看,果然见他也面色微变,二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又飞快撇开目光。 这时傅玦道:“先去长福戏楼看看!” 六么令05 六么令05 傅玦言毕, 覃文州也吩咐随从准备车马,这时傅玦对江默道:“今日你们辛苦, 暂到此处吧, 你下值之前回巡防营一趟,令他们夜里加派人手巡逻,今夜凶手或许还会抛尸。” 江默略作迟疑, “时辰尚早, 卑职不着急下值,不若让下属去传话, 卑职们跟着王爷同去?” 傅玦没想到他颇为勤恳, 眸露欣然, 却是道:“明日你们自有差事, 此刻早些回去歇下, 免得精神不足。” 江默心底失望, 不得不应是。 戚浔这时忍不住道:“卑职可要同去?” 傅玦对戚浔此言倒不意外,见她期待的望着自己,便点头, “你跟着吧。” 戚浔雀跃, 傅玦失笑摇头, 当先转身出了门, 覃文州跟在后头, 戚浔朝外走之时,安抚的看了江默一眼, 有她去跟着, 自然会想法子护着玉娘。 一行人出衙门, 戚浔仍旧上了傅玦的马车,江默翻身上马背, 眼看着他们往东市的方向缓驰而去。 马车里,傅玦评价江默,“这个江默办差倒是周全。” 戚浔不敢为江默说话,便道:“在王爷手下办差,自然不敢不周全。” 傅玦轻嗤一声,“合着我在外的名声颇为骇人。” 戚浔眼珠儿微转,“您战功赫赫,别人怕您敬您自是应该。” “唔,那你在芙蓉驿,怎就敢说我是疑凶?” 戚浔想起这一茬,也不禁心虚,“当时人证物证皆是向着您去,卑职也只是公事公办。” “若碰到那以势压人的,你也公事公办?” 戚浔想了想,“能公办还是公办,若是危及卑职性命,那卑职属实也说不好,毕竟卑职怕死,没到那生死一刻,实在不敢夸下海口。” 傅玦失笑,“你倒是坦诚。” 戚浔悻然的嘀咕,“卑职总不能哄骗您。” 傅玦闻言笑意更深了些,从前惯会说机灵话的人,如今知道不能哄骗他了,实在是孺子可教。 马车缓缓驶入东市,夜色之中,酒肆楼台灯火萤煌,放眼望去,似琼楼仙阁,又在人潮之中慢行片刻,马车停在了长福戏楼之外。 傅玦和戚浔下马车,带着覃文州一行人进了戏楼,早有林巍等人进去交代,没多时,掌柜的从里头快步迎了出来。 “拜见王爷——” 掌柜的正要行大礼,傅玦摆摆手,“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 夜幕初临,正是戏楼里客人最多之时,戏台上有装扮极美的花旦咿呀做唱,底下坐满了津津有味的看客,唱到妙处,喝彩掌声不断,热闹又嘈杂。 掌柜的知道他们是来问事的,忙将人请入二楼雅间,离的戏台远了,才得了片刻清静,傅玦落座便问:“你们这里那个叫康槐安的几日未来?” “已经四日了。”掌柜的面露愁容,“他是我们从南边带来的乐师,算是自小养到大的,一手奚琴拉的极好,又因年纪小,我们是打算重用的,可这几日他消失了一般,也没回大院里住,因不是京城本地人,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新迁入的戏班?” 掌柜的继续道:“是,我们戏班子是年初从湖州入京的,这长福戏楼早前的班子倒台了,东家的正想将戏楼盘出去,于是我们便接手了,已经开了半年,还算红火。” “此人是自小跟着你们长大的?他可有不良嗜好,又或者,近来是否招惹过什么人?” “他父母双亡,是五六岁便入了我们戏园的,本想教他唱戏,可他嗓子天生不好,便教他拉琴,这倒是一把好手,他是乐师,寻常也无需抛头露面,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最近更没有招惹过谁,我们初来乍到,对客人们那都是捧着供着,绝不敢轻易招惹谁。” 傅玦听来只觉奇怪,这时掌柜的沉吟一瞬道:“非要说的话,我们戏楼一个多月前确实有一阵小风波,可事情与他无关。” 掌柜的不敢得罪客人,在这位临江王跟前,就更是知无不言,生怕惹了他不快,因此才将这本无牵扯的风波也道来,一听这话,戚浔一颗心顿时高悬起来。 傅玦果然问:“什么风波?” 掌柜苦涩道:“我们戏班子里一位花旦,因唱得好,颇受客人们喜爱,这其中便有淮阳侯,我们初来京城不知道,侯爷送的礼我们便都收了,结果,惹得侯爷夫人不快,派了人来戏楼里找茬,当时戏台子差点被砸了,我们还为此歇业两日。” 傅玦一听,忙看向戚浔,这不是戚浔在闹市帮过的那位女子之事? “你说的花旦,是玉凝霜?” 掌柜一喜,没想到玉凝霜的名气已经这样大了,“王爷知道她?就是她,她因此事,一个多月没上台,还没抓去磋磨了一番,实在是可怜。” 傅玦无心过问此人,只是觉得巧合罢了,而如果风波是和淮阳侯府有关,傅玦便觉和康槐安的失踪多半无关,淮阳侯府才经丧女之痛,如今事关余月芙和方仲崎的流言蜚语还在城中流传,据说淮阳侯府已经闭门谢客大半个月了。 傅玦又问:“平日里和康槐安交集最多的人是谁?” 掌柜的道:“是我们其他几个乐师。” “将他们叫来。” 掌柜的应声出门,室内一时安静下来,这时,外头女旦清扬婉转的唱词传来,只短短几句,便令众人情牵意动,覃文州甚至起身走到窗边去,打开窗棂往下看。 戚浔竖着耳朵听着,她适才进门便往戏台之上看了,仔细认了半晌,才认出来戏台上的女旦并非陆家姐姐,这令她放下了心来。 覃文州听了片刻,回身道:“这戏楼的确热闹,来来往往的客人非富即贵,也容易闹出事端,不过我看戏台子上看不到乐师,乐师们都在屏风之后,这再多事端,也不可能和乐师们有关吧?康槐安更非本地人,能与谁结仇呢?” 傅玦道:“非本地人,却失踪四日,他遇害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大了。” 说话间,掌柜的带了两个乐师上来,对傅玦道:“王爷,这二人是与槐安关系亲厚的,算是他的师兄,一个是吹笛的,名叫张焕,一个抚琴,名叫黄皓然,王爷要问槐安的事,尽可问他二人,其他还有几人在后台演奏,与槐安也算相熟。” 傅玦打量二人,“康槐安失踪四日,你们可还记得当初他离开之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可有固定的外出习惯?亦或者,在京城之中又有友人?” 张焕和黄皓然对视一眼,张焕道:“槐安最后一次出现是五月初三,那天晚上有两台戏,他只需要拉第一台便可,当下散场,我们都看到他往后院走,便以为他要回去歇下,可没想到第二场散了之后,我们回去后院,却是空荡荡的,他的东西都在,人却不见了。” 黄皓然接着道:“不错,那天晚上我们等了半夜没见他回去,便以为他莫不是去哪里花天酒地了,可没想到这一消失,便消失了四日,他从前除了出门采买日常所需,又或者逢年过节的偶尔出去赶赶集市,便没别的消遣了,我们想他去花天酒地了,也只是个说辞,因我们都觉得他不可能去。” “至于别的友人,这当真不知,他的性子是十分温良的,也令朋友喜欢,只不过,我们每日午间开门迎客,早上都要排演新曲子,白日里几班倒轮着唱演,根本没多少出去消遣的功夫,也没法子认识新的朋友。” 张焕在旁点头应是,傅玦道:“后院在何处?你们所有人住在一起?” 黄皓然指了指西边,“其实不算是后院,是隔了一条巷子的宅子,我们戏班大部分人都住在里头,只有几位角儿,住在旁边的宅子里。” 这时掌柜的上前道:“我们从前在湖州,是一起住在戏园子里的,可京城没有那般宽敞的地方,便只好买宅子,这戏楼后门出去,隔一条巷子有两座民宅,都是两进的宅子,乐师和龙套们住在一个大院,几位角儿住在另一侧,我们其他人则大都住在戏楼里,因巷子不远,我们都把那儿叫后院。” “那两栋宅子里留着一二下人,平日里大门不锁,大家都是随意出入的,只要不干活,无论是去练曲子还是出去玩乐,我们也不会管,别耽误正事就好。” 江默说过,玉娘也住在戏楼后面的宅子里,戚浔不由朝西边看了一眼。 “他消失四日,你们可曾找过他?” 掌柜道:“找过的,平日里师兄们带他去过的书局、酒肆、茶肆,还有几家卖乐器的铺子工坊,都去问过,大家都说没见过他。” 覃文州听得纳闷,“难道好端端的人会凭空消失了不成?” 傅玦又问:“他身上可有什么印记?又或者,曾经受过什么伤没有?” 三人对视一眼,张焕道:“印记,似乎没有吧,受伤倒是有过一回,大概三四年前,他摔断过一次腿,是左小腿折了,养了好些日子才好。” 傅玦看向戚浔,戚浔也秀眉紧蹙,若断过腿,骨头上多半有旧伤痕迹,可惜的是,眼下还没有找到死者的左腿。 问到此处,傅玦觉得所获有限,想到城西妙音楼还需查问,便不打算多言,正在他打算告辞之时,却忽然听到楼下的唱词一断,继而响起了嘈杂喝骂声。 掌柜的当先变了脸色,转身推开窗一看,道了一声“遭了”,转身道:“王爷,底下有人闹事,小人先下去看看。” 傅玦颔首,掌柜的拔腿就跑,张焕和黄皓然也去床边探看一番,随即皱了眉头。 “你会不会唱!你们这戏楼无人了吗?” “好好的唱词都能唱错,这样的戏子也敢登台?!滚!滚下去!让玉凝霜来唱——” 戚浔听得心底一突,忙也走到窗边往下看,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一脸戾气,似喝醉了酒,正将身边案几的茶点往戏台上砸,那女旦似被砸伤,此刻捂着额头退到了边角,那人却仍然不依不饶的。 虽不是玉娘,戚浔也看的心焦,这时掌柜下了楼,笑呵呵的上前去劝,那人却仍旧不满,还在叫嚣着“玉凝霜”的名字,戚浔一颗心突突的跳。 “什么事端?” 傅玦走到戚浔身边来,这时,一旁的张焕道:“这是我们戏班的闺门旦,唱的极好,名叫柳凝香,她刚才……的确是唱错了一句词,这位客人听得分明,便发了火。” 张焕也不敢指责这客人的不是,而底下掌柜越劝,那人越是来劲儿,戏台上的柳凝香下不来台,捂着脸哭起来,而这时,并未装扮的玉娘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款款而至,笑着给客人赔不是,那客人一见到她气顿时消了,抬手便将她肩膀揽住。 玉娘不仅不气,还要给客人敬茶,又不知说了两句什么,很快往后堂去,那客人被安抚住,重新坐下,掌柜的命人将柳凝香扶下去,戏台上空荡荡的。 见风波暂平,傅玦道:“我们走。” 一行人转身下楼,刚走到大堂,便听乐曲又响了起来,紧接着,一道婉转若莺啼的唱词响起,便见玉娘已扮上,身段袅娜的从后台飘然而出,玉凝霜果然登台了。 底下响起阵阵喝彩,戚浔看着全然变了模样的陆家姐姐,不自觉驻足,而台上的玉凝霜唱着唱着,竟也看见了远处的戚浔,她神容微讶,唱腔却分毫不乱。 戚浔自然想听她唱完整场,可傅玦几人已经走到门口,容不得她耽误,她又往台上深深看了一眼,步伐疾快的跟了上去。 上马车时,傅玦已经坐定,看出她有些不舍,便道:“改日你想听,可再来此处听。” 戚浔忙应是,待马车走动起来,傅玦便道:“康槐安消失的古怪,他除了戏班之人,在京城无亲无故,断不可能毫无交代离开这样久。” 戚浔也觉极有道理,马车从东市出发一路向西,待到了妙音楼,妙音楼今夜的几出戏皆已散场,众人进门,掌柜的也惶恐来迎。 心知是问马洋的,刚落座掌柜便道:“先前差爷来问的时候,底下人没有交代清楚,马洋不算无故走的,他是不满我们戏班给的工钱。先前想涨工钱,小人没有答应,他如今大抵是负气出走的,晚间知道官府来打探,小人派人往他早前租住的宅子去了一趟,那家房主说他两日之前退了宅子走人了。” 傅玦眉头拧紧,李廉忍不住道:“两日之前退了宅子?你确定?” 掌柜的一脸的汗,“是,确定的,他两日前早上退的宅子,马洋不是京城内人,家在城外的村子里,多半是回村了。” 两日之前便是初五,而凶手则是初五夜里抛尸,如果马洋退了宅子之后被谋害,白日分尸,下午到晚上抛尸,后半夜再抛第二次,并不是毫无可能。 傅玦便问:“他家住何处?” 掌柜道:“好像是,住在城外清水镇马家村的。” 傅玦站起身来,打量了一圈这戏楼,此刻戏台散场,客人走了大半,大堂里显得空落,掌柜的大气儿不敢喘,片刻之后,傅玦才带着人离开。 待出了戏楼,傅玦便道:“明日派个衙差往马家村走一趟,看看这个马洋是否真的回村子里了。” 李廉应是,傅玦便又看向东市的方向,“如今余下的尸块还未寻得,也不一定当真就是康槐安,明日起,既要继续找尸块,还要查问几处抛尸之地周围的百姓,这个康槐安,你们暂不必管了,本王会派人去查。” 覃文州和李廉皆是应是,覃文州道:“找尸块交给巡防营,去找人证还是衙门的人做的顺手,就是他跑的地点太多,又都是大晚上的,不一定能找到证据。” “便是大海捞针,也得捞一捞,可按本王早前推算的时辰重点查问。”傅玦看了一眼天色,“时辰不早了,尽快归家。” 众人各自上马告辞,傅玦便送戚浔归家,马车上,傅玦道:“康槐安在京城之中并无亲朋,可他此番却无故消失,有一种可能还不能排除——” 戚浔看傅玦,傅玦便道:“倘若凶手本就是戏楼之中的人,他靠着平日里看似如常的行迹蛊惑了康槐安,再将其秘密杀掉并抛尸,也不是没有可能。” 戚浔想到玉娘在戏楼,便无端觉得紧张,可偏偏死者有可能是康槐安,“的确有这般可能,王爷明日可要将戏楼的人叫来查问一番?” 傅玦道:“先查一查戏楼里众人的底细。”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都要查吗?那岂非十分费功夫?” 傅玦道:“眼下尸首还未找全,这点儿功夫不算什么,或许戏楼里本就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呢?他们如今内外口径一致,若做假证,我们也难以察觉。” 戚浔点点头,“王爷说的在理。” 她理智上明白应当如此,却又怕傅玦深究之下,令玉娘处境危险,傅玦如何查,手底下又有多少人去查,戏班从湖州来,他会否派人去湖州查,这些都令戚浔提心吊胆。 见她垂着眉眼恹恹的,傅玦道:“昨夜归家喝药了?” 戚浔忙道:“喝了姜汤。” 傅玦点头,“这案子不过是众多案子中的一个,你不必过于忧心,明日准你午时到衙门。” 戚浔心道她忧心的太多了,案子只是其中之一,可这些,对傅玦是万万不能透露分毫的。 马车到了家宅外,戚浔正要下马车,傅玦叮嘱道:“将门窗关好,夜里听见什么都莫要出门。” 凶手夜里抛尸,傅玦乃是念她安危,可想到昨夜江默来过,戚浔听得很是心虚,她忙道了谢快步进院子,傅玦在外听见她落闩的声响方才离去。 戚浔不敢午时到衙门,翌日一早,她先回了一趟大理寺,宋怀瑾几人两日为见她,虽然傅玦派人打过招呼,可他们还是颇为担忧。 宋怀瑾径直问:“这几日巡防营也到处搜找什么,还牵着猎犬,到底是什么案子?” 戚浔心道这般动静,再过两日,便什么都瞒不住了,便直言道:“一桩碎尸案,凶手抛尸,抛到了凤凰池会馆去,王爷担心破坏议和,因此格外看重。” 大家惊了一跳,宋怀瑾道:“难怪拱卫司的猎犬也借来了,这些猎犬可是拱卫司精心饲养,对气味儿十分敏锐,听说他们南下办差都会带着,此物对追踪逃犯追踪赃物,十分得用,有那沾了桐油的银子,埋到地底下去,也能被猎犬闻出来。” “追踪逃犯”四字令戚浔心弦一颤,想到江默必定担心玉娘,而江默也不知傅玦要查戏楼众人,戚浔总觉得心底不安,于是也不在大理寺多留,没多时便往刑部衙门去。 到了衙门外,只看到傅玦的马车和巡防营的马儿都在,她忙往衙门里头去,没走几步,撞上了从后院出来的江默。 院子里空无一人,江默脚下一顿,停在了夹道之中,他在等戚浔过去,整个刑部前院,没有比那处夹道更隐秘的所在了。 戚浔心跳快了几分,连忙往江默那处去,走到江默跟前,不等他开口便低声道:“死者极有可能是长福戏楼的康槐安,王爷会查戏楼之人的底细,这几日兄长千万莫要去见姐姐。” 她说完,越过江默便走,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昨夜她前思后想,只觉玉娘掩藏身份至今,当不易被查出是当年陆家后人,可如果被查出她和江默关系匪浅,那便如同被查到自己和江默关系亲厚一样,会招致无法估量的怀疑。 死者若是康槐安,也一定和陆家姐姐无关,傅玦再如何查,等这件案子破了,一切便会回归平风浪静。 刚走出夹道,戚浔便看到傅玦站在廊檐下,他正在和李廉说话,看到她来,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不移,很快,他发现了戚浔的异样。 待戚浔走到跟前,傅玦便道:“你面色不好看,可是哪里不适?” 戚浔行礼,又摇头,“卑职刚去了大理寺衙门,大抵绕了半圈走累了。” 傅玦颔首,又继续吩咐李廉,“凶手抛尸不可能身无长物,戚仵作的箱笼记得吗?至少也得是那般大的箱子,当然,凶手可能挑着竹筐,又或者背着什么,总之,是容易给人留下印象的,因此尽量问的细致些。” “除了昨日说的,还有一种可能,凶手在巡防营巡逻之后出发,而后再中间某处藏匿,算准他们巡逻的时辰,等他们返回之后,再行抛尸,如此,时辰就要比本王昨日说的更晚,你们查问之时,着重在这几个时段查,尤其更夫、夜香妇,以及早出晚归之人更要查问。” 李廉应是,奉命而走,这时,林巍和楚骞从外头进来,林巍边走边回头看,又与李廉点头招呼,待走到傅玦跟前,傅玦便问道:“如何?可有消息了?” 戚浔顿时提起了心神,林巍道:“长福戏楼果然有些奇怪,底下伙计们的嘴巴十分牢,我们派了人去打探,竟然什么都没问出来,尤其问和几位角儿,还有乐师们的事时,伙计们好似得了吩咐似的,简直是守口如瓶。” 傅玦蹙眉,“一个戏楼,如此便太过古怪了。”微微一顿,他吩咐戚浔:“进去将城防图拿出来,若凶手在长福戏楼,似乎来得及——” 戚浔知道他要看长福戏楼在京城中的方位,立刻转身往偏堂去,等的片刻功夫,林巍道:“王爷,江校尉这会儿要去搜洛神湖方向,可如果凶手在重复的地点抛尸呢?” 傅玦挑眉:“他还没走?” 林巍点头,“是啊,在门口碰上,他上马正要走,属下便问了一句,听他说王爷吩咐的,往城南和洛神湖的方向搜,如今城中也就这两个方向没搜过了,不过……属下想着,此人如果住在东市和西市那附近,甚至住在城北,那或许还会在原来的方向上抛尸。” 傅玦抿唇未语,这时,戚浔拿着城防图从偏堂走了出来。 待走近了,戚浔看着图纸道:“王爷,倘若凶手在长福戏楼,也不是不可能,他夜半回来之时,正好与城东巡逻完返回的巡防营碰上,可如果他算好了时辰,则能专门避开,而后悄无声息的回到东市,再一路往北去凤凰池。” 傅玦静静的看着戚浔,“对,刚好能碰上……” 六么令06 六么令06 “之所以令巡防营往洛神湖和城南, 是因这两日巡防营和衙门在城北搜查多回,凶手多半已洞悉, 而尸体不好保存, 若我是他,必定会选择其他地方抛尸。” 傅玦看着城防图,指了指洛神湖的方向, “这边人多眼杂, 巡防营巡逻也较为松散,再加上城南, 还有大半京城未在我们搜查范围之内, 凶手不可能傻等着。” 此时已是艳阳高照, 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暑意, 廊檐下的阴凉也有些站不住, 这样的天气, 除非凶手家中也备有冰窖,否则尸体早已腐坏的不成样子,再加上血污, 必定恶臭难闻, 即便凶手能忍受, 可味儿会散出去, 极容易暴露。 傅玦看着长福戏楼的位置, “从长福戏楼出发,先往西边的菜市, 再一路往勤政坊, 复又返回东市, 一路往凤凰池,的确可行, 不过掌柜的说,所有人都住在一起,这似乎无法满足分尸的条件……” 林巍道:“如果,是整个戏楼的人一起害了康槐安呢?” 戚浔惊了一跳,“一起害了康槐安?然后所有人统一口径?” 林巍颔首,戚浔却觉不太可能,“戏楼从上至下近百人,要做到完全的统一口径太难了,至多,是与康槐安最为相熟的几人联手,可他们又有什么动机呢?” 林巍摇头,“查问不出,我们的探子花钱都买不到消息,戏楼里负责采买的洒扫的都口风极严,很是古怪。” 傅玦神色严肃,“等确定了死者身份便径直去戏楼搜查,若当真案发在戏楼,不可能毫无踪迹。” 戚浔只盼此案与戏楼无关,这时傅玦道:“往湖州送个消息,让他们查一查这个戏班在湖州时的情形,他们今年年初入京,半年不到戏班里便有人无故失踪,不排除他们戏班在湖州生过古怪才入京的可能。” 林巍应是,戚浔拢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紧了。 停尸之处即便放着不少冰盆,前日发现的尸块依旧腐败极快,午间刑部小吏换冰盆之时,便叫了戚浔去看,戚浔一进屋子,先闻到一股子尸臭之味,很快发现尸块上生了蛆虫,她有些无奈,稍作清理之后,干脆将尸块放进冰盆里。 就在这时,她忽而看见长案之上竟还有一只蚂蚁,想来是从那水沟之中带回来的,他们如此小心,仍止不住这些虫蚁,可想而知,凶手藏尸之地会是哪般场面。 等到日头西斜,李廉当先归来,他朝傅玦禀告道:“属下们今日先走访了城西发现的三处抛尸点,走访了近百人,其中包括周围的小贩和民宅的百姓,以及三位更夫和两位夜香妇——” “菜市的小贩们说,他们当日照常摆摊,因那竹筐本就是弃用的,也无人去翻动,因此没有人发现竹筐之下藏了尸块,并且那里卖鱼卖家禽的多,臭味儿本就有,虽然离得近的两处摊贩闻到了古怪气味,却也没放在心上。” “端午下午,因要过节,他们收摊收的早,离开之时,并未发现什么带着箱笼包袱的人经过,后来属下们去了勤政坊以南,找到了那里的更夫,这个更夫,提到了一处古怪之地。” “勤政坊多为达官显贵,白日里尚能看见经过的贩夫走卒,可到了晚间,尤其到了二更之后,坊间极少有外面的人来往,可端午那天晚上,这个更夫打更之时,却看到勤政坊南边的梧桐巷经过了一个挎着箱子的人,那人是个高瘦男子,穿一袭黑袍,当时步履匆匆,更夫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急着请的大夫。” 李廉喘了口气,“可我们问了附近七八户人家,端午那天晚上,没有人请大夫入府,且附近人家当夜也没有晚归的,而勤政坊再往北走,便是诸衙门所在,由此可见,此人极有可能是外来者,且入勤政坊必有目的。” 傅玦道:“当时是什么时辰?” “亥时正到亥时初刻之间,因当时更夫刚报过二更天,那梧桐巷距离抛尸之地只有两条街,如果更夫看到的人正是凶手的话,当时,他应该是要往抛尸之地去,走的全都是小巷,且按时辰来算,也与王爷推算的时辰相符。” 傅玦凤眸微沉,“长宁坊呢?长宁坊可有人看见?” 李廉叹了口气,“没有,两位夜香妇,是大清早的去收夜香的,当时凶手早已离开,因此也毫无所获。” “身形高瘦,男子,挎着箱子,的确符合凶手的特征。”傅玦当机立断,“立刻去查城东,他前半夜去了城西,去城东便是后半夜,着黑衣在夜里不显眼,全走的是小巷子,一定是十分熟悉路径的——” 傅玦看了眼戚浔,“戚仵作推测此人懂些医理,甚至知道仵作验尸的习惯,那此人极有可能是大夫,药铺掌柜小厮之类的身份,且时而出诊或送药,你们调查的时候,可往这几个方向查问——” 李廉连忙应下,没多时便往城东去。 既发现了疑似之人,众人心底都轻松了一截,只是死者身份尚未确定,即便对长福戏楼有所怀疑,也无法大张旗鼓的去搜查,傅玦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如果今夜再找不到,尸骨可会腐坏骨化?” 戚浔点头,“死者到处抛尸,多遇野猫野狗和虫蚁蚕食,且他碎尸过,尸块块头不大,若是扔到荷塘淤泥之地,几日后,根本难以分拣。” 凑不全死者躯体,便会缺失许多至关重要的线索,傅玦目光又落在城防图上,“凶手不辞辛苦,穿越京城东西南北抛尸,既是想让尸体面目全非,也不全是如此,他已碎尸烹尸,若想彻底毁尸灭迹,还不如用别的法子……” “抛尸,无惧百姓和衙门发现,说明他心底多有狂悖,又或者,十分享受这般引起大家恐慌之感,而他对死者这般残忍,不但令其死无全尸,还将其尸骨到处抛洒,任由野狗啃食,当是对其恨之入骨。” 傅玦再如何描画凶手的心思,也觉难有定论,若戚浔所言,这世上有些人,不能以常理推断,这时戚浔道:“此人如此残忍无道,或许不仅憎恶死者,也颇为憎恨这世道,他或许经过某些磨难,心底戾郁难消,死者变成了发泄的口子。” 林巍听着他二人之言,忍不住道:“这人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若死者真是康槐安,一个小小的无不良嗜好乐师,又碍着他什么了呢?” 傅玦这时道:“你说得对,他一定有某种动机,觉得死者碍到他什么了,他行径虽是疯狂,却并非毫无章法,若只是单纯发疯泄愤,城中有更弱势更无依无靠者,不论是康槐安还是马洋,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傅玦沉声道:“还是要尽快确定死者身份,从死者的方向查。” 日头西垂,天边晚霞似火,眼看着暮色将至,巡防营却还未有消息传来,戚浔留在刑部待命,也觉颇为煎熬,直等到天黑时分,江默带着两个包裹回来了。 跑了一日,江默满头大汗,颇有些狼狈,两个包裹皆用了毡毯,见到傅玦便道:“王爷,在柳儿巷附近,找到了死者的腿骨——” 毡毯打开,里头是几截皮肉模糊的尸骨,江默忍着不适道:“是在柳儿巷附近的水沟里找到的,拱卫司的猎犬帮了大忙,找到的时候,尸骨被啃过,再加上腐烂,已经生了虫,卑职做过清理,只是已不能看了。” 骨头被砍成几截,骨头断面极为粗糙,其上皮肉也被烹煮过,然而此刻被啃食大半,外加上腐烂,只剩下一层青白腐肉连在上面。 江默嘴唇发白,面颊上却被晒得通红,两个跟回来的属下,更是看也不敢看这尸骨,足见今日这差事让大家吃了不少苦头。 林巍也有些叹然,“江校尉,你们辛苦了,还没用过晚膳吧?” 林巍好死不死问到晚膳,江默紧紧抿着唇,那两个属下却忍不住跑出屋子干呕起来,林巍悻悻干笑,“这……想必你们是吃不下了……” 傅玦道:“其他人还在城南?” 江默点头,“是。” 傅玦肃然道:“你们辛苦,不过今夜不能让你们休息了,给你们一个时辰修整,之后带着拱卫司的猎犬往城南走,务必找到死者的头颅和躯干。” 江默应是,“王爷放心,这些差事不算什么。” 傅玦道:“去休息吧。” 江默点点头,拱手行礼之时视线一错,下意识的往戚浔身上看了一眼,戚浔正戴上面巾护手,在箱笼里面挑选刀具。 他飞速的转身退出去,却是没发现傅玦已经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傅玦若有所思的看向戚浔,发觉戚浔挑了一把锋利的好似匕首一般的刀子,她站起身来看着那几节骨头,“是小腿胫骨,应该是左腿上的,卑职打算将腐肉全部剔掉,当做骨头来验,王爷觉得如何?” 傅玦颔首,“准了。” 戚浔便开始剔骨,刀刃在骨头和腐肉上上下划拉的声音沉闷又尖锐,林巍站了片刻便有些忍不住,强压着不适感走了出去,傅玦站在一旁,静静地没动。 几节骨头剔完,便是完整的人腿骨,戚浔这时在骨面上发现了几丝细微的印痕,很快,她直起身子来,“王爷,几乎可以确定死者是康槐安了,他的小腿胫骨骨折过,虽已痊愈,却留下了痕纹,这样的伤势不算重,修养两三月便可,与康槐安的伤势相符合,除非还有别的十六七岁会奚琴的乐师,也曾骨折又失踪了。” 李廉虽然没有找遍京城所有需要奚琴演奏的馆子,可光这些条件已经足够,傅玦很快道:“去召一只猎犬直接去长福戏楼,我们马上出发——” 他一声令下,林巍立刻去吩咐,没多时,召猎犬的人便出发了,傅玦又派人通知覃文州和李廉,没多时,傅玦带上戚浔和其他差吏,一起出了衙门大门。 上了马车,戚浔心底沉甸甸的,只盼此案与玉娘无关,傅玦见她心事重重,便道:“你是在担心那个戏伶?” 戚浔微讶,抿唇道:“王爷怎知?” “你帮过她,自然希望她与此案无关。” 戚浔喉头苦涩一片,“卑职的确这样想。” 傅玦没多言,马车走过衙门长街上了主道,直奔东市,待马车停在长福戏楼之前时,恰是戏楼第二场晚戏散场之时。 最后一批客人正三三两两的朝外走,忽然看到许多公差催马而至,自然是吓了一跳,门口的伙计见状也忙去找掌柜,不多时,掌柜的从里头迎了出来。 一看还是傅玦,掌柜惶恐道:“不知王爷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傅玦大步进门,待剩下几个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道:“将你们戏楼的人都叫来大堂等候,失踪的康槐安基本断定已经遇害,此番要从你们戏楼查起。” 掌柜的面色大变,“什么?当真是淮安遇害?” 他惊愕之后,面上浮出几分悲痛来,一边指挥下人去喊其他人,一边急的直拍手,“这是怎么回事呢,难怪几日未归,却是被谋害了吗?” 几个伙计腿脚利落,不多时,后堂之中还未完全卸下装扮的七八人便走了出来,又有前日见过的张焕和黄皓然,他们听闻康槐安遇害了,都万分惊诧,可前来查案的是临江王,也无人敢问,视线转来转去,都看向了跟着傅玦的戚浔。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已经在后宅准备歇下的众人也被叫了过来,一时间大堂内拥挤不堪,三五十人聚在一起,纷纷面露焦急之色。 戚浔一转眼看到了和柳凝香站在一起的玉娘,玉娘也看到了她,眼底既有疑惑,又有些心惊胆战,戚浔只好示以安抚。 大部分人都来齐了,又等了片刻,拱卫司差吏牵着一只猎犬赶到了戏楼,骤然出现这般多人,猎犬狂吠了两声,吓得戏楼内众人面白心慌,那差吏赶忙安抚,这才让猎犬安稳下来。 傅玦这时便道:“康槐安失踪五日,今日衙门寻到关键线索,此番案子的死者极有可能是他,与他相识之人皆有嫌疑,眼下要先搜查你们的屋宅,但凡问心无愧,你们便不必惊慌,也不会损毁你们的私物。” 傅玦让几个衙差留下看管他们,自己带着掌柜和其他人往后面去,出大堂后门,便是几间厢房,给戏伶们更衣装扮,再往后便是戏楼后院,有戏楼厨房和几处下人居所,傅玦令猎犬依次走了一遍,其他人也跟着细致查看,却并无发现。 于是一行人出去后巷,往那两处宅子走去,当先入西边乐师们所居之处,一进院子,便看到一处小型空地,乃是排戏所用,再往里,便是数处厢房,傅玦让掌柜将各处打开,要么是存放戏服兵器之地,要么便是乐师们的住所。 这些地方平日里不露于外人,若有与案子有关之地,也必在此处,可猎犬一路跑下来,却毫无反应,戚浔心思细致,一路看下来,也不过是寻常居所,待入东面的宅子,便见宅中雅致的多,可几处房舍走下来,也皆是戏伶们日常起居之地。 傅玦复又返回康槐安所居之处。 掌柜的指着眼前的厢房道:“宅子里都是二三人同住一处的,与槐安同住的,便是皓然和张焕,刚好这屋子隔断出来有三间,他们一人一间,平日里也多有照应。” 都是乐师,三间屋子便也大同小异,无戏伶们那般雅致锦绣,倒有些像书生的居所,除了几样琴笛乐器之外,便是文房四宝和许多书册,又有许多乐谱。 傅玦在康槐安的小屋里看,掌柜的道:“他这几日没回来,这屋子也未动分毫,他走的时候也没带什么,东西都是原分原样的……” “他当日离开之时,穿何衣?可带了银钱?” 掌柜的不知这般细致,便叫来黄皓然和张焕,二人进来时面白如纸,显然被康槐安遇害的消息吓住,张焕翻了翻康槐安的抽屉和床榻,便道:“钱袋当是带了的,他身上银钱不算多,出门带个一二两银子就足够了,离开那日,我记得穿着一件靛蓝棉衫,是十分常见的款制,也不如何惹眼,他平日也是这般穿着。” 傅玦翻看康槐安的柜阁,见其中有两件成色较新的长衫还挂着未动,便明白,他穿常见的衣物,银钱带的不多,多不是去赴郑重之约,也非去采买金贵之物,看起来,不过是一次寻常至极的出行,甚至可能是出门散步。 如此,却如何被凶手盯上呢? 戚浔在看康槐安的书案,这屋子狭小,书案也不大,其上文房四宝皆是寻常,却有一本未写完的曲谱,黄皓然见她看过去,便道:“这是我们近日要演的新戏文,淮安正在为戏文打谱,还未完工——” “什么戏文?” “《谪仙令》,是凝香和梦海唱演的,她们已记了词,如今就等槐安的曲,可没想到,真的是槐安吗,会不会认错了呢,能让我们见见他吗……” 黄皓然似乎还有些不能置信,说着说着,眼眶先红了,张焕也忍不住直叹气,又直直望着傅玦,可眼下遗体尚未找全,难道让他们看那些碎尸吗? 傅玦道:“现在还不好让你们认尸,且不是他的可能性极小,且他失踪至今未归,本就颇为古怪,只凭失踪这一件事,你们也早该报官了。” 黄皓然道:“我们是要报官的,可没想到还没去衙门,衙门先来探问了。” 林巍在旁道:“衙门会当做命案查,若查到后面找到了他的下落,人若还活着,那倒是一桩好事。” 黄皓然听到此处,哽咽道:“其实衙门来查问的时候,我们也知道可能凶多吉少了,槐安性子乖觉,我们日常都拿他当弟弟看待,他也断不可能这么久不回来。” 张焕也眼尾微湿,傅玦打量他二人,想看看这兄弟情深是真是假,却未从二人面上看出破绽。 这三间屋子相连,屋内的家具器物也相差无几,康槐安柜中衣衫整齐叠放,床榻上也是整整齐齐,傅玦目光扫过去时,看到他床头挂着个靛青棉布锦囊,连锦囊上也毫无纹饰,足见其人性情纯直,傅玦难以想象谁会害他。 居所搜查无果,傅玦带着众人重新回到前堂,众人聚站一处,傅玦刚进门,便看到个黄裙小姑娘红着眼睛低泣,见他们回来,小姑娘连忙将眼泪抹去。 傅玦在主位落座,“五月初三到端午当天晚上,你们歇在何处?都可有人证?” 众人面面相觑一瞬,掌柜的道:“我们晚上都住在一起的,彼此都有人证。” 傅玦目光一扫,看向那低泣的黄裙小姑娘,“你叫什么?” 小姑娘顿时慌了,一把抓住身旁玉娘的手,玉娘大着胆子道:“回禀王爷,她叫春杏,是照顾民女的丫鬟,她……她与槐安一起长大,颇为亲厚,知道他可能遇害了,便十分担心。” 堂内众人皆是神色悲戚,玉娘说到最后一句,也哽咽起来,姑娘们见状纷纷红了眼,傅玦目光清冽,不怒自威,玉娘说完,也握住春杏的手低了头。 傅玦看向掌柜,“康槐安不曾与人结仇的话,那你们戏楼可曾与人生过仇怨?” 掌柜的一听,眼瞳瞪大,“王爷不问小人还未想到,是了,淮安若真是被仇人所害,那或许……或许是被与我们打擂台的几家戏楼害的!” 傅玦和戚浔面色一凝,掌柜的接着道:“我们年初入京,后来很快盘下戏楼,唱了几场之后,便颇得了些声望,尤其我们的凝霜和凝香两姐妹,唱的极好,戏楼并不愁生意,可没过两月,我们戏楼便接连生了几件怪事,后来一细查得知,乃是有几家同行忌惮我们,故意找茬闹事,包括淮阳侯府那次,也多得是人煽风点火。” 傅玦还不知晓此内情,“生过什么怪事?” “第一件,便是淮阳侯那件事,淮阳侯起先虽来得多,也送了礼,可并未表露什么,外间却先传起来,说淮阳侯要让凝霜做小,这才引得淮阳侯夫人上门大闹。” 掌柜的深吸口气,“第二件,是有人来找凝香,也不说自己到底是哪个戏楼的,只说要花大价钱让她去别处唱戏,凝香自然拒了,可没过两日,凝香收到了一只死老鼠做礼物……” 六么令07 六么令07 “每日来的客人不少, 有些客人花大价钱想让我们的戏伶给他们单独唱一段,或者陪着喝杯酒, 自然大张旗鼓, 有些客人只是随便表个心意,便将礼给我们伙计,点名送给谁, 那死老鼠便是装在一个檀木盒子里送给凝香的……” 掌柜的看了一眼柳凝香的方向, 长叹了口气,“那人模样寻常, 生的十分普通, 每次坐在后排, 一共来了四五次, 也不知道是哪个戏楼的, 和凝香聊了一次被我知道, 自然将人赶走了,没两天,死老鼠便送来了, 除了他, 我真不知还有谁。” 傅玦问道:“到最后都不知此人身份?死老鼠是谁交给你们伙计的?” “不知身份, 送死老鼠的是另个生面孔, 可我觉得, 一定就是先前那个指使的。”掌柜的无奈道:“知道京城这地儿到处都是贵人,我们既然查不出, 便也只能让凝香修养几日, 让凝霜唱, 可没过几日,又有人送了毒点心来——” “毒点心?” “不错, 有几个常来的大人,很喜欢给凝霜、凝香两个送点心,那次有人送来点心,还说是先前那位大人送的,我们便接了,凝霜和凝香是不喜吃这些的,便送给了乐师们和武师父们,其中一人吃了一块便不对了,呕吐不止,差点死了,幸好请大夫请的及时,这才将人救回来。” 傅玦蹙眉问:“你们不报官?” 掌柜的忙道:“这次事端,我们是报官了的,就在三月中,衙门的人当时来帮忙查过,还去那位大人府上问过,可大人说根本没有叫人送点心,去问了点心铺子,他们只卖点心,也不记人的,便未查出什么,一定还是前面那人,见我们这边红火,又挖不走我们的戏伶,于是直接下毒,想毒死她们。” 其他人显然知道此事,闻言都露出心有余悸之感,掌柜的抚了抚心口,“这事太过吓人,那之后,我们便不会再吃送的食物了,也交代了底下人多写戒心,免得再给人钻空子,下毒的法子都用上了,万一一次不成再有下次呢?” 傅玦这才明白为何戏楼从上到下口风极紧,原来是从前生过事端,同行相争不算稀奇,可若只是同行相争,会用这样惨烈的法子谋害死者吗? 傅玦正沉思着,覃文州到了戏楼,待他落座,傅玦便问起了三月长福戏楼的点心投毒案,覃文州忙道:“这案子下官有点印象,此前没查到长福戏楼,得知和长福戏楼有关后,下官问了问,是有人冒充御史中丞蔺知行来送的点心,衙门的人去查问之后,蔺知行说他根本没送过,后来戏楼的人说是同行所为,可我们没有证据,最终没个结果。” 他看了看堂中众人,“怎么?此番的案子,难道是别的戏楼所为?” 傅玦道:“无法确定,不过也是个方向。” 他看向掌柜,“你可有怀疑的戏楼?” 掌柜的涩然道:“还真没有,我们戏楼里多南戏,京城之中的南戏馆子不少。” “对方来挖墙脚之时,给的价格如何?” 掌柜的忙道:“比我们这里的高,不过凝霜是在我们戏园长大的,大家互有情谊,她是打算,即便以后隐退,也会留在戏园教徒弟,是不可能因为高那么点儿银钱便去别的戏楼。” 掌柜说这话之时,语气带着几分落寞,似乎有何隐情。 傅玦道:“她年纪轻,如何想到了隐退?” 掌柜的咧出个苦笑来,“她有腰伤,是旧伤了,好些需要身法的戏,如今都唱不下去,其实入京之前,她就想过留在湖州,可到底大家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一走她便无亲无故的,所以还是一起进京了。” “再加上入京之后有些不适应,还被那老鼠和毒点心的事吓到,因此越发不好,她前几日才与我说过,说至多再唱一年便不唱了,到时候收两个徒弟带着,给戏班子教两个台柱子出来,我虽觉得可惜,也没法子。” 傅玦没想到这掌柜的竟如此通情达理,一番问询下来,亦觉众人面上的悲痛不似作假,他目光扫过众人,只见除了伙计下人之外,戏伶们男男女女站在一起,年轻一辈各个身段挺拔模样清隽,很是赏心悦目。 他忽然问:“你们大部分人从小一起长大,可曾定过姻缘?” 掌柜的听到此处目光微变,“王爷有所不知,我们戏班子里,样样都可通融,唯独不能生私情,尤其戏伶们,唱得好戏班便供着养着,绝不能因私废公,若有谁与谁生了私情,必有一方要被赶出去。” 傅玦略作沉吟,“如果是同行所为,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你们的旦角儿生角儿,不该是康槐安一个乐师。” 掌柜的道:“的确不应该,不过槐安多有才学,在湖州时,拜入当地一位老先生门下,年纪轻轻便能写曲子,这是极难得的,我们初入京城,便能有立足之地,便是因为我们戏班子里从戏本曲谱到唱都是自己的班底,根本无需临时找人帮忙,戏楼刚有些名声时,便有许多人来打探,从乐师到戏伶都有人探问。” 傅玦这时又问:“你们戏楼从湖州离开,只是为了入京闯荡?” 掌柜的叹了口气,“我们戏班子在湖州唱了多年,前后经历了两代,湖州地方小,且到处都是大小戏班,湖州本地人习以为常,年轻些的都不爱听戏了,每年都有好几个戏班子倒台,我们也是没办法了,趁着班底尚在,干脆来京城立业。” “如今这些人,都是你们教出来的?他们北上千里,便无不舍?” 掌柜的道:“大部分都是我们教的,且许多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自然是跟着戏班走,我们入京之时,一部分家在湖州的不愿跟着,便留在湖州找别的戏班子讨生活,一部分有志向的,便一起来了。” 他语声一哽道:“槐安入我们戏园子的时候才四五岁,这么多年戏园子就是他的家,谁也想不到我们刚在京城站稳脚跟,他会被谋害,大人,为何不让我们认尸呢?如果当真是他,我们也好让他入土为安。” 傅玦道:“他被谋害多日,尸首颇有损毁,该让你们认尸的时候,会让你们认的。” 一听此话,众人神色更为悲痛,那叫春杏的躲在玉娘身后低泣,似乎是众人之中最为悲伤的,傅玦招手叫来林巍吩咐两句,林巍便道:“接下来要将你们分开,问问康槐安的生平和平日里的习性,你们不必紧张,知道什么说什么便是。” 众人自然配合,于是衙差们用戏楼里的雅间做审问之地,将众人分别带走问询,傅玦和覃文州留在大堂,覃文州低声道:“王爷怎么看?” 傅玦道:“先找出那个送死老鼠和毒点心的人,送毒点心,便是想谋害人命,也实在用心险恶,找人给那个来了多次的看客画一幅画像。” 傅玦看向戚浔,“你们大理寺有个叫谢……” “谢南柯。”戚浔道:“他作画极好。” 傅玦便叫来一侍从吩咐,“去大理寺看看,谢南柯在便让他来,不在的话留个信儿让他明日去刑部衙门。” 侍从应声而去,没多时,林巍从雅间内走了出来,又对傅玦低声道:“王爷,问过了,这个春杏和康槐安是一起被买入戏园的,二人从小长大,如同亲兄妹一般,因此知道康槐安遇害,她格外悲痛,她说康槐安不是那等好玩闹之人,几日才出门一趟,近来最费神的便是给《谪仙令》打曲谱,因此实在想不通会被谁谋害。” “她还说初三那天晚上,康槐安演完了第一场,回后院是想继续谱曲的,不知怎么又出门了,也没瞧见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傅玦沉思一瞬,“去让所有人问问最近两个月内,康槐安都去过哪些地方,若是能记得准确的时日便最好不过。” 林巍领命而去,覃文州道:“王爷怀疑和康槐安近来的交际有关?” 傅玦道:“他所熟悉之人都在戏楼内,除非凶手是无目标冲动杀人,否则凶手此前一定和他有牵连。” 戚浔站在傅玦身边若有所思,“如果与此前的毒点心和死老鼠有关,那康槐安被谋害也是有可能的,因毒点心便已经是要杀人了,只不过凶手手段残忍,若只是想毁了戏班谱曲之人,似乎过于疯狂。” 傅玦摩挲着指节,“先将人找出来。” 半个时辰后,谢南柯催马赶到了戏楼之外,进门行礼后,才得知傅玦是要他作画,傅玦又叫来掌柜,掌柜叫来三四个伙计描述那人模样,又奉上笔墨,谢南柯便在雅间的长案上开始作画。 戚浔站在一旁看着,谢南柯朝外看了一眼问道:“有进展了?此人便是嫌犯?” 戚浔点头,“不一定是凶手,眼下是和戏楼有仇怨。” 言毕戚浔疑惑道:“怎么这个点儿你还在衙门?不是早该下值了?莫不是衙门那边也有新案子?” 谢南柯摇头:“不是,今日拱卫司指挥使去衙门了,天黑之后去的,大人没有走,我们便也没走,刚才正要下值,王爷派的人到了。” 戚浔有些意外,“拱卫司的人去做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去送回一份什么卷宗,然后孙指挥使和大人聊了聊最近南下办的案子,还有之前盐务上那宗案子,如今还查些章程,尚未定案。”谢南柯朝堂中瞟一眼,“孙指挥使和大人还说到了刑部这案子呢。” 戚浔便有些紧张,孙律去还什么卷宗,她再知道不过了,也不知孙律是否查到什么。 谢南柯这幅画要画良久,期间,林巍从戏楼众人口中,问出了康槐安十多处行踪,拿给傅玦后到:“看起来都是十分寻常的去处,书局,集市,几家卖乐器和琴弦的铺子,还生过一次病,就在街角的药铺买过药,他出门的时候不多,只有几次是大家不知去处的,可他们都说不管去哪,康槐安花不到半日功夫,是个不会去寻乐的。” “其余四五次,是他们三五人一齐去的,也是诸如集市、书局、茶楼酒肆之地,还去过一次柳儿巷,不过也没做什么,喝了一会儿酒便回来了,从这上面看的话,的确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傅玦看的仔细,“有时候线索可能就藏在这些寻常之处。” 眼看着到二更天,谢南柯的画像才画完,让几个伙计辨认,都说画的十分像,傅玦看过之后,令人将画像收起,“明日让李廉带着人跑一趟,今夜他还在城东,巡防营也还在搜查,本王回刑部等着,覃大人可回府歇下了。” 这便是要下值了,傅玦又吩咐戏楼众人今日不得离京,随后带着大家出了戏楼,与覃文州分别后,傅玦便对戚浔道:“你也不必回刑部了,先送你回去。” 戚浔一听忙道:“此处距离安宁坊不算太远,卑职自己回去便好,王爷不必绕一圈。” 此时已是二更天,傅玦如何能放心,这时一旁的谢南柯道:“不然卑职送戚浔回去?免得耽误王爷功夫。” 谢南柯心想戚浔是大理寺自己人,他总不能让戚浔耽误傅玦的时辰,戚浔显然对此也十分赞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傅玦看看戚浔,再看看谢南柯,二人虽然都是十分坦荡的神色,可他就是觉得此行不妥,傅玦道:“近来城中不安生,还是本王送罢,免得出了事端,没法向你们宋少卿交代。” 谢南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体格,心道难道自己看起来那般不值得信任? 这片刻功夫,傅玦上了马车,林巍指了指车门,“戚仵作,快,咱们早走早回!” 戚浔只好与谢南柯告辞爬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而动,戚浔掀开帘络,看着谢南柯也催马离去,一回头,却见傅玦幽幽的望着自己,她一愣,“怎地了王爷?” 傅玦淡淡的道:“今夜巡防营彻夜搜城,或许会有发现,明晨早些来衙门。” 戚浔自然应下,傅玦这时又问:“你觉得江校尉如何?” 戚浔暗吸一口凉气,不动声色道:“王爷不是觉得江校尉十分得用?卑职与他只有几次照面,对他倒没什么看法,要比看人,自然是王爷眼利。” 傅玦淡哂,“不错,答话之人有没有说谎,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戚浔只觉一阵头皮发麻,“谁也不敢哄骗王爷。” 傅玦没接话,很快靠着车璧闭眸养神,戚浔见状轻轻松了口气。 到了安宁坊,戚浔下马车时傅玦才睁了睁眼,告辞后,戚浔进院回屋,品了品傅玦那话的意思,只怀疑傅玦莫非看上了江默,想将他调来刑部…… 这个念头吓了她一跳,临睡时还有些惴惴不安。 翌日清晨,戚浔早早至刑部衙门应卯,到了衙门,却见内外都静悄悄的,唯独傅玦的马车还停在衙门之外,她惊讶的以为傅玦来的比她更早,连忙往衙门里去,刚进院门,便看见林巍打着哈欠朝外走,看到戚浔便道:“戚仵作来的这样早?” 戚浔惭愧,“不敢不敢,你们更早,王爷呢?” 林巍指了指后面偏堂,“等着你呢——” 戚浔忙不迭往偏堂去,走到门口,见门半掩着,便立刻推门而入,一进门,她才觉出不对,屋内多了一张矮榻,傅玦靠在上头,闭着眼眸呼吸深长,他人高马大,矮榻不够长,榻尾便放了一张敞椅让他放脚。 她进门的动静不小,那双闭着的眼眸陡然睁开,身子亦弓弦一般绷起,似乎下一刻便要坐起来。 他面上尚有困乏,那双凤眼却极其锐利,看的戚浔心头突的一跳,可很快,他锐利的眸色缓和下来,微抬的背脊亦重新仰靠下去,抬手捏眉心。 戚浔反应过来,“王爷昨夜未曾归府?” “夜半李廉归来,天亮时分巡防营回来复命,没工夫回王府了。” 傅玦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嗓音低哑,狭小的矮榻衬出他修长挺拔的身量,仰靠的姿态令他俊逸的下颌扬起,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和突出的喉结。 傅玦分明衣衫齐整,戚浔却不敢多看,也不敢靠近,惊扰了别人睡觉,可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傅玦很快清神,他利落起身朝门口来,“巡防营找到了一些东西,你跟我来——” 寒意渗人的停尸之地,新放着两包污物,其中一包放着几块长骨,另一包则是一团腐臭刺鼻的暗色污物,戚浔很快戴上护手查看。 “没想到巡防营真的找到了!” 她瓮声瓮气的,语气却带着雀跃,傅玦在旁凉声道:“巡防营多有辛劳,不过功不可没的是拱卫司的猎犬,这两包都是在城南找到,一处在长平坊,一处在永康坊。” 戚浔眼皮一跳,张伯的糕点铺子就在永康坊。 将脑海中杂念挥去,戚浔很快专注的查验起来,没多时,她便沉声开口,“是人的骨肉,这一包里面是胸骨和部分脊椎,凶手的手法还是十分粗糙,不过能将肋骨分的分明,另外一包,是人的脏腑,腐烂太过,已难分辨,凶手不擅长处理人的内脏,应当是碎尸砍骨头之时,将内脏囫囵装在了一起。” 戚浔面色严峻,“内脏已经没有查验的意义了,眼下只能从胸骨之上下手,只是凶手碎尸之时也有可能留下刀痕,因此仍然无法断定死者的死因,这几处肋骨上的刀痕若是生前所留,多半都会伤到脾脏和肾脏,死者最轻也会失血过多而死。” 她将断骨分离,再做清理,与先前找到的骨肉拼凑好,“如今缺少死者的左足,部分右腿胫骨和腓骨,以及死者的另一半耻骨髋骨,肋骨和椎骨也不全,还缺了右掌,不过他抛尸之地众多,总有被我们遗漏之处,且已经过了三日,剩下的尸骨多有损毁腐烂,多半很难找全,眼下唯一能期待的,是找到死者的头颅。” 傅玦上前道:“我已经吩咐了巡防营,给了他们半日修整,午时之后会继续在全城搜索,今晨天明李廉会去找那画像上的人,若是能找到此人,想来会有进展。” 戚浔不由问:“李捕头在城东并无所获?” 傅玦颔首,“没有查问出任何目击证人,由此更断定凶手是在子时过半之后抛尸,夜半时分,街市上少有人来往,因此凶手一路无阻。” 戚浔心底沉甸甸的,这时,她又在那团脏腑之间发现了一只小蚂蚁,夏季蚊虫飞蚁极多,她也不曾放在心上,找来一只冰盆将这团腐烂模糊之物放了进去。 就在起身之时,她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些尸骨是在不同地点发现的,可这三只蚂蚁,似乎长的差不多,难道京城里的蚂蚁都长的一样? 戚浔若有所思之际,外头响起了脚步声,傅玦回身,便见中庭之中,李廉正大步而来,傅玦有些意外:“这么早回来?” 李廉进门禀告道:“王爷,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找到人了!” 戚浔也忍不住看过去,李廉继续道:“此前城中几大戏楼我们已经跑过一回,您说照着那几个偏南戏的,如今不温不火缺旦角的找,卑职很快就想到了三家,问到第二家的时候,这家戏楼便有伙计将此人认了出来!” “此人名叫袁望山,是城西元德戏楼的二掌柜,平日里不常去戏楼露面,不过他是个戏迷,常四处听戏,如今戏楼里两个生角儿便是他四处探看之后挖来的,想来他当初去长福戏楼,的确就是奔着挖那位凝霜姑娘去的。” 傅玦忙问:“此人可找到了?” 李廉点头,却是道:“找到了,不过一个月之前,此人遇了一次火灾,他受伤严重,如今还瘫在床上养伤,没法子带到衙门来!” 六么令08 六么令08 袁望山家住长平坊, 傅玦带着人赶到之时,尚未至正午, 林巍上前叫门, 开门的是袁家老仆。 见是衙门来了人,老仆连忙将众人领去主院,又边走边道:“老爷受伤之后, 一直在府内养伤, 已经一个多月没出门了,那场火我们报官了, 可官府来, 也没查出什么异常来, 是自家铺子意外着火的, 也怪不到别人身上。” 李廉跟在傅玦身后, 轻声道:“这火灾是底下兄弟来查看的, 当时四月初,天气转暖,走水也不算稀罕, 查看之后没发现什么古怪之地, 便按意外论处, 袁家世代经商, 族中除了自家产业, 也会与别人合伙,那元德戏楼便是。” 李廉指了指长平坊西边, “着火的铺子就在西面的西桥巷, 是一间绸缎铺子, 当时袁望山喝醉了酒,在铺子里歇着, 半夜起的火,丝绸之物遇火便燃,火势很猛,他差点没跑出来,身上大面积烧伤。” 说话间,主院到了,一位中年华服妇人迎了出来,老仆忙道:“夫人,这几位官爷要见老爷。” 这妇人衣裳华贵,眉眼却笼着愁绪,眉间下意识拧着,福了福身道:“听闻诸位差爷是来查问我们老爷遇见的那场火的,请与民妇来吧,老爷刚喝完了药。” 众人跟着袁夫人进上房,入屋便闻到一股子刺鼻药味儿,袁夫人将大家引去离间,没多时,看到一个头脸缠满白色棉布的男人躺在榻上。 他躺的痛苦,喉间发出嗬嗬的响,露出的双唇干裂发白,唇边的棉布还沾着药渍,袁夫人上前对他解释了众人来意,袁望山立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袁夫人招手让下人搀扶,很快袁望山靠在了枕头上,他身上穿着一件单袍,衣襟散开,能看到肩颈处也裹着棉布,很快,他嗓音嘶哑的开了口。 “我早就说过,那夜一定是有人要害我,你们终于查到了……” 他嗓子被烟火熏坏了,幸而还能说话,傅玦上前道:“为何说有人要害你?” 袁望山挣扎着露出手臂,只见左手尚好,右手右臂也缠着白棉,“那天晚上我虽醉了酒,可屋子里也没点着几盏灯,屋子里的酒也没有洒在地上,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着火?” 他许久没有这般激动说话,话音落便咳了几声,又道:“我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后巷之外有人的脚步声,还看到有人影在床上闪动,一定……一定是有人害我……” 袁夫人接着道:“老爷醒来之后,一直说是有人要害他,不仅如此,他此前还说有人老是跟着他,不知是抱着什么打算……” 袁夫人朝袁望山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傅玦看的分明,又问:“你应该记得长福戏楼,你此前想将长福戏楼的柳凝香挖过来,被拒绝之后,可是你往长福戏楼送过死老鼠和毒点心?” 袁望山露在外的眼瞳闪了闪,“我没……没有……” 傅玦语声一寒,“如果你真的是被人放火谋害,那你还是老实交代。” 袁望山轻咳着不说话,袁夫人一咬牙道:“他不说,我来说——” 袁望山眼珠子一瞪,“你闭嘴!” 袁夫人也不管袁望山的呵斥,自顾自道:“那毒老鼠就是他送的,他看中了长福戏楼的柳凝香和玉凝霜,得知柳凝香年纪更小,便打算将柳凝香挖来元德戏楼,却不想被拒绝了,他人也被长福戏楼的伙计赶了出来。” “我们戏楼生意不好做,长福戏楼才来京城不到半年便有声有色,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别的不敢做,便叫人送死老鼠,想吓吓他们,可是适才官爷说的毒点心我们却不知道。”袁夫人看向袁望山,“老爷,你到底送没送毒点心?” 袁望山有些恼怒,可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坦白,“我自然没有……我的确命人送了死老鼠,可毒点心又是何物?” 李廉道:“有人往长福戏楼送过下毒的点心,差点毒死了人。” 袁望山夫妻皆是一惊,袁望山急的直咳嗽,袁夫人道:“大人明鉴,老爷绝不可能下毒的,毒害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最喜享乐,难道还想去吃牢饭不成?” 二人眼神急切,不似作假,傅玦便问:“你送死老鼠的事,都有哪些人知道?” 袁望山嘶声道:“元德戏楼的几个亲信伙计知道……” “送了死老鼠之后,你便没再去过长福戏楼?也未再找茬?” 袁夫人道:“不错,官爷明鉴,送了老鼠之后,他便知道柳凝香不唱了,自然便算报了仇,之后又想着去别的地方找新的旦角儿,可没想到没多久就出事了。” 袁夫人苦涩都看了一眼袁望山,袁望山虽然死里逃生,伤势却极重,尤其那张脸伤的不成样子,以后还不知要如何见人。 袁望山虽是送过死老鼠,可毒点心不是他送的,而他伤的这样重,康槐安更不可能是被他谋害,傅玦心知康槐安的死多半与袁望山无关,可袁望山好端端的又怎么遭了火灾? 傅玦很快决定,“我们去你们铺子看看。” 袁夫人赶忙道:“老爷出事之后,铺子那边还没来得及收拾——” 李廉道:“如此正好,若真是有人纵火,官府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袁夫人忙亲自送客,待出了上房,傅玦问:“袁望山说被人跟踪过,此事可是真的?他平日里,可曾与人结仇过?” 袁夫人叹了口气道:“他有嗜酒的毛病,经常喝的烂醉回府,记性也不好,他的确提过两次,可我们都没当回事,且他送死老鼠的事,除了自家几个亲随伙计,别人都不知道,总不至于是长福戏楼的人来报复他。” 说至此袁夫人眼眶微红,“他没与人结仇,他在生意场上还算八面玲珑,此前虽然也挖过角儿,可这也不算什么死仇,在这行当,也算寻常,别人就算记恨他,难道因为这个便要杀人吗?官爷,我们老爷虽然也有错,可是如今他伤的不成人形,若真是哪个戏楼报复,还请你们为老爷做主。” 李廉安抚两句,又吩咐道:“找个下人带我们去看看着火的铺子。” 袁夫人忙点了两人带路,一行人离开袁府,直奔西桥巷,等到了地方,果然看到一片连着的房舍之间,有处院落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 跟着的袁家小厮道:“这处院子,前面临街的是铺子,后面小院是厢房和库房,有一间是专门给老爷的,就在后院西厢,当天晚上起火便是从老爷那里起的,还有个随从,睡在东厢,他睡得太死了,等火势烧起来才醒来,差点也没跑出来——” “当夜大火还惊着了邻居们,也幸而这院子左右皆有小巷,并未离的那般近,大家一齐帮忙,才将火扑灭了,否则大家都要受牵连。”小厮叹口气,“这铺子当日刚上过货,那一场火全都烧没了,府内损失惨重,老爷还受了重伤,这几日夫人很是发愁。” 傅玦带着大家走进了废墟之中,临街的铺子虽然被全部烧毁,可因为离起火之地远,屋顶和高墙尚未彻底坍塌,待走到后院,便见几间厢房尽数焚毁,屋顶塌下,高墙也只剩下半截墙根,而诸如家具器物等,皆烧成碳灰。 这一月间下过几场小雨,碳灰被雨水冲刷在地,与泥水混合结块,饶是如此,众人踩踏上去也沾了不少污渍,傅玦在中庭站定,仔细的打量这三面屋阁。 三间库房夷为平地,当时火势最盛之地,东西厢房因存放绸缎较少,还留有些许原貌,傅玦往西厢房走去,问那小厮,“袁望山睡在哪个位置?” 小厮跑进瓦砾堆里,指着北面道:“老爷当日的床榻在此靠墙,此处是一屏风槅扇,前窗和后窗相对,晚上都是紧锁的,后窗的角落放了一个书架,里面放了不少账册。” 傅玦走到床榻之地站定,看向后窗,袁望山说模糊看到窗后的影子,而此处后窗临着一条窄巷,巷子对面是另一户人家,当夜的火势将这户人家的半截屋子也燎着了,因此这户人家刚刚翻修过屋顶。 傅玦走到原本的窗户所在地,目之所及皆是焦黑砖瓦,就在这时,隔壁那户人家的院门打开,一对父子从中走了出来,大抵是见官府来人了,觉得稀奇,站在一旁探看片刻,主动与守在外头的衙差搭话起来。 傅玦离得远,只隐约听见那儿子的话,他心有余悸的道:“是啊,那天晚上吓死人了,看到我们的宅子没?差点也跟着付之一炬,那天晚上吹得是东风,也偏我们倒霉……” “这家的袁老爷听说喝醉了酒,我们都被火势惊着了,他却毫无反应,我和我爹出来,只看到他那屋子里紫青紫青的火光直冒,几下便窜上了房顶,可他却还没朝外跑,等到人朝外跑的时候,前门的铺子房顶都被燎着了。” “不过还是算命大,人到底是出来了,当时身上衣袍全都烧着了,黏在身上烧,头发也烧没了,右手上烧的一片焦黑,啧啧,我们拿了水直接往他身上浇才将人救回来,不过下半辈子算是毁了,生意场上的人,多要抛头露面应酬的……” 正唏嘘着,林巍从里头走了出来,“这位公子,我们主子请您到里面去,有些和火势有关的话要问问您。” 这少年吓了一跳,往里头看去,只瞧见傅玦华服玉立,他看了父亲一眼,谨慎的跟着林巍走进了后院。 林巍并未标明傅玦身份,傅玦温声问道:“你刚才说,那天晚上出来看的时候,这屋子里的火光是紫青之色?” 少年仔细回想,“是的大人,火烧起来没多久我们便发现了,出来看的时候,就看到这厢房后半段火光直冒,那火在风里烧的十分旺,很快窜上了屋顶,火光颜色和平日里看到的不同,带着几分青紫色,又有些蓝幽幽的,也不知屋子里什么烧着了,浓烟大冒,连我们的宅子也受了牵连。” “可能确定那火光的具体位置?” 少年家宅在此,对周围的房舍也颇为熟悉,很快指着屋里临巷子的一面道:“就在这个方向,火势也是从后窗蔓延上房顶,而后蔓延到前头去的。” 傅玦看着脚下烧成焦黑的瓦砾断椽,很快道:“把此处清理出来。” 戚浔在旁听着,忍不住问:“王爷是发现了什么古怪?” 傅玦令少年退下,转而道:“寻常起火的火光不会是青紫之色,除非用了硝石,军中用火攻之时会用硝石硫磺做引子,这些矿石极亦燃,点燃之时,火光不同寻常,还会生出浓烟,莫说彼时天干物燥,便是下过雨,这房子也经不住。” 戚浔倒不知此处,见众人徒手清理砖石,便也一道帮忙,没多时,林巍在一处地砖缝隙里发现了一些古怪,地砖掀开,满地的黑灰之中,竟然有零星的浅色粉末,林巍拈了拈,又凑在鼻尖一问,笃定道:“王爷,找到了,是硝石!” 众人神色皆是一凛,李廉叹然道:“竟然……是真的有人纵火想要烧死袁望山?!” 傅玦看向袁家小厮,“袁望山屋子里可曾放着硝石?” 小厮茫然摇头,“不曾得,我们是绸缎铺子,没有这些东西。” 李廉便道:“难道说袁望山也是被同行报复?总不至于是长福戏楼,长福戏楼还不知道是谁送的死老鼠呢,何况这纵火乃是起了杀心,长福戏楼的人敢吗?” 略一回想,李廉道:“王爷,前日我们查戏楼之时,听人说这个元德戏楼,之所以缺了旦角儿,是因为此前两位花旦都被买走了,后来便是他们出大价钱,只要还想改行做别的营生的,便不愿意去他们那里。” 傅玦蹙眉,“买走?” 李廉放低了声音,“旦角儿进他们的戏楼,便如同卖身一般,若有富绅或是别的有权有势之人看重,只要给足了银两,戏楼便会送他们去这些人家里做小,他们如此送走了许多人,会不会是这些人里面,有被逼迫的回来报复?” 戏伶也算下九流行当,其中大部分人乐得寻个富贵人家,无论是做夫人还是做妾室,也算求仁得仁,可此行当并非青楼妓馆,有些人想靠曲艺唱出个名堂来,有些人不愿委身给人做小,可元德戏楼如此,却是将戏伶们当做了卖身的,自然容易引人憎恶。 “若是如此,那袁望山的案子,便与长福戏楼无关了。”傅玦很快看向袁家小厮,“你可知戏楼早前送出去的人有谁是十分不愿的?” 小厮面色微变,紧张到:“我们……我们的确送了些人出去,她们有的年纪轻轻,又有一副好嗓子,的确是不愿意的,只不过……只不过她们后来都能想得通,做戏伶这行当的,至多唱到二十来岁,总有唱不动的时候,若到时候再想找个人家,哪里是那样好找的?” “她们就算唱的再好,名声再大,也不过是戏子,大人们愿意捧着的时候,便给好脸色,不愿意的时候,她们也是任人拿捏的,有的人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我们老爷冷着她们几日不让她们上台,她们便看清楚了,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 李廉冷笑,“难道就没有一个后悔的?” 小厮嗫喏道:“她们大都是苦命人,平日里赔笑脸不说,遇到以势压人的,名分都不给便将人强占了,我们老爷都没办法,遇见愿意花钱的,大小能给个名分的,有何不能委身的?大人们也都是喜欢她们才愿意花那个银钱,她们又有技能傍身,以后享着荣华富贵,又只需哄一人高兴,还得不少疼爱,何乐而不为?” 李廉听得可气,“不愧是跟着袁望山的,你倒是替她们想得明白。” 小厮不敢再争辩,李廉看向傅玦,“王爷,可要查这个元德戏楼?” 傅玦道:“去查一查,不过,有人送毒点心去长福戏楼,是想杀长福戏楼里的人,有人来这铺子放火,是想杀死袁望山,眼下这推断,是说放火的和投毒并非同一人,可如果是同一人呢?” 李廉倒吸一口凉气,“同一人?” 戚浔脑海中思绪急速转动,这时想起一事来,“有人往点心里下毒,我们都以为是想谋害两位旦角儿,可她们却不喜吃甜食,如果凶手也知道此事,那他送毒点心,便不是为了谋害两位姑娘,而是为了害她们身边的人。” “为了谋害乐师。”傅玦直接下了论断,“次次送来的点心,多半是送给几位乐师和其他伙计,而康槐安刚好死了,正好也合了凶手的目标。” 李廉拧眉道:“那凶手为何害袁望山呢?” 傅玦看着小厮道:“跟踪你们老爷的人,他可看清楚了?” 小厮道:“其实……其实我们也只是见过一个长相格外普通的瘦高个在我们宅子附近徘徊过,老爷让人去吓过柳凝香之后,自己也有些心虚,当时还以为被长福戏楼发现了,可也就只看过两次,那瘦高个又没出现过了。” 瘦高个?! 傅玦眼瞳一沉,“哪般的瘦高个,说仔细些。” 小厮被问得紧张万分,“就是……就是一个瘦高个,穿着暗色袍衫,被我们看了两眼便走远了,小人……小人没记住他的模样,就觉得看起来阴沉沉的,还有些老气,至于鼻子眼睛什么样,小人说不出来。” 李廉大喜,“王爷,那此人不是和出现在勤政坊的那人身材相仿?!如果当真是一人所为,那他对袁望山起了杀心,也一定和长福戏楼有关。” 傅玦道:“跟踪是在何时?可记得准确时日?” “好像是……三月二十几,前后隔了一天,因此老爷才觉得自己被发现了,若是不同的人偶尔撞见,我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古怪。” 傅玦略作沉吟,又看了一眼地上未燃烬的硝石粉末,吩咐道:“派两个人去查一查元德戏楼送出去的几个戏伶,其他人与本王回长福戏楼。” 李廉点了两个衙差去元德戏楼,剩下众人便与傅玦一道往长福戏楼去,如今午时已过,烈日高悬,暑意逼人,便是马车里都闷热无比。 戚浔仔细思索着前后关节,“如果凶手一开始的目标是乐师,可袁望山与乐师们的身份立场也相去甚远,凶手却对他先起了杀意。” 傅玦也觉不解:“袁望山给柳凝香送死老鼠,乃是在三月初,而毒点心是在三月中,死老鼠的目标是柳凝香,毒点心的目标可能是乐师,他们都对长福戏楼之人有恶意,可凶手却在四月初谋害袁望山,五月初谋害康槐安……” 傅玦想不透其中动机,戚浔也觉得此处相悖,分明都是憎恶长福戏楼的人,凶手却又为何谋害袁望山呢?难道当真存在第三家戏楼,既想害长福戏楼,又与袁望山有私仇? 可袁夫人又说袁望山并未与谁结过死仇,且元德戏楼如今不愠不火,根本不是哪家的有力对手,而若说是从前结的仇,怎么刚好是在他送了死老鼠不久之后便出了事? 戚浔心思焦灼,口中自言自语着什么,马车走动间,只觉惹得难受,便下意识将肩头的墨发往后拢了拢,傅玦目光一晃,只见她鬓角处薄汗盈盈,几缕发丝黏在颈间,衬出一片耀目的白。 傅玦倏地收回视线,下意识挺起背脊,坐的端方笔直,就在这时,戚浔猛地一拍膝盖,“王爷,卑职想到了——” 傅玦不得已又看回去,便见戚浔一双眸子晶亮如星的望着他,“袁望山和长福戏楼的关系,是他想挖走长福戏楼的角儿,挖人不成,反而恼羞成怒送死老鼠恐吓,如果凶手的目的,不是为了谋害长福戏楼之人,而是为了保护某个人呢?” 六么令09 六么令09 “保护某个人?”傅玦未想到此处。 戚浔颔首, “袁望山和此案唯一的关系,便是恐吓过柳凝香, 且那元德戏楼并非戏伶好去处, 如果有人知道送死老鼠的是袁望山,还担心袁望山会对柳凝香不利,从而进行报复, 是否就有了足够的动机?” “若只是因为死老鼠, 动机略显不足,可如果担心袁望山用更厉害的法子报复柳凝香, 又或是使手段将她强要过去, 倒显得合理了些, 且如此算的话, 凶手保护的便是柳凝香, 那他又为何谋害康槐安呢?” 戚浔既开了这个口子, 自然要往合理的方向推断,“也许,康槐安做过什么对不起柳凝香的事?” 傅玦沉吟片刻, “此前我怀疑过戏楼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不过昨夜去戏楼查问之后, 倒觉得他们待康槐安还有些情分。” 戚浔想到昨夜情形, 也迟疑起来, 且玉娘在戏楼,她自不觉得戏楼里的人都是坏的, “卑职……卑职也只是突发奇想, 若是想别的可能, 总有说不通的地方。” 傅玦弯唇,“这也是一个方向, 有时表象会骗人,昨夜掌柜的说过,不允许戏园内有人生私情,可昨日我看戏楼内年轻男女不少,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多年情分,到了如今这般年纪,正是知晓男女之情的时候,又怎会全无心思。” 戚浔顺着他的话一想,深觉有理,“是了,朝夕相处的年轻男女,当极易生情愫才对,更何况她们日日演唱的戏文多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就算有掌柜的看着,或许也情难自禁?” 戚浔说完一错不错的望着傅玦,好像傅玦知道答案似的,傅玦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喉头动了动,“有可能。” 他很快又道:“如果真是如此,凶手送毒点心便是想借刀杀人,因他知道柳凝香的习惯,知道他必定不会吃那点心。” 戚浔叹道:“那日只有一人吃了点心,很快便中毒,其他人未曾沾手,如此看不出来是谁有坏心。” 此处的确难查,眼下需得查清楚戏伶之间是否真的关系匪浅,马车从长平坊出来,很快到了东市,没多时,便至广安街长福戏楼。 这条街距离东市不远,两侧遍立酒肆茶坊与客栈,长福戏楼两层高,门庭高阔,彩旗瞩目,却并非最煊赫华丽的,戚浔下马车往南北两个方向看了看,申时未至,还不见纷呈热闹。 长福戏楼也尚未开始迎客,傅玦一行进门的时候,更发现戏楼里静悄悄的,听闻他们来了,掌柜才带着几人赶忙迎出来。 “拜见王爷,王爷,是否找到谋害槐安的凶手了?” 傅玦扫了一眼大堂,“没有这样快,怎么,你们今日还未准备迎客?” 掌柜叹了口气,“此前不知槐安生了何事,如今确定他被谋害了,戏楼上下都没了迎客的心思,因此打算今日歇业一日。” 长福戏楼的生意十分红火,傅玦没想到他们会决定歇业,他往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其他人在何处?” “都在后宅之中。” 傅玦道:“我们找到了给柳凝香送死老鼠的人,此人叫袁望山,是城西元德戏楼之人,他当日被你们赶出去,心中郁气,便送了死老鼠来恐吓人。” 掌柜的眼珠一瞪,“元德戏楼?小人倒是知道这戏楼,没想到竟然是他们的人,既然找到了,那小人要告发他!那毒点心也是他送的,他这是想谋害人命。” 傅玦仔细打量他的神色,沉声道:“毒点心不是他送的,并且,他月前经历了一场火灾,如今重伤在床,整个人都被烧伤的不成样子。” 掌柜的倒吸一口凉气,“毒点心不是他送的,还能是谁送的?并且,他家怎生了火灾?”惊讶之后,他有些快意的道:“让他用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来吓人,这火灾,便是他的现世报!” “他是被人故意纵火害的。” 傅玦沉着脸,掌柜很快明白傅玦此话含义,连忙道:“王爷和各位差爷不会是怀疑我们吧?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送了那晦气之物,若是知道,又何必等到今日?” 这只是一面之词,傅玦自不可能尽信,他又问:“戏楼里的人,可有在京城置宅子的?” 掌柜的茫然摇头,“没有啊,大家都住在一处,都习惯了,置宅子做什么?除非到了而立之年,唱不动了,演不动了,或许会买个宅子。” 戏楼并不大,后宅也是多人住在一处,不满足分尸所需,如果康槐安是为自己人所害,那戏楼内必定有人说谎,且有人还在别处有屋宅。 傅玦往后堂方向看了看,“将玉凝霜和她的婢女请出来。” 掌柜的有些愕然不解,戚浔也是一惊,等掌柜的离开叫人,她便上前道:“王爷,我们不是要查柳凝香吗?毕竟袁望山看中的是柳凝香。” 傅玦道:“柳凝香本人会直言相告吗?自然要问玉凝霜。”略一沉吟,他看着戚浔道:“你救过玉凝霜,她对你当有些感激,稍后你去问她。” 戚浔见傅玦如此安排,既松了口气,又开始作难,“那……那卑职带她去后堂问话?” 傅玦点头准了,没多时,便见掌柜带着玉娘和春杏走了出来,玉娘未做装扮,容色颓唐,只来得及换了件裙裳,春杏则肿着眼睛,一看便知昨夜哭了许久。 二人上前行礼,傅玦眸色冷冷的看着二人,也不言语,当下便骇的玉娘和春杏大气不敢出,戚浔干笑一声,“凝霜姑娘,你别怕,上次之后,我一直挂心你,我们去后面聊聊,你近来可好吗——” 戚浔拉着玉娘的手,在她手背上捏了捏,玉娘心底惶恐,却不敢表露,被拉着往后堂走去,二人进装扮的厢房,留了春杏在外。 一进门,玉娘便着急的看着戚浔,戚浔对她摇了摇头,又指向房外,玉娘知道她的担忧,拉着她往一旁堆放戏服的隔间而去。 进了隔间,玉娘才低声道:“妹妹,怎么回事?” 戚浔亦语声极轻,“姐姐莫怕,王爷此来只是为了查康槐安的案子,姐姐不要自乱阵脚便好,我亦与兄长交代过,让他近来莫要来见你。” 玉娘红了眼睛,“我知道,我会小心,那槐安到底是被谁所害呢?” 看着她焦急模样,戚浔心底也在思索,纵然是故人至交,可自己与他们兄妹多年不见,他们到底是何品性,自己了解的还不够,可回顾与玉娘的几次照面,戚浔觉得她不可能在自己面前作假。 她想到了袁望山小厮说的话,那话虽是听着刺耳,可的确道出了戏伶们的窘境,玉娘和其他人一样,长在戏园,有技艺傍身,唱的好了,或许能得权贵们的青睐,可终究只是个命若漂萍的可怜人,何况她心底还压着家族的冤案。 戚浔低声道:“眼下还查不出,我得了王爷的吩咐,是要来问你戏楼里的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自己思量,无需事事告知于我。” 她抿唇问:“戏楼里不许有私情,可实际上,已经有人私下定情,可对?” 玉娘红唇微张,十分惊讶,戚浔看她此等神色,还有何不明白的,立刻问:“死者康槐安,可与谁生过私情?又或者,他对戏楼里的谁动过心?” 玉娘目光闪了闪,满面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戚浔一看便知康槐安的确与某人生了私情,便道:“那让我来猜一猜,是柳凝香吗?” 玉娘忙摇头,“不,不是……” 戚浔回想片刻,又说了两个叫的出名字的戏伶,谁知玉娘仍然摇头,戚浔不由蹙眉,“姐姐,应当不会是你……” 玉娘朝外看了一眼,深吸口气道:“妹妹,不是我,是……是春杏。” 戚浔呼吸一轻,忽然明白了春杏为何那般伤心,可若康槐安是与春杏有私情,那凶手为何要杀他呢? “那,你知道凝香姑娘与谁有私吗?” 玉娘显然知道,她面上为难更甚,似乎不敢道出实情,戚浔道:“姐姐,我只是为了查案子,你若实在不愿说,便不告诉我。” 玉娘深吸口气,“我若告知妹妹,妹妹可会让班主知晓?” 班主便是戏楼掌柜,戚浔想了想,摇头,“不会,但我会告知王爷。” 玉娘想了想,“若是能找到谋害槐安之人,让临江王知晓也不算什么,只是不可让更多的人知晓。”她唇角一抿,在戚浔耳边道出了一个名字。 戚浔很是意外,“是他?” 玉娘点头,“是他,他们早有情谊,只是不敢在班主眼皮子底下亲近,凝香旧伤在身,她此前和班主说最多再唱一年,便是报着一年之后与班主坦白,到时候她不再登台,若班主愿意网开一面,他们便能一起留在戏园。” 戚浔缓缓点头,“那也就是说,康槐安和凝香姑娘并无别的关系?” “不错,只是大家一起长大,情同兄妹,彼此都还相互照顾罢了。” 戚浔又想起那点心,“当日送来毒点心,你可看到有谁不愿意吃的吗?还有初三到初五这几晚上,有谁是夜里离开过戏楼的?” 玉娘回想片刻,摇头,“似乎没有,只有我们几个姑娘不愿吃,我记得那日送给槐安他们,他们却在排演新曲子,因此便让一旁的刀马师父先用,没想到刚吃了没多久就毒发了,槐安他们算是逃过了一劫,你说的这几夜,只有槐安不在。” “你们不用送来的点心,这惯例有谁知晓?” “戏楼里的人都知道,我们要想身段好看,便得多食素食,点心也不得多用,因此每次送来的食物,大都送给其他人用了,几位大人也知道,不过平日里也没什么好往这里送的,因此点心和其他小物件还是时不时送来。” 听到此处,戚浔所有的疑问都得解,她在心底盘算片刻,忽然看向玉娘,“姐姐,凝香姑娘有心悦之人,那姐姐有吗?” 适才与傅玦所言,令戚浔担心起她来,前次已遭了淮阳侯的无妄之灾,若与戏楼之内的谁生有情谊,也颇为辛苦,玉娘听得此问,面颊微红,却是摇头,“不曾的,早些年害怕露了身份,不敢与谁十分亲近,后来上了台,也见过不少示好的,可我们在贵人们眼中,也是那迎来送往之辈,无人会真心相待的。” 她神伤一瞬,又看向戚浔,“哥哥要报仇,你也身在衙门,我自然也是想为陆家做些什么的,只是我及不上你们,我想着此事,自然也没了别的心思。” “姐姐千万莫要这般想,我和兄长在衙门,至少身边之人还算正派,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端,姐姐在戏楼,少不得要受许多委屈。” 那日醉酒的客人胡闹戚浔看在眼底,便也明白玉娘平日里过的什么日子,姐妹二人各有苦衷,也说不上谁更辛苦,又彼此宽慰几句,戚浔心知不能在此久留,“出去之后,姐姐只管不动声色,适才的事,我只告诉王爷一人,等此案了了,姐姐便无危机了。” 说至此,戚浔忽然又想到一事,“对了,当日戏班入京之前,可在湖州生过事端?” 玉娘摇头,“没什么大事,湖州也无人知晓我身份,你放心。” 戚浔这便松了口气,很快带着玉娘走了出来,玉娘既然道明,戚浔便也未多问春杏,等到了前堂,傅玦和掌柜一起看了过来。 当着掌柜,戚浔道:“与凝霜姑娘叙了几句旧,没什么打紧的。” 傅玦颔首,令玉娘二人退下,又吩咐掌柜,“将柳凝香叫出来。” 掌柜的也一同离去,这时戚浔走到傅玦身边去,因怕隔墙有耳,便俯身在傅玦耳边将玉娘所言尽数道来。 她一手掩着气息,确保傅玦能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傅玦的确听清了,可随着她唇齿开合,轻悠的热息也尽数落在他耳边,他背脊越来越僵,待戚浔说完直起身子,傅玦又觉得身边一空。 见他不表态,戚浔低声道:“您听清楚了吗王爷?卑职答应了凝霜姑娘此事只告诉您一人,您可莫要让掌柜的知晓。” 傅玦缓缓挺直背脊,“知道了。” 他话落,忍不住转身看了戚浔一眼,然而他拧着眉沉着脸,一副不耐模样,又像有什么没想通,看的戚浔十分莫名,戚浔解释道:“若是不做这般保证,她自不会对卑职坦白的。” 傅玦收回视线,眉间不耐更甚,重重的在指节上一碾才沉声道:“若是如此,此前的怀疑便不成立了,不过你能问出这些,已是极好,足见她待你还算信任。” 戚浔心虚,“卑职毕竟帮过她。” 话音落下,柳凝香跟在掌柜身后走了出来,傅玦神色恢复沉静,看着柳凝香却没了探问之意,他想到了更夫所言的瘦高个,此人也出现在袁家附近,可玉凝霜说初三到初五晚上,戏楼之中无人夜里离开,这便不符合碎尸抛尸的时辰,遗憾的是袁家的小厮和勤政坊的更夫,都并未看到那人模样。 这时,傅玦想到了前夜所问的,这两月来康槐安的行踪,而康槐安还生过一次病,“康槐安此前生病,是去何处看?” 掌柜的指了指街尾:“就在长街西头的同和药铺。” 傅玦看向李廉,李廉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带着两个衙差便出了门,掌柜的和柳凝香对视一眼,皆不解其意,傅玦这时道:“把张焕和黄皓然叫出来。” 这二人和康槐安住在一起,掌柜的也不以为意,没多时带着二人到了前堂,傅玦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二人可认识元德戏楼的掌柜袁望山?” 二人一脸茫然,纷纷摇头,柳凝香听见此问也是满眼迷惑,却有些担心的看向黄皓然的方向,傅玦沉思不语,与柳凝香有私情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黄皓然,可他不知袁望山此人,报复袁望山的人,自然不是他。 可除了他,还有谁会因为柳凝香去谋害袁望山呢? 与康槐安有私情的人乃是丫鬟春杏,总不可能康槐安一心二用。 傅玦想到此处,门外忽然来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高声问道:“掌柜的可在?” 掌柜忙看过去,随即眼底一亮,快步上前道:“您是忠国公府上的赵管事吧?” 男子一袭长衫,身后带着个小厮,正是忠国公府上管事,他捧着一个锦盒,闻言笑道:“掌柜的还认识我,正是我,前几日过来给掌柜的说过,本月十二要请两位姑娘去府上给老夫人唱堂会,不知掌柜的可安排好了?” 掌柜的立刻道:“安排好了安排好了,那日一早我们便会准备万全到府上去,请老夫人尽管放心,绝不会耽误工夫。” 赵管事放了心,递上锦盒,“这是二十两定金,其他的还是按照那日说的,是老夫人的生辰,你们万万不要出纰漏。” 掌柜的接了盒子,笑着应承,这管事见戏楼里有许多公差,便又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不成?” 掌柜解释道:“是我们一个乐师被人害了,府衙正在调查。” 赵管事便不做多留,很快告辞离去。 戚浔远远的听到二人对话,心底意外非常,想到玉娘要去忠国公府唱堂会,不由生出些紧张来,那可是拱卫司指挥使孙律的家! 到时候,玉娘一定会和孙律碰上…… 掌柜的捧着锦盒,面上颓色一扫而空,等回到堂中,便对傅玦解释道:“王爷不知,我们戏楼生意虽是尚好,却不比其他京城老字号,他们背后不仅多有权贵撑腰,还与各家宗亲王侯府上十分熟稔,我们戏楼却极少去各处府上走动,此番忠国公府老夫人过寿的堂会邀了我们,实在是个极好的机会。” 傅玦对此不置可否,林巍在后道:“王爷,十二那日咱们也得去。” 傅玦颔首,看着掌柜手上的锦盒,忽而想起一事来,“你之前说,有许多人给戏伶们送礼,这其中除了那次的死老鼠之外,可有其他骇人之物?” 掌柜的想了想,“这倒是没了,愿意经常送礼物的,都是喜欢她们的,但凡有一次吓人的都够我们喝一壶的,若是还有,那可太可怖了。” 傅玦只觉凶手若不是楼内之人,那便不可能只送一次毒点心便了事,或许还送过别的被遗漏了,可掌柜的回答却令他有些失望,这时,李廉从外头走了进来。 傅玦摆手让掌柜退下,掌柜喜滋滋的去放银两。 李廉便道:“王爷,那药铺里头一个掌柜,一个坐诊的老先生,剩下三个伙计,其中两个学徒,还有个杂工,这些人里面没有瘦高个,属下问了康槐安,老先生和其中一个伙计记得康槐安一个月前去看过病,不过说他只是有些着凉,外加思虑过重夜里难免。” “老先生说他当时还问过康槐安,康槐安说的是他近来在写新的曲谱,常常半夜半夜的想,过了最困乏之时,后半夜便怎么都睡不着了,当时老先生给他开了药,回来喝了就再也没去过,当是好了。” 傅玦拧眉,“一个月前,也就是四月初,是袁望山的铺子被纵火之时,而他在专心致志的写《谪仙令》的曲谱,那最近所到之处,应该多和此事有关。” 他很快将张焕和黄皓然叫到跟前来,“康槐安写《谪仙令》的曲子,需要哪些准备?他遇见难处之时,又是如何消解的?” 张焕道:“槐安为了这个曲子的确准备了不少,买了许多书册,曲谱,还去各处书局寻那旧曲谱本子,为此花费了好些银两,写到后来,是差一段奚琴的独奏,可他总是写不出那段曲谱,如何消解……便是多练琴,多看《谪仙令》的戏文,又或者看些感人肺腑的话本,情到深处,方能写出一小段来。” 傅玦便道:“那他可能不止去了那几家书局。” 李廉道:“是不是找不到自己满意的,就去了其他地方?” 傅玦回想片刻,“昨夜询问众人之时,光大家记得的,便有三四次是去书局买书和乐谱本子的,只是他都是独自出门,众人并不知道他到底去了何处。” 傅玦忽的站起身来,“去他房中看看。” 一行人又入后宅,待到了康槐安住的屋子,将昨夜见过的书册和曲谱拿起细看,没多时,便发现了两家书局的落款,傅玦道:“惠风书局和昌文书局,去这两家看看。” 张焕和黄皓然对视一眼,黄皓然道:“惠风书局我们都常去,这个昌文书局却没去过。” 如此便看出,康槐安还是有他们不知晓的去处,傅玦又在屋内看了一圈,随后打开柜阁,发现里头放着两把奚琴,他便道:“昨夜提到的乐器铺子和卖琴弦的乐坊也要再去查问。” 张焕道:“这些地方我们都去问过,他们都没见过槐安。” 李廉摇头,“你们的问法和我们的问法不一样,这些你们不用管了。” 傅玦看一眼天色,见日头西斜,便不耽误工夫,很快带着人朝外走去,戚浔对那几本话本有些兴趣,落后了一步才离开,走出院门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个小丫头从隔壁院子里出来,其中一人手上拿着个小布包道:“这位于公子实在贴心,知晓咱们从湖州来的,便送来此物,两位姑娘也喜欢,晚上再不怕蚊……” 话音未落,见碰上衙门之人,二人忙正襟站好,戚浔扫了二人一眼,跟上了李廉他们的步子。 到了前堂,正碰上去元德戏楼的衙差回来,他对二人禀告道:“王爷,捕头,小人去查问过了,今年和去年,元德戏楼送出去过五人,如今这五人都好好的,大多做了权贵人家的妾室,是这几家——” 衙差递上来一个单子,傅玦接过一看,都是在京中叫得上名号的人家,他便吩咐李廉,“这条线暂不用跟了,去查那几家铺子,时辰不早,本王要入宫一趟,晚间回刑部看看巡防营是否有信。” 李廉奉命而去,傅玦看戚浔,“送你归家?” 戚浔见傅玦要入宫,便道:“那王爷顺路送卑职回大理寺吧。” 傅玦便带着她上了马车,没多时,马车出广安街上御道,直往皇城外的衙门长街而去,辚辚走动之间,戚浔忍不住道:“王爷,看来卑职猜错了,康槐安和凝香姑娘并没有任何纠葛,凝香姑娘是与黄皓然两情相悦,而康槐安与凝香姑娘情同姐弟,如果凶手纯粹是为了保护凝香姑娘,便不该杀了康槐安。” 傅玦也如此做想,见戚浔有些沮丧,便安抚道:“李廉去查康槐安这两月的行踪,或许会有收获,既然无法从动机来判断凶手,便找证据,晚些时候巡防营若找到了死者的头颅,那就更好不过。” 戚浔立刻道:“那稍后卑职也去刑部。” 傅玦看了一眼天色,“我多半天黑之后才出宫,你要去刑部,便在大理寺等我,我出宫之后来接你同行。” 戚浔心道早回刑部,江默只怕也未归来,便点头应了,没多时马车到了大理寺,戚浔与傅玦告辞后进了衙门。 这几日未来大理寺应卯,戚浔还有些不习惯,刚进门,便碰上了正打算下值的周蔚和谢南柯,一见她,周蔚眼眸一亮,“戚浔,你怎回来了?” 谢南柯也道:“案子破了?” 戚浔叹气,“哪有这样快,今日没有验尸的活儿,李捕头去巡查取证也不必我跟着,我便回衙门来看看,这两日咱们有差事吗?” 周蔚摆手,“没什么要紧差事,京外有桩案子,王司直带着人去了,我这两日给池子里的荷花换了泥,还养了两尾小鱼,你可要去看看?” 戚浔一听来了兴头,“你莫非也养了和清风茶楼一样的金鱼?” 周蔚轻嘶一声,“要是一模一样,是不是有些太晦气了?我养的红白草金鱼,挺好看的,听说这种鱼能去晦气。” 周蔚一想到那石缸淹死过人,每每从后院路过,都觉得背脊上哇凉哇凉的,可里头已经种上了水芙蓉,总不能挖出去换别的,便费尽心思打探到了这种驱邪避晦的金鱼,巴巴的去买了两条养着,如今总算安心了不少。 戚浔回来,他二人都不急着下值了,便一同去看鱼,到了水缸处,老远便听见缸里有动静,走近了一看,果真有两条红白相间的小鱼在里头扑腾。 戚浔瞧的可爱,“真不错,好歹咱们衙门也养了活物。” 周蔚胸脯一挺,“那可不!”看了鱼,他想起正事,“对了,刑部那案子进展如何了?上次让谢司直去画了一幅画像,那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谢司直画笔如神!” 谢南柯便笑,“此人可告诉你们线索了?” 戚浔道:“也不算告诉我们线索,找到他之后,我们排除了一个凶手,此人想挖走长福戏楼的戏伶,挖墙脚不成,送了骇人的礼物恐吓,起先我们怀疑此次死者遇害与他有关,后来发现不是,不过奇怪的是,他被人放火烧伤了,我们去的时候,他还重伤躺在床上。” 谢南柯笑意一散,“这又是另一桩案子?” “不,很可能是一桩,他和小厮看到过一个瘦高个跟踪他们,而衙门查到一个更夫,更夫说一个瘦高个在初五晚上,出现在勤政坊的抛尸点附近。” 谢南柯和周蔚对视一眼,周蔚道:“所以,这个凶手极有可能差点烧死先前那人,而后又杀了戏楼的那个,而后分尸碎尸?” 戚浔点头,周蔚下意识摸了摸手臂,“这个凶手也太狠毒了,最可怕的死法便是被活活烧死,另一个被他死后碎尸,也是又狠毒又疯狂,这人莫不是个疯子。” 周蔚的慨叹也勾起了戚浔心底的古怪之感,这个凶手的确太过疯狂,正想着,她忽然将目光落在了周蔚身后,神色也骤然凝重下来,周蔚被她吓了一跳,“你看什么?想故意吓我不成?这的,我可不怕……” 戚浔绕过周蔚,往石缸旁的栏杆走去。 石缸放在院子角落,后面便是回廊,而此时,一只熟悉的蚂蚁爬在栏杆上,戚浔凑近了弯身去看,越看越觉得熟悉。 周蔚和谢南柯跟上来,见她竟然盯着一只蚂蚁细看,都有些哭笑不得,周蔚道:“你是三岁小孩儿吗?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戚浔目不转睛的道:“这蚂蚁,和我在尸块上发现的蚂蚁一模一样,此案抛尸之地众多,可有三处尸块上都发现了这样的蚂蚁。” 周蔚纳闷,“夏天蚊虫多,蚂蚁也多,抛尸的地方有蚂蚁,然后沾上的呗,蚂蚁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这时谢南柯道:“是树蚁。” 戚浔和周蔚都看向他,谢南柯便解释,“蚂蚁当然不一样,有的长翅膀,有的没长翅膀,有的棕色有的黑色,这树蚁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前面两个触角是直的,而其他蚂蚁大都是弯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找别的蚂蚁对比一番。” 周蔚惊呆了,“你怎么知道这些?” 谢南柯摸了摸鼻尖,“小时候顽皮,喜欢观察这些,后来一位种花草的老匠人告诉我的。” 戚浔不由道:“那树蚁是怎么来的?” “我记得这树蚁常长在老树林里,或者是有腐朽木材的地方,他们便是以腐朽的枯枝败叶为食物。”说到此处,谢南柯往回廊转角处的岔道一看,“你们跟我来。” 他走上回廊,沿着转角岔道往屋子后面走去,周蔚和戚浔跟着一齐,没多时便到了屋后,映入眼帘的,是后屋檐下堆着的一山朽木。 谢南柯道:“这是修库房之时拆下来的,放在这里半年了,刚才看到的蚂蚁,应该是从此处生的。” 他走上前将几截木头踢了踢,果然在一堆被虫蛀成的木屑之中发现了一窝蚂蚁,这些蚂蚁密密麻麻聚在一起,看得戚浔心生不适,她不由道:“如果只有几节木头,是生不出这蚂蚁的?” 谢南柯点头,“应该是,至少也应该有这么多朽木堆上许久才行。” 戚浔秀眉紧拧,发现蚂蚁的几处抛尸之地,有水沟,有暗巷,有菜市,可这些地方,却都没有成堆的腐朽木材,她忽而眼瞳一缩,如果这些蚂蚁不是在抛尸之地带上的,那就只可能是在分尸之地便有的! 戚浔的思绪急速转动起来,什么地方,会堆着成山的木材呢? 周蔚和谢南柯看她如此,便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周蔚问:“怎么了?难道是关键线索?” 戚浔颔首,“是关键线索,可能会找到分尸之地,甚至能找到凶手的住处!” 她深吸口气,望着二人目光明亮,“幸好我回来了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晚些时候我要告诉王爷!” 周蔚咧嘴,“你得谢谢谢司直!” 谢南柯摆了摆手但笑不语,又问:“你还要去刑部?” “死者的头还没找到,不知巡防营今日能不能有所获,我回来看看,晚些时候王爷会来衙门,我等着便是。” 日暮西垂,周蔚道:“既是如此,那我不急着下值了,我陪你等等。” 谢南柯失笑道:“那你陪她等,我得走了,今夜还有事。” 戚浔再次道谢,待谢南柯离开,二人也从屋后走出来,这时,戚浔看到了紧锁的库房,她不由问:“这几日拱卫司来过人吗?” 周蔚道:“前日孙指挥使来过,还了一桩旧案卷宗。” “可说过案子查的如何了” 周蔚道:“这个不知,卷宗还了,应该是查到了什么吧。” 戚浔心底微紧,可周蔚知道的必定不会多,她便不再问,二人又看了会儿金鱼便往前院来,眼看着夜幕将至,戚浔和周蔚一齐站在衙门门口等傅玦,从此处到刑部也不算太远,可既然傅玦说了要来,戚浔自然在此候着。 周蔚这时道:“这案子不会影响议和吧?” “应当不会,一开始以为和凤凰池会馆有关,如今看来是无关。” 周蔚又低声问:“王爷可凶?” “不啊。”戚浔回想一番,只觉傅玦越来越不吓人了,“我本要自己去刑部,王爷让我等着,来接我同去,你觉得他凶吗?” 周蔚的眼神便古怪起来,“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怎还要接?” 戚浔知道他话中之意,想到前次闹得笑话,她眯眸龇牙,阴恻恻的道:“是不是又要说什么王爷待我心怀不轨?” 周蔚嘴硬道:“的确令人奇怪啊……” 戚浔哼道:“王爷是君子,而你是俗人,成日只会想这些,你往后最后莫要再提这话,否则——” 戚浔攥起拳头转起手腕,起势骇人的往前迈了一步,“否则给你长个教训!” 周蔚悻悻的退两步,“我也是好意……” 话没说完,周蔚忽然看向戚浔身后长街,又蓦地站直了身子,戚浔狐疑,忽而听到马车响动,她回身去看,便见林巍驾着马车赶来,那车窗帘络正悠悠垂落。 马车到了跟前,戚浔与周蔚告辞,待爬上马车,戚浔便见傅玦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首位上,她行了一礼急急道:“王爷,卑职今日回衙门,想到了一处关键线索。” “什么线索?”傅玦平静的问。 戚浔雀跃的道:“此前卑职验尸,在三份尸块上都见过蚂蚁,当时还以为是偶然,可今日从谢司直那里得知,这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树蚁,专门出现在朽木堆积之处,且若只有几截朽木还不成,卑职怀疑这些蚂蚁,是在凶手分尸之地沾上的,那分尸之地当有许多朽木,这等树蚁也极多,否则不至会沾上。” 傅玦有些意外,忍不住倾身,“木材坊?又或是废弃腐朽的宅院?” 戚浔更激动,“是,很有可能!” 傅玦思索片刻看她道:“没想到你回一趟大理寺,竟得了关键线索,若当真凭此找到了凶手藏身之处,你当有赏。” 戚浔自谦道:“这还要多谢谢司直和周蔚,周蔚让卑职看新养的金鱼,卑职才发现了蚂蚁,谢司直博学,竟认得那蚂蚁是什么,若是要赏,也该赏他们。” 傅玦沉默,而后话锋一转道:“在衙门当值的时辰,竟然在养鱼,看来这个周蔚在你们衙门很会消遣时间,你日日与他在一处,没得带坏了你。” 戚浔万万没想到傅玦的重点在此处,“这……这说来话长,不是王爷想的那样,今日他们并无差事……” 她未邀到功也没什么,可若是傅玦真将周蔚当做了偷懒耍滑之辈,那便是害了他,戚浔忙道:“本也快下值了,周蔚听说案子未破,还与谢司直一同帮卑职想案子呢,他们平日里都很是勤勉的。” 傅玦不为所动,“你们同僚日久,颇有情谊,你自然会帮着他们说话,周蔚此人年纪轻轻,却听说总跟着你验尸打下手,看来得让宋少卿多给他派别的差事,令他多些历练。” 戚浔听他说的一本正经,又看不清他容色,不由心底打鼓,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是刑部衙门到了。 傅玦当先起身下马车,戚浔连忙跟上去,一边进衙门一边道:“卑职如何敢欺瞒王爷,多些历练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今日真不是偷懒——” 傅玦见衙内无人,便知巡防营未归,一转眸,便瞧见戚浔还眼巴巴的望着他,他一时气郁,板着脸朝后院扬了扬下颌:“巡防营的人还没回来,去后堂等着。” 这模样像是对她眼不见心不烦,戚浔也不知他这脾气怎来的如此之快,面上却不敢再说,只好转身往后堂去,傅玦便吩咐林巍,“你去看江——” 话没说完,却见林巍一脸若有所思的打量他,傅玦更觉古怪,“怎么了?” 林巍小心翼翼的道:“王爷您刚才的话,属下听见了,您要敲打小周兄弟,是否不喜小周兄弟和戚姑娘常在一处?” 傅玦面色微僵,没好气道:“不过逗逗她罢了,我怎会插手大理寺内务?” 林巍“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卑职想左了,卑职还以为您不喜戚姑娘与大理寺的人太过亲近,想‘除之而后快’呢。” 傅玦心头突的一跳,正想义正言辞的斥责他,却忽然觉得此言有何处不对,“你刚才说,我见不得戚浔与大理寺的人太过亲近,所以想除之而后快?” 林巍抓了抓脑袋,“卑职的意思是您要让小周兄弟去做别的差事,不让他整日与戚姑娘在一处。” 傅玦当然明白,可他不知想到何处,神色骤然冷沉下来。 林巍看的心慌,傅玦寒声道:“你说到点子上了,谋害康槐安的凶手或许就是此心,把戚浔叫出来,我们回长福戏楼!” 六么令10 六么令10 上了马车, 戚浔谨慎的问,“王爷是怎么忽然想到此处的?” 她去后堂不过片刻, 傅玦便要来长福戏楼, 这令她颇为费解,傅玦见她定定望着自己,却有口难言, 林巍胡言乱语的话, 难道还能说给她听? “白日只问了有没有谁送来恐吓之物,却忘了另一种可能, 这些戏伶唱的好了, 名声在外, 自多有拥趸, 若有那格外喜爱她们的, 必定见不得她们与其他人走得近, 这样的人,既想保护她们,又会与她们关系亲厚之人生出记恨。” 傅玦说至最后, 语气艰涩, 林巍的话好似魔音一般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面上虽在论案子, 却不自禁的想到自己, 他先前的确对戚浔存逗弄之心,可那些话脱口而出, 里头几分逗弄几分真意, 竟连他自己都辨不清。 他思绪陈杂的看着戚浔, 心想周蔚虽不是坏人,可他瞧着便是个不修边幅又没有上进心的, 戚浔与这样的人在一起,的确有被带坏的可能。 想到此处,傅玦心神一定,他即便有些不满,那也一定只是以兄长之心,为了戚浔好才不喜他们常在一处。 戚浔见傅玦语气深沉,只当他在想案子,“柳凝香虽然与黄皓然有私情,可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凶手若真是王爷说的这般,许是看到过柳凝香和康槐安颇为亲厚,于是心生嫉妒,从而生了歹意?” 心生嫉妒…… 傅玦刚平静的心湖又起波澜,下意识反思自己。 他必不是嫉妒,绝不是。 傅玦重重抿唇,“有此可能。” 戚浔眼珠儿一转,叹然道:“卑职知道了,戏楼的客人很多,还有经常来送礼物的,这些人里面,一定有很多人时刻关注她们,或许还对她们心生爱慕,可要么是家中不允他们纳娶戏伶,要么是想再观望观望,因此并未表明心迹,可他们却已经对凝香和凝霜生了占有与掌控之欲,谁也不能伤害她们,但谁也不能与她们过于亲近!” 占有掌控之欲…… 傅玦喉头发紧,心跳的竟有些快,点头道:“因此不能只看谁对她们有恶意,还要看谁对她们有……有爱慕之意。” 戚浔秀眉紧拧,“若当真如此,那这爱慕之意也太过骇人了,只是关系浅淡的客人与戏伶罢了,还没有与她们如何表明心迹呢,竟为了这点子心思去害人?这也太可怕了,戏楼里的人只怕也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傅玦僵着眉眼一阵默然,戚浔见状狐疑的往前凑了凑,“王爷怎么不说话?卑职说的应当没错吧?” 傅玦撇开目光不看她,“是这个道理。” 戚浔一边点头一边道:“那咱们只需要去查问这半年来,对凝香和凝霜最为喜爱的客人有哪些,而后调查这些便好?” 傅玦“嗯”了一声,一副不打算多说的模样,戚浔上下打量他,只觉今夜的傅玦有些不够沉稳,脾性转得快,让她捉摸不透,不过想着傅玦这几日为了案子奔走,还要时常入宫安排议和诸事,颇为忙碌,便对他多了几分体谅。 戚浔不再多言,只掀开帘络朝外看,时辰不早,马车从刑部出发,一路去往东市广安街,路上所经之处,是京城最为热闹之地,街边楼台酒肆灯火辉煌,长街上亦是游人如织,马车在锦绣繁华里走过,戚浔目之所及皆是人间烟火。 阑珊光影映出她冰肌玉骨的姿容,她半趴在窗口,眉目闲适的看熙熙攘攘的人潮,没多时,又隐约闻到晚风中食物的香甜气味,像是枣糕,又像桂花糕。 戚浔牵唇闭眸,任由夜风轻拂在脸上,傅玦抬眸时正瞧见这一幕,他心腔极快的一跳,倏地怔住。 马车在长福戏楼停下之时。戏楼与周围的楼台形成鲜明对比,夜里整条长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别处灯火通明好似琼楼玉宇,唯独长福戏楼是暗的,里头只挂着几盏昏灯,两个伙计在大堂内百无聊赖的打瞌睡。 林巍推门而入,吓得两个伙计猛地惊醒,林巍道:“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一见衙门又来了人,伙计不敢怠慢,一个留下招待,另一个去后院叫掌柜,没多时,掌柜的带着两个随从走了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玉娘和柳凝香,以及黄皓然等一群人。 行了礼后,掌柜的恭敬道:“王爷此来有何吩咐?” 傅玦道:“你们收下礼物之时,可会做记录?” 掌柜的忙点头应是,“会,会写个册子。” “把册子拿来。” 掌柜的虽是不解,却也不敢耽误,立刻便去账房屋内取名册,没多时,捧着几本厚厚的册子走了出来,傅玦和戚浔一看,便觉不妙。 这几本册子太厚了! 掌柜的上前来,“这是最近三个月的,差不多一个月一本,大大小小的礼都会写在上面,不知王爷要看什么?” 傅玦自不会直言,先随意翻了翻册子,“这小半年,对柳凝香和刘玉娘示好最多的是哪些人?” 掌柜的愕然,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为何有此一问。 掌柜的回想两瞬道:“对凝香示好最多的,乃是安国公府的大公子,还有工部尚书府上的二老爷,对凝霜最好的,一开始有淮阳侯,自从淮阳侯夫人大闹之后,便还有御史台中丞蔺大人,还有些贵客也常来捧场,这上面都有记载。” 傅玦听着这些人,只觉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或许会为了戏伶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可如此狠毒的谋害人命,却不像他们做得出的。 只凭猜测,也难做论断,傅玦对戚浔道:“巡防营和李廉尚未回刑部复命,将这些册子带回刑部看。” 戚浔忙应下,人群之中玉娘听见提到了巡防营,顿时眸带担忧的朝戚浔看来,戚浔不着痕迹的对她摇头,抱起册子打算告辞。 傅玦临走时问他们,“这些人里,可有谁对她们表露过爱慕之心?亦或者有心将她们娶做身边人的?” 掌柜的转身去看玉娘几人,犹豫着道:“爱慕之心,这倒是没有明白提过,我们入京时间不长,且我们戏楼里的人,都不是那等媚上之人,更不想攀龙附凤。” 掌柜说的迟疑,显然不是未曾这样打算过,又见玉娘和柳凝香皆低着头,显然是不想回应这话,掌柜的便看着傅玦道:“莫非槐安出事和大人们有关?” “现在还不确定,你们等消息。” 傅玦道出此言,也不多留,很快带着众人离去,到了马车上,戚浔掀起帘络,借着车窗外流泻而入的光着急翻看起来,还没看到几行字,傅玦“啪”一声将册子合上,“回刑部看,伤眼睛。” 戚浔不由抬眸看傅玦,傅玦却收回手转开目光,神色板正肃然,戚浔“哦”了一声,心道他倒是细心,当下不将他今夜的古怪放在心上,反有些动容。 傅玦靠着车璧闭目养神,戚浔也不扰他,时而去看车窗外的景致,时而偷偷掀开册子再瞄两行小字,瞄完了又飞快看一眼傅玦,生怕被他抓个现形。 她如此窸窸窣窣不停,傅玦听着动静便知她在做什么,一时哪能养的了神?虽则如此,却又并不觉得不耐烦,想着她人就在边上,那早前的诸多情绪反倒沉淀下来,就这般由着戚浔动作。 待马车缓缓停住,傅玦才睁眸,这时戚浔抱着册子先跳下马车,刚站定,便瞧见几匹巡防营的马儿在衙门门口,而正门之外,江默和李廉伫立在昏灯之下,看样子已等了片刻,江默一眼瞧见戚浔,二人四目相对一瞬,瞧见傅玦出来,又忙分开。 戚浔如常的道:“王爷,江校尉和李捕头回来了。” 傅玦大步往衙门口去,走到行礼的二人身边也不停,“进去说话,可有所获?” 江默跟在傅玦身后,先道:“今日什么都没找到,今日我们主要搜查了城南,整个城南都翻遍了,也未曾找到剩下的尸骨,拱卫司的猎犬是一直跟着我们的,没发现任何异常,卑职觉得,凶手此番抛尸之地颇为隐秘,或许被我们遗漏掉了。” 傅玦有些失望,死者别的尸骨便罢了,可头颅乃是重中之重,见他不语,江默接着道:“卑职打算明日带着人从城南开始,一路向北再仔细搜查一遍。” “不必,有新的差事交代你。”傅玦又回看李廉,“你们呢?” 李廉跟上来道:“卑职带着人跑了三家书局,又去了城西几处乐器铺子,他们有些人倒是认识康槐安和长福戏楼其他人,可是没有人记得康槐安有何异状,卑职也细细查看了,发现了两个身形瘦高的,可卑职探问之后,这二人五月初三到初五这几日,皆是在铺子里留宿,都有人证帮忙作证,且他们的住处人多,不太能无声无息分尸。” 傅玦一边听一边往后堂去,江默无声走在李廉身旁,戚浔抱着卷宗走在江默身后,可因为还有林巍等人,她也不敢多看江默。 到了后堂,傅玦先吩咐李廉,“明日派一部分人照着康槐安的踪迹继续查找,你带着其他人,去查一查这几家。” 傅玦拿来纸笔,将掌柜提过的几家写上递给他,“莫要大张旗鼓,本王的推断是他们嫌疑不大,不过还是要尽量排查。” 李廉一看其上几家皆是非富即贵,当下心弦一紧,连忙应了。 傅玦便令他退下归家,待他离开,又吩咐江默道:“剩下的尸体要找,不过如今有更要紧的。”他拿出那城防图铺在长案上,又仔细的看了看布局,“西到柳儿巷,东至广安街以东的民坊,北面到勤政坊和凤凰池以南,城南从你们衙门算起,在这范围之中,找所有废弃腐朽的宅子和木材坊,以及其他有可能堆放着许多朽木之地。” 江默记下范围,不解道:“堆放朽木?” 傅玦颔首,“不是几截朽木,而是许多,这种朽木堆容易生出一种树蚁,你们搜查之时也可留心。” 戚浔看着江默补充道:“这种树蚁通体黑色,最前的一对触角是直的,以腐烂的枯枝败叶为食。” 江默闻言便知道这道线索多半是戚浔出力,便对她点头,“知道了。” 傅玦又看了一眼天色,“今夜你们回去修整,明日开始找,拱卫司的猎犬还是跟着你们,你告诉那几个差吏要找什么,他们会明白。” 拱卫司的差吏训练有素,自然无需担心,江默应下,又行礼告退,转身之时瞟见戚浔手中的礼单册子,虽不知册子做什么的,却看到了“长福戏楼”几个字,他便明白适才戚浔和傅玦从长福戏楼回来,一时万分想探问进展,更对玉娘的处境颇为担忧。 临出门之时,江默听见傅玦收起城防图的声音,他又想,天色这般晚了,也不知戚浔何时才能归府,莫非还是临江王亲自送? 再如何担忧,江默也不好回身去看,只加快步伐,很快离了衙门。 后堂中戚浔将名册放在桌案上,又多点了一盏灯,打开二月的礼单册便开始看,傅玦将城防图放在一旁,转身便见她已经开始办差,一时哭笑不得,“你这是不打算回家了?” 戚浔一愣,看了看这屋子,恍然觉出这不是在大理寺,她便道:“王爷是要明日再看?卑职从前在大理寺,遇见紧急的差事,也是不睡的。” 傅玦眼底闪过一瞬的犹豫,可很快道:“那就在这里看。” 戚浔点头应下,下意识去看册子,可没过两瞬,她转头看傅玦,“王爷不走?” 傅玦拉过椅子坐在长案上首位上,还没开口,林巍忍不住在旁提醒,“王爷,您别忘了,明日一早您要入宫,你还得回府看折子。” 戚浔听得意外,忙道:“那王爷自要归府歇下。”她扫了一眼这几本礼单册子,“这些册子卑职夜里只当做话本看了,并不作难,若瞧出什么,明日再禀告王爷。” 傅玦没忍住横了林巍一眼,他难道会忘了正事,还要自己的随从多嘴? 他又看向戚浔,“这里不是大理寺,晚间没有相熟的同僚与你一起,这外头可没有人守着,旁边便是停尸的屋子。” 戚浔明白他的担忧了,心底生出些暖意,“王爷多虑了,刑部衙门,外有值夜的守卫,只要没有歹人闯进来,卑职就不怕,您放心归府吧。” 傅玦坐着没动,看了戚浔片刻,忽然道:“不如你——” 傅玦说到一半,话音断了,像有何顾忌,林巍跟了傅玦多年,瞬间就明白他的打算,忙对戚浔道:“不如戚姑娘跟王爷回王府?” 傅玦总算有些满意,可没想到戚浔很是为难,“这……这于礼不合,卑职怎能去王府办差事,若传出去,要令众人误会王爷。” 林巍摸了摸下巴,临江王深夜带一女子回王府,在府内待足三四个时辰,至清晨二人才相携而出,这……的确令人遐想。 傅玦本想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看戚浔言辞恳切,乃是真心不愿同去,不由心口一窒,再想到早先的反思,也觉得不该待她太过亲近,免得失了边界叫人生疑,于是容色一正,“好,你担心的极是,既是如此,那你就留下来。” 傅玦站起身来朝门口走,走出两步,忽而看林巍,“你留下。” 林巍嘴巴张的老大,“啊?” 傅玦懒得多言,扫了一眼同样发蒙的戚浔,大步走了出去,戚浔反应过来追出两步,“王爷,不必让林侍卫留下——” 傅玦充耳不闻,很快消失在了出后院的夹道之中。 戚浔无措的看林巍,“林侍卫,我真不必人作陪,不如你跟着王爷回去?” 林巍苦哈哈摆手,“戚姑娘,这是王爷的命令,我留下就留下,我倒不是怕留在此处,我是看不惯这些名册,我看这些,不到一个时辰就得昏昏欲睡……” 事已至此,戚浔也没法子,便道:“这些是我的差事,你看也好不看也好,无碍的。” 林巍找个椅子坐下,拿了一本册子,“既然留下,自然是要干正事的,我尽力而为。” 戚浔只好应了,继续回去看册子,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不远处传来了林巍轻微的呼噜声。 戚浔一呆,不是说好一个时辰才睡吗? 她失笑片刻,轻手轻脚的将林巍手边的礼单册子拿了过来。 傅玦从刑部归家,路上仍靠着车璧闭目养神,此刻时辰已晚,长街上静悄悄的,车厢里亦是一片空寂,没了戚浔窸窸窣窣的小动作,他本该能很快浅寐,可不知怎地,他反而有些心浮气躁。 想到此刻戚浔正在看册子,傅玦只觉自己太记挂差事,那本册子或许藏着此案关于凶手身份的隐秘,早知道,他还不如自己将册子带回来看。 回了王府,傅玦先去书房看了几本明日要上表的奏折,待楚骞催了几次后,才回房梳洗歇下,他是颇能自控之人,临睡前虽想了想戚浔能不能找出线索,却不会浪费功夫多做杂思,没多时,便沉沉入了梦。 恍惚间竟回了那狭窄逼仄的马车上。 暑意逼人,戚浔汗津津的面颊就在他眼前,她笑眼弯弯,面若秋月,薄唇不断张合,可他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看的着急,不由凑前,香腮明眸近在咫尺,琼鼻樱唇令他目眩,可傅玦六识混沌,越听不清说辞,越想要欺近…… 他握住一截微凉手腕,想将人拉近,可就在他使力的刹那,掌中忽的一空,他人好似被一股大力穿透车璧拉出马车,一下子离戚浔百丈之远。 四周天色骤然漆黑,马车在长夜里飞奔,无数追兵如鬼魅忽至,带着火星的飞箭落在马车上,火光一盛,戚浔踉踉跄跄的爬了出来,她瘦弱的身量在车辕上颠簸,随时都要跌下,忽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直刺入戚浔肩胛—— 那一刹那,她忽然折身朝他看来,鲜血沁红她的眼睛,绝望和痛苦溢满她的面颊,她无声哭吼着朝他求救,而他仿佛被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跌下马车,无数铁蹄对着她瘦弱的背脊重重的踩了下去! 傅玦猛地睁开了眸子。 他呼吸有些急促,身上冷汗淋漓,直到看清鸦青色帐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噩梦。 他迅捷坐起身来,重重碾过右手食指上的伤疤,直到感受到痛意,擂鼓般的心跳才平复下来,窗外夜色漆黑如墨,与他梦境中一模一样。 他不该梦到这些场面,可或许记得戚浔在他马车上梦魇过,竟生生做了这么个梦,他看着空落落的掌心静坐着,某一刻,忽而开口唤人备车马。 …… 礼单册子上名目繁多,戚浔第一次知道富贵人家送礼能送出这般多花样,这些东西对于戏伶而言算是贵重,可对礼物的主人而言,却又不然。 戚浔翻看了所有权贵客人的礼物,其中送礼最频繁最贵重的,的确是掌柜提过的那几人,光看这些,也知道他们对玉娘和柳凝香的喜爱,可光是喜爱便够吗? 能让一个人动了杀心,且为此两度谋害人命的,一定不止是简单的喜爱,应当是痴迷,爱慕,甚至将她们看的比自己还重。 可看着那些花哨的贵胄之物,戚浔感受不出这样的爱意,她彻夜看完了三本礼单册子,眼看着已经到了卯时前后,却并未寻出疑似之人,心中不由焦急,这时,她见远处灯火暗了下来,想到傅玦说的怕她伤眼睛,便起身将灯花挑亮了些。 就在这一起一坐之间,戚浔扫到了一行不引人注目的小字,这是一份简单的礼物,是夏日用来驱蚊的湖州草药包,期间所用药草皆是湖州盛产,为湖州百姓家中夏日常备,在京城却不多见,礼物的主人姓“于”,并无全名。 戚浔心底微动,只觉这个“于”字颇为眼熟,且若她记得不错,她似乎在长福戏楼两个丫鬟口中听到过这个于公子,戏班从湖州来,这个于公子刚好送了湖州特有之物,眉尖一簇,戚浔立刻从头开始翻起。 不过片刻,她便找到了这个于姓客人,她带着疑虑往下看,没一会儿,竟又看到一处,她不知想到什么,一时眸光大亮,又马不停蹄的往下翻看。 正当她看的入神时,门外突兀的传来一阵脚步声。 天光尚且昏黑,戚浔疑惑自己听错了,然而下一刻,那脚步声骤然逼近,门也被一把推了开,看着门外来人,戚浔霎时间呆住,“王爷?” 她确定一般的看向他身后的夜色,诧异道:“王爷怎么这样早?” 她说完想起差事,忙拿着名册朝傅玦走去,“王爷,卑职发现了一人很是古怪,王爷请看——” 傅玦身上有盛夏黎明时的微薄凉意,望着她鲜活的眉眼,万般情绪也在此刻隐匿,见她着急,平静的将册子接了过来。 六么令11 六么令11 林巍在屋外天色和傅玦之间来回看, 半晌都没想明白他为何来的这样早,他随即看向戚浔, 戚浔就着灯火, 正在给傅玦说她发现的异处。 “这驱蚊虫的草药包是湖州特产,是在四月中旬送的,那时天气转热, 蚊虫多起来, 送此物正合适,只是这药包并不贵重, 在众多礼物之中并不显眼。” “四月初, 此人送的是一把铜镜, 只有一把, 是给凝香姑娘的, 前面的礼物若只有独一份, 都是给凝香姑娘,足见此人对柳凝香十分爱重。” “三月末,此人送了一盆白芍药, 也是给柳凝香, 卑职猜测, 柳凝香或许十分喜欢此物, 三月中, 他又送了把湖州油纸伞,卑职知道这种伞, 用皮棉纸绘画着色, 而后浸泡桐油, 伞柄是用湖州特有罗汉竹制成,湖州当地有‘罗汉竹、保平安’的说法。” “三月初, 他送了安神香囊,只送了一个,另外送了一套胭脂水粉,这个时候,正是袁望山送死老鼠之后的几日,他或许是知道了此事,如此,也为之后他报复袁望山埋下了伏笔。” “二月长福戏楼刚开张,他给柳凝香送了一匹湖绸和一把团扇,扇子是唱戏时常用的,也算十分用心了,至于湖绸,更是他们家乡之物。” 戚浔看向傅玦,“那时长福戏楼才开业几日,他便如此尽心,可想而知对凝香姑娘必定一眼喜爱上,后来到了四五月,爱慕更深,才有动杀机的可能。” 傅玦按着戚浔说的,又从二月往后翻看一遍,“四月中旬之后,此人未再送过礼物。” 戚浔叹道:“不知因为什么,或许是对康槐安生了嫉恨,在谋划着如何害人?” 傅玦只觉这可能很大,心中一定,“今日便查此人。”他又看向窗外,天边这会儿露出一抹鱼肚白,晨光微熹,“让林巍送你回家歇着,待我从宫中出来,便带人去长福戏楼查问。” 戚浔应是,的确觉出几分疲惫来,待走出屋子,只见天光墨蓝,云絮层叠,一缕微光透云而出,马上就要天亮了。 刑部衙门清寂无声,笼罩在雾蒙蒙的昏光中,戚浔边走边看傅玦一眼,心道他也真是辛苦,为了能按时入宫,要早早过来衙门,幸而此处距离皇城不远。 出了衙门大门,傅玦指着自己的马车,“先回家罢。” 戚浔这时觉出不妥,“那王爷如何进宫?” “骑马。”两个刑部武差守在门口,傅玦一本正经的道:“我伤愈多日,便当练练弓马,你今日安歇好了再来刑部。” 好一个伤愈多日,戚浔见惯了他装模作样,无奈的应承下来,“那便多谢王爷,卑职告辞了。” 她上了马车,林巍催马,很快马车便在微明的天光之中缓缓离去,傅玦站在原地看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夜梦中的场景,梦里面,戚浔的马车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剑眉紧蹙,眼看着马车要转过街角,心底竟莫名着急,可这时,车窗帘络忽然被掀起,戚浔探出脑袋回看,见他仍在原地没动,似有些纳闷,却颇伶俐地对他挥了挥手。 傅玦一怔,很快眉间舒展开来,又忍不住扬唇,没多时马车消失在尽头,他稍稍出神,方才转身御马入宫。 戚浔打了一路哈欠,待回安宁坊,用了些吃食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午时前后,这才懒懒起身,给草龟添了一把肉碎。 草龟悄无声息的趴在瓷盆里,吐了两个泡泡以示回应,戚浔摇头,起身更衣梳洗,没多时便出了门,先寻了个地儿用午膳,而后戚浔直奔刑部衙门。 此时时辰尚早,戚浔也不知傅玦是否出宫了,待到了衙门,没看到傅玦的马车,却看到巡防营的马儿留在外面,她心底一动,进了衙门径直往后堂去。 刚走出夹道,便见廊檐下站着江默。 两个刑部小吏在不远处的屋子里办差,戚浔与江默二人对视一眼,很快迈步朝他走去,待到了近前,戚浔扬声道:“江校尉怎在此?” 江默视线扫过四方,“等王爷复命。” 二人话音落下,后院里安静的悄无声息,江默立刻低声道:“长福戏楼那边查的如何了?” 戚浔眼睛紧盯着两个小吏办差的方向,“凶手并非戏楼中人,极有可能是一个常去戏楼听戏的客人,姐姐没有引起怀疑,不必担心。” 二人语速疾快,深怕有人走入后院,江默又道:“哪夜得空,去张伯那里见一面。” 戚浔道:“等此案破了吧。” 江默抿唇,“也好。” 该说的说完,二人同时松了口气,戚浔又朗声道:“江校尉可是搜查到了什么了?” “城南找到两处木材坊,特来向王爷禀报。” 戚浔看向他,“在何处?” 这是正经差事,江默也肃然道:“一处在永康坊以南,一处在东南长乐坊。” 戚浔道:“永康坊比长乐坊更远,且长乐坊在东市以南,也算靠近广安街,倒是极有可能,猎犬可曾在坊间发现有何异味?” “没有,我们搜查了两处木材坊,问过其中伙计,他们说他们铺子里的确总是生蚂蚁,可铺子里每日人来人往,绝不可能生任何谋害人之事。” 戚浔思绪一转,“会否是附近民宅呢?” “那周围的确有几处民宅,我来见王爷,也正是想问要不要搜查民宅,搜百姓的宅子需得有个由头。” 戚浔便道:“你等等。” 戚浔走向远处那屋子,找了小吏询问,一问得知,傅玦今日还未来过刑部,她回来告知江默,“要么在宫里,要么在戏楼,只怕一时半刻等不到。” 江默忽而道:“那我去戏楼看看。” 戚浔听得心头一跳,“也可能不在戏楼,还是留在此地等着便好。” 戚浔着急的看着江默,并不好明着劝阻,江默唇角微抿,到底没有坚持,二人一时相对无言站在廊檐下,也不敢再说别的什么。 就这般等了一刻钟,前院响起人声,戚浔抬眸去看,很快便看到傅玦和李廉相携而来,而傅玦似乎没想到戚浔来的这样早,更未想到江默也来了,他面上不动声色,眸色却幽深了些,左右打量,倒未看出二人之间有何古怪。 戚浔和江默一齐上来行礼,傅玦摆手,看向江默,“巡防营搜的如何?” 江默忙将适才所言告诉傅玦,傅玦进屋,“带着猎犬去搜,不多做打扰便是了,凶手在家里分尸必然会留下痕迹,不过已经过了这般多日,遇见谁家有古怪行径的,也多做查探便是。” 江默得令,也不多耽误工夫,很快告辞重返城南。 傅玦便看向李廉,“查探无果便还是线索太少了,本王正要去长福戏楼,你与本王一道同去。” 李廉应是,傅玦便看向戚浔,“你怎来的这样早?” 戚浔道:“与王爷学的。” 这恭维属实直接,惹得傅玦轻嗤,先叫来刑部主簿吩咐了别的差事,便带着礼单册子,携戚浔一起往长福戏楼去。 马车上,傅玦问戚浔,“江默可还说别的了?” 戚浔和江默在一处站了半晌,凭她的性子,是不可能忍着不问案子的,于是她道:“与告知王爷的差不多,木材坊家具坊这样的地方,除非是老板有意作恶,否则人来人往的,的确不像案发之处。” “京城这般大,他们不过搜了巴掌大小,便等消息吧。” 马车一路向南,半个时辰后在长福戏楼门口停下,申时未至,戏楼里传来曲乐之声,待傅玦一行人进门,便看到几个乐师正在屏风之后排演。 掌柜带着众人迎上来行礼,傅玦免礼之后,问起了这位于姓客人。 众人闻言皆是面面相觑,掌柜的拿回礼单册子翻看,却硬是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号人物,“于公子?我怎不记得此人?” 他又看向其他人,“你们谁记得?” 话音落下,一个伙计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小人知道这位于公子,他给姑娘们送了湖州的驱蚊药草,还给凝香姑娘送过一盆芍药花,都十分得姑娘喜欢。” 掌柜的整日里尽接待达官贵人了,哪里记得这号人物,便问伙计,“此人生的哪般模样?” 伙计闻言却摇头,“小人没见过这位于公子,他送的东西,每次都放在礼柜上,小人看到礼物是看了多回,却是没遇见过本人。” 掌柜的愕然,“这……客人有时候将礼物直接放在礼柜上,也是常有的,可来得多的客人,不可能每次都放在礼柜。” 傅玦道:“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 掌柜的忙去叫人,不多时,玉娘和柳凝香相携而至,再加上其他武师乐师,众人又将前堂挤得满满当当。 傅玦再问这位于公子,柳凝香和玉娘对视了一眼,柳凝香道:“民女记得此人,他送的礼物十分得民女心意,那盆芍药花至今还在民女房中,还有驱蚊虫的药草,我们挂在帐中,夏夜里少受许多苦楚。” 傅玦随即问:“你可是最喜欢芍药花?此事可有别人知晓?” 柳凝香点头,“民女的确喜欢芍药,我们戏班里知道的人不多,因民女三年前第一次登台,唱的是与芍药花有关的戏文,因此民女对其格外钟爱。” 傅玦心底微动,“什么戏?” 柳凝香道:“是一出名叫拈花令的折子戏,民女正好唱了芍药这一折,这是湖州本地的戏文,为初登台的戏伶所唱,民女只有前三个月唱过,之后便再未唱了。” 此言令傅玦觉得古怪非常,三年之前唱过三个月,之后两年半未唱过,他们还从湖州千里迢迢到了京城,京城里的人是如何知晓她喜欢芍药的? 而此人所送之物,多为湖州特产,难道说,此人其实是湖州人? 傅玦道:“你在湖州唱了几年,可曾遇见过对你颇为痴迷的客人?可有人为了你与人生出争执?又或者,在湖州之时,是否有人常常送你芍药花这样的礼物?” 傅玦这一问,柳凝香面色顿时微变,她无错的看向一旁的掌柜,显然掌柜也知道什么。 掌柜的道:“王爷这一问,小人想起来一事,在湖州时,凝香的确有个颇为古怪的客人,此人常送不算贵胄却颇为实用之礼,开始只是些香囊手帕,凝香也不是嫌贫爱富之辈,尽数收下,后来逢年过节,又送些花灯泥人这样的小玩意儿,也送过几次芍药花,这些也就罢了,后来此人竟然开始送凝香贴身的女子内衫——” 柳凝香面露窘迫,掌柜的越说越恼,“此人送礼,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他竟然送这样的私密之物给凝香,分明是存了不轨之心,后来我们派人在戏楼盯守将人捉了住,又狠狠地将其教训了一顿,从那以后,此人再未出现过。” “教训他是何时之事?” “一年半之前。” 傅玦又问:“此人姓甚名谁,做何差事?哪般形貌?” “此人名叫刘元,是我们当地一个药材铺子的学徒,此人个子高,生的其貌不扬,形容甚至十分邋遢猥琐,家境亦贫寒,难怪他不敢露面,就凭他那副模样,又如何得凝香的青睐?” 傅玦和戚浔对视一眼,药材铺子的学徒,便懂些医理,又是其貌不扬的高个子,难道说,此番在京城谋害袁望山和康槐安的人便是这个刘元? 傅玦又继续道:“你们是如何教训他的?他既然是本地人,又怎会再未出现?” “当日我们狠狠打了他一顿,并不许他再来戏楼,此事传扬了出去,他或许也没脸见人了吧,也没在药铺做学徒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掌柜的面露惊恐,“难道害人的是他?!” 这般一说,柳凝香也白了脸,戚浔这时在傅玦身边道:“王爷,这位于公子此番送来的礼物多有药材,除了驱蚊虫的草药之外,还送过一个安神的香囊。” 傅玦问柳凝香,“你可收到过他送的安神香囊?” 柳凝香一怔,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忽然更为惶恐,“民女的确,的确收到了一个香囊,是安神的药囊,那阵子民女睡得还算好,于是……于是民女将药囊送给了,因为写《谪仙令》的曲子而失眠的槐安……” 戚浔猛然想起康槐安床头挂着一个锦囊,“是不是那个靛蓝色的锦囊?” 柳凝香紧张的颔首,“是,就是那个。” 傅玦立刻起身去找那个锦囊,当日看到锦囊之时,傅玦只觉颜色太过沉素,显得康槐安性子纯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香囊乃是柳凝香所赠。 香囊仍然挂在床头,只有拿在手中,才能闻到淡淡的药味儿,傅玦略作检查,直接将香囊打开,里头果然是安神的药草。 “你何时赠给康槐安的?” 跟来的柳凝香已经快哭了,“三月中,我拿到之后便知道是安神用的,到了三月中,槐安与人说他夜里睡不着,我便想起此物,便拿给他带着,他一开始随身带着,后来发觉挂在床头便好,便挂着了。” 傅玦想起康槐安两月来的踪迹,他生过一次病,除了着凉之外,便是忧思深重导致的夜间难寐,而那个时辰,刚好就是在三月中旬。 康槐安那阵子的确有这个毛病,吃了一次药后再也没去过,想来便是用了柳凝香的药囊,凶手看到康槐安带着自己送给柳凝香的东西,自然会觉得心底不忿,若是再怀疑康槐安和柳凝香关系匪浅,那便更有动机心生杀意。 傅玦想通了此间关节,对李廉道:“查康槐安三月中旬之后去过的地方。” 言毕他看向掌柜,“你们此前抓住过他一次,应该记得他的长相。” 掌柜的一愣,“小人是见过的,可那人的长相实在是平庸至极,且当日找到他的时候,他年纪轻轻须发皆长,衣袍也污渍斑驳,实在是不堪入目,若是他以当日那模样出现,小人一定认得出来,可要小人形容,小人形容不出。” “当日一起教训他的其他人呢?” 掌柜的苦涩道:“我们入京并未带护卫一起来,这戏楼里只有小人见过他。” 傅玦心道不妙,这时,戚浔忽然问:“袁望山当日想来挖走凝香姑娘之时,是如何与她攀谈的?知道这件事的多吗?” 掌柜道:“袁望山来过几次,前两次都是只听戏,后面两次便说有礼物,要亲手送到凝香手上,诱凝香与他说话,这时他才表明来意。” “第一次他走了凝香才告知我们,后一次他又要如法炮制,被我们发现,直接将他赶了出去,闹成这样,袁望山离开的极快,其他人并不知道我们为何赶人。” 戚浔忙看向傅玦,“王爷,其他人都不知道,可凶手却知道,那当日,凶手一定就在袁望山附近,说不定袁望山能记得他的特征。” 凶手跟踪过袁望山,彼时袁望山与其小厮因离得远,并未看清他模样,可他一定不会想到他在与柳凝香说话的时候,身边就有人已经盯上了他,只是此人样貌平平,放在人堆之中难以给人留下印象,可既有这样近的时候,或许袁望山会记得呢? 傅玦只觉戚浔反应颇快,立刻吩咐道:“把谢南柯找来,带着他一起去袁望山家里。” 他带着香囊离开后院,边走边对李廉道:“这戏楼演奏曲子,乐师是不在前台来的,因此必定是康槐安离开戏楼之后被凶手发现,要么是在外面某处,要么是凶手有跟踪戏楼之人的习惯,三月中旬之前的行踪不用跟了,就跟之后的。” 李廉应是,“此人既然当过学徒,那卑职是不是多去查查药铺医馆?” 傅玦点头,“除了广安街西面那家药铺之外,他去过的其他地方的药铺也要查,他送给柳凝香的礼物常用药,在药铺取药便方便的多。” 李廉早前着重查了书局等地,如今将最重要的线索放在药铺,便又有了新的方向,很快,他便带着衙差们离开了长福戏楼。 前堂之中,柳凝香红着眼眶道:“大人,如此说来,便是民女害了槐安?” 傅玦道:“与你无关,凶手心思古怪,不是康槐安,或许也会有别人,康槐安只是不幸的那个罢了。”他扫视戏楼一圈,“这几日你们少外出,若发现周围有何古怪之人,立刻命人来刑部衙门报官。” 戏楼惹上这么一个可怖之人,自然都颇为惊惶,哪里还敢胡乱出门走动,掌柜却苦着脸道:“王爷,那……那我们去忠国公府的差事,应当不影响吧?我们都答应国公府了,若是反悔,只怕要被记恨上。” 傅玦道:“暂不影响。” 掌柜的长长地松了口气。 在戏楼等了半个时辰,谢南柯跟着差吏催马而来,傅玦见日暮西垂,便立刻带着他们往袁望山府上去,众人过御街,直奔长平坊,在袁府门外叫门时,看门的老仆有些惊慌,没多时,袁夫人迎了出来。 “大人,可是找到谋害我们老爷的凶手了?” 傅玦道:“袁望山的确是被人故意纵火谋害,眼下要找他问些事,人可还好?” 袁夫人连连点头,“还好,请跟民妇来。” 一行人再至主院,待进卧房,便见袁望山仍然浑身缠满白棉躺在床上,袁夫人道明来意,傅玦便将凶手可能出现的情形道来。 袁望山有些发蒙,“我……我去了几次,都坐在角落之中,并未发现有谁在我身边,每次我身边的人都不同。” 傅玦沉声道:“你再仔细想想,尤其你和柳凝香说话的时候,有没有人打量你们,或是朝你们靠近听你们说话,此人对柳凝香十分痴爱。” “那两次都是戏台散场之后,好些客人已经离开,我……” 袁望山嗓子仍是像被钝刀磨过一般,做为受害者,他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尤其烧伤痛苦难忍,身上的每一寸折磨,都令他怨恨不甘,他努力的回想,忽然,一个身影在他脑海中滑过—— 他振声道:“我想起他了!” 六么令12 六么令12 “第一次和柳凝香说话的时候, 我便看到一个着黑衫的客人拖拉着没走,视线总在柳凝香身上, 当时我也当做寻常, 毕竟长福戏楼的台柱子就那么两人,这柳凝香模样也好看,自然招人垂涎, 后来我只顾着和柳凝香说话, 并未再注意此人。” “眼下让我想起来的是第二次,我依旧坐在靠后的角落, 我是有目的的去看戏的, 坐在后面, 不引人注目, 免得让长福戏楼的东家瞧见, 而其他客人, 只要不缺银钱的,多会往前面坐,可我没想到, 第二次, 那个人还坐在角落, 比我更靠后。” “柳凝香上台的时候, 我便注意到了他, 他坐在帷帐投下的阴影之中,一看到柳凝香, 眸子都在放光, 我当时看着, 便觉得挖柳凝香的决定当真不错,她必定会帮我们戏楼招揽更多客人。” “后来戏散了场, 我再叫柳凝香说话的时候,他还是没走,目光落在柳凝香身上,也在看我,我当时被他看得古怪,便也扫了他两眼——” 袁望山说至此处,语声忽而微颤,“此人不显山露水的,这第二日,着靛蓝长衫,坐的角落正好灯火昏暗,越发的不显眼,可我当时和他四目相对了一瞬,只觉得……只觉得此人目光阴沉沉的,他的长相,算是清瘦,五官扁平,眼皮是单的,眼尾细长。” 傅玦看了一眼谢南柯,谢南柯自然谨慎将他所言记下,袁望山继续道:“他……头发半披散着,鬓发颇长,挡着脸颊,身形瘦高瘦高的,眉毛有些淡……” 说至此处,袁望山想不起来更多,“当时也只是看了他几眼,后来长福戏楼的掌柜知道我去做什么,立刻叫了人上来将我围住,一番争执之后,便将我半拽了出去,我出去的时候,周围便不见此人了,当时闹得不好看,我很快便离开了。” 他深吸口气,“如今想来,跟踪我的那人,与此人气质颇有些相似,只是我那时候哪里能想到,几面之缘的客人,竟然会对我生谋害之心?” 傅玦看向谢南柯,“就这些信息,画得出来吗?” 谢南柯蹙眉道:“有些困难,不过可以试试,最后就留在此处作画,画好之后让他不断辨认,再做修改,直到画出最相似的。” 傅玦便问袁夫人,“可能借用纸笔?” 袁夫人立刻应下,又命人将暖阁的长案抬过来,谢南柯便当着袁望山的面作画,第一张画出轮廓,便给袁望山辨认,袁望山摇头,“太英朗了,那个人的气质十分阴沉,眼睛也没有这般大……” 谢南柯于是重新作画,画好一次拿给袁望山看一次,直到画到第六张,袁望山才道:“有七分像了,应该改哪里我也说不出,或许差了点衣袍的衬托和气质,那人看着便是不善言辞之人,亦极其会掩藏自己,通身不见饰物,坐在角落里,好像要和阴影融在一起。” 他们来的时候便是日暮西垂,这会儿天色早已黑了,谢南柯看向傅玦,“王爷如何看?还要改吗?” 傅玦道:“不必了,够用便可。” 他又看向袁望山,“若抓住此人,会派人来告知你们。” 如此说,便极有希望抓住人,袁望山和袁夫人都眸露期待,傅玦很快带着众人离开了袁家。 夜色已深,长街之上华灯次第,傅玦看着谢南柯道:“今日你辛苦,等案子了了,本王会安排赏赐,时辰不早,你且下值吧。” 谢南柯行礼告退,傅玦则打算再回长福戏楼,上了马车,戚浔借着车窗外的光看这幅画像,“此人当真不显眼,就这般一看,会觉得街上与他长相相似的人不少。” “袁望山说得对,谢南柯没见过人,作画到底少了几分气韵,再加上此人着深色袍衫,自然显得更为阴沉,长福戏楼的掌柜见过真人,戏楼里的伙计也必定与他碰面过,且让他们看看这幅画,看能否想起来。” 戚浔点头应是,马车穿过西市过御街,很快便近了长福戏楼,还未走近,戚浔先看着窗外“咦”了一声,“今日戏楼不是不歇业,怎么这会儿不见客人?” 还未到二更天,第二台戏即便已经散场,戏楼里也应该是灯火通明的,可这会儿,戏楼和前夜一样,楼内只有几盏昏灯亮着。 傅玦探身朝外看,很快道:“或许出了什么事端。” 马车在戏楼前停下,傅玦和戚浔刚下马车,掌柜的便从堂内走了出来,行礼之后急急道:“王爷,你们来了,下午凝香差点出事了!” 傅玦蹙眉进大堂,便见堂内空荡荡的,掌柜的让伙计去后宅叫人,很快,春杏和玉娘扶着柳凝香走了出来,柳凝香面色煞白,像是惊吓过度,掌柜的便道:“下午凝香和玉娘她们想买些寿材回来,准备给到时候给槐安布置灵堂,于是她们便出门了,却没想,出门之后她们被人跟上,那人还抢走了凝香的腰坠——” 傅玦和戚浔皆是色变,柳凝香这时惊魂未定的道:“我们去了南边的寿材街,当时玉姐姐和其他人去给槐安看寿衣,我和春杏留在香烛店里买布置灵堂之物,买完了东西,我们提着几大包过一条巷子去找玉姐姐,就在过巷子的时候,我们发现后面跟了个人。” “那巷子本就极少人走动,我们发现之后,那人不仅不停下脚步,反倒是朝我们走来,当时我和春杏吓坏了,赶忙就跑,可见我们跑起来,那人也朝我们追来,我和春杏提着东西跑不快,竟被那人追上,那人明显冲着我来,幸而春杏大喊引人进了巷子,他才不敢做什么,可他跑走之时,一把扯下了我的腰坠。” 傅玦亮出谢南柯的画像,“是他吗?” 柳凝香和其他人一起看向画像,不过一瞬功夫,柳凝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生的一双单眼皮的眸子,我记得最为清楚!” 她捂着心口不敢再看,春杏也跟着点头,“就是这个人!” 傅玦和戚浔皆沉了脸,此人早前不露踪迹,可如今,竟然敢出现在柳凝香的面前,这是为何?! “他可有说什么话?”傅玦问。 柳凝香摇头,“我当时吓坏了,他好像说了话,可我没听清他说什么。” 春杏在旁道:“他……他好像说过一句,说什么‘你还记得我吗’,又说‘你不要怕’,没错,就是这么两句,后来我们吓得大叫,他好像也慌了神,前后左右的看,想阻止我们,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然后他一眼看到柳姐姐腰间的玉坠,一把扯下来之后便跑走了……” “他想阻止你们,却不知如何下手,你的意思是,他对你们没有恶意?” 春杏看着惊吓过度的柳凝香,“是很骇人的,他的眼神还骇人,可他没伤害我们,民女也不知如何形容,我们被追上,背靠着巷子用那些东西挡在身前,他也并未上前推搡或者轻薄我们,只是他看着柳姐姐的目光实在骇人,就好像……就好像饿极了的人看到了饭食……” 柳凝香听着这话面上骇然更甚,眼眶一红,快要哭出来,傅玦听完只觉遗憾,应当留人在长福戏楼,若一路跟着她们,便有机会将人捉住。 “可看到他往哪里跑了?” 春杏摇头,“跑出巷子便不见人了,后来玉姐姐她们赶来,隔壁两条街都找了,没有找到人,问了路人,也没有人留意。” 傅玦又将画像给掌柜和伙计们看,“都想想,看看是否记得此人。” 众人传看了一圈,这时,一个伙计似乎想起什么,上前道:“大人,小人是礼柜上的,小人记得此人,他在上月中旬来过,来送了一包草药,留条子的时候小人注意到了,觉得他来的次数不少,又觉得驱蚊虫之物十分特别,见是湖州之物,问他怎么想到送此物的,可他不答话便走了……” 四月中旬距如今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傅玦问:“那之后,可还见过他?” 一众伙计都摇头,傅玦便拧了眉头,“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了,没有再看到柳凝香,又犯了这样大的罪过,因此才会铤而走险。” 傅玦看向外面人来人往的长街,“这两日莫要出门了,他未与你说上几句,或许心有不甘,会再来骚扰。” 掌柜的一愕,“可是后日,后日是忠国公府老夫人的生辰,我们已经答应了。” 柳凝香听到此处,泫然欲泣,显是害怕极了,黄皓然站在人群之中,忍不住道:“班主,不如换个戏文唱?让凝香留在戏楼?” 掌柜的拧眉,“可我们已经和国公府里的管事说好了,还说点的几出戏,都是老夫人喜欢的,这才请了我们,若是我们私下换了,必定要惹国公府不快。” 戚浔听到此处,不由看向傅玦,凭傅玦的面子,便是让长福戏楼不去国公府了都好,虽然掌柜的一定舍不得这个机会,可总不能让柳凝香涉险。 傅玦见戚浔望着自己,便知她的意思,可他并未开口,只蹙着眉尖,似乎在筹谋什么,“后日可照常去国公府,此事对你们而言事关重大,柳凝香又要去别处唱戏,是个露脸的机会——” 掌柜的立刻道:“是呀,我也是为了她们好,后日到国公府的,皆是达官贵人,这些人好些都没听过她们唱戏,若后日得了满堂彩,以后咱们不愁贵客们不来。” 若没有这案子,柳凝香和玉娘自然也明白这是个抬名声的好机会,可如今有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在暗处盯着她们,莫说是柳凝香,便是玉娘都害怕。 傅玦明白掌柜的心思,也懒得揭破,只看着柳凝香道:“后日既是你们争彩的好机会,也是捉拿刘元的好机会,你们正应该去国公府,唱的大家都叫好才是。” 柳凝香和玉娘一听这话,神色更是紧张了,掌柜的也有些犹豫,“王爷是说,要让她们将人引出来?” 傅玦颔首,“正有此意。” 堂中一默,不说两位姑娘,便是乐师们都踌躇担忧,戚浔虽觉柳凝香的处境危险,却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这时傅玦又道:“无论刘元后日会不会来,你们明日继续歇业,若有人来问,你们便说要去忠国公府贺寿,明日也要为贺寿做准备。” 掌柜的喏喏应下,柳凝香和玉娘白着脸,再如何害怕,此时也不敢反驳,尤其柳凝香,想到今天光天化日之下,那人都敢跑到她面前来,可想而知对她执念多深,万一后日此人按捺不住做出过激之举…… 柳凝香越想越害怕,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 玉娘扶着柳凝香,不敢反驳傅玦,便只好带着几分祈求的看着戚浔。 戚浔有些不忍,安抚的看她两眼,脑海中想着周全之法,这时,外面一队快马疾驰而至,竟是李廉归来,他大步而入,看到傅玦之后,示意掌柜的带着其他人退下。 傅玦一看便知他有收获,待众人离开,李廉果然上前道:“王爷,查到了一条线索,在城西昌文书局附近,有一处药铺,这药铺在过年之后收了一个学徒,此人瘦高个,长脸细眼,不是京城本地人,药铺缺人手,此人又不求多少工钱,便将他招了进去。” “他手脚还算麻利,从前也是学过些药理的,因此也无需教太多,从正月到四月末,一直在那药铺里待着,平日里沉默寡言,每日悄无声息的干活,铺子里的人说他除了喜欢听戏之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不跟其他人多做结交。” “在铺子里小半年了,都无人知道他是哪里人,也不知他为何来京城,其他人都觉得他是老好人,也不多做探问,到了四月末,他忽然给掌柜说不干了,要请辞,掌柜的还觉得十分可惜,走之前多给了他些银钱。” 傅玦忙问:“可知他住处?” 李廉摇头,“也不知道,这就是诡异之处,他干活从不迟到,其他人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的,他平日干活勤快,对人却不热络,有时候还显得阴沉沉的,其他人也懒得与他深交,便一直没有人去他住处看过。” 说至此,李廉面容一肃,“不仅如此,他离开之前,掌柜的问他为何不干了,他当时说的是,他家里有亲戚来京城了,来了一段时间了,又说他要去干一件大事,还说干完了这件大事,便要回老家成亲,说家里早就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戚浔惊道:“他说的亲戚,莫非就是戏班?定的亲事……难道说的是凝香姑娘?” 李廉道:“他在药铺没提过凝香姑娘的名字,可当初去药铺应征之时,说过家里父母长辈都不在了,因此说有亲戚来京城,掌柜的还觉得奇怪,其他人看到他买过东西,却不知他送去了何处,那药铺附近也有一家戏楼,说他没事的时候,便站在院子里听人家唱戏,听完了还说人家唱的不好。” 傅玦沉声道:“他离开药铺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杀人的打算,杀人便是他说的大事,成亲,自然和柳凝香有关,难怪他今日跑到了柳凝香面前。” 李廉一惊,戚浔这才将今日之事道来,李廉听完,有些膈应的道:“那他真是得了癔症了,他不会真的想和凝香姑娘成亲吧?” 傅玦道:“无论他怎么想,他杀了康槐安,便是豁出去了,后日戏班去忠国公府,他极有可能跟来——” 傅玦又将画像给李廉,“明日拿画像去问问那药铺,看看是否确定是他,他在书局附近,或许就是因此与康槐安有了交集,再去书局问问,也许有人看见过他,后日安排人手,着便袍去忠国公府待命,我们来一招请君入瓮。” 李廉应是,傅玦又命人将掌柜的和柳凝香叫出来,没多时,玉娘扶着柳凝香跟在掌柜身后走了出来,傅玦道:“刘元极有可能后日出现,还是照适才与你们说的,明日歇业,告诉其他人后日你们要去忠国公府,到时候衙门会派人保护,你们不必害怕。” 略一沉吟,傅玦道:“去的时候人多,他不可能那时候出现,离开国公府的时候,可以分开走,将刘元引出来——” 柳凝香顿时红了眼眶,“大人,民女……” 玉娘看她如此畏怕,一咬牙道:“大人,不如让民女扮做凝香?我们戏伶会扮模样,到时候我与她换了衣裳装扮,刘元不一定会认出来。” 柳凝香忙摇头,“不不,那刘元是男子,姐姐如何能敌,我已经害了槐安,又怎能连累了姐姐?”她颤声道:“若是如此能将人捉住,那……那我愿意冒险。” 傅玦看她如此害怕,也犹豫起来,只要安排妥当,柳凝香的安危可以保障,可她如此恐惧,便十分容易出差错,亦会被刘元识破布局,到时候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傅玦缓声道:“你若实在害怕,也可不用此法,只是后日还需令人护你们安危。” 柳凝香顿时松了口气,一旁的戚浔看看柳凝香,再看看玉娘,又看看自己,忽然轻声道:“王爷,卑职有个法子。” 傅玦看过来,便见戚浔道:“您看卑职和凝香姑娘身形相仿吗?” 众人愣住,傅玦也一怔,可很快,他明白戚浔所言何意,下意识便道:“不行。” 戚浔眼珠儿微转,“那也就是说,只看身形,差别还是不大的?” 她这般问了,李廉也反应过来,“戚浔,你是说,由你扮做凝香姑娘?” 戚浔点头,“凝香姑娘害怕,我却不怕,此人躲在暗处,若耽误时日,说不定还真让他跑了,何不如用这招引蛇出洞?她们会做装扮,只需离开时,让我代替凝香姑娘便是,她们出行也坐马车的,上了马车,谁又知道我是谁?” 柳凝香自小在戏园练功,身形纤秾合度,衣饰鲜妍雅致,打眼看着,自是她更柔美窈窕,可她二人身量却是相仿,戚浔又颇为纤瘦,到时候穿上相同的裙裳再披个斗篷,再挽同样的发髻戴同样的饰物,必定会叫人难辨真假。 李廉一听,便觉这法子极妙,戚浔又是个机灵人,到时候随机应变,不怕引不出刘元来,然而看了一眼傅玦的脸色,他却不好多说什么,“还是听王爷拿主意。” 柳凝香迟疑道:“怎能让戚姑娘代替我……” 玉娘见状也很是担心,柳凝香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戚浔却是好容易才重逢的妹妹,她一时真情流露,不忍道:“这不好,你也是姑娘家,若那刘元用强,你也毫无办法,不好这样。” 戚浔只看向傅玦,“王爷怎么想?” 傅玦沉着眉眼不语,他这幅神情,别人瞧着颇为骇人,可戚浔不知怎地,却是半分不怕,她试着说服傅玦,“王爷,这是最好的法子,如今已经是五月中旬,下旬议和的使臣队伍便要入京了,王爷一定不想让案子拖延到那时。” 傅玦当然不想,也知道此法可行,可昨夜那噩梦在作怪,他向来果断之人竟也犹豫起来,可戚浔信赖的看着他,仿佛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拒绝。 半晌,傅玦终于艰难的道:“可以一试。” 李廉和戚浔都松了口气,那掌柜的见是个无关的姑娘代替柳凝霜,亦是十分庆幸,柳凝香抿着唇角有些担忧,玉娘更是凄凄的望着戚浔。 时辰已晚,明日还有差事,傅玦很快离开戏楼,待上马车,自然是要先送戚浔回安宁坊,马车上,戚浔回想着柳凝香的姿容身段,只疑自己做不出那等婀娜之态,想了一会儿,发觉傅玦这半晌沉默不语。 她试探着问:“王爷?您觉得还有何处不妥吗?” 傅玦板着脸,“当真不怕?” 戚浔一板一眼的道:“这还是头一遭用这法子,多少有点担心,不过卑职去,至少比凝香姑娘自己去来的稳妥。” 傅玦想到最开始的计划,莫名觉得她这话是来堵自己的,让柳凝香去便是可行,让她去便是不可行了?他不由心口一郁。 这时,戚浔又道:“不过,后日王爷和李捕头不是都要去国公府吗?” 傅玦没什么情绪的“嗯”一声,戚浔眨了眨眼,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她放软了声气,“那有王爷在,卑职自然没有那么怕啦……” 傅玦心头一跳,也只能由着她算了。 六么令13 六么令13 第二日一早, 李廉便到刑部见傅玦,拿着画像道:“王爷, 卑职去问过了, 药铺里的人已经确定,说果真是他,后来我们又去昌文书局和附近几个铺子问了, 昌文书局的人说他经常去书局看书, 却只买过两三本书,有次康槐安去的时候, 正好和他碰上。” “发现刘元是个戏迷, 康槐安还与他说过几句话, 可说了什么没人记得, 卑职怀疑刘元是在那时候发现了康槐安身上带着自己送的药囊, 于是心生记恨, 康槐安当时在写新曲子,刘元或许是利用此事,与康槐安有了私交, 因此康槐安那夜离开, 只像是去寻常赴友人之约——” 李廉说完, 傅玦沉吟片刻, “最近他可还去过?” 李廉道:“说最近一次去, 是半个月之前,四月末的样子, 那几日康槐安也时常出门往各处书局走, 或许还有他们不知道的会面。” 说至此, 李廉又道:“当天晚上,康槐安是在天黑之后才离开戏楼, 按照脚程算,他必定是想好了这一来一回的时辰,卑职觉得,刘元和他相约之地,一定不会太远。” 傅玦展开城防图来看,“刘元并非富足之人,推断他住地还是偏向南边,而药铺在城西,广安街在东市,这其中范围也不小,若只按长福戏楼的脚程来算,应该是长福戏楼往西至西市,如此才能在晚上那一个多时辰之间来回。” 李廉指着城防图道:“那便是在长平坊、平宁坊,长乐房以及东西市之间。” 傅玦颔首,“还有可能比这更近,否则康槐安会在白天出行。” 说至此,外间脚步声响,很快林巍道:“王爷,江校尉来了。” 江默进门行礼,对傅玦禀告昨日安排,“王爷,我们昨日搜查了永康坊和长平坊,早前发现的木材坊没有线索,周围的民居也排查了一二,也无所获,今日回望平宁坊和西市搜查。” 傅玦便道:“你来的正好,你们今日搜查的范围正在新定的范围之上,今日将这两处搜查完,明日要派你们新的差事。” 江默狐疑,“不搜了吗?” “不,要搜,只是明日长福戏楼的人要去忠国公府唱堂会,柳凝香也同去,到时候凶手可能会出现,我们要用柳凝香将凶手引出来。” 江默微讶,“所以,卑职们也要去忠国公府?” “你们在外策应。”傅玦昨夜归府,思量良久,已定了计策,“忠国公府在安政坊,凶手多半不敢入安政坊行凶,且他有跟踪柳凝香的习惯,因此,我们在柳凝香回府的路上安排一环,给凶手机会将其引出。” 傅玦看向李廉和江默,“在安平坊和平乐坊之间,有一家染坊,除了染布之外,还专门制戏服,长福戏楼的许多戏服便在此采买,到时候让‘柳凝香’入染坊,便算顺理成章,此处地形较为复杂,巡防营的人着便服在其中埋伏。” 江默听了个明白,李廉问:“戚浔知道吗?” 傅玦道:“她还未来,等她来了,本王会与她细说。” 江默眼瞳微动,“明日戚仵作也去?” 李廉闻言便解释道:“你不知道,那凝霜姑娘害怕,不敢以身为饵,本来王爷要放弃这计策,可戚浔说她可以假扮柳凝香,所以,明日去忠国公府的是柳凝香,回来的路上,便是戚浔,因此这计策一定要与戚浔交代好才行。” 江默听得愣住,眼底微芒一闪而逝,转而平静的看向傅玦,“王爷,戚仵作也是女子,由她假扮柳姑娘,会否也容易出差错?” 傅玦倒是没想到江默说出此言,江默和戚浔不过几面之缘,连李廉都没啰嗦,他怎敢质疑? “不论谁去都有危险,戚浔机灵敏捷,是自己人,身量和柳凝香又相仿,她是最好的人选,她可以出差错,但为了她的安危,我们其他人不能。” 李廉道:“江兄弟,你不必担心,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保护不了戚浔吗?那柳姑娘胆子太小了,且凶手已经在她面前出现过一次,她受惊过度,实在难担此任,此前那戏楼的另一位花旦也说代替柳姑娘,可她肯定及不上戚浔稳妥。” 江默抿唇,一时默然难言,李廉说的另外一位旦角儿,自然是玉娘,让玉娘去代替柳凝香,他自也担忧,且相比之下,戚浔比玉娘沉稳有经验的多。 他不敢多言,傅玦又看了他两瞬才道:“今日你便要交代好你的人,晚上本王会派人带你们过去,明日务必要做的不露痕迹,无论凶手出不出现,都要护好戚浔和其他百姓。” 江默自然沉声应下。 傅玦道:“好了,你且去吧,具体细则,晚间你们回来复命之时再议。” 江默行礼告退,转身走出后堂,待他走出衙门,却正好碰上戚浔,二人如今在外人眼中也不算陌生人了,因此江默大大方方的叫住戚浔。 “戚仵作——” 戚浔目光扫过门口两个百无聊奈的守卫,也坦然上前,“江校尉。” 江默背对着门口守卫,低声道:“明日你要替戏楼的人引出凶手?” 戚浔点头,“你知道了。” 江默沉眸问:“当真是你自愿的吗?” “是我自愿的。”戚浔眼珠儿一转,轻声道:“兄长莫非以为是王爷逼迫我?不是的,是我自己想到这法子的,明日回护之人颇多,兄长不必担心。” “这案子十分紧要吗?你以身犯险,若出了事,实在不值当。” “格外紧要也算不上,只是这是命案,一死一重伤,拖了多日了,这凶手乃是丧心病狂之辈,早些捉住对大家都好,兄长明日可也要同行?” 江默点头,“临江王才做了安排,我会带人在染坊护着你。” 戚浔弯唇,“那兄长更无需担心了。”她瞟了一眼远处的守卫,“兄长且去办差吧,等案子破了再细说。” 江默点头,二人告辞,戚浔面色如常的进衙门直奔后堂,到了堂中,傅玦正在与李廉商议忠国公府的布置,见她来了,傅玦招手,“你过来听着。” 戚浔忙走到跟前,只听傅玦道:“下午本王去见孙律,告知他我们的安排,明日你带着你的人跟着本王入府,之后在王府各处多做留意,凶手虽然不太可能入安政坊,可他如今无所顾忌,或许会铤而走险也不一定。” 李廉应下,傅玦又吩咐:“你去长福戏楼走一趟,交代他们那边如何准备。” 李廉迟疑一瞬问:“卑职正在想,要不要将我们的人安插进他们的伙计之中?” 傅玦道:“本王也想过,可凶手常去戏楼,对戏楼之人应当十分熟稔,若是贸然有生面孔,或许会引得他警觉,你告诉戏楼明日路线安排,令他们不得无令自动便可。” 李廉领命离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傅玦和戚浔二人,傅玦让她站到跟前,指着忠国公府的位置道:“明日你在府内更衣装扮,出来的时候直接上戏楼的马车,从国公府侧门离开一路往南,中间在此处停下入染坊取戏楼给你定做的戏服。” 戚浔敏锐的道:“就在此处引凶手?” 傅玦颔首,“整条路上你不下马车,如果凶手要在明日下手,那便只有此处是机会,你在此地停留半个时辰,如果凶手未曾出来,便直接上马车离开,这一路上有我安排的人和李廉的人护送你,到了染坊,有巡防营的人埋伏,我亦会跟着你。” “这座染坊,我倒是不曾去过。”戚浔回忆了片刻。 傅玦便道:“下午我带你去看看。” 戚浔眼底晶亮,跃跃欲试,傅玦没好气道:“这是极危险的,你莫当做玩闹,那染坊几面通达,平日里伙计和商户来往,其内晾晒之地也颇多,你容易落单,凶手又是穷凶极恶之人,你……” 戚浔道:“王爷放心,凶手无意伤柳凝香……” “可你不是柳凝香。”傅玦语声严肃起来,“这是此番最为危险之处,你将他引出,可如果他发现你是幌子,只怕会大为恼怒,届时什么都做得出。” 傅玦严肃的模样有些骇人,戚浔也正色,“是,卑职明白,卑职一定尽力扮做柳凝香晚些露出破绽。”说至此,她低头瞧了自己一眼,“只是卑职到底没有那般仪态,也不知能骗凶手几时。” 她今日着一袭青色素裙,虽是墨发如云,却通身不见饰物,亦未施粉黛,周身上下透着干练爽利,与娉婷曼妙的柳凝香天差地别,傅玦也跟着她上下打量她身段,又忙撇开目光,“等明日扮上,只需做到身形相似便可。” 戚浔又问:“那卑职明日如何入府呢?” “你跟着我走便是,等时机到了,便去找柳凝香更衣装扮。”傅玦说完,神色仍是一片肃重,“明日以自己安危为重,不可贸然涉险,记住了?” 戚浔乖乖点头,傅玦这才眉眼微松,见天色不早,傅玦亲自带着她往染坊去,在染坊内外转了小半个时辰,又一路往忠国公府去,这条路便是她明日要走的路,没多时到了忠国公府,戚浔正有些紧张,傅玦却未令她跟随,反倒是让林巍送她归家。 此时正日头西斜,戚浔松了口气,头次在天黑之前回了安宁坊,她不知为何,看到傅玦仔细谋划,她自己反倒轻松,一夜好眠,第二日天刚亮,便等来了接她去国公府的马车。 六么令14 六么令14 忠国公府世代尊荣, 坐落在安政坊最为显贵的凤池街,傅玦的马车刚转过街角, 便见整个凤池街上车马簇拥, 皆是京中权贵来给国公府老夫人贺寿的。 戚浔朝外看了一眼,有些咋舌,傅玦交代道:“进了国公府, 你跟着我便好。” 戚浔点头应下, 待到了府门前,随傅玦一道下马车。 几个国公府管事在门前迎客, 来往客人, 无一不是华服加身, 等前面几人进了府门, 傅玦才上前, 管事他们看到他, 其中已领头的立刻恭谨的迎了上来,“拜见王爷,我们世子爷交代了, 您来了, 只管请您去见他。” 管事在前带路, 傅玦带着戚浔和着便袍的林巍、李廉等人一道进了国公府, 傅玦边走边道:“这个时辰, 他应当在待客。” 管事笑道:“今日国公爷待客,世子爷只招待朋友。” 傅玦便不再多言, 跟着管事往孙律那边去, 戚浔边走边打量这气象森宏的府邸, 只见此处比建制与临江王府相差无几,可论起精致与富贵, 临江王府难以望其项背。 孙氏祖上靠着从龙之功起家,起初未得封号,后来一路从伯爵进封,到了如今的国公之位已经承袭三代,如今的太后出自孙氏,为当今忠国公孙峮的亲姑姑,也是今日过寿的国公府老夫人徐氏的小姑子,而当今皇后同样出自孙氏,是孙律的亲姑姑。 只看这一门连着两代皇后,便知孙氏荣宠之盛,今日老夫人过寿,更得太后、皇后和当今陛下贺寿,一早便有宫人送来赏赐,而京城上下,但凡排的上名号的达官贵族,谁若是未出现在今日寿宴上,便是谁家跌了脸面。 孙律的书房在国公府西北,傅玦到的时候,孙律正与两位年轻公子在廊檐下说话,他们皆是年纪相仿之辈,看到傅玦,另外二人面色微肃。 孙律摆了摆手,“你们去前面等着,我们有正事要说。” 那二人对着傅玦点了点头,很快往院门走,待看到傅玦身边跟了个女子之时,没忍住多看了戚浔两眼。 孙律请傅玦入书房,边走边道:“都给你安排好了,她们有专门的独院,等他们唱完了堂会,便去那院子换装扮,之后直接从侧门离开。” 说着,孙律打量了戚浔两眼,见她不慌不忙的,眼底倒有些赞赏意味,“倒是有些胆大。” 傅玦道:“到底在衙门历练了多时。”他说完这话,吩咐李廉,“你带着人出去探看探看,等戏班的人到了,回来复命。” 今日来贺寿之人数百,整个国公府几乎没有安静的地方,便是在这书房之中,也能听见前面偶尔传来的丝竹声,傅玦对孙律道:“稍后我去给老夫人拜寿,等宴席时,我便不去了。” 孙律蹙眉,“这可不成,便是我愿意,父亲也绝不愿意,你去前头坐一会儿,那堂会要唱到太阳落山,你便是不去宴席也白等着。” 傅玦只得作罢,很快,李廉回来道:“王爷,戏班的人到了,在前面偏院安顿下来,正在准备装扮,下午好上场。” 寿宴午后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今日的堂会除了长福戏楼,还有另外两个戏班,长福戏楼第二个出场,要唱三场戏,拢共唱演一个多时辰,得耽误到下午,傅玦知晓此安排,也未作改动,只要不是唱晚上那场便可。 “可有异常?”傅玦又问。 李廉摇头,“我们的人远远跟着,这一路上没瞧见什么古怪,他们今日来国公府的消息已经散出去了,去染坊取戏服的事也没藏着掖着,若凶手有心在今日接近柳凝香,必定已经知道。” 孙律在旁听得蹙眉,“这人莫不是疯魔了不成?只是戏伶罢了,竟也值得如此穷凶极恶?” 傅玦道:“此人的确魔怔了,因此才格外危险。” 孙律掌管拱卫司,见过的案子自然不少,可拱卫司只管朝中见不得光的,与朝官或皇室宗亲有关的大案,平民百姓之中的疯子,他见的当真不多,“你们这般多人,当出不了差错,唯一应该担心的是,如此布置,此人却不出现。” 傅玦正点头,外面传来脚步声,门被一把推开,孙菱一袭盛装走了进来,看清屋内众人,她兴致勃勃的朝傅玦走来,“傅玦哥哥,今日是什么案子,竟然办差办到了我们府上?” 孙菱不仅不觉得被打扰,反倒是蠢蠢欲动,很是兴奋,孙律摇了摇头,“这是正经差事,你可别捣乱。” 孙菱撇嘴,“哥哥,我只是好奇罢了。”她扫视一圈,看到了戚浔,面上一喜道:“戚浔,你告诉我吧,是什么案子呢?” 戚浔面露作难,傅玦也道:“今日老夫人过寿,郡主应该在外面陪着老夫人和夫人待客才对。” 孙菱便知是问不出了,方才道:“我来就是叫你们出去的,长公主殿下也到了,正问你们为何不在呢。” 孙菱说完又看戚浔,“戚浔,你跟我走,我带你见长公主殿下。” 戚浔面露惶恐,今日来的皆是达官贵人,岂是她能出现的,何况眼下是在忠国公府,戚浔越该要谨小慎微,傅玦站起身来解围,“今日她有差事在身,你莫要逗她,走吧,去见老夫人。” 孙菱轻哼一声,“罢了,那戚浔,我待会儿来找你玩儿。” 戚浔自当应下,傅玦走到她和李廉跟前道:“注意着府中动静,在后面等我。” 二人应声,傅玦这才和孙律兄妹二人往前院去,戚浔和李廉也离开孙律的书房,转往西北边一处偏堂等候。 傅玦回京时间不多,与国公府的长辈不算相熟,可因为傅韫和孙峮算是一起长大,两家是世交,因此傅玦该尽到的礼数还是要尽,当面拜了寿,傅玦随孙律落座在主桌,长公主和驸马秦瞻也在这桌上,一番寒暄之后,寿宴将开,远处的戏台也开始敲鼓打板。 寿宴设在临湖水榭之中,戏台则在湖间一方楼台上,众人不近不远的听戏赏景,也不耽误彼此之间觥筹交错,有人来敬酒,傅玦皆婉拒了,孙律见状直摇头道没意思,没多时,坐在桌上的孙菱起身,朝远处几个着华服的小姐公子走去。 那几个少年郎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孙菱恼怒,追着其中一人做打,那人见状连忙告饶,这才令孙菱笑开,孙律远远看着叹了口气,“真是不成样子。” 傅玦也看见,便道:“你竟不管?” 孙律低声道:“女大不中留,有什么好管的,家里正为她的亲事发愁,她偏说要选个自己喜欢的,我倒要看看她眼光如何。” 傅玦听得心头一紧,“这是否太放任?” “你没有妹妹你不懂。” 傅玦抿唇,他也不是没有…… 孙律接着道:“管是要管的,却也不能全然拘紧了,她这性子,要选个自己喜欢的,自然要与他们多结交才是,家世倒是知根知底的,也没人敢对她如何。” 忠国公府权势正盛,尤其有这么一个拱卫司指挥使的哥哥,孙菱又是郡主之尊,的确无人敢对她不敬,可傅玦却没想到,孙律这般城府颇深之人,会对孙菱的亲事这样开明,难道做人家兄长,是这般做法? “你就孙菱这么一个妹妹,要看着她定亲嫁人,可舍得?” 孙律笑,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的道:“有什么舍不得,难道要留成老姑娘?何况她这样任性,也该赶紧找个人来管管她了。” 傅玦微微一怔,这时孙律看向他,“你怎地关心起我们兄妹情谊了?” 傅玦不露痕迹道:“倒是羡慕有兄弟姐妹的。” 孙律想到临江王府的境况,也觉不好多说,很快转了话头,远处戏台之上第一支戏班子唱的北戏,强调高昂激越,又唱的喜庆戏文,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傅玦挂念着戚浔,不由令林巍去后院探问。 孙律瞧见这一幕,“你对这个仵作姑娘倒是看重。” 傅玦道:“她人机灵得用,倒是不同一般女子。” 孙律继续道:“我听说你帮她除了罪籍?” “是,举手之劳。” “戚浔……”孙律默念一句,“她族中犯过什么事?” 傅玦未想到孙律问到此处,“是贪腐。” 官场之上贪腐倒也算常见,这时孙菱正好回来,孙律便薄责两句令她落座。 林巍找到李廉和戚浔之时,他们已经在戏班子里,马上轮到众人上场,他们各个做了装扮,正在咿咿呀呀的开嗓子,李廉便对林巍道:“没发现什么异常,国公府上下只用自己人,我们几处门口都留了人,也没看到可疑之人在府门外徘徊。” 林巍点头,很快出去复命,她一走,却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在院子外面徘徊,似乎是听到了园子里的戏曲动静,想来探看探看。 李廉和戚浔对视一眼,李廉出门查问,不多时李廉回来道:“是孙家的女眷,好像是孙律的妾室。” 孙律并未娶妻,他出身显贵,有一二妾室也不算寻常,戚浔点点头,转身看柳凝香和玉娘对戏,她二人扮相皆是柔美婉约,唱腔更是清扬婉转,如泣如诉,戚浔想到待会儿要假扮柳凝香,不由仔细的打量她们行走的步态身段,免得待会儿露馅儿。 这般对了小半个时辰,便有管事从前过来,喊道:“诸位大家,马上轮到你们上场了,快请去湖上早做准备吧——” 众人纷纷朝外走,李廉和戚浔便跟着送了几步,玉娘走在最后,便对戚浔道:“戚姑娘不用送了,等我回来给戚姑娘装扮。” 戚浔点点头,待他们往前院走远了,忽而发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转眸去看,骤然对上一双妩媚的眸子,一个身着鹅黄裙裳的年轻女子正在不远处看着她,拿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疑惑,看的戚浔心底有些不自在。 她没多管,转身回了小院。 忠国公府的客人络绎不绝,宴席也不曾断过,等玉娘和柳凝香上场之时,已经是日头西斜,傅玦和孙律坐在远处看着,孙律道:“南音倒是好听。” 傅玦接话道:“你南下多回,还从南边带回来几名美妾,想来已听习惯了。” 孙律摇头,“女色误事。” 傅玦便转眸看了孙律一眼,他是了解孙律的,他虽出身贵胄,却极为自制,否则,也不可能轻易得建章帝赏识,年纪轻轻便掌管拱卫司,非要论起来,他们二人其实算是同一类人,因此他南下办差,却带回来几名美妾,实在奇怪。 傅玦心底留了个疑问,这时戏台上唱到精彩之处,赢得底下满堂彩,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四周众人身上,孙律瞧见,“你不会以为凶手当真会入国公府吧,若是国公府的人那般没眼力见儿,那我当真是要发卖了他们。” 傅玦摇头,“我只是在看寻常看客的神色,而凶手看到柳凝香的神容必定不一样。” “看来你在刑部已经乐在其中了。” 傅玦道:“还算有几分意思。” 长福戏楼有三场戏,唱到第二场结束,傅玦便告辞往后院来,孙律知晓他今日心中着紧差事,也不拦阻,待到了后院,却只见李廉一个人在院子里。 傅玦道:“戚浔呢?” 李廉指了指里面戏伶更衣打扮的屋子,“在里面准备呢,说是怕耽误工夫。” 傅玦狐疑进门,戏班的伙计们都在此待命,见到他皆齐齐站起身来,傅玦直往那厢房去,敲了敲门,听见戚浔应声便推门而入。 门一开,便见戚浔散了墨发站在屋内,她拆散了低挽着的简单发髻,此刻乃是在等着玉娘她们归来帮她装扮,乌压压的墨发锦缎一般披散在肩头,衬出她冰肌玉骨的面颊,尤其衬的那双眸子黑白分明的动人。 戚浔还当是玉娘她们唱完了,却不想来的是傅玦,也微愣了愣,见他盯着自己看,不由赧然,“王爷,卑职在等她们回来。” 傅玦道:“还有一场,少说要两炷香的时辰。” 他走进门来,打量这屋子里的摆设,只见胭脂水粉和戏服挂的到处都是,又有备用的行头,足见班主准备充分,傅玦本是打量屋子,视线却又无可避免的落在戚浔身上,戚浔觉得如此失礼,寻了发簪要挽发,傅玦忙道:“你在此候着,我出去看看。” 他转身便走,脚步极快,又带上门,眨眼间人便不见了,戚浔无需再挽发了,只觉傅玦有些奇怪,想着自己这样子被傅玦看见,又颇有些不自在。 傅玦拧着眉尖出来,独自在院中站着,像在沉思什么,李廉只当他在谋划之后的行程,便默然作陪,直等到一众戏伶唱完最后一场归来,傅玦才严声道:“速速准备,至多给你们半个时辰。” 日头西垂,黄昏将至,如果要在染坊等到晚上,便十分不好行事,傅玦如此交代,其他人不敢轻慢,玉娘带着春杏,和柳凝香一起进屋子,一同给戚浔打扮。 她们最会描画妆容,又挽出与柳凝香一模一样的发髻,再穿上柳凝香的衣裳,披上柳凝香的斗篷,将兜帽戴上往下一拉,眉眼也遮了小半。 戏楼其他伙计已收拾箱笼装车准备离去,正厅只等了傅玦和李廉几人,小半个时辰之后,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打开,春杏扶着低首垂眸的戚浔走了出来,她身上裙裳繁复鲜妍,步履轻盈细碎,若非知道是戚浔代替柳凝香,在外的几人甚至没有分辨出来。 待走出门,低着眉眼的戚浔才抬了头。 傅玦本就紧盯着她,此刻瞧见他薄施粉黛的面容,眼瞳微微一暗,本就白净的脸庞此刻是欺霜赛雪的莹白,眉如远黛,面若春桃,唇上薄薄口脂嫣红,平添妩媚,而那双弯弯笑眼,明灿生辉,还是那灵动慧黠的神采! 戚浔未曾如此盛装,自己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道:“不太像,也不及柳姑娘好看,不过拉下兜帽要好很多。” 她从前衣衫大都简单利落,如今衣裙繁复,饰物琳琅,便显出纤秾身段,比起柳凝香弱柳扶风的婀娜婉约,她忍着不习惯的局促,背脊笔挺,若清隽修竹,越显出娉婷玉立之姿,好似她本就该着华服锦绣。 李廉轻啧一声,“戚浔,好看啊!这衣裙也十分合适,像是你自己的!” 几个与她熟悉的衙门差吏也惊叹起来,便是林巍都意外的道:“戚姑娘,以后衣裳袍子,当真得换些花样了,如此装扮,还怕无人求娶吗?” “别耽误时辰了。”忽然,傅玦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看着李廉等人,“出去准备,待会儿如何走,还是如先前安排的那般。” 他如此轻斥,众人皆是悻悻,李廉立刻带着人出门去,戚浔也忙正了面色,又将兜帽往下拉了拉,想将面颊遮的更多些,旁人虽是称赞,可傅玦不发一言,这让戚浔心中没底。 难道与柳姑娘相差太远?没有他们说的那般好看?亦或是太浓妆艳抹了?哎她已经让玉娘意思意思便好啊,凶手是十分熟悉柳凝香的,也不知能不能骗过他…… 戚浔心思百转千回,已被春杏扶住朝外走,她兜帽拉的低,又不习惯齐脚面的长裙,走到门口,一个不留神便被绊住,眼看着朝前栽倒—— 春杏轻呼一声,千钧一发间,戚浔手肘被一只大手抓了住,傅玦力道极大,一把将她带起,令她险险稳住身形,她吓得心腔子直跳,下意识抬眸看傅玦。 兜帽下的眼睛水汪汪的,嫣红的唇瓣微分,惊魂未定的呼气,傅玦只觉心尖一热,忙将戚浔放开,沉声交代,“出了府门可不能摔了。” 他说完也不多看,当先大步出门,没人看见,那扶过戚浔的手掌倏地握拳,紧拢在了袖子里。 门口的戚浔有些窘迫,面颊都偷偷红了,不好意思的对春杏道:“见笑见笑,这裙子实在难穿,柳姑娘和玉姑娘是怎么走的那般好看的,劳烦你扶我,可不能再摔了,否则王爷要发火。” 春杏也觉这位临江王严肃骇人,不由轻笑着宽慰:“姑娘别怕,咱们慢点走,我扶着您呢。” 二人走到侧门之时,傅玦早已在此等候,打量她两眼,语声软和了些,“昨日交代的都记着?” 戚浔兜帽拉的低低的,眼睛都瞧不见,只点头,傅玦一默,抬手将她兜帽往上拉了些,待露出她眼睛,傅玦道:“眼睛都看不见,反倒惹人怀疑。” 戚浔一听,顿时有些丧气,这还没出门呢,便连番出错,今日能成吗?几处衙司布置这般多人手,可全在她一人身上…… 傅玦见她唇角紧抿着,眼瞳也不复适才明亮,这才惊觉自己严厉太过,不由摆手让春杏退后些。 待只二人站在一处,傅玦低声道:“别摔着磕着了,也别害怕,我会早你片刻入染坊,切记自己安危为要。”微微一顿,傅玦又道:“你如此装扮,确是好看。” 戚浔只疑自己听错了,她飞快看向傅玦,傅玦却招手让春杏陪她出门,戚浔亦步亦趋的朝外走,步态柔婉,倒不亏白白琢磨半晌,一段路无波无澜,上了马车,便只有她自己一人,想到适才傅玦的话,戚浔仿佛吃了定心丸,颓丧之气一扫而空。 戚浔在马车上坐定,没多时便有戏楼的伙计驾车而走,马车从凤池街离开,一路穿过安平坊,最终行过一段小巷,往平乐坊东侧的名锦染坊而去。 等马车缓缓停下来时,四周安静的落针可闻,黄昏已至,忙活了一日的染坊闲适下来,大半匠人归家,只有些常驻的伙计在备明日所出之货,远远地,能看到矮墙之内五颜六色的布匹在竹架上挂的老高,徐风来时,吹出一片斑斓迷人眼的布浪,竹架、染缸、浆洗池,在波澜之间时隐时现,间或有一二晃过的影子,分不清是人是物。 戚浔深吸口气,从马车上走了下去。 六么令15 六么令15 一进染坊大门, 左右两侧皆是看不到头的晒布场,五彩的布匹帷帐般高挂, 几个着粗布衣裳的伙计正在木架下看着, 他们百无聊赖靠在一处,看到戚浔进来,有人看她一眼便作罢, 也有人的视线紧紧落在她身上。 正前方是染布作坊, 门口有几个伙计在将运出来的布匹装箱,戚浔打眼一扫看到了几个眼熟的面孔, 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主道往前, 又脚下方向一转, 往西边的晒布场走。 名锦染坊除了做布匹生意, 亦有自家绣楼和绣娘, 专做繁复华贵的戏服与吉服, 戚浔从晒布场中间穿过,要走数十丈,才能到染坊另一头的绣楼。 戚浔学着柳凝香和玉娘的步态, 走的并不快, 再加上斗篷掩映和昏暗下来的光线, 远看上去, 身影的确与柳凝香一模一样。 晒布场阔达, 戚浔走在小道之上,知道安排在此处的巡防营之人会盯紧她, 而昨日来染坊踩点之时傅玦提过, 凶手若要进染坊行凶, 这晒布场便是最好的下手之地,因染坊东西两侧各有一处不设看守的侧门, 傍晚时分染匠和小工们归家,再加上来此订货取货的商户,来来往往之间,很容易被凶手钻空子。 天际最后一抹晚霞被云霾遮住,天光骤然昏暗了几分,眼看着夜幕将至,戚浔只担心他们等的凶手没来,她独自一人走在晒布场中,大片大片的布幔挡在眼前,视线受阻的逼仄感令她心底涌起不安,倘若凶手藏在布幔之间,的确难以发觉。 一颗心高高提着,可眼看着绣楼已近在眼前,仍是安然无事,戚浔踌躇着要不要走到绣楼里去,就在这时,门内出现数道身影,当首便是傅玦和江默站在其中。 戚浔加快脚步走入楼内,“王爷,江校尉——” 傅玦早已知道戚浔哪般装扮,江默却是初见,他眼底闪过讶色,又无声的打量了戚浔几瞬,戚浔招呼完,下意识回望来路,只见晒布场内一切如常。 傅玦道:“不要急,他不可能跟着你进染坊,再等等。” 前日刘元急冲冲到柳凝香跟前,却是因那巷子四处可逃,如今染坊虽可自由出入,却到底是私人之地,刘元便是藏在何处看到柳凝香进了染坊,也必定不敢大张旗鼓的跟着,最可能的,便是天色昏黑之后溜进来见机行凶。 “那卑职要出去吗?”戚浔又问。 傅玦摇头,“不必,几处大门都有我们的人,无论他从何处进来,都会被捉拿住,便是翻墙而入,想要来找你,也逃不过大家的眼睛。” 戚浔松一口气,将兜帽彻底摘了下来,这斗篷虽是轻薄,可到底是夏日,久戴颇为闷热,她不放心的朝外看,身侧傅玦却在看她,露出云鬓钗环,她神容更显妩媚端华,想到她平日里的素净简朴,傅玦眉眼微沉。 江默站在最后,将傅玦神色尽数看在了眼底。 天色渐黑,夜幕将至,可外头始终没有动静,戚浔忍不住在门口徘徊,“莫非刘元没来?还是他不敢跟进来?” 江默道:“我们在染坊四周都布置了人手,无人来报,便是没有可疑之人出现。” 傅玦拧眉,“柳凝香平日里极少外出,前次若非为了康槐安,她不可能离开戏楼,那天刘元既然都去了,今日他没道理不出现。” 江默便道:“会否是我们留的人太多了?” 傅玦朝林巍招手,吩咐他,“出去看看几处门口可有异常。” 林巍奉命而去,此时夜幕初临,外头晒布场内更好藏人,林巍绕着染坊走了一大圈,回来禀告道:“几道门都没什么异常,正门方向在出货,几个商户的伙计带了两辆马车来,马上就要拉完了,东西侧门此前出去几个染匠,适才属下过来的时候,看到几个伙计要离开。” 傅玦沉声道:“柳凝香是被衙门的人送回去的,刘元不可能发现。” 戚浔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莫非是刘元发现我不像了?” 傅玦看着她摇头,“你坐马车过来,能被人看见也不过上马车下马车那片刻,刘元虽对柳凝香十分熟悉,当不至于如此眼利,唯一的可能,是我们这几日出入戏楼,他多半知道,前日惊吓了柳凝香之后,如今不敢再来。” 天已经黑了,绣楼内点了两盏昏灯,而此时距离戚浔进染坊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如果刘元再不出现,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的安排便到此为止了。 就在众人等着傅玦拿主意之时,外面晒布场中忽生喧哗嘈杂之声,众人神色一振,只以为刘元出现了,可这时,一个巡防营的差吏快步跑到绣楼之前,“王爷,大人,出事了,一个染坊的伙计忽然倒地不起了,像是得了急病。” 傅玦眉头一皱,“本王去看看。” 傅玦抬步便走,戚浔正要跟上,傅玦回头看她,“你留在此处。” 戚浔便不出门,江默略一犹豫,也留了下来。 傅玦带着人快步走到晒布场内,果真看到一个染坊伙计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他痛苦的捂着肚子,唇边有些许呕吐之物,一旁有人喊他名字,可他却难应声,傅玦很快道:“这不是急病,是中毒,去个人请大夫来,你们将他抬去绣楼。” 一个伙计跑出染坊请大夫,其他人将倒地之人抬了起来,不多时,听见消息的染坊管事也跑了过来,待进了绣楼,傅玦招呼戚浔,“你来看看,像是中毒。” 戚浔快步上前,挽了袖子为此人探看,很快,她拧眉道:“像是砒霜中毒之状,中毒不轻,得帮他吐出来——” 中毒,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衙门众人皆是神色微变,染坊之人更是面露恐惧,林巍上前将中毒的伙计面朝下翻过来,又帮他抠喉,几番折腾,伙计“哇”的一声吐了一堆污物。 戚浔又道:“去倒温水来,多倒些。” 管事的慌忙去倒水,不多时提了两只粗瓷茶壶过来,又一起给伙计灌下,喝饱了水,又催吐,如此吐了三次,折腾的伙计面无人色,其他人也跟着累的满头大汗。 戚浔冷静的道:“命应当捡回来了,只是这毒物毒性大,很可能会令他内伤脏腑,留下遗症,等他缓一缓,继续喂他温开水,淡盐水也可,今夜多吐几次,直到吐出之物如水一般,稍后大夫来了,开些温补的药便可。” 管事的既担心伙计中毒,又怕扰了衙门差事吃挂落,自然连声应下,又叫几个随从将人抬进绣楼的厢房,傅玦开口将他叫住,“他下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管事的道:“下午我们吃喝都一样,就是染坊厨房做的粗茶淡饭,并没有什么古怪的。” 傅玦转眸看向屋外,夜空漆黑,时辰不早,刘元没有出现,染坊的伙计却中了毒,这时,江默上前道:“难道是刘元下的手?” 刘元丧心病狂,想到他残害康槐安的手段,傅玦不排除他下毒害人的可能,于是下令道:“带路,去你们厨房看看。” 管事的忙应声,戚浔这时眼巴巴望着傅玦,傅玦便道:“你跟我来。” 染坊的随从留下照顾中毒的伙计,其他人都跟着一起往染坊厨房走去,厨房就设在作坊的后院之中,一行人从作坊中庭经过,直奔后院,管事指着几间厨房,“我们吃的都是厨房做的,谁也没有例外的,中毒的人叫程五,今日也没从家里带饭。” 这后院靠近染坊后墙的方向,傅玦带着戚浔进厨房查看一圈,却未发现任何异常,两个厨娘吓得不轻,白着脸的不知发生了何事。 管事的喝问道:“怎么回事,程五吃了饭菜,竟然中了毒,还是砒霜剧毒,莫非是你们谁?” 两个厨娘面色大变,她们早已将厨房打理干净,此刻都要准备归家了,其中一人走到碗柜前,将下午剩余的饭食拿了出来,“天地良心,我们二人在此处干了这样久,又怎么会下毒害人呢,你们不信,下午的饭我们也吃了,我现在再吃给你们看。” 厨娘拿了双筷子要吃冷饭,戚浔连忙制止,“别动,不一定是你下的毒,你莫要自己试,若饭食当真有毒,便害了自己。” 戚浔朝自己发髻上摸了摸,拔下一根纯银的簪子来,“砒霜之毒能用银子试出来。”她上前用银簪试毒,片刻后摇头,“毒物不在饭食之中。” 傅玦下令:“去后面看看。” 林巍带人往后檐沟去,没多时回来道:“王爷,看了,后面没有脚印,也没有翻墙的痕迹,不过这后面有一道后门通向外头后巷,卑职看了,后巷什么人都没有。” “这门不落锁?”傅玦问。 管事道:“白日里不落锁的。” 傅玦又问厨娘,“下午你们一直在厨房,不曾离开过?” 两个厨娘对视一瞬,“我们出门去后面水井里打过水……” 水?戚浔思绪一转,看向屋内两只水桶,她上前再度用银簪试毒,很快惊道:“王爷,是水里有毒,两只水桶里都有毒——” 管事吓了一跳,“这是谁下的毒?” 两个厨娘也慌了神,“他们一开始陆续进来吃饭,后来需要洗碗了,我们便去后面打水,回来的时候,程五……我想起来了,程五说他口渴,可前面茶壶没水了,便来舀了一碗凉水喝,因此才中了毒,就在两盏茶的时辰之前。” 傅玦问:“打水的时候可遇到人了?” 一个厨娘点头,“遇到了,遇到了好几个,井边有打水的有浣洗衣裳的,有不少人……” “可见过一个瘦高男子?” 二人沉思片刻,一个厨娘不确定的道:“好像……见过,当时在场的,的确有个瘦高个的男人,看着三十上下,长相普通,瞧着眼生。” 这般一说,所有人都沉了脸,两盏茶的功夫之前,那时候戚浔已经进了染坊,难怪久等刘元没进来,原来他根本没打算进染坊,而是直接选择给染坊内的人下毒! 江默忍不住道:“王爷,莫非刘元洞悉了我们的计策?想以此报复我们,还迁怒到了染坊的人?” 傅玦看向林巍,“立刻去搜后巷。” 林巍带着人离开,傅玦又吩咐一个差吏,“去将李廉他们叫进来。” 刘元既然选择下毒行凶,那便不会再进染坊了,外头门口处的布置也无必要,只是傅玦没想到刘元会去后巷…… 柳凝香是乘马车来的,又是为了取戏服,无论如何也不会靠近后巷的方向,而作坊里人众多,凶手也不可能从后门经过作坊跑进来。 刘元显然比大家预料的更为聪明,他自始至终就没想着踏入他们的天罗地网。 傅玦有些不快,戚浔和江默也知道今夜的布置算是失败了,也一时沉默下来,没多时李廉带着衙门的人进来,听了经过,也唏嘘不已。 “这个刘元当真神出鬼没的,人虽是走火入魔了,却是比我们想的机灵,他下毒,莫非是想毒死我们衙门的人不成?” 傅玦唇角微抿,“从后巷开始搜,将拱卫司的猎犬调集过来,今夜就搜这城东的一片,他的住处尚未找到,可他既然这么快摸到后巷,还碰到了厨娘,当是对此地颇为熟悉,或许就住在这附近也不一定。” 江默吩咐手下去调猎犬,戚浔盯着发黑的银钗若有所思。 傅玦回头看见,便问她,“想到了什么?” 戚浔道:“我只是在想,前日刘元当街出现,并没有伤害柳凝香,他今日是存着什么心思来下毒呢?” 傅玦道:“许是发现全城都在搜捕他,知道自己穷途末路,所以出此下策。” 戚浔想了片刻,“他对柳凝香那般痴迷,如果走投无路了,是一定会来见柳凝香的。” 傅玦看向外头漭漭夤夜,也若有所思,李廉走过来道:“我们的人已经开始搜了,他多半已经躲起来了。” 话音刚落,林巍从后巷归来,“王爷,后巷已经空无一人,刘元应该下了毒就跑了。” 傅玦转身出门,“先往南边搜。” 北边是安平坊,同样为城东富贵之地,傅玦料定刘元不可能往北,众人跟着傅玦出来,戚浔提着裙摆,走的磕磕绊绊,傅玦走到一半看过来,又回来对她道:“搜人你便不必跟着了,我命人送你回长福戏楼,将今日境况交代给他们,而后送你归家。” 戚浔身上衣裙颇不便利,发髻上环佩叮当,沉沉的压的她脖子痛,她知道今夜势必要忙活半晚上,便只得应了。 傅玦于是叫来林巍,“你送戚浔回长福戏楼。” 江默在旁见傅玦要令亲信相送,眼瞳一沉,转身吩咐自己人。 戚浔与傅玦告辞,也不敢多与江默说话,跟着林巍朝正门走,正门外她的马车仍然停着,戏楼的伙计坐在门内的花圃石阶上,见她来了赶忙站起身。 三人一同出门,林巍催马跟着,戚浔矮身爬上了马车,马车车厢里黑洞洞的,就在帘络在她身后落下的一刹那,戚浔忽然觉得背脊一寒,她立刻想转身出去,可这时,一把匕首抵在了她腰间。 一道瘦高身影从角落挨过来,在她耳边鬼魅一般低语。 “凝香,别出声,我来看你了。” 戚浔只觉身上寒毛直竖,弯着的身子僵住,只觉那把尖利的匕首快要刺破她的皮肉,她不敢动作,而这时,外头一无所知的林巍已经催马往前去,马蹄“嘚嘚”而响,很快领先一步上了长街。 戏楼伙计也催动马车,辚辚声中,马车摇晃着往前走,那匕首刀尖在戚浔腰间蹭过,她连忙稳住身形。 刘元对她的表现分外满意,匕首往后收了收,“凝香,别怕,我不会伤你……” 说话的热息落在戚浔肩上,令她生出强烈的膈应之感,她抿唇往前走了一步,刘元倒是不阻拦,只是匕首仍然随她而动,最终,戚浔坐在了上首位上。 刘元好似万分满意,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匕首松开,坐在侧座上,说话时语声都在发抖,“凝香,终于,我终于见到你了……” “前日我可曾吓着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见你。” “这半个月你过得好吗?我……我做了一件大事,便没时间来看你,可我知道你还在唱,你唱的太好了……” 戚浔不敢开口,更怕走去灯火辉煌之地,窗外的灯火映照出她的脸,让刘元发现她不是柳凝香,而她也万万没想到,刘元下了毒之后,果真还是来了,他竟和前日一样大胆!竟敢上她的马车! 马车外,林巍扬声道:“今夜太可惜了,不然的话,咱们去长福戏楼报的应当是喜讯。” 戚浔大气儿不敢喘,刘元也听见了,朝她靠的更近,“凝香,不回长福戏楼,好吗?” 马车外林巍不见她接话,继续道:“今夜未成事,还得交代她们不得出门。” 刘元一把抓住了戚浔的手臂,“凝香,不要回去……” 冷汗沿着戚浔额边滑下,她攥着拳头,身子紧紧贴在车璧上,刘元得不到回答,抓的她手臂生疼,而这时,马车外的林巍觉出不对劲来。 “戚姑娘?”他放慢马速,往马车车窗靠近。 戚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紧紧握着那支试毒之后便未戴上去的银簪,咬紧了牙关,而刘元狐疑的道,“戚姑娘?” “戚浔?”林巍久久不得回答,直接喊了戚浔的名字! 刘元一听,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倾身凑到戚浔跟前,想看清楚戚浔的眉眼,也是这刹那,林巍一把掀开了车窗帘络—— 昏光照亮戚浔的眉眼,同一时间,戚浔也看清了刘元的样子,她握着银簪,骤然发力,狠狠的将银簪扎在了刘元肩头,又奋力一推,刘元在惨叫声中撞在车璧之上! 血腥味骤然弥漫,戚浔猛然起身朝车门处走。 “你不是凝香!” 刘元发疯一般地嘶吼,他不顾扎在肩头的银簪,起身一把扯出了戚浔的裙裳,戚浔的衣裙本就繁复,这一扯将她绊住,下一刻,刘元不要命的扑了上来! 林巍骇出一身冷汗,立刻喝道:“停下马车!” 戏楼的伙计也发觉车里多了个人,见鬼了一般,猝然勒马后,连滚带爬的下了车辕,而车厢里,戚浔被刘元扑倒在侧座之上,那把匕首狠狠地横在她脖颈间! 刘元龇着牙,气到了极点,不顾肩头鲜血直流,只恨不得立刻拧断戚浔的脖颈,而此时,林巍拔刀掀开车帘,急声道:“住手——” 刘元哪里会住手,他匕首一划,戚浔雪白的脖颈上便是一道血线,林巍忌惮色变,而刘元丝毫不给林巍讨价还价的余地,伸手往腰间一摸,又猛地往地上一砸! 瓷器碎裂之声震耳,他摸出的竟是个小酒坛,而戚浔的表情瞬间变了,因随之而来的不是酒香,而是刺鼻的桐油味。 下一刻,刘元“嗤”的一声打开了火折子。 他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握着火折子,肩头血色蔓延,自己袍摆和戚浔的裙摆上,皆被桐油打湿,桐油遇火既焚,只要他稍有不慎没拿住火折子,又或是一个不稳掉下点火星,他和戚浔便瞬间被火舌包围。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早就计划好了。 林巍目眦欲裂的看着这一幕,不敢近前半步,正心焦如焚之时,染坊方向忽然行来一路快马,当首之人正是傅玦! 车厢里,刘元听见马蹄声,知晓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不由咬牙切齿的盯着林巍,又看戚浔,“是你们,竟是你们,不是我的凝香——” 他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既愤懑又癫狂的道:“凝香不会如此待我,她绝不会伤我。” 林巍从未如此急迫过,纵然能出手要了刘元性命,可车厢内狭小,他却无法护住戚浔不被火势所伤,这一刹那,他竟想到了袁望山满身白棉躺着的痛苦模样。 “你别冲动!”林巍一边看傅玦他们赶来,一边放缓声音,“她不是柳凝香,可她是柳凝香的姐妹,你若是伤了她,柳凝香也不会原谅你——” 刘元虽是丧心病狂,却并非傻子,他愤怒的道:“你们休想骗我,你们是为了抓我才如此设计我,你们用她引诱我!我要见的是凝香——” 看着刘元怒火熊熊的模样,戚浔彻底明白傅玦所说的最大的危险,她一时后悔没用簪子伤刘元要害,却不知该如何平复刘元的癫狂。 就在这时,马蹄声迫近,下一刻,傅玦横缰立马出现在了马车之前。 傅玦一眼看到马车内情形,他沉声道:“你要见柳凝香,我带你去见她。” 六么令16 六么令16 刘元盯着傅玦, “你是谁?” 傅玦翻身下马,打了个手势令所有人不必靠近, 又走到车辕前, 拿过林巍手中长刀一刀斩断帘络,这动静吓得刘元往里靠,下一刻, 傅玦却转身将刀丢给林巍, 令他也退远些。 “我是傅玦。”他排开手抖了抖衣袖,“我身上并无武器, 你不必紧张, 你要见柳凝香, 我带你去见她。” 刘元被傅玦的举动惊住, 他看起来坦荡磊落, 清隽如玉, 气如松柏,像个矜贵文臣,他语声持重沉稳, 瞳底幽沉一片, 说话时, 目光不时的落在戚浔身上。 刘元反倒握紧了刀, 眼前此人, 比那些对他剑拔弩张之人更令他紧张,刘元咬牙喝道:“凭什么相信你?” 傅玦道:“就凭我为你驾车。” 跟过来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戚浔也吓了一跳, 她不想傅玦与她一道涉险, 可眼下她是惹怒刘元的引子,当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言, 她紧张的望着傅玦,傅玦却根本不为所动。 刘元显然也很是意外,傅玦趁势放下手,一只手落在身侧,对着身后不远处的楚骞几人做了个手势,他继续对刘元道:“我为你驾车,带你去见柳凝香。” 刘元狐疑的问:“他们都不跟来?” “不错,我一人带你去。” 刘元呼吸急促,显然意动,他已走投无路,若是最后也见不到柳凝香,那便是有人为他陪葬又如何,可他不放心傅玦,“你为何要自己来?你身份不低,他们都听你的,你为何不让别人驾车——” 他扫了一眼戚浔,“她是你什么人?” 夜色漭漭,远处酒肆楼台中的灯火远远地映在傅玦身上,一缕薄光落在马车门口,照出一片桐油沁出的濡湿,戚浔却被刘元挟持在更昏暗的地方。 刘元往车厢最里头躲,手中的火折子一星如豆,照出戚浔脖颈上血色直流的伤口,江默带着巡防营的属下站在远处,看不清马车里的场景,只能从窗帘上看到二人的剪影,他握紧了腰间短剑,不知傅玦做何安排,亦想看他如何回答。 傅玦看着戚浔,她人紧紧靠在车璧上,瞧着尚算冷静,此刻目光落在他脸上,焦灼中透着信赖,傅玦抿唇道:“她是我十分爱重之人。” 戚浔脖子痛得厉害,血流沿着她颈侧流到了襟口之中,黏腻一片,难受又憋屈,她心弦正紧绷着,骤然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刘元却不尽信,“怎么个爱重之法?她是你心悦之人?!” 四周为之一静,傅玦笃定的道:“不错,就像你不忍伤到柳凝香,我也不想看到她受伤。” 戚浔在危急关头,却连她自己都倒吸一口凉气,为了救她,傅玦竟当众道出此言!可也的确应当如此,只有如此说,才能让刘元相信他。 周围众人也是吃惊,可想到眼下情况危急,自然不将此话当真,江默深深的看傅玦,又透过车窗,想看清戚浔此刻的处境。 刘元细长的眸子微眯,又有些魔怔的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如此冒险,好,你们阻拦我见凝香,我也要让你知道与心爱之人分离的滋味——” “你若再伤她,便休想再见柳凝香!”傅玦语声一沉,目光骤然凌厉起来,“你以为没有她,我还会站在此地与你讨价还价吗?” 傅玦此言颇为迫人,刘元似乎清醒了几分,他虽看不清马车外是何情形,可光听适才马蹄声,便知道他已被人围住,若非手中有人质,他们自然不会如此忌惮! 刘元握着刀仍横在戚浔脖间,拿着火折子的手却稍稍远了些,傅玦便缓和了声音道:“只要你不伤她,我带你见柳凝香,她此刻就在长福戏楼,见过她之后,无论你做什么,我们绝不拦阻。” 刘元颤声问:“若我要出城呢?” “那便允你出城。” 刘元不信也没法子,他肩头伤的不轻,鲜血直流,而火折子总有燃烬的时候,在没有见到柳凝香之前,他并不想真的与戚浔同归于尽,他深吸口气,“好,那你来驾车,不许他们跟着——” 傅玦闻言,张开手臂以示手中无物,他走到近前来,却忽而觉得就如此随了刘元的愿十分不妥,于是望着戚浔道:“你要让我看看她的伤——” 刘元一听,顿时大怒,“她死不了!你是想拖延时间不成?!” 马车逼仄,傅玦若要看伤,便要进车厢,刘元到底不是武艺高强之人,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便不得而知,刘元戒备的盯着傅玦,手中的刀又要险险割破戚浔的脖颈,戚浔望着傅玦,也不知他忽而冒出此话是何意,刘元分明已经开始顺从。 傅玦仔细的打量马车内的情形,面上担忧明显了些,见刘元不愿,他转而看向刘元手中的火折子,“不让看伤,那你将火折子熄了,我怕马车走起来,你一个不慎引燃了火。” 刘元本就被说服,虽然对傅玦说的看伤十分恼怒,可如今傅玦退了一步,他也觉得心弦一松,且这火折子一旦引燃了车厢,遭殃的也有他自己。 他躲在戚浔身后,寒芒簇闪的匕首重重架在戚浔脖子上,“行,火折子可以熄,不过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便是死,也要拉她陪葬——” 戚浔伤处血流半晌,身上已有些脱力,而她亦觉出身后的刘元气息也开始不稳,她深深望着傅玦,傅玦却并未给她任何暗示,就仿佛当真要带着刘元去长福戏楼一般,可这怎么可能呢? 傅玦肃然道:“那是自然。” 刘元满意了,“噗”的一声吹灭了火折子。 众人眼中,一灯如豆的车厢骤然黑暗,那帘络之上的剪影也猝然消失,可就在这一刹那,一道破空声“咻”的响起,江默只看到街对面一道寒芒朝马车飞速而去,与此同时,马车前的傅玦亦朝着车厢扑了过去! 车厢刚陷入黑暗,戚浔本能的察觉出危险靠近,有破风声擦着她肩头而过,又听见车璧碎裂之声与刘元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腥热之物溅上她面颊,她还没反应过来,腰身和膝弯被一双大手握住,紧接着,她被大力捞出了马车! 一阵天旋地转,戚浔稳稳地被傅玦横抱在怀中,等她缓过神来,便见马车四周之人皆围了上来! “王爷,戚浔怎么样?” “受伤了,牵马过来。” 戚浔脖颈上的伤口不浅,半边脖颈都是血色,这会儿将她衣襟染红一片,虽不致命,人却有些发晕,她混混沌沌的转头看马车。 在几支火把照耀下,她看到一支不到尺长的铁箭贯穿车璧,深深的刺入刘元胸膛,他瘫倒在马车里,肩头和胸口皆是血流如注,却睁着细长的眸子,死死的瞪着马车之外的人。 戚浔抬手摸自己颈侧,果真摸到了一手血渍,她挣扎着下地,眼冒金星的站稳,“王爷,他——” “别说话,将伤口按住。” 傅玦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给她,戚浔一看只觉得万分眼熟,她接过来按住伤口,疼的“嘶嘶”吸气,傅玦一手扶着她手臂,一边指着马车里吩咐:“找大夫救人,务必让他活下来——” 江默走到了戚浔身边,他落在身侧的手想要去扶,可当着傅玦的面哪里不敢,傅玦吩咐完林巍,一转眸,便看到江默深沉而紧张的神色。 傅玦拉着戚浔往自己身边靠拢,又继续安排李廉如何行事。 有人不断应是,傅玦又继续说着什么,声音分明在戚浔头顶,她却觉耳边轰鸣阵阵听不清楚,不仅如此,她双腿乏力,人也开始摇晃。 戚浔拧着眉头想,这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头晕乏力,心悸面白,再这样下去,她还会胸闷憋气,甚至还要晕死过去…… 正意识飘忽的盘算,腰间忽然被人托住,人也离地而起,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竟坐上了马背,这时身后又上来一人将她扶住。 “有消息回府禀告!” 林巍和李廉齐齐应声,江默看着傅玦要将人带走,万般担忧,也只得生生忍住。 缰绳一紧,傅玦催马而走,此处到安宁坊的距离,是到安政坊的三倍还多,傅玦自然将人带回王府。 颠簸之间,戚浔无力的深吸口气,“王爷,您说的是对的,让他发现我是假的,才是最危险的事。” 傅玦在她身后,“别说话。” “您如何又出来了?” 看出戚浔意识不清,傅玦只得快马扬鞭,又在她头顶道:“厨娘后来想起来,说后巷看到的高个男子面上生有白斑,我便知并非刘元,当时想到外面的人已经撤走,很是不妥,便想来看看,没想到果真出了事。” 戚浔定定地捂着颈侧,随着马儿的颠簸难坐得稳,傅玦收紧臂弯,剑眉紧拧,再不复人前那般沉稳,尤其看到她面上血色点点,便没来由的想到那夜噩梦里的场景。 “王府马上到,你坚持住。” “王爷,那一箭是谁所射?” 傅玦想让她保持清醒,索性不阻拦她说话,“是楚骞,他是军中第二厉害的神箭手。” “那第一是谁?” “是我。” “王爷真厉害。” 傅玦垂眸看,她人已瘫软,双眸无力闭着,唇角却无意识的动,似乎自己也害怕晕过去,傅玦马鞭重重落下,声响清脆,仿佛他心头也挨了一鞭,长街夜色之中只有他二人,他干脆将人揽住,下颌抵在戚浔发顶。 这动作十分亲昵,戚浔却毫无所觉,她断断续续的道:“原来王爷……是想骗他熄了火折子,说真的,卑职那会儿真怕……” “今日虽是艰险……不过卑职向来命大,还要多谢侯爷……” “刘元会死吗,还不知他家住何处。” “卑职猜康槐安的头颅一定藏在他近处……” 戚浔越说声音越小,这时,总算到了王府,傅玦下马,又将人打横抱下,转身直入王府,门房见傅玦抱了个浑身是血的姑娘回来,也跟着吓了一跳,只听傅玦道:“大夫一来便带来西苑!” 门房应是,傅玦带着随从回了自己住处,戚浔用最后一丝力气睁眼,待看到这来过一次的府邸,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 直到后半夜,戚浔才悠悠转醒,看到这全然陌生之地还有些惶然,待将前后想起,才记起这是在临江王府之中。 脖子上隐隐作痛,戚浔抬手一摸,只摸到厚厚的白棉,又闻到淡淡的药味儿,这便知道是被医治过了,她心弦一松,开始打量这屋子。 屋内布置的利落雅正,远处墙壁上还挂着两把宝剑,一看便知是男子居所,这时,戚浔在锦被上嗅到了熟悉的龙涎香味儿,又在一旁屏风上看到件熟悉的斗篷,她眼瞳一瞪,直吓得坐了起来,这竟是傅玦的寝处! 她发髻拆散,此刻墨发披在肩头,低头朝身上一看,只瞧衣衫未退,原本脖颈上的血迹也擦干净了,只是衣襟上的血色未除,此刻干成暗褐色,而傅玦的床榻上,被她蹭上了血迹和桐油…… 她轻“嘶”一声,忙从床榻上下来,正穿鞋,外头传来了说话声。 “已经救回来了,天亮之后会送到刑部大牢,若是一直用药,应当能撑过去,不过适才人刚清醒,便又露癫狂之态,实在是不配合。” “巡防营会带人在城东搜查,属下们没在他身上发现,不知是不是下毒用完了,按照前后时辰推测,他多半是在李捕头他们撤回来之后躲进去的,都怪属下没有及时发现,属下请罪,请主子恕罪。” 说话的是林巍,戚浔正好将话听了个全乎,也算知道了事情进展,待听见林巍说要请罪,便知是因为她请的,她眼珠儿一转,响亮地咳嗽了两声。 外头一静,很快脚步声起,内室的门被一把打了开,傅玦带着林巍出现在门口,看到她起身来,傅玦剑眉一拧,“你怎起来了?” 戚浔便道:“卑职醒了——” 傅玦走到她跟前来,“就算醒了,也该躺着,躺回去。” 戚浔不好意思道:“这是您的屋子,卑职在此处不像话,且卑职弄脏了您的床榻,实在是……何况卑职没事了。” 戚浔的确无大碍,只是身上发软无力,她这话说完,傅玦面色微沉,“我的屋子怎么了,你一个伤患,还挑三拣四不成?” 戚浔见傅玦不快,只觉伤口都疼了几分,这时林巍也道:“戚姑娘,你还是躺着吧,你伤在紧要处,可不能轻忽。” 两个人都沉沉望着她,戚浔硬着头皮道:“真没大碍了,就是——”她面上生出些窘迫,“就是腹中空空,再加上失血,有些发晕……” 她眼巴巴望着傅玦,这意思分明,是说躺着还不如给她一口吃的,傅玦没好气的摇头,指使林巍,“去厨房吩咐一声。” 林巍应声而去,傅玦这时上前,伸手往戚浔额头触来,戚浔吓得没敢动,只觉傅玦冰凉的手在她额上停留片刻,又问:“除了晕还有何处不适?” 戚浔可怜兮兮的,“还有疼……” 傅玦当然知道她疼,再没法子板着脸,指了指窗下矮榻,“去坐着。” 戚浔应是,乖乖走过去坐下,“王爷,卑职适才听林侍卫说,刘元身上并无?” “没找到,后巷的毒,不一定是他下的。” 这正是戚浔刚才想的,“刘元身上带着桐油,卑职觉得,他是打算用桐油引发动荡的,谁知未曾用上,至于染坊的毒,或许是别的缘故。” 傅玦走到身侧落座,“这些自然交代李廉去查了,你不必牵挂,刘元抓到,这案子大局已定,至多多用些人力,他的住处也不难找,你之后好好养伤。” 他说完,去看她颈子上的白棉,戚浔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竟对他咧了咧嘴,“卑职这模样是否滑稽了些?” 傅玦不觉得滑稽,想到今夜的事端,他眸色深沉道:“你本不该受伤,是我判断推有失,否则……” 当时染坊的厨娘说见过一个面相庸常的瘦高男子,所有人第一反应便是刘元,傅玦也是如此,后来太想抓住他,反而给了他可乘之机。 戚浔听出傅玦自责之意,忙道:“当时卑职也以为是刘元,我们布置的好好的,染坊的人却忽然中毒,怎么想也觉得是刘元作祟,何况办命案的差事受伤是寻常,别人伤得,卑职也伤得,卑职这点伤势,至多算是有惊无险。” 傅玦深深的望着戚浔,她又道:“卑职自己也十分大意,早知如此,便该用簪子伤他要害之地,便无后面的事了,卑职没下得去手,何况是您救了卑职——” 戚浔说至此,忽而想到傅玦在马车前说的话,傅玦当时情真意切,说的好似真的一般,这才将刘元骗过,后来种种,她也只有感激的。 “您还给卑职看伤,卑职现下大好啦。” “你——” 傅玦欲言又止,戚浔睁大眸子望着他,眼底颇多信任,却反倒令傅玦说不出话来,他掂量着道:“我今夜说的那些——” 戚浔还当怎么了,大方摆手,“您放心!卑职从前闹过笑话,如今绝不会多想。”她说着一叹,“您说的真真的,若非是今日这般情形,大家都要信了。” 傅玦心口一窒,沉声道:“我的确,不想看你受伤。” 戚浔眼底生出些动容,心头也似暖流流过,“卑职明白,卑职看您赤手空拳上来,真是十分感动,多谢王爷。” 戚浔越是坦荡,傅玦心底反倒发苦,他对她的关切与担忧远比她想象得多,可她似乎不明白。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林巍道:“王爷,晚膳来了。” 待林巍进来,便见他端了一碗浓香扑鼻的鸡丝面,其上点缀着一把小葱,青白分明,“厨娘说只有这个最快,让姑娘将就着用些。” 傅玦令戚浔吃面,戚浔也不多客气,这碗面虽是简单,却极和她伤后胃口,她自吃的味美,傅玦在对面默不作声的看着她,越看目光越是复杂深幽。 戚浔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吃到一半,抬头看看傅玦,再看看自己的面,忍不住道:“王爷也饿了?不如让厨房给王爷也煮一碗?” 傅玦:“……” “吃你的吧。” 傅玦说完干脆起身出门去,戚浔有些莫名,等吃完这碗面,天边露出了第一抹鱼肚白。 又过片刻,李廉和江默相继到王府复命。 正堂之中,戚浔跟在傅玦身边,李廉和江默见到她,都松了口气,李廉道:“王爷,染坊的毒暂未查明,不过奇怪的是,昨天晚上,附近几家民宅之中也有人中毒,当天晚上,有好几家请过大夫,卑职怀疑,是有人在那口井里下了毒,于是卑职请了大夫去看,果然证实了卑职的猜测。” 傅玦和戚浔皆是惊讶,傅玦道:“井中下毒?” “不错,下的量不多,应该是不久染坊的厨娘便去了,因此她们打的水毒性最强,其他几家中毒的症状要轻一些,还有,染坊的程五被大夫看过,已经没大碍了。” 这般一算,昨夜平乐坊的百姓竟请了许多大夫,戚浔忍不住道:“竟有人在井中下毒,那口井供养着许多人家,此人是要害谁?” 李廉道:“衙门已经单独立案了,看看后面查出来结果如何。” 傅玦又看向江默,江默便上前道:“巡防营连夜搜查了王爷早先吩咐的那一圈,找到了一处可疑的民宅,不过猎犬进去之后虽然徘徊不走,却没有狂吠不止,我们也在其中搜了,没有找到死者的头颅——” 傅玦忙道:“仔细说来。” “是在平乐坊以东,那里有一处废弃的宅子,后院堆着许多朽木,旁边便是一处独院,院子的主人不在,我们闯进去之后,发现了些许生活痕迹,没有找到确定刘元身份的证据,不过我们发现了许多被烧毁的物件,有文书有衣裳,还有些杂七杂八之物日常之物,比如油纸伞等……” 戚浔和傅玦同时眼底一亮。 戚浔道:“刘元给柳凝香送过湖州油纸伞!” 傅玦站起身来,“去看看——” 六么令17 六么令17 晨光微熹之时, 傅玦带着一众人马到了平乐坊以东的一处窄巷。 傅玦下马车,江默上前道:“这巷子太偏僻, 没个正经名字, 被叫做雀儿巷,从前是这边的一处花鸟市,后来破败了, 花鸟市也搬去了别处。” 他指着不远处的废弃宅邸, “这座宅子的主人十年前犯过事,被抓进了牢里, 之后宅子便空置下来, 里头的家什被官府抄走了, 其他但凡能动, 被偷得偷拿的拿, 等于已经空了, 此处地势低洼,夏日暴雨之后必定积水,因此宅子朽坏的极快。” 一行人往废弃的宅邸走, 江默又指着隔壁的院子, “这院子便是我们找到的可疑之地, 眼下无人, 如果真是刘元的住处, 多半是入京之后租的。” 天色微明,巷子口的几处民宅内传出说话声, 傅玦招手叫来个亲随, “去这几家问问, 看看这院子是否租给人的。” 言毕,几人径直走到了废弃的宅子前, 黑漆门板斑驳,斜斜的倒在一旁,傅玦当先踏入了院内,江默跟在他身后,后面李廉和戚浔前后而行,没走几步,最前的傅玦驻足回头看来,便见戚浔提着裙摆,走的磕磕绊绊。 她这身衣裙还来不及换,其上血迹桐油痕迹明显,幸而去的不是闹市,否则她还真不好见人,李廉见傅玦看来,便知他挂心戚浔,“戚浔慢点,可别摔了。” 戚浔应了一声,傅玦这才又往里,江默回头看了一眼戚浔,神色深沉莫测的。 “那堆朽木就在后院。” 江默说完快步往前带路,众人走过杂草丛生的前院,又绕过腐朽的正屋,没多时便到了后院,果然,一堆朽木堆在杂草之中,一侧正和隔壁的院墙紧靠。 傅玦上前拨了拨杂草丛,很快看到了几只蚂蚁,戚浔也走到跟前来,仔细一瞧道:“就是这种树蚁!” 朽木紧挨着院墙,杂草齐膝,青苔亦顺着院墙上了墙头,蚂蚁越墙而去也不难,傅玦便道:“过去看看。” 众人出门,这时派去问人的随从回来,禀告道:“王爷,问了旁边两家人,他们说这院子的确是租赁出去的,因地方偏僻,租的十分便宜,说住在此处的,是个瘦高男子,不怎么喜欢说话,平日里偶然碰见,也是匆匆来去,是过年之后搬过来的。” 搬来此处的时间和形貌都相符,傅玦点头,转身进了这处独院。 院子只一进,杂草从中庭青石板的裂缝之中长出来,上房三间逼仄狭小,东西两厢,东边做厨房,西边则堆着许多杂物。 众人进正屋,只看到几件朴素家具,屋子里的地砖老旧,却纤尘不染,有种被水洗过之感,戚浔目光如炬的扫视了一圈,问江默,“被烧的东西在何处?” 江默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在那边——” 戚浔便往厨房的方向去,进了门,目之所及摆放的碗筷刀具皆是井井有条,锅灶之上同样十分干净整洁,由此可见,住在此处的,一定是个行事有条不紊之人。 戚浔走到案板跟前,一眼看到了两把刀背颇厚的菜刀,这菜刀不及屠户的砍刀大,形制也不好看,可切肉剁骨却必定十分利落,戚浔拿起来看,都在两把菜刀之上发现了卷曲的豁口。 傅玦走到戚浔身后,“如何?” 戚浔摸了摸刀刃,“两把刀都有些年头了,这些卷曲不确定是碎尸造成的,还是使用年限太久造成的,要找到血迹和遗留的尸骨才行。” 说完这话,她看向灶台后那一堆黑色的灰堆,如江默所言,屋主在此烧了许多东西,书本册子大多少成灰烬,油纸伞的伞把却还遗留在外,戚浔找来火钳在其中拨了拨,鼻息微动,没多时翻出了最下面未烧烬的碎纸片和几片布缕。 戚浔拿起来边看边道:“是浇了桐油引燃的,纸片有些老旧,看不出是什么书,不过从这几字来看,倒像是什么话本,这布也有些熟悉。” 那是几篇靛蓝色的棉布,被火烧的焦黄,傅玦很快道:“是送给柳凝香的药囊。” 戚浔也想起来,这时,她从灰堆之中翻出了两块铁制物,略一打量,她问傅玦,“王爷看看,像不像箱笼之上订的铁扣。” 傅玦很快点头,“的确是,应当是小型箱笼上钉来,用来系把手或是绳索的。” 戚浔便道:“勤政坊的更夫说看到的人身上背着个箱子,他应该是将那箱子烧了。”她又扫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大铁锅,“烹尸多半是在此处。” 想到这般家家户户都用来烹煮食物的铁锅内竟然煮过尸块,戚浔和傅玦都有些膈应,这时,林巍从外面快步而来,“王爷,戚姑娘,卧房发现了线索——” 戚浔和傅玦到卧房之时,便见江默和两个属下正将那张老旧的拔步床抬走,李廉在旁道:“江校尉发现床放的不平,又看到这墙上有道印子,便觉得这床原来不是放在这里的,说不定床底下有东西。” 拔步床抬起,只见床底下铺着一张干净的草席,瞬间,所有人都觉出不对,床底下铺草席是为何?且这张草席上几乎不见灰尘,一看便是新铺的。 江默站的最近,倾身便要用手去掀,戚浔看见,忍不住道:“小心——” 江默身形一顿,傅玦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奇怪,却又想戚浔心地良善,任是谁她都会担忧,便见江默拔出腰间短剑,用剑尖将草席挑了开,这一挑,顿时露出个可活动的木板,江默蹙眉,上前将那木板一拉—— “吱呀”一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露了出来,江默往地下一看,回头道:“似乎是一处地窖!不太深,有木梯下去,看不清最底下是何物。” 傅玦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亮,走到入口往下一望,“下去看看。” 他身先士卒往下走,林巍面色紧张的跟上,“主子当心。” 李廉和江默也随后下去,戚浔身上衣衫繁复,便落后了两步,等几人走到地窖,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戚浔听到李廉粗声骂了一句,又道:“难怪在上面搜不着。” 戚浔一听此话,便知底下有线索,这时傅玦在底下喊,“戚浔,你下来。” 戚浔忙顺着木梯下去,地窖里只有火折子找出的微光,可饶是如此,戚浔人还在上便看到了满眼的干涸血色,一股子腐臭味道在地窖之中萦绕,令人闻之作呕,更令戚浔觉得不适的,是满地密密麻麻的蛆虫,便是傅玦几个男子,都退到了木梯之下。 傅玦又吩咐上面:“点几盏灯来。” 上面有人应声,戚浔屏息走下木梯,最后一阶时她往下一跳,一时间,左右各有一只手将她扶住,左侧角落是江默,他几乎是一除即分,又极快的收手,傅玦却还是看见了,他目光在江默身上一扫而过,戚浔却已指着不远处道:“那是……人头?” 傅玦将火折子往前移,众人便都看见角落里丢弃着一个圆形之物,李廉揉了揉眼睛,差点干呕出来,他看清了人的头发,也看清了快要被蛆虫蚕食殆尽的人脸! 等两盏明灯送下来,地窖内的场面更为触目惊心,一丈见方的暗室,地上几乎被血迹铺满,如今都成了深褐色,地上有几件被血色模糊的衣物,一看便是男子款制,因浸血极多,其上也爬满了蛆虫,再往角落看,便是一地的尸虫,地上有细碎的辨不出原本形状的污物,戚浔猜测,应该是没来得及丢弃的细碎尸块。 而靠墙之地,果然是一颗人头,尸体早已腐败多日,再加上蛆虫蚕食,这颗人头已经见骨,光看外表,根本认不出是谁。 傅玦道:“幸好衣物尚在,让长福戏楼的人认一认便可。” 除了腐烂的碎尸,这地窖之中还有一把沾满血污的斧头和一只带血的木桶,傅玦令差吏们将所有证物清理出来,半个时辰之后,总算清出三样证物和一颗面目难辨的腐烂头颅。 傅玦令李廉带着衣物去长福戏楼找人辨认,又让江默去找这院子本来的房主调查刘元外加走访邻里,自己则带着戚浔回了刑部的停尸之地。 此前的碎尸有冰盆保存,如今被冻得青白难辨,戚浔先将头颅清理出来,当先去查验死者的牙齿,两盏茶的时辰之后,戚浔道:“幸而牙齿保存完全,从牙齿萌出和磨损程度来看,死者不满十八岁,牙齿上多有茶垢,死者应当是个喜欢喝茶的人,右侧磨损更为严重,他平日里应当喜欢用右边吃饭。” 虽然找到了头颅,可遗体其他部分还有残缺,戚浔一边将颅骨上的皮肉剔除一边道:“没有在地窖里看到骨头,应该是所有带骨头的部分都被他抛尸了,地窖里血腥重,应该是在底下分尸,那只血糊糊的木桶,便是用来提着尸块去烹煮的,屋子里的地板打扫的十分干净,必定是上下之时在外面留了血迹。” 说道此处,她眉头一皱,“死因找到了。” 头颅腐烂,头顶的发丝已脱落许多,戚浔将腐肉剔干净之后,便能看到完整的颅骨,此刻,后脑方向的颅骨有一处明显的凹陷。 戚浔接着道:“是被带有棱角的硬物打击所致,从颅骨和凹裂程度来看,凶手力道极大,只砸了一下便已令死者致命。” 她想起来带回来的那把斧头,斧头生了铁锈,刃口也颇多卷曲,戚浔用斧头背放在颅骨之上做了对比,“从骨裂的大小来看,凶手很可能是用这把斧头袭击了死者,这般损伤会令死者颅内快速出血,用不到一刻钟便会彻底断气,他将人拖进地窖后开始分尸。” 她又去看拿回来的菜刀,“至于分尸,凶手应该将斧头和菜刀都用了上,他在药铺当过多年学徒,知道人体骨骼脉络,多从关节下手,除了腿骨和胸骨之外,几乎没有太多生砍,否则这斧头和菜刀只怕不够用。” “至于烹尸,卑职猜,是他分尸的时候看到血流的太多了,害怕抛尸的时候露出破绽,所以想到了烹尸之策。” 如今凶器、死因,以及凶手的作案手法都确定了,戚浔总算松了口气,没多时李廉归来,对着二人道:“去长福戏楼问了,说当日康槐安离开的时候,就是穿着这件袍子,可以笃定这位死者的身份就是康槐安了!” 傅玦又将适才戚浔所验告诉李廉,“派人去长福戏楼再确定一番,如今该查的都查清楚了,却还是不知刘元如何和康槐安搭上话的,这一点,恐怕要让他自己说。” 刘元此刻就在刑部大牢之中,不过因他受伤严重,此刻还未醒来,戚浔验完了尸体便开始写验状,等写完,已经是日头西斜,她脖子还丝丝作痛,傅玦干脆令人送她归家,稍作歇息,也换身衣裳。 戚浔从善如流应了,归家一番修整,到了黄昏时分才又返回刑部,这时,去找原屋主的江默归来复命,覃文州知道抓到了凶手,也到了刑部。 后堂之中,江默道:“原屋主找到了,也帮着证明了租那里的的确是刘元,他说刘元当日看着不像有钱人,给租金还算利落,便将院子租给了他,一开始偶尔过来看看,知道他在一家药铺做学徒,行事也算正派,后来便来的少了,实在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至于周围的邻居都问了,其中一个老伯说,五月初三的那天晚上,他看到有人去拜访刘元,当时还十分震惊,因为刘元向来独来独往,他没想到刘元会有朋友,当时夜色已深,他也没看清来的是谁,只记得是个身形清瘦的年轻公子。” “另外五月初五那日,下午申时左右,一个十岁的男童看到刘元背着个木箱出了门,刘元在药房做学徒,常给人送药,因此背着木箱或者带个包袱都十分寻常,当时那男童觉得古怪的是,那木箱看起来有些沉,他还想药材怎会沉。” 傅玦在脑海中描画着东西布局,“他住的地方距离长福戏楼不算太远,因此那天晚上康槐安出门的时辰已经不早了,他知道他赶得回来,申时出门到西边的菜市,正好来得及,于是从菜市开始抛尸,一路到勤政坊,夜半归来,又往凤凰池去。” 时间的确都对了上,李廉道:“他这小半年,帮着药铺送药,自然对各处都颇为熟悉,这才敢大半晚上的乱跑,只是他在药铺里银钱并不多,送往长福戏楼的礼倒是十分大方,今日去长福戏楼,柳凝香听说人抓到了,大大的松了口气。” 覃文州道:“任是谁被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人盯着,都要觉得害怕,王爷,此人死都不怕,不知道会不会如实招供。” 傅玦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命人去地牢探看,很快林巍在外道:“王爷,刘元醒了。” 傅玦站起身来,带着众人便往刑部大牢去。 刑部大牢常关押重犯,比大理寺的大牢更为阔达森严,众人行过一段昏暗甬道,径直往关押刘元的牢房走去,待到了牢房外,便见刘元半死不活的躺在草席上,身上伤口被包扎过,他痛得厉害,也没有动的力气,可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 待进了牢房,便见他睁着无神的眼眸,口中叫着柳凝香的名字,众人面面相觑,傅玦出声道:“刘元?” 刘元眉头微动,眼瞳一转,看向傅玦,可他好似认不出傅玦,面色怔忪,傅玦便道:“我们已经查到了你的住处,是你杀了康槐安。” “康槐安”三个字让刘元眉头一拧,他似乎对此人愤恨非常,放在一旁的手都攥成了拳头,傅玦便道:“你杀康槐安,是因为康槐安是柳凝香的心仪之人?” 此言更是刺激到了刘元,他喉咙里“嗬嗬”有声,嘶声道:“该死,他该死……他配不上凝香,咳咳……” 他尚在重伤之中,激动起来又有性命之忧,傅玦点到即止,摆了摆手令众人退出,“令他养几日伤再严审,如今案子各处关节皆明,巡防营众人回衙门等消息便可。”说完他看向戚浔,“你也是,给你几日时间回去养伤,你们宋大人那处,我会派人交代一声。” 江默和戚浔皆是应了,都觉肩上重担一清,接下来审问证供,过堂定案之事,皆无需他们当差,这案子至此,对他们而言,便算是了了。 离开地牢,傅玦又对江默道:“这几日辛苦你们,本王会找钱指挥使为你们请功,拱卫司的猎犬仍然放在你们衙门,等到了定案那日,再交还回去便是。” 江默应下,也不做久留,很快告辞离开,戚浔见天色不早,自然也提出告辞,傅玦深深看她两瞬,“让林巍送你,你的伤还需换药,明日令人将药给你送去。” 戚浔不好拒绝,只好应下。 被林巍安稳送回安宁坊时夜幕已至,戚浔入屋给自己做了晚饭,刚用完晚饭没多久,院门便被敲响,戚浔心底狐疑,打着灯笼出去,还没开门,便在门缝之中看到了一封信。 她心头一跳,连忙将信捡起,打开一看,上面无称谓无落款,字迹也很不好看,像是三岁小儿鬼画桃符,可戚浔还是一眼就知道是谁送来的信。 因纸张上只写着一个时辰:五月十六酉时过半。 这是江默送来的,约她去张伯的点心铺子相见,戚浔看了眼院门,没敢打开朝外看,亦知江默必定走了,而十六便是后日,正好这两日忙里偷闲。 她进屋便将信烧了。 临江王府内,傅玦看完了最后两封折子,这时林巍捧着个锦盒进来,“王爷,这是给戚姑娘准备的药,明日您何时送过去?” 傅玦看向锦盒沉思,忽而觉得不对,“谁说我送过去?自然是你送。” 林巍抓了抓脑袋,“卑职还当您不放心,要自己送。” “明日要入宫半日,出宫不知何时,晚了耽搁她换药,你去送便是。”微微一顿,傅玦板着脸道:“她若问,便说我进宫了。” 林巍忙点头应下。 第二日一早,林巍先将傅玦送入宫,而后便往安宁坊去,到了戚浔家门口,等了片刻戚浔才出来,林巍将药盒给她,“怎么用里面都写了,这几日忌讳的也写了,自己可能行?” 戚浔笑着点头道谢,林巍却不着急走,“你可有什么要问的?” 戚浔眼珠儿微转,“刘元可招了?” “没有,伤的重,还是半死不活的,可能明后日才能提审。” 戚浔“哦”了一声,“我猜也是这样,多谢你了,你快回去吧。” 林巍轻咳一声,“没别的问的了?” 戚浔有些愕然,“莫不是王爷有什么吩咐不成?” 林巍摇头,“那倒没有。” 戚浔便道:“那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快回王爷身边,别耽误差事。” 林巍无法,只好告辞,戚浔目送他离开,只觉得今日的林巍古怪的很。 这日黄昏时分,傅玦才从宫中出来,待回府,头一件事便是问送药之事,林巍道:“送到了,交到了姑娘手上,您尽管放心便是。” 傅玦一边褪下外袍一边道:“她可问了?” 虽未明说问什么,可林巍明白,他闷闷道:“没问您……” 傅玦挂袍子的手一顿,林巍忙道:“不过她问了案子,问刘元是否招了,想来是知道您在忙案子的事。” 好一个问案子,不愧是你。 傅玦面上不动声色,好似并不放在心上,转身朝外走时又问:“那药管多久?” “是大夫新鲜调配的,就能管两日,后日还得换。” 傅玦便道:“哦,那你准备一下,明天晚上再送一次。” 林巍掂量着这话,“那……您明晚得空,可要去看看戚姑娘?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傅玦波澜不惊地道:“也不是不行。” 戚浔在家中养了两日,脖颈上的伤口开始愈合,数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因晚上要去张伯的铺子,便在日头西斜之时早早出了门,江默既然约了她,说不定也约了玉娘,想到三人时隔多日能坐在一处好好说个话,她心头不免有些期待。 在城南转悠了一圈,天色暗下来没多久,戚浔便出现在了水儿巷。 同一时间的安宁坊,傅玦的马车缓缓地停在了戚浔家门外…… 六么令(完) 六么令(完) 戚浔一进铺子, 张伯便道:“小姐来了,江公子和玉娘已经到了。” 戚浔忙往后院走, “他们来的这般早?” 张伯应是, 看着戚浔的脖颈变了脸色,“小姐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了。” 出门过中庭,还未上台阶, 戚浔便看到江默和玉娘坐在厢房之中, 玉娘手中拿着一只盛满了水的碗,正在和江默说什么, 江默反应最快, 第一个看到戚浔。 “戚浔来了——” 玉娘看出来, 顿时喜出望外, “妹妹!” 戚浔快步进门, “兄长, 姐姐,你们来的早。” 玉娘也一眼看到戚浔颈子上的白棉,忙上前来将她手拉住, “这是怎么了妹妹?受伤了吗?” 江默知道这伤怎么来的, 戚浔却笑呵呵的道:“抓凶手的时候弄得, 一点擦伤姐姐不必担心。” 玉娘半信半疑, “怎么伤在颈子上?是那凶手伤的?” 戚浔颔首, 玉娘便道:“当日说让你假扮凝香,我便觉得不妥, 果然让你受伤了, 幸而未伤及性命。” 戚浔在她手背拍了拍, 以做安抚,“姐姐莫要担心, 我都要好了,姐姐怎么来的这么早?” 玉娘跟着她落座,“那害人的凶手抓到了,戏楼上下都松了口气,这两日也不着紧生意,今天白日我去蔺大人府上唱了一小台,晚上便未排我的戏,我说要出门买些祭奠槐安之物,便独自出来了。” 戚浔做了然之状,看着桌上的碗道:“这是何物?” 这碗里像是水,可水里又飘着一层杂质,还有些奇怪的药材味儿,戚浔一时竟然未闻出来,玉娘这时道:“这是给你和哥哥准备的!” 戚浔大为不解,江默无奈道:“是符水。” 玉娘便道:“我去庙里给槐安点了个长明灯,后来求了个平安符,庙里师父说,这平安符可祛秽辟邪,说我想让谁消劫免灾,便将平安符烧了做一碗符水洒在人身上,我想着你和哥哥常办那危险差事,今日便将平安符带过来了。” 玉娘说着一叹,“只不过我的符水来晚了,你已经受伤了。” 戚浔倒不信这些,可玉娘如此费心,她也不会拒绝,没多时,玉娘寻来一片芭蕉叶,沾了符水往她二人身上洒,一边洒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倒是像模像样,洒完了他二人,玉娘又往这屋子角落里扬,说能让张婶张伯少病少灾。 一番折腾,戚浔和江默对视一眼,皆是无奈苦笑。 不多时坐定,江默才开口问戚浔,“案子可定了?” 戚浔摇头,“刘元伤势太重,还未提审,应当就在这几日。” 江默略为沉吟后道:“我这几日想法子查了查当年的案子,当年我们三家案子的主审之人是孙峮,可三法司经手之人各有不同,那时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已经告老还乡,不过如今的大理寺卿魏谦,当年乃是大理寺少卿,也算全程参与,如今的刑部尚书郑怀兴那时候是刑部侍郎,也对当年的案子十分了解。” “这二人与忠国公交情匪浅,这些年来一直未曾换过衙门,到了如今快要告老的年纪,也算风风光光的解甲归田,他们必定知晓当年案子有无错漏。” 听到说起旧案,戚浔面色一正,“孙律前次借走了卷宗之后已经归还,我会想法子看看卷宗上是如何写的,都有哪些人证物证,但凡能找到当年的人证,便知道中间有何差池,如果不是有人做了假的证供,一定不可能那般快定案。” 玉娘紧张的看着二人,她的身份什么忙都帮不上,想到他们身处险境,她心底只有担忧和畏怕。 江默道:“或许还炮制了假的罪证。” 戚浔应是,“我会记下来的。” 江默抿唇,缓声道:“若是不便,你莫要逞强,巡防营虽然离三法司远了些,可寻常也有许多差事上的往来,若是有机会,我会往三法司任职,到时候想探查当年的案子,便更容易了。” 戚浔道:“兄长放心,我知道如何在衙门应对。” 江默往戚浔脖颈上扫了一眼,想起那天夜里傅玦说的话,他唇角微抿道:“除了要保重安危,还要离临江王、覃文州他们几个远一些,他们身处高位,常在朝中行走,与孙律也十分相熟,这些人皆是眼光毒辣,或许会发现破绽。” 戚浔心弦微紧,“我明白,兄长不必担忧我……” 江默也怕自己言辞迫人,便又道:“你既叫我兄长,我自当像卫泽那般照顾你才是,我们三家皆是世交,彼此都是一同长大,你当时年纪小应当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我与你哥哥,还有宁家兄长常常带你玩耍,那时你刚学会走,还不到膝盖高。” “这些年我们虽然分隔千里,可我知晓你吃的苦头,如今重逢了,我便啰嗦了些,却也是为了我们三人好,望你莫要怪罪。” 听他提起亲哥哥和宁家兄长,戚浔心头漫起一阵酸楚,“我知道,兄长放心,你说的这些我会多做思量。” 江默点到即止,“此番案子巡防营与刑部同办,我也知晓你平日是如何办差的了,可惜还是离得远,否则若次次办差你我同在一处,倒是能照拂于你。” 江默怜戚浔辛苦,戚浔自然明白,想到他有心往三法司调职,她迟疑一瞬道:“此番办差,临江王对兄长颇为赏识,或许……” “不必。”江默肃容道:“临江王此人与孙律走得近,我劝你离他远些,自己也会格外避忌,一旦我们三人之中任何一人暴露,其他二人如今都是在劫难逃,因是如此,往后我们三人会面还要更少些才好。” 说至此,江默道:“此番拱卫司的猎犬搜证之强令我大开眼界,说不定哪日撞上我们三人,旁人便知道我们私下相会过,且京城之中,拱卫司的眼线颇多,我们一人暴露,总是会凭着蛛丝马迹找到其他人身上,那便是大大的不妙。” 他说至此,玉娘接着道:“其实先前早就和张伯联系上了,不过我们不敢贸然来见面,这才耽误了两月,我们一旦见了面,便要生诸多牵连,便是我入京之后,都只见过哥哥三次。” 江默道:“如今我与戚浔一同办过差事,便是私语两句,旁人也不会称奇,戚浔又救过你,算是你的大恩人,往后有何紧急之事,你独自去找她也不算什么。” 玉娘乖乖应下,戚浔也觉得如此最为稳妥,一旁张伯听着便道:“此番之后,下次看到公子和两位小姐再聚不知要何时了,老奴老了,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公子和小姐去涉险,实在是对几位老爷和夫人十分愧疚。” 戚浔连忙摇头,“不张伯,不说你这些年来如何回护我,便说当年事发之时,你虽未跟着去瑶华宫,可前后变故你知道,这便已经万分珍贵了。” 江默忍不住道:“张伯可还记得清楚?” 张伯混浊的眼瞳生出一抹悲色,“怎会忘记呢?那一年上元节,建元帝如常带着妃嫔和皇子们前往瑶华宫,几位老爷夫人自然随行,少爷小姐们彼时尚且年幼,便都被留在了府中,正月十四出发,正月十五正宴,本该十六回京的,可我们在府中久等一日,也未等到主子们归来,十七十八两日,皆杳无音信,到了十九这日,我们三家的府邸忽然被御林军监视了住……” “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正月二十晚上,我们老爷从前救过的一个小太监,拼命回来报信,消息送入府中,老爷只有一个命令,便是想法子将少爷小姐们送走,卫陆宁三家为京城百年世家,自然有些门路,先将消息送到另外两家,紧接着只用了一夜功夫,便匆忙将少爷小姐们送出了城。” 张伯说至此,语声哽咽起来,江默面色一沉,替他说了下去,“我们兵分几路逃走,而京中案子审定的极快,皇子被谋杀的大罪,竟然在二月初一便被三法司会审定罪,二月初九,父亲母亲,和伯府伯母他们,一起被问斩宣武门外,三家上下加起来数百口,也诛灭九族,宫里的贵妃娘娘和四皇子也被赐死……” 当年的陆贵妃是江默的亲姑姑,他牙关一咬,看向戚浔,“三月初一,逃到西北边檀州境内的永信侯世子卫泽被诛杀,尸体被带回了京城。” 戚浔眼睫一颤,唇色都白了两分,江默又道:“三月初七,长肃侯世子宁璟的尸首也被带回,他刚逃至北面兖州境内……” 江默深吸口气,“这些,都是后来坊间都流传许久的,我还未入京便查到,可惜的是我们没有人是当年跟着去瑶华宫的,谁也不知道当年那行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室内一阵沉默,戚浔打起精神道:“当年去了瑶华宫的人不少,除了皇室之人,还有许多朝官与宗亲世族,只是这些人里面,无人愿意为我们三家说话,又或者,所有知情的人都已经死了。” 事关皇室,任何揣测都有可能,戚浔又道:“万事开头难,咱们兄妹齐心,总有看到希望的时候,若是我能拿到那份卷宗,许多谜团就有了答案。” 说起旧事,因背负着三家人的旧案,总是沉重许多,江默看戚浔眼神炯炯的模样,倒有些受震动,他是兄长,宽慰的话应当是他来说,可戚浔显然比他想的还要坚韧,再回忆起她办案子的艰辛,江默不由有些心疼,“是,总有看到希望的时候。” 时辰不早,三人皆未用晚膳,张婶做了些家常小菜送上来,用饭之时,气氛才活络了几分,待用完饭食,夜色已深,三人自当告辞,张伯给三人各自准备了糕点,江默怕因糕点暴露,推脱了去,只有戚浔和玉娘带着糕点离开。 …… “主子,咱们还要等吗?” 马车停在街角,林巍的目光一动不动的落在戚浔家门口,然而眼看着一个时辰都要过去,戚浔还未归家,她还受着伤,今日又无差事,这么晚了,一个姑娘家能去何处? 马车内的药盒散发着淡淡药香,傅玦面无表情的坐在车内,拇指无声的摩擦指节上的疤痕,他的耐心本是极好,可才一个时辰,就有被耗尽的倾向,他剑眉越皱越紧,眼看着耐心已到尽头,长街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戚浔提着一包点心,悠闲自在的往家门口走,林巍喜道:“戚姑娘回来了!” 傅玦凉声道:“过去,就说我们刚到。” 林巍应声,催马往前,待马车靠近,戚浔正好走到家门口,她瞧见了林巍,面色陡然一变,又极快的露出笑意来,“林侍卫?” 林巍指了指马车里,“王爷也来了。” 戚浔顿生被抓现行的慌乱之感,她强自稳住心神,做出喜出望外之色,“王爷竟也来了?” 林巍颔首,照着傅玦的吩咐道:“我们刚到,戚姑娘这是出门了?” 戚浔眼瞳微动,提起那包点心,“出门买点心了。” 话音落定,傅玦掀开了车窗帘络,戚浔忙上前行礼,傅玦上下打量她片刻,又去看她手上的点心,“什么点心要这么晚去买?” 戚浔立刻打开纸包,“这家点心可好吃了,王爷可要尝尝?” 点心早就凉了,却香气扑鼻,戚浔双手举到马车窗前,双眸黑白分明带着期待,对上她这样的眼神,傅玦有火也发不出,他没动点心,转身将药盒拿出来,“给你送的药,伤口可好了?” 戚浔又将点心包起,手忙脚乱的接过药盒,“好多了,感觉已经结痂了。” “嗯,今日已经提审了刘元,明日你来衙门准备定案的验状。” 戚浔连忙应下,又想着既然人到了家门口,还是专门来送药,不请人入屋说不过去,“王爷可要进去喝杯茶?” 越是殷勤,越显得古怪,傅玦莫测的打量她,片刻道:“不必了,还有公务要忙,这就走了。” 戚浔一听暗暗松了口气,可这细微的神色被傅玦看在眼底,当下一口郁气梗在心头,合着不但答话时耍滑头,连这邀请之语都是言不由衷。 他又扫了一眼戚浔手中糕点,吩咐林巍,“回王府。” 林巍连忙调转马头,戚浔在旁道:“多谢王爷亲自过来送药,卑职明日一定早早的到刑部衙门。” 傅玦没理他,帘络一放,马车很快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戚浔自己心虚,虽觉傅玦有些古怪,却无暇深思,待进了院门,长长的松了口气,幸好傅玦只是刚来,若来的早了,还真不知如何解释! …… 回了王府,傅玦带着林巍在书房说话,“上次让你查的铺子查的如何?” “没有什么异常。”林巍奇怪的道:“铺子的主人是老两口,都年过半百了,男主人叫张赟,女主人姓贺,是四年前开的糕点铺子,卖的糕点也不算金贵,但因味道不错,在城南那几条街上也算小有名气,他们口音都是本地人。” 傅玦若有所思,林巍道:“戚姑娘入京已经快五年了,总会在京城结识些人,这老俩口是不是戚姑娘后来认识的?不过这二人没摊过什么案子。” 傅玦摇头,“暂不必查了。” 林巍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就此作罢。 第二日一早,傅玦便到了刑部衙门,可万万想不到,还有个比他更早的,戚浔等在后院中庭,正在与一个小吏说话,看到他来了,二人一同上来行礼。 傅玦边往后堂走边道:“来的这样早?” 戚浔跟在他身后,“不知道刘元是如何招供的,害怕前次的验状有错漏。” 进了后堂,傅玦将一份卷宗给她看,“证词都在这里了。” 戚浔展开卷纸,很快拧了秀眉,“他是从别的客人那里听说柳凝香只唱一年了,便觉得是有人影响了柳凝香?” 傅玦颔首,“戏楼的班主想抬高柳凝香的身价,便说这是柳凝香最后一年登台,他知晓之后自然悲愤无比,起初只觉得是袁望山吓到了柳凝香,因此才对袁望山实施报复,后来又发现自己送的药囊被康槐安戴上,便笃定是柳凝香与人生了私情才唱不下去了,于是心底愤恨更甚,起了杀人的心思。” 戚浔一边看卷宗一边道:“他跟踪了好几个戏楼的乐师,目标锁定康槐安之后,便与他搭上了话,而后用几本谱曲做引诱……” “康槐安当时正为了新曲子头疼,知道他愿意卖那几本谱曲,自然乐得接手,于是约好了时辰,却不想这一去便送了命。” 戚浔仔细的看刘元交代的作案手法,果真与她所料的相差无几,而刘元还交代了几处抛尸之地,是先前未曾搜索到的。 傅玦知道她关心什么,遂道:“这几处抛尸地让李廉带人去看了,找到了一些断骨,可其他的尸块腐坏严重,要么被野狗叼食,要么腐烂难辨,并未寻回,断骨都放在隔壁,待会儿你去看看,等案子定了,便可让长福戏楼之人将尸骸领回安葬。” 说着他又道:“这案子应当会定的很快,议和的使臣马上要入京了,在那之前,刘元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戚浔想到康槐安,心底喟叹,刘元是死罪无疑,等他人头落地,也算对康槐安在天之灵的一丝安慰。 正想着,外间林巍禀告道:“王爷,巡防营的人来还拱卫司的猎犬了。” 话音刚落,几声犬吠在屋外响起,傅玦起身走到门口,戚浔朝外看了一眼,谨慎的站在原地没动。 外头江默打头,领着几个巡防营差吏牵着猎犬候着,见傅玦出来,众人一齐行礼。 傅玦便道:“先将绳索系在栏上,稍后拱卫司的人会领回去,你们此番辛苦了,眼下先回你们巡防营当值。” 江默领着众人应下,又行礼告退,朝外走之时,其他人路过猎犬没什么,待江默最后经过几条猎犬旁时,原本安分守己的猎犬忽然朝着他狂吠起来,江默眉头微皱,倒是不怕,咕哝了一句什么便转身走了出去。 林巍回头道:“江校尉也不知怎么了,今日惹得猎犬不喜,刚才说路上就被叫了一路。” 戚浔这时才走到门口来看,见江默已经离开,不由狐疑发生了何事,一转头,却对上傅玦幽深的目光,戚浔心中有鬼,自不敢对江默之事表现的太过关心。 正在这时,孙律带着拱卫司的亲随进了后院,他今日着便服而来,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看到他来,戚浔更是一颗心提了起来。 孙律瞧了一眼猎犬,“这是全然定案了?” 林巍和戚浔行礼,傅玦道:“定了,这些猎犬用不着了,你命人带回去吧。” 孙律便吩咐手下,自己却进了堂中,傅玦跟进去之前吩咐戚浔,“你去前院将验状交给赵主簿便可走了。” 戚浔忙道:“那卑职回大理寺应个卯。” 傅玦颔首,跟着进了堂中,戚浔忙往前院而去,可就在她走到几只猎犬之前时,那好端端的猎犬竟对着她狂吠了几声,这动静吓了她一跳,已经进屋的傅玦亦是几步走回门口,待看到戚浔险险避开才放下心。 戚浔也没想到这几条猎犬会忽然叫起来,可想到自己是生人,倒也没多深思,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夹道之中。 傅玦还望着院中,孙律瞧见便道:“别担心,这些猎犬鼻子灵,许是那仵作姑娘身上沾了什么特殊气味儿,说不定是姑娘家用的馨香之物——” 傅玦闻言鼻息微动,甚至往自己肩头闻了闻。 孙律看的好笑,“不至于,你们就站了片刻,沾不上的,除非你二人共处一室亲密无间,倒有些可能——” 孙律这玩笑话说完,傅玦并未接话,不仅如此,他背对着孙律,脊背缓缓挺直,良久都未曾转过身来。 他正觉得古怪,忽然越过傅玦肩头看到李廉神色紧张的进了后院,李廉顾不上寒暄,行礼之后便道:“王爷,卑职此来是禀告几桩古怪案子。” 孙律也走到门口来,问他:“什么古怪案子?” 见孙律也在,李廉更不敢出错,语速疾快的道:“城中七日之内,发生了三起水井投毒案,下毒者所用乃剧毒,受害者已经达到了三十多人,其中三人危重,生死难测——” 傅玦沉眸问:“水井投毒?” 李廉点头,“不错,且其中一件,正是发生在名锦染坊后巷。” 七情苦01 七情苦01 “当日名锦染坊的毒并非刘元所下, 之后衙门单独立案,查证后, 发现是有人将毒下在水井之中, 这两日刘元被抓,衙门便派了人去细查下毒案,可查探了一圈, 却无所获。” 李廉喘了口气继续道:“前日忽然有人来报官, 说巷子里水井被下毒,有两人喝了有毒的水, 差点死了, 我们去查, 发现又是毒, 也未发现凶手踪迹。到了今天早上, 又有人报官, 且此次下毒的水井在颇为繁华之地,十多个人上吐下泻,其中一人年事已高, 性命垂危。” 孙律和傅玦对视一眼, 孙律问道:“怎么又出现个疯子?” 李廉苦着脸道:“本来这等投毒案也不必如此早就上报刑部, 可西凉议和使臣就要到了, 且卑职觉得, 这凶手下毒之地变化多端,好似不是为了专门报复某几个人, 而是想闹出什么动乱一般, 卑职和大人商量之后, 不敢托大,这才来向王爷禀告。” 傅玦问, “的确不得大意,三处水井一处在名锦染坊,还有两处呢?” 李廉道:“在东市和平康坊,都在靠近御街的方向,且这两处的百姓都是下午中毒,这意味着,凶手投毒是在青天白日投的,极有可能是申时前后。” “此前康槐安的案子,巡防营和京畿衙门全城搜查,已经引起坊间议论,如今下毒案又出来,还不止一起,这两日流言不胫而走,已有人说西凉侵扰大周数十年,议和乃是有违天道,因此才生了这般多灾祸,接下来的京城极有可能生更大的动乱,有些百姓已经开始往家里囤积米粮。” 傅玦眸色微沉:“坊间竟有此言?” 李廉点头,“所以卑职在想,这次水井投毒,莫不是有人想要破坏议和?” 前次康槐安的案子案发之时,因靠近凤凰池会馆,也被误会是想要破坏议和,因此傅玦暂不做论断,“不管是不是破坏议和,都要抓紧调查,使臣队伍已经在檀州,几日内便会入京,到时候京城内生命案,坊间又人心惶惶,有损大周威仪。” 李廉忙应下,傅玦又道:“你先带着衙门的人查,晚些时候本王去衙门看看。” 李廉应是,很快告退离去,孙律和傅玦便都若有所思,孙律道:“不算稀罕,可往井中投毒,量少却不成,此人有这些银钱用来买毒药,倒不像贫苦人家。” 傅玦颔首,“如今投毒三处,且看看会不会继续。” 寻常案子有京畿衙门和三法司,轮不到拱卫司管,孙律便不多言,傅玦看着他道:“今日怎么是你亲自来?几条猎犬,可不该劳你大驾。” 孙律挥着折扇落座,“我是忽而想起一事,前来问问你。” 傅玦好整以暇的等着他说下去,孙律“啪”的将折扇一合,肃容道:“你这些年跟着侯爷在幽州,可曾听他提起过陆家后人?” 傅玦蹙眉,“哪个陆家?” “自然是从前的安国大将军陆家。”孙律沉声道:“我此番南下查到一些当年那件案子的线索,发现当初和陆家兄妹一起逃走的卫家后人,似乎已经夭折,可陆家那对兄妹,当年追踪到半路,却是音讯全无,必定是成功逃走了。” 傅玦走到孙律身边落座,略作回忆道:“在幽州父亲极少提起朝堂之事,我倒是没听他提过,此事已经过了十多年了,没记错的话,当年他回京清君侧,停留二月便重返幽州,后续的事应该是国公爷最清楚才对。” 孙律耸肩,“是父亲最清楚,不过当年陛下让父亲和侯爷一起追查,侯爷也往南边派了人,后来幽州战事吃紧,侯爷便不管此事了,我便想着,侯爷这些年是否还查过这案子。” “哪有机会查,若他能看到大周得胜,或许会想起这旧案。”傅玦也不忌讳,“当年父亲和永信侯、长肃侯还有国公爷并称白鹿四君子,他们二人后来那般行事,父亲必定是十分痛心的。” 傅韫战死沙场,孙律颇为感佩,得傅玦之言,自然不多做质疑,只拧眉道:“不错,当年的白鹿四君子,京城谁人不知,可惜,最终背道而驰,最可恶的便是这陆氏,此案始作俑者便是这陆氏。” 傅玦平静道:“怎么查出来的?” “查到了禹州白马寺一处养济院,当年陆家和卫家的小姐,曾在此处藏匿。”孙律眯眸道:“她们大抵是建元十九年春逃到养济院的,建元十八年,南边遭了几场洪涝灾害,西边又遭了旱灾,四处流民遍野,这养济院便收养了许多没了父母亲人的孩童,她二人那时五六岁,正好藏匿期间。” “我们找到当年在养济院滞留过的人,她依稀记得其中一个年级小的女孩病死被掩埋了,另外一个却不知怎么消失了,真正流离失所的孩童和她们还是不同,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往那贱民堆里一放,明眼人都能瞧出些破绽来。” 傅玦缓声道:“若真的逃走了,这么多年过去,只怕所有踪迹都被抹平了。” 孙律点头,“所以我才焦心,再耽误下去,便是那陆家小姐都要过双十之龄了,大周疆土辽阔,真不知去何处找他们下落。” 傅玦道:“其实当年事发之时,与小辈们干系不大,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孙律颔首,“道理都明白,可既然定了诛九族的刑法,自然一个都不能放过,太后娘娘这些年总是梦见当年的二殿下,年纪越大,身体越不好,许是知道没多少年能等了,反倒成了心魔,我次次南下,她都要令人来叮嘱一番,我便是想松懈都不能。” 说至此,孙律语声微寒,“太后本就是要强的性子,这弑子之仇,她是必报的,陛下这些年也一直惦记着这案子,我若查不出下落,便是失职。” “既然当年踪迹消失在南边,何不如多往南边派人?” “派了许多,还在等消息。”孙律迟疑一瞬道:“虽说南边是最安全的,可他们是陆氏后人,我常在想,或许他们会回京城也不一定。” “回京城?这怎可能,他们应该知道朝廷还在追查才是。”傅玦随即道:“你尽力而为便可,陛下也知道你的难处。” 他点到即止,又转而说起了与西凉议和之事,孙律对此倒是十分听他的主意,二人聊至午时,孙律才离开刑部入宫去了。 戚浔将验状写好,忙往大理寺而去,刚进衙门,便被两个相熟的差吏围住,二人皆看着她脖颈上的白棉探问起来,说话声惊动了宋怀瑾等人,没多时,戚浔被半个大理寺的人围了住。 “听说这次十分不容易,如今坊间都起了流言,你受伤便是被那凶手伤的?” “你在大理寺当差都没受过这般严重的外伤,临江王如何说?可要给你涨涨俸禄?” “那凶手当真是外面谣传的那般食人魔吗?当真吃……吃人肉了?” “凶手最终如何量刑?” 一众人七嘴八舌,既有关心她伤势,也有听了外间谣传来问的,戚浔无奈道:“是凶手伤的,不过不碍事,过阵子就好了,涨俸禄别想了,我哪敢跟王爷说这些?自然不是食人魔,是凶手为了方便抛尸罢了,量刑的话,自然是死罪无疑。” 戚浔一口气答完话,众人一齐进了值房,虽未至午时,可烈阳高照,外头还是炽热的很,她说完又问回去,“如何?这几日衙门可有差事?” 宋怀瑾道:“有几件案子要复核,别的倒没什么。” 周蔚道:“大人,说不定新案子马上就要找上门了。” 戚浔做不解之状,谢南柯道:“京城内又生了一桩古怪案子,说是连着几日,有人往各处水源之中下毒,已经毒死人了,外头人心惶惶,倘若京畿衙门短日内查不出这案子,那多半会找刑部和咋们一起查。” “水源下毒?是在水井里下毒?” 宋怀瑾微讶,“你知道?” 戚浔倒吸一口凉气,“我们查此前那案子的时候,便遇见了一次下毒案,因此还干扰了我们的判断,我这伤,也是因此而来的,难道我遇见的与坊间流传的是一件事?” 大理寺众人也无法肯定,宋怀瑾道:“如今这案子是交给京畿衙门的,我们也只知道些流言,具体如何,还要看衙门找不找过来。” 戚浔蹙眉,“若都是水井下毒,那遭殃的人就极多了,且还是剧毒,一个不慎会死人。” 周蔚道:“也不知又是什么丧心病狂之辈,许是经历了什么,所以如此来报复寻常百姓泄愤。” “不管经历了什么,一旦谋害无辜的平民百姓,那就不值得怜悯了。”戚浔看了一眼天色,“看看李捕头今日会不会来。” 大理寺的差事不重,再加上这水井下毒,又是戚浔经历过的,不由想知道内情,可等到黄昏时分,也未见李廉出现,众人便觉得或许案子有了进展。 到了下值时分,戚浔兀自归家,她脖颈上伤口已结痂,只是周围有些许红肿,戚浔不得不继续用药,第二日早间去大理寺之时,脖颈上便还围了一圈白棉。 周蔚瞧着道:“你这是公伤,何不跟大人求几日沐休?” 戚浔道:“我这些日子本就少来衙门,怎还敢沐休?” 周蔚不由摇头,戚浔这时看向后院库房方向,“魏主簿这几日可需要人帮忙?我不好意思沐休,但我好意思去做库房笔墨之事。” 周蔚轻嗤一声,“好像没什么事吧,就是复核的几件案子需要人手做统总,他们人手足够,哪里用得着你?” 戚浔有些失望,“罢了,反正也不需我出工。” 戚浔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老天爷好似专门要和她对着干,午时未至,刑部来人传话,让宋少卿带着仵作往城南义庄去。 宋怀瑾一听便知事情不妙,点了谢南柯和周蔚随行,又带上戚浔,一行人直去城南,既然是让戚浔去义庄,那必定是出了人命案子,戚浔想来想去,只觉的那下毒的案子多半无法善了。 待到义庄之外,戚浔便看到几辆熟悉的车马,待进门,果然傅玦和覃文州都在此处,宋怀瑾带着三人上前行礼,覃文州苦着脸道:“宋老弟,这回又要看你们的了。” 宋怀瑾疑惑不解,“是什么案子?” 李廉上前道:“还是那投毒案,死人了,昨天生了第三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未能挺得过去,昨天晚上咽了气,不过如今无法证明他到底是中毒而亡,还是因其他病症而亡,我们的人查访过,他常年吃药,身体也不好。” 戚浔这才明白为何要让她同来,傅玦这时看向她,“遗体就在里面,你去看看。” 戚浔提着验尸箱笼,对这些轻车就熟,应声便往后堂去,周蔚素来给她打下手,便也一同跟上,等进了后台,二人便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合衣躺在案板之上,他昨夜过世,死亡时辰较短,容色并无大变。 戚浔放下箱笼,一边戴护手面巾一边看周蔚,那日和傅玦的对话浮现在她脑海中,她虽然知道周蔚不是偷懒耍滑之辈,可他似乎的确无多少野心,如今他年纪尚轻不多加历练,对往后百害而无一利。 戚浔便头也不抬的道:“你说你老跟着我打下手,难不成要改行做仵作?” 周蔚挑眉,“那你可高看我了。” “唔,我也觉得。” 周蔚被她一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戚浔一边查看死者老伯面容一边道:“老是记验状,可升不了司直,少卿大人是照顾你不会武艺才让你跟我打下手,你自己就没点别的志向?” 周蔚进大理寺一年,的确能称得上不思进取,被戚浔这样一说,不由抓了抓脑袋,“我家里让我进大理寺,也不是想让我往高官厚禄去的,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当然,我也能去做别的要身手的差事,可惜少卿大人都吩咐王司直他们去。” 戚浔想想周蔚的性子也是无奈,且他二人非亲非故,也不好多言,便道:“那你得想清楚了,别以后想进取了,却发现自己浪费了许多时光,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周蔚哼道:“说我,那你可曾想过你的打算?” 戚浔手下不停,叹道:“我们不一样。” 周蔚在案板边来回踱步,“你如今得了良籍,又有何不一样?女子总要嫁人的,只不过你是仵作,或许会为人不喜,不过……总有人不会介意的。” 周蔚打量着她面巾上的眉眼,轻咳一声道:“你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戚浔未接话,只将目光落在死者尸表的瘢痕上,不多时,又去查看死者手足,没多时,又让周蔚帮忙将死者翻转了过来,很快,她得了结果。 见她整理死者遗容,周蔚道:“验好了?” 戚浔点头朝外走,“出去回禀。” 外间覃文州和李廉正在说这几日城中的流言,见戚浔出来,不由看向她,戚浔便道:“未曾剖尸,从现有的表征来看,死者是中毒而亡,毒物还是类似之物。” “死者面色暗沉,上吐下泻,应该还伴有腹部痉挛疼痛,其喉头有红肿之状,如果剖验的话,应当能发现脏污食水过处,都有充血水肿之状,此外,死者手足和背部有皮质增生,也是此类毒药中毒的症状之一。” 戚浔略作沉吟又道:“凶手投毒在井中,被井水稀释,因此反应并未十分剧烈,算起来前后应该经过了七八个时辰死亡,他年事已高虽有一定影响,可如果中毒的是年轻人,未在中毒之后立刻救治的话,也就至多拖延片刻,毒物还是致命的。” 李廉点头,“不错,他昨日的确腹痛如绞,后来又吐又泻折腾的不轻,如此看来,还是毒物要了他的性命。” 戚浔应是,傅玦便看向覃文州和李廉,“此消息莫要外露,安抚好家属,衙门和大理寺一同调查,免得外面流言太多,对查案对议和都十分不利。” 李廉和覃文州纷纷应下,宋怀瑾道:“如今可有方向?” 傅玦道:“先查毒物来源,如今线索不多,只能广撒网了,此外三处水井分布的有些远,可周围打水的人多,有些人未中毒,有些人中毒了,时间差便是凶手投毒之时,还要人去大量摸排走访,或许有人见过凶手,你们商议分工便是。” 李廉随即和宋怀瑾商议起来,傅玦目光一转看向了戚浔,她正摘下护手面巾收拾箱笼,脖颈上的白棉还是有些扎眼。 这时李廉道:“王爷,此事只怕还是要让巡防营帮忙。” 傅玦思虑着什么,眼风不动声色的看向戚浔,果然看到戚浔眼瞳微亮,他抿唇道:“既然如此,派个人去把江校尉叫来,前次差事他办的不错,钱指挥使也看重他,便还是叫他与你们合作。” 巡防营衙门就在城南,李廉派了个衙差去巡防营衙门叫人,其他人便还在义庄候着,这时宋怀瑾忍不住问:“王爷,前次那案子了了?” 傅玦点头,“已定案了,嫌犯判了死罪,不日便要问斩。”他说至此,目光落往戚浔身上,“这次戚仵作跟着刑部办差——” 戚浔知道傅玦要夸赞她了,不由深吸口气挺直了背脊。 “差事办的尚可,只是令她受了伤,是我们的疏忽。” 只是尚可…… 戚浔希冀落空,下意识看向傅玦,傅玦却十分专注的与宋怀瑾说的有来有往,她秀眉微蹙,只觉心底不是滋味,再回想自己在碎尸案中验尸所得,只觉纳闷,她已经将能验出来的都验出来了啊。 戚浔垂下脑袋,人也恹恹的,她绝不是非要傅玦夸她,只是此番是去别的衙门办差,差事办不好,便是跌了大理寺的脸面,何况她向来勤恳,自然想得肯定,傅玦到底何处不满意? 江默来的比大家想象之中更快,见礼之后,江默便道:“正打算带着人出门巡城便得了令,不知王爷和大人有何吩咐?” 傅玦令李廉讲明案情,待他说完,傅玦便道:“如今还不知凶手动机,和前一个案子一样,涉及之地颇广,眼下算是大海捞针,两衙司人手不够,你们巡防营多辅助。” 江默已有经验,连忙应下,李廉又将诸多安排告知江默,江默二次在傅玦跟前当差,自然不敢轻慢,他们说的正欢,傅玦眼风一错落在戚浔身上,这一看,却见戚浔没甚精神的站着,似乎对江默的到来没有那般大反应。 傅玦唇角紧抿,哼,原来最会装模作样的人不是他自己。 等李廉几人讨论完,便有了初步安排,傅玦道:“如今不知凶手意欲何为,极有可能很快再下毒,务必要尽快将此人找出来。” 众人纷纷应是,覃文州道:“早先只是投毒,如今死了人,此人便犯杀人之罪,我看这人实在是个暴徒,且他投毒的时日并无规律可循,想要准确找到此人,实在不易,如今我们一齐出力,必能事半功倍。” 话音刚落,外头一个脸熟的衙差忽然快步进来,“大人!” 这人跑的满脸大汗,手中拿着一封信封,对傅玦行礼之后接着道:“大人,半个时辰之前,有人往衙门送了一封信,信封上没写让谁亲启,于是今日当值的兄弟便打开了,打开一看,却是一封威胁信,您看,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覃文州诧异,“威胁信?我看看。” 衙差的话令大家都提起了心神,覃文州接过信来,刚展开看了没几行字,面色一变,连握着信纸的指尖都颤抖起来,“王爷!大事不妙,投毒的凶手来朝咱们表明动机了,他……他要让拱卫司放了一位罪臣,否则,否则便要朝全城下毒……” 七情苦02 七情苦02 “潘霄汉, 此人是谁?” 这封信无落款,无称谓, 字迹也算寻常, 而傅玦想了半晌,没想到此人是谁。 覃文州眉头几皱,忽然眼瞳微颤, “下官知道此人!” 众人看向覃文州, 覃文州深吸口气道:“这位潘大人,是此前的户部侍郎, 任侍郎一年之后, 在两年前调任出京, 若是下官不曾记错, 应当调去了禹州, 任禹州盐政使。” “禹州盐政使?”傅玦很快道:“孙律年初南下, 便是为了查禹州盐务贪腐案,虽然此案并未昭告天下,可本王知道案子还未审定。” 宋怀瑾也道:“不错, 这案子卷宗往大理寺递过两回, 可还没到论罪的阶段, 因此下官也不知道内情, 莫不如请孙指挥使来一趟?” 傅玦看林巍, “你去国公府走一趟。” 林巍领命而去,堂中气氛便有些沉重, 凶手用全城下毒来威胁官府便罢了, 却没想到, 还牵扯出了拱卫司稽查的案子,众人皆知, 拱卫司天子直领,所办的案子皆是朝中官员见不得光的大案,盐务贪腐不算稀奇,却还是要拱卫司去办,其间必有内情。 覃文州紧张道:“王爷,拱卫司的案子您是知道的,眼下凶手威胁官府,您看这要如何办?总不可能真的放人。” “放人自然不可能,不管威胁的是拱卫司还是刑部,亦或者是大理寺和你京畿衙门,既然已经定了罪责,自然不可能因为凶徒威胁便放人,这些人要求释放潘霄汉,多半是潘霄汉的至亲故旧,或许孙指挥使知道是谁。” 傅玦语声沉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覃文州和宋怀瑾都知道他与孙律交好,便也不再那般担心,众人一同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孙律赶到了义庄。 一进门孙律便道:“什么事这样急?还来义庄见。” 傅玦将那封信交给他,“你看看。” 孙律挑眉,展开信奉看了两眼,很快变了神情,“是谁写的?” 傅玦道:“没有落款,可初步推断,是这几日在京城之中下毒的人所为。” “下毒……”孙律知道这几日京中有人下毒,却万万没想到下毒的人胆子这样大,竟然是冲着拱卫司来的,他寒着脸未语,不知在思忖什么。 很快,孙律看向屋内其他人,“其他人先退下,覃大人和宋少卿留下。” 江默和李廉几个自然应是,戚浔和周蔚也赶忙朝外走,不多时,众人一齐站到了中庭之中,此事日头西斜,正值酷热之时,众人又躲到了门口廊檐之下。 李廉意味深长道:“看样子,这案子不好办。” 江默道:“不知孙指挥使能不能告知些内情。” “我看难,这案子说不定牵扯甚广,这位潘大人,必定不是普通官员,又或者,这案子里其他人不是普通朝官,否则也不必拱卫司出手了。” 江默目光沉沉的看向正门方向,若有所思,没多时,他转眸看向身边不远处的戚浔,戚浔与周蔚、王肃站在一处,三人也低语有声,戚浔显然也想到了案子难查,秀眉拧在一处。 江默收回视线,“如果拱卫司不配合,凶手继续行凶,遭殃的便是城中的寻常百姓,如此,孙指挥使也要一意孤行吗?” 李廉转眸看了他一眼,“江校尉,你在巡防营当值,不太懂朝堂之事,此事,只怕不是孙指挥使一个人说了算的,并且,如果真的牵连甚广,还真无人管寻常百姓的死活。”他压低了声音道:“不过这些话不是咱们能说的,且等王爷和两位大人拿主意吧。” 江默唇角紧抿,自然不再多言。 堂内,孙律道:“这个潘霄汉,乃是禹州盐政使,调任禹州已经快两年,禹州和附近两州的盐务,都是他主理,而禹州盐务,乃是每年税收之重,整个大周,有三成的税收来自禹州盐务,可想而知此地多么紧要。” “过去两年,北边的军饷,大都来自此处盐务上的库银,潘霄汉倒是办的利落,可去岁年末,户部派了盐运按察使唐源晟往禹州去巡检盐务诸事,却发现禹州盐政上下竟有颇多贪腐,而禹州盐务本该存着数百万两库银,可此番督查,却发现银库之内空空,所余不到十万两。” 孙律说完,傅玦三人神色都是一沉,盐铁官有,乃是大周立国之初便施行的国策,这么多年来从未更变,而无论是富贵权门,还是平民百姓,皆离不开食盐,因此,盐务上每年的税收,乃是国之重本,尤其两湖与禹州一带,盐场极多,税收也颇丰,可傅玦几人都没想到,禹州盐务上的贪腐已经如此严重。 孙律语声阴沉,接着道:“唐源晟回京递折子揭发之后,陛下震怒,立刻让拱卫司南下办差,当时我们查了禹州盐政后,果然是如唐源晟说的那般,此后还查出禹州盐政之上,还有多人行贪腐,而那些本该存在库房之中的银两,几乎都被任上的官员和大盐商们瓜分了,我们找到了证据之后,抄了潘霄汉的家,将他和其他盐政官员押解回京受审。” 傅玦忍不住问:“既然找到了证据,为何至今还不曾定案?” 孙律默然一阵,“因潘霄汉不承认自己私吞税银。” 傅玦便问:“那税银是如何消失的?” 孙律唇角微抿,“此间内情不便告知你们,不过如果凶手当真是为了潘霄汉而来,那只有一个可能——他的幼子潘若愚。” “我们抄家之时,潘家上下尽数捉拿归案,潘夫人,以及潘霄汉的长子长女皆落网,唯独这个幼子潘若愚当时不在府中,在外求学,大抵是听到了风声,我们赶到书院之时,此人已经逃跑,我们与禹州府衙合力追捕,最终未查到其下落,若是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救潘霄汉,那只能是他了。” 宋怀瑾忍不住问:“他是觉得有冤不成?” 孙律冷冷一笑,“潘霄汉在任两年,税银却凭空消失,怎么判他都不冤枉,这个潘若愚也算个读书人,即便是要喊冤,却要用这样残忍的法子?” 又看了一眼手中这封信,又将信封和信笺纸分别打开细细查验,却未查出有何古怪,孙律道:“放人是不可能,如今你们都在,想来也能尽快找到凶手,如若不然,拱卫司也可与你们一起探查,现在可有线索了?” 覃文州摇头,“还没有,凶手下毒不算麻烦,几乎没有在现场留下什么罪证,我们如今打算细致的摸排,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踪迹。” 孙律一听便知道他们用的是最费时费力的法子,这时傅玦道:“你怀疑此人是潘若愚,对此人可有别的了解?这潘家是何来历?在京中可有故旧?” 孙律带着人抄了潘家,对潘家自然摸了个底透,便道:“这潘霄汉本就是禹州人,十二年前高中,此后在翰林院任编修数年,后来入六部,先在吏部当值,又入户部为员外郎,最终升任侍郎,他算是寒门出身,在京中并无至亲,因家在禹州,又在户部经手诸多盐务之事,才被调往禹州。” “禹州盐政使是个肥缺,他也是运气好,前任盐政使忽然患了大病,户部和吏部一时没有好人选调过去,看他是禹州人,便让他顶替,起初也并无破绽。这个潘若愚年过双十,已经中了举人,此前在外求学,是想参加下一届春闱。” “他此前随潘霄汉在京中住过几年,还在白鹿书院待过两年,后来随潘霄汉回到禹州,便在禹州一处书院念书,京城之中,当只有几个师友。” 傅玦便道:“没有调查过?” 孙律摇头,“当时他逃走后,我们认为他会南下。” 看一眼信,孙律冷声道:“没想到,竟然入京了,他多半也知道此事不是那般好斡旋的,因此采用了如此极端之法,正好,这次将他捉住,反倒不必再追逃。” 傅玦道:“那我派人走一趟白鹿书院,看看与他相熟之人都有哪些,再去户部走一趟,看看潘霄汉从前走得近的人都有谁。” 孙律点头,又问:“今日送信的是谁?” 覃文州忙出声叫等在外头的衙差,等人进来提出此问,衙差道:“是一个路边的小乞丐送到衙门的,那小乞丐说送信的是个着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在距离衙门百丈之地,给了他两文钱让他帮忙,小乞丐便乖乖来送信了。” 孙律冷嗤道:“还算谨慎,将那小乞丐叫来审问,好好问问那男子哪般模样,我看此人必定是潘若愚无疑。” 覃文州和衙差都赶忙应声,孙律这时朝外面看了一眼,“仵作在,怎么,死人了?” 傅玦颔首,“一位老者被毒死了。” 孙律听完眸色更沉,“果然是疯魔了,天子脚下,敢用这样的法子要挟拱卫司,实在是做梦,这信上,说的是两日之内放人,那他两日内必定没有动作,你们最好抓紧时间调查,若是两日内将人拿住,也好少些死伤。” 孙律将信交还给傅玦,站起身道:“事已至此,我也要回拱卫司一趟,去见见潘霄汉,他已经硬撑了几月,知道自己儿子用这样的法子救他,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傅玦点头,“若是得了什么信息,派人送来刑部。” 孙律应好,转身便走,覃文州送出两步,看着他出了大门,见他走了,众人才又回到堂中,李廉问道:“如何?指挥使可说是谁行凶了?” “指挥使说有可能是这个潘霄汉的幼子,他给了些此人过往经历,可以从这个方面追查。”覃文州看向傅玦,“王爷,那如今,咋们如何安排?” 傅玦道:“让大理寺派人去白鹿书院,宋少卿知道查问什么,至于城中摸排的事,交给江默和李廉,若得了什么信儿,便送来刑部衙门。” 众人齐齐应声,傅玦又道:“眼下两日或许是安全的,要尽量在这两日找到凶手的线索,否则他当真可能再次投毒。” 时辰不早,既已分工,宋怀瑾三人自然各自成行,离开时宋怀瑾看向戚浔,“行了,这差事便用不着你了,你要么回衙门,要么回家也成,你伤还没好,便不必跟着跑了。” 戚浔自然道谢,不多时,周蔚和王肃跟着宋怀瑾离去。 戚浔来时是骑马而来,这会儿便朝外走,没走两步,傅玦道:“你等等。” 没叫名字,戚浔却知道是在说她,她转身看傅玦,“王爷有何吩咐?” 傅玦便看覃文州,“回衙门找那小乞丐。” 覃文州应是,当先朝外走去,傅玦走到戚浔跟前,“谢南柯在今日可有差事?” 戚浔摇头,傅玦便吩咐林巍,“派个人把谢南柯叫过来。” 林巍应是,傅玦看着戚浔道:“你跟我去衙门。” 戚浔心道,她又不是刑部之人,差事也当的尚可,怎还要让她跟着?心底这样想,面上却不敢表露,还是跟着傅玦出了门。 此时暑意仍是逼人,见戚浔要骑马,傅玦便道:“来马车上。” 戚浔犹豫片刻,只好跟着爬上去,待在车厢内落座,傅玦也不开口说话,戚浔心底沉甸甸的,却忍不住问道:“王爷,这凶手如此行事,可是那潘大人有冤情?” 傅玦淡淡看着她,“有没有冤情还不知,孙律并未道明全情,唯一知道的是,凶手下毒毒死了人,已经犯了大周律法。” 微微一顿,傅玦补充道:“即便有冤情,用这样的法子喊冤也不可取,官府会想尽办法捉住他,而坊间百姓得知,也绝不会同情他。” 戚浔咕哝道:“卑职自然知道。” 傅玦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靠着车璧闭目养神起来,戚浔见状便默不作声,可忽然,傅玦开口道:“这个潘大人,是禹州盐政使,禹州盐务库银贪腐甚多,他虽不认罪,可大抵并没法子证明清白,拱卫司数次南下,也不是吃闲饭的。” 戚浔听到“禹州”二字,神色紧张起来,试探的看向傅玦,见她闭着眸子,心底微松,“拱卫司几次南下,都是为了查这件案子吗?” “也不全是。”傅玦缓声道:“还查过一件旧案。” 戚浔心弦收紧,她当然知道拱卫司查的什么,可越是知道,越不敢问,傅玦没听她接话,眼也不睁的道:“怎么不问了?” 戚浔心头一跳,镇定道:“拱卫司的案子,自然是十分绝密的,卑职不敢胡乱问。” “也不算绝密。” 傅玦语调冷冰冰的,却是愿意告诉她这些,戚浔坐直身子,等着他说下去。 “十多年前有一场瑶华之乱,你当听说过,这犯事的几家小辈之中,有一家的后人还活着,拱卫司如今要在南边追查他们下落。” 戚浔差点倒吸一口凉气,她攥着袖口,无比庆幸傅玦闭着眼睛,又试着问:“卑职的确听说过,不是……不是说当年逃走了两家的后人吗?” “拱卫司在南边找到了一处养济院,发现其中一人已经死在了当年受灾的流民之中,另外一人倒是逃了。” 戚浔心跳如鼓,她明白了,拱卫司将当年病死的戚家女儿当做了她,以为她死了!她紧张的不敢放肆呼吸,心底却又生出庆幸,若拱卫司以为她死了,必定不会再继续追查卫家小姐的下落,只是,他们难道查到了陆家人的线索? 戚浔探究的打量傅玦,这些事,必定是孙律告知他的,可他却说给自己听…… 她仔细回忆二人的对话,发觉起头的是她,问到拱卫司南下查案的也是她,这必定不会是傅玦的试探,而傅玦能将此事说给她听,恐怕是并不将此事当做多绝密之事。 瑶华之乱过去十五年,而谁也不会想到陆家和卫家的后人回了京城,还在衙司任职,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当差,正因如此,傅玦才无顾虑。 戚浔大着胆子问道:“那拱卫司找到那逃走之人的行踪了吗?卑职听闻拱卫司的眼线无孔不入,只要他们想找,便没有找不到的吧。” 傅玦就在此时睁开了眼睛,他一双凤眸冷静锐利,并无半分困乏,此刻如剑一般看进戚浔瞳底,吓得她背脊一寒。 “拱卫司南下寻人无果,猜测他们是否逃回了京城。”傅玦面如平湖,语气也波澜不惊的,“就像这个潘家的幼子一样,他们会否逃回京城伺机报仇?” 傅玦的眼神好似能剖开人心,而他的话,更令戚浔背脊生出冷汗来,拱卫司竟然猜到了陆家兄妹回京城了?! 她紧扣着座沿,“卑职以为……他们不敢。” 她接着道:“通缉了许多年的逃犯,怎么还会回到天子脚下呢?这里可到处都是拱卫司和各个衙门的人。” “或许,最危险之地才是最安全的。” 戚浔不敢接话,傅玦上下打量她,忽而问:“伤如何了?” 戚浔心底微松,“好多了,应该很快不用涂药膏了,不过……”她抬手摸了摸颈侧,“不过可能会留疤。” 傅玦道:“前次给你的药膏用完了?” 上次她为了救玉娘,脸上被划了道血痕,傅玦给了祛疤的药膏,戚浔骤然想起来,忙道:“还没,还有,卑职一时忘了。” 傅玦剑眉微蹙,看着她那毫无所觉的样子,实在不知该不该因此生气,若是因此等小事便不快,实在是显得太过小气,他“嗯”了一声,大度的不与她计较。 可不计较此事,却难免的想到那犬吠之事,他忽而问:“你平日可用香粉?” 戚浔微愕,“香粉?卑职不用。” 若不用香粉,二人又岂会沾上相似的气味儿?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二人去过同一地,傅玦唇角紧抿,想问的话在舌尖回绕,就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忍了,只是他实在难解,江默与她不过几面之缘,甚至没在他眼前说过几句话,怎就会忽而亲近起来? 戚浔一脸狐疑的看着傅玦,傅玦只觉如鲠在喉,将眸子一闭,又养起神来。 戚浔:…… 胭脂香粉都是女子之物,傅玦一个从军多年的大男人,竟然问起此事,实在是古怪非常,戚浔盯了傅玦半晌,衙门到了。 替人送信的小乞丐就在衙门不远处讨饭,找到他的时候,他就窝在一处桥墩旁,待被带回衙门,小乞丐面露惶恐,像他们这样的小娃儿,就好似路边草丛里的蝼蚁,别说官府,便是个稍稍富贵些的人家都不敢招惹。 待谢南柯从大理寺过来,衙差便问他送信之事,小乞丐紧张的道:“就是个穿蓝布短打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像个干粗活的,给信的时候也没多说,就让送信,小人心想这差事轻松,也不远,便答应了……” 衙差又问长相,小乞丐道:“这人生的一双粗眉,面容方正,皮肤黝黑,说话的时候一字一顿的,口音有些奇怪。” 再多的小乞丐想不起来了,谢南柯凭着感觉作画,画了五张小乞丐才说有些相像了,可众人一看,只觉这张脸粗犷又寻常,打扮更是街上随处可见,而小乞丐说的面色黝黑,更不可能是潘若愚本人。 潘若愚出身富足,父亲熬出头后也算位高权重,他常年念书进学,又怎会被晒得黝黑,还是说这短短半年,生了变故? 傅玦略作沉吟,“本王带着画像去见国公府,让孙指挥使拿给潘家人认,看是否是我们推断的那人,若不是,或许有可能是潘家其他故旧。” 此时已近昏黄,傅玦略一作想,干脆道:“你们随我同去,若是潘家人愿意,最好由他们之口,画一幅潘若愚的画像,他们还曾捉拿了潘霄汉之长女,或许能从她那里问出什么,戚浔,你是女子,到时候由你去问她。” 谢南柯和戚浔连忙应下,一行人出门,戚浔上傅玦马车,虽说去国公府令她不安,可想到拱卫司以为卫家后人已经死了,她便少了许多忌怕。 马车一路往北入安政坊,没多时便到了国公府外。 下马车之时,傅玦道:“别害怕,拱卫司虽然声名在外,可也不过是些寻常人,只有那些犯了罪责之人才会害怕他们。” 傅玦下马车,戚浔愣了片刻,忙打起精神跟在他身后,几人入府门,管事见是他来了,殷勤引路,“世子刚回来不久,多半在书房,您这边走……” 沿着曲径回廊一路往北,还未到孙律的书房,西北方向却传来一阵嘈杂惊呼,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的跑出来,撞见管事便道:“淑儿姑娘犯病了,您快去看看!” 七情苦03 七情苦03 管事的面色微变, 朝傅玦解释道:“是世子带回来的姑娘,她有气喘病, 已经发过两回, 没想到又发了。” 傅玦蹙眉,“那你去看,我自去书房找孙律便是。” 管事应是, 忙吩咐丫头道:“快出去套个车请大夫, 这病能要人命。” 那丫头也怕的不行,提着裙摆便朝外跑, 戚浔眉尖微皱, 心道难道真要出人命不成?她略一犹豫看向傅玦, 傅玦见她神色便知晓她想做什么, 遂道:“请大夫也需要些功夫, 带我们去看看, 我们的仵作姑娘会些医理,看看能否帮得上忙。” 管事自是欣然:“好好,王爷这边请, ” 一路往西北方向走, 却是越走越偏, 院阁楼台虽然还是颇为精巧, 景致却不佳, 好似下人住的地方,没多时到了一处偏院前, 正走到院门口, 便听见屋内有女子疾呼声。 “快, 她喘不过气了,不如将人背出去?” “那要等世子拿主意的……” 管事的跑快几步到门口, “淑儿姑娘怎么样了?” 屋内二人看到管事,像看到了救星,“赵管事,快看看她吧,我感觉她要死了。” 赵管事走上前,只见叫淑儿的姑娘浑身抽搐的躺在床榻上,喉间喘鸣声不断,面上满是冷汗,面皮与嘴唇都是青紫之色。 戚浔进门也看到这般场景,立刻道:“别让她躺着,将人扶起来坐着。” 戚浔话音落定,赵管事赶忙指使另外两人,“还不帮忙?” 三人合力将淑儿扶起,戚浔又拿过一旁的枕头放在淑儿怀中,“让她佝着肩背,帮她顺气,她平日里可有常用之药在身边?” “好像有……” 一个姑娘想起来,立刻去一旁翻箱倒柜,没多时拿出个玉瓶来,“我看到她此前难受的时候吃过这药,可眼下她这个样子,这药有用吗?” 戚浔打开药瓶轻嗅,只觉一股子沁凉通透之意扑面而来,便道:“大夫没来之前,只能如此一试了,这药多半是清心顺气的,聊胜于无,掰开她嘴巴。” 一人扶着淑儿,戚浔和另外的姑娘一起合力,总算将药丸给淑儿喂了进去,她喉间喘鸣声一弱,轻微的咳嗽起来,随之人身痉挛缓缓平复,靠在一个姑娘身上深长的呼吸,好似缓了过来。 她整个人冷汗淋漓,好似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意识还未清明,眉尖痛苦的拧在一处,戚浔道:“就让她坐着,莫要躺,再将门窗开着通风,多的我也无能无力,等大夫来给她开药。” 两个姑娘见淑儿缓解大半,自是喜出望外,赵管事也呼出口气,“多谢姑娘了,身边没有这样的病患,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戚浔道:“我也只会些医术皮毛,举手之劳罢了。” 傅玦站在门口看着戚浔救人,眼瞳深湛,这时,外头国公府小厮道:“世子来了!” 傅玦回头,果然见孙律赶了过来,自然是听说这位淑姑娘犯病,他们过来帮忙了。 “怎么来了这边?”孙律往门口来。 “你这位……”傅玦本想说“爱妾”,可见府内人都称“姑娘”,便知道孙律还未给她们名分,便道:“这位姑娘气喘病犯了,说很是凶险,我想着戚浔会些医术,便先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孙律走到门口来往里看了一眼,问赵管事,“如何?” 赵管事指着戚浔道:“多谢这位姑娘,用了些法子让人缓过来了。” 孙律往叫“淑儿”的姑娘身上看了看,又打量戚浔,戚浔忙对孙律行礼,孙律道:“不必多礼,没想到你还会医术,今日倒是多亏你。” 戚浔道“不敢当”,孙律便对傅玦道:“等大夫来看吧,我们去书房说话。” 一行人朝外走,这时,床榻上的淑儿忽然挣扎了一下,扶着她的姑娘忙道:“你别怕,待会儿大夫就来了,莫要说话!” 戚浔闻声驻足,转身之时,正看到淑儿虚虚睁着眸子朝她看来,这时傅玦在外道:“戚浔,走了。” 戚浔应了一声,跟在傅玦身后离开了偏院。 孙律走在前道:“怎么这个点儿过来?我去见了潘霄汉,可此人是个硬骨头,知晓有人为他犯事也不松口,并未交代出什么。” 傅玦眉眼微沉,“他一个文臣,嘴巴这样硬?你们拱卫司的手段我可是知道,进了你们的大牢,几乎没有人能守住秘密。” 孙律沉声道:“这案子不是寻常的官场贪腐,他的性命也要留着,因此不能下重手,他在牢里已经想自戕几回了,他不怕死。” 傅玦咂摸片刻,“看来这案子的确有不小的隐情。” 孙律直接避而不谈,待到了书房,直接问道:“说吧,你想做什么。” 傅玦落座后道:“我想见见潘霄汉,亦或者潘家其他人。” “这不可能。”孙律拒绝的果断。 傅玦挑眉,朝谢南柯招了招手,谢南柯立刻掏出片刻前画的画像,“你们拱卫司追捕潘若愚的时候可令人画过画像?可像此人?” 孙律起身接过画像,蹙眉摇头,“不像,潘若愚的长相,和潘霄汉有几分相似,是个文弱书生,此人长相粗犷,绝对不是潘若愚,你若是想要潘若愚的画像,不必去见潘家人,明日我让人给你送去刑部。” 傅玦指着画像道:“既是如此,那把这画像拿去给潘家人认认,看看他们见没见过此人,若真是潘若愚救父心切,此人便是他同伙,极有可能是其亲随或者朋友,认完了,明日一起将消息送过来。” 这不难办,孙律应了,傅玦也不着急走,意味深长道:“盐务贪腐自古为陛下痛恨,这案子拱卫司督办,却审了三月有余,莫非主犯不是潘霄汉?” 孙律叹了口气,“这案子当真不好与你直说,算帮我的忙,让大理寺和京畿衙门上心些,免得闹大了,我没法子在圣上面前交差。” 傅玦道:“如今敌在暗我在明,我是有心无力。” 外头天色暗了下来,夜幕将至,傅玦也不多留,没多时便起身告辞,孙律将他送到前院之外,看着他带着戚浔和谢南柯离开,想到今日戚浔帮忙救了人,孙律又打量了一番戚浔的背影。 这时,赵管事从偏院快步过来,“世子,大夫给淑儿姑娘看过,她眼下彻底清醒了,她说她要见您,有一件事要与您禀告。” 孙律眉头微扬,转身朝偏院而去。 …… 上了马车,傅玦先让谢南柯下值归家,见天色不早,便要送戚浔回安宁坊,戚浔忍不住道:“少卿大人和李捕头他们去查别的了,您不回衙门听他们回禀吗?” 傅玦肃容道:“怎么?” 是想听别人的回禀,还是想见某个人? 戚浔只觉傅玦颇为严肃,有些不解的道:“卑职只是怕耽误您的功夫,此处距离衙门更近,您不若先去忙,卑职自己归家也可。” 见她是此意,傅玦面色才温和了些,老神在在道:“不妨事,去白鹿书院的多半未归,李廉和江默去坊间也要花些时辰。” 戚浔偏头一想,只觉有理,便老实不再多言。 傅玦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只见街市间华灯初上,在一片隐隐绰绰的暮色之中光影斑斓,他看两眼街景,再看一眼戚浔,看一眼戚浔,再去看街景,如此往复几次,戚浔先忍不住了,“王爷可是有何吩咐?” 傅玦沉声道:“今日那位姑娘,你可知道是何身份?” “不是孙指挥使的妾室吗?” 傅玦道:“可不太像,若是妾室,管事便不会称姑娘了。” 戚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啊,那她们是……” 傅玦笃定的道:“孙律此人无心女色,此番,或许是没有给她们名分。” 戚浔怔愣道:“那便是说,孙指挥使将人接进府来,只是为了一时的心思?往后她们几个,极有可能回去原处?孙指挥使位高权重,若当真如此,她们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错。”傅玦语声沉重起来,“因此姑娘家若是少依靠,便更要知道保护自己,绝不可轻易托付与人。” 戚浔深以为然,“王爷说的是。” 见戚浔应的极快,傅玦继续道:“所谓日久见人心,要看清一个人,最笨拙也是最稳妥的法子,便是不能操之过急。” “王爷说的是。” 傅玦心口一梗,“你可听懂了?” 戚浔呆了,“听懂了呀,日久见人心,卑职觉得王爷说得对。” 傅玦觉得戚浔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看着她茫然无知的眼神,傅玦便觉任重道远,于是他正色道:“那你往后挑选良人该当如何?” 戚浔眼瞳一瞪,万万没想到傅玦竟说至此处,她既觉意外,心底又隐秘的生出些不自在来,目光越发奇怪,“王爷……怎还管起这些来了?” 傅玦背脊笔挺,神色端肃,“我到底比你年长几岁,也比你见得多,说这些给你,皆是为你好,你无亲无故,我不管你,难道你们宋大人会管你?” 戚浔只觉这话似曾相识,仔细一回忆,正与江默前夜所言有几分相似,她愣愣看着傅玦,心道傅玦真将她当做妹妹看待不成? 戚浔心底微暖,“多谢王爷,卑职知道您的意思,您放一万个心,卑职不会轻信与人的。” 傅玦沉声道:“你最好不会。” 马车到了安宁坊,傅玦也不多留,待他离开,戚浔望着他的马车若有所思,傅玦对她是真的关切,不过是看到孙律身边留人却又不给名分,便想到了她身上生怕她吃亏,便是真兄长,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戚浔转身回院,忽而想,孙律既然无心女色,为何身边会有好几位不给名分的姑娘呢? …… 第二日一早,戚浔便至刑部衙门应卯,刚进衙门大门,便碰上宋怀瑾和周蔚,见她来,三人凑在一处说话。 宋怀瑾道:“白鹿书院查到了两位夫子和一位潘若愚的同窗,他们都说已经一年没有潘若愚的信了,他们去禹州之后,起初潘若愚还写信来,后来渐渐联系少了,此番禹州的案子,他们也从老友那里知道了一些消息,可京中认识潘霄汉和潘若愚的,都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戚浔心道这案子不知还有多少隐情,只是孙律不愿说,“那岂不是还是没有方向?” 周蔚叹气,“可不是,你说这潘若愚也是读书人,怎么就非要用这样的法子恐吓衙门呢?此处还是天子脚下,他一点都不害怕吗?” 宋怀瑾叹了口气,往四周一看,低声道:“我看这潘家多少有点冤屈,若是你父母亲,哥哥姐姐,全都含冤入狱,你会如何?” “自然是上京城敲鼓鸣冤,状告拱卫司——” 这话说出来,周蔚自己都不信,很快气势全无,“好吧,这法子不可行,拱卫司是陛下直掌,哪个衙门也不敢受理状告他们的案子。” 宋怀瑾摊手,“这不结了,就是因为潘若愚读过书,知道朝堂之事,所以一开始便知道寻常的法子救不了家人,因此才铤而走险。” 周蔚叹气,“可当他下毒的那一刻,他也是罪人了。” 宋怀瑾唏嘘道:“是啊,若真是他,那他如今已经是杀人犯了,他本来已经逃了,若是稍微没点气性的,去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这一辈子,或许也就那般过去了。” “少卿大人这样说,那此人倒还算有气性。” 衙门门口忽然响起一道说话声,三人转身去看,却是江默到了,他显然听到了宋怀瑾的话,大步朝三人走来。 宋怀瑾接着道:“气性是有了,可这法子至平民百姓不顾,不是什么好法子。” 江默颔首,“的确伤了无辜。” 周蔚闻言摸着下巴道:“他眼下的行径,便是蚍蜉撼大树,可能实在找不到法子了,只好对寻常百姓下手,他投毒在水井之中,饮水之人少量食用之后,中毒不深,还有时间救治,而中毒人也多,如此一来,他想要的城中恐慌便成了。” 凶手的用意大家都明白,因此,最紧要的便是找到凶手的踪迹,戚浔看向江默,“江校尉昨日和李捕头可有所获?” 江默道:“去了三处水井,问了周边的近百百姓,确定了三处水井下毒的时辰,名锦染坊后巷,是那日下午酉时过半,还有两处,一个是在午后,一个是在申时之后,都是青天白日下毒,我们还从井中打捞出了类似布包之物,凶手将砒霜包好,经过井边直接将布包扔进去,如此便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戚浔心底沉甸甸的,更有些不详的预感,“他那封信里只给了两天时间,如此大海捞针,只怕不妙。” 正说着,衙门外响起车马声,很快,傅玦走了进来,几人见状连忙行礼,跟着傅玦一起进了后院,他面色沉重,待进了后堂,便令林巍拿出两张画像来。 其中一张画像上是个眉目端方的年轻男子,傅玦指着画像道:“此人便是潘若愚,画像是此前拱卫司在禹州追捕他的时候画的,应与本人十分相像。” 说着,他拿出第二张画像来,“此人是昨日画的,凭着送信的小乞丐描述而画,此人样貌粗犷,面庞黝黑,并非潘若愚,后经过拱卫司拿去给潘家人辨认,他们将此人认了出来。” 傅玦的话让大家精神一振,他道:“此人十分像潘霄汉从前救过的一个盐工,这个盐工名叫胡诚,禹州人,家中父母双亡,只有他一个在禹州盐场做工,此前因为讨要盐场老板克扣的工钱,被老板打成重伤,正逢潘霄汉去盐场巡查,便将他救了下来。” “此人伤好之后,想卖身入潘家,给潘霄汉做侍从,潘霄汉未曾应允,将他放去了别的盐场做工,之后他便很少往潘家去。” 宋怀瑾忍不住道:“是谁认得人?确定吗?” 傅玦道:“拱卫司让潘家大少爷认得人,当是十分准确的。” 宋怀瑾微讶,“那便是说,此人为了报答潘霄汉的救命之恩,所以入京行凶了?” “应该不止他一个人,还有潘若愚,这个盐工对京城并不熟悉,若是孤身一人入京城,不可能行事这样周全。”傅玦道:“今日巡防营还是从水井四周调查,李廉带人去查砒霜的来源,看看最近可有口音外地之人打量买过砒霜,此外,本王查到了几处潘霄汉在京城之时购置的房产,大理寺去查。” 傅玦拿出一张名单交给宋怀瑾,宋怀瑾打眼一看,点头应下。 日头初升,时辰尚早,傅玦道:“今日辛苦诸位,务必手脚快些,再等的话,凶手只怕要有第四次下毒——” 众人齐声应是,很快便出了刑部衙门,戚浔身为仵作,一时被留了下来,今日她拆了脖颈上的白棉,只留结痂的伤口在外,看着更有些骇人。 傅玦摇了摇头,便道:“稍后我要入宫,你要么留在此地等他们回来,要么回大理寺待着,无需待命,紧着伤,莫要掉以轻心。” 戚浔乖觉应下,没多时傅玦也离了衙门。 她留在刑部无事,便回大理寺去,如今大理寺也在办投毒案,衙门内颇为清闲,戚浔一路往后,摸到了魏主簿处。 前面的小库房门开着,魏主簿带着两个小吏正在整理卷宗,见她回来很有些诧异,戚浔道:“没我的正经差事,我也不希望有,但凡有,便是说死人了,我今日无差事,主簿这里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魏文修笑呵呵的,“这两日清闲,不过马上到年中,过两日要忙了,御史台那边压着年初送上来的许多外地案卷,就等着年中一起复核。” 戚浔眼珠儿微转,“没关系,到时候主簿叫我,但凡不出外差,我便来帮忙。” 魏文修越看戚浔越是可亲,自是应下,戚浔在衙门逗留至午时,估摸着傅玦可能要出宫了,便又回到刑部,却不想傅玦并不在衙门,她只好在此候着,这一等便是大半日,到了黄昏时分,李廉和江默几乎一齐回了衙门。 二人神色沉重,一看便知毫无所获,江默道:“周围的百姓对近邻倒是十分熟悉,可那些水井都在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他们根本想不起陌生面孔。” 李廉道:“按照上次王爷划城的法子,我们一天下来,找了几十家药铺,只查到两处购买大量砒霜的,不过这两家都有名有姓,一家是为了农庄杀虫,另外一家是琉璃厂,是为了制作琉璃时脱色用的,我们都去查了,没有任何异常。” 戚浔不由道:“这么多砒霜,总不可能在城中分散着买,一次买一点,也太费功夫了。”她忽然问:“砒霜似乎是红信石炼出来的,那潘若愚会不会自己炼呢?” 李廉和江默对视一眼,李廉道:“这没有听说过,不过可以去打探一二,若真是自己淬炼出的,那也不是没有办法追查,淬炼总要器具。” 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宋怀瑾带着人回来,他们也所获甚少。 宋怀瑾道:“潘家在京中一共有四处产业,两处宅子,一处茶铺,还有一处绸缎铺子,他们回禹州之后,这两处铺子一直还在经营,宅子也找人看管着,后来他们出事,这两家铺子也是艰难为继,除了几个忠心的,好些人都跑了,那两处宅子还在,不过拱卫司去搜过一次,下人也没见过潘若愚。” 江默道:“若我是他,回京后既然有了这般打算,那便一定不会再去熟悉之地露面,彻底的掩藏踪迹,才有机会成事。” 宋怀瑾点头赞同,随即抬眸看了一眼天色,“这时辰不早,王爷怎么还没回来?” 众人皆是狐疑,戚浔也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就在大家迟疑要不要继续等下去之时,林巍驾着马车出现了,可马车空着,他只是来传话的。 “王爷今日因议和之事暂不能出宫,诸位有何消息,告诉小人,小人转告王爷。” 宋怀瑾几人忙将适才所言再说了一遍,林巍颔首应下,直令大家下值,待几人走出几步,林巍才对戚浔道:“戚姑娘,王爷吩咐我送你回去,咋们走吧。” 戚浔忍不住道:“王爷可是遇到了难事?” 林巍闻言一喜,“那倒没有,只是使臣队伍来得快,明天晚上,或者后天早上,便要入京了,宫内还有些准备未做,措手不及,王爷不得已留下。” 戚浔这才放了心,马车一路回安宁坊,林巍很快又离开,他至宫门口等傅玦,足足等到二更天,傅玦才出宫来。 上了马车,林巍一边驾车一边回头道:“主子,今日戚姑娘可是问您了。” 傅玦正疲惫的捏着眉心,闻言手一滞,随后不甚在意的道:“问了什么?” “见您没出宫,问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傅玦沉稳的“哦”了一声,面上疲惫却一扫而空,甚至还想去刑部走一趟。 …… 戚浔一夜好眠,第二日清晨正起梳洗,却忽然听见院外响起一阵嘈杂之声,她蹙眉走出来,待打开院门,便见周围邻居都往长街西头去。 她忍不住拉住一位中年妇人,“婶子,这时怎么了?” 这妇人惊悸未定的道:“丫头,出事了,西边的水井被人下毒了,好几家吃了那井水今晨都半死不活了……” 七情苦04 七情苦04 李廉带着人赶到之时, 便见戚浔在和一位老伯说话,他很是意外, “戚浔?你怎么来的比我们还快?” 戚浔和老伯交代一句迎上来, “李捕头,不是我来得早,是我就住在附近, 早上还没出门便知道出事了, 所以刚才我一直在这里。” 李廉看着不远处的水井,“你该没吃过此井的水吧?” 戚浔摇头, “我家不用这口井。” 她说着带李廉往水井边走, “这处水井供养着附近几户人家, 中毒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 有两户人家出现了呕吐, 眼下天气热, 他们起初以为是吃了馊掉的饭食,只服了些消食的汤药,到了半夜, 便更严重起来。” 戚浔指着周围几户, “这最近的五户都中毒了, 最严重的是个小女孩, 七岁, 如今昏迷不醒,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 这附近的民宅大都只有两进, 许多人家挖不成水井, 便靠着外头的井过活, 李廉走到井边往下看了看,“我让人在里面打捞试试, 看看能不能找到同样的布包。” 李廉吩咐人找家什,又令人去周围几家问证,这时,江默忽然带着两个巡防营的人出现在了不远处,他来的很急,看到戚浔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 待走到近前,江默便道:“听说是这边出事,便过来看看,你怎在此?” 戚浔道明原由,江默顺着那话道:“这口井被下毒了,那你日常用水的井呢?” “在东边,那口井应当没事。” 江默沉声道:“还是得当心。” 李廉听见便道:“江校尉说得对,你也得当心。”说完看着江默问:“你怎么来的这样快?” 江默便道:“我差不多是和你派去刑部报信的人一起到的,听说又有人下毒,便过来看看。” 李廉沉着脸道:“那份信是前日收到的,这还没到整整两日,凶手便开始第四次下毒了,实在是逼得太紧。” 衙门来的人多,周围百姓本就聚在一处看着,这会儿甚至还有隔壁民坊听到消息来围看的。 “又有人下毒了?这短短几日内,有许多起了,这是要做什么?莫非真是因为议和有违天道?” “不是,我听说是有人喊冤,官府不管,便如此报复寻常百姓。” 断断续续的话传入几人耳中,李廉眉头一皱寻声望去,发觉是个年轻女子在议论这话,便走上前去问:“这位姑娘,你说的这喊冤之语,是从何处听来的?” 这姑娘有些紧张,“坊间都这样说,我是听见邻家的婶子说的。” 李廉问:“她人可在?” 姑娘回头四处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妇人,“就是她。” 姑娘说着将妇人叫过来,李廉问她从何处听来的,这妇人疑惑道:“早上出门买豆腐,听卖豆腐的王婆婆说的,她就在前面街角,这会儿应该还在……” 李廉只觉不妙,忙叫了两个人过来,“去找找前面街角的王婆婆,问问她那喊冤之事是从何处听到得。” 两个衙差应声而去,李廉回到井边,“坊间怎么开始流传起喊冤不喊冤了,那封信只有不多几人见过,外面的人又是如何知道内情?” 戚浔沉声道:“莫非是故意散播?” 李廉叹了口气,“不好说,看看能不能探问出来。” 话音落定,拿着竹竿的衙差从井水中打捞出来一物,喊道:“捕头,找到了!” 戚浔跟着李廉看过去,只见衙差手上拿着个青色布包,远看着就像香囊,却又比香囊更小更粗糙,且这黛青之色,扔到水中还颇不显眼。 李廉拿过布包来看,“没错,就是这种!和之前找到的差不多,这布包不大,缝的针脚虽密,却极不美观,像是不会女红之人所为。” 只是普通的粗棉布,戚浔心底发沉,又道:“刚才问了一圈,从几家中毒的情况来看,凶手投毒应该在酉时前后,当时各家各户快要做下午饭,他在此时投毒,而后大家打水做饭,于是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中毒了。” 戚浔刚说完,从西边一户家中走出个哭红了眼睛的妇人,看到衙门众人,她脚步虚浮的走过来,哑声道:“各位差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哪个杀千刀的,竟要如此害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我夫君我弟弟我儿子都中毒了,你们能查出来凶手吗?” 李廉肃容道:“官府肯定会尽力的。” 这妇人一副不能尽信的模样,一边往回走一边咕哝道:“尽力尽力,城中不知多少地方被下毒,若真能尽力,又何至如此?” 李廉和在场的衙差面上青红一片,这时,围看人群后的街市上却传来马蹄声,几人转眸看去,竟见是傅玦带着人快马而来,众人面色一肃,皆迎了过去。 傅玦疾驰而至,下马之时口中道“免礼”,目光却紧紧落在戚浔身上,又立刻问:“下毒的井你可用过?” 傅玦话语中透着焦急,连戚浔都听了出来,她心头一热,忙摇头,“没有,这井离得远,卑职不用。” 傅玦紧皱的剑眉这才微展,适才得李廉所派之人回报,说凶手再次下毒,下毒之地还在安宁坊琉璃巷,傅玦一听,这地方不正是戚浔家宅所在! 凶手下的是剧毒,而戚浔家中只有自己,若是中毒,连个发现照应之人都无,想到此处,他顾不得马车,径直催马赶了过来,所幸她好好的。 他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来,这才发觉掌心中竟出了一层粘腻冷汗,一颗心也跳的颇快,自从傅韫阵亡后,他许多年未曾这样担心过人了。 傅玦神容一正,问李廉这边境况,这时去几家走访的衙差也回来,禀告道:“一共五家人有中毒之状,中毒的加起来有二十三人,较严重的七人,最严重的一人,是个小孩子,这几家都请了大夫,大夫正在给医治。” 凶手第四次下毒,伤者再加二十三人,傅玦沉着脸扫视周围一圈,只见此处不过是寻常民坊,街巷间四通八达,每日来往的路人也不少,不由有些棘手。 “将井封了,其他人去周围取证。” 傅玦下令,李廉便命人去周围查问,附近围看的百姓多,见衙差们靠过来问询,却都开始害怕,三三两两的往回走,有那胆大的,便被留下问话。 不多时派出去的衙差们回来,所获甚少。 一人道:“下毒的时辰确定,就是昨日酉时,因有一家是酉时之前来打水的,却不曾中毒,另外一家与她前后错了两盏茶的功夫,便中毒了,那时日头西斜,外头酷热难捱,也没人注意外面街上经过了什么人。” 而那去找王婆婆的衙差道:“王婆婆说她也是听说的,几个小乞丐窝在墙边要饭的时候,便在说此事,她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李廉郁闷的看着傅玦,“竟然是听乞丐说的,王爷,这一定是有人在故意散播消息,我们如今怎么办?” “这些小乞丐或可一查。”傅玦又道:“他们人没有留下踪迹,只有查。” 李廉点头,“昨日我们已经跑遍了城中几十家药铺,今日便去查其他地方,这么多毒药,不相信是他们凭空生造出来的。” 傅玦颔首,李廉便将现场交给江默,自己召集其他人准备去查药铺,就在这时,一个衙门的差吏忽然满头大汗的出现,一看到傅玦也在此,立刻道:“拜见王爷,王爷,事情不好,第二份信到衙门了!我们大人派人往刑部去传话了。” 傅玦眸色微寒,“送信之人是谁?” “还是个小乞丐,人就在府衙之中。” 傅玦看了一眼天色,“知道衙门已经发现这第四处投毒之地,所以信也适时送到了。”他当机立断道:“先去看信。” 留下几人善后采证,众人便往京畿衙门去,待到了衙门之外,正好碰上得了信来此的大理寺众人,宋怀瑾带着几个行了礼,一齐进了京畿衙门。 覃文州拿着信在正堂等了许久,见大家一同出现,不由喜出望外,“王爷,宋少卿,这是半个时辰之前收到的!送信的同样是个小乞丐。” 傅玦接过信,一边问:“可派人去追查凶手了?” 覃文州苦着脸道:“来不及了,小乞丐说,这封信,是有人两天之前便交给他的,当时给了他十文铜板,让他好好保护这封信,在今天早上送来,这小乞丐没见过这么多铜板,自然好生应下,这两日信封随身带着,等到今天早晨,乖乖送了过来。” 傅玦听得意外,宋怀瑾道:“这厮竟然还会如此安排?竟是个颇有脑子的!” 覃文州愁的没法,见傅玦看信,便道:“前次凶手给了我们两天时间,可我们并未曾释放潘霄汉,他在这信上说,他早就猜到了我们不拿寻常百姓的性命当回事,所以这封信早就准备好了,而这一次,从今日午时开始算,他只给我们十二个时辰。” 傅玦看完信,抬眸一看,日头正好升上中天。 正至午时。 他仔细检查信封和信笺纸,发觉其上除了沾了点泥渍之外,几乎毫无破绽,字迹也和前日一样,是一笔一划的楷书,“如果十二个时辰之后还找不到线索,他便要再下第五次毒。” 覃文州颔首,“正是此意,小乞丐人还在后堂,不过我问了,他说找他的也是个着短打粗布衣裳,面色黝黑的年轻人,下官以为,还是和先前那人一样,而那份信也是两日之前送来的,也就是说,他一次安排了两封信。” 宋怀瑾攥了攥腰间刀柄,“你们是从安宁坊回来,那边可严重?” 李廉道:“有个七岁小姑娘中毒颇深,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宋怀瑾沉声道:“这便太过可恶,小孩子,老人家,都经不起折腾,若是再背上一条人命,天大的冤屈,也不容宽恕。” 宋怀瑾看向傅玦,“王爷,眼下如何办?” “天黑之前查,若是查不出,或许要与拱卫司商量,全无反应也不可。”傅玦语声一沉,“因为,今天晚上,西凉的使臣队伍便要入京了。” 众人皆是一惊,覃文州叹了口气道:“这个西凉二皇子,也是个不按规矩办事的,说的下月初入京,他却不管沿途任何接待礼仪,直奔京城,搞得我们措手不及。” 傅玦道:“西凉使臣入京,要将影响降到最低。”说着话,他又看了一眼手中信笺,“不过,他这封信上,并未说如何放人,他必定猜到拱卫司不会就范,或许后招早就准备好了。” 傅玦看向江默,“你们钱指挥使已经得令,会加紧城中巡防,今日使臣入京,只要这案子未破,他都不得掉以轻心,你晚些时候回去告诉他,今夜开始,各处巡防都要增派人手,凶手或许会在夜间行事。” 江默连忙应声,“是,卑职明白。” 虽多了一封信,可除了发觉凶手更为诡诈之外,也并无多余作用,且这十二个时辰太短,凶手此行乃是威逼衙门就范。 傅玦也不多耽搁,立刻命李廉、江默等人照早前的安排继续查探,待二人离开,傅玦对宋怀瑾道:“此人每次送信都找乞丐,且都是找几岁的小童,还都是十分听话之人,而城中消息如果是他们散播的,多半也是通过这些乞丐散播,本王看他对京城的乞丐窝十分熟悉,你去查一查这些小乞丐平日里的活动范围,他们必定还会送信,如果再次出现,最好能通知你们快速追查。” 京城天子脚下,但凡手脚全乎的正常人,大都可讨得生计,因此,乞丐在京城已算是一个行当,这些乞丐们拉帮结派,各有各的地盘,讨银钱是主业,副业却不少,尤其消息颇为灵通,久而久之,与三教九流之人皆有来往,许多下九流的营生专门靠乞丐们跑腿办事。 宋怀瑾听明白了,“好,下官去查。” 傅玦肃容道:“今夜使臣入城,本王不好在刑部久留,稍后还要入宫,今日便劳你们惊醒辛劳些,有何事,多与覃大人商议,明日一早,在刑部复命。” 傅玦交代完这些,看了戚浔一眼,肃容离开,等他走了,覃文州才叹气道:“如今这案子难办,这位西凉二皇子更是不好对付,王爷也不容易。” 宋怀瑾道:“大人可要入宫?” 覃文州点头,“我晚些时候再走,早就安排好了,在城门外迎接使臣的是信王和礼部诸人,在宫内,则有王爷、诚王和各个郡王公爷作陪,我为京畿太守,陪坐末等。” 这位信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自从瑶华之乱后,从前的二皇子和四皇子身故,今上的另外两位哥哥又早年夭折,如今还存世的便只有两位弟弟,一为诚王赵朔,二为信王赵诠,尤其这位信王,比建章帝小了好几岁,还未至而立,颇得建章帝赏识。 宋怀瑾点了点头,“明白了,那我先带人去调查那些小乞丐,今日送信的小乞丐呢?叫他出来我与他说说话。” 覃文州让人将小乞丐领出来,宋怀瑾问他名字,只得了个“六儿”的称呼,今年十岁,再问身世,原是西北来的流民,在京城讨饭几年了。 “你上头可有大哥?在这城南京畿衙门一带,是否都是认识的?” 六儿垂着脑袋,“也不都认识,只是都打过照面。” 宋怀瑾便道:“带我去见见你们的头头。” 六儿不敢违抗,自然老实带路,宋怀瑾离开衙门之时,戚浔却走得极慢,宋怀瑾干脆道:“你不必跟着了,要么在衙门戴着,要么回家也成。” 戚浔不打算回家,她也有一件事要去办,于是囫囵应了,自己离开衙门往京城最大的仁心药铺而去,待到了药铺,戚浔叫来掌柜。 “敢问掌柜的,药铺之中可有?” 掌柜的上下打量她一眼,“姑娘要做什么?那可是剧毒。” 戚浔便道:“掌柜的可知淬炼之法?” 掌柜的拧眉沉脸,只当戚浔是来胡闹的,没法子,戚浔只好表明身份,“我是大理寺的差吏,此来是为了公案——” 掌柜的一听顿时笑出声来,“姑娘,你莫要与我玩笑了,府衙哪里有女差吏?你要是不买药便请走吧,我这还忙着呢。” “昨日是否有京畿衙门的衙差来调查过你们卖之事?” 掌柜的一呆,戚浔道:“领头的是衙门的李捕头,他正在查城中投毒一案,还交代你们,谁若是大量采买,必定要告知官府,可对?” 戚浔言之凿凿,掌柜的半信半疑起来,戚浔便道:“我只问淬炼之法,掌柜的何必怀疑我之用心?你若实在不行,我也可回衙门一趟找人作证,只是一来一去太费功夫。” 掌柜到底也没全信,可淬炼之法,也不是多大的秘密,他沉吟片刻道:“是用雄黄、或者红信石,也就是砒石,又或者毒砂,淬炼而来的。” “将以上这些磨成粉末,放入封闭器物内,置于炭火上烤,此时会生浓烟,这些浓烟吸不得,待浓烟散尽,留下的白色粉末便是,想要精细的,便要再行筛滤。” “雄黄竟然能炼制?”戚浔只觉闻所未闻,“雄黄常见,可砒石、毒砂却不常见,这些东西,要在何处采买?” “这些东西通常在官矿上,毒砂便是劣等铁矿,采出后矿上不要,便会低价出售,这时,想炼制的药材商人便会去收来,当做一种原料出售,有的还负责帮忙加工,只是要多用些金银。” 戚浔没想到这大有来历,“那普通人能自己炼制吗?” “很难,也很危险,首先便要有炼制的器物,炼制此物,便如同炼丹一样,得有丹炉,一般的铁锅铁炉可不成,且炼制此物,炼制之人也极容易中毒。” 戚浔便道:“那您一定知道京城之内有哪些药材商人出售砒石和毒砂,劳烦您写一封名册,还有,何处帮忙炼制,也一并写下。” 见戚浔颇为严谨,掌柜的一边拿纸笔一边道:“姑娘真是衙门之人?” 戚浔失笑点头,掌柜的这才严阵以待,没多时,写下了七家药材商人的名字,“这七家是我知晓的,这些矿石与一般的金贵药材不同,因此小门小户的药材商懒得做这门生意,这七家皆有些本钱,其中五家都帮忙炼制。” 戚浔看到单子,几番道谢后才返回衙门。 药铺是最为人所知的,也最容易引人怀疑,这凶手思虑颇为周全,自然不可能去药铺买毒药,退一步的药材商许是极好的选择,再加上买的量大,不愁买卖不成。 戚浔回到衙门,已经是日头西斜,李廉和宋怀瑾都未回来,只有江默在和覃文州说话,见她回来,江默和覃文州都问她去了何处。 戚浔便将名单给他们看,又将自己所想道来,二人皆觉有理,江默道:“既是如此,那我去查问这些药材商——” 戚浔忙道:“那我与江校尉同去!” 戚浔对此报了极大希望,便十分踊跃,覃文州瞧着自无异议,再加上他即将入宫,便也令二人同去。 戚浔很快与江默出了衙门,二人催马同行,先往最近的一家药材商去,江默着巡防营公服,又有校尉之职,颇能唬人,所到之处,药材商贩自然知无不言,可二人连着访了四家,眼看着天色都黑了,也无所获。 到了第五家,因时辰已晚,他们干脆扑了个空。 药材商囤积药材,有固定的商家做买家,并不需要开门迎客,见状他们便知晓今日是来不及访剩下三家了,只好就此打住。 二人跑了一日,皆是疲累,江默见戚浔额头汗津津的,便领着她往集市去,又在一处茶肆为她买了一碗冰过的莲子羹。 此时虽在外面,可周遭来往之人皆不认得他们,倒允二人坐着说些私话。 戚浔吃莲子羹吃的香甜,江默便道:“明日还有三家,我去查探便是,你不必一早跟着跑了。” 戚浔道:“江校尉放心,这点差事不算什么,我总觉得凶手不是在药铺买的,若不问完,心底便放心不下。” 江默四周看了看,“这里无人,你不必这般拘谨。” 戚浔微愣,低声道:“对不住兄长,我习惯了。” 江默宽容的笑笑,待她吃完了莲子羹,二人便出了茶肆,戚浔见天色不早,便要告辞归家,江默本要相送,戚浔却觉不妥,婉拒了他。 江默叹了口气,见她跑的额发不整,遂抬手往她发顶拂去,可手还未挨到,戚浔却下意识一躲,二人都是一愣。 江默忙收回手,戚浔反应过来,有些歉意道:“对不住,我……” 江默牵唇,“没什么,我们重逢不久,我知你还不习惯,既是如此,那你自己归家?” 戚浔正要点头,远处御街之上忽而响起许多喧哗声,身边亦有人快步朝着御街跑去,二人皆是疑惑,这时,有人喊了一句…… “西凉二皇子来了!” 戚浔和江默这才想起来使臣队伍今日入京,二人对视一眼,也跟着人流往御街的方向去,刚走到街口,戚浔和江默便微微眯了眸。 南边不远处的长街上,一队声势浩大的使臣队伍正煊赫而来,打头的一辆马车朱漆华盖,由四匹宝马并辔而驾,正是那位西凉二皇子的车架! 七情苦05 七情苦05 西凉与大周交战多年, 如今议和使臣入京,自然引得坊间议论纷纷, 尤其昨日使臣队伍浩浩荡荡, 声势迫人,与众人所知蛮夷之邦大为不同,而做为战败国还如此张扬, 对朝政了解几分的, 已对接下来这场议和隐隐担忧。 这日一早,戚浔开院门便见江默在外候着, 如今二人有了明面上的办差之谊, 光天化日下相见也有了由头, 昨日访四家药商, 如今还剩三家, 二人也不耽误, 上马便朝着剩下的三家药商而去。 走在路上,戚浔看了一眼天色,“凶手给的时限是到今日午时, 也不知午时之后他要做什么。” 江默道:“来的路上我听见坊间议论更甚, 更有人说拱卫司多年来虽为天子手眼, 却与鹰犬无异, 手中不知造了多少冤案, 构陷了多少朝中好官,凶手是想让百姓恐慌, 而后将矛盾引向拱卫司的和朝廷。” 戚浔沉声道:“可是拱卫司不可能因此放人。” 江默沉默片刻, “是啊, 不可能因此放人,普通人想要喊冤实在是难如登天, 几乎没有反抗朝廷的办法,而三法司一旦定案,想要翻案,更是难上加难。” 戚浔一听此言,便知江默想到了他们自己身上,她心头一酸,强自道:“的确很难,但坚持下去,不一定就没有希望。” 江默不知在想什么,“嗯”了一声加快了马速。 第五家药商在平宁坊以南,二人刚到门口,便见有伙计搬着两个木箱朝外走,箱子似乎十分重,二人走的磕磕绊绊,其中一人脚下一滑,眼看着箱子就要坠地,这时江默大步上前,一把将箱子替他们抬了住。 伙计二人赶忙道谢,江默问:“你们掌柜的在吗?” 看他身着公服,伙计二人不敢大意,忙道:“就在里头——” 伙计高唤一声,很快出来个中年男子,江默随即表明来意,掌柜的道:“我们的确出售砒石,我们这里也帮着炼制,不过最近有大半个月没有药铺来下订了。” 江默看向伙计抬着的木箱,“这里面是什么?” “是白矾。” 江默适才帮了二人的忙,伙计自然如实道来。 江默看向戚浔,戚浔道:“掌柜的可否将这半年内采买砒石或者砒/霜的名目给我们看看?有没有不相熟的药铺,或者以私人名义来采购的?” 掌柜的有些犹豫,江默道:“查探这些,只是为了查案,绝不会泄露出去。” 掌柜只好点头,“那好吧,二位稍等。” 昨日去过的四家药商,这半年内卖出的砒石,皆是熟悉的商户,每一家皆是京城之中颇有名号的药房,交接之人亦是相熟之人外加印押,并无异常,按照戚浔的设想,凶手不可能走通各大药房的路子,因此一定是以私人的名义采买。 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掌柜的拿出一份名目走了出来,“这是大人要的。” 江默和戚浔接过来一看,也皆是瞧着眼熟的药铺医馆,这时,里头夹杂着出现了两个私人姓名,江默指着其中二人:“这二人是谁?” 掌柜的看过去,“一个是城北的张老爷,张老爷喜好炼丹,这砒石是他买去炼丹的,还有一个姚公子我不认得,不过此人也说是炼丹所用,砒石虽能淬炼出,乃是剧毒,可有些丹药也需要此物,例如红升丹,白降丹等。” 戚浔和江默对视一眼,她指着名单上的“姚诚”道:“此人莫非是胡诚?” 她忙又问掌柜的,“他们是如何搬走砒石的?来的有几人?这个姚诚是哪般模样?” “一共买了四箱,就来了三个人,一个领头的便是这个姚诚,还带了一辆马车,东西搬上去拉着就走了,这个姚诚,身材高大,不像买药的主子,像下人,给银子十分利索,看着力气不小,面色也有些黝黑……” 戚浔手边没有画像,却几乎肯定此人便是胡诚!他换了个姓来采买砒石,是为了投毒早做准备,戚浔又去看时间,“竟是四月初来买的。” 掌柜的面色微变,“大人,难道城中近来流传的投毒案,乃是出自此人之手?” 江默道:“有这个可能,今日之后,若他还来买砒石,务必告知官府。” 掌柜的眉头几皱,“他买的砒石,足够淬炼出大半斤砒/霜了,那些药足够下满整个洛神湖,只怕……只怕他不会再来了。” 听此一言,江默和戚浔一颗心更往下沉了些,戚浔忙问,“这些砒石淬炼所用器具当需要特制才对,可有何处卖吗?” “要找匠人定做,或者找到旧的丹炉才行。” “去一般的铁匠铺子找?” 掌柜的点头,“还得找到会做的。” 戚浔和江默皆是神色一振,二人告辞,为了保险起见,又往剩下两家商铺而去。 …… 傅玦到刑部衙门之时,日头初升,宋怀瑾和李廉皆在衙门相候,傅玦对二人摆了摆手道“免礼”,一边往后堂走一边道:“昨日查的如何?” 李廉先道:“属下带人几乎跑遍了全城的药铺和医馆,都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这等剧毒卖的时候,大家都会掂量掂量,谁若是要买许多,他们自然有印象,可属下一一问过,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宋怀瑾跟着道:“下官带着人去调查了城南几处乞丐窝,被选中送信的两个小乞丐还记得那人模样,其他人却没什么印象,不过我已经交代了几人,若是再遇上那日之人,便早早去衙门禀告,若当真抓到人,重重有赏。” 三人入后堂落座,李廉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狐疑道:“这个时辰了,怎么江校尉还没来。” 傅玦也觉得古怪,随即又想,江默未至,戚浔也没来,虽然没有她的差事,可她素来勤恳,往日总是比其他人出现的更早,难道说…… 他剑眉微蹙,一定不会是他最不愿看到的那种猜测。 “或许巡防营有别的差事。” 傅玦也看外面天色,“距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 凶手送信,期限到今日午时,如今未找到关键线索,两个时辰根本抓不到人,而他们投毒之地难测,官府更不可能全城布防。 “凶手要下第五次毒了。”李廉有些着急,“可是京城这么大,水井这么多,他会去何处咱们实在是难测。” 宋怀瑾道:“他投毒之处总在寻常百姓民坊,是想令百姓们恐慌害怕,帮着他造起声势,到时候百姓们都以为拱卫司冤枉了潘霄汉,便是最终给潘霄汉治罪,坊间也必生不利朝廷的流言蜚语,更有甚者,引起乱子也不一定。” “光平头百姓似乎不够。”傅玦沉吟着,“拱卫司早有威名在外,寻常百姓不敢明着议论,且他下毒害死了人,他会利用百姓舆论,官府一样可以利用,到时候他成了杀人犯,百姓们又怎会帮他喊冤,除非,有位高权重之人帮他。” 李廉道:“可朝中百官也知拱卫司是陛下亲自掌管,谁敢轻易指摘拱卫司的不对?” 傅玦不知想到何处,凤眸忽而一寒,“如果他找的并非周人呢?” 李廉和宋怀瑾皆是色变,宋怀瑾道:“不是周人,又位高权重,那王爷的意思,他难道还要将主意打到西凉使臣身上去?西凉使臣又为何帮他?” 傅玦站起身来,“西凉人当然不会帮周人,可如果他们能得到利益,那就不一定了,昨夜宫宴之上,西凉二皇子李岑说西凉不着急议和,此番他来除了议和,更要见识大周风土人情,还要西凉和大周结秦晋之好。” “秦晋之好?”宋怀瑾一惊,“他还想向大周求亲不成?这不对啊,他们是战败的一方,这求和,也是他们力主的,我们还没让他们割让城池,他怎还想向大周求亲?并且他说的这些话,根本就是不着急制定议和条款,而是要拖延!” 傅玦颔首,“这个二皇子狡诈多端,此番大抵是想胡搅蛮缠了,若是此案牵连到他们身上,少不得被他们借题发挥。” 傅玦边说边朝外走,“本王去凤凰池会馆交代一声。” 话音刚落,傅玦停了下来,因他看到戚浔和江默一齐进了后院,二人明显是一同来的,碰上傅玦,他们神色也是微变,很快,江默先上前行礼,戚浔连忙跟上。 傅玦道了免礼,江默便将他们走访药商之事道来,“这个姚诚是四月初买的砒石,药商掌柜的说,那些砒石可以炼制大半斤毒药,足够下毒整个洛神湖,他们应该早有准备,不过炼制的容器十分特殊,要找铁器匠人定做,这许是一条新线索。” 江默说完喘了口气,李廉快步上来,“江校尉今日晚来,便是去查药商了?” 江默点头,又看了一眼戚浔,“不过不是我的功劳,是戚仵作昨日想到的,她去药铺问了淬炼之法,想到凶手极有可能在药商那买原材,因此要了药商名目,我们一共走了七家,只在这一家找到了可疑之人,据掌柜的形容,此人样貌和胡诚很像。” 傅玦目光在二人身上滑了一个来回,吩咐李廉,“的确是新线索,你和江默一同去查。” 李廉大为雀跃,“没想到你两来得晚,竟是查到了这样重要的线索!城中铁器行和铁匠铺子,在衙门大都有名册,我们一起去跑!” 江默应是,二人又与傅玦告辞,很快离了刑部。 戚浔跑了一早上,总算没有白费功夫,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后面宋怀瑾上前道:“你怎么和江校尉一起的?” 这话问出了傅玦的疑惑。 戚浔道:“昨日少卿大人离开之后,我去了药铺,查问之后回了衙门,当时只有江校尉在衙门,见有了新线索,便与卑职一道去查问,昨日查问了四家,今日查了三家,总算有了些许眉目。” 她言辞间很是振奋,傅玦望着她那神情,心口莫名攒了几分郁气,这时戚浔问:“王爷和大人要出去?要去查何处?” 宋怀瑾道:“王爷担心凤凰池会馆出事。” 戚浔微惊,这时,外间忽然传来说话声,一个刑部小吏急匆匆跑进来,“王爷,礼部侍郎孟大人来了!” 傅玦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立刻朝前院走,刚走出夹道,便看到礼部侍郎孟遮急匆匆的在外站着,一看到他,孟遮几乎是大步扑上来,“王爷,会馆里出事了!” 宋怀瑾和戚浔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也没想到适才的担忧这么快就成了真! 傅玦容色沉稳道:“何事?” “西凉二皇子身边的亲卫中了毒,人事不省,御医已经请了,下官也是第一时间赶到会馆,那二皇子非说是我们要毒杀他们,下官说话不管用,他一定要见王爷您。” 傅玦大步朝外走,宋怀瑾跟上,傅玦走出几步又回头看戚浔,“你也跟来。” 戚浔连忙上前,待出衙门,傅玦又掀开帘络令她上马车来,很快,一行人朝着凤凰池会馆而去。 六部衙门距离凤凰池会馆不算远,马车辚辚而行,傅玦面沉如水,戚浔也觉心弦紧绷,这些西凉人必定非善类,此番若真的出了人命,只怕难以收场,看着傅玦剑眉紧拧的模样,她一时只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一路无言到了会馆,马车刚停下,便又有几人迎了上来,皆是礼部负责接待使臣的官吏,孟遮上来便问:“御医将人救回来了吗?” “救回来了,不过这剧毒难解,或许会损伤脏腑,二皇子这会儿还在做怒,下官们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没事,王爷来了。” 众人齐齐行礼,迎着傅玦进了大门。 戚浔跟在队伍后面,暗自打量这处会馆,此处靠近凤凰池,两面邻水,一进门,便有一股子沁凉之意迎面而来,会馆内假山亭台棋布,百花芳树点缀其间,潺潺流水贯穿大半个园子,处处透着精巧韵味,是西凉绝对见不着的风雅。 傅玦来过此处,直奔二皇子居住的馆舍,刚走到正门口,便听里面瓷器裂地之声震耳,傅玦蹙眉,快步走到上房,一眼看到碎了满屋子的瓷片。 傅玦缓声进门,“李兄这是做什么?” 李岑身高五尺过半,只比傅玦矮了半寸,一袭华贵黑袍绣金色青雀纹,腰间饰赤色镶玉腰带,左侧耳珠戴了一枚骨坠儿,他人生的英气,山根处尤其凹陷,却又有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此刻瞳底尽是怒火,像要将这会馆就地掀了。 “你少与我称兄道弟!”李岑语声低沉,锋锐的目光看向傅玦,整个人好似一把出鞘的剑锋,攻击力十足,“你们大周实在狡猾多端,明面上说是要议和,却是想诱我们前来,而后痛下杀手,如何,战场杀伤不了我,竟用上了这等下流的招数?!” 其他人噤若寒蝉,戚浔也被声势震的心尖一跳,这是西凉人,是曾在战场上斩杀了不知多少周人的西凉人,半年之前还是兵戈相对的敌人,如今却要坐在一处和谈,戚浔甚至担心此人如此粗莽无忌,会否忽然暴起伤到傅玦。 “呵——” 傅玦无奈的低笑了一声,他站在满地锋利的瓷片间,对着李岑的怒火,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姿,“李兄说的是何气话?” 傅玦越是从容,李岑越是恼怒,“气话?我西凉儿郎的性命差点葬送在此,这是气话?西凉虽力主求和,可幽州关外的荒原上,还有十万西凉铁骑待命!” 傅玦好整以暇的听他说完,“李兄,这是个误会。” 李岑气的头顶快要冒青烟,胸膛也不住起伏,他眯了迷眸子,傅玦便继续道:“你若不信,便让我查问一番,我带了我朝大理寺办案之人来,你当信我。” 李岑冷笑一声,抱怀不语,孟遮看见了,立刻挥手叫人进来打扫。 傅玦听见暖阁有人声,先往暖阁看了看伤者,待出来之后便问孟遮,“怎么中的毒?” 孟遮忙道:“是用了早膳后中毒的,厨房的人已经全都控制住了,不过他们之中的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进会馆的,绝不会有宵小之辈,如今他们正在偏院候着。” 傅玦道:“本王去看看。” 他又看向李岑,“李兄同来?” 傅玦语气诚恳,神容温润,李岑先冷笑了一声,随后双手一放,跟了上来,傅玦牵唇,带着一众人往偏院而去。 戚浔呆愣了片刻,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二皇子倒是听傅玦的,就好似受激炸毛的猫儿,被傅玦轻轻抚了抚背脊,便软化下来。 她本是隐在人群之中,可李岑快要走出院门之时,却一眼瞟见了她,他剑眉一扬,“女人?” 傅玦驻足,进院子后头次皱了眉,“她是我朝大理寺仵作,带着她来是查看毒物的。” 李岑大为意外,边走边回头,“听说在你们大周,女子从来只会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却不想朝堂上也有女子?昨夜所见那位长公主殿下,不是也无一官半职?” 傅玦凉声道:“仵作并非朝官,平明百姓也当的。” 李岑还想说之时,一行人进了偏院,偏院跪了一地下人,见到这般阵仗,皆如惊弓之鸟瑟瑟发抖,孟遮先带着傅玦进屋子,指着桌上的饭食道:“这便是今日送给二殿下侍卫的早膳。” 四蝶小菜,四样糕点,并两样粥品,一为香甜补身的八宝人参粥,二为清香宜人的荷叶莲子粥,孟遮指着荷叶莲子粥道:“下官已经让御医试出来了,就是这莲子粥被下了毒。” “做粥的人,用料,以及器具,可都检查了?” 孟遮道:“都查问了,所用之物皆是寻常,都是提前采买好的,昨天晚上便用厨房做过羹汤,他们上下都吃了,并无任何不适,到了今天早上,用过早膳不久便出事了,幸好二殿下今日起得晚,其他人也没有用这莲子粥。” 李岑又在旁边冷笑一声,满面嘲弄。 傅玦不以为意,看了看莲子粥,“水可查了?莲子是从何处来的?” “水就是会馆内的井水,已经查了,且城内……所以我们特地交代了,水井用水要格外注意,闲杂人等也不得入会馆,莲子的话,应该是他们买的。” 孟遮刚说到此处,外间一个厨子忍不住道:“大人,莲子不是买的。” 孟遮忙将此人唤进门来说话,这人便道:“莲子是在凤凰池内摘得,是湖中养的最好最清甜的莲子,我们次次都是现摘去,从湖边回会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乃是最鲜美的……” 如此一听,似乎也与下毒无关,可这时厨子继续道:“这荷叶莲子本身是打算用来做午膳的,可听说西凉少见此类花卉做食物的,我们便想着,那早膳不如加一道粥,可万万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午膳?”傅玦敏锐的问。 厨子道:“不错,午膳有荷叶莲子鸡,我们为此准备了多日,试验了许多遍,若不出意外,待会儿我们便要去采摘莲子和荷叶,午间也是要做的。” 傅玦看向戚浔,果然见她眼底颇为意动,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凶手说的是午时为限,若非厨子们临时起意,那西凉人只会在午后中毒。 “带路,去看看你们摘荷叶之地在何处。” 这般吩咐,众人都觉不解,这厨子连忙在前带路,他们一行出了会馆,往凤凰池西南方向走,没多时至竹林之前,沿着一条小道往湖边走去。 这厨子边走边道:“别处的荷花做观赏之用,只有此处的,采摘了也不损景致,因此我们常在此处采摘荷花荷叶。” 说话间,众人到了荷叶亭亭的凤凰池畔,还不至午时,却已有艳阳当空,湖边却有伴着荷香的凉风阵阵,目之所及,荷叶莲蓬果真稀疏错落,看着便被采摘过。 戚浔走到湖边查看,很快她出声道:“王爷,找到了!” 七情苦06 七情苦06 “凶手知道会馆内有在此采摘荷叶荷花和莲蓬的习惯, 于是将无色的粉末涂抹其上,早间采摘之时, 看着十分新鲜, 并不会想到其上有毒,送回会馆后,多半之时随意冲洗一翻, 如此, 残留的剧毒便带到了粥里。” 戚浔指着湖边浅水,“王爷和大人请看, 湖边水草里漂着死掉的小鱼小虾, 正是因天亮太阳出来后, 荷叶上的露珠滚落在湖里, 这才将鱼虾毒死。” 傅玦和宋怀瑾去看, 果然发现湖水里飘着几只翻白的鱼虾, 这些鱼虾不过寸长,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水草杂物, 宋怀瑾去问那厨子, “你们是何时来采的荷叶莲蓬?” 厨子听得心惊胆战, 忙道:“是卯时过半来摘得。” 宋怀瑾便道:“卯时过半, 天光刚见亮, 估计他们来的时候也没注意看,也幸好做饭菜之前会清洗一二, 否则更是剧毒, 侍卫的性命许要保不住。” 李岑抱怀在旁看着, 又见戚浔采了几只莲蓬与荷叶打算带回去,他便出声到:“所以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凶手是谁?” 傅玦和宋怀瑾面色微肃, 傅玦令宋怀瑾带人查证,自己走到李岑身边道:“近来我们京中有宵小作乱,因威胁官府不成,便想将主意打到西凉使臣身上,以此将事情闹大,防范不周,是我们的人失职,不过大周对西凉多有诚心,还望李兄明白。” 李岑眼珠儿微转,“宵小作乱?你们大周不是素来说自己国泰民安吗?怎么天子脚下,还有宵小之辈敢对使臣下毒?” “再国泰民安之地,都总会有那么几个坏人,李兄应当明白。”微微一顿,傅玦道:“凤凰池到底在宫外,比不得宫里戒备森严,若是李兄不满,不如住进宫里去?” 李岑顿时拧眉,“你们大周的皇宫好似囚笼,处处皆是繁文缛节,我才不受那个委屈,相比之下,我倒是想知道知道,这个宵小之辈,是怎么敢将主意打到我们身上的?你们大周律法严苛,阶级分明,便是个守城门的,都格外高人一等,是什么人胆子这样大呢?” 傅玦淡声道:“这是我大周内务,二皇子不必挂心,此番你侍卫中毒,我们也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李岑微微一笑,倒不在此时死缠烂打,他看着大理寺众人在湖边探查踪迹,目光一转,又看向戚浔,“仵作,乃是验看死人尸首之人,可对?” 傅玦看着他不语,李岑耸耸肩,“看我作甚,你们大周与我们西凉官制风俗皆是迥异,你们又总说我们是蛮族,既是如此,便让我好生见识见识。” 傅玦牵唇,“西凉若为大周友邦,自然乐得让李兄好生学学,不过,那也得在明日签订议和国书之后。” 李岑两手一摊,“签订国书可不是我的事,你知道的,我这人是个莽夫,这一辈子除了吃酒享乐,便只会带兵打仗了。” 傅玦的笑意越发平和,瞧见日头高声,蝉鸣震耳,于是道:“这里太聒噪了,李兄先行回会馆罢。” 李岑往大理寺众人身上扫了两眼,袖子一甩走了。 待他离开,傅玦面色才沉了下来,茂林修竹映着他英挺身形,很快,宋怀瑾和戚浔从湖边走了过来,宋怀瑾道:“林子里的确发现了脚印,属下问了会馆的守卫,他们说这两日看到有人往竹林去过,不过这周围游玩的贵族不少,他们没往心里去,因此也不知他们去向。” 傅玦招手叫来孟遮,“从今往后,所有的食材酒水都要试毒,会馆内外增加守卫,这样的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孟遮连声应下,傅玦又看戚浔,戚浔拿着被下毒的莲蓬荷叶,“这些东西都不能吃了,最好处理掉,今日做早膳的器具和清洗食材的水也要注意,并且这毒除了口服下之外,身上若有伤口也容易中毒。” 傅玦看着孟遮,“都听见了?去交代好。” 宋怀瑾这时道:“王爷,午时已过了,咱们现在怎么办?” “等下一封信。” 傅玦令他留下善后,自己带人回了会馆,李岑的屋子已经被打扫干净,傅玦便去看那中毒侍卫,又问御医其人中毒深浅。 李岑跟在傅玦身后,目光阴恻恻的盯着御医。 御医被他看的满头大汗,却因傅玦在跟前,并不畏怕的道:“目前只是上吐下泻,因发现的及时,救治之后将养两日便无大碍,至于是否伤及脏腑,只要连续按照卑职开的方子吃药,体内毒物会被慢慢排出,再加上这位壮士身强体健,对往后影响不大。” 李岑“哦”了一声,“合着中了那般厉害的毒,对以后也全无影响,真是厉害极了,那这位大夫,你去喝一碗早上的荷叶莲子粥试试?” 御医面色一白,傅玦道:“李兄何必刁难底下人?此番中毒乃是意外,我们会派人送来礼物以作补偿,相信他也不会拒绝这份好意。” 李岑哼道:“再多的补偿我也要早日看到凶手,若此事传回西凉王都,父皇还不知要如何震怒,你也知道,我父皇那个人,比我还要莽撞,我们西凉人骨子里不像你们周人那般怕死,万一他……” 傅玦似笑非笑的看着李岑,李岑也知这话不合时宜,轻咳一声道:“反正,此事既然让我的人受了伤,那便要给我一个交代。” 傅玦道:“大周礼仪之邦,自然会周全,这两日盛夏炎热,你最好在会馆内避暑。” 李岑不置可否,傅玦与他告辞后很快出了院子。 孟遮和宋怀瑾皆交代好了厨房众人,又问了会馆上下这两日可曾发生异状,凶手显然十分小心,除了门外守卫曾瞥见过一个背影之外,再无别的线索。 日头西斜之时,一行人回了刑部,李廉和江默尚未归来,而这第五次投毒,竟然找上了凤凰池会馆,傅玦一路上沉着脸未语,一直到进了刑部衙门后堂之中,仍然在沉思什么。 宋怀瑾和戚浔面面相觑,宋怀瑾道:“王爷,凶手准备多时,每次都先我们一步,我们实在太过被动,且他们似乎是不要命了,这种不怕死的人最为可怕。” “他们不怕死,可他们却怕潘霄汉死在牢里。”傅玦若有所思,“拱卫司不愿配合,只能看李廉和江默今日能不能查到实证,那胡诚只是个盐工,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必定是这个潘若愚,他最在意的便是潘家人的生死。” 傅玦忽然看向外间的林巍,又将他唤进来,“你去查一查禹州盐务上可出过别的案子,还有,上一任禹州盐政使的背景。” 林巍领命而去,宋怀瑾道:“王爷是想做什么?” 傅玦道:“拱卫司不愿配合,那本王自己查,知道潘若愚为何如此行事,或许能将他早日找出来。” 凶手那封信里的威胁已经达成,傅玦料定凶手会送来新的信,直等到下午,覃文州火急火燎的赶到了刑部衙门。 得了通禀,傅玦立刻让人将覃文州请进来,不多时,覃文州满面愁容的拿着信快步到了后院,一见到傅玦便上前道:“王爷,信果真来了,您看——” 傅玦将信打开,覃文州道:“凶手的要求变了,凶手要拱卫司证明潘霄汉无罪,还要下一份认定潘霄汉无罪的诏书,昭告天下。” 宋怀瑾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下诏书?意思还威胁到了陛下身上!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傅玦看完了信,“这次他给了两天时间,送信的是谁?” “还是个小乞丐,信是今天午时之后给他的,说让他下午申时之后送来衙门,形貌问了,还是和胡诚十分相似,人下官一起带来了,就在前头。” 覃文州说完,宋怀瑾眼底微亮,“还是小乞丐,我去见见他!” 宋怀瑾在乞丐窝里安插了眼线,凶手此番还是选择让小乞丐送信,正是送上门来,他见到那送信的小乞丐,虽然面生,可一问,人果然也是城南的,宋怀瑾与傅玦交代一声,立刻带着这小乞丐赶往城南。 落日融金,晚霞似火,眼看着黄昏已至,覃文州也留在刑部焦急的等消息,这期间,覃文州得知凶手那午时的威胁应在了凤凰池会馆,当下大为惊骇,“可会影响议和?” 傅玦沉声道:“说不好,李岑本就不好相与,此番跟来的西凉臣子,据闻也都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奸巨猾之人,白日李岑说他不管签订国书,似乎打定主意与我们消磨了。” 覃文州不满道:“明明战败的是他们,怎还如此嚣张?” 傅玦想到了今日李岑说的话,“西凉人生性悍勇好战,虽说他们连败多次,损耗巨大,可若真的议和不成,他们只怕宁愿继续打下去,大周为战事连年往北边送军饷和士兵,也非长久之计,他清楚的知道我们也想休战,因此自然不会放低姿态。” “西凉人果真不可尽信!下官听闻王爷本能越过关隘直捣西凉陌城,却因他们主动求和才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如今,他们反倒蹬鼻子上脸。” 傅玦拧着眉头未语,见外头天色缓缓暗下,神色也沉了沉,戚浔守在门口,对议和这般家国大事实在难有谏言,而傅玦要操心诸事,自是心力憔悴,若是这案子早日破了,他便能轻松几分。 戚浔不由苦思起来,凶手买了砒石回去,必定是掌握了炼制之法,他们运送砒石颇为费力,还要定制丹炉,且炼制之时还会产生毒烟,若是在寻常民坊,难道不会引人怀疑?毒烟一旦散去邻家,引得邻家中毒,也十分容易暴露行踪。 可如果不是在寻常民坊,那又是在何处? “你这是在想什么?” 傅玦的声音忽然响起,戚浔蓦地抬眸,便瞧见傅玦又板着脸,这几日,傅玦板着脸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戚浔便道:“卑职在想凶手会在何处炼制,炼制的动静虽然不大,却会生出毒烟,除非是四五进的大宅子,否则极容易令邻居发觉。” 京城寸土寸金,潘家的产业皆查证过,潘若愚去何处找四五进的大宅? 傅玦倒不意外她在想案子,“必定是一处我们未曾想到的所在,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凶手总会露出踪迹,只是难猜到他们下一步要如何。” 戚浔抿唇道:“他们应该能想到,这样大的事,他们这般闹法是没用的。” 傅玦也道:“他们选错了路。” 戚浔不由望着他,“那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傅玦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像见底的清潭,对他全无遮掩,他喉头滚动一下,“拱卫司如要定案,那他们的确没有别的路可选,但错的,就是错的。” 戚浔眼底晦暗一瞬,心神不定的垂了眸,这时,外间有人快步而入,傅玦朝外看去,竟是李廉和江默归来,二人神色肃重,不像得了好消息的样子。 待见了礼,李廉道:“王爷,大人,我们找了城中东南西北十多家铁匠铺子,这些铺子,大都能制作丹炉似的器具,最近三个月之内,他们定做的丹炉,一半流入了京城贵族家中,这些人家有人修道,乃是炼丹所用,另一半,则流入了城内城外的道观之中,我们查了,都是正经存在的道观。” “道观。”傅玦心头微动,“可有城内的道观?” 李廉应声,“有三家,青阳观、三清观、万年观,都在城中,都还算有些香火,这些道观之中的道士以炼丹为修行,并且都不是第一次定制丹炉,卑职已经派人去这三处道观探问过,丹炉的确是他们要的,并非有人假冒名目。” 如此一番解释,傅玦心底疑窦小了些,可如果丹炉上也未找到凶手的踪迹,那凶手是如何炼制出剧毒的? 覃文州疑惑道:“难道说他们还有别的渠道?” 江默道:“我们问过了,一般的铁匠铸不出丹炉这样的器物,除非他们从何处借用了丹炉。” 线索似乎又停滞不前了,傅玦往城南的夜空看了一眼,总觉得凶手不至于如此不露踪迹,没多时,衙门前又响起数道马蹄声,宋怀瑾带着大理寺众人风风火火回来了。 他大步进后院,郁闷的道:“王爷,城南有人看到了给小乞丐送信的人,他一路跟着那人去了城南白鹿书院方向,可他没经验,好像被那人发现了,而后将他甩脱了,下官刚才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要来衙门报官。” “往白鹿书院方向走了?”傅玦立刻去拿城防图,没多时,他点了点白鹿书院东南方向的一处,“万年观就在此处!” 宋怀瑾不解,江默便将今日发现道来,宋怀瑾蹙眉,“难道他们躲藏在道观之中?” 傅玦当机立断,“不管是不是,万年观都值得一探,并且他们很有可能被打草惊蛇,立刻召集人手,本王亲自往万年观去!” 此时暮色已至,李廉和宋怀瑾应声而出,没多时便调集了人手,傅玦带着其他人出来,令覃文州不必同行,目光一转,又看向戚浔,她脖颈上的伤痕明晃晃的,傅玦便道:“送你到西市,你自归家,也不必同去了。” 傅玦一声令下,众人皆上了马,戚浔有些郁闷的爬上傅玦的马车,待马车走动起来,傅玦也看出她闷闷不乐,他暗暗叹了口气,“万年观路远,且还有可能扑空,此去必定要折腾半夜,你归家歇着岂不好?” 傅玦若不开口,戚浔大抵要带着郁闷回家,可他示明好意,戚浔便觉心头郁气一扫而空,反生出不好意思来,于是低低道:“卑职只想多尽一份力——” 傅玦没好气道:“行了,你们少卿大人看着的,他知道你勤勉。” 戚浔微愣,垂眸道:“倒也不是为了在少卿大人跟前挣表现……” 傅玦倏地眯眸,“那是为谁?” 戚浔没察觉出这话里的意味,只越发低声道:“卑职见王爷近来为了议和与案子两头奔波,很是劳苦,便想多尽一份力,若案子破了,王爷岂非轻省些?” 这般言辞,属实有阿谀讨好之嫌,戚浔说的十分不自在,言毕未见傅玦接话,更面上一热,可这时,却听傅玦迟疑着问:“你,此言当真?” 戚浔这才抬眸,诚恳道:“卑职别的也帮不上王爷,唯独只能当差尽心些,王爷对卑职多有恩德,卑职无以为报……” 傅玦眉目顿时和煦了七分,帘络随着马车的走动上下起伏,偶尔有光流泻进来,能瞥见他眼底几分温柔意,“你有此心,我倒是欣慰。” 他看了她几瞬,忽然道:“罢了。” 戚浔茫然道:“什么罢了?” 傅玦转开脸去,“没什么,我……到底不能事事管你,也不必要你报恩。” 戚浔听得一头雾水,这时马车缓缓停驻,傅玦掀开联络一看,正是西市到了,“此处离安宁坊不远,自己回去吧,今夜能不能抓到人还不一定,明日你到刑部便知晓。” 话已至此,戚浔不敢耽误功夫,利落的跳下了马车。 傅玦一行,直奔万年观去,在路上疾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万年观之外,此时夜色已深,整个万年观幽寂无声,观门紧闭,宋怀瑾上前叫门,许久才看到一个白发老者出来开门。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勿动。” 宋怀瑾不由分说推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这白发老者顿时慌了神,大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大理寺便能这样妄为吗?” 老道长的声音尤其高昂,傅玦走在前的脚步一顿,转身看回去,果然见他焦急的不同寻常,傅玦立刻道:“速度快些!里面有人!” 宋怀瑾带着大理寺众人一路小跑,江默和李廉也都肃容奔往后院,众人刚走到门口,只瞧见黑暗之中两道身影迅速闪出—— 宋怀瑾大喊道:“在那边!追!” …… 戚浔从西市归家,只要两盏茶的功夫,这路上便在想傅玦适才那话,他那语气颇多无奈,像是她做了什么他不能认同之事,他如今懒得与她计较了。 戚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除了兢兢业业当差,还干嘛了? 她向来看不透傅玦,如今自然也猜不明白,待走进琉璃巷,却见不远处挺着一辆马车,起初不以为意,可待走近了,却发觉这辆马车竟然停在自家门前。 戚浔正惊讶,马车车厢后走出个窈窕身影来,看到她出现,那身影朝她迎来几步,又疑惑的问:“可是戚浔姑娘?” 戚浔狐疑更甚,待走到马车跟前,才见在身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忠国公府中的那位淑儿姑娘,她惊讶极了,“淑儿姑娘?你怎么在此?” 戚浔心弦微紧,淑儿只是孙律未给名分的妾室,她是如何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 “我是来谢谢你救了我的。”淑儿上前一步,仔仔细细的看她,“戚浔姑娘,那日你救了我,可我意识不清,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她们说我那日十分凶险,若非你来帮我缓解一二,或许我那日撑不过去。” 戚浔手足无措,“那日……那日我只是举手之劳,怎当得起你专门来道谢?你如今大好了吗?” “好了好了,是幼时便有的病,这些年来时常犯,早已习惯了。”淑儿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面上神色动容,“我听说你是大理寺的仵作,你一女子,怎会在大理寺做仵作呢?” 戚浔只觉淑儿对她太过亲昵,无论是看她的眼神,还是询问的语气,都让她莫名觉得害怕,她轻微的挣扎了一下,淑儿却更紧的将她握住,眼底还生出了几分凄苦之色。 “我……我本是罪族,先充为罪役,后来成了仵作。”戚浔一颗心不安的跳,看了一眼夜色,忙对她劝道:“淑儿姑娘,你如今大好了便好,你是有病之身,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回国公府吧。” 戚浔想挣扎开来,可这时,淑儿忽然紧紧将她一攥,凄声道:“妹妹,你当真不认识我了吗——” 戚浔背脊一僵,“你……” “妹妹,我是戚淑啊!” 戚浔如遭雷击一般愣住,望着戚淑的眉眼,脑海中更空白了一瞬,就在这时,她听见马车帘络被掀起的声音,待她寻声望去,顿时连呼吸都窒住。 竟是孙律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七情苦07 七情苦07 “拜见孙指挥使。” 戚浔嗓音低沉, 熟悉她的人,定能看出她的紧张, 可孙律只与她有几面之缘, 并未瞧出异样,而戚浔行了礼看回戚淑,她屏住呼吸, 憋出了一丝泪光。 “你……你竟是戚淑姐姐?” 戚淑以为戚浔认出了她, 当下以哭腔道:“是我啊妹妹,当初我比你提前入京, 之后便与你分开, 一晃已经十三年了, 你不知道, 大姐和弟弟都在路上得了重病, 后来案子没审完, 大姐便没了,弟弟撑到了案子结束,可他是男眷, 跟着叔伯们被发配幽州, 在路上也没了……” 戚淑忍不住落下眼泪, 又一把抱住戚浔, “我以为我们戚家只有我一个了, 没想到妹妹你还活着,呜呜, 妹妹, 这些年, 我们都过的好苦啊,我头次见你, 只听你姓戚,便多看了你一阵,第二次才听到你名字,若是早些与你相认便好了。” 孙律就站在马车前,戚浔一把抱住戚淑,埋头在她肩上,也跟着呜咽起来,“我……我以为姐姐们和弟弟都还好好的,怎么会……” “当年连日大雪,我们入京途中,那些官差待我们如牲畜,但凡没有银钱给他们,他们动辄打骂,伤了病了,也不管死活,我当时也染了伤寒,却运气好最终保住了性命,姐姐和弟弟却没有那般好命,妹妹,我以为你也被折腾没了……” 戚浔哽咽着摇头,“没有,我遇见了贵人活了下来。” “行了,你们姐妹也无需站在外头叙旧。”孙律忽然开了口。 他这般一发话,戚淑立刻将戚浔放了开,又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看向这小院,“是了,不好这样在外面失礼,妹妹,这是你住的地方?” 戚浔也擦着眼角,“对。”她指着院子道:“请指挥使和姐姐进去说话。” 几下将院门打开,戚浔带着戚淑和孙律进了院子,这宅子外面看着还好,里头却颇为冷清简朴,待进上房点了灯,戚淑打量着屋子道:“这是你买的宅子吗?” “不是,是我师父留下的,师父便是我说的贵人。” 她一边沏茶一边将这些年的经历道来,皆是实打实并无隐瞒,孙律像个局外人一般坐在一旁,却听得仔细。 待戚浔说完,戚淑道:“那义庄之地那般骇人,仵作也是不好当的,不过幸而你坚持了下来,至少……至少没有沦落风尘。” 戚浔关切的问:“姐姐这些年呢?” 戚淑红着眼道:“当年定案之后,要么被发配去兖州做苦役,要么便去教坊司,我当时选择去了教坊司,一开始在密州,后来辗转到了青州,这些年,一直在青州苟活罢了,此番若非指挥使,我只怕还没法子进京。” 戚浔给二人奉茶,疑惑的看向二人,戚淑心知她猜度他们二人关系匪浅,忙道:“不是妹妹想的那样,指挥使带我入京,其实是为了一桩旧案。” 戚浔心跳如鼓,面上迷惑道:“旧案?” 戚淑看了孙律一眼,问她:“不错,妹妹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到了蕲州遇上大雪,便入了一家寺院的养济院,在那养济院之中,本就有许多流民孩童,指挥使说,有两个逃犯,就躲在那群孩童之中。” “自然记得。”戚浔回想道:“当时西北西南多有灾祸,那年流离失所的孩童极多,我们当时在蕲州困了半月,便一直住在那养济院中。” “我记得你当时生病,后来雪停路通了,差役便当先带了能赶路的先走一步,我……我后来打听不到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当时生病没了。” 戚浔隐约记得当年的境况,戚家罪眷几十人一同到了养济院,他们并非同支,彼此间并不亲厚,凛冬苦寒,赶路多日,老小都没了人形,其中伤寒重病者不止一人,而戚家这几个小辈本是至亲,可因真正的戚浔是庶出幼女,不仅差役苛待,连每日的饭食,也被嫡出的三个姐弟抢去,也因此,她越发无力抵抗病痛。 那时她自己和玉娘怕押送差役,藏在流民之中不敢妄动,日日警醒的盯着这行人的动静,因此将这些看的真切,还曾给那小戚浔塞过一回面饼。 后来路通了,戚家三姐弟并非无能为力,是他们怕被拖累,狠心将小戚浔抛下离开,彼时的光景,他们知道将小戚浔扔下她便必死无疑,可他们还是走了。 而真正的戚浔,果然没活几日便咽了气。 如今的戚淑做姐妹情深之状,好似忘了当年诸多恶行,戚浔作为一个局外人,反倒记得清楚,她心底发凉,面上唏嘘道:“当时姐姐们走了,我第一个人在养济院,也无人照顾,幸而寺内的师父偶尔给些饭食,这才撑了下来,当时我也以为自己快死了。” 戚淑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僵,忙又上前抓住戚浔的手,“妹妹,当年我们都自身难保,可如今我们活下来了,便是上天的眷顾。” 她看了一眼孙律,“指挥使有些话想问你。” 戚浔也看向孙律,孙律道:“当年你姐姐他们离开养济院的时候,我要找的那两个女童应该还在其中,后来没几日,其中一个女童便死了,你可知晓此事?” 戚浔仔细的回忆,“当年养济院的人很多,那几日又尤其寒冷,卑职自己病的重,对外面的事了解并不多,好像的确有人死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卑职记不清了。” 孙律道:“在这之前,其中有个女童逃走了,你可能想的起来?这个女童和你姐姐年岁差不多,也是官门出身,模样和真正贫苦的流民并不一样,你仔细想想。” 戚浔去看戚淑,戚淑捏了捏她掌心,“妹妹,好好想想,若想到了,帮着指挥使找到了那人,咱们姐妹以后便有好日子过了。” 戚浔作难道:“姐姐走的时候,应当知道我病的不轻,我还记得当日我缩在破烂的毡探之中取暖,多日都难起身走动,除了听身边进进出出的人议论外头的事情,别的我是一概不知的,死人非同小可,因此我知道,可其他的事,我当真记不清了。” 戚浔又看孙律,诚恳道:“大人要追查逃犯,必定要准确的消息,卑职不敢乱说扰乱大人的判断。” 戚浔到底是在衙门当差的,所言要稳妥的多,孙律表示理解,“当年在养济院的人太多,我要追查的人,很可能顶着别人的身份跑了,因此这些年一直难查到踪迹,你若是想到什么,要么告诉我,要么告诉临江王,此事事关重大。” 戚浔自然连声应下,孙律打量她片刻,“当年你跟着你师父从洛州离开,是当时的洛州太守准许的?” 戚浔应是,孙律道:“那这个太守倒是个好人。” 戚浔忙附和,孙律又看了一圈这屋子,无意在此多留,便站起身要走,戚淑也跟着起身,又怕孙律丢下她似的,“妹妹,我改日再来看你。” 戚浔自然只有应好的,将二人送到院门口,又目送马车离去,关上院门的那一刻,戚浔虚脱了一般的急喘了两口气! 当年戚家几姐弟走的决绝,她入京之后也和她们不在一处大牢,后来之所以选择去义庄,除了不想去教坊司之外,也是怕碰上她们,她后来还打听过,知道他们去的地方都很远,便以为这辈子都没再见面的可能。 可她到底还是太过侥幸了。 孙律的马车上,他看着眼眶微红的戚淑道:“戚浔似乎没有你这样动容。” 戚淑低着头,犹豫一瞬轻声道:“当年她病重,我们以为她活不成了,离开养济院的时候便未曾带上她,她……多半是记得此事的。” 孙律想到戚浔刚才说过的话,心中了然,靠着车璧闭目养神起来,戚淑眸带儒慕的看着孙律,拢着双手安静了下来。 …… 第二日一早,戚浔忧心忡忡的往刑部去,刚到衙门之外,撞上从里面走出来的周蔚,周蔚眼下青黑一片,精神却是极好,“戚浔!昨夜我们抓到人了!” 戚浔一愣,瞳底亮了亮,“抓到了谁?” “胡诚!还有一个宋志,下毒就是他们下的!” 戚浔拧眉,“没有抓到潘若愚?” 周蔚这才抓了抓脑袋,“没有,潘若愚不在万年观,不过我们在万年观发现了其他人的行装,不知道是不是胡诚发现自己被跟踪之后,让其他人去别处躲着了。” 二人一同进门,戚浔往后堂看了一眼,“王爷可在?” 周蔚道:“不在,昨日将人抓回来之后,立刻提审,可这胡诚和宋志都是硬骨头,只承认自己下了毒,却不交代潘若愚的去向,甚至说,潘若愚已经离开了京城,王爷今日要入宫,天亮之前令我们修整,又让少卿大人和李捕头白日再审。” 周蔚指了指后堂,“他们眼下还在补觉,江校尉也在,我是饿了,想出去找点吃的。” 二人入夹道进了后院,也不好去扰他们补觉,便站在院中说话,戚浔问:“可搜到了砒石和他们炼制的毒药?” “搜到了,搜到了半斤,还有丹炉。”周蔚哼了一声,“原来那潘霄汉在京城之时信道,当时万年观快要开不下去了,是潘霄汉给了银钱,等于救了万年观一命,如今观中只有一个老道长和一个小道士,都一并带回来了。” “这二人嘴巴没那么硬,他们说当时潘若愚回京无处躲藏,便求上门来,他们自然收留,且潘霄汉对他们有恩,他们也不相信潘霄汉会成为贪官污吏,便帮着潘若愚和胡诚几个隐藏行踪,再加上他们观中香火也不盛,因此躲藏了几月都未被发现。” “至于炼制毒药,老道长和小道士都说自己不知道,只以为潘若愚他们在炼丹,可我觉得,他们是知道的,毕竟那动静不小,且潘若愚回京救父,总得有个门路,整日窝在屋子里炼丹,这说得过去吗?” 戚浔也觉有理,“那他可有说潘若愚何时离开道观的?” “潘若愚身边还有一人,是昨天早上离开的,昨个早上正是凤凰池会馆的西凉人中毒之时,且胡诚被跟踪,也是那之后,不像是胡诚说的,潘若愚发现官府要找他们了,便离京逃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王爷还是让京畿衙门派人出城追查了。” 周蔚往他们补觉的屋子看了一眼,“并且王爷已经让衙门发潘若愚的画像了,将其定为逃犯,又在城门设下关卡,如果他还在城内,肯定无处躲藏。” 戚浔点了点头,这时看到那屋门一开,竟是江默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便对周蔚道:“你不是要去吃早饭?” 周蔚腹中空空,的确饿得慌,他这些日子也算和江默熟悉了,便主动问道:“江校尉想吃什么?我出去买些早饭来。” 江默道:“那麻烦你,吃包子便好。” 周蔚应了声好,又对戚浔道:“我等下回来。” 他说完便走,戚浔左右看看,示意江默到自己这边来说话。 江默快步而来,带二人站在廊檐之下,戚浔才低声开了口,“孙律昨夜去了我家中。” 这一句话,便惊得江默面色一白,他看向戚浔,便见戚浔面上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待他收回视线,戚浔才继续说下去。 “他找到了戚家人,戚浔的姐姐戚淑,这个姐姐便是孙律从南边带回来的美妾,我在国公府曾见过两次,她通过名字认出我,而后告知孙律,孙律应该细查过我的经历,因此肯定我的身份,昨夜他们二人到我家里,戚家姐姐与我相认,并未发现顶替之事,又问我当年在养济院的事。” 傅玦早前便对戚浔说过孙律在找陆氏后人,可当时并不紧迫,戚浔便未将此事告知江默,如今却不一样,她语速疾快的道:“孙律以为我已经死了,在向我打探姐姐的去向,我暂时糊弄过去,不过有这个戚淑在,我还是有暴露的危险。” “并且也要让姐姐知道如今的情形,戚淑应当是见过她的,我打算用告知长福戏楼刘元已经被行刑的由头,去一趟戏楼告诉姐姐此事,让她有所戒备。” 江默道:“戚淑可能发现你不是戚浔?” 戚浔机警的看着四周,“暂时不会,不过我对戚家了解太少了,如今已经相认,往后必定还要见面,万一提起旧事,我不可能次次都糊弄过去。” 江默瞳色微沉,“如果……如果威胁太大,我们便不能坐以待毙,她是个隐患,既是隐患,还是除掉为好。” 戚浔猝然看向江默,江默冷着脸道:“不可能因为一个她折了你,这些事,我自然会去做。” “兄长——” 戚浔心跳的厉害,她不赞同江默,却似乎也没有理由否定江默,深吸口气,戚浔道:“总有别的办法,眼下我还应付的了,兄长贸然行事也容易暴露自己,何况她在我们的案子里是无辜的,还不到那一步。” 江默没接话,戚浔转眸定定的看着他,片刻,江默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戚浔松了口气,“我下午去见姐姐,戚淑我也会尽力应付,兄长放心。” 江默“嗯”了一声,戚浔只觉二人不能说的太久,很快便往前院去,待周蔚提着包子回来,便见戚浔在前院和刑部的小吏说话。 没多时李廉和宋怀瑾起来,几人一同用过早膳,江默便道:“今日潘若愚的画像已经发了,我带人往城中各处巡查看看,若少卿大人和李捕头提审得了信,便往巡防营送消息便是。” 待江默离开衙门,李廉和宋怀瑾便入地牢提审胡诚和宋志,此时,戚浔才见到这二人,胡诚果然和几个小乞丐形容的一样,身材高大,面色黝黑,一看便是个吃过苦的粗人,一旁的宋志也是如此,只是个头稍矮。 宋怀瑾将宋志单独带入审问室,宋志耷拉着脑袋,虽是紧张,却并不如何畏怕,宋怀瑾冷笑了一声,“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说了,你和胡诚独身一人,家中无妻儿老小,所以是要将这条命豁出去了?你们如今被抓进来,潘若愚却还在外面逍遥,你们就没有一点儿不甘心?” 宋志抬眸看宋怀瑾一眼,“我们的性命便是潘大人救得,没有潘大人,一年前我们已经死了,就算如今要判我们的死罪又如何?这一年本就是我们活多了的。” 宋怀瑾拧眉,“他是救了你们,可你们是盐工,应该最为嫉恨那些盐政上贪污腐败之人,他和当地盐商多有勾结,一边在你们跟前做出青天大老爷的正直模样,一边却将你们的血汗钱亏空,你竟无半点憎恨?” 宋志闻言激动的道:“亏空的人不是潘大人!” “不是潘霄汉?那是谁?”宋怀瑾坐在桌案之后,“潘霄汉在禹州认盐政使两年,他是盐务上最大的官,难道还有别人越过他贪污不成?” 宋志一声冷笑,“这就要问问京城的那些大官了!但凡去过禹州的,哪个不是盆满钵满的离开?潘大人为一方盐政使,也有他的难处,可最终将过错全都归在他一个人身上,谁不替他喊一声冤枉?这大周从上至下,真是烂透了!” “这便是你们在城中下毒毒害老百姓的原因?你们毒害的人,有很多都是寻常百姓,他们家里几辈子没有一个做官的,平日里都辛辛苦苦的出工干活养活一大家子,被你们毒死的老伯,马上就要过六十大寿,他又与你们有什么仇怨?” 宋志面色微僵,他垂下脑袋,紧握着双拳:“如果这是个讲道理的世道,我们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我们是被逼的,如果不用这样的法子,根本没有人听得到我们说话。” “潘若愚也不行?他是个读书人,他难道不知朝堂法度?” 宋志又冷冷一笑,“他的性命尚且保不住,读书人又如何?” “此话何意?有人要害他不成?” 宋志抿唇,“你们那叫拱卫司的衙门,不就是如此行事吗?想定谁的罪,便定谁的罪,谁若是不服,便先要了其性命让他永远不能开口!” 宋怀瑾沉声道:“真的有人要杀潘若愚?” 宋志面生悲戚,可无论宋怀瑾再如何问,他都只是些愤慨之言,再不愿往下说了,不多时,宋怀瑾又提审胡诚,胡诚所言,竟也和宋志一样,如此折腾到日头西斜,也没个问出潘若愚的下落。 宋怀瑾和李廉走出地牢之时皆若有所思,宋怀瑾道:“今日议和和谈,王爷只怕不会来刑部,凭他们说的有人要害潘若愚,这案子像真的有隐情,也只能靠王爷去探究探究了。” 戚浔也觉或许那潘霄汉真有冤屈,见天色不玩,她当先提出告辞,宋怀瑾见状便道:“今日怎么这样早?” 戚浔毫不隐瞒,“刘元前日问斩,不知长福戏楼是否知道了,我多日未见凝霜姑娘,想借此去探望探望。” 宋怀瑾道:“你们倒算有缘分。” 戚浔辞别二人,出衙门直奔东市广安街,到了戏楼时,正值黄昏时分,戏楼如今恢复了生意,天色还未黑,大堂已零散坐了许多客人,门口的伙计认得戚浔,听她要见玉娘,立刻带着她去厢房。 玉娘正在帮柳凝香装扮,见她来了,自然大喜过望,几人寒暄一阵,玉娘便道:“今日第二场才是我的,我带姑娘去后面坐坐。” 大部分人都在戏楼准备开演,后宅之中反倒清寂下来,戚浔到了玉娘的屋子,一进门戚浔面上笑意便散了,“姐姐开着门便是,我来是有事告知姐姐。” 开着门院子里便一览无余,也不怕有人偷听,玉娘面色一肃,知道有事不妙,待戚浔将戚淑之事道来,她当下骇的摇摇欲坠。 “怎会是她!” “是孙律找到的,他查到了白马寺养济院。”戚浔低声道:“眼下唯一好的,是他以为我死了,而对姐姐和兄长的下落并无踪迹,我来便是想告诉姐姐要小心一二,绝不能对外人提起在白马寺养济院待过,再者,我是想问问姐姐,可还记得当日戚家一行的境况?” 玉娘仔细回忆,却也只和戚浔记得的差不多,“妹妹可是担心戚淑辨出你不是戚家幼女?” 戚浔点头,玉娘也忧心忡忡道:“过了十多年,寻常人这般久没打过照面,也没见过画像,记忆当是模糊的,唯一担心的是她说起小时候的事,你全不知道,如此麻烦就大了,毕竟分开的时候六岁,还是能记得些事。” 戚浔担心的正在此处,而事到如今,只能硬撑下去,对玉娘略作安抚,戚浔也不敢多留,没多时便告辞离开了戏楼。 …… 天黑时分,傅玦才从宫中出来,今日西凉百般耍赖,和谈果真不顺,文臣之间的胡搅蛮缠与唇枪舌战,实在是磨人心神。 傅玦正捏了捏眉心,后面忽然有快马追上来,驾车的林巍道了一声“指挥使”,傅玦便将马车帘络掀了开,朝外一看,果然是孙律。 他便道:“你怎此刻出宫?” 孙律在马背上道:“刚见了圣上,你们和谈的事我听说了,看样子还有得磨。” 傅玦道:“是啊,西凉重武轻文,可这几个老臣却不简单。” 孙律摇了摇头,忽而问:“你今日见过那仵作姑娘了?” 傅玦掀着帘络的指节一紧,“戚浔?” “不错。” “今日我未去刑部,并未见着,怎么?你有什么案子需要仵作?” 孙律便道:“我上次问你她是因何沦为罪族,你只说她家里是贪腐,却未说是科场上的贪腐,若是你早说明白,我便早能找到她。” 傅玦满面不解,“这是何意?” 孙律便道:“我前次与你说过,查到了那两家后人曾在禹州一处养济院出现过,其中一人病死,另一人逃脱了,而那时,曾有一罪族被押解入京,路上也在那养济院停留过,这一家罪族,便是你那个小仵作一家。” 傅玦意外道:“戚家?” “不错,就是蕲州戚家,他们族中当初牵连了许多人,分了几批被送入京中,他们是最后一批,我查到这消息之时,便一直在找戚家人,你上次见过的淑儿,全名叫戚淑,他便是我从南边带回来的,你大抵想不到,她是戚浔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马车在长街上辚辚而动,远处的灯火落在傅玦面上,令他眼底像有寒芒簇闪,他默了默才道:“竟如此巧合!那日戚浔救了她,难道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随之他又无奈道:“怪道你忽然带了美妾回来,我以为你转了性,那你打算何时让她们姐妹相认?” “已经相认了。”孙律扬着下颌,“昨天晚上,我带着戚淑去见了戚浔,他们姐妹二人抱着哭了一回,我本想问问戚浔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养济院的事,可当时她病重,根本记不清事了。” 孙律很是遗憾,“我府中其他几个姑娘,也都是从南边找来的,建元十九年到建元二十一年,都在白马寺养济院待过一段,只不过她们如今已认不出当年的人了。” “原来你费了这般多功夫,还将人养在府中。” “没法子,若是她们能帮我追到那失踪的姐弟,我费再多功夫也值得。”孙律说着看向傅玦,“都是为了办差,我看你对戚浔也颇为看重,我还没说你是不是心猿意马了呢,戚浔那丫头虽是坎坷了些,却不损模样气度,只是身份低了些,不过你若喜欢那样的,放做身边人也不是不行。” 傅玦挑眉,“看重也各有各的不同,可不都是关乎男女之情的。” 孙律笑开:“你多年在战场,到底和在京城长大的不同,我已交代了戚浔,让她若想起什么,可直接告知与你,你到时候记得找我。” 傅玦点头,“你放心便是。” 马车即将入安政坊,忠国公府和临江王府并不在一条街上,孙律与他告辞,很快策马消失在夜色之中,傅玦等他走远,立刻道:“去安宁坊。” 林巍也听到了刚才的话,十分诧异戚浔还有个姐姐,他听傅玦语声沉重,也不知傅玦要去做什么,可他刚调转马头,傅玦又道:“算了,回王府。” 林巍愕然,只好又按着原路走,待回了王府,林巍便道:“王爷怎又不去了?是担心戚姑娘?她从前孤零零一个人,如今多了个姐姐,应该没什么可担忧的,可真是巧了,她还救过这个姐姐。” 傅玦道:“天色太晚了,她一个姑娘家去了多有不便,何况是为了这样的事,只怕要惊吓到她。” 林巍笑道:“无怪乎戚姑娘说您是君子,还是您想的周到,等明日见了,再好好问问便是,您待她是越来越有兄长的做派了。” 傅玦面无表情的听着这话。 待进得书房,傅玦看公文时便有些心神不宁,等夜深了梳洗躺下,仍觉得放不下心,孙律虽然未像他一样少年上战场,可他是孙峮教出来的,幼时便知自己要担重任,这些年来行事作风便如他的名字一样颇为律己,他想做的事,不择手段也会去做。 再多的担忧,也不及当面去问戚浔,杂思无益,傅玦很快令自己陷入睡梦之中,可他万万没想到,戚浔又入了他的梦。 梦里似入迷津,他只听见戚浔的哭声,那哭音了无生念,仿佛陷入绝境之地,他心中着急,慌不择路的往哭声处急奔,待走到近前,眼前景致却又猝然一变。 戚浔锦绣着身,云鬓高绾,正斜倚绿窗笑望着他,那双眼眸灵媚动人,缱绻婀娜,又露嗔怪之色,仿佛他来的太晚,傅玦只觉神魂摇曳,终忍不住朝她欺近。 夜半时分,傅玦喘息着惊醒过来,那深入骨髓的颤栗还未消解,他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心道他算哪门子的君子,他根本是禽兽不如! 七情苦08 七情苦08 傅玦到刑部之时, 宋怀瑾刚带着大理寺诸人赶到,傅玦见戚浔没来, 便问起她来, 宋怀瑾道:“这丫头昨天走得早,说是刘元问斩了,长福戏楼的人或许还不知, 便去戏楼探望探望那玉凝霜, 她们此前便有些渊源,王爷应该知晓。” 傅玦的确知道, 可前夜孙律才带着戚淑去找过她…… 傅玦若有所思进后堂, 宋怀瑾便道:“昨日下官审了胡诚和宋志二人, 可他们还是不肯交代潘若愚下落, 只说有人要谋害潘若愚, 走投无路了才用这样的法子。” 傅玦神思一定看向林巍, 林巍道:“禹州盐务上的案子,或许真有内情,王爷让我去查上一任盐政使, 我查出此人是梁文忠, 此人在禹州盐务之上稳坐了四年, 禹州每年的税收倒是只多不少, 且连年去往禹州的盐运按察使都对他赞不绝口。” 如今是建章六年, 从建章元年到建章四年,一直是梁文忠在禹州盐务上掌权, 潘霄汉上任不过两年, 禹州盐务上的亏空便如此之大, 会有这样简单吗? 宋怀瑾蹙眉道:“难道说,亏空从上任盐政使便开始了?” 林巍又道:“这个梁文忠在去禹州之前, 在吏部当差,经由信王殿下举荐入户部,没多久,便被派往禹州,之后的四年,一直没出什么差错,两年之前,他忽然得了急病,上报入朝廷之后,他便告病还乡了,而后才是潘霄汉。” “我还去查了刑部的旧案卷,和禹州盐务有关的案子不少,不过都是七八年前的了,禹州盐务是肥缺,无论谁在任上,都少不了生出贪腐舞弊之事,许多人坐不了一年盐政使之职,便会被弹劾贬职,且每年去禹州的盐运按察使,也颇有问题。” 宋怀瑾狭眸,“信王殿下,是他举荐梁文忠入户部,难道说,这些年,是信王殿下在京中替他遮掩?而亏空,也是梁文忠贪的?” 傅玦道:“极有此可能,只是潘霄汉上任后,一定能发觉库中亏空,却未及时上报,此间也必有缘故。” 微微一顿,傅玦又道:“不过无论是何内情,潘若愚都还是要抓,他们一行拢共四人,如今还有两人,京城之中能去的地方不多,眼下必定藏匿在何处。” 傅玦起身,“去地牢看看。” 地牢之中,胡诚和宋志一身狼狈的靠在牢房角落,听到外头动静,二人皆被惊醒,狱卒叫胡诚出来,将他押入了审问室中。 见傅玦和宋怀瑾皆在,胡诚眉眼一低,待坐在椅子上,傅玦开口道:“你可以不说潘若愚藏在何处,可你必定知道潘若愚下一步要做什么。” 胡诚缩着肩背,“我不知道。” “你们的目的是想救潘霄汉,是觉得潘霄汉有冤情,那你们以为如此威胁官府,官府便会当真将人放了?” 胡诚脑袋越垂越低,面上颓丧与愤恨交织,显然他也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可是除了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此前官府不给潘大人清白,百姓们也觉得潘大人是贪官污吏,可如今,至少百姓们会想潘大人是不是冤枉。” “他们能想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你们下毒害死了人,又如此威逼官府,个个死罪难逃,待你们全都定案判刑,这世上谁还记得潘家之事?” 胡诚攥紧了拳头,愤然道:“那我们还能如何?!” “把你知道有关潘霄汉的冤情说清楚,如果他真的有冤屈,并非没有调查清楚的可能,可你们不说,只用这些极端的法子,必定是死路一条。” 胡诚抬眸望着傅玦,“还有查明白的可能吗?” 宋怀瑾道:“这是临江王,是帮大周打了无数胜仗的临江王,他说的话,你难道还不信?” “临江王……就是你带兵打败了西凉……”胡诚眼瞳微亮,“我……我可以说,但是我害怕,我也不知那般多内情,我……” “你说有人要害潘若愚,可是觉得有人要杀人灭口?” 胡诚立刻点头,傅玦蹙眉,“是拱卫司的人?” 胡诚摇头,“不知道……但是有人不愿小少爷活着,这是板上钉钉的,至于潘大人,禹州盐务上下早就沆瀣一气了,他去之前,我们盐工已经没了活路,他去之后,还好了一些,可惜潘大人在朝中无依无靠,他根本不敢将禹州之事上报朝廷。” “你都知道什么?” “我……我只知道禹州官商勾结,官府的盐引,每年都只给那么几家盐商,盐业是暴利,这些盐商一定会给当官的许多银钱,后来当官的越要越多,盐商就在盐工身上克扣,让我们没日没夜的干活,工钱却少的可怜。” “盐务官僚们,从上到下,没有不贪的,这都是禹州不成文的规矩了,而每年去禹州的盐运按察使,一到禹州,便会被好一通招待,走的时候,少则万两,多则几万两,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那个告发潘大人的按察使,便是因为禹州已经没钱了,潘大人没有钱给他,所以他一气之下回来上了折子。” 宋怀瑾道:“潘霄汉已经去了禹州两年,他可曾贪过?他不敢招惹朝中大员,难道还管不了禹州的盐商吗?” 胡诚哑声道:“潘大人已经尽力不贪了,你们有所不知,禹州盐务太赚钱了,前几任盐政使,无一不贪,他们问盐商们要的越来越多,盐商们也不乐意了,整个禹州盐务上下官僚数十人,每个人都过一遍,数额巨大,于是乎,这些盐商开始在朝中找靠山,那家王侯,这家尚书,只需要派个人去禹州打个招呼,潘大人也没法子。” 宋怀瑾和傅玦都不懂盐务上的事,此刻诧异无比,这里头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胡诚继续道:“就是这样,盐政使压着盐商们,盐商们供着他们,又去找新的靠山,把本来给盐政使的钱,给更大的靠山,如此盐政使捞的少了,也有了顾忌,倒是朝中那些大人们,每年都收到不少盐商供奉的银两,如此便暂得了平衡。” 宋怀瑾蹙眉,“所以禹州的亏空,是潘霄汉前面那位盐政使造的?” “是他造的,可在他之前,已经开始了,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傅玦寒声道:“禹州盐务上的税银为国之重器,幸而如今大周打了胜仗,若是还需要军饷,岂非坏了大事。” 胡诚苦笑,“他们只看到眼前的钱了,何曾想过这些呢?潘大人上任之后,自然发现了这些事,可他能怎么办?盐商给他供奉的银两,他都给了盐工们,他还在禹州建了书院和养济院造福百姓,他不想贪,可他不得不贪,那些盐商和盐商们的靠山,以为将他裹挟了住,便放下心来,因此潘大人才能当了两年盐政使,其实他早就想退了。”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至于盐商们的靠山是谁,这些靠山贪了多少银子,我身份低微,自然是不知道的。你们要问我潘大人是不是一针一线都没有贪过,那我说不清楚,潘大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若想将整个禹州的贪腐全都落在他一人头上,又怎么对得起他这两年在禹州苦心经营想让我们盐工过的好一点。” 胡诚语声嘶哑,眼眶微红,抬手抹了一把脸,又道:“你们放心,小少爷不会再下毒了,我们也不想死人,何况如今道观已经被你们查封了,剩下的毒药也被你们收走了。” 宋怀瑾哼道:“你还好意思说,若非抓住你们,你们还要在下毒可对?” 胡诚没说话,宋怀瑾道:“你说所有地方都是你去踩点,潘若愚就没沾过手?” “不错,我们入京多时,早就走遍了全城,凤凰池会馆我们也早就去蹲守过,也是偶然发现他们日日去采莲蓬,这些,我们不会让小少爷去做。” 出了牢房,傅玦道:“他一定知道潘若愚要去做什么。” 宋怀瑾抿唇道:“那要不要用刑?” 傅玦摇头,“死都不怕的人,还怕用刑吗,何况本王猜,接下来他们要做的,或许不是伤人。” 宋怀瑾若有所思,走在前的傅玦脚步一顿,宋怀瑾从他身侧看出去,看到戚浔站在廊檐下,发觉他们出来,戚浔赶忙上前行礼。 傅玦上下打量她片刻,“你来——” 戚浔忙看向宋怀瑾,宋怀瑾耸了耸肩表示不解,戚浔只好跟上去,到了门口,便听傅玦吩咐林巍,“去将孙律请来。” 林巍和她擦肩而过,戚浔进门问:“王爷有何吩咐?” 傅玦肃着容色道:“孙指挥使说,国公府那位淑儿姑娘,是你姐姐?” 戚浔一惊,可想到此事也无隐瞒的可能,只好坦然应是,“不错,我们分开数年,没想到会这样碰上。” 见戚浔神情自若,傅玦眉眼也松快了些,“你对她可了解?” 戚浔不由有些紧张,“幼时还有些记忆,不过这些年她如何,卑职便不知了。” 傅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随口问:“当年你们如何分开的?” 戚浔摸不准傅玦的意思,“在蕲州,我在押送的路上病了,到了蕲州,大雪封山,不得已逗留数日,我当时病的严重,到了启程之时,她们便先走了。” “她们?” “是,卑职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不过据二姐说,大姐和弟弟后来都病故了。” 傅玦看向她,“她们抛下了你?” “也……也不能这样说,卑职当时重病,需要人照料,若是跟着她们,便会成为拖累。” “你二姐可与你说过这些年的经历?” “她入了教坊司,孙指挥使是在南边教坊里找到她的。” 傅玦抿了一口茶,此时道:“当年能狠心抛下你,可见你们姐妹感情并不好,当时你虽病重,可她们多半也并未争取带着你。” 见戚浔默不作声,傅玦便知自己猜对了,“她是寡情之人,这些年来沦落风尘,多半饱受磋磨,她虽是你姐姐,不过我不建议你与她深交。” 戚浔微讶的看着傅玦,傅玦放下茶盏,“家变之前的事,你还记得清吗?” 戚浔不是记不清,她是根本无从知晓,“记得很少了,卑职当年一场大病之后,记性就变得不太好……” “也不重要。”傅玦无意探究,“若是你这个姐姐为难你,你来告诉我。” 戚浔心底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对傅玦也颇多戒备,可傅玦这些话,却全是为了她着想,她不由点头,“是——” 戚浔眼底颇多感激,却极是克制,像害怕什么流露出来,如此,反倒有些情怯之意,傅玦看着她的面容,蓦地想到昨夜的梦,他心头突的一跳,忙将放下的茶盏端了起来。 等孙律来时,戚浔和宋怀瑾几个站在屋外等候。 待孙律落座,傅玦开门见山的道:“潘霄汉是被冤枉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孙律神色微变,“此话何意?” 傅玦道:“堂堂拱卫司,若连禹州盐务的事都查不清楚,那你这些年算是白干了,之所以拖延这样久,是因为这案子不好查,潘霄汉之后,还有人比他罪孽更大,可此人连你也忌惮,于是,你想让潘霄汉顶罪。” 孙律面色有些难看,“你无凭无据,怎能如此猜测?” “你也在犹豫,拱卫司查的案子大多见不得光,你想来替皇家宗亲们遮掩过不止一回,可禹州贪腐巨大,你恐怕也很不甘心,只是这一次,连圣上那里都不好交代,但你有没有想过,禹州贪腐根源在何处?” 傅玦不顾忌孙律表情难看,仍然语声严正的说了下去,孙律盯了傅玦片刻,忽然背脊往后一靠,淡淡的笑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这根源在哪里?” 二人的对话隐隐传出屋外,见里头渐有剑拔弩张之势,戚浔和宋怀瑾对视一眼,都替傅玦担心,毕竟孙律直掌拱卫司,可是建章帝的亲信! 傅玦道:“根源便在盐引制,盐场被官府管辖,说白了,乃是陛下的,可陛下无法处处亲自监管,于是有了底下的官僚,哪家盐商能贩卖官盐,全靠底下当官的说了算,因此,才生了自下而上的贪腐。” “官员们贪得无厌,盐商自然也是不甘,要么苛待盐工,要么哄抬盐价,最终受苦的是盐场的盐工和买盐的百姓,而官场和盐商勾结贪腐巨大,亏空的是陛下的税收。” 孙律见傅玦说的有板有眼,面上不快也淡了几分,“你说的大家都明白,可盐铁官有施行了百多年,不过一个贪腐案而已,难道你还想改了这制度?” 傅玦道:“也不是不行,改制自然引得靠盐务牟利者不满,可如果长此以往,下一次会有别的盐务税收亏空百万两白银,这些银两,足够建起数十万的精兵良将,大周可靠此开疆拓土,又何必打了胜仗,还要受人掣肘?” 孙律这下是发自肺腑的笑了,“你绕了一圈,绕到了打仗和谈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玦沉声道:“禹州盐务案应当严办,且趁此机会,改良盐引之制。” 孙律眉头越挑越高,“这又绕回了办案上,你的意思是,应该将潘霄汉之后的人揪出来,可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傅玦面无表情道:“赵诠。” 孙律一下坐直了身子,傅玦又道:“梁文忠是赵诠的人,他在禹州所得,必定也有赵诠的一份,陛下疼爱这个幼弟,赵诠本人看着也算大周肱骨,可这次的事,陛下只怕心底也窝火。” 孙律凉声道:“你既然清楚,难道还想让陛下杀了信王?” 傅玦沉默了片刻,忽而问孙律,“你执掌拱卫司多年,手上多少冤魂?” 孙律冷笑道:“与你何干?” 傅玦道:“自然与我无关,只是百年之后,我傅氏满门忠烈,而你孙氏,或许只有史官写下的寥寥数笔,谓你孙律,不过一朝廷鹰犬也。” 孙律唇角的冷笑都散了,他阴恻恻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傅玦轻叹,“忠言逆耳。” 孙律蹭的站了起来,“我也劝你,纵然顶着泼天的战功,也莫要将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去,免得让傅氏绝了后!” 傅玦蹙眉,孙律却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门一开,门外站着的戚浔等人皆是噤若寒蝉,孙律冷冷扫了众人一眼,大步流星离去,等他脚步声远了,戚浔几个才抬起头来。 戚浔担忧的看向屋内,不知这样如何收场,这时,傅玦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气定神闲,似乎尽在掌握。 “王爷,孙指挥使他——” “无妨,早料到了。”傅玦说完,到底面色微沉,随即吩咐林巍,“备马车,我要入宫一趟。” 林巍领命而去,宋怀瑾也忍不住道:“王爷要面圣?” 傅玦颔首,宋怀瑾看了一眼孙律离去的方向,“孙指挥使说的话虽然刺耳,可……可那是信王,王爷您为了这案子,没必要平白为自己招惹灾祸。” 这话说的戚浔更担心起来,傅玦见她目光切切的望着自己,不由牵唇,“如此倒也不全是为了查案,若此事真成了,倒是一件颇有功德之事。” 戚浔见他轻飘飘道出此言,担心之余,却觉心头一震,她验尸为仵作积的是小功德,而傅玦要去做的乃是大功德,可如果因此令他深陷泥沼,那又是何苦来哉? “王爷三思……” 傅玦温声道:“没你们想的那般严重,或许会有折中之法,为了此事将自己搭进去,还不值当,我自有分寸。” 他说完只觉差不多时辰,便朝外走,戚浔和宋怀瑾跟着,没有想到这才小半日功夫,便走到了这么一步,傅玦虽为最年轻的异姓王,可异姓异姓,又哪里能比得上陛下最疼爱的幼弟呢? 出衙门,傅玦上得马车,没多时便离开了衙门之前,戚浔看着傅玦的马车越走越远,一颗心没由来的发慌,她忍不住问宋怀瑾,“少卿大人,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王爷刚刚封王,又值和谈之时,陛下至多会大发雷霆,不会明面上如何,可如果信王知晓此事,等和谈一结束,便不一定了,王爷本就身份显赫,若到时候陛下再不信任他,只怕是后患无穷。” 戚浔听得揪心,却又觉得这才该是傅玦,战火中淬炼出的一腔肝胆,孤勇无畏,绝不似寻常朝官,眼看着马车即将消失在长街尽头,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心底的秘密便是被傅玦洞悉也无妨,他必定懂得忠臣良将含冤莫白的苦楚。 午时之后,江默到刑部衙门之时,便见戚浔忧心忡忡,宋怀瑾正在准备胡诚和宋志的口供,神情也有些沉郁。 江默不解,一问才知,潘霄汉的案子有如此内情,而傅玦竟有将潘霄汉的案子一同查了的打算,他入宫未归,还不知是何后果,因此戚浔显得十分担忧。 江默沉吟片刻还是道明来意:“巡防营的人在搜查永康坊的时候,有人说见过和潘若愚画像相似之人,我已经派人去搜捕了,特来说一声。” 宋怀瑾一听精神一振,“那我也带大理寺的人同去,他爹再大的冤情,如今他也是我们头号通缉之人。” 宋怀瑾将证供交给刑部小吏,自己去调集人手,江默看着戚浔道:“可是在担心王爷此行不利?” 戚浔对上江默的眼神,想点头也未点的下去,江默沉默片刻,“他位高权重,不会因这点事受责难,或许只是一试呢?” 戚浔不知如何接话,宋怀瑾却在外喊江默,他转身离去,走出数步回头去看,便见戚浔又垂着眉眼,心神不属。 待日头西斜,戚浔也没见傅玦归来,她在刑部到底是外人,几个相熟的小吏问她在此干等谁,戚浔轻笑一下,自然不好说等傅玦回来。 直等到晚霞漫天之时,戚浔才听外头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她猛地惊醒,连忙跑出夹道去看,果然一眼看到傅玦归来! 他仍是早间的月白华袍,融金的余晖落在他肩头,令他俊逸耀目,傅玦似乎没想到她还在此,微讶的朝她走了过来,“你怎还没走?” 戚浔心跳的微快,“卑职想等王爷……的消息。” 傅玦看出她眼底的雀跃神色,晚霞映的她面若春桃,灵动秀眸极专注的望着他,他笑意顿时落入眼底,“等我……的消息,那我没有让你失望。” 七情苦09 七情苦09 “陛下也知盐引制隐患颇多, 此行我对他陈述利弊,他已有动摇之意, 会如何处置信王还不知, 可至少潘霄汉的案子,不至于查不下去,我和孙律会重查历年禹州盐务上的案子, 若是一切顺利, 大周各处盐务会焕然一新。” 傅玦的话给戚浔吃了一粒定心丸,她问道:“那可会对王爷不利?” 傅玦眼底笑意更深, “暂不会。” 他又话锋一转, “对我不利又如何?” 戚浔不知怎地耳尖微热, 想起他的话, 便道:“便像王爷说的, 若是因此事令王爷身陷囹圄, 那便太不值当,有王爷在,还能为大周百姓做许多事。” 傅玦深深看着戚浔, “若我有朝一日, 当真身陷囹圄呢?” 戚浔呆住, 心底又是一阵发慌, “不会的……” 见她色变, 傅玦轻笑出声来,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发顶, “吓你的。” 此时天色不早, 傅玦道:“行了, 也听到好消息了,早些归家, 宋少卿他们今日若有所获,你也不必在此候着。” 戚浔要行礼告退,却又忍不住道:“那王爷做什么?” 傅玦通身的愉悦,“我要查些旧案卷宗。” 说至此,他看出戚浔不愿早走,便忽然道:“你若不着急,倒是有一件差事交给你去做。” 戚浔忙问:“是何事?” “去大理寺找和禹州盐务有关的案卷,带来刑部,稍后孙律会过来,我们要用,我本想让林巍跑一趟,可你对那些卷宗想来更熟悉些,你便与他一起去吧。” 戚浔眼瞳骤然一亮,克制的道:“最早要拿多久以前的呢?” 傅玦略作沉吟,“最近十年的。” 戚浔眼底的跃跃欲试逃不过傅玦的眼睛,他不知想到什么,便有些欲言又止,戚浔见状问:“王爷还有什么要交代?” 傅玦最终还是道:“没什么,速去速回,等找齐了卷宗送过来,再让林巍送你回家。” 戚浔应声,又叫上林巍,脚步轻快的出了刑部大门。 傅玦看着戚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往后堂去。 林巍驾车送戚浔到大理寺之时,大部分人已经下值,主簿魏文修正要走,却碰上她们,戚浔忙道:“魏主簿要多留片刻了,我们奉王爷的命令来取几份和禹州盐务有关的旧案卷宗。” 魏文修有些意外,又跟着她们往回走,“怎忽然查起了禹州盐务的旧案?要拿多久以前的呢?” “是最近一桩案子和禹州盐务案有关,王爷说要最近十年的。” 魏文修一听,只觉工程不小,不由有些头疼,“最近十年,那得找到建元二十四年去,你当时和他们一起整理卷宗了,可还记得都放在何处的?” 戚浔忙点头,“记得个大概,先帝一朝的都在后面的库房,本朝就在前面,我记得不算多。”她看向林巍,“我去找建元年间的,你跟着主簿在前面找?” 林巍应是,“行,你受累。” 魏主簿也觉得如此安排不错,便去拿了钥匙,先去后面给戚浔开了门,望着里头汗牛充栋的文卷书册,魏主簿和林巍都觉头大如斗,林巍道:“天黑之前能找完吗?” 戚浔道:“尽力吧,就是耽误主簿的功夫。” 林巍便道:“不能留下钥匙让主簿先走吗?” 魏主簿还未说话,戚浔便道:“大理寺的规矩,库房的钥匙都是主簿掌管,其他人不可擅入的。” 魏主簿笑着颔首,“都是办差,晚些归家也没什么。” 他说完带着林巍往前面去,戚浔看着他二人走远,转身便进了库房深处,她一颗心咚咚直跳,先去找出一本建元二十八年的卷宗拿在手中,而后便直奔建元十八年的那排案卷,这些案卷大都是她看着小吏们放上去的,而瑶华之乱的案卷,更差点被她打开过,她搬来木梯,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那本卷宗。 泛黄的案卷比起上次看到的多了几分磨损,正是孙律中间借出过的缘故,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削薄的小刀,一点点的将上面的封漆剔了开。 院子里只有傍晚时的夏日蝉鸣声响,库房之中落针可闻,只有走得近了,才能听到这逼仄的巷道里,有刀片刮磨纸张的声音,戚浔拿刀的手极稳,额上却出了汗,很快,这份绝密的卷宗被她打了开。 她从案情陈述开始看,因案情繁杂,这本卷宗格外厚实,她时不时竖耳听外面的动静,又一路往下看关键证人的供词。 越往下看,她捧着卷宗的指尖开始轻颤,处理这桩案子的人十分细致,供词也是事无巨细,若是旁人来看,只觉办差之人谨慎周全,这案子也被查的清楚明白,可戚浔却是越看越心惊。 分明是冤枉的,若办案之人草草了事也就罢了,可诸多人证物证却这样完美无缺,卫陆宁三家家主虽然未曾认罪,可每家都有人承认了与陆贵妃勾结,帮着四皇子弑兄夺嫡,就算这是屈打成招,可其他的人证物证到底是谁在操纵? 看到最后,戚浔心跳的越来越快,额头汗意凝成滴,“啪嗒”一声落在卷纸上,她吓了一跳,连忙将案卷收起,可封火漆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些看似完美的证词之中,来自宫人的证词并不多,陆贵妃和四皇子身份特殊就算了,可连受害者二皇子身边的宫人也无,反倒是无关紧要的目击者做了旁证。 将一切还原,戚浔一边平复情绪一边马不停蹄的找禹州盐务的卷宗,也幸而魏主簿年纪大了,对案卷的安放不熟悉,等她将五份案卷找齐,林巍还有最后一份案卷没找到,见她来了,便拿着名册让她帮忙。 “奇怪,就在这一年的啊,这一年的案卷都放在此处的,怎么硬是找不到?” 戚浔看了一圈,转身绕向高柜另一面,很快道:“找到了!我就知道放到对面去了,当日存放的案卷太多,绕来绕去绕糊涂了就会放到反面去。” 林巍一喜,“还是你利落!” 最近十年,和禹州盐务有关的案卷一共八卷,二人清点了一番,见外面天色昏黑,便也不耽误功夫,很快便跟着魏文修一同离开了大理寺。 待回到刑部衙门,天色已经黑透,二人入内院,果然看到拱卫司的人侍立在外。 “王爷,卷宗取来了。” 林巍在门口禀告,门被一把拉开,傅玦道:“倒是快。” 林巍便道:“戚浔熟悉,很快就找全了。” 傅玦越过她看向戚浔,“不错,你送她回去。” 戚浔也想早些归家,很快行礼告退,待出衙门上了马车,便闭着眸子开始回忆在案卷上所见,她记性极好,看过一遍的案卷总能记个全乎,可适才案卷繁杂,她只怕将关键之处忘了。 在马车上回忆了一路,归家后戚浔又将几处关键写在纸上,再按照后面诸多人证物证一番串联,很快,让她发现了一处证供上的错漏。 然而只发现一处错漏并不够,戚浔不敢将纸上所写留下来,最终将纸张焚毁后才安心歇下,临睡前戚浔想,她看到了当年调查瑶华之乱的全貌,她得让江默知道。 翌日一早,戚浔出门之时便看见街上行人多有交头接耳之状,她觉得古怪,偶尔还听见“信王”二字,不由诧异,信王怎么了? 她心下狐疑,走到一处茶饼铺子时便停下听用早膳的几个男子说话。 “信王可是陛下的最宠爱的弟弟,也是年轻有为,此番议和,他也颇为尽力,陛下还打算将御林军也交给他掌管,如今这些话,必定是谣言。” “你没看到那些纸上写的真真切切吗?怎么会是谣言,禹州盐政上下,听说早就沆瀣一气了,那些人在朝中都有靠山,不然怎么有胆子贪得那般狠?” “我也知道,我有亲戚在禹州做盐业买卖,他花了许多力气,也拿不到盐场的经营之权,就是因为朝中无人,最终只能做二道买卖。” “那拱卫司也是,就没听说过他们做过好事,若说的是真的,那如今被抄家的那一家也太冤枉了,好好的一家人,真是家破人亡……” 戚浔听到此处忍不住了,上前问道:“几位大哥,你们刚才说的纸是何物?” 其中一人便道:“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吗?今天平康坊出事了!” 戚浔蹙眉,那人道:“今天整个平康坊百多户人家,早上起来便发现自家院子里被人塞了纸张,拿起来一看,纸张上写的是当朝信王极其党羽贪污禹州盐税,又说拱卫司也为信王走狗,此番抓了个姓潘的大人,要让他顶罪!” 戚浔大惊失色,另外一人道:“不止百姓院子里,还有永康坊和长平坊的大街上,撒了好多这样的纸,大清早的,大家起来看着满街的纸片,自然要捡起来细看的,这一看,此事便传开了,也不知是谁这样大胆,被抓住了,只怕要掉脑袋!” 戚浔不敢耽误,连忙往刑部衙门去,待到了衙门前,果然看到许多车马停在门前,而她刚一进门,便看到李廉面色青白的站在外面,在他身边的,还有周蔚几个。 见她来了,周蔚忙对她招手,“出大事了,你知道了吗?” 戚浔点头,“来的路上听人说了。” 周蔚嘶嘶道:“一定是潘若愚干的,这下可真是把信王惹怒了。”他朝正堂呶呶嘴,“信王来了,长公主殿下也来了,孙指挥使也在,还有一个人你一定猜不到,连那个李岑,就是西凉二皇子,连他也来了——” 戚浔朝正堂方向看去,门前侍立着的下人果真不少,周蔚道:“这个二皇子是来看热闹的,李捕头刚才已经被一顿好骂了。” 李廉叹气,“永康坊和长平坊平民太多,又是鱼龙混杂之地,衙门哪里能时时刻刻盯防?” 周蔚又指了指正堂,“巡防营才是最惨的,钱指挥使和江校尉都在里头。” 戚浔一听,不由心弦微提,江默也在里头! 她正担心着,忽然看到一人怒气冲冲的从堂中大步走出,此人华服加身,面容戚浔有些眼熟,再一想,这不正是在那日迎接使臣队伍之中见过的面孔,正是信王赵诠。 赵诠带着随从快速离去,戚浔道:“眼下可有何应对之策?” 周蔚道:“已经派了一部分人出去了,将所有谣传的纸张都收回来,可收回来也没用了呀,现在外头都知道了,悠悠众口,如何堵得住?” 戚浔心底一时不知是何滋味,潘若愚是想鱼死网破的,知道衙门不会善了,那赦免潘霄汉的诏书也不可能发,因此用这样的法子,最大限度的传扬此事。 又在外等了片刻,先是一道黑袍身影跨出正门,正是西凉二皇子李岑,他面上笑意盎然,边走边道:“啧啧,这可真是一场好戏啊……” 他人刚走出衙门,正堂处又有云霞似的银红宫裙一闪而出,却是长公主赵沅走了出来,她仍然是盛装华袍,明艳无双,驸马秦瞻陪在她身侧,一身雪白道袍优哉游哉,她二人气质锋芒全然不同,可不知为何,又有种莫名的契合。 长公主一边和秦瞻说着什么一边朝外走,这时目光一晃看到了戚浔,她笑意一深,朝戚浔招手,戚浔连忙抬步朝她走过去。 “拜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端然道:“你也在此?” 戚浔垂着眉眼,恭敬的道:“此番投毒案有人丧命,卑职便跟着验尸,如今在衙门待命。” 长公主赞许的点头,“很好,你们宋少卿一定十分器重你,只是这次凶手闹得太大了,宋大人和临江王要着急了。” 戚浔连忙应是,长公主这才和驸马一同离去。 等二人出门,戚浔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时周蔚凑上来,“看来长公主对你颇有印象,竟然会主动叫你说话。” 戚浔道:“因我是女仵作吧。” 周蔚点头,“应该是,长公主也是个奇女子,她年岁比今上大一些,也过而立之年几年了,却膝下无子,驸马爷瞧着对她十分宠爱,丝毫不以为意,难道驸马爷想要绝后吗?” 戚浔望着长公主离开的方向,眼底有些儒慕之意,“或许有何难言之隐,又或许长公主本就不打算要子嗣,只要他们二人琴瑟和鸣,外人又怎好说什么?” 周蔚摸了摸鼻尖,“自然不敢说什么,只是有时候觉得,长公主身为女子,倒是十分可惜了,若她是男子,必定是治国兴邦的肱骨良臣。” 李廉这是面无表情道:“若长公主是男子,那二皇子死后,先帝按照次序,也只会传位给长公主,便没有今上什么事儿了。” 说完三人面色皆是一紧,左右一看,见无人听见才松了口气。 正堂之中,孙律黑着脸道:“这个潘若愚,是非要闹个你死我活才足够,昨日陛下已经有了动摇之意,今日见他如此肆无忌惮,陛下必定十分震怒,信王此去,多半是入宫找陛下诉苦,你昨日整日功夫算是白费了。” 傅玦若有所思,“也不是全无好处,陛下心底犹豫不决,如今事情到了明面上,朝中文武百官只怕也多有议论,陛下圣明,不会将护短做的那般明显。” 孙律摇了摇头,“为今之计,还是快些抓到这个潘若愚。”他看向坐在地下的覃文州和钱镜明,“我看你们这两日什么都别干了,就全城搜捕,我不信此人还能藏着。” 傅玦道:“搜书局书坊,今日落在外面的纸张足有千张,且上面字迹如一,乃是手写加印刻,这个潘若愚准备充足,这才是最厉害的一招。” 宋怀瑾这时道:“当日去白鹿书院调查之时,其中一位老先生倒是提过,说潘若愚当年说过字迹的志向,并非入朝为官,而是大办印书业,老百姓看到的书多了,才有机会开明心智,只是我们也查过,潘家没有书局之类的产业。” 傅玦摇头,“去查城中的小作坊,尤其城南一带,大的书局太过显眼,他们不会去,此番洒纸张是在永康坊和长平坊,便重点搜查这两地。”他似乎也被潘若愚如此无忌之状气道,“他没多少地方可躲藏了。” 钱镜明闻言赶忙站起来,“那下官立刻带人去搜?” 覃文州也起身,“下官也亲自带队。” 傅玦点头,二人相携而出,江默跟在钱镜明身后,李廉也迎了上去,待听闻要去城南搜查,一行人很快离开了衙门。 见宋怀瑾没出来,戚浔和周蔚对视一眼,只能继续候着。 屋内傅玦对宋怀瑾道:“禹州盐务上的案卷昨日本王与孙指挥使看过了,梁文忠在任之时,不是没有人揭发,而是都被压下来,而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两宗案子,皆是由禹州盐政使之下的散官获罪,其中有两人,如今还在天牢之中。” 他接着道:“拱卫司查办的是潘霄汉的案子,按我们的意思,如今重新追溯这两桩梁文忠任盐政使之时的旧案,你派两个司直,一个去禹州找当年跟过梁文忠的官吏查问,但有不配合者或者替其遮掩者,尽数绑了带回京城,令一个去梁文忠的老家密州,务必将梁文忠本人带回京城。” 宋怀瑾面色一正,“是,下官这就安排。” 傅玦朝堂外看了一眼,“隐蔽些,信王如今担心拱卫司深查,因此多盯着拱卫司,可不排除他对你们也横加阻拦,你交代清楚。” 宋怀瑾明白轻重,立刻起身道:“那下官这就回大理寺去安排。” 傅玦颔首,待宋怀瑾离开,便端起茶盏和起茶来,孙律在旁瞧见,“我看你是很乐意如此,信王的事揭到明面上来,逼着圣上不得不应对。” 傅玦牵唇,“对你也有好处,你可以继续查了。” 孙律表情有些难看,可拿傅玦又没有法子,不多时起身道:“你不是要见潘霄汉吗?” 傅玦抬眸看他一眼,待明白过来,了然一笑,“那真是多谢你。” 孙律冷嗤一声出门,瞧见戚浔,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没多时傅玦出来,见戚浔和周蔚还在,便道:“今日刑部无事,你们跟着宋少卿回大理寺待命便是。” 言毕,他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戚浔心知昨日剑拔弩张的二人多半已达成共识,不由替傅玦松了口气。 待回了大理寺,便发觉宋怀瑾将朱赟和王肃分别派了出去,也并无明面上的公文,戚浔心思灵动,猜到要查往日旧案,又想到这其中多是傅玦助力,前日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可当年的瑶华之乱涉及皇家,卫陆宁三家更是灭族大罪,与潘霄汉的案子终究不同,戚浔不敢贸然行事,她有心私见江默,可今日巡防营忙着差事,并无机会,戚浔在大理寺待至下值,料想着或许能碰上复命的江默,便又往刑部衙门去。 到了刑部,果然正碰上从里面出来的江默,江默看到她也是意外,“你怎来了?” 戚浔朝衙门里看了一眼,“王爷和大人们在吗?” 江默摇头,“不在,指挥使令我来交代一声,还未找到潘若愚的行踪,可没想到他和孙指挥使都还未归来。” 戚浔找的便是江默,便道:“江校尉买点心吗?” 江默一听便知她有要事相告,左右看了看,往她跟前走近了些,又低声道:“明夜酉时过半。” 戚浔心领神会,正要与他辞别,远处忽然有人轻唤。 “妹妹——” 戚浔起先还未反应过来,待回身一看,秀眸微沉,竟是戚淑寻了过来! 她没回头看江默,连忙快步迎上去,“二姐怎么来了?” 江默一听便知戚淑身份,不由打量起此人,这时戚淑亲热的抓着戚浔的手,也目光兴味的看向江默,很快笑着道:“妹妹,这位公子是何人?我看你们说了好一会儿话。” 七情苦10 七情苦10 “是巡防营的江校尉。”戚浔答完, 语气疏离地道:“江校尉,那我就先走了。” 江默点头, 也自顾自去找自己的马儿, 戚淑望着江默的背影,“妹妹,这位公子气度不凡, 你可知道他家世?他可曾婚配?” 戚浔很有些无奈, “姐姐问这些做什么?我是大理寺的人,江校尉是巡防营的人, 我与他并不熟悉, 适才也只是说些差事。” 戚淑眼珠儿微转, “是了, 你在大理寺, 那大理寺可有家世好, 又待你好的公子?” 戚浔失笑,“在大理寺当差的,多为苦差役, 姐姐今日怎么来了?” 戚淑不知在盘算什么, 这时道:“我来看看你, 我听世子说, 这几日你在刑部帮忙办差, 想着这会儿你当下值了,便过来守着, 幸好我来得巧, 否则你要走了。” 戚浔不知摆出怎样的神情才最为妥帖, 可想到她们姐妹自小感情便不好,她便觉不必太过亲昵, “姐姐可是有事?” 戚淑面上笑意便淡了淡,“无事便不能来找你?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来衙门也是问了好些人才找来,你陪我去逛逛可好?” 戚浔无法拒绝,“那我们去东市看看?” 二人遂一路往东走,待暮色初临,便到了灯火阑珊的东市,戚淑惊艳的看着周遭的街景,“原来这就是京城的繁华,我在青州,可曾见过这样热闹的集市!” 长街上游人如织,酒肆楼台笑语纷呈,街边的铺子里琳琅满目,戚淑一会儿看首饰,一会儿看裙裳,眼底艳羡非常,待离开一处卖珠钗的小摊,戚淑忍不住拉着戚浔问:“妹妹,当年的事,你还是没想起来吗?” 戚浔这才明白戚淑的来意,不由苦笑,“姐姐知道的,当年我病的去了半条命,那之后我连着几年身体都不好,记性都差了许多,孙指挥使问的,我能想起来的都说了。” 戚淑满脸遗憾,“太可惜了,如果你能想起来,我们姐妹便算立功了,我便能留在京城,说不定还能……” 她望着四周好似仙阁的画栋琼楼,忽然转头,认真的打量起戚浔来。 戚浔被她看的心底发毛,戚淑忽而道:“妹妹没有为以后打算过吗?仵作这行当并不长久,并且我听说,妹妹此前立了功,已经有贵人帮妹妹脱了罪籍,如此,妹妹难道没想过寻一家世好的良人?” 戚浔坦然道:“我既有仵作之技,怎好白白浪费?” 戚淑摇头,“可你做仵作,以后还能当官不成?这世上女子,只有嫁人一条出路,只有嫁得好了,这后半生才有倚靠,莫说你我出自罪族,便是我们还像幼时那般,是官家小姐,如今早也该议亲了,若按着当年,我们自然都要嫁入权贵之家的。” 戚淑眼底闪出两分痛恨之色,“我们都被长房那一支害惨了!我……我如今沦落风尘,便是寻得良人,也只有做妾的命,可妹妹你不一样,你只要不做仵作了,便是良家女子,你又有这样的容貌……” “只不过凡是官家公子,总会计较出身的,可若是商户,想来不会算计那许多,而你当差身边皆是男子,若有人待你好,你岂非近水楼台先得月?” 戚淑急切的看着她,“妹妹可有心仪之人?” 戚浔自然摇头,戚淑不赞同的道:“越是艰难,越是要为自己多做打算,我听说京城衙门里,多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你从今日开始,便多用些心思,若能嫁入富贵人家,又何愁往后?便是姐姐我,以后也得仰仗你,你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戚浔耐着性子,“教我?教我什么?” 戚淑掩唇一笑,“教你如何诱哄男人啊,让男人喜欢简单,可要让男人为你神魂颠倒,为你花费金银心力,却并不容易,我看你呆头呆脑的,很需要人教。” 戚浔只觉有些头疼,“姐姐今日可要回国公府?” 戚淑这才神色微变,“要的要的,我要留在国公府,便不能惹世子生气……”她算了算时辰,一时着急起来,“我得回去了,妹妹,我改日再来找你,你可要记着我今日的话。” 戚浔总算松了口气,又将她送了一段方才分开,回安宁坊的路上,戚浔心底便觉沉甸甸的,这个姐姐的确是极大的隐患,除了有暴露身份的风险,往后还要影响她的生活,还要教她如何诱哄男人,这…… …… 翌日一早,戚浔到刑部衙门时,便见宋怀瑾和覃文州都在衙门候着,而那正堂门口,竟然站着几个眼熟之人,戚浔再一想,不正是在凤凰池会馆见过的西凉人? 戚浔对二人行了礼,便狐疑的看向正堂,“大人,那西凉二皇子又来了?” 覃文州点头,“不错,昨日信王的事闹开之后,这西凉二皇子便存心看热闹,这不,今日又来了,以西凉侍卫受伤为理由,非要过问案子进展。” 宋怀瑾道:“幸好已经找到了潘若愚的踪迹。” 戚浔眼瞳微亮,“何处找到的?” 覃文州便道:“昨天晚上找到的,就在永康坊一处印书小作坊之中,问了作坊里的匠人,说那处作坊也是潘家的产业,只是没有过到明面上,潘霄汉从前不允潘若愚做生意,潘若愚自己不愿,便偷偷买了小作坊,这两年小作坊艰难维持,没想到此时还帮了潘若愚的忙,只可惜我们去晚了,潘若愚跑了。” 宋怀瑾冷声道:“量他跑不了多时。” 戚浔放下心来,“我若是他,此刻多半只想出城。” 覃文州道:“城门早安排了人手,我们也在等他现身。” 话音刚落,李岑慢悠悠从堂中走出,他细长的桃花眼里满是兴味的笑意,仿佛看着周人为了这些贪腐的案子着急,很是有趣,待他从衙门离开,覃文州叹了一声。 “这个二皇子不仅有心拖延议和,还想和大周结亲,昨日前来议和的西凉丞相便与陛下提了此事,还说如果结亲顺利,大周提出的纳贡之言他们才会考虑。” 宋怀瑾道:“两国联姻倒也没什么,可此番乃是西凉战败,若就这般顺了他们的意,总是憋屈的很,并且陛下膝下无女,让谁与他结亲?” 覃文州道:“这西凉对我们了解甚多,知道我们连年征战,内耗严重,如今也不想打了,因此才格外拿乔,至于人选嘛,陛下没有公主,那便从宗室之中选,再不济,王公贵族们的千金也成,到时候封个公主的名号便是了。” 宋怀瑾摇头,“只怕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去西凉。” 正说着,傅玦也从堂中出来,几人赶忙迎上去,傅玦带头往后堂去,边走边道:“昨夜本王见了潘霄汉,他一直不曾认罪,却也不敢提信王的名头,知道潘若愚此行后,便知再害怕也没法子了,便供出了一份他知道的名单。” 待入后堂落座,傅玦接着道:“这些名单之中牵扯数十人,有往禹州派的盐运按察使,也有禹州盐务上下官吏,还有朝中那些盐商们的靠山,牵扯不小,孙指挥使见了陛下,陛下如今有些犹豫不定,和谈当前,若要大治贪腐,有损国威。” 覃文州道:“可这个李岑,显然已经洞悉,咱们藏也藏不住了,下官还听说陛下已经将信王禁足在王府了?” 傅玦颔首,“不错,陛下这是以退为进。” 覃文州和宋怀瑾对视一眼,二人在朝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朝中之事,并非黑白分明,尤其此事关乎皇室之人,便更是隐晦难明。 宋怀瑾道:“那等大理寺派出去的人回来,梁文忠可还惩治的了?” 傅玦道:“按照潘霄汉给的名目,他到禹州之时,禹州亏空已巨,这个梁文忠是必定要惩办的……” 覃文州也道:“为官者要惩办,那盐商们呢?此案牵扯的盐商必定也不少。” 傅玦若有所思,“自然要杀鸡儆猴,只不过要大肆惩办盐商,伤的是禹州盐业,官府终究不能代替盐商去经营这一产业,陛下问本王之意,本王也是说抓出一二典型,其余人小惩大诫便可,究其根本,还是朝中制度之过,留着这些人,也利于充盈国库。” 覃文州不由有些感佩,“还是王爷所虑长远。” 这案子起初虽是投毒命案,可皆是因禹州盐务案而起,潘若愚以身试法,闹得满城风雨,却也将这案子揭发出来,如今查处盐务贪腐为重,潘若愚反倒不是傅玦最关心的。 但他还是吩咐覃文州,“搜捕潘若愚的事,还是交给你们衙门和巡防营去做,那印书的作坊应当是他最后一处巢穴,希望尽快有好消息。” 覃文州应是,“下官今日仍亲自监督,如今整个城南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城门也布置了足够人手,王爷放心,若是无其他吩咐,下官这就去城南。” 傅玦颔首应允,待覃文州离开,傅玦又与宋怀瑾商议后续如何追溯旧案,待到午时时分,孙菱忽然风风火火的到了刑部衙门。 林巍在外道:“王爷,长乐郡主来了!” 话音刚落,孙菱便进了后院,她一脸怒气冲冲,眼睛通红,好似才哭过,戚浔侍立在门口,第一个看到她,孙菱往日总是明媚傲然的模样,戚浔哪里见过她哭,此时不由诧异非常。 孙菱不管不顾直接进了门,哑声道:“傅玦哥哥,为什么我们打赢了胜仗,却还要让大周的女儿家嫁去西凉?” 见她开口便是此言,宋怀瑾和戚浔都面面相觑,傅玦亦蹙眉道:“他们有意与大周结亲,若两国当真皆为姻亲,也算是好事一件。” 孙菱一脸不服气道:“怎么就是好事了?难道没有别的法子?西凉人粗莽无忌,丝毫不知礼数,那里又是苦寒之地,他们便是常年缺衣少食,才来侵扰我们大周,谁嫁去西凉都是去受苦受罪的,凭什么?” 见她颇为失态,宋怀瑾和戚浔有些尴尬,都不知要不要退出去,傅玦却是不为所动,“嫁去西凉,对被选中之人,或许的确不算好的选择,可家国大义,总需要有人牺牲,幽州保家卫国的大周儿郎,每年战死者数万,他们是血淋淋的牺牲,如今需要有人嫁去西凉,也需被选中的女子有此无畏胸怀。” 孙菱扬起下颌,“那为何不让男子去西凉?!” 傅玦面无表情的问:“西凉皇子们有取男子为妻的习俗?” 孙菱无话可说,面对傅玦板着脸的样子,想耍赖也刷不出,一时委屈满溢,哽咽道:“可是……可是为何是我!我不要嫁去西凉!” 这下傅玦有些意外,“谁让你嫁去西凉?” 孙菱眼底泪光闪动,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今天早上,太后宣我入宫,说西凉知道大周没有公主,于是在王侯宗亲之女中选中了我,还说陛下会封我为长乐公主,以最高的礼仪将我嫁去西凉,还说我以后会成为西凉皇后,一国之母,到时候我诞下皇儿,西凉的帝王便有了周人的血脉……” 说至此出,孙菱忍不住了,“我才不管这些,傅玦哥哥,你带我去见西凉人,我要同他们讲,我不会嫁去西凉!你也要告诉他们,我不乐意,就算选了我,也与大周和西凉的邦交无益,让他们另择他人!” 傅玦剑眉微蹙,见她哭的可怜,终是问:“你父亲你哥哥可知道此事?” 孙菱听到此问抹了一把脸,冷笑了一声,“知道,他们当然知道,他们还希望我成为西凉的皇后,如此,孙家便越发拿得住荣华富贵了!孙女的女儿都是要做皇后的,我做不出大周的皇后,他们便让我去做西凉的皇后!” 眼泪越流越多,孙菱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她此来未带任何侍婢,看着也颇为凄惨,戚浔犹豫片刻,掏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手帕胡乱一抹,这才道:“傅玦哥哥,你是打败西凉的人,你说话一定比任何人都有用,你带我去好吗!” 傅玦见她面带祈求,起身道:“此事当从长计议,你若当真不愿,的确不是最好的人选,你父亲和你哥哥又怎会逼你,你先坐下说话。” 孙菱倔强的不动,傅玦道:“你以为西凉人是胡乱选人的?陛下膝下没有公主,王室宗亲之中,你身份尊贵,又得宠爱,再加上你是太后和皇后家族中人,与陛下嫡亲的公主,也相差无几,便是我带你去,他们也不会轻易更改人选。” 孙菱也知道这般道理,只好咬着牙坐了下来,“我不会嫁去西凉的,我绝不嫁去西凉……” 傅玦道:“我让人请你哥哥来。” 孙菱立刻抬眸,“不,他也不会为我说话!” 傅玦无奈道:“你们家里做这般决定,自有考量,你自己一意孤行,皆是无用之举,相较你父亲,你哥哥当更能为你着想,你自己想想吧。” 孙菱垂下脑袋不做声,傅玦也觉难办,宋怀瑾和戚浔对视一眼,无声无息的退到了廊檐之外,二人皆未想到片刻前才议论过的事,这么快便有了结果,西凉选中的对象,竟然会是孙菱…… 两人正兀自唏嘘,忽然夹道中走出一人来,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孙律,身后还带着侍卫嬷嬷数人,宋怀瑾和戚浔皆往旁边退了几步,心道这下不必派人请了。 孙律大步走到门口,“你跑来此处做什么?” 孙菱愕然抬眸,傅玦看着他来,便道:“正要叫人去请你,这是怎么回事?西凉选中了她?” 孙律进门来,“一言难尽,西凉昨天晚上递了折子,今天早上太后便宣召她和父亲入宫了,太后和父亲都是同意此事的。” 孙菱蹭的一声站起来,“我不嫁!我不嫁去西凉,若是你们逼我,我便拼了这条性命!” 孙律皱着眉头,严肃道:“菱儿,不要说气话。” 孙菱狠声道:“哥哥知道我说的不是气话!太后娘娘和父亲做了决断,便是真有此心,我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什么宠爱,都是假的,她们不过是把我当做棋子而已,我若真的做了西凉的皇后,那孙家是何等的风光!” 孙律见她什么话都敢说,表情越发难看,“菱儿,有什么话回去说。” “我不回去!我现在就要去凤凰池会馆,我要告诉他们,我不会嫁去西凉!” 孙菱说完便要朝外走,孙律一把将她拉了住,“菱儿,你这是在胡闹,你便是不愿,也应该回去和父亲好好说——” 孙律的大手好似铁箍一般,孙菱根本挣扎不掉,他兄妹二人在门口拉扯着,孙菱忽然问:“那哥哥呢?哥哥觉得我应该嫁去西凉吗?” “我——” 孙律语声一滞,孙菱便冷冷笑道:“果然,我早就猜到了!哥哥和父亲一样,眼底只有权名利禄,可我不会如了你的愿!” 她越发挣扎的厉害,孙律见她心志已决,便朝外唤道:“来人——” 几个身粗腰圆的嬷嬷进来,孙律吩咐道:“将郡主带回去。” 嬷嬷们一拥而上,十分轻易地将孙菱制了住,孙菱顿时放声尖叫起来,如此引来刑部众人进来围看,见是国公府的事,又连忙退了回去。 很快,孙菱被嬷嬷们连拖带抱的带出了后院。 她尖利的惨叫声回荡在后院之中,戚浔不敢置信,受尽宠爱的长乐郡主会被如此对待,孙律对傅玦交代一句,“别让刑部的人乱说话。” 话音落下,不等傅玦答复,他便朝孙菱追了上去,没多时,院子里只剩下落针可闻的寂静。 傅玦走出门来,宋怀瑾尴尬的道:“王爷放心,大理寺的人肯定不会乱说。” 傅玦点头,又吩咐林巍,“去前面交代一声。” 林巍应声而去,宋怀瑾轻咳一声道:“没想到西凉人会选择郡主,真是……下官想起胡诚和宋志在禹州做盐工好几年,不如去问问他们那几件旧案?” 傅玦点头应了,宋怀瑾便往地牢而去,戚浔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跟上去,傅玦这时看着她问道:“你那个姐姐可有再找你?” 戚浔表情顿时微变,傅玦瞧出不对,遂道:“进来说。” 进得门去,傅玦落座便问:“何时找过你?孙指挥使带她去见你的?” 戚浔摇头,“没有,就在昨天下午,她自己找来的。” 傅玦似放下心来,“她找你做什么?” 戚浔道:“她说她对京城人生地不熟,让卑职陪她去逛了逛,卑职便带她去了东市,前后一个多时辰,后来她回了国公府。” 傅玦似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她都说过什么问过什么?” 戚浔迟疑道:“王爷为这般细致做什么?” 傅玦肃容道:“你们分开多年,你如今难辨她品行心性,若她心怀不轨,你当如何?” 戚淑昨夜所言,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但其中有些话戚浔却难以启齿,“她问卑职是否想起当年禹州养济院的事,说如此,便在孙指挥使跟前立了功,她便可留在京城了,除此之外,只说了些无趣之言。” “哪般无趣之言?可曾问过你幼时旧事?” 戚浔有些不敢看傅玦,“没问幼时之事,只是问卑职以后作何打算,可有……可有心仪之人……她想着让我嫁入权官之家,再不济富贵人家,如此她也有了依仗。” 傅玦闻言便是一默,片刻才平静的问:“那你如何作答的?” 戚浔眉眼低垂,“卑职自然如实道来……” 傅玦不用多想便知她是怎么个如实道来之法,见她有些局促不自在,更不敢看自己,他忽觉心头微痒,“你姐姐的话不必理会,不过……” 他语声端肃了些,“不过你与这般多人共事,便未曾觉得谁合你心意?” 戚浔昨夜被戚淑问起,还未做他想,此刻傅玦这般一问,却令她心腔子极快的跳了起来,她咂摸着“合心意”几字,下意识抬眸朝傅玦看去,待对上傅玦目光,心底骤然一慌,垂下眸子便不住的摇头,“没有没有,卑职没有……” 七情苦11 七情苦11 傅玦若有所思的看着戚浔, 只觉她不似往日坦然,且如此慌乱的否定, 岂非是因他问到了紧要之处? 傅玦顿时想起那桩还未破的, 引得拱卫司猎犬狂吠的公案。 戚浔命途坎坷,无心男女私情,可若当真心悦于谁, 那自是挡不住的, 她或许还未发觉自己心意,又或许洞察了也绝不表露出来, 可那人必定会牵动她心肠, 令她不似平日里那般机灵妥帖。 想到此处, 傅玦只觉喉头发苦, 唇角微动便想开口问她, 可话到嘴边, 他又生生忍了,他已经问的够多了,何况表明他对戚浔颇多私自关注, 戚浔不知要将他当成什么人。 傅玦端起半凉的茶盏抿了两口, “没有就算了, 若是有, 我可替你做主。” 戚浔抬眸看傅玦, 这话不仅没令她觉得安慰,反让她心跳微滞, 她“哦”了一声, “那……那多谢王爷。” 傅玦心底极不是滋味, 这时戚浔没话找话道:“时辰不早了,也不知巡防营和衙门能不能抓到潘若愚——” 傅玦心头一梗, 果然想到了巡防营去?!他阴恻恻的道:“只要不出错漏,也就这两日了,若再抓不到人,便是底下人办事不力。” 听他这般言辞,戚浔也觉紧张,见他茶盏见底,便上前一步道:“王爷莫要生气,大家会尽心的,可要卑职给王爷重新沏杯茶来?” 傅玦心气不顺,见她面上多有恭敬,便觉这恭敬分外疏离,简直碍眼,于是道:“沏杯茶便能让我不气吗?” 傅玦心道既看出他不快,总也得好言好语多说两句,可他这话落定,戚浔却觉这案子拖延日久,的确颇为磨人,想到宋怀瑾去提审宋志和胡诚,她便立刻道:“卑职知道只有尽快破了案子才能让王爷心安,那卑职这就去看看少卿大人审问的如何了。” 傅玦:“……” 戚浔一溜烟跑出去,那模样简直勤恳极了,傅玦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只觉比从前打了败仗还难受。 这时林巍从外头进来,见傅玦脸色难看的厉害,很是诧异,“主子这是怎么了?”他朝外看了一眼,“戚仵作惹您生气了?” 傅玦深吸口气,“没有。” “那您这是……” 傅玦坐的笔直,“公事。” 林巍看出他此时心绪不佳,自是哑口,又见他茶盏空了,连忙上前去要给他重新倒茶,谁知如此反倒更令傅玦不喜—— 傅玦盯着他手上的茶盏,“没别的事做了吗?” 林巍灰溜溜的出门时,仍未想明白最近哪件差事没办好。 戚浔见到宋怀瑾的时候,宋怀瑾已有所获,见戚浔面露愁容,便觉古怪,戚浔叹了口气道:“王爷压力太大了,和谈不顺,西凉人还想求娶郡主,如今这案子又令他四面楚歌,王爷真是太不容易了。” 宋怀瑾点头,“是啊,王爷承担的太多了。” 戚浔看向外面西斜的日头,“希望今天衙门和巡防营能有好消息。” 宋怀瑾收好证供出来时,戚浔便未跟着他一起去见傅玦,适才傅玦问的她心绪不宁,她溜出来也有此缘故,因她惊觉,傅玦问谁合她心意之时,她脑海中竟想到了不该想的身影—— 思及此,戚浔使劲的拍了拍自己脑门,一边咕哝道:“清醒一点清醒一点,那是你能想的吗!那是你该想的吗!你是被美色所惑吗!” 经这振聋发聩的三问,戚浔长呼出口气,这才觉得舒泰多了。 案子未有太大进展,长乐郡主又来闹了一场,刑部上下人心惶惶,这盛夏的午后,整个刑部衙门只能听到蝉鸣的聒噪声,眼见得天色越来越晚,戚浔有些担忧,若今日巡防营彻夜办差,那江默必定难去往城南赴约了。 她正盘算着换哪日合适,刑部衙门之外忽然响起了许多马蹄声,不多时前院脚步声嘈杂,引得傅玦和宋怀瑾也从后堂走了出来,下一刻,李廉从夹道大步而入。 “王爷!宋少卿,我们将人抓到了!” 李廉满脸的汗,却挡不住意气风发,后面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果然看到衙差押了两个人,当先一人生的端方俊逸,面容白净,因被衙差们压制着,面上颇多屈辱,一看便是潘若愚,后面一人身材矮小,却颇为健壮,自然是潘若愚之同伙。 李廉道:“是在城门口抓到人的,他们知道城南四处搜捕严密,因此想在今日混出城去,被我们的人发现并捉了住!” 傅玦扫了这二人一眼,潘若愚愤恨的瞪着他,并不畏怕,倒是身边那人,眼底偶有胆怯流露,傅玦吩咐道:“送入地牢,本王这便来审他。” 李廉应是,吩咐衙差将人送去牢房,他们一走,便见江默领着巡防营众人侯在外面,傅玦看着他们道:“你们辛苦,这案子交给巡防营的差事至此便算了了,改日让钱指挥使给你们奖赏。” 江默带头谢恩,又领着众人退去,傅玦也不耽误,带着宋怀瑾便往地牢去,走出几步看向远处的戚浔,竟见她若有所思的望着夹道方向。 盛夏酷热难耐,傅玦眼神却像淬了冰一般,待到了牢房往刑案之后一坐,那眼神吓得潘若愚一个激灵。 戚浔自不会跟进去,她等到了下值之时,与一个刑部小吏交代了一声便离了衙门,出门催马往城南去,天黑时分入了永康坊,又绕了片刻,掐着酉时过半的点儿到了张伯的点心铺子。 一进门张伯便道:“小姐,江少爷已经到了。” 戚浔应是,忙往后院去,待进了后堂之门,果然看到江默正在和张婶说话,他此来带了一份薄礼,和张婶说话的语气颇为和煦,见戚浔到了,便起身迎了两步,“妹妹来了。” “兄长请坐。”戚浔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是要告知兄长,那份案卷我看到了。” 江默倒茶的手一顿,“案卷?” “不错,瑶华之乱的案卷。” 江默将茶水递给戚浔,张伯和张婶在旁也面露紧张。 戚浔道:“前日帮王爷去大理寺取卷宗,正好有一名正言顺的机会,我便将案卷找出来看了一遍,这份案卷十分周全细致,人证物证也不少,我通篇看下来,记了个大概,也总算知道他们当年是如何给我们三家定得罪。” 江默没说话,只寒着脸听戚浔说下去。 “当年案发在正月十五晚上,宫宴已经快开了,二皇子却未至,建元帝有些恼怒,便让当时的大太监总管派人去找二皇子,可人还没派出去,先有二皇子那边的护卫来报信,说二皇子住的院阁走水了。” “众人吓了一跳,立刻赶过去,又叫行宫里的人来灭火,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大火扑灭,众人发现,二皇子死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是被活活烧死的,而现场发现了桐油,并且他的院子不远处便有护卫,可没有人听到他呼救。” 戚浔说完,江默立刻道:“他被攻击了?” 戚浔摇头,“二皇子那几日身体不适,正在用药,着火的时候,身边的亲随也不在院子里,后来去查给他熬药的药罐,发现其中被下过药,便推断凶手是将他药晕了之后放的火,而他的亲随说,当时二皇子已要准备去宫宴,可药还未送来,二皇子便将他们先遣走了,当日他有一宝物要送给建元帝,亲随们皆抬着那宝物先走一步。” “既然发现了药汤被下药,当夜便搜查了整座行宫,最终在陆贵妃那里发现了药,是一种军中常用的蒙汗药,陆家本就是武将出身,因此自然而然被怀疑,第一个被控制的便是陆贵妃母子和陆氏一族,可后来,却在长肃侯的侍从居所中发现了桐油。” 江默冷声道:“是陷害,那如何又牵扯到了永信侯府?” “二皇子每日熬的药都是新的,而这夜熬药期间,只有我母亲的婢女进过厨房,靠近过药罐,我父亲当初是四皇子的老师,皇后娘娘便笃定是我父亲帮着杀害二皇子,后来我母亲的婢女被屈打成招认了罪。” “当时还有许多旁证,行宫里的车夫见到长肃侯的侍卫从马车上搬下来不知名之物,说像是桐油,又说一早看到长肃侯的侍从在二皇子院外徘徊过,二皇子的亲随也说离开的路上,与陆家的侍从打过照面,放火之人,必定是这两家带来的侍卫,后来审讯之时,的确有人没有不在场人证,也有人认了罪……” 戚浔说的手脚冰凉,指尖却在轻颤,胸膛里好似有千斤钝刀在割磨,无数的愤慨无处发泄,这荒唐的泼天大罪,当初就是这样落下三家头上,后来他们三家被诛灭三族,死了那般多人。 她深吸口气,继续道:“证人的证供我记得不够细致,不过案卷上写,大火扑灭之后,众人看到二皇子的尸体,尸体已被烧的焦黑,是平躺在地上的——” “案情记录之中说,药罐之中的蒙汗药药量不多,因此未让人发现异常,既是如此,大火烧起来的灰烟令人窒息,又或者火舌烧到身上令人疼痛,发晕之人极有可能被刺激的醒过来,就算无力呼救,也会下意识用力挣扎,最终尸体形态平躺的可能性极低,而当初也只请了太医验尸,便草草定了死因为烧死,只可惜二皇子已经葬入黄陵无法再验。” 江默此时开始庆幸戚浔是仵作,至少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便发现了案子之中的一处疑点,若有翻案的机会,他们已经找到了一处破绽。 他又问:“贵妃娘娘的证词呢?” “没有。”戚浔道:“宫中之人的证词少的可怜,有的也都是些旁证,二皇子身边的亲随也无单独证供,只在案情陈述之中提过一次,这份案卷,表面上说的通,因后续果真在宁家的马车上发现了桐油的痕迹,又查到陆家自家的药库之中本就有这种蒙汗药,诸如此类的细节不少,叫人以为我们三家是真的罪大恶极。” 室内静的落针可闻,因此戚浔和江默压抑的呼吸声格外明显,江默胸膛起伏着,半晌才克制的道:“你此番涉险,可会留下隐患?” 戚浔亦平复了一番心绪,“不会,我是打着王爷的名头去的。” 再度提到傅玦,戚浔忽然心底微动,她有了那念头,可此事是三家人的事,她不可能自己做主告诉傅玦,必定要征得江默的同意为好。 纵然知道江默对傅玦的态度,可这不失为一个法子,若有人洞察到瑶华之乱是冤案,且愿意帮他们一把,那他们或许不用等五年十年便有翻案的机会。 “兄长——” 戚浔下定了决心,“我有一念,不知兄长是否赞同。” 江默和缓道:“你说。” 戚浔沉吟着打好腹稿,郑重道:“我们三人,我和姐姐身份低微,兄长虽在巡防营,却未有足够的话语权,我在想,当初这案子分明疑点重重,只因案子太大,又牵扯皇室,这些年来才成了禁忌,可如今建章帝当政第六年,情势已有所变化,若有人发现了这些疑点,会否帮我们查当年的旧案?” 既说至此出,戚浔便说到底,“若有人能帮着我们重审此案,不说别的,我有技艺在身,一定能找到足够的破绽证明我们三家是被冤枉。” “你想找临江王帮忙?” 江默比戚浔想的更为敏锐,可接下来,他面色一沉,不等戚浔答话,便斩钉截铁的道:“我绝不答应。” 七情苦12 七情苦12 “傅玦是傅韫之子, 又与孙律交好,妹妹怎能想到让他帮忙?你若告诉他当年的案子疑点重重, 便必定要暴露身份, 你如何能保证他会帮我们,而不是抓我们?” 江默面沉如水,语声虽是克制, 却仍看得出对戚浔此念颇为不满。 戚浔早已料到这般结果, 放缓声气道:“兄长,我想过, 即便要告知身份, 自然也只告知我一人的, 王爷虽是先临江侯之子, 可一来当年案发之时临江侯并不在京城, 后来诸多因此案而生的权力更迭, 临江侯也未占到半分好处,因此我觉得,临江侯必定与案子无关。” 江默欲言又止, 戚浔少见的阻止了他的话, “兄长待我说完——” “傅韫当年的确追缴过我们, 可他奉御令而为, 也难以将过错完全归咎在他身上, 令我生出此念的,是此番潘家的案子, 兄长当知晓, 潘家的案子落在拱卫司手中, 拖延数月未定,且潘家被抄家, 潘家上下下狱,已是大势已去,孙律或许在等个契机定案,到时候将潘家人尽数斩杀,此案便终了了。” “若是如此,便与我们当年的旧案一模一样,朝中便是有听闻风声的,也无人敢为他们主持公道,可王爷知晓内情之后,却力主调查禹州盐务贪腐,且不顾隐患去见建章帝,亦想将多年来沉疴颇重的盐引制改制,要做这些,于他并无利处,可他还是去做了,便叫我觉得王爷与其他权贵不同。” 江默眉头越皱越紧,戚浔恳切的道:“王爷明辨是非,胸怀大义,若知晓有这样一桩冤案,或许不会坐视不理,若我们要在朝中文武百官之中寻找一人替我们将旧案翻出来,那王爷便是最好的人选。” “当然,这需要合适的时机,亦有极大的风险,若兄长所言,王爷少时从军,又大权在握,令人难以捉摸,我有此念,也是这两日有感而发,并非已打定主意,一切皆要和兄长、姐姐商定才好。” 江默本是不快,待听到最后几言,紧皱的眉头才松了松,可他并未将戚浔的话听进去,“你也说他令人难以捉摸,他如今初回朝中,虽有王位,实权却有限,他所作所为,又岂是只为了是非大义?你将他想的太好了,对他也太过信任。” 戚浔被江默说的心头一跳,江默继续道:“当年傅韫负责追缴我们三家族人,的确是奉命而为,可他手上就是沾了我们族人的血,每每想到此处,又岂能对傅氏一族释怀?你也知晓我们的案子牵扯皇室,你怎能肯定傅玦愿意冒这样大的险?” 戚浔迟疑道:“我自不能肯定……” “你不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可万一傅玦没有你想的那般好呢?孙律为了追查我们的行踪,花费多大的功夫你是知道的,绝不能冒险。” 戚浔彻底的冷静下来,这念头在她心底盘桓了几日,这才忍不住告诉江默,可显然江默这里没有商量的余地,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谨慎的。” 见她语气低沉,江默道:“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契机,甚至需要一个人选,可这个人,一定不会是傅玦,妹妹,你不能这样信任傅玦。” 江默的话令戚浔心底沉甸甸的,“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冒险,今日也是想告诉兄长案卷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江默松了口气,“我知道你最有分寸的,那个戚淑那日对你说了什么?” 提起戚淑,戚浔不由苦笑,“她想让我在京城嫁人,最好是嫁给达官贵人,如此,她便也有了依仗,她此前沦落风尘,这几年过得应当不太好,孙律是因查案才将她带回京城,后面还不知如何安排她,她现在自然担忧。” 江默道:“如果能将她送回原籍,远离京城,是最好不过。” 戚浔沉吟片刻道:“她当年在禹州养济院待过,是见过我和姐姐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早已忘记了,孙律多半会让她一直留在京城,万一想起什么,便是他之助力。” 江默若有所思,戚浔心知他动过除掉戚淑的念头,一时有些忧心,江默这时忽然道:“妹妹可曾想过离开京城?” 戚浔一时不解,江默便道:“我近来在想,你和玉娘是女子,的确要考虑婚嫁之事,可留在京城,多有危机,不如将你们送去南边。” “那兄长岂非自己在京城?” 江默道:“我入巡防营不久,将来还有擢升机会,如果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便待我有足够权力之时,只是这中间许是五年十年,难道要白白浪费你们的大好年华?” 戚浔忙道:“兄长,我不知姐姐,可家里尚未沉冤得雪,我无心婚嫁,我这样的身份嫁人,既有暴露的危险,也易连累他人,何况我留在京城,万一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若让兄长独自一人在京城谋划,我实于心不忍。” 戚浔从前便是自己藏着这般秘密,自然知道举目无亲的凄凉,江默听得眼瞳微动,“那好,那便暂不提此事。” 天色不早,二人又与张伯张婶说了会子话,便先后离开,同一时间的刑部大牢里,潘若愚在三四个时辰的重压之下,终于招供。 “此事全是我一人谋划,与他们无干,他们都是我父亲救过的盐工,在家里被抄家之后,我无处可藏,还被人追杀,是他们救了我,我当时悲愤无比,说我父亲一辈子清正,却落得如此下场,朝堂上下,早就腐朽不堪了,若给我机会,我便是死了,也要先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 潘若愚满脸愤慨,可想到几个盐工舍命相陪,亦十分动容,“那时父亲的案子影响极大,好些追随他的盐工也都没了生计,胡诚几个一听,便说这条命是父亲救得,定要助我一臂之力,他们家中大都无人,若是死了,便当报答了父亲的恩情,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于是带着他们入了京城。” “潘家的家业都被查过,唯一便是万年观和那家书坊旁人不知晓,我知道这样大的案子,去京畿衙门喊冤已经无用了,为了闹出满城风雨,我决定手段激烈一些,我并不想谋害寻常百姓的性命,可若只是散播流言蜚语,京城的风向变得这样快,小打小闹根本掀不起风浪,于是我想到了下毒……” “水井里下毒,毒物会被稀解,可这剧毒的名头却骇人,待整个京城恐慌起来,当然会引得朝堂注意,到了那时,我再将父亲的案子和信王之过道出,百姓们便会知道,罪魁祸首根本不是父亲。” 潘若愚说至此看向傅玦,“正好议和的使臣入京了,我自然要加以利用,添一把火,其他的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我吩咐他们去做的。” 交代完这些,潘若愚也知道自己罪责难逃,“我既做了恶,便知道逃不掉,可哪怕整个大周,有一个人记得我父亲是冤枉的,我便不后悔。” 傅玦未说话,宋怀瑾道:“禹州盐务的案子已要重审,你父亲供出了一份名目,按照那份名单查下去,会查出不少真的贪官污吏。” 潘若愚一愣,他自然还不知此事,“这……这是真的吗?” 宋怀瑾懒得答话,潘若愚眼瞳几动,忽然放声笑了起来,“哈哈哈,那说明,我得到的回报,比我预想的还要多,那真是太好了!” “但被你害死的人很无辜,还有因此留下遗症之人,他们遵纪守法,本可以过富足安乐的日子。” 潘若愚面上笑意散去,怔了怔才道:“他们可以记恨我,我也会因此付出代价……我不想走到这一步,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刑律是定给普通人的,那些手握大权的贵族,多得是逃脱罪责的法子,只可恨我未投身帝王家。” 这话颇有大逆不道之嫌,宋怀瑾也不好接话,傅玦面无表情的看着潘若愚,不知在沉思什么,片刻后才道:“核对证供,让他签字画押。” 等从地牢出来,已经是二更过半,如今潘若愚四人全被抓住,这投毒案便算告一段落,众人都觉神清气爽,傅玦先令宋怀瑾下值,而后回到后堂,忽然觉得堂中空落落的,他转身问林巍,“戚浔何时走的?” 林巍抓了抓脑袋,“这个,属下不知啊,属下去问问?” 傅玦没说话,林巍品了品,赶紧去问,不多时回来道:“主子,戚浔下午下值之时便走了。” 傅玦凤眸半狭起来,戚浔最是勤恳,如今潘若愚被抓回来,还未审问完定罪,她人却一早走了,这根本不像她会做之事。 傅玦一时面色不太好看,忽而问:“蕲州那边可回信了?” 林巍摇头,“还没有。” 傅玦似是心事重重,并未再问,可林巍仔细一想,“您是对戚姑娘不放心还是怎地,您已经给她除了罪籍,再派人去蕲州查她幼时之事,也无益处呀。” 傅玦扫他一眼,“你话越来越多了。” 林巍心底咯噔一下,哪里还敢说半个字? …… 翌日一早,戚浔到刑部衙门时,便得知潘若愚尽数招了,而傅玦未至,她逗留片刻,自然回大理寺应卯,果然,宋怀瑾也在大理寺办差。 派出京城的王肃和朱赟还未归,宋怀瑾正在复核半月前送来的几桩旧案,见戚浔来衙门,便将昨夜潘若愚招供的证词告知她,又道:“如今这案子还不能和禹州盐务上的贪腐案并案,不过王爷有心等王肃他们回来,两案一齐审定。” 戚浔道:“潘若愚是否要定他死罪了?” 宋怀瑾叹了口气,“死了人,伤了许多百姓,还影响了议和,活下来的希望不大,不过昨夜他知道禹州的案子重审很是高兴,觉得自己是舍生取义了。” 周蔚和谢南柯几个也围在边上,周蔚闻言道:“可是将他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 宋怀瑾摇头,“可叹可悲,关键之错处,便是在禹州自上而下的贪腐上,潘霄汉也并非完全清白,得看从禹州带回来的人证物证如何说,若此番当真能将盐引制改了,那可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谢南柯迟疑,“那改成什么?盐铁官有施行了百年,若有更好的法子,只怕早就换了。” 戚浔闻言,也提起精神看着宋怀瑾,宋怀瑾道:“如今这盐引制,官府管辖权力太大,而每年批出去的盐引又少的可怜,盐商为了获取暴利,自然铆足了劲头去争夺这名额,王爷说,如果将盐引改成别的,收拢盐政的权力,放更多盐商入场,或许能有改善,可到底最终是个什么制度,朝中还在商议,目前来看,大部分人是反对的。” 谢南柯道:“王爷倒是有魄力,不知此番能不能成。” 宋怀瑾最了解朝堂风向,他沉声道:“等着吧,等半个月结果便出来了。” 这一等,果然等了数日,案子暂了,期间戚浔帮着京畿衙门验了两具浮尸,便再无别的差事,而她开始往京城中蕲州菜馆和倒卖蕲州特产之地去,期间十分担忧戚淑找上门来,可连着七八日,都未与戚淑照面。 戚浔自然松了口气,眼看着时节入六月,却再未见傅玦出现在大理寺中,而坊间流传着禹州盐务上的贪腐,亦流传着议和颇为不顺,再加上盐引制之争,可想而知傅玦必定忙碌无比,期间倒是遇到林巍来大理寺走动。 这日午后,林巍来大理寺送潘若愚的证供,如今不打算定案,这证供送来,也只是让宋怀瑾确认一番,本可不必,可傅玦行事周全,宋怀瑾自然颇为配合。 待公事办完了,林巍便招手让戚浔走近些,上下打量一番,问她,“戚仵作这几日可好?” 林巍待她关切,戚浔自然好生答话,林巍又问:“听说忠国公府这几日闹得不可开交,你可曾见过你那姐姐?” “倒是不曾,怎么?国公府还要让郡主嫁去西凉吗?” 林巍叹气,“这也不只是国公府自己的意思,还有宫里的意思呢,颇为复杂,西凉人也是非要找不痛快,我们王爷为这些事也很是烦扰。” 戚浔差点就想问傅玦这几日在作甚,可想到他无非是为着差事,便忍了住,林巍这时殷切的道:“戚姑娘没什么想问的?” 戚浔略一沉吟,“那西凉二皇子可曾找过潘若愚的麻烦?” 林巍摇头,“潘若愚还在牢里,那李岑再狂妄,也不可能闯我们大周的衙司重地,别的呢?还想知道什么?” 戚浔眼珠儿微转,“和谈何时能谈妥啊?” 林巍一阵无奈,摇了摇头道:“这个可没准儿,大周想要西凉的汗血宝马和驯养牛马之法,西凉想求得大周的农桑之术,有的掰扯。” 戚浔有些失望,林巍见她属实没什么问的了,只好回去复命,待见了傅玦,将戚浔所言一说,傅玦结结实实黑了脸。 直等到六月初五这日,王肃和朱赟各自送信回来,戚浔才又在大理寺见到傅玦。 时隔半月,傅玦清减了一分,带着林巍和楚骞乘马车而来,一进门便看到戚浔在石缸边上修剪水芙蓉,这一缸水芙蓉开的极好,宋怀瑾大手一挥,让大家将这石缸从后院搬到了前院,也算给大理寺添了一角景致。 傅玦在门口驻足,只见大热的天气,她面颊热的红扑扑的,额头上汗意盈盈,正将一朵快要凋谢的花骨朵儿从水缸里捞出来,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皙而纤瘦的皓腕,赤红的芙蓉花灼灼耀目,却远及不上戚浔的眉眼让傅玦出神。 也就隔了三五丈距离,傅玦这半月未见着人,心底蠢动的紧,眼神便越发无遮拦,戚浔觉得不对劲,转头一看,先呆了一呆。 这神情惹得傅玦轻笑,他大步走到戚浔身边,“在大日头底下剪花,也不怕中了暑气?” 戚浔这才手忙脚乱的行礼,傅玦心底嘀咕了一句“没良心的”,面上和颜悦色的道:“你们少卿大人何在?” 正问着,宋怀瑾得了信从后院走了出来,傅玦迎上去之前道:“把你们大理寺的好茶沏来。” 戚浔恍惚觉得这话有些耳熟,连忙“哦”了一声。 沏茶送进去的时候,便听傅玦在与宋怀瑾说正事,宋怀瑾道:“梁文忠已经抓住了,在回京的路上,禹州那边,有几个差吏愿意给潘霄汉作证,这倒是意外之喜,盐商也捉了两个,目前得到的消息,建章一朝派往禹州的按察使,没有不贪的,朝中除了信王,户部也得了不少禹州盐务上的好处,名目繁多,您看看——” 大理寺几人侍立在门口,戚浔有心听案子进展,便也站在一旁,傅玦看完之后道:“本王知道了,稍后便将进展呈给陛下,这些人大多看着眼熟,有了这些佐证,陛下便该更坚定改制之法了。” 宋怀瑾便道:“议出结果来了?” 傅玦颔首,“这半月便是在为此事忙碌,如今有了个雏形,此前盐政上下大权在握,每一处几家盐商垄断盐业,因此才催发了上下贪腐成风,如今要将盐引制改为票盐制1,盐场为官有,但盐商享有使用权限,只需去官府报备即可,降低门槛之后,普通商人也可贩盐,官府只需维护盐市秩序与盐的品质便可。” 宋怀瑾精神一振,“这太好了,禹州和两湖的盐商要感谢王爷,百姓们也要感谢王爷。” 傅玦失笑,“尚未落至实处,也没有这般夸张——” 他说完这话,眼风随意往门口一瞟,却见戚浔也双眸晶亮的望着他,他心口倏地一热,眉眼间生出几分意气,缓声道:“便算件功德罢。” 日头西垂,临近下值,傅玦又多坐了片刻,待离开衙门之时,便见三三两两的大理寺差吏离开衙门,戚浔身上无差事,自然也打算归家,待出了衙门,却见傅玦的马车没走,她正觉古怪,林巍对她招了招手,“戚仵作,你来。” 戚浔走过去,傅玦掀开帘络打量她,“这是要归家去?” 戚浔应是,又忍不住道:“恭喜王爷达成所愿。” 傅玦牵唇,“空口白话,连个薄礼都无?” 戚浔纳闷,心道这只是客客气气的场面话,你怎么还要礼呢?虽如此做想,却又合计自己穷的可怜,还能送什么薄礼,正想着,戚浔眼风一瞟,却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朝大理寺走来—— 她面色微变,而远处的戚淑也看到了她,“妹妹!” 戚淑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朝戚浔而来,待走到跟前,才发觉马车里是傅玦,她面色微变,连忙行礼,傅玦淡应了一声,戚淑便拉着戚浔的手低声道:“妹妹,这是在做什么?有差事吗?” 戚浔如今见戚淑,总是提心吊胆,正待否认,马车里傅玦道:“倒不是差事,只是本王有别的事要交代戚浔,今晚她要随本王回府,要扰了你们姐妹团聚了。” 戚淑一听,眼珠子顿亮,忙将戚浔放了开,“自然是王爷的吩咐为重,妹妹,我改日再来见你便是……” 戚浔还未反应过来,傅玦以一种格外不同的温煦之声道:“怎么还不上马车来?” 戚浔看着傅玦,戚淑忍不住推了她一把,“妹妹还不去……” 戚浔知道傅玦要给她解围,与戚淑道了别,连忙上了马车,待林巍驾车而走,车厢里戚浔却拧着眉头有些发愁。 傅玦道:“怎么了?” 戚浔看着傅玦道:“王爷如此……我二姐必定要起些歪心思……” 傅玦抬了抬眉头,“哪般歪心思?” 戚浔急了,“王爷这还看不出来吗?二姐她本就有心令卑职攀附权贵,如今见王爷如此待卑职,定然觉得王爷待卑职有别的心思,只怕下回见着,便要让卑职攀上王爷这颗大树,好让卑职与她有个依仗……” 戚浔一口气说完,傅玦面上表情却无多少变化,他甚至认真思量一番,点头道:“若真是如此,倒也不错。” “啊?”戚浔彻底呆住。 七情苦13 七情苦13 戚浔瞪大眼瞳望着傅玦, 傅玦有些心虚,却一本正经道:“与其让她催你去攀附旁人, 不如让她觉得我对你多有照拂, 往后她虽会叫你在我跟前机灵些,却也免了别的麻烦,如此不好吗?” 戚浔思索这话, 面上渐渐露出喜色, “对呀,王爷说的有理, 她如今还不认得卑职身边同僚之人, 倘若认得了, 必定个个都要催问卑职一番, 往后再有什么权贵人家的公子, 少不得也要替卑职打算, 到时候不胜其烦,如今有王爷在前挡着,她便也想不到其他人身上去了。” 戚浔雀跃起来, 随之大松一口气, 前次戚淑看到江默, 都要细细探问一番, 往后若认得了身边诸如周蔚、谢南柯等人, 必定都不会放过,万一见她无所作为, 没忍住替她做些什么, 那还不知要闹多少事端, 如今有傅玦这尊大佛,她可真是高枕无忧了。 傅玦看着戚浔喜滋滋的模样, 有些发愁,戚浔这时道:“那要先多谢王爷了,卑职这个姐姐在孙指挥使身边,说不定还要道出些冒犯之言,若是有何误会搅扰王爷,卑职先给王爷赔个不是。” 戚浔越是礼数周全,傅玦越发觉得自己非君子之行,没什么底气的道:“些许风言风语,与我自不算什么,孙律亦有分寸。” 他这时朝外头看了一眼,见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便有些迟疑,而戚浔这时看到马车竟然真的是向着王府去的,忙道:“王爷让卑职下马车吧,也不必真去王府。” 傅玦眼瞳微深,忽而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事用得上你,你若不急,便随我去王府走一趟?” 戚浔只觉古怪,“王爷有何事?” “我府中有位病患,你去看看。” 戚浔有些惊讶,又想着她只算半个大夫,哪里懂这些?可傅玦既开了口,她也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卑职医术浅薄,不知是什么病?” 傅玦道:“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戚浔听着越发好奇,见马车入安政坊,没多时便近了王府,又想着王府之中眼下只有两位主子,难不成患病的是先临江侯夫人? 她心底忐忑不安,到了王府,跟在傅玦身后进了大门,有小厮伶俐的迎过来,行礼之时见傅玦带回个小姑娘,颇为诧异,傅玦开口问道:“他怎么样了?” 小厮答:“好了许多了。” 傅玦便道:“我去看看他。” 戚浔无声无息跟在他们后面,心想这个“他”会是谁,王府她来过一次,眼下这条路她却未曾走过,沿着廊道一路往西北,没多时,一行人停在了一处小院之前。 傅玦进了院门,那小厮一路小跑着道:“二公子,王爷来看您了。” 戚浔惊了一跳,二公子又是谁? 正不解着,便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华服男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这男童身量矮小,白白胖胖,走路之时兀自挺着背脊,像要装成小大人似的,颇有些滑稽可爱,待走到傅玦身前,恭恭敬敬的对傅玦行礼,“拜见哥哥。” 戚浔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哥哥?傅玦何时多了一个弟弟? 傅玦“嗯”了一声,语声温煦,可面上却无多少亲昵,“今日可去拜见夫人了?” “去……去了,按照大哥的吩咐,留了一个时辰,夫人……夫人没对我说什么话。” 说话声颇有些稚气,眉眼间却有极重的小心翼翼,戚浔听出他嗓音发哑,心道他许是染了风寒。 “没说什么便是喜欢你的,往后日日去便是。”傅玦说完看向戚浔,道:“这是傅琼,病了几日了,你给他看看。” 傅琼望着戚浔,有些迷茫,傅玦道:“这个姐姐会些医术,让他给你瞧瞧。” 傅琼“哦”了一声,傅玦便带头往屋子里走。 傅玦进屋落座上首位,傅琼个头太矮,便往不远处的矮榻爬去,榻几上放着两碟糕点,被用了一半,戚浔走过去也不必问脉,直接疑道:“二公子可是染了风寒?” 傅琼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戚浔又去问那小厮,“是在用药的吧,可有药方?” 小厮摸不准戚浔的身份,瞟了一眼傅玦,立刻去将药方拿来,戚浔一看,更是奇怪,药方乃是对症下药,药量亦是适中,“这药用了几日了?” “五日了,不过二公子还是未好,夜里咳嗽的厉害。” 戚浔便道:“夜里可曾着凉?” 小厮道:“自是没有的,下人照料的极好。” 戚浔便看向傅琼,只见傅琼低低垂着脑袋,唇角紧紧抿着,紧张之色溢于言表,她略作沉吟,忽然向屋子四周看去,又道:“药是对的,可二公子还未好,许是屋子里有何邪风作祟,可能让我四处看看?” 傅玦在远处一听便听出古怪来,他面上不显,淡声道:“你看便是。” 戚浔起身,先扫视了一圈暖阁,“二公子平日在何处用药?” 小厮道:“二公子寻常大都躺在榻上,在里间用药。” 戚浔便往里间走去,傅玦不知她去做什么,可仔细往傅琼身上一看,自然看出傅琼神色有异,他紧张的看着通往寝处的门,好似害怕戚浔发现什么秘密一般。 傅玦眼瞳沉了沉,坐着未动,不多时,戚浔从里面出来,傅琼更皱紧了眉头,戚浔走到他身边蹲下,轻声说了句什么,傅琼眼瞳一瞪,惧怕的往傅玦的方向扫了一眼,口中带着祈求的道:“姐姐……” 戚浔唇角微弯,从袖中掏出个香囊,“这屋内虽有邪风,可我这个香囊,乃是辟邪之物,我将它赠与二公子,二公子将它挂在床帐一角,便能将邪风尽除,只要二公子好生用药,不到三日,这病便会好,二公子可能答应我?” 傅琼怯怯的接过香囊,又不住的点头,戚浔见他模样可怜,也不忍吓着他,可他也不明白这位二公子哪般来历,自然不好多言,只柔声劝道:“若是怕苦,便让人备下糖腌渍过的果脯,喝一口药吃一颗果脯,喝得越快,苦的越少……” “我……我不怕苦……” 戚浔轻嗤了一声,“二公子是小孩子,小孩子怕苦不是常事?小孩子可以怕苦可以怕痛,只是要说出来,不说下人们也不知道,连我都怕苦呢。” 傅琼惊讶的看着戚浔,仿佛没想到戚浔这么大的人了还怕苦,戚浔被他这眼神看得老脸一红,轻咳一声道:“反正三日之后,二公子的病一定会好。” 说着她又看向傅玦的方向,低声道:“王爷让我来给二公子看病,若我夸下如此海口,二公子的病却不好,那王爷便要罚我,我可就惨啦。” 傅琼一惊,又看了眼手中香囊,忙点头,“那我……那我一定会好的。” 戚浔只觉大功告成,这才起身来向傅玦复命,“王爷,卑职看完了,三日之后二公子的病一定会好的。” 傅玦沉默的看着戚浔,想令她道出实情,戚浔却朝外使眼色,傅玦无法,只得站起身来,又吩咐小厮,“照顾好他。” 小厮连忙应是,傅玦带着戚浔走了出去,此事夜幕初临,王府廊道上亮起昏灯,傅玦一边朝自己的院子走一边问:“怎么回事?” 戚浔道:“不知为什么,二公子没怎么喝药,药大都倒在了后屋窗外。” 傅玦脚步一顿,当下便转身往回走,戚浔见状着急起来,“王爷要做什么?” 傅玦边走边凉声道:“怪道小小的风寒也拖延了数日,却是自作出的,他小小年纪便学会说谎,长大了还了得?” 傅玦面色不善,似要惩治傅琼,戚浔吓了一跳,赶忙拉住傅玦的袖子,“王爷息怒,王爷眼下回去,二公子必定惊怕无比,于他之病无益,且他必定明白是卑职告诉王爷的,那卑职也成了无信小人了!” 傅玦看她攥着自己的袖子不放,便也驻足,“你是要护着他不成?” 戚浔苦着脸道:“卑职不敢,只是二公子如此,想必也有难言之隐,并非品性不端,他很是怕您,您要追究也日后再追究,没必要现在回去责骂他啊。” 傅玦虽是不快,却也未曾动怒到那般地步,见她为一陌生小儿情急,忍不住道:“便是责骂他,也是为了他好,你不过初初见他,怎就知道他品性好了?又如此护着他?” 戚浔无奈,“二公子不是叫您‘哥哥’吗?既是您弟弟,总归不是坏的,且看那情形,他是有自己的想法却不敢明说,自然是有隐情的。” 傅玦听她道“哥哥”二字,不由微愣,又问她,“是我弟弟,便是好的了?” 戚浔听出他气消了,遂将他放开,“王爷教出来的人,自然是不会坏的,只是看着二公子年纪尚小,与王爷也不算十分亲近,还需慢慢来罢了。” 说完她才觉这不亲近之语有些逾越,忙道:“卑职不是那个意思……” 傅玦倒是牵了唇,往傅琼院落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朝书房去,“我们的确不亲近,他入京城也才一月,入王府也才半月,又何谈亲近?只不过一入王府就病了,小小年纪,心思却不少。” 戚浔满心疑问,可王府的私隐,却不是她能问的。 傅玦看她一眼,见她眼底分明很是好奇急切,却生生忍着,不由好笑,待到了书房,便道:“他是我给母亲寻的继子。” 傅玦前脚进门,戚浔听到这话,差点在门口绊倒:“继、继子?” “你没听错,母亲膝下并无嫡子,我与母亲也并不亲近,父亲去后,她独身一人十分孤寂,我便想着寻个小儿伴她膝下。” 傅玦语气平静的道:“这孩子本就是傅氏一族,生父曾跟着父亲在幽州作战,四年前战死了,年前回京之后我便有此念,便令人去寻找合适的人选,发现他母亲也在一年前病亡,而后成了孤儿,靠着叔伯照料。” 傅玦一边说一边走去窗前将轩窗打开,又道:“他年纪不大,父母双亡,早早养在身边,往后才能和母亲亲近,算是极好的人选。” 戚浔听呆了,“可是……可是这样,他便成了傅氏嫡子……” 傅玦转身靠在窗前,“这也没什么,我本就是庶出,众人皆知,便是往后我这一脉的爵位给他的孩子继承也不算什么。” 傅玦说了这般多,以为戚浔定要忍不住问些什么,可没想到戚浔一脸叹为观止的看着他,眼中尽是唏嘘与怜惜。 戚浔想,庶出之子,舍命苦战十多年换来王爵之位,却与嫡母不亲,不仅要给嫡母找寻继子以解她无儿无女的孤寂,还不介意将来被夺走爵位,这样忠孝两全,仁义不争的傅玦,难道不够令人怜惜吗! 七情苦14 七情苦14 戚浔用过晚膳才从王府离开, 傅玦令林巍送她,朝府门走的路上, 戚浔又回头看向傅琼的院子。 林巍见状便叹了口气, “这件事外面还不知,王爷却让姑娘知道,可见对姑娘十分信任, 姑娘可莫要将此事告诉旁人。” 戚浔自然应下, 又迟疑道:“夫人也想寻个继子吗?” 林巍道:“这倒不是,夫人没什么念头, 是王爷自己安排的。” 戚浔有些唏嘘, 林巍忍不住道:“夫人和王爷不亲近, 王爷回京数月, 只见过夫人几面, 夫人面上不说, 可府内人也知道二人如今是井水不犯河水,王爷刚回来便想着替夫人寻个孩子在身边了。” “夫人也是命苦,早年间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可生下来没多久便夭折了, 此后身体一直不好, 也没法子常跟着先侯爷去幽州, 二人便常年分隔两地, 王爷虽然十分孝顺,可夫人哪能真的接受一个庶出子?” 戚浔听到此处, 再也忍不得, “那王爷的生母呢?” 林巍耸了耸肩, “这就不知道了,谁也不知, 我们几个,都是在幽州才跟着王爷的,此前府内旧事知道的不多,不过这么多年,先侯爷未曾提过,王爷自己也很少提起,我们猜是早早病故了。” 戚浔看了一眼冷寂的王府,也觉出几分凄凉来,林巍看她一眼,“王爷如今也是无亲无故,又自小没了母亲,因是如此,对姑娘格外关切,姑娘可也要多想着王爷才好。” 戚浔一听忙道:“王爷有何吩咐,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林巍抓了抓脑袋,“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王爷也要人关怀啊,王爷拿姑娘当妹子一般,姑娘除了办差之外,多关切关切王爷,你不知,我每次见到你,王爷他都十分想听你问……” 戚浔看着林巍,林巍轻咳一声没说下去,“反正不要老是想着当差。” 戚浔“哦”了一声,心跳的微快。 林巍送完戚浔回来,便见傅玦仍在书房,他进门送了一壶热茶,道:“已将戚姑娘送回去了……” 傅玦“嗯”了一声,林巍摸了摸鼻尖,站在案前没动,傅玦这才抬眸看他,“何事?” 林巍狐疑地道:“王爷近来和往日有些不同,待戚姑娘也越发亲厚了,属下一时没看懂王爷是何打算。” 林巍虽是粗莽汉子,可到底追随傅玦多年,往日傅玦颇有分寸,可今日,竟然让戚浔知晓了傅琼的存在,这实在令他大为惊讶。 傅玦垂眸继续看文册,既不对林巍此问惊讶,也不介意他多嘴,只淡声道:“我能有何打算?” 林巍迟疑道:“属下也在想,戚姑娘如今是良籍,可身份到底低了些,您要是有心也无碍,就是怕会招惹许多非议——” 林巍的话说得明白,傅玦竟不反驳,他目光从折子上移开,略出了一会儿神,而后才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便是了,莫要对她多言。” 林巍忙道:“属下明白,那王爷是想?” “按兵不动。”傅玦沉声道:“时机未到,于她也无利处,我待她,也不止你猜测的那般。” 林巍没听明白,“您难道不是对戚姑娘动了心思?” 傅玦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世上男女之情,难道只有情情爱爱吗?” 林巍更不解了,“若是钟意一人,不就是想将其娶回家来吗?还能有什么?” 傅玦懒得与他多言,摇了摇头不再说,林巍也不敢再问,只是仍未想明白,男未婚女未嫁,喜欢却又不说,到底还能有别的什么? …… 王肃和朱赟在路上走了五六日才回京,梁文忠被抓回来,禹州的两大盐商并几个盐政上的官吏也一同被带回来,瞬间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盐务牵连甚广,文武百官人心惶惶,连着几日,大理寺众人忙碌非常,戚浔空闲着,便帮魏文修整理文书。 这日申时前后,宋怀瑾陪着大理寺卿魏谦一起从宫中出来,二人皆是神色沉重,一到衙门,便将谢南柯几个叫到了跟前,戚浔和周蔚不知生了何事,在外巴望半晌,才见谢南柯先出来了。 二人迎上去问,谢南柯低声道:“今日又有五位朝官下狱,户部侍郎都关起来了,御史台的人开始弹劾信王,陛下今日算是被架在火上烤,大人们当差就难办了。” 戚浔和周蔚对视一眼,戚浔忍不住问:“那王爷呢?” 谢南柯道:“王爷管着刑部,老尚书在此事上不敢出头,自然是王爷冲锋陷阵了,如今还不好说,拱卫司是陛下亲信,这事最终还是要让拱卫司去办。” 戚浔不由替傅玦担忧,朝堂上这样大的动静,还有西凉人在外看笑话,建章帝若是昏聩几分,只怕要记恨让局面变成这般的傅玦。 谢南柯这时又接着说:“梁文忠在牢里也招了不少,只不过这些东西,许多都不能往外露,王爷多半郁闷的够呛。” 戚浔抿唇不语,周蔚问:“那咱们做什么?” “查其他朝官,能查多少是多少。” 几人正说着,门口一个差吏走进来,“戚浔,有位姑娘找你,说是你姐姐。” 戚浔一惊,谢南柯和周蔚对视一眼,也都有些好奇,戚浔不理会他们,快步到衙门门口来,出来一看,果真是戚淑。 “妹妹!”戚淑热情的迎上来,又朝她身后看,“我就知道来早一些更好,衙门可忙吗?” 戚浔作难道:“今日很忙,姐姐可是有事?” 戚淑拉着戚浔的手不放,“你也很忙吗?我听说近来大理寺也在查那贪腐的案子,你有差事吗?” 戚浔道:“我也有别的差事,姐姐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戚淑切切地道:“几句话也说不完,那我在此等妹妹,待妹妹忙完了我有重要的事要和妹妹说。” 戚浔知道夺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干脆道:“我与姐姐出去寻个茶馆说话吧。” 戚淑有些扫兴,可见门口守卫森严,也不敢造次,二人离开长街入勤政坊,寻了个僻静的茶肆落座,戚浔点了清茶,又要了些糕点,这才问起戚淑来意。 戚淑叹了口气,“这几日国公府内乌云压顶,我想来看你,却也不敢扰了世子,这才耽误了多日,妹妹,我看那临江王,待你似乎不薄?” 戚浔心道果然如她所料,便半顺着她的话道:“王爷帮了我不少。” 戚淑眼底一亮,“我在青州都听过他的名号,妹妹,放着这么个大人物不知亲近,你可真是……我看他几次办差都带着你,那日待你也颇为不同,若是你能成为他身边人,那你在京城还何愁依仗?又何需做这仵作?” 这时茶点送上来,戚浔一边让戚淑喝茶一边道:“可是王爷身份尊贵,我身份低微,又如何可能?” 戚淑道:“不是让你做王妃,你便是做个王爷的妾室也极好啊。” 戚浔差点被茶水呛到:“身份低微,去做妾室,只怕将来日子极不好过。” 戚淑叹气,“妹妹,咱们这样的出身,还能想什么好人家呢?若入了临江王府,莫说妾室,便是个下人,也是高人一等的,你只要学些手段,让王爷多宠爱你,便是有王妃又如何?将来早日为王爷诞下麟儿,便是成侧妃也指日可待。” 戚浔夹了糕点给戚淑,自己也吃起来,莲子糕香甜,她便当用晚膳了,戚淑只用了一小口,便放下了筷子,继续道:“妹妹生的模样好看,又在王爷办差之时跟着,这是许多女子都羡慕不来的,若实在没法子,何不在王爷当差的时候……将生米煮成熟饭?” 戚浔听得眼皮一跳,又自顾自喝茶,戚淑见她反应不大,恨铁不成钢的道:“妹妹听明白了吗?哎,你别只顾着吃啊……” 话说至此,戚淑看向戚浔吃的香甜的糕点上,狐疑道:“这是什么点心?” “核桃与枣泥,姐姐也用些——” 戚浔一边给戚淑夹点心一边道:“姐姐放心,姐姐说的我知道了,只是王爷身份摆在那,我也要谨慎些才好,我会试试的。” 话音落定,却不见戚淑接话,反而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看着她的脸颊,戚浔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 戚淑唇角微动,像要说什么,却又端起了茶盏,而后才道:“你要知道利用你的姿色,别整天傻头傻脑的。” “知道了知道了。” 见戚浔应下,戚淑这才不多说了,用了几块糕点,又回忆起了幼时在蕲州之事,戚浔几日前正打探了许多蕲州风俗,一来一去,倒也能应对,但说到戚府之事,她便只能含糊敷衍。 戚淑道:“那时候我们锦衣玉食,谁能想到,后来会生出那样的变故?我还记得那时候过端午,我们府上会朝外派发许多糖粽,蕲州城里,谁不说我们戚家有福德?我还记得三姨娘,端午时候最爱做核桃酥,可比这个好吃多了。” 上个月才过了端午,戚淑有感而发也算寻常,戚浔附和道:“那时候的日子真好,不过太久远我都记不清了,就记得我们逢年过节我们一大家子人很是和乐。” 戚淑听得无奈,“你娘亲拿手的点心你都记不得了?” 戚浔心底一紧,忙道:“怎会记不得,到如今我也正喜欢吃呢。” 直说到太阳要落下天际,戚淑似乎不敢在外久留,便说要告辞,临走之前,又在打量戚浔,戚浔被她看的心底发毛,只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可戚淑未多言,便只以为戚淑还在想让她利用美色之事。 分别之后,戚浔便在回忆戚淑所言,戚家三姨娘便是真戚浔的生母,拿手的是核桃酥,戚家还喜好派发糖粽,在蕲州颇有善名,她一一记下。 禹州盐务案一旦要三法司会审,便与戚浔关系不大,这日谢南柯和周蔚跟着宋怀瑾去御史台办差,回来之后没多久,便与相熟的几个在班房议论纷纷。 戚浔不知几人议论什么,走近了才听见周蔚道:“他弹劾别人,却没想到自己也被人弹劾,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这几日要收敛些了。” 王肃道:“朝中百官,多有流连青楼戏馆的,绝不算什么大罪。” 朱赟便道:“可今上不喜朝中盛行奢靡享乐之风,已经提过几回了,蔺大人又是在御史台当差,要监察百官的,自然更应当谨言慎行。” 戚浔狐疑上前,“你们说的什么事?” 见她来,周蔚雀跃道:“一件在御史台听说的趣事,御史台的蔺大人你知道吧?他担着御史中丞一职,也算年轻有为了,此番信王的案子,他上奏多回,可没想到今日早朝,他也被弹劾了,说他包养戏伶行事不端……” “蔺大人?”戚浔觉得此人有些耳熟,“可是蔺知行?” 周蔚应是,戚浔蓦地想起此人是谁,忙问道:“那可知与他有染的戏伶是谁?” 周蔚道:“这个倒是不知。” 谢南柯道:“好像是说某个京城新进的戏楼头牌。” 戚浔一听,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蔺知行此人她有所耳闻,可她记得,前次长福戏楼的案子,蔺知行便是给玉娘赠礼的其中一人,难道蔺知行被弹劾时说到的戏伶是玉娘?她有些忧心,也不知如此会否给玉娘带来麻烦。 案子的进展,从每日越来越多的公文送来便可知,数位去过禹州的按察使被捉拿下狱,再加上梁文忠供出更多人,朝野上下一片风声鹤唳,坊间亦对此案议论颇多,建章帝许是知晓再遮掩不住,从六月初十开始,忽然严令拱卫司查办此案。 此令一下,坊间一片叫好之声,亦令戚浔心底松了一口气,这日晚间,戚浔下值归家,刚走到长街口,便看到夜幕之中,张伯徘徊在自家院门之外,她心底咯噔一下,立刻朝张伯迎了过去。 幸而长街无人,戚浔低声道:“您怎么来了?” 张伯道:“小姐去铺子里看看吧,他们都在等小姐,有件事不太好,少爷想让您去看看。” 戚浔大惊,什么事这样着急,还让张伯冒险来找她,她不敢轻慢,立刻答允,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安宁坊。 等赶到永康坊铺子之时,夜色已深,戚浔进门直至后院,一眼看到江默和玉娘各自神色沉重的坐在屋内,玉娘眼眶红着,似乎哭过。 戚浔快步进屋子,“兄长,姐姐,有何急事?” 江默看她一眼,又严厉的看向玉娘,“你自己说——” 戚浔大为不解,走上前握住玉娘的手,“姐姐?” 玉娘面上微红,似乎做了哪般见不得人之事,又满是愧疚的望着戚浔,“妹妹,我……” 她忍不住哽咽起来,显然难以开口,戚浔安抚两句看向江默,江默这才道:“她心中有了中意之人,那人要给她赎身,她心动了。” 戚浔一惊,“姐姐?那人是谁?” “是御史中丞蔺知行,此人双十又四,出身世家,尚未娶亲,年纪轻轻便入御史台担当要职,算是年轻一辈之翘楚,年初蔺知行听过她唱戏,此后便对她颇多关切,你应该知道近来朝中查禹州盐务的案子,闹得很大,蔺知行也是临江王一派的。” “他数次弹劾信王,信王的人便也找了他的错处,弹劾他包养戏伶,这个蔺知行被建章帝斥责了一顿,之后便想着要给她赎身,说要将她接入府中。” 江默越说语声越是寒凉,“戏伶的身份,便是赎了身,又怎可能嫁入世家为夫人?蔺知行这是要让她做妾,可她竟然想应下,若非还记得有我这个哥哥,来过问一句,只怕此刻已经进了蔺家的大门!” 玉娘听他如此说,面上羞愧难当,“哥哥,我不是此意,我也不是上赶着给人做妾,可……可我终究也要有个着落,我本也是陆氏女,配得上他蔺家,只是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而已,何况,何况蔺大人他对我乃是真心,我……我……” 江默冷声道:“你对他也动了情谊,可是妹妹,你敢让他知道你是陆氏女吗?” 玉娘眼瞳轻颤,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呜咽着哭,戚浔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到如此地步,她忙问玉娘,“姐姐,此事可着急要你做决断?” 玉娘道:“三日,他说给我三日答复。” “那,那他说过给你什么名分?” 玉娘摇头,流着眼泪道:“没说,只说若是说通了老夫人,绝不会让我做妾。” 戚浔不由道:“姐姐应当知道世家的规矩,蔺大人纵然待姐姐真心,可真正能冲破世俗之人并不多,姐姐若要这般跟了他,便难回头了。” 玉娘握着她的手道:“妹妹,你说的我知道,可……可我也是真心信他的,若是就此错过,只怕后悔万分,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戚浔看看玉娘,再看看江默,自己也蒙了,这事,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七情苦(完) 七情苦(完) 戚浔犹豫不决, 江默却打定了主意。 他沉痛地道:“你若要嫁人,那也好, 我将你送去南边, 寻一户寻常好人家嫁了,你做人家堂堂正正的夫人,一辈子不叫人知晓你是陆氏女, 若有一天我们家的案子沉冤得雪, 我再接你回来,可你去蔺家, 那是想都别想。” 玉娘一听此言, 只能掩面哭泣, 戚浔看着江默, “兄长别急, 先问问姐姐是怎样想的。” 江默深吸口气, 对戚浔道:“叫妹妹来,也是因为你们都是姑娘家,有些话, 她或许不好对我说, 你好生劝劝她。” 江默说完起身走出门去, 屋内便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 戚浔握着玉娘的手道:“姐姐可当真喜欢蔺大人?” 玉娘毫不犹豫地点头, 戚浔见状只觉不妙,便问:“那姐姐可想过, 蔺大人出身世家, 姐姐如今的身份, 跟着他必定受许多委屈,更要紧的, 是姐姐容易露出端倪,若是他们知晓你是陆家的孩子,便是灭顶之灾,姐姐不怕吗?” 玉娘红着眼眶道:“我会掩藏身份,绝不让他们知晓,受委屈我也不怕,这些年来,我受的委屈还少吗?你或许已经忘了幼时的光景,可我却记得,若我还是陆家女儿,只有他蔺家来求娶的,我哪里用想这些?” 玉娘又道:“妹妹,这些年来我担惊受怕,受人磋磨,这些本不该我们承受,我们都想着有朝一日能为家里翻案,可是妹妹,你告诉我,这一天要等多久呢?会不会一辈子也翻不了案?” 戚浔无法回答,玉娘接着道:“我看不到希望,既是如此,为何不能选我要过的日子?妹妹没有中意之人,若是妹妹有了,才会明白我的心思,这世上男子不知多少,可除了哥哥,只有那么一个人是能叫我牵肠挂肚的,别人都当我是轻贱之人,只有蔺知行将我当做堂堂正正的女儿家看,我因他委屈烦虑,也因他雀跃欢喜,我若离了他也可苟活于世,可我必定会遗恨一辈子。” 玉娘越说语气越是坚定,“我们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为何还要叫自己遗恨几十年?要那样活几十年,我还不如告诉大家我就是陆家女儿,将我抓去牢里吧!” 戚浔理智上觉得江默说的才是万全之策,可见玉娘目光笃定,她心底也隐隐震动,“姐姐这是都打算好了?” 玉娘朝外看了一眼,“若哥哥执意不愿,我……我不会违背他,我不想令他伤心,可若是让我自己选,我便选蔺知行。” 戚浔走出屋门时,中庭的江默转身看来,待她走近,江默道:“她可回心转意了?” 戚浔沉吟一瞬,“兄长,不如就让姐姐自己选如何?” 江默一愕,没想到她竟然会向着玉娘说话,“妹妹,你是比玉娘更清醒之人,你怎……” 戚浔牵了牵唇,“兄长,我们三人这辈子,必定有许多身不由己,为了自保,为了找翻案伸冤的契机,总难活得肆意,可我想,若我们三人之中,能有一人照着自己的心意活着,岂不是也很好嘛?” 她笑眼弯弯,努力令这话显得轻松些,江默眼瞳微动,想要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戚浔又道:“姐姐的选择不是好选择,若最终为妾,又受委屈,又要跌了陆家的脸面,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姐姐顾不得那许多,只想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她知道这样选择的后果,也做好了承受的打算,她也是清醒之人,兄长是害怕她将来过的不好,会后悔,可若要送她走,这决定做下的一刻,她便已经开始悔恨了——” 江默望着戚浔黑白分明的眸子,心底开始动摇,面上却道:“可家里的案子未曾昭雪,她却要如此冒险,只顾着自己,对她对我们都无利处,她是陆家的女儿,为家族翻案,也是她的责任,她如此,简直愧对过世的父亲母亲。” “兄长说的不错,这是我们的责任,可不是还有兄长,还有我吗?”戚浔眨了眨眼道:“姐姐身在戏楼,身边鱼龙混杂,我们还要担心姐姐会不会被人欺负,若那蔺大人当真是好的,往后便有人明面上护着姐姐,岂不安心?” “而兄长与我都在衙门,我们一同担当,便当替姐姐分担了,适才姐姐问我,若是永远翻不了案子,我们三人却要苦熬一辈子,这是何等的绝望?可若我们三人之中哪怕一人活得自在,我与兄长所为,岂不也算有了回报?” 江默喉头微动,“那你可曾想过,你也能做活得自在的那个?” 戚浔笑,“那可不成,我是卫家唯一的后人,且我从小到大,看过许多生死悲苦之事,倒不觉得独身一人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说至此,戚浔又振声道:“我见过许多陈年旧案,因着某个契机又查出真相,我便在想,别的案子可以,我们的案子也能行,心怀这般希冀,便少了畏怕沮丧,别的也都轻了三分。” 江默从得知玉娘不要名分,也要与蔺知行厮守那刻起,便觉心底微微发寒。 若陆家尚在,锦绣荣华,他自然愿意妹妹早日寻得良人,可如今世上仅存他们三人艰难苟活,这条路又这样难走,就像寒夜里互相扶持的赶路人,三个人时,哪怕帮不上忙,也多一份慰藉与支撑,可如今玉娘为了一己之私想停下来,而戚浔也是个小姑娘,他便觉风雪长夜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人,满目凄凉。 但他没想到,戚浔会对他道出这样一番话,她不仅不会停下,不会离开,还告诉他,她心怀期望,他们想实现的大业一定可以达成。 江默胸腔被注入一汪热烫的暖流,一颗心也跳的快了起来,“若非妹妹此言,我不会答允玉娘。” 戚浔眼瞳微亮,“那兄长是答应了?” 江默点头,又转身走进屋内,玉娘忐忑不安的望着他,也连忙站了起来,江默上下打量她片刻,严肃的道:“我可以让你自己选,但所有后果,你要自己承担,” 玉娘听得一愣,没想到江默会改主意,可他严肃的令她害怕,这次她不敢立刻应下,双手在身前紧扣,又敛眸沉思半晌,这才抬眸,“我明白哥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自己承担。” 离开铺子之时夜色已深,戚浔自己催马往安宁坊去,走在路上,盛夏的夜风微凉,戚浔长长的呼出口气,马鞭一扬,一路疾驰而去! 第二日一早,戚浔到衙门之时便见宋怀瑾不在,谢南柯几个司直也见不着人,只有魏文修带着几个小吏在统总文书,戚浔上前去问,魏文修道:“三法司和拱卫司一起查禹州盐务案,咱们的人都出去办差了,等着吧,没几日这案子便可落定了。” 这案子走到如今十分不易,戚浔也满心期待,而这一等,便等了七日,到了六月中旬,朝中将禹州盐务案查了个水落石出,其中贪腐最盛便是前任禹州盐政使梁文忠,另又有五人贪赃十万两白银以上,皆被判了斩刑。 相较之下,潘霄汉的罪名便轻了不少,盐税亏空非他之过,数笔受贿银款皆用去建养济院和书院,也算功过相抵,潘家上下被无罪释放,潘霄汉本人被左迁至禹州驻军参军,唯独潘若愚的投毒案尚未审定。 至六月十七这日,宋怀瑾从刑部衙门归来,面上神色再不似前几日那般焦灼,谢南柯等人围到跟前去打探,戚浔也跟了过去。 谢南柯几人最为关心的便是信王的处置,追问了半晌,宋怀瑾才道:“陛下舍不得杀,又让那梁文忠担了最大的罪过,信王本人将贪腐所得银款交出,人被赶去燕云山守皇陵了。” 王肃忍不住问:“守多久?” “少则十年,多则一辈子,这如何能知?”宋怀瑾语气深长道:“陛下这回也是动了肝火,却还留了一线,万一这位信王有别的门道,过几年再回京城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不抛头露面便是了。” 戚浔忍不住问:“那潘若愚呢?” 宋怀瑾道:“死罪,另外三个盐工被判了流放。”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潘若愚为了救父母家人涉险,最终害死了人,又伤了不少人,这般判罚也算寻常,可想到潘家一家人本该和乐美满,众人还是觉得心底沉甸甸的。 无论如何,案子算是落定,朝中此番不少官吏落马,也因此生出不少人事变动,而西凉人与大周掰扯一月,总算定下了纳贡之策,唯独那联姻之事尚未敲定。 六月二十这日午间,戚浔众人正在班房待值,宋怀瑾忽然忧心忡忡的回来,叫了谢南柯和王肃几个亲信,扫了戚浔一眼,又将她也喊上。 几人颇为不解,只当有何大案,谁知宋怀瑾到了无人之地道:“生了一件大事,长乐郡主下嫁西凉之事本来已定了,可就在昨天晚上,长乐郡主跑了——” 八拍蛮01 八拍蛮01 “郡主跑了?!” 众人惊得下巴掉在地上。 谢南柯问:“郡主是从国公府跑的?” 宋怀瑾点头, “具体还不知,只说郡主最近几日已回心转意, 大家都以为她愿意嫁去西凉了, 可没想到忽然跑了,孙指挥使第一时间派了拱卫司的人追查,可这一夜过去了, 全无线索, 国公府担心的不行,宫里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都知道了, 让国公府今日之内将郡主找回来, 孙指挥使找了王爷商议, 这才让大理寺也一起搜寻。” 宋怀瑾又吩咐跟前几人, “现在去国公府, 此事外面还不知晓, 你们嘴巴也严一点,免得出了事遭殃的是咱们。” 众人齐声应声,没多时便离了衙门往国公府而去。 六月盛夏, 连着晴了一月的天色今日终于转阴, 天边黑云层叠, 眼看着就要落雨, 待到国公府, 富贵锦绣依然,可下人们各个噤若寒蝉, 头顶也仿佛罩了团阴云。 国公府门前几辆马车停着, 戚浔一眼便认出傅玦的车架, 进府门后管事在前引路,带着众人往正厅去, 刚走到厅门之前,便见外面守着好些下人。 “国公爷,大理寺的人来了!” 管事在门口通禀,宋怀瑾带着几人进了厅门,只见厅内坐满了人,上首位上,赫然是忠国公孙峮和长公主殿下,傅玦在左侧上首位上,和孙律相对而坐,再往下,又有两个身着宫服的太监坐在椅子上。 宋怀瑾带着几人行了礼落座末位,戚浔几人侍立在他身后。 孙峮寒着脸不愿多说,长公主对宋怀瑾道:“你应该知道出了何事,郡主性子执拗,这一逃出府门,还不知去往何处,且身边未带任何侍从,在外头容易出事,拱卫司的人已经在城门设了暗哨,可她对她哥哥的行事十分熟悉,只怕早已猜到,或许不会直直撞上去,你们抓紧时间找线索。” 宋怀瑾应是,“郡主具体是怎么逃走的?” 孙律面色也颇不好看,“是身边的侍婢帮了忙,这几日她改了心思,答应嫁去西凉,我们自然万事顺着她,昨天她入宫面见太后娘娘,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一时兴起说已经一月未逛过东市,想去锦绣坊看看,身边随从侍婢便都跟着去了。” “锦绣坊是为裁衣之处,我们早交代过小厮们看着她,可这锦绣坊更衣之地,小厮们却不敢进去,她便是从更衣的屋子翻窗逃去,小厮们等了小半个时辰不见人出来,才发觉不对,等进去找的时候,人早就走了。” 说至此,孙律道:“几个侍婢我已严审过,只知道她有心逃走,却不知道她去何处,她大抵也知道几个侍婢吃不住拱卫司的手段,因此未将逃走的计划全盘托出。” 孙律说到这里,面色更是青白交加,想他手握拱卫司,办过多少难办的大案,却没想到到了自己家中,被自己妹妹耍得团团转。 宋怀瑾听得心底微紧,心道这长乐郡主竟然是个聪明的,“那便是说,如今没有人证了?” 孙律颔首,“不错,她逃走之时,没带侍婢,身上银两也不多,如今只知道她穿着什么衣裳,她对拱卫司了解甚多,我身边的随从和属下,她也皆是认识,因此如今我的人反而不好用,只能找些面生的去搜索她下落,还望你们尽心。” 宋怀瑾自然应好,沉吟一瞬道:“郡主既然有心逃走,不可能全无准备,不知能否去郡主闺房看看?” 孙律点头,“我带你们过去。” 见状众人皆是起身,孙峮也黑着脸跟了上,长公主边走便对孙峮道:“菱儿的性子,是不可能轻易服软的,这几日假装自己愿意,皆是障眼之法,国公爷如今还想让菱儿嫁去西凉吗?” 孙峮唇角抿得极紧,“等将人找回来再说,她此番如此行径,不顾国公府,不顾宫里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连她母亲也被气的病倒,待她回来,只怕要论的不是将她嫁去哪里,还是如何罚她。” 长公主摇了摇头,面上也颇多唏嘘,后面跟着的两个太监上前道:“国公爷,既是如此,那小人们便先回宫复命,等晚些时候再来。” 孙峮应是,“让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菱儿总是跑不出京城去。” 两个太监应下,很快告退。 傅玦走在孙律身边,“锦绣坊可查了?” 孙律应是,“上下都查问过,没有人给她做内应,她应该是对那地方十分熟悉,便想着从那里逃走,其他地方小厮随从都跟得紧,也只有那里她有机会。” 一行人沿着国公府廊道往后院去,路上下人们各个大气儿不敢出,待到了孙菱的院落,便见院中水榭楼台被芳花幽竹环绕,清雅精致,如入画中。 两个丫鬟守在院内,见孙律来了,面上一慌。 孙律看着二人道:“昨夜跟着的两个侍婢已经被关起来了,这二人也是菱儿的近侍,昨夜并未跟出去,也知晓菱儿日常习惯。” 宋怀瑾带着几人进门,只见孙菱屋内摆设也是精巧矜贵,中为待客正堂,东为暖阁,西为书房,暖阁内是她平日里安闲之处,一道小门通往邻水的兰台,一侧的花树之下搭着个轻纱蔓掩的秋千椅,窗前多宝阁上摆着许多精巧的小玩意儿,既有贵胄的珊瑚玉石,又有市井之物。 看起来并无异状,众人便至书房,书房内不仅有五花八门的书册与琴棋之物,更有几把一看便为上品的宝剑,正合了孙菱那明媚不羁的性子。 书房内也规整如初,宋怀瑾问道:“郡主离开那日,身上穿着什么衣裳?” 一个侍婢上前,“穿着的是银红饰兰纹的对襟宫裙,身上饰物也是寻常用的那些,一支红玉凤头发簪,还有一对白玉金丝玉兔捣药耳坠。” 问话之时,戚浔便在孙菱的书案边查看,桌上之物尽是精巧,砚台之中尚有余墨,一支挂在笔架上的紫竹细狼毫笔尖上沾有墨渍,左手边,放着一摞孙菱临过的帖子,看那墨迹,像是刚刚写过的。 这是一篇前朝书圣登高抒怀的骈文,描写的是书圣进士高中之后的飞扬意气,孙菱一笔一划写的行楷,字迹间有几分遒劲力道,可落笔处的笔锋不够利落,便显得她颇为浮躁,戚浔拿着这书帖细看,总觉得不对劲。 傅玦这时走上前来,“怎么了?” 戚浔抬眸看他,“郡主既然是装的,那心底想必十分憋闷郁气,可她写的却是这篇书帖,实在是有些古怪。” 傅玦道:“她刚被捉回府中,大闹了十日,这屋内屋外的东西许多都被砸了,还想放火烧屋子,没办法,国公爷以她的侍婢威胁,她犯浑一次,便惩罚一次侍婢,因此她才消停了,又被禁足了十日,不允她出门一步,宫中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多番宣召她入宫劝告,后来她才慢慢软化了心意,不曾想是假的。” 傅玦拿过帖子看,只见其上行文挥斥方遒,皆是年轻学子进士登科后的远大抱负,孙菱会有心思体会这般心境吗?显然没有。 傅玦转身问侍婢,“这帖子是孙菱何时写的?” 先前那侍婢道:“就是最近几日写的,郡主不闹了之后,便常临帖平复心神。” 戚浔开始看那一摞书帖,书帖的内容,皆是前朝书圣之作,看得出孙菱十分喜欢此人,而此人所作文章,多为书法在朝为官之心得,多有报国意气,孙菱似乎写的很急,一张挨着一张,前一张墨迹尚未干透,新的一张便又覆了上去,她并非是在平复心神,反倒像是在奋笔疾书,发泄苦闷。 为何要临帖呢? 戚浔觉得奇怪,按照孙菱之烈性,若要发泄心底郁气,还不如舞剑来的痛快,可她却选择写帖子,戚浔看了一眼不远处和长公主说话的孙律,心弦微紧,自己兄长便是拱卫司指挥使,她有何心思,孙律必定能轻易洞悉,而孙菱势必会想尽法子掩饰。 戚浔又问:“这几日郡主除了临帖,可还做过别的什么?” 那侍婢摇头,“也没做什么,不让郡主出门,郡主便临帖,抚琴,偶尔舞剑,其他时候,郡主总是闷闷不乐的发怔。” 戚浔心底纳闷,她一张一张的看孙菱写的帖子,待看到最后一张,也未发现有何异常,她将书帖齐整一番放回去,可就在此时,她脑海中闪过一念,如果临帖是为了掩饰,那是为了掩饰什么? 砚台里的余墨,笔尖上的墨渍…… 戚浔问这侍婢,“郡主可曾写过别的?” 这侍婢闻言立刻摇头,“不曾,郡主写的帖子都在此处。” 傅玦在旁听着,很快明白戚浔在想什么,便问:“这几日,你们几个郡主的亲信侍婢可曾出门过?” 这侍婢闻言敛下眉目,她还未说话,孙律先走了上来,“其中一个侍婢因菱儿身上不适出门买过药,这些日子禁足,只是禁菱儿一人,其他人并未如何管束,不过菱儿不出门,她们没有别的由头,也都陪着菱儿,怎么了?” 傅玦和戚浔对视一眼,戚浔道:“郡主这几日临帖,许是为了掩饰什么,她很有可能写过信。” 傅玦道:“她这般不顾一切的逃走,可有朋友接应?或是相助?” 孙律蹙眉,“如今谁都知道她被选中要嫁去西凉,还有谁敢帮她?帮她便是和国公府做对,并且一早我便派人去各家府上问过,都无人见过菱儿。” 长公主听到此处上前来,“菱儿许是有意中人,不知你们是否知晓?” 孙律和孙峮都是一惊,长公主道:“早前我曾问过她对婚事有何打算,还想为她谋划,不过她却拒绝了,看那意思,她似乎有心悦之人,此番让她嫁去西凉,她面上说着不愿离家万里,害怕西凉苦寒,可心底或许是因为有了心仪之人,若是真的,那人必定会帮她,你问是问不出来的。” 孙峮愠怒道:“难不成,她是要和谁私奔不成?” 孙律立刻道:“把红玉带过来!” 这个叫红玉的,便是被关起来的孙菱的侍婢之一,人被带过来之时,看得出来受了些刑法,发髻披散着,露出的手背上亦有鞭痕,当着这般多人的面,红玉一脸畏怕,孙律站在她跟前问道:“五日之前你出门去了何处?” 红玉跪趴在地,颤声道:“郡主……郡主她来了月事,身上不适,奴婢去同和药铺给郡主拿了些药回来,这等事不好交代小厮去做,便是奴婢去做的。” 孙律寒声道:“我劝你老实交代,菱儿待你们有如姐妹,此番她独自出逃,身边一个侍从也未带,已经过了一夜了,她何时独自在外一夜过?这一夜她住在何处,吃什么喝什么,是否遇到歹人,你们难道不忧心她安危吗?” 这话说的几个侍婢都跪下来,三人面白如纸,眼底亦是忧心忡忡,可不知想到什么,几人都咬牙闭口不言。 孙律见状眼底怒意迫人,“你们都是家生子,平日里府中上下也都敬着你们,孙氏不曾亏待你们半分,如今菱儿闹出这样的乱子,你们这是在忠心护主,还是在害她?若她有个万一,你们以命相赔也赔不起!你说是不说?” 红玉闻言猛地趴在地上,哭着道:“公爷,世子,郡主她不想嫁去西凉,只要太后娘娘下旨不令她嫁人,她便会回来的,她并未告知奴婢们要去何处,因此奴婢便是想交代也交代不出,求求公爷和世子,不要让郡主嫁去西凉……” 孙律寒声问:“她意中人是谁?” 红玉哭声一滞,似乎没想到孙律有此问,“没……没有,郡主没有意中人。” “还敢撒谎?”孙律眯眸,“平日里与她私交多的也就那么几人,到底是哪个?平宁侯世子?齐国公府的?还是吏部尚书府的?” 红玉吓得身子抖如筛糠,孙律冷笑一声,“不招?那我也不必念着多年情分留你了!来人——” 两个侍从走上来,拖着红玉便朝外走,红玉怕的呜咽起来,却仍是不说,跪地的另外一个侍婢见状哇的一声哭出来,“世子,小姐她——” 红玉面色一变,孙律转眸看向跪地的那人,“说——” 这个侍婢心志显然不坚,又怕孙菱当真出事,并不敢隐瞒到底,“小姐她……就是平宁侯世子……奴婢不知她是否要去找平宁侯世子。” 红玉见状哭的更凶,可闹成这样,也不知到底哪般才是对的,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人继续道:“郡主要见平宁侯世子一面,若是顺利,昨天晚上就应该见到了,只要平宁侯世子愿意,郡主说要和平宁侯世子出城去再不回来,可怎么见,在哪里见,奴婢们并不知晓。” “郡主那日让红玉送出去的是一本诗集,送到了明经书局,那书局是平宁侯的产业,她说平宁侯世子知道那本诗集被送去,就会知道她的意思,奴婢本不该说,可都这个时辰了,若是顺利,也随了郡主心愿了,奴婢是怕不顺,那样郡主若是遇见什么便危险了……” 孙峮大怒,“好你个秦兆!” 平宁侯秦氏乃是京城世家之一,与驸马秦瞻为同族表亲,听到此处,长公主也变了脸色,“竟然是……兆儿。” 孙律怒道:“我就知道是这厮!”他看向孙峮,“父亲,我这就去平宁侯府,他们一定来不及出城,我必定将菱儿带回来。” 孙律说完转身便走,宋怀瑾几个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跟上去,这时孙律道:“你们便不必跟着了,在府中等消息便是。” 这是国公府的私事,若真是郡主要与人私奔,传出去也十分不好听,宋怀瑾十分识趣,连忙应下,孙律离开的极快,不多时众人也出了孙菱的院子,再回堂中之时,大家都带了几分期待,若是真将孙菱寻回,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等待的时间颇为漫长,平宁侯府在长宁坊中,去便要花上小半个时辰,万一两人已经逃了,便要花更多时间纠缠,众人等的心焦,然而还不到一个时辰,孙律的亲信韩越便策马归了国公府。 韩越大步进屋,面色焦灼万分,“公爷,没有找到郡主!” 孙峮起身,“怎么回事?” 韩越压着怒气道:“平宁侯世子说他知道郡主的意思,可是他……他没有赴约!” 八拍蛮02 八拍蛮02 “郡主送的诗集, 是要约平宁侯世子昨夜酉时在洛神湖鹤鸣亭见面,他三日前便收到了诗集, 却一直在犹豫, 他知道宫里和国公府都想让郡主嫁去西凉,害怕自己和郡主的私情暴露,引得国公府和宫里不满, 因此不愿去见面, 想绝了郡主的念头。” 韩越一口气说完,气道:“他不知道郡主是偷偷逃走去见他的, 也不知道郡主想与他私奔, 得知郡主不见了, 他也很是着急, 这会儿跟着咱们世子去鹤鸣亭那边找郡主下落了。” 孙峮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菱儿是昨夜和他相约鹤鸣亭的, 见他没出现,难道还会在鹤鸣亭等他一晚上不成?” 长公主道:“这是眼下唯一的线索,去看看总是好的。”又问韩越, “孙律是什么意思?” 韩越道:“世子让大理寺的人也往鹤鸣亭去, 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长公主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只怕要落雨, 否则本宫也想去洛神湖瞧瞧。” 傅玦这时起身道:“长公主不必去了, 我跟着去看看。” 长公主对傅玦十分放心,“那也好, 你跟着同去, 孙律这会儿只怕气的不轻, 若是他们生了争执,你也劝着些, 如今以找到菱儿为重。” 长公主说完又劝孙峮,傅玦便与大理寺众人告辞离开,一行人刚走到府门,黑云层叠的天边忽而落下一道闷雷,轰隆隆的雷声震耳,分明申时刚过,天色却好似要黑了一般。 宋怀瑾道:“待会儿只怕有一场大雨。” 既是如此,众人自然不敢耽误工夫,各自上了马车,一齐朝着洛神湖而去,洛神湖占地极大,除了靠着柳儿巷那面的繁华之处,洛神湖南边有座鹤鸣亭,不远处还有一座城隍庙,平日里香火繁盛,为城中一处风景名胜之地。 傅玦一行到鹤鸣亭之时,湖边所见游人不多,这般天色,百姓们也无上香游湖的兴致,皆早早归家,孙律一身蓝袍站在鹤鸣亭中,身边跟着个面生的年轻公子,正是平宁侯世子秦兆,秦兆左侧面颊上一片乌青,不用想便知是孙律干的。 见傅玦他们来,孙律沉着脸迎出来两步,傅玦看了一眼秦兆道:“孙菱昨夜等在此的话,周围的摊贩或许见过她。” 孙律道:“今日天气不好,来的摊贩不多,我已派人往城隍庙问。” 秦兆恹恹的跟在孙律身后,又对着傅玦行礼,傅玦问他:“三日前你便知道她要约你出来,既然打算绝了她的念头,为何不早早派人送信?” 秦兆不敢看孙律和傅玦的眼神,只紧张道:“我知道她被禁足了,当时便没有想法子答复,因我想着,她见我没有反应,便不会来了,可我没想到她竟要从家里逃出来,我与她自小相识,虽有几分情谊,却从无逾越之行,我知道她要嫁去西凉的,还怎敢与她私会?” 孙律寒声道:“你应该庆幸你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否则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吗?” 秦兆面露畏色,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孙律瞧见,脸色铁青,“看看你这窝囊样子,你也配得上菱儿?你最好祈祷她此番平安无事。” 秦兆一听越发害怕了,“不是我撺掇她出逃的,本来我和父亲母亲提过,想让他们想法子向国公府求亲的,可没想到出了西凉这件事,太后娘娘的意思分明,我又怎敢去争呢?我们侯府本就比不上国公府,我……我还能如何?” 天色越发昏暗,秦兆凄惶的看了一眼洛神湖,也不知去何处找孙菱,这时天边又有一道闷雷落下,一阵凉风从湖面上吹来,令秦兆瑟然一抖。 正说着,两个孙律的随从带着一个小道士从城隍庙的方向走来,一个随从小跑着过来,“世子,这个小道士说昨天晚上他在亭子里看到过一个小姑娘。” 孙律和傅玦皆是眼底微亮,待那小道士走近,孙律立刻问道:“你昨夜看到的小姑娘是什么模样?后来去了何处?” 小道士紧张道:“我们每日会在湖边摆个算卦的摊子,昨天酉时过半,天黑的时候,小道看到亭子里有位姑娘,当时没多想,待用了晚饭出来收摊子,湖边的小贩游人们都走了,可那姑娘还在亭子里坐着,像是在等人,小道不解,却也不敢多管闲事,便收了摊进去了,后来那小姑娘去了哪里,小道实在不知。” 孙律又问:“可看清她穿着哪般衣裳了?” 小道士道:“好像是红裙,第一次注意到的时候没觉得,后来天黑了,瞧着还有些骇人,小道昨夜还在想这姑娘要做什么,今日清晨起来摆摊时看,那姑娘早没人影了。” 傅玦看向这四周,“你确定当时这周围没人了?此处夜半可会有人经过?” 小道士点头应是,又道:“当时一个人也没了,至于半夜有无人经过,便要看远处的酒家,和湖对面柳儿巷附近的画舫,那些画舫一般只游到湖中心,极少会靠过来,不过也不一定,若靠过来,便能瞧见鹤鸣亭。” 秦兆听闻孙菱在此等了那般久,面上顿生悔痛,傅玦和孙律刚生出的希望也破灭大半,傅玦先令小道士退下,又道:“派人查问便是了,大半夜的,她必定得有个去处,国公府在京城内的宅邸产业可都问过了?” 孙律颔首,“昨天晚上就问过了,无人见过她。” 傅玦道:“那她必定躲去了你们想不到的地方,宋少卿,现在便去查问吧,沿着湖走,看看有没有人看到孙菱的去向。” 宋怀瑾立刻应是,“下官这就去。” 宋怀瑾带着大理寺之人离开,戚浔也跟着一道去查问,傅玦这时看向秦兆,“你们平日总在一处玩闹,可知道孙菱在京中是否有其他常去之处?” 秦兆摇头,“我们见面,也不过是在各处府上,要么便是酒肆楼台又或者是谁家的园子里,这些地方她不会去的,她平日里颇多奇思妙想,又无所谓怕,此番,此番若是要躲藏起来,一定是去我们都想不到的地方。” 孙律阴恻恻道:“你倒是了解!” 秦兆嗫喏着不敢再说,傅玦扫了一圈周遭,“听她侍婢的意思,若是陛下拒绝西凉人求亲于她,她便会回来,何不让陛下下一道旨意?” 孙律默然一瞬,“父亲和太后娘娘商量好了,皇后娘娘也十分赞同,哪里能这样轻易的下旨?如此岂非儿戏一般?她若知道这法子管用,往后有何不如意都要离家出走一遭,岂非惯坏了她。” 傅玦道:“我看她并非没有分寸,只是此番被逼急了。” 孙律叹了口气,“西凉皇帝两位嫡子,太子仁德,在西凉颇有名望,二皇子李岑则擅武,她嫁给太子,并非不是好选择。”说着扫了一眼不远处耷拉着眉眼的秦兆,“难道京城之中的这些纨绔子弟便是好选择吗?” 傅玦道:“你说的再如何有道理,她自己不喜欢又有何用?” 孙律望着黑压压的云团道:“喜欢,我也曾想让她照着自己喜欢的行事,可那时我忘记了她是孙家的女儿,孙家的女儿,有几个能全凭自己心意行事的?” 国公府老夫人过寿时孙律所言还历历在目,可转眼间,孙菱已不是受尽宠爱无忧无虑的长乐郡主,整个孙氏之人对她给予厚望,可她并不打算顺他们的意。 洛神湖周围酒家极多,国公府的侍从和大理寺众人一同查问,直查问到天黑时分才查了个七七八八,宋怀瑾返回复命道:“下官去问了对面的几家画舫,说昨夜游船只出来两艘,还都是只走到湖心,未曾靠过来,没有人看到这边亭子里的人。” “湖边的酒家茶肆也都问了,也无人记得有哪个红衣女子从门前经过,其中一家茶肆有两个伙计住在城隍庙背后的民坊里,他们子时前后才打烊闭店,据他们二人说,当时经过鹤鸣亭的时候,亭子里已经无人了,这说明郡主子时之前便离开了。” 傅玦沉眸看向城东,“子时前离开,若不是沿着湖边往北走,那便是往东边去了。” 从鹤鸣亭的方向往东,乃是永宁坊和长平坊,这两处民坊极有富贵人家宅邸,也有寻常百姓,其中又有几处集市星罗棋布,孙菱的去向还真不好确定。 孙律道:“派人细查,我的人和大理寺的人一起找,不行了就挨家挨户的问,我不信整个城南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孙律深吸口气,心底的担忧已盖过了怒意,“快要一日一夜过去了,她身上没有多少银两,还不知要如何过活,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如今多半会躲到那些平民之间去。” 宋怀瑾听令应是,可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刮过,酝酿了多时的大雨忽然倾盆而至,雨点好似断线的珠串,砸在地上又溅起老高,天穹黑云压顶,夜幕提前降临。 他们退至湖边长廊下避雨,孙律见雨势这样大,心底更是着急,对傅玦道:“我们去寻人,你回府去吧,若得了消息,再知会于你。” 言毕,他带头冲进了雨幕之中,秦兆理亏,见状一咬牙也跟了上去,宋怀瑾看向戚浔,“这么大的雨,你就不必跟着了,早些回去。” 戚浔应下,待宋怀瑾几个离开,这长廊下便只剩下她和傅玦几人。 夏日暴雨总是来得猛烈,适才几人不过淋了几步路的功夫,外衫便湿了一层,这样大的雨,戚浔催马归家是不可能了,傅玦道:“我送你回去。” 上了马车,戚浔忧心忡忡的道:“这样大的雨,郡主若是流落在外,也实在可怜。” 傅玦见她鬓发脸颊湿漉漉的,便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擦擦脸。” 戚浔下意识接过,忽而觉得这巾帕有些熟悉,仔细一看,岂不正是她买来还给傅玦的,如今这方帕子沾了淡淡的龙涎香,令她心头微跳,一时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遂递回去,“卑职不打紧,免得弄脏了。” 傅玦轻啧一声,“不嫌弃你,擦吧。” 戚浔莫名觉得这巾帕烫手,她愣了愣,这才将面上湿意擦净,待还给傅玦,傅玦果真浑不在意放回袖子里,戚浔一时只觉颊上微热,车厢里芳冽淡薄的龙涎香忽而变得浓郁,令她坐立不安。 傅玦这才道:“孙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只要不遇上歹人,便问题不大。” 狂风吹着帘络起伏,几丝雨点从车窗飞进来,长街上偶有未带伞的行人,皆在大雨之中疾奔,风雨飘摇的景象,越发显得车厢里静谧安稳。 戚浔掀开车帘,令外头凉丝丝的风拂在自己脸上,傅玦见她不应声,语声低缓了些,“这几日戚淑可来找过你?” 戚浔这才转身看他,“数日前找过一次。” 傅玦蹙眉,“说什么了?” 戚浔目光撇去一旁,“说了些旧事,还有……” 傅玦一错不错的望着她,戚浔轻咳一声,“还有劝卑职攀附于王爷,说……说王府下人,也会被高看三分,令卑职多上心些。” 傅玦剑眉微扬,忽地笑了,“王府的下人被高看了吗?” 戚浔更不自在,微恼道:“卑职说自己身份低微,哪里能攀上王爷的高枝,二姐才有了此言,意思让卑职入王府做妾……” 她越说语声越低,这些话傅玦早有所料,可如今对傅玦坦诚相告,竟令她心底颇为酸楚,她做仵作多年,并不怕旁人鄙薄,但此时,却不愿傅玦将她看轻,她忽而想到玉娘说的话,如果没有当年的事,她也是侯府小姐。 她心底一惊,不明自己这无谓之念从何而起,怨怼无用,再加上她记不清侯府光景,这十多年极少有此念想,她眉目微垂,背脊紧紧靠着车窗。 忽然,傅玦朝她欺近,手朝她面颊而来—— 戚浔呼吸一窒,猝然抬眸,惊怯的看向傅玦,下一刻,傅玦的手从她鬓边掠过,将被风吹起的帘络放了下来,戚浔紧绷的心弦空落落的悬着,这才觉出后颈上落了雨点。 傅玦将帘络掖好,喉头艰难的滑动了一下,他离的戚浔极近,适才戚浔受惊的那一眼仿佛一簇火点在他胸口,令他心腔子里焦灼难抑,再退开时,他眼底便有了难以名状的温度,“她可真是个好姐姐,竟鼓动自己的妹妹与人为妾。” 戚浔双手紧扣在膝头,“卑职身份在此,也的确并无别的选择。” 傅玦眼神莫测的望着她,忽然道:“你为何在我跟前总一口一个卑职?” “啊?”戚浔不明所以的看着傅玦,“不该如此吗?” 傅玦道:“眼下又非办差。” “哦,那……我……” 傅玦满意的弯唇,“你那姐姐的话,你只当耳旁风便是,且往后能应付便应付,莫与她深交。”微微一顿,傅玦道:“将来你嫁人,我看谁敢说让你做妾的话,怎会有人舍得自己的妹妹去做妾室?” 戚浔见傅玦认真望着她道出此言,一时鼻尖微酸,前次是她和江默心疼玉娘,如今,傅玦竟也会替她不平,这份不平,是兄长待妹妹的不平吗? 戚浔发觉自己高兴不起来,一个隐隐的念头在她心底萌动,令她有些心慌,有些事玉娘可以做,她却绝不可以。 戚浔挺直背脊,“王爷放心,我应付得来,也知道姐姐不是什么好心思。” 傅玦满意了,“你们说了什么旧事?” 戚浔流利的道:“说幼时之事,戚家当年在蕲州有些名望,过端午之时会给贫苦百姓派发糖粽,我生母会做核桃酥,我们一大家子人十分和乐。” 傅玦听她如此说,便知并无异处,这时戚浔想到玉娘之事,几番犹豫忍不住问道:“王爷您,可对御史台的蔺大人了解的多吗?” 傅玦眉峰一簇,甚至有些警惕的道:“蔺知行?你问他做什么?” 戚浔道:“我听少卿大人说他因为包养戏伶被弹劾,您一定想不到,他喜欢的戏伶便是长福戏楼的玉凝霜姑娘,我便在想,他是只喜欢玉凝霜一个,还是多在戏楼青楼之地流连,有许多红颜知己?” 傅玦听完眉心一展,也知戚浔与玉凝霜的渊源,不做他想的道:“蔺知行在世家公子之中,品行还算端正,在御史台,是年轻一辈中是非分明,敢于上谏者,你若要知道的更清楚些,我帮你查问查问。” 戚浔忙道:“不敢劳烦王爷专门查问……” 傅玦不接这话,转而问道:“玉凝霜有心跟了蔺知行?” 戚浔见傅玦如此洞明,有些后悔问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道:“前次去长福戏楼听她提过一嘴,您也知道,她们这样的姑娘家,总要为自己求个着落,只不过戏伶身份不高,若是去了世家,怕也只能为妾室,令人忧心。” 傅玦恍然,“蔺家虽为世家清流,却也是京城大族,规矩繁多,她入蔺家,的确颇有忧患,只看蔺知行是否真心喜爱他。” 戚浔犹疑,“真心喜爱便会让她做夫人嘛?” 傅玦牵唇,“真心喜爱,不一定能让她做夫人,却会处处替她周全不令她委屈,如果他再多几分手段与魄力,做夫人也非难事。” 戚浔不知这蔺知行有多喜爱玉娘,可傅玦都如此说,可想而知是极不容易,而这几日她未得玉娘的信儿,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傅玦见她神色,安抚道:“蔺知行并非纨绔子弟,朝中弹劾也并非真是他品行不端,是信王一脉有人报复,不过人心复杂,坚持公理之人,也有可能被孝道所束,你且看他如何安排玉凝霜,若只为他一己之私,不为玉凝霜考虑,便非良人。” 戚浔暗自记下这话,更觉傅玦行事果然周全,这时马车入了安宁坊,外间雨势也缓了缓,只是天色阴沉的厉害,往日正是晚霞时分,此刻却已天黑了,待马车在家门口停驻,傅玦将车厢里的伞递给她,“回去吧。” 戚浔看着伞愣了一瞬,不知想到什么,很快她一咬牙道:“王爷留着归府用吧,卑职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便出了车门,傅玦眉头微蹙,只听见院门开合之声,等他掀起帘络去看,哪里还能看到戚浔的影子?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对戚浔不接伞的行为感到十分郁闷。 戚浔脚步再快,也淋湿了外头薄衫,待进了上房,发丝面颊也都沾了雨水,她重重的抹了一把脸,又拍了拍脸颊,“清醒一点!” 烧了热水梳洗更衣,待用过晚饭,戚浔将剩下的一把肉碎拿去喂草龟。 草龟静静地趴在瓷盆之中,肉碎撒下去的时候,才咕嘟咕嘟的冒出两个泡泡,似乎嫌弃今日的肉碎不好,动也不动,戚浔见状哼了一声,“看看你,恃宠而骄了是不是?我宣布,这是你本月最后一顿荤食!” 狠话说完,草龟连泡泡都不冒了,戚浔一愕,又自找台阶,“很好,我知道你听明白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她气呼呼的去榻上躺下,将锦被往上一拉,强令自己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戚浔睡得很不安稳,子时前后雨势又做滂沱之象,到了后半夜,夜空中电闪雷鸣,戚浔被吵醒,睁着眼睛捱到了天亮。 幸好清晨时分雨势变小,戚浔撑着自家的油纸伞出门,待到大理寺时,便见谢南柯正在吃早饭,问起昨夜,谢南柯叹气道:“忙了前半晚上,问了大概百多户人家,没有一家人见过郡主,今日还要继续,少卿大人已经带着王司直他们去国公府了。” 谢南柯几下吃完,“你可要同去?少卿大人走的时候说今日下雨,又多是外出的活儿,让你在衙门待命。” 戚浔思索片刻道:“也好,那我便留在衙门。” 谢南柯应下,很快离了大理寺,周蔚几个凑上来问戚浔是哪般差事,戚浔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们,这日等到傍晚下值,宋怀瑾几人都未回来,戚浔心底越发沉重,这是没有找到孙菱,若是找到,大理寺众人早该回来了。 国公府顾念着孙菱的名声,又怕孙菱逃走的事闹大,给西凉人话柄,因此不敢大张旗鼓的找,可如此半遮半掩的,反倒贻误时辰,到了第三日,国公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才藏不住了,将京畿衙门和巡防营的人都调到了跟前,大肆在城中搜索,然而忙了一整日,仍然没有孙菱的下落。 戚浔在大理寺留了两日,见久寻孙菱不见,实在担心孙菱会出事,尤其这几日一直大雨未停,城中多处巷弄积水,城南还有民房垮塌,也令京畿衙门和巡防营忙碌非常,这般多地方不安生,孙菱又能去何处? 直等到了第四日晚间,宋怀瑾总算领着王肃等人回来了,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长乐郡主失踪,衙门里也不必遮掩,戚浔和周蔚等人都围上去问。 宋怀瑾身上湿透,一边拿帕子擦脸一边道:“国公府放弃了,国公爷和孙指挥使此刻多半已经入宫了,去向陛下请旨,另换联姻人选,明天早上旨意一出,郡主想必就会知道,到时候自然会回去——” 戚浔闻言彻底松了口气,“那便好,这就是郡主想要的结果,这几日天气不好,她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过的。” 宋怀瑾呼出一口气,“等她回来,咱们也安生了,这几日跟着王爷和孙指挥使做事,我倒是还罢了,他们可都是都提心吊胆的。” 众人都明白,便对谢南柯几个投去同情的目光。 翌日一早,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戚浔一到衙门便听众人在议论,周蔚消息最是灵通,见她来了,立刻将她拉过来道:“陛下果真下旨了!所以国公爷和孙指挥使说话还是有用啊,旨意上说,要择宗室公卿和在朝三品以上官员的女儿去联姻,到时候让皇后娘娘收为义女,册封公主,也算是极大的尊荣了,想必这下不是去找联姻人选,而是大家要抢破了头。” 戚浔彻底放了心,“那郡主今日一定会回府了!” 周蔚点头,“也算是将国公府和京城几处衙司闹得人仰马翻了,真不知道她躲藏在何处的,这么多人都没有找到她。” 戚浔也觉不解,“等她回来便知道了。” 圣旨既然下了,宋怀瑾几人便都不必出差事,总算可歇息半日,然而刚过午时,李廉忽然带着几个衙差策马而来。 宋怀瑾狐疑道:“怎么?是为了郡主的事” 李廉摆手,“不是,郡主的事是我们大人在管,何况陛下已经下了旨意,如今都在等郡主回家了,我来是找戚浔的,这几日下雨,城南几处巷弄遭了灾,今日在一处水渠里发现了一具浮尸,看着死了几日了,不好验,请戚浔去义庄看看。” 戚浔闻言连忙去取验尸箱笼,待回到正堂,便听李廉道:“身份也不知,脸都烂了,不过看衣裳是个年轻女子,还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带的首饰也都价值不菲,那形制一看就是珍品……” 宋怀瑾失笑道:“你还会看女子首饰了?” 李廉无奈道:“是一对玉兔捣药的白玉累金丝耳坠,玉是好玉,雕工也栩栩如生,一看就是珍品,这有什么不会看的?” “等等……”宋怀瑾眉头一簇,“玉兔捣药的白玉累金丝耳坠……这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他话音刚落,看到了门口面色惨白的戚浔,戚浔紧攥着箱笼把手,颤声道:“大人……这似乎是郡主失踪之时戴的耳坠……” 李廉面色大变,“什么?!” 八拍蛮03 八拍蛮03 宋怀瑾派谢南柯去国公府禀告情况, 自己则带上戚浔几人,跟着李廉一齐往义庄去, 李廉也不敢大意, 又遣人回京畿衙门给覃文州报信。 天色阴沉沉的,众人一路上冒雨而行,也顾不上别的, 今天早上建章帝已下旨意另择联姻人选, 若在此时发现孙菱出事,也不知那些逼迫孙菱嫁去西凉的人是哪般心境。 等到了义庄, 几人发丝外袍皆是半湿, 进了前堂, 便见衙门仵作范云盛等在外面, 范云盛行了一礼, 又对戚浔道:“尸体腐败的厉害, 有些难查验,不过不像是淹死的,死者口鼻处有明显的乌青, 像是被捂死的。” 范云盛年纪轻, 验尸之术比不上戚浔, 幸而他为人谦逊, 丝毫不介怀李廉和覃文州常请戚浔回来帮忙, 戚浔听到此言,便往后堂去。 后堂西侧的长案之上停放着一具女尸, 女尸在水中泡了多日, 尸臭熏人, 腐败肿胀,尸表青紫瘢痕满布, 树枝状的血脉遍布四肢与头脸,面目难辨。 走得近了,戚浔才看到死者眉间和脸颊上受了伤,伤口腐烂生出蛆虫,令本就难辨的面容更显得脏污可怖,戚浔从骨相去看,只觉死者生前乃一清秀女子,而死者身量与孙菱相差无几,身上衣衫虽非银红之色,却也是锦绣华贵。 她一眼看到了死者的耳坠,果真是金丝镶玉的玉兔捣药形制,再往死者乱糟糟的发髻之中一看,竟还插着一枚红玉凤头发簪! 戚浔心头一跳,放下箱笼点燃祛秽香,又含一枚苏合香丸,戴上护手和面巾后,往长案边上走去。 死者着一袭鹅黄对襟襦裙,因在水中泡了多日,沾满了泥沙污渍,变作了黄褐色,又因与尸体粘连,愈发痕迹斑驳。 范云盛已粗略检查过,这时道:“身上除了数道淤青之外,并没有其他致命外伤,颈部有几处掐痕,口鼻处有压痕,像是被捂过嘴巴,胸腹处虽然有些鼓胀,可口鼻之中却十分干净,不像是淹死的。” 戚浔倾身将那枚发簪抽了出来,发簪为整块血玉雕琢而成,凤头栩栩如生,红玉莹莹生辉,像沁了血一般,她又将死者的耳坠摘下,小心放在一旁,这才开始细致检查死者头脸。 “发顶并无伤处,额头的伤痕像是撞击伤,面颊则像是被锐器刺伤,应该是类似匕首一样的凶器,口鼻处的确有捂压之痕,颈侧有月牙形的指甲掐痕。” 她一边说,周蔚在一旁仔细的记,这些表面的伤痕,范云盛也验出来,他站在一旁,想看戚浔还能验出什么,这时,戚浔将死者的衣裙剥了下来。 衙门办案,死者的躯体,无论男子女子,皆见怪不怪,而如今这女尸腐败肿胀,衣衫褪下后,更令人不忍卒视。 污水和夏日的天气加快了尸体的腐烂,死者胸腹与腿根处尸绿遍布,还可见蛆虫蠕动,戚浔让周蔚帮忙打水来,一点点的清理污物。 待将尸体清理干净,戚浔先去看死者手脚,“无明显外伤,死者双手保养得宜,肌肤细质,无茧痕,指甲留的长,修剪的干净圆润,因当出身殷实人家,平日里未吃过什么苦头,死者身量五尺,原本的身材当属纤瘦,从牙齿来看年纪,应当在十七八岁左右,从尸身腐烂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当在四日前,也就是六月二十那日。” 宋怀瑾和李廉对视一眼,眼底皆闪过惊悸之色,孙菱是六月十九晚上跑的,六月二十,正是他们去鹤鸣亭找她的那日,再加上死者身形年纪与未吃过苦头这两点,简直越来越像孙菱了!唯独衣衫穿着不一样,可孙菱人聪明机灵,为了逃跑,或许换过衣裙呢? “死者两手掌心皆有擦伤,应当是挣扎所致,手腕上有绑缚的痕迹。”戚浔说至此处,从箱笼中寻出白醋涂抹在死者手脚腕等处,没多时,那绑缚的淤痕便越发明晰。 “淤痕指宽,当是用细麻绳之物绑缚过。”她转眸看李廉,“发现尸体的时候,可在旁看到细绳之物?” 李廉迟疑道:“还未仔细打捞,那处水渠早先已经半干了,连着多日的雨,这才让水渠活起来,周围民坊巷弄也积了水,因此这水渠之中污物繁多,连周围死掉的鸡鸭鹅都淌在里头,这具尸体出现在一处桥洞下面,正好是一处涡流汇聚之地,应当是死后抛尸,我已叫人去周围打捞,看看有无可疑之物。” 戚浔若有所思,又将白醋往死者胸腹肩背之地涂抹,尸体肿胀,尸表又被污水泡过太久,已难现深层淤痕,饶是如此,白醋还是让一些痕迹从表皮之下透了出来,戚浔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死者上半身的伤痕,主要集中在——” 她话还未说完,后堂门口忽然进来一衙差,“捕头,宋大人,国公府来人了!” 李廉和宋怀瑾立刻迎出去,刚走到门口,便见孙峮和孙律父子快步而来,跟在他们身后的,竟还有傅玦和长公主! 屋内众人连忙行礼,孙峮几人越过他们看向长案上的尸首,这时,孙律一眼看到了放在一旁的饰物,他面色一变,“那玉簪——” 长公主也看到了簪子和耳坠,“这就是菱儿之物!那玉簪是母后赏赐,耳坠也是皇后所赠,普天之下,独此一份——” 长公主又看向那具尸体,尸体虽是肿胀腐烂,可那一团乱糟糟的头发却还看得出生前是乌黑油亮,再看那长短,也与孙菱一般。 长公主语声一颤,“这发髻,我也见菱儿梳过——” 孙峮和孙律也顷刻间面色大变,孙峮身子一晃,差点要栽倒过去,孙律将他扶住,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怎么会是菱儿?!” 宋怀瑾忍不住问道:“所以郡主还未归府吗?” 傅玦站在靠后之地,沉着眉眼道:“没有回府,我们一直在等她。” 此刻已过申时,若孙菱人没出事,早该知道宫里下旨的消息回家了,宋怀瑾看向那具女尸,“死者难辨面目,尸身也已经肿胀难认,适才戚浔已验出,死者身高五尺,年纪十七八岁,死亡时间是在四日之前,也就是六月二十,都和郡主对的上,再加上这些饰物,身份的确……极有可能是郡主。” 孙峮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孙律一边扶着孙峮,人也如遭雷击一般站住,他常年在外奔走,自不会畏怕死人,可眼下,他不敢上前半步,也无法相信,自己那鲜妍活泼的妹妹,竟然会变成一具腐尸躺在此处。 他喉头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旁孙峮比他更显悲痛,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尸体,长公主是看着孙菱长大,也如亲侄女一般疼爱她,此刻难忍悲色,在侍婢的搀扶下转过了身子。 “不,不会是菱儿……不会……” 孙峮口中虽如此说,可这般多巧合下来,心底已半信了,他眼底悔痛交加,若非他们让孙菱嫁去西凉,孙菱又何至于偷跑出来,若非如此,孙菱又怎会惨死? 孙峮越想越站不住,孙律也再无拱卫司指挥使的风范,他人僵站着,除了扶着孙峮,脑海中空白一片,一把钝刀横在他胸口来回割磨,令他生生憋红了眼。 见这场面,傅玦上前来问道:“死因为何?确定是孙菱吗?” “死因还未验出,只凭饰物和身形年纪,的确像,但并非十成十的肯定。”戚浔沉声答话,她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冷静沉肃的眸子,此刻的她心底虽生悲戚,面上却不露分毫,验尸是她的本职,差事未办完,她便不能被别的杂念所扰。 “卑职继续验,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场面僵持住,只会任由无畏的悲痛蔓延,见戚浔又去查验尸体,孙峮和孙律都越发不忍看这场面,傅玦道:“我们去外面等候,要确定死者身份,只有这些并不够。” 孙峮和孙律本觉大势已去,听到这话,心底又迸发出一丝希望,长公主哑声道:“连年纪也一般大小,若不是菱儿,那此刻的菱儿又在何处呢?” 孙峮本就年纪大了,此刻眼底泪光点点,面容也一瞬间苍老了几分,孙律定下心神深吸口气,“父亲,公主,我们还是出去等。” 他二人转身而出,宋怀瑾和陪着走出来,至前堂刚落座,孙峮便哽咽道:“你母亲还在等菱儿,若是她知道菱儿出事……” 孙律不知如何接话,长公主抹了抹眼角道:“若是真的,便只能先瞒着,你们……哎……” 孙峮自然知道长公主想感叹什么,他沉声道:“我们已经向陛下求圣旨了,她是孙氏女儿,又岂能事事纵着她的性子呢?孙家的男儿一出生便被告知要担当重任,女儿家们也有自己的责任,我们又如何舍得将她嫁去西凉,可一切都是为了孙家。” 长公主是太后的亲女儿,皇帝的亲姐姐,自然知道这其中关窍,她不好评价此事,只将目光殷切的落在门口,孙峮和孙律也看向后堂方向,孙峮继续道:“若真是菱儿,那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害了她,我……” 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傅玦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言,这时,覃文州从外面急匆匆赶来,看到众人皆是一副哀戚模样,只以为已经确定死者便是孙菱,顿时也慌了神,上前便道:“国公爷,世子爷,请节哀顺变。” 孙峮和孙律脸一黑,傅玦道:“覃大人,还未肯定死者便是郡主,还不到节哀之时。” 覃文州背脊一凉,“那怎么……” “死者身上的饰物是郡主之物,身形年纪也和郡主相仿,可光这些,并不能完全确定死者身份。”傅玦看了一眼孙律父子,“等戚浔验完。” 覃文州听完心弦却未松,都如此相符了,怎可能不是孙菱?可他也明白孙峮二人的念头,谁都无法接受自己的至亲被谋害死,孙峮和孙律到如今,也只是寻常的受害者家属,除非到板上钉钉的那一刻,他们必定不愿相信那是孙菱。 门外阴雨绵绵,天色也昏暗的厉害,淅淅沥沥的雨声无端变得磨人,不多时,宋怀瑾先进了后堂,孙律焦躁的站起身来踱步,也忍不住往后堂去,傅玦见状连忙也跟了上去。 戚浔弯着腰身,身旁周蔚面色十分难看,见到孙律几人进来,更下意识的垂眸,面上不忍之色更为严重,孙律一看便知不好,“怎么回事?可有结果了?” 周蔚嗫喏着不忍开口,戚浔直起身来,冷静道:“死因已经验出来了,与郡主身份有关的线索尚未确定。” 孙律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忙问:“死因是什么?” “是窒息死亡。”戚浔说完,眼底也有些迟疑。 傅玦蹙眉,“怎么?还有何隐情?” 戚浔看向孙律,孙律青着脸道:“你直说便是。” 戚浔这才道:“死者死前被奸污过。” 孙律骤然攥紧了拳头,他牙关紧咬,因太过用力而面皮抽搐,微红的眼睛戾气满溢,死死盯着戚浔,“你可肯定?” 这神色颇为骇人,戚浔无惧道:“死者身上擦伤和淤伤众多,擦伤是为拖拽造成,淤伤以及掐痕却多是人为,上半身集中在胸口、肩颈之地,还有咬痕,此外死者下半身腐烂严重,卑职查验后发现,死者有撕裂伤。” 孙律胸口剧烈的起伏,想到死者极有可能是孙菱,理智荡然无存,恨不得立刻找出凶手将其千刀万剐。 这时,傅玦一手落在孙律肩头,又重重一握,孙律深吸口气,“继续验,我要在今天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菱儿!” 戚浔应是,“卑职许要剖验。” 孙律胡乱的点头应下,此刻的他别无所求。 他指尖轻颤着后退,有些脱力的靠在了一处污迹斑斑的矮柜上,他掌心满是冷汗,眼中浮着怒意,瞳底深处却尽是恐惧和悲痛,他不住去的看戚浔,又扫过那具腐尸,看一次,便要想那人是孙菱一次,想一次,心底便是一次凌迟,傅玦几个也等的煎熬,可他孙律,却当真是身在地狱一般。 戚浔从箱笼之中寻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寒芒映在她眼底,那双眸子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孙律远远的看到戚浔手中的剖尸刀在尸体身上划过,他心尖骤然一痛,根本不敢再看。 他比孙菱年长五岁,那丫头自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骄纵时气得他七窍生烟,乖巧讨好之时,又令他知道何为血亲,年少时差事办的不好,孙峮斥责他,建章帝冷待她,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竟变着花样替他求情。 他也是想让她无忧无虑寻个良人出嫁的,就嫁入京城某家王公贵族,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他这个兄长便能一辈子为她撑腰, 可为了家族荣华长盛不衰,他竟同意让她嫁去西凉了,做西凉的皇后,那是何等的尊荣……她是好妹妹,他却不是好兄长,他后悔了! 戚浔屏息凝神,手中剖尸刀沿着尸表划下,没多时,额上便生了薄汗,尸体在污水之中泡了多日,浅淡的旧伤痕都已难辨,更莫要说她用的香料,涂抹的膏脂等表征,只有彻底检查骨骼和剖验,才能确定死者到底是谁。 时辰一点点流逝,外头本就灰蒙蒙的天光逐渐变暗,这后堂也昏黑起来,傅玦令人点了灯送进来,期间长公主和孙峮进来看,孙律忍着未将死者曾被奸污之事道出,一直等到夜幕初临,戚浔忽然紧张的倾身看向死者被剖开的胸口。 很快,戚浔问:“郡主可有常常咳嗽不止的隐疾?” 孙律一下站直身子,“没有,她一直很是康健,前几日闹得时候倒是说自己身上不适,可常常咳嗽,是一定没有的。” 戚浔秀眉紧蹙,又在尸体胸腔中细查着什么,后堂众人紧张的看着她,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戚浔才直起身子,“那死者便不是郡主。” 孙律眼瞳大亮,却又不敢轻易放心,“你可确定?” 戚浔道:“这位死者肺脏肿大,尤其与心脉连接之地,脉络有些粗肿之症,按照师父教我的,这是一种会令人常常咳嗽的隐疾,常常令人气急,心悸,乏力,常被当做娇弱来看,可若常年不医治,咳嗽加剧,往后便会要人性命。” 她见过孙菱不少次,每一次所见,孙菱都是生机勃勃,还会舞剑,绝不像娇弱无力之人,再加上从无咳嗽病症,便更不可能是孙菱了,“患有此病之人,双腿十分容易发肿,尤其到了午时之后,可睡一晚上便会消失,到秋冬季节咳嗽会格外明显。” 戚浔说的这样细致,而这些根本不曾出现在孙菱身上,孙律忍不住向前走两步,看戚浔犹如看亲人,“她没有过,从无这些病状。” 戚浔便道:“那便不是郡主。” 孙律顿觉天色都亮了几分,他面上惊喜难抑,仿佛自己死而复生一般,先激动的看向傅玦,而后连忙出去报信,很快,便听外间传来孙峮的“阿弥陀佛”之声。 死者并非自己相识之人,戚浔也微微松了口气,可很快她又提起了心神,如果不是孙菱,那便是另外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被凶手残忍杀害,而死者生前受过折磨,只这命案本身,便足以让同为女子的她遍体生寒。 戚浔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又接着剖验下去。 傅玦出去片刻又回来,见戚浔依旧是先前那般肃容模样,便留在后堂相陪,无论死者是谁,追查凶手总是第一要务,他沉吟一瞬道:“不是孙菱,可孙菱的饰物却出现在死者身上,死者此前必定和她找过照面,按验尸所得,也是富贵人家的姑娘,这几日衙门可有人报官家里丢了姑娘?” 李廉摇头,“暂且没有。” 宋怀瑾正色道:“没有明显外伤,奸污后将其捂死,衣衫却十分齐整,抛尸之地也隐蔽,按照此前办过的案子,极有可能是相识之人作案。” 宋怀瑾话音刚落,戚浔便从死者躯体中找到了什么,她走到清水盆旁边清理一番,没多时,掌心出现了一枚两寸长之物。 傅玦看的真切,上前道:“是何物?” 戚浔仔细查看半晌,面色微变,“是一截木刺。”顿了顿,她语声艰涩道:“是从死者阴/户之内取出的。” 八拍蛮04 八拍蛮04 尸体所有伤处都腐烂的厉害, 若非戚浔检查的细致,甚至难以发现这截木刺, 可怎会是木刺? 戚浔眉尖紧蹙, 心底其实有了猜测,她冷声道:“死者下身腐烂的尤其厉害,除了阴私之处本就易生腐坏之外, 应当还有受伤严重的缘故, 亦暂未发现男子精元,再加上这截木刺……凶手极有可能是用类似木棍之物奸污死者。” 众人皆是色变, 宋怀瑾道:“莫非……凶手是太监?” 李廉在旁道:“要么是太监, 要么是身患隐疾之人, 因没法子……这才用别的物件, 除了这一点之外, 凶手必定十分憎恶死者, 这法子与用刑无异。” 在场者唯有戚浔是女子,虽说戚浔对这些案子见怪不怪,李廉却也不好说的太露骨, 而那用刑之言, 莫说戚浔, 便是其他人, 也觉背脊发寒。 从这截木刺便可知晓, 凶手所用之物必定粗糙不堪,如此伤及死者下身, 除了屈辱, 更多的是身体上的摧残与折磨。 窗外天色渐晚, 雨声淅沥,众人心头阴云笼罩, 不比这天气好几分,这时,在外间的孙峮父子和长公主走了进来。 孙律道:“死者并非菱儿,我便先回府去等着,若是今天晚上菱儿还未回来,那便还要找她下落。” 长公主道:“既然出事的不是菱儿,那她此刻必定回府了,说不定正在府中等着。” 她此言令孙峮面露急迫,孙峮道:“我们立刻回府。” 孙峮与覃文州和傅玦交代一声,转身便走,长公主掩着鼻尖扫了一眼死者,亦面露不忍的离开了后堂,孙律放慢一步看着那凤头簪和玉兔捣药耳坠,“既然不是菱儿,却有菱儿的首饰,那菱儿一定见过她,若菱儿回来,我便带她过来帮忙认尸。” 这姑娘死的凄惨,又和孙菱有些牵连,孙律便生恻隐之心,傅玦应下,孙律这才告辞,覃文州亲自出门相送。 傅玦看着尸体道:“眼下除了验尸找尸体上的线索之外,还要尽快查出死者身份,她已经出事四日,家里人不可能不报官。” 李廉道:“这两日官府还真无人来报官。” “发现尸体之地具体在何处?” “在永昌坊东侧的水渠里。”李廉道:“城南积水之地颇多,还有几家民宅被淹,屋子里的家具器物还有些死掉的鸡鸭,都往那水渠里漂,尸体在一处桥洞下发现,那桥洞下有一处旋涡,再加上拐了个弯,以至许多杂物都积在那处,有两个乞丐想在水中打捞可用之物,结果从桥洞下拽出一具尸体来,这才来报官。” “虽认不清长相,可年纪、身量和病状都摆在此处,应当不难寻,实在不成,衙门多派些人手查访,就从发现尸体之地开始查问。” 傅玦说至此又问:“既然水淹了多处,那抛尸之地可能确定在水渠之中?” 李廉忙道:“这能确定,那水渠有半人来深,只是无法肯定尸体是否在桥洞之下,按理来说,整个上游都有可能,只可惜大雨下了几日,便是有何痕迹也都被冲没了,至于死者遇害之地,便只能靠戚浔了。” 死因已定,案发时间在四日前,却无法肯定准确的时辰,戚浔秀眉紧拧,也很有些不甘心,她将剖处的死者伤口收拾齐整,又去看死者其他地方的伤痕。 “死者身上除了淤伤,还有破损伤,尤其面颊上这处伤口格外狰狞,是利器所为,适才我觉得造成伤痕的凶器为某种匕首,可眼下我又觉得不像。” “伤口狭长,从死者眉心斜向下划破了半张脸颊,可死因却是窒息而亡,且她身上割破的伤口不少,但都是细碎伤处,如果凶手拿着锐器,而死者拼命反抗,那她身上便不该只有这一处创伤,因此或许不是匕首,而是某些趁手的锐器,比如烛台,或是锋利的石块……” 戚浔让周蔚帮忙将尸体翻过来,指着死者的背脊道:“除此之外,死者后背也有颇多淤伤,左肩处有一片状淤青,当是被钝器击打所致,这钝器表面应该有条状的纹路,因此留下了些许印痕,还有一些被划破的细碎伤,从背脊到臀下皆有,她是仰躺着被侵犯,那她躺着的地方,或者被拖动的地方,应当十分不平。” 戚浔眼瞳微缩,“不仅不平整,还当满布尖锐之物,如此才会造成这般伤势,好似铺满了细碎石子的石滩,或者某些人家会用碾碎的瓦砾或者小石子来铺院子,命案发生在京城之内,石滩不可能,这样的院子倒是可能……” 宋怀瑾道:“你说的铺院子之法,要么是贫苦人家,要么是富贵人家造园子,可凶手如此折磨过死者,一定在隐蔽之地——” 傅玦这时道:“地上布满瓦砾碎石……会否是瓦窑?” 戚浔眼瞳微亮,“极有可能!瓦窑之中多有废弃的瓦片和碎料,对匠人而言不会专门清理,多半是遗落各处,还有可能是砖窑,石料坊,或者其他做石像雕刻之处。” 如此一说,死者遇害之地便有了方向,而城中大型的砖窑瓦窑并不多,抛尸之地又是在永昌坊,只需在永昌坊和周围民坊多做走访,很快便能找到线索。 这时覃文州从外面回来,李廉便道:“卑职还有属下在发现尸体之地摸查,卑职这就带人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王爷和戚浔说的地方。” 傅玦颔首,李廉立刻带人离开,覃文州这时道:“死者有长乐郡主之物,若是她帮忙,一定尽快能确定这姑娘的身份。” 傅玦看了一眼天色,“那也得等孙菱回来。” 无人知晓国公府的状况,但尸体腐败太过,又是夏日,对于戚浔而言,今夜几乎是最后的验尸时机,她又从发顶开始检验,接着是死者面部五官,这时,她忽而觉得这道斜着的伤痕莫名古怪。 “额头的伤是淤青,这道创伤却是为何?” 她喃喃自语,周蔚和范云盛靠过来细细一看,也觉得说不上来的古怪。 范云盛道:“从眉心斜着向左侧划下,不致命,却是毁了死者的脸,莫非凶手憎恶死者的长相?凶手会谋害死者,如果是相熟之人,或许有何仇怨,可除了寻仇之外,还可能因死者的长相下手,可一个男人,会因何想毁了一个姑娘的脸?” 戚浔凝眸道:“凶手不能人道,却要用别的折磨死者,这本就是心智扭曲的表现,他若是因恨憎恶死者,毁了她的容貌也不算出奇,毕竟容貌对女子而言十分重要,如果二人并无仇怨,那极有可能只是心底毁坏之欲极盛,想通过折磨死者,毁掉死者来满足恶毒怪异的心理。” 宋怀瑾寒声道:“又是一个疯子!” 这样心底极其恶毒疯魔之人并不多见,可在大理寺办案多年,宋怀瑾还是见过那么几个,“越是这样的人,越是难以用寻常人的想法去揣摩。” 戚浔若有所思,“对女子下手,又难以人道,此人寻常一定十分自卑怯懦,越是如此,便越发执着,最后便走了极端。” 宋怀瑾道:“对,多半是一个十分庸碌不显眼之人。” 戚浔又道:“凶手力气不小,否则也不可能生生将人捂死,只是尸体在污水之中泡了太久,属于凶手的痕迹被抹除,如今只能推测其人是哪般性情,却找不到直指其身份的线索。” 戚浔说完又转身检查死者的裙裳,只见裙裳下摆以及背面多有磨损痕迹,与死者身上的伤势基本一致,又有点点血渍,其上又有污痕数处,只是她尚未去看过抛尸之地,无法确定这些污痕在何处沾上。 傅玦见她拧着眉头不动,便知遇到了难处,上前道:“时辰已晚,这些证物可暂留着明日再来勘验。” 戚浔转身朝外看了一眼,“不知郡主回来没有。” 已经过了许久,倘若孙菱回府了,孙律应该带着她过来了才是,其他人也面露疑色,傅玦道:“稍后本王去国公府走一趟。” 覃文州和宋怀瑾对视一眼,自然觉得如此安排极好,宋怀瑾叹气道:“不知李捕头是否有所获,明日一早我带人往京畿衙门去,这案子大理寺帮忙一起查。” 覃文州自然应好,戚浔将证物收好,又给死者尸体盖上毡探,交代了看守义庄的老衙差之后,跟着大家一齐出了正门。 外头还在落雨,再加上天色已晚,傅玦自然不放心戚浔独自归家,遂令她上马车来,宋怀瑾和覃文州还未走,见状都看着戚浔,戚浔一时觉得头大,迟疑道:“多谢王爷了,不过这雨不大,卑职自己归家也没什么。” 傅玦将帘络一掀,“我有事与你说。” 覃文州见状忙道:“戚浔,生了这样恶劣的案子,你自己回家我们也不放心,便让王爷送你吧——” 宋怀瑾也道:“还不去?” 戚浔心底有苦难言,只好爬上马车去,待马车走动起来,傅玦才道:“你这是要与我避嫌不成?” 戚浔心道不避又能怎么办?面上却一派坦然地问他,“王爷有何吩咐?” 适才宋怀瑾和覃文州都在,她略显疏离,也在情理之中,傅玦懒得与她计较,便道:“你想知道的蔺知行的事,我已叫人问过了。” 戚浔不由呼吸一紧,前次傅玦说替她查问,她后来再也未提过,本以为傅玦已经忘了,却不想他真的去查,“那……那王爷问出什么了?” 傅玦道:“蔺家是不允一个戏伶登堂入室的,蔺知行给玉凝霜置了别院,也并未令她离开戏楼,玉凝霜如今还在戏楼登台,与往日差别不大。” 戚浔一惊,“那他是何意?” 傅玦缓声道:“此法暂时是最为周全的,玉凝霜若离了戏楼,便全然成了他之附属,说的难听一点,与外室无异,如今玉凝霜还是长福戏楼的台柱子,若发觉蔺知行不可靠,大可继续做她的戏伶,也少了许多闲话。” 戚浔反应过来,也觉玉娘绝不可贸然入蔺家,多日未见,玉娘或许自己也思量周全了,如此的确极好,她心口微松,又忙道谢,“多谢王爷帮忙打探。” 傅玦打量着戚浔,莫名觉出她今日谨慎许多,当差时便罢了,此刻竟也有什么藏着掖着似的,令他有些纳闷,“戚淑可再过找你?” 戚浔摇头,“不曾。” 近来为了孙菱之事几个衙门都颇为忙碌,傅玦几日为见她,却知晓大理寺并无事端,他略作沉吟道:“傅琼的病好了,这几日适应了王府,活泛了许多。” 戚浔不由抬眸,“二公子多半是初到王府不习惯,又知晓王爷身份尊贵,心底发憷,他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一点风吹草动都害怕,王爷对他和善些,多相处些日子定会好的。” 傅玦“嗯”了一声,“你无差事之时,可去王府看看他,他与小厮打探过你的身份,想再见你,我打算过些日子才将此事上禀给陛下,因此他一个人也颇为孤单。” 戚浔忙道:“是,我得空一定去。” 若是有所顾忌,还有去的可能,如今答得这样利落,分明就是应付,傅玦眯了迷眸子,压下心头疑虑并未多问,如今生了这样的案子,心绪不佳也算寻常,待马车入了安宁坊停在院门之外,傅玦便道:“好生歇着,近来不太平,夜里莫要出门。” 戚浔连忙应下,掀开帘络跳下了马车。 听到院门一开一合的声音,傅玦又看向角落里的伞,他沉吟片刻,吩咐林巍驾车往忠国公府去。 待到了国公府,已经快到二更,整个国公府之中灯火通明,傅玦一见到愁眉苦脸的管事便只不好:“郡主没有回来?” 管事点头,“是啊王爷,公爷和世子都在正厅等着,长公主本来也在,片刻前才被驸马接走了,夫人如今卧病在床,也生生盼着郡主回来,可到了这会儿,也不见郡主的影子,王爷,难道说郡主遭遇了意外不成?” 傅玦眼瞳微暗,心底的确生出不祥的预感,京城有人作恶,孙菱无论身处何地,只要一日没有出现,便总有遇险的可能,“她是个聪明的,应该知道自保。” 待到了正堂,果然看到孙律和孙峮焦急的在堂中等候,二人面色都不好看,仿佛又回到了在义庄将死者当做孙菱之时,见傅玦来了,孙律立刻起身来迎,“菱儿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傅玦进门与孙峮打过招呼,“我已知道了,这个时辰了,今日只怕不会回来,又或者,她还不知道陛下的旨意。” 孙律无法自欺欺人,“不可能不知道,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万一她躲藏某个闭塞之处呢?又或者,她已经不相信你们了,觉得人选未定之前,都不能回府,甚至还有可能将陛下的圣旨当做你们的诡计。” 孙律摇头苦笑,“陛下的圣旨怎会是诡计?这一日的功夫,已经有两家递了折子,愿意让自家的女儿嫁去西凉,你看看,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事。” 傅玦道:“的确会有人觉得是好事,可你们此前也颇为固执,再加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她过于忌惮也是有可能的。” 孙律忙问:“义庄那边如何了?” 傅玦面色微沉,“凶手是半个疯子,眼下还没有直接线索,还要继续查。”知道孙律在想什么,他继续道:“今日死者并非孙菱,你便莫要多想,凶手不太可能会如此频繁犯案,再加上官府调查加以震慑,她不会出这样的事。” 孙律想到那腐尸的模样心尖便在发抖,“若是有什么要拱卫司帮忙的尽管开口。” 孙菱流落在外,孙律恨不得将所有可能犯案之人都抓起来,傅玦明白他的担忧,自然应下,他在堂中坐了片刻,眼见二更已过,仍然未见孙菱归来,便知今日是见不到人了,又安抚了孙律父子一番便提出告辞。 孙律将他送了一段,傅玦便带着林巍往正门处走,此时阴雨未歇,国公府内下人们知道郡主未归,也都噤若寒蝉,而傅玦还未走到正门,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拉着一个门房上的小厮在说什么,那人正是戚淑。 傅玦放慢脚步,只看到那小厮摆了几次手,戚淑一脸失望,却没有办法,又交代了几句什么,便往内苑走去,见她离开,傅玦大步走到门口,门房的小厮赶忙迎上来行礼,傅玦不动声色的问道:“适才那人是谁?这样晚了是想出府门你们不让?” 小厮不敢轻慢,立刻道:“那人是世子从外面带回来的,似乎是帮世子办差的,不是要出府门,她是要等一封信,这两日一直在问可有人送信来。” “送信?她既然帮你们世子办差,还需要等谁的信?” 小厮迷惑道:“这个小人也不十分清楚,她似乎找了商队帮忙往老家送信,眼下是在等老家那边的回信,却久等不来,好像是从赣州送来的。” 戚淑的本家在蕲州,后来流落风尘,也只在青州和密州久居过,如今,又怎会等一封赣州来的信? 傅玦面上不露分毫,心底却生疑窦,他也未与小厮多言,很快出了国公府,国公府和临江王府同在安政坊,等回了王府,傅玦径直入书房静坐。 戚淑等的信一定不简单,可会是何人的信? 傅玦沉思良久,眼看着子时将至,他脑海中忽而生出一念,待叫来林巍,吩咐道:“明日去刑部走一趟,去查一查当年戚浔一族的案子,看看除了他们这支以外,其他几家活着的都被判去了何处。” 八拍蛮05 八拍蛮05 第二日一早, 阴雨初停,戚浔直奔京畿衙门, 到了衙门之外, 正碰上宋怀瑾带了谢南柯和周蔚赶来,四人一同进衙门,李廉从正堂大步迎了出来。 “宋少卿, 正等你们。” 宋怀瑾上前道:“昨夜可有所获?” 李廉将人迎进偏堂, “打捞出了一些东西,但是不知道和死者有无关系, 戚浔, 你也来看看。” 进门便闻到一股子淤泥的腐臭之味, 只见屋内摆着一张毡探, 其上放着沾着泥渍的麻绳数截, 又有七八只颜色各异的绣鞋, 李廉道:“这些都是等水退了一些之后,在水渠之中打捞上来的,死者的衣衫还在, 鞋子却不见了, 再加上戚浔说死者被细麻绳绑过, 我们便重点打捞了这几样物件。” 戚浔上前查看, “麻绳应当是一指宽窄, 这一根有些像,不过在水里泡了太久, 便是有过什么线索也被泡没了, 这绳索也算家家可见。” 言毕, 她又去看这几只女子绣鞋,绣鞋只有两只能凑成一双, 皆是污迹斑斑,其中有两只看起来格外新一些,花纹也颇为富丽,一只银红缎面绣兰纹,另外一只则是竹青绣云纹,戚浔道:“死者的衣裙并不陈旧,还是绸缎,一看便是殷实人家,绣鞋应当也是一样,这两只绣鞋大小相差不多,按照尺寸,极有可能真是死者所有。” 李廉道:“都是在那处水湾淤泥里打捞的,今日雨停了,水应该更消了些,你们若想去看看,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也不远,昨夜顾着打捞了,那边查问的还不够广,我们还有人在那边走访。” 京畿衙门本就靠近城南,永昌坊则更偏南些,戚浔也想去看看发现尸体之地,立刻应下,一行人从衙门出发,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发现尸体的长兴渠。 因连日大雨,整个永康坊东南都积了水,去往长兴区的几条小巷之中便是满地的淤泥,待走到长兴渠边上,便见水流只剩齐膝深,水势也小了不少。 李廉边走边道:“发现尸体的时候,水是漫出来的,附近人家的院子里大都进了水,再往南走,还有十多户人家屋子都被水淹了,看到那桥没有,尸体就在桥洞下发现的。” 这是一处石拱桥,正在水渠拐弯之地,因年代久远,桥体苔藓满布,桥洞之下黑黝黝的,只有簌簌水流声,一行人走到桥头往下看,只见果然有一处涡流。 李廉道:“往日天干之时,只有一线水流,有时候还会断流,底下的淤泥干裂,多有污秽杂物在内堆积,没人要的破败家具,褴褛衣物,还有厨余甚至便桶都往这里头倒,可想而知从这过路的都懒得往下看,这周围都是些贫苦百姓的家宅,也无人清理,因此如果是水没涨起来之前便抛尸在此处,极有可能不被人发觉。” 宋怀瑾道:“这样说的话,应该也不可能是在此处犯案,那这周围可有瓦窑之类的地方?” 李廉摇头,“没有,昨天晚上我们问了,这周围也没有石料坊,城南有两处石料玉雕坊,都在西边,砖窑和瓦窑则在城外。” 水渠中死了人,周围的百姓自然知晓,亦都提心吊胆的,听说官府又来人了,便都从家里出来围看,戚浔一个女子站在几个公差之中颇为显眼,自也招惹议论。 戚浔已习以为常,“附近也没有哪家姑娘走失吗?” 李廉点头,“这几条街我们都问过了,都没有,很是古怪。” 戚浔想到了连日的大雨,“如果不是附近人家的姑娘,那死者又怎会来此处,六月二十当日一直在下雨……” 她一边说一边往石桥上走去,站在石桥最正中,先往上游看去,这条水渠在永康坊最东侧,由凤凰池发源一路延伸至城南,一路上蜿蜒曲折,若是在上游抛尸,顺水而下,尸体表面必定多死后撞击挫伤,可如今单从尸表看,却不是如此。 凶手抛尸之地,必定就在这桥洞附近。 围看的人多,本就在周围走访的衙差们得了消息,也找了过来,其中一人回报道:“捕头,刚才有个老伯说,这附近废弃的宅子几乎没有,但是东边原来有座火神庙,后来庙没了香火,顶子塌了,火神像也倒了,便废弃了多年。” 李廉和宋怀瑾对视一眼,忙让这衙差带路,众人一齐上了石桥,过石桥往东,民坊越发偏僻,而老伯说的火神庙就在一处荒僻的巷子尽头。 这火神庙占地不大,门窗腐朽歪斜,四面透风,蛛网满布,但众人一眼就看到门框上的蛛网似乎被清理过,李廉道:“这里这几日有人来过。” 李廉面色微肃,拔出腰间佩刀往里走,进门先看到屋顶破漏的前厅,火神像倒在地上,头颅和像身被踩坏,五彩的泥碎洒落满地,褴褛的帷幔和朽烂塌下的木梁胡乱堆积,又被漏进的雨水泡的发霉,整个屋子,只有四个角落是干的,此刻,西侧的角落里有一堆碳灰和几截断木,右侧一道小门可通往后堂。 李廉扫视一圈,“有人在此生过火,或许是乞丐。” 流量的乞丐经常找废弃之地躲雨避寒,此处虽然四面进风还漏雨,可无处可去之时,也有几个角落可躲避一二,再加上有生火的痕迹,几乎可以笃定。 戚浔上前看那火堆,“像是月余前的火堆了,这几截未烧尽的断木有苔藓。” 李廉也瞧见,点了点头,便踩着一地的杂物往后堂走,后堂逼仄,也有一处屋顶塌陷下来,瓦砾洒落满地,破旧布缕和几团干草胡乱的堆在一处,也被雨水浸透,霉斑遍布,在一片杂乱之中,地上却有明显有人来过的痕迹。 “有干草和破旧的毡探,像是有乞丐在此住过。”李廉目光如炬的扫视了一圈,忽然,他蹙眉看到其中一块破帷幔,那帷幔被垫在草团上,似乎是坐卧之地,可他看到一块深色的污渍,觉得眼熟,“戚浔,你来看看——” 戚浔走近,也去看那块污渍,很快道:“是血迹。” 李廉和宋怀瑾深色一振,宋怀瑾道:“留几个人在后面,其他人去前堂和屋后搜搜。” 一声令下,跟着的人都行动起来,戚浔将帷幔和破旧的毡探布缕皆搜查一遍,就在她翻找角落里的一团干草之时,微弯的背脊骤然僵了住。 “大人,李捕头——” 她唤了一声,李廉和宋怀瑾立刻走近,这时,戚浔将草团上的帷幔掀起,只听“吧嗒”一声,一只银红的绣花鞋骤然落在地上。 这是一只银红绣兰纹的绣鞋,正和戚浔在京畿衙门见过的一模一样。 和在污水之中泡过不同,这只绣鞋还是本来的模样,颜色鲜妍夺目,缎面绣纹皆显光泽,戚浔捡起来细看,因这鞋子落在角落,因此并未被雨水浇透,可饶是如此,鞋底和鞋帮下半部依旧沾着些许赤色泥渍。 “如果真是死者的鞋,那她当是在雨中走过,六月二十日白天,申时后开始下雨,到了晚上雨势更大,她是冒雨出行到了这附近。” 戚浔看向李廉,“走访附近的民宅,看看六月二十日申时之后有没有见过一个穿鹅黄裙裳的年轻姑娘。” 有了准确的时间段,范围便缩小了许多,戚浔留下继续搜集罪证,李廉和宋怀瑾则出来调集人手,前堂并无所获,屋后也无人迹,于是其他人便都四散开来,去周围查问。 后堂内,戚浔正仔细查看地上的印痕,此处但凡下雨,便会被水浸透,因此早就生了许多苔藓与霉斑,他们进来之时,地上留有脚印,除此之外,还能看到许多旧时残缺不全的痕迹,以及十分鲜明的拖痕。 “两道拖痕从门口往内延伸,一直到了草团附近,这只绣鞋鞋跟也沾有霉斑藓渍,是死者被拖了进来,此时死者应当还未被绑缚,但失了挣扎之力。” 想到此处,戚浔起身走到前堂来,“死者额头有一处明显淤伤,是钝器撞击所致,那般伤势,人至少会有晕厥之感,死者极有可能在前堂受袭,而后被拖进了后堂,死者挣扎之间掉了一只鞋子,但凶手并未发觉,当时光线应该不亮。” “而死者是用……”戚浔喃喃自语,再回后堂,后堂一半房顶坍塌,地上本就有许多朽烂木椽,戚浔仔细找了半晌,忽而在一堆破布之中找到了尺长的木条。 那是一段朽烂的窗框,被人从中折断,断口粗糙,木刺横生,戚浔打了个寒颤,因她在折断的这头,看到了淡淡赤色,这是血迹未被雨水完全冲散留下的痕迹。 “大人,李捕头,你们来看。” 初看到这断木,宋怀瑾和李廉还未反应过来,待想到凶手是用类似木棍之物奸污死者,瞬间便明白过来,戚浔指了指那上头颜色,“这当是人血。” 宋怀瑾和李廉也觉不寒而栗,李廉立刻命人将凶器和绣鞋收起来,再加上那沾有血迹的毡探,已足够证明此处便是案发之地。 正在这时,谢南柯跑到了门外,“大人!问到了!” 众人齐齐出来,谢南柯指着南边道:“那边有一户李姓人家,说是二十那天傍晚,城南廖记绸缎铺有人给他们送过做好的衣裳,送衣裳的姑娘便是一袭鹅黄裙裳,那姑娘名叫廖晚秋,是廖记绸缎铺的二小姐。” 宋怀瑾立刻道:“带路——” 一行人赶到谢南柯说的那户李姓人家之时,便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等着,正是李老爷。 问起廖婉秋,李老爷道:“就是廖记的二小姐,我母亲要过六十大寿,在廖记裁了一件新袍子,说好的二十那天去取的,可中午我去取的时候,他们却说还未做好,二十一便是寿宴了,我当时有些生气,便与掌柜的争执了几句。” “那掌柜的也知道理亏,当时便说会在晚上叫伙计给我送过来,我等了半天,到了傍晚时分,却是廖记的二小姐亲自送来的,她那天着鹅黄裙裳,别的我不记得,我就记得她戴了一对十分精致的耳坠子……” 李廉急道:“可是玉兔捣药的形制?” 李老爷一听立刻点头,“不错不错,就是玉兔捣药,那坠子不大,却雕刻的十分精巧,当时我便知道价值不菲。” 众人皆是神色一振,玉兔捣药对上!那死者便是廖婉秋无疑了! 李廉继续问:“那天的准确时辰你记得清吗?” “酉时一刻左右,我们家中酉时之前用晚膳,那天是刚刚吃完饭人便来了。” “当时她神色如何?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人陪同?” “当时神色无异,是自己来的,身边没有小厮也没有丫鬟。”说至此,李老爷轻叹了一声,“我们常在廖记做衣裳,一来二去对他们铺子也算熟悉,这姑娘是小姐的命,丫鬟的身,是庶出,生母又早逝,但因是唯一的女儿,廖老爷对她也算疼爱,可去岁她父亲过世了,铺子便交给他哥哥和嫂子掌管,待她可实在不怎么样。” 这时,李老爷忽然觉得不对劲,“各位官爷来查她,难道说……”他面色微变,“莫非前日在北面水渠里发现的人是廖姑娘?” 李廉道:“只是有可能,尚未确定。” 李老爷面露骇然,李廉又道:“当日她送完了衣裳,往哪个方向走了?” 李老爷指向拱桥的方向,“她要回铺子,过桥往北走最快。” 戚浔往周围看了看,“那日酉时,正是风雨最大的时候,她要往拱桥的方向走,很有可能会去火神庙避雨——” 周蔚道:“去避雨,正好遇上了歹人?” 戚浔忽然往天穹之上看了一眼,“那日下雨,她应该打着伞才对。”她忙问那男子,“当日廖婉秋打着什么样的伞?” 李老爷稍作回忆,“当时天气不好,酉时天色便暗了,我未曾细看,只记得是一把油纸伞,和普通油纸伞也无差别,黄褐色纸面,上面似画了白花,她还打了一盏灯笼,不过后来风雨很大……” 戚浔记得,当日正是他们在鹤鸣亭和城隍庙搜寻孙菱下落之时,她被傅玦送回家正是酉时前后,外面风雨交加,后半夜还电闪雷鸣。 如果廖婉秋打了伞,那伞和灯笼又去了何处? 宋怀瑾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廖记铺子问问便是了。” 李老爷见状连忙指路,“过了桥一路往北走,铺子在甜酒巷,走两盏茶的功夫便可到。” 李廉道了谢,一行人离开这户人家,又往周围查问了一番,只是那日风大雨大,周围人家都关门闭户,对廖婉秋并无印象,见无所获,便一齐往甜酒巷去。 甜酒巷在永昌坊北面,众人很快找到了廖记绸缎铺,此刻已近午时,铺子早开了门,因无多少客人,门口一个伙计正在打瞌睡,被惊醒之后看到门前站着许多官差,立刻醒过神来。 “诸位差爷,你们有何贵干?” 李廉问:“你们东家的二小姐可是叫廖婉秋?” 小厮立刻点头,“不错,你们找二小姐吗?不过我们小姐去走亲戚,眼下还未回来。” 李廉蹙眉道:“走亲戚?走哪家亲戚?” 小厮抓了抓脑袋,“是少夫人说的,小人们也不知道。” 话音刚落,一个华服加身的年轻夫人从门帘后走了出来,一看来了官差,神色也是一紧,小厮立刻道:“少夫人,差爷们是来找二小姐的,不过您不是说二小姐去走亲戚了吗?” 这年轻妇人面容清秀,妆容却是浓艳,当着衙门公差的面,她面露讨好的道:“诸位官爷找晚秋?可是她犯了什么事不成?她已经四日不着家了。” 李廉凉声道:“你是她嫂嫂?” 妇人应是,李廉便问:“她去哪家走亲戚?你们看着她离开的?” 这妇人撇撇嘴,“那倒不是,是她赌气跑了,不过是让她做了点活计,她便说要去她姑姑家,后来出去送东西果然未回,自然是当真跑了无疑。” 听到这话,衙门众人皆是拧了眉头,李廉语声一沉,“她可是二十日傍晚离开铺子,去永昌坊南边给一位李老夫人送新袍子?此后便再未回府?” 妇人听出不妙,迟疑道:“是这样,她到底怎么了?” 李廉没好气道:“她死了。” 妇人一愕,惊诧道:“死……死了?好端端的怎会死?” 李廉冷笑道:“那倒要问问你自己,那日外头狂风暴雨,你让一个小姑娘走那么远送衣裳,这还不算,当夜未归家,你竟然不管不问,只当她去走亲戚了,若非官府找上门,你们是不是当家里没这么个人?” 妇人慌了神,“这……她当真……”她忙急慌慌吩咐伙计,“快去,去把少爷叫来。” 伙计也吓坏了,忙往后院去,不多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快步走了出来,“诸位差爷,晚秋怎么了?小人廖晚堂,是廖婉秋的哥哥。” 李廉目光锐利的打量他两瞬,“我们在城南长兴渠之中发现了一具女尸,通过走访以及验尸结果来看,死者很有可能是你妹妹廖婉秋,她二十那日离开铺子,可是穿着鹅黄裙裳和一双银红绣花鞋?首饰可是一枚凤头簪和一对玉兔捣药耳坠?” 廖晚堂瞪大眸子,“是……是这扮相,可是……” “她可有体弱咳嗽的毛病?” 廖晚堂还未说话,一旁那做嫂嫂的便道:“是,有的,她是个药罐子,平日里常要吃药吊着,到了秋冬之日,常咳嗽不止。” 李廉心底一叹,“那便能肯定了,先回答我们的问题,而后派两个人跟着我们的人去义庄认尸吧,尸体不好辨认,可她的遗物你们应当看看。” 廖晚堂木呆呆的点头,像是没反应过来,李廉不由语声拔高了些,“二十日那天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廖晚堂像被惊醒,眼底露出些悲色,又颤声道:“那天……那天做衣服的绣娘出了点岔子,耽误了一件袍子的进度,我们是小本经营,裁衣裳主要便是靠着这些回头客,当日我记得李老爷十分不满,还和店里人吵起来。” “掌柜的赔礼道歉,又说晚些时候会亲自将袍子送过去,之后我夫人责骂了那绣娘,这时,晚秋出来帮绣娘说了两句好话,她们便吵起来……” 廖晚堂说的廖夫人色变,她赶忙道:“那绣娘差事没办好,自然该骂的,晚秋她又常年病着,帮不上忙就算了,还要吃药,吃药费钱,如今生意不好做,进项越来越少,她却还当自己是大小姐,我们吵的厉害,是……是晚秋自己说要去送袍子的,还说要去姑姑家里……” 廖晚堂道:“我姑姑嫁去了城西永宁坊,姑姑待她不错,她经常去小住几日,因此那日她没回来,我们都没在意,没想到……” 廖晚堂这时哑声道:“诸位差爷,晚秋她是如何死的?是被人谋害吗?” 李廉唇角紧抿,“是被人奸杀。” 廖晚堂夫妻倒吸一口凉气,面上满是惊悸,李廉见状打量铺子内外,“你们可有仇家?平日她与谁交好?有没有哪家公子对她有意?” 廖晚堂吓呆了,廖夫人也面上青白交加,她道:“我们是绝无仇家的,平日里,她只有几个手帕交,有没有人对她有意,这个我们不知,应当是没有的……” 她看一眼廖晚堂,“晚堂还想给她说亲呢,想给她说一门好亲,可官家不喜商户,比我们富贵的人家,但凡知道她常年吃药,便道她不好生养,也不愿结亲,这半年,晚堂也在为此事发愁,却没想到……” 廖夫人惊吓有余,悲痛却不多,此时挤出两滴眼泪来,也不知真假,廖晚堂显然比不上她心志强韧,李廉又问了许多,皆是廖夫人来答,方知廖家没有仇人,也未得罪过谁,廖婉秋平日里除了在铺子里帮忙之外极少出门,更未与哪家公子走得近。 宋怀瑾这时道:“你们开门迎客,可曾遇见过古怪的客人?” 廖夫人道:“哪般古怪?” “看似怯懦畏缩,又或者看似脾气极好,实则却不然者。” 凶手留下的线索太少,只能如此描述,廖夫人和廖晚堂对视一眼,皆是茫然,“我们的客人,倒是有看着便教养极好的,可是不是装的,我们不敢乱说。” 见二人说不出个什么,李廉又将伙计叫到一旁查问,小厮道:“小姐平日里脾气好,对下人也好,那日小姐帮绣娘说话,和夫人吵起来,夫人说小姐嫁也嫁不出去,还要花大价钱吃药,说小姐不吉利,说整个家都是被小姐拖累的……” “反正许多不好听的话,小姐一气之下,便说她去送衣服,平日里小姐在铺子里帮忙,也偶尔去跑跑腿,那天天色晚了,又下雨,我们是有些担心的,不过夫人说她要去便去,总比吃白饭强,我们便也不敢说什么,没想到……” 伙计说的眼眶微红,李廉问道:“在店里来往的客人里,可有男客人对你们小姐心怀不轨过?又或者示好过?” 伙计想了想,摇头,“这倒没有,我们这半年生意不好,客人也大都是熟客。” 廖婉秋不常出门,只有在铺子里才会接触到人,然而查问下来,却又并无异常,这让调查陷入了僵局,到了此时,廖晚堂才在一旁抹眼泪。 李廉摇了摇头,想起另一件事,“廖晚秋身上带着的那凤头簪和玉兔捣药耳坠,你们可知道是从何处得来的?” 此事伙计知晓,“是前一天晚上,我们铺子马上要打烊了,一个姑娘忽然进来,说要用这几件首饰换十两银子,小姐一看这些皆是珍品,便用自己的私房钱,给了那姑娘十两银子。” “后来呢?那姑娘去了何处?” “好像出门往北走了,那姑娘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事,神色不太好。” 李廉和宋怀瑾对视一眼,皆有些担忧,他们还不知孙菱是否归家,眼下自然以这案子为重,二人带着大家先在铺子里搜查了一番,又将铺子里伙计的身份一一记下,便吩咐人带廖晚堂夫妻去认尸。 铺子里眼下两个伙计,两个绣娘,得知廖晚秋出事,都颇为伤怀,李廉再带人去不远处的廖家宅子走了一趟,只见到廖晚秋的嫡母和她一个侍婢,这侍婢本是廖晚秋的,后来廖老爷死了,这侍婢便成了大家的,平日里廖晚秋去铺子里帮忙,皆是独来独往。 查问无果,宋怀瑾和李廉都纳闷,宋怀瑾便道:“会否是偶然撞上,凶手是临时起意?” 戚浔道:“死者身上贵重之物都还在,且死者死后凶手还将其抛尸桥洞之下,如此,反倒更是容易叫大家发现,再加上死者被绑缚过,而那火神庙里未见可用之细麻绳,反倒是有许多破烂布条可用,若是临时起意,何不用布条绑缚?” “此外,死者的灯笼和油纸伞不知去向,凶手抛尸之后,多半曾返回火神庙将东西带走,现场也未留下与他有关的其他线索,可谓有条不紊,更像是谋划过的。” 宋怀瑾颔首,“看来还要筛查她所识之人,去问问她那几个手帕交?” 李廉应是,“与她交情好的有三人,城南住着两人,城东一人,我还想去她姑姑家走一趟。” 宋怀瑾立刻道:“那我们兵分两路,你去她姑姑家,再去城东那家,其他两处交给我。” 他二人商定,戚浔便决定再回义庄一趟,宋怀瑾令周蔚跟她一路同行。 从甜酒巷到义庄并不远,等她二人行到门前,便见廖晚堂夫妻面色惨白的瘫坐在正门门口,二人浑身脱力,气喘吁吁,皆眼眶发红,负责带路的衙差解释道:“看到尸体,被吓坏了,还吐了一场。” 腐尸的确骇人,廖晚堂便罢了,廖夫人尤其被吓得狠了,此刻哆哆嗦嗦的抓着廖晚堂的手道:“我可没害她,是她自己要去的,与我无关。” 廖晚堂还在干呕,“若非你说那些话,她也不会……” 廖夫人这会儿是真的要哭了,不住的往身后看,像怕廖晚秋的鬼魂似的,“走吧,我们先回家,认了也没我们的事了,回去请师父来给她超度,听说被奸污的女子死了,会变成厉鬼……” 她说着话,腿脚发软的站起身,又踉踉跄跄的朝外奔,好似有洪水猛兽在追他一般,廖晚堂这时看向衙差和戚浔,“何时才能找到谋害我妹妹的人?” 戚浔道:“眼下线索不多,官府会尽力的,有消息了会知会你们。” 廖晚堂神色复杂的站起来,亦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外走,走到门口又问:“何时能领我妹妹的尸首归家?” 周蔚道:“等案子查完。” 廖晚堂有些失望,这才出门去追廖夫人,周蔚冷嗤道:“到底是同父异母,有了夫人就更不喜妹妹了,那夜若是铺子里的伙计去送,也许还不会出事,若人死了真能变成鬼就好了,也能好好折磨折磨他们。” 戚浔没多言,径直入后堂,她此来,是为了查看死者背后那片淤伤,戴上护手面巾后,戚浔看着尸表的伤痕道:“像不像油纸伞打出来的?” 周蔚陪她同看,很快点头,“的确很像,中间有两条格外发肿的印子。” “昨日我还未想到,可今日那李老爷说廖晚秋打了伞,我便想到了这片伤。”戚浔看着尸体道:“可油纸伞怎会去凶手手上?” 她看向周蔚,“月黑风高,外头又是狂风暴雨,若是你在人少之地遇见个陌生人,也会心生戒备吧?” 周蔚抓了抓脑袋,“我是男子,也还好,可如果是女子,必定会害怕。” “当时风雨太大,她去火神庙是为了避雨,可如果发现火神庙已经有人,她第一反应应该是走开,而如果那人是后来的,油纸伞和灯笼应该被当做防御之物。” 周蔚仔细一想,“不错,手上拿着东西,怎么也放心些。” 戚浔越想越觉得这些场景太过诡异,“若是我,哪怕要找地方避雨,也会找个灯火明亮之地,火神庙本就废弃,看着便阴森森的,便是一个人躲进去,也会害怕。” 想到此处,她忽然道:“除非有熟人相陪。” 周蔚吓了一跳,“你是说凶手陪着廖晚秋进去的?可李老爷说,当日只有廖晚秋一个人。” “只是推想而已,凶案如何发生的,有百般可能,可结合当时的情形和死者的性情,便只有那极少数的可能是合理的,廖晚秋当时受了气,这才独自送衣裳,可她性子良善,又是久病之人,绝非胆大到能自己跑去火神庙躲雨,她当时一定会害怕,越是害怕,应该越往光亮之地和人多之地去。” 戚浔想到火神庙附近的情形,心弦微紧,亦将自己带入那月黑风雨夜中去,“那周围民宅稀疏,的确也没有多少选择,既是如此,还不如早点过桥去——” “她脚步越来越快,狂妃吹得灯笼左摇右晃,手中的油纸伞也吃不住风,雨点打湿了她的裙摆,眼看着灯笼也快熄了,她心底越来越慌……” 戚浔语气急迫,听得周蔚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戚浔这时仿佛拿不准下一幕应该出现什么,周蔚脑海中却闪过一念,“这时候,她碰见了一个熟人!” 戚浔听得眼瞳微亮,“不错,她碰见了熟人,又或者,只是个有几面之缘的人,人在格外害怕的时候,会形成两个极端,要么将其他人都当成坏人,要么十分容易信赖别人,如此人刚好有些交集,便正好让她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 周蔚道:“如此才敢去火神庙,手中的油纸伞也交到了另一人手上,可她却想不到,此人早就对她生了不轨之心,今日撞见不是偶然,而是他谋划已久,待进了火神庙大门,那人趁她不备出手袭击,油纸伞一击不够致命,又将她前额撞上某处……” 戚浔听得直点头,周蔚却话锋一转:“咱们想的倒是都对上了,可没有证据啊,又不是在写话本。” 戚浔看向死者尸体,“推演案情,有时还真是和写话本一样,至于证据我还未曾想到,对凶手的特征还是了解不够多,一定有哪里被我们遗漏了。” 戚浔说完又去检查证物,这时,外头忽而响起脚步声,戚浔转身去看时,正好看到傅玦带着林巍走了进来,她一愕,“王爷?” 她二人一起行礼,傅玦摆了摆手,“今日查的如何?” 戚浔将发现死者身份之事道来,又忙问,“郡主回家了吗?” 傅玦眉尖微蹙,“还未曾回家。”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这怎么会……” “不知人在何处,因此她的下落也要继续找,我来,也是因为此事。”傅玦说完看向周蔚,“孙指挥使此刻在京畿衙门,你跑一趟,将今日所得告诉他。” 周蔚对傅玦的吩咐可不敢轻慢,立刻应下去跑腿,他一走,这后堂便只剩他二人,戚浔忙将玉簪和耳坠之事道来,遗憾道:“可惜不知道郡主最终去了哪里。” 傅玦对孙菱的事还算上心,不过眼下有更要紧之事,“昨夜我去了国公府,等到二更也不见孙菱归来,今晨国公府派人来,说她还未回来,不过孙菱此人聪明,应当不会出事,倒是你姐姐,被我瞧见一事。” 戚浔立刻提起心神,“我姐姐有何事?” 傅玦反问她:“你有个堂兄当初罪责不重,被发配去了赣州,你可知晓?” 八拍蛮06 八拍蛮06 被发配去赣州的堂兄…… 这戚浔哪能知道, 她眨眨眼:“当初戚家几支皆获罪,被判死罪的和流放的不知多少, 这些年他们全无音讯, 我自不知的,王爷为何有此问?” “昨日在国公府,我看到你姐姐在等从赣州送来的回信, 小厮说, 她等的是家里人的信,我便想到, 她许是与你这个堂兄有联络。” 傅玦波澜不惊的道:“当初为你除罪籍时, 我特意去看过你家的案子, 如今活在世上戚家人还有几个, 其中一个便被发配去了赣州。” “此人当年也是被牵累, 后来去赣州做苦役多年, 他们应该此前便联络了上,最近还有书信往来,她未曾与你提过吗?” 戚浔一时心跳如鼓, 当初戚家人被发配至各处, 又都是罪役, 是极难再回京的, 因此她并未想过会与戚家人碰见, 可如今,怎还有个堂兄与戚淑来往频繁? 戚浔强作镇定, “或许是告诉我堂兄, 我还活在世上?” 傅玦道:“的确有这个可能, 不过你这个二姐心术不正,或许还有别的打算, 尤其,她并未向你提起过这个堂兄,你不觉古怪吗?” 戚浔不觉得古怪,戚淑当年狠心抛下妹妹,如今再聚,一来的确将她当做唯一在世的血亲,二来,也是觉得她有可利用之处,自然不会对她和盘托出,她如今担心的,是戚淑这封信写了什么。 戚浔看着傅玦问:“王爷可知我姐姐等这封信的缘故?” 傅玦摇头,“我也只是偶然碰见,见她与小厮在说话,这封信大抵送出去没多久,许是有要事,她等的很急,日日去门房上查问。” 戚浔觉得不对劲,她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戚淑了,如此算起来,岂非正是送信的时间?也就是说,戚淑前次与她见面之后,立刻便给这个堂兄送了信…… 如果只是单单告诉那堂兄他们姐妹重聚,她又何必这样着急等回信? 戚浔心底生出不祥的预感,可当着傅玦的面,却不能露出分毫,“原来如此,但她并未与我提起过这个堂兄,或许是他们私交更甚于我吧。” 见她故作轻松,傅玦道:“那你对她应当更戒备些。” “是,我会的。” 傅玦的每一句叮嘱都是为了她好,戚浔心底自是动容,却苦于不能对他道明实情,回想起前次与戚淑相见,她又觉自己或许已经漏了破绽。 案子正棘手,又出此差池,戚浔眼底生出些许焦灼,傅玦这时看向一旁的尸体,“死者的身世既然查出,你有何想法?” 戚浔将杂乱心思压下,正色道:“不像是陌生人临时起意,今日我们去了城南发现尸体之地,也找到了案发之处,如果死者被陌生人强行掳进火神庙,那她身上的淤伤应该更多,我觉得是相识之人所为,只是眼下和凶手有关的线索还不够多。” 傅玦绕着停尸的长案走了几步,“如果是相识之人,那多半是与她有仇之人,凶手手段凶残,动手之时便是报着要她性命之心。” 戚浔接着道:“火神庙本就偏僻,如果将尸体留在火神庙,说不定要隔更久才会被发觉,可凶手却将尸体送到了桥洞之下,那桥下是堆积腌臜之地,凶手将死者尸体与那些东西扔在一处,的确看不出丝毫怜惜与愧疚,且那地方,若不下雨的话,也更容易叫人发现尸体——” 傅玦听到此处,忽然眸光一沉,“凶手犯案,却不毁尸灭迹,且还有意像世人展示他的罪恶之行,这样的人对道德人伦和律法毫无敬畏之心,极有可能连续作案。” 戚浔背脊发凉,“可能有何预防之策?” 傅玦略作沉吟,将门口的林巍叫进来,吩咐道:“去巡防营说一声,这两日加紧城南的巡逻,尤其在晚上。” 林巍应声而走,傅玦道:“若凶手真要继续犯案,防备是防备不住的,只有早点将人捉住,才能永绝后患。” 戚浔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看着尸体和一旁的物证,却觉毫无头绪,“廖晚秋的家宅和铺子都排查了,如今李捕头和宋少卿正去查问她的几个好友以及姑姑,不知能否有所获。” 直等到下午,宋怀瑾和李廉才到了义庄,得知廖晚秋惨死,她的姑姑廖氏跟着一同前来认尸,同来的,还有廖晚秋的表哥岳清洺。 一进义庄,廖氏便哭红了眼,待看到廖晚秋不成样子的尸体,更忍不住痛哭出声,岳清洺在旁劝慰,看着廖晚秋的尸首,也露不忍之色。 李廉道:“和廖晚秋关系亲近的人都问过了,她姑姑说廖晚秋幼时多病,长大了也要日日喝药,因此以前不爱出门,认识的人并不多,同龄的男子,也就和表哥岳清洺关系亲厚一些。” 岳清洺年过双十,模样周正,陪在母亲身侧,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傅玦和宋怀瑾皆打量此人,李廉对他们摇了摇头,当即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廖氏哭完了,抹着眼角道:“晚秋是个苦命人,她母亲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我还未出阁之时,我们关系便颇为亲厚,后来她走得早,晚秋性子随她,也惹人喜爱,只可惜体弱多病,如今……如今还遭了这样的难。” 见母亲哭的可怜,岳清洺也红了眼,“晚秋妹妹性情良善,平日里也喜读书识字,若是舅舅还在世,或许还会让她去读学堂,可惜……” 廖氏哽咽道:“此事都怪晚堂和他媳妇!” 宋怀瑾这时道:“问了她两个手帕交,也说她们常常相约去买书,去廖家廖晚秋的闺房里搜查之时,的确看到案头摆着书本。” 尸体面目全非,说是认尸,不如说是认遗物,廖氏和岳清洺得知如今还不能领回尸体安葬,自然也不好在义庄久留,没多时便离开。 他们走后,傅玦才问:“岳清洺并无嫌疑?” 李廉点头,“不错,二十那天晚上,岳清洺一直在家里没有出门,他们家上下都可为他作证。” 傅玦道:“这个凶手手段狠辣,性情也十分古怪,有继续作案的可能,你们要抓紧查探,此外,长乐郡主还未归家,你们可知晓了?” 李廉道:“孙指挥使去了衙门找了大人,适才衙门已经派人知会了。”他看了一眼廖晚秋的尸首,“昨日知道死者不是郡主,还以为郡主会回来,如今外头不太平,可千万莫要出事。” 傅玦思索片刻,吩咐宋怀瑾,“衙门的人主要查这个案子,你们大理寺派一部分人找孙菱的下落,本王亦会令刑部帮忙盯着。” 宋怀瑾连忙应下,“那如今是否要去廖晚秋常去的书局查问查问?” 李廉道:“也只有这法子了,廖晚秋平日里也无别的爱好。”他又看向戚浔,“今日复验可有所得?” 戚浔将死者背脊的淤伤解释一遍,“廖晚秋的灯笼和油纸伞都不见了,应该是被凶手收走,凶手抛尸之时,从火神庙到水渠要走不短的一段路,他的力气不小,要么习武,要么常做重活,我想了想那天雨夜的情形,觉得凶手很有可能和死者见过且还算面熟,至少是风雨夜相遇,未曾让死者第一时间生出戒备的关系。” 宋怀瑾和李廉对视一眼,道:“寻常女子被玷污的案子,的确多为熟人作案,可这案子是奸杀,凶手手段更是残忍,凶手的身份便值得推敲了。” 傅玦道:“先走访廖晚秋可能接触到的一切去处,凶手行凶作案,不可能全无痕迹,尤其二十日这一夜狂风暴雨,他却夜间出行,很容易留下线索。” 宋怀瑾和李廉应下,李廉道:“他们常去的书局,都在永昌坊和永康坊两处,我们现在便去查访。” 一听有永昌坊,戚浔想了想也道:“那我去永昌坊看看?” 戚浔跟着跑腿,众人也习惯了,自然无异议,一旁的傅玦听到她要去永昌坊,眼瞳微微一暗,他道:“你们去查,本王去见见覃大人。” 众人出后堂,在义庄门口各行一方,傅玦马车走出一段,掀帘回看之时,果真看到戚浔催马往西边永康坊去,他在马车之中沉吟未语,一直到马车在京畿衙门之前停下。 下马车之后,傅玦吩咐林巍,“派个人去永康坊那家点心铺子外守着,看看今夜戚浔回不回去,看看除了点心铺子的掌柜之外,她还见了何人。” 林巍面色微变,傅玦这等盯梢之法,通常只用在敌对之人身上,如今竟要如此盯着戚浔?他心底狐疑,却不敢多问,连忙下去安排。 …… 走在路上,宋怀瑾问她为何要去永昌坊,戚浔便道:“卑职去永昌坊查访完了,正好去那边的花鸟市上,给家里的草龟买些小鱼小虾。” 宋怀瑾了然,便与李廉兵分两路,大理寺的人去永康坊查探。 永康坊住着的百姓多为平民,书局并不多,拢共只有三家,第一处书局名叫“和文”,大理寺众人到的时候,正看到两个伙计在搬高柜,掌柜的站在旁边急声催促,一转头看到大理寺差吏出现,脸上不耐之色立刻换成了讨好。 “诸位差爷,不知有何贵干?” 宋怀瑾上前道:“有个名叫廖晚秋的姑娘,常来你们书局买书,是永昌坊廖记绸缎铺的二小姐,你们可记得?” 掌柜的略做迟疑,“廖姑娘,似有些印象,前些日子来买过一套诗集。” 宋怀瑾打量着掌柜和另外两个伙计,“你们书局有多少伙计?本月二十夜里,你们都在何处?” 掌柜的和两个伙计面面相觑,“二十那日……是不是下大雨那天?” 宋怀瑾颔首,掌柜的便道:“我们这里有三个伙计,那天晚上我在铺子里守着,三个伙计晚上亥时左右离开的,白日里我们本来在后院整理旧书,没想到后来天气变得快下起雨来,还有些书措手不及被雨淋了,收拾了半天才干了。” “雨是下午下的,怎么会收拾半天?” 掌柜的道:“您有所不知,打湿的书很容易褶皱,得一本一本小心的将水擦干,而后用重物压着,压到水气全干,而后才能让书册维持个七七八八,否则根本没法子卖。” 掌柜的怕宋怀瑾不信,还找了两本沾过水的,“您看,您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可如果仔细的摸纸张,还是能摸到些许不平整,这样的书我们都少卖些银两。” 宋怀瑾暂且信了,又叫谢南柯记下这些人的名姓住地,而后才走向下一家,第二家书铺名叫“成记书肆”,进门之时,正有几个搬运书册的小工从屋内走出去,宋怀瑾和戚浔与几人擦身而过,只看到这几个小工手上大都有墨渍。 见着官差,伙计忙去叫老板,不多时出来个身形略胖的中年男子,殷勤的迎上来问他们有何差事,宋怀瑾问起廖晚秋,老板和伙计们回想片刻,却未记起来这号人物,再问起二十日酉时之后在何处,这几人也皆有不在场证据。 宋怀瑾命谢南柯和戚浔记下,只好带人往下一处去。 刚走出门,便听见老板正拿着一摞书册和伙计发火,“这家养心斋印的书每次都有瑕疵,你们怎么也不好生查验查验就收了?” 一个蓝衫伙计苦着脸道:“这几本书在最下面,小人们一时未发现……” 戚浔走在最后,这时回头去看,只见那书册之上果真沾有几点墨迹,像是谁手上不干净按上去的手印,想到适才那几个小工,戚浔挑了挑眉头。 掌柜的气呼呼的道:“都搬进去,想法子将这些除了。” 几个伙计各搬起一摞书往后堂去,各个看着不显,手上却十分有劲儿,戚浔若有所思,赶忙跟上宋怀瑾往下一处去。 第三处书铺的老板也记不起廖晚秋,只说客人之中,姑娘并不少,待问起二十日夜里,老板有妻儿作证,剩下的两个伙计则相互为证,一时叫人查不出错漏。 宋怀瑾照例将所有人的名姓证词记下,这才准备打道回衙门,此刻天色已晚,他要去与李廉碰头,其他人则无需同去,于是就地散去各自归家。 戚浔说要去买小鱼虾,便往花鸟市的方向去,只等到夜幕初临,才又转道去张记点心铺子,到铺子时,张伯正要打烊,见她来,立刻关门闭户。 进了屋子,戚浔便问:“这两日兄长和姐姐可来过?” 张伯摇头,“没来过啊,小姐可是有事?” 戚浔在犹豫是否要将此事告诉江默,却又怕中间生变故,到时候江默不知发生了什么,再想帮她解围,便亦容易暴露自己。 戚浔道:“找纸笔来,我写一封信,你送去永宁坊百井巷。” 戚浔将戚淑的情况一说,并未描述的十分严重,又令他减少与她往来,最好是哪怕一同办差也少打照面,信写好戚浔也不久留,先行离开了张记铺子,张伯又等片刻,这才往百井巷去。 两个时辰之后,消息送入了临江王府,书房中,傅玦正在看西凉人今日上的折子,林巍道:“戚姑娘果然去了那家点心铺子,不过前后只留了一盏茶的功夫,而后便回家了,戚姑娘刚走,点心铺子的老伯也出了门,一路往西去,我们的人本以为他要去安宁坊,可没想到他是往永宁坊去的。” 傅玦抬起头来,“去了永宁坊何处?” 林巍道:“永宁坊水井巷,具体去了哪一户,我们的人没看到,那里住户不少,没敢跟的太近,这老伯去得快离开的也快,要么是传话,要么是送东西。” “永宁坊?”傅玦不知想到什么,语气之中多了一丝凝重。 林巍道:“主子,还要继续查吗?” 傅玦敛眸,“不必。” 林巍抓了抓脑袋,满脑门疑惑,却是不敢多问。 …… 第二日一大早,戚浔径直往京畿衙门去,大理寺如今帮着找孙菱下落,可她一个仵作,帮得上忙的还是京畿衙门的命案。 出门天气便是阴沉沉的,待到了衙门之外,天上竟又飘起雨丝来,戚浔刚进衙门大门,一眼看到江默站在中庭之中。 二人视线一对,戚浔心道昨夜信已送到,江默必定会多与她避嫌,可她没想到,下一刻,江默竟然朝她走了过来,“戚仵作。” 戚浔面色微变,“江校尉。”她越过江默往正堂的方向看,“钱指挥使来了?还有谁在吗?” 江默点头,又看了看门口的衙门守卫,似乎想与她说什么,“你们宋大人,还有孙指挥使和临江王也在。” 这话落定,戚浔哪里还敢与他说话,连忙往正堂门口去,这时见周蔚几个侍立在门内,见到她,便朝她招手,戚浔忙从门边溜了进去。 屋子里的气氛十分严峻。 傅玦瞧见她,目光在她身上徘徊了片刻。 孙律道:“廖家铺子拱卫司的人也去查了,只知菱儿离开之后往北走,别的却不知了,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陛下下了圣旨,且好几家都往宫中递了折子,另择人选已经是板上钉钉,她没道理还不出现。” 傅玦这时道:“我倒是觉得,没消息便是好消息,若人真的出事了,这么多日,早该露了踪迹,反倒是人好好的,才会躲藏的这般严实。” 孙律愁容不减,“若是城中无事便罢了,偏生城中生了这样的命案,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覃文州道:“公爷和夫人都还好吗?” 孙律摇头,“都病倒了。” 覃文州和宋怀瑾对视一眼,宋怀瑾道:“这边的案子进展也不大,昨日我们走访了和死者有关的近百人,几乎都有二十日夜间的不在场证明,凶手藏得很深,又或者和廖晚秋有关的事,我们还有不知道的,不过我们投入了不少人手,无论如何也会震慑到凶手,想来他短期内不敢再犯案。” 戚浔听着这话,心底生出些隐忧,她下意识往主位上一看,恰好也对上傅玦的视线,二人目光在空中一触,戚浔知道,傅玦也是担心的。 果然傅玦下一刻道:“钱指挥使那边还是要多增派人手,白日里也就罢了,到了晚上,衙门的人可是鞭长莫及,凶手说不定会利用这空档。” 钱镜明自然连忙应下。 宋怀瑾看向李廉道:“昨夜和李捕头商议,凶手若是蓄意为之,或许早就盯上了廖晚秋,除了书局,我们打算扩大搜查范围,并且那天,廖晚秋和家里嫂嫂吵架是发生在午时之后,也是吵完了,廖晚秋才一气之下说下午自己去送袍子,未曾想到,袍子赶工出来,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她却还是去了。” 李廉接着道:“既是如此,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凶手习惯性的盯梢廖晚秋,曾在铺子周围徘徊,看到她独自出门,便跟了上去,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半天功夫,凶手提前知道了廖晚秋晚上要去送衣服。” 傅玦眸色微深,“的确如此,还要查查廖晚秋那日是否出过门。” 李廉便道:“这也是一处疑点,店里的小厮说,廖晚秋与嫂嫂吵完,便气呼呼的出了一趟门,可也不知她去了何处,两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按照脚程算,她去的地方也就铺子周围一里路的距离,今日我们要摸排这些地方,就算是大海捞针,说不定也能将凶手的线索捞出来。” 衙门查案,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摸查走访之中,尤其线索极少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傅玦点头应下,孙律道:“若是找到和菱儿有关的线索,速速来国公府报信,拱卫司的人仍然在城门和各处她常去之地候着,看能否等到人。” 宋怀瑾和李廉一齐应声,孙律便与傅玦站起身来,孙律道:“我与临江王还要入宫一趟,晚些时候我派人过来看看。” 覃文州亲自送他们出去,戚浔站在人堆里,亦目送着他们出了衙门大门,很快宋怀瑾和李廉皆要带人办差,钱镜明亦带着江默离开,因人多,江默未能找到机会与她说话,这也令戚浔松了口气。 戚浔一合计,只觉调查取证多她一人也帮不上大忙,还是打算去义庄,她总觉得,尸体上一定有什么被她遗漏了。 她与覃文州告辞,打着伞出了衙门大门,可刚出大门,她脚下便是一顿。 “妹妹——” 戚淑竟找到了衙门来! 戚淑今日穿一身水红裙裳,妆容明艳妩媚,站在雨幕之中,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她小跑几步,又将自己伞一合,进了她的伞下,“妹妹!” 戚浔握紧了伞把,“姐姐怎么来了衙门?” 戚淑抿唇道:“本要去大理寺找你的,可我听世子的随从说,这几日城中生了案子,大理寺的人一边帮着找郡主,一边在帮衙门的忙,今日我正好来城南办点小事,便想着过来看看你,今日你有差事吗?” 戚浔眼珠儿微转,“是有差事的,我这会儿正要去义庄,姐姐可要同去?” 戚淑眼瞳微颤,“义……义庄?” 戚浔点头,“要去看看死者的尸体。” 戚淑哪里想看尸体,可今日她有话要对戚浔说,便道:“时辰还早,我陪你去也无妨。” 戚浔有些意外,更明白戚淑今日必有目的,想到傅玦的话,她顺势而为,“那太好了,正好也叫姐姐知道,我平日都在做什么。” 戚淑径直道:“刚才世子可是也在衙门?” “不错,姐姐早来片刻,便可碰上。” 戚淑此事唇角微抿,“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世子了,国公府这几日和死了人一样,全府上下大气都不敢出,也不知道郡主何时能回来。” 这话有些刻薄,戚浔自不接话,戚淑又问她:“妹妹到现在还没想起禹州的事吗?当年妹妹在养济院留的比我们都久,你可是姐姐惟一的希望。” 戚浔叹气,“当年病的严重,差点死掉,又哪里记得请,便是咱们自家的事我都记不清了,更别说养济院,难道世子逼迫姐姐了?” 戚淑摇头,“那倒没有……” 戚浔便道:“那姐姐在愁什么?近来衙门也为了郡主的事闹得人仰马翻,更别说世子这个亲哥哥了,见不到世子也没什么的。” 戚淑转眸看她,“你不明白,我不可能永远留在国公府的,除非我帮了世子的大忙,我如今还是罪籍,没有路引没有良籍,出城出不去,在京城也寻不到其他安生之法,当初被世子一同找来的姐妹,已经有人被送回原籍。” 戚浔呼吸一轻,倘若戚淑也被送回原籍,那她的危机便解除了大半。 戚淑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妹妹,你与临江王怎么样了?” 戚浔蹙眉道:“近来差事很忙,还没有什么好机会……姐姐刚才说来城南办事,是什么事呢?” 戚淑眼底闪过一丝防备,“想裁衣裳。”说着,她上下打量起戚浔,见她整日素面朝天,衣裳也皆无鲜妍之色,便道:“妹妹,你还是未听进去我的话,容貌是女子最好的手段,你有长处却不知利用,不知浪费了多少机会。” 戚浔便道:“姐姐在何处裁衣?不若姐姐帮我看看,我该穿什么才好看?” 戚淑未想到戚浔竟被说动,“就……就在城南,我选的皆是便宜去处,只不过今日我不好在外久留,改日我再帮你相看相看。” 戚浔一听便知戚淑撒了谎,心底也直打鼓,这时雨势加大了两分,而二人已近义庄,因靠近义庄,这附近的长街上一家人也无,冷清荒僻,再加上阴郁连绵,莫名有些阴森之感。 戚淑忽然停下脚步,“妹妹可能答应我一件事?” 戚浔疑惑道:“何事?” 戚淑这时握住戚浔的手,“你我都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一定不想我被送回青州吧,我想着,我们既已姐妹团聚,以后在一处相互扶持,岂不更好?”她唇角微抿,“临江王替你除了罪籍,你可能求他让他帮我也除了罪籍?” 戚浔一愕,戚淑忽然面带哀求,“妹妹,我知道小时候我待你不够好,可那都是幼时之事了,世子知道我们几个没用,已渐渐没了耐心,对我们不闻不问,我知道,他快要将我们都送走了,算姐姐求你,想个法子,让姐姐留在京城,可好?” 戚浔手背被她捏的发疼,戚淑又眼眶微红道:“你不知道我从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流落风尘的女子,真是比脚底的泥还要卑贱,我不想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了,妹妹,你帮帮我可好?只要你开口,或许就有可能呢?” 戚浔将手挣扎出来,“姐姐,我当初也是因为办差办得好,这才得了奖赏,王爷并非无故替我除罪籍。” 戚淑见她言辞如此冷静,便知希望渺茫,她面上祈求之色一淡,冷冷的道:“你是不是很想看我被送出京城?这样,你就高枕无忧了?” 戚浔顿觉背脊一僵,“姐姐此言何意?” 戚淑抹了一下眼角,“你在衙门,又是良籍,好歹有个体面,我对你而言一定是拖累,你想让我被送走是不是?” 戚浔一颗心起伏不定,“姐姐,我绝无此意,只是……那我试试向王爷开口?” 见戚浔态度好转,戚淑盯了她一瞬,又柔声道:“妹妹,那我信你,我等你的好消息,你要快些,否则世子一旦决定要将我送走,我可是真没法子了,我甚至想过,到时候随便扯一句谎话,就说……就说我见过他要找的人。” 戚淑变脸犹如翻书,这话更是让戚浔遍体身寒,她紧声道:“扯谎?世子是聪明人,若无证据,世子如何能信?” 戚淑可怜兮兮的道:“可是,毕竟当初在养济院的人多,我随便扯出一个人来,说她就是当年逃走的逃犯,世子多少会信我一分的。” 戚浔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姐姐还是要谨慎些,若是扯谎被世子识破,只怕世子一怒之下,连性命也无。” 戚淑惨笑一声,“丢了性命怕什么?若是回去青州,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她看了一眼远处的义庄,眼底闪过厌恶,又撑开自己的伞,“妹妹,我等你的好消息,今日我便先走了。” 戚浔掌心出了一层冷汗,应了一声,看着戚淑撑着伞走进了雨幕之中,她一咬牙,待戚淑转过一道街角,连忙朝戚淑的方向跟了上去。 二人才分别,戚浔一路上不敢跟的太紧,幸而戚淑情急赶路,未注意身后动静。 戚淑一路往永康坊的方向去,入了坊间,又直奔永康坊最热闹的长街,戚浔越走越是熟悉,因此地竟是昨日查问廖晚秋去过的书局之地。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辰,她眼睁睁看着戚淑进了一家商铺,她寻到商铺的伙计,不住的问着什么,商铺的伙计又叫来掌柜,掌柜的好一通安抚之后,戚淑无比失望的走了。 等戚淑走远,戚浔才走了过去,这是一家丝绸铺子,店面极大,掌柜的回了里间,戚浔看了看,朝那伙计走了过去,她掏出一粒碎银,“敢问小哥,适才那位姑娘来店中是为了何事?” 伙计又想要银子,又不知戚浔是何人,犹豫着不接,戚浔便道:“小哥别怕,适才那人是我表姐,家里最近要给她定亲,可她却死活不愿去相看,姨母怀疑她有了别的意中人,便吩咐我跟着看看。” 一听是为了这等事,伙计立刻接了银子,“她是来等信的,我们的商队常年往东南方向的衢州赣州这些地方去,便帮忙给京城中人送信,她大半月前让我们送一封信去赣州,最近一直在等回信,可信一直没回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两日她天天来问,她留了地址,说自己是忠国公府的侍婢……” 戚浔一听面露愁容,“看来当真是有私情,还望小哥对此事保密,也莫要告诉我表姐我来过,免得坏了我表姐名声。” 伙计颠了颠银子,“放心,我们知道规矩。” 戚浔又道了谢,这才转身走了,走进雨里的刹那,她一颗心突突的跳,戚淑没有告诉她在等信,甚至没有提起赣州的堂兄,再加上适才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她可以笃定戚淑发现了什么,可会是什么呢? 回义庄的路上,戚浔仔细的盘算前次相见是说过的每一言每一语,最终,她肯定自己在蕲州戚家的事上露了马脚,可那话头是戚淑提起的,如果是试探,在此之前戚淑便已经发现了什么,戚浔摸了摸自己脸颊,是长相吗? 戚浔捉摸不定,可戚淑的威胁近在眼前…… 起初因自己是假的,戚浔心虚作祟,也知戚淑不易,只想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可她显然高估了戚淑的品行,她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早就能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如果她发现自己是假的,只凭这一条,便能将脏水泼在她身上,而她一定想不到,自己还真是孙律要找的人。 更不可能去找傅玦帮忙。 傅玦早就告诫过她,便绝不会赞成她助纣为虐,如果道出是因戚淑的威胁,又几乎在说她做贼心虚,她不是真的戚家三小姐。 到义庄之时,戚浔面色苍白,好似病了一般,看守的衙差见她不对,还道她是不是染了风寒,戚浔摆摆手入后堂,看着廖晚秋的尸体陷入了沉思。 言辞上的漏洞还有转圜的余地,而戚淑之所以含沙射影的威胁,并未采取行动,一定不是因为她对自己手下留情了。 戚浔看得出戚淑对孙律生有儒慕,她想留在京城,更想留在孙律身边,因此让傅玦帮忙一定是第二选择,但凡有半点可能,她一定会在孙律跟前立功。 除非她还没有实际证据。 戚浔想到此处,眼瞳一颤,证据在她等的信里!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雨点如断线的珠串噼里啪啦的往下砸,后堂之中充斥着浓郁的尸臭之味,廖晚秋被毡探盖着的尸体已经腐烂更多,露出的头脸上,头发开始脱落,那道从眉心斜拉下来的疤痕变得更为触目惊心,几乎掩盖了口鼻处的乌青。 人死如灯灭,没什么比自保更重要,她如今要做的是稳住戚淑,再截住那封信。 戚浔在义庄留到申时之后,天色阴沉的厉害,大雨也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戚浔站在堂前,看着大雨飞溅打湿了门槛。 看守的衙差大哥道:“这么大的雨,还是再等等吧,出去就得湿透。” 戚浔心底沉甸甸的,好似被困在孤岛上的人,正等的心焦,义庄大门之前却忽然驶来一辆熟悉的马车,戚浔定睛一看,不正是傅玦的马车! 戚浔一惊,又看到林巍打着伞进门,待看到她,林巍松了口气,“戚姑娘,你果然在这里,主子来接你了——” 林巍撑着伞进来,戚浔忙走到他伞下,“王爷怎会来?” 林巍笑,“从宫里出来便到了京畿衙门,听覃大人说你一早独自来了义庄未归,王爷便知道你被困住了,反正不远,便过来接你。” 戚浔抓紧了伞柄,心底说不出是何滋味,待爬上了马车,便见傅玦正闭眸养神,待她坐定,才睁开眸子看她,“找到线索了?” 戚浔摇头,面上颓丧之色明显,傅玦觉出不对,“生了何事?” 戚浔紧握着油纸伞,伞还未干,伞尖的水滴在裙摆上也未发觉,傅玦皱紧眉头,将伞从她手中拿了开,“不像只是因为案子,有何事瞒着我?” 戚浔唇角越抿越紧,亦不敢看傅玦关切的眸子,垂下脑袋道:“我……我的事王爷都知道,我岂敢瞒着王爷?” 傅玦一时未语,他的沉默令戚浔心中忐忑不安,下意识缩起肩背,她知晓他正打量着自己,更紧紧攥紧了膝头的裙摆,这时傅玦却柔声道:“你便是瞒我,我也不会怪你。” 八拍蛮07 八拍蛮07 戚浔怔住, 鼻尖忽地发酸,她飞快看傅玦一眼, 只觉心腔里苦涩乱窜, 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傅玦,她瞒着傅玦一个惊天秘密,将来他知晓, 不知会否觉得看错了人。 戚浔艰涩道:“王爷待我太好了, 我无以为报。” 傅玦看她面容愁苦,心道一定生了事端, 可她不说, 他又不能逼迫, 便问:“那我可值得你信任?” 戚浔抬眸, “那是自然。” 她眼底浮着一层湿漉漉的光, 像染了外头雨雾, 傅玦有些不忍,“既然信我,倘若遇到了难事, 便得告知于我。” 戚浔紧紧攥着裙摆, 与他对视两瞬, 复又垂了眸, “能告诉王爷的, 我自然不会瞒着王爷,只是……只是人生在世, 各有难处, 我不能事事烦扰王爷。” 傅玦道:“那你自己担得住吗?” 这是极大的危机, 戚浔根本没有把握,她目光一晃看向车门, 那帘络随风起起伏伏,毫无着落,便如她此刻心境,“担不住也要担。” 傅玦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道:“如果你忧心你二姐的事,她就快被送走了。” 戚浔心头一跳,怔怔的看向他,傅玦继续道:“孙律此番带回来的人,都未帮上什么忙,你姐姐自然也是,你和她没多少情分,她被送走正好。” 戚浔艰难的吞咽一下,“她,她今日来找过我。” 傅玦眉心微蹙,心道果然是因为戚淑,他看着戚浔等着她说下去,戚浔便道:“倒是提起了她有可能被送走,但是她不愿走。” “她让你想法子帮她?”傅玦一猜即中,“她还说了什么?” 戚浔唇角微抿,“她说不愿过从前那般日子,说让我求王爷,替她也除了罪籍……” 傅玦不由恍然,“原来你是为此事发愁?她留在京城对你有弊无利,你不必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在你面前诉苦,无非是见识到了国公府的荣华富贵,想赖在孙律身边不走。但她本为罪役,若此番立了功,孙律会给她留在京城的机会,可她没有,这也怪不了谁。” 马车朝着京畿衙门驶去,车窗外风雨呼啸,戚浔心底也是一团乱麻,傅玦说的不错,戚淑一定要立功才有留在京城的机会! 她深吸口气,平静的道:“是,我也如此想,只是见她说的可怜……” 傅玦摇头失笑,“不必对她动恻隐之心,何况你如今对我也算开了口,但,是我不同意。” 戚浔看向傅玦,傅玦牵唇道:“你换别的事都好,此事不成。” 这话令戚浔心间一热,却又催生出更多酸楚,傅玦见她没得回应,又缓声道:“你若不信,便可一试。” 他这语气一半逗弄,一半又仿佛她求什么他都会答应。 戚浔松开的指节又紧攥起来,她心跳的有些重,忍不住嘀咕道:“王爷夸下海口,就不怕我也像戚淑一样……” 马车辚辚而行,雨声潇潇,傅玦根本未听清,“戚淑什么?” 戚浔骤然清醒,只觉面颊倏地一热,连忙摇头,“我……我是说戚淑与我诉苦之时,我便没打算向王爷开口。” 傅玦狐疑的看着她,这时,马车缓缓在衙门外停了下来,戚浔连忙拿起伞跳下马车,又快步朝门口跑去。 傅玦下马车时林巍正打着伞系马,回头一看,竟见傅玦淋着雨,他惊了一跳,连忙上前来,又看着戚浔的方向无奈道:“戚姑娘平日里多机灵的人,怎也不知给王爷打个伞。” 傅玦拧着眉头,若有所思的盯着戚浔进了衙门。 时辰不早,因外头大雨,李廉和宋怀瑾也回了衙门,他们又得了多份证供,此刻正互相比对,见傅玦和戚浔回来,连忙将今日所得禀告给傅玦。 宋怀瑾道:“今日主要去了廖家铺子周围查问,有两个茶肆的伙计看到廖晚秋午时之后往东南方向去了,那个方向,正是一家名叫‘葳蕤轩’的书斋的方向,可我们去那家书斋问,二十号那日,他们却未见到廖晚秋,书斋周围的铺子我们都去问了,也都未曾见过廖晚秋进店。” “我们问了廖晚秋的小丫鬟,那小丫鬟说廖晚秋最近没什么喜好,只是读书,又说她在等一本近来京城之中很有名气的诗集,那诗集是青州一位才子所作,传入京城不久,还没有人将诗集印出来,廖晚秋在别人那里得了几阙,十分喜欢,还去书局问过诗集是否开始卖了。” 李廉又道:“廖记的铺子在那街上开的久,附近好些人都认识她,应当不会记错,我们开始推测她出门是去书局问诗集了,可葳蕤轩的人又没见到她人,如今便不知道她当日出门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和嫂嫂吵了架,出门发散发散。” 傅玦和覃文州听得面色微沉,宋怀瑾叹了口气,“她们自家便是绸缎铺,也裁衣裳,因此她在外头衣庄去的不多,几家相熟的胭脂水粉铺子,首饰铺子,还有家里常去的酒铺米粮铺,我们都走访了,二十号那夜基本都有人证。” “唯独两人独居,没有人给他们作证,他们自己说和廖晚秋只是客人和伙计的关系,且二十号白天,他们一直在店中,除非能预料到廖晚秋要去城南送衣服,不然不可能那般准的碰上。” 衙门在大海捞针,显然今日所获不多,覃文州道:“有没有可能,有人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 李廉颔首,“不排除这个可能,因此这些证词,我们还要走访筛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胡诌的。”他说完看向外面的大雨,“天气不好,否则我们还能继续跑。” 他们一行大都被淋透了,此刻站在堂中,脚下皆有一滩水渍,说话间,已有人不住的打喷嚏,宋怀瑾也吸了吸鼻子,无奈道:“今夏先是酷热,如今又连日大雨,城内积水,城外不知多少地方要遭灾。” 天边阴云层叠,分明还不到酉时,却像已经到了戌时一般,李廉命人将昨日的证词和诸多人证记录一并找出来,连番比对之后道:“总觉的还是和书局有关,等晚些时候雨小些,再去这几家书局好好查问一番。” 傅玦又问道:“并无与长乐郡主有关的线索?” 宋怀瑾叹气,“没有,我们查问廖晚秋的时候,连郡主也一道查问了,没人见过郡主,且时间越来越久,便是打过照面的也记不清了,下官派了谢南柯几个跟着此前的线索查,也不知拱卫司那边有没有消息。” 傅玦看了一眼天色,“多半没有。” 覃文州上前道:“郡主一定知道陛下下了圣旨,却还是没回来,就算是她还在耍脾气,那她这些天总要吃喝,衙门的人都要将京城翻遍了,不可能还找不到她的下落,莫非,人已经出城了?” 傅玦摇头,“十九日晚上发现她跑了之后,拱卫司的人便去了城门处守着,因此她不可能出城。” 命案未破,孙菱下落未知,这两团阴云笼罩在众人头顶,令众人一时禁了声,傅玦不可能在衙门久留,又与覃文州轮了片刻议和之事便离了衙门,又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雨势变小,李廉与宋怀瑾又带着人出了门。 戚浔只道今日要早些归家,与宋怀瑾告辞之后却朝着永康坊去。 她昨夜才来过,只怕来的勤了引人怀疑,便依旧等着夜幕初临才往水儿巷去,到了铺子里,张伯很是意外,关门便问:“小姐,出了何事?” 戚浔进内院后才问:“你可知前门街上的万和绸缎庄?” 张伯点头,“自然知道。” 戚浔遂问:“你可认识他们铺子里的掌柜或者伙计?” 张伯道:“掌柜的不熟,只知道姓赵,来我们这里买过几回点心,铺子里的伙计倒是说过几回话,但也不算交情深。” 戚浔一听只觉已经足够,“他们有自己的商队,主要去赣州方向,还帮城中人送信,你可知晓?” “知道,送一回信要数两银子,也算他们商队的营生之一,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戚浔深吸口气,“有一件事我出面不便,且我在衙门,白日里也无空闲过来,被人看见还要招人怀疑,我想让您帮我去做。” 张伯立刻道:“老奴本就是让小姐差遣的,小姐有何吩咐,老奴尽力去做便是,您说——” 不到万不得已,戚浔并不想让张伯出面,可她身在大理寺,常在外露脸,由她去走动更不明智,今日她冒险去问那年轻伙计,已是埋了一处隐患,收钱办事的人,嘴巴不会真的牢靠,所幸孙律因孙菱失踪,还无暇顾及戚淑。 戚浔沉声道:“明日一早,你去他们铺子里找到那个国字脸,细长眉眼,右侧眉尖有颗痣的年轻伙计,而后照我接下来的说辞,说给他听——” 张伯屏息静听,越听神色越是凝重,片刻之后道:“小姐要截住那份信?” 戚浔这时摇了摇头,“不,我要换掉那份信。” 八拍蛮08 八拍蛮08 又是风雨飘摇的一夜, 半夜电闪雷鸣,将戚浔惊醒了过来。 第二日戚浔出门, 便见一队巡防营的人马从长街上疾驰而过, 她秀眉皱起,隔壁院里的婶子走出来道:“这是在找谁?坊间说有位郡主失踪了,又说最近城中生了命案, 凶手专门找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下手, 戚浔,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戚浔含糊道:“近来的确不太平, 婶子夜里关好门户。” 妇人唏嘘片刻, 又道:“你在外办差也要当心, 你年纪小, 身边也没个照应的人, 若真遇上什么歹人可不知如何是好。” “多谢婶子, 我知道的。”戚浔道谢告辞,锁好院门,撑着伞往京畿衙门去。 阴雨霏霏, 乌云层叠, 戚浔不知张伯的进展, 心虚便如这天气一般沉闷压抑, 再想到孙菱的下落仍无线索, 更觉得古怪,孙菱出身尊贵, 自小生在富贵锦绣堆里, 这么多天了, 便是不愁吃喝,她憋也该憋坏了, 总该出来探探风头才对。 京城局势瞬息万变,朝中下了旨意,各家都在争抢这代表大周与西凉联姻的人选,孙菱不可能毫不关心,还是被那平宁侯世子所伤,铁了心要闹失踪? 戚浔揣摩不透,待到了京畿衙门,便见宋怀瑾和覃文州皆在,还有两个身着拱卫司公服之人刚从正堂出来,戚浔与他们擦肩而过,而后进得门去。 行了礼,戚浔忍不住道:“是拱卫司的人,可是来问郡主的事?” 宋怀瑾道:“不错,拱卫司昨夜毫无所获,国公府急坏了,这京城确能藏人,可他们拿着郡主的画像四处搜遍了,线索却越来越少,郡主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戚浔道:“会不会有人在帮郡主?” 覃文州问:“这话怎么说?” 戚浔沉吟着道:“郡主是因不愿嫁去西凉才逃走,后来陛下下了圣旨,按说郡主应该知道了,就算郡主要等人选落定才会出现,那这几日,郡主也需要关注朝中动向才是,她藏在暗处,谁为她打探消息?” 宋怀瑾和覃文州对视一眼,宋怀瑾道:“但这一点孙指挥使早就想到了,也去查问了,你的意思是,有人敢冒着和国公府作对的风险去帮郡主?” 戚浔迟疑道:“可能性的确不大,不过万一有人为了郡主愿意冒险呢?如今这般境况,多半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郡主有人帮忙,第二种……她或许身陷险境,没法子留下更多线索。” 莫说戚浔这样想,覃文州和宋怀瑾等人见连日毫无线索,自然也往坏处猜度了两分,宋怀瑾叹道:“若真是有人帮忙,那此人看到如今情形,竟也不多规劝规劝。” 孙菱的失踪虽叫人牵挂,可廖晚秋的命案才是衙门之重,李廉和宋怀瑾将昨夜排查完的证人做了个对比,最终,李廉指着其中两个人道:“廖家的铺子,此前还有两个伙计,不过廖老爷过世之后,铺子生意变差了,廖晚堂便将这两个伙计辞退了,这事,一个生在今年年初,一个生在三月初。” “这二人当时被赶走,还与廖晚堂生了争执,我在想,凶手手段这般残忍,除了本身心理扭曲之外,应该还有别的缘故,比如与廖家有仇,而廖晚秋性情良善,极少与人起争执,因此我想,或许是因为憎恨廖家,找不到机会对廖晚堂下手,便选择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廖晚秋——” 宋怀瑾看着那二人名姓,“这二人如今可在京城?” 李廉道:“其中一人的住址已经问到了,另一个不是京城中人,离开了廖家的铺子后,应该去了别处找差事,如今只能去找和此人相识之人,看能否打探出他的下落。” 戚浔在旁听着,只觉这二人的确嫌疑不小,店中伙计,对廖家十分熟悉,当日廖婉秋午时之后出门,或许就是遇上了其中一人呢?交谈之时得知廖婉秋晚间要去送衣服,而后便跟了过去,廖婉秋送完衣裳回家,正害怕,却遇见了旧伙计,自然对此人报以信任。 这时宋怀瑾站起身来,“那咱们也别耽误工夫,趁着雨小早些去将人找出来。” 李廉和宋怀瑾点了人出门,戚浔正要跟着宋怀瑾一起去,可还未走出门,一个衙差上前来道:“戚浔,外头有人找你。” 戚浔心底狐疑,走到门口眉头便皱了起来,竟又是戚淑。 昨日才来找过她,今日竟又来。 戚淑等在外面,见到戚浔便朝她招手,“妹妹——” 宋怀瑾早知戚浔有个姐姐,却没想到今日才见着,当下道:“那戚浔你不必去了,就在衙门候着吧。” 随着这话,跟着出来的大理寺众人和京畿衙门之人都打量起戚淑,戚淑拂了拂颊畔的乱发,快步走到了戚浔身边来,戚浔对宋怀瑾道了声谢,看着众人离去。 戚淑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道:“妹妹,那位大人是谁?” “是我们少卿大人。” “大理寺少卿?”戚淑一边说,一边往衙门里张望,“他待你可真好,见我来找你,便不让你跟着去办差了,这些跟着的差吏,你都熟悉吗?” 戚浔拉着她朝远处走了两步,又问:“姐姐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这样一问,戚淑面上笑意瞬时退了个干净,她一把拉住戚浔的手,“妹妹可向临江王说了?” 戚浔早有所料,便道:“这两日案子查得紧,昨日王爷来了衙门一趟很快便走了,还未来得及。” 戚淑语声微紧,“那妹妹今日一定要说。” 戚浔狐疑道:“姐姐为何忽然如此着急?生了什么事不成?” “世子打算这两日送我离开京城。”戚淑咬牙道:“昨天晚上,世子让管事给我和另一个人赐了些金银之物,这便是要将我们遣送走的意思了,妹妹,说不定,说不定明天一早世子就要将我们送走,你快些好吗?” 戚浔也面露紧张,“姐姐莫急,今日王爷定会来衙门,等他来衙门,我一定会提。” 戚淑仔细打量戚浔的神色,仿佛在辨别她说的是真是假,末了只好道:“我自然信你,妹妹,我们姐妹好不容易才重逢,我可不想和你分开。” 戚浔自然知道这话的真假,她又应付一番,只道自己还有差事,便令戚淑早些回府,戚淑抹了抹眼角应了,戚浔转身进了衙门。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到了此刻,反而不希望孙律尽快将戚淑送走,那份信还没到,只有将信平稳送到戚淑手上,才能让戚淑安心离开京城。 此前她想过截住那份信,可若是那般,戚淑必定不会罢休,她如今只想看看赣州来的信都给了什么证据,而后将信替换抹除戚淑的疑虑,届时,孙律将她送走她也无计可施。 眼下戚浔只担心那证据太实,她无法遮掩,而就算摆平了戚淑,还有其他戚家人活在世上,她还能掩藏多久身份? 戚浔忧心忡忡,找傅玦是不可能的,如今她只静待张伯的消息,在衙门至酉时时分,见宋怀瑾和李廉还未归来,戚浔便动了早些下值的心思。 可就在她要离开之时,钱镜明却带着江默到了衙门,覃文州得了消息出来迎接,钱镜明跟着覃文州进了正堂,江默则留在外面。 屋子里传来二人的说话声,戚浔和江默对视一眼,江默坦然的朝她走了过来,“戚仵作。” “江校尉。”戚浔看了看四周,“今日来衙门是为何事?” 江默道:“这几日巡防营夜里增派了人手,昨天晚上巡夜之时,发现了两个宵禁之后还在街上走动的,二人皆是三十来岁,都是做粗活的长工,问起夜行为何,二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已经被我们扣了。” 戚浔眼底微亮,“是怀疑和案子有关?” 江默颔首,“人关在巡防营的,今天早晨审了半天没审出来,如今打算移送衙门,看看是不是和此前的命案有关。” 说至此处,江默左右看看,低声道:“张伯送的信是怎么回事?” 戚浔不想在此处多言,“暂不必担心。” 江默面色微沉,继续道:“我早就说过,此人不能留,若为了这样一个人葬送了你,值得吗?” 戚浔浅吸口气,压着声气道:“可倘若对她动手,便是下一个潘若愚,手上沾了血,便是等到我们盼着的那日,又该如何论自己之罪责?” 戚浔言辞含糊,即便如此,也觉一阵心惊肉跳,幸而阴雨连绵,屋檐上雨珠如串,噼啪砸在台阶之下,将他们的低语声隐秘地掩盖了住。 江默片刻未语,一时又望着乌云堆积的天穹道:“潘若愚舍了自己,却救了家里人,若他什么都未做,如今潘霄汉或许已成刀下亡魂,潘家其他人也难逃死罪,这又如何论呢?如今的情形,我们若不用些手段,便当真无路可循,或许……早晚手上都要沾血。” 江默一字一句,皆是低沉有力,戚浔转眸看向他,亦从他眼底看出几分寒意,她呼吸微窒,“兄长——” 戚浔还未说完,钱镜明和覃文州从堂中走出,钱镜明左右一看,看到了江默和戚浔站在一处,立刻对他招手,高声吩咐道:“回衙门将那二人带过来,交给京畿衙门一同审问。” 江默快步上前,很快带着巡防营的人离了衙门,戚浔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打消了早些下值的念头。 钱镜明和覃文州站在门口说话,戚浔便默然看外头的雨幕,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车马声。 几人一同朝外看去,还以为是江默回来了,可出现在衙门之外的,竟然是拱卫司的人,当头者,正是孙律身边的亲信韩越。 覃文州和钱镜明有些意外,覃文州道:“韩校尉怎来了?” 韩越恭敬行礼,而后目光一扫,最终落在了戚浔身上,他凉声道:“倒没有别的事,是奉世子之命,请戚仵作去国公府一趟。” 覃文州蹙眉,“让戚浔去国公府?国公府生了案子不成?” 戚浔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这时韩越却摇头,“不是案子,是世子有些私事。”他看向戚浔,“姑娘去了就知道了,请随我走吧。” 戚浔背脊发凉,闻言立刻应是,不敢迟疑,覃文州虽有些不解,可韩越来请人,他也阻拦不得,戚浔撑伞走入雨中,很快消失在衙门外。 待马车走动起来,戚浔冷汗已盈满掌心,她有种极不详的预感,孙律绝不会无端召她去国公府,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戚淑对他摊牌了! 八拍蛮09 八拍蛮09 傅玦出宫门之时, 正好碰上也从宫里出来的孙律,微雨霏霏, 孙律也未让人备马车, 正牵马准备回国公府,看到傅玦,便朝他的马车走来。 傅玦见他沉着脸, 眼下略有青黑, 一副颓唐模样,便道:“我送你一程。” 孙律也不客气, 掀帘钻入马车, 落座之后便道:“菱儿还没有消息, 太后娘娘和陛下已经在商量让哪家女儿入宫小住了, 让皇后娘娘收为义女之前, 先在宫中小住几日再行册封, 如今满京城都在议论谁家的姑娘能有这样的好福气,菱儿不可能不知道消息。” 傅玦觉得古怪,“已经过去多日了, 孙菱没道理如此, 你们都担心她, 她不可能毫无顾忌的在外藏着。” 孙律语声更沉了些, “所以我在想, 她是否是遭遇不测了。”说至此,他长呼一口气, “拱卫司的人都用上了, 还用了猎犬去搜寻, 可这几日连日大雨,也没线索可循, 且她吃不了苦,平日里也知道顾念父亲母亲,明知大家担忧还躲藏这样久……” 傅玦也觉拖得越久越是不妙,“要么的确遇到了什么事端,要么便是当真意气用事了,此番家里逼她嫁去西凉,那秦兆又辜负了她,她若因此生怨,也不是没有可能。” 提到秦兆,孙律眼底寒意更甚,这时想到傅玦刚刚出宫,便问:“议和的事如何了?” 傅玦道:“这两日西凉人消停了不少,京城中生了命案,孙菱又失踪了,除了看热闹说风凉话,倒也未曾拖慢进程,纳贡之策拟定,已快马送国书回西凉,得了复信,再定下联姻人选,此番议和便算大功告成了。” 马车拐入安政坊,孙律掀帘看了一眼外头街景,“如此便好。” 雨丝淅淅沥沥,天穹之上却仍是灰云层叠,一看便知不会放晴,想到孙菱如今不知流落何处,孙律心底愈发焦灼。 待马车停在忠国公府门之外,孙律道:“入府坐坐?” 傅玦本想早些归家,不知想到何事,便应了下来,他跟着孙律一道进国公府,刚进门,便见赵管事快步迎了过来,“世子,您终于回来了,您快去看看,戚淑不愿意离开京城,刚才还要寻死,咱们的人没法子。” 孙律本就因孙菱之时焦头烂额,没想到小小一个戚淑竟然也敢在府中作乱,立刻拧了眉头,他抬步朝后院走,“她为何不肯离开?” 赵管事道:“说是她能帮得上您的忙,又说您答应了她,若是差事办成了,您会给她奖赏。” 孙律疑道:“帮得上忙?” 赵管事点头,“不错,今日本要下午送她出城,明天一早走水路登船的,她早上出了一次门,片刻前得知今日便送她走,便说要等您回来,一定要见您,还说她发现了什么线索。” 既然能帮得上忙,那就一定是想起了禹州养济院的事,孙律呼吸一紧,脚步更快了些,可他随后想起傅玦,转身道:“不如你先去正堂喝茶——” 傅玦道:“我也同去瞧瞧。” 孙律不置可否,只朝戚淑住的院子赶,傅玦跟在他身后,面上不动声色,心弦却微提了起来,孙律这是要早早将戚淑送走,戚淑情急之下只好说自己发现了线索,可她若有线索,又何必拖延到今日?! 傅玦眉头越皱越紧,已经猜到了戚淑要做什么,他脚步一顿,转身招手让林巍过来,“今日只怕要在这边耽误许久,你眼下回王府一趟,告诉楚骞,让他将昨夜那几份公文送去刑部,莫要耽误。” 傅玦语声不低,孙律虽走得快,却还是依稀听见,见他吩咐人回府办差事,自然不觉有他,戚淑临到头了要是想起什么,那的确要耽误许多功夫。 林巍奉命而去,傅玦又跟上来,没多时二人到了戚淑的院落,刚进院门,便听见屋内戚淑的哭喊声。 “我不走,我要见世子,我有话对世子说……” “告诉世子,我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里了!” 戚淑喊的嗓子都哑了,孙律步伐越来越快,没多时,走到了戚淑房门口,戚淑瘫坐在地上,死死的抱着自己的包袱,一旁已有国公府随从将她其他物件打包成箱笼,可她非要撒泼耍赖,小厮们又不好将她当做犯人对待,一时束手无策。 “世子!”戚淑看到孙律便是一声嘶喊。 她包袱一丢,朝着孙律跪行了过去,“世子,我不走,世子答应过我,若是能想到当年逃走之人的线索,便会将我留在京城,世子,我发现线索了,我找到了当年从养济院逃走的陆家小姐,我知道她是谁了!” 戚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说一边扯住了孙律的袍摆,孙律听得大为震惊,“你找到了当年逃走的陆家人?” 他满是不可置信,他费了这般多力气都未找到人,凭她戚淑,怎么可能? “是,我找到了!”戚淑哭的眼眶通红,此刻她睁着赤红的眸子,面上生出了几分疯狂之色,“世子一定想不到那个人是谁!因为那个人用别人的身份藏在世子眼皮子底下,若非我与她关系特殊,世子要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孙律狭眸,“你说的是谁?” “是戚浔!我说的是戚浔!” 孙律一愣,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戚浔?你说的是大理寺仵作戚浔?你的亲妹妹?” 戚淑迫不及待地道:“是她,就是她,世子,我与她自小分别,长大了,彼此容貌都生了变化,其实我早已认不出她了,我与她相认,全凭一个名字,可我记得当年离开养济院的时候,她分明是要病死了的——” “世子想想,那般境况之下,一个小孩子要如何活命?可她偏偏活下来了,当时人多眼杂,会不会是有人顶替了我妹妹呢?” 孙律想到傅玦就在身后,沉声道:“就凭你这些臆想?你便要指认自己的亲妹妹?” 戚淑摇头,“不不不,不止是臆想,我有证据!我对小时候的事还记得许多,我分明记得小时候我妹妹是不能吃核桃的,她每次吃了核桃,身上都要长疹子,可前次我和戚浔出去吃茶,她竟然十分喜爱核桃糕,这怎么可能呢,当时我便在想,这个人会不会不是我妹妹……” 孙律屏住了呼吸,“你可肯定?” 戚淑用力的点头,“我肯定,我万分肯定,小时候她吃不了核桃糕,每次我们都偏偏让厨房做核桃糕,她遭了几回罪后,便再也不吃了。” 见孙律面上仍有犹疑,戚淑接着道:“我知道只凭这些还不够,我记得小时候一位堂兄来家中小住时,与她生过争执,当时她受伤见了血,颇为严重,只是一时忘记伤在何处了,幼时留下的伤,是一定会留下疤痕的!” “这位堂兄在我们族中案子里被流放去了赣州,我后来辗转与他有了联络,半个多月前,我已向这位堂兄去信,待问清楚伤在何处之后,便能证明我怀疑的真假,幼时的疤是不会骗人的!” 若适才孙律还在怀戚淑信口开河,可见她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还往别处去了信,这便信了几分,凭戚淑的心思,若要栽赃陷害别人,大抵做不到如此真切,而她陷害谁不好,何必陷害自己的妹妹? 孙律盯着戚淑未语,这时,一道带着意外的声音在孙律之后响起。 “你是说,戚浔便是当年逃走的陆家小姐?” 戚淑一怔,这才从孙律和门框之间看出去,待看清外头站着的人是傅玦,她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傅玦和戚浔走的近,他可会护着戚浔? 戚淑忙道:“王爷,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她不是戚浔,不是我妹妹,她一定就是当年逃走的那陆家小姐。” 傅玦若有所思,“她或许不是你妹妹,但怎就一定是陆家小姐呢?” 戚淑一时哑口,可她并不蠢笨,立刻道:“当年我们戚家族人皆是罪人,且要被押送去京城治重罪,您想想,除了会丢掉性命的逃犯,谁会来冒充我们家的人呢?” 傅玦轻嘶一声,“的确是这个道理。”他又问:“那你说的那封信何在?” 戚淑忙道:“到了,马上就要到京城了,这几天我日日去问,今天早晨还去过一次,送信的商队说也就这两日了,或许,或许今天晚上就能到……” 见戚淑说的真切,孙律眼底微芒簇闪,他踢开戚淑抓着自己袍摆的手,“是哪家商队?” 戚淑立刻道:“城南,城南万和绸缎庄,我告诉他们我是国公府的侍婢,名字留的便是戚淑,我今天一早还去问过,他们说这两日就该回来了。” 孙律缓缓点头,“很好,你说的最好是真的。” 孙律转身叫了韩越过来,“找两个办事利落的去万和绸缎庄问问,看看他们是不是往赣州送了信,再问问这信何时能到,你亲自去走一趟,把戚浔带过来。” 韩越应是,很快带着人出了国公府。 天色阴沉昏暗,雨丝斜斜打在屋檐之下,傅玦和孙律脚下都是一片水渍,戚淑既然有了如此重大的发现,孙律自然不会再强行将其送走,戚淑抹着眼泪从地上站起来,也焦急的看向院门的方向,她无比期待赣州来的信,只要那封信来,戚浔一定能被拆穿! 孙律道:“不必在此等着,我们去前院。” 傅玦从善如流,二人穿过落雨的中庭,待上了回廊,孙律才看向傅玦,“你带着戚浔办差多日,与她十分熟悉,你怎么想?” 傅玦略做思索,“若是真的,那她胆子太大。” 孙律也如此想,“的确匪夷所思,可这世上令人想不通的事不知多少,若戚淑说的,如果真不是她妹妹,那还会是谁呢?便是流离失所,也比冒充一个会被治罪的重犯强。” 傅玦颔首,“的确如此,且她连姐妹情谊都不顾了,定是真的觉得做了假。” 孙律到底还是冷静理智的,听到这话摇了摇头,“这倒也不一定,我已查问清楚了,当年她之所以将戚浔抛在禹州养济院,乃是因戚浔重病,她们三个嫡亲的,怕被戚浔拖累,因此这姐妹之情属实有待商榷。” 傅玦听得蹙眉,像忽然想起一事来,“她刚才说,她是半月前便寄出信去的?” 孙律看向傅玦,“怎么” “若是半月之前便怀疑戚浔,那她为何要戚浔来求我?”傅玦无奈道:“昨日去京畿衙门碰见戚浔,戚浔竟向我开口,说她姐姐充入青州教坊司多年,此番能否将她留在京城,她是你带回来的人,我自不会逾越,便婉拒了戚浔。” 孙律皱眉,“她昨日说的?” 傅玦颔首,“戚浔说戚淑十分想留在京城,与她姐妹团聚,以后相互扶持,可没想到,她今日又对你说戚浔是假的。” 孙律心底也生了疑虑,“她想留在京城,我是知晓的,可我行事,从来不会施无由之恩,何况她报着什么心思我清楚的很,哪里会随了她,只是没想到她还将主意打到你身上去。” 傅玦也有些费解,“大抵是无路可走了。” 人在绝望之下,总会不择手段,孙律唇角紧紧地抿了起来。 …… 江默带着巡防营的人回到京畿衙门之后,才知道戚浔被忠国公府的人带走了,他觉得十分古怪,便问覃文州,“难道国公府生了案子?” 覃文州也有些茫然,“这不确定,是孙指挥使身边的韩校尉来接人的,说不是国公府有何案子,我也有些好奇到底为何接戚浔过去。” 江默一颗心沉甸甸的,顿时想到了那份信,他有些惴惴不安,没多时,李廉和宋怀瑾也回了来,他二人找到了那两个伙计,并且将其中一个无在场证明之人带回来查问,江默又在衙门留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天黑时分才下值离开。 江默并未回永宁坊,而是在永康坊转了一圈到了水儿巷,他直奔张记点心铺子,到了跟前,便见铺子已关了门,叫门之后,来开门的人是张婶。 一看到江默,张婶面露紧张道:“少爷怎么来了?” 将人迎进门中,江默扫视一圈,“张伯不在?” 张婶忧心忡忡道:“不在,昨日小姐来过,交代了老头子去办事,今日老头子早上和下午都出门了,我们打烊也很早,就在刚才,有人来找老头子,不知去做什么,到现在都没回来,少爷可知是什么要紧之事?” 江默不知,却猜到了三五分,当下心尖一紧,只觉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忙道:“我暂且不明,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夜幕初临,江默看着外间的天色一颗心越来越沉,足足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听到张伯进门的声音,江默快步从后堂迎出来,刚走出门,便见张伯撑着伞的手一边发着抖一边往里走,那模样慌张急了,令江默忍不住走进了雨中。 “张伯,出了何事?” 看到江默在此,张伯仿佛看到了希望,“少爷,少爷从何处来?可见到小姐?” 江默道:“她在一个时辰之前被忠国公府的人接走了。” 张伯本就心底发慌,听到这话,更是眼瞳一瞪,面露骇然,“忠国公府?难怪,难怪他们去了绸缎庄——” 江默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只怕是要出事了,那个被拱卫司指挥使带回京城的戚家姑娘,发现了小姐的破绽,写了信去找戚家人查问,如今那封信就快回京城了,小姐昨日来找我,让我扮做那戚家姑娘的远房表亲拦下那封信而后换掉,我已与那伙计说好了!” 张伯语速极快道:“可就在刚才,那伙计悄悄来找我,说是赣州的信刚刚送到,但是绸缎庄去了人,说是忠国公府去办差的,而后将那封信取走了!” 张伯太着急,忍不住抓住江默的手,“少爷,那封信未换得成,小姐又被带走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们是否要发现小姐的身份了?” 江默大为震骇,信里一定有十分重要的线索,可如今信已经落到了忠国公府的侍从手中,要取回来已经不可能了,该如何救戚浔呢? 他不知信中会写什么,而戚浔已被带走,江默深吸口气,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又问张伯,“那伙计可靠吗” 张伯道:“我给了足够的银钱,又说戚家姑娘在忠国公府当差,这信是因她与人生了私情,与她有私情之人,犯过忠国公府的忌讳,那伙计害怕,自不敢多言一句。” 江默咬了咬牙,“你们做好最坏的打算,这铺子不能待了,戚浔的事我想法子。” 张伯和张婶俱是惊骇不已,江默不再耽误工夫,立刻出了铺子。 …… 马车从京畿衙门出发,一路向北,路上走的不急不缓,一看便知孙律下的命令并不着急,戚浔听着外头的潇潇雨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信还没有到,一定是国公府要尽快将戚淑送走,戚淑没办法了将她攀咬了出来,既然信没到,那一切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下之时,已经是夜幕初临,韩越带着戚浔进府门,一边走一边打量戚浔,见戚浔一副若无其事模样,心底对戚淑的话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见韩越看自己,戚淑弯唇,“韩校尉可能透露一二,今日是何差事?” 韩越面无表情的,“等你见到世子便知道了。” 戚浔点点头,神色仍是放松,韩越一路将她带到正院,门口的侍从见状立刻朝里面禀告道:“世子,王爷,韩越回来了,人也带来了。” 傅玦和孙律皆已等候良久,孙律闻言面色微沉,傅玦也拧着眉头望向门口,很快,戚浔一脸茫然的走了进来,她乖觉行礼,待起身之后,看看孙律,再看看傅玦,根本不知孙律将她叫过来是为了何事。 “戚浔……”孙律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而后问道:“你出自蕲州戚家,可还记得戚家的事?” 戚浔眨了眨眼,恭敬地道:“记得的不多,当时家里出事,我还不到六岁,之后又得过一场大病,记得的事便更少了。” 孙律继续道:“可记得你的堂兄?” 戚浔道:“依稀记得,他们……” 孙律眯眸,“如何?” 戚浔不知想到什么,微垂眉眼,“卑职只记得,他们待卑职不太好。” 这话合了戚淑之意,孙律皱眉,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可还记得名字?” 戚浔面露无辜,“记不得了。” 孙律冷冷牵唇,又看向门外,“把戚淑带来。” 戚淑焦急的在院子里等了良久,一听说孙律让她去前堂,眼底立刻露出希冀,她早先撒泼哭闹了一场,此刻气喘声有些重,可想到今日是留在京城最好的机会,她打起精神往主院去。 到了厅门之前,便见熟悉的背影也站在堂中,戚淑眼底微亮,孙律竟然已经将戚浔抓了过来!这是已经半信了她的话! 戚淑跟着侍从进门行礼,满眸蠢动,戚浔则有些疑惑的看向戚淑,又低声道:“姐姐,生了何事?” 戚淑似笑非笑的望着戚浔,这时孙律道:“将你适才说的话,说给戚浔听听。” 戚淑得令,望着戚浔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你不必叫我姐姐,你根本不是戚浔!” 戚淑第一句话便让戚浔愣住,她拢在袖中的手倏地攥紧,面上却只是愕然,“什么?姐姐在说什么?” 见戚浔竟还绷得住,戚淑立刻道:“你小时候根本不吃核桃,一吃核桃便要浑身长疹子,可前次我们在茶肆,你竟开始吃核桃糕了,你还敢说你是戚浔?当年我们从养济院走的时候,你病得进气多出气少,根本就活不下来……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当年那个到处都在通缉的逃犯?你是陆家人对不对?” 戚淑咄咄逼人,“我妹妹死后,你冒充了她,顶替了她,只为了掩藏身份,因为我妹妹判不到死罪,可若你被抓住,便一定是必死无疑!” 她越说越急,两眼冒着狠意,胸膛也不住起伏,戚浔仿佛听呆了,看看戚淑,再看了看傅玦和孙律,似乎觉得格外荒诞,而这片刻功夫,她终于知道自己在何处出了破绽,竟是那核桃糕—— “姐姐为了留在京城,竟要如此构陷于我?” 戚浔苦笑,“姐姐当年抛下我的时候,便是为了自己不被我拖累,如今为了留在京中,竟又要再一次舍掉我的性命吗?姐姐可知道你说的陆家人是何等身份,我若是陆家人,当真是必死无疑。” 戚淑见戚浔不仅不认,还指责于她,当下气的呼吸急促,额头都生出冷汗来,“你休要说这些,你只管说,我刚才说的话,你要如何解释?!” 戚浔面上毫无畏色,“姐姐说的不错,我幼时的确不吃核桃糕,可后来我做了仵作之后,这病不知为何便好了,为了弥补幼时的遗憾,我后来格外喜好甜糯之物。” “病好了?这样的病还会好?当年父亲为了你,请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大夫来,大夫都说你这病靠药是治不好的,你如今竟说自己无端好了!当真可笑!” 面对如此指责,戚浔痛心的道:“是姐姐误会了,却要因这误会诬陷我,可是姐姐有没有想过,孙指挥使和王爷多得是查证的手段,他们怎会被你蒙骗?我的病就是无端好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若是孙指挥使和王爷不信,可请大夫来看。” 孙律沉吟片刻,“去请个得力的大夫来。” 侍从应声而去,而戚淑见孙律竟被戚浔说动,更觉恼怒,“那你母亲做核桃糕的事怎么解释?你母亲根本就没有做过核桃糕!她早逝多年,哪里会为你做核桃糕!” 戚浔泰然自若的皱眉,“我何时说过我母亲会做核桃糕?姐姐张口便来?姐姐昨日找我之时,还让我帮忙向王爷求情,令你留在京城……我知道了,是因姐姐今晨问我,我说还没有机会向王爷禀告吗?可姐姐知不知道,我昨日便向王爷开过口了。” 戚淑听得一怔,戚浔继续道:“便因此事,姐姐便记恨上我?当年姐姐弃我不顾,我已不与姐姐计较,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姐姐竟一点都没变。” 戚淑只怕孙律气她不懂规矩,竟打起傅玦的主意,急忙看向孙律,“不是的世子,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有证据,信……那封信……” 只凭空口白舌,戚淑根本不是戚浔的对手,她亦没想到,对着拱卫司指挥使和临江王,戚浔还能如此镇定,亦能咬死不认,她心中着急不已,就在这时,她忽觉胸口一痛,喉间仿佛有砂石堵住,刺痛之中,窒息感如潮水一般朝她涌来。 “信,那封信……我……” 戚淑字不成句,又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因争吵而潮红的面颊迅速变白,人站不住的瘫倒下来,她没想到会在此时犯病,当下又急又怒,然而如此更加剧了窒闷之感,翻着白眼往地上倒去,“我……” “姐姐!”越是紧迫,戚浔越要逼自己镇定,见戚淑倒地,她本打算不理,可见她容色不对,终究忍不住上前,又看向孙律和傅玦,“世子,王爷,她犯病了——” 戚淑今日几番折腾,又怒急攻心,病来的又急又凶,片刻功夫,不但出了一脸冷汗,人都窒息的抽搐起来,戚浔看的真切,自然知道她的危险,这时傅玦和孙律都走了过来,孙律道:“怎么在这个时候犯病。”又朝外吩咐,“去看看她的药在何处。” 戚淑浑身抖如筛糠,双手胡乱挥舞,一把抓住了戚浔,到了生死之际,她哪里顾得上指证,只朝戚浔露出哀求的神色,“救……” 戚浔略通医理,最明白她的痛苦,前次戚淑差点死了,便是自己救了她,可戚淑却恩将仇报,那这一次呢? 戚淑喉间粗气作响,人亦抽搐的厉害,眼看着要一口气上不来,戚浔手臂被她抓的生疼,可这一回,她心底却多是漠然。 她蹲在戚淑身边,额发掩住眼睫,在旁人无法窥见之地,冷冷的看着如将死之鱼一般挣扎的戚淑,她心腔子里咚咚直跳,耳边轰然有声,这瞬间,孙律和傅玦都已远去,这空落落的正堂中仿佛只剩下了她和戚淑两人。 只要她不开口,戚淑死了也与她无关。 “得找大夫来,不然她会死!” 戚浔绷着背脊,只觉这声音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光有药不够,她比那日还要凶险,得将她送去温暖通风之地等大夫来。” 像一把刀即将刺进戚淑的胸膛,可她下不去手,又将那刀扔在了地上,这话说完,戚浔喉头猛地哽住,一时不知是该可怜自己,还是该痛恨自己,她没法子见死不救,哪怕明知道这个人活下来只会害她—— “来人!将人抬回她屋子里去!再去请大夫!”孙律高喝一声,待两个随从将戚淑抬起来,他目光扫过戚浔,又对戚淑道:“你放心,信已经派人去守了。” 这话好似压垮戚浔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起身之时甚至踉跄了一下,这时臂上一热,竟是一旁的傅玦扶住了她,她惶然看过去,正对上傅玦深邃的眼瞳,心头一颤,她受惊一般从傅玦掌中挣开,又道:“卑职跟去看看!” 戚浔跟着那两个小厮,面上只有浅薄的担忧,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手脚冰凉,脑海之中犹如一团乱麻,根本不知如何应对那即将到来的信,有那份信,戚淑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待到戚淑的院子,戚浔几乎凭着本能指挥两个小厮如何安放戚淑,她嗓音低哑,心尖焦急难抑,一瞬间鼻尖有些发酸,或许真没办法了! 跟来的傅玦和孙律站在屋外,看着戚浔带着两个小厮忙碌,孙律只觉这幅场面十分古怪,傅玦道:“若你是那在逃之人,能如此救她吗?” 孙律抿唇未语,这时,府门的方向却快步走来个门房上的小厮,他几步跑到孙律跟前,大声的道:“世子,巡防营来人了,说是发现了疑似郡主的线索!” 孙律面色大变,“人在何处?” “在门口候着——” 孙律哪里等得及,想着戚浔反正不会逃跑,立刻便往府门处赶,傅玦目送他离开,又往屋内看了一眼,立刻进了屋子。 屋内戚浔正道:“就是这两味药,一定要快,速速送来!” 戚淑靠在床头,面白如纸,虽已无意识,喉咙里却还在嗬嗬作响,两个小厮快步去取药,戚浔神魂未定之下,冷冷的盯着戚淑,忽然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才转眸看到进屋的傅玦。 信还未来,她仍撑着最后一丝理智,竟还能扯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王爷信吗?这……这实在太荒唐了……” 她眼底尽是防备,拢在袖中的指尖在发抖,呼吸也颇为不稳,她自觉伪装的尚好,可只有傅玦看得出她是何等的惊惶无错,这国公府如同牢笼,她便像等待宣判的死囚,而更可怕的,是这些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承受。 她心志坚韧,或许经受得起这些磋磨,可这瞬间,傅玦将她孤立无援的绝望看的真切,他根本不忍心将她抛在如此境地。 傅玦顷刻间做了决定,他快步走近,在戚浔想要躲避之时抓住了她的手。 戚浔被他此行吓呆了,还以为他要质问自己,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傅玦将她拉近到身前,一字一句对她道:“信来之前什么都不要说,没有人能认出你……” 八拍蛮10 八拍蛮10 没有人能认出你…… 戚浔何等机敏, 一瞬便明白此言深意,她眼瞳骤然睁大, 更未想到傅玦也会试探她, 见他眸色沉湛不似玩笑,下意识想挣脱。 “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今夜种种傅玦皆在场,她心底隐有一念, 万一孙律要将她下狱, 或要对她用刑,傅玦定会阻止孙律, 可此时他却如此言语, 除了试探, 难道他早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 都让戚浔背脊发凉, “王爷难道信了戚淑的话?” 到了这般关头, 她只有抵死不认才能争取一线生机,而傅玦紧握着她的手腕,像要逼她承认, “戚浔, 你相信我。” 戚浔哪里敢信?除了身份要被拆穿的紧迫, 更觉心底生寒, 她根本不该奢望傅玦站在她这边, 而她确是罪族之女,傅玦与她之间本就隔着天堑, 一旦她露了破绽, 傅玦执掌刑部, 又是傅韫之子,他就该与孙律一起给她定罪! 戚浔咬牙道:“我信王爷, 可王爷今日,是要帮着孙指挥使一起来试探我吗?” 时间紧迫,傅玦又怕伤到她,手劲一松,便被她挣脱开来,她后退两步,看着他的神情除了防备还有些痛心,仿佛没想到连他也会如此。 傅玦又朝她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不是试探,你记住,流放去赣州的戚家人名叫戚伯彦,是你三叔家中长子,幼时曾欺负过你,他将你从秋千上推了下去,所谓的见血,也只是流过鼻血,不曾留下任何伤痕。” “你父亲叫戚盛,嫡母叫岳青萍,大姐叫戚潇,弟弟叫戚淮,你生母名叫浣溪,后来和老夫人姓了苏,她是戚家老夫人的婢女,被赏赐给你父亲之后生下了你,在你四岁上,你生母因痨病而死。” “你五岁开蒙,在戚家出事之前,你已念了半年的书,你和你母亲住在一处,你们的贴身婢女叫碧云,你还有个奶娘叫明芳,也是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她在戚家出事之前荣养出府,并未被波及,如今还活在世上。” 戚浔不可置信的望着傅玦。 如果只是试探,傅玦又何必告诉她这些? 而傅玦掌管刑部,可查看刑部卷宗,但那卷宗上,绝不会写孩童之间的争执,更不会写她何时开蒙,生母又是因何而死,还有那个提前出府荣养的奶娘…… 傅玦是从何处得知此事?且他故意躲着人,便是为了将这些信息透露给她,戚浔心底生出一瞬的茫然,傅玦的确是在帮她,可为什么? 戚浔的震惊落在傅玦眼底,他心底又生出不忍来,他靠近,这时戚浔没再躲,“记住我说的话,我就在这里,你不要怕,过了这一关,我再同你解释。” 戚浔一错不错的望着傅玦,怎么也想不明白,傅玦平日里看重她,甚至林巍说他拿自己当做妹妹一般看待,可这是事关瑶华之乱的大事,她绝不相信傅玦会因一时心软而包庇她,那到底是为什么? 看出戚浔已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傅玦心口微松,又忍不住抚了抚她发顶,“你表现得很好,莫怕。”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傅玦退后两步,戚浔亦如梦初醒一般转过身去,待两个小厮进门,便见傅玦站在门口未动,戚浔则在照看戚淑。 接过小厮拿来的药,戚浔掰开戚淑的嘴巴令她含了住,傅玦则转身出了门,戚浔这时转头看向他站在廊檐下的背影,心底仍是惊疑不定。 这世上除了张伯夫妻,除了靠着几家旧人联络上的江默和玉娘,没有人值得她和盘托出地信任,傅玦那话,分明是已经知晓她身份,可他不仅没有揭穿她,甚至还要帮她遮掩,他是傅韫之子,也是大周的忠臣良将,就算他知道瑶华之乱可能是冤案,也不该对当年的逃犯如此庇护。 戚浔收回目光,心乱如麻,而这时,去请大夫的人回来了,小厮带着大夫进门,那大夫上前一看戚淑已大不好,立刻从医箱之中掏出银针来,施针用药忙了半盏茶的功夫,戚淑一声呛咳醒了过来。 小厮们松了口气,大夫又开了一到方子,要小厮立刻去煎药,戚淑气若游丝的睁开眼,看到戚浔站在眼前,忙去看门口。 “世……世子……信……” 一个小厮道:“你别急,郡主那边有线索了,世子去见巡防营的人了。” 戚淑有些失望,看着戚浔更有些忌讳,她努力的平复呼吸,仿佛忘记片刻前戚浔救过她,戚浔退开两步,冷冷的看着她。 又等了片刻,外间廊道之上脚步声繁重,是孙律带着人回来了,傅玦从屋檐之下迎上去,“找到了什么线索?” 孙律拧着眉道:“说是在城南一处水渠之中发现了一件颇为华贵的银红女子袍衫,巡防营的人怀疑是菱儿换了装扮之后将原本的裙裳丢弃了,我已经叫人带着菱儿的侍婢去认了,如果是真的,至少证明菱儿曾在那附近出现过。” 傅玦一听,只觉这线索有些突兀,可如果是真的,的确也有帮助,孙律这时往屋子里走去,见大夫已至,便问:“人如何?” 小厮恭敬道:“已经醒了。” 戚淑虽恢复了几分意识,却靠着枕头动弹不得,见孙律回来,她立刻面露急色,“世子……信……” 孙律看一眼戚浔,却见戚浔仍是先前那镇定模样,他只觉见了鬼了,如果当真是那逃走的陆家小姐,怎到了这会儿,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孙律又看向戚淑,“信一旦送回来,我们的人自然会取回来,你不必担心。” 戚淑听见这话才微微放了心,孙律一边等信等着着急,一边又想着那和孙菱有关的线索是真是假,面上焦躁之色明显,转身见傅玦站在门口,便朝他走过去,“那信若是没送来,今夜说不定等不到,你可有要事?” 傅玦淡声道:“倒是不急。” 孙律打量他片刻,“怎么?担心真的坐实戚浔身份?我先说好,若这戚浔的身份当真有异,我可不会卖你面子。” 傅玦扬眉,“难道我会徇私?” 孙律转头看进屋内,戚浔秀眉微拧的站着,虽不害怕,却也有些苦恼之色,孙律眯了迷眸子,“万一你不忍心呢?” 傅玦轻嗤一声,“我的确不是很相信她这个姐姐的话,不过若有铁证,我自然知道规矩,但如果是冤枉了她,那我倒要替她不平了。” 孙律转身看傅玦,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这时屋子里,戚淑忍不住的再度质疑起戚浔来。 “你不必在我面前假装,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你根本记不清幼时之事,你不是戚浔,你一定不是……” 戚浔冷声道:“姐姐无凭无据,为何如此笃定?只是因为我能留在京中,而你不能?” 戚淑呼吸又急促起来,“你可以狡辩,可等信来,我看你还如何解释!” “无需姐姐说,我也希望那封信快些来。” 戚浔冷冷开口,也看向门外,此刻入夜良久,黑漆漆的天穹无星无月,连日未绝的阴雨让这方小小的院落压抑而沉闷,她面上强撑着镇定,拢在袖中的掌心却已被冷汗浸湿,她必须不能怕那封信,可真会如傅玦说的那样,那封信威胁不了她吗? 等待令人焦灼,孙律想到城南的线索,尤其不安,就在他打算将此事搁置,自己亲自去城南走一趟之时,不远处的廊道之中,忽然有两个亲随跑了过来! 韩越上前道:“世子!去绸缎庄的人来了!” 那二人冒雨回来,身上被淋得湿透,此刻快步跑到孙律跟前,一人道:“世子!戚淑没有说谎,她的确往赣州送了信,我们去绸缎庄之时,送信的人刚刚回城——” 那人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信奉,“世子请看!” 这一瞬间,戚淑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了身子朝外张望,戚浔眼睁睁看着孙律接过信,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她心跳的又重又快,那被傅玦握过的指尖,又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孙律的动作变得漫长而缓慢,撕开信封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在戚浔心尖割磨,没有人发现她紧绷的背脊和后颈处的冷汗,她咬紧牙关盯着孙律,眼看着他将信笺取了出来。 雪白的信笺纸张墨迹斑斑,写信之人的字迹凌乱,一看便未受过好的教养,用词更是粗糙,不知文雅为何物,孙律一字一句看下来,面色越来越阴沉。 看完最后一字,他倏地转身看向戚浔,而后寒着脸问她:“你说你小时候,你那些堂兄待你不好,那你可记得,他们如何待你不好?” 听到这话,戚淑兴奋的瞪大了眼睛,戚浔呼吸微窒,寒意亦像吐信子的蛇一般沿着她背脊蔓延而上,她与孙律对视,似乎在回忆在思索,而傅玦站在孙律身后,目光脉脉的望着她。 该不该相信傅玦? 戚浔抿了抿唇,“卑职只依稀记得,他们来我们府上小住,喜欢拿我取乐,玩闹之时常让我难堪,好比毁坏我喜欢的风筝,或是玩秋千时,将我从秋千上推了下来,又或者踩踏我的裙裳,抢走父亲赏赐的吃食,诸如此类,我记不清了……” 孙律眼瞳迅速闪过几道微芒,他看向戚淑,“你可曾对她说过幼时之事?” 戚淑一副病容,语气却尤其紧迫,“没有,世子无需……无需听她说这些,那信上……可有说她伤了何处?” 戚淑说完不住地喘息,孙律的表情却变得尤其古怪,他冷冷的看了戚淑片刻,忽然将信递给小厮,“拿去给她看。” 戚淑心尖一跳,立刻生出一股子不详的预感,待小厮将信拿来,她忙接来看。 刚看了几句,戚淑脸色就变得惨白,双手更是抖得厉害,待看完整封信,她满脸不信,“不对,不可能,怎么可能只是流了鼻血呢?一定是受了伤才对……” 戚浔自然不知信封上的内容,可听到此处,她方知傅玦没有骗她,几乎强忍着,她才未曾立刻看向傅玦,又无比庆幸自己还是信了他。 可随之疑窦又起,傅玦凭何帮她? 窒息之感又涌了上来,戚淑几乎拿不住信笺,她指着戚浔道:“可是,可是她吃不了核桃糕,这怎么可能呢……” 给她请的大夫就在外面,孙律吩咐韩越去问,很快,韩越进来道:“大夫说这是一种疑难杂症,有些寻常食物,对某些人而言却是发物,吃了便要不好,他的确见过小时候碰不得某样食物,长大后却忽然好了的。” 戚淑指尖一抖,那封信笺好似枯叶一般落在了地上,她胸膛不住起伏,面上煞白,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个局面,她惊疑不定的望向戚浔,好似非要从她身上看出个破绽来,“你……可是你说你母亲……” 戚浔满眼失望地道:“我母亲在我四岁之时便过世,她的事我的确记不清了,后来整个戚家,也只有明芳嬷嬷待我最好,嬷嬷荣养出府之后,姐姐们如何待我,我说记不清了,却也能想起一二,此前我从不与姐姐计较,可没想到姐姐为了留在京城,依旧与当年一般无情无义,姐姐到现在可能死心了?” 戚淑说不出话来,戚浔这会儿言辞真切,连她也挑不出错来,再加上那核桃糕已有了解释,她瞬间便觉得唯一的希望都破灭了! 她一脸的惊惶绝望,孙律见她那神情,便知她拿不出别的证据来,想到今日这般阵仗,只觉得自己被当猴耍了一般,而戚淑为了自己的小心思,不仅闹出个笑话,还差点耽误了他去找孙菱的线索,简直其心可诛! 孙律寒意森森的盯着戚淑,“我适才说过,你所言最好是真的,可如今看来,你竟敢为一己之私,拿这些捕风捉影之事污蔑自己的妹妹!你还有何话好说?” 戚淑哽咽道:“我……我……” 戚淑不敢看孙律的眼睛,匆忙找寻说辞,却发觉找不出戚浔别的漏洞来,孙律冷笑一声,吩咐韩越,“好好看着她,等她保住性命,立刻给我发配回去!” 孙律说完转身便走,戚淑顿时哭号起来,“世子!” 她想下床来求孙律,却一个不稳摔在地上,这一次无人再去搀扶她,她费力的往前爬了两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律出了门。 忽然,孙律驻足,朝屋内看来—— 戚淑眼底微亮,以为孙律回心转意了,可没想到,孙律却是看向戚浔,“戚浔,你出来。” 戚浔耷拉着眉眼出来,像是十分郁闷,却又不敢表露,孙律也觉得误会有些大,“你姐姐很快会被送回青州,此番既然问清楚了,便与你无关了。” 戚浔抿唇道:“卑职明白,她心性不端,幸而未给世子惹下更大的麻烦。” 见戚浔识趣,孙律也十分满意,这时傅玦在旁幽幽的道:“看来你下次不好再把人带回府中养着,倒是养出祸患来。” 戚浔不敢说什么,傅玦却能阴阳怪气,孙律只得忍了,又正色道:“我打算去城南一趟,也不留你了,戚浔也可以走了。” 这边闹出个乌龙,孙律心底颇有些气郁,却又挂怀城南的线索,傅玦明白他着急,自然应了,一行人一齐走出院门,将戚淑有气无力的哭喊声遥遥甩在了这方雨夜里。 孙律步伐极快,待走到府门处,不乘马车,径直上马冲进了雨幕之中。 直到此时,戚浔僵挺的背脊才微松。 她本以为今夜或许要万劫不复,可没想到,这场祸端,竟就如此平息了。 她转眸看向傅玦,国公府门前的风灯昏暗,映照得他眉眼温润,而他背影笔挺,沉稳若定,仿佛再危机的局面,也不会令他失了方寸。 戚浔不懂,那封信没有实质性证据,真的是戚淑魔怔之下记错了吗? 傅玦侧眸看向她,“随我来。” 傅玦说完此话便走下了台阶,戚浔见他矮身入马车,刚落地的心又高悬起来,她跟着爬上马车,入车厢,选择靠近门口之地坐了下来。 林巍在外扬鞭,马车朝着临江王府的方向赶过去,不远处的雨夜里,江默的身影似入鞘的剑锋,隐没在黑暗之中无人发觉。 风波暂平,傅玦的声音如常温煦,“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戚浔望着傅玦,满心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她自以为掩藏的很好,可傅玦竟知晓一切,他是何时知道?又为何不揭穿她?今日帮她又是为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傅玦身上隐秘众多,连他人都变得陌生了几分,她背脊紧贴车璧,身上的紧张和戒备分明,亦不接傅玦的话。 傅玦等了片刻,叹道:“开始怕我了吗?” 他微微倾身,离她近了些,“我明白你一定很意外,意外我知道你的身份,不错,我的确知道,可我对你并无恶意,戚淑此人,我本想替你平息过去,可没想到出了岔子,令你受了惊吓,你还好吗?” 戚浔哑声问:“什么叫替我平息过去?” “她去信赣州之事我知晓,亦提醒过你,今日的信,我早已命人在城外蹲守,昨日果真将信截了住,今夜孙律看到的信,已被我的人替换过。” 傅玦的每一句话都在颠覆戚浔的认知,他那日提起此事,竟是在提醒她,提醒便算了,竟还帮她做了这样多,再想到戚淑出现之后,傅玦种种言辞,戚浔便是再不敢置信,也想通了他当日所言是何意。 他是真的早就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假戚浔,因此多番告诫。 戚浔一时又想到芙蓉驿初见,想到白鹿书院的案子再遇,想到去白石县查那村中邪众,忽然,她秀眉一拧,正是那时,她在回程的马车上做了个梦,莫非是那时暴露了身份? 发觉她缩着肩背不语,傅玦无奈道:“你莫要胡思乱想。” 戚浔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傅玦继续道:“我虽知晓你的身份,却从未做过对你不利之事,我本不打算对你道明,但今夜我实在不忍,我想令你知道,你的身份并非只有你自己知晓,而我即便知道也不会伤害你。” 戚浔心底生出些动容,可她还是不明白,“可为什么?” 马车从忠国公府出发,到临江王府只需一盏茶的功夫,傅玦这时掀帘朝外看了一眼,“马上到王府,我们入府再说——” 车厢中看不清傅玦的神情,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与从前并无二致,仔细听来,还觉出几分别样的细致低柔,戚浔仔细描摹他的轮廓,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傅玦纵然比她想象之中知道的多得多,可他的确不会害她。 肯定这一点,戚浔紧张的心神微松,也是这时,马车缓缓在临江王府前停了下来。 戚浔跳下马车,跟着傅玦进了府门,他一路往书房去,又吩咐林巍,“吩咐厨房送些热食来——” 林巍听命而去,戚浔怀着满腹疑虑,跟着傅玦进了书房,此处她来过,可今夜随傅玦再来,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进了门,傅玦令她落座,又亲手为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手边,“暖暖手。” 戚浔僵硬的捧住茶盏,掌心热意令她恢复了几分生气,她望着傅玦,傅玦走去哪里,她的目光便随他到哪里,而她眼底惊悸未消,眉眼间更多了几分可怜巴巴,傅玦开了两扇轩窗走过来,刚坐到她对面便笑了。 戚浔被他笑的莫名,傅玦道:“一定要我给个答案?” 戚浔握紧了茶盏,点头,傅玦目光在她面上徘徊片刻,“因我,知晓瑶华之乱存着冤情,亦知晓当年陆家和卫家的后人逃亡在外。” 戚浔缓缓挺直了背脊。 傅玦又道:“我父亲当年奉命追缴,自然知道许多你们的线索,不过他也明白当年的案子有许多疑问,因此存了恻隐之心,查到的线索,皆未交给当时负责调查你们下落的忠国公孙峮,而如今,我不仅知道你的身份,我还知道,你想有朝一日能为家族翻案。” 戚浔“噔”的一声放下茶盏,她受惊之余动作太急,以至热烫的茶水洒在她手上,傅玦面色微变,忙掏了巾帕倾身过来,戚浔正手忙脚乱之间,傅玦将她腕子一把握住,戚浔一愣,僵在那里不敢再动。 傅玦见她手背上一片烫红,“在我面前也这般慌?” 戚浔抬眸看他,心底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她此前动过与傅玦求援的心思,却被江默否决,可江默一定不会想到,傅玦早就知道一切。 傅玦替她擦干了手,“可要紧?” 茶水已被她端了片刻,虽是烫红,却并未烫伤,戚浔摇头,这时问他,“那王爷是在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傅玦松开她,回来落座后才道:“从幽州回京之时。” 戚浔一听大为惊讶,如此说来,他在芙蓉驿之时,便知道她不是真的戚浔,她还要再问,可傅玦却先一步道:“眼下我并不能事事都告诉你,你只需知道,万事我会护着你,若是出了纰漏,也要第一时间来找我,明白吗?” 戚浔抿唇,“我不明白……” 傅玦面露无奈,这时房外响起脚步声,正是林巍送来了饭食,热气腾腾的汤饼并着几样精致的小菜,看着令人食指大动。 待林巍出去,傅玦道:“先吃饭。” 戚浔一动不动,再不是那个听话又机灵的戚浔,她执拗地望着傅玦,“只是因为先临江侯的恻隐之心,王爷才知道我的身份还要护着我吗?” 傅玦正将银箸递给她,这时对上她的眸子,“也不止如此。” 戚浔心头一跳,接过银箸之后反而不知要说什么,她脑海中杂思纷乱,忽而想到一事,“那王爷知晓当年禹州养济院之事?” 傅玦摇头,“知道的不多。” 那你可知道,陆家的少爷小姐,如今也在京城? 戚浔暗暗道出此问,却绝不敢说出来,她心底藏着秘密,傅玦也不能对她交个底透,一时之间,反倒令戚浔不知如何自处,她可以信他,可该信他几分? 而他给的理由,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我能对你说的,便一定是真的,若不能告知你,便会直言,你不必担心我会哄骗你。”傅玦看懂了她,“我想令你心底有个依仗,知晓这世上并非你独自一人念着旧事,若我说这些反倒让你不信我,那便是我高估了我在你心中的分量。” 傅玦这话颇为坦诚,戚浔对上他毫无掩藏的目光,心腔越跳越快,亦跟着敞亮起来,她无法替江默和玉娘做决定,可至少她自己,是足够信他的。 她埋头吃饭,喝下第一口热汤,四肢百骸便暖和起来,而今夜所有的惊惧不安,皆在这片刻之间消弭,她吃了两口,抬头看傅玦,再吃两口,再看傅玦,好像要将他藏着的隐秘一眼一眼看透似的。 傅玦牵唇,“有些事,你将来总会知道。” 戚浔又低头,忽而闷闷道:“若没有今夜这件事,王爷打算一直隐瞒到底吗?我以为自己在王爷跟前掩饰的极好,可王爷却知道一切。” 她模样委屈,傅玦缓声道:“我父亲当年所为,你心中必定有些介怀,且这件事颇为复杂,牵一发动全身,我只知你身份,却不知你是哪般性情,万一你将我当做仇敌,万一你并不想让我知道你的身份,万一……” 傅玦微微一顿,直言道:“万一你品行不端,不值得我信任,那我也会选择闭口不提。” 戚浔微愣,这才从傅玦的身份来思量,当年傅韫在瑶华之乱中放了他们一马,此事世上无人知晓,傅玦若对她坦诚,那她必定会如眼下这般追问。 许多事开了口子便无法回头,若她是像戚淑那样的人,傅玦怎敢对她交底? 见她面露恍然,傅玦继续道:“本以为能将一切打点的妥当,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今夜,我不忍心看你独自承受这些。” 傅玦不说还好,他如此一说,戚浔忽然觉得鼻尖发酸,就好像初见到江默和玉娘,知道有人能与自己同行,却又不完全一样,此刻的酸楚似乎更难隐忍,她垂下眉眼望着汤碗,眼眶酸胀,汤饼再味美,也吃不下了。 傅玦在她对面看的真切,一时有些无措,“的确怪我,怪我不曾早些对你道明,今夜也怪我……” 戚浔听着这话,心头砰砰直跳,想到今夜多亏他出手,这才惊觉还未向他道谢,可就在她要开口之时,书房的门忽而被一把推了开。 林巍着急道:“主子,宋少卿来了,出事了!” 傅玦本还觉得林巍莽撞扰人,一听此言立时起身,“何事?” 林巍沉声道:“在城南发现了一具女尸。” 八拍蛮11 八拍蛮11 又发现了一具女尸! 傅玦和戚浔对视一眼, 双双皱眉,一时戚浔也顾不上吃饭, 立刻站起身来, 傅玦便道:“我们出去看看。” 二人出门至待客正堂,果然看到宋怀瑾正焦急等待。 看到傅玦和戚浔一齐出现,宋怀瑾先有些意外, 而后立刻上前道:“拜见王爷, 一个时辰之前,有人在城南发现了一具女尸, 报官到衙门, 李廉带人过去看了看, 本以为是其他命案, 可没想到, 这一次的死者也像是窒息而死, 且……” 他略有不忍地道:“且死前,也被奸污过,身上同样有外伤, 和廖晚秋的死法很像, 如今李廉已经派人封锁了发现尸体之地, 下官是来禀告王爷, 没想到戚浔也在, 我们知道戚浔早前去了忠国公府,适才也派了人去忠国公府找她。” 戚浔自然不好解释如今的场面, 傅玦波澜不惊的道:“本王有事吩咐她, 便将她从忠国公府带过来了, 死者身份可确定了?” 宋怀瑾道:“身份不确定,这一次死者的脸未曾被毁, 看尸体的样子,像是被害死没两天,今天晚上来不及了,明天应该就能查访到死者的身份。” 傅玦点头,“我们去城南看看。” 傅玦吩咐林巍准备马车,几人一齐朝府门处走,宋怀瑾边走边道:“廖晚秋那边查到了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伙计,被廖家赶走之时,和廖晚堂生过争执,今天下午带回衙门审问,不过他始终不承认,只说那晚上是喝醉了酒在家睡觉,眼下人还关押着。” “巡防营也发现了两个宵禁之后在外头晃荡的,行迹古怪,不过审问之后发现是两个贼,想在夜里偷窃几家铺子,如今已经关起来了。” 这便是线索不多,傅玦眉心微皱,“如果此番的死者是同一凶手所为,那便是我们低估了他,发现尸体之地在何处?” 宋怀瑾寒声道:“不错,实在是太过张狂,如今衙门查的这样紧,他仍在犯案,这次发现尸体的地方在长平坊以南的一处废弃仓房之中。” “那里本是一家老旧造纸坊,因屯着造纸所用的竹料,最后面搭了一处简易仓房,造纸坊转手之后,前面重新搭建,改成了一处玉器行,后面那仓房便废弃了,变成了玉器行的马房,里头堆了不少草料和杂物,不过玉器行用马也不多,常常空着。” “今天傍晚时分,玉器行来了一批货,送货的伙计系马的时候发现不对劲,在角落的草堆里发现了死者。” 傅玦和戚浔皆是面色凝重,待出府上了马车,戚浔一边想着新发现的死者,一边对傅玦也颇多疑问,颇有些心神不宁,傅玦看在眼里,便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从此处到城南,走得快的话用不了半个时辰,你可再问,能答的我便答你。” 宋怀瑾等人策马跟在马车之后,虽有雨声遮掩,戚浔还是不敢大意,她往里头坐了坐,朝傅玦挨近,低声道:“王爷对瑶华之乱的案子,是何等看法?” 傅玦弯唇,“你是想问我,有没有翻案的可能?或者,会不会帮你翻案?” 戚浔紧张起来,这案子牵涉重大,即便前次她动了向傅玦求助的心思,也绝不会轻易对傅玦开口,只是如今傅玦既然知道她身份,那一切都可摊开来说了。 但让傅玦帮她翻案,她自觉没有资格请求,于是摇头道:“不敢让王爷帮忙翻案,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我找到了翻案的契机,王爷能像对待潘霄汉的案子一样,能替当年冤死的人说一句公道话。” 傅玦微微倾身,“只是说一句公道话便足够?” 戚浔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不知够不够,可王爷有自己的身份立场,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王爷为了这些事涉险。” 傅玦一时想到了那日晚霞之下,戚浔在刑部衙门等他出宫的场景,他轻叹了一声,“你太良善,不知利用可用之人,就在刚才,你还救了戚淑。” 戚浔唇角微抿,“我曾在医书上看到过那发物之症,知晓有人会在长大后病好,因此并不觉得多致命,只是没想到国公府的人会去守着信。” 说至此,她赶忙道:“无论是当年先侯爷的恻隐之心,还是王爷此前暗地里的回护,还有今夜这一关,我都要向王爷道谢,多谢王爷相助,我知道当年先侯爷奉令清缴过我们三家,后来没多久便又回了幽州,只是没想到他隐藏了许多线索。” 傅玦沉吟道:“父亲身有难处,当年情势急迫,他回京太晚,一切都来不及了,瑶华之乱那时已成定数,他独木难支,什么都做不成,也只能瞒着些线索,他这些年来在幽州掌兵,虽一心扑在战事之上,但对当年的案子,还是有颇多牵挂,他战死之前,才告诉我你的下落。” 戚浔这才了然,也就是说,三年之前,傅玦便知她在衙门做仵作。 “那时战事吃紧,我连给父亲守孝的时间都无,打败西凉也是他必胜夙愿,因此我虽知你在做什么,却也觉鞭长莫及,当时亦想着,你既已安稳下来,我不多插手才是最好,免得引人怀疑,待有朝一日回京,再行照拂,但我也未想到,会在芙蓉驿便见着你。” 戚浔也想到了芙蓉驿的情形,当时她想错了方向,还将傅玦当做了杀人凶手,可他全不介怀,现在想来,那时的傅玦一定是哭笑不得,更惊讶她一个需要掩藏身份之人,也敢对他这样的一方统帅生出质疑。 傅玦也想起那时,淡淡牵唇,可很快,他话锋一转道:“父亲过世时,也交代我一言,他虽想令我找到你们,但他自己对傅氏对母亲亏欠良多,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傅氏牵涉其中。” 戚浔微愣,反应片刻,觉出这是傅玦的婉拒之意,她不意外,也明白傅玦的处境,忙道:“我明白,王爷救我多回已是大恩难报,别的不敢奢求,我的确想着有朝一日能将旧案翻出来,届时情势如何,皆与王爷无关。” 她冷静的道出此言,可随之心底失落漫上来,她仔细一想,忽然觉出她对傅玦分明有过多期望,她攥紧袖口,一时有些自愧,下意识便想往远处挪。 可这时,傅玦握住她手臂,“你慢着——” 戚浔手臂一僵,不敢露出分毫心思,傅玦话说的明白,若她还要露出失望之态,那简直太不懂事,对她而言,亦是另一番难堪。 从前他们身份便是天差地别,如今明白傅玦对她知根知底,她更不敢逾越,可傅玦的手未松,她只得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傅玦道:“你以为我是想置身事外之意?” 戚浔脑袋里混沌一片,只能让自己用最理智的法子应对,她抬眸看着他,“置身事外,才是最安稳的。” 傅玦亦看着她,“那我若不想要这份安稳呢?” 戚浔一惊,只觉自己已会意,却又根本不敢相信,傅玦这时慢条斯理的松开她,“这案子牵涉重大,你不可自己涉险,若有良机,让我来谋划。” 傅玦不会哄骗她,而他说的这样认真,既像命令,又像承诺,戚浔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他位高权重,若找到机会将案子翻出来,他能不忌皇权,做那个主持公道之人,戚浔便已万分感激了,怎还能让他去谋划? “王爷,这怎么能……” 傅玦道:“翻案要从长计议,我父命难违,亦想保全你,因此你要听我的,可好?” 戚浔又茫然了,“我……我还是不明白,王爷不必如此,若是有个万一,于您和傅氏,皆不值当,我又何以为报?” “无需你报。”傅玦有些无奈,“我何时要你报恩了?” 戚浔仔细想来,傅玦的确从未有此意,但她如何能安心? “可是……可是为什么?” 傅玦喉头滑动一下,“为了许多人和事,为了……” 戚浔一错不错的望着他,眼底感激分明,傅玦清楚自己此时说出来,会得到什么,但他顿了顿,“为了付出的代价最少。” 戚浔心头顿时滚烫一片,到了此刻,她最后一丝防备也卸下,虽不知傅玦的话能实现多少,可她知道傅玦言出必行,“王爷……” 傅玦扬唇,“这会儿不怕我了?” 戚浔满腔感激溢于言表,却被他打趣,一时想起半个时辰前在这马车上是如何惶恐不安,“那时太过震惊,亦不明白,王爷知晓这些,却又隐而不发,是抱着什么目的,即便见王爷帮了我,也不敢全然卸下心防,王爷在我心中,从不是可怕之人。” 傅玦顺着她的话道:“那我是哪般人?” “王爷是……”戚浔心跳忽而快了些,但要论夸人,她根本是信手拈来,更何况是夸傅玦,“王爷忠肝义胆,又明辨是非,还胸怀大义,王爷是英雄,王爷……” 傅玦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瞳底幽深,戚浔的话似带着钩子,在他心间牵出一片酥酥麻麻痒,他落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动,几乎想再去握住她。 戚浔被他笑的不自在,又道:“我是说真的!” 傅玦轻嘶一声,视线灼灼,“你……” 戚浔望着他,傅玦却断了这话头,她听见傅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克制什么,又脑袋一转,看向了另一侧的车窗,那剩下的话终究未说出来。 戚浔有些不解,这时马车却颠簸了一下。 “王爷,快到了——” 林巍忽而出声,戚浔听见,忙掀起身后帘络朝车窗外看。 发现尸体之地要到了! 傅玦应了一声,亦跟戚浔看出去,雨夜的凉意随风而入,车厢里的那么点难明意味,被凉意一吹便散了个干净。 很快林巍继续道:“王爷,前面巷子进不去,得走过去!” 马车速度减缓,又慢慢停下,不等傅玦吩咐,戚浔掀开车帘钻了出去,傅玦坐在原处未动,没多时叹了口气,这才矮身出了马车。 一出马车,傅玦面色便是微沉。 漭漭雨夜之中,衙差们正在搜索整条巷子,连日的大雨让街巷上一片泥泞,而被发现的死者,此刻就在巷子尽头。 宋怀瑾下马走过来,“王爷,仓房就在前面!” “带路。” 宋怀瑾走在前,傅玦肃容跟在他身后,戚浔提着裙摆跟着傅玦,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子,片刻功夫,便见到了宋怀瑾说过的仓房,曾经的仓房,如今被改成了马房,四面窗户透风,未曾修缮,外头一排马槽,里头一边圈养马匹,另一边则未堆放草料之地,仓门有两面,皆是大开,雨丝斜斜飘进了仓房之中。 李廉听到动静先迎了出来,“王爷来了!” 傅玦颔首,“死者在何处?” 李廉从衙差手中接过一支火把,“就在里面——” 一行人进仓房便闻到了马粪之味,只见这处仓房两丈见方的大小,屋顶尚好,窗户却皆是豁口,东南两面的门不设防,谁都能走入此地,仓房南侧又系马之地,地上有未清理干净的马粪,北面则堆满了马儿吃的草料和两件无用的废旧家具,而傍晚发现的死者,此刻无声无息的躺在西北角的草堆之中。 火把一晃,照出一张青紫肿胀的脸。 死者为女子,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身上着碧色绣百花纹裙裳,虽不是上品料子,却也是锦缎,她面朝上仰躺着,身体板直,布满瘢痕的双手落在身侧,襟口被打理过,还算齐整,可下半截裙摆凌乱的堆叠在膝盖处,露出一双满是伤痕的腿,脚上的鞋袜不知去了何处。 李廉道:“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盖着许多草料,我们收拾干净了,没有搬动过尸体,上次的尸体泡在污水之中,不得不打捞,此次我们想留下更多线索,便未动。” 戚浔已经开始挽袖,又将宋怀瑾命人备好的护手戴上,开始上前验尸。 李廉举着火把给她照亮,不多时,亮光一盛,李廉转头,便见傅玦手中不知怎么也多了一支火把,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傅玦理所当然的走到戚浔身边来。 戚浔照例先检查死者头脸之地,又解开死者前襟,查验脖颈处的外伤,死者面颊脖颈上多有抓痕,与廖晚秋身上的伤痕十分相似,可和廖晚秋不同的,却是死者脖颈上有一道划伤,那创口有一指宽,却十分粗糙,像被什么钝器割磨划破。 伤口并不深,虽在颈部,却并未伤及致命血脉,戚浔仔细查验,又迅速检查死者胸腹与四肢,最后才去查看死者下半身。 夜风呼啸,穿堂而过,火苗被风拂的摇摇晃晃,众人落在地上的影子也随之变得张牙舞爪,两盏茶的功夫之后,便听戚浔冷静地开了口,“基本可以确定,谋害这位姑娘的凶手,与谋害廖晚秋的凶手,是同一人。” 李廉咬牙道:“我就知道!” 死者身上伤痕明显,一看便是死前被欺辱过,尤其裙摆凌乱,腿上伤痕遍布,下半身流出的鲜血更沁红了死者的裙裳,李廉几个刚看到伤情便猜到了几分。 宋怀瑾和傅玦的面色也不好看,戚浔继续道:“死者下半身受伤严重,外部有挫伤痕迹,内里流血极多,看伤痕判断也是某种物件戳刺而成,且死者阴户内不见任何精元,更肯定凶手是用这等法子折磨侮辱死者,手法与谋害廖晚秋之人一样。” “死者的死因的确为窒息,不过这一次她不是被捂死,而是被掐死,死者脖颈喉头位置,有明显扼痕,左右都有指痕,以及半月形的指甲掐痕,凶手是双手一起用力掐死死者,这法子窒息时间长,死者挣扎的时间也长,因此可见死者手足多有挫伤。” 戚浔微微一顿,继续道:“从尸表尸斑和尸僵来看,死者的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她是在昨夜亥时左右被人谋害。” 昨夜又是个大雨夜,二更时分戚浔早已歇下,而那时,天穹之中还响起过几道闷雷声,宋怀瑾惊诧道:“凶手竟然又趁着风雨天作案!” 戚浔继续道:“死者身上衣饰不俗,出身应当也不会差,年纪应当在十七岁上下,她双手有绑缚痕迹,后脑处有撞击造成的肿伤,并不致命,应该是在和凶手纠缠之时留下。” “推测凶手是将死者诱骗至此处,袭击制住死者,绑住其双手后开始施暴,死者口唇内亦多有擦伤,应当是被类似粗布之物堵过嘴,等死者无法发声,死者才会对死者施以残忍手段。” 现场的草堆凌乱,足以想象死者经过那般挣扎,戚浔停下话头,目光落在了死者的脖颈上,“死者右侧脖颈上,有一处创口,好像是被类似尖锐石块之物割伤,且……有些像死后伤……” 那处伤口血肉模糊,看着触目惊心,傅玦疑道:“像死后伤?” 戚浔自己也迟疑道:“伤口卷曲程度不大,且伤处在脖颈,如果死者想用何物杀死死者,那不会只留下这么一道伤势——” 傅玦沉吟片刻,“可如果是死后伤,凶手又是为何?为了泄愤?” 戚浔摇头,“暂想不透,廖晚秋的伤痕在脸上,这位死者的伤痕在脖颈上,泄愤之说不是没有可能,但我总觉得怪怪的。” 说完这话,她转身看向四周,“应该能找到伤她的凶器,还有被用来侵犯她之物。” 听见戚浔所言,李廉和宋怀瑾打着火把在屋内找寻,没多时,李廉从另一边角落找出了一块尖锐的瓦片,“你看看,会否是此物?” 瓦片被扔在角落,沾了些潮气,戚浔拿在手中一看,一眼看到上面站着的乌黑污渍,她用手拈了拈,“是血渍,凶手当是用此物伤人。” 找到了造成伤口之物,却不见侵犯死者之物,宋怀瑾和李廉在屋内看了一圈,纷纷出了两处门口去马房之后寻找,也就在此时,一队人马疾驰到了巷口之外。 傅玦听见动静走出来,便见一个衙差当先跑了过来,“王爷,孙指挥使来了!” 他们与孙律分开还不到两个时辰,没想到又在城南碰见,孙律浑身湿透,下了马背,大步朝巷子尽头走来,跟在他身侧的,既有韩越等人,又有巡防营的差吏,领头的便是江默。 一行人湿淋淋的走近,孙律赤红着眼走到傅玦跟前,“又发现了死者?” 他语声紧绷着,傅玦道:“不是孙菱。” 孙律虽未直接问,可傅玦显然解决了他的疑窦,得知答案的瞬间,他的肩膀便委顿下来,又用力的呼出一口气,“我适才就在几条街之外,听说下午在这边发现了女尸,还以为……不是便好……” 他胸膛一阵起伏,又转身看向漭漭雨夜,“线索无用,已经证明不是菱儿的衣物了,许是谁家姑娘置气丢弃在外间,巡防营的人误会了。” 傅玦蹙眉,“置气丢在外面?” 孙律点头,“不错,那衣裙簇新,也并非陈旧穿不得之物,不知怎么回事。” 傅玦在国公府听到之时便觉得奇怪,银红衣衫,又是簇新,怀疑是孙菱丢弃的,若真是孙菱的衣衫,怎可能现在才发现? 他视线往后,扫过巡防营众人,无可避免地看到了江默。 江默站在的地方,正好在南边的门外,他视线直直的看入马房之中,像是在确定什么,傅玦剑眉微蹙,转身看回去,只看到屋内只有戚浔一人在收拾死者遗容。 傅玦沉声道:“就算不是孙菱之物,但也没有坏消息传来,我倒是觉得,我们应该换一种思路找她了,会不会有人大着胆子帮她藏起来?” 孙律语声一沉,“绝无可能!我看谁敢!” 忠国公府素有威势,孙律执掌拱卫司,更是有恶名在外,京城莫说世家贵族,便是宫里的妃嫔小皇子们,都不敢在孙家头上胡来。 傅玦也想不出还有哪般可能,“行了,早些回府吧,眼下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孙律满眸焦躁,看了一眼马房,“死者因何而死?” 傅玦沉声道:“与前一位死者死因相同。” “是同一凶手?” “验尸结果是这样。” 孙律听得拧眉,“才不过几日,凶手竟再次杀人。” 傅玦此前便说过这凶手极有可能再次犯案,却也不曾想到会这样快,近来连日多雨,对寻常百姓而言是颇为不便,可这凶手,却很喜欢在狂风暴雨的夜晚作案。 “的确紧迫,此前第一位死者还未查出可疑之人,凶手却又再次犯案。”傅玦抬眸看了一眼天穹,“钦天监说这雨要下到七月去——” 孙律挂心孙菱,傅玦却在想那凶手会否在雨夜再次作案,正在这时,李廉和宋怀瑾从北面绕了回来,他和宋怀瑾在屋子外面找了一圈也无发现,这时看到孙律和江默来了,不由意外,孙律见他们忙着,也不久留,很快告辞。 孙律一走,江默等人便也算下值了,可他这时上前道:“李捕头,可要帮忙?” 李廉摇头,“太晚了,你们回去歇着,这么大的雨,也实在折腾人,要是需要帮忙,明日会派人去巡防营跑一趟的。” 戚浔听到说孙律来了,她忙着验尸,自然也没工夫去探看孙律来做什么,可她没想到,跟着孙律一起来的,还有江默! 今夜变故突发,她被韩越带走,也是覃文州看着的,江默必定已经知道事情不妙,戚浔心底微动,下意识想转身去看江默,可她刚侧了侧身,却见傅玦站在门口望着她,她心头一凛,又乖乖埋头办差。 江默也看到了傅玦,他应了李廉的话,这才带着剩下众人离开。 戚浔听见江默告辞的动静,等打理好死者遗容,便见傅玦走到了她身边来,二人四目相对,傅玦道:“那件衣衫不是孙菱的,是个误会,巡防营许是被催的急了,随便什么线索都往上报,孙律紧张之下,不信都不行。” 孙律扑了个空,如此说来,孙菱便依旧没消息,戚浔应了一声,又见李廉和宋怀瑾毫无所获,便还是将目光落在这马房之内,“廖晚秋被害之时,凶手只清理了自己的痕迹,可凶器却大而化之的留在现场,我觉得这次也是一样。” 这马房地方不大,除了草堆便是平日系马之地,李廉拿着火把仔细的在角落里找,没多时,被他翻出一截断掉的马鞭把手来,“找到了!” 马鞭把手五寸来长,乃是一截牛骨打磨制成,再缠上棉线,而连接鞭绳一头早已断裂,一看便是被丢弃在此处不用的,眼下此物污迹斑斑,还有血腥气萦绕,李廉到底也是办案老手,顿时看出不对来。 戚浔接过此物,仔细辨别之后,肯定其上的确是人血,如此,又一样关键证物被找到,李廉道:“那此处必定是案发之地无疑了,凶手此番不必抛尸,因这马房不比火神庙偏僻,早晚尸体会被发现。” 傅玦看向前面黑漆漆的宅院,“这玉器行的人怎么说?” 李廉点头,“这几日大雨,这边街上的铺子基本天黑之前便关门了,这玉器行晚上不留人,因此夜里生出的事,他们都不知道,便是此处,他们也来的不多,若非今日送货的人要和老板谈生意,马儿都不必往这后面赶,都发现不了尸体。” 他又指着前后小径道:“后巷四通八达,这马房里除了草料,也没有金贵之物,又都是马粪臭味,因此寻常连乞丐都不来,凶手一定是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因此才选择在此地作案,只是死者的身份尚未确认。” 周围皆是漆黑一片,一来铺子的人早早关了门,二来时辰已晚,远处民宅的百姓也大都歇下,傅玦道:“看看能不能搜到证物,等明日天亮了再细细查访。” 戚浔亦起身道:“死者也可送回义庄了,若需剖验,我今夜便在义庄剖验。” 戚浔办差之时极是专注,亦不怕吃苦,李廉想了想,“若是好查问身份,倒是不必剖验,免得到时候死者家里人不满。” 私自剖验尸体会令许多亲属不满,戚浔应好,待去净手回来,尸体已经被送走,戚浔又自己去马房内外转了一圈,便见傅玦站在巷口,正和李廉与宋怀瑾说话。 戚浔小跑过来,傅玦道:“本王先送戚浔回去。” 李廉和宋怀瑾自然齐声应是,戚浔与二人告辞,跟在傅玦身后朝外走,细细的雨丝斜斜洒下来,可因傅玦走在她前头,倒是替她当去几分,戚浔不由抬眸看了一眼,这才发觉傅玦身量比她想象的还要高挺。 上了马车,直奔安宁坊,途径西市时,便见连日下雨,西市晚间的热闹都淡了两分,戚浔想到今夜的案子,忍不住道:“今日没有找到死者的鞋履,还有死者颈部的创口,我也未曾想明白,凶手若是暴虐成性,也不会只留下一道外伤。” 傅玦沉吟道:“你可发现廖晚秋和这位死者的相同之处?” 戚浔没反应过来,傅玦接着道:“凶手在极短的几日之间接连作案,作案时间都是风雨交加的深夜,目标皆是年轻女子,作案手法也一模一样,我在想,他是如何选择目标。” 戚浔心头微动,立刻仔细对比,“这位死者的身份还不知,可她二人出身都不差,这位死者,或许也是商户富足人家出身,除此之外,便是年纪相仿,身量相仿,别的暂还看不出他们有何共同之处。” 廖晚秋的喜好他们已经知晓,可这位死者还不知,戚浔道:“等明日,明日查问出死者身份,或许还有新的共同点,凶手在作案手法,作案时间包括天气上都遵循一致,那选择目标也一定有其特殊之处。” 傅玦颔首,眼见马车靠近了琉璃巷,便问:“一个人可会害怕?” 戚浔自然摇头,“早便习惯了。” 傅玦欲言又止,这时,戚浔想到了另一处要紧之地,“孙律将我当做了陆家的小姐,那王爷……” 傅玦失笑,“我知道你是谁。” 戚浔眨了眨眼,傅玦道:“具体的,父亲告诉我的不多,但他查到你行踪之时,你便已经在洛州做仵作了,这中间隔了几年,但他知道,你是卫家的小姐。” 戚浔忍不住道:“那……那陆家的兄长和姐姐呢?” “从前陆家掌兵权多年,他们的亲信皆是训练有素,逃走之后,将踪迹抹除的十分干净,父亲只知道陆家公子去了南方,至于陆家小姐,与你分开之后,也难寻下落,也是因那几年,父亲为了打仗分身乏术,渐渐地就更难寻他们的消息。” 傅玦说完,又语带安抚的道:“你放心,我也在暗地里找她们,若是有机会联络上他们,我也一样会帮他们。” 这话让戚浔安了心,可见傅玦心存此念,又觉愧疚,但她不能说出江默和玉娘的身份,而江默对傅玦深恶痛绝,该如何让江默卸下仇怨?总不好直接对他道出真相,若是那般,又暴露了傅玦知晓一切。 戚浔有些为难,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戚浔回神便与傅玦告辞,傅玦摩挲着指节上的疤痕,“晚上关门闭户,便是听见什么动静,也莫要随便出来。” 戚浔心底暖融融的,道了谢,才回家关院门,她站在门内等了片刻,听见马车声远去后便回正屋点灯,独处之时,她心口又砰砰跳起来,不多时跑去养草龟的瓷盆旁蹲下,雀跃地道:“真没有想到,这世上除了陆家兄长和陆家姐姐,竟还有一人知晓旧案,知晓我身份,而他帮了我数次,我虽未全然弄明白,可我……” 戚浔压低了声音,像只说给自己听,“可我却极开心。” 半夜里雨势一会儿急一会儿缓,戚浔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到了第二日早晨醒来,却忘了个七七八八,她撑着伞出门,一路往京畿衙门去,可路上要经过平宁坊,而昨夜案发的长平坊就在平宁坊以南。 戚浔心思一定,干脆绕远几步,借着白日的天光看看那案发之处到底是何模样。 走到案发之地附近的街巷时,便见生意有些冷清,有些铺子更是尚未开门,待到那玉器铺子之前,便见玉器行的门也关着,时辰尚早,稍后衙门还要来查问,她也不着急,便从昨夜走过的小道往后巷去。 刚走进后巷,戚浔便见马厩空落落的,清晨雨气之中浮着淡淡的马粪味,寻常人的确不会来此,她绕着马房走了一圈,未见有何异样,又左瞧右看的想找个人来问问,然而后巷一个行人也未见,就在她想离开之时,不远处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 戚浔心底微动,朝着嬉闹声的方向寻去,走了十多丈,又见一条通往前街的宅巷,两个四五岁的孩童正在巷子里吵嚷。 这宅巷靠近民宅,巷子里堆放着许多杂物,一个破旧的瘸腿高柜便靠墙放着。 此时,一个着蓝袍的孩童背脊死死靠着柜门,身前一个着褐袍的孩童在他跟前愤怒的道:“分明是我们一起找到的!你却一人藏起来,我要告诉你母亲!” 蓝袍孩童不甘示弱,“是我先看到的,便是我的,你告诉我母亲我也不怕!” 戚浔见二人年纪尚小,本不打算上来查问,可就在她要离开之时,却见那褐袍孩童纠扯着蓝袍孩童的衣领要打他,戚浔眉头微皱,怎还要打起来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劝架,却见那褐袍孩童力气极大,推搡的蓝袍孩童站都站不稳,那孩子背脊不住的撞向柜门,直撞得柜门吱吱嘎嘎作响,而那瘸腿的柜子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倒下来砸在他们身上。 戚浔只觉不妙,上前道:“喂,不可以打架……” 她的声音毫无震慑力,那褐袍男童一个使劲,直接将蓝袍孩童推搡在地上,没了支撑,那瘸腿的矮柜果真摇摇晃晃的朝蓝袍孩童倒下来,戚浔一声低呼,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在矮柜倒下之前,斜斜的将柜子扶了住。 两个孩子皆被吓呆了,戚浔也惊得大喘气,忍不住瞪他们,“什么宝贝让你们这样稀罕,这也太危——” “险”字尚未出口,戚浔只觉柜子里有东西滑出,紧接着“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戚浔垂眸一看,眼瞳骤然一缩。 掉在地上的,赫然是一双银红绣云纹的女儿家绣花鞋! 八拍蛮12 八拍蛮12 李廉带着人赶到之时, 戚浔正在安抚两个小娃娃,那双银红缎面绣鞋放在一旁, 阴云层叠的天光之下, 尤其鲜艳夺目。 李廉快步上前,“戚浔,怎么回事?” 戚浔回头站起身来, “捕头来了, 今天早上我去衙门,想着绕几步过来看看, 来了却偶然撞见这两孩子在争抢宝贝, 我以为是什么稀罕物, 却不想是一双绣鞋, 昨天晚上, 我们始终没有找到死者的鞋子, 我猜这双鞋就是死者之物。” 说着,她指向西边的后巷,“我问清楚了, 他们说这双绣鞋是在东边花墙角落里捡到的, 捡到的时候湿透了, 两个孩子也不懂, 只觉这鞋子华美好看, 便当做宝贝藏起来了,藏在了西侧宅巷的废弃柜子里。” 李廉只觉背脊凉飕飕的, “又是银红的绣鞋……” 戚浔瞳色微沉, 适才看到这双绣鞋, 她也觉得心底发毛,再一问两个孩子, 越发肯定了是第二位死者之物,当下便觉得找到了傅玦昨夜说过的死者共同之处。 “不错,又是银红的绣鞋,我觉得这不是巧合,我记得廖晚秋平日里也爱着鲜艳的衣裳鞋履,而那日廖晚秋便穿着银红绣鞋,这位死者也是银红绣鞋,除此之外,凶手作案的天气都是狂风暴雨的深夜,作案手法也是一样,便可推测出他选择目标一定也遵循某种习惯。” 李廉眉头紧拧,“知道了,我去看看发现绣鞋之地。” 戚浔让两个孩子站在原地别动,带着李廉朝不远处的花墙走去,“就在这里,这里距离马房只有十来步距离,我怀疑是在凶手拖拽死者的过程中,死者的鞋子掉在了外面,那夜的雨很大,而此处是截缓坡,雨水聚集的水流将死者的绣鞋冲到了花墙墙根下。” 李廉闻言左右看了看,“那等于死者当夜是从此处路过?” 戚浔颔首,“死者的脚上有几处淤青,但更像是在草料堆里挣扎留下,没有外间泥泞路上留下的挫伤,应当是在鞋掉了之后,很快便被挟制进了马房之中,所以一定不是从远处拖拽进来的。” 戚浔看着这条横着的后巷,“此处人迹稀少,且这马房里不干净,寻常人应当不会在此徘徊,我猜测死者当夜出现在此地,很有可能只是路过,而凶手知道她晚上会从此处经过,于是在这里等候,死者身量削瘦力气不大,十分容易便被凶手制住。” 戚浔刚发现绣鞋没多久,来此查探的衙差便到了,得知发现绣鞋,才又回衙门禀告,因此这一来一去的功夫,在附近走访的衙差已得了消息。 这时有两人回来,对着李廉禀告道:“捕头,这条后巷一路走到头,是一家药铺,刚才我们去店内查问的时候,店内的大夫说,有一位姑娘本该每天傍晚时分去店中取药,可她却已经有两天没去过了。” 李廉立刻道:“带路!” 沿着后巷一路往西,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一处位置不佳的药铺,这药铺正门对着后巷,看着十分冷清,药铺之中有位老先生满头银发,大清早的,正在打理药材柜上的灰尘,看到官府来人问,便放下鸡毛掸子来答话。 “是隔壁街上冯家的姑娘,叫冯筝,她家里早前是做古玩字画生意的,开了一家古玩坊,本来家里也算殷实,可去年他父亲醉酒伤了人,还伤的是城中贵族,不但赔了许多钱财,还被抓进了牢里,后来古玩坊便开不下去了。” 老先生叹了口气,“因此事,她母亲一病不起,幸而家里还有些家底,倒也还能支撑得住,她母亲得的是心绞痛的毛病,这病难治,隔一段时日,便要发作一回,发作一次便要吃上一月的药才能好,从去年到今年,她是一直在我这里看病的,听说她在念女学,白日里念学堂照顾母亲,傍晚时分来拿药,两日来一次,偶尔耽误了,便来得晚些。” “前天晚上本该来拿药的,但是我久等也没看到她来,又见外头下着大雨,便以为是也太大了她不来了,便关了药铺回了家,我家就在一条街之外的青牛巷。” 老先生说完,李廉便问:“那姑娘是否十七八岁,身材削瘦容长脸柳叶眉?” 老先生点头,“正是这般模样。” 李廉眼瞳顿时一亮,门口等着的戚浔也精神一振,李廉忙问:“老先生可知道她家住何处?” 老先生走出门来,指着东面道:“就顺着这条巷子直走,走到栽着一颗百年大柳树的路口转向北边,顺着那巷子找到冯宅,那便是冯家了。” 老先生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差爷,这冯家姑娘怎么了?” 李廉道:“你不知昨夜东边有人出事了吗?” 老先生摇头,“昨日我一整日未开铺子,是生了何事?” 李廉沉声道:“这冯家姑娘,极有可能是被人谋害了。” 老先生吓了一跳,李廉也不多留,很快按照老先生说的方向而去,沿着后巷一路往东,果然走了百步便遇到了一处栽着颗老柳树的岔道口,那柳树颇有些年头,底下被人用石头围了个圈,李廉往南北方向看了看,朝北面的巷子去。 这条巷子里的民宅皆是两三进的大宅,不似贫苦人家,连日下雨,巷子里的青石板小道积着许多水渍,李廉带着戚浔寻到冯家时,便见冯家院门半掩着,一个身着蓝色粗布袍子的中年妇人正要出门。 看到着公服的官差忽然出现,妇人面色微变,“诸位差爷是?” “这可是冯筝的家?” 妇人眼底闪过惊诧,“是,冯筝是我家小姐,差爷,我家小姐已经一天两夜未曾回家,我正要去衙门报官,你们这是?” 她此言一出,李廉和戚浔心底咯噔一下,这是找对了。 “她可是前日天黑之后出的门,离开之后便再未回来?” 妇人愣愣的点头,李廉又问:“她离家之时,可是穿着一双银红绣鞋,和一袭碧青的裙裳?发髻之上什么都未带。” 妇人惶然的道:“差爷如何知道?” 这话便是默认了,李廉叹了口气,“跟我们去义庄走一趟吧。” 妇人惊恐的瞪大眸子,“义庄?” 纵然是平头百姓,也知道义庄是做什么的,她只觉眼前一黑,“我们小姐她——” 李廉往院内看了一眼,“她极有可能被谋害,你跟我们走一趟,去认尸体,她母亲可在府中?” 妇人却一下拉住门框,“不,先莫要告诉夫人,我……我和你们去,小姐怎会被谋害呢?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李廉见惯了忽闻噩耗之后的受害者亲属会有哪般反应,又知道冯筝的母亲有病在身,便也不着急进门查问,此处距离义庄不算太远,于是立刻带着这妇人一起去义庄,在路上得知,妇人姓连,是冯夫人的贴身女婢,亦是冯筝的奶娘,冯家产业散了之后,亦遣散了许多仆从,她仍然留在冯家照顾冯筝母女。 到义庄时,天色已经不早,淅淅沥沥的小雨停了片刻,天穹中却仍未有放晴的模样,连氏跟着李廉和戚浔进了义庄,刚进大门,双腿便开始发软,待要进后堂,李廉道:“你做好准备,就算不是冯筝,死人也不好看。” 连氏已三十来岁,自然知道这些,她怯怯的点头,跟着进了后堂的门,后堂之中,还停放着廖晚秋的尸首,两具尸体皆盖着毡探,守义庄的衙差走到停尸长案之前,将其中一具尸体上的毡探揭了开。 “这是昨夜送来的。” 毡探揭开的刹那,连氏的神情就变了,她看到了死者身上的裙裳,又上前一步去看死者的容貌,下一瞬,她猝然呜咽出声,“小姐——” 连氏上前几步,扑在了长案边上,“小姐,怎么会是你。”她眼泪决堤而下,又去看李廉,“这是怎么回事?小姐怎会被谋害……” 连氏悲痛欲绝,也不忌讳的去抚死者的肩臂,又放声痛哭起来,李廉和衙差们叹了口气,戚浔做为唯一的女子,自然上前劝慰,但哪里劝得住。 她哭到声嘶,好半晌才因力竭停下,人好似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不住地道:“你走了留下你母亲该怎么办,你们母女为何这样命苦……” 戚浔将人扶到前堂落座,李廉道:“她是在去往西边那家药铺的路上被谋害的,是被……是被人掐死,死亡时间,就是前天晚上亥时前后,她失踪了一天两夜,你们没有去找过她吗?” 连氏哽咽道:“找过,怎会没找过,昨天下雨,我打着伞问了几家,还去药铺看了,可……可那药铺没有开门啊,为此夫人断了药,身上很是不适,我刚才出门,一来要去药铺拿药,二来便是想去官府报官。” 李廉和戚浔听得于心不忍,若是连氏去过药铺,那岂非经过了马房?他二人对视一眼,皆不想道出此事。 又缓了许久,连氏才抹着眼泪道:“所以小姐是在出门之后便被谋害了?那天傍晚雨太大了,她母亲担心,是不让她去的,可那药已吃完了,还有晚上用的艾灸,耽误一次,夫人晚上便要睡不踏实,小姐便执意去了,若是不下雨,晚上临街的铺子大半会开着,后巷有铺子里的灯照着,是不那般骇人的。” “按说该我去,可我有眼疾,一到晚上,便是借着灯笼也看不清道儿,去岁冯家的家底被赔了大半,府里也没留几个使唤的人,前天晚上,厨房的婆子有事归家了,还有个粗使跑腿的小厮,替夫人往城外华严寺里送这个月的香火钱了,府里只有我们三人,这才让小姐冒着雨出了门——” 连氏哭的眼眶通红,“若是知道会出事,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小姐去,那条小道小姐走过百遍,每次拿药小姐也都喜欢自己去,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那里出事。” 案发之地的前街的确热闹,可连日大雨,铺子关的早了,前街后巷也都人际稀少,平日里安全无虞之地,竟然变得危机四伏,凶手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因此才选择在后巷动手。 李廉问道:“都有谁知道冯筝隔两日便去铺子里取药?” “我们府中的人都知道,附近的邻居也都知晓,铺子里的大夫,还有小姐学堂里的人……”连氏说到此处,又开始抹眼泪,“我们夫人只有小姐这么一个孩子,是当男儿教养的,如今家里不比从前,夫人也要让小姐读书习文,说女儿家虽不考功名,可多认几个字,多知道些道理总是好的……” “我们老爷什么都好,也从不嫌恶夫人未曾诞下嫡子,只是嗜酒,嗜酒之后便要闹事,去岁的事一出,冯家便算落败了,小姐今年十七,本该到了婚配的年纪,可如今,小姐是想招婿上门的……” 李廉听着连氏说冯家的境况,听到此处问:“她可有中意之人?” 连氏面色微变,“这不可能的,小姐极守礼数,不可能与谁生私情。” 李廉略作沉吟,“将你适才说的这些人的名字、家住何处告诉我们,还有学堂在何处,再想想,你们小姐平日里与哪些人有交集,将她平日里的喜好,和喜欢去的地方都说一说,好帮我们尽快找到谋害她的凶徒。” 连氏不敢大意,连忙一个一个的细说,一旁的衙差将这些人皆记下,等连氏说完了,李廉才道:“她母亲病况如何,这件事无论如何应该让她知道的。” 连氏又呜咽出声,“病况不好,这病磨人的很,老爷进了大牢,小姐便是夫人唯一的指望,可如今小姐竟被人害死,夫人怎么受得了?” 李廉有些作难,连氏思来想去道:“不能你们说,我来说,夫人真是命苦,我只怕她受不了,小姐怎会被人掐死呢?是谁这样嫉恨她?是故意为之吗?她……她出事之地在何处?” 李廉叹了口气,“她出事的地方,是在去往那家药铺路上的一处马房里。” 连氏一惊,立刻痛苦的呜咽起来,“那里我知道,去药铺必定经过那里,我昨天早上还经过了,所以当时小姐的尸首便在那里吗?” 李廉只好点头,连氏哭出声来,更觉悔不当初,李廉等她缓了缓才道:“你们夫人身体不好,你便多照顾些,冯筝遇害的事你来说,不过你家里的小厮和厨房的下人我们得先问问。” 连氏忍着悲痛,自然配合,她一妇道人家,也不知官府查案的章程,只知冯筝被谋害死,也并未再问期间细节,倒是令李廉松了口气。 李廉先令人送连氏回冯家,自己落后一步对戚浔道:“这些事我们去跑,你多受累,再看看尸体上有没有什么线索,眼下知道是同一凶手,那凶手必定与她们二人有共同的交集,先将冯筝周围之人排查一遍,看看有何发现。” 戚浔应是,又道:“凶手知道冯筝去取药的习惯,或许也是与冯筝打过交道之人,且冯筝的伞和灯笼也不见了,我猜,凶手可能有收集死者之物的癖好,而从时间上推断,他折磨冯筝的时间不短。” 李廉沉沉叹气,“这凶手太过阴狠,且选择雨夜作案,说不定几日之内还会再选个雨夜犯案。” 思及此,李廉再也不敢耽误工夫,立刻离开义庄去冯家,戚浔便留在义庄复验冯筝的尸体。 昨夜靠着火把照亮,戚浔勘验的已算细致,但白日还是不同,而尸体存放了一夜,更多的尸表瘢痕显露出来,戚浔便又从头到脚细验了一次,可复验的结果,却与昨夜相差无几,如今知晓了死者身份,也知道了死因和凶手的作案手法,可尸体之上,却几乎未曾留下凶手的线索。 戚浔一边思索一边拿过死者的衣物和绣鞋查看,绣鞋湿透了,被藏在柜子里又变得半干,几乎未留下痕迹,而死者的衣裙除了血迹,还沾染了不少马房里的污渍,这些瘢痕之中,似乎没有属于凶手的线索。 戚浔不信邪,又掀开盖着廖晚秋遗体的毡探,将两位受害者放在一起比对,苦思冥想之后,戚浔仍然将注意力落在了二人身上最明显的外伤之上。 两道伤口创面极大,足见凶手下手之时毫无怜惜,却又并非致命伤,更像是凶手想划花死者的脸,可为何到了冯筝身上,是伤脖颈呢? 戚浔走近了检验,廖晚秋的遗体已面目全非,面上的伤口腐烂更甚,盖住了半边脸颊,冯筝脖颈处的伤口,也是一道骇人的血口,凶手目的何在? 莫非她二人此处有何特征? 想到凶手选择目标并不随意,戚浔第一时间想到了痣,凶手有特殊癖好,除了红色的绣鞋之外,他还要找面上颈上有痣的女子。 确定二人身份的过程都不算困难,因此并未细细查问死者身上的细微特征,戚浔既有此念,便立刻往京畿衙门去。 到了衙门,宋怀瑾正带着周蔚几人从外回来,今日他与李廉在衙门碰头,李廉去追查新死者的身份,宋怀瑾则带人继续调查廖晚秋被害的疑点。 几人碰面,戚浔先道出死者为冯筝,又问宋怀瑾,“大人今日可去廖家了?” 宋怀瑾颔首,戚浔忙道:“那大人可问过,死者面上可有痣?” 宋怀瑾和周蔚面面相觑,“这倒是没问,怎么?这很重要吗?” 戚浔道:“两位死者身上都有伤口,但都不是致命伤,若是要毁了容貌,冯筝的伤口却在颈部,因此我猜想,会否是死者身上有何特征,这特征也是凶手谋害他们的原因之一,想来想去,或许是她们面上颈上有痣的缘故。” 宋怀瑾道:“这简单,立刻派个人去查问便可知晓。” 他言毕立刻点了二人跑一趟,戚浔便在衙门等候消息,然而就算此设想得到证实,也不过是知道了凶手会寻找哪样的目标,关于凶手的线索,却还是少之又少,既如此,便只能靠两处衙司摸排走访。 跑腿的二人要花些功夫,戚浔便帮宋怀瑾将早前得到的线索梳理一二,一行人正在堂中落座,宋怀瑾忍不住问:“昨夜你被叫去国公府,是为了何事?” 戚浔不想节外生枝,便道:“为我姐姐的事,她要被送走了。” 宋怀瑾又道:“那你去临江王府又是为何事?” 这话落定,屋子里四五人皆看了过来,戚浔眼珠儿转了转,“是因廖晚秋的案子,当时在忠国公府碰上王爷,王爷不知案子进展,反正王府很近,便令我过府一问。” 宋怀瑾狐疑的看着戚浔,“就这么简单?” 宋怀瑾意味深长道:“若只是问案子,几句话也就交代了,还要令你过府,很是不寻常,王爷他是不是……” 戚浔心头一跳,忙道:“王爷不是那般人!” “本王不是哪般人?” 戚浔话音刚落,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几人一惊,转头看去,竟是傅玦不知何时到了,他站在门口,正好听到了戚浔那句话。 宋怀瑾吓了一跳,不由警示的看了戚浔一眼,戚浔多识趣的人,立刻道:“卑职们正在说王爷今日会不会来衙门问案,少卿大人说王爷公务繁忙,今日或许抽不出空来,卑职便道王爷定会来的……” 傅玦牵了牵唇,也不拆穿这牵强的说辞,“今日的确很忙,不过这案子坊间已生传言,道城中出现了一个雨夜恶贼,专谋害女子性命,因此本王还是来看看。” 傅玦进得门来,宋怀瑾心虚,赶忙禀告案子查到了何处,得知昨夜死者已查明身份,还找到了死者的绣鞋,傅玦只觉进展颇多,又听闻冯筝去学堂,便道:“廖晚秋会习文断字,还常去买书帖诗集,冯筝则在学堂进学,这会否是凶手遇见她二人之契机?” 宋怀瑾一听,立刻道:“早前我们怀疑过凶手是廖晚秋常去书局之人,可一番排查下来,却未找到十分可疑之人,一般的书局和学堂之人也多有往来,莫非是学堂的人去书局采买书帖之时,刚好碰上了廖晚秋?他们见过廖晚秋,又对冯筝十分熟悉,所以连番谋害了她二人。” 傅玦颔首,“是这般道理。” 宋怀瑾神色一凛,“还是王爷一针见血,那下官立刻带人重新排查这条线索!” 不等傅玦应话,宋怀瑾便开始点人,又忙不迭告退办差,傅玦见几人快步出了门,这才转眸看向一旁看戏的戚浔,“你来说说,我不是哪般人?” 八拍蛮13 八拍蛮13 戚浔没想到未曾诓骗过去, 又不能将那话直言相告,只好道:“您大人有大量, 莫要与我们计较, 我们也并非说您坏话。” 傅玦轻嗤一声,的确懒得与她计较,又朝偏堂之外看了一眼, 似乎有话要交代, 戚浔眼明心快,立刻走近了些, “覃大人不在衙门, 其他人都忙着, 不会过来。” 傅玦略作沉吟, 低声道:“戚淑此事虽暂平了, 但被发配去赣州的戚家人却仍然是个隐患。” 戚浔心弦顿紧, 她也有这般担心,这时傅玦道:“他如今在赣州一处军营管辖的铁矿场中做苦役,我会令人将他调往西边, 如此戚淑便不好再与他联络。” 戚浔微松了口气, 这时, 又想到了那绸缎庄的伙计, 她露过面, 张伯也与那伙计搭过话,那人也是一处隐患, 此前她独自一人难以应付, 如今有傅玦在, 她应当将这些事坦诚相告才是。 戚浔轻声道:“有件事,我做的不够周全。” 傅玦望着她, “何事?” 戚浔朝外看了一眼,将自己跟着戚淑去过绸缎庄之事道来,“那时我觉得十分古怪,便冒险去问了,而后才知,她当真是在等信,当时我便猜到信里一定有证据,我当时也想着,想法子将信换掉,但身边人手不足,只好让我一位旧仆去做。” 傅玦一下便听明白,“那伙计叫什么?” 戚浔还不知姓名,只将那伙计长相形容了一遍,“他见过我,也见过我那旧仆,很容易发现破绽,我还没机会去与我那旧仆交代昨夜之事,也不知他如何安排的。” 戚浔越说语声越低,仿佛做错了事,傅玦眼底却颇多欣慰,“我知道了,此事我来周全。” 戚浔抬眸看他,很不好意思,傅玦却笑,“你能直言相告,说明将我的话听进去了,你身份多有不便,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不易。” 戚浔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傅玦张伯和张婶,傅玦却看明白她的心思,“你说的仆人,我应该已经知道了,可是在永康坊水儿巷?” 戚浔一惊,这下轮到傅玦心虚,“有阵子我觉得你行踪古怪,怕你行差踏错,于是叫人跟了你一回,知晓你去了水儿巷,当时我猜到是你之故人。” 戚浔心底惊疑傅玦既然知道水儿巷,那会否已经知道江默的身份,可傅玦并未提起,她只蹙眉道:“王爷竟还做过这等事……” 跟踪监视自然不妥,但傅玦用心是好的,便坦然道:“知道你去的不是什么古怪地方,我便放了心,我也只知你身边有他们相护,还有无其他人我便不知了。” 戚浔道:“当年的旧仆所剩无几,她们是唯一随我入京的,南边还有两处暗桩,这些年帮忙在外头送信找人,却因被拱卫司列为在逃嫌犯,并不敢回京。” 她此言为真,却隐瞒了江默和玉娘的事,傅玦见她面露愁容,便道:“可还有何处不稳妥的?” 戚浔摇头,“近来只有此事,寻常我们皆是谨慎,还未出过岔子。” 傅玦看她片刻,并不再问,到底是在外头,二人并不好多言,傅玦此来也的确是要问案,很快便听戚浔说到了两位死者身上的伤口,戚浔道:“那两道伤口是一定有古怪的,适才宋大人派了两人跑腿查问,等他们回来便知我想的对不对。” 这一等,便等了小半个时辰,然而两个差吏带回来的消息却令戚浔有些意外。 廖晚秋和冯筝受伤之地,都没有任何痣或者疤痕。 戚浔秀眉紧拧,一时想不出别的可能,而此时停了的小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又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将李廉等了回来。 见傅玦也在,李廉忙道:“冯筝的母亲已经知道冯筝出事了,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适才我们主要查问了冯家的两个下人,事发之时,家里的小厮出城去华严寺未回,厨娘则回了城外村子里的家,又去冯筝进学的学堂走了一趟,那是一处转为城中富贵人家开办的女子私塾,在里面上课的学生有十来个,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皆教。” “私塾由一位老先生掌管,底下有两位夫子,这几人年事已高,且有不在场证明,问了负责看守私塾的两个小厮,他们和冯筝还算熟稔,说冯筝平日里性子爽利,从不见与谁争吵结仇的,私塾里也没有男子进学,他们便也不知冯筝与谁打过交道。” 傅玦道:“这两个小厮呢?” “都是老先生家里的家仆,专门放在私塾做事,二人都是二十来岁,家中已娶了妻室,前天晚上,二人在私塾留守,互相可以作证,不过他们说,私塾里的人大都知道冯家的事,也知道冯筝要照顾母亲,每天下午课业结束便会立刻归家。” 戚浔忍不住道:“适才王爷说,廖晚秋也是喜好识文断字之人,她二人在这一点上十分相似,只是廖晚秋并未去私塾念书,但廖晚秋喜好去书局书斋之地,私塾也常和书局打交道,李捕头可查到什么?” 李廉摇头,“冯家有家底在,藏书本就不少,冯筝去书局,也只去周围几家,至于私塾和哪些书局常来往,我们还未问到。” “倒是问了私塾的夫子,夫子说冯筝的课业不输男子,只是开蒙的晚,因此学得慢。私塾里的姑娘年纪不等,一般都是学到成亲嫁人之后便断了,所以大部分姑娘并不会十分刻苦,但冯筝很是用功,尤其明经明算学得好,夫子说她算的一手好账,以后重振家业绝不是问题。” 李廉的话让傅玦和戚浔面露不忍,这样好的姑娘,纵然家中生了大变故,凭着这股子精气神,也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等着她,可这一切,却都被凶手毁了。 戚浔道:“冯家在长平坊,廖晚秋在永昌坊,距离有些远,也没听说廖晚秋常去长平坊的书局,这会儿宋大人便在查学堂和书局会否有何关联,不知能否找到线索。” 此时天色已晚,宋怀瑾却无回来的迹象,戚浔想着今夜去见张伯和张婶,便想早些下值,又等片刻,覃文州从户部议事归来。 见傅玦在此,覃文州忙与他论起了议和之事,近来宫中正在遴选与西凉联姻之人选,此人要被册封公主,嫁去西凉为后,可谓牵涉重大,而一旦被选上,无论是王公宗亲,还是寻常朝官,皆是无上荣耀,朝中便生不少暗流涌动。 覃文州膝下有一女,但说要女儿嫁去西凉,他却是不忍,“如今递折子的多,可真正有希望的,还是几家亲王郡王府中的小姐,再不济,也是最有资历的几家公侯世家府上的姑娘,我家的孩子,一来是舍不得嫁去那般远,二来也知道争不过,何必呢。” 覃文州一时放低了声音,和傅玦说起了哪家府上用了什么手段,戚浔心道已无吩咐,便与林巍交代了一声,提前离了衙门。 此刻还未天黑,也无安危之忧,等戚浔出了衙门大门,林巍才进去对傅玦低声禀告,傅玦一听戚浔这样早便溜了,便知她必有私事,他在覃文州面前不显分毫,摆了摆手作罢。 戚浔直奔永康坊水儿巷,此时阴雨连绵,天穹晦暗,临街的铺子大都没什么客人,已有些铺子准备打烊关门,戚浔撑着伞到张记点心铺子,便见铺门也是关着的,她上前叫门,不多时,铺门吱呀一声打了开。 看清门内之人,戚浔一愣,“兄长?” 等在屋内的正是江默,他将戚浔让进来,“张伯和张婶在后面。” 戚浔一边往后走一边问:“兄长知道昨夜之事了?” 江默道:“我从巡防营到京畿衙门,知道你被韩越带走,便猜到可能会出事,随后立刻来见张伯,张伯已经告诉我了。” 戚浔明白过来,江默今日等在此处,也是想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到后院,张伯和张婶眼巴巴的在后堂檐下候着,见她来,立刻面露喜色,张伯迎上来道:“今天一早少爷过来,说小姐你没大碍,我们还不信,看来小姐没有被孙家为难。” 戚浔拿不准改如何说昨夜之事,待进门落座后道:“我在戚淑跟前露了破绽,昨日她要被送走,情急之下直接说我便是当年逃走的陆家小姐,可惜那封信里面,并没有实质的证据,因此昨夜我躲过了一劫——” 莫说江默,便是张伯和张婶也都紧张的看着她,张伯急道:“小姐是如何应付过去的?那孙律是拱卫司指挥使,一定不是好糊弄的。” 戚浔唇角微抿,犹豫之色明显,见她如此,张伯和张婶更为急迫,江默的神情更是复杂难看,他终是忍不住的道:“昨夜临江王也在忠国公府,可对?我彼时担心妹妹身陷囹圄,曾去国公府外探看过,当时,正看到妹妹上临江王的马车。” 戚浔一惊,没想到那个时候江默就在附近,她的神色更令江默生出不详的预感,江默又问:“所以昨夜国公府到底发生了何事?” 到了此刻,戚浔再难含糊,只好道:“不错,昨夜临江王在国公府,他……他帮了我很大的忙。” 张伯和张婶面色微变,江默蹙眉道:“他帮了什么?” 戚浔知道江默对傅玦的成见,她缓声道:“兄长,或许当年之事,和我们想的并不一样,戚淑昨夜攀咬我之后,多亏王爷帮我才化险为夷,我亦看得出,他对当年的冤案也是存疑的,我早前与兄长说的法子,我愈发觉得可行。” 江默见戚浔言语多有回避,眸色微沉的问:“当年之事和我们想的不一样,那是什么样?傅玦帮你又是如何帮的?他对你说了什么?” 戚浔不知如何说服江默,也没法子解释昨夜的难关是如何渡过的,干脆心一横道:“王爷他,发现了我的身份。” 这话好似一道惊雷,不仅江默色变,便是张伯和张婶也面露骇然,戚浔继续道:“他发现了,但是并未揭破,还在戚淑和孙律要拆穿我的时候帮了我,兄长,王爷当真不是你想——” “你从何处来的?” 没等戚浔说完,江默忽而紧声问她,戚浔道:“从京畿衙门来的。” “傅玦此刻在哪里?” “在衙门,我离开之时,他在和覃大人说话。” 江默一听此言,蹭的一声站了起来,他快步朝外走去,令戚浔和张伯三人一呆,戚浔连忙跟出去,便见江默走到了铺子前厅,从半掩的窗缝之中朝外看。 戚浔见状骤然明白过来,“兄长怀疑我被跟踪了?” 江默屏息看着外头,此刻天光越发昏暗,不远处的面馆和酒肆皆宾客稀少,巷子里也空荡荡的,雨声潺潺,偶尔能看到一二撑着伞的百姓匆匆而过。 他看了良久才放下心来,将窗户一合,转身严肃的看着戚浔,他只看着戚浔,却不说话,目光亦沁着寒意,戚浔一时心头发紧,“兄长——” 江默冷声问:“他还知道什么?” 他语声虽是克制,面上却半分表情也无,戚浔好似被审问的罪人,“他只知道我一人的身份,昨夜出手相助,原因也有很多,他知道我们当年的案子存有诸多疑点,亦……亦提过,当年临江侯傅韫追查我们之时,曾有意瞒下了些许线索,因此我们三人才能逃脱。” 江默眯眸,“这些是他对你说的?” 戚浔点头,江默怒极,寒声道:“傅韫是大周肱骨,为了效忠皇室,还战死在了幽州,他为何要放过我们?当年我们的族人,父亲母亲们的亲族门客,皆被清缴殆尽,现如今,他与你说几句好话,你便信了?” 戚浔看出江默万分生气,而他冷言斥责的模样更颇为骇人,戚浔浅吸口气道:“兄长息怒,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昨夜情势危机,王爷分明知道内情,却还是选择帮我,这便已经说明他对我并无恶意,对我们都会一样。” “你便如此信他?!” 江默忽的低喝了一句,这一声怒意汹涌,吓得戚浔呆住,江默见状也察觉到自己语气十分不好,这才又换了种口吻,“妹妹,你有没有想过,他与我们无亲无故,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帮你?难道就为了当年白鹿四君子的情谊吗?” “因……因临江侯战死之前交代过他,临江侯当年救不了父亲母亲和伯父伯母们,却也一直记挂着此事,他早就查到了我的下落,却一直未曾揭发,王爷他是明辨是非之人,再加上临江侯的遗志,自然愿意对我们伸出援助之手。” 江默眸露失望之色,“妹妹信这话了?瑶华之乱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这十五年,若他当真念着旧事,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你小小年纪便做仵作吃了那般多苦?他什么都没有做,如今傅玦封王拜相,却说当年是他父亲放过了我们,还要做好心帮你,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只是觉得抓到你一个人还不够呢?” 戚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绝不可因为信任傅玦,便将江默之言全盘否定掉,但她思来想去,也觉得江默的话说不通,“可他并不知我们已经重逢了。” 江默不为所动,“除了你,卫氏还有仆从潜逃在外,且当年我们三家一同逃出城的,这些年必定会有联络,他留着你便可图谋大计,你岂能因他一时之好意全然信他?” 戚浔摇头,“兄长,这不对,当年临江侯并非非追缴我们三家的主力,如今王爷回京,虽然身在刑部,可我们的案子却是拱卫司在追查,王爷费心思抓我们做什么?” “为了向建章帝邀功,为了与孙律分庭抗礼,他可以有许多理由抓我们,却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来帮我们,你告诉我,他帮我们有何利处?” 戚浔被问得哑口,因连她也想不出傅玦帮她有何利处,是为了长辈们昔年情谊,是为了临江侯傅韫之遗志,是为了天道公理,这些都可以是傅玦帮她的理由,但似乎没有一个值得他拖上整个傅氏来冒险。 见戚浔答不上来,江默继续道:“妹妹太天真了,他昨夜的确帮了你,可他并非善类,也一定懂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妹妹怎能全无防备?” 戚浔没有答案,昨夜问傅玦,他也藏着许多隐秘,可她又绝不信傅玦是在利用她,一时心底惶然无措,面上也是一片焦灼。 江默这时缓声道:“妹妹不要怪我严厉,实是这世上人心复杂,狡诈狠毒起来超乎想象,我们既已团聚,我不想看你冒险,亦不想看你临危,你是卫家后人,我和玉娘是陆家后人,我们才是一路人,而那傅玦,他位高权重,倘若哪日需要一个筹码来为自己请功,妹妹可能保证他一定不会舍弃你?” 戚浔听到此处,心底的确茫然了一瞬。 这时江默道:“我们都是战战兢兢长大的,这十多年来,换了身份,顶替别人的名字,从没有过过一日好时光,这些苦楚,其他人怎么能懂?我也不愿吓着你,但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这世上,也只有我们几个能彼此全心信任,其他人,今日为挚友,明日便可为仇敌,但我们却不能走错一步。” 戚浔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兄长说的我明白,只是如今王爷已知道了我的身份,但还不知兄长和姐姐已经回京,我明白兄长的忌讳,因此绝不会暴露兄长的身份,并且……并且王爷的确知道了这铺子,兄长此后最好莫要来此。” 江默蹙眉,戚浔这时抬眸看着他道:“事已至此,只愿兄长保全自己安危,而我……一来也没法子挽回,二来,我想看看王爷是不是兄长说的那样。” 江默欲言又止,戚浔接着道:“兄长大抵觉得我已是危机四伏,最好离开大理寺离开京城,但这不可能的,且我与王爷交集更多,我,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而如果我看错了,那便也只能交代出这条性命,这是我最坏的打算。” 江默着急起来,“妹妹,是你自己说过世上只剩下我们三人,我们的性命最是宝贵,傅玦是傅韫之子,是我们的仇人,你信他,还要拿自己冒险吗?” 二人在前争执,张伯和张婶站在过道之中不敢上前,戚浔听完江默的话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道:“我们的性命是最宝贵的,但我们活下来,或许便是为了某一天,为死去的人去冒险——” 江默胸膛不住地起伏,他也知道如今于事无补,他只是不愿意戚浔去相信另外一个毫无故旧亲缘之人,但戚浔看着好性儿,性情却十分坚韧刚直,他根本无法说服她。 二人相持不下,而窗外天色昏暗,夜幕将至,戚浔当先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张伯和张婶,“张伯,婶子,你们不必担心,我会应对。” 她又看张伯,“那万和绸缎庄的伙计是如何安抚的?” 张伯忙将对那伙计的说辞道来,戚浔听得心底微安,“这样很好,你们暂且不必管他,这几日铺子可歇一歇,若是有何不妥,我来找你们。” 交代完这些,戚浔复又看向江默,“兄长若是怕有人跟着,我走之后,兄长多等一会子再出来。” 戚浔说完开门走出去,一出门,凉丝丝的夜雨便打在她身上,她撑开伞,快步走入了雨幕之中,此处回安宁坊的路不近,但戚浔往日不觉得,今夜却觉格外漫长,雨夜的街市上人迹稀少,想到这几日京中不太平,她连忙加快了脚步。 进琉璃巷时,戚浔已有些狼狈,雨丝打湿了她的裙摆,路上又踩了水滩,绣鞋也湿了大半,昨夜劫后余生,今日却与江默生这样大的争执,这根本不是她的本意。 她心底沉甸甸的,喉头亦发苦,家门将近,却无丝毫喜意,可就在这时,她远远的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她家门口。 她心头一跳,赶忙加快了脚步,待走到近前,果然认出是傅玦的马车,等在马车旁的林巍也看到她,立刻道:“主子,人回来了。” 傅玦掀帘而出,几步走到戚浔近前,戚浔没想到傅玦会在此处等她,想到自己才去见了江默,立刻紧张的握紧了伞柄,面上亦扯出个笑来,“王爷怎么在这里?” 傅玦目光落在她脸上,忽地问:“谁欺负你了?” 八拍蛮14 八拍蛮14 戚浔已经万分克制, 却不想还是被傅玦看出来,她被问得鼻尖微酸, 面上却只能装傻。 她眨眨眼, 笑着问傅玦,“谁会欺负我,王爷怎如此问?” 不等傅玦答话, 她看了一眼马车, “王爷来了多久?可是有事吩咐?” 傅玦不接话,只沉默地看着她, 心道这样的话术, 也能将他糊弄过去? 四目相对之间, 戚浔面上的笑挂不住了, 她攥紧伞柄, 先一步朝院门走去, “外头下雨,王爷先进屋子说话。” 开了院门,傅玦缓步走了过来, 三人一同进院子, 待点上灯, 林巍在外候着, 傅玦则站在门口打量戚浔, 戚浔如芒在背,又强作镇定道:“王爷先落座, 我去烧些热水来给王爷沏茶。” 她拿了茶壶朝外走, 路过门口之时, 手腕被傅玦抓住,傅玦一把将茶壶从她手中卸下, “我不是来喝茶的。” 傅玦抬了抬下颌,示意她去敞椅上坐下,戚浔心跳得快,缓缓转身走过去,刚坐定,傅玦将茶壶往桌案上一放,看她的目光里,又有了审视的意味,“你离开京畿衙门之时天色还早,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戚浔心知今日遮掩不过去,只好道:“我去了水儿巷,昨夜我被带去国公府,他们夫妻二人知道必定担忧,他们年事已高,今日我要令他们安心。” 傅玦道:“他们既是卫家旧仆,当对你十分敬重,还是他们说了什么令你委屈了?” 戚浔抿着唇角低头,她不愿哄骗傅玦,又不能暴露江默身份,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的,既是如此,那不如不说。 见她不言语,傅玦神色也有些暗沉,白日才觉得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可眼下,戚浔分明有事瞒着他,只是她那模样看起来委屈又紧张,他狭眸片刻,忽而叹口气,“算了,不问了。” 戚浔微愣,这才又迟疑的抬眸看他,像是要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不问了。 傅玦见她神色,无奈道:“我难道还会诓骗你?既是不愿说,想来并非牵涉重大之事。” 戚浔微蹙的眉头展开来,“王爷放心,若是非说不可的,我不会瞒着王爷的。” 傅玦“嗯”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白日里的欣慰却消失大半,心底更泛起难言的滋味,他太想知道,到底是谁,是什么事,会叫她露出那般难过的神情,但说了不问,便只能不问。 见她仍是恹恹的,傅玦平静地道明今日来意,“我来是想告诉你,那万和绸缎庄的伙计,一两日之内便会在京城消失,你大可放心。” 戚浔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消失?王爷做了什么?” 傅玦一听这话,便知戚浔想歪了,见她定定望着自己,他一板一眼道:“他并非京城本地人,想让这样的人无声无息的在京城消失,十分简单。” 戚浔惊讶的睁大了眸子,她忍不住上前,“王爷总不是派人——” 戚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傅玦不疾不徐地道:“你不必知道的那般清楚,知道的越多,越是容易与之牵扯,便也越容易露馅。” 戚浔急了,“这怎么可以!他没有丝毫过错,王爷,现在阻止还来得及吗?” 傅玦唇角微抿,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戚浔忍不住牵住他的袖子,“王爷,王爷收回成命吧,现在一定来得及,他不是坏人,如此岂非草菅人命,王爷——” 傅玦袖口被戚浔拉着,不仅不甩开,还觉得十分舒坦,而戚浔忽而话头一断,又疑惑不定的盯了傅玦片刻,当下反应过来。 她放开傅玦的袖口,“王爷骗我!” 傅玦眉头微抬,“我哪里骗你了?” 戚浔脑子里乱哄哄的,轻易便被傅玦绕进去,可只要稍稍仔细一想,便明白傅玦一定干不出谋害人命的事。 戚浔瘪嘴道:“王爷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又怎会为了封口害了他性命呢?” “为何不会?若他死了便是永绝后患。” 戚浔哭笑不得,“王爷何必吓我?旁人能这般行事,但王爷不会,这点儿道理我还想得明白,潘若愚的案子时,王爷便借机告诫过我,当时我还不知王爷知晓我的身份,如今想来,王爷那时便在说,不能为了翻案去犯案,更不能牵累无辜者。” 傅玦见她专注的望着自己,还记得自己那些话,先前散去的欣然又回来了三分,戚浔又问道:“王爷可是想法子让他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 傅玦颔首,“此人在京城做工几年,在前一家铺子时,犯过偷窃的毛病,后来被掌柜的赶走,却并未追究其刑责,只消叫人追究此事,便能令他自愿离开京城,换去洛州、滁州等地做工,也比进大牢强上许多。” 戚浔顿时松了口气,也知这不过半日功夫,便能查到这样许多,一定十分不易,“多谢王爷帮我们善后。” 傅玦道:“我们之间不必道谢。” 戚浔听他这样说,蓦地想到了江默的话,江默对傅玦了解不多,再加上对他根深蒂固的成见和戒备心,对傅玦全无信任的可能,但他有些质疑却是对的,傅玦做这样多,又待她如此亲厚,只是凭借着傅韫当年白鹿四君子的情谊吗? 戚浔干脆道:“是要谢的,毕竟王爷与我无亲无故。” 傅玦闻言蹙眉,戚浔又道:“如果没有先侯爷临终之时的牵挂,王爷后来还是知晓了我的身份,那王爷会如何?” 傅玦看着戚浔,似乎在洞察她为何有此问,“无论有没有我父亲的缘故,我还是会一样帮你,如果没有当年的事,你会是卫家小姐,我会看着你长大,如今虽然晚了这么多年,但你在我心中的身份,却还是一样的,你看,我们并非无亲无故。” 傅玦的回答,似乎只关乎世交之谊,全无利弊的考量,戚浔莫名觉得这话站不住脚,可许是傅玦眼神太过坦荡真切,她竟相信。 一边选择相信傅玦,戚浔脑海里却又一边回响着江默说的最坏的可能,她抿了抿唇,“王爷为了这些,便不怕冒险,虽然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但我愿意相信王爷,若是……若是王爷骗我,那我也只能认了。” 傅玦听得失笑,“我骗你做什么?你又有什么好让我骗的?” 戚浔垂眸,话都说到了此处,她还不如直接些,“拱卫司一直未曾放弃寻找我和陆家逃脱的后人,如果找到了我们,会不会是大功一件呢?” 她自觉理亏,越说声音越小,可傅玦还是听了个明白,他眉头高高一抬,没忍住轻嗤了一声,“你这脑袋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戚浔面上一热,“我……我只是……” 傅玦很是无奈道:“到底还是未曾对我全然放下戒心,那我告诉你,我便是请功,也是拿西凉的降书请功,又怎会拿你一个小丫头去请功?” 戚浔面上火烧一般,忙抬眸解释,“这是最坏的可能,我心中既然闪过此念,便对王爷直言了,并非不相信王爷。” 她那话戳心,可此刻面上的急切也是真的,傅玦望着她神色,眼底闪过一丝微芒来,这哪里是她不信他,分明是有别人不信他,如此一想,她归家时的神情也有了解释。 傅玦虽然想到,却并不戳破,只是心底那复杂滋味又蔓延上来,有人在干扰她的意志,不许她信自己,而那人的身份…… 傅玦唇角抿成一条削薄的直线,“你如此想,也是寻常,毕竟我对你而言,是无亲无故的外人。” “不,不是的王爷……” 戚浔有些后悔将那话说出来,江默的话虽然未曾影响她的选择,可她也是战战兢兢长大的,怎不明白江默的担忧,一来二去,也会想江默的话会不会成真,她不想在傅玦面前藏着那些小心思,便一股脑的将疑问道出,看看他是怎么个回答。 可一旦试探出口,自然伤人的紧,戚浔想补救,“王爷虽与我并无亲缘,但王爷救了我多次,是恩人,王爷又待我多有照拂,又似兄长一般,怎会是外人呢?若真是外人,我便该藏的严严实实不露分毫。” 戚浔紧张的看着傅玦,傅玦喉头滚动一下,“此言当真?” 戚浔忙不迭点头,傅玦眼底晦暗莫测的,忍不住伸手将她额角的乱发拂了开,“那便好,你我之间,也绝无报恩不报恩的,但你若不信我,倒要教我寒心。” 傅玦这最后一句,说的极是克制隐忍,可越是如此,反倒叫戚浔越自责,她还想再说什么,傅玦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道:“你早些安歇吧,我这便走了,免得叫人看到这么晚了还有男子在你家中多有议论。” 傅玦说完,当真转身便走,戚浔连忙跟出去,眼睁睁看着傅玦上了马车,等林巍都调转马头走出了一段,戚浔才慢吞吞将院门关了上。 等回了屋子,屋子里空落落的可怜,她憋闷的想,今夜可真是不顺啊,她那话,一定令傅玦十分寒心。 既怀有此念,戚浔就寝之后便睡得颇不安稳。 梦里江默寒着脸,又斥责她轻信与人,她无论怎样解释江默都不听,不仅如此,江默掀起袍摆一刀劈断,要与她割袍断义,她心急如焚之际,眼前景致一变,竟然又跟着大理寺众人在去查案子的路上。 不远处的水渠边上躺着一具尸体,那尸体面朝下趴着,她惊魂未定的跟着众人走到尸体边上,这时周蔚趴在尸体边上对她说,“戚浔,这个人死的好惨啊……” 戚浔被拉回神识,也就在她定睛看向尸体的时候,周蔚一把将尸体翻了过来,戚浔这几年见过的死尸无数,可唯有这一次,灭顶的恐惧淹没了她! 她看到了傅玦惨白的脸! 戚浔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她不住的喘息,冷汗盈满了面颊,下意识攥着锦被,又胡乱的摸了摸床榻,想确定自己是在榻上躺着,而不是在外办差。 等肯定了是在做梦,她才彻底的瘫软下来。 她直直的盯着帐顶,不敢闭上眼睛,怕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出现傅玦惨白的面容,甚至生出一种冲动,想去看看傅玦是不是好好的。 良久戚浔才冷静下来,天快要亮了,傅玦一定在临江王府,哪里会出什么事端…… …… 傅玦从离开琉璃巷面色便不太好看,等回了临江王府,便更是沉着脸,林巍适才守在外头,将里面的话听了一小半,心知如今情形不太妙。 傅玦进书房落座后便一言不发,林巍看着不忍,“主子想知道姑娘见了谁,何不派人去跟着呢?” 傅玦抬眸看了他一眼,未曾接话,可很快,他问林巍,“你们跟着我多久了?” 林巍一愣,不知他怎有此问,想了想才道:“跟着主子有十年了吧?当初被先侯爷从战场上救下来,又跟着主子出生入死,这一转眼,竟然也有十年了。” 傅玦沉吟片刻道:“为何不问戚浔的身份?” 林巍闻言抓了抓脑袋,“主子早先派人去调查戚姑娘的时候,属下还以为主子对戚姑娘有何怀疑,不过国公府那夜,小人彻底明白过来,再加上让楚骞去拦信,属下和他自然也知道了,这也……也没什么好问的,主子吩咐什么便是什么,也不耽误我们办差。” 傅玦打量着他,“有没有想过,以后回你抚州老家去过活?” 林巍又不解了,“属下老家都没人了,回去做什么?何况当年早就许诺要跟着主子一辈子,又怎会回老家去呢?主子在哪里,我们便在哪里。” 傅玦听完轻轻地叹了口气,“下去歇着吧。” …… 戚浔一早到京畿衙门时,李廉和大理寺众人都早一步到了衙门,二人昨日又问得更多的证供,如今正在梳理,见戚浔来了,便说起昨日在书局和私塾查问所得。 宋怀瑾道:“昨天王爷说了之后,我们去了长平坊和永康坊那几家书局,廖晚秋不去长平坊,只去永康坊,可长平坊和永康坊挨着,如果书局和私塾真有关联,那的确是凶手将她们二人定为目标的契机。” “但是我们去了冯筝进学的私塾,他们私塾就在长平坊,的确会在附近的书局采买经史子集用来讲学,偶尔还会让书局的人去私塾送书,那私塾之中,还有掌管私塾的老先生和两位夫子的书房,里头藏书不少,但也只局限于那么几家书局,没有永康坊那几家书局什么事儿,如此,便与廖晚秋去的错开了。” 李廉道:“这两个姑娘都算勤学之人,不过这一条线索似乎没走通,凶手应该是通过别的契机见过廖晚秋和冯筝,冯筝家里是商户,廖晚秋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虽然不是同一行当,但会不会是这方面的缘故?” 冯家以前做字画古玩生意,廖家却是做绸缎的,看起来不搭噶,但或许也有交集呢? 李廉继续道:“昨日在冯家查问之时,说冯老爷和冯家没出事的时候,冯筝也经常去古玩铺子里帮忙,如此,见过大人岂非极多?” 戚浔不由道:“他们家里出事一年了,凶手便是一年之前见过冯筝,那这中间的一年也应该有见过,否则也不可能知道冯筝为母亲取药的路径。” 李廉点头,“不错,取药的路径也是关键,也有种可能,说不定凶手是在药铺之类的地方见过冯筝,但那大夫年纪大了,来往的病人和病人亲属多,他记不得有谁和冯筝在药铺之中搭过话……” 周蔚在旁站了半天,忽然在此时道:“不会是西凉人所为吧?” 戚浔听得莫名其妙,“你怎想到了西凉人身上去?” 周蔚看向宋怀瑾,宋怀瑾道:“昨日,我们在长平坊查那几家书局之时,在一家临近御街的书局附近,看到了早先那个中毒的西凉侍卫,他带了个随从,催马入了长平坊东北角上的一条巷子,那附近都是民坊,我们当时还在想他们是去做什么。” 戚浔仔细想了想,“只是偶然碰见,应该不算什么。” 宋怀瑾扫了周蔚一眼,“你在我们跟前瞎说可以,可千万别出去瞎说,如今议和还未定,没得说我们给人家栽赃罪名,到时候又是风波。” 周蔚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尖道:“这不是没有进展,卑职突发奇想嘛。” 戚浔一看到周蔚便想到昨夜的梦,此时也道:“别乱说话。” 周蔚摇了摇头,这时,李廉去一旁取了纸笔来,拿着毛笔在纸上胡乱画起来,戚浔看见,狐疑的走过去道:“捕头这是画什么?” 李廉道:“你应该还记得长福戏楼琴师被分尸的案子,当时王爷便是要了城防图,从而推算出凶手的抛尸路线,而后找到了线索。” 戚浔点头表示记得,李廉便道:“冯筝和廖晚秋住在东西两处民坊,平日里几乎没有明面上的交集,我便在想,将他们常去之地也画出来,看看能否得到什么。” 李廉不擅作画,画的十分磕绊,又过了片刻,衙门前马车声辚辚响起,在一片行礼声中,覃文州和傅玦一起进了府衙大门。 他二人上完早朝,出宫后便一起往衙门来,戚浔看到傅玦温润如玉的眉眼,紧张了许久的心弦终于松了,其他人行礼之时,她因看着傅玦发愣,落后片刻才开口,傅玦目光徘徊在她身上,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见李廉在画地图,傅玦走上前来问,李廉便道:“这是学王爷的法子,卑职画的丑,您见笑了,这几处都是廖晚秋和冯筝去过的地方,按照地图画下来,一目了然,凶手要在这些范围内见过她们,又熟悉她们的习惯,那必定也是在这范围内住着,且还在某一点上与她们二人生过交集。” 这法子的确简单明了,傅玦又问起私塾和书局之事,待宋怀瑾答完,他眸色便是微沉,“若不是在此处,那一定有别的牵连。” 李廉道:“卑职打算从生意上查一查,他们开铺子做生意,要去银号兑银子,请客吃饭,也经常去那么些酒肆,还有些客人,既去绸缎铺子,也去文玩字画铺子,说不定生意上共同认识什么人,总之事无巨细,一定能找到端倪。” 傅玦自然应下,李廉见天色不早,也不耽误功夫,立刻点了人,打算先去冯家走一趟,而后便细细查问他们生意上的事,李廉带着人刚走,宋怀瑾便打算往廖家去,可他还未出门,几匹快马忽然到了衙门前。 很快,韩越带着两个忠国公府的随从进了大门,他问了当值的衙差,直奔众人所在的偏堂,进门看到傅玦也在,连忙行礼。 傅玦见到他有些意外,“你怎来了?” 韩越的视线,却越过他往戚浔身上看去,“小人是来找戚仵作的。”微微一顿,他沉声道:“戚淑跑了,就在今天天亮之后,适才世子出宫才知晓,让小人来看看,是不是来找戚仵作了。” 戚浔看到韩越便有些紧张,可她万万想不到是因为戚淑跑了! 她迎上前来,“她怎跑了?” 韩越道:“她这两日不知装病还是怎地,一直卧床不起,世子无暇管她,只有个侍婢看着她,今天早上世子上朝走得早,她骗门房说出府是得了世子准许的。” 戚浔忙道:“我来衙门也早,并未见过她。” 韩越得了答复,也不多留,立刻告辞离去。 戚淑虽然没了威胁,可她如今走投无路,还不知能干出什么事,戚浔顿觉有些不安,她下意识看向傅玦,便见傅玦安抚的看着她,“出不了什么大事。” 这话像一颗定心丸,令她微微松了口气,而听见戚淑跑了,大理寺众人也很是惊讶,周蔚忍不住上前来,想要探问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靠后之地,往前走正好碰到了李廉画地图的纸笔,那毛笔被他一带,饱沾了墨的笔锋滴溜溜的滚过地图,顿时弄脏了画纸。 戚浔看见这幕,轻呼道:“当心——” 周蔚发觉不对,一把按住毛笔,这一按,却更按下一团墨汁,戚浔倒吸一口凉气,周蔚手忙脚乱的想要补救,他将画纸提起来,想将墨汁抖掉,可那墨汁却顺着画纸而下,眼看着将李廉所画之物尽数涂盖了住! 宋怀瑾也瞧见,忍不住轻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周蔚苦着脸道:“卑职不是故意的……完蛋了,李捕头不会打人吧……” 话音刚落,他便见戚浔面色严峻的走了过来,她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画纸,好像画纸上有什么惊天隐秘,周蔚一时头皮发麻,“怎么了?这……这李捕头画的简单,实在不行我重画一副就得了!” 他说着,便想真的去重画一幅,正要将画纸拿走,戚浔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别动!” 周蔚一愣,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只见戚浔微微倾身仔细的去看画纸,可她看的不是画纸尚好之地,而是看那被墨迹掩盖之处,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那墨迹怎么了。 她一动不动的抓着周蔚捏着画纸的手,傅玦看得拧了眉头,可忽然间,戚浔猝然直起身子,眼瞳骤然放亮,“我想到了!” 她第一个看向傅玦,“我想到了!凶手划伤死者,根本不是要毁掉死者的容貌和身体,他是想掩盖住自己留下的痕迹!” 八拍蛮15 八拍蛮15 傅玦问:“掩盖住自己留下的痕迹?” 戚浔点头, “不错,两处伤口虽在不同的位置, 可是两位死者的死法也不同, 廖晚秋是被捂死,伤口在脸上,冯筝是被掐死, 伤口在颈子上, 而这两处,都留下过死者的手印指印, 若是卑职猜得不错, 那伤口是为了破坏死者留下的指印。” 她说至此处, 立刻道:“卑职要去义庄看看!” 傅玦颔首, “我送你去。” 一旁周蔚和宋怀瑾皆听呆了, 周蔚看了一眼手中墨迹凌乱的画纸,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手忙脚乱之下的差错,竟然让戚浔想到了案子关键之处,等他回过神来, 傅玦和宋怀瑾打了个招呼, 自己带着戚浔出了门。 上了马车, 戚浔眉头拧着, 仔细的回想尸体上的瘢痕, “廖晚秋被发现之时,口鼻处淤青严重, 按照当时留下的指痕, 她应该是被凶手用右手横着捂死, 当时明显能看到凶手大拇指,食指以及中指留下的淤痕, 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痕也能辨出。” 戚浔抬手做了个捂人的手势,又看着自己的手背道:“但因为那道伤痕,中指的掐痕和另外两指指头的捂痕都被遮盖掉了,而冯筝脖颈之上,那道伤痕也在右侧——” 戚浔换了个手势,“凶手这样掐死者,指痕便留在凶手脖颈右侧,而那道血肉模糊的划痕,也将指尖处的掐痕盖了住。” 她看向傅玦,“按照指印的分布和伤口的位置,凶手极有可能有断指。” 傅玦看着戚浔专注回忆,又见她纤长白皙的手横来竖去,莫名看得出神,等她道出结论,傅玦才眼瞳暗了暗道:“会不会有六指?” 戚浔眼瞳骤然一亮,身子亦倏地坐直,“对啊,还有可能是六指,我未曾想到!”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明灿慑人,面上迸发出勃勃生气,傅玦就喜欢看她雀跃欢喜的模样,忍不住也牵了唇,“如此那两处伤痕便有了解释。” 戚浔继续振奋的道:“不错,我一直未想通,凶手是谨慎之人,并未在现场留下什么痕迹,死者身上虽有许多挫伤和淤青,但几乎没有能引人怀疑的个人特征,却没想到,症结在此处。” “两位死者受害之时虽然是风雨交加的深夜,但死者都打了灯笼,凶手作案之后,一定检查过,只是别的时候还好,他捂死掐死死者,无可避免的留下指痕,而他或许对自己这个人特征十分厌恶,对死者也毫无怜惜,于是用最粗暴的方法毁掉痕迹。” 戚浔很高兴,疑惑了多日的谜团解开,若得确定,便找到了凶手最为明显的身体特征,如此,大理寺衙门和京畿衙门找凶手也简单些。 马车在义庄停下,戚浔提着箱笼,跳下马车便进了大门,她直奔后堂,等傅玦进来时,便见戚浔已经带好了面巾护手,她径直将两具尸体上的毡探掀开,从廖晚秋面上伤痕开始检查。 廖晚秋的遗体被发现快十日,尸体肿胀腐烂,尸臭难当,其面部的伤痕因是创口,腐坏更甚,揭开毡探时,能看到蠕动的尸虫,戚浔清理一番,虽大部分瘢痕都已经被尸变破坏,但戚浔仔细的核对了凶手留下的掌印指印,觉得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很快,她转身来查看冯筝脖颈上的创口,冯筝死亡日短,遗体的腐坏并不算严重,因此能看到冯筝青紫的颈子上,凶手留下的指痕万分明显。 而此番她不仅要查看凶手颈部的指痕,亦将死者其他地方类似指痕掐痕皆查验了一番,傅玦也不忌尸臭,走到长案边上看她检验尸体。 不多时,戚浔直起身子,眉心紧拧。 傅玦问:“如何?” 戚浔看向他,“或许,王爷说的是对的。” 傅玦视线扫过尸体,“凶手是六指之人?” 戚浔点头,又去看尸表,“因隔着死者衣裙,凶手在死者身上留下的明显指印不多,主要集中在手臂手腕、大腿,以及肩颈之地,而这些指痕之中,有两处能明显看出来,凶手用力抓按死者之时,留下了包括大拇指在内的四个印子。” “由此可见,凶手至少这四个手指头是完好的,而寻常境况下,人的小指本就力气弱些,未留下明显的痕迹不算什么,而如果他缺了小指,那就更不会留下任何印痕,可凶手在划花死者的脸和颈部之时,却尤其粗暴,似乎想把死者的皮肉刮下来。” 戚浔说至此语声一定,“因此我猜测,他留下的痕迹,不是少了什么,而是多了什么,多的便是那第六指的印痕,毕竟凶手所有动作之中,捂死和掐死死者,是用力最大,且用时极久的,无可避免的会留下第六指的印子。” 傅玦道:“如果天生六指,在坊间的说法里,会被视为不吉。” “不错。”戚浔回想起凶手的作案手法和此前的推算,“凶手谋害的都是碧玉之龄的姑娘,且手段格外残忍,早先我们说他可能是寻常自卑怯懦,却心怀戾气,尤其憎恨这世道,又因着兽性,找柔弱的姑娘下手……” “眼下再想,他之所以如此,除了不能人道之外,或许还有天生六指的缘故在,毕竟不能人道外人并不知晓,可天生六指,会令他饱受嘲弄和忌讳,由此令他满心怨愤心智扭曲,到了一定时候,便催生了谋害人命的冲动。” 戚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又看了一眼尸体,严谨的道:“只有很小的可能,是断指或者缺指。” 傅玦见她语气笃定,便道:“那我们回衙门将结果告诉李廉和宋少卿。” 戚浔“嗯嗯”点头,一晃眼看到了带回来的两双银红绣鞋,绣鞋皆为缎面,纹饰虽不同,可看起来一样的艳丽夺目,再想到凶手的性情,不由心底发寒。 傅玦见她愣神,问道:“怎么了?” 戚浔道:“这两位姑娘生前,都喜爱着鲜亮的颜色,这正也满足了凶手的心理,他越是阴暗扭曲,越是渴望鲜活明艳之物。”她又看了一眼外头阴沉的天色,“得快点抓住他,否则他还要犯案。” 戚浔收拾好箱笼,再回到马车上时,心境已不比先前沉重,傅玦老神在在的靠在车璧之上不语,戚浔便想起昨夜之事。 她没话找话道:“王爷觉得,戚淑会去何处?” “她是不想回青州,大抵会在何处躲着。” 戚浔便道:“但她没有路引,又无籍册,城中也无其他相识之人,身上大抵也没有多少银钱,除非有人愿意收留她,否则应当躲不了多久。” 傅玦忽而皱眉,“晚些时候我送你回家。” 戚浔一时没反应过来,傅玦道:“她如今应当不会厚颜无耻的找你求救,但是她走投无路,或许会比那夜还要癫狂,若是将过错怪在你身上,想与你同归于尽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说得戚浔心头突地一跳,她只想着谋害廖晚秋和冯筝的凶手有多可怕,却未想过戚淑还会来害她,但傅玦想到了,昨夜他是带着不快走的,可今日对她还是一样周全妥帖。 戚浔轻轻攥着身侧裙摆,“王爷不生气了吗?” 傅玦看向她,见她眼底带着几分紧张与试探,好似怕他真的计较,傅玦想,这应是她还算在意他的缘故,这般一想,心底有气也散了大半,“我何时生过你的气?” 戚浔眉眼间顿时放晴,心也跳的快,“那太好了,我……” 傅玦牵唇,“你什么?” 戚浔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身子往后靠了靠,忽而想起昨夜的梦,她只觉这梦不吉,但可能是个警示,于是低声道:“我昨夜做了个不好的梦——” 傅玦眼瞳微深,“什么梦?” 戚浔摇头,“不好的梦。” 傅玦想了想,“梦见我遭了不测?” 戚浔唇角微抿,并未肯定也未否定,傅玦见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深深看了戚浔片刻,一时有些好笑,“梦都是反的。” 见她眼底担忧不减,傅玦忍不住道:“能做这样的梦,表明你还是牵挂我的安危。” 戚浔面颊热起来,“我……我也不知怎么……” 傅玦不禁弯唇,心底更生出丝丝痒意,“担心我心存芥蒂?” 戚浔极不自在,但背脊已经帖在车璧上,车厢就这样大,没地方让她逃跑,她点点头,平日里的镇定一去不返,此刻竟有些不敢看傅玦的眼睛。 傅玦却倾身朝她靠近了些,“那你以后还疑我要拿你去邀功吗?” 戚浔只有摇头的份,傅玦又问:“我是外人吗?” 戚浔抿唇一瞬,又摇头,傅玦离得很近,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这令她心跳的越来越快,面颊上亦像要着火。 傅玦将戚浔的不自在看在眼底,他喉头动了动,抬手抚上她发顶,“这还差不多,总算我没有白护着你。” 他在她发顶轻揉了一下,又很快收回手坐正,戚浔只觉被他揉过的地方麻酥酥的,见他离得远了,又下意识松了口气。 难明的意味在车厢里弥漫,戚浔的机灵劲儿踪影难觅,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打破这局面,而傅玦身量笔挺,坐的有钱端正,他一时看像车门帘络,一时又看向戚浔,不知思索着什么,好似在忍耐什么,又好似遇到了焦灼的难题。 马车在衙门之外停下时,戚浔才觉的轻松了些,“王爷,到了——” 她开口提醒,又忙不迭提着箱笼下马车,下了马车,也不等傅玦,径直往衙门里去,傅玦不疾不徐的下来,看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 李廉尚未归来,宋怀瑾却还没走,见到戚浔,大理寺众人迎上来,齐声问她怎么样。 戚浔定声道:“大人,的确是我推测的那样,凶手是想抹除自己留在死者身上的指印,如今推测,凶手极有可能是个右手天生六指之人,极小的可能是右手小指断指,这样的人不多,且六指不吉,谁若是看到过他,一定会留下印象!” 宋怀瑾和周蔚几人皆是精神一振,周蔚道:“我就知道你想到了要紧之处!” 宋怀瑾也道:“我知道该如何查了,她们两个去过的那些地方,一定出现过六指或者断指之人,我们现在便去查问!先去廖家的铺子!” 戚浔连忙应好,“还有廖晚秋喜欢去的书局和冯筝进学的私塾!” 宋怀瑾点头,待傅玦进来,与傅玦交代了一声便带着人离开。 这时天空中又飘起小雨,宋怀瑾几人也未带伞,就这般冲进了雨幕之中。 傅玦和戚浔留在衙门等消息,覃文州处置完了事务,也过来相陪,而此时时辰不早,天色变得昏暗,像是要天黑了一样,几人正等的心焦,衙门外却有一队人马冒雨而来,不多时,戚浔和傅玦看到孙律带着人大步进了衙门。 覃文州将人迎进偏堂,“指挥使怎么来了?” 孙律面色不好看的道:“为了一个逃犯。”她看向戚浔,“戚淑还是没来找你?” 戚浔摇头,“卑职一整日都在衙门和义庄,没见过戚淑。” 傅玦问:“怎么回事?” 孙律咬牙道:“这个戚淑,可真是一大祸端,那夜之后,她非说她记得没错,简直魔怔了一般,还说要我去赣州将她那个堂兄找来对峙!” 孙律气的冷笑,“菱儿的下落还未知,我怎可能为了她那些胡言乱语去赣州?见我态度坚决不做理会,她这两日便在装病,今日可好,还跑出了国公府!我派人去找了,到现在也未找到她下落,她虽是无关紧要,可也没道理就这样让她溜了。” 孙律的话让戚浔紧张起来,傅玦不动声色地道:“她在京城无亲无故,应当无处可去,她离开之时,可带了银钱?” 孙律道:“几乎什么都没带,就是这样才骗过了府里的看守。” 傅玦沉声道:“是得将人找出来,到时候也别管她如何撒泼耍赖,直接将人送出成去便是,她离开时是哪般装扮?我叫我的人去帮你找找?” 孙律摇头道:“怎好让你的人去找,我来一是想问问戚浔,二来,是看看你们的案子是否有进展了,若是有进展,便让衙门的人去搜。” 覃文州上前来,“暂时还没有锁定凶手,不过刚才得了一重要线索,或许今明两日便有进展了,指挥使若是着急,我这边先抽调些人手去找?” 孙律摆手,“那便不必了,先查你们的命案要紧,国公府的护卫派出去不少,但他们没有你们熟悉京城,也没有你们敏锐,必定很慢。” 覃文州闻言便不好多说,这本也不是衙门的差事,他也没多少人手兜揽。 傅玦这时问:“孙菱的下落呢?” 孙律提起此事,眼底焦灼更甚,“还是没消息,这么多日了,或许……” 孙律心底已经有不好的打算,傅玦道:“这几日因那雨夜命案,城中人心惶惶,晚上走夜路的人都少了许多,孙菱没消息,反倒是好消息,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忽视了什么,孙菱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无影无踪。” 孙律只觉自己几日之间心境都沧桑了许多,沉声道:“该查问的我都查问了,如今我甚至想着,或许真是哪家和她交好的人家,帮她躲藏起来了,若是如此,我不仅不追究,我还要多谢他们。” 屋外阴雨连绵,很快屋檐下便串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帘,众人看着外头的雨幕,心头也笼罩着化不开的阴云,可这时,衙门外又来一匹快马,守在外头的韩越看见,快步跑了过去,一番交谈,韩越又折返回来。 “世子,我们的人查到了戚淑的行踪,她午时之前跑去了万和绸缎庄,想让商队帮忙做一份假路引,然后将她一起带出城去,但她身无分文,别人没有搭理她,她在那门前纠缠了片刻,灰溜溜的走了,离开的方向店内伙计并未注意。” 孙律听得火冒三丈,“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戚浔忍不住去看傅玦,傅玦对她微微摇头,他又开口道:“看来是铁了心不想回青州了,假路引坊间的确有,可银钱却不菲,没有人会帮她,等她在外流落两日,说不定会自己回去找你。” 孙律轻嗤一声,吩咐韩越,“让人去城门处交代一声,这几日严查出城之人,再告知戚淑的形貌打扮,绝不可放这样的人出城。” 韩越应是,出门招手叫一个亲随过来,低声吩咐,戚浔站在堂中,依稀听到了“身量高挑”、“身着红裙”等词,她心弦发紧,只希望戚淑早些回国公府,而后安安稳稳的回去青州,莫要再闹出乱子。 孙律找寻孙菱和戚淑都无果,心底郁气无处宣泄,听说今日案子可能有大进展,便和其他人一起在衙门候着,想看看今日能否抓到凶手。 等候的间隙说起此番议和之事,孙律道:“今日入宫拜见太后娘娘,正好遇到皇后娘娘也在永寿宫,说如今已经有几家人选,只是未曾定夺,陛下的意思,是打算将几个姑娘接入宫中,一边观察品行,一边让嬷嬷教导。” 覃文州道:“陛下对她们不放心吗?” 孙律与覃文州也算相熟了,便道:“此番与西凉联姻不是白白联姻的,除了本身的家世品貌,大周的姑娘家,不能嫁去了西凉,便真的成了西凉的人,自然要挑选性情坚毅,忠于大周之人。” 覃文州何等机敏,瞬间便领回,“不错,是该如此,不能随便选个人就往西凉送,此人嫁去西凉,代表的也是大周,的确得好生挑选教导。” 傅玦对此早已知晓,也不多言,就这般等了大半个时辰,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宋怀瑾才快马回来。 他浑身湿透,进门见众人皆在,行了礼便道:“廖家铺子和廖晚秋常去的书局我们都问过了,没有人见过天生六指之人,断指的都没见过,我也派人去学堂问了,也没有这样的人,李廉今日去调查两家生意上有无交集,我已将此线索知会与他,看看能不能找到。” 众人都有些失望,傅玦道:“天生六指为不吉,断指也是残疾,凶手必定会多做遮掩不肯露与人前,只怕要找到与其关系密切之人才行。” 宋怀瑾抹了一把脸,“的确如此,若是能摸到凶手家宅附近,那些老邻居或者关系亲近的朋友,才会知晓此事。” 这时戚浔忍不住道:“会不会是我们想的范围太小了?” 宋怀瑾道:“廖晚秋姑姑那边我也派人去问了,待会儿就有消息,眼下调查的,是和廖晚秋有直接接触的人,可她是商户女,或许有暗地里关注着她的,又或者打过照面却并不熟悉之人,这些人,她家里人也不知晓,我们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案发之处,戚浔也跟着去永康坊的书局查问过一回,自然明白衙门众人的难处,而那些受访者面上配合,可要么怕事,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并不一定会真的仔细回想,由此漏掉线索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想到了那次查问,戚浔脑海之中忽而冒出一行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来,她秀眉微蹙道:“大人可要查一查和书局关系紧密者?” 宋怀瑾道:“比如呢?” “比如负责印书的铺子。” 城中许多书坊卖书,却没法子自己印书,因此大都单独成生意,戚浔前次去那“成记书肆”之时,便与一行印书铺子送书之人擦肩而过。 戚浔继续道:“他们常去书局,或许与书局的客人打过许多照面。” 宋怀瑾听到此处只觉有理,“可行,的确是一个方向,明日便可去查查,常与各处书局合作的印书铺子都有哪些。” 戚浔点头应是,可就在这时,她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幕。 那日在成记书肆门口,与她擦肩而过的伙计有五人,他们各个手上都有墨渍,像是整日都泡在印书之地,然而,她此刻回忆起来,却似乎只看到四双手…… 戚浔屏住呼吸,仔细的回想,可越是努力,越觉得眼前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有那么一个角落,总是被雾气遮掩着看不真切,这时,她看到宋怀瑾将卷起的湿漉漉的袖子放下来,又捏住袖口拧衣袖上的水。 戚浔眼瞳一颤,只觉得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那白茫茫的雾气陡然散去,她看到了一个盛夏时节还将手紧紧拢在袖子里的身影。 她惊呼道:“王爷,大人,我或许见过凶手!” 八拍蛮16 八拍蛮16 所有人都看向戚浔。 傅玦蹙眉道:“你见过?” 戚浔点头, 又看向宋怀瑾,“大人可记得廖晚秋的尸首被发现后, 我们得知廖晚秋身份, 又知道她喜欢去书局,卑职便跟着大人去了永康坊查问?当时我们去了几家,去其中一家成记书肆之时, 曾有一行运送书册的伙计与我们擦肩而过。” 宋怀瑾自然记得, “我记得,那几人是送书的。” 戚浔呼吸微紧地道:“当日与我们打过照面的, 有五人, 他们大都着暗色袍衫, 腰间系腰带, 方便干活, 那日虽下着雨, 可天气却并不寒凉,相反还有些闷热,因此其中四人都挽着袖子, 露出来的手上沾着许多墨渍, 一看便是印书工, 可有一个人, 不仅没有挽着袖子, 还将手藏在了袖子之中——” 宋怀瑾看向周蔚,二人面面相觑, 全无印象。 戚浔继续道:“卑职彼时只是扫了两眼, 也并未细看, 如今记忆也有些模糊,但是卑职肯定, 其中有一人的确模样古怪,做活的工人,哪有将手藏在袖中的道理,但也不排除他手受了伤或者别的缘故。” 宋怀瑾若有所思,傅玦却很相信戚浔所言,“印书的工人,必定常去往各处书局送书,有些铺子还会接私印的单子,一来二去,自然与廖晚秋打过照面。” 戚浔又仔细回想,“若是我记得不错,那家印书的书坊,应该叫做养心斋,若是要确定,派人去成记书肆问问便知。” 宋怀瑾立刻握着腰间刀柄站起身来,“好,我这就去!如果真是那人有问题,今天晚上一定要把这人揪出来!” 戚浔眼底也满是跃跃欲试,“卑职也跟着大人去!” 虽想到了此人身上,但如今并无直接证据,万一想错了呢,且她只记得大概有这么个人,却实在想不起来那人长什么模样,戚浔迫不及待的想去探查。 外面下着雨,宋怀瑾闻言看向傅玦,“王爷——” 傅玦这时道:“本王亦同去看看,若今夜能破了此案,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宋怀瑾应是,点了人朝外走,又吩咐人去叫李廉回来,覃文州和孙律也听得心头意动,这案子闹得城中人心惶惶,若是久久不破,覃文州压力也不小,而孙菱流落在外,孙律也时刻担心孙菱安危,此人若被抓住,倒是叫他放心不少。 既然傅玦同去,戚浔便又有马车可坐,上了马车,一行人直奔那成记书肆,成记书肆正在永康坊中,众人到了书肆之前,夜幕已经降临,因下着小雨,书肆内的伙计已经准备打烊,骤然看到一行官差来此,皆是变了脸色。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宋怀瑾进门便如此吩咐,伙计吓得连忙去后堂叫人。 戚浔下了马车,便又回到了这熟悉之地,看到书肆的门额,更想起那天在此与那几个伙计擦肩,她站在雨幕之中回想一番,又学着那几个伙计一般走出来,如此,愈发确定了其中一人动作古怪。 这时掌柜的从后堂急匆匆出来,拱着手道:“大人,诸位差爷,不知有何事?” 宋怀瑾道:“你们书肆,是否常在一个叫养心斋的地方印书?” “养心斋?不错,是在那里印书。” 宋怀瑾便问:“他们养心斋的伙计之中,可有右手天生六指之人?又或者右手有残缺断指的?” 掌柜的微愣,“六指……这个好像没见过。” 掌柜的不确定,又去看一旁的伙计,“你们见过吗?” 两个伙计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戚浔这时进来道:“七日之前,我们曾在你们书肆来查问过一次,当日正碰上养心斋的伙计来送书,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手总是拢在袖子里,不露出来,你们可有印象?” 掌柜的还是满脸疑惑,可一个伙计却忽然眼底微亮,“啊,我知道你们问的是谁了,那个人就是养心斋的伙计,经常来我们这里送书,且每次袖口都放的极长,我看到过两回,还在想这个人手脚一定不利落,就是养心斋的人!” 宋怀瑾忙问:“那你可知道姓名?” 伙计摇头,“这个不知道,他们送书的人,只有一个领头的和我们说得多,其他人也就偶尔搭个话,印书的生意也都是我们掌柜的去跑,且你们问的这个人,每次来了都埋头干活,也从不多言,长相更是寻常,站在人堆里,不引人注目。” 如此,此人便要去养心斋找了。 宋怀瑾立刻道:“你们应当知道养心斋在何处吧?可能帮忙带路?” 掌柜的指了个伙计,“你常跟我去,你带官爷们跑一趟。” 那伙计连忙应是,戚浔道:“我们问的这个人,来得多吗?” 掌柜的道:“那得看我们订的书,有时候一月一次,有时候一月两次,他若是次次都来的话,也基本就是这个频次。” 先前那伙计补充道:“他不是每次都来,差不多一个月一次。” 戚浔了然,宋怀瑾立刻叫那伙计带路,一行人从书肆内出来,直奔养心斋而去。 戚浔爬上马车之时,忽然想起什么,又掀开联络朝街市上看,傅玦见她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 戚浔低声道:“王爷,万和绸缎庄就在前面不远处。” 养心斋在永康坊以西,因是印书的书坊,铺面并不临街,而是在偏僻处租赁了一处民居,又加以改建之后成了印书工坊,而一路往西走,正好要经过万和绸缎庄,戚浔掀帘示意傅玦,“王爷看——” 傅玦倾身,果真也看到了绸缎庄,戚浔放下帘络,轻声道:“前次我跟着戚淑来过此地。” 想到戚淑如今下落不明,她忧心道:“戚淑若是铁了心要指认我,不知会不会闹出别的乱子,若孙律怀疑起来,一旦找到赣州那个戚家堂兄,也易暴露。” 傅玦安抚:“不必担心,他的动作没有我快。” 戚浔看着傅玦,十分庆幸如今有他相助。 夜雨淅淅沥沥,马车跟在宋怀瑾和带路伙计之后,缓缓进入了西南一片房舍低矮的民坊之中,又沿着街巷七弯八绕,最终在一处院子外停了下来。 成记书肆的伙计指着院门道:“就是这里了,这个点了,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不过至少会有在此看门值守的。” 院子里亮着灯,点点微光流泻而出,宋怀瑾上前叫门,不多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将门打了开,见院外站满了人,这少年吓了一跳,“你们……” 宋怀瑾沉声道:“你们掌柜的可在?” 少年面色微变,“不……不在……” 宋怀瑾从半开的门口看进去,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屋子里也亮着灯,窗扇之上还有人影闪动,且人不少,“那如今可有管事的在?” 少年迟疑了一下,“有的,你们稍等。” 少年转身跑进屋子,不知喊了两声什么,一个着灰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二人来到门口,灰袍男人恭敬的道:“大人,小人是书坊的工头,不知有何贵干?” 宋怀瑾打量着此人,“我们来找人,你们书坊之内,可有右手天生六指之人?又或者右手手指有残缺之人?” 这工头听得面色微变,“右手天生六指吗?” 宋怀瑾一见他神色便知有异,他点头,这工头便迟疑地道:“不知大人为何而来,又为何找六指之人?” 宋怀瑾不由冷笑一声,“本官在问你,你还敢回问本官?来人——” 宋怀瑾一声令下,周蔚等人一拥而上,似要破门而入,工头的面色大变,立刻道:“大人息怒,我们工坊之中没有这样的人,不过……” 工头吞咽了一下,“不过我们掌柜有个远亲,的确是天生六指之人,他算是我们工坊的帮工,也领着银钱,但因是我们掌柜的亲戚,小人适才不敢多说。” 宋怀瑾看向他身后,工头又道:“不过他眼下不在此地,他以前是十分勤勉的,今日不知为何告假了。” 一旁的少年嘀咕道:“他这个月告假好几次了。” 宋怀瑾眯眸,“他何时告假过?” 工头回想了一番,“六月二十一次,二十七一次,再有便是今日了。” 六月二十日是廖晚秋遇害那日,二十七是冯筝遇害,而刚好这两日此人告假了,岂不嫌疑更大! 宋怀瑾握紧刀柄,“此人叫什么?住在何处?你可知他生平?” 工头道:“他叫杨咏,是我们掌柜的表亲侄子,家不是京城的,如今就住在这永康坊南边,小人没有去过,好像是在鱼儿巷那边,生平的话,他不是京城人士,听说是父母没了来京城投奔我们掌柜的,掌柜的看他可怜,便将他收留了。” 一旁的少年道:“他天生六指,我们夫人,也就是杨咏的婶婶,不喜欢他,便让他出府去住着,现在是一个人住在鱼儿巷,那边是我们老爷的一处小院,也存放了许多工坊要用的纸墨备料。” 工头看向少年,“你是知道那地方的吧?” 少年点头,工头便对宋怀瑾道:“这是我们掌柜管家家里的孩子,常跟着管家跑腿,知道地方,让他带着大人去找便是。” 宋怀瑾不着急走,而是吩咐两个大理寺的差吏留下,将杨咏在工坊的事查问一番,而后才让少年带路。 鱼儿巷就在不远处,而此处巷弄狭窄,不便车马通行,一行人便走路过去,走在半路,宋怀瑾又问起杨咏之事,少年道:“他来京城三年了,是我们老爷老家的,他父亲是老爷的族兄,年轻的时候,还对老爷有恩,因此老爷便将他收留了,但他这个人,不太会为人处世,再加上是个六指,便更不讨喜。” “夫人不愿白白养着他,老爷便让他在工坊做帮工,也算能挣几个银钱,后来不想让他住在府里,便让他去鱼儿巷住着,那里算是一处仓房,刚好他还能帮着看守那些料子,他已经过来住了一年多了。” 宋怀瑾又道:“此人平日里可有何不轨之行?性情如何?” 少年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他看着很本分,胆子也不大,平日里老实听话,只闷头干活,除非问到跟前,否则绝不多说一句闲言碎语,也是因此,我们夫人嫌他呆笨,我们老爷倒是觉得他还算踏实,便将他留在书坊,他干活笨手笨脚的,大家也知道他是六指,不过是老爷的亲戚,大家自然也不敢为难他。” 宋怀瑾点头,“每次出门送货他都去吗?他平日里下工之后会去何处?” 少年道:“这不一定,送货的活儿也不轻松,要搬书册,很重的,不过他是个热心肠的,很多时候都主动要去,平日里,要么早早回鱼儿巷歇着,要么……去街上四处溜达转悠,他银钱不多,又没有别的嗜好,因此也都是瞎转悠。” 戚浔和傅玦走在队伍之中,听到此处,二人眉头都是微皱,待转过一处街角,少年指着不远处黑漆漆的宅子道:“就是那里,是处一进小院。” 院子里没有点灯,宋怀瑾带着人快步过去,握着刀柄上前叫门。 巷子里安静幽寂,只有小雨簌簌声,因此显得敲门声十分突兀刺耳,可敲门声落定,院子里却毫无动静,宋怀瑾往门额上看了一眼,“莫非人已经歇下了?还是人不在?” 有差吏点燃了火把,傅玦借着火光,往门前的台阶上看,很快他道:“人应是在的,破门吧。” 戚浔随他目光看去,只看到门前台阶上有带着泥渍的脚印,其中两道进门的脚印尤其明显。 “那便撞门——” 宋怀瑾话音落下,周蔚几人也上前去,傅玦站在戚浔身边,此时上前半步将她挡了住,只听砰砰几声闷响,又听到门闩断裂之声,下一刻,门被撞开了。 宋怀瑾带着人冲进去,傅玦在戚浔之前往里走,二人刚进门,便听见最前面的宋怀瑾一声厉喝,紧接着周蔚等人一拥而上,在一片嘈杂声中,一个着蓝袍的年轻人被众人压制在地。 “你们……你们做什么……” 年轻人趴在地上,双手被周蔚几个反剪在身后,周蔚用膝盖压着他背脊道:“你可是杨咏?还敢跑,你不知道为何抓你吗!” 杨咏被按在泥水地上,狼狈无比,面上一片惊吓,却惶恐地道:“我是杨咏不错,可你们为何抓我?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人?” 周蔚别的不说,先去掰他的右手,这一看,果然看到他生着六指。 宋怀瑾和跟进门的傅玦二人也看到,宋怀瑾冷笑一声道:“还在装是不是?适才我们叫门,为何不开?刚才你在这角落猫着,是想逃跑是不是?” 杨咏吓得面色苍白,眼底惊恐无比,“我本是要开的,可听见外头说话的人多,心里害怕,这才犹豫了,你们又在撞门,我……我不知出了何事,哪里敢开门?你们刚才又一窝蜂冲进来,我自然害怕,这才要跑。” 宋怀瑾扫视了院子一圈,只见这处小院十分逼仄,满地的青苔泥水,角落还有杂草丛生,两侧的厢房都上了大锁,看着的确是仓房,只有上房的门半掩着,当是杨咏的住处,宋怀瑾下令道:“进去搜!” 见差吏们冲进屋子,杨咏被吓出了哭腔,“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一介草民,我也没有犯事,你们这样作践我做什么?” 那带路的少年站在门口,看到这幅场面,也替杨咏着急起来,拉着一个守门的差吏道:“官爷,真的没有弄错吗?杨咏他不会干坏事的。” 杨咏被压制的动弹不得,面颊上满是泥渍,狼狈又屈辱,“这是做什么呢……我犯了什么事?我冤枉啊,大人,官爷们,便是抓我,也得说为何抓我啊……” 杨咏本就是胆小怯懦之辈,但胆小和怯懦不过是假象,在他心底,应当愤世嫉俗,不仅对人命毫无敬畏之心,也应当对大周律法颇为不屑才是,宋怀瑾盯着杨咏的脸,发觉他是真的憋屈不解,一时有些怔忪,难道抓错人了? 周蔚见他一个大男人要被吓哭了,也是纳闷,又喝道:“你不知我们为何抓你?那你想想你是怎么谋害廖晚秋和冯筝的!” “什么晚秋?什么冯什么……” 杨咏当真急的哭起来,又因被反剪双手跪压在地,疼的龇牙咧嘴,“你们在说什么,我真的不懂,这都是谁,我听都没听过,大人,官爷们,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他压抑的哭腔十分真切,戚浔都忍不住想走近看看,可这时,傅玦却一把将她拉住不准她上前,戚浔回头看他,他只放开戚浔,却什么都没说。 宋怀瑾哼了一声,“你尽可狡辩!等下搜到物证来,我看你还如何说!” 杨咏哽咽道:“小人遵纪守法,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大人一定是抓错人了,小人的亲朋友人们都能替小人作证,小人平日里连鸡都不敢杀,又怎么会害人呢?” 站在门口的少年忍不住道:“官爷们,真的没有抓错吗?他……他真的胆子很小,不会谋害人的……” 这时,进屋搜索的差吏出来了,宋怀瑾看过去,两个差吏对他摇了摇头,一人道:“这屋子里可算是家徒四壁,没有任何可疑的女子之物,唯一的两个柜子都搜了,什么都没发现,也没有别的藏东西的地方。” 宋怀瑾眉头微皱,“这不可能!” 两位死者的雨伞和灯笼自始至终没有找到,按戚浔说的,凶手心智扭曲,很有可能将那些东西带回家中,且他虽然不能人道,却仍然要发泄兽性,这屋子里,不可能没有可疑之物,宋怀瑾不信邪,立刻自己进屋子搜查。 杨咏还被按在泥地上,此刻低低呜咽起来,“你们真的抓错人了,我什么坏事都没干过,你们这是做什么,欺负我们平头小民吗?” 因凶手手段残忍,周蔚缉拿此人时,也算下了狠手,可这时,他手劲儿松了些,也在想他们是不是抓错人了,纵然他是六指,可万一还有别的六指盯上两位死者呢? 这般想着,宋怀瑾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对傅玦摇头,“的确没发现什么。” 杨咏面上雨水泪水分不清,奋力仰头看向宋怀瑾,“大人真的抓错人了,我谨守本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啊……” 周蔚忍不住道:“大人,那……” 宋怀瑾沉吟一瞬,“先带回去审问,若当真不是,还能冤枉了他?” 周蔚应是,一把将杨咏拽了起来,杨咏腿软的站不稳,踉踉跄跄几瞬才堪堪站好,他此时满身泥水,脸上也尽是污渍,再加上哭哭啼啼的,整个人又窝囊又狼狈。 周蔚已经押着他朝外走,这时傅玦的目光落在了左右厢房之上,“这两厢房里面装着什么?” 周蔚脚下一顿,杨咏哽咽的道:“是我表叔工坊里的备料。” 宋怀瑾左右看看,“王爷?” 戚浔见这杨咏一副无辜模样,便开始仔细的回想线索,想找到指认杨咏的证据,却不想傅玦忽而问起了左右厢房,她一时也福至心灵的看过去,东厢毫无异常,可看到西厢之时,她又看到了门槛处不合时宜的泥渍。 这几日连着下雨,虽然令凶手有机可乘,却也让这城南巷弄之间四处都是泥渍,戚浔走到西厢外的门槛处细细查看,越看越觉得这泥渍簇新,再看向门锁之时,她竟发现门锁上都带了泥渍。 戚浔蹙眉,回头看门口的少年,“上一次来此取货是何时?” 少年忙道:“是十日之前。” 十日之前,尚未开始下雨,而这些泥渍,却是雨后才会有的,这表明在这十日之间,有人开过门锁,还进过屋子,既是如此,死者之物,会否藏在这厢房内? “王爷,大人,这门近日开过!” 宋怀瑾眉头一扬,周蔚更是将杨咏交给别人走了过来,“我来看看!” 门上的痕迹的确有异,周蔚又道:“这锁好开,怎么说?咱们开门进去看看?” 宋怀瑾点头,“进去检查一番!” 杨咏见状哭声更是悲惨了,“那是我表叔的仓房,你们这又是做什么?那里面都是完整的新纸,你们若是弄脏了,我表叔要罚我。” 周蔚哪里会管他,他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短银簪,又在那锁孔之中一番捣鼓,很快“啪”的一声轻响,那锁便这样开了! 他接过一旁的火把,一马当先进了屋子,屋内的确是大大小小的箱笼,木架子上放着雪白的纸摞,周蔚举着火把走到木架之后,一直往里间查看,就在众人以为屋内也无异常之时,周蔚一声惊呼引得众人提起了心神! 宋怀瑾立刻去找他,“发现了什么!” “这里有个人——” 周蔚惊颤的声音传出来,戚浔听得一愣,她飞快和傅玦对视一眼,也赶忙进了屋子,绕过木架一路走到最里间,戚浔还未走近,便先看到一抹明艳的红裙。 一个被绑着双手双脚的红衣女子正面对着门口蜷缩在地上。 周蔚蹲在女子身边,挡住了女子的头脸,而这时,戚浔听他轻声道:“怎么回事,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说话间,他不知想到什么,猝然转身,惊恐的看向戚浔,戚浔被他神色吓得心头一跳,正觉不解,走到近前的她看到了女子的面容。 戚浔眼瞳一颤,步伐也顿住,她满是不可置信的望着地上的人,寒意嘶嘶地爬上她的背脊。 这时,周蔚不忍心地道:“戚浔,你姐姐她,好像没气了……” 八拍蛮17 八拍蛮17 戚淑被绑着手脚蜷缩在地上, 身上的明艳红裙沾满尘泥,鬓发亦散乱的堆在脑袋下, 她面色青紫, 双眸微睁,一动不动,戚浔从震惊中回神, 快步走到戚淑身边, 往她颈侧一按,心底又是一寒。 戚浔颈脉停跳, 身上也发凉, 而她贴着地的那面脸颊和颈侧, 已经有浅淡的尸斑出现, 戚浔喉头一梗, 沉声道:“她至少死了两个时辰。” 人死后一到两个时辰才会出现尸斑, 戚淑颈侧的尸斑已有些明显,足见她死了两个时辰以上,她裙摆凌乱, 襟口却是齐整, 鞋袜都好好的穿在脚上, 除此之外, 裸露的头脸颈子等地, 只有几处浅淡的淤伤,不见任何外伤。 她先前被堵着嘴, 周蔚已第一时间将布团拿了出来, 戚浔检查她微睁的眼瞳, 又查验口鼻之地,目光一晃, 又去看地上凌乱的痕迹。 地上灰尘满布,却满是挣扎踢蹬的痕迹,那痕迹从戚淑蜷缩之地一直延伸到角落,足见她是从角落里一路挣扎出来的,她裙摆上的污渍,也大都如此沾上。 宋怀瑾和傅玦走进来,也都没想到被绑在此地的人是戚淑,傅玦知晓戚淑和戚浔的关系,可宋怀瑾却不知,他怜惜的看着戚浔的背影,“戚浔,你节哀顺变。” 众人都看得出来,戚淑并未受过侵犯,这时戚浔道:“她是窒息而死,应当是被抓来此地之后,惊慌失措导致气喘病发,但她已经被丢在此处,又被堵住了嘴巴,无法呼救,从尸表瘢痕和尸体僵硬程度看,应当死亡两个时辰以上。” 此刻不过戌时,两个时辰之前,便是申时,而戚淑今日是午时前后在万和绸缎庄出现过,按照时辰推算,她离开万和绸缎庄不久,便被抓到了此处。 众人目光一晃,落在了戚淑脚上的桃红绣鞋上。 宋怀瑾诧异的道:“上次看到她,她也是衣着明艳,可是……杨咏怎么会盯上她呢?” 戚浔知道答案,“或许是因为她常去那万和绸缎庄。” 宋怀瑾还不解这万和绸缎庄怎么和本案有了联系,戚浔长话短说道:“她此前去找万和绸缎庄的商队帮忙往外面送信,后来经常去问信来了没有,那绸缎庄和成记书肆在一条街上,或许凶手此前送书的时候撞见过她。” 成记书肆距离此处也不算远,戚淑常在那条街上徘徊,自然会被凶手撞见。 戚浔又道:“她是罪籍,世子是打算将她送回青州的,但她从国公府跑了出来,她想要躲避搜捕,又无处可去,凶手或许是因此趁虚而入。” 宋怀瑾眉头紧拧,“那还得将此事告诉世子一声。” 话音落定,他吩咐道:“去派个人走一趟国公府,再把杨咏带进来!” 周蔚应声出去,戚浔仍然蹲在戚淑身边,望着戚淑青白无血色的脸,她心底一时间滋味陈杂,她救了戚淑两次,戚淑亦差点将她害死,但是只要戚淑安稳被送走,至多过的苦了些,却一定不会丢掉性命,明明马上就可以离开京城了…… 没多时,周蔚和两个衙差将杨咏押了进来,杨咏哭的眼眶微红,面上泪水雨水难分,可见大理寺众人发现了戚淑的存在,杨咏面上的可怜神情淡了几分。 宋怀瑾指着戚淑道:“你可知此人是谁?为何将她带了回来?她死了你知道吗?” 杨咏一惊,睁大眼瞳看着戚淑,似乎是真的没有想到戚淑会死,他目光意味难明的从戚淑身上扫过,仍然用那怯懦的声音道:“我不认识她,我也不知她为何在此,她怎会死呢?” 周蔚站在杨咏身侧,看到他事到如今还装模作样,而戚淑又是戚浔的姐姐,周蔚一咬牙,一气之下抬脚便踹在了杨咏腿弯,“你还在这装孙子呢!” 杨咏痛哼一声,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事到如今,他毫无反抗挣扎的余地,连喊冤都变得苍白,而周蔚等人皆是神色严峻,对他憎恶非常,很不得对他大卸八块。 杨咏仔细的看了一圈,彻底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他干脆瘫坐在地上,一垂眉眼,短促的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诡异而阴沉,周蔚更气了,“你笑什么?!” 杨咏这时缓缓抬起头来,火把映在他脸上,他窄脸细眼,五官平庸,肤色苍白,若晃眼一看,或许还会觉得此人生的十分明净,然而此刻,他细长的眼睛微眯,眼底是得意而古怪的笑意,“我笑,我笑太可惜了……” 他再不打算伪装,相反,看到旁人因他而愤怒,他越发兴奋,“因为,我本来打算,等到晚上雨再大些再好好享用的……” 他一边说,一边贪婪的看向戚淑,周蔚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宋怀瑾和其他人也寒了脸,宋怀瑾咬牙道:“你是在万和绸缎庄那条街上看到的她可对?!” 杨咏继续笑着道:“是她自己撞上我的,我只是说,我可以帮她,她便信了我,她实在是太好骗了,只可惜,只是被绑着,她竟就死了。” 宋怀瑾看着他这模样便觉恼恨,想到戚浔在此,便道:“先把人带回衙门大牢关着!他得意不了多久!” 两个衙差上前将人扯起来,又连拖带拽的朝外走,杨咏怪笑着,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等将人带出去,宋怀瑾才道:“戚浔你放心,此人逃不了罪责,一定能给你姐姐报仇,你若是难受,不如先去外面缓缓?这里交给我们。” 戚浔知道衙门如何判案,杨咏害死了三人,其中两人还被施以残暴手段,无论如何,他都逃脱不了死罪。 戚浔摇头,“大人放心,卑职明白,她……她既是我姐姐,她是案子,我更该尽一份力才是。” 宋怀瑾办案多年,这还是头一遭办到与自己人有关的案子,不由十分唏嘘,他又吩咐其他人,“将这两边的库房好好搜一搜,他平日里一定会将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在这两边屋子里,此前死者的东西,多半也在此处。” 衙差们迅速打着火把四散开来,傅玦见戚浔始终蹲在戚淑身边,便走上前去拍了拍她肩头,戚浔回头看他一眼,四目相对,傅玦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眼底有些安抚意味,戚浔抿了抿唇,回身便查看起戚淑身上的伤痕。 没多时,宋怀瑾从隔间回来,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果然找到了!在一处装着墨锭的木箱子里藏着,只怕这工坊老板都不知道自己的库房被用来藏这些东西!” 戚浔回头看到那把伞,果然证实了凶手有收集死者之物的习惯,她已解开了戚淑的手脚,“死者还是用最常见的绳结绑缚,是死结,一般人挣脱不开,眼下看到的严重淤伤有两处,一处在死者后颈,一处在死者的小臂上,后颈应该是为了将死者击晕,小臂应该是绑缚或者纠缠之时留下的淤伤。” 戚浔了解戚淑今日的心境,追踪她的人是国公府之人,严重些,孙律甚至会派出拱卫司来,她必定无处可逃,此时无论是谁伸出援手,戚淑都会相信,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而杨咏惯会伪装,戚淑便更放下了防备。 既然是病发窒息而死,便无凶器,死亡之地与其他证物亦是俱全,戚浔便起身道:“大人可要等孙世子过来?” 宋怀瑾颔首,“还是等等吧,看看这事如何处置。” 既然确定了杨咏是凶手,这处宅邸自然要搜个底朝天,而孙律来的也比众人想象的快,他一路催马而来,到了门前停下,进门便看到西厢之中灯火通明,待进了西厢,看到傅玦便问:“戚淑真的死了?” 傅玦颔首,孙律绕过架子往里走,很快看到了戚淑冰冷的尸体。 孙律眉头几皱,“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玦道:“她去的那万和绸缎庄就在这永康坊之中,距离此地只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凶手是一处印书工坊的匠人,应当碰到她好几次了,今日又碰见,戚淑无处可躲藏,凶手便将其诱骗到了家里来,她是病发之后,窒息而死。” 孙律也看到了戚淑手腕上的绑痕,他虽然对戚淑十分恼恨,但是还没想过让戚淑死,如今戚淑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此处,也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目光一转看向戚浔,见戚浔神色复杂,悲痛之色却不多,也不觉古怪,毕竟戚淑与她自小分离,又才害过她,若是如此戚浔还悲痛欲绝,那反倒古怪。 宋怀瑾上前来,“世子打算怎么办?” 孙律看向戚浔,“人死如灯灭,也没什么好追究罪责的了,你想如何办?” 戚浔看了一眼戚淑,“等案子了了,卑职可找块墓地将她安葬,也算全了姐妹之谊。” 戚淑本就是孙律办差的棋子,如今人死了,就算要管,也是草草将人埋葬便是,而戚浔到底还念着与戚淑的亲缘,由她安葬戚淑最好不过。 “那也好。”孙律唏嘘道:“本来不至于到这一步,她非要自取灭亡,也不知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人知道戚淑有没有后悔过,可看着地上凌乱的挣扎痕迹,也知晓她死前是何等的绝望。 宋怀瑾便道:“那……那眼下按照章程,将人送去义庄?” 戚浔应好,宋怀瑾便吩咐人搬走戚淑的尸体,等人搬走,孙律沉着眉眼道:“如今菱儿下落不明,我也没功夫管她的事,等案子定了,叫人送一份公文给我看看,到底是我带回京城的人,也要给青州那边送个口信。” 宋怀瑾连忙应下,孙律又看向戚浔,“难为你不计较此前的事,她罪不至死,我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她的丧葬所需算在国公府身上,明日我叫人送些银钱给你,你想如何办便如何办。” 戚浔忙道:“世子无需如此……” 孙律却是不容置疑,也不接此话,又道:“时辰太晚了,我便不多留了,你们办你们的差事。” 宋怀瑾应下,孙律便带着人离开,他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刚离开这巷子,李廉带着京畿衙门的人赶了过来。 李廉只知道找到了凶手的重要线索,却没想到凶手果然被抓了住,但听闻多了一位死者,这死者还是戚浔的姐姐,李廉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进了门来,先安慰戚浔,宋怀瑾也有些担心的看着她,“戚浔,你要不然先归家吧,如今凶手已经抓到,等他招了,你便立刻给你姐姐办丧事,衙门那边都好说话。” 李廉也道:“不错,最多三两日功夫,若是需要帮忙,你只管开口。” 周蔚亦关切地道:“你节哀。” 戚浔只觉这场面有些荒诞之感,面上应着,心底却滋味复杂,傅玦这时道:“剩下的差事交给你们,本王送她回去。” 宋怀瑾和李廉连忙应下,戚浔与众人告辞,跟着傅玦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二人也无话,等马车快要离开巷子,傅玦才道:“她是执念太过,非要想法子留在京城,但凡放弃指证你,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你不必多想。” 说至此,傅玦语声一凉,“她走到这一步,对你我,也有利处。” 戚浔一时想到了江默当初的话,她是不愿让江默手上沾血的,可没想到该拦的拦了,该救的也救了,却是戚淑自己葬送了自己性命,戚浔自不会因她而悲痛,只有一无辜之人被凶手害死的悲悯,再想到本不应该到这个局面,又觉得颇为荒谬苍凉。 “我知道。”戚浔想到了国公府那天晚上,“那一夜在国公府,我与她争辩之时便看到她神色异常,后来她病发,我也想过,她若是就此死了,我便可高枕无忧了,只是到了最后,还是下不去手,却没想到她还是未活得下来。” 傅玦望着戚浔,忽然道:“不恨她吗?你那时候便是不救她,也是有情可原。” 戚浔抿唇道:“恨,又恨又怕她,但终归是一条人命,我这双手验过许多死者,他们各有各的苦楚,也有些人的确罪大恶极,这些时候,我总是站在公理的一方,帮他们伸冤,帮他们陈情,这也是我所求的,因此我无法给戚淑判下死罪,下不去手。” 傅玦眼底暗沉沉的,出口的话却低柔,在这昏暗的车厢里,带着某种诱导意味,“但你到现在都未曾得到公理,族中冤屈也未伸,你帮了别人陈情,却无人帮你主持正义,心中的仇恨不会越来越深吗?” 戚浔愣了愣,“人不能只带着自己的仇恨过活,只有相信会有真相到来的一天,才会坚持到如今,公理与正义,的确很遥远,可就算最终没有降临在我身上,那我也希望,这世上受冤受屈之人,能少一个便是一个。” 傅玦沉默下来,可戚浔却觉得他的目光愈发灼人,好似实质一般笼住她,她一时赧然,“都是些大话,不过是整日与死人为伴,做些旁人不敢做的活计。” 傅玦忽而道:“很多年前,我也是满心怨憎之人。” 戚浔微微一愣,傅玦极少对她讲自己的事,她凝神听着,傅玦继续道:“后来父亲将我扔在战场上,我看到许多士兵在我眼前死去,看到西凉的铁蹄践踏掠夺大周的土地,忽然便觉得,那些怨憎都轻了。” 他微微倾身,“仵作与死人为伴,那我们是一样的,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戚浔的心跳的又重又快,她不知傅玦说的怨憎是什么,可联想到傅玦临江侯私生子的身世,只觉得必定与此有关,而傅玦故意说这些,似乎是为了安抚她,又似乎在对她说,他完全明白她的心境历程,他也是如此过来的。 戚浔心头温热,却又垂眸道:“但我……我与王爷终究不同,我只能顶替别人的姓名活着。” 傅玦欲言又止,忍不住拂了拂她额际碎发,“总有一日,你会叫回本来的名字。” 他顿了顿,“叫回,渺渺。” 这陌生的两字,仿佛在傅玦舌尖打了无数个转,落在她耳中,莫名有些缠绵意味,戚浔怔怔的看着他,心跳急乱,一丝令她心口酥麻的暖流瞬间蔓延去四肢百骸。 见她呆住,傅玦笑了一声,“如今应当只有我这样叫你。” 他语声悦耳,像是十分满意,戚浔捏住身侧的裙摆,面颊热的厉害,根本不知如何回应这份亲昵,她有些心慌,只觉傅玦再这样待她,她心底那些小心思便要掩不住了。 见她人显然走神了,傅玦安抚道:“你放心,只有在无人时我才会这样叫你。” 戚浔的指节猛地攥紧,呼吸亦变轻,她心跳声越来越大,大的自己都能听见,而她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已经快要被她忘记的陌生名字,竟是这样缱绻动人。 将人送到家门口,又看着戚浔进院门傅玦才离开,待回到临江王府,傅玦边进门边吩咐道:“叫人去城外找一块合适的墓地,再买一口薄棺,到时将戚淑安葬了,莫叫她管这些事了。” 林巍眼底微亮,“是!” …… 宋怀瑾和李廉将杨咏的宅子搜查完,带着此前未找回来的油纸伞和纸灯笼回了衙门,此时的杨咏已经被押入牢房,他脸上始终挂着怪笑,丝毫不惧即将到来的审讯。 李廉吩咐将人押到审讯之地,等他们一进门,便看到杨咏歪着身子瘫坐在地,跪都懒得跪,而看到他们进来,杨咏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半分都不紧张。 宋怀瑾在刑案之后坐定,由他主审,他一拍惊堂木,杨咏不仅不怕,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古怪的笑出了声,“大人要问什么,小人都会回答的。” 宋怀瑾道:“你是如何盯上廖晚秋和冯筝的?又是如何知道她们的行踪?” 杨咏吊着唇角道:“也没什么法子,偶然碰上过两回便记住了。” 他眼底露出两分凶光,又意味深长,仿佛在回味什么,“廖家的姑娘喜欢是去书局买书,买了多回,听说有些诗集还在我们工坊之中印,还未开始卖,有一次,竟然在书局门口拦住我,问我那些诗集何时才能印完。” “她长的不赖,声音也好听,我当时便在想,她惨叫起来,一定很尖很厉,那天我本来是去送书的,只有十来本书,我一个人去的,路上却遇见了她,她又问我那些诗集何时能印完,我说或许下午就要送过去了,她听到却有些发愁,说下午她要去送一件衣裳,我一听,便知道机会来了。” “后来去长平坊的私塾,我又见到了冯家那姑娘,她离开私塾的时辰,与我们下工的时辰相近,我跟了她两回,发现她回家之后,总还要出门去远处的药店拿药,她本是千金小姐,却没想到,自己也做跑腿的活。” 不知想到了何处,杨咏的神情又恼恨,又着迷,面皮都抽搐起来,又阴恻恻的道:“谁让她们穿的那么鲜亮?模样本就水灵,又穿的花枝招展,以后多半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难道不可恨吗?” 宋怀瑾迷起眸子,“你不是觉得她们水性杨花可恨。” 杨咏眉头挑起,这时宋怀瑾也微微笑起来,“你只是喜欢她们貌美又富贵,但你自己出身低贱,天生六指,大为不吉,生来便被人厌恶,卑贱的就好像那些马粪,你配不上他们,也得不到她们,所以你恼恨。” 他的嘲弄语气令杨咏再也笑不出来,这时,宋怀瑾上下打量他,而后又以一种夸张的神情盯着他下半身,“更可悲的是,你身为一个男人,却不中用——” 杨咏猛地蹿了起来,又握着拳头朝宋怀瑾冲来! 可他刚冲出两步,身后周蔚等人一拥而上,将他重重地按在了地上。 杨咏气的龇牙咧嘴,显然是被踩中了痛脚,宋怀瑾从刑案后走出,居高临下的蹲在他面前,“现在能好好交代吗?” 八拍蛮18 八拍蛮18 杨咏死死地瞪着宋怀瑾, 血丝满布的眼眶看起来尤其渗人,宋怀瑾见他还不老实, 冷笑一声, “是天宦还是你自己不行?” 这话一出, 杨咏的面色更难看了。 “对你这样的人,若不好好交代, 我们可不会与你讲规矩。”宋怀瑾一把抓起杨咏的领子, “你何时生出杀人之意的?” 杨咏眼底满是愤懑, 唇角狠狠抿着, 仍然一言不发, 宋怀瑾扫了一眼他的六指, 又去看他下半身,忽地一笑,“把他裤子给我扒了。” 杨咏一听此言, 先是不敢置信, 继而剧烈的挣扎起来, 周蔚和另外一个差吏上前, 抓着他腰带扯了下来, 腰带一扯,袍子散开, 周蔚掀起袍摆, 扯着袍内裤脚便往下拉! 杨咏见是来真的, 赤红的眼眶被逼出泪意,又撕心裂肺的吼叫起来, “我说,我说我说——” 宋怀瑾摆了摆手,周蔚二人退开,杨咏眼底含着泪,脸上屈辱与恨意交加,咬牙切齿地道:“早就想了,想把他们全都杀了!” 他龇了龇牙,似豁出去了,“我不是天宦,我只是,只是没法子人道罢了……我是六指,自小便被村子里的人嘲弄,父亲母亲也将我当做不吉之人,凭什么?别人知道我是六指,出门要被指指点点,便是去私塾,也要被嘲弄欺负……” 他扫了宋怀瑾几人一眼,“你们又怎会懂那种滋味?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所有人唾弃,那时候我太小了,若是可以,我只想将他们全杀了!” 宋怀瑾冷冷地睨着他,“谁欺负你你找谁报仇,但你为何害了这几个姑娘?” 杨咏神色微僵,对上宋怀瑾冷漠的眼神,又忍不住吊起唇角,“那是因为她们蠢!而你非要说公平,这世上又有多少公平,我没有去害别人,别人为何又要来害我?你说的也对,我没法子对那些欺负我的人报仇,我也配不上她们……” 说至此处,杨咏眼底又恢复了几分得意,“我便是她们脚底的烂泥,但以我一条命换了三个人的命,我也值了,想到她们被我百般折磨后才死去,我便无比的畅快!” 宋怀瑾捏了捏拳头,他有法子给杨咏长教训,但听他如此言语,便知什么教训也不会令杨咏悔过,他根本就是个愤世嫉俗毫无道德廉耻的畜牲,这样的人除了尽快给他判刑定罪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惩治之法。 宋怀瑾盯了杨咏片刻,“把你三次作案的前因后果和细节再说一遍。” 杨咏仍被按在地上,这时宋怀瑾起身,当真如同看一滩烂泥一般望着他,杨咏不忿,挣扎,却都是徒劳无功,万般无奈之下,杨咏咬牙开了口。 他作案的过程残忍血腥,可杨咏却说得毫无愧疚,甚至十分兴奋,等他交代完一切,已经到了后半夜,宋怀瑾令人检查了一边证供,又令杨咏画押,画押之后,宋怀瑾问李廉,“你们衙门里,我记得有一处水牢。” 李廉点头,“在最下面,不过已经许久没关过人了。” 宋怀瑾冷冰冰的看向杨咏,“那今日就关一关,总是空着也不像话。” 李廉明白宋怀瑾之意,立刻吩咐人将杨咏带去水牢,杨咏还不知那是什么地方,面上浑不在意,眼底甚至还有几分不屑。 周蔚拿着证供出门之时,便来问宋怀瑾,“大人,衙门的水牢是什么地方?” 宋怀瑾看向后面的李廉,李廉这时道:“是大牢最深处,常年积水,也无人打理,如今沤出满地淤泥污水,还有些鼠虫作乱,很适合杨咏。” 周蔚一听,终于觉得出了口恶气,“这案子到判定,也要花上两日功夫,虽说这种人死后一定会下地狱,但是死前也不能叫他好过!” …… 翌日一早,戚浔到京畿衙门便听闻杨咏全都招了,卷宗还需整理,衙门也还需完善别的人证物证,但只要杨咏老实招认,这案子便算破了,戚浔看证供之时看的不寒而栗,待李廉外出归来,便命人送一份杨咏谋害戚淑的证供送去国公府。 李廉又道:“你眼下便可准备了,准备好了,便将你姐姐的遗体从义庄领走。” 戚浔昨日还无机会,今日下值后,倒是该去采买丧葬之物,而几次验尸,并未立刻写下验状,因此她今日也得费些笔墨功夫,待写到午时,去国公府送卷宗的人回来,一同来的,还有国公府的随从,竟当真是给戚浔送戚淑的丧葬费。 戚浔推拒不得,只好接下,便见孙律出手倒是十分大方。 午时之后,宋怀瑾来京畿衙门走了一趟,见案子已无需大理寺帮忙,便打算回自家衙门去,戚浔此时验状也已写完,便同宋怀瑾一起回了大理寺。 二人一进衙门,便见谢南柯愁眉苦脸的和王肃说着什么,见宋怀瑾归来,二人迎上来诉苦,王肃道:“大人,郡主如今还是没有下落,我们得了孙指挥使的吩咐,每日都去城中搜寻同样的地方,都快和巡防营的人抢活儿干了,这何时是个头?” 宋怀瑾和戚浔听闻此事,心底都是一沉,宋怀瑾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郡主失踪算起来十来天了,就没有丝毫线索?” 王肃道:“当日在城南那廖家铺子发现郡主卖了首饰之后,又在永昌坊临近御街的一家客栈找到了一个人证,是客栈的小二,说当时雨很大,郡主去客栈,本是要住下的,但是不知怎么忽然变卦了,又转身走了出去。” 谢南柯道:“那家客栈是整个永昌坊生意最好之地,郡主或许是觉得住在那里会被找到,那时候已经快到二更,大街上又下雨,再没有人看到郡主去了哪里。” 宋怀瑾皱了皱眉头,“时间太久了,如果再没消息,那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戚浔听着心底也生出不祥的预感,而谢南柯和王肃下午还要去国公府面见孙律,也不敢在衙门久留,很快便离开,今日天色虽是阴沉沉的,却未再下雨,戚浔想到戚淑的丧事,便与宋怀瑾禀明。 一听此事,宋怀瑾又怜惜起戚浔来,“你师父过世的时候,你已经经过一次丧事,此番可知道如何办?” 戚浔道:“大抵知道,今日先去采买棺椁,丧事办的简单些便可。” 宋怀瑾想了想,“城南有处铺子我还算熟悉,不但卖棺材,还帮忙制备丧仪,到时候还能帮你送出城下葬,你去找他们便是。” 宋怀瑾报了一处地方,戚浔听来也觉如此最为便利,便欣然应允,宋怀瑾见状径直让她下值自去制备丧事,戚浔道谢,出衙门直奔宋怀瑾说的那处棺材铺。 宋怀瑾说的地方正是在长平坊,戚浔前次办案在长平坊来回几次,对此处也算熟悉,过了西市,再过平宁坊,眼看着就要入长平坊了,戚浔却忽然看到几道熟悉的身影。 几个男子御马在前,虽着周人便袍,可耳朵上却挂着耳坠,身形也颇为魁梧,戚浔再仔细一看,正是在凤凰池会馆见过的西凉护卫。 她心底微动,又忽地想起宋怀瑾和周蔚说的话,前次他们在长平坊查问私塾和书局之事,曾看到过西凉人的护卫进了长平坊一处民巷。 西凉人有好端端的凤凰池会馆住着,为何会去外面的民巷? 长平坊的民巷多为寻常百姓所有,既没有王公贵族的宴饮,也不是寻欢作乐之地,那西凉人是为何而去? 戚浔下意识跟了上去,可她今日未曾催马,刚跟着他们走了一条街,这几人便消失在了长街尽头,戚浔走到街角时,便见转角之后又是一道街口,东西两个方向,根本不知他们去往何处。 戚浔有些失望,只好作罢,又朝着那棺材铺而去。 刚走到棺材铺之前,戚浔便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在外候着,她仔细一看,竟然当真是临江王府的马车,戚浔心底跳的有些快,等快步走到跟前,一眼看到了林巍。 林巍也看到了戚浔,“戚姑娘,我们等了你半天了!” 戚浔很是意外,“林侍卫怎在此?” 林巍笑,“今日王爷先去的京畿衙门,得知你回了大理寺,便又去了大理寺,谁知道还是去晚了,宋少卿说你来了城南,我们又赶过来,却没想到这次倒是比你先了。” 他说完,车窗帘络被掀起,傅玦坐在马车里看着她,“上来说话。” 戚浔指了指棺材铺,“我是——” 林巍道:“你不用管你姐姐的丧事了,王爷都安排好了。” 戚浔更意外了,她愣了片刻才上马车,刚坐定,便忍不住低声问:“王爷怎连戚淑的丧事都帮我安排了?” 傅玦道:“她的丧事值得你亲自去办吗?” 戚浔犹豫道:“但别人都知道她是我姐姐了,她的丧事便该由我来办,让王爷帮忙,旁人知道了不知会生出什么怀疑。” 傅玦失笑,“难道如此就怀疑你们不是姐妹了?” 马车辚辚动起来,戚浔道:“会显得我颇不尽心。” 傅玦望着她,“我替你尽心便不是尽心吗?” 戚浔眼瞳微睁,别的忙也就罢了,若连家里人的丧事都帮她管,这也太暧昧不清了…… 戚浔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不知这话该如何接,傅玦看在眼底,转了话头问她,“怎么来的这么慢,本以为路上能碰见你,却也一路不见人。” “那一定是错过了。”戚浔想到西凉人的行径,越发觉得古怪,而傅玦是最好的 “告状”对象,于是忙道:“我刚才在路上看到了西凉人。” 傅玦有些意外,“西凉人?” “不错!前次少卿大人带着人查冯筝的案子之时,也看到过西凉人进长平坊一处民巷,刚才我走到路上,也看到西凉人进了长平坊,但我跟不上,并不知他们最终去了何处,按理说西凉人住在凤凰池会馆,除了出来游玩作乐,不会去别的地方才对,但长平坊一来没有烟花柳巷,二来也无风景名胜,怎会再次前去?” 戚浔一口气说完,傅玦的神色果然瞬间凝重起来,戚浔也跟着面色微肃,忍不住道:“莫非……西凉人有何图谋?” 半年之前,两国兵马还打的你死我活,西凉人悍勇难挡,又心狠手辣,如今面上虽在议和,可谁知道他们报着什么心思,如今可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万一这些人有何图谋,想给大周致命一击…… 戚浔越想越觉得可怕,“会不会是在长平坊藏了什么人,藏了暗卫或者细作?而后谋划着……行刺?行刺陛下?再不济,想行刺王爷?” 傅玦见她言辞真切,面上忧虑深重,差点笑出来,但他剑眉微蹙,面上露担忧之色,“西凉人的确诡计多端。” 戚浔紧张道:“皇宫守卫严密,他们敢行刺陛下吗?会不会目标是王爷?” 傅玦问:“为何是我?” 戚浔理所当然道:“若是大周没了王爷,便无人能领兵抗敌,西凉的铁骑,岂不是能越过关口长驱直入?” 傅玦见她认真的很,实在不忍继续逗她,忽而笑起来,“我在你心中,便是大周唯一能领兵抗敌之人吗?” 戚浔看他笑意满眸,这才意识到傅玦在诓骗她,“王爷!” 她恼了,却惹得傅玦笑意更深,戚浔想到自己说的话,十分不自在,再想到自己轻易被他带入陷阱,忍不住侧身郁闷起来。 傅玦这才收敛三分,又放缓声气,“好了好了,不是故意逗你。” 戚浔咬牙道:“王爷分明就是故意。” 傅玦又忍不住笑,“你猜测的太过离奇,我未能忍住,还想听听你为何这样想。” 他解释完,戚浔还是不看他,傅玦便道:“好好,是我不好,但西凉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行刺,且李岑也在京中,他们怎敢冒险让西凉皇帝的嫡亲二皇子来行刺?不过西凉人无故去那民坊之中,必定也有别的目的。” 听他说起正事,戚浔便转过身来,“不错,他们还穿着周人的衣裳,明显就是想掩人——” 话未说完,戚浔看清傅玦面上仍是一片愉悦,顿时郁闷又起,她抿着唇角不再说下去,傅玦弯唇道:“想什么?” 戚浔有些愤慨:“王爷都知道还问我。” “我虽知道,但我还是想听你说。” 戚浔怔住,又见傅玦望着她道:“你既想知道他们有何目的,那很简单,我带你去探一探,这样……还生气吗?” 八拍蛮19 八拍蛮19 “王爷, 查问过了,最近李岑的确经常出门, 每次出门都会做周人打扮, 前两天下雨也没耽误出门,不过每天晚上都会回去,我们大周的守卫以为他们出门是去寻欢作乐了, 便也未曾留心, 至于他们去了何处就不知道了。” 傅玦不想打草惊蛇,便将戚浔带回了王府, 又派人走了一趟凤凰池, 才知道李岑他们经常出门。 楚骞继续道:“西凉的其他使臣十分安分, 这些日子哪里都没去, 李岑虽然身份尊贵, 但也不喜欢文臣那一套, 因此将大部分差事都丢给其他人了。” 傅玦自然知道此事,“近来西凉的国书还未送回大周,西凉的使臣只不断上折子细化纳贡之策, 倒也没有别的乱子, 而西凉联姻的人选未定, 他们催的紧急, 也说最好的人选还是长乐郡主, 因此事,陛下和太后, 都对孙氏颇有微词。” 戚浔在旁听得有些茫然, 轻声问:“太后娘娘不是忠国公的亲姑姑吗?” 傅玦道:“太后是孙氏女, 可陛下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又从皇后一路坐到太后的位置, 心底装着的自然不止孙氏,此番孙菱意气用事跑了,太后自然是生气的。” 戚浔听得咋舌,“所以郡主若是早早被找到,还真有可能仍旧让她嫁去西凉?” “不至于仍然将她嫁去西凉,但少不了受些斥责。”说到此处,傅玦忽然剑眉一簇,像是想到了什么。 戚浔和楚骞看着,皆是疑惑,傅玦这时道:“因孙菱之行,西凉人这几日在和大周讨价还价,说嫁给西凉的若只是普通的世家女,便要减少纳贡的汗血宝马之数,而孙菱在京城消失的无影无踪——” 戚浔听他说至此处,眼底微颤,“难道说是西凉人在帮郡主?” 傅玦眼底露出一丝赞赏,“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一旁的楚骞和林巍也惊呆了,对视一眼,都不敢置信,傅玦已吩咐道:“派人去凤凰池会馆守着,看看今天晚上他们何时归来,先莫要打草惊蛇。” 林巍应声出门,戚浔道:“可要去长平坊搜?” 傅玦摇头,“到了这一步,不必着急,只需守株待兔便好,他们既然每日都要出门,只需明日跟着他们便是。” 戚浔一听,也觉得此言有理,傅玦又吩咐道:“去把孙律叫来。” 见要请孙律来,戚浔秀眉微蹙,傅玦安抚道:“不必担心,在他跟前,越是坦然,越不易引起怀疑。” 戚浔点头,傅玦便道:“明日王府会安排人送戚淑出城下葬,你到时候跟着走个过场便是。” 傅玦安排妥帖,戚浔自然听他的,这时有小厮在外禀告,道傅琼来拜见。 傅玦令人进来,很快戚浔便看到傅琼胖嘟嘟的走了进来,大半月不见,傅琼面色红润了许多,看到戚浔也在此处,傅琼眼底微微一亮,又对着傅玦恭敬行礼。 傅玦应了一声,“今日可去陪母亲了?” 傅琼点头,“夫人还留了用饭。” 傅玦有些满意,“还做了什么?” “夫人还教我写字,还听夫人念了经文。” 傅玦面露欣然,“做得很好,那你喜欢跟着夫人吗?” 傅琼眼瞳暗了暗,低下头去,胖乎乎的双手缴在一起,“夫人高兴的时候我喜欢,夫人像我母亲一样,但夫人常常不高兴。” 傅玦叹了口气,柔声道:“将来夫人便是你母亲,她如今已经越来越喜欢你了,往后高兴的时候便会越来越多,你若真心孝敬她,她也看得出来。” 傅琼抬眸看了傅玦一眼,乖巧的道:“我知道,我也会孝敬大哥。” 他们兄弟年岁相差不小,傅玦听到这话,露出丝笑意,“知道你乖,明日早些去看夫人,明白吗?” 傅琼点点头,又去看戚浔,戚浔对他眨了眨了眼,惹得傅琼更好奇的望着她,傅玦扫了一眼戚浔,“行了,下去歇着吧。” 傅琼不敢忤逆,连忙应了,等他离开,戚浔才道:“二公子如今自在多了。” 傅玦道:“也的确应该让他自在些,若他不想陪着母亲,便是将他强留下,往后也不叫人放心,如今母亲还未松口,等母亲答应留下他,便可上折子令他入族谱。” 戚浔迟疑着道:“王爷全不介怀吗?” 傅玦眼底晦暗难明,“没什么好介怀的,父亲过世之时,对母亲多有愧疚,我本可尽孝,但母亲与我并不亲厚,那便寻个小的,让母亲自小教导看着他长大,将来也好贴心些。” 戚浔有些不明,傅玦对这位嫡母如此周全,但似乎这位嫡母全不领情。 孙律来的比预料中更快,一进书房便问:“怎么回事?你有菱儿的线索了?” 问完这话,孙律才看到戚浔也在此,戚浔行礼,他摆了摆手,着急的看着傅玦。 傅玦先让他落座,又令楚骞上茶,而后才将宋怀瑾和戚浔两次看到西凉人古怪行径之事道来,又接着道:“联想到近日朝中西凉使臣的诉求,便越发觉得有古怪,且你后来找了所有和孙菱相熟的世家,却全无所获,但我们从未想过此事和西凉人有关。” 孙律变了脸色,“凤凰池那边怎么说?” “李岑近日天天出门,且皆是周人扮相,按照他们短短几日便在长平坊碰见过两回来看,李岑他们去长平坊的次数,可能更多。” 孙律寒声道:“我立刻派人去长平坊搜查!” 傅玦道:“先不急,万一没搜到跟前便惊动了他们,便极是不妙,西凉人应该不敢对孙菱怎么样,至多是软禁,但万一有人狗急跳墙,便得不偿失。” 孙律压着心底的急迫,仔细地回想这些日子来的搜查,“西凉人……如果菱儿不是出了意外,那也只可能是西凉人了,只有西凉人才不忌惮国公府!不过他们竟然敢软禁菱儿,这胆子也太大了!” 傅玦道:“先别想那么多,找到孙菱,人没事最为重要。” 孙律深吸口气,“是,眼下找到菱儿最重要。” 既然有此推测,孙律自然不会轻慢,他留在王府直到夜幕初临,这时,派去凤凰池会馆的人回来了。 来人道:“天色擦黑时分回来的,几人皆是神色如常,李岑兴致高昂,还要了酒菜,似乎十分得意,他们的马儿都是西凉人自己照料,我们的人听见吩咐说好好喂马,明日还要出门。” 孙律和傅玦对视一眼,孙律道:“我回府便派人盯着凤凰池会馆,明日一早我来你府上,若得了消息,我们便一同跟去长平坊看看。” 傅玦颔首,孙律着急布置人手,并不多留,很快起身告辞。 孙律出了府门,催马直奔国公府,一进府门,本打算立刻将此事告诉忠国公孙峮,可想了想还是作罢,此前有个风吹草动,孙峮夫妻都以为能找到孙菱,可最后皆是失望而归,此番若是无果,二人又要期盼落空,这滋味极不好受。 孙律回自己的院子,叫来韩越几个仔细吩咐,没多时,便有人拿了拱卫司的腰牌去调集人手,孙律呼出口气,只希望这次是真的能找到孙菱。 待安排周全,韩越才上前道:“世子,密州来了消息。” 孙律一时未反应过来,“密州?” 韩越道:“您还记得五年前我们留在密州的暗桩吗?当年瑶华之乱的人基本上都不在人世,只有这个名叫周全福的太监被放出宫去,他回了密州长阳县老家,我们曾留了人在密州监视,如今这消息便是密州长阳县送来的。” 五年之前,孙律掌拱卫司不久太后便下了死令,定要让他将出逃多年的卫家陆家后人找到给先二皇子报仇,那时他便了解过瑶华之乱整个案子,卫家和陆家也是大周立朝以来的两大世家之首,当时他便想到,若有陆家和卫家后人还活在世上,或许便要找当年在瑶华之乱中替太后做过证的人报仇,于是在这位周太监老家留了暗线。 这几日密州始终无动静,他差点将这处暗桩忘记了。 孙律立刻道:“呈上来!” 韩越将信送上,孙律快速打开,刚看到一半,脸色便微沉,可很快,他眼底闪过看到猎物一般的微芒,韩越忍不住问:“密州那边怎么说?” 孙律缓缓抬眸,眼底锋芒簇闪,“看来你得亲自跑一趟密州,这个周全福近来被两个陌生面孔找到,他不知因何十分害怕,在悄悄典卖田产,似想去别处过活。” 韩越呼吸一紧,“是有人为了当年的事找他?” 孙律沉吟道:“他是在太后身边得过脸面的太监,回了老家,虽是阉人,寻常人却也不敢得罪他,有何事令他害怕到想逃走?” 韩越迟疑道:“既然已经打过照面了,但如果是报仇的话,为何不下杀手?” 孙律冷冷地牵唇,“当年卫陆宁三家家主死前都未曾认罪,或许他们不是想报仇,而是想喊冤,说不定,还想翻案。” 韩越不由瞪大眸子,“这岂非痴人说梦?” 孙律冷哼一声,“的确是在做梦,不过他们既然露出踪迹,便是送上门来,你别耽误工夫,今夜便启程去密州,半月内我要得到准确消息。” …… 戚浔在王府用了晚膳才回家,林巍将她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进了院子便驾着马车离开,马蹄声刚消失在长街尽头,戚浔的院门被敲响。 戚浔在屋内听见吓了一跳,快步走到院门口也不敢轻易开门,“谁?” “是我。” 一听这声音,戚浔再不敢耽误,立刻将院门打了开,门外站着的,正是江默。 前次闹得不愉快,戚浔也没想到江默会冒险来家里找她,她忙将人让进来,关了院门之后才惊讶道:“兄长怎么会来?” 江默反问她,“你是从临江王府回来?” 戚浔点头,她先让江默进屋子,待进了门,一边给江默倒茶一边道:“兄长可知道戚淑遇害之事?” “我已听说了,怎会如此?” 戚浔见戚淑遇害因果说了一遍,江默听完,冷声道:“这是她咎由自取,她死了,我们正好放心,她再也不会威胁到你了。” 戚浔将茶水送过去,也不隐瞒,“戚淑的丧事我来操办,今日本是想去给她制备棺椁,但王爷已帮我安排好了,恰好又发现了西凉人行径古怪,我便随王爷去了王府,一番查探之下,王爷怀疑西凉人和郡主失踪有关。” 戚浔所言信息量太大,江默犹豫一瞬道:“西凉人绑架了孙菱?” 戚浔摇头,“还不知,朝中议和,西凉人利用孙菱失踪的事在和大周讲条件,孙菱失踪对他们而言是个契机,具体是不是和孙菱失踪有关,还要等明日才有结果。” 江默身在巡防营,因为孙菱失踪劳心劳力多日,此刻听闻找到孙菱有望,心底微松,却并未显得多高兴。 他看着戚浔转了话头,“傅玦为何帮你安排戚淑的丧仪?” 戚浔心底也拿不准傅玦之意,便道:“如今我与他说开了,他便更对我多有照拂,于是吩咐人帮忙。” 江默听得皱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戚浔已猜到他要说什么,肃容道:“兄长若要教训我,便不必多言了,这些事我未瞒着兄长,便是仍然将兄长当做自己人,走到这一步,在王爷跟前暴露身份本就无可挽回,我选择继续相信王爷,但也绝不会迫兄长与我一样,兄长若仍有疑虑,那便不该来我家里,也不必前来查问说教我。” 江默抿紧唇角,看出戚浔是真的不快,他见惯了她笑颜迎人的模样,此时见她严词以待,颇有些不惯,可他又明白,戚浔并非心志不坚好叫人拿捏之辈,从前他因此而欣慰,如今,他也因她的坚定与她生出分歧。 戚浔一口气说完,也怕自己话说得重,不由垂眸道:“即便我与兄长选择不同,但我知道我们所求仍是一样的,我想到在这世上还有人与我一样,便能平白多生几分力气,可如果兄长仍然无法接受,那便可当做从未见过我。” 江默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我的确不赞成,但事到如今,我也知道没有别的法子,退一步想,若傅玦心存歹意,见你毫不信他,或许会直接痛下杀手。” 江默对傅玦的揣测总是往坏处想,戚浔不意外,也懒得与他争辩,这时,江默又道:“我不是怪你,只是人心复杂,我早就习惯了不信他人,面上再如何忠义两全之人,也或许只是表象,但妹妹,我永不会疑你。” 戚浔叹了口气,“那兄长今日来,是为了问戚淑的事?” 江默摇头,“不,我是来告诉你,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个在当年案子里作证过的关键证人。” 戚浔一惊,江默轻声道:“我的人在密州找到了当年在太后宫里侍奉的一个小太监,他的名字,你在那案卷上应该见过。” 戚浔紧张地看着他,江默道:“他叫周全福。” 戚浔迅速回想,很快,她睁大眸子道:“是那个在陆贵妃宫中搜到密谋书信的太监?!” 八拍蛮20 八拍蛮20 “当年案卷之中, 对宫里的人证物证皆是一笔带过,但这个太监的名字我记得, 他是太后宫中的一个掌事太监, 案子发生之后,建元帝派了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和太后、皇后宫中的掌事太监,一起回宫中彻查贵妃是否与此事有关, 后来搜出了密谋信。” 戚浔惊疑不定地道:“他竟然被找到了?” 江默颔首, “陆家的旧人这些年一直躲避追逃,两年前我回了京城, 他们在外面也动了起来, 当年案发的细节未流入坊间, 但卫陆宁三家毕竟都是公侯世家, 即便建元帝判案极快, 还是要有个服众的结果, 因此哪些人做了关键人证,哪些人找到关键证物,我们还是知道几分, 他们知道这个周全福老家在何处, 几番周折找到了人。” 戚浔眼瞳微亮, “贵妃娘娘不可能和大将军密谋, 那密谋信一定有古怪, 只是……他是当今太后的人,他会帮我们吗?” 江默摇头, “不确定, 他们如今还在想法子说服周全福, 即便周全福不敢回京城来作证,但如果他能告知当年宫里发生了何事, 也是好的,再等几日,若得了消息,我会再来找你。” 戚浔眼底的光暗下去,“不指望他出来作证了,他不敢的,当年的案子太大了,一个回老家颐养天年的宫侍,和我们三家又无亲无故,怎么敢呢?” 江默也沉默下来,他二人如今都在京城衙门当值,寻常案子也就罢了,但凡涉及权贵,总要经过颇多波折,而如果涉及到皇室呢?那更是难如登天。 越是明白有多困难,江默和戚浔便越是不敢大意,戚浔也不愿如此消沉,转了话头问:“姐姐还好吗?这半月我都未去看过她。” 江默道:“还在戏楼里,我也没多少机会私下见她,但她未曾跟着那蔺知行去蔺家,也总算还有几分清醒。” 戚浔已从傅玦那了解过,闻言便不再多问,江默这时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我该走了。”临出门时又忍不住道:“无论如何,妹妹都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戚浔听得有些心酸,直将江默送出了院门,江默一走,戚浔一边更衣梳洗,一边仔细回想那案卷上的内容,三家家主虽然未曾认罪,但底下家仆却有屈打成招的,有了这等证供,再加上瑶华宫中的诸多证据和贵妃那里搜出来的密谋信,罪责便坐实了。 而这个周全福,便是给贵妃定罪的重要一环,为何会出现密谋信?信又是谁写的?周全福真的知道真相吗? 思及此,戚浔又有些担忧,瑶华之乱过了十五年,如今除了卫陆宁三家活在世上的后人,再不可能有别的人去关心那件旧案,陆家人去找周全福,必定会引得周全福怀疑,如果周全福至今还效忠太后,会否朝京城报信? 她和江默兄妹虽然还活在世上,可连孙律都未想到他们已经回了京城,但如果孙律知道有人在调查当年的旧案,必定会猜到他们已经回来了。 戚浔思来想去,只觉翻案无门不说,一旦露出踪迹,还有可能招致更大的祸端,而周全福即便愿意告诉他们当年宫内查证的错漏,又该如何揭开当年的阴谋呢? 最好的法子是重查当年的案子,可谁敢开这个口?建章帝又如何能准许?而一旦证明卫陆宁三家是被冤枉,三家加起来百多条人命,又该谁来负责? 当年的二皇子做为嫡出,被立为太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太后即便想对付陆贵妃,也绝不会牺牲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而卫陆宁三家倒台,朝中重权落在了忠国公府之手,得利者是孙氏。 但如果二皇子未被谋害,他登基之后,孙家仍然会得到重用,孙峮何必兵行险招? 论起亲缘,他和二皇子还是表兄弟。 戚浔脑海中一片乱麻,饶是她机敏,此刻也理不清这其中利弊,她能靠着蛛丝马迹找到死者身亡的真相,可要放眼天家朝堂,她却好似走入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 孙律第二日一早进宫,出宫之时还不到午时,他带着亲随到了临江王府,傅玦也刚从刑部衙门回来,二人碰了头,都没听到凤凰池会馆的回报。 孙律道:“长平坊我也安排了人手,只等西凉人出门,一旦确定具体位置,谁也逃不出去。” 事关孙菱的下落,自然是以孙律为主,傅玦颔首,“若当真是西凉人搞鬼,那之后的和谈,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或许陛下还会改变联姻之策。” 孙律摇头,“联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两家的姑娘已经选定,这两日便会入宫,若当真选对了人,可比咱们安插细作厉害多了。” 傅玦淡声道:“你还不够了解西凉人,一个来自大周的皇后,多半会被他们防备,即便诞下皇子,因血统不正,也难以成为西凉太子,此番联姻,最好的局面,便是皇后在的几十年里,两国之间不生兵戈。” 孙律到底没有和西凉人打过交道,自然更信服傅玦,他略一迟疑道:“此番议和,你是否并不认同?” 傅玦抬了抬眉头,孙律道:“先侯爷在幽州战死,若我是你,必定想领兵踏平西凉为父报仇。” 傅玦凉声道:“但我知道这不可能,父亲生前所愿,也不过是边关少些战火。” 孙律也跟着叹了口气,“不过我听说当初侯爷受伤的那支骑兵已经被你歼灭,也算替侯爷报了仇。”说至此,他忽然道:“我还听说一事,你想给夫人寻个年幼的继子?” 傅琼就在王府,而王府不知被多少人盯着,傅玦也不隐瞒,“你也知道,我身份尴尬,母亲并不接纳我,父亲生前令我许下承诺,要对母亲好生尽孝,我回京之后,便动了此念,正好在远亲之中找到个合适的孩子。” 孙律摇了摇头,“夫人还是没想通,侯爷怎么样也该有个孩子继承香火才是,那孩子入了夫人名下,岂非是嫡子?” 傅玦弯唇,“有我在,嫡庶又有何差别?” 傅玦比傅琼年长多岁,又加封王爵,自然不足为患,孙律心知不必他多言,便看向窗外,“时辰不早了,若他们今日不出门呢?” 时过午时,孙律已等的有些焦急,傅玦安抚道:“昨日是申时前后出的门,前几日也多是下午出门,再等等。” 孙律耐着性子等,没多时便坐不住,又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如此熬了半个时辰过去,眼看着到了未时过半,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林巍进得门来,“王爷,世子,李岑出门了!” 二人神色一振,齐齐出门,今日他们也要掩人耳目,分别乘了马车往城南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回报,李岑当真是往城南而去! 待马车走到长平坊东侧,便有一拱卫司校尉策马迎上来,“指挥使,我们的人在前面盯着,他们往西边民巷去了。” 傅玦掀帘朝外看,看出此人是孙律留在城南的管事之人,他又往四周看了看,有些奇怪,一直跟着孙律的韩越今日竟然未出现。 马车沿着长街一路往西,期间又有人前来报信,不多时,众人临近了一片低矮的民坊,一个拱卫司探子在街口等着他们,很快上来禀告。 “西凉二皇子进了前面一个叫芳草巷的民巷,我们的人跟进去,发现进了一家姓李的人家,他们所有人都进了院子,马儿留在外面,看样子不打算久留。” “我们又去问了周围的摊贩和住户,他们说那家宅子本是空的,却在半月之前有了人,这些日子,时不时看到有着华丽衣衫的男人下午策马而来,晚上又出来,又说院子里还有个每天出来买菜的厨子,其他人没怎么见到。” 孙律和傅玦都听得神色凝重,等马车到了芳草巷之外,二人便一同下马车来步行入内,很快,他们看到了探子说的李宅。 宅门上朱漆斑驳,匾额也像是挂了多年未曾变过,拱卫司的人上前听了听,说院子里静悄悄的,孙律沉着脸道:“叫门——” 先前那校尉“砰砰砰”的敲门,很快,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没多时,门扇被打开,露出一张西凉人的脸,那人看到外面站着这般多人,面色微变,“你们是——” 孙律上前冷喝:“拱卫司查案!闲人回避!” 他一把推开门扇,直逼得那人连退数步,眼看着孙律带着人冲进门来,他立刻回身大喊:“主人,国公府世子来抓人了!” 孙律蹙眉,拱卫司其他人见状连忙往上房冲,可刚到门口,门扉被打开,李岑笑吟吟的站在门内,“孙世子?怎么这么巧?” 李岑说完这话,目光越过孙律肩头看到了后面来的傅玦,他眼瞳内闪过一丝不快,面上笑意更甚,“没想到临江王也来了,真是太巧了——” 孙律朝屋内看去,口中道:“偌大的凤凰池会馆住不下二皇子,怎么还来了此处?此地如此荒僻,等二皇子回西凉,要说我们招待不周了。” 李岑双手抱怀依靠着门框,“要体察大周的风土民情,自然不可能只住在凤凰池会馆之中,这民坊虽然破旧了些,却颇有烟火气,我已经将此处买下来,若是和谈太慢,我干脆搬来此处小住好了。” 李岑说的优哉游哉,孙律却听见屋内有动静,他眉头一皱,“屋内是谁?” 李岑微微一笑,“我养的小娘子。” 孙律冷嗤道:“那正好,我们要抓的逃犯便是个小娘子,你让开——” 李岑动也不动的挡着门口,“世子这是做什么?我的小娘子绝不可能是逃犯,你一定是找错地方了,我是在学你们周人金屋藏娇,世子何必坏我好事?” 傅玦站在一旁,也在仔细听屋内动静,忽而他剑眉微蹙,“这屋子有后窗,可能要跑。” 孙律对李岑恼恨无比,一听这话,也觉得听到了轩窗“吱呀”声,他目光一错,转身便往后院去,李岑笑意倏地散去,正身道:“世子要去何处?我让世子进门还不行?” 孙律哪里会听他鬼扯,带着人直冲向屋后,刚转过檐沟,孙律脚下便是一顿,只见一人多高的后院墙之上,此刻正挂着个红裙女子,那人手脚并用,正艰难的踩在瓦堆上朝墙外爬。 孙律寒声道:“你还要往哪里跑?!” 八拍蛮21 八拍蛮21 多日不见, 孙菱略有清减,面对盛怒的孙律, 她却仍然扬着下巴, 用满脸倔强不屈来掩饰心底的慌乱。 孙律盯了她片刻,目光一转看向一旁的李岑,李岑摸了摸鼻尖, 笑道:“世子想怎么谢我?” 谢他?孙律现在很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他还想要谢? 李岑脸皮厚如城墙,“那天晚上, 也是偶然遇见了郡主, 看郡主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便将她带回了此处, 这宅子呢, 是我们入京每两日, 我便派人置下的,是真打算来此小住两日,这不正好, 这次帮了郡主。” 李岑悠哉地道:“你看看, 郡主被我照顾的还好吧?我常听说大周的女儿家只会相夫教子, 少有抛头露面的, 却没想到郡主是女中豪杰, 她虽是不愿嫁去西凉,可我不但不怪她, 还十分佩服她, 这几日与她相谈甚欢, 说是知己也不为过。” 孙律阴恻恻的看着李岑,“你一边藏着菱儿, 一边让西凉人用菱儿出逃的事威胁陛下,想减少纳贡之数,这些道理她一个小姑娘不懂,难道我们还不懂吗?” 孙菱听到此处面露疑惑,李岑面上笑意微僵,却仍然油盐不进地道:“世子想多了,那都是那些老顽固想的对策,可与我无关。”他瞥了眼孙菱,“郡主,既然世子找来了,那我便没法子帮你了,相信世子再也不会逼迫你的,你跟他回家去吧。” 孙菱惊疑不定地看着孙律,显然不信这话,孙律见她如此神色,更为气恼,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李岑,“世子这一笔账,我们下次再算。” 他上前抓住孙菱手腕,“跟我走——” 孙菱顿时色变,又红着眼眶道:“哥哥,我不回家,我不回去!你们还是想让我嫁去西凉对不对,我不要回去——” 孙菱想挣扎出去,奈何孙律的手好似铁箍一般,他忽然顿足,很是失望的看着孙菱,“你知道父亲母亲多担心你吗?你离家的第三日,家里便已经向宫里递了折子,陛下下旨重新选人,如今备选之人马上要入宫小住了,你怎还不相信?” 孙菱迟疑道:“哥哥不会骗我?” 孙律越想越气,也不和她多言,拖着她便朝外走,孙菱这下软了性子,一路跟着他出了院门,傅玦落后一步打量李岑,李岑对上他的视线,摊了摊手道:“傅兄,这可真不是我故意使坏,郡主吓坏了,是她不愿回去。” 傅玦轻嗤,“是我大意了。” 李岑闻言唇角一咧,谁知傅玦又道:“我早该想到此事和你有关,毕竟你很喜欢这些花哨无用的算计,由此可见,你没什么长进。” 李岑笑意彻底僵在脸上,傅玦摇了摇头朝外走,李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上了马车,孙律沉沉的望着孙菱不说话,孙菱想到要被抓回来,既怕孙律骗他,又怕被忠国公责罚,人缩成一团,看也不敢看孙律。 孙律揉了揉额角,“怎么遇上李岑的?” “就是那天晚上,我不想回家去,碰上他们,他们说可以帮我,后来那李岑问我为何不愿嫁去西凉,我说西凉苦寒,说西凉人粗莽无礼,他听完不仅不气,还说愿意多留我些日子……” 孙律眯了迷眸子,“他是西凉人,你以为他真是好心帮你?他没有说陛下下了旨意?” 孙菱点头,“说了,他并不隐瞒,因此……因此我才暂且信了他。” 看着孙律责怪的眼神,孙菱眼眶又红了,“我也不想信他,可我又能信谁呢?我求了你们所有人,可你们没有人听我说的话,没有人心疼我可怜我,你们将我软禁了那么多天,就等着陛下下旨了,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谁可怜我了?” 说至此,孙菱气呼呼的抹眼泪,“你们软禁我多少日,我便逃家多少日,如此也算扯平了!我是错了,但只有我一个人错了吗?倘若今日回府,你们还要我嫁去西凉,那我还会跑的,就算在京城不跑,去西凉的路上我也会跑。” 孙律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你就是为了秦兆那厮?” 孙菱一愣,面上骤然红了,她咬牙道:“是我看走了眼!那样的懦弱之人,根本不值得我如何,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离家远,那西凉太子是异国之人,又从未谋面,我凭什么要嫁给这样的人?” 孙菱言辞果决,孙律倒是有些欣然,又见她明显消瘦了些,压着性子道:“别的我也不说你,但祖母和母亲都病了多日,父亲这几日也因担心你老了几岁,这几日城中还出了命案,我们差点以为出事的是你,菱儿,以后莫要如此任性了。” 孙菱这时再争辩不得,“祖母和母亲好吗?” “看到你回家能好起来。” 孙菱喉头哽住,孙律不由说起这些日子动用了多少人手找她,孙菱一听这么多人为她奔走,不由更为自愧,她又问:“那最后如何知道我在那里?” “是大理寺的人撞见过西凉人去长平坊,后来那叫戚浔的仵作也撞见过一次,她觉得不对劲,便禀告给傅玦,傅玦也觉得大有可疑,便寻了我来。” 孙菱一惊,“竟然是戚浔……” 马车一路往忠国公府而去,等停在国公府门外,傅玦也跟着下了马车,见孙菱红着眼睛,便知道路上孙律少不了说教,傅玦便道:“平安归来便好,如今陛下已选了其他人嫁去西凉,你也不必闹了。” 孙菱忍不住道:“选了谁?” 傅玦道:“如今暂定了齐国公府家的二小姐,还有威远伯府的二小姐。” 孙菱一惊,“是明棠和玉萝?” 孙律道:“你自己觉得这是要命的苦差事,别人却抢破了头,这二人已经准备入宫了,第三人还未定。” 齐国公府的大小姐齐明月已经出嫁,如今只剩下齐家二房的小姐齐明棠,威远伯府前阵子出了那案子,如今也只有杜玉萝还未出阁,而她二人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再加上出身品貌,的确是极好的人选。 孙菱迟疑道:“她们是自己愿意的吗?” 傅玦无法回答,孙律没好气地道:“你若想知道,明日便可去问她们,看看人家是怎么想的,今日,可多得是地方让你去请罪。” 孙菱面上生出愧色,也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见傅玦在跟前,当先对傅玦道谢,傅玦听完道:“并非是我最先想到,是戚浔提醒。” 孙菱便道:“我知道,得闲了我会去找她。” 时辰不早,傅玦见状便告辞离开,刚一回府,便问起今日给戚淑下葬之事,府中管事道:“都安排好了,人一早便送棺椁去义庄,只是不知是直接送出城还是要等等?” 傅玦略一思忖,又乘着马车直奔大理寺,大理寺还有人在帮着找孙菱下落,傅玦此来,亦是要告知他们孙菱已经被找到。 到了衙门,宋怀瑾亲自来迎,一听孙菱平安找到,几人皆是大喜,再一听说是西凉人捣鬼,宋怀瑾忍不住低骂一声,“原来是他们!就说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是这样!果然没安好心。” 说完了此事,傅玦问起戚浔,宋怀瑾命人将戚浔叫来,傅玦便道:“义庄那边安排好了,我带你去送你姐姐出城?” 戚浔一听,连忙看向宋怀瑾,谁知宋怀瑾反倒平静,“今日丧仪?那你快去,莫要耽误工夫。” 戚浔道了谢,跟着傅玦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头去看,待上了马车,狐疑道:“今日宋大人好似半分都不惊奇。” 傅玦想了想,“或许是见怪不怪了。” 戚浔心头微跳一下,忙问起找到孙菱的细节,傅玦道:“和我们先前想的一样,就是在那民巷中的一处宅子里,李岑此人极会刷手段,孙菱信他也不奇怪。” 戚浔道:“那郡主被找到,可会不快?” 傅玦有些无奈,“起初不愿回去,后来看样子也知道错了,如今没人逼她,她再流落在外,便是折磨家里人,且备选之人已经定了两个,其中一个你还认得,是威远伯府的二小姐,和齐国公府的二小姐。” 戚浔自然认得,“是杜玉萝?” 她至今仍然记得杜玉薇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但相比杜玉薇,杜玉萝的心思则要简单的多,却没想到她会成为备选之人。 无论如何,孙菱平安回家,也令戚浔心底落定,待马车到了义庄,便见戚淑的棺椁已经装殓好了,王府之人安排得当,还请了两位僧人做了一场小法事,等他们到了,出城的送葬时辰也差不多了,便一齐往城外去。 将棺椁送出城外六里,因墓地路远,傅玦便未让戚浔再送,本也不是至亲姐妹,到这一步,也算让戚淑有了个安魂之所,算是仁至义尽了。 二人返回城中时天色已是黑透,傅玦便径直将戚浔送回家中,至此,戚淑这件事,便彻底了了。 到了院门口,戚浔想到昨夜江默来过,心底莫名有些紧张,再想到他说的话,戚浔忍不住道:“王爷,若想要让陛下重查当年的案子,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傅玦掀帘朝外看了一眼,见四周民宅一片漆黑,才低声道:“除非有铁证,能证明当年的案子有假,还要有一绝好的契机,令陛下自己动了重查的念头,否则谁无端为十五年前的旧案说话,便多惹猜忌。” 戚浔也轻声道:“那份案卷,我看到过,当年瑶华宫内的人证物证多且繁杂,表面上做的滴水不漏,但在贵妃那里,却是一封密谋信令贵妃难以狡辩,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那封密谋信有古怪,可算铁证?” 傅玦眼瞳微沉,“你知道了什么?” 戚浔斟酌着,不敢说的那般详尽,便道:“是留在京城外的人,他们或许能找到一个宫里出去的老太监,但我也无法确定,还在等消息,或许过几日便有来信了。” 傅玦立刻问:“是已经找到了?” 戚浔点头,“找到了那人老家,但是否开始接触,我还不知。” 傅玦眼瞳暗了暗,“没有十成把握,不要表明身份,当年的案子太大,连我父亲都束手无策,一个小太监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他们隐藏踪迹,拱卫司这些年来东奔西走,四处皆是他们眼线,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戚浔也这般想过,她心底微沉,“是,我明白,他们也会小心。” 见戚浔拢着眉头,傅玦轻声安抚:“此事要从长计议,我亦在调查当年的事,若得了消息也不会瞒你。”微微一顿,他又道:“不仅如此,我还在找陆家的后人。” 戚浔听得呼吸一紧,傅玦接着道:“当年你和陆家小姐在禹州分开,这些年来便与她们断了联络,我父亲当年追查的线索,也是断在禹州,后来只知道陆家人多半去了南方,却没个明白的落脚之处,从今年年初开始,我亦令人去南方,只是到现在也无消息,当然,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他们若能一辈子隐姓埋名,也是好事。” 戚浔心跳得极重,“王爷若是找到了他们,会让他们回京吗?” “最好不要回京。”傅玦回答的果断,“你经历不凡,又早早在衙门当值,熟知衙门办差的章程,亦是谨慎的性子,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当年的大仇,若他们忘了或看轻了,反倒是好事,可若他们一心想着报仇伸冤,便极可能误事。” 戚浔掌心溢出薄汗来,傅玦虽不知江默身份,可他却十分明白他们几个的心思,心底装着那泼天的冤屈,怎能不怨恨,怎能不想报仇,即便能伸冤,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卫陆宁三家在这十几年来遭受的侮辱和非议,也不会得到补偿。 见她抿唇不语,傅玦不由抚了抚她发顶,“不要着急,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可功亏一篑。” 戚浔深吸口气,对上傅玦关切的眸子,却觉得心有余力不足,傅玦一定不会想到,陆家兄妹已经在京城许久,且他都见过。 她垂眸,“我明白,多谢王爷。” 傅玦叹了口气,又叮嘱她,“若得了信,要立刻告诉我,可好?” 戚浔点点头,傅玦这才令她归家,待进了院门,戚浔呼出口气,只想密州传来的消息是好消息。 翌日一早,戚浔去衙门待值,快到午时之时,孙菱风风火火的策马而至,她进门便要见戚浔,也引得周蔚众人出来围看。 戚浔见到孙菱,见她秀眸晶亮,妆容明艳,便知没吃什么苦头,刚行了礼,便被孙菱扶起,孙菱拉着她去一旁树荫下说话,“这可真是巧了,我听我哥哥说,是你发现了不对劲,才去告诉傅家哥哥的。” 戚浔笑问:“郡主不会是来问罪的吧?” 孙菱嗤笑一声,“那怎可能,我是心底害怕,又信了那西凉二皇子,因此才一直不敢露面,若是早几日发现我,我早几日回家也是好的。” 孙菱说完眉头微蹙,“你是不知,昨日下午回家,先被父亲一顿痛骂,又入宫向陛下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请罪,足足挨了一个时辰的斥责,幸好我挺过来了,不过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她呼出口气,“咱们女儿家真是不易,嫁人也由不得自己。” 戚浔安抚她两句,孙菱这时道:“我听府中人说,前次你因为你那个姐姐的缘故,还闹过一次误会?我还听说,你姐姐出事了。” 戚浔眼瞳微暗,将事由说了一遍,孙菱听完一言难尽地道:“她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要坑害,也实在不是好人,幸而你们自小分开,情分也不深,只是世上少了一个亲人,到底还是难过的,你节哀顺变。” 孙菱性子直爽,丝毫不疑她,戚浔很快将话头转去了别处,二人说了一会子话,孙菱看着天色告辞,“我还得去威远伯府看看,明日玉萝她们便要入宫了。” 戚浔也知此事,便将她送出了大理寺。 连着两日衙门都无差事,戚浔在衙门待值,又听宋怀瑾说孙菱平安归来之事,在朝中闹出不小的动静,建章帝知道孙菱是被李岑藏起来,大为恼怒,这几日西凉的使臣们也为此事焦头烂额,只有李岑在凤凰池会馆里歌舞升平。 此时时节已入七月,到了七月初四这日,李廉将杨咏案子的卷宗送到大理寺,此案是大理寺协同京畿衙门查办,卷宗自然也要过大理寺的手,如今人证物证皆已补足,杨咏死罪难逃,多半活不过这个七月。 戚浔想到被害死的三人,心底舒了口气。 李廉和宋怀瑾在偏堂说话,周蔚便去和京畿衙门相熟的差吏聊天,待李廉一行离开大理寺,周蔚便上前来道:“杨咏在京畿衙门的水牢里发疯了。” 戚浔蹙眉,“疯了?” 周蔚摇头,“不是那种疯,人还是清醒的,只是那水牢不见天日,只有正午日头最大的时候才能见一丝光,他被关在那里,日日说水牢里闹鬼。” “他将廖晚秋的尸体抛在桥洞之下,后来大雨涨水,廖晚秋的尸首还在污水之中泡了几日,这中间,他还去过一次那桥洞,看到了廖晚秋的尸体,他说他现在,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廖晚秋泡在水牢的污水里。” 戚浔听得冷笑,“他不是不怕吗?” 周蔚哼了一声,“他这样的人就是欺软怕硬,知道死罪难逃,便豁出去了,可本质上,并不是个心志坚毅之人,他中间害怕极了,还想寻死呢,结果一头撞在柱子上,头上只撞出个小口子,你说连死都下不了狠心,他能不怕吗?” 戚浔叹道:“人死之后便一了百了,如今遭这些罪,也算告慰亡灵了。” 周蔚十分赞成,“这就是报应!” 说完这话,周蔚眨了眨眼,忽而问戚浔,“你去过洛神湖吗?” 戚浔一听,忍不住看傻子一般的看周蔚,“你说我去没去过?” 周蔚抓了抓脑袋,这才想到,只是办案子,他们都去了数回,他咧嘴一笑,“那不是办差事吗?不办差的时候,咱们还没去过呢,你说过两日,咱们去洛神湖看看怎么样?听说那边的灯市好看极了。” 戚浔不知所谓,“看灯市?” 周蔚不住地点头,戚浔兴致不高,“下值之后我只想回家待着,看什么灯市啊,再说吧再说吧……” 她说完便走,周蔚忍不住小脸皱作一团。 杨咏的案子定案之时,孙律也得了消息,这日不忙,便亲自来了刑部找傅玦,进了衙门后堂,他落座之后,傅玦又往他几个随从身上看了一眼,不经意地问:“近来怎么不见韩越?拱卫司又有差事了?” 孙律略一迟疑,借着喝茶的功夫垂眸道:“是,南边有个案子,不大,我让他跑一趟。” 傅玦不再问,“杨咏的案子定了,七月十八处斩。” 孙律点头,“定了便好,不过斩刑真便宜他了。” 傅玦叹了口气,问起孙菱来,孙律道:“如今总算安分了,齐国公府和威远伯家的小姐入宫了,她便总往宫里跑,昨天晚上回来说,第三家人选也要定了,是镇南大将军吕匀昉家的小姐。” 傅玦不意外,“吕家掌着南边的兵权,陛下还是十分看重的。” 孙律无所谓地道:“最终定了谁还说不好,且看着吧。” 孙律在刑部衙门留了小半个时辰才走,他一走,傅玦招手让林巍进来,问道:“去查问查问,最近拱卫司在南边办什么差事。” 林巍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想到孙律才走,傅玦便由此安排,便知不妙,这时傅玦又道:“重点查一查韩越的去向。” 林巍连忙应了。 八拍蛮22 八拍蛮22 林巍的动作很快, 当晚回王府不久,林巍便进了书房禀告。 “王爷, 查到了, 拱卫司这几日没有明面上的差事,陛下正在和西凉人斗法,南边也没有大案, 但拱卫司做事, 许多事都是陛下直接吩咐孙指挥使,案子未办完, 便没有文书和谕旨, 因此也不确定是不是有何见不得光之事需要拱卫司处置。” 傅玦蹙眉, “那韩越呢?” 林巍道:“韩越去了密州, 不知是去做什么的, 且如果查问的没错, 是在上次戚姑娘发现西凉人不对劲的那天晚上,孙指挥使从咱们王府离开之后,回去便吩咐韩越南下了。” “难怪第二日在芳草巷不见韩越。” 傅玦说完此话, 心底却觉沉甸甸的, 林巍迟疑道:“密州几年前生过一桩岷江河堤贪腐案, 当时是拱卫司办的, 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 傅玦摇头, “不像。”顿了顿,他道:“戚淑早年间先被发配密州, 后来又去了青州, 难道戚淑过世之后, 他并未死心?” 林巍不解,“但是万和绸缎庄的伙计早被我们送走了, 他应该瞧不出什么。” 越是深究,傅玦心底越是生出不祥的预感,尤其那日问孙律时,孙律似有一瞬犹豫,那么此番差事,要么是见不得光,要么便是某个隐秘禁忌。 然而韩越去了密州,密州有什么? 傅玦想不透,这时,府中管事走到了门外,“王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傅玦微愣,和林巍对视一眼,林巍也有些意外,傅玦却立刻起身,“好,我就来。” 他略整了整袍衫才大步出门去,夜色拢在他肩头,书房通向西北方向的回廊上风灯次第,将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拉的极长,傅玦眉眼平静,他知道这位嫡母请他过去是为了什么。 临江侯夫人简清澜出自廉州简氏,父亲是曾经的镇西将军简长林,出身武将世家的简清澜不喜世家纨绔,随父入京之时,一眼看上了临江侯世子傅韫,傅韫年少随父上战场,通身锐气,在京城一众世家子之中格外出类拔萃。 镇西将军和老临江侯相识多年,后来这门亲事,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可简清澜绝没有想到,嫁给傅韫之后的日子是这样孤单凄苦。 傅韫与她相敬如宾,敬重多于宠爱,在她失去一个孩子,且大夫说她极难再孕之后,傅韫也未生纳妾之心,甚至不惜傅氏断绝香火,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傅韫在外,竟有个私生之子。 此事当年在京城闹出不小波澜,简清澜甚至入宫请求和离,而傅韫为了保护这个私生子,径直将他送到幽州,又回京向简清澜请罪,后来简清澜熄了怒火,但也对傅韫死了心,此后她一心向佛,在府中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之后数年,幽州战火不绝,傅韫回京次数屈指可数,为了不令简清澜恼怒,就更是将傅玦养在幽州,直等到傅玦人长的快和父亲一般高了,才正式出现在京城众人的视野之中,那时候的傅玦在战场上已有战功,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带着一身伤回京,傅氏一脉无不敬服,人人称他一声少将军。 简清澜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傅玦被封为世子的现实。 傅玦走到简清澜的房门外时,傅琼的小厮也在此,嬷嬷恭敬的通禀,很快听到门内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进来吧。” 傅玦进门,恭敬行礼,又道:“不知母亲有何吩咐?” 简清澜坐在上首位上,一身素裳,青丝半挽,她本就是显清冷的长相,因清心寡欲多年,又不喜傅玦,因此看着傅玦的眼神,格外显得寡淡冷肃。 傅琼挨着她坐着,手被她握在掌中,她打量了傅玦片刻,出声道:“我很喜欢琼儿,你去办吧。” 傅玦不由抬眸看她,他眼底有些惊喜,看的简清澜面无表情的转过了目光,傅玦立刻道:“母亲放心,明日我便往宫中递折子,太后和陛下也会替母亲高兴。” 简清澜不做声,傅玦又道:“等明日宫里得了准,便请二叔过来帮琼儿入族谱。” 简清澜“嗯”了一声,傅玦躬身告退。 走出门来,傅玦呼出口气,像了了一件心事。 …… 七月初五,午时刚过,从外面回来的宋怀瑾表情就怪怪的,跟在他身后的周蔚和谢南柯也不知听到了什么,一边走一边低低议论,神色十分复杂。 待看到戚浔,周蔚立刻跑过来道:“你听说了吗?临江王府的那位夫人,竟然收了一个养子……” 戚浔早知傅玦的打算,可没想到竟然这样快,“你怎么知道?” “说是今日王爷向宫里递了折子,等下了早朝,消息从宫里传出来,这半日功夫,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咱们周围都是衙门,自然传的最快。” 戚浔蹙眉,“原来如此。” 周蔚便道:“为何要收养子呢?那便是王府嫡出之子了,看来外面流传的是真的,先侯爷战死之后,那位夫人是真的与王爷不睦。” 谢南柯在旁道:“王爷并非夫人嫡出,夫人本就不快,先侯爷战死之后,整个侯府都是王爷当家作主,后来王爷封王,就更是王爷说一不二,不过没想到此事王爷竟然愿意,也真是令人没想到,按理说,夫人没有子女,王爷好好给她养老送终便是极好,如今多了一个养子,等养子长大,王爷年岁也上去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周蔚摇头,“你这话说的,王爷也会娶妻生子,将来肯定是王爷的孩子继承王位。” 谢南柯面露恍然,“那倒是,不过王爷及冠几年了吧,怎还不见议亲?” 周蔚不解,“早年间王爷在幽州打仗,没工夫谈婚论嫁,如今应当有空闲了,不知为何没有消息。” 谢南柯哪里说得清楚,戚浔听到此处,有些发怔,转而道:“王爷的事你们也敢议论,那样位高权重的人物,议亲自然也是慎重的。” 她虽是这样说,可想到傅玦说不定哪日便要议亲,心底忍不住生出了一股子酸楚来,发现这一点,她赶忙呼出一口气去给魏文修帮忙。 这日归家之时,已是夜幕初临,戚浔走到家门之外,却意外看到了张伯的身影,张伯在院门外徘徊着,显是有事,戚浔看了看四周,连忙走了过去。 见到戚浔,张伯也有些紧张,“小姐,老奴是来带话的。” 戚浔忙问,“生了何事?” 张伯道:“是少爷那边,今日送来一封信,说此前给小姐说过的消息,后日便要入京了,少爷说水儿巷既然不安全,那让您直接去百井巷找他,反正百井巷距离此处也不远,到时候直接将信给您看。” 戚浔听得心腔一跳,“竟然这样快?他可曾说消息送去何处?” 张伯摇头,“这个没说,少爷也是叫人带的话,只说了让您后天晚上二更前后往百井巷去。” 戚浔连忙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小心去的。” 张伯见话已带到,也不敢久留,很快告辞离去,戚浔进了屋子,不知怎么心底有些不安。 …… 酉时前后,孙律外出归府,刚进门,孙菱便迎了上来。 如今是当真无人逼迫孙菱远嫁,她又过了请罪那一关,整日神采奕奕的,此刻掏出一张烫金的帖子道:“哥哥,这是长公主给你的拜帖。” 孙律扫了一眼,不接,径直往书房的方向走,“又是什么宴请?我这几日有事要忙,什么宴请都不去。” 孙菱不乐意了,“不行的哥哥,这次一定要去,是后日,你知道后日是什么节吗?” 孙律蹙眉,“后日七月初七……乞巧节?” 孙菱巴巴的跟着他,“对呀哥哥,正是乞巧节,长公主得了太后和陛下的准,打算后日在上林苑办一场夜宴,要邀请京城里的许多公子小姐前去,尤其要让哥哥也去,哥哥可知这是何意?” 孙律一想便知是何意,无奈道:“长公主殿下真是操心的紧。” 孙菱一路跟着孙律到了书房,“不仅是哥哥,还有傅家哥哥,哦,还有秦兆,我想让哥哥一起去,好杀一杀那秦兆的威风!我本来让长公主殿下不要请他,可他和驸马同族,根本绕不过去,哥哥,我还没有出气呢。” 孙律被念得头大,“怎么没有出气?我那日差点将他鼻梁打折了。” 孙菱如何能依,正说着,便见一个面熟的拱卫司校尉等在书房门口,他手中握着一封信,看样子是等了许久,孙律看了他一眼,他默不作声的忍下了要出口的话。 孙菱也看了那人一眼,又跟进了书房,“这不算,我又未曾看到,就算不是为了我,也为了哥哥自己……后日是乞巧节,京城世家贵女悉数到场,哥哥去了,或许能看到心仪之人呢?哥哥也该议亲了。” 那信的校尉守在门口,孙律急着办差,见孙菱缠人的紧,敷衍地道:“行了,将帖子放下,若是无要紧事,我自然会去。” 孙菱一喜,“那我便当哥哥答应了,后日我一早便要去长公主府上与她同行,到时候我在上林苑等哥哥过来,哥哥不许骗我。” 她喜滋滋将帖子一放,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校尉才朝外走,临走之时,还十分识趣的关上了门,孙律见状,立刻问那校尉,“是密州来的信?” 校尉点头,“是,是信鹰送来的急信。” 孙律打开信,目光急速的在信笺上滑过,不过片刻,他竟然一脸惊震的坐直了身子,一旁那校尉看的讶异,“密州生了何事?” 孙律默然片刻,才似接受了信上的消息,他阴沉地道:“那些人,应该是陆家的旧人,韩越星夜兼程,还是去的晚了,周全福已经搬走,他们还在找寻他下落,不过那些人的踪迹已经找到,不仅如此,他们已有所得,因韩越截住了几只可疑的信鸽,正好发现了古怪。” 孙律又扫了一眼信笺,“而你想不到他们把信送去何处——” 这校尉疑惑道:“难道都在密州?” 孙律冷声道:“他们要将信送来京城。” 校尉一脸不解,“怎会送来京城?” 孙律握着信笺的指节捏地咯咯作响,唇角亦冷冷勾了起来,“得了信,自然是要回报给主子。” 校尉眉头几皱,又蓦地瞪大眸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 孙律双眸危险地眯起,“还是我们太无用了,在南边百般探查,可陆家的少主人,竟早已回京。” 校尉咬牙道:“所以此人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岂不正好?”孙律眼底又迸出看到猎物的寒光,他阴恻恻地道:“他既然要等信,那我们便将信好好地送给他。” 八拍蛮23 八拍蛮23 傅玦回府看到长公主令人送来的帖子, 才知后日竟是乞巧节,公主府的下人要等个回复, 傅玦打开帖子看了看, “宴会申时过半开,那酉时便可走了?” 公主府的下人笑着道:“公主殿下请您赴宴,您若是赏脸去了公主殿下便高兴, 您想何时走都好的。” 傅玦便微微颔首, “还请了何人?” “许多呢,京城世家中的公子小姐, 还有与公主殿下交好的各家夫人们, 还有几位爱热闹的老夫人, 忠国公世子和长乐郡主也都去呢, 您和孙世子都是大忙人, 孙世子也说要看看有无差事。” 傅玦一听, 便道:“好,那本王若无差事,便去看看。” 下人得了准话, 十分高兴地走了。 待他一走, 傅玦看着帖子道:“乞巧节, 城中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林巍抓了抓脑袋, 和楚骞面面相觑, 林巍道:“这个属下们便不知了,不过属下听说过年的时候, 乞巧节和上元节的时候, 洛神湖湖畔的灯市算是城中一绝, 您可想去看看?” 傅玦微微颔首,没说去, 也没说不去,只是若是有所思的,没多时,傅玦问起林巍来,“拱卫司那边可有消息了?” 林巍面色微肃,“没有,只知道这次去密州的人不多,但领头的是韩越,跟着韩越去的人,也都是孙指挥使的亲信,不像是一般的案子,但也不像大案,若是大案,指挥使不可能自己不去,如今郡主已经回府了,他还是没什么动静。” 傅玦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那帖子,转而问起傅琼来,林巍轻声道:“今天整日都在夫人那里,如今入了族谱,夫人待他极好,他又小小年纪没了母亲,也很依赖夫人。” 傅玦点了点头,林巍和楚骞又互相看一眼,一脸的欲言又止。 傅玦看他二人神色,便知他们有何担忧,却是道:“从底下人里挑两个身手好的放在傅琼身边,以后便跟着傅琼了,再吩咐管家给他寻个夫子,他的年纪也该开蒙了。” 林巍无奈道:“二公子眼下看着还好,但以后不一定,您……” 傅玦笑,“你们能想到的,我亦想得到,去办吧。” 林巍和楚骞明白,自然不敢多言。 …… 初六一早,戚浔刚到衙门,周蔚便又凑了上来,“明天晚上去洛神湖看看?” 戚浔心底正想着明天晚上如何悄无声息的去百井巷,哪里有心思跟着他去洛神湖,于是立刻摇头,“明晚我有事。” 周蔚纳闷,“何事?” 戚浔道:“我家养的草龟好几日不吃不喝,不知是不是病了,我得去给它找个大夫。” 周蔚惊的张大了嘴巴,“找个大夫给你的龟看病?世上有这样的大夫?” 戚浔一本正经道:“怎么没有?有看牛看马的,自然也有看龟的。” 周蔚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而后忍不住道:“就不能选个别的日子?明天可是你们女儿家过节之日。” 戚浔蹙眉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七月七。” 周蔚笑起来,“对呀,乞巧节,洛神湖湖畔的灯市可好看了。” 戚浔既然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看周蔚的眼神便古怪起来,“你不会是想明天晚上,就咱们两个去看灯会吧?” 周蔚不好意思的轻咳一声,“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戚浔愣了愣,随即面生动容,“真没想到你小子这样讲义气。” “啊?讲义气?”周蔚没懂。 戚浔感动地道:“明日是乞巧节,别人家里有兄弟姐妹,都要一同设香案拜星魁,再不济也要结红绳染指甲,偏偏我独自一人,你是怜我无亲无故,因此想给我找些趣味?” 周蔚睁大眸子,还未开口,戚浔又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早就习惯不过这些节了,你若是想去洛神湖找乐子,不如找谢司直和王司直他们?” 周蔚小脸皱成一团,“我……” 戚浔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错不错的看着他,被她这样瞅着,周蔚越发不自在,只好闷闷道:“那也好,我去问问谢司直。” 戚浔展露笑颜,待周蔚苦着脸走了,她面上笑意才一淡,又狐疑的看了周蔚离开的方向半晌,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至午时时分,宋怀瑾从外回来,进衙门便问戚浔在何处。 戚浔此时正在帮魏文修写名录,她这些日子帮魏文修帮的多了,寻常无事之时便在文吏们的班房里打杂,魏文修年事已高,有个机灵的小丫头在手边忙活也乐得有趣,待她也亲厚了两分。 宋怀瑾直奔班房,看到戚浔便道:“我刚从刑部衙门回来,杨咏的案子昨日判了,定在本月十八那日处斩,过两日移送刑部大牢。” 魏文修一听也来了精神,“十八那日处斩?” 戚浔道:“那便是十二日之后了,倒是快。” 宋怀瑾冷哼了一声,“他现在只怕觉得死了也是解脱。” 魏文修知道这案子内情,也知道戚浔的姐姐也是被害死,便道:“此人心狠手辣,处斩也难赎罪,谁家没有夫人没有女儿呢,便是我听着都恨的牙痒痒,希望他下辈子可千万别要投生为人了!” 宋怀瑾也安抚戚浔,“的确难以平怒,不过这是最快的判罚了,此外,那杨咏的叔父没想到杨咏如此丧心病狂,答允给受害的三家赔偿些银钱,京畿衙门那边正在与其商谈,或许明日便会让你去一趟衙门,死者已逝,活着的人得些补偿也好。” 戚浔自然不贪这份银钱,便道:“我姐姐的丧事已经办妥了,我的那份给冯筝的母亲吧,她不知病的如何,廖晚秋那份给谁呢?” 宋怀瑾叹了口气,“今日在刑部和李廉碰头,听他说冯筝的母亲有些不好,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冯老爷出来,又说廖晚秋的身后事是她姑姑给办的,她哥哥嫂子就搭了一把手,所以覃大人做主,赔给的银钱也交给她姑姑。” 戚浔只觉如此有理,宋怀瑾又道:“你的银钱还是自己拿着好,实在不要,明日衙门派了人来,你再和他们说。” 戚浔自然应是,魏文修见他两手空空,便道:“怎么没将卷宗带回来?” 宋怀瑾道:“刑部还有些章程要走,明日……明日只怕不成,后日或许能送来。” 魏文修听他那断句便觉古怪,“明日怎地不成?” 宋怀瑾闻言却迟疑起来,甚至看了戚浔一眼,戚浔被他看得莫名,便也好奇的看着宋怀瑾,宋怀瑾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明日不知办不办的完,若办完了,明日王爷下午有事,据说不在衙门。” 魏文修和戚浔仍然望着他,宋怀瑾只好道:“刑部的主簿说的,说听见林巍问王爷明日出宫之后要不要先去上林苑,据说长公主在上林苑设宴,请了许多京城的世家公子小姐,王爷得陛下看重,和忠国公府、公主府都走得近,自然也要去的。” 戚浔还没听明白,魏文修先笑了,“原是如此,听闻长公主十分爱给身边人牵红线,没想到竟是真的。” 戚浔适才只当听个乐儿,待魏文修如此一言,她还有何不明白的? 乞巧节设宴,又邀了那般多门当户对的公子小姐,其用意还有何不明?戚浔前日听见周蔚和谢南柯的议论,便十分明白傅玦早晚要议亲,却没想到来的这样快,她使劲牵了牵唇,嗨呀,也不知傅玦会心仪哪家小姐…… 宋怀瑾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两眼,摇了摇头没多说。 戚浔留在班房,忙到无事可做,魏文修欣慰的看着她,“到底是姑娘家心细,这些活计做的细致周全,大理寺只给你一份俸禄,那是大理寺赚了。” 戚浔赔笑,她自然不是白忙的,衙门库房放着许多旧案卷宗,她早得魏文修信任,也好以备不时之需。 至太阳落山之时,戚浔被迫下值。 刚走出衙门,戚浔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林巍刚催马到衙门之外,看到戚浔出来,当即露出惊喜之色,“看来我来的刚好!再晚一点就碰不着你了。” 戚浔有些意外,“林侍卫是来找我的?” 林巍翻身下马,“是王爷有事吩咐,王爷这会子入宫了,不然要亲自过来的。” 戚浔抿了抿唇,“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王爷说明天下午来衙门接你下值,让你莫要早早走了。” 戚浔微愣,“王爷不是……”她顿住,又垂眸想了一瞬,再抬眸时,便问林巍:“王爷可是有何要紧事?” 林巍笑,“倒也不是要紧事,不是办差,你莫怕。” 戚浔扯了扯唇,“不是要紧事的话,那就不巧了,明天我应了周蔚的约,他说要去什么洛神湖,我既然答应了他,自然不能食言……” 戚浔露出歉疚来,“若王爷有何吩咐,后日我去刑部跑一趟?” 林巍惊道:“周蔚让你去游洛神湖?” 戚浔往衙门内看了一眼,心底有些发虚,面上却十分镇定,“不错,烦请你帮我告罪。” 林巍一时不知该如何办了,又道:“那你眼下可有事?这话你还是自己去和王爷说,你不如随我去王府候着。” 戚浔听得头大,忙将草龟生病的由头搬出来,林巍更为诧异了,戚浔叹了口气,“我还得往城南跑一趟,去花鸟市上找会养的人问问。” 她翻身上马,“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林巍“哎”了一声,却见戚浔扬鞭而行,很快便疾驰出一射之地,林巍没法子,只好又回了宫门候着。 傅玦从宫中出来之时天光已是晦暗,一看到林巍,傅玦便觉不妥,待上了马车一问,傅玦顿时暗了眸子,“周蔚?” 林巍紧张的点头,又道:“属下本来说让她来王府候着,等您回来了自己给您说,结果她说她养的草龟病了,想去城南找个懂行的问问。” 傅玦彻底的黑了脸,他比不上周蔚就罢了,难道他还及不上一只草龟? …… 戚浔一路策马往城南来,既撒了谎,不如跑一趟,至于傅玦令她明日在衙门候着,她闷闷地想,傅玦是傅玦,她却当知道分寸,莫说如今未能替家里伸冤昭雪,便是真成了,卫家也不再是当初的卫家。 戚浔这十来年,谨慎知足几字刻进了骨子里,纵然心底郁气,也绝不会耽误正事,她一路快马至平康坊,先到了常去的花鸟市,此地有许多卖水鸟的,所食之物,也是小鱼小虾,又有两家连带着卖龟的,她已来过多次。 买了些小鱼虾,天色还尚早,天边晚霞似火,将整条长街映照的五彩斑斓,但戚浔一回头,却见店中掌柜将水盆水桶皆往里收,似急于将铺子打烊,戚浔看了看长街上,见来往行人还算多,便觉得奇怪,“掌柜的今日怎这样急?” 这掌柜的朝外看了一眼,“你是不知道,早前街上来过衙门的人,我怕今日要生事端,还是早些归家吧。” 戚浔皱眉,“此处生了什么案子不成?” 掌柜的摇头,往西边指了指,“那边有两家卖信鸽的,也不知道招惹了何事,下午被衙门的人闯进店中查问了一番,吓得那掌柜早早关门走了。” 这条街上多是花鸟水产,店面皆是不大,怎会招来衙门查问? 戚浔不由多问了一句,“是什么衙门的人?” 掌柜的摇头,“这个不知,那些人身着便袍,瞧不出是哪个衙门,不过个个凶神恶煞的,说闯进店内便是闯进店内,哦对,他们身边还带了一只极凶的狗,见着人不使劲叫,却是龇着尖牙,看着便吓人。” 戚浔心底咯噔一下,带着猎犬,那岂非是拱卫司之人? 拱卫司在查城南的信鸽? “他们是因信鸽才查问那两家铺子?” 掌柜的点头,“不知惹了什么事端,或许是信鸽惹了事。” 说话间掌柜的已经将外间摆的收好,见她要关门,戚浔也不逗留,很快催马离开,待走到那两家卖鸽子的铺子前,戚浔陷入了沉思,她又将马头一转,往水儿巷去,到了水儿巷外,却见此处热闹纷呈,傍晚时分,临街的数家铺子食客极多。 戚浔策马离开,往她知晓的另外一处花鸟市去,走了两盏茶的功夫,刚到街口,她便看到几人正从一家铺子前离去,这几人身着便袍,腰间却有佩刀,其中一人戚浔更觉面熟,仔细一回忆,正是当日在国公府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她连忙低头,幸而暮色已至,那几人目不斜视离去,并未瞧见她。 等人走远,戚浔才策马过去,那家店门外挂着鹦鹉,门内一角果然挂着几只信鸽,戚浔下马进门,掌柜兴致不高地迎上来。 戚浔指着拱卫司之人离开的方向,“掌柜的,那几人瞧着凶神恶煞的,莫不是你此处惹上了什么事端?” 掌柜的一脸愁容地道:“哪里是我敢惹事,是衙门的人,非要追查我这一年半载将信鸽卖去了何处,我养的鸽子皆是耐力足品相好的,价格不菲,卖出去的也就那么几家,但我也不知道每个客人叫什么啊,好一番为难我。” 戚浔心跳的快了些,信鸽的确金贵,寻常百姓送信,多是找商队或者顺路的熟人带信,是用不起信鸽的,而让拱卫司如此查问的,一定是他们在追查某个案子,会不会和江默等的消息有关呢? 她不敢在此多留,看了看鹦鹉便作罢,出了门又返回水儿巷。 到了张记铺子,戚浔开门见山的吩咐张伯,“待会儿您亲自去一趟百井巷,告诉兄长,就说拱卫司在暗访城中的贩卖信鸽的铺子,不知会否与我们有关。” 张伯也知江默在等密州的消息,立刻应下,戚浔这才松了口气归家去,拱卫司应该不可能知道陆家旧仆在密州的事,她此举虽草木皆兵了些,可万一呢?他们冒不起险。 第二日大清早起,戚浔的心神便有些紧张,她打定主意,今日寻个由头早些下值,先去城南绕一圈再去百井巷。 到了大理寺衙门,除了几件旧案需要几位司直跑腿,她仍是无差事的一日,戚浔便又在魏文修的班房里帮忙,如此捱到了申时前后,戚浔看了一眼外头西垂的日头,又生生忍了半个时辰,直看到申时过半,戚浔才去寻宋怀瑾。 宋怀瑾向来宽厚,也不多问便准了她下值,戚浔大大的舒了口气。 七月暑意仍是灼人,天边落日融金,余晖映的戚浔面颊红彤彤的,可就在她快步走出衙门大门之时,她脚步猛地一顿,又像见到洪水猛兽一般立刻转身往回走。 还没走出两步,一道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要跑哪里去?” 戚浔愣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本该去那上林苑赴宴的人,竟凭空出现在衙门外,她心跳如鼓,深吸口气转过身来,望着马车内的傅玦扯了扯唇角,“咦,王爷怎么来了?” 傅玦似笑非笑的,“你说呢?” 八拍蛮24 八拍蛮24 戚浔心底发慌, 面上装傻的功夫却炉火纯青,她不好意思地上前, 毫不避讳地道:“卑职给王爷请罪, 实在是今日有别的事。” 傅玦坐在马车里,一手掀着帘络,径直道:“上马车说话。” 说完他放下帘络等着, 然而马车外静悄悄的, 毫无声响,傅玦再掀开帘络, 便见戚浔一动不动的站在外面, 根本不打算上来。 他不由皱了眉头, “生了何事?” 戚浔攥着袖口, 十分局促, 面上却又赔着笑, “没有何事,就是今日十分不便,今日衙门虽无差事, 但我有件事要办——” 傅玦凉声道:“去洛神湖?” 戚浔心一横, 点头道:“已答应了, 便不好食言。” 傅玦往衙门里看了一眼, 目光又落在戚浔身上, 忍着气性道:“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是乞巧节。”戚浔面上笑意不减, 傅玦薄唇微抿, “那还去洛神湖?” 戚浔一脸迷惑地问:“洛神湖有何去不得吗?”她说完这话, 面露几分焦急,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碧青裙衫,“王爷若是无事, 我便真的要走啦,我还得回家去做做装扮,就不和王爷多言啦。” 话音落定,戚浔又福了福身,飞快的瞟他一眼,一边挥手一边朝马儿走去,傅玦剑眉紧蹙,几乎想出口喝令她留下,可又未想好凭何不准她去。 就这般犹豫的片刻,戚浔翻身上马,利落的疾驰而出,傅玦看着她马背上的身影,掀着帘络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他很不明白戚浔这是在做什么,今日是乞巧节,年轻男女多喜欢结伴出游,可若只是两人相伴,那定是有情之人,可她和周蔚算怎么回事儿? 戚浔心思单纯,周蔚比她小半岁,平日里也是个不着调的,傅玦绝不相信戚浔会对周蔚生出那般心思。 唯一的解释,戚浔想躲他。 想到这一点,傅玦靠在车璧上未语。 躲他做什么?是察觉出他的心思了? 外头林巍也被戚浔惊呆了,见车厢里默然无声,林巍试探道:“王爷,咱们怎么办?” 傅玦听见了,却无暇应他,林巍便道:“既是如此,不如还是去一趟上林苑?” 上林苑在皇城外的西北角上,与凤凰池一东一西相对,乃是一座前朝便有的皇家园林,寻常由禁卫军看守,皇室逢年过节会在其中举办饮宴,王室宗亲若是想进园子,只需与看守交代一声便可,此番是长公主盛情邀约,场面自然不会小。 傅玦申时才从宫中出来,怕捉不到人,便先往大理寺来,可他没想到,戚浔如今竟然开始躲他了,他捏了捏眉心,淡淡“嗯”了一声。 林巍应是,驾着马车往西北方向走,沿着衙门前的千步廊一路往西北,又越过两处皇城外的兵马司衙门,便近了上林苑,还未走近,便看到绿树成荫的小道旁停着长龙般的马车,仆从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皆是在等赴宴的主子。 见临江王府的马车来,等候在外的仆从皆伸长了脖子看,马车里,傅玦的眉头还未松开,便是在战场上,也没有遇见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 马车一直到上林苑正门才停下,此刻日头西垂,余晖金灿,几个御林军看到他来,立刻迎上来行礼,傅玦下马车之时恢复如常,这才大步进了门。 七月的上林苑,正是杂树葱茏,百花争奇斗艳之时,园中亭台楼阁大都照着前朝旧址所建,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景致绝佳,不输宫内御园。 留在门口的近侍,一边给傅玦带路,一边前去通禀,没走多远,傅玦便听见了一片丝竹之声,待绕过一片盛放的紫薇花林,傅玦到了今日设宴之地。 宴会设在邻水的花阁之中,近侍早有通禀,景致将傅玦请了进去,一进厅门,傅玦便引来无数目光注视,上首位自然是长公主赵沅与驸马秦瞻,在二人左右,坐着孙律兄妹,不仅如此,西凉二皇子李岑近日竟也在主桌之上。 衣香鬓影的世家贵女们和公子们分席另坐,听见临江王来了,纷纷投来或好奇或仰慕的目光,傅玦目不斜视的走到长公主身边。 待他落座,长公主笑道:“可算将你等来了,我可知道,你半个时辰之前便出了宫,怎么?可别告诉我,你是有差事。” 傅玦便道:“的确回了趟衙门。” 长公主笑着看孙律,“你二人不愧是好友,他也是晚了片刻才来,不过你们来了我便高兴,你们往远处看看,多少人看着你们呢。” 花阁坐落在花海之中,门厅大开,轻纱蔓掩,回廊朝外延伸,又连接下一座花阁,每一处临水照花之地都设有筵席,透过薄薄垂荡的轻纱,能瞧见彼此动静。 傅玦不为所动,目光扫向不远处,只见站着的二人,是两个国公府侍从,但仍然都是生面孔,今日,孙律竟然连面熟的几个校尉都不带在身边了,再想到进来的时候没看见其他人,傅玦不由猜度,是孙律给众人放了假,还是他安排了别的差事。 李岑听见这话笑着道:“临江王是大周最年轻的异姓王,大周皇帝陛下对他犒赏颇多,却未曾替他选个王妃,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傅玦睨他一眼,“男儿丈夫,当先许国,如今外患未定,本王哪里敢成家?” 李岑干笑,长公主无奈道:“行了行了,今日虽是乞巧节,本宫却也不是为了当月老的,你们各有各的志向,女儿家也有女儿家的好恶,不过聚在一处乐一乐罢了。” 孙律这时道:“公主殿下,我至多再留半个时辰,晚上还有事。” 长公主不乐意了,“此刻天色还早,晚上才是今日最热闹的时候,今夜,说不定皇后娘娘会带着大皇子过来——” 乞巧节要观星拜星魁,或是要净水视影,皆是在晚上,今日女儿家极多,说不定还要斗巧,不过再如何热闹,孙律显然都无兴致,“实在是有要事。” 长公主叹了口气作罢,“罢了罢了,知道你尽忠职守。” 她也不多劝,又令远处琴师换了乐曲,不远处的花阁里有人在行飞花令,长公主饶有兴致的听着她们说笑,一边又和桌上的几人逗趣,傅玦就坐在孙律身边,不由低声问:“今日有何差事?” 孙律想到今夜的安排,眼底微芒簇闪,“还未成事,便先不与你说了,若今夜成了,明日你必定要惊讶万分。” 孙律虽是如此说,面上却是成竹在胸,傅玦不再多问,如此做了小半个时辰不到,孙律果然掐着时辰提出告辞,他今日滴酒未沾,十分克制,长公主留他不得,很快令他离去。 等她走了,长公主便对身边的孙菱道:“你哥哥真是,像个苦行僧。” 孙菱便替哥哥说话,“他的确很忙,拱卫司的人天天都跟在他身边,不知在查什么,连我也要回避呢。” 傅玦握着茶盏的指节微紧,目光一转,看向了窗外似火一般的晚霞,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晚霞渐渐隐没在层云之后,夜幕将至。 某一刻,守在门外的林巍忽然进来在傅玦耳边低语了一句。 傅玦蹙眉,起身与长公主告罪,待走出门来,便见楚骞来了。 主仆三人往僻静处走了两步,楚骞低声道:“王爷,查到了,拱卫司这两日在调查城中贩卖信鸽之地,昨天晚上,还去少府监找了几个擅长驯鸽子的匠人,从两日前开始,拱卫司之人皆着便袍出入国公府,且今日大部分人都散去了城南,不过至今仍然不知他们在找什么。” 调查贩卖信鸽之地,又去少府监找擅长驯鸟驯鸽子的匠人,少府监掌管颇多内务,又养着百工巧匠,孙律专门找这样的匠人,所图为何? 傅玦忽然想到了戚浔说过的话,她的旧仆找到了一个宫里出去的老太监,消息这几日便送入京城,那些旧仆不敢轻易回京,那消息多半是用信鸽送回来。 他行军多年,最了解信鸽不过,鸽子大多有归巢之能,飞得再远,也能回到巢中,因此催生出用鸽子送信,但这些鸽子,必定经过极好的喂养驯化才能真的派上用场,而驯养信鸽之法皆是大同小异…… 傅玦剑眉骤然一拧,他知道孙律找匠人做什么了! 想到此处,他立刻快步回了花阁,进门之时,步伐放缓,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之色,走到长公主身边道:“公主殿下,只怕我也得先走一步了。” 长公主秀眉倒竖,“你也有差事?” 傅玦笑,“我没有差事,不过今日是乞巧节,我晚间有邀约,天色已晚,我到时辰赴约了。” 长公主双眸一亮望着他,傅玦眼底浮着浅淡笑意,不闪不避,长公主意外的笑了一声,“好你小子,适才还义正言辞,原来早有安排,好了好了,你去吧,过些日子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姑娘叫你如此上心。” 傅玦并不辩驳,转身便走,见状长公主和孙菱对视一眼,长公主问:“你知道他对谁有意吗?” 孙菱摇头,“我不知道,从未听说过。” 二人眼底皆有好奇,一旁的李岑若有所思的看着傅玦离开,招手让自己的侍从过来,暗声吩咐了两句。 …… 傅玦走出上林苑便道:“去大理寺。” 林巍和楚骞对视一眼,虽是不解,却立刻驾着马车往大理寺去。 傅玦在马车上坐定,眼瞳暗沉,适才他只以为戚浔是在躲着他,可有没有可能,戚浔今夜是要去等入京之信,便拿了周蔚邀约做借口呢? 他又将韩越离开那日到如今,拱卫司的动向回想一遍,越发觉得孙律这几日查证的案子,是和当年瑶华之乱有关,潘若愚的案子之后,朝中已算是风平浪静,他也从未收到京城中哪家权贵犯事的风声,那孙律一定查的是旧案。 思来想去,能让孙律如此瞒着自己,又这般看重的,除了瑶华之乱的案子别无可能。 傅玦心底担忧更甚,也幸而到大理寺不远,等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傅玦吩咐道:“进去问问今日周蔚何时离开的?” 林巍快步进门,不出片刻,他便小跑了出来,“王爷,里面的人说周蔚刚走没多久,大抵是两盏茶的时辰之间。” 夜幕初临,若周蔚要和戚浔去洛神湖,应当早些出发才对,这个时辰赶去洛神湖,灯市都要散了,他沉声道:“去琉璃巷。” 马车辚辚而动,飞奔在夜幕下的长街之上,待行至闹市,便见今夜的西市格外的热闹,不必去洛神湖,便能看到恍若琼楼一般的五彩灯楼,傅玦掀帘朝外看了一眼,心底却更为着急,戚浔对此毫无所知,不知他来不来得及。 马车入琉璃巷时,整条街巷都被夜色笼罩,傅玦焦急的看着戚浔家宅的方向,生怕她人已经走了,待马车走近了,傅玦看到院门并未上锁,这才松了口气。 马车停稳,傅玦上前叫门,很快,院子里传来了极快的脚步声,待院门打开,戚浔惊诧的看向傅玦,“王爷?” 傅玦狭眸,“不是要去洛神湖吗?怎么现在还在家里?” 戚浔仍然是下午的衣裳,眼下虽然已经天黑,可距离亥时还有大半个时辰,她本也打算出门了,却骤然听见院门被敲响,更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傅玦。 “我……我正要去……” 戚浔只觉头大如斗,傅玦此来不知为何,可他人都到了家里,她还能出得了门吗? 傅玦左右看了看,径直跨入院中,又将院门一关,留林巍和楚骞在外,这时,他才看着戚浔的眼睛道:“你是要去洛神湖赏灯,还是去取京城之外送来的信?” 戚浔瞬时睁大了眸子,她的确告诉过傅玦等消息的事,却并未告诉傅玦何时消息回来,既是如此,傅玦如何知晓? 只凭她的神情,傅玦便知自己猜对了,他更觉心惊,立刻道:“今夜你不能去取信。” 戚浔见他神色便知不妙,便顾不上掩饰地问:“为何?” 傅玦沉声道:“孙律已经获悉了你要取信之事,今夜布下天罗地网,正等你入局。”微微一顿,他沉声问:“你的消息,是否从密州送来?” 戚浔再次倒吸一口凉气,“王爷——” 傅玦已不必她多言,瞬间便觉一切都对上了,他直言相告:“孙律在数日之前便获悉了密州之事,连夜派了他身边的韩越带人去密州,这几日他又在查城中贩卖信鸽之地,为得便是拦下你们通信的信鸽,顺带摸到信鸽归巢之地,将京城收信之人抓出来!” 戚浔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一股子凉意从她脚底窜上来,冷汗瞬间溢满了掌心,“他查信鸽贩卖之地我知道,但……但信鸽从城外飞进来,难道会被他们尽数找到吗?京城这样大……” “他不仅查了贩卖信鸽之地,还从少府监找了驯养信鸽的好手,信鸽驯养极难,因此十分金贵,京城之中贩卖信鸽之地不多,买得起的人就更少,如今拱卫司并无多的差事,他手下人手充沛,足够将买卖信鸽之人筛查一遍。” “信鸽归巢,皆有固定的行进路线,密州在京城东南,那必定是从东南方向飞回来,而驯养信鸽常以哨音为号,只需让懂驯养之人在东南方向引诱,信鸽不会认人,便会改变落脚之地,拱卫司找到那只给你送信的鸽子,入城之后再行放飞,它飞去哪里,拱卫司便跟去哪里,你说拱卫司找不找得到?” 傅玦语速疾快,将拱卫司如何找到收信之人说的明明白白,哪怕戚浔不懂信鸽也很快相信他说得是对的,她昨日虽将在城南撞见之事告知江默,可江默一定会和她想的一样,觉得孙律此举多半与他们无关,即便有关,也想不到江默会找少府监的匠人,而那信万分重要,江默若仍是冒险前去—— 戚浔呼吸一窒,忙道:“请王爷在此稍后,我还是要出门一趟。” 她说完便要去院落一角牵马,像是等不及的要出去,傅玦一把将她手腕拽住,“你要去做什么?” 戚浔呼吸紧促,面上尽是担忧,傅玦立刻敏锐地问:“那信鸽会落在何地?莫非是水儿巷?若是要去报信,你去不妥,让我的人去,若他们已经被发现踪迹,那便要想别的对策了,你自己不能暴露。” 戚浔摇头,“不是,不是水儿巷,现在距离取信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我也不知信鸽落在何处,我要去找取信之人报信——” 她说完便奋力挣开了傅玦,心腔急跳的走向马儿。 她不知江默的安排,如今,她只能冒险提前去百井巷,她在祈祷,祈祷江默此刻还在百井巷等消息,如此便还来得及,而更可怕的结果是,信鸽本就会飞去百井巷,又或者,送信之人径直送去百井巷。 若这般被拱卫司抓个现行,江默便是一百张嘴也辩解不了。 就在她拉住马儿缰绳之时,傅玦一把将缰绳按了住,他严肃道:“戚浔,你不能自己去,你要去何处,告诉我。” 傅玦铁了心要拦她,戚浔拉拽不动,不由焦灼道:“王爷,对不住,我若是告诉王爷,便暴露了那人身份,还请王爷莫要拦我,我要去之地收信的可能性不大,我自会小心行事,若是实在没法子我会向王爷求援。” 傅玦听得皱眉,“暴露何人身份?收信的人不是你卫家旧仆?” 戚浔不知如何解释,却明白再拖延便来不及了,她拉着缰绳要走,傅玦却不放,几番僵持之间,戚浔急慌地求他:“求求王爷,眼下紧急,若是有惊无险,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和王爷解释可好?” 傅玦从来都纵着她,此刻却坚持道:“你不知孙律的手段,如今整个城南都是拱卫司之人,定是他们已经查到了城南有可疑之人买过信鸽,不管你是为了谁,我都不能让你去冒险。” 戚浔见求也无用,心底的惊悸到了顶点,再听见他最后两句,心底又有莫名委屈漫出,滋味陈杂间,她恼了,“王爷凭何不让我冒险?我愿意冒这个险,我要去报信,再晚就来不及了,若当真误了最后一点时机,我会怨王爷——” 傅玦心口微窒,戚浔恼怒的眼神更刺人的紧,他艰难的吞咽一下,拉着缰绳的手亦松了,戚浔见状顾不上他暗沉的神色,牵了马便朝外走。 院门一开,楚骞和林巍都疑惑的看向她,戚浔没时间解释,她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影很快便没入了夜色之中。 夜风拂在戚浔脸上,七月夏夜,戚浔却觉脸上身上冰凉,她紧紧攥着缰绳,马鞭一下比一下重地落在马背上,江默安危难测,而傅玦——他一定觉得她不识好歹,一定当她不信他,他必定对她失望极了。 戚浔喉头发苦,又觉眼眶酸胀,奋力咬紧牙关,才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没什么,比这还要紧迫艰难的场面,她六岁时在白马寺养济院便经历过了,只不过那时她只是与玉娘被迫分离,而今日,江默可能会死在拱卫司手里。 戚浔心腔突突地跳,又一重鞭,朝着永宁坊百井巷疾驰而去。 路过灯火通明的集市,戚浔很快入了民坊,她从未来找过江默,却知道百井巷在何处,还未靠近巷口,戚浔便下马而行,坊间昏暗无光,戚浔又站在不远处仔细的地探看周围动静,见一切如常,戚浔将马儿留在巷外,自己脚步轻缓的入了百井巷。 巷子里安静无声,戚浔独自走在黑暗中,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都让她背脊发凉,找寻片刻,她看到了江默说过的宅邸,她快步上前,又朝前后一看,上前叫门。 院子里漆黑一片,她拍门的动静不小,屋子里若有人,一定能听见,而今夜要等信,江默一定不会歇下,何况他的仆人呢? 又连着拍三下,响声几乎惊动了隔壁院里的人,可这处宅子里,仍无任何回应,戚浔手脚冰凉,冷汗亦重新溢出,此时家中无人,江默定是去收信之地取信了,可城南那么大,他去了何处取信?会不会已经落入拱卫司之手? 绝望袭上心头,戚浔急得脑中轰然乱做一片,怎么办?到了这一步,去求助傅玦还有用吗?而她片刻前那样坚决,傅玦或许早已从她家里离开…… “百井巷江宅,是巡防营校尉江默的住处。” 忽然响起的说话声,让戚浔疑惑自己幻听了,她不可置信地转身,竟看到傅玦不知何时站在夜色之中。 傅玦目光沉甸甸的,又抬步走到她身前,离得近了,她眼底的意外一览无余。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家中无人,那定是去取信了,我已让林巍带人去城南阻止拱卫司,只要江默还未现身,便能保住他。” 说完这话,傅玦望着她道:“不是你告诉我的,是我跟上来的。” 顿了顿,他又道:“你可以怨我。” “不……”戚浔下意识否定,又连忙道:“适才是我太急了,我怎会怨王爷,我许诺过,否则怎会不告诉王爷……” 她纵在解释,可当着傅玦,心底也有些苦涩,她瞻前顾后的作难,她做不出更好的选择。 戚浔低低地垂下脑袋,“对不住……” 她语声发哑,傅玦忍不住去抚她发顶,可这瞬间,他忽而觉得光是如此还不够,她瘦弱的肩背微佝着,仿佛再来点重量就要压断。 傅玦呼吸一重,掌心往她肩头一拢,不由分说将她揽入了自己怀中。 戚浔惊讶地僵住,傅玦却收紧手臂,“没什么对不住,只是……” 戚浔不明眼下是什么情形,这时,她又听见傅玦板着脸道:“比起你不告诉我那人身份,我更见不得你为了其他男子奋不顾身,你明白吗?” 八拍蛮(完) 八拍蛮(完) 戚浔不敢说话,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靠在傅玦身前,华贵的锦缎带着凉意, 可锦缎之下, 是傅玦宽厚温热的胸膛,他双手揽着她,淡淡的龙涎香充斥着她的鼻息。 未得回应, 傅玦不由退开看她眼睛, “你明白吗?” 戚浔心跳得厉害,“我……” 傅玦道:“你这样聪明, 必定明白。” 戚浔脑子乱成一片, 根本不知该如何回话, 傅玦这时握住她的手, 十分认真地道:“我本不想直言, 但今日, 实是忍不住。” 见她仿佛呆住,傅玦捏了捏她掌心,又极快地扫视周围, 低声道:“此处不宜久留, 我们得先离开。” 傅玦果断利落, 并不给二人留太多心猿意马之时, 他说完便牵着她的手朝外走, 戚浔这时才神魂归位。 她指尖动了动,并非挣扎, 可傅玦立刻将她握紧, 又回头看她一眼。 昏暗窄巷中四目相对, 戚浔心跳极快,面颊也微热, 眼下危机未除,绝不是她胡思乱想之时,可她心神乱了,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傅玦那几句话,她该明白吗? 到巷口有数十步要走,戚浔眉眼被夜色笼住,每随他走一步,便想起一件傅玦待她的好,她心腔里涌进一汪热流,令她四肢百骸回暖,被傅玦牵着的掌心,更泛起丝酥麻,眼看巷口在即,她指尖微动,到底没敢反握回去。 走出巷口的刹那,远处民宅的昏光照过来,戚浔面上羞窘一闪而逝,强作镇定地问傅玦,“我们去哪里?去找林侍卫吗?” 她语声冷静,傅玦又回头看她,她杏眸清亮,瞳底光华盈盈,似月光洒在湖心,她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以示自在坦然,傅玦便道:“去城南。” 他说完话,手并不松,饶是戚浔沉着,也禁不住他那明目张胆的眼神,她绷不住神容,下意识想将手抽出来,傅玦唇角微微一弯,从善如流放开她。 马车的车夫换了人,傅玦不再令她催马,上了马车,车厢狭窄,戚浔坐在从前的位置,手上却好似还留着傅玦掌心的暖热,她仍是心神不定,待马车走动起来,更觉车厢里有些难言意味,从前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今夜,她却好似心如明镜。 傅玦目光灼灼,又柔声问:“江默,是何人?” 语声温柔,问的却是正事,戚浔脑海中的纷乱思绪被此言一扰,神识顿时清明起来,但她又开始为难,此时的傅玦,必定将江默当做了卫家故人,那她要告诉傅玦,江默其实是陆家公子吗? 傅玦瞧得无奈,“此前我便知道你和江默关系不浅了。” 戚浔惊诧的看他,傅玦继续道:“还记得拱卫司的猎犬吗?” 戚浔点头,傅玦道:“那次在刑部,你被拱卫司的猎犬吓着,乃是因你身上沾了某种特殊气味儿,而就在你离开之前,猎犬也嗅到了江默身上的气味,当时我便明白,你们私底下必定见过,又沾染了某种同样的气味儿。” 戚浔倒吸一口凉气,“那拱卫司的人……” “他们并未发觉。”傅玦温声道:“当时我只以为你们关系亲近,或许私下相约,还因此觉得不快,但我没想到,他竟是当年案子的旧人。” 见戚浔紧张不语,傅玦继续道:“按照他的年岁,乃是与你同辈,至多是你们卫家旧仆之子,但我调查过他的身世,他的身世是假的,可对?” 不说话便是默认,傅玦又道:“即便是假的,却也是一户富足人家,若只是家仆之子,极难做假做出这样安稳富足身世,他不是你卫家人,可对?” 戚浔犹豫不决,傅玦望了她片刻,忽地道:“是陆家人?” 戚浔骤然坐直了身子,她唇角微动,却并未否认,傅玦太了解她,见此便知自己猜对了,他有些震惊,也默了片刻,很快语气笃定地下了定论,“他是当年离京的陆家公子。” 江默不仅有极好的假出身,这家人还对他悉心教养,令他由武举入京进巡防营当差,这在偏僻的南边州府来看,已算是令人艳羡的前途,能安排到这个地步的,除了当年逃出京城便下落不明的大将军府公子陆砚,还能有谁? 傅玦目光落在车帘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出了一会儿神,很快他又看向戚浔,“你们何时重逢的?” 他语气微变,戚浔看出他十分高兴,“就在三个月之前。” 傅玦既然自己便猜对了一切,戚浔便再无隐瞒的必要,“卫家的仆从这几年在找他们,他们也在找我,靠着当年约定的暗号联络了上,那时我早已见过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竟是陆家兄长。” 傅玦不知怎么眼底暗了暗,“可是他不让你信我?” 戚浔眼瞳睁大,不明白傅玦怎么连此事也知晓,傅玦道:“你那日说,你全心全意信我,若是我哄骗你,你便认了,又问我,可会用你邀功,我便知晓,一定是旁人对你说了什么,起先,我只以为是你家旧仆,如今我便明白,说你的,当是江默。” 戚浔忙道:“王爷——” 谁知她刚开口,傅玦便摇头,“你不必解释,我明白,他顾虑太多,绝不会轻信与人,更何况当年的案子,我父亲是稽查者之一,他自然更为介怀,就连我知晓你身份,也是因为戚淑才对你坦言相告,这不算什么。” 戚浔松了口气,又觉得傅玦不仅敏锐,还颇能体谅江默心思,颇为感怀,“多谢王爷大量,今夜若是能拦下兄长,兄长知道王爷救了他,必定会放下成见的。” 她殷切说完,傅玦沉默一瞬道:“难怪你适才愿意冒险,你待他,应当比待我信任得多,因他是陆家公子,你还叫他兄长。” 他这话不辨喜怒,像在陈述事实,戚浔连忙道:“算起来,的确是世交家的兄长,再加上当年的案子,我们是唯一知道彼此秘密之人,自然亲厚些,但从前不敢说,那次国公府王爷帮了我之后,我亦是万分信王爷的。” 马车一路往城南疾驰,车厢里昏暗无光,戚浔只看到傅玦垂着眉眼,心绪极是不高,她不由道:“王爷说过,若卫家不曾出事,我们也是世交的情谊,是一样的……” 傅玦掀眸望着她,“一样的?” 这话带着双关之意,戚浔面颊迅速红了,傅玦这时忽然朝她这边座位靠近,又捉住了她放在膝头的手,戚浔刹那间只想逃,却又像被什么按在原处,动弹不得。 他又问:“一样吗?” 傅玦的掌心比适才更热,在这小小的车厢里,呼吸也更为分明,戚浔怔住,心底又是一番天人交战。 她有答案,却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畏于道出口,她这十多年过得艰难,从未想过与谁生出超乎寻常的情谊,亦不敢放任行止,她习惯防备他人,擅长掩藏情绪,此刻只要她咬死不认,傅玦又能如何? 机灵的回答在舌尖徘徊,可就在脱口而出的刹那,她却忽然改了念头—— “不一样。”她轻声道。 傅玦悬着的心落定,呼吸亦深重起来,他本以为戚浔要装傻糊弄他,这般处境之下,她哪怕袒露一点心思也弥足珍贵。 他心底漫起一片火,想加重手上力道,却又怕捏疼她,见她紧张的靠着车璧,不敢挣扎不敢动,便将心头的意动压了下来,只喉头滚动一下放开她。 手虽放开,眼神却始终笼罩在她身上,傅玦低声道:“你莫要怕,我不会行逾越之举。” 戚浔耳尖一热,只做不懂,傅玦又温声拉回正题,“若是今夜平安无事,剩下的事,我会问江默。” 戚浔定神道:“可我不知他会不会恼。” 傅玦叹了口气,“到这一步,不坦诚也无用,他在巡防营虽然十分得看重,可要在巡防营掌权,却还要几年功夫,巡防营掌管京中巡防,却又被其他衙门制衡,探查旧案的实权并不大,若他真有心翻案,便要知道我才能帮他。” 戚浔知道江默的固执,傅玦此言并不能让她放下担忧,这时,她掀帘朝马车之外看,便见已经到了城南。 马车最终在一处陋巷停驻,四周漆黑一片,林巍打着一支火把等在巷子里,傅玦和戚浔下了马车,一见面傅玦便道:“你要找的人,是巡防营校尉江默。” 林巍一惊,又看了戚浔一眼方才确定这不是玩笑,他应声而走,出巷口便灭了火把。 戚浔紧张的等候,忽然,她似听见一道振翅破空之声,她连忙抬头往夜空中看,模糊地看到一道影子从头顶飞过,戚浔忙道:“王爷——” 傅玦也看到了,“是信鸽,不过今夜城南会放飞许多信鸽。” 此时早已过了二更,按照时辰,她应该已经见到江默,思及此,戚浔更是担忧,夜空中明月如钩,稀稀落落的星子散落天际,本是个晴夜,此刻却有阴云将星月遮了住,陋巷之中,瞬时只剩下一片夏夜蝉鸣之声。 等待万分焦灼,眼看着时辰一点点流逝,戚浔忍不住走到巷口去看,傅玦安抚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若拱卫司真的抓到了人,必定动静极大。”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巷子外才响起脚步声,林巍第一个出现,开口便道:“王爷,找到人了,有惊无险——” 傅玦和戚浔皆是神色一振,上前两步,便看到江默一袭黑衣,跟在林巍身后走了进来,他沉着脸,本就冷峻的眉眼显得更不近人情,待看到戚浔站在傅玦身边,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林巍这时道:“江校尉,我没有骗你,戚姑娘的确在这里。” 戚浔快步上前去,“兄长——” 江默看看戚浔,再看看傅玦,似乎觉得难以置信,这时傅玦走到戚浔身后站定,问林巍,“怎么找到的?” “摸到了拱卫司布防之地,他们在城南着重安排人手盯着两处民宅,江校尉似乎也是发现不对劲,并没有往宅子里去,在隔了一条街之地遇见的。” 说至此,林巍道:“不过那宅子,拱卫司已经控制了,楚骞留在那边,具体如何,待会儿等他回来禀告。” 戚浔一听忙问:“兄长,宅子里的人是谁?” 江默寒声道:“是明叔。” 戚浔和傅玦皆是心底一沉,宅子既然被控制,这个明叔自然难以逃脱,傅玦立刻问:“此人可靠吗?” 江默对上傅玦的目光,“可靠。” 傅玦便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回琉璃巷。” 戚浔的马儿系在马车之后一路跟来,此刻正好给江默用,江默担心明叔迟疑着不肯走,傅玦一眼洞悉他的心思,“你但凡露面,凭孙律的敏锐,必定会将你纳入怀疑之列,拱卫司好容易找到一陆家旧人,必定不会要他性命。” 江默眼瞳骤缩,立刻看向戚浔,他已想到今夜有变,戚浔发现不对,走投无路之下,会去求助傅玦,可他没想到,戚浔会对傅玦表明他的身份。 戚浔被他这般一看,便知他误会了,虽然不是她主动告诉傅玦,但傅玦猜出来之后,她也并未否认,因此她并不辩解。 这时,傅玦却上前一步半挡住了戚浔,“不是她告诉我的,今夜之事,是我在上林苑知晓了拱卫司的部署,以为她才是那取信之人,我本是拦她,但她要自己去百井巷找你报信,亦是我带人跟上去才知晓是你,至于你陆家后人的身份,是我猜出来的。” 江默听见这话,虽不再怪戚浔,面色却也极为难看,傅玦冷冷看他片刻,转身吩咐戚浔,“上马车,回琉璃巷再说。” 等马车走动起来,江默没办法地催马跟上。 马车里,戚浔不时掀帘朝外看两眼,十分担心江默的脾性,傅玦见状叹了口气,轻声道:“不必担心,再如何,他也不敢与我打起来。” 戚浔没心思逗笑,再加上担心那已经被拱卫司抓住的陆家旧仆,心底沉郁难当,“明叔真的不会丧命吗?” 傅玦颔首,又道:“但多少会吃些苦头。” 戚浔也料到会如此,何况那是拱卫司,只怕比丧命更为难熬。 待回琉璃巷,已过了子时时分。 留林巍几个在外候着,三人一同进了屋子,傅玦走到上首位,却并未落座,江默更是进了门便不动,戚浔关上门,看看傅玦,再看看江默,对江默道:“兄长,明叔可是你留在百井巷的仆人?” 江默摇头,“不是,他两月前才入京,宅子是他自己出面租赁,京城之中,还无人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我和他碰面也十分隐蔽。” 戚浔这才微微放心,傅玦道:“你并未赴约,拱卫司至少要等一夜,天明之后,多半会将人带入拱卫司的牢房之中关押,断日内不会要他性命。” 江默冷着脸看向傅玦,“王爷知晓我的身份,竟无半分意外?” 傅玦这时落座,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模样,又坦然道:“意外过了。”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颇有些剑拔弩张之意,戚浔忍不住道:“兄长,王爷知道去取信之人不是我之后,依旧派了人去城南,今夜若非——” 戚浔话还未说完,江默便面无表情的看向她,他眼底暗沉一片,压抑着怒意,又透着几分失望,看的戚浔心腔一窒,再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江默还是在怪她。 “你怪她做什么?” 傅玦的话令江默转移了视线,江默看着他道:“我知道今夜是王爷出手相救,不过我们兄妹的事无需王爷来管,今夜的恩情我会记住,不过即便王爷不来,我也不会轻易中了拱卫司的圈套。” 傅玦凉声道:“你的确发现了不妥,不过当真不会回去?” 江默唇角紧抿,纵然不想落了下风,也给不出否定的回答,他发现周围太过冷清之时,便在隔壁长街上晃荡,可他并未找到切实的证据,他是想等后半夜再去宅中取信。 见他不语,傅玦道:“拱卫司将明叔收监之后,你又打算如何办?” 江默仍然难以回答,拱卫司衙门设在皇城之内,那里的监牢,是世上最难逃脱之地,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莫说帮明叔脱困,便是打探明叔的死活都十分艰难。 他面上青白交加,身形却笔挺,像一把生人勿近的寒剑,傅玦等了片刻,“即便救了你,你也不会轻易信我,我明白,不过你得懂因势利导之道,瑶华之乱的案子,你比我更清楚翻案之难——” 江默眯眸,“王爷为何对我们的事如此上心?” 傅玦被打断,面上仍是波澜不惊,江默又道:“瑶华之乱的案子翻不翻,何时翻,与王爷毫无干系,王爷眼下做的事,对王爷全无好处,莫要告诉我,王爷做这么多,只是因为王爷菩萨心肠。” 傅玦不为所动,眼底更有些失望之色,“江默,我做这些,自然有我做这些的道理,而你,固执己见容易,要步步为营查明当年的案子却极难,你如今放着好的捷径不走,是因不信我,还是为了你的自尊?” 这话说的江默面色几变,傅玦不容置疑道:“你由武举入京,在驻军之中表现极好,在巡防营也十分得器重,寒门出身的年轻人之中,你已经算佼佼者,可这距离你要达到的目的,还是太远了。” 他扫了一眼戚浔,“戚浔喊你一声兄长,今夜知晓你身处险境,心急如焚,明知百井巷也危机四伏,仍要冒险去百井巷找你,你身为兄长,反倒要她为你担惊受怕,你可当得起她这一声兄长?” 江默觉得傅玦凭何来说教他,却又正好被傅玦戳中痛处,他心底羞惭不已,面上亦火辣辣的,想反驳回去,可傅玦说的话句句在理,正在他备受煎熬时,傅玦缓声道:“若我并非真心相助,戚浔是卫家小姐,你是陆家公子,足以让我邀功了。” 江默仍有最后的执念,“可为什么?” 戚浔生怕二人愈吵愈烈,听见江默此问,便觉江默已有松动,她也略带期待的看向傅玦,想看看他如何答话。 傅玦被二人一错不错的望着,面上也生出一丝凝重,可就在他即将开口之时,戚浔家的院门忽然“砰砰砰”重响起来! 砸门之声震耳,像一道惊雷,令傅玦都站起身来。 这时,门外传来喊声,“戚浔!戚浔醒醒!出事了——” 戚浔惊道:“是周蔚!应是衙门有事!” 她看向傅玦和江默,他们二人都在此处,周蔚虽与她交好,可叫他看见,便等于整个大理寺都知道了。 江默也犹豫不决,傅玦道:“江默躲去里间,我们出去应门。” 傅玦说完便朝外走,江默欲言又止一瞬,只好往里间去,戚浔连忙跟上去,待将院门一开,周蔚看到戚浔和傅玦站在门内,面色陡然一变。 “王、王爷?你们——” 傅玦自不解释,只问:“有何事?” 周蔚如梦初醒,连忙道:“上林苑出事了,具体还不知情,但少卿大人急召我们回去当差,因死了人,让卑职来叫戚浔去验尸!” 上林苑出事?! 戚浔和傅玦皆是蹙眉。 今日的上林苑,只有长公主设下的七夕夜宴,傅玦想到下午长公主说过,今夜皇后或许会带着大皇子赴宴,当下觉得事关重大。 他立刻对戚浔道:“我也随你同去。” 九牵机01 九牵机01 子时已过, 上林苑仍是灯火通明。 傅玦带着戚浔下马车来,一眼看到谢南柯等在上林苑门口, 见傅玦和戚浔一同出现, 谢南柯也有些惊讶,又忙上前行礼,“拜见王爷——” 傅玦摆手, “宋少卿呢?” 谢南柯立刻道:“在里面。” 傅玦大步进了苑门, 戚浔跟在傅玦身后,谢南柯落后两步, 疑惑地看向周蔚, 周蔚表情郁闷地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去戚浔家里找她的时候, 王爷也在。” 谢南柯眉头高高一挑, 亦惊诧无比, 今日是乞巧节,子时前后,傅玦还在戚浔家里, 这代表了什么? 谢南柯自不敢多想, 一定神, 连忙带着周蔚跟了上去。 傅玦还未找到宋怀瑾, 便先在白日的临水花阁之中看到了一群衣香鬓影的男男女女, 这些人满脸惊恐,被御林军看守其中, 远远地看到傅玦出现, 他们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或是紧张或是振奋,皆神色各异。 沿着花阁外的花圃小道一路往里走, 这时才看到宋怀瑾得了信迎上来,看到傅玦来了,宋怀瑾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松了口气。 他抱拳行礼,又禀告道:“王爷,是齐家二小姐出事了。” 傅玦蹙眉,齐家二小姐便是齐家二房的长女,是此番可能嫁去西凉的人选之一,傅玦立刻道:“她们本应该在宫里,可是皇后娘娘带她们出来的?” 宋怀瑾应是,又道:“皇后娘娘今日带着大皇子殿下和淑妃娘娘,以及三位备选的小姐一同来上林苑赴宴,她们是戌时到的,只打算在此留一个时辰,至亥时返回,她们到了园中之后,夜宴才正式开始,饮宴半个时辰之后,便是长公主殿下安排的其他行乐。” “园中几处地势高的楼台,被设为观星之地,邻水花阁中,设了净水视影盆,花圃西侧的凉亭里有斗巧台,前面的石桥是香桥会,还有两处设了香案拜星魁拜七姐,东边的曲水流觞渠里今日可放河灯,还有两处花灯灯楼。” 宋怀瑾一口气说完,足见长公主设宴用足了心思,他接着道:“饮宴之后,便是大家趁夜游玩之时,上林苑面积太大,今夜只用了小半个园子,用了几百盏灯盏照亮,四处都是灯火明灿的,因此大家去各处嬉闹,并不会害怕。” “皇后娘娘饮宴之时,与长公主都吃多了酒,因此其他人去玩乐之时,她们都去了北面的撷芳馆暂歇下,驸马照看长公主,淑妃娘娘则陪着皇后,大皇子和另外三位小姐,都在宫人的陪同下出来玩耍,却没想到到了亥时,大皇子、吕家姑娘和陆家小姐都回来了,唯独不见齐家小姐,人是皇后娘娘带出来的,自然不好如此回宫,便吩咐宫人出来寻找。” 宋怀瑾语声微沉,“足足找了半个时辰,在东北方向的望月楼之下找到了齐家小姐,找到的时候,齐家小姐已经断气多时了。” 戚浔和傅玦听得心惊,莫说齐明棠已经在备选之列,便只凭她国公府的身份,此案也非同小可,宋怀瑾又指向北面撷芳馆的方向,“如今皇后娘娘和长公主都在那边等着。” 傅玦抬步往撷芳馆去,一边走一边问:“因此齐明棠是从望月楼上摔下来的?” 宋怀瑾点头,“暂时是如此推测的,事发之后,皇后娘娘很是担心事情影响太大,是长公主说通知大理寺来验尸,前后因果调查清楚了,无论是对齐家还是对陛下,便都有了交代。” 傅玦便问:“有何疑点吗?” 宋怀瑾道:“暂时还没发现,齐家二小姐的尸体就在望月楼下,头上有严重外伤,应该是坠楼所致,望月楼下官也上去看了,暂时没发现有何异常,这望月楼共有三层,是此番观星之地,三楼上外面有一圈围栏,围栏到腰间高,按理说不会掉下来才对。” 傅玦已经走到了撷芳馆之前,他面容一肃进了院门,外头站着两个拿拂尘的宫侍和几个小太监,见是他来了,立刻进去通禀。 很快便听见一道沉肃之声,“让临江王进来。” 傅玦回头看了眼戚浔,戚浔自然知道规矩,她跟着谢南柯等人等候在屋檐之下,看着傅玦和宋怀瑾一前一后上了台阶。 门口掩着帘络,宫侍掀起纱帘,轻纱起落之间,戚浔瞧见个一身正红宫裙的貌美妇人,她着盛装,妆容明艳,却不显媚俗,凡是通身雍容华贵,戚浔快速垂眸,不必猜便知晓此人便是皇后,她出身忠国公府,是现任忠国公的亲妹妹,闺名孙映雪。 “拜见皇后娘娘。” 傅玦和宋怀瑾一同行礼,坐在主位上的孙映雪抬了抬手,“二位免礼,临江王怎么来了?” 傅玦道:“大理寺得了消息之时,微臣也知晓上林苑出了事,虽未知会刑部,便也一同来看看。” 孙皇后通身贵胄,此刻眉头却紧拧,她怀中揽着个六七岁的孩童,正是她嫡出的大皇子赵玥,赵玥似乎受了惊吓,此刻面庞发白的躲在她身边。 听见傅玦的话,孙皇后和一旁的长公主对视一眼,长公主道:“你来的正好,想来事情宋少卿已经告诉你了,大理寺仵作可来了?” 长公主坐在左侧首位上,驸马秦瞻陪在她身侧,除了她之外,屋子里还有三人,是孙菱、杜玉萝,以及镇南将军吕匀昉的女儿吕嫣。 三人也都面色惊慌,尤其杜玉萝和吕嫣,出宫之时她们三人一道出来,可如今齐明棠却死了,自然令她们倍感惶恐。 傅玦道:“来了,就在外面候命。” 长公主一听便对皇后道:“大理寺这个仵作,便是我与皇后提过的那女仵作,手段颇为高明,让她验明棠的尸体,若当真是被人谋害,必定能查出来。” 傅玦听到此处道出一疑问:“敢问公主,齐家小姐似是从高处坠下,因何觉得她是被人谋害?” 长公主闻言叹了口气,“起初我们都是以为她是从高处跌下的,可一来望月楼的围栏不矮,二来,她唯一带在身边的侍婢说过,说她从小畏怕高处,齐国公府内超过两层的小楼从来不上,并且事发之时,天上星月被阴云遮去,已没法子观星,因此她去那望月楼十分古怪,如此一说,我们也觉得奇怪。” 傅玦面露恍然,孙皇后此时道:“本来早就应该回宫中了,可出了这样的事端,无论是意外还是命案,都不好交代,因此你们当格外细致探查,若明棠真是为人所害,便一定要将那害人之人揪出来。” 傅玦和宋怀瑾应是,长公主又道:“年轻一辈的,都在花阁之中,还有几位夫人,都在西跨院候着,淑妃陪在那边,因死了人,我知晓在场之人都可能有干系,便将所有人都扣下了,唯独下午离场的与此事无关。” 长公主行事利落,考量周全,她一声令下,便是再不愿意,这些人无论老少,都不敢辩驳,如此便极大的方便了衙门查问。 傅玦应是,“好,那我立刻待仵作去验尸。” 长公主看向皇后,“皇后可要去看看?” 孙皇后眉头皱紧,又拍了拍身边人,“玥儿,你留在此处,让嬷嬷作陪,母后去去就来。” 赵玥本是不情愿,但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便喏喏应了,孙皇后站起身来,抚了抚襟前褶皱,大步朝外走,长公主与驸马跟上,孙菱犹豫片刻,径直跟着在了长公主身后,落后的杜玉萝和吕嫣对视一眼,也缀在最后。 孙映雪出了门,往檐下扫了一眼,果真看到一女子提着验尸箱笼,便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女仵作?” 长公主应是,戚浔三人连忙行礼。 孙皇后有些好奇戚浔的技艺,是否真如长公主说得那样厉害,又打量了她一瞬,方才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望月楼而去。 望月楼在园中西北角,因位置偏了些,视野便格外开阔,因是观星之所,楼内亮着耀目灯火,戚浔跟着一行人到的时候,便见楼下守着几个御林军,楼门之前并无异常,楼东侧站着几个人,夜风之中,有女子的低泣之声传过来。 皇后和长公主并未走的太近,傅玦带着戚浔走上前去,很快,他们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齐明棠面朝下趴着,身下大滩血迹将碧青华袍染透,在她身边跪着个黄衣婢女,想来便是长公主说过的齐家侍婢。 看到来了人,这侍婢满脸是泪的看过来,宋怀瑾上前道:“这是临江王和我们大理寺的仵作,你莫要哭了,让仵作看看你家小姐是否是为人所害。” 侍婢微微一愣,很不确定的看向戚浔,戚浔也不多言,放下箱笼套上护手,很是利落的走到尸体身边,望月楼下是一片月季花丛,这个时节,正是月季盛放,而此处灯火映照不足,光线昏暗,齐明棠趴在花丛之中,若不是两个御林军举着火把,甚至难以发现。 周围已有凌乱踩踏痕迹,戚浔蹲下身来,仔细查验齐明棠身上伤势。 不远处孙皇后蹙眉看着,又问:“齐国公他们应当快来了吧?” 长公主点头,“应当快了。” 孙皇后叹了口气,“这会儿陛下必定也已经知道了,实在不好交代,别人把女儿送进宫,本宫却将人带出来出了这等事。” 长公主宽慰道:“你也是觉得她们在宫里整日学规矩太过憋闷,想带出来散散心,谁也没想过会出这样的意外。”她又往戚浔这边抬了抬下颌,“这个丫头颇为厉害,咱们等一会儿功夫,便知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长公主话音刚落,蹲在尸体旁的戚浔便抬起了头来,“王爷——” 见她开口,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去。 戚浔肃容道:“不是意外。” 九牵机02 九牵机02 若不是意外, 便是人为谋害,长公主和孙皇后对视一眼, 二人都往前走了两步。 长公主问道:“怎么知道不是意外?” 戚浔隔着裙摆捏死者的双腿腿骨, 又沉声道:“死者身上有两处重伤,一在小腿处,尤其右腿胫骨与腓骨骨折严重, 一处断骨刺破皮肉见血, 右侧髌骨也几乎碎裂,这代表死者从上面跌下来是腿部先着地。” 戚浔抬头去看头顶的楼檐, “从三楼跌下, 会被二楼和一楼伸出的楼檐阻挡, 因此死者并非是直直落下, 这一点, 从死者裸露在外的双手和面上的擦伤便可看出, 并且衣裙之上也多有瓦藓污渍,有了这两道拦阻,对死者反而是好事, 她腿上虽然受伤严重, 却并不致命, 致命伤是在头部。” 宋怀瑾听到此处, 想帮戚浔将死者翻过来, 戚浔却抬手制止,只将死者额头之下的石块拿了出来, 那石块海碗大小, 尖锐的一角向上, 此刻石块上血迹斑斑。 “死者从上面跌下,因地上是平地, 并未滚动,其额头正好磕在这石块之上,因此造成了头部重伤,而后失血过多而死——” 戚浔稍稍一顿,语声微寒道:“但这只是凶手的障眼法,死者伤处在左侧眉毛之上,伤处为凹陷骨折,的确是此锐器所伤,但是有两处疑点,第一,是这石块。” 戚浔左右看了看,“此处月季花圃应当被匠人好生打理过,除了砂石之外,并不见这样大的石块,而这石块之上生有一种坊间称为牛毛藓的苔藓,且石块下半部的土渍也是颜色黄白的干土,与此处土质不符合,若是卑职猜得不错,这附近应当有一处竹林。” 长公主和孙皇后尚未开口,孙菱忍不住道:“就在这望月楼东北面,的确有一处竹林!那边未曾点灯,因此咱们看不见,可距离并不远。” 戚浔和孙菱对视一眼,戚浔继续道:“这只是第一处疑点,第二处,是死者衣裙背后沾染的土渍,在此处栽种月季的土壤经过调配,乃是肥沃园土、腐叶土和砻糠灰混合而成,为深褐色,死者从高处坠下之后,俯趴在地,可她背部的裙裳却沾有这样的泥土,足以怀疑死者坠地之后曾被人翻动过,而额头上的伤,乃是被人后补所致。” 长公主和孙皇后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孙皇后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明棠从三楼之上跌下之后,本来只是受了腿伤,却有人将她翻过来,用石块将她砸死?” 戚浔应是,“而后凶手将死者放好,又将石块放在她额头之下,做处坠地触石而死的假象。” 孙菱忍不住道:“这石块虽然是竹林的,但万一有人将石头扔过来呢?” 戚浔摇头,“那死者背部的泥渍也无法解释,不仅如此,死者伤口处的血色,有倒流过的痕迹,若当真是死者坠地受伤,继而失血而亡,血迹只会顺着额头流去石块和地上,绝不可能沿着额头流进额发之中,除非她曾仰躺过。” 说至此处,再无人怀疑戚浔所言,齐明棠的侍婢在旁听见此言,捂着嘴呜呜哭出声来,孙皇后和长公主的面色也极是难看。 长公主扫视了周围人一圈,沉声道:“谁敢在我们眼皮底下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其他人噤若寒蝉,都不敢吱声,傅玦这时道:“既然是被人谋害过,便得衙门查探了,眼下案发不久,或许还能找到诸多线索。” 孙皇后立刻道:“临江王既然来了,便和大理寺一起将这案子查个清楚。” 傅玦和宋怀瑾对视一眼,吩咐道:“宋少卿先去查问园中诸人,看看最后见过齐明棠的人是谁,还有,看看园子里谁与她生过争执,又或者谁与她有旧仇怨。” 宋怀瑾应是,当先往前面邻水花阁而去,傅玦又转身回来看向眼前几人,“皇后娘娘和长公主,还有诸位也要做个交代。” 孙皇后沉声道:“应该的,去楼里问吧。” 望月楼内灯火通明,一行人进了屋子,戚浔和周蔚留在外头查验尸体周围的痕迹。 进屋之后,孙皇后当先道:“本宫和长公主宴后吃多了酒,一起回的撷芳馆,本宫在正房歇息,淑妃在旁作伴,身边的嬷嬷初云,还有太监宋鑫,都可作证,屋外的小太监也可作证,直到玥儿她们回来,本宫和身边侍从,都未离开撷芳馆上房一步。” 长公主道:“我将皇后送入上房,便去了东跨院歇下,驸马与我在一处,我们可互相作证,还有我身边的两个婢女,书琴和书画一直守在外头,也可作证。” 长公主说完看向两个侍婢,名叫书琴的侍婢立刻上前道:“奴婢们一直在门外,能听见驸马在屋内照顾长公主,期间二人一直未曾出来,直到长公主歇好了,又跟着驸马一起出来,去上房探望皇后娘娘和大皇子,后来等到吕姑娘和杜姑娘回来,差不多时辰回宫了,却仍然未看到齐姑娘,这才派人出去寻找。” 长公主又道:“撷芳馆也就这些人,剩下的人里面,就只有大皇子和她们三个孩子出去过,菱儿也一样。” 吕嫣和杜玉萝对视一眼,杜玉萝先道:“我们三个出来,都分开走了,我去了斗巧台,看她们穿针引线,当时很多人都在,后来我去了曲水流觞渠放河灯,再而后我碰到了嫣儿,便和嫣儿去看了灯楼,而后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回来了。” 吕嫣点头,“我先去了净水视影的花阁,她们的针都立起来了,就我的没立起来,如此,我便是最为愚拙的,还被她们取笑,后来我又去拜星魁拜七姐,想求个姻缘……还去了香桥会,但那里没什么人,百无聊奈之际想回来,便碰到了玉萝。” 吕嫣说完,便轮到孙菱,孙菱便道:“我一直在斗巧台那里,很多人都可以为我作证,后来我直接回了撷芳馆。” 众人各有各的说法,看起来皆与此事无关,可真正的凶手,又怎会直接暴露疑点? 傅玦看着吕嫣二人,“你们可有人证?” 吕嫣和杜玉萝闻言,都有些迟疑,杜玉萝道:“没有的,我们出门的时候,虽然都带了侍婢,可今夜全是为了玩乐,也不想她们跟着,便让她们留在撷芳馆外候着,我的侍婢和嫣儿的侍婢皆是如此,齐姑娘的侍婢也是一样。” 傅玦道:“因此,除了在几处玩乐之地碰见过人,其他时候,你们都是没有人证的?” 吕嫣和杜玉萝紧张地点头。 长公主闻言也在打量二人,孙皇后看了看两人,不知想到什么,眼瞳微微一暗,这时傅玦道:“将你们的侍婢叫过来。” 吕嫣和杜玉萝点头出门,她们一走,孙皇后欲言又止,长公主见状便问:“皇后娘娘有何话说?” 孙映雪叹了口气道:“她们三人入宫,自然皆是乖觉,不过……最终只能选一人去西凉做皇后,且本宫知道,她们三人,都是真心想去的,和菱儿当初还不同。” 孙菱闻言面露赧然,自然想到了当初离家出走。 孙映雪继续道:“如今人选虽然未定,但本宫和陛下商议过,我们都觉得明棠是最好的人选,这一点太后也知晓,她也觉得明棠不错。” 长公主听得惊讶,幸而屋内无外人,“皇后的意思是,她们两个有可能为了去西凉生出歹心?那此事可有别人知晓?” 孙映雪道:“并没几个人知道,不过,太后娘娘暗示过明棠,令她安心,她出身齐国公府,出身胜于玉萝,嫣儿虽然是将门之后,可正因如此,反倒容易令西凉人忌惮,因此我们想来想去,还是更中意明棠,太后的暗示也并非名言,当时嫣儿两个也不在场。” 傅玦剑眉微蹙,齐明棠身份特殊,凶手谋害她的动机,的确很有可能与嫁去西凉有关。 孙菱听到此处忍不住道:“这……这可能吗?我们皆是自小相识,真的会为了嫁去西凉做皇后,便出手伤人吗?” 孙映雪听得无奈,“你以为其他人都和你一样傻吗?” 孙菱不敢再顶罪,这时,外头忽然快步走来一个小太监,“皇后娘娘,宫里来人了。” 孙映雪面色微肃,“来得是谁?” “是杨总管。” 孙映雪立刻道:“叫人进来。” 没多时,一个身着内侍宫服的中年太监走了进来,此人名叫杨启福,乃是建章帝身边最为得宠的大内总管,他进门先朝着几人行礼,看到傅玦在此,杨启福有些意外,又连忙道:“娘娘,奴才来是传陛下的口信,陛下已知晓此事,说找大理寺是对的,若只是意外,陛下明日会好生安抚齐国公一家——” 孙映雪抿唇道:“已经发现不是意外了。” 杨启福面色微变,长公主便将大理寺所得说了一遍,杨启福迟疑道:“这可如何是好,陛下是让奴才协着娘娘处置好园内事端,再接您和大殿下回宫的。” 孙映雪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能一直留在上林苑,长公主见状便道:“娘娘不如先回宫吧,夜已深了,也不必留在此处,案子有何进展,我明日入宫向你们禀告。” 孙映雪迟疑道:“齐国公还未至,且嫣儿和玉萝如何办?” 长公主利落道:“齐国公我来安抚,嫣儿和玉萝留下,今日我来照拂她们,明日再送她们回宫。” 孙映雪叹了口气,“也好,玥儿受了惊吓,的确早些回宫为妙。” 既做了决定,孙映雪便要返回撷芳馆,一行人从楼内出来,孙映雪又往东侧看了一眼,见戚浔还在花丛中查验死者,便又往撷芳馆而去,走到半路,便碰上吕嫣和杜玉萝带着侍婢而来,一听皇后要先行回宫,二人都有些紧张。 长公主安抚她们两句,先将皇后和赵玥送上回宫的銮驾,等她们离开,长公主复又返回望月楼,此时齐明棠的遗体已经被搬入楼内,戚浔带着面巾,热得满头是汗,傅玦则带着人上了望月楼三楼,长公主正有心看看戚浔验尸,外间下人在外禀告。 “公主,齐国公府的人来了!” 齐国公府来了乌压压十多人,当头的是齐国公齐峻夫妻,接着是齐明棠的父母,齐家二老爷齐岷与夫人柳氏,跟在后面的,有二公子齐桓和已经出嫁的齐明月夫妻,他们只晓得齐明棠入宫备选,极有可能被加封公主嫁去西凉,却没想到好端端的一次赴宴,竟然会使得她命丧黄泉。 刚一踏进望月楼,他们便看到了齐明棠血淋淋的尸首,柳氏最先支持不住,哀呼一声便晕了过去,其他人也跟着悲哭起来。 长公主上前安抚,却收效甚微,不由命人去将傅玦叫下来,没多时,傅玦从楼上下来,听见满屋子的悲哭,也有些唏嘘,正在此时,去前面查问众人的宋怀瑾返回,他一进门,长公主便问道:“如何?可问到什么?” 宋怀瑾目光在杜玉萝和吕嫣身上一扫而过,当着齐国公府众人的面,有些迟疑,长公主蹙眉,“怎么回事?莫非真有人看见过什么?” 长公主的话,令堂中哭声一滞,齐国公府众人目光灼灼的看向宋怀瑾,齐岷忍不住问道:“宋少卿,到底是谁害了我女儿?” 宋怀瑾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道:“凶手还未查出,不过今日有人看见,威远伯府二小姐和齐姑娘生过争执。” 这话瞬间令杜玉萝成为众矢之的,在四周利箭一般的目光中,杜玉萝也顷刻白了脸,她急切地道:“我没有杀明棠!” 九牵机03 九牵机03 “我没有杀明棠!” 杜玉萝急得眼眶微红, “我的确和明棠不睦,但我绝不会害人!” “我和明棠是最先被定下备选的, 但众所周知, 明棠出身比我好,人亦是才貌双全,不管怎么说我的希望都不大, 虽是如此, 但我还是认真学规矩,从不懈怠。” 杜玉萝委屈地瘪嘴, “我从没想过拦明棠的路, 但是明棠却看我不惯, 宫中明里暗里挤兑我就算了, 甚至还拿我姐姐说事, 说我姐姐是下堂弃妇, 正因如此家里才急匆匆将我送入宫中,一旦我嫁去西凉,威远伯府才不会沦落至世家之末。” 杜玉萝又道:“她这样说, 我自然心底不快, 今天晚上饮宴之时, 她竟又当着大家的面问我, 说我姐姐何时再嫁, 又说姐姐带着孩子再嫁,的确不易, 叫我姐姐莫要挑拣, 当时同桌其他人都听见的, 我如何能忍?” 她唇角紧抿着,“后来出了撷芳馆夜游, 我在放河灯的路上遇见了她,我想与她说个明白,令她往后莫要再说我姐姐的事,便是那时与她生了争执,后来有人过来撞见,我也不好闹得不好看,便独自往水渠去了。” 适才晕厥的柳氏已经转醒,见杜玉萝如此说齐明棠,柳氏气道:“你胡说,你说的这些,有谁给你作证呢?我们明棠不是那样的孩子。” 杜玉萝闻言越发气恼,她年纪尚小,又当着齐家人的面,气势上本就矮了一头,再加上本就不擅争辩,便哽咽着道:“我没有说谎,不信可以问问今夜宴上,我们那一桌的人,他们都听到了。” 柳氏捂着心口,还想争辩,长公主蹙眉道:“好了,现在不是为了这个吵架的时候,就算玉萝和明棠吵过架,也不能证明什么。” 齐国公齐峻道:“公主殿下,王爷,那如今是怎么个说法?棠儿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在这园子里出这等意外?今夜时辰已晚,否则,我定要即刻入宫去。” 长公主何等洞明,立刻听出了威胁的意味,“齐国公即刻入宫?入宫做什么?面见太后,还是面见陛下?谁也不想看到这等局面,今夜这夜宴是我办的,人也是我请的,你若是想问罪,不如来问我得罪?” 齐峻面色微变,换了语气道:“公主误会了,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棠儿好端端的没了,无论如何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长公主看了一圈楼内厅堂的人,“你们也看到了,大理寺来了,临江王也在这里,这便是要给你们交代,明棠事出突然,你们一定万分悲痛,但既然明棠是被人所害,且害她的人,一定在这园子里,那就必然能将此人抓出来,你们等着看便是。” 齐家人心底再如何悲苦,也不敢对着长公主撒气,齐峻忍了又忍,只得转身去看齐明棠血淋淋的尸体,众人站在齐明棠的遗体旁,看着她腿上额头皆是血迹,又是一片悲哭,长公主见状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抬步走到傅玦身边。 她问:“去楼上看了,如何?” 傅玦道:“楼中并无守卫,也无人看到有何人来过,三楼上倒是找到了些踩踏留下的泥渍,但还未找到明显线索,齐明棠从楼上跌落,又从一楼和二楼的楼檐上滚下,只能确定她从何处跌落。” 长公主道:“今日玩的多,园子里人手不足,并非每一处都留有侍从,这些楼阁只有登高之用,因此便未留人,目击之人若找不到,可还有别的法子?” 傅玦道:“有,戚浔还未验尸完,其他人也要去各处找线索。” 傅玦说完看向齐家人,戚浔早先替齐明棠打理过遗容,否则更为骇人,而眼下齐家人围在齐明棠的尸体旁悲哭,戚浔和周蔚便只得侍立在角落,傅玦便道:“劳烦公主安抚一番,将他们带去撷芳馆等消息,今夜不一定能查出来,得让他们有个准备。” 长公主点头,“再让他们哭会子吧,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令人悲恸。” 长公主又等了半盏茶时间,见两位夫人和齐明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便上前去劝慰,一番入情入理之词,令齐家人也不好拒绝,只是临走之时听闻要验尸,柳氏哑着嗓子道:“为了找到谋害棠儿的人,验便验吧,但不能损了棠儿遗容。” 宋怀瑾一听此言,自然满口答应,一旁的戚浔叹了口气,倒也不算意外。 长公主和驸马要领着齐家人离开,又一并带着吕嫣和杜玉萝回撷芳馆候命,孙菱则被留在望月楼,看看有何事需要传话的,没多时,一楼厅堂便空了,宋怀瑾呼出口气看向傅玦,“王爷,眼下如何办?” 傅玦道:“三楼上线索不多,你带人去竹林看看。”他又看了一眼窗外夜色,“这等天色,不好探查,尽力而为吧,本王看看戚浔验尸有何结果。” 宋怀瑾应是,点了谢南柯几人跟上,便往后绕去竹林,傅玦走到停放齐明棠的长案旁边,便见戚浔正在检查齐明棠双臂上的伤痕。 傅玦便问:“眼下如何?” 戚浔肃容道:“死因和凶器都找到了,她身上其他的伤势多为磕碰伤,暂时无法确定凶手的特征。”她又看向死者额头,“额上的伤有些严重,那石块虽然坚硬,但是人的颅骨也不易破损,凶手是用了很大的劲才将伤势砸的这样重。” 她仔细的清理伤口边缘的血痂,“还有可能不止砸了一下。” “伤口表皮以及外缘破损较多,额骨被砸的凹陷,若是能剖验,应当能看到颅骨沿着骨缝碎裂成了小块,凶手力气大,且手很准,对死者全无怜惜——” 戚浔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处,试着分析凶手行凶时的心理,“死者的双手指甲里,有花圃之中的泥土,应当是摔下来之后,虽然受了重伤,却还有两分意识,剧痛之中想挣扎着求救,但凶手发现她未死之后,追上来用石块砸死了她。” 傅玦道:“因此,凶手是下定心思至她于死地,不过,正门方向在望月楼以南,凶手若是从楼上下来,要绕到东边竹林去找石头,而后再回到齐明棠坠楼之地杀了她?” 戚浔也觉得有些古怪,“的确显得太明目张胆了,今夜园子里人多,虽然此处偏僻,但凶手下楼本就需要时间,再绕去竹林,便要花更多功夫,如此一来一去找石块,很耽误时辰。” 傅玦走到窗边朝外看,望月楼下四周皆种满了月季花,花圃之中的确找不到更好的凶器,他转身道:“除非凶手知道四周无人,而其人心思敏捷,不愿意用其他东西布置现场,因此去找了石块,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蛛丝马迹。” 戚浔点头,“也对,倘若勒死她捂死她就太明显了。” 说至此,她又指着齐明棠手臂上的两处伤痕道:“这两处淤青像是人为造成,应该是与人生起争执有过推搡,很有可能是在那时被推下楼。” 傅玦便道:“三楼的栏杆不低,但齐明棠身量高挑,若是毫无防备,的确容易被推下来。” 二人说至此处,戚浔便有些愁眉不展,齐明棠的母亲不允许损毁遗体,便没法子细细查验额上伤势,而除了死者衣裙上沾染的泥渍证明她被翻过来之外,似乎找不到凶手的痕迹,再加上现场早被发现尸体的众人破坏,亦看不出死者留下的脚印。 孙菱一直在旁边看着没说话,此时忍不住道:“那会儿明棠的侍婢说过,明棠不爱去高处。” 她此言倒是提醒了傅玦和戚浔,傅玦问道:“这上林苑可还有别的楼阁?” 孙菱立刻指着南边,“花阁对面便有一座两层小楼,另外西边还有一处,有些远,今夜观星之地,主要便是望月楼和花阁对面那座小楼,望月楼白日里有人来过,到了晚上,星月被阴云遮住,大家反倒没了兴致,且斗巧台和拜祭香案都距离此处极远,明棠也是哎热闹的性子,她不可能自己过来的。” 戚浔未语,傅玦又问:“你可知她今夜做了什么?” 孙菱道:“她也去了斗巧台……” 她迟疑一瞬接着道:“她和玉萝的确有些不对付,此事连我也知道,今夜是玉萝先到的斗巧台,没多时明棠便来了,玉萝退去一旁未曾言语,不多时明棠要走,玉萝大抵是想和她说清楚,便跟了上去。” 傅玦蹙眉,“她要走?走去何处?” 孙菱摊手,“这便不知了,或许要去拜星魁吧。” 孙菱不敢离得太近,又叹息道:“明棠的性子,不如明月姐姐沉稳,有时候说话的确令人不喜,但我不太相信是玉萝害她,玉萝性子纯直,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好比此次备选,她便与我说过,此番入宫不过是为了挣得好名声,好歹也是在皇后娘娘跟前待过的人,等出宫后,到了议亲之时,也多了几分脸面,她早知是明棠去西凉。” 傅玦听得意外,“早知是齐明棠去西凉?” 孙菱朝外看了一眼,忍不住上前两步道:“明棠很得太后喜欢,姑姑也对明棠满意,自然明棠的胜算更大。” “那吕嫣呢?”傅玦对军中派系还算明白,“镇南将军既送了女儿进宫,必定是想让她成行的。” 孙菱低声道:“就是皇后娘娘说的,嫣儿是将门之后,嫁去西凉,容易招惹怀疑。” 傅玦忽而问:“那如果没有齐明棠呢?在吕嫣和杜玉萝之间,会选谁。” “那多半是嫣儿,毕竟她……” 孙菱话头一断,蓦地瞪大眸子,如果齐明棠死了,嫁去西凉的便是吕嫣,那会不会是吕嫣杀了齐明棠呢?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可能吧……” 万事皆有可能,何况还有利益牵扯,傅玦略作沉吟,又问孙菱,“齐明棠在未进宫之前,可与哪个男子有何纠葛?” 孙菱一下想到秦兆,面色有些古怪起来,“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既然入了宫,那就一定没别的心思的,否则闹出来,岂非是欺君之罪?” 今日在园中赴宴的,还有许多年轻男子,傅玦无法确定凶手动机,自然要多问几句,听见孙菱之语,他也并未全然相信,这时孙菱却看向窗外,嘀咕道:“奇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哥哥怎么没过来看看。” 她又看向傅玦,“傅玦哥哥,你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傅玦一时语塞,“和大理寺传消息的人碰上了。” 孙菱面露了然,又自顾自道:“我哥哥今日有差事,或许忙完了才顾得上这边。” 傅玦闻言看向戚浔,戚浔果真也看着她,四目相对的瞬间,戚浔回想起今夜胆战心惊的种种,亦想起了傅玦说的那些话,她眼瞳微闪,转身将齐明棠两臂的衣袖放下来,又去看那鲜血淋漓的石块。 这片刻功夫,宋怀瑾从竹林中回来,禀告道:“王爷,竹林里看了,的确有人去过的踪迹,但是没有找到什么凶手遗留之物,不过,我们找到了凶手捡石块的地方。” 戚浔正在看那石块,闻言走过来,“大人,那地方在何处?” 傅玦道:“既是如此,我们同去看看。” 戚浔护手面巾未摘,两手抱着那石块往竹林方向走,出门左转,往东北方向,经过齐明棠坠楼之地,再往东,便可入竹林边缘,宋怀瑾举着灯盏大步在前带路,没往里走几步便道:“若是猜得不错,石块应当是在此处找到的。” 竹林之中多有石碑,亦有山石凿刻之景,凶手找到的凶器,便是一块嵌在泥土之中的花岗岩石块,石块周围生有牛毛藓,石块被拿走之后,牛毛藓中空了一块,十分突兀,傅玦走到宋怀瑾说的地方,戚浔亦走近比照着石块,很快确定凶手是从此处捡走的凶器。 此地才走入竹林几步,倒是不太耽误工夫,可就在傅玦转身打量周围之时,他忽然看向了不远处的望月楼,以及楼下那片月季花丛。 “此处能清楚的看到死者坠落之地。”傅玦又抬眸,“亦能看到三楼之上。” 宋怀瑾一时未明白,“王爷此言何意?” 戚浔站在傅玦身边,也学着他往上看,她忽而眉头一皱,又去看手中石块,“我知道王爷的意思了,如果死者是在三楼与人发生争执,而后被人推下楼,那推她的人,和用石头砸死她的人,也有可能不是同一人。” 孙菱听见这话,吓得背脊一凉,“不是同一人?” 傅玦见戚浔懂得这样快,开口语声和煦了些,“齐明棠不喜高处,她去三楼,多半是有何目的,今日园中人众多,我更倾向于她与人有约,若这园中,嫉恨她的人不止一个,而那人刚好躲在竹林之中,且发现她坠楼之后并未死透……” 孙菱和宋怀瑾都明白过来,宋怀瑾道:“适才去查问其他人,他们说最后见到齐明棠,便是看到她在和杜姑娘争吵,而后杜姑娘去了水渠方向,齐姑娘则气哄哄的往香桥会的方向走,香桥会的拱桥距离此处并不远。” 傅玦仔细的看周围环境,又道:“既然他们今日玩乐之地颇多,那我们也去看看。” 他说完这话,当先朝竹林外走,可走出两步,又回头看戚浔手中之物,他交代道:“将证物放回楼里令人守着,你随我们也去看看。” 戚浔忙应下,先回望月楼放下沾血的石块,又摘了护手面巾,与其他人一道往前走,本还缺个带路的,正好孙菱在此,一路走一路说看到何人在此逗留过。 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走到了斗巧台,孙菱指着东侧道:“那边花厅,是视影之地,白日里你去过的,沿着水渠往上,便是放河灯之地,再往上,是布置了七彩灯楼之地,香桥会也在那里,望月楼则在东北方向,香案设了两处,适才都走过了。” 宋怀瑾知道傅玦要做什么,此事蹙眉道:“是不是得找个人将路线记下来?这地儿复杂,今日玩的也不少,下官未能记住。” 孙菱便看向傅玦,“可要我写下来?” 傅玦摇头,“不必,我知晓便是,稍后画一张园景图,便知她们几个今夜都去了何处。” 孙菱眨了眨眼,“若是我没记错,傅玦哥哥没来过上林苑几回吧?” 傅玦不搭理她的闲话,径直道:“找两个见过齐明棠和杜玉萝争吵的人来,带我们去看看地方,她们两个的婢女,也都查问查问,看看杜玉萝说的是不是真的。” 宋怀瑾应声而去,没多时,叫来了一男一女两人,二人带着众人往回走,最终停在了一处紫薇花林小道上,那姑娘道:“当时我们有四人,是放完了河灯准备去斗巧台的,结果刚走到这里,便看到玉萝和明棠在吵架。” 傅玦问:“可动手了?” 姑娘摇头,“那倒没有,只是看得出,两个人都很不快,见我们来了,二人有些不好意思,便很快分开了,玉萝去了水渠那边,明棠则去了香桥会。” 傅玦又问:“那时香桥会有人吗?” 二人皆是茫然,那年轻公子忽地想起一事,“应该是没有的,因我们跑到前头去的时候,看到大部分人都在斗巧台和花阁里——” “大部分人在?那当时有谁不在?” 这二人对视一眼,年轻公子迟疑道:“一时有些记不全。” 傅玦往花阁方向看了一眼,“去花阁,将当时看到的人名都写下来,再看看之后有谁往东北方向走了。” 全然不同的两个方向,最好排查其他人的踪迹,一行人又去往花阁,由先前二人执笔,其他人又互相作证,不多时,便写了二十几个人名出来,傅玦和宋怀瑾一一查验过,先将这些人排除了凶手之列。 此时时辰已晚,将公子小姐们扣留在此处也不是个事儿,傅玦便带着名单去见长公主。 一到撷芳馆上房外,便听见啼哭之声。 又听齐峻悲愤交加地道:“太后娘娘分明许诺过的,可如今算怎么回事呢?若说是杜家那丫头我真是不信,可若是吕家的人,我倒是能信上三分。” 长公主无奈劝道:“母后是真心喜欢明棠的,可今次实在是意外,若真是有人暗地里想要谋害明棠,也实在是防不胜防。” 傅玦示意门外侍从通传,里面听见他来了,说话声一住,长公主道:“进来说话。” 傅玦进门,将眼下查证所得简要说了一遍,又道:“时辰已晚,将所有人都扣着不合情理,尤其几位老夫人,不如先将嫌疑小者放回家去。” 子时早过,此时已至后半夜,长公主也觉有理,自然应了,傅玦吩咐人去放人,又对齐国公道:“公爷和诸位节哀顺变,此番命案,凶手心思敏锐,眼下还未找到直接线索,或许要查证几日,本王自在此,便会与大理寺一同将真凶寻出,还请大家放心。” 齐峻知晓傅玦掌着刑部,遂道:“王爷,一定是因为明棠要嫁去西凉之事,一定是因为这个……” 齐岷也道:“必定是有人忌恨明棠!” 傅玦道:“你们放心,凶手谋害齐姑娘,自是有动机,此番西凉联姻人选之争,自为其一,我们会想到此处。” 外间的年轻公子小姐被送走,西跨院的几位老夫人也来告辞,淑妃陪着老夫人们过来,长公主便亲自出来送了两步,眼看着一行人离去,长公主看了眼黑沉沉的天色道:“怎么孙律没动静?菱儿在此,他总该不放心的过来看看才是。” 傅玦道:“孙菱说孙律今夜有差事在身。” 二人话音刚落,外头进来个御林军,高声道:“公主殿下,孙指挥使来了!” 长公主轻啧一声,“正说着就来了!” 夜色已深,孙律从外大步而来,身边是几个相熟的校尉,他们打着火把,跳动的火光映出孙律冷沉的脸,待他走近,长公主一眼看出不对,“这是怎么了?怎么怒气冲冲的?” 孙律闻言敛了敛神色,冷声道:“本来钓了一条大鱼,可守了半夜,却只捉到一只小虾,自然惹人恼怒,若非知道上林苑出了事,此刻我应该在拱卫司大牢里。” 傅玦听得眉头微蹙,长公主就更为诧异,“近来朝中除了议和便相安无事,什么差事值得你大动肝火?” 长公主虽是女子,却胸有沟壑,对朝堂动向了如指掌,更常出入建章帝内阁与朝臣论政,建章帝在朝事之上,更对这位皇姐十分信任,孙律眼瞳一暗,沉声道:“十五年前逃出京城的人回来了。” 长公主起先还未反应过来,待呢喃了两遍“十五年前”,才似想到了什么,又露惊诧之色,“你是说……瑶华之乱?” 孙律点头,长公主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没说出话来,“可确定?是那几家的后人?” 孙律“嗯”了一声,“基本确定,此事明日我会详细禀告陛下与太后,本来今夜设了个局请君入瓮的,可没想到那人警醒得很,竟然未曾出现,多半是打草惊蛇了,不过捉了个随从,必定能找到其他人下落!” 长公主不敢置信地道:“竟然回来了,怎么敢的?怎么敢回来的?这偌大的京城,太多地方可以躲藏了,你要如何追查?” 孙律狭眸,“便是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将人揪出来!” 他没好气地说完,又看向一旁一直未语的傅玦,傅玦对上他目光,十分真诚地道:“你们拱卫司想找人当十分容易,再不济,我可以帮你。” 九牵机04 九牵机04 孙律自不会轻易借他人之手, 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来这边看看, 天亮之后再去审那随从, 想来不难寻到蛛丝马迹。” 他又问:“今夜是怎么回事?” 傅玦将齐明棠的死因说了一遍,“眼下还未找到实证,适才排除了大半有人证的, 剩下的也还有七八人, 还需一一查问,孙菱自始至终都有证人, 你不必担心。” 孙律松了口气, 又去看这园子, “好端端的, 竟生出命案, 莫非是为了与西凉联姻之事?” 傅玦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回头去看厅堂内的齐家人,“齐家人也是如此说,且他们觉得玉萝不敢做这样的事, 因剩下的二人, 嫣儿被选上的可能性更大。” 孙律道:“吕家世代从军, 的确更有分量, 镇南将军如今在南边抚州驻军, 可吕老将军还在京中,他当年得先帝信任, 虽已致仕, 但退下来还不到十年, 在老一辈中也颇有威望,若知道齐家如此怀疑吕嫣, 只怕不会善了。” 吕老将军是镇南将军吕匀昉之父,名叫吕璋,傅玦闻言道:“若是未曾记错,吕老将军从前先在南边掌兵,后来回京,做了多年禁军统帅?” 孙律应是,“当年也是风光无两。” 傅玦若有所思,孙律又往堂中看去,隔着半掩的门扇,听见里头齐家人的低泣和控诉,他摇了摇头,“这案子不好办。” 傅玦自然明白,夜色已深,他也不好耽误功夫,“孙菱在前面花阁,你要见她,便随我来。” 长公主此时早已困乏,可齐家人未得安抚,她也无法离去,傅玦带着孙律去邻水花阁,花阁之内还留下三男二女,皆是人证不足者。 他们也是出身世家,这个点了,见他们未曾归家,家里早差了下人前来问询,却都被拦在上林苑之外,花阁内三个年轻公子便罢了,两个姑娘却有些畏怕。 傅玦和孙律进门,二人正红着眼睛和孙菱说话,孙菱转身看到孙律过来,当下一喜,“哥哥来了?” 孙律“嗯”了一声,傅玦问道:“可说清楚了?” 孙菱正色道:“说不清楚,她们只说当时在拜星魁之地,但是那里也没有侍从能为他们作证。” 傅玦蹙眉,这时,宋怀瑾和戚浔从外走进来,见孙律在此,宋怀瑾和戚浔微微一讶,纷纷行礼,孙律摆了摆手,宋怀瑾才直起身子道:“王爷,几个侍婢都问过了,杜玉萝没有说谎话,她和齐明棠的确早有龃龉,今夜宴席上,齐明棠也的确说过和杜玉萝姐姐有关之语,同桌几人都听见了。” 傅玦拧眉,忽而转身问孙菱,“此地可有纸笔?” 孙菱连忙喊了个御林军往撷芳馆去,不多时纸笔被送来,傅玦铺在桌案之上开始作画,他凭着记忆将上林苑半个园子画了出来,又将今夜各处玩乐标识上,而后道:“戌时过半宴停,长公主和皇后娘娘去撷芳馆歇着,戌时五刻大家在各处玩闹起来。” “此时,大部分人都在斗巧台,一刻钟之后,杜玉萝跟着齐明棠离开,在紫薇花林里的小径上争吵,后来遇见了人,二人便分开,至戌时七刻,杜玉萝去放了河灯,吕嫣去了香桥会,都无人证,此后二人相遇,在一刻钟之内,先去看了灯楼,而后回了撷芳馆。” “此时正是亥时。”傅玦说完,看了戚浔一眼,“按照验尸所得,我们来的时候已是子时过半,可能精确她身亡的时辰?” 戚浔忙道:“她身上尸斑浅淡,额上的伤口刚开始凝血结痂,死亡时辰应该在两个时辰之内,按照他们最后一次看到齐明棠的时辰推算,她应该是在和杜玉萝分开到亥时,这两刻钟之间,再精确的时辰,卑职验不出。” 傅玦宽慰道:“如此已足够了。” 他看向那剩下的三男二女,“天色已晚,久留你们也无益,眼下将你们今夜戌时过半之后的路径与逗留时辰写下来,若是有何疑问,自然会去你们府上找你们。” 几人喏喏应是,皆取了纸笔,傅玦看向宋怀瑾,“除了他们五人少人证之外,杜玉萝和吕嫣亦无人证,而吕嫣说她最后去了香桥会,按理说应能碰上齐明棠才对。” 宋怀瑾迟疑道:“会不会真的是因为……” 宋怀瑾不必明说,傅玦便知他在说什么,傅玦视线扫过在屋内的五人,这几人虽也是世家贵女,身份地位却远比不上齐明棠,适才问起,和齐明棠私交也并不深,相较之下,此案的确更偏向与西凉联姻人选的纠葛。 待几人写完,便被送出上林苑,傅玦道:“天亮之后,宋少卿去查一查这几人,看看是否真如她们所言的,与齐明棠并无仇怨。” 傅玦说完此言,扫了一眼戚浔,又转而问孙律,“你不是还有犯人要审?” 孙律留在此处也无益,何况事关瑶华之乱这桩大案,他自是十分挂心,“罢了,那我先走一步。” 他说完当真离去,站在宋怀瑾身后的戚浔眼底闪过一瞬紧张,连忙垂了眉眼,待孙律走出门去,她又下意识的去看傅玦,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戚浔知道,孙律要审问的犯人,必定是因信鸽而暴露的明叔。 她心跳的有些快,傅玦这时道:“回望月楼。” 一行人离开花阁往东北方向去,走得近了,便见夜幕之下的望月楼仍是灯火通明,戚浔定下心神,远远的看望月楼三楼,忍不住问身边的孙菱,“敢问郡主,齐二小姐是否真的惧怕高处?” 孙菱道:“是真的,她十分怕高。” 走在前的宋怀瑾道:“既是怕高,便不可能自己去望月楼,可三楼我去看过,没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傅玦神色凝重并未言语,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到了望月楼前,径直入门往楼上去,几人见状,便都跟着,本以为他是要去三楼,却没想到他走到二楼便停下了脚步。 “拿灯来——” 话音落下,宋怀瑾立刻递上一盏灯来,傅玦接过往里面一照,问孙菱,“白日里有人进过望月楼?” 孙菱道:“是,我们上了三楼。” “未曾来过二楼?” 望月楼二楼空置多年,如今只摆着几架空落落的多宝阁,其上灰尘满布,更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充斥在屋阁之间。 孙菱摇头,“这地方没什么好玩耍的,上三楼也只是为了登高望远,从此处往东边看,能看到皇城内的几处宫殿。” 傅玦眼瞳微暗,“但二楼有人来过。” 因常年空置,园内侍从少进屋清扫,因此木地板上铺着一层灰尘,可眼下,傅玦却看到地板上的灰尘有被清理过的印痕,他沿着地上的痕迹往内走,很快绕到了两架多宝阁之后的角落里。 宋怀瑾也看到了,“这……这不像有人打扫留下的。” 齐明棠从三楼坠下,宋怀瑾和傅玦适才匆匆上来,都未曾往黑漆漆的二楼来,眼下提灯一照,果真发现了古怪,戚浔瞧见灰痕,“应是有人想清理掉脚印。” 戚浔往一旁走了两步,果真看到在地板上留下大半个鞋印,宋怀瑾轻嘶一声,“清理脚印,难道脚印会暴露此人身份?” 宋怀瑾左右看了看,隐约在入口的角落里看到一团阴影,他又令周蔚提灯,上前一照,看到竟是一片本该挂在窗前的帷幔,那帷幔之上尽是灰尘,正是被凶手用来清理地上痕迹之物。 宋怀瑾又抬头往三楼看,“二楼的楼檐瓦片有损,而那处并未临着二楼轩窗,因此齐明棠不可能是在二楼坠楼,而凶手倘若行凶,又为何来了二楼?” 众人未语,傅玦又提灯在二楼走了一圈,便见其他地方都如常,唯独门口到角落的灰痕十分古怪,他又带着几人往三楼去。 齐明棠坠楼之地已经确定,傅玦先走出围栏往周围看了看,又进屋内走到两处轩窗,轩窗分西南两处,南面的窗户正好能看到望月楼正门方向。 他视线往南边一落,忽地皱眉,“来人了。” 楼西南侧的小道上,正有几盏夜灯在缓慢移动,依稀能看到隐隐绰绰的十数人正往望月楼这边来,他立刻带着几人往下走。 刚走到一楼,便见长公主带着齐家人进了门,长公主看着傅玦道:“如何了?” 傅玦神色有些凝重,“凶手颇为狡猾,如今线索不多。” 长公主转身看齐国公,“你们稍安勿躁,既要给明棠报仇,也不能冤枉了别人,有刑部和大理寺同理,一定能查个明白的。” 齐国公欲言又止,长公主便软声劝道:“国公爷也是在朝中多年的人,也知道衙门办差,再如何上心也需要时日,出这样的事,我亦会时时督促,早日找到谋害明棠之人,我才会心安。” 齐国公沉声道:“那我们今夜便将明棠的遗体带回去,为她置办丧仪。” 长公主宽和地道:“这自然可以。” 听见此言,戚浔下意识皱眉,傅玦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出声道:“这只怕不妥。” 众人皆向他看来,傅玦缓声道:“还望国公爷体谅,衙门问案,案定之前,遗体需留在义庄,以备需要时可再行检验,一切皆为早日找到谋害齐姑娘的凶手。” 齐峻看向齐岷夫妻,他二人一脸悲色,显然不愿,柳氏更哭着道:“义庄?还要将棠儿送去义庄?那等污秽简陋之地,也太委屈棠儿——” 长公主犹豫一瞬,“那就让棠儿的遗体留在望月楼,我命人送来冰盆,好好保存明棠的遗体,如此你们可愿意?” 柳氏还想再说,齐峻却选择答应,“既是如此,那就听王爷和长公主的。” 此时已过平旦,长公主又一番劝慰,齐家终于决定先行回府,明日再来探望,等送走齐家人,长公主也面露困倦之色,“眼看着天都要亮了,可还有何查问的?玉萝和嫣儿还在撷芳馆,她二人是否仍有嫌疑?” 傅玦应是,“不错,不如就将她二人留在撷芳馆歇下。” 长公主叹了口气,又去看驸马秦瞻,秦瞻道:“不如派两个嬷嬷过来照应,如此也免得她们畏怕。” 长公主觉得此法甚好,便对傅玦道:“那便如此安排,此案你与宋少卿皆尽心些,你也看到了,此事起因在我,若不能破案,我心底实在不安。” 傅玦连忙应下,长公主遂叫了孙菱准备打道回府,明日再来,孙菱本还不愿走,傅玦道:“天色太晚,衙门的人也要歇息,你留在此处做什么?” 孙菱没法子,只好跟着长公主离开。 话虽如此,傅玦却不打算走,望月楼一楼西厢被当做临时停尸之地,傅玦则进了东厢,他拿出早先画的园景图,又拿出那五人写下的证供,却未找出错漏来,再想到杜玉萝和吕嫣的证词,只觉不可思议。 宋怀瑾见傅玦面露沉色,便道:“王爷,她们之中必定有人说谎,否则怎么刚好对上了?” “要么是她们之中有人说谎,要么,是有人做了假人证。” 傅玦语声沉重,戚浔站在门边,听到此话缓缓退了出来,她重新入西厢,戴上护手,再度验起齐明棠的遗体。 遗体上的瘢痕仍然浅淡,若是忽略齐明棠额上的可怖伤口,她容色只像是病患睡着了一般,然而除了衣物上的污渍,她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线索。 戚浔再次从头到脚看下来,连绣鞋鞋底的土渍也未曾放过,然而仍然毫无发现,她在园中走动之地不少,些许土渍并无异常,略作思忖,戚浔除去齐明棠外衫,仔细检查她四肢、颈背胸腹等地的淤伤,又拿出白醋尽数涂抹在淤青不明显处,而后静待。 片刻之后,果然伤处皆明显了几分,此时,她右手腕根到掌心的一段淤痕引起了戚浔注意,跌落时,她曾撞在楼檐上,落地之时,更令腿骨折断,因此身上淤青不少,但这一段划痕正处掌心,不像猛地碰撞留下,更像是与人纠缠之时被对方划伤。 正沉思时,外间传来说话声,宋怀瑾对傅玦提出告辞,又问道:“戚浔去哪了?” 戚浔闻言替齐明棠系好衣衫,忙道:“我在这里。” 傅玦这时道:“本王送她归家。” 宋怀瑾点头应好,带着周蔚几个出了门,刚走出望月楼,周蔚便闷不吭声不断回望,宋怀瑾在前听见他脚步迟滞,不由回头拍了他肩头一下,“你小子看什么,咱们白日可还有差事,还不快些,我看咱们也别回家了,直接回衙门养个神作罢。” 周蔚唇角紧抿,犹豫几瞬道:“大人怎不问王爷如何得知消息的?” 宋怀瑾扬眉,“难道不是王爷消息灵通?王爷管着议和之事,齐姑娘出事,总是对议和无益的。” 周蔚听着这话更郁闷了,“不是,是我去找戚浔之时,发现王爷就在戚浔家里,这才得知上林苑出事了,深更半夜的,王爷怎会在戚浔家里?” 宋怀瑾一愣,却又不见太多惊诧,见周蔚似乎想不通,他拍了拍周蔚肩头,“这……或许是刑部有什么差事呢?此事你可别乱说。” 周蔚眼底瞬时放晴,“是刑部有差事?” 宋怀瑾无奈的撇开目光,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不然呢?反正就那么回事,行了,别想这些了,回衙门歇觉。” …… 戚浔出来时,便发现大理寺的人都走光,傅玦看向她身后,“验出什么了?” 戚浔忙道:“发现了一处古怪伤痕。” 二人进得西厢,戚浔指着齐明棠右手道:“这伤痕原先不明显,眼下看的分明,齐明棠坠楼之地的栏杆光滑如新,并无可划伤之处,而这伤痕划得不轻不重的,我怀疑是与人争执之时留下,极有可能是某种饰物。” 傅玦狭眸,“发簪?” 戚浔摇头,“无法确定,若是发簪,而凶手又有杀人之心,何不用发簪伤人?但死者身上没发现任何戳刺的外伤。” 傅玦认同此言,转眸看向齐明棠的面容,缓声道:“若她不出意外,嫁去西凉的人选便是她。” 戚浔朝外看了一眼,因门外守得有御林军,压低声音道:“那岂非是内定了她?” 傅玦点头,他适才去撷芳馆之时,听见了屋内齐家人的哭诉,说太后对齐家早有许诺。皇后说的考量虽然合情理,但如今齐家在朝中并不掌权。 相反,镇南将军手握兵权,再加上吕老将军,在世家之列,仍然分量极重,而吕匀昉镇守岭南,并未与西凉人交过手,也不会被西凉人如何憎恨,说吕嫣会被西凉人忌惮,可换个说法,她嫁去西凉,因父亲手握重兵,而西凉人本身尊崇武道,她也更不易被西凉人薄待轻视。 傅玦想不通太后为何早早定下了齐明棠,但命案当前,他不愿深究此事,见天色不早,便道:“稍后会有人送冰盆来,遗体保存得当,明日便可再验,眼下该归家了。” 戚浔应是,随傅玦出门来,傅玦一边走一边吩咐林巍去交代园内御林军如何守夜,自己则带着戚浔出上林苑大门上了马车。 驾车的是楚骞,待马车走动起来,戚浔忍不住低声问:“明叔入拱卫司监牢会如何?” 傅玦道:“孙律行事极有分寸,既然只抓到了一人,他便不会要此人性命,但吃些苦头难以避免,今夜我会令人探问,明日便可知吉凶。” 戚浔忧心忡忡,“是否该让兄长换个住处?” 傅玦摇头,“暂不必,除非此人漏了江默职位形貌,那时,便不是换个住处能解决的了,得安排他离开京城。” 好容易在京城站稳脚跟,江默如何愿意离京?戚浔愁绪难消,傅玦这时问:“江默既在京中,那陆家小姐,可是也入京了?” 到了此刻,再瞒傅玦也无益处,戚浔道:“的确在京中,王爷还曾见过她。” 傅玦有些意外,他思来想去,忽而道:“莫非是长福戏楼之中的戏伶?”再一想,他敏锐地道:“是那个叫玉凝霜的?” 戚浔简直有些拜服,“王爷又猜对了。” 傅玦略怔一瞬,又道:“难怪,你连她与谁生了私情也颇为关心。” 戚浔有些唏嘘,“姐姐她颇为不易,早先因那蔺大人,还与兄长闹得不快,差点被兄长送出京城去,但我想,她能得一中意之人,总是不易,何况她的处境比我与兄长轻省些,若她能得偿所愿总是好的。” 傅玦仿佛能料到江默会如何反对,亦能想到,后来能允了玉娘与蔺知行继续来往,必定是戚浔费了口舌,他忍不住去抚戚浔发顶,轻声道:“你一口一个兄长,倒是十分亲近。” 戚浔说着正题,不曾料到傅玦有此言,他说的一本正经,绝听不出一丝酸意,可越是如此,反倒令戚浔觉出他有些不快,只是他并无她和江默这般瓜葛,因此十分克制。 戚浔心跳的快起来,“若不叫兄长,那该叫什么?” 傅玦收回手来,像将那股子不快压了下去,“罢了,兄长便兄长罢,也碍不得什么,他于你而言也是同患难之人,更不得折了你这份故交之谊。” 他语气无奈,又透着几分纵容,戚浔想到他在百井巷说的话,四肢百骸皆是暖意,这时,傅玦倾身握住她的手,像是安抚一般,“明叔的事,我会让脸生之人去寻他,你不必担心,你与玉娘亦少会面,免得引人注意。” 戚浔自然应了,傅玦又掀帘看向窗外夜色,见马车驶上御街,便道:“马上就要天亮了,不如近些回王府?” 戚浔连忙摇头,连手都抽出来,“那太不合规矩!” 傅玦手中一空,忍不住笑了,“好,那便依你。”顿了顿,他又道:“如今不合规矩,将来总有合规矩那日。” 戚浔一愣,还未想明白这话是何意,傅玦已靠回去,他身形端正笔直,颇为君子,话锋一转,说起今夜命案,戚浔缓缓回神,与他将今夜所得证供捋了捋,直待马车进了琉璃巷,傅玦才道:“白日我令人来接你,直去上林苑,这两日要在上林苑待命了。” 戚浔连忙应下,至家门外与傅玦告辞,傅玦掀帘看着她进院门,待院门关上,又听见她脚步声渐渐远了些,这时,傅玦忽然剑眉一皱,他想到了望月楼二楼的古怪。 九牵机05 九牵机05 戚浔巳时过半被接至上林苑之时, 傅玦早已到了,她进门之时注意到外面停着数辆马车, 不由觉得古怪, 刚一进门,来接应她的周蔚便面露唏嘘。 “吕家老将军和齐国公来了,威远伯也来了, 你是没看见刚才那阵势, 这几人里面,吕老将军年岁最长, 饶是如此, 三人之间也是暗流涌动, 而你更想不到, 昨日来上林苑的西凉二皇子, 今日也来了!” 戚浔蹙眉, “西凉二皇子也来了?” 周蔚颔首道:“不错,他是来看热闹的,昨天晚上夜宴未完, 他便走了, 案子必定与他无关的, 可他知道此处出了事, 死的又是要与西凉联姻之人, 便巴巴跑了过来。” 戚浔想到此前,正是因这李岑孙菱才多日不归家, 不由觉得此人唯恐天下不乱, 如今两国已止兵戈, 李岑没有理由与大周再兴战火,但他一定很高兴看到大周朝堂上内斗不休。 二人沿着小道一路往撷芳馆去, 戚浔道:“他们今日过来,是什么意思?” 周蔚便道:“吕老将军和威远伯是知道昨天晚上吕嫣和杜玉萝被留在撷芳馆,今日过来看到王爷,便问王爷,说是不是怀疑她们二人,王爷自然直言,他们面色便不好看,当然是护着自家孩子,齐国公嘛,是想来看看衙门如何查的,害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听说他一大清早还进宫面见太后了。” 戚浔听完便道:“若是如此,那这案子不好查了。” 周蔚叹了口气,“惹上一家权贵,便颇受掣肘,如今可是三家,他们在上面打擂台,苦的是我们当差的,何况昨夜皇后娘娘和大皇子还在此处,万一宫里再发个什么话,咱们就更是没半点法子,你昨夜验尸可有所获?” 戚浔明白此间道理,再想到自家的案子,更觉得心底沉甸甸的,又道:“发现死者掌心到手腕有道划痕,应是争执之时,被凶手身上的饰物划伤。” 周蔚低喃:“饰物,什么样饰物能划伤人?” 二人说话间走到了撷芳馆之前,戚浔一眼看到林巍侍立在外,正堂之中坐了多人,吕嫣和杜玉萝也站在屋内。 林巍看到他们,连忙对他们招了招手,二人走到左侧檐廊下站定,便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谁也不希望这样的事生在那孩子身上,但也不能这般拘着另外两个孩子,她们三人自小相识,谁也不会想谋害对方。” 这声音沧桑暗哑,林巍轻声道:“这说话的便是吕老将军,如今镇南将军在南边掌兵,京中的吕家,便是老将军做主。” 戚浔往望月楼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们要留到何时?” 林巍无奈,“这个我也不知,他们是要等长公主殿下来,看看杜姑娘和吕姑娘如何处置,她们其实该回宫的,但她二人眼下未摆脱嫌疑,若是回宫去,一旦要查问个什么,便是万分不便。” 林巍话音刚落,屋内又传出一人之声。 “正是此理,再不济,也该让孩子回家中候着。” 戚浔听出来说话的是威远伯杜修淮,他话音落下,吕璋道:“回家也不妥,如今议和未定,自然是国事为重。” 屋内李岑听见此言,老神在在道:“还是老将军说的在理,如今大周人选未定,我父皇还在西凉等消息,如今已经七月了,父皇的意思,怎么也要在秋日前定好人选,如此,两国还要准备婚仪与诸多礼数,到了冬日大雪会封山,因此年前来不及了,那最好在明岁开春后,便令大周的公主嫁去我们西凉。” 杜修淮不说话,齐国公也沉着脸,吕璋便看向傅玦,“王爷如何看?” 傅玦手中捧着茶盏,已经听这几人轮了半晌,此刻将茶盏一放道:“议定联姻人选,也不急在这几日,刑部与大理寺合力查办此案,至少也该等两位姑娘身上嫌疑洗净之后再回宫,免得传出风言风语,对她们也不利。” 吕璋见傅玦不松口,拄着手杖的掌心微紧,而后看向门外,“长公主不知何时过来。” 傅玦不为所动,一旁的齐国公冷声道:“明棠没了,吕老便迫不及待了是吗?” 吕璋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一听此言,眉头不快的拧起,正想反驳,站在他身后的吕嫣开口劝道:“爷爷,您别着急,就算让孙女继续留在上林苑也没关系的,孙女虽无人证,却是问心无愧。” 吕璋一听此话,更是心疼,一旁的杜玉萝哀怨的看了一眼吕嫣,却并不想留下,但吕嫣都这样说了,她也只好道:“那……让我留下也没什么,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愿意未明棠尽一份力。” 两个姑娘都这样说,杜修淮和吕璋就更不好抱怨什么,这时,院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戚浔几人朝外一看,便见是长公主和驸马秦瞻款款而来。 屋外众人连忙行礼:“拜见公主殿下,拜见驸马。” 堂内众人也听见声响,吕璋朝外一看,带头迎了出来,看到长公主,吕璋颤颤巍巍的上前行礼,“公主殿下——” 长公主快走两步,亲自将吕璋扶了起来,“吕老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若是父皇在天之灵看见,必定托梦来斥责我。” 吕璋站好,苦涩地道:“如今,也就公主殿下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了。” 这话便是在讽刺旁人未遵从他之意,傅玦只当耳旁风,杜修淮和齐峻皆面色微沉,却也不敢当着长公主的面计较,李岑笑吟吟的站在门口看着,一脸的趣味盎然。 长公主道:“吕老这话从何说起?是为了嫣儿来的吧,嫣儿和玉萝留在上林苑,我专门派了人过来照看,你且放心。” 吕璋叹了口气,又佝偻着背脊轻咳了两声,颇有些英雄垂暮之意,他跟在长公主身边,一边走一边道:“让公主殿下费心了,我这两年身体不好,也未常常登门拜会,如今见到殿下,便想起殿下年纪尚小之时,殿下这几年开办女学,令许多姑娘得以识文习字,这委实不易,嫣儿回来与我说之时,我便想到了先帝之语。” 人上了年纪,便喜欢回忆旧事,长公主走得慢,也不打断吕璋,吕璋便继续道:“公主殿下自小天资绝艳,先帝对公主殿下宠爱非常,还遗憾殿下非男儿身,这么多年过来,先帝果然未曾看错人,只是我老了,未能继续替他守宫城。” 这一番忆往昔,自然让人觉得吕璋与长公主颇为亲厚,待众人落座,长公主才道:“吕老跟随父皇多年,但凡皇室,都记得吕老的功劳,你教养出的嫣儿,也颇有将门之后的气魄,我和太后都很喜欢她。” 吕嫣听闻此言,眼底亮晶晶的,面上克制着喜色,长公主又目光一转看向齐国公和杜修淮,“昨夜衙门和大理寺忙了半夜,只是命案,到底要花些时辰,因此短日内难有定论,玉萝这边,威远伯也不必忧心。” 杜修淮和齐峻都没吕璋那么多话好说,自然应是,长公主又看向傅玦,“如何了?” 傅玦道:“得了几处线索,但仍然难以指证凶手。”他扫了一眼吕璋,“吕老的意思是,议和事大,还是让两位姑娘回宫中去。” 长公主便道:“今晨皇后娘娘已派了人去我府上问过,稍后我还要入宫与他们禀告此事,你看,要不然我先将她二人带回宫去?若你有何查问的,入宫问便是了。” 吕璋面色顿晴,“如此极好。” 傅玦若有所思一瞬,“那便听公主安排。” 吕璋心满意足,杜修淮明白,就算齐明棠死了,嫁去西凉的人选,也不可能是杜玉萝,因此任何决定他都可以接受,唯独齐国公憋着郁气。 此时天色不早,长公主又做安抚后,便意欲入宫,吕璋和杜修淮也不好多留,傅玦便起身将他们送出去,戚浔站在外间回廊下,等吕嫣和杜玉萝二人出来之时,目光落在了二人手上。 她二人手上并无扳指戒子,腕子上却皆带着镯子,离得远,戚浔只能看个大概,待他们走出院门,戚浔便陷入了沉思。 “你叫戚浔?”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戚浔一跳,她一转身,便看到是李岑站在她身后,戚浔敛眸道:“正是。” 李岑笑着道:“此番又是你来验尸?” 戚浔再度应是,李岑上下打量她片刻,“看来你果然很厉害。” 戚浔对这位西凉二皇子并无好印象,便应付道:“都是分内的差事罢了。” 李岑若有所思的,傅玦这时去而复返,戚浔朝门口一看,只觉来了救星,傅玦亦瞧见李岑站在戚浔身边,他大步上前,“此地生了命案,我亦没工夫招待李兄,李兄还是早些回凤凰池会馆歇下。” 李岑笑眯眯地转身看他,“这可怎么是好呢,大周女子,比我料想的多些趣味,眼下我兄长倒能有太子妃,可我还缺个皇妃,不若择两位周女嫁去西凉?” 傅玦剑眉微蹙,不知他又要刷什么花样,这时,李岑十分善解人意地道:“我非太子,也无需你们大费周折的选人,只需寻个普通周女便可,比如——” 他视线一转,落在了戚浔身上,戚浔一愣,身后周蔚几个也面面相觑。 李岑道:“比如这位仵作姑娘,我看着便十分引人喜爱,且西凉正缺长于此技之人,若是这位戚姑娘随我去了西凉,我必定封她个堂官做做。” 戚浔皱眉,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傅玦眯了迷眸子,“李兄是否弄错了,大周才是战胜之国,两国既要联姻,便无嫁两位周女去西凉的道理,李兄若想令两国之谊坚如磐石,不如择西凉宗室之女嫁入大周。” 李岑闻言,却忽地轻嗤一声,“我开个玩笑,临江王怎认真起来了?” 傅玦奇怪的看着李岑,李岑笑意微收,打了个哈欠,“罢了罢了,我改日再来看你们忙活,今日实是不曾睡够,告辞了傅兄。” 李岑说完便走,等他人离开撷芳馆,戚浔紧绷的背脊才微松,她实在不懂,李岑好端端的怎会对她发难,目光一转,戚浔发现傅玦脸色有些难看。 正在这时,傅玦吩咐周蔚几个,“你们回大理寺看看宋少卿可有所获,若得了消息,速速报来。” 周蔚几人应下,傅玦又对她道:“我们去望月楼。” 戚浔想到自己来上林苑还未见到宋怀瑾,便问起他去处,傅玦边走边道:“宋少卿带着人去查昨日那五人与齐明棠可有关联,此外,还要查杜玉萝和吕嫣之生平。” 戚浔略有不明,傅玦道:“因我怀疑,案发之时,或者说案发之前,望月楼之中有第三人,那第三人躲藏在未曾点灯的二楼角落,是为了躲避齐明棠,齐明棠自己不会登高观星,她能去望月楼,必定是发现了什么。” 戚浔只觉此推测颇为合理,她灵机一动,“莫非是看到了有人在楼中私会?” 傅玦颔首,“齐明棠虽胜券在握,但吕嫣和杜玉萝,也并非全无可能,至少陛下更看重三人品性,因此才令她们入宫小住数日,齐明棠分明不敢去高处,但倘若看到楼里有人私会,且将其中之人误认为是吕嫣和杜玉萝二者之一,是否会跟上去探查?” 戚浔立刻点头,“若能抓住她们任何一人的把柄,那她便更高枕无忧。” 说至此,戚浔又道:“有三位年轻公子缺少人证,那当时在楼内的人,便很有可能是他们其中之一?而那女子……适才我看到吕嫣和杜玉萝手腕上皆有珠串,若是未曾记错,昨夜那三位姑娘手上也有手钏,如此便难以肯定,只可惜未曾细查她们的饰物。” 傅玦应是,“先从三个男子入手,让宋少卿去查细致些。” 说话间便到了望月楼,昨夜提灯上楼,虽发现痕迹,却不够清晰,傅玦带着戚浔再度往二楼行去,找到被清理过之地,傅玦站在角落之中,人全然被多宝阁与转角挡住,除非有人走至多宝阁之后,否则根本发现不了此处有人。 傅玦又带着她走到三楼的窗边往下看,“南侧的窗户,正好能看到来望月楼的小路,当时一楼灯火通明,齐明棠很有可能早被发现却不自知,这时,在此私会的男子躲去了二楼,而齐明棠一路上了三楼——” 戚浔道:“后来齐明棠仍然发现了什么,因此才招致杀身之祸。” 二人站在三楼栏杆之处,凭栏远望,果真能看到皇城内的连绵宫阁,四下无人,傅玦忽而低声道:“适才那位吕老将军,你可知晓他是何人?” 戚浔对吕家略有耳闻,却了解不多,傅玦便径直道:“十五年前,他是禁军统帅,瑶华之乱案发时,是他和忠国公带着人在瑶华宫内搜查罪证,先帝对他信任非常,哪怕后来他年事已高,仍然让他掌着禁军,直等到先帝病重,立了如今的陛下为太子,禁军统帅才换了人选,算起来,他退下来也不过才六七年。” 戚浔道:“他似与长公主十分亲近。” “先帝当年十分宠爱长公主,他又常常跟在先帝身边,等于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的,因此待长公主不同寻常皇室主子,长公主待他亦念旧情。” 傅玦解释完,又道:“此案证据不足,之所以放吕嫣与杜玉萝回宫,也是令她们放松警惕,待查出可疑之处,再顺藤摸瓜找到实证。” 戚浔对傅玦的安排从无异议,她忽地想到李岑古怪之行,有些后怕地道:“那西凉二皇子不知发得什么疯,适才竟那般言语,王爷可看得出?” 傅玦面色微肃道:“李岑此人,看似纨绔不羁没个章法,可一言一行必有目的,前次帮孙菱也是想搅乱议和章程,今日他那番话,眼下我只想到一个可能。” 戚浔一错不错地望着傅玦,傅玦道:“是为了试探我。” 戚浔当即一惊,“王爷的意思是……” “他许是看出我颇为在意你,因此才在我跟前道出那番话,但的确古怪,他只见过你两次,应当不知我如何待你。” 戚浔亦不解,“那他想做什么?” 傅玦摇头,“我与他在幽州做了数年对手,也并未全然将他摸透,他面上与我称兄道弟,可心底必定恨极我,或许,是想找到我的软肋。” 戚浔眼瞳微睁,像想到了极可怖之事,傅玦唇角微弯,“莫怕,如今议和当前,他不敢做什么,亦不敢对你做什么,他虽喜欢兵行险招,却还未疯到那般地步。” 戚浔听见此言才微微安心,傅玦又在此处看了看,“可要去验看齐明棠的尸首?” 戚浔点头,“要!” 二人下楼,一楼西厢已布了冰盆,进门便是侵人寒气,过了一夜,齐明棠身上尸斑已十分明显,本还鲜活的面色也变得灰败。 戚浔查验昨夜看过的伤痕,发现停放一夜之后,许多尸表下淤伤浮现了出来,然而她再细细看了一遍后道:“望月楼的二楼,是能听见三楼说话的,若发现齐明棠过来,在三楼私会的男子躲到了二楼,后来齐明棠与剩下那人生出争执之时,底下那男子应当能听到,他会如何选择?” 戚浔指着齐明棠手臂上的擦伤,“她身上并未留下明显指痕,便说明,并未被大力拖拽掐捂,只是额上的伤势严重,更像是男子所为。” 傅玦略作沉吟,“会否是其中那男子从二楼离开后并不放心,又躲在远处林中等消息,却没想到齐明棠坠楼,而后二人发现齐明棠坠楼未死,是这男子用石头砸死了她。” 戚浔点头,“说得通。” 越是肯定现场有第三人在场,昨夜缺少人证的三人便愈发有嫌疑,尸体不可损毁,戚浔无法验出更多的线索,便与傅玦等宋怀瑾的消息。 待到了日头西斜,宋怀瑾才带着谢南柯几个匆匆过来。 众人在望月楼东厢碰面,宋怀瑾摆出几份证供,“按照王爷的吩咐,先去调查了这三个年轻人,不过所获不多。” 傅玦并不着急,“你说——” 宋怀瑾喘了口气,地上第一份证词,“这是今晨调查的第一人,是光禄寺卿刘湛家的公子,名叫刘文宣,他今年年岁十九,家中已定了亲事,不仅和齐明棠没什么交情,和昨夜在场的其他几个姑娘也只有过几面之缘,我们着便袍查问了他家里的仆从,还找到了两个与他交好的同窗,这些人说的,和他自己说的没什么差别。” 若是如此,与人私会的多半不可能是他,傅玦又去看下一张供词,宋怀瑾道:“此人是淮阳伯府上的二公子,名叫许谦,今年十八岁,他正准备离京游学,是个醉心山水游记之人,未曾定亲,和齐明棠认得,因他和齐桓走得近,其余几位姑娘便交集不多,尤其吕嫣,说因府上来往不多,长这么大,便未见过几面。” 傅玦看着纸上所写,剑眉越皱越紧,“他离京是早有准备,还是忽然兴起?” 宋怀瑾忙道:“早有准备,他此番南下先去湖州,因此十日之前,行礼便送上了南下的商船,让家仆先行一步了,有商船给的凭证,还有给他自己办好的路引文书。” 傅玦蹙眉:“提前准备好离京,总不会是早早计划好了杀人。” 宋怀瑾道:“齐明棠有心嫁去西凉为后,若二人之间有私情,许谦对其怀恨在心,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下官派人去见了齐桓,齐桓说绝无这般可能。” 傅玦道:“二楼发现的被清理的痕迹,更像是有人躲藏在那里,若只是二人单独相约,便不至如此,第三人呢?” 宋怀瑾递上最后一份证供,“这位是顺阳郡王之子,名叫苏明博,二十岁,此人倒是认识的人多,和吕嫣、杜玉萝、齐明棠三人皆是相识,不过他一年前也定了亲事,定的是抚州陈氏之女,之后出来走动的不多,这大半年,唯一和她们几个打照面,便是在五日之前的淑妃生辰宴上,他同时见过齐明棠三人。” 傅玦道:“在生辰宴上见的?” 宋怀瑾颔首,“她们不都在宫中小住吗,且被选中之人,以后还要加封公主,因此如今在宫里也颇得脸面,顺阳郡王是宗亲,淑妃的生辰宴邀请了诸多宗室权贵,苏明博也跟着父母亲入宫拜会了,不过据他说,宴会上瞧见了三人,却一句话都未说过。” 说至此,宋怀瑾叹了口气,“这在宫里的事,下官便没法子求证了。” 傅玦道:“无碍,本王晚间入宫去查问便是。” 宋怀瑾松了口气,“三位公子身上查到的便是这些,那两位姑娘,还有杜玉萝和吕嫣下官也派人去查问了,私底下不明,至少众所周知的,她们都没有相好之人,稍后下官再带人去各处跑一跑,看能不能问得详尽些。” 傅玦点头应好,宋怀瑾看向戚浔,“验尸可有新的线索?” 戚浔摇头,“只是发现死者手上有古怪划伤,推测凶手手上有饰物,不过昨日赴宴的宾客皆是盛装出席,也无法肯定到底是谁。” 宋怀瑾点了点头,也不多逗留,立刻又带着大理寺众人离去,傅玦将几份证供交给林巍收起,忽然看向一旁的戚浔,“你想随我入宫吗?” 九牵机06 九牵机06 戚浔跟着傅玦进宣武门时, 仍有些惶恐,皇城中寂静无声, 夹道逼仄, 宫墙高挺,她抬眸仰望,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穹。 她紧跟着傅玦, “王爷带我入宫, 可会乱了规矩?” 傅玦回头看她一眼,轻声道:“你是大理寺正经的差吏, 怎就乱了规矩?何况这地方, 你小时候应当来过。” 戚浔微微一怔, 又抬眸往宫城深处看, 大周立朝百年, 宫城气象巍峨, 却也规矩森严,但傅玦说的不错,她幼时, 多半随着父母来过此处, 只是那时的她不过咿呀学语的幼童, 自是记不得了。 她低声道:“我连幼时府中模样都记不清了, 对宫城也全无印象。” 傅玦又看她, “那也必定不记得幼时之人了?” 戚浔点了点头,傅玦便道:“安心跟着我, 无人会说什么。” 到了仪门处, 有宫中侍从前来查问来意, 傅玦便道求见建章帝,侍从在前引路, 戚浔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一路往勤政殿而去。 到了勤政殿不远处,傅玦吩咐戚浔和身后林巍几人在此相候,自己跟着侍从到了殿门之外,通禀之后,独自入了殿内。 殿门外的禁军和宫侍皆认得傅玦,却未想到他会带着个姑娘前来,纷纷远远地打量她,戚浔低眉垂首而立,想到自己卫家后人的身份,莫名觉出几分荒诞来。 傅玦出来的很快,身边跟着的竟然是杨启福,他点头哈腰的与傅玦说话,待到了戚浔跟前,微微一愕,尖声道:“这位姑娘有些面熟——” 傅玦道:“是大理寺仵作。” 杨启福面露恍然,“是了是了,昨夜在上林苑见过,竟是女仵作……”他轻叹了一句,又抬手一请,“王爷这边走,当日给淑妃娘娘办生辰的,除了永和宫的人之外,还有御膳房和内府各司的,咱们先去永和宫问问当日的宫人,若是问不出的,再找其余各处的人细细问问,绝不让王爷白跑。” 傅玦应了,又问道:“早些时候长公主殿下入宫,应是拜会过皇后娘娘了?” 杨启福忙应是,“拜会过了,皇后娘娘也很是发愁,大殿下因昨夜之事受了惊吓,回来之后便有些不好,叫了御医开了安神的方子,要养两日呢,齐国公今日一早也入宫拜见,先见了陛下,又拜见了太后娘娘,也是,好端端没了个姑娘,谁也无法忍受。” 沿着回廊一路往西北方向走,不多时便进了后宫的地界,有杨启福带路,一路上畅通无阻,傅玦见还有些脚程,便问道:“孙律白日可来见过陛下?” “来过了,午时之后来的。”杨启福说至此,唏嘘道:“近来京城也是多事之秋,前些日子郡主失踪,却是被西凉人诱哄,这几日总算安分了,陛下刚松了口气,却不想齐姑娘又出事了。” 杨启福面上带笑,又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却不将话头往孙律来见建章帝上续,仍然说着齐明棠之事,傅玦心知这位太监总管打太极的功夫,也不多探问,免得显得刻意,便道:“昨夜孙菱也在,孙律后半夜过来,很是担心,不过他有自己的差事,也没工夫过问这案子。” 杨启福笑着应是,一抬头,永和宫已经近在眼前了。 傅玦不愿与后宫妃嫔打交道,便道:“免得扰了淑妃娘娘,将人叫出来问话吧。” 杨启福应好,挥手招了个小太监,吩咐两句,小太监便进了宫门,没多时,带着一个太监与一个宫女出来,杨启福见着便道:“淑妃身边的掌事大宫女与掌事太监。” 二人走到傅玦跟前,规规矩矩的行礼,傅玦遂问起生辰宴之事,那宫女回忆一番道:“不错,三位姑娘的确都来了,是跟着皇后娘娘一道来的,当日齐国公夫人也进了宫,还和齐姑娘说过几句话,我们娘娘得知齐姑娘出事,也十分伤怀。” “当日顺阳郡王府上的苏明博也入宫赴宴,你们可看到他与她们三人说话了?” 宫女有些迟疑,便转身去看那掌事太监,很快掌事太监上前道:“男宾女宾是分开坐的,不过宴后散场之时,大家一齐朝外走,小人便未曾注意。” 掌事宫女跟着点头,杨启福见状,“不如去当日在此守卫的禁军那里问问?” 傅玦略作沉吟,“吕嫣和杜玉萝如今住在何处?” “住在永寿宫西侧的芙蕖馆内。” 傅玦便道:“不必去找禁军了,带本王去见她们。” 杨启福应是,复又带路往东边走,永寿宫是皇后居所,宫阁之后是御园一处荷塘,芙蕖馆便建在水阁边上,常做待客之所,他们到芙蕖馆之外时,天光微暗,守门的太监见杨启福带着傅玦前来,连忙毕恭毕敬的带路。 傅玦问:“今日吕嫣和杜玉萝回来之后如何?” 小太监恭敬地道:“像是受了惊吓,回来之后一直未曾出门,下午膳食也用的不多,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派人过来探看过,下午长公主殿下亦派人送了两份薄礼来给两位姑娘压惊,眼下应是好了许多。” 傅玦在空着的水阁之中等候,不多时,二人各自带着侍婢到了水阁,见到傅玦,二人神色倒是如常,待行了礼,傅玦便问:“你们昨夜去赴宴之时,手上戴着的珠串可在?” 二人面露茫然,杜玉萝先道:“在的,王爷可要看看?” 傅玦颔首,“去取来。” 吕嫣虽然不解,却也吩咐自己的侍婢去取珠串,没多时,两个侍婢各自捧着一对珠串过来。 杜玉萝昨夜戴着的,是一对珊瑚手串,颗颗桃核大小的珊瑚珠子,色泽红艳,光晕流转,格外衬的肌肤欺霜赛雪,戚浔白日已观察过二人手上饰物,那时二人衣袖挡着,手上饰物皆是若隐若现,但戚浔看到,杜玉萝手上的的确是红色珊瑚。 吕嫣昨日带着的,却是一串南红与琥珀蜜蜡相间的珠串,这等珠串常在贵夫人或者年长者手上见到,若吕嫣这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却少见,傅玦上前将珠串拿起,看的仔细而疑惑。 吕嫣在旁见着,便道:“这是早年间,母亲过世之前去华严寺求的,寺内的师父看了我的八字,说我命格贵重,却易生波折,又说蜜蜡可助人修行纳福,南红则有辟邪之说,十分适合我,再加上高僧师父们做过加持,母亲便让我时常戴着,好护佑平安。” 这两样皆是稀贵,吕嫣戴着的更是上品,再加上从佛门中得来,自然顺理成章,傅玦并无怀疑,而他看完这二人饰物,发觉皆是珠圆玉润之物,并无任何可伤人的棱角,于是又问道:“你们昨夜可还带了别的饰物?” 杜玉萝道,“耳坠可算?” 吕嫣问:“王爷问发簪?” 傅玦打量着二人,二人皆无异样,他心中纳闷,只疑自己猜错了,这时,他看向杜玉萝,“五日之前,你们去永和宫赴淑妃生辰宴,可见过顺阳郡王府上的苏明博?” 杜玉萝不懂为何问起苏明博,点头道:“远远见过一面。” 吕嫣道:“我亦看到他了。” “你们未与他说过话?” 二人纷纷摇头,杜玉萝又道:“当日人多,我们……我们是入宫备选的,自然不好与其他男子私下说什么,何况四处皆是宫人,我们亦跟着皇后娘娘的,自然更是谨言慎行,那一日,我和明棠一直在一起,嫣儿——” 她看向吕嫣,吕嫣眉头微蹙,“玉萝,那日我们三人一直在一起啊。” 杜玉萝唇角微抿,点头道:“的确大部分时辰是在一起的,只是中间嫣儿饮了一杯酒,有些不适,去偏殿内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又道:“不过,那偏殿是本就是给女眷准备的,苏明博是必定不敢去的,我没有指责嫣儿的意思。” 吕嫣松了口气,“王爷本也没问得这般详细,你说话大喘气,实在是骇人,我们二人本就容易被怀疑,如今可莫要再引火烧身。” 杜玉萝紧张的看着傅玦,“王爷,真的不是我们。” 傅玦摆了摆手,令二人收回珠串,又去看戚浔,戚浔这半晌也未看出什么,而那两串珠串,也的确无法伤人,她微微摇头,傅玦便道:“若是无嫌疑,自然不会冤枉你们,那你们觉得是谁害了齐明棠?” 杜玉萝紧张的绞着帕子,摇头,“我不知道,我和明棠早先也算熟识,在我姐姐没出事之前,我们也常在一处玩闹,她这个人,虽然有时候说话心直口快了些,却并无坏心的,可后来她忽然变了,不仅总让我难堪,还对我姐姐出言不逊——” 吕嫣此时轻嗤一声,“自然是觉得自己即将做公主了,因此心高气傲了,她那张嘴啊,经常得理不饶人的,说不定是无意识得罪了谁,可她自己却不知道。” 杨启福在旁听着,轻咳一声道:“死者已矣,有王爷在,一定会早日找到谋害齐姑娘的凶手的。” 吕嫣面露不屑,却也不好再指责下去,杜玉萝唇角紧抿着,亦不再多言,此时天光昏暗,夜幕将至,纵然还有人证上的疑虑,但连饰物都未发现不妥,自然也没法子对此二人多问。 傅玦略做思忖后道:“若是想到什么,便向皇后娘娘禀明,早日找到谋害齐明棠之人,也好令旁人对你们少些猜忌。” 杜玉萝和吕嫣连忙应下,傅玦便带了人朝外走,待走出芙蕖馆,杨启福道:“王爷,那眼下如何办?” 淑妃的生辰宴无异,那苏明博的嫌疑便少了些,傅玦道:“暂且如此,若得了新的线索,自然还会再来,便不去勤政殿拜见陛下了,先出宫。” 杨启福应下,待出了后宫地界,又令小太监相送,待走出仪门,傅玦道:“你适才看她二人,可觉得她们心中有鬼?” 戚浔摇头,“未看出什么,如果不是她们其中之一,那一定还有我们未曾知道的事。” 傅玦若有所思的未曾言语,二人眼看着走到宫门口了,却见西边快步走来一行人,当头之人,竟然正是孙律,傅玦驻足,戚浔也面色一肃,这时孙律看到他们,眉头微扬迎了过来,“你们怎在宫里?” 拱卫司便在皇城外城之中,紧邻着禁军处,傅玦道明入宫原由,往拱卫司的方向看了一眼,“你怎这个点才下值?” 孙律面色不好看地道:“不是抓到了一随从吗?今日审了整整一日,法子用了许多,却未从此人口中撬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说至此,孙律忽然冷笑一声,“并且,他还对着我喊冤,说当年那三家都是被冤枉,又说他独身一人回京城,是想击鼓鸣冤,你说可笑不可笑!” 夜幕初临,高耸的门楼在城墙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傅玦和戚浔的眉眼笼罩在昏光之中,回应孙律的,只有从门洞里幽咽而过的夜风声。 九牵机07 九牵机07 出了宣武门, 傅玦才问:“人可还活着?” 孙律道:“自然不会令他死了,只是此人嘴硬至极, 时隔多年, 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还得查一查,待将他底细摸清了, 再慢慢的磨, 反正这案子过了十五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戚浔跟在傅玦身后, 这话听得她心底发寒, 傅玦却是面不改色, 又问道:“可能找到与他联络的其他人?” 孙律摇了摇头, “此番是我们早年在密州布下的暗探立了功, 当年有个太后身边的太监, 搜出过陆家贵妃的罪证,后来这个太监出宫荣养回了老家密州,本来这几年一直相安无事, 却不想陆家的人找上了他, 这太监也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大抵害怕寻仇, 因此很快搬走了。” 等在外面的侍从近在眼前, 孙律停下脚步道:“我们晚了一步,韩越到密州的时候, 这太监走了, 倒是搜到了陆家人的住处, 却未曾抓到人,如今韩越还在密州, 若是能找到人,这两日便会送消息回京中。” 傅玦沉吟道:“这太监竟然搬走了?” 孙律颔首,傅玦又道:“他既是太后身边的旧人,发现了陆家的旧仆,竟然不往京中送信?” 孙律也觉得有些古怪,“许是没想到陆家还有旧人找到他吧,毕竟当年是他找出了陆贵妃的罪证,这些人出现,他便再难活命,不过陆家人没急着杀他,反是问当年陆贵妃的罪证,是否是他动了手脚。” 孙律寒声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案子也早已定案,不明白他们是想做什么,竟然还敢回京城中来。” 夜幕已至,皇城之外的御道上一片清寂,傅玦默了默,“这个人除了喊冤,还说了什么?” 孙律眯眸道:“只说他主子是被冤枉的,又说真正害死二皇子的人至今还逍遥法外,二皇子在天之灵也不会瞑目,真是失心疯了。” 傅玦抬眸看了眼夜空,只见一轮明月,弯刀一般寒光森森地挂在天边,“再磨一磨,此人既然敢回京,说不定是抱着鱼死网破之心,莫将人弄死了。” 孙律轻嗤一声,“那是自然。” 天色不早,二人自不打算多言,孙律看了一眼跟在傅玦身后的戚浔,目光意味深长的,傅玦却是坦然自若,孙律失笑,转身上了自家马车。 等他离开,傅玦才带着戚浔上了马车。 刚一落座,戚浔便紧张地呼出口气,又问:“王爷,他们会如何折磨明叔?” 傅玦道:“便是那些刑房里的手段,如今人在拱卫司牢里,拱卫司又在皇城之内,并不好施救,孙律虽是气恼,可按他说的,会先去调查明叔身份,应当会令他轻省两日,眼下要担心的,是密州的陆家旧人会否被找到。” 马车辚辚而动,是往安宁坊而去,戚浔双手紧握,“密州的事,兄长只提过一次,具体情形我不得而知。” 傅玦略作沉吟,“今夜见他一面。”他掀开车帘,吩咐外间的楚骞,“你去百井巷找到江默,令他往琉璃巷来一趟。” 楚骞应是,快马往百井巷去,车帘落下后,戚浔忍不住道:“明叔在喊冤,为何孙律从未想过当年的案子有隐情?” 傅玦缓声道:“当年案发之时,他七八岁年纪,且他当时也在瑶华宫中,后来越闹越大,案子很快被定案,他从那时到如今从不知那案子有何内情,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明叔的话,莫说是明叔,便是我提出质疑他也不会信。” 戚浔眉眼微沉,“也对,他还是孙氏之人,当年案发之后,连坊间的平头百姓也觉得我们三家犯了滔天大罪。” 傅玦微微倾身,“当年的案子错综复杂,但那真正谋害二皇子的凶手多半还活在世上,既是如此,我们便还有将其找出来的机会,真相必会大白天下。” 戚浔默默点头,又忍不住去看傅玦,相比孙律,傅玦似乎格外相信她们三家是冤枉的,亦能明白她如今的心境,她轻声道:“王爷便未想过,当年的案子,或许的确就如众所皆知的那样?” 傅玦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这案子卷宗我看过,三位家主皆不曾认罪,认罪皆是奴仆,而宫里曾作过证供之人,要么离宫之后下落难寻,要么在宫内便出了事,再加上我父亲并不相信当年之事,我自然信他的判断。” 戚浔只觉难得,又十分感激,仍是道:“多谢王爷。” 傅玦看着她,深长道:“如何谢?” 戚浔微怔,清亮的眼底赧然一闪而过,一时有些无错,她本是极机灵的性子,可如今当着傅玦,却似失了章法,再多灵慧也用不出,傅玦笑意分明,“以后不必要对我道谢,除非你想好了如何谢我。” 戚浔心跳微快,却又不想轻易认输,心道傅玦既然都这样说了,这样的好处,不要白不要,于是嘀咕道:“这可是王爷说的。” 傅玦“嗯”了一声,“我说的。” 戚浔惯会装乖讨巧,但如今傅玦事事纵着她,反倒令她颇不习惯,他话虽挑明,她亦明白他的心思,可二人如今念着旧案,身上又有差事,自不可能耽于私情,她知道那些年轻公子小姐们如何风花雪月,可那些放在她和傅玦身上,总不合时宜。 幸好傅玦信她族中清白,更为了他们费尽周折,他们白日同在一处办差,下值后又为着密州之事一同谋策,虽无关风月,可朝夕相对间,又有些别样温情。 傅玦宽厚包容,像个想时时护着她的兄长,偶尔的温柔逗哄,才像那暗夜之中将她揽在怀中之人,戚浔望着傅玦眉眼,只觉他待自己似乎格外克制深重。 戚浔鬼使神差地问:“我幼时可见过王爷?” 马车自御道而过,直奔城西,车窗外一片阑珊灯火,帘络起伏间,昏光透过缝隙照在戚浔眉眼,傅玦瞧着她瞳底光影忽闪,像透过她的眼瞳,看到了一张天真稚气的小娃娃脸,她眼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给她糖糕吃。 傅玦笑意微顿,“怎如此问?” 戚浔轻咳一声,当着他的面说及他那心思,怪不自在,“我与王爷相识不过半载,王爷既然……既然……但我又觉得王爷待我,不似寻常……王爷起初,是真的将我当做妹妹相待?” 她言语不详,傅玦却听个明白,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不错。” 戚浔眨眨眼,因车厢里昏暗,也看不清傅玦神情,傅玦也看不清她,便暗哼哼道:“那林侍卫不曾骗我,那时我十分动容,真觉王爷似兄长一般,未曾想到,我将王爷当做兄长,王爷却……” 傅玦听出不对来,“看来你更想让我做你兄长?” 戚浔一噎,轻声道:“那倒也——” 傅玦又问:“你还想要几个好兄长?” 这话可实在古怪,戚浔不由哑口,傅玦倾身朝她靠近些,“还是你觉得,我如今待你克己复礼,不似你想到那般?” 戚浔心腔直跳,她那股子暗劲儿是纸糊的,被傅玦一戳便破,当下不敢再挑他,“不不不,我是说,王爷起初那般待我,是否因我幼时见过王爷?” 傅玦便做回忆道:“我少时还未被父亲带在人前,不过在此之前,的确见过父亲故旧之女,是个到我膝头的小娃娃,正咿呀学步,极好食甜,见着我便叫‘哥哥’,若不给她糖糕,便要抱着我的腿不放,那可是你吗?” 戚浔惊讶地“啊”了一声,面上微热,却想不起来这是否是幼时的自己,她那会子才多大,自然记不得事,可她的确喜好食甜—— 傅玦见她呆了,便轻笑了一声,戚浔一听回过神来,“王爷在诓我?” 傅玦但笑不语,戚浔越发觉得傅玦编了个故事来哄她,她不由羞恼做怒,低声道:“永信侯家的小姐怎会少了糖糕吃?要不到糖糕还要抱腿,哼,这绝无可能!” 傅玦笑意愈深,忽而抓住了她气轰轰攥紧的手,戚浔一愣,傅玦大掌包裹着她的拳头,语重心长地道:“虽是贪吃了些,却十分惹人喜爱,如今再不必你抱腿,我亦给你买糖糕吃。” 傅玦语声带笑,戚浔越发觉出逗弄之意,再想到他的确给她买过点心,便觉他编故事竟也编的严丝合缝,“我才不会——” 还未说完,马车却停了下来,戚浔掀帘一看,竟是到家了,她瘪嘴瞪了傅玦一眼,口中念念有词的挣开来,当先下了马车去开门。 傅玦噙着笑跟下来,很快随她进了院子。 事关密州的陆家旧人,傅玦不得已才让江默来此,等戚浔第一壶热茶沏好之时,江默跟着楚骞到了门外。 进院关门,江默沉着脸进了正屋,自从此前戳破身份,他还未见过傅玦和戚浔,他心底还存着许多怀疑,可当他进门的刹那,却觉出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如今既然知根知底了,江默连礼也不行,进门后便道:“你今晨派去巡防营的人我见到了,明叔果真被带走了。” 戚浔沏好了一杯热茶,又招呼道:“兄长坐下说话。” 傅玦大喇喇坐在主位,像这屋子的主人,江默却坐在左侧首位,他捧着茶盏,却觉难以下咽,又将茶盏放下,等傅玦开口。 傅玦道:“明叔吃了点苦头,但孙律拿他没办法,他还对着孙律喊冤,但孙律自然不信,今夜找你来,是为了密州之事,孙律身边的韩越还留在密州,要顺着这次的线索将密州的仆人也抓起来,你在那边有几人?” 江默坐直了身子,面色也严峻起来,“找那周全福的有两人,只是如今明叔不在,没有人传消息,我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傅玦略一沉吟,“那便莫要传消息了,我会派人去密州走一趟。” 江默唇角微抿,欲言又止,“敢问王爷,到底为何帮我们?” 傅玦看向他,江默对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似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傅玦默了默道:“缘故有很多,你可以当我是为了父亲的遗愿——” 江默如何能轻信,可那夜之后,他的身份并未被拆穿,相反,今夜傅玦还要告知他密州之危,更要派人帮他的人解围,做到这一步,江默实在看不懂。 这时,戚浔看到傅玦茶盏半空,于是拿了茶壶上前为他添茶,她一手提着壶柄,一手按着壶盖,刚倒下茶水,衣袖却往茶盏上落,她正觉不便,傅玦轻轻将她袖口一拨。 袅袅的茶水声未断,江默落在椅臂上的拳头猛地攥紧了。 九牵机08 九牵机08 江默的目光在戚浔和傅玦之间来回, 他忽然看定傅玦,“既是为了先侯爷的遗愿, 那不知王爷能做到哪一步?王爷如今位高权重, 若是王爷提出旧案之疑,要求重新调查瑶华之乱的案子,陛下必定会听从吧?” 戚浔诧异地看向江默, 江默对傅玦多有成见, 二人也并不熟稔,连她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江默怎会如此说? 江默一错不错的望着傅玦, 傅玦正抿了口热茶, 此时也看向他。 虽私下交集不多, 可傅玦见过江默当差, 他沉稳内敛, 行事果决利落,也十分得钱镜明看重,但他又格外谨慎多疑, 因此才令戚浔莫要信他, 这样的一个人, 会这么快便让他帮着翻案吗? 傅玦放下茶盏, “这案子当年已经定案, 如今需得有铁证,以及合适的契机, 才能令陛下对当年的判罚生疑, 且当年案定后, 早已昭告天下,二皇子也早葬入皇陵, 定国大将军府、永信侯府、长肃侯府,被诛杀之人上百,若真的要重查此案,便要推翻这一切,那何人来为此案负责?” 傅玦语声轻缓,像看不懂江默之意一般讲明期间道理,又接着道:“当年是先帝并三法司一同判案,但最终下旨之人还是先帝,若说此案判错,便是对天下人说先帝过错极大,陛下必定会顾忌颇多,因此只让陛下生疑还不够,并且,当年谋害二皇子的真凶多半还活在世上,此人必定会暗中阻挠翻案。” 江默面无表情听完,“那也就是说,王爷只能做到帮我们掩藏身份。” 傅玦不动声色,戚浔听得有些着急,“兄长,此事要从长计议,王爷已经知道当年的案子疑点颇多,若有合适的机会,他会帮我们的。” 江默并不看戚浔,“只为了完成先侯爷的遗愿,那帮我们兄妹掩藏身份的确已经足够,说到底,王爷与我们的冤案无关,也并不敢奢求王爷如何帮我们,如今这些恩情,等将来有了机会,我必定报答王爷。” 江默说完这些,才扫了一眼戚浔,话却仍是对傅玦说,“王爷若是有何差遣,我万死不辞,但我不希望王爷对戚浔挟恩图报。” 戚浔一呆,“兄长——” 傅玦对江默所言并无意外,他唇角微弯,今日似乎对江默有极好的耐心,“怎样算挟恩图报?” 江默落在膝头的拳头紧攥,“王爷明白我的意思。” 傅玦微微点头,“如此倒是像个兄长模样。” 他话音和煦,不仅未生出不快,更有些赞许之意,如此反倒让江默无措。 傅玦若是动怒,或是说些自清辩驳,他还能肯定傅玦的确心怀不轨,可他如今分外坦荡,更做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江默一时有些发懵。 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寒声道:“王爷于我们兄妹而言,不过是个外人,我有没有兄长的样子,无需王爷来肯定——” 这话令人寒心,戚浔不由担忧地望向傅玦,谁知傅玦只淡淡一哂,“我或许不及你们亲厚,但我应年长于你,若无当年之事,我们彼此也皆是世交,如今既知晓你们身份,自然要多加照拂,而若你不像样子,我亦会令戚浔离你远些。” 江默听得发笑,见傅玦始终八风不动,更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之感,他和傅玦本该争锋相对,可如今唯有他气恼不忿,而傅玦言辞间多有宽容,更以一副长辈的口吻言谈,仿佛他稚气莽撞,是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他咬牙道:“王爷位高权重,倒也不必用这等话来与我们兄妹套近乎,不错,当年若是不出事,我们几家的确算是世交,可这世上哪有如果?我们三家被诛灭三族之时,临江侯府却满门尊荣,王爷哪里懂我们心中如何怨恨苦楚?” 江默话里话外,皆是让傅玦明白自己的身份,哪怕帮了他们,傅玦也是个外人,而他和戚浔,才是真正同患难的生死之交。 “临江侯府的满门尊荣,也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傅玦语声微肃,却也只是几瞬,又耐着性子道:“我若不知你们如何艰难,也不会亲自来见你,事到如今,意气用事不可取,我的身份比你们便利,若有时机,我自会在朝中斡旋。” 傅玦就事论事,仿佛懒得计较他的无礼,江默喉头发苦,因他也知道,傅玦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就凭这一点,他再嘴硬下去,便当真落了下成,可他又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傅玦帮忙,一时心底油煎一般。 傅玦这时看向外间天色,“时辰已晚,你不好在此久留,回家去吧。” 江默神魂难定,竟然当下站了起来,可待朝外走之时,他才猛地醒过神来,一转头,见傅玦稳稳坐在主位,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眯眸,“我还有话与戚浔说,应该是王爷先走才对,王爷乘车马来此,引人注目,早些离开为妙。” 傅玦终于微拧了眉头,戚浔见状连忙站起身来,“那个……的确时辰不早,今日多谢王爷,我送王爷出门?” 这等同下了逐客令,傅玦眼瞳微深地看向戚浔,戚浔忙露出些讨好之意,傅玦只好站起身来,“罢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戚浔松了口气,亲自将傅玦送出门去,江默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只见二人走到院门处时,傅玦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戚浔两眼,戚浔也不知说了什么,傅玦又远远看了他一眼,才抬步走了出去。 院门一开一合,傅玦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戚浔关好门,转身走到江默跟前,“兄长要说什么?” 江默眉头紧拧,“这个傅玦……” 戚浔定定地望着他,“怎么?” 江默板着脸道:“你不觉得他古怪吗?”说至此,他又沉声问:“我且问你,他可对你有过逾越之行?” 戚浔适才便想解释,此刻终于得了机会,“兄长放心,王爷不是那样的人,在此之前王爷帮过我多回,若是他有那心思,早便露出端倪了。” 戚浔虽是如此说,却也有些心虚,抱过一回可算逾越?但那也并非江默说的挟恩图报,她沉吟着,总觉的现在不是告诉江默她和傅玦生了私情的好时候。 江默松了口气,“没有最好,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帮我们到如此地步,且他凭何总端着一副年长于我们的长兄模样?父辈的情谊若能这样容易延续到小辈身上,那怎么不见孙律对我们手下留情?” 戚浔朝院门处看了一眼,她今夜也有些诧异,傅玦与她相识日久,若是以兄长自居,也还说得过去,可她没想到傅玦今夜待江默也颇为忍让。 戚浔思来想去,只觉傅玦冷静自持,胸怀宽广,既然真心帮他们,便不会与江默太过计较,想到这一处,不免更觉得傅玦心性非凡,令人敬慕。 “许是像王爷说的,若是没出事,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同辈,他既稍长我们一两岁,便要有长兄的做派?” 江默心底拧巴,神情古怪道:“当年未曾出事之时,他还未被傅家认回,我们关系亲近的几人之中,也不会有他,他拿哪门子的做派?” 戚浔虽记不得旧事,可按照年岁大小,也知几人之中谁是年长领头的那个,她的亲哥哥卫泽和长肃侯世子宁璟同岁,在这一群小辈之中,定是他二人最为照拂众人。 戚浔叹了口气,“只要王爷是好心的,别的也不算什么,兄长莫要多想,如今还是要等密州的消息,王爷说明叔如今的处境不好施救,但他能日日见孙律,必定能随时探得明叔安危,兄长便放心吧。” 江默心底有些苦涩,见戚浔言辞间对傅玦颇为信赖,想再叮咛她应当防备傅玦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丧气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有他相助,我们会事半功倍。” 戚浔见他不似往日那般戒备傅玦,心底微松,如今只是几日功夫,往后来日方长,他必定明白傅玦值得信赖,见时辰不早,她亦劝江默早些归家,江默深深地看了她两眼,应声告辞。 这夜戚浔睡得香甜,第二日一早起身,仍往上林苑去。 此处生过命案,看守比往日更甚,戚浔到时,便听闻傅玦和大理寺众人已经到了,她连忙赶到撷芳馆,果然看到众人在屋内议事,她轻声行了礼,站在一旁候着。 傅玦上下打量她片刻,又继续听宋怀瑾禀告。 宋怀瑾道:“下官如今想着,是不是我们想错了方向,这几人明面上与齐明棠都无旧仇,而如果是与儿女私情有关,除非她们隐瞒极深。” 戚浔听见这话,便轻声问身边的周蔚,“怎么回事?那两位姑娘调查清楚了?” 周蔚道:“昨日跑到晚上,都问清了,那两位姑娘,一位出自秦氏,是驸马的表亲,是平宁侯府的旁支,另一位是前工部尚书的孙女,那位秦姑娘已定亲,另一位两个月前开始议亲,还未定下,却已经相看了两家,也是好事将近。” 周蔚说着叹了口气,“我们走访了不少人,都无人说她们与哪位赴宴的男子走的近,要么是她们会遮掩,要么便是案子当真与她们无关。” 主位上,傅玦道:“昨日入宫所获也不多,苏明博所言为真,若是如此,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宋怀瑾看着傅玦,傅玦道:“其他作证之人中,有人说了谎。” 九牵机09 九牵机09 众人面面相觑, 傅玦将现如今所得证供放在桌案之上,“当日所有赴宴之人, 除了杜玉萝和吕嫣, 便是剩下的三男二女缺少足够的人证,但倘若我们想错了方向,便会将动机拘泥于男女私情之间, 而如果还有人做了假证, 那我们便彻底走偏了。” 宋怀瑾道:“王爷觉得凶手并非因男女私情杀人?” 傅玦语声微沉,“眼下证据太少, 唯一肯定的只有两点, 当时望月楼之中有三人, 而将齐明棠推下楼的人手上有饰物, 但这两点并无指向性, 其他的也都只是推测, 如果凶手作案动机如果不是男女私情,那就说明,当日赴宴的人里面, 有些人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牵连, 这是我们还没有查到的。” 宋怀瑾沉思着道:“齐明棠去望月楼的时间靠后, 按照早前的推断, 她很有可能是看到楼里有何不对, 因此跟了进去,而凶手如果不是因为不想被她发现私情才动手杀人, 那又是因为什么?” 他们说至此处, 周蔚在戚浔身边忍不住嘀咕道:“那些公子小姐, 年纪都不大,其实就算被看见也没什么, 最多是不好意思罢了,除非是看到了吕嫣和杜玉萝与人私会,又或者,看到了什么实在难以见光之事——” 戚浔想到当日赴宴之人,有老有少,又有众多男女,但大部分人相互熟识,各有渊源,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事才算是难以见光。 这时,傅玦又看着两份名目道:“当日长公主请了半个京城的世家贵胄,前来赴宴的男宾十二人,女眷则有二十七人之多,再加上各自带在身边的一二随从和长公主安排的侍从,整个园子里有近百人,这些人里面,能生出牵连的可能性太多了。” 宋怀瑾极力地推测,“说不定并非家宅私情等事,或许和朝堂有关,又或许和议和有关,在场者皆出自位高权重之家,若谁家私底下犯了不可饶恕之罪,却被齐明棠无意之中听见,那凶手自然会将其灭口。” 宋怀瑾说的极有可能,但如此,他们要调查的范围便太大了。 傅玦若有所思,“若是无法确定嫌疑之人,那便只能用最笨的法子了。” 宋怀瑾知道他的意思,“还是挨家挨户再走访一遍?” 傅玦道:“这一次,亲随和有血亲之人的证明皆不作数,人证少的,重新计入我们排查之列,凶手既行凶,便绝无可能不露半分踪迹,而这两日刑部和大理寺皆严查此事,真正的凶手想来也多有防备,走访之时,务必看看他们府上有何异常。” 宋怀瑾自是老练,闻言立刻应下,这时傅玦道:“除此之外,凶手应当还对上林苑颇为熟悉,齐明棠坠楼后未死,凶手在竹林之中寻到石块,想要伪造意外而亡的假象,而在望月楼杀人之后再离开,都未被人看见,此人必定来过上林苑不止一次。” 宋怀瑾点头,“不错,当日赴宴的世家虽多,却不一定每个人都来过上林苑。” 宋怀瑾心中有了成算,一握腰刀站起身来,“那下官便带着他们跑一跑,不过……别处下官好去,但长公主府上——” 傅玦便道:“长公主和长乐郡主本王去查问。” 宋怀瑾松了口气,转身带着人离开。 他们一走,傅玦对戚浔道:“随我同去?” 戚浔有些迟疑,“我……” 傅玦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从前办差,你可从不会推诿,难道只是因为我与你……” 戚浔心头一跳,连忙道:“遵命!” 傅玦幽幽地看她片刻,当先出门去,待上了马车,傅玦才问:“昨夜江默何时走的?” “王爷离开之后,我们只说了几句话,他便走了。” 傅玦料事如神地问:“可是问你我有没有胁迫你?有没有冒犯你?” 戚浔忧心地点头,“他还不够了解王爷,因此生出这般怀疑,王爷莫要介怀。” 傅玦剑眉淡淡一挑,“我还能对他如何?你倒是会为他说话。” 戚浔作难,但也不会偏颇江默,便放软声气,“王爷也知道他的脾性,如今情势紧张,自然不好再生波折,昨夜见王爷对他颇为包容,我亦觉得他所言不妥,但我想着,假以时日,他定能看出王爷是真心相助,并无私心。” 傅玦虽不至动气,却觉她解释的模样颇为可爱,便故做深沉,抿唇不语,戚浔一看果真着急,朝他坐近些,“王爷生气了?” 傅玦不搭话,戚浔做愁眉苦脸之状,又缓缓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而后可怜巴巴道:“王爷莫气,王爷只听着我为兄长说话,却未见过我在他跟前,亦因王爷与他争辩,直将他气的七窍生烟,差点要与我割袍断义——” 傅玦忍不住地牵唇,又将她的手从自己袖口上摘下来,稳稳放在自己掌中握住,“那怎不曾断?” 戚浔心弦微松,又叹道:“能重逢本就不易,并不能真的舍弃彼此。” 傅玦闻言缓缓收紧掌心,戚浔见状,还当他会错了意,正要解释,傅玦却跟着道:“不错,的确不易。” 戚浔唇瓣微张,剩下的话再不必说了,一时又有些感慨,“王爷似乎很能明白我们的心境,并不会因为我看重兄长而不快。” 傅玦看着她,“许是爱屋及乌?” 戚浔认真地端详傅玦,并不因此言不好意思,“纵然王爷爱屋及乌,却不一定能全然体察我们的苦处,当年案发时王爷还不在临江侯府,对我们更无幼年故旧之谊,且世上之人,对旁人的苦痛总会看轻几分,因此王爷很令我意外。” 她缓缓反握住傅玦的手,“我虽是感激,但我其实和兄长一样,不是十分明白。” 她眼神太过专注,呼吸亦清晰可闻地落在他近前,傅玦不禁抬手去拂她面颊旁侧的碎发,“想不明白便不必想,只要未令你也疑我,那便不算什么。” 傅玦话未说尽,戚浔歪着脑袋看他片刻,忽然放弃了探究,“罢了,如今不明白,但将来我一定会明白,可对?” 傅玦满意地颔首,戚浔便彻底将此念抛开,她倾身掀开帘络,“我们先去忠国公府?” 傅玦“嗯”了一声,“去见孙菱,再去长公主府。” 戚浔了然,这时不由想到了长公主和驸马二人,她转身问傅玦,“公主殿下和驸马成婚多年,看起来琴瑟和鸣,为何仍无子嗣?” 她的确好奇,对旁人不好议论是非,对傅玦却克制不住,傅玦道:“长公主似有隐疾,早些年还一直在调养身子,具体不得而知,不过驸马对长公主十分专情,就算没有子嗣也不算什么。” 戚浔眨了眨眼,想知道长公主与驸马如何成婚的,傅玦见她神色便知她想什么,便接着道:“长公主自小天资聪颖,先帝对她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嫡出的二皇子,据说当年先帝在御书房议政,都舍不得将长公主送走,经常抱着她听朝臣们回话,如此过了几年,朝中甚至传出陛下有意册立皇太女的风言风语。” “不过,本朝没有女帝先例,这些不过是因长公主受宠才传出来的罢了,不过如此还是引得朝中震动,那之后正好长公主年岁渐长,便在御书房待的时辰少了,等到长公主年满十六岁,陛下便有意为她招驸马,是长公主自己看中了秦瞻。” 戚浔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长公主幼时之事,长公主开办女学,在朝中地位非凡,又对女子为吏颇为支持,在戚浔心中,长公主简直为天下女子表率。 她听得兴起,傅玦也将所闻尽数为她道来,“驸马出身忠信伯府,少年便有才名,忠信伯对他给予厚望,想让他以后青云直上,好支撑门庭,可没想到驸马高中进士之后,入朝为官之心并不重,他进了翰林院任编修,将全副心思扑在了国库中古画古书的修复之上,直将忠信伯气出个好歹——” “他和长公主在宫内常碰上,传闻是因为帮长公主修补了一幅名画,才得了长公主看重,长公主钦点他为驸马,他也十分愿意,后来很快便顺利成婚,他弃了忠信伯的爵位,由家中庶弟承爵,这些年来一直和长公主十分恩爱。” 戚浔未想到前尘往事是这般,“公主殿下胸有丘壑,又懂朝政通谋略,这样的女子,我以为她喜爱之人,至少也应当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才对,却没想到她喜爱的是文质彬彬的才子,难怪驸马总给人儒雅温文之感。” 傅玦道:“世上缘分难料,她二人成婚后,从未听闻夫妻不和,长公主后来开办女学,又为陛下信任,在朝堂之中也颇有话语权,她此行惹得老臣们颇有怨言,连太后也不喜,但驸马始终陪她身侧,从不觉女子涉政有何不妥,这些年他仍任编修之职,修补了许多前朝孤本,再等两年说不定会著书立学成一代大家。” 戚浔听至此处,露恍然之色,“我明白了,长公主非凡俗女子,但驸马也非凡俗男子,他出身尊贵,无心权术,却并不任人摆布,反而十分坚持己见,到了如今还在修书纂文,更要紧的是他支持长公主涉政,不觉世上女子便该相夫教子安守后宅。” 她激动地一拍手,“长公主必定也是因此才看中他,如此说来,他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傅玦扬唇,“的确难得,因此有无子嗣,倒不算要紧。” 戚浔眼瞳清亮,很为长公主高兴,“人生得一知己便极难,长公主有驸马相惜相知,便也无后顾之忧了,有她在,天下女子也多了几分期盼。” 傅玦见她高兴,自己也愉悦,这时,马车缓缓停驻,他掀帘一看,便见是忠国公府到了,二人下了马车,门房见他来了,立刻迎上来。 傅玦一边进门一边问:“郡主在何处?” 门房还不知,待进了府门找了个侍婢一问,才得知孙菱在孙律那边,傅玦来的多了,侍从们半分不敢轻慢,径直带着他往孙律书房院去。 几人刚走到院门之外,便见孙菱忧心忡忡的从内出来,撞见傅玦和戚浔,孙菱也有些意外,“你们怎么来了?” 戚浔福了福身行礼,傅玦看向她身后,“你哥哥怎么了?” 孙菱想找到了救星,连忙道:“我也不知怎么了,适才接了一封信,便大发雷霆,还是下人告诉我,我才过来看看,谁知哥哥不愿和我说话,你也知道我哥哥当真生气起来,是很吓人的,我正不知怎么办才好,你可要去看看他?” 傅玦也觉得有些意外,便抬步进院门,待走到上房之外,便听里面传来孙律的怒喝:“一群废物!该抓的人没抓到,还让本该保下的人死了!” 傅玦心头微动,令侍从上前叫门,里面听见临江王来了,稍稍一默,而后便有个面色青白的侍从开了门,恭敬道:“王爷请进。” 傅玦迈进门内时,孙律面上怒色未消,看他来了,极力克制神色,傅玦便问道:“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值得你这样生气?” 孙律浅吸口气,寒声道:“此前与你提过的,那个密州的太监死了。” 傅玦和门口站着的戚浔听见此话都是一愣,周全福死了?! 九牵机10 九牵机10 “周全福搬走之后, 韩越本想顺着他的踪迹,找到陆家人, 因陆家人多半会找他寻仇, 可没想到,找到人之时,他已命丧宅中, 还是投井而亡, 他搬到了邻县的新宅之中,前一夜还让管家去买新的田产家具器物, 第二日便死在了井中, 这绝不可能, 必定是陆家人抢在了韩越前面。” 孙律语声森寒, “眼下不但这太监死了, 陆家人也了无踪迹, 眼看着能抓到一条大鱼,可密州的线索就这样断了,拱卫司牢里这个又是个硬骨头, 实在难办。” 傅玦眼瞳微沉, 站在门口的孙菱不解内情, 却被孙律面上的怒色吓得够呛, 转身看向戚浔, 戚浔压着心底的紧张,也面露茫然。 傅玦这时问:“你觉得是陆家人杀了周全福?” 孙律蹙眉道:“不然还会有谁?” 傅玦坐在孙律对面, 略一沉吟道:“陆家人去找周全福, 是为了寻仇还是为了找到他们喊冤的所谓证据?他们送回京城的消息又是如何说的?” “的确是以搜集证据为重, 不过周全福并不配合,还逃走了, 陆家人看出来,很可能会杀之而后快,他们送回京城的消息,也是说周全福并不配合,从周全福言行看出,当年陆贵妃的罪证的确有问题,又说他们会继续追查。” 孙律说完这话,心底也生出丝古怪,当年瑶华之乱时,他不过是个孩童,此后案子查明,在他心中早已对卫陆宁三家之罪盖棺定论,这些年来从无疑虑,因此听到那喊冤之词时,他只觉得可笑,但他掌管拱卫司多年,手上也办了许多大案,自然也颇为敏锐,仔细一琢磨,他忽然觉得周全福的死,或许不是那般简单。 这时傅玦也道:“你们拦了信鸽,还摸到了陆家人的踪迹,他们还敢冒险去杀周全福?再者,当年案子的证人应当没几个了吧,他们不留着周全福,还将他杀死,行事也太过粗莽了些。” 孙律若有所思,又道:“可如果不是陆家人要害周全福,那会是谁?” 傅玦摇了摇头,“要么是周全福在别处结了仇?” 孙律当即否定,“不可能的,周全福搬家,周围邻里皆不知他去向,一般的仇人,可不会赶在韩越之前找到他。” 屋内陷入片刻沉默,傅玦不动声色地道:“如果不是陆家人,也不是他自己结了仇,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当年他寻陆贵妃罪证之事,的确有问题。” 孙律眉头紧拧,又朝门口看了一眼,见孙菱和戚浔呆呆地看着他们,便未曾计较,又望着傅玦道:“这话你也只能在我跟前说说,若是传进宫里,只怕不好。” 傅玦叹了口气,“我自明白,此案你追查了几年,应当最清楚期间细节,是不是有问题,你自然比我判断更准确,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孙律沉声道:“周全福出宫之前是太后面前的人,按照你的说法,周全福是因旧案被灭口,那便是说,当年的案子不止表面上看到的那些,背后尚有真凶,又或者,当年那三家只是被构陷?如今真凶还逍遥法外,是那真凶要灭周全福的口?” 傅玦坦然道:“这可是你说的。” 孙律无奈的看着傅玦,这案子并非傅玦掌管,傅玦自然能天马行空的揣测,可他却似乎未曾深想,这般揣测之后代表着什么,他摇头,“这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 孙律未曾说下去,又笃定地道:“一定还有别的什么未曾查出,说不定周全福回老家这几年的确惹了仇家。” 傅玦沉吟片刻,面色忽然严肃了些,“你这案子,只怕不好办。” 孙律看向他,傅玦道:“牢里那个随从喊冤,密州又出了这样的事,你仔细想想,这会是巧合吗?” 此言令孙律面色微变,傅玦忽而叹气,“我能想到,你自然也能想到,罢了,这案子到底是拱卫司之事,我不当多言,今日来,是来找孙菱的。” 孙律也不愿在此般境况下多言,转而问:“是因齐明棠的案子?” 傅玦颔首,“此案也陷入僵局,此番凶手留下的线索极少,而当日赴宴之人太多,我们调查之后,发现不像因私情而生的凶案,但别的动机一时还未找到。” 他看向孙菱,“你再仔细想想,当天晚上,园子里可有何种古怪?此前我们推测凶手嫌疑较大的是吕嫣和杜玉萝,许是看到她们与谁有染,为了灭口,才动手杀了齐明棠,但如今调查得知,她们并未与谁生有私情。” 孙菱走到近前来仔细回想,片刻后苦恼道:“当真没有任何古怪,我和她们几个还算熟识,但那夜在场之人太多,我也未顾得上专门与她们在一处玩,后来他们都不在斗巧台,我也未曾多想,而若说与谁生私情那更不可能,否则她们为何愿意远嫁西凉?” 傅玦默然未语,又道:“稍后我们要去长公主府,今日他们可在府上?” 孙菱忙道:“在的在的,既是如此,我陪你们同去?” 傅玦不置可否,他又看了孙律两眼,起身道:“既然孙菱想不起来什么,那我们便去公主府查问查问,你忙你的事。” 孙律起身相送,将几人送出院子,又看着傅玦走远,只等到傅玦身影消失在远处转角,孙律的眉头才又皱了起来,适才那面色青白的侍从走上来,“指挥使,我们眼下如何办?” “此番传信,莫要告诉其他人,我们去牢里走一趟。” 孙律说完,回房戴上佩剑,亦很快出了府门。 …… 孙菱既然要同行,自然也备了车架,出了门,几人分开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动起来,戚浔着急的看向傅玦,“王爷——” 傅玦安抚地看她一眼,又掀帘朝外看了一眼,这才道:“不应是陆家人动的手,拱卫司行事隐蔽,且此番差事,乃是孙律暗自部署,朝野百官皆是不知,如此周全福还被人谋害,足以证明,那幕后之人也在关注此事,不仅如此,他多半位高权重,手下有精锐侍从,否则,不会赶在韩越之前找到周全福。” 戚浔紧声道:“是当年真正谋害了二皇子的凶手!” 傅玦并未立刻肯定,可他面沉如水,显然也是这般猜测,戚浔又道:“周全福是太后身边之人,得太后信任多年,会不会是太后?” 傅玦道:“二皇子乃是太后嫡出,即便是想对付陆贵妃,也没有献祭自己亲生儿子的道理,且当年的二皇子自出生便被给予厚望,被立为太子几乎是大家默认之事,当时二皇子已是双十之龄,四皇子才十六岁,而朝中已有人谏言立储,除了孙氏一派,还有许多老臣和皇室宗亲,都支持立嫡之说,太后绝没有理由牺牲他。” 戚浔唇角紧抿,“不错,不会是太后。” 戚浔猜到当年的幕后黑手多半还活在世上,可这些年卫陆宁三家背负骂名,那幕后之人却销声匿迹,这是戚浔第一次清楚的知道那人的存在,他们对周全福抱以期望,那人却将周全福灭口,纵然未曾谋面,可这场博弈已经开始了。 “莫要急。”傅玦安抚她,“虽然周全福死了,但是他此行,或许会成为翻案的转机,孙律这些年虽然帮着皇室做了不少见不得光之事,但他并非真正冷酷无情之人,他掌管拱卫司,有抱负有野心,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永远做上位者的棋子,今日我虽未挑明,可我相信,他已经对此事起疑了。” 戚浔殷切道:“可如果旧案与孙家有关呢?事关至亲,他必定会徇私。” 傅玦握住她的手,“如今的确不知当年的罪魁祸首是谁,我甚至猜测,当年闹得那般大,很有可能并非谋害二皇子的凶手一人所为,最终让四皇子一脉全部被抄家灭族,很有可能是多方使力的结果。” 戚浔对当年事发之时的朝堂动向了解极少,见傅玦如此说,便专注的等他说下去,傅玦道:“你适才猜到太后,我虽不觉得是太后害了二皇子,但当年的案子定的那样快,太后不可能全无干系,但她当年,多半是觉得二皇子必定是被四皇子一脉害死,周全福的死,应当与她关系不大。” 戚浔几乎可以想象,二皇子被谋害身亡,乃是滔天大罪,罪责一旦落在卫陆宁三家头上,那些明里暗里与卫陆宁三家有仇怨的人家,必定会不遗余力的促成案子定性,再加上彼时的太后和皇后皆是孙氏之人,可以想象出她们三家是何等四面楚歌。 她看着傅玦道:“那我们可能想法子将真凶引出来?” 傅玦应是,“既然灭口了周全福,那凶手必定知道陆家后人回来了,他如今躲在暗处,一定会将所有暴露的可能性扼杀,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戚浔面露严阵以待之色,又想如何才能将凶手引出,傅玦捏了捏她掌心,“不急在这一时片刻,他如今还不知陆家后人是谁,更不知你的身份,我们要比他更能沉住气。” 戚浔自然应是,傅玦见她眉头皱着,便抬手在她眉心抚了抚,“今日我们去公主府,是去当差的,莫要露出端倪。” 戚浔挺直背脊,又将面上忧色隐去,若不细看根本瞧不出什么。 傅玦赞许地看着她,戚浔轻声道:“当年的案子生在瑶华宫,今次这案子生在上林苑,同样都是节庆夜宴,只是此番,必不会再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傅玦握紧她的手,又有些想将戚浔揽入怀中,可这时,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长公主府门之外。 下马车之时,孙菱从后面快步跟上来,又对傅玦几个道:“当夜长公主喝醉了酒,一直和驸马在撷芳馆内歇着,她们和皇后娘娘一样,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们要不问问当日长公主府带去园子里的下人?” 因是长公主设宴,所以许多侍从都是公主府过去的,傅玦点头,“自该如此。” 几人一起进了府门,管事闻讯立刻迎了出来,又派人去向长公主通禀,没走几步,傅玦看向了公主府西北方向,那里有一座高耸的楼台正在搭建,傅玦并不常来公主府,因此有些意外,“那处是——” 孙菱见状便道:“是公主殿下为驸马建的藏书阁,已经修了四层,还差最后一层,驸马这几年开始信佛,此前想将一套失传的佛门经文重新修纂,公主殿下听闻,便想为他建一座藏书阁,听说驸马的藏书连书房都摆不下了。” 几人说着话往正院去,刚走到正院之外,却只见驸马秦瞻独自一人迎了出来,孙菱往他身后一看,“怎么不见公主殿下?” 秦瞻眉眼间拢着忧色,“她今日身子不适,我招待几位。” 孙菱一听,连忙道:“可要紧?” 秦瞻摇头,“老毛病了,无碍。”他说完又看向傅玦,“临江王是为了上林苑的案子来的吧?不过那日我陪着公主,所知甚少,与这些年轻人也来往不多,不若我叫府中侍从过来?” 孙菱笑道:“我们正如此说呢!” 秦瞻便吩咐管事,“将墨云几个叫来,还有当日负责膳食的蒋铨几个厨子厨娘,一并叫来。” 管事微愣,“驸马记错了,当日负责膳食的没有蒋师傅,是宋师傅。” 秦瞻面上闪过一丝茫然,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好,那将宋洋几个叫来。” 管事快步而去,秦瞻请傅玦和孙菱入堂中落座,戚浔跟在后面,仍然在品味适才秦瞻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 九牵机11 九牵机11 当日长公主带去上林苑的侍从拢共二十三人, 这些人按照差事依次列在中庭,面上虽有疑虑, 却无人惶恐不安。 傅玦先将几个管事叫上来问话, 管宴饮的在上林苑膳房,布置夜游的则下午便准备好了各处,到了晚间, 灯楼和水渠不必人候着, 两处登高楼台也只亮了灯,又将凭栏之地稍作打扫便罢, 剩下的人, 都留在了斗巧台、拜星魁与花阁视影之地, 而迎客的几人到了晚间亦守在人多处随时听候差遣。 如此问了一圈, 也未见何处有错漏, 更无人瞧见谁有古怪行径。 傅玦沉眸未语, 孙菱忍不住道:“当天夜宴,园子里的御林军是各司原职的,倘若公主府的下人都未发现古怪, 那御林军和其他人的侍从就更难发现了。” 秦瞻站在门口, “齐姑娘自己去望月楼也十分古怪, 会否是她与人有约?二人去之时都避开了众人?” 傅玦道:“不排除这般可能, 只是如今没有线索, 难以确定谁会和齐明棠有约。” 秦瞻往西北方向看了一眼,“这两日公主心里也不好受, 她素日喜好热闹, 这才想着乞巧节热闹一番, 却未想到出了此事。” 傅玦这时看向秦瞻,“驸马当日一直陪着公主在撷芳馆, 那在此之前的夜宴上,可曾瞧见何处古怪?” 秦瞻略作沉吟,“若说和齐姑娘有关的话,我也只知她和威远伯府的二小姐争了两句,当时她们三个跟着皇后娘娘出宫的,就坐在我们隔壁的宴席上。” 傅玦早知此事,见来公主府也问不出什么,便道:“若是府上谁想到了什么,可随时去大理寺和刑部报官,或者直接派个人来王府也好。” 秦瞻点头,傅玦打算告辞,孙菱却想留下探望长公主,这时秦瞻道:“她刚吃了药睡下,还是那不能见酒的毛病,你要等她醒来的话,少不得要等一个时辰。” 孙菱闻言只好道:“那我明日再来。” 秦瞻应好,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公主府。 孙菱要原路回府,傅玦和戚浔便在门口与她分别,临走之时,傅玦问道:“长公主有不能饮酒的毛病?” 孙菱往府门方向看了一眼,“长公主少时得过一回病,后来落下了体寒的毛病,之后每年都要反复几次,亦不得饮酒,但像驸马说的,长公主是喜好热闹的性子,因此很不爱忌口,这次身上不适,多半是乞巧节那夜饮酒所致,每次病发之后,总要卧床休养几日才好。” 傅玦还是头次知晓长公主旧疾,又想,长公主至今无子,或许也是这旧疾作祟,待上了马车,戚浔道:“驸马在公主府,似乎是不理俗事之人。” 傅玦道:“可是见他记不清当日去上林苑的厨子?” 见她颔首,傅玦也道:“我亦瞧见了,驸马是文人,或许对这些不上心。” “那王爷,如今怎么办?” “等,看宋少卿有无消息送回来。” 傅玦说完,又掀帘看了一眼天色,低声道:“密州之事,我会尽快派人告诉江默,你与他不好频繁会面,此事便不必管了。” 说至此,傅玦又想起什么似的,“玉凝霜可知密州之事?” 戚浔摇头,“我猜是不知的,否则兄长不会从无提及,且她在戏楼之中也帮不上什么忙,兄长没道理告诉她。” 虽是如此说,戚浔却也无法肯定,便道:“不若我走一趟长福戏楼?正好多日未见她,便当做探望她。” 傅玦略作沉吟,“下午我要入宫一趟,否则,我倒是想陪你同去。” 戚浔有些不解,傅玦却似乎真的想与她一起去,“明日再去可好?” “自然好,也非要紧之事,不过,王爷为何要去戏楼?” 傅玦道:“此前从未注意过她,她既是陆家小姐,便想见她一见。” 戚浔心头那古怪又漫了上来,傅玦不仅对她颇为回护,对江默也十分宽厚,如今,还关怀起了玉娘,难道真是念全了父辈情谊? 见她定定地望着自己,傅玦心头微动,忙道:“我绝无他念。” 戚浔一怔,随即失笑,“我只是意外王爷会关心玉娘。” 傅玦道:“既连江默也能照拂,自不能落下一人,她如今还不知道我已知晓你们身份,明日见到她,你也不必多言,免得节外生枝。” 见戚浔明白,傅玦又道:“先送你回大理寺,等晚些时候出宫,看宋少卿今日可有所获。” 马车沿着御道一路往西,没多时便到了衙门长街,将戚浔送到大理寺,傅玦才又驾着马车往宫里去,戚浔进了衙门,便见宋怀瑾他们尚未回来。 戚浔直等到日头西斜,王肃和朱赟先一步回来,二人一日之内跑了三家,还吃了一处闭门羹,累得不轻,刚缓了口气,宋怀瑾几人也陆续回来,见戚浔在此,便知不必去上林苑见傅玦了。 众人喝了口冷茶,宋怀瑾叹气道:“没问出特别的线索,大家言辞也都谨慎,轻易不敢指证旁人,今日去兵部侍郎府上,那家小姐支支吾吾,先说只去过上林苑一次,后来又说去过上林苑两次,临走之时大抵慌了,才说去过四回。” 王肃便道:“何止谨慎,大家都怕牵扯进来,今日去远宁伯府上,还以老夫人病了为由,不让我们入府探问。” 宋怀瑾不满皱眉,“还有这等事?” 一旁谢南柯道:“既是如此,那他们府上倒要重点问问。” 周蔚在旁道:“我们是不是得多跑几趟齐国公府?”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宋怀瑾问戚浔,“你跟着王爷去长公主府上了?” 戚浔道:“亦见了郡主,但他们都不知那夜有何异端,这案子查到现在,走向似有些古怪,我们表面上猜到的可能,似乎都不对。” 宋怀瑾道:“按照以往的经验,要么像王爷说的,是有人说谎,要么便是我们忽略了哪一处,凶手行踪虽然隐蔽,但绝不可能毫无破绽。” 说完这话,宋怀瑾朝外看去,“时辰不早了,王爷待会子来了,只怕要失望。” 日头落入天际,漫天的云霞似火一般,傅玦入宫已有半日,可到了此时,也未见人来,众人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一匹快马到了衙门之外。 不多时,林巍跟着看门的差吏进来,行礼之后道:“宋大人,王爷让我来说一声,今夜他有事留在宫中,暂不得空来此,不知你们今日查问得如何?” 宋怀瑾如实道来,又问:“王爷何事留在宫中?” 林巍叹了口气,“是议和的事,齐姑娘出事两日,西凉那边大抵是想添乱,连着上折子要定下联姻人选,陛下也有些着急,害怕横生枝节,因此想定下吕家小姐。” 众人皆是一惊,宋怀瑾站起身道:“这样快便定下吕姑娘?” 林巍提起西凉人便没好气,“此前因郡主之事,陛下斥责了西凉人,西凉人理亏,在纳贡之策上,已没脸再讨价还价,我们要纳贡二十年,他们这次总算老实应了,但那西凉二皇子憋着坏劲儿,知道齐姑娘的案子还未查明,便吵着定人选,在吕姑娘和杜姑娘之间,陛下和太后、皇后,都觉得吕姑娘更为合适。” 杜家和吕家势力相差极大,众人也不意外,但齐明棠之案未定便定下新的人选,只怕齐家知晓后不能服气,虽如此做想,但这些也非大理寺操心的,宋怀瑾便道,“那林侍卫向王爷说一声,今日晚了,明日我们会再跑一日。” 林巍应下,“好,倘若今夜当真定下,那两位姑娘多半要出宫,而后还要准备册封之礼,王爷是希望在册封礼之前将凶手找出,免得让此事留下阴影。” 宋怀瑾应声,又将林巍送出几步,待林巍离开,大理寺众人方才下值。 戚浔这日独自归家,第二日一早到了衙门,宋怀瑾已带着众人离去,戚浔前后一想,往魏文修那里去,到了值房,便与魏文修借近几年京中重案的名目。 “这次的案子毫无头绪,死者虽是齐明棠,可或许案子的症结与齐家无关,齐明棠当夜,或许是看到了不该看之事,才被推下了望月楼,我在想,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人生出谋害人性命之心——” 戚浔扫了一眼关着的柜门,“当日去上林苑的世家颇多,当真说不好这些人家有怎样的牵扯,如今我也不好四处查问,便想着看看大理寺里,与这些人家有关的卷宗。” 魏文修先未明白,听到最后,才转过弯儿来,“你是想看看这些人家是否存着旧日仇怨?又或者谁家与谁家,有何前尘勾连?” 戚浔点头应是,魏文修觉得极妙,转身去寻案卷名目,“咱们大理寺虽说是办案的衙门,可这些旧案里面也有不少玄机,要么是关乎人命钱财,要么是朝堂上的变动,牵出的可谓是众生百态,喏,这是最近两年的,你随便翻翻,话虽如此,可你真的要找到有用的,也十分不易。” 戚浔也是突发奇想,来此翻看卷宗,也比干等着强,且她想着傅玦所言,当年瑶华之乱或许是多方势力促使,便更想借机找出和瑶华之乱有关的蛛丝马迹。 卷宗繁复,光是翻看个名录都费了不少功夫,到了午间,谢南柯和周蔚几个回来,稍作歇息又出衙门,直等到申时前后,傅玦终于到了衙门。 外头来人通禀,魏文修和戚浔一齐出去相迎,然而此时宋怀瑾未归,傅玦便现在正堂等候,戚浔给他沏了茶,傅玦便道:“杜玉萝和吕嫣昨夜已经出宫了,陛下定了吕嫣嫁去西凉,不日便要下旨册封她为公主。” 林巍虽说过,可戚浔还是觉得太快了,但仔细一想,又仿佛是情理之中,“齐家只怕十分不平,只是我们如今还未查到任何重要线索……” 傅玦道:“齐家昨夜得了消息,今日一早便入宫面见陛下,的确十分不快,但事关两国议和,齐明棠又已过世,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不过纵然定下了吕嫣,但真凶一日未抓到,她二人也仍在可疑之列,因此定要在下旨册封之前找出真凶。” 又在衙门等了小半个时辰,宋怀瑾才带着众人归来,加上这一日,他们已将所有赴宴的人家全都走访了一遍,但带回来有用的线索仍然寥寥无几。 傅玦听闻禀报眉眼微沉,其他人也都默不作声,气氛一时有些焦灼,距离齐明棠遇害已经过去整整两日,倘若三日之内找不到关键线索,再往后,案子只会越来越难查,而那凶手在暗处,必定也会想法子逃脱罪责。 傅玦见众人跑了一日也十分不易,便道:“许还是要回上林苑,看看案发之地还有何错漏,其他人的供词也都要在上林苑才可对上,今日你们暂歇,晚些时候本王再回上林苑看看。” 外间天色已晚,宋怀瑾和其他人只道傅玦体恤,傅玦也不多耽误,临走之时招手令戚浔近前,众人只看傅玦说了句什么,戚浔与大家告辞之后便跟了上去,不多时,二人消失在了衙门之外。 众人面面相觑,宋怀瑾轻咳一声道:“王爷多半是带着戚浔去验尸了。” 出门上了马车,傅玦却先吩咐林巍往广安街去,戚浔道:“不是先去上林苑吗?” 傅玦便道:“今日见江默的人回来说,玉凝霜知道密州之事,不仅如此,江默昨夜才见过玉凝霜,因蔺知行与她走得近,她如今想打蔺知行的主意。” 戚浔心弦微紧,“蔺大人在御史台,她是想借用蔺大人之手查旧案?” 傅玦点头,“她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太过信任蔺知行,但旧案事关重大,她若贸然行事,必定会暴露身份,你今日见到她,还要告诫她不可妄动。” 戚浔心口直跳,并非每个人都像傅玦这般明辨是非,不,应当是大部分人都宁愿相信盖棺定论的结果,也绝不会为了他们冒险。 戚浔深吸口气应好,这才明白耽误不得,马车沿着御街一路往东市而去,倒也快捷,待到了广安街上,夜幕刚刚降临。 整个东市到了夜里总是热闹纷呈,傅玦原本想见玉娘一面,可见长福戏楼内灯火通明,宾客颇多,他立刻打消了念头,只交代戚浔,“我在街边等候,你速去速回。” 戚浔点头应下,等马车在街角停稳,她跳下马车直奔戏楼而去。 多日未至,戏楼的伙计已觉得她面生,听闻是找玉凝霜,便一边带着她进门一边道:“今夜玉大家唱第二台,如今正在装扮,我这便去通传一声。” 戚浔适才还担心来的不是时候,此刻方松了口气,没多时伙计去而复返,带着她进了玉娘装扮的厢房,进门一看,玉娘果真扮了一半,见到她,玉娘很是惊喜,立刻将房内众人遣了出去。 那叫春杏的侍婢出门之前,玉娘又连忙将她叫住,“去将我屋子里,那个靛蓝锦缎的荷包拿来。” 春杏应声而去,玉娘便带着她进了里间堆放衣物的耳房,此时外间第一台戏已经开场,丝竹板乐之声伴着戏伶吟唱响起,愈发将二人说话声掩了住。 玉娘拉着戚浔的手道:“妹妹怎么会来此?” 戚浔语声极快:“姐姐,我时辰不多,便长话短说了,密州之事如今生了变故,那个能道出当年真相的太监死了,这条路子便算是断了,不过姐姐不必担心,密州的陆家旧仆应当不会出事。” 玉娘听得眼瞳微颤,戚浔又问:“此外,姐姐与蔺大人相惜相知,姐姐可是打算想让蔺大人帮我们?” 玉娘闻言忙道:“此事我昨夜才与哥哥提过,但哥哥不许,已斥责过我了,我自然不会再告诉知行,妹妹也放心吧。” 戚浔反握住玉娘的手,“那便好,如今拱卫司知晓陆家人回了京城,姐姐只需好好顾全自己便可,别的姐姐无需去做,免得出了岔子。” 玉娘不好意思道:“是我莽撞了,我想着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才……” 二人说至此,外间响起敲门声,春杏在外道:“姑娘,你要的东西拿来了!” 戚浔一听便道:“也没别的告诉姐姐,这些日子,兄长只怕也不好再见姐姐,姐姐保重,实在有急事,可去大理寺找我,大家都知道我帮过你。” 玉娘应了,二人这才从耳房出来,门一打开,便见春杏手中拿着个荷包,玉娘接过来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条沉香珠串,又拉着她走到里头,低声道:“妹妹,前几日戏楼里的人一起去城外的华严寺给槐安供了一盏长明灯,我去上香之时,见寺里有这样的佛珠串儿,是寺内的高僧们加持过的,我额外多添了些香油钱,得了两串,这一串是给你的,可护妹妹平安康泰。” 戚浔接过佛珠串,弯唇道:“姐姐有心了。” 玉娘亲手给她戴上,“不是什么值钱的上品珠子,听说寺内还有蜜蜡等吉物做的饰物,有的还戴佛门法器……” 玉娘话未说完,戚浔忽然面色微变,“等等,姐姐说这佛珠串儿是华严寺所得?” 戚浔手上的佛珠串儿并不花哨,沉香佛珠也似是角料打磨而成,因是簇新,还未显包浆,在屋内昏灯之下,散发着淡淡香气,引得戚浔注意的,却是珠串收口处的荷包扣,那荷包扣与绳结十分契合,因是玉扣,亦十分赏心悦目。 玉娘点头应是,又一脸茫然地望着戚浔,戚浔摸着荷包扣,脑海中倏地闪出一个念头,“姐姐可见过别的珠串?可都是用这荷包扣收口?” 玉娘颔首,“这是寺内常用的,要放在佛前供奉加持,我见过两串蜜蜡的,也是用玉扣,这扣子又叫平安扣,有护佑平安之意。” 戚浔秀眉紧拧,而后快速道:“好,多谢姐姐,我先走了。” 她不等玉娘回话转身便出门,步伐快得让门外的春杏都是一愣,玉娘几步追出来,便见戚浔已直奔大门口去。 戚浔心跳如擂鼓,半刻也等不得,她疾步出门,又直奔到街角的马车,在林巍诧异的目光中,她急急钻入车厢,差点一个踉跄扑在傅玦身上。 傅玦一把扶住她,“怎么了?” 戚浔举起腕子上的佛珠串儿,“吕嫣有问题!她对那两串蜜蜡南红珠串做过手脚,她将上面的荷包扣去掉了!那荷包扣有棱角,正好能造成齐明棠手腕上的伤!” 九牵机12 九牵机12 吕家世代武将, 战功赫赫,大宅坐落在安平坊中, 与威远伯杜家只隔了两条长街。 马车一路向北疾驰, 戚浔借着外面的昏光给傅玦看荷包扣,“这玉扣有四个棱角,不算尖锐, 可挣扎时, 还是容易在手腕上留下划伤,因此齐明棠腕上的伤痕并无破口, 只有淤青, 我们前次入宫查看她二人饰物, 那两串珠串我看的清楚, 收口处并无玉扣。” 傅玦接过玉扣细看, 又用棱角在掌心滑过, 可他道:“案发当夜验尸之时,并未第一时间发现这道隐蔽伤痕,而这玉扣并未划破死者手腕, 其上必定不可能留下血迹, 既是如此, 吕嫣如何会自己将玉扣拆下?” 戚浔秀眉微拧, “第二日一早, 长公主带着她们回了宫中,当时她们也不知我验尸所得, 难道是吕嫣自己想起来当时伤了齐明棠?” 此问傅玦也无答案, 他将手串还给戚浔, “既然发现了疑点,便先去看看。” 戚浔应是, 又掀帘去看外面街景,见马车亦入了平乐坊,便又回身道:“如果当真是吕嫣,那当时和她在一起的第三人又是谁呢?” 傅玦眯眸,“此番查问,并未查出吕嫣有过从甚密之人,这一切,得问吕嫣自己了。” 戚浔略一沉吟,“王爷,倘若此番想错了……” 吕嫣已被定为与西凉联姻之人,若怀疑错了,自不好交代,傅玦安抚道:“不妨事,案子真凶未出,她就仍然未曾洗脱嫌疑,齐明棠之死本就对她有利,只是先前毫无线索,如今却大不一样,莫说她还未被册封公主,便是已被册封,该查仍一样查。” 齐明棠是最有希望被册封公主之人,她一死,众人都知道吕嫣要顶替齐明棠的位置,但如果是吕嫣要因此而杀齐明棠,那在场之人为何有第三者? 戚浔想不明白,马车此时入了安平坊,不多时,便近了吕家大宅,一更已过,此刻的吕家一片灯火通明,马车在门前停下时,正看到几个小厮抬着礼箱往门内去。 傅玦下得马车,门房见他来访,立刻上前来迎,一边又吩咐人去向吕璋通禀,傅玦看着那几个礼箱问道:“是哪家府上送来的?” 门房小厮喜滋滋地道:“是淮阳侯府送来的,是听说我们小姐要被封为公主了,从今天早晨开始,已经有好几家来送礼了。” 昨夜定下吕嫣,今日一众京城世家自然都得了消息,但旨意还未下,傅玦没想到这些人会这样急着送来贺礼。 还未走到正厅,便见吕璋拄着手杖在门口等候,见到傅玦带着人来,吕璋苍老的面上生出几分忧色,他在朝中为官多年,从前风光无两,自然明白傅玦登门,绝不会是来祝贺的。 “王爷,有失远迎——” 吕璋虚虚抱拳,傅玦也不在意礼数,开门见山地问:“叨扰了,此番来,是为了来见吕姑娘的,齐明棠的案子有了些许进展,有一事要问问吕姑娘。” 吕璋面色微变,“嫣儿眼下还未回府,不知王爷要问什么?” 傅玦朝吕府深处看了一眼,“未曾回府?” 吕璋应是,一边请傅玦入堂中落座一边道:“下午说要出门会友,连随从都未带便走了,她如今被定下与西凉联姻,不知何时就要离开大周,虽说是她自己愿意的,但真到了此时,也颇有些忧虑,想找朋友们说说话,便随她去了。” 落座之后,见傅玦不动声色,吕璋又问道:“王爷要问嫣儿何事?” 傅玦道:“还是待会儿当面问吕姑娘为好。” 吕璋拄杖的手便攥紧了些,又吩咐下人上茶点,傅玦看向府门的方向,“这个时辰了,吕姑娘独自外出,尚未归来,可要派个人出去看看?” 吕璋无奈道:“不知她去了何处,她自小跟着他父亲母亲在军中长大,少时还习过两年武艺,并非寻常女儿家,我们对她拘的也不算紧,只是的确有些晚了,再等等吧,嫣儿不是没分寸的孩子。” 傅玦不接此言,吕璋这时道:“此番议和,只怕不令王爷满意。” 傅玦捧着茶盏喝茶,等吕璋说下去,吕璋果然长叹一声,“当年先帝在世之时,多想看到西凉落败的那日,可最终也未等到,此番大周终于得胜,多亏了王爷和先侯爷,先帝在天之灵一定欣慰非常,只是西凉人诡计多端,也不知此番议和能管几年。” 吕璋打量着傅玦,见他面上喜怒难辨,便更谨慎地道:“嫣儿出身吕氏,自小在军中见惯了死伤,虽未去幽州,却对王爷和幽州将士十分感佩,此番联姻乃两国前所未有之诚心,嫣儿知晓后便想一试,若真有一人能维系两国和睦,也算对大周有功。” 傅玦此时才道:“西凉苦寒,又离大周千里之遥,此一去,便再无归家之可能,无论是谁愿意远嫁西凉,都是胆魄不俗之辈,吕姑娘亦是如此。” 吕璋听他如此说,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又与他论起幽州之战来,片刻后道:“只可惜西凉纳贡之数还是太少,只要他们一日有足够之重骑,我们便没法子高枕无忧。” 傅玦道:“今日之数已是多番争论之果,且西凉大败,已是元气大伤,三五年内,已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大之数。” 傅玦一边说着一边朝外看,只觉吕嫣怎还未归来,吕嫣既被选定,又未露出马脚,应当也无逃窜的可能性,只是他们身在吕府,万一横生枝节便不好办了。 傅玦当机立断道:“吕姑娘独自出府,那她带入宫中的侍女可在?” 吕璋颔首,“在的。” “烦请将她喊来,本王有话要问。” 吕璋神色微紧,吩咐门外的小厮道:“去将雨眠喊来。” 戚浔站在傅玦身后,因是女子,颇为惹眼,吕璋对她有几分印象,这时问道:“这位姑娘,是大理寺差吏?” 傅玦道:“是大理寺仵作。” 吕璋轻啧一声,“能入大理寺,还被王爷带在身边,必定是技艺不俗,真不错,世上女子若有技艺傍身,还能一展所长,是世道开明之象。” 戚浔面色恭敬,未曾多言,不多时,那叫雨眠的侍婢被带了过来,当夜案发之时,她也在上林苑之中,进门看到傅玦带着侍从在此,拢在身前的双手顿时交握住。 吕璋扬了扬下颌,“这便是嫣儿带在身边的侍婢,王爷有何话要问?” 傅玦看着雨眠,“你们小姐今日离府之时可戴了饰物?” 雨眠怯生生的点头,傅玦又问:“戴了什么?” 雨眠略作回忆,“戴了一对翡翠镯子,和一支碧玉玉兰发簪。” 傅玦闻言便道:“前次入宫之时,本王见过的那对蜜蜡南红手串当还在吧,将手串取来,本王要查看。” 傅玦说完看了一眼林巍,示意他跟着同去。 然而雨眠一听此话面上却露踌躇之意,“那……那对手串……” 她垂着眉眼,“那对手串被小姐赏赐给人了。” 傅玦狭眸,“赏赐给人了?那不是从华严寺求来,护佑你们小姐平安的辟邪手串吗?她怎会随意赏人?赏给谁了?” 雨眠紧张的佝缩着背脊,“赏……赏赐给宫里一个不知名字的小太监了,那小太监经常帮着太后娘娘送赏赐,我们小姐一个高兴,便将那对手串赏了他,那手串本是辟邪的,但……但那天晚上,上林苑不是生了命案吗?我们小姐觉得那手串已挡过一次凶煞,以后应当无用了,便赏赐了人。” 戚浔秀眉紧蹙,绝不相信,傅玦冷声道:“不知名姓,但你们应该记得样子,往芙蕖馆送赏赐的太监也不会多,本王立刻带你入宫认人。” 傅玦站起身来,雨眠小脸微白,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吕璋见势不妙,亦起身道:“王爷,这是怎么回事?那手串有何不妥吗?” 傅玦盯着雨眠,“那手串是证物,今夜务必要找到的。” 吕璋急道:“但此时已经宵禁,宫门也已经落锁了……” 傅玦分毫不退,“无碍,若有要事,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深夜闯宫之行。” 听见这话,雨眠更是慌乱,她紧紧地攥着双手,下意识往外看,显然也着急等着吕嫣回来,吕璋也看出不对来,出声问道:“雨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真是不妥,可只能入宫去找人了!” 雨眠语声哆嗦起来,“奴婢不知道,求求王爷,还是等小姐回来再说吧,小姐或许记得那小太监的名字,奴婢……奴婢或许记错了……” 雨眠一个小侍婢,哪里敢真的随傅玦深夜入宫?看着她转身望向府门的模样,傅玦和戚浔皆肯定她在说谎,既是如此,倒不必入宫,傅玦吩咐林巍,“去府门口守着,吕姑娘一回来,立刻带过来!” 林巍应声而去,雨眠也想走,傅玦立刻出声,“你留在此处。” 雨眠额上冷汗盈盈,却不敢违抗,吕璋瞧她面色,瞳底也满是忧虑,忍不住问傅玦,“王爷,嫣儿的手串怎会是证物?” 还未见到吕嫣,傅玦自不会直言,“稍后见到吕姑娘老将军便知道了。” 吕璋心底生出不祥的预感,又想让吕嫣早些归家说个明白,又怕吕嫣真惹上了事端,见傅玦油盐不进,又忍不住道:“会不会是误会呢?” 傅玦凉声道:“等吕姑娘回来吧。” 有傅玦在此看着,吕璋想吩咐点什么也不成,雨眠站在门口,面色惨白,她是个经不住事儿的主,显然已慌了,吕璋见她如此,心底越发煎熬。 又足足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吕嫣仍然未归,吕璋不仅忧心证物,更开始担心起吕嫣安危来,“这是怎么回事,平日里便是晚了些,也绝不会在二更之后归府。” 傅玦来吕家之时,已近戌时过半,如今快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着二更都要过了,吕嫣却仍然毫无踪影,傅玦问雨眠,“你们小姐今夜是去见谁了?” 雨眠哆嗦着道:“奴婢不知道,小姐只说要去会友,离开之时兴致颇高,或许……或许是去见几位好友了。” 傅玦越发觉得古怪,竟然无一人知道吕嫣去见谁? “她此前也经常独自出府会友?” 雨眠摇头,“不算经常,不过也有数次出府游玩不喜带人,我们小姐性子活泛,亦不娇柔,与其他出门必定前呼后拥的世家小姐并不一样。” 傅玦看向屋外的夜空,心底隐隐不安,戚浔站在他身后,也越想越觉得不妥,奈何无人知晓她去了何处,便是要去找寻,也全无头绪,总不至于是心虚害怕独自逃了。 夜色如墨,屋内角落里的灯盏都变暗了三分,吕璋吩咐小厮挑了挑灯花,待厅堂再亮起来之时,终于忍不住地道:“不成,得派人出去找了,无论与谁会面,都不可能这个时辰还不归府,近来京城可不太平,来人——” 吕璋喊了管家来,可他还未吩咐完,门房却忽然带着两个衙差进了正院,屋内的傅玦和戚浔定睛一看,跟在门房身后的,竟然是京畿衙门的李廉! “老太爷,京畿衙门的李捕头来了!” 李廉本是来拜见吕璋,看到傅玦和戚浔也是一惊,几人四目相对一瞬,傅玦比吕璋的反应更快,他站起身来,“你怎来了?” 李廉也顾不上礼数了,他沉声道:“半个时辰之前,城西一个叫水月轩的茶肆着了一场大火,有人被困在火场之中未出得来,我们赶到之时一边帮着救火一边查问被困之人是谁,水月轩的小厮说被困之人是吕将军府的大小姐。” 吕璋惊呼出声,“你说是嫣儿?!” 李廉点头,“她天黑之前去茶肆,进门便要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身上银两却似不够,于是自报家门,让小厮先记在账上,因此不会错。” 吕璋眼前一黑,身子亦向一旁栽倒,傅玦和戚浔对视一眼,皆未曾想到会有如此变故,傅玦立刻道:“带路,去火场——” 九牵机13 九牵机13 水月轩在西市以南的平宁坊中。 傅玦和戚浔同乘马车出发, 缓过气的吕璋也带着管家和一众随从往水月轩赶,马车里, 戚浔和傅玦神色严肃, 皆在想事情怎会到这般地步。 等赶到水月轩不远处,一眼便能看到浓烟四冒,茶肆之外围着不少百姓, 而茶肆内, 能瞥见京畿衙门衙差和巡防营差吏的身影。 见李廉赶回来,外头拦着百姓的衙差连忙挥开一条路, 待傅玦和戚浔下来, 一齐进了茶肆前院。 整个茶肆坐落在平宁坊西南, 因在长街尽头, 位置并不算好, 一场大火将二层主楼与后院烧毁, 火势已被扑灭,唯独几处犄角还冒着烟。 三个狼狈的茶肆伙计愁眉苦脸的蹲在前院一角,李廉这时招了招手, 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走上前来, 李廉道:“就是他说的, 说那位姑娘要他们记账, 记安平坊吕氏的名字, 京城之中,但凡熟悉世家权贵的, 无人不知吕将军府上, 伙计当时便记下来了。” 小厮闻言不住地点头, 这时,几个一身黑灰的巡防营差吏从火场内走出, 傅玦定睛一看,竟看到江默在此,戚浔也瞧见,当下觉得巧合。 江默因带人救火,沾了一脸的碳灰,上前行礼之后,李廉便道:“先有人去衙门报官,我们来的时候,江校尉就已经带人在救火了,卑职离开时火势刚被扑灭,今日茶楼内的客人不多,二楼的雅间只有吕姑娘一人,大火是从后院起来的,当时一楼还有两桌客人,伙计们和那几个客人跑出来之后,却未见二楼下来人,再想进去已经来不及了。” 傅玦看向烧成一片断壁残垣的火场,“可找到人了?” 江默道:“找到了,二楼被烧塌了,刚才灭了火之后,在一堆瓦砾之中发现了一具尸体,外表已经被烧焦,辨不出容貌。” 江默说完便带路往里走,傅玦几个一齐跟进了火场之中。 大火刚灭,瓦砾焦土尚有余温,一行人走过主楼,很快到了后院,在后院铺满黑灰的青砖地上,正摆着一具难辨形容的焦尸。 其余差吏仍在将剩余的火星扑灭,刚站定,有个衙差打着火把上前来,“捕头,刚在发现尸体的地方发现了一样断掉的饰物——” 衙差手中之物已被烧的黢黑,但从断面来看乃是玉料,李廉走上前去将饰物接过,戚浔一眼看到了饰物一头的雕花,她也跟着走到近前,定睛一看,秀眉顿时皱起,又去看地上的尸体,忍不住道:“是玉兰发簪的形制,死者或许真是吕嫣。”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尸体旁蹲下,只见死者左半侧身子已被烧的结成灰黑色焦痂,右侧焦痂虽然没有那般严重,但死者身上大半衣物已与皮肉熔成一层褐色焦革,而裸露在外的双手和头脸,焦痂与创叠,能看出明显血肿,但有完好的零星肌肤,也被灼烧起大量水疱,死者手腕上,一对玉镯还空落落挂着。 “死者体表重度烧伤,左侧明显比右侧严重,死者遇大火之时,左侧身子应当有遮挡物保护,从身段来看,是一具女尸。” 死者尸骨还未严重碳化,因此能看出身材削瘦,胸脯微隆,颈部纤细平滑不见喉结,戚浔说完,又去看死者略显可怖的头脸,尸表虽然损毁严重,但五官并未变形,死者鼻腔内充满黑灰,紧合的唇瓣间也同样尽是灰烬。 戚浔秀眉微蹙,正愁未带验尸箱笼,外头忽然传来嘈杂之声,一个衙差快步跑进来,“王爷,捕头,吕老将军带着人来了,可要放进来?” 李廉看向傅玦,傅玦看了一眼他手中饰物,“先拿出去让她婢女认认。” 李廉应是,快步而出,不过片刻,李廉一路小跑着回来,沉声道:“那侍婢认出来了,说就是吕嫣的簪子!” 傅玦心底一沉,这才道:“让他们进来看一眼吧。” 李廉又出去传话,不多时,吕氏管家扶着吕璋走了进来,一看到地上的尸体,吕璋脚步便是微顿,身子一阵摇晃,却堪堪稳了住,雨眠和吕家其他小厮也跟了进来,雨眠白着脸,怯生生的往里走,可看到尸体手腕上玉镯的刹那,她再也忍不住的呜咽起来。 “小姐……是小姐……” 吕璋被扶着走到近前,他也看到了那对镯子,纵然死者面颊上被烧的变了模样,可吕璋好似能辨出死者骨相一般,整个人都歪倒在管家身上。 吕璋哑声道:“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眠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隔了几步看着死者,又怕又悲,哭着道:“小姐是来会友的,怎么会……” 傅玦看向吕璋,“老将军看得出死者是吕嫣?” 吕璋颤声道:“这对镯子是她母亲的遗物,也是她最喜欢的饰物,我怎会不认得?她的面相身形,我再熟悉不过,嫣儿她,她这是被活活烧死的吗,怎会如此……” 吕璋悲痛交加,哽咽着再难说下去,吕家的一众侍从也变了面色,这时,蹲在地上的戚浔道:“老将军节哀,目前来看,死者不像是被活活烧死。” 吕璋看向戚浔,戚浔此时不顾灰污,上手将死者面颊上的灰尘拂去,又道:“一来是此处茶肆构造,与许多茶楼十分相似,死者当时在二楼,若是火灾发生之前毫发无损,必定有机会跑出火场,可她却未跑得出来。” “二来,死者整张脸都布满了灰烬,这是不对的,火场之中,若死者意识清醒,会因为烟雾灼烧刺激,下意识闭紧眼睛,是十分用力的闭紧。” “因双眼紧闭,眼睫被灼烧有限,且眼角之地也不会被全部熏黑,而眼下死者不仅眼周被全部灼伤熏黑,连眼睫也被烧断的干干净净,这表明,大火起来时,死者并未用力闭眼,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戚浔说完这些,又道:“这只是初步推断,要知道死者死前发生了什么,还需要进一步验尸,但卑职说的这两处疑点,已经十分古怪。” 吕璋眼眶微红的怔住,“本来跑得出来,却没有跑出来,又未使劲闭眼,这……这是说嫣儿在火灾发生之时,被制住了?还是没了意识?” 吕璋拄着手杖的手紧握,呼吸都急促起来,“嫣儿是被人害了!”他转身看向外面,“这店家的人在何处?是谁害了嫣儿!” 他不断用手杖砸地,又怒喝起来,吕氏管家紧紧扶着他,又不住的劝他,傅玦道:“老将军节哀,此时我们自会调查。” 说至此,傅玦一眼看向跪地悲哭的雨眠,“你们小姐如今极可能被人谋害,适才本王在吕氏问你的问题,你可能回答了?” 吕璋极力克制着怒意,他到底也是带兵掌权多年的人物,见傅玦如此问,便道:“难道……王爷觉得嫣儿被谋害,是和齐明棠的案子有关?” 傅玦道:“是否有关,还要看那手串如今在何处——” 吕嫣好端端的死了,还死的这样惨烈,雨眠哪里还敢有半分侥幸,立刻哭着道:“那对手串被小姐扔掉了,扔进了芙蕖馆外的荷塘之中,她说那对手串不吉利,她不要了,还说不要让奴婢将此事告诉其他人,只要她被定下册封公主,早日出宫,此事便算过去了,奴婢当时听得不明不白,却记得小姐交代的不能说出实情,于是适才撒了谎……” 傅玦凤眸微狭,又问:“那对手串之上,本来是各有一枚玉扣的可对?” 雨眠哆哆嗦嗦地道:“不、不错,是有玉扣的,各有一枚玉扣,可是,就在前天申时前后,小姐忽然说那手串不妥,当时她便想将手串扔掉,可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只将那玉扣取了下来,将玉扣取下来扔进荷塘之中,又重新打好了绳结,奴婢也未想到,到了傍晚,王爷竟然带着人来查问首饰——” 一听吕嫣是忽然想到要将玉扣取下,傅玦和戚浔都生出疑窦来,傅玦问道:“她是好端端忽而想起来的?” 雨眠仔细的回想,又摇头,“不是,是小姐出了一趟门,那会子太后和皇后娘娘宫里来送赏赐,小姐进进出出多回,最后一次出去后回来,小姐的表情有些沉重,又立刻找出那对手串,还让我将门窗关好,开始拆玉扣。” 戚浔惊讶的站了起来,雨眠此言虽然含糊,可意思却分明,吕嫣并非自己想起来的,更像是有人通风报信了。 她看向傅玦,果然傅玦瞳底也是一片晦暗,戚浔是前夜发现了那道伤痕,推测凶手手上有可疑饰物,却也并未十分肯定,以至于当日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带走二人,并未敢上前指证查验,而她验出伤痕之事,也不过只有大理寺众人和傅玦知晓。 后来吕嫣已回宫中,是谁快他们一步给吕嫣送了消息?而只有傅玦和大理寺众人知道的事,又是如何被送信之人知晓? 傅玦眉头一皱看向戚浔,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二人脑海之中同时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 九牵机14 九牵机14 傅玦很快吩咐林巍, “派个人,去将宋少卿请来。” 林巍应声而去, 火场之中, 雨眠仍在抽泣,傅玦看了看周围,见茶肆隔壁是一处面馆, 因水月轩大火, 店中食客早作鸟兽散,如今店内伙计也在忙着善后。 傅玦道:“去那里问问, 辟个人少之地, 本王有要事问。” 火场内忙着的衙差不少, 外面又有百姓张望, 并非审问的好地方, 不多时, 李廉已带人与面馆掌柜商谈好,其余人留下搜证,傅玦几个一齐进了面馆正堂。 几人刚站定, 傅玦便又问雨眠, “你们进宫已有多日, 这些日子, 你们小姐可有何异常?” 雨眠摇头, “也没什么异常。” 傅玦眯眸,“你们小姐想嫁去西凉为后, 但太后和陛下更看重齐明棠, 你们小姐可有因此生出怨恨之心?” 吕璋也被扶进来落座, 正沉浸在悲痛中,一听此话, 他很不赞同地道:“王爷此言怎讲?如今嫣儿被歹人所害,难道王爷想说,谋害齐家姑娘的人是嫣儿?” 傅玦寒声道:“老将军不必做怒,此前要问吕姑娘的饰物,便是查到她和齐姑娘遇害的案子有关,如今吕姑娘也遇害,很有可能是因同一件事,因此不得不查问清楚。” 吕璋欲言又止一瞬,却到底没说出话来,只沉痛地叹了口气,又吩咐管家给在南边镇守的吕匀昉送信,管家红着眼眶应诺。 这边厢,傅玦看向雨眠,雨眠紧张地道:“我们小姐入宫之时便想到了齐家小姐比她的希望更大,她本来也只是想试试,万一陛下更看重吕家掌兵之权呢,可是入宫之后,太后娘娘召见了齐姑娘多回,对我们小姐则十分寻常,我们小姐虽是十分不甘心,却也不至到嫉恨的地步,至多……至多想过找找齐姑娘的错处……” 说至此处,雨眠忽然一愣,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不过……不过后来,小姐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她此前闷闷不乐了几日,后来忽然兴致高昂起来,还问我,说到时候随她去西凉可会害怕……” 傅玦蹙眉,“随她去西凉?她是觉得,她会被选中嫁去西凉为后?” 雨眠面露迟疑,“小姐并未明说,但,但奴婢觉得,小姐是那个意思,奴婢当时也觉得惊喜,还问小姐,是不是皇后娘娘对她说什么了,可小姐却不愿多说,只对奴婢说,等着看吧,最后被选中的是谁还说不好呢。” 傅玦心底有些震动,他看向吕璋,“敢问老将军,你可是为了吕姑娘,找过陛下或者太后娘娘?” 吕璋有些茫然地摇头,“不曾,我退下来已有几年了,当年我虽是先帝爷的亲信近臣,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规矩我明白,嫣儿这事,我是不支持也不反对,全看天意,加封公主,为西凉皇后,虽是莫大的荣耀,可嫣儿若真嫁去西凉,此生只怕再难回大周,我终究是不放心的,她入宫之后,我什么忙也没帮。” 傅玦眸光明灭,又问雨眠,“你可记得,吕嫣是何时觉得她会被选中?” 雨眠抿了抿唇,“奴婢有些记不清了,算起来,应该是在淑妃娘娘生辰宴之后,生辰宴第二日,她便一扫前几日的沉郁。” 若是生辰宴第二日觉得自己会被选上,那便是之前发生了什么,是发现了齐明棠有何错处?还是在此前,有人给了她许诺? 可若是发现齐明棠之过错,吕嫣直接揭发出来便好,为何齐明棠反倒先死了? 傅玦只觉雨眠之语透露太多,一时难以肯定其中症结,他复又问道:“仔细想想,在宫里这些日子,尤其是在淑妃生辰宴前后,你家小姐可与谁私下见过面?或者可曾与齐明棠生过冲突?” 雨眠面上泪水未干,急慌地道:“与谁私下见面……这必定是没有的,宫里侍从虽多,但寻常情况下,和小姐相熟的公子贵女们都进不去宫,只见过几次长乐郡主,至于齐姑娘,我们小姐与她拌嘴都没有过,这一点杜姑娘也可作证。” 傅玦看出她心神不宁,便道:“眼下你或许想不起来,但不要紧,你只管继续想便是,但凡想到了任何疑点,只管来找衙门的人禀告。” 雨眠喏喏应是,一旁的戚浔也一脸凝重。 李廉和江默是今夜才接触这案子,但戚浔却是跟了多日,听到雨眠之词,她心底也十分惊讶,尤其吕嫣前后变化,必定不会是臆想而生,再加上吕嫣被通风报信过,她不由肯定,这些日子吕嫣在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她转头看向水月轩的方向,那齐明棠和吕嫣的死,又有何直接关系? 如果当夜和齐明棠发生争执的人是吕嫣,凶手也是吕嫣,那此番谋害吕嫣之人又是谁? 傅玦这时道:“去将水月轩的几个伙计叫进来。” 有差吏出门唤人,没多时,三个伙计诚惶诚恐的进了屋子,傅玦免了三人之礼,沉声道:“从吕姑娘进茶楼开始说,说说今日都发生了何事。”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被推了出来。 “下午没什么客人,这位姑娘进来之时,神采奕奕的,直接要去二楼的‘虞美人’那间雅间,问要什么茶,这位姑娘便要了店里最好的碧螺春,当时是小人去问的,要完了茶,小人下意识说了一声要多少银两,这位姑娘一听有些意外,去摸袖中荷包之时面露迟疑,而后便说带错了钱袋子,让小人记账……” 雨眠在旁听着,此时忍不住道:“小姐下午走得急,的确带错了荷包,这次带的荷包里头只有香料,未装银两……” 傅玦看着那伙计,示意他说下去,那伙计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一开始没什么的,我们沏茶的伙计沏好了茶送上去,姑娘也不着急,仍然笑盈盈的,问她是否独自一人,她说要等人,而后我们便撤下来了。” “此后又来了一桌客人,在一楼,我们自然好生招待,起火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在前堂,看到后院火光大冒才惊了一跳,后院的厨房和茶水房连在一处,又紧挨着主楼,火势窜起来时,我们想扑救已经来不及了……” 伙计说得有些害怕,飞快的看了一圈众人,快速道:“我们其中两人等在柜台处,还有一人站在门口揽客,一楼的两桌客人也都是靠近外面窗户,因此无人第一时间看到后院起火,当时我吓得大叫,立刻喊客人们朝外跑,等大家都跑出来,才发现那位姑娘一直未曾出现,当时只有她一位女客,因此记得十分清楚,我们连呼救声也未听到,可已经来不及了……” 伙计三人瑟瑟发抖,知道被烧死的是吕家小姐,都觉得自己大难临头,吕璋也果真目光似箭一般盯着他们,李廉忍不住道:“火起的古怪,还有吕姑娘未曾下来也十分奇怪,而她说等人,却也一直未曾等到。” 傅玦想此时问的已经问完,又吩咐道:“回去火场看看。” 众人出面馆回到水月轩,傅玦先令伙计指茶房和厨房所在,待伙计指完了,傅玦蹙眉道:“茶房连着前面的二层茶楼,而吕嫣当时就在这雅间之中,按理说,如果火势窜起来,又有浓烟,她该第一个发现。” 傅玦扫视周围一圈,“茶房和厨房被烧的最为厉害,是起火之地无疑,而就算是意外起火,吕嫣也没有不逃生的道理,那时候二楼可有其他客人?或者,有没有一楼的客人上过二楼?” 早先那伙计点头,“好像没有人上楼,不过……” 说至此,他面色忽然微变,“不过……二楼是有位客人的,是一位背脊佝偻的中年男子,在吕姑娘到的半个时辰之前他便到了,他去了二楼,进的是‘碧云天’那间雅间,和吕姑娘的那间斜对门,要了茶点,说要在此消磨时辰,我们便未再管他,他后来也未再叫人……” 他说完这话,又看向同伴,“后来着火了,客人们一起朝外跑,我……我好像没看到那位客人出来,你们可看到了?” 另外二人也面露迟疑,一人道:“当时被起火吓着了,出来之后又想找人帮忙救火,我记得我跑去隔壁喊了两个兄弟过来时,茶客们都不见了,自然未曾注意出来的都有谁,只记得没看到那位姑娘。” 如此一言,众人都觉得那先到的中年男子十分可疑,傅玦立刻问:“今日来过的茶客无一人在此?” 伙计苦着脸道:“一开始有几人在的,但是大火之后那姑娘未曾出来,他们后来知道那位姑娘是吕府的小姐,害怕惹祸上身,都借口跑了,连今日的茶钱也未给——” 傅玦立刻看向李廉和江默,他二人会意,李廉忙道:“卑职这就派人去追查茶客们的下落,让江校尉帮忙,一定尽快将人找出来!” 九牵机15 九牵机15 宋怀瑾到水月轩的时候, 吕嫣的尸首已经被粗粗装殓,在吕璋的恳求下, 傅玦答应让他将吕嫣的尸首送回吕家停放, 戚浔验尸之地,自然也选在吕家。 夜色已深,外头围看的百姓们四下散去, 宋怀瑾行礼之后, 与傅玦站在僻静处说话,戚浔则随着几个衙差, 打着火把在一堆瓦砾之中寻找线索。 傅玦问宋怀瑾, “前日你们从上林苑离开之后, 你去了何处?” 宋怀瑾虽不解为何有此问, 还是答道:“那日我们兵分几路去几家府上查问, 我带着朱赟去了威远伯府, 这一点,威远伯可以作证。” 傅玦点了点头,这才说起了吕嫣提前拆解玉扣的前后因果。 宋怀瑾听完, 立刻惊诧道:“所以, 吕姑娘是提前知道了我们有可能查验她的手串?她若是将手串直接扔进湖里, 反倒疑点更大, 可她只是将平安扣拆了下来, 可她怎会提前知晓呢?” 傅玦道:“这便是我今夜寻你来的缘故,当日戚浔验尸之后, 只有本王和身边近侍, 以及你大理寺之人知晓进程, 林巍几个绝无走漏消息的可能,你们大理寺之人众多, 便要你好生回忆回忆了。” 宋怀瑾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也不可能乱说的,且戚浔头一夜验出,第二日我们快申时才知晓,后来我们离开上林苑,分了几路人马去各家查问,若说是查问的过程中漏了风声,那这些人再送消息入宫,也来不及了啊。” 傅玦看着宋怀瑾,“这便是本王担心之地,那日时辰紧迫,若按照意外来推算,的确来不及,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傅玦话未说明,但宋怀瑾立刻背脊一凉,他迟疑道:“王爷怀疑我们大理寺之中出了内奸?故意将消息告诉幕后之人,那人又告知了吕嫣?” “从你们离开上林苑,到我们入宫,中间不到两个时辰,宫外之人首先要知晓我们查到了什么,又要派人入宫送信,此间周折,难有别的解释。” 宋怀瑾心跳的有些快,做为大理寺少卿,他自然护短,但他仔细想了一遍,的确没有别的可能,他握紧腰间刀柄,又觉惶恐,又不愿轻易下定论,“可是……” 傅玦移开目光,去看远处的戚浔,“此事本王暂只知会你一人,但你莫要轻举妄动,到底是不是你大理寺中出了内奸,还得想个法子证实,但从现在开始,吕嫣之死,大理寺之中,暂且由你和戚浔二人跟进,其他人暂不知会。” 宋怀瑾掌心溢出一层冷汗,若当真是大理寺内出现内奸,那也是他这个上司失职,“好,王爷考虑周全,若真是大理寺之人出了差错,下官必不姑息。” 傅玦出身军中,最痛恨细作,但大理寺又不同,他缓声道:“大理寺的年轻差吏,除了一小部分出身寒门之外,其余人与京城世家多少有几分关系,此案又牵连甚广,因此有人通风报信也不算什么,眼下吕嫣也遇害,凶手很有可能与齐明棠的案子有关联。” 宋怀瑾肃容道:“一开始要定下齐明棠,齐明棠随后被害身亡,如今有那手串做证据,表明齐明棠遇害当晚,与齐明棠生出争执之人是吕嫣,但如今吕嫣也遇害了……” 傅玦语声微沉,“齐明棠遇害当夜,还有第三人,这个第三人,必定与吕嫣此番遇害脱不了干系,当日从宫外传消息给吕嫣的,很有可能也是此人,不仅如此,吕嫣一开始知道自己没有齐明棠的希望大,后来却一改心思,此间转变十分古怪,也值得细查。” 说话间,戚浔和几个差吏从火场之中走了出来。 戚浔走到二人之前道:“茶房烧的太干净了,看不出是如何起火的,伙计们说茶房里一直烧着开水,有六个火炉,厨房灶台里也蒸着点心,两处屋子相通,茶房角落里堆着不少炭,和前楼相接的檐沟之中堆着高高一山柴火,都是劈好极易烧的,再加上盛夏时天干物燥,火势一起,便难以扑灭。” 傅玦闻言看了眼天穹,“火场留给衙差们搜,眼下还是要先确定吕嫣的死因。” 吕嫣的遗体已提前被送回,戚浔闻言不多耽误,与傅玦和宋怀瑾一道往吕府赶,待上了马车,戚浔莫名有些沉默。 傅玦望着她道:“可是想到了当年瑶华之乱的案子?” 戚浔应是,“王爷当看过那案子的卷宗,二殿下也是死在一场大火之中,看案卷记载,那场火应与这场火相差无几,二殿下的身子半数被烧至焦黑,但死因到底是什么却并未给出详尽记载,人们只看到他被火烧的面目全非,便肯定他死于火灾,这并不严谨,只是要区别烧死还是焚尸并不容易,若看不出明显死因,便只能剖验才可分辨。” 傅玦道:“当年案发在城外瑶华宫,二殿下身份尊贵,便只叫了随行的太医前去验尸,肯定了身份,又见他被严重烧伤,便定了死因,如此,后续一切查证,便都往谁人放火上引,继而令卫陆宁三家有了嫌疑。” 案发在十五年前,二皇子亦早已葬入黄陵,化为一堆白骨,戚浔幽幽地道:“用一场大火来毁尸灭迹,的确是最好的法子,凶手留在现场的一切印记,都能被大火抹灭,唯独留在尸体上的证据还有追溯的可能,但只怕没有机会去验二皇子的尸骨。” 这在傅玦看来也的确很难,他道:“即便验尸不易,也有别的法子来引出真凶,此番周全福的死便开了个头,这两日拱卫司在查明叔的身份,如此,自要往当年卫陆宁三家旧人身上查,这是危机,但也是契机,那真正的凶手必定也会着急。” 这是危机,也是契机…… 戚浔心跳得有些快,“拱卫司大牢可能保证明叔安危?” 傅玦道:“拱卫司选拔人手十分严密,要往拱卫司安插人手,少说要花上数年时间,因此不易被外人钻空子,除非凶手真的沉不住气,但那样,他必定也会暴露身份。” 戚浔闻言微微放心了些,马车疾驰在夜幕之中,又走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回到吕家,下午还一派喜气洋洋的吕宅,已因吕嫣遇害的噩耗挂上了白灯笼,他们入府之时,吕嫣的尸首已经被送入吕府偏堂停放。 短短两个时辰不到,吕璋苍老了许多,他命人将此地布置成简易灵堂,又怕尸体腐坏,叫人寻来冰盆摆上,仆从们各个红着眼睛,皆未料想到会生这样的变故。 见傅玦他们过来,吕璋哑声道:“衙门要如何勘验?” 傅玦看了一眼戚浔,郑重道:“如今吕姑娘尸身损毁严重,死因难辨,需得仵作剖验,还请老将军准许,若连死因都难断,那我们追查凶手便更难了。” 吕璋一时未语,吕嫣这般惨死,他本就悲痛至极,如今死后还要再损尸身,便令他更是不忍,但想到吕嫣好端端的被人谋害死,吕璋心底恨怒勃然,他使劲一拄手杖,“好,你们尽心查验,我自不阻拦,嫣儿好端端被人害死,王爷,我希望你们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凶手,我要看看到底是谁害了我孙女——” 傅玦见吕璋颇为明理,心底骤然松了口气,已有人将戚浔的验尸箱笼起来,戚浔见状立刻提着箱笼进了灵堂,她戴上护手面巾,再一次走到吕嫣的遗体旁。 死者全身上下看不出明显外伤,只有遍布的焦痂和烧伤破创颇为骇人,戚浔又细细查验骨骼,亦未查出明显骨伤,既如此,戚浔拿出一把锋利的剖尸刀开始剖验。 戚浔此前已推测火灾发生之时,吕嫣已经失去意识,但失去意识与焚尸并不一样,因此,她要先确定起火之时,吕嫣是否还活着。 吕璋不忍心看,便命人搬了椅子坐在屋外等候,屋内,傅玦和宋怀瑾站在一旁,等戚浔剖验的结果,没多时,戚浔道:“死者双唇紧闭,唇瓣间堆积烟灰,鼻腔之中亦多有灰烬,但这并不表明死者死前还有意识,火灾发生时,灰烬几乎无孔不入。” 戚浔从死者颈部开始剖验,闪着寒芒的刀刃剖开尸表烧痂,又划开死者深层肌骨,很快,戚浔找到了死者的气管,血色将她双手染红,皮肉烧焦的气味与血腥味混杂,仿佛让众人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废墟堆中。 某一刻,戚浔微弯的背脊挺直,“死者气管之中不见任何烟灰炭末,亦无高温之下的灼伤之状,这表明起火之时,死者便已经咽气了。” 吕璋颤颤巍巍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傅玦亦道:“因此大火只是焚尸?” 戚浔点头应是,又倾身而下,安静的灵堂中,一时只有白蜡的火烛跳跃声和戚浔用刀的窸窣声,她专注地在死者颈部到胸口之间查验,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戚浔满头大汗的停下了手中动作。 傅玦和宋怀瑾忙看向她,便听戚浔寒声道:“死者喉头软骨骨折,肺部明显肿大,还有些颇多出血点,因此可以断定,死者是被勒死之后再行焚尸。” 九牵机16 九牵机16 宋怀瑾忍不住道:“当日水月轩之中茶客不少, 却无人听到任何动静,若是如此, 凶手多半是在吕姑娘毫无防备之下偷袭, 又因力大,令吕姑娘难以挣脱,且无法呼救。” 戚浔一边整理遗体, 一边道:“死者是去等人的, 且心境极好,但直到起火, 也一直未等到来人, 伙计说二楼曾有过一个茶客, 与吕姑娘斜对门, 会否他便是吕姑娘等待之人?只是他选择提前到了。” 傅玦亦道:“因是斜对门, 吕嫣到茶楼之时, 他必定知晓,后来吕嫣独自在雅间之中时他方才出现,吕嫣对他并无防备, 也因此令他突袭成功。” 夜色已深, 吕璋听着几人之言, 又去看红着眼眶等在一旁的雨眠, “嫣儿到底是去见谁?难道对你也未曾透露?” 雨眠忍不住哭道:“奴婢真的不知, 下午您也见过小姐的,小姐从昨夜出宫到现在, 一直喜气洋洋的, 早间还与您一道给将军写了信, 下午说要出门会友,奴婢也问过是见谁, 小姐却说不能告诉奴婢,只让奴婢给她准备来日册封的装扮。” 傅玦又问吕璋,“吕嫣出宫才一日,可有人送来拜帖?” 吕璋摇头,“没有,从今天早上开始有人上门送贺礼,但无人送帖子,也无人邀嫣儿出门,但我年纪大了,对她拘的不紧,她说要会友,我便令她去了。” 吕璋说至此面露悔痛,“不该让她去的……” 傅玦和戚浔对视一眼,既然无人相邀,吕嫣这会友是如何定的?水月轩位置偏僻,寻常茶客稀少,又在城西,距离吕宅极远,是谁约吕嫣去水月轩?又是何时相约? 验完尸首,戚浔收好护手面巾净手,这边厢傅玦和宋怀瑾道:“眼下有两个方向需要跟进,一是水月轩,李廉和巡防营在追查茶客们的下落,明日你派个大理寺的人跟进,二来便是宫中,按照时辰推算,吕嫣很有可能在宫里便与人约好了在水月轩会面,且她在淑妃娘娘生辰之后的转变也十分古怪,这些疑点甚多,明日一早,你随本王入宫查探。” 宋怀瑾应是,傅玦又看向雨眠,“明天一早,会有人来吕宅带你一道入宫,你家小姐的手串,还有那两枚玉扣,你当记得仍在何处吧?” 雨眠紧张地点头,自不敢再心存侥幸。 傅玦吩咐完,又安抚吕璋几句,吕璋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年轻时,他也是位高权重见过不少风浪,起初的悲痛缓过去,此刻便恢复了理智。 他亲自将傅玦一行送出院子,又道:“我们吕氏也算满门忠烈,如今,嫣儿的父亲兄长还在南边,今晨才去了嫣儿被选中嫁去西凉为后的消息,却不想晚上便生出这样的变故,他们收到信时,也不知要如何惊震,王爷,嫣儿的案子,我便拜托于你了——” “老将军放心,我们几处衙司皆会尽力而为。” 傅玦沉声应下,这才带着众人出了吕家,此刻子时早过,傅玦命宋怀瑾归家,自己则送戚浔归家,亦还能再去水月轩火场看看。 马车上,傅玦问道:“你在大理寺已有一年半,可有怀疑之人?” 戚浔也未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思来想去也觉茫然,“我虽入大理寺一年多,但并不敢与大家深交,除了常在一处办差的周蔚之外,对其他人的出身都了解甚少,偶尔听见旁人几言议论,也未曾留心。” 戚浔略作沉吟,“此番吕嫣先回宫中,再有人送消息入宫,那幕后之人必定是神通广大,至少也有门路往宫里递消息,可会是那望月楼的第三人?” “极有可能。”傅玦也如此做想,“当日赴宴之人,本都是世家大族,多年根底,往宫里递消息自有门路,但要做到在极短时间内知会吕嫣,寻常的门路还不够,我们需得往当日赴宴的,最有权势的几家人身上想。” 说至此,傅玦又道:“此外,大理寺之中的年轻差吏,出身寒门的少,很多都与京城权贵有几分亲缘,漏消息之人,要么是因这份亲缘主动报信,要么便是有何利益关系,被位高权重者裹挟,如今还不好判断。” 戚浔秀眉紧蹙,“即便如此,这样人命关天的案子,大理寺之内竟出了内奸,还是令人不寒而栗,少卿大人如何说?” 傅玦想到宋怀瑾那时的神情,有些唏嘘道:“他自然也不敢置信,不过当日知晓内情的人有限,他只能接受现实,我已令他不得轻举妄动,我们还得将这个内奸找出来,否则之后凶手总要抢先我们一步。” 戚浔眼珠儿微动,“他既然报了一次信,便会有第二次,甚至会替凶手抹除证据,既是如此,我们可能欲擒故纵?” 傅玦唇角微弯,“正是此意。” 见他如此说,戚浔便知傅玦心底有了成算,想到与自己朝夕相对的同僚之中,有一人掩藏心思做了帮凶,戚浔心口亦觉沉闷,这时她又道:“当日我们猜测过会否是齐明棠撞见了有人私会,后来因线索不足,推翻了此论,但如今吕嫣被害,似乎又有可能了。” “而她在宫中有所转变,会否是有人答应了帮她争取嫁去西凉为后的机会?乞巧节当夜,应当是她与那人在望月楼见面,被齐明棠撞见,而后那第三人躲在二楼,吕嫣自己与齐明棠生出争执,将她推下了望月楼。” 戚浔越说越觉得如此最能说得通,“齐明棠死了,吕嫣便是接替她之人,因此吕嫣十分高兴,但此事,对那另外一人而言,可能是个极大的隐患,吕嫣嫁去西凉成为皇后,身份尊贵,且离大周千里之遥,但她若用此事要挟那第三人,那人便拿她毫无办法,因此在吕嫣离开大周之前……不,在吕嫣被正式册封之前,那人便对吕嫣下了手。” 傅玦听她说完,微微颔首,“长远来看,却有可能是这般动机,但最致命的,当是那人担心吕嫣暴露,从而将他供出,如此才会在吕嫣出宫的第二日便下了毒手。” 戚浔一想,恍然通透,“是了,毕竟册封的旨意还未下,成婚的婚典也是明年初春了。”她目光晶亮地望着傅玦,“那如此说来,凶手必定是当夜与吕嫣私见之人!但如果二人生了私情,那人又怎会答应帮吕嫣争取机会呢?” 傅玦剑眉微皱,也觉此理不通,戚浔迟疑着道:“总不可能是用情太深,只想替吕嫣达成所愿吧?” 随后她又忍不住道:“但若真是深情大义到能将吕嫣送走,又怎会杀了吕嫣?” 傅玦沉思一瞬,“人心复杂难测,将吕嫣送走,或许并非因为深情,杀了吕嫣,也只是为了寻求自保。” 这话令戚浔眼瞳微缩,她见过的案子不少,自然知道傅玦说的是对的。 但傅玦又道:“不过,能帮她争取嫁去西凉为后的机会,必定是在朝堂之上颇有话语权之人,此人位高权重,若是对她情深,又怎会将她拱手让人?” 傅玦说这话的语气十分笃定,像在说他自己,望着她的目光亦十分深邃,戚浔心跳微快,她抿了抿唇,“吕家手握掌兵之权,但吕老将军说了,并未帮吕嫣斡旋此事,若那另外一人位高权重,又非与吕嫣生有私情,凭何帮她呢?” 傅玦也未想通此处,见她皱着一张小脸苦思,便道:“私情一道纠葛难明,也并非全无可能,明日你随我一道入宫,宫里一定还有许多事是我们未查探明白的。” 戚浔连忙点头应下,此时马车入了琉璃巷,眼见快到家了,傅玦又道:“明晨令林巍来接你,今夜好生安歇。” 戚浔乖乖应下,又望着他道:“吕嫣已被选定,如今却被谋害了,那西凉人是否又要生乱子了?” 议和之事,半数由傅玦坐镇,戚浔语气透着担忧,是怕他分身乏术太过费心,傅玦听得明白,语声低柔下来,“西凉向大周纳贡之策已定,他们还想求大周的农桑之术,又想求娶公主,至多李岑之流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别的不碍什么。” 戚浔放了心,待马车停下,傅玦看着她进了院门。 翌日一早,林巍果真来接戚浔,马车一路驶向宫门,到了宫门之外,宋怀瑾早已等候在此,傅玦去往刑部还未至,戚浔便与宋怀瑾候着。 宋怀瑾语气沉沉,“戚浔,你觉得是谁?” 戚浔摇头,又道:“当日离开上林苑之后,有哪些人是单独走的?又或者几人一队,可后来有人单独离开了?” 宋怀瑾道:“昨夜回去后我想过了,那日除了早前我们最怀疑的独家和吕家,去其他人府上,的确有许多人单独成行,因赴宴的世家多,咱们人手有限,也没法子同行,但后来回报消息之时,皆无异常。” 共事一年,戚浔不愿轻易怀疑任何人,便安抚宋怀瑾,“大人不必忧心,眼下还无证据,不好怀疑谁,案子还有许多地方未曾查明白,卑职相信那人会露出马脚。” 宋怀瑾点了点头,没多时,傅玦自刑部而来,可没想到跟着他一起出现的,竟然还有孙律。 宋怀瑾一看便低声道:“吕嫣遇害之事陛下已经知道了,今日早朝之上动了怒,因此事可能涉及宫中,便令拱卫司也一同查证,若是遇见其他衙门碰不得的,也好有人遮掩,不过我听闻最近拱卫司有差事在身……” 傅玦和孙律二人皆是御马而来,傅玦肩宽腿长,御马之姿丰神俊朗,至宫门前下马,戚浔和宋怀瑾连忙行礼,傅玦摆了摆手,与孙律边说话边进了宫门。 戚浔和宋怀瑾见状,自然落后两步,依稀只能听见些只言片语。 傅玦在前道:“这案子牵涉甚多,如今也未探明凶手动机,但便像我适才说的,能那样快通风报信的,不可能是寻常官宦人家。” 孙律面上没什么表情,听傅玦说完,也未立刻接话,像在想别的事,傅玦扫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你若禀告陛下,你在追查当年的旧案,陛下也不会令你一同查这次的案子,你抓的那人身份可查明白了?” 孙律稍稍回神,“查到了些许,若是无错,此人应当是当年陆大将军麾下一名亲随副将,因伤从军中退下之后,一直被陆家供养着,后来伤好了本可重返军中,陆家却出事了,像这样的人不少,也是他们帮着陆家那对姐弟逃脱追捕。” 傅玦语气似有些遗憾,“那你就更难让他开口了,此事国公爷和太后可知晓?” 孙律摇头,“还不知。” 傅玦面露意外,“周全福是太后身边伺候多年的,你竟未曾向她禀明?” 一行人已入了宫,孙律语声放低了些,“这个周全福这几日我也查了查,当年的确是太后身边颇得信任的掌事太监,但太后年纪越大,越是执拗,她曾说过,她百年之前,最大的心愿便将当年害死二殿下的人诛灭殆尽,我若告诉她找到了陆家人的踪迹,她必定比我更为着急,说不定要直接杀了那随从,岂非坏了我大事?” 傅玦面上辨不出喜怒,而孙律说至此处,也看了傅玦一眼。 傅玦和他是心志上颇为相似之人,他自己也未想到,时至今日,这些令他头疼的差事,竟只能对傅玦道明一二,而与孙氏牵扯越深,他便越束手束脚,也不怪傅玦意外,此番他未禀告太后,亦未禀告给自己的父亲,连他自己说不明白到底在忌惮什么。 傅玦这时道:“太后终究只是不想让害了二殿下的人好过,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她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却不能手刃仇敌为亲子报仇,自然不甘心,只不过……” 清晨的初阳照在傅玦面上,他瞳底却晦暗无光,“只不过,周全福的死,仍然疑点极多,而你抓到的这个人,这么多年隐姓埋名逃过追捕,如今却又回京冒险,最终只为了喊冤,若是陆氏当真作恶,他哪来的这股魄力?” 孙律沉默未语,片刻才换了副轻松的口吻,“你是对军中出来的人格外怜悯?” 傅玦淡哂,看着近在眼前的仪门轻飘飘地道:“随口一言罢了,这案子你定是作难,实在不成,便当做不知这些疑虑,只管看看能从这个随从身上挖出什么。” 孙律忍不住去看傅玦,前次潘若愚的案子,傅玦生生让圣眷正浓的信王去守了皇陵,如今他却道出此话…… 九牵机17 九牵机17 午时初刻, 十来个宫侍仍然泡在芙蕖馆后的荷塘里。 荷塘边上,傅玦指着眼前一方水湾问雨眠, “肯定就是扔进了此处?” 雨眠面颊青白地道:“就是在此处, 是奴婢在转角处放风,看着小姐扔进来的,奴婢当时还觉得十分心疼, 那两块玉扣也是扔在此处。” 一旁的杨启福听见, 便道:“王爷莫急,既然就在此处, 那一定捞的出来, 这大夏天的, 水里也不寒, 让他们慢慢捞便是。” 傅玦颔首, 又道:“当日在芙蕖馆伺候的太监有哪些?” 杨启福立刻道:“在芙蕖馆伺候的太监有四人, 宫女有四人,王爷稍后,小的这便给王爷找来。” 杨启福挥手叫来一个内侍, 吩咐两句, 那内侍自去寻人, 这时, 远处快步走来个小太监, 杨启福一见便道:“皇后娘娘来了!” 那太监从远处小跑过来,果真笑着道:“王爷, 大总管, 皇后娘娘带着大殿下往这边来了, 还有长公主殿下和长乐郡主。” 孙律和宋怀瑾站在不远处看太监们捞手串,听到这话也走了过来, 那小太监继续道:“今日一早皇后娘娘便知道吕姑娘也出事了,又听说陛下十分不快,便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适才知道王爷入宫了,便想过来看看。” 傅玦点了点头,带着几人一齐迎了上去。 孙皇后今日仍是盛装,大殿下赵玥华袍加身,牵着孙皇后的手乖乖站在一旁,长公主面色凝重,见到傅玦便忍不住问:“嫣儿当真是被大火烧死了?” 傅玦几人行了礼,答道:“看着是被大火烧死,但其实是焚尸,有人先将吕嫣害死,而后放了一把火,仵作验尸之后已经证实,是有人想用一场大火毁尸灭迹。” 孙皇后和长公主面色齐齐一变,瑶华之乱虽然过了十五年,但因死的人,与她们二人都有莫大的干系,因此还是无可避免的想到了。 当年的二殿下赵烨,是长公主的亲哥哥,而如果他未死,如今的皇后孙映雪极有可能会成为赵烨的妻子。 孙皇后眉头一拧,“那如今可查到什么了?” 傅玦摇头,“如今唯一肯定的,是齐明棠当晚出事之时,吕嫣就在旁边,与齐明棠生出争执,又将她推下楼的,很有可能是吕嫣。” 孙皇后和长公主对视一眼,长公主忍不住道:“难道是因嫁去西凉为后之事?” “还不敢肯定,但多半有此间缘故。” 众人一默,一直未曾开口的孙菱忍不住道:“怎么会这样呢?只为了嫁去西凉做皇后便要杀人?我不相信,一定有别的原因!” 孙皇后无奈摇头,“当初选几个人入宫,只是为了择最合适的人选,怎么好端端的,还闹出这样的争端,早知如此,还不如只定下一人便好。” 长公主的神色也不好看,孙菱听到这话,想到当初自己离家出走才令建章帝改了旨意,一时有些歉疚,长公主瞥见她闷闷的模样,拍了拍她的手道:“此事与你无关,当初入宫备选都是她们心甘情愿的,加封公主,又能做皇后,的确令许多人神往。” 孙菱紧皱着眉头,目光一晃,看到了站在人群之中的戚浔,她眼底微微一亮走上前去,“戚浔,你也跟着入宫查案了?” 戚浔福了福身,便道:“昨夜吕姑娘遇害,是卑职验尸,今日一同入宫,是想找到吕姑娘扔在荷塘的证物,看看与此前验尸后的推论是否一致。” 听她句句不离差事,孙菱沉声道:“嫣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戚浔一迟疑往前看去,见傅玦并无制止之意,便道:“吕姑娘是先被勒死,而后被放火焚尸,我们发现之时,吕姑娘已面目难辨,看着就好似被大火烧死一般,但倘若验的细致些,便能发现,被勒死才是她真正的死因。” 孙菱听得咋舌,她惊讶道:“所以凶手,是想让大家以为嫣儿是被大火烧死,是意外?” 戚浔点头,“大火能装成意外,还能抹除凶手留在现场的痕迹,好比脚印、气味,留在现场的一切能被大火烧毁的证物。” 孙皇后和长公主亦听见此言,二人眸色微肃,孙皇后似乎更不想听下去,便问起傅玦,“若说明棠是被嫣儿害死,那嫣儿又是被谁害死?” 傅玦眼瞳内闪过一丝微芒,又道:“暂且还无推断,若有了消息,再禀告给娘娘。” 孙皇后叹了口气,“这些是前朝政事,本宫本不该过问,只是此番几个姑娘在宫中小住半月,本宫也十分喜爱他们,案子从乞巧节夜宴而生,本宫亦有责任,如今陛下令你与拱卫司一同查探,望你们早日有个交代。” 傅玦应下,孙皇后便看向长公主,“你去本宫那坐坐?” 长公主点头,又道:“待会儿还要去见母后。” 她们相携而去,孙菱却留了下来,她乐得看热闹,傅玦却对戚浔招手,戚浔快步走到他跟前,傅玦道:“我命人找来纸笔,你速速写一份吕嫣和齐明棠的验状来,稍后我面圣要用。” 戚浔心头一凛,自然应下,傅玦唤杨启福寻纸笔,没多时便有人捧上来,孙菱见荷塘里还没捞出什么,便陪着戚浔进了芙蕖馆的厢房。 戚浔铺好纸蘸好墨,行云流水写了起来,她不瞒孙菱,写完一张,孙菱一边帮她晾墨一边看其上陈述,越看越是心惊,待写到吕嫣的验状,更好似看到了一具焦黑的尸首。 她心尖微惧,又生余悲,哀切道:“真未想到嫣儿也会死,是谁下这样的狠手,害死她不算,还要将她形貌毁去——” 戚浔叹了口气,“凶手并非想毁她容貌,应该只是想伪装成意外,再不济,也能毁掉自己留下的踪迹,让官府无从下手。” 孙菱闷声道:“若嫣儿害死明棠,是为了做西凉皇后,那如今嫣儿出事,总不会是玉萝下的手吧?” 戚浔自不好说吕嫣的情形十分复杂,待写完两宗验状,便将验状拿去给傅玦过目,戚浔写的详细,傅玦细细看了一遍,又递给孙律,孙律的心思虽不在此番案子上,但既然建章帝下了令,他便是做样子也得做全了。 接过验状看时,正好看到吕嫣的验尸细节,他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一眼扫过去便看得明白,他不知想到何事,眉头一簇,竟越发细致的往下看去。 这时,荷塘里爆发出一阵欢呼,众人抬眸去看,便见宋怀瑾从一个太监手中接过了一只手串,将荷塘里的淤泥涤荡干净,南红和蜜蜡在阳光下焕发着润透光泽。 “王爷,找到了第二串!” 傅玦颔首,“那玉扣极小,仔细找找,若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宋怀瑾也有些发愁,“那玉扣就比指甲盖大一点,还真不好找。” 早先伺候几位姑娘的太监宫女被找了来,傅玦别的也不多问,只问了他头次带着戚浔入宫那日,到过芙蕖馆的都有何人,几人林林总总说了二十来人,有各处来送赏赐的,有宫内膳房的,还有太医院看给二人开安神药的,直看的傅玦颇为头疼。 但他料定,给吕嫣通风报信的人,一定在这些人之中。 查问完芙蕖馆,傅玦又命杨启福派人往淑妃宫中走一趟,将淑妃生辰宴那日的宾客名目送了一份,杨启福不知他查问这些做什么,却也不敢多问。 淑妃生辰宴在七月初五,齐明棠死在七月初七,前后不过三日功夫,傅玦又叫来雨眠,让她将这三日之中,吕嫣何时何地见过何人,尽数写下,以做比对,待她写完,傅玦便发觉,这三日之间,吕嫣几个去过的地方不少,除了芙蕖馆,每日必去皇后和太后宫中请安…… 孙律见他查问的繁复,也对案子生了几分疑窦,便低声问傅玦:“怎么还要查问淑妃娘娘生辰宴上的宾客?” 见他细问,傅玦便坦然相告,这时,孙律才得知吕嫣在宫中的古怪,他心性洞明,自然很快便想到有人暗地里应诺了吕嫣,这才使得她以为自己有机会去做西凉皇后。 孙律低喃道:“能帮她斡旋此事之人,身份必定不低,莫非此人便是后来害她的凶手?” 傅玦还未答话,荷塘里又有了动静,他上前去看,孙律则又在看验状,他若有所思片刻,转身叫一旁的戚浔,“戚浔——” 戚浔心弦微紧,上前道:“指挥使有何吩咐?” 孙律问道:“即便人之口鼻中多有灰烬,也无法证明死者是被烧死?” 戚浔谨慎地道:“不错,即便是焚尸,因死因不同,人之唇齿并不会完全闭合,大火之中浓烟四溢,无孔不入,因此口鼻之中极易有灰烬,更有甚者,喉头前端也会有烟灰沉积。而如果人是被活活烧死,因呼吸未断,灼热的烟灰被吸入气管,不仅会在气管深处沉积,亦会将气管灼伤,这是最好判断是烧死还是焚尸的关键,而如果是焚尸,便一定有别的死因。” 孙律眯了迷眸子,并未再问下去,这时,傅玦从荷塘边归来,手中果真握着一颗湿漉漉的玉扣,又给戚浔看,“你看看这枚玉扣。” 戚浔眼底微亮,接在手中一看,笃定地道:“正是这玉扣!齐明棠手腕上的伤,就是这玉扣棱角留下的!” 傅玦心头微松,找到了这关键证物,齐明棠的死便可定性,但对于当日出现在望月楼的第三人仍无头绪,目光一转,傅玦看到了一旁若有所思的孙律,他从孙律手中拿过验状道:“证物已经找到,剩下一枚玉扣,让他们继续捞,你我去见陛下?” 孙律应了一声,仍是若有所思,傅玦便看向戚浔,“你和宋少卿在此看着。” 戚浔应下,孙菱也在旁吱声,“我也在这里看着!” 傅玦不置可否,与孙律一起往御书房的方向去,没走出几步,孙律道:“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傅玦看着他,“怎么?” 孙律道:“拱卫司牢房里,那随从喊冤之时说,当年二殿下并非为大火烧死,那场大火不过是障眼法,是凶手为了毁尸灭迹,后来诸多线索,皆是有人嫁祸,包括贵妃那封信也是有人嫁祸而成,但我记得那卷宗上说的明白,字迹的确是贵妃所有。” 傅玦眉心一跳,这才明白孙律到底并未对他全然交底,他拧眉道:“竟有此番说辞?你既然看过当年案子卷宗数回,他说的可对?” 孙律摇头,“当年其实没有仵作验尸,表面上看,二殿下的确是被大火烧死。”道出此言,他才觉自己似乎有了动摇,又立刻绷着面容道:“不过这话很有可能是此人的狡辩之言,案子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没道理不信当年的调查,而去信这个无名小卒。” 傅玦凉声道:“的确如此,时隔十五年,也没法子去验二殿下的死因到底为何,何况此人寂寂无名,又是陆家后人,自然向着陆家人说话。” 孙律十分赞同,“不错,何况如果陆家的冤屈真的这样大,那陆家真正的后人在何处?若他们不畏生死,敢出来喊一句冤屈,我倒是敬他三分。” 傅玦瞳底微暗,眼看着御书房近在眼前,便道:“因此在你看来,陆家人即便回京,也只是为了复仇,而非是真的冤屈?” 孙律冷哼一声,“自是如此。” 待进了御书房,二人行礼之后,建章帝的目光从御案之上抬起,扫了他们一眼,“如何了?” 傅玦恭敬的道:“齐明棠之死可定性,吕嫣之死疑虑颇多。” 说着话,傅玦将验状呈上,内侍将验状送到建章帝案头,建章帝接过来,目光细细从验状之上扫过,傅玦便道:“凶手有意毁尸灭迹,因此吕嫣之死更为难查,如今只能从水月轩那几个茶客身上下手,还在等巡防营和京畿衙门的消息。” 建章帝不知看到什么,眼瞳微深,“吕嫣是被人勒死?” 傅玦颔首,“不错,验尸的仵作技艺精湛,不会有错,吕嫣是先被勒死之后,再被放火焚尸。” 戚浔的验状字迹端秀,记述详细,建章帝饶是外行人,也看的十分明晰,他一时未答话,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 若是别的时候,他不一定能想到那桩旧事,可拱卫司才发现了陆家后人的踪迹,他多年来受太后教导要为亲哥哥报仇,自然也十分看重此事,但他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在即将册封公主的吕嫣身上,生了一桩火场焚尸案。 他为先帝第五子,因是嫡出幼子,当年也颇受宠爱,但他比二殿下赵烨小了四岁,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众人皆知他多半只能做个富贵王爷,连他自己也未想到,最后的太子之位竟然落在了他手里。 刚过而立之年的建章帝仍然丰神俊朗,当政五年,超纲稳固,此番又收服西凉,颇有明君之风,他很快回神,将验状递回去,“此番事端连生,又在议和的当口上,依朕看,这联姻人选应当暂时搁置,等这案子查明之后,再行议定。” 傅玦立刻应是,建章帝目光一转看向孙律,“此案甚大,你也莫要轻忽。” 孙律忙应下,建章帝又问了几句坊间有何流言,便令二人退了下去。 芙蕖馆边上,太监们还在打捞另一枚玉扣,七月中旬,烈日当空,湖水中虽不冰冷,但弯腰摸索物件是个累人的活儿,年轻的太监们手脚还算麻利,两个年纪大些的老太监却有些支撑不住,而杨启福适才跟着傅玦二人回了勤政殿,如此,其他太监没了大总管的监督,也都放松了几分。 宋怀瑾在不远处看着,那两个老太监便到了这一侧的浅水之地,干脆坐在湖边一方太古石上歇气,二人背对着岸上,没瞧见戚浔和孙菱在一处树荫后站着。 “这得摸到何时?就那么点大的物件。” “谁知道呢,若是摸不着,只怕要在此耽误一日,还是宫外的差事,没半分好处可得。” “没法子的事,谁叫咱们一把年纪没个品阶,也没半分依仗,只得做这些苦累之事。” 另一老太监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才哑声道:“当年本也是有机会的,谁知道被人抢了先……” “全禄太监,你们在偷懒不成?!” 荷塘里有人瞧见他二人耍懒,朝他们吼了一声,二人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又去摸索,戚浔在树荫下,听见那道最为嘶哑的嗓子连声应话,便抬眸看了孙菱一眼,孙菱叹了口气,“宫里就是这样,许多苦累的活儿,都要他们去做的。” 戚浔如何不懂,这世道,人生来便有三六九等之分,而此理在宫里尤其分明,因此才有那般多人争斗钻营。 戚浔本就身份低,自然没法子干涉宫中之事,也幸而雨眠指的那方扔东西之地本就不大,又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一个年轻的小太监从淤泥里摸出了剩下一枚玉扣,众人见得以交差,皆齐齐松了口气。 傅玦和孙律归来之时,便见证物齐全,傅玦带着宫女太监交代的几份名目,打算先出宫看看京畿衙门和巡防营可曾找到那几个茶客。 众人一路同行出宫,戚浔一边走,却一边回想起那两个老太监的对话,待出了宫门,几人分开上了车马。 戚浔钻进车厢坐定,待马车走动起来,才忍不住道:“王爷可知道这个叫周全福的太监,是为何得了太后娘娘看重?” 傅玦蹙眉,似乎未想到此处,戚浔便道:“我们都知道贵妃是冤枉的,而周全福被陆家人找到,却想逃跑,多半是因为做贼心虚,可他却是当初太后身边的掌事太监,按理说死的是太后最疼爱的二殿下,他也应该想着抓到真凶才是,怎还帮人遮掩?” 傅玦凤眸微狭,戚浔又道:“寻常的小太监得到主子们的看重并不容易,周全福被当初的太后娘娘提拔起来,却为何以怨报德?” 九牵机18 九牵机18 到京畿衙门时已是日头西斜。 听闻傅玦和孙律来衙门问案, 覃文州立刻迎了出来,行礼之后便道:“昨日水月轩的茶客共有两桌, 加起来有九人, 如今找到了四人,眼下都在衙门内,这第四人, 是巡防营江校尉刚刚带回来的, 李廉正在班房查问。” 一行人进了衙门偏堂,不多时, 李廉和江默齐齐出现, 李廉手中拿着四份证供, 禀告道:“昨日的茶客有两桌, 先到的那一桌, 有五人, 是城西两家商户谈铺子转手之事,商谈的两方各带了个手下掌柜,还有个是中间介绍人, 这五人之中, 已经找到了三人, 就剩下一个掌柜和那个中间人今日出城了, 我们早间去的时候未曾捉到人。” “他们到的极早, 因这笔生意不小,从开始寒暄到后头论起钱银来, 颇费了一番功夫, 水月轩伙计提过的那个背脊佝偻的中年男子, 是在他们之后到的茶肆,适才卑职问了他们, 他们说有些印象,的确是个驼背的中年男子,到了店中很快上了二楼雅间,再未下来过……” 李廉将证供交给傅玦二人,又道:“吕姑娘到的时候,他们印象深刻,吕姑娘衣饰不凡,容貌非俗,说话间神采飞扬,语声清亮,一看便是顶富贵的出身,他们便多看了两眼,后来吕姑娘也上了二楼。” “两盏茶的功夫后才来了另外一桌,是四个年轻人,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他们离得远,也未曾留意太多,如今我们只找到了其中一人,此人是白鹿书院的学子,月前才入京,因出身寒门,想与几个京中其他书院的同乡商讨赚钱营生。” 李廉说至此微微一顿,“此人在我们查问之后,发现和几个伙计说的相差无几,他们四人要了茶点之后,几个伙计的确守在柜台与门口,并未进去后院,在此间,也未听见二楼有何古怪动静,直到后院起火,大家在慌乱之中跑出来。” 李廉这时比划道:“王爷应当还记得那茶肆的朝向,茶肆坐西朝东,四个书生,坐在一楼东北角靠窗之地,几个生意人,则坐在一楼正堂中间的小屏风之后,起火之后,伙计们惊慌的叫大家出来,几个年轻人反应最快,从东北角当先跑了出来,正好和几个生意人擦肩而过——” 傅玦一边看证供,一边回忆水月轩的布局,这时李廉沉声道:“我们核对他们的供词,也是在此时出现了差错。” 李廉解释的功夫,傅玦已经将供词看了个大概,他剑眉微皱道:“他们说的人数对不上——” 李廉应是,“这四个书生,有两个最先跑出门,今日找到的这个,便是这二人之一,他说他惊魂未定的在茶楼外的大街上站定,后面出来的人,除了自己的两个同伴之外,他记得的是还有六个人,有两个年级一看便在不惑之年的,其他的看上去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以为这六个人是一起的。” “他说的的确不错,转让铺子的两个东家老爷,年岁都在四十多,带着的随从掌柜则颇为年轻,那中间人也是二十来岁——” “而我们问那几个生意人之时,他们说他们慢了一步,出门就看到外头站着好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人仔细想了想说,是有五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聚在一处。” 傅玦眸色微沉,“两方都多出来了一人。” 李廉苦叹了口气,“正是,两边都以为是对方那桌的,因此都未曾细看,而当时夜幕初临,街上灯火昏暗,谁也未看清彼此的脸,且起火之后,水月轩的三个伙计慌了神,周围铺子里的人也都冲了出来,再加上受惊的客人们乱窜,除了彼此认识的,谁也不清楚谁是哪个铺子里的,让他们回忆了许久,也记不起多出来的那人模样如何。” 傅玦凉声道:“二楼雅间之人的中年男子未曾出现,却多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多半是此人下楼之时换了装扮,好混淆视听,伙计可能记得他上楼时的样子?” 李廉忙道:“只说背脊佝偻,面色蜡黄,似有病容,穿着一件褐色绣云纹长衫,戴着一顶黑色璞头帽,微微发福,别的就想不起来了,哦对了……” 李廉面色一紧,“还说此人穿着,像个富绅,但伙计递茶之时,注意到了他的手,他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和指腹有厚厚的茧子,不似娇生惯养之人,倒像个使刀拿剑的,当时伙计心底还有些疑惑。” 孙律听到此处,“使刀拿剑?那必定是习武之人了。” 在场男子,大都习武,孙律扫了一眼江默和李廉,又看一眼自己掌心,“人的面色形容还可装扮,但手上的茧子却装不出,凶手必定擅武,或许是哪家养的暗卫,可看见有何伤疤胎记之类的印痕?” 李廉发愁的摇头,“未曾,若是有这样明显的指向便好了。” 傅玦这时也摊开自己掌心去看,又下意识摩挲着中指第二节指腹上的疤痕,“剩下的人继续找,或许有人对此人形貌留有印象,几个伙计也再查问查问,背脊虽是佝偻,但身量如何当推算的出,而这场火起的古怪又迅猛,还得往火场看看是如何放火的。” 李廉这时看向江默,“江校尉早间已经去过火场一回,他有些推算。” 巡防营并不主管查案,因此江默只站在一旁候着,听到此话,众人皆朝他看来,江默这时上前道:“白日看火场和晚上看还是不同,茶房和厨房被烧的最狠,但不一定是起火之地,再加上茶客们的证供,卑职怀疑凶手是靠着檐沟里的那山柴火点火,而他上楼之时应当随身带着极易点燃之物,并且,虞美人那间屋子就在那山柴火的正上方。” 李廉闻言心底有些惴惴不安,前夜傅玦查看火场之时,可是说过茶房多为起火之地,如今江默却得出别的论断,李廉不由替他捏把汗。 他如此做想,再去看傅玦,却见傅玦毫不在意,甚至颇为赞成地道:“如果最终此人是混在茶客之中逃脱,便不可能潜入后院放火,至于引燃之物,桐油气味儿极大,不好掩藏携带,或许是燧石硝石之物,你在水月轩火场可发现踪迹了?” 江默摇头,“主楼和茶房烧的太狠,遍地碳灰,实难发现。” 傅玦便看向孙律,“得用你拱卫司的猎犬试试。” 孙律责无旁贷,立刻命身边侍从带猎犬去水月轩,傅玦站起身来,打算亲自走一趟,又将手中证供一合交给李廉,而后他扫视几人一圈道:“剩下的五人,交给李捕头去追查,此案至此不必令太多人跟,得了任何线索,也不得漏于外人,江校尉随行待命。” 李廉和江默对视一眼,虽有些不解,还是恭敬应下。戚浔在旁多看了江默两瞬,当着这么多人,江默在傅玦跟前,如往常那般沉稳内敛。 傅玦一边走一边对孙律道:“拱卫司的猎犬当会辨硝石之味?” 孙律颔首,“辨过,只要不是全无气息,便寻得出。” 傅玦放了心,可就在此时,一骑快马忽然疾驰而至,他定睛一看,竟是留在上林苑的侍从,那人急匆匆进门来,看到傅玦便道:“王爷快回上林苑看看吧,齐国公府不知怎么知道了案子进展,说齐姑娘是被吕姑娘害死,这会儿要带走齐姑娘的尸首,上吕家去讨个说法!” 九牵机19 九牵机19 傅玦赶到上林苑之外时, 一眼看到门口停着许多车马,待入园中近望月楼, 便见齐国公府二十来个下人, 披麻戴孝地簇拥着一口黑漆棺椁,齐国公兄弟和两位夫人,再加上齐明月夫妻, 皆着淡色素衣, 在最前头,与守在此地的御林军对峙。 看到傅玦出现, 守卫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齐国公一脸悲痛地道:“王爷此来, 不会是阻止我们带走明棠的遗体吧?” 傅玦道:“不, 齐姑娘的遗体, 你们可以带回了。” 齐国公憋了一肚子气, 正不知往如何发,一听此话,面上一怔, “王爷此言当真?” 傅玦颔首, “自然当真。” 他大手一挥, 挡在门前的御林军皆退开, “齐姑娘的案子, 如今已经查到了些许眉目,只是不知, 公爷是从何处得知案子进展的?” 昨夜吕嫣遇害, 他们方才肯定了齐明棠的死和吕嫣有莫大干系, 白日入宫,也只向帝后和长公主禀明, 这么快齐国公是从何处得知? 齐国公先命下人入内将齐明棠的遗体装殓,又愤慨地道:“如此便是说,明棠当真是吕家那姑娘害死的?” 此处人多眼杂,傅玦扫了周围一圈,“请公爷借一步说话。” 齐国公略作迟疑,却也不好与傅玦不对付,只得往一旁移步,到了僻静之地,傅玦才道:“齐姑娘的死,的确和吕姑娘有关——” “我便知道!” 不等傅玦说完,齐国公便低喝一声,“明棠死了,吕家姑娘便是最大的得利之人,当初我便怀疑过,那想着那姑娘年纪尚小,或许不至于如此狠毒,便未曾咬定,却没想到她当真是凶手……” “公爷息怒,且听本王说完。” 傅玦缓声安抚,又道:“齐姑娘死前与吕姑娘生过争执,齐姑娘的死,吕姑娘当为凶手之一,但我们发现,当日的望月楼还有第三人,此人不仅是害死齐姑娘的凶手,亦与吕姑娘的死有莫大关联,相信公爷已经知道了,吕姑娘也遇害了。” “我知道,她在城西茶肆之中,被大火烧死了……” “并非被大火烧死,准确来说,是焚尸。” 齐国公微愣,傅玦道:“这案子内情还不明,吕嫣虽为凶手之一,但那幕后之人,或许才是此次凶案的罪魁祸首,本王听闻公爷打算去吕家对峙,此举并不理智。” “第三人……” 齐国公倒吸一口凉气,“怎还会有第三人?” 傅玦沉着眉眼道:“这便是衙门如今正在查的,此人也在当日赴宴之人中,不仅如此,此人多半出身尊贵,颇有权势,因此本王才希望公爷莫要轻举妄动,眼下公爷可能告知,是从何处得知案子进展的?” 分明是简单的利益争端,如今竟然又扯出了别的人,齐国公心底七上八下的,便道:“是谦儿最先知道,谦儿如今在礼部办差,今日入宫之时,碰到了一同入宫的西凉使臣,是西凉人上前问候,又令谦儿节哀,谦儿才知道已经查出了眉目。” 永昌侯世子沈谦在礼部当差,此番议和,和西凉人打过多番照面,而傅玦没想到,比齐国公府更快得到消息的,竟然是西凉人…… 不用说,这背后是李岑在捣鬼。 傅玦肃容道:“议和还未完,西凉人正希望看到我们大周内斗,公爷莫要中计,案子还有诸多疑点未曾查明,若将那第三人找到,公爷想如何问责都是应该。” 齐国公此时冷静下来,也觉得西凉人不安好心,他点头应下,“自然不能让西凉人看了笑话,不过,王爷可对第三人有了猜测?” 傅玦摇头,“暂时还没有怀疑的人选,此人隐藏颇深,因此还希望国公爷配合。” 齐国公长叹了口气,话说至此,他也明白傅玦之意,遂转身回到望月楼前,只吩咐下人们将装殓好的棺椁抬起,先回国公府去。 齐峻夫妻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可见齐国公跟着傅玦私下说了一会子话,态度已经大变,便明白内情颇多,只得先遵从安排,傅玦将一行人送出上林苑,这才带着人赶回水月轩。 水月轩中,猎犬已至,孙律带着人在火场之中勘察,果然有所获,见傅玦回来,众人皆迎上来,孙律指着后院的方向,“多半是真的用了硝石,只是这场火烧得太过彻底,已经找不出硝石的踪迹了。” 傅玦早有所料,“确定是用此法放火便可,硝石不易得,坊间也卖得极贵,可顺着这条线索查一查。”他看向江默的方向,“江校尉去查此事,若得了线索,不论何时直接来王府禀告。” 江默应下,立刻带着巡防营差吏出发。 这时宋怀瑾上前问道:“齐国公那边如何了?” 傅玦道:“让他们将齐明棠的遗体带回府中办丧事,又讲明内情,已经将人劝回去了。”说至此,他语声微沉,“齐国公府之所以知道消息,是西凉人告知的,李岑大抵在关注此案,想借机挑起争端,引得大周内斗。” 孙律听得眼瞳微暗,“这个李岑,其心可诛!” 傅玦颔首,“齐国公也知道西凉人的主意,因此暂不会去吕家闹事,我们得加快速度,早些将那幕后之人找出。” 此时已至傍晚,拱卫司的衙差将猎犬送走,孙律亦有意同回拱卫司,傅玦知道他的心思在陆家旧案上,自不会多留,他一走,傅玦便吩咐宋怀瑾,“你今日未回大理寺,此刻回去,告诉他们我们如今在追查水月轩茶客的下落,亦查到了宫里的几份名册。” 宋怀瑾握紧刀柄,不必傅玦明说,他也知道这是何意,大理寺的内奸一定在等消息,若全然将大理寺众人排除在外,便表明他们已经洞悉了内奸的存在,既是如此,还不如透露进展,令那内奸以为自己并未暴露。 宋怀瑾应是离去,此处便只剩下戚浔,眼见暮色将至,傅玦先送戚浔归家。 待上了马车,傅玦便道:“适才去上林苑的路上,我已吩咐下去,查周全福入宫后的履历,看看他凭何被太后看重,二殿下是太后最疼爱的长子,能让周全福帮忙作假遮掩之人,要么权势在当初的皇后之上,要么,便是有恩与他,又或者有何筹码胁迫与他。” 戚浔道:“但太后当时已是皇后,是后宫最尊贵之人,总不可能是先帝要谋害二皇子?彼时二皇子虽是最好的储君人选,但年纪尚小,还未到父子不容的地步。” “因此便是后两种可能,寻常太监,不至十岁便净身入宫,周全福入宫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若从那时查起,需得花些功夫。” 戚浔眉眼间拢着愁云,“若周全福有异心,可他却又在太后身边侍奉了几十年,还深得宠信,最终得以出宫荣养……” 傅玦安抚她,“不必忧心,先等消息,眼下还是要查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宫里的名册我看过,和上林苑宾客对比,相合之人不在少数,但要明确嫌疑还需证据。” 戚浔自然分得清轻重,这么多年隐忍过来,如今更需从长计议。 待马车入琉璃巷,夜色亦悄然而至,长街两侧的民宅里灯火昏黄,唯独戚浔的院子黑漆漆的,马车停稳后,傅玦在戚浔要起身出马车之时握住了她的手。 戚浔已起身来,此时顿在半空回头看他,“怎么了?” 傅玦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掌心碾了碾,终是道:“改日带你去城东私宅,我亦多日不见陈伯,有些念他。” 戚浔一听笑出来,“陈伯做的饭菜皆是味美。” 傅玦见她笑了,面上也是欣然,放开她令她进了院门。 院门合上,落闩,又听脚步声渐远,随后院子里亮起了灯盏,傅玦眼瞳动了动,这才敲了敲车璧令马车返程。 回王府夜色已深,傅玦叫来管事问傅琼,管事便道:“整日都在夫人那里,这会儿刚歇下,白日里小人说要不让二公子住在夫人那边,夫人沉吟片刻后说,二公子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今虽粘她了,但怕养在近前,没得弱了男儿脾性,说就住在前院,还让王爷多管教为好。” 傅玦没说什么,自回了书房看积攒的文书,直看到子时前后时,林巍忽然推门而入,“王爷,外间下人通传,说江校尉来了。” 傅玦很有些意外,今日虽下了那样的令,但有何线索,明日禀报也好,这样晚了,江默却主动来访,的确让他不曾想到。 “快请——” 傅玦下了令,林巍便亲自来迎,他如今也知晓江默身份不寻常,私下相见,意味便格外不同起来,他面上不显,目光却颇为复杂。 江默绷着面颊,自己也觉得这遭不该来,但迟疑之间,人已经到了王府之外,既是如此,还不如干脆将手中名目送来。 这并非他头次来王府,可此前却未往王府深处来过,如今一路走到书房,唯一的感觉便是王府比他想的冷清,而一路行来不见女婢,也颇为古怪。 “江校尉,王爷就在里面,您自己进去吧。” 林巍这话透着亲近之感,江默心底便越发拧巴起来,他紧紧抿唇,还是踏进了书房之中,一进门,便见傅玦正提笔写着什么,似乎知道是他进来,头也未抬。 江默望着傅玦,往前走了两步,到底未行礼。 傅玦写完一份公文,抬眸便见江默眼神沉沉地看着他,如今不在人前,江默是懒得装恭敬模样,他淡淡弯唇,“巡防营查到什么了?” 江默平平地道:“京城之中对硝石有管控,如今只有几家在官矿上有关系的铺子能买到,我们已经查明了地址和幕后东家——” 江默说完,还想等傅玦应话,傅玦却直接看向他手中拿着的纸张,遂敲了敲桌案朝他伸手,“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呈过来?” 看出江默心底不甘愿,傅玦便有心逗他一逗,果然,这般一言,江默脸色更黑,又慢吞吞上前,将卷起的名单缓缓放入他手中。 可就在纸张刚落在傅玦掌心的刹那,江默眼瞳微变。 为了方便书写,一盏明灯正放在桌案一角,将傅玦掌心的厚茧纹理映照的一清二楚,因此,江默也看清了那道横在他中指上的疤痕。 傅玦对他的迟钝和沉默不以为意,拿过来便展开看起来,见他果真查的细致,也有些满意,便道:“拱卫司那边还无最新进展,你暂且安心办差,若是有何不妥,我会令人告知你。”说着上下扫了他一眼,“行了,回去歇着吧。” 江默这时古怪的看了他两眼,见他又提笔写起文书来,只好转身朝外走,刚走出门,林巍便道:“我送江校尉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朝外走,江默比进府之时更凝重的打量王府,眼看着府门在望,他几番犹豫后问林巍,“王爷在幽州可常受伤?” 林巍有些诧异,“江校尉怎如此问?” 江默抿唇,“适才看到王爷指腹上有一道伤痕,好似很多年了。” 林巍顿时笑起来,“王爷的确受伤不少,最严重的一次,敌人一箭扎在他后背,箭尖入肉三寸,差点就要刺穿心脉,其他的小伤也不计其数,上战场嘛,刀剑无眼,没法子避免的,不过,江校尉看到的,不是王爷在战场上受的伤,应当是幼年玩闹之时留下的……” 江默不知想到什么,唇角紧紧地抿了起来。 九牵机20 九牵机20 翌日一早, 戚浔刚赶到京畿衙门便与一个小吏擦肩而过,待进了门, 正碰见宋怀瑾, 宋怀瑾面上神采奕奕,见她便道:“戚浔,剩下几个茶客都找到了, 不仅如此, 还有两个人记得那多出之人的形貌。” 戚浔惊诧,“记得模样?” 宋怀瑾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不错, 说当时有个人急匆匆出来和他们撞了一下, 没有和同伴告别就走了, 当时他们还觉得十分古怪。” 戚浔想了想, “可是那几个书生?” “是, 他们既然记得形貌,我便命人回大理寺去叫南柯过来画像,看看能不能将那人模样画出来。” 说至此, 宋怀瑾笑意一淡, “昨日回大理寺, 我亦将案子进展告知他们, 但也没瞧出有何不妥来, 这些人短得也进了大理寺半年,我看谁也不似内奸。” 戚浔也不愿轻易怀疑谁, 一时沉默下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 谢南柯自大理寺而来, 傅玦也在早朝后赶到,李廉带着最后一个茶客回来, 审问一番,此人却不记清到底有几个陌生面孔。 于是李廉叫了先前那两个茶客到跟前,令那二人仔细回忆。 二人皆是京城书院的书生,年纪不大,文质彬彬,仔细想了片刻,其中一人便道:“当时那人撞上我们,因是面生,我们都以为是另一桌的客人,但他撞了我们,也未致歉,更是看都未看我们一眼抬步便走,但他走的样子,也不像惊慌失措,面上反倒没什么表情——” “我们去看另外一桌的客人,发现他们都惊魂未定的站在外头,一时觉得古怪,心想怎么走的时候说也不说一声,且这火势起的突然,我们一开始想留下帮忙的,后来知道里面有一位贵族小姐,这才害怕的走掉了……” 说至此,二人面露惭愧,李廉道:“这些不会追究你们,你们只需要记起那人面容,将眉眼五官形容给我们的画师,让他将犯人的画像画出来。” 二人连忙应是,又一同形容起来。 傅玦见这画像一时半会儿画不完,便当先走了出去,又将昨夜江默拿来的名目交给李廉,“这些铺子卖硝石,和几处官矿颇有关联,待画像画好,便可去查问是否见过此人,要在顷刻之间令火势燃起来,他随身带着的硝石不少,或许不止去一家买过。” 李廉连忙应下,傅玦又带着宋怀瑾走去偏堂,他拿出此前从宫中带出来的名目给宋怀瑾看,“同时去过上林苑乞巧节夜宴,又去过淑妃生辰宴的人,一共有九家,包括长公主和驸马,以及皇后娘娘和长乐郡主,除她们之外,也有六家人同在。” “吕嫣是在生辰宴到第二日早间,得了某人许诺,除开生辰宴上众人,据她的侍婢所言,第二日也只在一早去过太后寝宫……” 宋怀瑾对京城世家也算熟悉,仔细看下来道:“这几家在朝中皆有掌权之人,但当不可能是太后,上林苑夜宴与太后娘娘无关——” 傅玦颔首道:“不错,这人多半是在淑妃生辰宴上,昨夜本王查了那几日朝中与联姻人选有关的奏折,并未发现有朝臣单独上书谏言陛下择选吕嫣的,后来齐明棠出事,也无需上书了,因此实难查出望月楼的第三人是谁。” 戚浔在旁听到此处,忽然秀眉一簇,“王爷可还记得,那日入宫之时,杜玉萝曾提过一事,当时吕嫣说她一直和杜玉萝在一起,杜玉萝却说中间吕嫣离开过一段,会不会是这段时辰之内发生了什么?” 她这般一提,傅玦自然想起来,遂道:“稍后去威远伯府走一趟。” 戚浔也觉得杜玉萝应当还知道些别的什么,亦有些期待,这时,外面李廉面色沉重的走了进来,傅玦一看便道:“怎么了?” 李廉看了一眼宋怀瑾,沉声道:“王爷,宋大人,画像画的差不多了,你们去看看吧……” 他看宋怀瑾的那一眼意味复杂,令宋怀瑾心底咯噔一下,傅玦也觉得怪怪的,起身便往作画之地走去,待到了那间班房,便见作画的谢南柯沉沉地盯着画像,面色也是前所未有的沉凝。 宋怀瑾蹙眉道:“画出什么来了?怎——” 话语一断,宋怀瑾猝然顿住了脚步,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画像上的人,黑白之间,那眉眼越看越熟悉,“这是——” 傅玦和戚浔也同时看到了画像,傅玦眼瞳微暗,戚浔则骤然皱眉,“这不可能!” 她看向宋怀瑾,“不可能是周蔚!” 画像线条利落,着重勾勒五官,也不知这二人如何形容的,谢南柯竟画出来周蔚的神貌,宋怀瑾也全未想到:“可有说过身形?” 谢南柯一时无法接受,李廉在旁道:“说了,身形也和周蔚十分相似,适才画完,那二人说越看越像,尤其眼睛,还有左侧眉梢处的一颗小痣,不过宋大人,这……这怎么会是周蔚呢?” 宋怀瑾心头狂跳,掌心冷汗盈盈,大理寺有内奸知道的人不多,因此李廉才格外意外,但对他和傅玦,以及戚浔而言,画像一出,这便代表着,那幕后之人不但令周蔚做内奸报信,甚至连杀人放火的事也让周蔚去干! 宋怀瑾深吸口气看向傅玦,便听傅玦凉声道:“将周蔚带去刑部,再带上那两个撞见过凶手的去指认。” 宋怀瑾咬牙应是,谢南柯一脸茫然的看着大家,想问又不敢问,宋怀瑾临走之时,便将谢南柯也一并带走。 他二人离去,唯独那画像还在桌案上,周蔚面相清俊,尤其那双眼睛,眼皮褶层颇多,眼尾微微上挑,透着一股子懒洋洋的味道,和他疏懒无为又有小聪明的性子颇为相衬,他眉毛浓密平缓,眉梢处的小痣,整个大理寺只他一人。 戚浔走到桌案近前怔怔看着,忽然,她眼瞳微缩,“那天早上去上林苑时,我第一个遇见的便是周蔚,我与他说过,前夜在齐明棠的尸体上发现了一道伤痕。” 傅玦听闻此言,剑眉也是微皱,可他的视线,却落在了那画像的眉眼笔墨上,又道:“若是如此,他是大理寺第一个知道的,并且后来我派他办差,他也是极早离开上林苑且单独行动的,有足够的时间去报信。” 戚浔再不愿相信,此刻也要逼自己接受这般可能,但这一切,还要看周蔚如何解释。 很快,傅玦带着她离开衙门前往刑部。 周蔚跟着宋怀瑾和谢南柯到了刑部之时,还在追问,“大人,到底是什么差事?莫非是查到了那望月楼的第三人?” 宋怀瑾沉沉看他一眼,未曾答话。 周蔚摸了摸脑袋,一脸茫然,又去看谢南柯,谢南柯先是上下看了他两眼,待对上他疑惑目光,又撇开了眼神。 这下周蔚一个脑袋两个大,“怎么了这是?” 看到他们来,林巍早已等候在甬道处,“王爷已经到了,你们去后堂说话。” 宋怀瑾点头,径直入后堂,谢南柯和周蔚一路跟着,走到了后堂门口之后,周蔚下意识停下脚步,想像以往那样侍立在外。 然后林巍却道:“周兄弟,你也进去,王爷是要找你问话的。” 周蔚眉梢高高挑起,那枚小痣也跟着他的动作上扬了些,他诧异的进门,果然,坐在首位的傅玦一眼看向他,不仅如此,那眼神锐利,似寒剑一般,令周蔚心底突地一跳。 而更诡异的是,在一旁窗前,还站着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他一进门,那二人便上下打量他。 “拜见王爷——” 周蔚心惊胆战的行礼,又忙去看戚浔,戚浔抿唇望着他,眼底意味复杂。 周蔚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这时傅玦问那二人:“是他吗?” 那二人面色青白交加,面面相觑一瞬,一人紧张道:“有些像,尤其眉梢的小痣,身形……身形也像——” 怕答得不够令傅玦满意,这人又道:“那夜惊慌的很,火光浓烟四溢,也未曾看得分明,应该……应该是他吧……” 周蔚眉头一竖,“什么应该是我?” 那二人不敢与他搭话,只惴惴不安的望着傅玦,傅玦点了点头,摆手令二人退下,待二人出门,傅玦才肃容问周蔚:“七月初八早上,你离开上林苑之后去了何处?” 周蔚心知不妙,便谨慎地道:“那日王爷令我去寻少卿大人,看看他们得了什么线索,卑职离开上林苑,一时不确定少卿大人在何处,但料想着,他们肯定要去威远伯府和吕家的,便当先往吕家去,卑职在吕家外面,果真遇到了王司直……” “遇到王司直之后,与他们一同走访了吕家邻里,又问了城中哪些世家与他们有姻亲,如此忙到下午,王司直说少卿大人有令,申时之前回上林苑复命,卑职便并未单独去找少卿大人,这一点,王司直能为卑职作证。” 傅玦听完,便看向宋怀瑾,“你回去问问。” 宋怀瑾应是,刑部距离大理寺并不远,他出门御马疾驰,半盏茶的功夫便可寻到王肃。 宋怀瑾离开,谢南柯若往常那般侍立在外,周蔚一个人站在堂中,心底越发惴惴不安,他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不知王爷为何有此问?卑职……卑职耽误什么差事了吗?” 傅玦面上不辩喜怒,“不必紧张,寻常一问罢了。” 周蔚怎可能不紧张,大理寺是办案的,怎么倒成了被盘问的,他仔细回想那日,他找到王肃之后便与王肃在一处,虽说起来有些耍懒,但绝不至于出错,怎到被临江王亲自审问的地步? 周蔚又去看戚浔,戚浔神色克制,亦不发一言,更使得周蔚心底油煎一般,他不住地朝外看,心道宋怀瑾怎么回来的那样慢—— 宋怀瑾其实只用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可对周蔚而言却极其难熬,他掌心满是冷汗,看到宋怀瑾的那刻像看到了救星,宋怀瑾回来之后道:“王爷,问过王肃了,王肃说那日周蔚的确与他一同查吕家之事,他们碰面之时,是午时初刻。” 傅玦闻言不但未曾展颜,反倒眉头紧蹙,“你离开上林苑之时,将将巳时过半,吕家住在安平坊,从上林苑催马过去,只需要小半个时辰,那中间多出来的两刻钟,你去了何处?” 周蔚面色顿时一白,“卑职……卑职那日未用早膳,中间那会子,是在,在安平坊临着御街的巷子里用了早膳——” 傅玦立刻问:“在哪家用的早膳?” “在……”周蔚眼底满是慌乱,“不是哪家铺子,是一个老伯摆的粥摊,我也不知他们叫什么,也只吃过那一次……” 见傅玦拧着眉头,周蔚连忙又认错道:“卑职……卑职耍懒了,卑职知罪了……因卑职知道那会子都是跑腿查问的活计,算不上急迫,腹中饥饿,便先紧着自己用饭了……” 戚浔素来知道周蔚没志向抱负,若放在平日,这般行径也只得宋怀瑾斥责几句,但如今牵扯到大理寺向凶手通风报信,便不是简简单单能绕过他的。 戚浔忍不住道:“你仔细想想,那粥摊可有旗帜?那老伯什么模样?当时用饭之人,可有何人能为你作证的?” 周蔚急得快哭出来,“我……我只是用了一餐饭,哪里费心记这些?就是个寻常模样的老伯,粥摊也没招牌,我是看那粥摊卖的菜粥和蜜饼像老家之物,这才去吃的,吃完我便走了,且当时早已过了用早膳的时辰,粥摊之上只有我一人。” 周蔚惊惶无助地看向宋怀瑾,“少卿大人,到底是什么事?卑职……卑职做错什么了?” 宋怀瑾心一定,干脆挑破,“在王爷和戚浔入宫之前,曾有人向凶手通风报信,而后有人将消息递到了宫里,这才令吕嫣逃过当日的查问——” 周蔚蓦地瞪大眸子,总算明白今日这一遭是为何,“这意思……是说卑职是大理寺的内奸?!卑职冤枉!卑职绝不敢做这样的事——” 宋怀瑾此时又问:“吕嫣遇害那夜,你在何处?” 周蔚微怔,“那夜,那夜大理寺下值早,卑职早早便归家了,有家中老仆为证。” 既然被问到此处,周蔚眼皮一跳,“大人问这个,难道,难道怀疑吕嫣之死,与卑职有关?这太荒唐了!卑职怎么还和吕嫣之死有干系了?卑职冤枉……” 见他要喊冤,傅玦当机立断,“你说的事,我们会去查证,眼下你嫌疑最大,先下狱严加看守,来人——” 周蔚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他深知刑部大牢不是那般好进的,连忙道:“王爷,大人,真的不是我,我怎会做那样的事?又有什么好处……” 见二人不为所动,周蔚又看向戚浔,“戚浔,你也不信我吗?我进大理寺不易,又怎会做大理寺的叛徒?戚浔——” 戚浔也有些心急,又去看傅玦,见傅玦冷着脸不语,便知眼下无转圜余地,便安抚他,“你别急,你说的会去查,只要找到为你作证之人,就不会再关你。” 说话间林巍带着人进来,不由分说便将周蔚拿住,周蔚急得眼眶赤红,只害怕这一进去便真的再出不来,“大人!我冤枉……戚浔……真的不是我……” 话未说完,人已被拖了出去,只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喊冤声不断传来,令戚浔揪心不已,可这时,傅玦却道:“去查一查周蔚是如何入京的。” 宋怀瑾一惊,“不去找那粥摊的老伯吗?” 傅玦道:“他惯会偷奸耍滑,这样的借口,自然信手拈来,安平坊那样大,多少粥摊老伯等你去找?” 宋怀瑾唇角紧抿着,默然片刻才应下,戚浔欲言又止,也将想说的话忍了住。 九牵机21 九牵机21 去威远伯府的马车上, 戚浔敛着眉目半晌未语,傅玦看了她好一会儿, 才道:“不信是周蔚?” 戚浔抬眸看他, “或许他的证供是真的。” “的确有可能是真的。”傅玦缓声问:“我如今不查他的证供便将他下狱,可会觉得我有失公允?” 戚浔盯他两瞬,忽然道:“王爷有别的用意?” 傅玦眉梢半扬, 戚浔忙道:“王爷说他偷懒耍滑, 但王爷绝不会因此便贸然将他下狱,王爷也觉得周蔚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想迷惑那真正的内奸?” 傅玦忍不住牵唇, “对也不对, 其实周蔚此人, 我入京之初便调查过他的出身。” 戚浔很是意外, “那时为何查他?” “彼时我见你二人常在一处, 便想着,至少得知晓你身边亲近之人的根底,免得你临危而不自知, 万一你二人——” 这本是旧事, 但傅玦如今待戚浔之心大不相同, 这话说得他自己不快起来, “因此我令手下人去查过他的家世, 他出自大富之家,身家还算清白。” 戚浔满眸惊诧地撇嘴, “王爷竟还有此行?” 傅玦一本正经道:“彼时未曾表明身份, 自然只能悄悄地做这些。” “周蔚既是出身清白, 他自己又无欲无求,既无野心抱负, 除非被挟恩图报,又或是被拿住把柄威胁,否则一般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戚浔说完,傅玦赞许地颔首,“正是此理,让宋少卿去查他的出身只是缓兵之计,他说的证供,自然也是要查的,不过如今不是最为紧要。” 戚浔全明白过来,眉眼间忧色散去,眼底清华明亮,“我便知道不是这样简单!” 傅玦似笑非笑地,“我看你不知。” 戚浔不解他意,又找补道:“我虽不知王爷如何想的,但我知道王爷不会冤枉他人,并且……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我与周蔚同僚一年多,对他有几分了解,自会替他担忧,我想着今日下值了,去安平坊看看,若能找到那老伯,便能替他作证了。” 这找补说完,反令傅玦心底不是滋味,他本也是深明大义之人,这点子心思更不乐得明说,遂压着性子道,“这些自有人去做,何需你替他找证人?” 戚浔也不执拗,连忙应下,又去掀帘看马车到了何处,傅玦眼神晦暗的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未再说什么。 待到了威远伯府,得知他们来,杜玉萝和杜玉薇一齐迎了出来。 多日不见,如今的杜玉薇再不复此前哀颓之象,她华服加身,雪肤花貌,看起来与身边的杜玉萝一般年纪,行了礼,杜玉薇看向戚浔,微微一笑,“戚仵作,又见面了。” 戚浔扯了扯唇角,“今日来,是为了齐姑娘和吕姑娘的案子。” 杜玉薇看了一眼身边的杜玉萝,“早就料到了,请王爷和姑娘进堂中说话。” 威远伯出城修道,威远伯夫人去华严寺上香,都不在府中,杜玉薇周到地接待,待茶点送上来,傅玦开门见山地道:“此前入宫查问之时,你提过在淑妃的生辰宴上,吕嫣因饮酒不适,离开了片刻。” 杜玉萝坐在下手位上,眼底有些惊惶未定,但杜玉萝从容沉稳地坐在她对面,令她十分心安,她谨慎地道:“不错,那日宴过三旬,她多饮了两杯,说头有些发晕,刚好那会儿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在主桌上说话,也顾不上我们,她便去了偏殿说要散散酒气,就去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 “期间可有侍从跟着她?” 杜玉萝摇头,“没有的,我们的侍婢也不敢在宫里乱走动,都是守在宴厅门口的,她当时独自去往偏堂,那里面应该是有下人的。” 傅玦又问:“她出来之时,神色可有异常?” 杜玉萝秀眉微蹙,“她出来的时候……的确有些不一样……” 戚浔和傅玦皆提起心神,杜玉萝回想着道:“进去的时候还因头晕面带郁闷,出来的时候,好像酒全都醒了,脚步轻快,眉眼间有些复杂的神色……” 傅玦忙问:“如何复杂?” 杜玉萝迟疑道:“说不出的感觉,她好像又惊喜,又有些害怕,还回头看了几眼,随后定下心神来,面上喜色便越来越多,此前她对明棠有些不喜,可那之后,她反倒能对明棠和颜悦色,只是,也不是真的和颜悦色……” 戚浔和傅玦皆是默然,杜玉萝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按照她的形容,如果是在那时,吕嫣得了某人的许诺,便正好附和这般行止。 “当时一同去偏殿的还有何人?” 杜玉萝摇头,“我未曾注意,好像还有几家老夫人。” 傅玦眼瞳微沉,世家贵族之中,有几家的确是老夫人做主,但和吕嫣一起在望月楼杀人的,总不可能是哪位老夫人,而乞巧节当晚,几位老夫人都在撷芳馆歇着,并无时机出去杀人—— 傅玦便道:“那几日可还有异常之处?” 杜玉萝抿唇摇头,“别的我便想不起来了……王爷,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选谁去西凉,谁就会被谋害?” 齐明棠和吕嫣都死了,如今只剩下杜玉萝一人,接下来,多半会选定她嫁去西凉,若真是选谁谁被害死,那杜玉萝自然也十分害怕。 傅玦便道:“与西凉联姻之事关系不大,你暂不必担心,陛下会等案子结案之后再行议定联姻人选。” 杜玉萝松了口气,傅玦心知症结还在淑妃宫中,便也不多留,杜玉薇姐妹二人将他们送上马车才又返回。 马车里,傅玦道:“还得入宫一趟。” 戚浔想到那周全福之事,又问道:“王爷可查出周全福从前的旧事了?” 傅玦面色微沉,“有些古怪,查了宫中记载,周全福的确是四十六年之前入宫的,入宫之时九岁,而他离宫,乃是在陛下登基之后,陛下登基全无阻碍,太后也手握大权,周全福年过半百,按照规矩也可出宫荣养了,便求得恩典,带着丰厚赏赐回了老家。” “他的位份晋升倒是留有文书,但文书上所言寥寥,并未记录到底为何被太后看重,唯独能找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太监查问,但在暗处问了几人,都说他当时是忽然被太后看中,后来便逐渐被太后宠信。” 戚浔蹙眉,“可是有何过人之技?” 傅玦摇头,“没有,这也十分古怪,周全福除了性子圆滑些之外,未听宫里人说他擅长什么,而他到太后身边之时,已经三十四岁。” “那便是二十一年前?” “不错。”傅玦缓声道:“那时,太后身边本有个得力的太监,周全福到了太后身边之后,那太监因为犯错被太后赐死了,后来周全福便成了她身边的掌事太监,那被赐死的太监倒是有些记载,说是他害死了两个宫女。” 戚浔不知宫内纷争,实在想不出,二十一年前周全福凭何被太后看中,而一听害死了两个宫女,戚浔敏锐地问:“掌事太监害死宫女?可有说如何害死?” 傅玦道:“记录的十分隐晦,但多半……” 傅玦说至此,话语忽而一顿,换了个委婉的说辞,“太监不能娶妻生子,但有些得了脸面的太监,会与宫女结成对食,虽不能人道,但也想享乐鱼水之欢,于是便有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这便是说,两个宫女,是被太监的淫邪之术残害死? 戚浔不知到底是哪些门道,但也想得出,能害死人的,必定是残虐至极,一时心底微凛,“幸而此人已被处死。” “这都是旧事了,此人死后,周全福便逐渐得太后倚重,后来成了太后身边第一掌事太监,按照宫人的话,他是大器晚成,不过宫里主子挑选奴才,一来忠心可靠,二来,多会挑选年轻机灵的,三十来岁得了看重十分少见。” 傅玦的话,令戚浔更好奇二十一年之前发生了何事,马车辚辚而动,出安平坊直奔御道,又一路朝着宣武门而去,不多时,巍峨的宫城遥遥在望。 到了宫门之外,傅玦带着众人下马车步入门楼,直奔崇政殿而去,要去淑妃宫中查问,自然要先面圣,待到了御书房之外,傅玦却看到了久日未见的韩越。 他往紧闭的殿门看了一眼,问韩越,“你家世子在内?” 韩越恭敬地道:“是,正在与陛下议事。” 傅玦点头,只令小太监入内通禀,很快,小太监和杨启福一道出来,杨启福行礼后道:“陛下和孙指挥使正在议事,令小人陪着王爷去淑妃娘娘宫中,王爷请吧——” 傅玦面上不露痕迹,转身之时,却又往御书房看了一眼,如今孙律的心思都在陆家后人身上,能单独与建章帝议事,还要如此瞒着他的,似乎没有别的解释。 他心弦微紧,不由加快了步伐。 到了永和宫,杨启福派人进去通传了一声,几人便一同进了宫门,很快,当日负责在偏殿照顾主子们的宫人被找了出来,傅玦令她带路去看偏殿在何处,等到了地方,便见是一处跨院里有几处厢房。 傅玦方问:“当日吕家的姑娘,在此歇了多久?” 叫到跟前的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一人道:“那日未曾看到吕家姑娘来此。” 傅玦蹙眉,“她未来此歇息?” 二人很是肯定,那人又道:“吕姑娘是贵客,若是来了,奴婢们定会小心伺候,不会记不得的。” 傅玦立刻转身看这永和宫。 从正殿宴会之地来此处,要走过一段园景回廊,回廊四通八达,和通往永和宫别处殿宇,又能往后面的花园而去,若当日吕嫣未来此歇息,那她去了何处? 傅玦离开园子,沿着回廊往回走,“当日这些地方可有人手?” 一个宫女迟疑道:“有的,但当日宴会尾声,园子里多有人来往,会吩咐奴婢们去做些别的,一来二去的,也不是时时刻刻有人守着。” 中庭内芳树艳花,绿意葱茏,回廊两侧,则是花墙错落,无意中走入岔道,便是处通幽小径,吕嫣可去之处极多,如何得知她那日去了哪里? “去将当日守在此处的宫人找来——” 既入永和宫查问,傅玦也不怕动静太大,不多时,便来了五个小太监,待问起生辰宴那日可曾见过吕嫣,一个小太监想起一事,“王爷,小人见过,当日小人去前面取了醒酒汤来,正碰上吕姑娘从前面那个月洞门出来……” 小太监带路往前走,指着个月洞门道:“就是此处,她从此处出来,碰见小人,神色还有些慌乱,说她走错地方了,小人给她指了去偏殿的路,结果她说她酒醒得差不多了,要去前头见皇后娘娘,小人便自顾自走了。” 傅玦立刻进了月洞门,月洞门之后又是一片花圃,不远处则坐落着一处邻水水阁,傅玦指着水阁问:“生辰宴那日,此处水阁是做何用的?” 那小太监忙道:“也是给客人用的——” “你遇见吕嫣之时,可知水阁内有人吗?” “小人不知,小人不负责照看水阁,那边是……”小太监未想得起来,便接着道:“是苏总管安排的人手,那边不知安排的是谁。” 杨启福听见便道:“还不把苏启明那厮叫来?” 小太监麻溜跑开,杨启福便道:“这苏启明是和小人一同入宫的,也是个有福之人,得了淑妃娘娘看中,既然是他安排的,那他一定能将看守水阁之人给王爷找出来。” 虽是一同入宫,但杨启福如今在建章帝跟前当差,乃是内府大总管,自然高了苏启明许多,因此言辞上颇不礼敬,戚浔站在一旁跟着未语,此刻面色微微一变,她兀自咂摸片刻,还未寻到时机与傅玦说话,苏启明已经带着个小太监走了过来。 苏启明见到傅玦便点头哈腰的行礼,既已知傅玦之意,便直接指着身后之人道:“王爷,大总管,这便是当日守在水阁之人。” “来的路上小人问了,他说那日宴会过半,去水阁的拢共三拨人,一是诚王与诚王妃,在水阁和湖边逛了半盏茶的功夫,二是长公主殿下与驸马,长公主醉酒不适,又不愿去人多的偏殿,便在水阁歇了歇,大抵歇了一盏茶的功夫,第三人是徐国公府的老夫人,一直留到宴会散去。” 傅玦听完便问:“可见过吕家小姐?” 那小太监紧张地摇头,“中间小人离开过几回,若有旁人过去,小人也不得而知……” 傅玦狭眸,“何时离开过?” “诚王殿下来的时候,说不必小人伺候,小人便退下了,长公主殿下来的时候,小人去前面取过茶水和醒酒汤,老夫人来的时候,小人离开的最久,老夫人衣裳打湿了,小人奉命去找苏总管要了一件外袍,那会子宴会已经过半,外面乱糟糟的,小人也未注意外面都有哪些人,小人守在后头,也不知时辰……” 此言,便是说不好吕嫣到底是谁在的时候去的,苏启明见状便道:“小人再去问问其他人,看看当日吕姑娘离开的时候,到底是谁在水阁。” 苏启明快步离开,傅玦带着众人在水阁外候着,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苏启明快步归来,又哈腰道:“王爷,真是小人无能,未问出来,当日三位小姐是坐在外间的,后来宴会半散,来往的人多,顾头不顾尾的,都不确定当时各人在何处。” 傅玦也不为难办差的,“那便罢了,就查问至此处。” 傅玦不多逗留,立刻带着众人离开永和宫,出门之后,傅玦的眼瞳骤然暗了几分,诚王和诚王妃并未去乞巧节夜宴,去夜宴的,只有长公主与驸马,以及徐国公府的老夫人…… 九牵机22 九牵机22 回到崇政殿时, 正碰上孙律从殿内出来,二人撞上, 面色都不好看, 孙律蹙眉:“怎地,查问到什么了?” 当着许多人,傅玦只道:“所获甚少。” 他又往殿内看了一眼, “陛下忙完了?” 孙律摇头, “兵部尚书在里面。” 傅玦便对杨启福道:“既是如此,本王便不进去扰陛下了, 等案子有了眉目, 再来禀告。” 杨启福笑呵呵的应下, 遂进了殿内, 傅玦朝仪门方向瞟了一眼, “出宫?” 孙律一听此言, 眉头皱的更紧,“得去一趟永寿宫。” 说至此处,孙律眼底焦躁一闪而过, 又低声道:“拱卫司这几日查办之事, 被太后娘娘知道了。” 傅玦顿时心头一跳, 二人移步至远处廊下, 他这才道:“太后哪般反应?” 孙律语气有些阴沉, “很是震怒,昨夜连夜传了我和父亲入宫, 想要亲自审问那随从, 却被父亲劝阻了, 今日我向陛下禀明,陛下也觉得十分无奈, 太后娘娘的千秋生辰也快到了,陛下也不好违抗太后之意。” 傅玦面沉如水,明叔一旦落到太后手里,太后恨怒之下,说不定不会留他性命,他忙道:“你既要追查陆家之人,若将那随从交给太后,只怕不妙。” 孙律唇角紧抿,“眼下还不止太后的缘故,我这两日又翻了那案子的卷宗,发觉……” 傅玦敏锐问:“有不妥之处?” 孙律沉沉叹了口气,此时时辰已晚,天边云霞火红灿烂,也给宫城笼罩了一层赤色,“坏就坏在,当年没有请厉害的仵作验尸,二殿下的死,到底还是存了疑问,当年我也在宴上,二殿下出事之时,我距离二殿下的院阁并不远,我和下人都未听到任何呼救。” 傅玦还是头次听孙律提起此事,孙律做为忠国公世子,孙氏一脉的未来家主,自然会以太后为尊,万事替太后打算,此前他笃定案卷所言,如今他发现疑点,再加上自己本就经历过当年之事,这疑问一旦起来,便极难压下去。 孙律忽而又道:“只是太久远了,当年事发后,只觉惊怕,瑶华宫乱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疑凶便被找了出来,一切都结束的太快了,虽然没有仵作验尸,但……二殿下死于火灾也极有可能,或许也是我想多了……” 孙律办过不少案子,自然不失敏锐,但此事牵涉甚大,再加上太后的威压,他也不愿惹上烂摊子,傅玦听他如此说,心底微凉,“因此你要按太后的意思行事?” 孙律深吸口气,“若能劝得住——” 说至此,孙律眉头一拧,“十分古怪,此事我虽禀告过陛下,但陛下知晓太后的心结,也曾交代我,最好有了眉目,再令太后娘娘知晓,可此番不知怎么,太后竟然知道了。” 傅玦也觉得古怪,而涉及瑶华之乱的旧案,他无端觉出些不祥之感,“是有人故意让太后知道,如此好扰乱你的计划?” 孙律沉声道:“也或许,我身边本就有太后的人。” 太后虽是孙氏女,但入主后宫多年,她先是皇帝的母亲,是一国太后,而后才是孙氏的女儿,而整个孙氏于她而言,自然也不全是娘家。 傅玦对此不作置喙,但明叔的生死,却全在孙律与太后之手,他沉吟之间,孙律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出宫,我见完太后再走。”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往永寿宫去,傅玦望着他的背影离开,转身道:“我们出宫。” “王爷且慢——” 戚浔出声留住了傅玦。 傅玦看她,戚浔见侍从们离得远,便低声道:“王爷,宫内同一批入宫的太监,会否都用同样的字牌取名字?” 傅玦回想起杨启福和苏启明的名字,颔首,“被赐名的太监多是如此。” 戚浔眼瞳清亮,“那可否找到和周全福同一批入宫的太监?” 傅玦道:“你说的我已吩咐下去,但和他一道入宫的,如今大都年过半百,宫里已经没几个人了。” 戚浔想到了那日打捞证物之时听到的对话,便先将那天情形道来,又说:“那个叫全禄的太监,是本就姓全,还是当年与周全福一起入宫的呢?” 傅玦倒是不知此事,他回想两瞬,“底下人来报之时,并未提到这个太监,我会令他们找到此人查问。” 傅玦又回头看了一眼崇政殿,“只是此事要暗地查问,我们先出宫。” 戚浔应是,待走出仪门,又忍不住问道:“今日在永和宫查问的,诚王夫妇当日并未赴乞巧节夜宴,那便剩下长公主和驸马了,还有那位徐国公夫人,可是安政坊徐氏?” “不错,正是那个徐家。” 戚浔回想一番,“坊间传闻,先前那位老徐国公早已过世,现任的徐国公常年生病,在朝中并不掌权,那这位老夫人可能左右与西凉联姻之事?” 通往宣武门的宫道悠长,傅玦边走边道:“若论起来,她的确可以左右。” “先徐国公早逝,下面一代又是多病之躯,早就淡出朝堂,但如今这位徐国公的祖母,乃是孙氏女——” 戚浔一惊,“也就是徐国公府和忠国公府有姻亲?” “是,如今这位徐国公的祖母,是太后的亲姑姑,徐国公老夫人,与太后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当年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孙家那位嫁去徐家的老夫人,才选了如今的徐国公老夫人做儿媳,后来她们婆媳和睦,是京城一段佳话,但后来,那位孙家的老夫人得了疯症,还未到半百之岁便过世了——” “虽然徐氏如今不再掌权,但也是孙氏一派,这位老夫人,更是太后娘娘常年座上宾,合宫上下,无人敢慢待她。” 傅玦说完,戚浔领会片刻才明白,但想到望月楼那第三人,戚浔又道:“乞巧节夜宴徐国公府的小世子也在,但徐国公老夫人又为何要帮吕嫣?可如果是长公主和驸马……” 戚浔说着,心底却不太相信,“长公主和驸马情谊深厚,总不会是驸马他……” 先前推测,便多往幽会上想,此刻戚浔也不免想到此处,如果是驸马与吕嫣幽会,又被齐明棠看见,不得已杀了齐明棠,似乎也说得通,但是—— 戚浔看向傅玦,“乞巧节那夜,长公主醉酒,驸马一直照料长公主,两个侍婢守在门外,并未有何异常,既有人证,那便不是她们才对?” 傅玦自然也记得这证供,他一时未给出答复,只是道:“还要细查才可论证。” 走出宫门,已是夜幕初临,到了马车跟前,傅玦令戚浔先上马车,自己叫来楚骞吩咐了几句,楚骞应声离去,傅玦这才上马车往大理寺去。 本来早就到了下值的时辰,但傅玦和戚浔到之时,整个大理寺的差吏皆在,宋怀瑾愁眉苦脸的候着,看到傅玦便迎了上来。 “王爷,下午查完了,下官还跑了一趟周蔚府上,他家的老仆的确可以作证,吕嫣死的那天晚上,周蔚天黑时分便归家了,从时辰上说,他若是杀人放火之人,是来不及在那个时辰归家的,至于他的身世,十分清白。” 周蔚被带走关起来,虽是先瞒着众人,但无端少了个人,到底纸包不住火,宋怀瑾说话之时,谢南柯、王肃等人都围在一旁,众人殷切地望着傅玦,都不相信周蔚会犯事,王肃忍不住道:“请王爷明鉴,周蔚没那个胆子做这等事的——” “若不是他,在水月轩的茶客们也不会凭空描画出这样一人。”傅玦态度坚决,“家仆会为主子撒谎,至于你们说他没有胆子,那便更可能是他的障眼法。” 众人皆是欲言又止,傅玦却招手令宋怀瑾进堂中来,“今日入宫找到些线索,有些差事要交给宋少卿去办,周蔚反正已经下狱,倒是不急调查。” 大家聚在台阶之下,也不敢跟进去,一转眼看向戚浔,王肃道:“今日找到了什么线索?” 戚浔摇头,“这个不好说。” 王肃便无奈道:“那周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戚浔也满脸担忧,“眼下的证据对他不利,他自己交代的也无从查证,实在是没法子替他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戚浔定神道:“不要着急,若真的不是周蔚,那被指使害人的便是另有其人,只要能抓住幕后的凶手,便能还周蔚清白。” 王素和谢南柯眼底一亮,谢南柯道:“有关键线索了?” 戚浔闻言又往堂中一看,远远瞧见傅玦和宋怀瑾在商议什么,却听不真切,便为难道:“是不是关键线索还不一定,还得继续查下去才好,但已经是极大的进展了。” 谢南柯识趣的不再问,但案子有了进展,自然是高兴的事,傅玦在堂中与宋怀瑾商议了一刻钟,而后便起身离开,宋怀瑾亲自将他送出去,再回来之时,便只将众人叫到跟前说话。 周蔚被关令大家人心惶惶,宋怀瑾看了他们一眼,吩咐道:“你们也不用担心,王爷说了,若不是周蔚冤枉不了他,眼下我们不用再查苏明博他们了,去查徐国公世子徐啸。” 大家一惊,不明白怎么又忽然出来一个徐国公世子要查证,宋怀瑾兀自盘算一番,很快给众人安排了明日章程。 傅玦先去了一趟刑部,待归府之时夜色已深。 楚骞侯在门口,一看到傅玦便上前来道:“王爷,我们的人说,孙指挥使一直未曾出宫,半个时辰之前,从拱卫司牢房之中提审出一个犯人送去了永寿宫。” 傅玦陡然沉下眉眼,这是他想过的最坏局面。 九牵机23 九牵机23 傅玦这夜宿在书房, 第二日天色刚亮,宫里又来了消息。 楚骞沉声道:“寅时过半, 人被送回了拱卫司牢里, 还活着。” 傅玦微悬的心落回原地,楚骞又递上一封信,道:“那个叫全禄的太监找到了, 是如今宫里唯一一个与周全福一道入宫的老太监, 数年前生过一次病耽误了差事,被贬做杂役, 这几年一直在宫里做粗活, 他早已到了出宫的年纪, 但因早前得罪过人, 虽一直向内府提请, 但无人给他批复。” 傅玦看了看信上所言, 略作沉吟,很快道:“先入宫见此人,若他能帮得上忙, 离宫之事便帮他疏通。” 如今已经进了七月下旬, 晨起之时天色微凉, 傅玦乘车一路至宣武门, 还未进宫门, 先看到了忠国公府的车马,这一看便是孙律尚未出宫。 他步入门楼, 进门便见数十个宫人合力抬着一座一人多高的佛像, 佛像被红绸罩着, 只露出最底下的莲花座,傅玦知道, 这是城外华严寺进献给太后的寿辰之礼。 傅玦站在原地未动,像要等这行人走远,但众人抬着重物,走的十分缓慢,跟在前引路的小太监见状面露惶恐,正想让队伍停下,先让傅玦过去,却见傅玦转了目光,看向了皇宫外城拱卫司的方向。 小太监伸着脖子往那边望了一眼,只瞧见指挥使孙律被侍从簇拥着出来,小太监松了一口气,催促众人抬着佛像走快些。 傅玦有心寻孙律,果真令他碰上,晨光照在孙律脸上,他下巴上胡茬乱冒,眼下也有些青黑之色,看得出昨夜万分劳神。 “你这是一夜未曾归府?” 傅玦佯做不知情地问,孙律沉着脸,摆手令韩越几个先出宫,自己留下与傅玦说话,“昨日傍晚去拜见太后之后,便不曾离宫了,太后定要亲自审问那随从,因此闹了一晚上。” 傅玦蹙眉,“审得如何?” 孙律头疼地道:“审不出,此人出自军中,是快硬骨头,当着太后的面,也只喊冤叫屈,太后大怒,差点要了他性命。” 朝阳初升,日光越过宫墙,明晃晃的刺眼,孙律背了背身,面颊笼罩在阴影之中,“不过到底还留着一口气,他的性命,我有大用,若是这般死了,实在不值当。” 傅玦默然一瞬,“太后便没想过,倘若此人说的是真的,那真正谋害二皇子的凶手便还在世上?” 孙律侧脸看傅玦,眼底浓黑一片,“当年他们三家,谁没有喊冤过呢?”他四下扫了一眼,“此事不日便要走漏风声,朝堂之上多半也会生出议论,这些话,你可莫要当着旁人说。” 傅玦神色微暗,“若当年有人听他们喊冤,细查一番,也不至于如今还存有疑虑。” 孙律轻嘶一声,“你可莫要动不该动的恻隐之心,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可不是潘家那案子,那案子你办的漂亮,又改了盐引制,也算利国利民,但此案可牵涉颇多——” “孙氏可曾牵涉其中?” 傅玦这一问,令孙律骤然拧了眉头,他盯了傅玦一瞬,又略带无奈的上下打量他,似笑非笑道:“你这是何意?当年之事内府和三法司查办,我父亲不过是奉令行事,先侯爷不是和我父亲一样,负责清君侧吗?” 傅玦点了点头,“那便好。” 孙律眯了迷眸子,不知傅玦是何意,这时,傅玦往内宫深处看了一眼,“我还有事,你归府安歇吧。” 他也不多在此逗留,抬步便走,前面那行抬着佛像的宫人已经进了仪门,正无人挡道,孙律站在原地看着傅玦走远,而后才转身出宫。 待进了仪门,跟着傅玦的林巍才道:“王爷,孙指挥使说留着那人还有大用,不知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为了抓住陆家后人。” 林巍欲言又止,傅玦径直往崇政殿去,今日是早朝沐休之日,傅玦不欲面圣,径直找了杨启福,又吩咐道:“将那日打捞证物的宫侍找至芙蕖馆,本王有话要问。” 杨启福一愣,只道是证物出了岔子,不等傅玦多言,便立刻吩咐随从去叫人,没多时,整整齐齐的十来人便到了芙蕖馆外。 傅玦上下打量他们片刻,先点了一个年轻的侍从进门内,杨启福要跟进去,傅玦一眼看回来,“公公在外守着。” 杨启福一愣,连忙应是。 屋内,傅玦落座之后便对小太监道:“那日打捞证物的人,你当认识?” 小太监点头,傅玦便道:“从你们到荷塘开始,将打捞证物的过程说一遍,谁人何时捞上了什么,说清楚些。” 打捞证物本就是苦累活儿,当日众人在荷塘一角摸索了半日,开始什么也没寻到,待后来捞上证物之时,众人都累的够呛,这小太监回想一番,发现自己竟然记不清谁捞上了什么,不由慌乱起来。 等这小太监磕磕绊绊说完,已经是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傅玦老神在在听着,面上不辨喜怒,更将这小太监吓得满头大汗。 “小人说完了,或许有记不清之地……” 傅玦点头,“叫下个人进来,出去之后,莫要说本王问了什么。” 傅玦故弄玄虚,小太监心惊胆战,连声应下出门,顺势叫了下一人,其他人上前问他傅玦查问何事,小太监只管摇头不语,弄得众人心底皆是七上八下。 第二人的问题仍是一样,傅玦不动声色听着,盘算着那叫全禄的老太监何时进门,他本想找个僻静之地问话,但杂役司人多眼杂,宫内又各处都是眼线,与其躲躲藏藏,还不如在杨启福的眼皮子底下问。 直等到第六人,进来的才是全禄,他年过半百,背脊佝偻,进门时的慌乱比其他人更甚,傅玦盯了他一瞬,待林巍机警的守去门口他才开口问。 “全禄,四十六年前入宫,至今,已经有五十五年,从前在刘贵人宫中当过差,却因刘贵人小产之事,被罚至杂役司再无出头之日。” 傅玦说完,全禄便觉得不对劲,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知王爷要问什么?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傅玦缓声道:“的确有事要问你,若答得好,你出宫之请便得准,若答得不好,便在宫里颐养天年吧。” 全禄抖了抖,他这把年纪,又无品阶,在宫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熬,忙趴下身来答话,“小人若答得出,一定让王爷满意。” 傅玦见他识相,便低声道:“你当记得周全福此人吧?” 全禄微愣,心口又一松,若问别的他或许答不上来,但问周全福此人,他自然答得出,忙道:“记得记得,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大总管。” “你与他同一年入宫,可知他当年如何得了太后看重?” 全禄下意识抬眸看傅玦,待对上他沉暗的眼瞳,方才骇的连忙垂下眉目去,他起先虽是惶恐,却不至于畏怕,但此刻不知想到什么,落在地上的双手紧张的扣紧了青石地砖,肩背也越发瑟缩—— 傅玦见此,眼底反倒微亮,“只要你守规矩,今日你在屋内所言,不会有第四人知晓,宫内放太监宫女出宫,一年只有两次,你若识趣,本王才帮得了你。” “小人、小人知道……” 全禄哆嗦着开口,又担惊受怕的转身朝屋外看,见门口有人守着,膝行着朝傅玦靠近,待到傅玦跟前,才压着声道:“这个周总管,当年的确是走了大运了,这一切,还要从二十一年前,长公主殿下在宫内诡异失踪开始说起——” 九牵机24 九牵机24 “二十一年前的严冬, 长公主殿下才十二三岁年纪,一日晚间, 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太监忽然都被皇后捉拿了起来——” 全禄仔细回忆, 想到那个动荡的夜,语声微微发颤,“不仅如此, 皇后娘娘和先帝派人在宫内所有殿阁搜查, 哪怕是当时十分受宠的贵妃,也拦不住宫人入殿内肆意翻找, 当时小人就在刘贵人身边了, 看到御林军在宫内风风火火的排查戒严, 起先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 周总管那时也只是御膳司的小太监……” “动静持续了一夜, 我们各处被搜查完, 而后便被禁足在宫室之中,到了第二天天明时分,听见外头安宁下来, 按照规矩, 刘贵人应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可昨夜闹得那样大, 也不敢贸然出去, 贵人便让小人出门探探。” “小人出了宫门,外头积雪层叠, 天寒地冻的, 倒不似昨夜那般到处都是御林军了, 待走到未央湖畔,便碰见了周总管, 当时御膳房备好了早膳,却不知皇后娘娘那里是怎么个章程,便派了他来探问,他去了皇后宫中,皇后不愿传膳……” 全禄说至此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小人与他同一年入宫,早几年有几分交情,便走到湖畔山石之后,想说几句私话,刚论起昨夜之事,我们却瞧见未央湖里飘了个人——” “王爷当知道未央湖极大,我们站的那处,又是靠近西北方向的偏僻处,何况湖面上结了碎冰,谁也没想到大清早的看到有人飘着,当时小人和周总管都慌了神,周总管想救人,小人当时却有些害怕惹上什么事端,再加上那人看着一动不动,像是早就死了,于是……于是小人干脆走了……” 全禄似乎有些后悔,“后来小人才知道,那飘在未央湖里的人,竟然是坠湖的长公主殿下,此事,也是周总管告诉小人的,且严令不许小人说出去。” 傅玦始终沉着神色听着,听到此处,终于拧了剑眉,“你是说,一开始众人都不知生了何事,后来你才知道那天夜里是因为长公主失踪才大动干戈?而发现长公主下落的,竟然还是周全福?” 全禄不住点头,“当时宫里上下都知道出了事,却不知到底是何事,后来传出长公主病了,养了两月未曾在宫里露面,又说那天晚上,是皇后知晓宫里有人行巫蛊之祸,将此事掩盖了过去,小人至今也不明白,长公主是如何坠入冰湖之中的。” 此事发生在二十一年前,当年便遮掩了过去,如今更难寻缘故,但如此,便能说通周全福为何得了太后看重,周全福救了长公主,只凭这一点,也能得无上荣华,后来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又被处死,周全福正好上位。 思及此,傅玦问道:“你可知太后身边原先那个叫宋明升的大太监为何而死?” 全禄听得心头一跳,“宋公公之事……是建元十四年,宫里都说他弄死了两个宫女,因此被处死了,不过……” 傅玦蹙眉,“不过什么?” 全禄攥着膝头的袍摆,惊疑不定地道:“不过那两个宫女,大家都知道,其实是二皇子身边之人,谁也没想到,宋公公敢对二皇子身边的人下手……” 傅玦顿时眯了眸子,宋明升纵然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但当时的二殿下既得皇后宠爱,又是众所周知的未来储君,他再如何胆大到亵玩宫女,又如何敢对二殿下身边的人下手? 傅玦虽不在宫中长大,但也知晓宫内惯有下人替主子受过的规矩,他忽地想,这个害死两个宫女的人,很可能不是宋明升。 “那两个被害死的宫女,后来被送去了何处?” “好似令家里人来领了尸首,而后送出了宫下葬了,多年前的事了,小人不是管事的,也不知具体如何。” 傅玦沉吟片刻,忽而问:“你在宫里多年,可知晓当年的二皇子私下为人如何?” 全禄面皮一抖,眼底紧张更甚,“二殿下素有贤名在外……” 傅玦冷嗤,“当真如此?” 全禄人都快瑟缩成一团,又飞快看了傅玦一眼,这才低声道:“在陛下面前,的确颇有贤德,在一众皇子之中,也素来是表率,只不过……当年二殿下宫中规矩十分严苛,受惩罚的颇多,折了好些人……别的,小人不敢妄言。” 傅玦朝门口看了一眼,合计着时辰与其他人差不多了,便道:“本王问的这些,你自己知晓便可,旁人实在问了,你便说本王问的是那日湖里打捞证物的经过,你可明白?” 全禄连忙应下,傅玦又道:“你离宫之事,十日内会有答复,退下叫下一人进来。” 全禄战战兢兢的起身,擦着满头薄汗离开屋子,很快又有下一人进了殿内,傅玦如常问此前之问,心底却在琢磨全禄适才所言。 二十一年前,长公主不到十三岁,正是朝野内外生出流言,说“先帝对长公主殿下宠爱有加,长公主又天资绝艳,说不定会被立为皇太女”之时,长公主深夜失踪,清晨却在寒湖之中,这般明显的迫害,却被尽数遮掩,除了凶手动不得之外,傅玦一时想不到别的可能,而整个宫中,绝没有哪个妃嫔敢如此对待长公主,而一众皇子之中,也只有比长公主大了两岁的兄长有这个可能。 可这位二殿下,真会这样残害自己的亲妹妹吗? 等做样子问完剩下众人,日头已上中天,傅玦出门来,杨启福有些忧虑的侯在外头,“王爷,到底是为了何事?他们办差办得不好?” 傅玦摇头,“证物上的差错,与他们无关。” 杨启福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傅玦便告辞离了芙蕖馆,待出了仪门,方才轻声吩咐林巍,“去查一查建元十四年死去的那两个宫女家在何处。” 林巍连忙应下,待出了宫门,傅玦直奔大理寺,他心底有了个隐隐的猜测,但无真凭实据,而那个藏在暗处的内奸,或许反倒是助力。 九牵机25 九牵机25 大理寺内一片清寂, 今日各有差事,纷纷去调查徐国公府和徐国公世子徐啸生平, 唯独戚浔留在魏文修身边帮忙。 傅玦到衙门之时, 戚浔听得信儿,立刻奔了出来,“王爷——” 傅玦看了看正堂, “进去说话, 有案子吩咐你。” 戚浔一看他这神情便知有事,立刻跟进去为他沏茶, 魏文修见状, 自当回了值房。 待林巍守在门口, 傅玦这才道:“你此前提到的那个全禄太监找到了。” 戚浔心头微紧, “如何?” 傅玦沉声道:“果然是与周全福同一年入宫, 今晨入宫, 问出了当年周全福如何得太后看重……” 待傅玦将全禄所言说完,戚浔惊得睁大眼睛,“长公主少时还出过这样的事?” 傅玦道:“此事连我也未听说过, 可见当年隐瞒严密。” 戚浔只觉心底发凉, “可那是长公主啊, 若是自己坠湖, 又怎可能第二日晚间才会被发现?寒冬腊月, 湖水结了碎冰,体弱之人在湖水之中一刻钟便会冻得失去意识, 但长公主竟然活了下来。” 说至此, 戚浔秀眉微蹙, “难道说……长公主是因此事才留下遗症难已生子?” 傅玦摇头,“无法肯定, 但至少,当年之事必有缘故,但那时的太后将此事隐瞒了下去,按照当时宫中众人来看,若长公主被人所害,那除了她的亲兄长,没人有这个胆子。” “二皇子?他怎会谋害自己的妹妹?” “皇室操戈并非稀奇之事,那几年,正是先帝对长公主宠爱最甚之时,大周从未有过皇太女之例,但朝野之间生出了要册立长公主为皇太女的流言,可见先帝喜爱公主到了何等地步,长公主既然有争夺储君的可能性,二皇子痛恨她不无可能。” 傅玦剑眉微蹙,“当年二皇子在朝堂之上倒是略有贤名,但我问了全禄才得知,当年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宋明升,是因谋害了二皇子身边的宫女才招来杀身之祸,凭二皇子的身份地位,宋明升不可能有那般胆子。” 戚浔忙道:“王爷可是想查证此事?” 傅玦颔首,“不错,若这两个宫女,并非被宋明升谋害,那足见二皇子大有可疑。” 戚浔沉吟片刻,朝傅玦走得更近了些,“若当真是二皇子害了长公主殿下,那他们二人便积了不少仇怨,因此在瑶华宫,很有可能是长公主和驸马害了二殿下?” 说至此,戚浔又觉得有些道理不通,“长公主出事在十三岁,那年正是建元十三年,而瑶华之乱生在建元十八年,中间隔了五年,长公主成婚出宫,若她是记仇之人,没道理隔了五年才动手,还是选在行宫大宴那等热闹之时,当年长公主病好之后,可传出她们兄妹不合?” 傅玦摇头,“宫里并无此等传言。” 如此便又说不通了,即便长公主太善于隐忍才秘而不发,但她好端端选在行宫之中动手,实在是风险极大,而十五年前那场夜宴,又到底是哪般情形? 微微一默,傅玦道:“此事尚待查证,但另一事不太乐观,太后不知怎么,知道了拱卫司捉拿到了陆家下人,昨夜亲自审问了明叔。” 戚浔心头一跳,“明叔可还活着?” 傅玦颔首,“还活着,但只怕坚持不了几日,太后既然知道了此事,便不会善罢甘休,拱卫司大牢在皇城之中,救援并不容易。” 说至此,傅玦道:“因此我想用此事做些文章。” 戚浔专注地望着他,傅玦便道:“已经过了十五年,瑶华之乱此前始终是禁忌,这两年才宽松了些,既是如此,还不如将案子摆在朝堂之上,要翻案,这是第一步,这案子本就有诸多疑点,朝堂内外不乏有识之士,若引得注目,对将来颇有利处。” 戚浔听得心潮涌动,“王爷说得对,这案子一直藏着掖着,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的翻案,要让大家想起这件旧事,生出疑问,如此到我们找到证据之时,方才不会满朝上下皆是漠然反对之声。” 戚浔机灵,反应也快,见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傅玦便放了心,又道:“明叔处境艰危,我这边会想法子保住他,此事你暂莫要让江默知晓。” 戚浔连忙应下。 既是在衙门之中,二人也不好多说私话,傅玦留了片刻便回刑部,戚浔这才又回到魏文修身边帮忙。 到了下午日头西斜,出门众人才陆续归来,戚浔迎出去,便见宋怀瑾带着众人在堂中拢总消息,王肃正道:“这个徐啸,自小生下来也有些体弱多病,后来被娇生惯养的有些纨绔,但仗着国公世子身份,也无大碍,在乞巧节那天晚上,他是有人证的,但人证是与他关系极好的两个密友,不排除作假证的可能。” 宋怀瑾点头,“这二人还可以继续追查。” 谢南柯在旁道:“徐国公府倒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国公爷身子不好,这大半年都在养病,淑妃生辰宴他都未去,府内人口也十分简单,和齐家吕家,也算是世交了,没什么理由谋害两位死者,乞巧节当夜,老夫人在撷芳馆歇着,不可能是凶手。” 宋怀瑾问戚浔,“王爷早间来说了什么?” 一时众人目光都落在戚浔身上,戚浔道:“也未说什么,等了片刻见大人还未回来,便先走了,不过那样子,像是查到了什么。” 宋怀瑾便道:“王爷吩咐大理寺去查徐国公府,想来他自己去查别的了,可有提过周蔚如何?” 戚浔摇头,“未曾——” 想到周蔚还在牢里,众人又都面露忧色,宋怀瑾叹了口气,“这便难了,待会子,我去安平坊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替他找到那证人。” 宋怀瑾言毕,又与众人论起查到的徐国公府之事,得知徐国公夫人是太后娘娘的座上宾,徐国公府又与忠国公府有姻亲,不由又生出疑窦,戚浔在旁听着众人议论,目光默默扫过众人,却不见一人有何异常。 …… 到了晚间,傅玦才得了宫里传来的消息。 林巍在他身边道:“太久远了,当年二人身故之后,的确是被送出宫了,如今,只能查到其中一人名叫方秀琴,是京城外白河镇上一户富绅家的女儿,当初应是费尽力气将女儿送入宫中的,只查到个大概的住址,不知人还在不在。” 二十年前出事的,如今很可能搬了家宅,傅玦还是道:“就在京城之外,派几个人走一趟。” 林巍应下,立刻去安排人手,待再回书房之时,便见傅玦拟好了数封信,“照这上面的法子分开行事,莫要去错了人家。” 林巍神色一凛,自然不敢大意,待他离去,傅玦靠着椅背微微出神。 第二日早朝,傅玦卯时起身入宫,待到了殿上,便见几位老臣簇拥在一处,正在议论着什么,这几人乃是建元帝跟前的宠臣,到了建章帝一朝,虽非帝王最为宠信之人,但因资历颇深,又以清流纯臣自居,仍然极有话语权。 他们在建元帝时对外戚孙氏一族颇为忌惮,多年来,建元帝仰仗着他们平衡朝纲,如今建章帝登基五年多,他们荣宠稍减,却愈发敢于直谏,加上门生故旧无数,但凡有何争端,引起的波澜连建章帝都头疼不已。 卯时过半,建章帝姗姗入殿,文武百官行礼,如往日那般议政,先论了夏日南边几处洪涝之灾,又商讨了西凉议和有何缺漏,眼看着早朝至尾声,吏部尚书姜文昌站了出来。 “陛下,老臣还有一疑问。” 姜文昌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孙律,“拱卫司近来有差,本不该朝堂过问,但事情已经流入坊间,乃是与十五年前的瑶华之乱案有关,那案子兹事体大,弄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都在议论旧事,不知拱卫司是怎样个章程?” 御座之上,建章帝有些诧异,又去看孙律,孙律一惊,似乎也未想到姜文昌会在此时发难,而前夜太后夜审之后,并未再出事端,他不知姜文昌如何知道得这样快,又想,这几位老臣习惯盯着忠国公府,坊间都在议论多半是借口,为的便是借机打压拱卫司。 建章帝面上八风不动,和煦道:“瑶华之乱案尚有人在逃,拱卫司多年追查,如今的确拿住了一逃犯,此事朕知晓,却不知坊间有何议论?” 姜文昌忧心地道:“坊间说什么的都有,不过近年来,拱卫司行事颇为隐秘,许多事未曾过至明面,外间对拱卫司的风评极是不好,如今牵扯出这桩旧时大案,坊间已经在议论,说拱卫司这次又不知要抄哪位大臣的家了。” 矛头果真指向拱卫司,孙律上前道:“瑶华之乱尚有余孽未曾追缴,乃是众人皆知,此番不过抓到一喽啰,自不必当朝议论,姜尚书放心,若抓到了重犯,自然会在朝上禀明——” 姜文昌又道:“孙指挥使年轻气盛,到底还知道是朝堂政事,既是如此,该在前朝议论之事,便不该越过陛下跑去后宫之中——” 非忠国公府一派的老臣,尤其反对后宫干政,而连着几代皇后皆是孙氏之女,令孙家一脉的权力空前强大,帝王越是信任孙氏之人,这些老臣们便越是自危,再加上拱卫司常办些查办官员抄家下狱的案子,更令百官警惕。 姜文昌此言令孙律颇为不快,正要回嘴,建章帝却呵呵一笑,“姜爱卿多虑了,爱卿既然知晓是查那旧案,便明白太后必定牵挂,何曾越过朕去?”说至此他笑意一收,“下月初乃是太后千秋寿辰,这几日京城之中也颇不安宁,刑部和拱卫司皆是繁忙,朝上便不必起无谓之争了,退朝吧——” 姜文昌欲言又止,但百官已行拜礼,他只得忍下,待建章帝起身离开,立刻有几人朝姜文昌围了上来,一人劝道:“姜老算了,陛下的意思很明白,太后娘娘的寿辰要到了,万事争论不得,刚才孙指挥使面色也不好看……” 姜文昌气的胡须乱颤,“那又如何?总不能让他们只手遮天!” 孙律和傅玦已走出殿门,这话却还隐隐传来,孙律冷笑一声,“真是老顽固!” 傅玦回头看了一眼,见还有许多人在劝姜文昌,但想到建章帝的态度,他眼底也侵了夏末初秋的晨间凉意,“陛下有心回护,被说一嘴也不算什么。” 孙律道:“你此前说的不错,看来拱卫司在坊间,当真成了朝廷鹰犬了,他们却也不知,拱卫司查办的都是什么人,何况拱卫司乃天子直掌,又何需朝他们禀告?” 说至此,孙律又古怪道:“我早知朝堂之上必定要议论此事,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连太后见过人都知道了,坊间竟也有议论。” 傅玦慢悠悠地道:“当年这案子让京城血流成河,那时的老人家都过世了,青年孩童们却正当好年纪,如今旧案浮出,怎不引议论?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算什么禁忌了。” 他看向孙律,“如何?可查出他主子下落了?” 孙律摇头,“还没有,整个城南我们都摸排过了,那天晚上,本是一击必中的,却不知为何那人未来……说实在的,我倒想看看,他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十五年前同为京城世家子弟,小辈们自有来往,但已经过了十五年,孙律是高高在上的拱卫司指挥使,而对方却成了自身难保的逃犯,这等变故实在令人唏嘘,而孙律尽在掌握的布局被破,更有种那人躲在暗处与他斗法之感,更令他想早日将人擒住。 傅玦这时道:“这么多年了,可还记得那人模样?” 孙律抬了抬下颌,“这如何记得?当年紧急之下的画像并不精细,几番更易,更变了模样,何况几岁孩童长大成人,必定模样多变,再加上相由心生……当年金尊玉贵的陆家公子,如今变成凶神恶煞的江洋大盗我也不会意外。” 傅玦无言以对,孙律则问起了吕嫣之案,傅玦面色微沉,“这案子或许牵扯了某位贵人,但眼下找不到动机,也寻不出铁证,十分为难。” 孙律一听,立刻道:“贵人?哪位贵人?” 傅玦看他一眼,却不会轻易告知,“既是贵人,无凭无据,自不能说与你,只是担心,此案或许不能善了——” 能令傅玦道出此言,孙律实在有些心惊,“你连信王都请下了台,还有何人是你查办不了的?这两件案子都生在宫外,总不可能是宫内的主子。” 说至此,他忽而想到皇后去了乞巧节夜宴,紧声问:“总不会是皇后?” 傅玦淡哂未语,孙律松了口气,“不是便罢,涉及皇室之事你还是慎重,否则,我真怕拱卫司下一个要查办的是你临江王。” 傅玦玩笑道:“听说拱卫司的牢房比刑部的阔达。” 孙律轻嗤,“阔达是阔达,就是进去一次,得剐下一层皮肉。” 傅玦忽而问:“若是你,你会如何?” 孙律迟疑起来,“若是信王之流,倒是能斗一斗……” 信王虽为亲王,但并非太后亲生,与孙氏并无血亲,傅玦摇了摇头,“我知你心思不在这案子上,等有了眉目,再告知与你吧。” 孙律无异议,待出了宫,傅玦直奔刑部,此前查到的硝石铺子,这两日交给了京畿衙门查问,他至刑部时,李廉正候着回话。 待行了礼,李廉便道:“不太乐观,我们拿着画像全都走访了一遍,甚至连城南的黑市也去探问了,无人见过周蔚——” 傅玦若有所思,“那便不是周蔚自己去买的,硝石之物,坊间虽有管控,但官门权贵之家多有门路,并不难得。” 李廉往监牢方向瞟了一眼,“听说周蔚已经下狱了,可曾审出什么来?” 傅玦肃容道:“正在喊冤呢,到底是大理寺之人,未曾用大刑,先关上几日,此人胆小懦弱,若令他心防溃败,自然问什么答什么。” 李廉也不好多言,待禀完差事早早离了刑部。 傅玦这日未去大理寺,只等到了傍晚时分,去白河镇的人方才有了回信,林巍快步进门,将一封手书递给傅玦,傅玦展开来看,很快皱了眉头。 林巍不知说了什么,遂问:“王爷,如何?” 傅玦眯了迷眸子,又扫了一眼手书,“这个方秀琴,生前曾落过胎——” 九牵机26 九牵机26 “当年宫里出事之后, 尸首被处置的十分干净,对外只说是意外而亡, 又给了些抚恤银子, 但方家乃富绅之家,并不好糊弄,回家之后, 方家偷偷请了大夫来验尸, 还在方秀琴随身之物中,发现了被小心藏匿起来的落胎之药。” 傅玦说完, 林巍道:“意思当年这方秀琴是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的, 是自己想落胎?” 傅玦道:“应是如此, 当年赵烨在外素有贤德, 若要立为储君, 第一个孩子只能是正宫太子妃所出, 若让宫女提前有了身孕,这宫女也难活得下来,她或许是害怕, 手书上说, 大夫验尸之后, 说方秀琴身上有淤伤骨折伤, 像被殴打过, 但皆不致命,很有可能是落胎出血过量而亡。” 林巍惊道:“能让宫女有身孕的, 不可能是太监, 再加上这样多伤势, 极有可能是被二殿下施暴再加上小产,失血过多才死的——” 傅玦将手书合起, 又移至跳动的灯花上,手书被慢慢点着,明黄火光映的傅玦目光灼灼,“想法子打探几个老宫人的下落,私下查访,看看这个二殿下是不是还有不为人知之事。” 林巍点头应下,手书已经燃到了最后一截,傅玦松手,看着最后一点纸张也化为灰烬,他望着那一抹灰烬,忽然问道:“这几日凤凰池会馆可有动静?” 林巍摇头,“没什么动静,消息送来,说李岑这几日很安分。” 傅玦若有所思,“多盯着些,这个李岑没有安分一说。” 林巍应下,傅玦望着窗外的夜色沉思起来,当年的二殿下赵烨极有可能某害过长公主,但在那之后,长公主却与他相安无事四年,直到建元十八年的上元节。 那个上元节夜宴在十五年前,到了如今,老一辈大多过世,能记得那段经历的,也只剩下颇有名望的各大世家,如今此案已在朝野间引起议论,但刑部并非主审衙门,他去问询实在古怪。 还有那周全福,他因救了长公主得太后看重,但让他背叛太后之人又是谁? 旧案复杂难解,齐明棠和吕嫣的案子也难有实证,而两件案子,竟然都能与长公主颇有关联…… 思及此,傅玦忽而眼瞳微缩,当年案发之时,吕璋是建元帝身边的禁军统领,他或许是最清楚当年案发时瑶华宫情形之人。 翌日一早,傅玦便带着人到了吕府上。 吕嫣还躺在府中灵堂之中,吕璋请了高僧为吕嫣做法事超度,但再如何超度,谋害吕嫣的凶手未抓到,吕嫣九泉之下便难以安息。 进了正堂,吕璋派人送来茶点,本就年过六旬的他,如今看起来更为苍老,拄着手杖身形也颤颤巍巍。 落座之后,傅玦道:“请老将军屏退左右。” 吕璋一听精神大振,立刻令所有人退下,又问道:“可是嫣儿的案子有了眉目?” 傅玦颔首,“的确有了方向,不过还未找到实际证据。” 吕璋眯眸,“是何人?” 傅玦迟疑片刻,“眼下怀疑之人身份贵胄,暂不能告知老将军。” 吕璋用力握紧手杖,呼吸都紧促起来,“身份贵胄?哪般身份贵胄之人,要谋害嫣儿这样一个小姑娘?” 傅玦这是转了话头,“老将军可听闻坊间对一件旧案的传言?” 吕璋一愣,“哪桩旧案?” “十五年前的瑶华之乱。” 吕璋眉头一皱,眼底闪过丝迟疑,“瑶华之乱?坊间如何生了瑶华之乱的传言?这几日为了嫣儿的事伤神,还未理会过外面的传言。” “老将军当知晓,当年案发之后,有几家后人逃走了,此番拱卫司捉到了一个关键仆从,或许能找到那几家后人的下落,此事不知为何漏了消息,且拱卫司将此人送入了永寿宫中,姜尚书他们如今对此意见颇大。” 傅玦缓声说完,吕璋也拧了眉头,“陛下知晓吗?” “应是知晓的。” 吕璋这才松了口气,“陛下知晓便也罢了,若是陛下不知,那太后便不合规矩了,当年案发之后,那几家后人逃走了五人,后来只追缴到了两人的遗体,如今,应该还有三人下落不明,坊间在议论什么?” 傅玦捧起茶盏,浑似不在意地道:“先是论起拱卫司这些年来行事无忌,此番不知要用此案如何大做文章,而后又说起这案子当年让京城血流成河。” 吕璋唇角微抿,眉头紧蹙,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有些犹豫起来,“王爷提起此事,只是因为近来拱卫司拿到了人?” 傅玦颔首,吕璋又露疑窦之色,“此事是哪一日开始议论起来的?” 傅玦不知他为何有此问,这时,吕璋凝重地道:“嫣儿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此事,就在她归家的那天晚上,她来与我侍墨之时,也与我提到了此事。” 傅玦掌中茶盏与盏盖发出“呲”地一声,他肃声道:“吕嫣与你说起了此事?她是如何说的?” 傅玦本是想借着案子,从吕璋口中得出些旧案细节,却万万没想到吕嫣竟在多日之前与吕璋提过此事,她一个满心想做西凉皇后的小丫头,怎会忽然问起瑶华之乱的案子?! 吕璋看着傅玦的神色便知不妙,立刻道:“当天晚上出宫,府里上下都十分高兴,用了晚膳之后,嫣儿便陪着我到了书房,当时是说给她父亲去信的,她便帮我磨墨,我问她在宫中过得如何,她先是说太后待他很是不错,而后越说越宽泛,便提到了太后早逝的二殿下。” 吕璋仔细回忆,“我当初在先帝身边二十年,当年此事事发之时,我也在先帝身边,嫣儿好似对这件旧事十分感兴趣,便问起那夜到底是如何事发的。” “我先与她粗粗说了一遍,她听完之后,又问起当天晚上哪些人先到的正殿,哪些人后到的正殿,十多年前的事,我也记不清了,便捡记得的与她说了片刻,她听完却说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烧毁了,却偏偏查出了后来的几家,有些奇怪,我那时只觉这小丫头也敢胡说,便轻斥了一句……” 傅玦已放下茶盏,就在片刻前,他也想问吕璋当年夜宴上之事,尤其宾客们到殿中的前后时间格外紧要,可吕嫣为何有此问?! 傅玦眼瞳微缩,忽而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难道他们一直在找的作案动机,是与瑶华之乱的旧案真相有关?! 吕嫣在宫内无意间得知了十五年前瑶华之乱的真凶另有他人,继而威胁那人助她嫁去西凉为后,因此吕嫣才有前后变化,而乞巧节夜宴,齐明棠之所以被谋害,并非撞见吕嫣与人有私情,而是看见吕嫣与那人私会谈判—— 凶手不可能让更多人知晓真相,因此对齐明棠痛下杀手! 傅玦心念百转,面上却不显,又问:“后来呢?” 吕璋继续道:“嫣儿是守规矩之人,知道我斥责的是什么,便立刻保证,此事也只是在我面前说说,过去了那么多年,很多人都已经忘记此事了,又说,即便当年的案子有些遗漏之处,只怕也无人在意。” 不仅提到了瑶华之乱的案子,甚至还暗示案子内有玄机,这哪里是她一个小姑娘能想到的? 傅玦又问:“她可曾提到过其他人?” 吕璋回忆起来,“问她宫里日子时,她说皇后待她也极好,陛下忙碌,未打过几次照面,又说齐家那孩子虽然死得可怜,但脾性并不好,杜家那姑娘就很好相处,还说长公主殿下见得也多,长公主殿下和驸马多年恩爱……” 吕璋又道:“对,她还问了我,说当年长公主殿下是如何与驸马成婚,眼看着她要被加封公主,也要嫁去西凉了,因此对男女成婚之事多有好奇,也是正常,我便说了是长公主看中的驸马,又说了些别的小事。” 傅玦沉默下来,吕璋心底也七上八下的,“王爷,难道此事和嫣儿被害有关?但这不可能啊,这旧案怎么也不会和她扯上关系,她入宫的这几日,拱卫司应当抓到人了吧?她当是在宫里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这才想来问我。” 傅玦看着吕璋,“老将军想将谋害吕嫣的凶手绳之以法吗?” 吕璋立刻道:“当然!” 傅玦看了一眼门口,沉声道:“那接下来本王所问,还望老将军据实相告。” 吕璋坐直了身子,唇角也抿了起来,能令傅玦道出此言的,必定不是容易答的问题,他盯了傅玦两瞬,点头,“你要问什么?” 傅玦目光迫人地问:“老将军可还记得建元十三年,长公主曾失踪过一次?” 九牵机27 九牵机27 建元十三年, 吕璋正是宫中禁军统领,长公主失踪这样大的事, 其他妃嫔宫人或许不知, 但他一定知晓,吕璋闻言色变,“王爷怎知此事?” “从一位旧宫人口中得知。”傅玦并不详说, 只问道:“当年长公主古怪失踪, 后来在未央湖中被发现,而后称病两月, 如何坠湖的, 却被掩了下来, 老将军一定知道当初发生了何事吧?” 吕璋握着手杖的指节紧攥, 混浊的眼瞳中惊诧未消, “此事……此事又与嫣儿被谋害有何关系?” 傅玦道:“当日吕嫣谋害齐明棠之时, 身边还有第三人,这第三人极有可能是身份尊贵,且与十五年前旧案有干系之人, 此人应诺吕嫣, 而吕嫣谋害齐明棠, 极有可能是此人教唆她, 后来她被人谋害, 多半也是此人下的手,期间因果眼下不便对老将军道明, 但唯有从二十一年前的旧事论起, 才能找到那人身份。” 吕璋听得不算十分明白, 但他坚信自己的孙女,绝不会一个人生出杀人之意, 他沉声道:“这也是我要说的,嫣儿若无人挑拨,绝不可能去害齐家姑娘——” 吕璋对齐家有愧,更想找到谋害自己孙女的凶手,心一横道:“虽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事关皇家,还望王爷慎重,免得招来杀身之祸……当年这件事,的确发生的十分突然,皇后娘娘听到公主宫中下人禀告,还不敢置信,先命人暗地里搜寻了一遍,未果,这才告诉陛下,陛下将我叫了去——” “那时孙氏势大,皇后也颇有城府,起初只是说公主近来身体不适,寒冬深夜尚未归来,不知是否出了事,陛下很是担心,立刻下令搜宫。” “那夜我点了一队亲信,将整个后宫搜了一遍,但搜了半晚上,也未发现任何踪迹,那时,我们甚至怀疑公主是否跑出宫了,可就在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有人在冰湖之中发现了长公主——” 吕璋叹了口气,“我未亲眼看到长公主的样子,但陛下看到了,长公主坠落冰湖,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受了那样的冻,此后重病了一场,三日之后,才从高热之中醒来,问起她是如何坠湖的,长公主全然想不起来,皇后没法子,狠狠将长公主身边的宫人惩罚了一遍,长公主养了两个月才好起来。” 傅玦沉着眉眼问:“因此,老将军也不知长公主被何人所害?” 吕璋道:“此事太过古怪,陛下震怒万分,也令我在宫中查访过,但毫无所获——” 说至此,他眼底闪过一分犹疑,“后来长公主醒来,皇后也查问未果,陛下便让我就此算了,但我想,按照陛下对长公主的宠爱,不该如此简单了事。” “先帝当时是否知道了什么?因此不令你查了?” 吕璋摇头,“说不清,但这件事,直到我告老,在我心中也是一桩悬案。” 傅玦又道:“长公主说记不起来了,可是真的?” 吕璋应是,“当是真的,那之后长公主身体不好了两三年,但也未再生过怪事,后来她挑中了驸马秦瞻,又与驸马大婚,一直顺顺利利,只是……长公主多年无子,虽不知到底因为什么,可我猜,必定和当年那场坠湖重病有关系。” 傅玦沉吟片刻,“老将军可否说说,瑶华之乱那天到晚上事发,瑶华宫可曾生过古怪?” 吕璋如今也搞不清楚傅玦为何如此问,但既开了头,也没什么好避而不谈的,“上元节,行宫里上下都十分喜庆,夜宴在晚上,白日陛下和臣子们论政,皇后娘娘则带着后宫嫔妃和其他女眷们找些别的乐趣——” “我负责宫中守卫,并未时刻伴在陛下身侧,到了傍晚时分,便带着人守在了行宴的玉茗殿外,天色还未黑,朝臣们便陆陆续续带着女眷们到了,殿内早早点了宫灯,照的灯火通明,到了酉时过半,宾客们差不多就来齐了,这时,其他皇子公主都到了,唯独二皇子未至,不过二皇子身份尊贵,自然也无人苛责。” “又等了两刻钟,陛下和皇后带着后宫妃嫔们到了之时,二皇子还未至,那时所有宾客都来齐了,陛下没看到二皇子,正生薄怒,就在此时,外面有人来报,说二皇子院内起火了。” 傅玦此时道:“也就是说,当夜火势是在酉时六刻着的?” 吕璋颔首,“差不多,冬日天黑的早,那时天已经黑了,那边着火,宫人跑到玉茗殿,至多也要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傅玦沉思起来,“当年定案的那三家,入殿中之时可早?” “他们是陆续来的,最晚来的是陆家大将军,是酉时三刻来的……” 傅玦自然也看过瑶华之乱的卷宗,他仔细回忆,又问道:“本王记得,当年案发之时,二殿下院中亲随被尽数遣走了,是因他要给陛下和皇后献上元节之礼,你可记得,二殿下的侍从到玉茗殿是何时?” 吕璋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十多年了,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次夜宴,只有二殿下备了礼物,是一对前朝流传下来的玉如意,正好献给陛下和皇后,可宝箱还未打开,二皇子便出事了,他们……他们好似是酉时初刻便到了。” 酉时初刻下人离开,那二殿下的院阁,在酉时正便无人了,而起火是在酉时六刻,这中间大半个时辰,正是凶手动手之时。 按照吕璋的说法,在酉时过半,宾客便到得差不多了,既是如此,火为何酉时六刻才起? 傅玦眯了迷眸子,“长公主和驸马是何时到的?” 吕璋眉头一扬,先是问长公主从前失踪之事,此刻又问长公主和驸马是何时到的,难道吕嫣的案子,和长公主夫妻二人有关系? “他们……他们到的不晚,似乎也是在酉时三刻到的……” 吕璋奋力的回忆,“不确定是不是酉时三刻,但应当不是最早到的,也不是最晚到的,我还记得他们到了,许多人起身行礼,场面颇为浩大……王爷为何有此问?莫非,他们和如今的案子有关系?” 傅玦道:“还无法确定,但不瞒老将军,如今的确有此怀疑,当然,乞巧节夜宴之上,身份尊贵之人并不只有他们,因此还需查证。” 吕璋骤然愣在当下,傅玦虽然未曾肯定,可既然有此怀疑,那多少有了线索,吕璋无法相信,会是长公主夫妻害了自己的孙女。 “这……这不可能……” 傅玦并未多加安抚,反而问:“当年先帝,是否当真想过立长公主为皇太女?” 吕璋唇角微颤,“陛下他,他犹豫过,但本朝从无立皇太女的先例,便是皇后娘娘,都不希望长公主抢走二皇子的宠爱,再加上朝中一干老臣绝不会答应,因此陛下从未在明面上提过,但我看得出,他是犹豫过的。” 吕璋说至此,还想再问些什么,傅玦先一步道:“老将军要问的,本王眼下无法给出答案,如今瑶华之乱的旧案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朝野内外,也皆有议论,若吕嫣之死,当真与旧案有关,到时候还要请老将军助我们一臂之力。” 吕璋心惊不已,“若是那般,那……” 傅玦沉声道:“那很有可能,当年的旧案乃是一桩冤假错案,而吕嫣之所以被谋害,是因为她无意之中发现了旧案端倪,而那幕后之人谋害她的法子,和当初谋害二殿下的法子一模一样——” 吕璋呼吸都乱了,“什么?这……这可能吗?王爷的意思是,当年谋害二殿下的另有其人,而此人隔了这么多年,仍然活在世上,此人有可能是……公主与驸马?” 他总算明白傅玦为何要让他屏退左右。 傅玦道:“十五年前得逞的计策,如今再用一遍,也的确达到了毁尸灭迹的成效,但凶手到底是谁,本王未有定论,倘若老将军想到了什么,不管是十五年前的案子,还是吕嫣归府之后还有何古怪言辞,皆可随时至王府告知,另外,今日本王所问,想来老将军不会告知外人。” 天色虽还早,但傅玦已不打算多留,吕家的发现惊人,若真是他猜测的那般,那这两件时隔了十五年的命案,竟然诡异的联系到了一起,傅玦心弦紧绷,他头一次这样清晰的意识到,为瑶华之乱翻案的机会,可能真的到了! 九牵机28 九牵机28 巳时过半, 魏谦刚从大理寺离开不久,他将朝上的消息带了出来, 宋怀瑾怎么也没想到, 那瑶华之乱的旧案,竟然有一逃犯被拱卫司捉了住! 差吏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王肃道:“当初这案子那几家有后人逃走了, 其他仆人当年被捉住的, 都惩处了,如今还有人被捉住, 那是否可以找到那三家下落?” 谢南柯迟疑道:“拱卫司追查了这么些年, 都未找到人, 如今抓出这么一个, 能找到吗?按照年岁算, 那几个逃走的, 也都长大了吧。” 朱赟摇了摇头,“这仆从是在京城被抓到的,那几个不知躲在大周何处呢, 我看这不好抓, 只是此事太后娘娘插手太多, 朝堂上容易吵架——” 宋怀瑾轻咳了两声, “别扯远了, 大人来知会一声,便是怕这案子牵扯到大理寺来, 让咱们心里有个底, 毕竟当年也是三法司查办的。” 戚浔站在一旁默默听着, 明白这是傅玦暗中使力的结果,朝堂之上一旦开始议论起这桩旧案, 那或许便能寻到契机,只是明叔入拱卫司多日,如今太后又插手,戚浔只担心明叔的安危。 “大人,临江王来了——” 正想着,外间忽然有人传话,众人纷纷起身,戚浔也往门口走了两步,很快,便见傅玦带着林巍几个从外大步而来。 宋怀瑾当先迎出去,刚行礼,傅玦摆了摆手径直进了正堂,“其他人先退下。” 戚浔眨了眨眼,正要转身出去,傅玦道:“戚浔留下。” 戚浔便顿住脚步,不多时,堂中只剩下三人,傅玦沉着脸落座,宋怀瑾见情势不对,问道:“怎么了王爷?可是有何变故?” “本王刚从吕府过来。”傅玦看了戚浔一眼,“昨夜本王想到几处疑点,今日去找老将军问了问,这一问,果真发现有些不妥之地。” 戚浔和宋怀瑾皆是惊讶,宋怀瑾道:“老将军那边上次说的十分细致,怎还有遗漏?” “吕嫣从宫里出来之后,言行颇多,有些话,老将军只当做闲谈,并不觉得和案子有关,今日问起才察觉出不对。”傅玦肃然看着宋怀瑾,“此事牵扯不小,本王当宋少卿是可信之人,宋少卿可莫要让本王失望。” 宋怀瑾心底咯噔一下,“王爷请讲——” 傅玦此言,令戚浔的心弦也提了起来,只听傅玦道:“吕嫣回府当夜,和老将军闲谈之时,提到了一件她绝对不该提到的事——十五年前的瑶华之乱。” 宋怀瑾才和差吏们议论过瑶华之乱,这会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然而很快,他倒吸一口凉气,“不对啊,吕嫣出宫的那天,拱卫司查旧案之事,外间还不知晓,吕嫣好端端的,怎么会问起这件案子?” 傅玦道:“吕嫣不仅问了,还说这件案子或有差错,而后被老将军斥责了,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在即将被加封公主的喜乐之中,又怎会问此事?而我们追查了这样久,只知道有人应诺了吕嫣,且此人很有可能是谋害齐明棠和吕嫣二者的凶手,但始终未曾找到此人为何应诺吕嫣,为何害了吕嫣——” 戚浔眼瞳微颤,她已经想到,“是因为十五年前的案子?” 宋怀瑾却未明白,“为何……为何因为瑶华之乱,便惹来杀身之祸?” 傅玦凉声道:“宋少卿还不知道,拱卫司抓住的逃犯,在严刑之下并未认罪,相反,还为卫陆宁三家喊冤,说当年害死二殿下之人另有其人,这话起初听来可笑,可联系到我们此番追查的案子,似乎一切便有了解释——” 宋怀瑾顿时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当地,他眼瞳转了转,“难道是吕嫣在宫中发现了什么端倪?” 傅玦蹙眉道:“此前我们便想过,若有人要帮吕嫣,那此人为何帮她?是因私情?还是挟恩图报?又或者是吕嫣手握何人把柄,如今看来,吕嫣或许是碰见了当年案子的真凶,亦或者是知情之人,此事牵涉太多,这才令那人不得不向吕嫣屈服,而在上林苑的当夜,齐明棠看见的不是吕嫣与谁因私情而幽会,多半是与二人的谈判有关,因此齐明棠不得不死——” 宋怀瑾心头突突跳着,下意识朝堂外看,见林巍几个守着门口方才放了心,又回头轻声道:“王爷,若真是如此,那牵扯的可就太多了,如今朝中虽有议论,但无人敢说十五年前的案子是冤假错案——” “眼下并无实证,只是推测,但此种推测最为合理,因此哪怕再难以置信,也要往这个方向探查。”傅玦目光扫向门外,“周蔚已经关了两日,却还未招供,你大理寺其他人如何说?” 宋怀瑾忙道:“自然不相信周蔚是内奸——” 傅玦眯眸,“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将真正的内奸找出来,揪出此人,查出他背后主子便不难。” 宋怀瑾唇角微动,“王爷的意思是……周蔚不是内奸?” “内奸到底是谁,设局一试便知,本王适才所言,你不可告诉第四人。”略一沉吟,傅玦又道:“可利用吕家做文章,看看谁会第一个去报信。” 宋怀瑾若有所思,傅玦不知想到什么,又道:“不过不必打草惊蛇,本王还有别的安排,此事事关重大,只有大理寺和刑部牵头还不够,如今只需让大理寺众人在衙门待着,免得漏了风声。” 宋怀瑾连忙应是,傅玦对上戚浔沉凝的目光,只做安抚之色,又起身道:“此事既然与旧案有关,本王亦会知会拱卫司,你们静待本王消息。” 宋怀瑾还有些回不过神,戚浔出声应了,傅玦点了点头,带着林巍几人又离开了大理寺,他一走,王肃、谢南柯等人齐齐涌进门内,见宋怀瑾表情难看,皆出声发问。 宋怀瑾想到傅玦的叮嘱,长叹了口气,“我们查的徐国公府,应当与此案干系不大……” 众人面面相觑,王肃问:“王爷找到了别的证据?” 宋怀瑾欲言又止,终究只是道:“还未确定,不过从此刻起,我们都要在衙门待命了,王爷随时会有消息来。” 王肃微愣,谢南柯在旁道:“意思我们哪里都不能去吗?” 宋怀瑾点头,“不错,这个案子,或许是我们近年来最难办的案子,大家打起精神,绝不能有一丝疏忽!” …… 傅玦刚出大理寺衙门,在外守着的楚骞面色难看的上前来,“王爷,适才在前面的巷子口,发现了一个行踪鬼祟之人,本想抓住问问,可被那人逃了——” 傅玦剑眉顿皱,又往楚骞指着的巷子口看,“跟着我们的?” 楚骞应是,“似乎从早上开始就跟着了。” 傅玦瞳底泛起一丝寒芒,“这两日惊醒点。” 楚骞利落应下,傅玦这才上了马车,又一路直奔忠国公府而去。 将近午时,傅玦不知孙律在何处,到了忠国公府之外,又令林巍去问,没多时林巍回马车旁,“王爷,世子刚回来不久——” 傅玦下马车入府内,直向着孙律的书房而去,刚走到院门口,便见孙律亲自出门来迎,见他急匆匆来,有些意外,“出了何事?” “进门说——” 二人进门,还未落座傅玦便道:“让其他人退下吧。” 傅玦少有如此要求,孙律抬了抬眉头,让侍从退远些,待二人都坐下,孙律才问道:“何事需要如此小心?” 傅玦容色严肃,“你审那陆家后人,审得如何了?” “不如何,正在想办法找寻此小,可他入京之前,将从前踪迹抹除干净了,妻小也被藏了起来,难查下落。”孙律打量傅玦一瞬,“生了何事?你不是在查那两姑娘的案子,莫非遇到了难处?” 傅玦眼底略有迟疑,如此,更引得孙律好奇,“是找到了什么新证据?” 傅玦仿佛此时才下定了决心,“吕嫣在出宫当夜,曾向吕璋提起过瑶华之乱——” 傅玦话未说完,孙律便敏锐的拧紧了眉头,待傅玦将吕璋所言重复一遍,孙律更一下站起了身来,“她出宫之时虽然抓到了人,但外边不知消息,她从何处听来的话?还要去向吕璋打探?” 傅玦稳坐不动,肃然道:“她问起此事,应当与你拱卫司无关,我们查案至今,始终没有找到凶手谋害齐明棠和吕嫣的动机,尤其是谋害吕嫣,吕嫣与人一起谋害了齐明棠,可随后吕嫣又被谋害,在大理寺即将追查到吕嫣的当口上杀了她,更像是灭口一般,吕嫣知道了什么了不得之事要被封口?而这放火焚尸的法子,你不觉得眼熟吗?” 孙律的洞察力非凡,当即道:“你是说,凶手谋害吕嫣的动机,与瑶华之乱有关?瑶华之乱还有别的隐情被吕嫣知道了?” 孙律眯了迷眸子,“万一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那便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傅玦沉吟道:“吕嫣若是在这几日提起旧案,并不奇怪,可她提起的太早了,当年事发她才刚出生,就算长大后知道此事,也绝不会无端端的向吕璋打探细节,甚至还提出疑窦,再加上那随从拼死喊冤——” 孙律当然知道这很古怪,“你是觉得,当年那三家,是真的有冤,而谋害二殿下的真凶还在世上,吕嫣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先要挟得逞,后来又被灭口?” 傅玦笃定地点头,“不错,不仅如此,谋害周全福的,也可能另有其人,若陆贵妃是被冤枉,周全福便是帮凶之一,他效忠的不止太后,为了保护那人,他宁愿帮忙诬陷陆贵妃,如今你拱卫司查到的越来越多,而那几家后人还有出逃在外的,他知道你的动向,因此派人杀了周全福灭口。” 孙律在原地踱步,又摇头道:“这些都是你的推断,而放火,不过是巧合,谁又知道二皇子一定是焚尸?若是真的烧死呢?何况若真是同一人所为,又怎会用同样的方式?” “因为他成功过。” 傅玦寒声道:“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只要第一次作案未被发现,下一次大都会采用同样的法子,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第一次的成功,侥幸心理让他以为,第二次同样的手法也会成功——” “当然,此案并不算连环杀人案,但放火焚尸,本就是一种最好的毁尸灭迹的法子,而凶手十五年前一场大火令京城血流成河,却好好地活到现在,他或许正以一种倨傲之态伺机而动,若你是他,你会选什么法子杀人灭口?” 孙律唇角几动,未答得上来,今日的傅玦似乎格外坚定,连他也被说动了两分,可他又如何能轻易相信那陆家旧仆所言为真?! “世子——” 气氛正焦灼着,外头忽然响起韩越的声音,孙律忍不住低喝:“有事稍后来禀!” 门外韩越并未离开,这时,一道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世子,小人有事求见您——” 一听此声,孙律顿时看向傅玦,下意识低声道:“是太后身边的钱公公。” 周全福离宫之后,钱启安便成了永寿宫大总管,傅玦自然知晓此人亲自来必有要事,当下肃容起身,孙律转身走到门口,门一打开,果然看到台阶下站着韩越和钱启安,他也懒得出门,蹙眉问道:“有何事?” 钱启安先笑着行了一礼,而后道:“太后娘娘请您即刻入宫一趟,她老人家——” 话未说完,钱启安发现孙律身后有人,忙住了话头,待看到是傅玦在屋内,忙笑着行礼,“拜见王爷。” 言毕,钱启安又对孙律道:“娘娘等着您,请您莫要耽误。” 九牵机29 九牵机29 孙律到永寿宫时, 宫侍们噤若寒蝉。 钱启安见状便轻声道:“今日姜尚书他们又给陛下上折子了,说太后娘娘不该逾越, 您也知道, 太后娘娘如今挂心您手上的案子,本就气郁多时,又知道前朝不安分, 一下就动了气, 眼看着三日之后便是太后娘娘的寿辰了,您可多劝劝别让她老人家气病了。” 孙律早已料到, 点了点头, 径直入了暖阁。 太后孙宜宁年过半百, 满头银发规整绾起, 髻上翡翠钗环雍容华贵, 因保养得当, 神容仍显端丽,高高挑起的眉梢,颇有迫人之势。 此刻的她一袭华服靠在榻几旁, 案几上正摆着从前朝送来的奏折抄本, 见孙律来, 不等他行礼, 太后便将折子朝他掷来, “你且看看他们是如何说哀家的——” 薄薄的纸页飘飘悠悠落在孙律脚边,他还是行了一礼才捡起来看, 不多时蹙眉道:“太后息怒, 这些老顽固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这些车轱辘话, 您听听就算了。” 太后拍了一下桌案,“陛下登基才不过五年, 他们便当哀家已经在这永寿宫风烛残年不顶用了,如今上折子,全无顾忌,当真是忘了陛下初初登基之时,全靠哀家才稳定了朝纲,还一口一个他们对不起先帝在天之灵,他们的确对不住——” 孙律看了一眼钱启安,钱启安立刻上前去,“娘娘息怒,如今世子来了,您有什么指示,世子皆会为您排忧解难的。” 钱启安惯会看眼色说话,但此番,却让孙律心底不快。 太后却是舒了口气,“这两日,你可查出那人亲族了?” 孙律敛着神色,“未曾,他入京之前便做好了准备,如今全无线索。” 太后又问:“那密州的陆家人呢?” “未曾抓到——” 太后眉头微蹙,像是不满,却又忍了下来,“全福跟了哀家二十来年,一直十分得力,让他告老还乡本是荣养,却没想到被奸人害了性命。” 孙律迟疑一瞬道:“娘娘,倘若谋害周全福的人,不是陆家之人呢?” 太后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他片刻道:“你莫非信了那陆家旧仆所言?他说周全福的死,乃是他人所为,你便相信了?” 孙律才与傅玦争辩过,却没想到到了太后跟前,他反倒发出和傅玦一样的疑问,但话既然已经出口,孙律道:“太后娘娘之所以憎恶当年那三家,皆是因为二殿下之死,可倘若当年之事并非那般简单,谋害二殿下的真凶还活在世上,那二殿下九泉之下如何能安息?” 太后身子一直,“律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孙律定声道:“哪怕只有一线可能,此案也不应操之过急,免得酿成大错。” 太后见他执迷不悟,又狠狠一拍桌案,“律儿!你掌管拱卫司多年,见过的案子不在少数,此番竟然被一个逃犯迷惑了心智?!” 孙律还要再说,太后沉着脸道:“你既然没法子挖出此人亲族妻小,也找不到陆家人的踪迹,依哀家的意思,此人不必再多留了。” 孙律语声微凝,“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眯了迷眸子,阴沉沉地道:“将此人送去城南当街问斩,倘若真有陆家人在城中,哀家要令他看看他们陆家人是何下场!” 孙律万万没想到太后忽然有此令,“可此人是好容易抓到的。” 太后哼道:“此人是硬骨头,不仅不招供,还妖言惑众,连你都被他说得动摇,你留着他,不外乎是为了抓到陆家人,既是如此——” 太后语气一沉,不容置疑地道:“今日便发告令,两日之后,将此人问斩在城南断头台,刚好,那里也是当年那三家伏诛之地——” 孙律和钱启安皆是一惊,钱启安忍不住道:“娘娘,两日后乃是您的千秋寿辰,在那日斩人,是否大为不吉?” 太后冷笑,“年纪大了,眼看就要半截入土了,何必忌讳这个?”她抬了抬眸,似想透过殿顶看外间苍穹,话却是对着孙律说的,“今日发告示,叫那城中藏着的同伙知道,你拱卫司最会设局,若是能将那人引出来捉住,便当做哀家的生辰礼了,律儿,你莫要让哀家失望。” 孙律背脊发僵,心念一转道:“但是陛下那里——” “他那里自有哀家去说,此案本就该你拱卫司查办,朝野内外,也无可指责,如今哀家替你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你还犹豫什么?” 孙律知晓太后心性向来说一不二,而如果忽略疑问,此引蛇出洞之法也的确是一良策,他也曾想过,但这是最后的计策,告示发了,若未引来人,那便要真的将人斩首,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孙律心腔子里窒闷的紧,在太后的咄咄逼视之下,终究是抱拳应声,“好,那便照太后娘娘的吩咐行事,陛下那里,还靠娘娘转圜。” 太后眉头舒展一分,“律儿,你是最让哀家放心的,你父亲老了,忠国公府往后要交到你手上,你莫要让哀家失望。” 此言太后说了两次,孙律心弦紧绷着,只得应是。 从永寿宫出来时,孙律脑子里乱哄哄的,待迎上等候在外的韩越,竟一时不知如何吩咐,顿了顿,才道:“去京畿衙门跑一趟,让他们在城中广发告示,两日之后,将明扬在城南斩首示众!” 韩越也听得一惊,可孙律从不在差事上玩笑,他一想便知道是太后的主意,见孙律神色不好看,他立刻应下不敢多问。 孙律此时本该去拱卫司牢里,再审一审明扬,但他知晓明扬不畏生死,要问也问不出什么,更何况,如果他所言是真,那也并无再审的意义—— 孙律一路出宫,上了马背直入安政坊,跟着的侍从以为他要回忠国公府,可没想到走到长街口,他却马头一转,直往临江王府的方向去,待到了王府,傅玦果真在。 门房一路将孙律带到傅玦书房,待进了门,便见傅玦书案上一片整洁,可砚中尚有余墨,搭在边上的狼毫上也墨渍未干,他没心思关心傅玦适才写了什么,开门见山地道:“太后要在生辰那日,将牢里那人当街问斩。” 傅玦大为震惊,起身走出书案来,“当街问斩?为何如此突然?” 傅玦一边请孙律落座,一边稳着心神,孙律坐下后道:“前朝有人上折子指责太后逾越,太后颇为恼怒,再加上拱卫司未曾查出那人在外踪迹,太后觉得留下此人也无用,因此他要令今日便广发告示,两日后问斩。” 今日便发告示…… 傅玦蹙眉,“这是要引蛇出洞?” “不错。”孙律忽而看向他,“你说的那些可能,可能有实证?太后对此案是不容抗争的,她有此念时,陛下都未知晓,但陛下必定不会反对,你若无实证,那此人便只能当街斩杀了。” 傅玦眉眼微寒,他正加紧筹划,可怎么也没想到太后如此急迫,若江默和戚浔知晓明叔将被问斩,也不知会否急得露出马脚。 他看向孙律,坦然道:“还未找到实证,但大理寺之中,有一内奸为幕后之人通风报信过,此人尚未寻出,要在短日内找到证据,揪出此人是唯一的希望。” 说至此,傅玦又问:“你打算如何安排问斩之事?” 孙律沉重地道:“事到如今,自然是听令行事,大后日一早,将嫌犯从拱卫司牢房之中送出,若真能将陆家人引出来,便算成事,若不能,便只能将其斩首。” 行刑定在两日之后,傅玦尚有两日功夫准备,他默然未接言,脑海中却在急速转动,时间太紧了,除非,明日便将那大理寺内奸揪出来! 大理寺众人此时还在待命,宋怀瑾和戚浔暗自观察,也未瞧出谁古怪,等到了日落时分,却无傅玦的消息传来,宋怀瑾扫了众人一圈后看向戚浔,“戚浔,你不必等了,早些下值吧,今日其他人都在衙门留宿,哪里都不能去。” 戚浔倒不着急,正犹豫间,外面进来个差吏,“大人,巡防营江校尉来了。” 戚浔心头一跳,宋怀瑾则道:“快请进来!” 没多时,江默便大步而入,他面色如常,可戚浔看到江默的第一眼,便觉出此刻的江默在极力克制,待进了门,江默弯了弯唇,“宋少卿,打搅了——” 宋怀瑾迟疑道:“江校尉过来可是有事?” 江默望着宋怀瑾,眼风却瞟向戚浔,又道:“倒没什么事,是来看看衙门要不要帮忙,这几日巡防营在查那硝石之事,却没什么线索,不知大理寺进度如何了,此外,刚才还在长街上看到一事……” 宋怀瑾先要说没什么进度,可听到最后,忍不住问:“何事?” 江默握紧腰间佩剑,分明未看戚浔,可戚浔就是知道江默不会平白无故的贸然入大理寺,他来的这样急,一定是有事端发生。 下一刻,她听江默开了口—— “京畿衙门在四处张贴告示,说两日之后,要在城南刑场问斩一个和瑶华之乱有关的嫌犯,大理寺应该知晓此事了吧?” 满屋子人都万分惊讶,戚浔更是难掩震惊之色,好端端的,明叔要被斩首示众?! 江默这时才看了戚浔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二人眼底皆藏着急迫,戚浔瞬间心跳如擂鼓,原来江默来大理寺是为了此事,那傅玦知道了吗? 九牵机30 九牵机30 江默走后, 大理寺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王肃问宋怀瑾, “大人一点都不知此事?” 宋怀瑾也纳闷, “没听到风声啊,魏大人早间来时,只说近来此案在朝野之间议论起来, 并未说拱卫司要将人处斩, 这么多年了,好容易找到其中一个逃犯, 就这样潦草的斩首示众, 根本不像拱卫司的作风。” 谢南柯点头道:“不错, 听说拱卫司大牢里有不少都是关了数十年的重犯。” “不过既然已经贴了告示, 那此事便是真的了, 或许, 是此人拒不交代,惹恼了孙指挥使。”宋怀瑾面上如此说,心底却犯嘀咕, 按照傅玦所言, 齐明棠和吕嫣的案子很可能就和瑶华之乱有关,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 拱卫司竟然要处斩那名要犯? 其余人还在议论, 朱赟道:“是不是要震慑其他人呢?应该还有些人活在世上,当年几家皆是诛族之罪, 此行便是想说, 但凡冒头的一个也不放过?” 宋怀瑾心尖抖了抖, “怕不是震慑这样简单。” 大家又议论起来,这时, 戚浔从一旁站出来,“大人,既是如此,卑职便先下值了。” 宋怀瑾摆摆手,“你去吧,反正也没你的差事。” 戚浔应了一声,又与众人告别,很快就出了大理寺大门,出衙门她便往远处张望,见无人,便离开衙门前的长街,往御街的方向靠,没多时,戚浔看到了等在远处巷子口的江默,二人四目相对一瞬,江默转身进了暗巷之中。 日暮西垂,街上的贩夫走卒寥寥无几,巷子里也静悄悄的,江默站在尽头的阴影中,身形与斑驳的高墙融为一体。 戚浔快步走过去,“兄长——” “你也不知明叔要被问斩?” 江默开口便是此问,戚浔点头,“我不知,今日王爷发现了齐明棠和吕嫣案子的一个关键线索,而后便离开了大理寺,这才不过三个时辰,便生了如此变故,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江默唇角微抿,“明叔要被问斩之地,在城南刑场,距离京畿衙门两条街,是通常处斩死刑犯之地,还有两日便要行刑,如今明叔又关在拱卫司牢房之中,唯一的机会,便是明叔从拱卫司牢房被送到刑场的路上。” 戚浔心弦紧绷,“兄长可曾想过,拱卫司对瑶华之乱的旧案素来看重,捉住明叔还不到一月,今日忽然下令处斩,是否是引蛇出洞之策?” “顾不了那么多了。”江默握紧腰间佩剑,“就算是要引我出来,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明叔死在断头台上,陆家在京城之中还有几人可用,无论如何,都要拼死一试。” 戚浔万般劝阻皆梗在喉头,她一听见此事,便想到拱卫司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处斩明叔,但明叔是陆老将军亲信,当年救了陆家兄妹不说,此番回京,也是豁出性命,若是张伯落入拱卫司,她也不可能因为冒险而按兵不动。 戚浔明白江默的心思,但她知道,若真的贸然出手,便是中了拱卫司之计,她脑海中急速的盘算起来,很快她抬眸道:“此事可与王爷商量,王爷消息灵通,若是能寻到绝好的时机,既能救人还能全身而退,便是两全其美,此外,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很有可能与瑶华之乱的旧案有关,只是明叔处斩的日子太近了,或许根本来不及。” 江默眼下已没心思关心齐明棠和吕嫣的案子,但听到此言,还是问道:“怎么和瑶华之乱有关?” “此案中,吕嫣是谋害齐明棠的凶手之一,我们查证下来,发现有人要帮吕嫣嫁去西凉为后,可后来她被谋害,更像是杀人灭口,而吕嫣出宫当夜,曾问过吕璋瑶华之乱的细节,还质疑过当年的案子有纰漏,如此可以怀疑,吕嫣在宫中发觉了瑶华之乱另有端倪,因此威胁那幕后之人帮她,后来被灭口,亦是那幕后之人害怕她走漏风声——” 江默大为震惊,“吕璋当年是先帝身边的禁军统领,的确知道颇多内情,所以,是当年谋害赵烨的凶手,杀了吕嫣和齐明棠?” 戚浔警惕的看着前后巷口,“还不肯定,但这是目前最为合理的推测,倘若能顺利的找出此案的凶手,查出凶手和吕嫣之间到底有怎样的争端,若真是瑶华之乱,那便正好是翻案的机会——” 江默眼瞳颤了颤,呼吸都紧促起来,“不错,这是翻案的机会,可……可救明叔只有两日可准备了,能在此之前找到凶手吗?” 戚浔拧着眉头,“很难说,那幕后之人心狠手辣,谋害齐明棠和吕嫣之时,都未曾留下罪证,眼下最快的办法,是找出他安插在大理寺的内奸,而后顺藤摸瓜找到那人。” 江默不知此案还有如此多内情,他定了定心神,“这些事我不打算让玉娘知晓,告诉你,也是怕万一生变,还有你能稳住玉娘——” 听见此言,戚浔心底一凛,“兄长,还没到那一步!”她迟疑一瞬,“兄长可还是不够相信王爷?” 若是往日听见此问,江默必定仍有固执,可今日,他却神色微变,不知该如何作答,戚浔见状心底微松,“兄长,今夜我们想法子与王爷私见一面,听听王爷的意思,他与孙律走得近,或许知道拱卫司如何安排。” 怕江默误会,戚浔又道:“他与孙律虽是知交之谊,但他不会向着孙律和拱卫司说话的,否则也不会在我因戚淑差点暴露之时出手帮我了。” 江默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事到如今,自然没有不信之说了——” 戚浔心弦微松,“那兄长稍后再做决断?王爷此刻必定也知道了,我们不找他,他也一定会来找我们,去王府太过惹眼,不若今夜在我家中相候?” 江默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暗巷不是久留之地,戚浔先行出来径直归家,江默则等到戌时过半方才到了琉璃巷,进了院门,二人也不知傅玦何时会来,想到如今复杂艰危的情形,心绪皆是低沉。 坐了片刻,江默忽然问道:“妹妹全不记得幼时之事了吧?” 戚浔应是,“是,都记不清了。”她忽而想到前次芷园的案子,“连永信侯府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江默闻言似乎想到什么,“你那时候年纪太小,这么多年了,便是我都记忆模糊了,不过你们永信侯府,当年有京城之中极富盛名的芷园,那园子是几代侯爷设计建造,数次扩建,愈发精巧绝妙,芷园八景亦处处暗藏玄机,每年到了春夏之际,帝后都要摆驾去芷园逛一逛……” 戚浔听张伯说了许多旧事,但听江默说,又是另一番情形,“兄长幼时也常去芷园玩耍?” 江默牵了牵唇,“不错,我父亲擅武,姑丈也行伍出身,算文武皆全,唯独令尊,以世家之身入科场,连中三元,后领礼部尚书之职,为天下文士之表率,我们小辈之中,我少时尤其不喜习文,于是父亲便常令我去你们府上走动,有宁家表兄和你哥哥带着,好歹能安心片刻默书了——” 他说着说着,语声悠长起来,“你哥哥得了你父亲真传,是我们之中学问最好的,他性子最为文质儒雅,我想找人切磋枪术,自然寻不到他,好说歹说,磨着宁家表兄陪我过招,他年少时武艺极好,学问也能与你哥哥比肩,哪里都要压我一头,我们设下赌局,五局三胜,若是他赢了我,我便将你父亲列的书目通读一遍。” 张伯绝讲不出这样的旧事,戚浔听得专注,忙问:“后来呢?谁赢了?” 江默苦笑,“自然是他赢了,他连着赢了我两局,怕我跌了面子,又让我一局,如此,更令我气恼,我根本无需他让着,他本想在第四局结束,可我万分不甘,第四局之末,我佯装落败,在他上前搀扶时,又忽而挑枪偷袭,我那时心性极不沉稳,气急败坏之下,枪尖差点划花他面门——” 戚浔倒吸一口凉气,江默苦涩地道:“千钧一发之时,他赤手握住了枪尖,那枪尖尖利,我又力道悍勇,他虽止住了攻势,可右手的中指正好捏在枪尖刃角凸出处,险些割断了他的指头,为此,我父亲打得我半月下不来床。” 戚浔知道他们用的是哪般形制,忙问:“那他的手后来治好了吗?” 江默点头,“治好了,可还是伤了骨头,大夫说,手上其他划伤尚可痊愈,但那道疤痕,却要伴他一辈子,长大后若要精进武艺,箭术是最难,因拉弓时指上力弱,必定会失了准头。” 戚浔顿时松了口气,但想到自己的亲哥哥和宁家兄长根本没有长大后之说,心底又是一沉,见江默神色沉郁,便想问些高兴的旧事,“那你们也常去芷园的临湖假山玩?” 江默眼瞳果真微亮,“自然,那假山山道交错纵横,我极是喜欢,我和宁家表兄去得最多,便是蒙着眼睛,也能随意选择出口走出来。” 戚浔想象着一群少年郎在山洞中探幽嬉戏,笑闹声回荡在迷宫一般的甬道之中,必定趣味非常,“芷园我去过,前次淮阳侯府小姐的案子,就生在芷园,后来我去寻物证,还不慎落入了水涧之中,幸好王爷找到了我。” 江默落在椅臂上的指节一紧,“王爷找到了你?” 见江默对傅玦多有改观,戚浔更愿说些傅玦的好,“不错,王爷到底是从军之人,地形再复杂,也比其他人摸得快些,全靠他找到我,否则我只怕要在山涧里待一晚上。” 江默眼瞳微颤,“他——” 他满脸的欲言又止,戚浔看着便道:“我知道兄长终究觉得王爷是外人,但没关系,俗话说日久见人心,要知道王爷是哪般心思,咱们往后看便好。” 江默紧紧抿着唇角,终究未再多言,戚浔上前给他添茶,这盏茶还未喝完,二人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动静,很快,轻轻的敲门声在寂静的长夜之中响了起来。 戚浔飞快地起身去出门,打开院门一看,门外果然站着傅玦,她面露惊喜,“王爷,我和兄长在等你——” 傅玦往她身后看去,见江默站在门口,倒觉满意,“我料想着你们也都知道了,既在一处,正好。” 关上院门,林巍几个在外守着,只他们三人进了堂中。 傅玦刚落座便道:“拱卫司打算两日之后行刑,那日一早,会将明叔从拱卫司大牢之中带出,沿御道往城南,一路至刑场。此番是太后下令,目的是为了引陆家人出来。” 江默和戚浔对视一眼,皆是果然如此的神情。 江默很快道:“我们猜到了,不过无论如何,我要救明叔。” 傅玦也早就料道:“你要劫法场?” 江默摇头,“不,在路上动手。” 傅玦继续道:“拱卫司也是这般安排的,他们打算在路上设下重兵。” 江默暗自握拳,“那难道就不救明叔了?” “要救,但我来救。”傅玦继续道:“拱卫司的安排还未出来,等探明他们的布置,我会令人计划周详,你不必牵扯其中,否则便是正中下怀。” 江默定定地望着傅玦,戚浔看看江默,再看看傅玦,也觉得如此不妥,“王爷,兄长尚有旧人可用,不若一同谋划?” 明叔到底是陆家人,若江默不出力,全让傅玦代劳,便是戚浔都觉得不妥,她亦觉得凭江默的自尊自傲,说不定会觉得自己被傅玦看轻。 但江默并没有她想象之中的不快,他面上更多的是犹豫,傅玦继续道:“你的人手本就不多,且拱卫司届时安排的差吏极多,除了计划营救明叔,更要想好之后如何安排明叔,明叔在拱卫司内吃了苦头,救出之后必要医治,而拱卫司到时一定会全城戒严,大肆搜捕,如何躲过搜捕,不暴露更多踪迹,十分不易。” 戚浔听完,不由感叹傅玦思虑长远,江默抿了抿唇,“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吗?” 傅玦道:“巡防营或许会被拱卫司抽调人手,你当日有可能在布防的众人之中,因此你也不算什么都不能做,见机行事便可。” 傅玦并不拖延,转而看向了戚浔,“白日在大理寺,我并未说得十分详细,宋怀瑾此人虽是无帮无派,还算直臣一列,但到底不是自己人,因此令他知晓五分,只为了查案,今日我去吕府,吕璋说了当日瑶华之乱宫宴前后的情形——” 傅玦将吕璋所言说了一遍,戚浔和江默皆是心惊,当年经历瑶华宫宴的人大多逝去,且从前瑶华之乱是禁忌,他们也没有机会去问这些见证者,而那份卷宗,所有证人的证词对卫陆宁三家皆是不利,如今问到了吕璋,便算得了更客观的证词。 戚浔道:“凶手不可能是放火之后直接到玉茗殿,必定是用了某种延时之法,赵烨在遣走随从,到后来大火被发现,中间足足有大半个时辰的空档,凶手很可能是袭击了赵烨之后,做了延时放火的机关,如此,起火之时,他早就在众人眼前,丝毫不被怀疑。” 傅玦颔首,“我亦如此想,且我问了吕璋,长公主和驸马当日是与陆将军夫妇前后进的玉茗殿,从时辰上算,他们不无可能,但当时火场之中证物难寻,这延时机关为何难以考证,再加上难寻人证,仍然无法指证。” 戚浔略一思忖,“若不能指证凶手,便只能在已有的证物上下功夫,若能证明指证我们三家的证物之中有伪证,那罪责便不可成立了。” 江默听到此处便道:“贵妃宫中的那份信,的确是贵妃字迹,这实在难开脱,至于瑶华宫之中的,那份桐油可能追查?” 当年案发之后,在长肃侯府的随驾车马之中发现了桐油的痕迹,这也成了后面指证长肃侯府的罪证之一,戚浔蹙眉道:“这罪证应当是栽赃,但桐油来处容易,并不好推翻此证。” 傅玦眼瞳微眯,“长肃侯夫人幼时便见不得桐油之味,见之轻则生痒难耐,重则起红疹红斑,将养月余才可痊愈,此事当有人记得。” 戚浔一惊,“王爷竟查得如此细致?” 宁家旧人活在世上的不知还有几个,而长肃侯夫人出自陆氏,傅玦也不可能见过陆氏旧人,戚浔实在没想到他能查到此处,她去看江默,“兄长可记得?” 江默不知怎地,语声有些低哑,“不错,小姑姑她,的确有见不得桐油的病症,祖母也有此症,大姑姑倒是没有……” 戚浔愁容道:“但如此还不够。” 傅玦亦道:“瑶华宫早已封禁,且过了十五年,证物难寻,赵烨的尸骨葬入皇陵,亦难再验,为今之计,是先破了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找到谋害他们的真凶。” 戚浔忙道:“此事我已告知兄长,若是能查到那幕后之人和吕嫣如何勾连,便算查明了当年真相,如今既然怀疑长公主和驸马,可否直接去查她们的古怪?而后找出大理寺内奸,若真是长公主驱使,那便是铁证无疑了。” 想到长公主可能是栽赃卫陆宁三家的真凶,戚浔胸口仍觉沉郁,是任何人都好,为何是偏偏曾令她崇敬的长公主? 傅玦点头道:“已令人盯着了,此外,我已有一计策,明日便可施行,若能一切顺遂,自能让大理寺内奸原形毕露,而他若招得快,许能阻止处斩明叔——” 九牵机31 九牵机31 戚浔巳时至大理寺, 宋怀瑾和一众差吏都还在衙门待职,往常差事在身, 如此也是常事, 但如今傅玦没有新调令,大家等得颇为无趣。 直到将近午时,衙门外才来了一匹快马, 林巍神色凝重地进来, 面对迎上去的大理寺众人,只看着宋怀瑾道:“宋大人, 王爷请您往刑部走一趟。” 宋怀瑾面色一肃, 心知这是有吩咐, 两处衙门并不远, 他立刻跟着林巍出了门。 他一走, 其余人面面相觑, 王肃道:“看来王爷已经有方向了,只不过到如今周蔚都没有放出来,难道他真的有问题?不会……不会是周蔚招供了吧?这小子平日里不争不抢的, 也没心眼, 如何被人收买的呢?” 昨日傅玦离去, 谁也不知他和宋怀瑾说了什么, 今日却让宋怀瑾去刑部相见, 极有可能是被关在刑部的周蔚招出了什么! 朱赟轻啧了一声,“若真是周蔚, 那我老朱这些年白干了, 我是真没看出来。” 其他人纷纷应是, 都觉得周蔚怎么看也不像内奸。 这时王肃转头看向戚浔,“戚浔, 你和他总一起办差,你可看出来了?” 戚浔秀眉微蹙,“我……我本是不信,但如今,说不上来,咱们办了那么多案子,不是多得人惯会伪装?” 戚浔素来敏锐,连她都如此说,众人不由对周蔚怀疑更甚,但到底没有定论,王肃叹了口气,“等大人回来,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众人在大理寺等宋怀瑾,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午时二刻,宋怀瑾才面色凝重的回来,一进门便是一声喝令,“所有人,都跟我进来!” 宋怀瑾大踏步进了正堂,又很快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来,等众人围看过来,便见竟然是一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宋怀瑾扫了众人一圈,严肃地道:“王爷昨日去吕府,令吕家人搜查吕嫣的闺房,看能否找到与何人有私的证据,却未发现异常,王爷又与吕老将军细聊了片刻,竟得知,吕嫣当夜从宫中出来之后,竟然问过吕老将军瑶华之乱的事——” 王肃忍不住道:“可是大人,瑶华之乱不是这两日才在朝上议论起来吗?” “不错,因此吕嫣此行便显得格外古怪,她好似知晓和瑶华之乱有关的秘密,而她忽然觉得自己能越过齐明棠嫁去西凉为后,也可能是因为用知道的秘密胁迫他人,并且王爷昨日入宫调查过,吕嫣和齐明棠入宫小住的那些日子,宫里并未生出任何和瑶华之乱的谣言,只能是她接触到了某个人才知晓。” 牵扯到瑶华之乱,无人敢轻易插言,宋怀瑾看了看众人,“如果真是我们推测的这般,那此案便不可轻忽了,她的消息来源一定是在宫中,幕后之人身份尊贵,或许是当年案子的帮凶或者推波助澜之人,因此后来吕嫣会被灭口。”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也才明白为何昨日傅玦神色为何那般沉重。 宋怀瑾继续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确定我们推测的动机是否有误,而就在昨天晚上,吕老将军派人去找王爷,说吕嫣闺房内没多什么古怪之物,但吕嫣从过世的吕夫人房中找出了这一卷佛经研读,还写了许多注文,只是尚未写完——” 宋怀瑾一边说一边翻看,这卷佛经并不长,再加上注文,也不过寥寥数页,其他人看去,果然见上面新旧字迹分明,却也看不清吕嫣到底写了什么。 宋怀瑾继续道:“老将军说,吕嫣的母亲生前信佛,但吕嫣自己不信,从佛寺求来的吉物,也不过被当做饰物罢了,他本觉得发生过命案,她看佛经或许只是想辟邪定心,但后来想到吕嫣根本不信这些,便觉得她此行有异,但昨夜王爷看过这卷佛经,并未找出异常来——” 宋怀瑾将佛经往桌案上一放,“京城中信佛者极多,尤其世家权贵们,吕嫣害人之后,心中只怕愧疚恐惧,如此才看佛经静心,按王爷的意思,与其在这些不算证据的细微末节之上琢磨,我们不如查一查和周蔚有来往之人——” 众人互视一眼,谢南柯忍不住问:“周蔚招了?” 宋怀瑾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册,“没有招,王爷顾念着大理寺的脸面,未曾用刑,他倒是硬骨头了一回,至今还是不认,但是关了几日了,已经有溃败之象,再加上他说的那粥摊的老伯未曾找到,情形对他很不利,王爷这几日派人查了他的家世和入京城之后与他有来往之人,你们看看这些人——” 名册之上,皆是与周家有些来往的小吏,近到京畿衙门,远到巡防营和六部衙门,周家认识的人官阶虽是不高,但却不算少,足以看出周蔚当初入京,他家里为了他上下打点费了不少功夫,只是最终入了大理寺。 “这些人之中,有的你们还见过,别看都是各处衙门不太起眼的,但他们各有派系,背后说不定便是某个靠山,周蔚——” 宋怀瑾叹了口气,“这小子平日不显,但内奸若真的是他,我也绝不会姑息,今日我们将这些人的背景摸个清楚,若刚好和牵涉进案子的人对上,便有了指向,至于到底是否和瑶华之乱有关,还要等抓到正主才知。” 宋怀瑾说完,便给大家分派差事,又嫌那佛经碍手碍脚,拿起来不知扔在何处,想了想吩咐外围的戚浔,“拿去班房和其他证物放在一处——” 戚浔应声接过,自去跑腿,等她回来,便见宋怀瑾已经指派完毕,大家各有目标之人,正陆陆续续的离开衙门,戚浔未被指派,便站在门口看着众人先后离去。 …… 刑部衙门里,傅玦正在和孙律说话,孙律凝神道:“你这法子可有用?万一内奸真是此前抓到的那个周蔚,还不如直接用刑令他招供。” 傅玦摇头,“不是周蔚。” 孙律微微眯眸,“如此肯定?那这便是说,你已经有猜测了?” “的确有猜测,但是不是,还得验证之后才知。” 孙律便觉十分纳闷,“如何知道的?” 傅玦这时朝门外看了一眼,“起初与大理寺办案之时,略查过几个人的出身,当时倒没觉出什么,可放在此案情境之中,便觉得可疑了。” 还未到证明之时,傅玦不愿多言,又问他,“初二那日可安排好了?” 孙律道:“太后的意思,最好布下重兵,但此番声势颇大,那些人只怕早有察觉,不会轻易送上门来,因此,这布防最好在暗处。” 傅玦道:“到时人从拱卫司牢房之中押送出来,又是瑶华之乱的要犯,百姓们必定会簇拥围看,你多安排人手扮做寻常百姓,那些人也发现不得。” 孙律冷静地道:“百姓围看不是好事,且此番我心底并不安稳,你说此案有疑,又和齐明棠、吕嫣二人被害有关,若是真的,那隐藏幕后的那人,身份必定尊贵无匹,这样一个人掩藏面目搅弄风云,实在令人如芒在背。” “初二还是太后寿辰,寿宴开在戌时,太后令我捉拿陆氏后人当做贺寿之礼,若当日毫无所获,晚间只怕无颜入宫——” 傅玦沉吟一瞬,“太后仍是不信当年的案子有误?” 孙律摇头,“如何能信?当年除了二殿下之死,朝堂后宫局势皆是复杂,到了如今,太后只剩下赶尽杀绝的执念,自然不可能接受当年是误判。” “那当年那些人便只能被冤枉?” 孙律盯着傅玦,“你似乎越来越看重旧案了,是为了查此番的案子,还是想拼着王府之尊将当年的案子捅出来?” 傅玦弯唇,“拼着王府之尊够吗?” 孙律眉头皱的更紧,“够不够我不知道,但傅氏会很惨。” 傅玦起身走到窗口处去看天色,“那便希望此番安排一切顺遂。” …… 大理寺众人跑了一日,到了傍晚时分,才陆续归来,因查探之人位份不高,各处皆有所获,不查不知,这一查,方才知道京城衙门的小吏们,多少都有几个王公贵族的远方亲戚。 宋怀瑾回来之后,一边令众人汇报,一边令戚浔记录在案,待众人齐齐说完,果然看到有几家与此案有关。 王肃指着其中两家,“这个人是淮阳侯府余家的旁支,这个是前振国将军樊家的远亲,这两家,在淑妃娘娘生辰宴那日都入宫过,乞巧节夜宴当日,这两家的夫人也都去赴宴了。” 宋怀瑾望着名单若有所思,又点头,“行了,今日跑了一日,都辛苦了,我稍后去一趟刑部向王爷回禀,你们都下职吧,剩下未查问出的,明日再探。” 日暮西垂,众人也都盼着归家,纷纷应声离去。 戚浔又帮宋怀瑾写得工整了些,“卑职与大人一道去刑部吧。” 宋怀瑾自然无异议,等到暮色初临,二人出了大理寺正门,直往远处的刑部而去。 这日是七月最后一日,初秋的夜晚微有凉意,沿街许多衙门都已经关门落锁,偶尔能看到一二衙司大门仍然开着,里头亮着灯,暖黄的微光从半掩的门缝里流泻而出。 见到傅玦之时,他已等候多时,宋怀瑾那份名单揣在袖子里,根本未曾回禀,傅玦看了一眼天色,令二人落座,“时辰还早,不着急。” 宋怀瑾忙道:“王爷为何料定是今日?” 傅玦语声沁凉,“再晚就来不及了。” 宋怀瑾有些坐立难安,戚浔也面露愁容,几人在堂中候着,直等到了二更时分,林巍从外快步而入,“王爷,出现了——” 几人立刻起身,傅玦不做犹豫地带着人朝外走去,宋怀瑾紧张地握紧刀柄,戚浔一颗心也砰砰直跳。 同一时间的大理寺后墙之外,一道黑影在墙下徘徊,足足徘徊了一盏茶的功夫,确定衙门里无人之后,才趁着夜色,利落地翻入了高墙之内。 来人身形挺拔,步伐敏捷,落脚之地正是那堆满腐木的后院,他无需多看,径直朝前院走去,衙门大门早已落锁,各处班房值房也关门闭户,黑漆漆的夜幕之中,他的脚步像猫儿一般无声无息。 他目的分明,准确的摸到了左厢房第二间值房,此处乃是当前查办之案临时存放证物的地方,门上的铜锁锁扣极紧,但他不慌不忙的从袖中掏出钥匙,只听“咔”的一声,铜锁应声而开。 他轻脚步入,直奔那存放证物的柜阁,此时,他才从袖中掏出一枚火折子点燃,火光如豆,正好照亮他靛蓝面巾上清俊的眉眼,他从门口一路往西北,依次打开柜阁,可当他连续打开了五个柜阁,仍然不见白日里所见的那本佛经—— 按照惯例,最新的证物皆是存放在同一个柜阁中,可他分明在第三个柜阁之中看到了水月轩火场之中找出来的吕嫣遗物,那么佛经在何处? 戚浔对这些事十分老练了,她不可能放错。 他疑窦丛生,一颗心也不安的狂跳,就在此时,寂静无声的前院之中,却突兀的生出一串响动,他面色大变,立刻灭了火折子,可刹那间,更明灿的火光却在院中亮了起来—— 火光不止一束,却几乎同时亮起,这样利落齐整,根本是早有准备! 他如遭雷击一般愣了住。 很快,火光逼近门口,随之而来的还有数道沉重的脚步声,没多时,傅玦和宋怀瑾出现在了门外,看着挨着柜门站着的人,哪怕带着面巾,宋怀瑾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不可置信道:“竟然是你!” 九牵机32(二更) 九牵机32(二更) 来人着鸦青布衣, 戴靛蓝面巾,身量近五尺过半, 挺拔英武, 他紧靠柜门,手下意识落在腰间匕首上,但面对门外注视着他的十多双眼睛, 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他咬紧牙关, 漠然地看着宋怀瑾,目光一晃又看向傅玦, 隔了数丈, 傅玦的目光似一把寒剑悬在他面门, 显然, 傅玦也认出了他。 攥着匕首的指节开始止不住地颤动, 一簇狠色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就在傅玦以为他要以死相博之时,他却松开匕首,一把将脸上的面巾拉了下来。 一张俊逸温文又熟悉的脸。 宋怀瑾面上惊痛交加, 站在他身侧的戚浔也似乎未曾想到, 一脸诧异地望着他, 这时, 傅玦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南柯, 岭南人士,今年二十三岁, 三年前走武举入城防营, 去岁初秋, 因城防营主官举荐调入大理寺为司直,你家境殷实, 却无生父记载,只有母亲,母亲在五年前病逝,如今在京城之中无亲无故——” 站在柜阁边的人,正是谢南柯,他面上血色半退,额角冷汗涔涔,可他直直站着,并不慌乱失措,好似早就想过这般结局,唯独发抖的指尖和难抑的心跳,透出本能的恐惧。 到底是大理寺之人,宋怀瑾忍不住斥道:“南柯,怎会是你?你入大理寺这一年,大理寺上下何曾亏待过你,怎么会是你呢!” 谢南柯唇角紧抿,听到此处,目光下意识往地上看去,他似乎打定主意不愿多言,并不发表任何辩驳,但很快,他看向傅玦,“为什么?” 宋怀瑾和戚浔都第一时间认出了他,他们惊讶写在脸上,而傅玦的神色,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从容,好似早就对他生过怀疑。 傅玦凤眸微狭,“你的出身太过清白简单,这当然不是错处,但京城各衙司大小差吏皆有背景,再不济也似周蔚那般多有打点,但你没有,你从城防营入大理寺,乃是得了好差,但这半年内你在大理寺也只是中规中矩,就好像只是为了来而来。” “令本王生疑的,是你那日的画像。” “本王令你画过数次画像,自然知晓你作画技法,你画工极好,尤其人像,只需证人描述一二便可利落成画,你落笔线条极其利落,勾、皴、擦、点、染,素来求简明淡远,从不积墨过剩,但那天,你所画人像的眉眼,却是数次积墨着色而成,生宣着墨后,墨迹未干透之前,墨色层叠,有迹可循,你大抵以为当场之人皆不擅作画,又都在关心案情,还会因为发现人像是周蔚而惊诧乱神,绝注意不到此处——” 谢南柯眼皮抖了抖,落在身侧的手又下意识握紧了匕首,显然被傅玦说中。 傅玦继续道:“证人不会无故栽赃周蔚,但你这个画师却会,你和周蔚五官不同,只身形轮廓有三分相似,你先将身形轮廓描画得像,令他们信任你的画工,到画眉眼时,再多次诱导,他们夜色之中撞见周蔚,记忆本就零碎浅薄,你多次描画之后,他们反而觉得你画的人就是他们那夜遇见之人——” 处处被傅玦看透,谢南柯僵硬的吞咽了一下。 傅玦上下打量他,又道:“通风报信之人是你,杀了吕嫣的人也是你,你走武举,又在城防营当过职,三教九流之术想来也有见识,再加上熟悉办案寻证流程,那日两次伪装,只为了扰乱人证视线,再给自己找个替死鬼,周蔚性情单纯憨直,也无权贵背景,正好成了你的目标。” 谢南柯垂下眉目,他本就站在暗处,如此更令人看不清神色,见他一言不发,宋怀瑾气道:“谢南柯,你就没话可说?你是大理寺衙差,乃是秉公办案之人,可你竟然去帮别人杀人,你说,到底是谁指使的你?!” 谢南柯一动不动,好似了无生念,宋怀瑾喝道:“你给凶手通风报信,还害死了吕嫣,这可是死罪!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竟让你连死也不怕?!” 谢南柯仿佛没听到宋怀瑾的话一般,连眉梢也未抬,见状,傅玦本就冷沉的神色更晦暗了两分,谢南柯的模样,正是最难攻克的嫌犯模样,他若是咬死不说,还能在后日之前抓出那幕后之人吗? “将人带回刑部大牢!” 夜色已深,傅玦绝不耽误功夫,他一声令下,林巍带着人进门,抬手便缴了谢南柯的匕首,谢南柯依旧垂着脑袋,毫不反抗地被押着出了门。 擦肩而过之时,戚浔看到谢南柯沉寂隐忍的眼瞳,像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一般。 谢南柯前脚被押走,傅玦也跟着回刑部去,今日这一番安排,本就是引蛇出洞,只是戚浔没有想到,谢南柯当真中了计,白日里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宋怀瑾说的内情上,后来的差事,也和佛经全无干系,寻常的差吏只会关注宋怀瑾的指派,只有真正的内奸,了解凶手与佛经颇有牵连,这才会冒险来偷取这不紧要的证物。 他们乘着马车回到刑部之时,谢南柯也刚被带回来,傅玦便带着宋怀瑾和戚浔,跟在他们之后入了地牢,近日刑部未有大案,衙门地牢之中,只关着周蔚一人。 深夜时分,忽然的响动让周蔚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借着火把的昏光,他一眼看到谢南柯被反绞着双手押过他牢房之前。 周蔚眼瞳大震,立刻从矮床上蹦了起来,“谢司直!” 他跑到牢栏之前,双手攥着木栏,万分惊诧,“这是怎么回事?谢司直怎么也被抓进来?莫非也冤枉你是大理寺内奸?” 周蔚被关了几日,满肚子怨气,见到谢南柯的第一反应,竟然觉得谢南柯也被冤枉,但谢南柯听到他这话,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周蔚觉得此刻的谢南柯万分陌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跟进来的傅玦几人,周蔚有些懵,“王爷,大人,你们怎么来了?为何连谢司直也抓进来?” 傅玦指了指周蔚,“将他放出来。” 狱卒立刻上前开牢门,周蔚却仍然迷迷糊糊的,宋怀瑾见状叹了一声傻子,又指着谢南柯道:“他才是真的内奸,你是被他陷害的。” 周蔚跨出牢门的步伐僵住,“什么?!” 宋怀瑾又道:“若真以为你是内奸,你以为你还能在此好吃好喝住着?” 周蔚不可置信地瞪着谢南柯,这才明白谢南柯为何是这副模样,他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这被陷害的郁气要如何发作,“竟是你陷害我……” “将人带去审讯室。” 差吏得令,押着谢南柯进了尽头的审问处,傅玦却透过气窗朝外看,好似在等人。 宋怀瑾和戚浔对视一眼,自不敢催促,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孙律带着随从赶了过来,一进地牢,孙律便问:“当真捉住了?无误?” 傅玦颔首,“同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往审讯室走去,宋怀瑾和戚浔等人也跟在后头,周蔚是大理寺之人,又是受害者,自然也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凑到戚浔身边去,低声道:“戚浔,王爷是什么时候知道不是我的?” 戚浔见他蓬头垢面的,也颇为同情,便据实相告,“一开始王爷便觉得不太可能是你,但谢司……谢南柯画的画像分明是你,无论如何也要关你一回,此后他放松了心神,今日被王爷用计谋引了出来。” 周蔚听完,心腔发苦,瘪嘴道:“难怪这几日也没人搭理我,我也实在冤啊,虽然没被用刑,可这地方是人待的吗,小爷我没吃过这种苦。” 戚浔只好安抚,“你受苦了,若是放了你,只怕他不会轻易中计。” 周蔚苦哈哈地道:“好吧好吧,那揪出内奸,也有我几分功劳了!不过,怎么会是他呢?!” 审讯室近在眼前,二人一同往门内看去,谢南柯人已跪在地上,手腕也上了铐链,他仍低垂着脑袋,并不因首位上坐着临江王和拱卫司指挥使而恐惧失态。 傅玦“啪”的一声,将白日那卷佛经扔在了桌案之上,“吕嫣并未看过这本佛经,这佛经在任何人眼底,也不算了不得的证据,但你为何宁愿冒险也要来偷走此物?可是指使你的人信佛?” 孙律未曾发问,但傅玦设置的诱饵太过巧妙,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站在门外的戚浔唇角微抿,她自然记得那座伫立在长公主府后花园中,因驸马要收藏佛经而建的藏书楼…… 九牵机33 九牵机33 谢南柯佝偻着背脊, 不发一言。 傅玦狭眸,“世家权贵信佛之人极多, 指使你的人, 应该不止是信佛这样简单,他是否正打算编纂流失已久的残缺佛经?” 谢南柯的肩膀轻微地耸动了一下,几缕鬓发垂在他额际, 将他眼底的涌动尽数挡了住。 傅玦见他油盐不进, 正要再喝问,谢南柯却哑声道:“吕嫣是我杀的。” 傅玦蹙眉, “谁指使你杀了吕嫣?” “无人指使。” 谢南柯道出这四字, 肩背越往下弯, 傅玦剑眉拧紧, 孙律也觉得不妙, 他看了一眼傅玦, 寒声问:“那你为何杀吕嫣?” 谢南柯唇角紧抿着,依旧不言语,孙律身子往椅背之后一靠, “看样子, 你得想想办法撬开他的嘴了。” 微微一顿, 孙律道:“实在不成, 我可以帮你。” 傅玦自然不会让孙律来帮, 他看向宋怀瑾,“宋少卿——” 宋怀瑾上前来, “王爷有何吩咐?” 傅玦利落道:“前半夜交给宋少卿来审, 不论用何种手段, 让他开口。” 宋怀瑾在大理寺多年,审问犯人自然不在话下, 而傅玦此令,便是说大可用刑,他瞥了一眼僵石一般跪地的谢南柯,肃然应下。 傅玦便起身朝外走,孙律一挑眉跟上去,二人径直出了审问室。 孙律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傅玦沉声道:“去他家里,他母亲死后,他便一个人无亲无故,看他今夜模样,似乎是报了必死之心,在大理寺是他最后挣扎的机会,但他放弃了,那他今夜多半不会开口,除非我们找到他的软肋。” 他说完,又对戚浔和周蔚招了招手,令他二人随行,孙律闻言也有些发愁,“若今天晚上审不出来,那就只剩下明天一日一夜了,我那边叫了钱镜明,尚在安排后日路线,你若得了消息,径直入宫便是,我便不多留了。” 傅玦应下,一行人出地牢,在衙门外分别。 戚浔上了傅玦的马车,周蔚理了理衣袍,催马跟在马车之后,夜色已深,车轮辚辚与马蹄声交错,响彻整个长街。 马车里,戚浔紧张地道:“孙指挥使如何是何意?” “他如今也有些生疑,但处斩是太后之令,再无证据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全然站在我们这边。”傅玦又道:“可是没想到是谢南柯?” 戚浔叹了口气,“这几日大理寺的每一人我都怀疑过,正因为谢南柯家世清白,反倒没往他身上想——” 说至此,戚浔望向傅玦,“没想到王爷擅作画,竟在那日画像时便留意到了古怪。” 傅玦眼瞳暗了暗,“少年时曾师从一位画技极好的老师,只是后来在军中生疏了。” 傅玦在幽州领兵作战,自无闲暇作画,但他一眼便能看出破绽,足见少时的功夫并未丢弃,戚浔见过傅玦的字,铁画银钩,遒劲雅正,却不知他若提笔作画会是何种神韵。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未曾深问,转而道:“谢南柯并非京城人士,在京中稍有关联的,便是举荐他的那位主官,可要从那人身上查问?” 傅玦沉吟一瞬,“的确可以去问,但我猜,应该与那人无关,若是如此,便太过简单了,幕后之人敢让大理寺之中的人做内奸,那便做好了内奸被识破的准备,因此这份关系不可能在明面上,并且,按照谢南柯入大理寺的时间来看,那人或许早有准备。” 戚浔一时未反应过来,傅玦道:“拱卫司这几年虽然一直在调查旧案,但是真的在南边找到几家后人的踪迹,却是在去年初秋时节,拱卫司追查,是为了追缴逃犯,但那幕后之人,却一定害怕拱卫司查到了不该查的。” 戚浔立刻道:“可他没法子往拱卫司送人,便想着在大理寺安插眼线?” 傅玦颔首,“也是因那真凶一直在关注拱卫司的进程,所以才能那般快的将周全福灭口,如今明叔即将被处斩,他必定求之不得。” 戚浔心弦微紧,眼看着明叔后日便要被处斩,谢南柯却毫不配合,也不知她们来不来得及,而如果不能兵不血刃,那便只能强攻救人。 马车一路往城南而去,戚浔掀帘朝外看,“王爷何时查了谢南柯?” 傅玦道:“当初调查周蔚之时,谢南柯和其他几个大理寺之人,我也令人查过一二。” 戚浔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一茬,一时哭笑不得,傅玦弯了弯唇,“也算是无心插柳,此番我看到他作画古怪,又想到了他的身世,这才疑窦更深——” 他也看向车窗之外,“他如今住在长平坊以北,是武举入京之后的新宅,虽然查到是岭南人士,家境还算殷实,但他母亲并非世家大族,在岭南也非富绅。” “是有别的人在供养他们母子?” “极有可能。” 马车沿着御街直入长平坊,又在暗巷之中走了两盏茶的功夫,没多时,停在了一处民宅前,众人下车马,林巍上前叫门。 院内传来脚步声,很快,一个年轻小厮将门打了开,一看外头的阵势,小厮吓了一跳,“你们是谁?” “刑部办案。” 林巍沉着脸进门,小厮根本不敢拦阻,再一看傅玦气度非凡,更是大气不敢出。 这是一座两进的宅邸,谢南柯自己居住,足够宽敞,院中养着翠竹与水缸芙蓉,夏末初秋的时节,为规整的院落添了几分葱茏点缀。 林巍喝问:“你叫什么?跟着谢南柯多久了?” “小人叫石青,跟着公子已经四年了。” 一听此话,林巍看向傅玦,傅玦指了指上房,“将门打开。” 石青跟了谢南柯四年,那便是入京之后才跟的,自不知谢南柯从前的旧事,他不敢违抗地将上房的门打开,又低声道:“我们公子是大理寺司直,诸位大人是不是搞错了?” 傅玦未曾理会,先进了上房,林巍又令石青点灯,待屋内亮堂起来,众人才内外搜查,房中布置的简单利落,所用之物虽不花哨,却也都是上品,傅玦先去暖阁看了看,继而径直走向谢南柯的书房。 书房的布置也算寻常,藏书并不多,反倒是画纸有好几卷,傅玦开了两处柜阁,继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矮柜,傅玦令林巍将矮柜打开,石青见状忍不住道:“那里面放着我们夫人的遗物,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物……” 傅玦看了他一眼,石青再不敢说,待柜门打开,里头果真放着几个上锁锦盒。 陆续将锦盒打开,盒内确有女子之物,且看起来颇有年岁,傅玦一边看一边问:“谢南柯平日里与哪些人交好?” 石青哆哆嗦嗦道:“军中旧友,大理寺的同僚也来过。” “可有哪位王公贵族来过府上?” 石青一愣,摇头,“没有的,我们公子并不认识什么王公贵族。” 周蔚正在翻一个装着拜帖的抽屉,翻出来的果真只是些寻常来往,亦不见有何书信印鉴,没多时林巍带着人回来,“左右厢房都没什么发现,都是些寻常家用之物。” 傅玦又看石青,“谢南柯还有何物不能示人?” 石青紧张道:“公子平日里没什么规矩,就是夫人的遗物动不得。” 傅玦再度看向那几只锦盒,这一转眸,却见戚浔掌心正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玉印,她正在细细端详,他上前一步,“怎么了?” 戚浔指了指装满玉器首饰的盒子,“是在这里面找到的,玉质极好,但刻印的这一面却不知为何被磨平了,叫人看不出主人的字号——” 傅玦眼瞳微动,立刻将玉印拿了过来。 九牵机34 九牵机34 寅时过半, 傅玦才带人回到刑部大牢。 还未走到审问室近前,便听见宋怀瑾焦躁的吩咐:“去派人找个大夫来——” 差吏出门, 一头撞见傅玦, 连忙唤了一声“王爷”。 傅玦摆了摆手进门,便见被绑在刑架之上的谢南柯垂着脑袋,似已晕了过去, 身上衣袍褴褛, 血迹斑斑,显然是用了重刑。 宋怀瑾上前行礼, 又看了一眼谢南柯沉声道:“下官无能, 未问出来, 王爷走后, 先是入情入理地劝, 又说若是招出幕后之人, 便能从轻处罚,或许能逃过死罪,无论如何都不说, 那只好用刑, 已经晕过去两次了, 最多承认杀了吕嫣。” 牢室内本就阴湿, 如今又见了血, 气味更是刺鼻,戚浔和周蔚看到谢南柯的模样, 也都有些唏嘘, 到底是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同僚, 无人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傅玦拧着眉头打量谢南柯的伤势,宋怀瑾忙道:“王爷放心, 不曾伤及性命。” 傅玦沉眸道:“去他家中没有搜到直接证据,不过几样旧物,令人怀疑他的身世有假,本王已经命人调查了,但需要花时日。” 宋怀瑾自然不知傅玦想救明叔的急迫,便道:“若是能查到身世,或许能找出他替人卖命的缘故,继而找到那幕后真凶。” 傅玦点头,“眼下先将人救醒过来再说,他是真凶无疑,而他背后之人,眼下必定也知道他被捉拿了,这两日你在此留守,绝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宋怀瑾应是,“好,下官就在此等大夫来。” 傅玦无需在此久等,将周蔚留给宋怀瑾,又令戚浔先行归家,二人一同出来,至僻静之地傅玦才道:“看谢南柯的情形,多半来不及了,让林巍先送你回家,我即刻准备后日事宜,免得来不及布置。” 戚浔看到浑身是血的谢南柯便知道审问出幕后之人希望渺茫,听傅玦如此说,心弦骤紧,“好,我听王爷的。” 夜凉如水,檐灯昏黄,戚浔语气虽是沉静笃定,但眼底还是颇多担忧,二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又紧挨在一起,傅玦轻声道:“明晨来刑部便可,其余事你不必担忧,虽然不是最好的局面,但只要周密布置,救下明叔不难,再将谢南柯母亲的那几件遗物查明,找出幕后之人,翻案便指日可待——” 戚浔眼瞳微亮,“我相信王爷。” 傅玦抬手在她发顶抚了抚,朗声唤了林巍,戚浔三步一回头的跟着林巍出了刑部大门,马车直奔安宁坊琉璃巷而去。 等大夫来,诊明谢南柯乃是失血过多而晕厥,喂药醒来,也得天亮之后了,傅玦便留下宋怀瑾在此,自己回了王府。 不多时楚骞拿着一张地图来报,“王爷,下午孙指挥使便叫了巡防营钱镜明入拱卫司,随后,拱卫司和巡防营的差吏,分明去了这几个地方踩点,属下都标注出来了。” 傅玦一看地图,便知他们要走哪条路,他略作沉吟,吩咐道:“此事交给陈伯去办,用脸最生的人,如今这条路不一定是最终的路线,还需再探万全,拱卫司有猎犬,我们要好生防范,至于到时候将明叔安置在何处——” 傅玦指尖在地图上划了划,又一指,“就安置在城东,沈临既然已经回京,便让他在那里候着,备好药品,拱卫司必定以为我们会把明叔送出城,那我们便先让明叔留在城中养伤。” 楚骞颔首,“属下明白了,这便去见陈伯,还有一天一夜,一定安排周全。” 此时距离天亮至多还有一个时辰,楚骞离开,傅玦未去床榻上歇下,只合衣靠在椅背上养神,京城不比边关,暗战不见硝烟,要求个全身而退,说是机关算尽也不为过,但光如此似乎还不够,傅玦心底隐隐地生出不妥的预感。 刚歇了一会儿神,天边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傅玦起身梳洗更衣,换了朝服往宫门口赶去。 到了宫门之外,天色刚见亮,上朝的朝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等着入宫,看到傅玦来了,纷纷上前问候,傅玦做为大周最年轻的异姓王,爵位在众人之上,但年纪尚轻,对诸位老臣也颇有礼数。 言谈之间,众人免不了议论起拱卫司要将明扬处斩之事来。 吏部尚书姜文昌忍不住道:“此事据闻是太后之意,也是,人才抓到几日,按照陛下的习惯,绝不会如此快的下处斩之令,太后此行,根本是泄愤之举。” 姜文昌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道:“王爷,我们都老了,这朝堂早晚都是年轻人的天下,陛下孝道本是好事,可长此以往,实在是不妙……” 傅玦只道:“近来刑部也有要案,牵扯甚大,诸位想来知晓,拱卫司的案子,刑部无查问之权,听闻此信,也颇为意外,如今箭在弦上,已无更改的可能。” 姜文昌不住地摇头,旁边一人问道:“上林苑的案子的确牵扯甚大,长公主办的宴会上都能死人,也的确骇人,不知刑部查得如何了?” “已抓到了一名真凶,但此人是受人指使,还需再审。” 傅玦话音刚落,目光却越过几位臣子看向了东南方向,那是通往凤凰池会馆的路,此刻几匹快马疾驰而至,在清晨的曦光之中,尤其显得张扬肆意。 姜文昌一见便沉声道:“西凉人败得再惨烈,也改不了这目中无人,这样一方部族,即便签了百年的国书,刻在他们血脉之中的豺狼之性也不会消逝。” 傅玦剑眉微蹙,直看向打头的李岑,这几日李岑安分了不少,不曾在京城之中作乱,西凉使臣又定下了议和之策,傅玦已经多日未与他们打照面,却不想在今日碰上,按照时辰推算,当是从西凉传的回信到了。 李岑带着一众使臣策马而至,他们速度极快,到了众人跟前才急急勒马,吓得几位臣子连连后退,在阵阵刺耳的马嘶声中,李岑先鄙夷的看了那几个臣子一眼,这才笑呵呵地看向傅玦,“几日不见,傅兄似乎清减了些,上林苑那案子让傅兄这样愁烦?” 傅玦面无表情道:“本国之事,不劳李兄操心。” 李岑耸了耸肩,跳下马背来,将马鞭扔给随从,叹息地看着巍峨的宫门,“父皇的国书要到了,这议和也算近了尾声,可惜大周陛下迟迟不肯定下西凉太子妃人选,令我难以交差,傅兄多努力些,大周虽好,但我已有些念家了。” 傅玦摇头,“幽州战败,西凉国内不知多少人想寻李兄的错处,我若是李兄,必定不急这一时半刻。” 李岑一噎,周围已有大周朝臣嗤笑起来,他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忍了住,见宫门要开了,先一步朝宫门而去。 姜文昌见他远去,沉声道:“西凉人还是要靠王爷镇住,有王爷在,二十年内,他们必定不敢再兴战火。” 九牵机35 九牵机35 早朝之上, 果真又为处斩明扬之事争执起来。 姜文昌为首的老臣群情激昂,明面上是斥责拱卫司行事无忌, 实际上却是在说太后越权, 不多时,姜文昌又道:“听闻那逃犯并未认罪,尚未认罪, 如何能处斩?拱卫司是陛下直掌, 他们如何行事,坊间便当是陛下如何吩咐, 这是要坏了陛下声名。” 建章帝噙笑听着, 忠国公府一脉的兵部侍郎廖文星开口道:“老尚书是否忘了, 这桩旧案在十五年前便定了案, 证据确凿, 他的家主都伏诛了, 他认不认罪有何要紧?” 姜文昌冷哼道:“当年是诛三族之刑,此人虽是陆氏旧人,却并未证明他便是当年参与谋害二殿下之人, 既无铁证, 怎可潦草处斩了事?” 若是往日, 争到此处, 孙律早就忍不住开了口, 可今日他却格外沉默。 傅玦这时问:“按姜尚书的说法,这逃犯不仅不认罪, 还口口声声为陆氏喊冤, 那这喊冤之言, 可也要信吗?” 姜文昌一愣,不懂他此话是在为孙氏开脱, 还是真的问他要不要信,“当年的案子,的确证据确凿,早已定案,他喊冤莫不是为了脱罪?但就算有罪,也不能想判个死罪便判个死罪。” 朝臣纷纷议论起来,这桩旧案从前是禁忌,如今却又被摆在了明面上,因当年闹得动静实在太大,任是谁都好奇细微末节,到了如今,也没几个人知晓当年的案子到底是如何案发,那谋害皇子的阴谋,又是如何筹划。 自然,更无人敢说明扬所表冤情可能是真的。 可这时,御史中丞蔺知行上前一步道:“陛下,拱卫司此番抓到的人,名叫明扬,当年也是军中将领,瑶华之乱后,陆氏一脉尽数伏诛,旧仆却逃窜极多,这些年来,皆不见踪影,但此人却冒险回了京城,陛下,他所喊冤情,是否有可能为真?” 傅玦遥遥看了一眼这位世家出身的蔺大人,对他有此言有些意外,而他此言落下,就如同水入油锅,整个朝堂轰然炸开来。 “蔺大人此言,是说当年瑶华之乱的案子查错了?” “蔺大人身在御史台监察百官,是否质疑成了习惯?竟连那逃犯之言也要相信?” “蔺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谋害二皇子殿下的真凶另有其人?当年的几家人都是被冤枉?” 蔺知行年纪尚轻,早前也是直言敢谏的脾性,但骤然被众臣围攻,还是有些吃不消,一时面上青白交加,不知如何辩论。 “罢了!” 听底下要吵起来,建章帝凉声道:“瑶华之乱的案子早有定论,绝无可能因一二宵小之言便行质疑。”他又看向蔺知行,“此案还是当年先皇与三法司亲定,无凭无据,怎可妄论?” 这是句重话,蔺知行立刻跪下请罪,朝臣们噤若寒蝉,再不敢议一句。 早朝散时,孙律与傅玦一同朝外走,孙律看了看左右,低声问:“昨夜审得如何?” “未曾招认,去家中搜到了一方被磨平的玉印,与几件遗物,已经令人去查了,若能追查出谢南柯的身世,或许能找到那幕后之人。” 孙律看了一眼天穹,“那你恐怕来不及了。” 傅玦只道:“尽人事。” 二人在宫门处分别,孙律往拱卫司而去,傅玦则出宫直奔刑部衙门。 …… 戚浔到刑部时,已是巳时初刻,刚走入后院,便见宋怀瑾从地牢方向出来,她连忙迎上去,“大人,谢南柯可醒了?” 宋怀瑾道:“天亮时分便醒了,但还是拒不交代,我也是没法子了,不可能真上重刑,三两下将他性命折了,对谁都没好处。” 戚浔也有些发愁,正在这时,前院方向却传来一串嘈杂的脚步声,戚浔回头去看,却见周蔚带着王肃几个一起出现,他们显然知道谢南柯才是真的内奸,见到宋怀瑾便问:“大人是何时知道谢南柯才是内奸的?” 宋怀瑾叹了口气,“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 王肃几个面面相觑,周蔚在旁道:“别说你们,便是我也没想到,昨夜看到他被抓进来,还以为他也是被冤枉的。” 众人不由对周蔚表达同情,宋怀瑾又道:“他只招了自己杀了吕嫣,你们若想看,便去看看吧,谁若是能让他老实交代了,便是立了一大功。” 朝夕相处的同僚成了凶手,还做了大理寺内奸,其他人自然也想问个清楚,一行人声势颇大的下了地牢,等在审问室找到人,便见谢南柯浑身是血的蜷缩在毡探之上,屋子里血腥气、药味、阴湿霉味陈杂,尤其显得谢南柯狼狈难堪。 听到动静,谢南柯虚虚睁开了眸子,看到牢室内忽然多了十多个人,他眼瞳微微一颤,而后又倏地闭上眸子,脸往靠墙的方向转了转。 见谢南柯如此,大家仿佛才将此前温文的他与杀人凶手身份割离,王肃年长,起初还亲自带了他一段时日,不由道:“南柯,你这是为何走到了这一步?到底是谁指使你,但凡你交代了,或许能免了死罪呢?” 谢南柯充耳不闻,朱赟亦道:“谁能值得你卖命?你莫要信了他们的蛊惑!” 再多好言相劝,谢南柯也毫无波澜,众人正觉愁烦,外面来人通传,道傅玦来了,宋怀瑾带着人迎出去,没多时便见傅玦下了地牢。 傅玦一看宋怀瑾神情,便知仍无所获,只问:“可有性命之忧?” “没有,人已经醒了,只是那副样子,像是打死不交代了。” 傅玦没再往前走,“能让一个人如此死心塌地卖命,不像是被要挟,或许是有何恩义,你还是留在此处,一来保他安危,二来击溃他心防。” 宋怀瑾连忙应下,这时,林巍从外快步而入,紧声道:“王爷,吕老将军和齐国公来了,他们说听说刑部抓到了真凶,要来看看——” 傅玦剑眉微蹙,宋怀瑾也是一惊,“他们怎么这么快便到了?这是何意?谢南柯只是害了吕嫣的真凶,可不是害了齐明棠的真凶,王爷,眼下如何应付?” 傅玦瞳底暗芒流转,很快他道:“来得正好,请他们入后堂落座。” 林巍应声而去,傅玦也抬步出了地牢,待到了后堂,果然看到吕璋和齐国公兄弟二人相对而坐,齐峻和齐岷的表情不太好看,因知晓吕嫣是谋害齐明棠的凶手之一,吕璋面上愧色颇多,待看到傅玦才拄着手杖起身,“王爷——” 傅玦进了门,先转身朝外看了一眼,这才将门掩住坐去上首位,三人见他神色凝重,又似对外间有所防备,眼底也生了几分疑窦。 傅玦这时问:“三位今日来此,是为了找到谋害亲女儿与亲孙女的杀人凶手,今日衙门的确抓到了一人,但他背后之人,尚未找出。” 他看了三人一眼,“本王想问,倘若那幕后之人位高权重,甚至在吕氏和齐国公府之上,你们可会放弃追查真凶?” 九牵机36 九牵机36 吕璋早知这案子内情颇多, 齐峻和齐岷却不知,二人面色微变, 皆是不解。 傅玦便道:“你们已经知道, 谋害齐明棠的的确是吕嫣,但如今吕嫣已死,衙门只知吕嫣是凶手之一, 却不知她是主犯还是从犯, 因当日望月楼中还有一人,而吕嫣后来被谋害更像是被灭口, 而灭口之人, 只能解释为当初望月楼内那人。” 齐岷忍不住道:“那人的身份已经查到了?” 傅玦未直接回答, “吕嫣就算当初是凶手之一, 如今也成了受害者, 因此, 两府上要追查的真凶,应当是那幕后之人,此人的身份, 我们如今已有了怀疑, 但因找不到证据, 无法指认——” 齐峻沉声问:“王爷可否告知那人是谁?” 傅玦略一沉吟, “去宫中查探之时, 线索直指长公主与驸马,而乞巧节当夜, 也是长公主与驸马设宴, 当日虽有公主府的侍婢作证, 但公主府下人极有可能包庇主子,算不得铁证。” 齐峻和齐岷如何也想不到这命案会扯到长公主和驸马身上, 驸马虽不掌实权,但他出身侯门世家,本就故旧极多,长公主更是太后嫡女,当今陛下的亲姐姐,素来得看重,而她城府谋略不输男子,若非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只怕长公主早就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 齐峻惊诧道:“王爷所言当真?” 傅玦继续道:“还不止如此,此案或许还要牵扯到瑶华之乱。” 齐峻和齐岷有些坐立难安,齐峻道:“怎么还会牵扯到瑶华之乱?这几日朝中倒是重提了瑶华之乱,但,棠儿的死如何会与瑶华之乱有关呢?” 傅玦将吕嫣归家后所问道来,又接着说:“正是因她无意之中知道了什么,才能有人帮她嫁去西凉,后来齐明棠出意外,多半也是看到了吕嫣与人私下会面,齐明棠死了,吕嫣正好接替她,但她知晓的事太大,那幕后之人放心不下,最终杀了她。” “衙门本不知凶手杀人动机何在,直到了解了吕嫣归府后问了老将军当年之事,一个小姑娘好端端问起旧案,还颇有质疑,那便没有别的解释了。” 齐峻浸淫官场多年,自是心有七窍,他眼瞳颤了颤,“所以……所以很可能是,她知道了当年案子另有玄机?甚至,谋害二殿下的另有其人?那如此说来,当年的案子是长公主有关?” 齐峻下意识的去看门口,生怕此言被听见,傅玦却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因此,本王才要问你们,是否要追查下去?” 吕璋紧握着手杖道:“不管那幕后真凶是谁,我的孙女不能白死,若是无人挑拨教唆,她也绝不可能生出害人之心,王爷,我的意思,自然是查下去!” 齐峻和齐岷对视一眼,齐岷道:“当、当然要查——” 这般一说,齐峻忽然深长地看向傅玦,“王爷有此问,难道是王爷顾忌太多?我们不过是受害者家眷,而王爷领着刑部,才是真正去追查罪证之人,能否指认凶手,似乎全看王爷如何行事。” 听他们这般说,傅玦似松了一口气,“有你们所言,本王便放心了,此案牵连甚大,本王还未禀明陛下,一旦提出指证,陛下还不知是何反应,届时若需你们助力,你们却因此退却,本王反倒失了先机。” 傅玦态度坦诚,齐峻和齐岷虽是颇为心惊,又有些忌惮,可齐明棠的尸首还躺在家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放弃查证的话。 齐峻沉吟几瞬,“此案是命案,刑部与大理寺牵头,若是寻常世家,一旦找到罪证,自然能查个明明白白,但王爷,倘若真与长公主有关,还查得清楚吗?” 若案子查不清楚,反倒令他们遭了记恨,那他们可能自保? 想到齐国公府如今已经不比从前,齐峻只觉千金重石压在心头。 傅玦默了默,“的确不易,或许还要牵扯出更多瑶华之乱的旧事,但本王既领刑部,自然当仁不让,若竭尽全力也查不出真相,那或许只能拼死一搏。” 吕璋三人倒吸一口凉气,吕璋道:“但凡王爷尽力而为,我们便绝不怨怪王爷,何需到拼死一搏之境地?” 齐峻和齐岷也纷纷点头,傅玦默了默道:“也是为了本王自己。” 此话令三人不明,但想到傅玦初领刑部大半年,早先已查办了信王,便觉他极有手段魄力,是想在刑部干出一番功业,既是如此,此案若是查个水落石出,京城之中必再有一番动荡,届时临江王便不再只是军功起家,朝野内外,谁不惧他? 送走吕璋三人,傅玦再回地牢,谢南柯已重新被绑上刑架,正奄奄一息的垂着脑袋,其他人见他已将吕璋三人应付走,也都微微放了心。 宋怀瑾让开主位,傅玦落座之后,再行审问,但刑已用过,谢南柯不招便是不招,傅玦拿他这等不畏死之人是半点法子也无。 到了申时过半,谢南柯承受不住,再度晕厥,宋怀瑾令大夫救人,其他人皆是愁眉不展,不多时,林巍从外进来,“王爷,查遗物的人回来了!” 傅玦精神一振,这才领着宋怀瑾和戚浔出来,到了偏院后堂,派出去的暗卫果然有些收获。 其中一人抱着昨夜的锦盒,行礼之后禀告道:“王爷,这枚玉印,虽然未曾查出主人是谁,但的确并非凡品,是城东润月斋之物,他们祖上世代是玉雕世家,传闻前朝玉玺便是他们先祖雕刻,后来成为本朝皇商,族中手艺好的弟子皆为皇家与官家刻印,这等拇指大小的私印,他们刻的并不多——” 说着,暗卫掏出一张名册来,“这是最近二十年内,他们刻印的名目,只有近百人,皆是王侯公卿与达官贵人,有些人甚至已经过世,此外,其他几样女子之物,我们也去查证过,有两件查出来是京城锦绣坊之物,他们的匠人认出来,说是二十年前的旧东西了。” 傅玦拿过那份名单细看,“私印极要紧,绝不可能流入他人之手,这样一方宝印,若无差池,也绝不可能将印面磨平,反倒成了凡物,谢南柯的身世有隐情,生父不明,又留着这样一方不见主人名号的小印,此印多半是其父之物,而他父亲许是犯了某种罪过,不能叫人知晓名字。” 想留着亲生父亲之物,却又怕被人发现身份,这才磨平了印面,戚浔听得心弦微动,当初出事之后,她们无一样父母随身之物,无外乎是怕暴露身份,若她有父亲的一方小印,多半也会如此留在身旁。 傅玦又命人拿来纸笔,极快的将那些眼熟的尚在人世的名讳划掉,这些人多是京城之中的王公贵族,如今依然是钟鸣鼎食之家,宋怀瑾见状也一同上来查看,不多时,名单之上只剩下下二十来人。 傅玦年轻,又常随傅韫在幽州,对这些出身寻常的旧臣子所知并不多,宋怀瑾看了一圈下来道:“有印象的极少,应大都出身寒门,如今不在京中为官,那便有可能是外放、告老,或者还真是犯过罪责被定罪了,比如这位向崇原,是前任吏部侍郎,十年前因科场舞弊锒铛入狱,因影响极大,被抄家斩头了。” 说至此,他又指向另几人,“陈宛年、徐闻璋、汪齐海这几个人——” 戚浔本站在一旁,还在看锦盒内遗物,等听到此处,她秀眉忽然一簇,“大人,您刚说有个徐什么?” “徐闻璋。”宋怀瑾重复了一遍,“怎么?你知晓此人?” 戚浔眼瞳微颤,“卑职的确听说过此人!”她忙去看傅玦,“卑职似乎在哪份要紧的卷宗上见过这个人的名字……” 九牵机37 九牵机37 酉时过半, 派去调查徐闻璋的人回了刑部衙门。 后堂中,傅玦与戚浔二人听禀告。 “徐闻璋, 绵州徐氏之后, 因武举入朝,建元十八年,在西山大营官拜四品宣德将军, 当年上元节, 帝后与妃嫔皇子们前往玉山瑶华行宫冬游,行宫内, 由吕璋所带的两百禁军守卫, 行宫之外, 则由西山大营的五百士兵从山脚处开始布防。” “当时西山大营领兵之人正是这位徐闻璋, 而在此之前, 他在兵部做主事, 负责兵部各处粮草补给调配,大周各处守军所需之物,从兵部离开时, 皆要过他的手。” 戚浔听到此处, 便道:“瑶华之乱的案卷上, 先是当时的兵部尚书赵庆文认出那蒙汗药来自陆氏军中, 后来又叫了曾在兵部做主事的徐闻璋前去辨认, 便更确定了蒙汗药来自陆氏,有此二人之证, 便是给陆家定罪的铁证之一。” 傅玦示意手下说下去, 那人继续道:“瑶华之乱后, 京城动荡不休,陆氏兵权被夺, 陆家的十万兵马分化成了数支,分别入镇西军,耀州驻军,钦州驻军等处,由此,军中也需新增武将,徐闻璋便从西山大营调任至钦州驻军,升任从三品轻骑将军。” “但仅仅三年,钦州生了民乱,驻军处置不力,至数百流民惨死,事情闹到了朝中,徐闻璋首当其冲被推出来顶罪,后来他被羁押入京,亦判了诛三族之刑。” “他的妻子是永州谢氏之女,二人是在徐闻璋老家绵州成婚,后来徐闻璋中了武举入京,当官之后,他便接妻儿入京城住了几年,那几件遗物,应该是那时候买的,后来又同去了钦州,他儿子事发时应十岁左右。” “后来朝中派人捉拿徐闻璋之时,徐闻璋曾派人将她们送走,但最终追了回来,只是追回来的是两具尸体,但当时有人验明正身,因此二人也算伏法了。” 傅玦不由和戚浔对视一眼,只要验明正身之时做了手脚瞒了过去,那便无人再关心那两具尸体到底是谁。 傅玦又道:“谢南柯的籍薄之上,生母姓廖,当是改过姓氏,而谢南柯改名换姓,正是改随了母姓,他本来叫什么?” “叫徐烁之。” 傅玦眼神暗了暗,“可有查到徐闻璋是谁的门生?” 侍从容色一凛,“是忠信伯,早年间忠信伯在兵部当差,很喜欢扶植出身寒门的少年武将,这徐闻璋便是其门下,后来忠信伯府失势,又出了徐闻璋的事,忠信伯被牵累,便退出了朝堂,做了个富贵闲人。” 傅玦和戚浔的面色瞬时严峻下来,徐闻璋是忠信伯门生,自然也会与驸马和长公主交好,当年事发之时,徐闻璋也在玉山行宫,若驸马和长公主想要设计构陷他人,在兵部负责过补给的徐闻璋很快便能帮上忙。 傅玦摆手令侍从退下,门关上,戚浔肃声道:“王爷,谢南柯便是徐铄之!徐闻璋一来是忠信伯门生,二来,多半在瑶华之乱中帮驸马做了许多事,因此徐闻璋自己出事,便向长公主和驸马求救,如此才堪堪保下了他的妻儿,后来的这些年,也是长公主和驸马养着他们,谢南柯为了报恩,甘愿做长公主和驸马的马前卒。” 傅玦正也做此想,又感叹道:“幸而你记住了徐闻璋这个名字,否则必定要费许多周折才能查到此人身上。” 戚浔忙道:“卷宗上若徐闻璋这样的旁证不少,我只记得个大概,当时看到时候,没有注意到此人有异,幸而今日不曾遗漏。” 傅玦看了一眼外间天色,利落道:“时辰不早,再审谢南柯。” 二人出后堂直奔地牢,地牢里,谢南柯已经醒了过来,宋怀瑾看到傅玦和戚浔来时的神色,便知道他们有所获,他狐疑的看向戚浔,不明白戚浔到底在何处见过徐闻璋的名字。 傅玦在刑案之后落座,先冷冷地打量了谢南柯片刻,忽而出声道,“徐铄之。” 这句沉缓有力,像一把钝刀生生钻入谢南柯模糊的意识之中,他人一僵,继而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了傅玦。 纵然未发一言,但这已是谢南柯入牢以来最明显的表情变化,宋怀瑾瞬间便知道,傅玦查对了!其他人面面相觑,又立刻提起精神屏息听下去。 “你父亲的小印,你随身带着,但你并不知道,那方小印十分稀有,只用了五个时辰,便查出了你父亲的身份。” “你母亲出自永州谢氏,你幼时随你母亲在绵州长大,后来你父亲在京城为官,方才入京,后又随你父亲去钦州,只不过才三年,你父亲便出了事。” “你父亲出身寻常,当年被推出来顶下重罪,是有人救了你们母子,此后你们改名换姓活在世上,连你母亲的亲族都不敢回去相认。” 谢南柯眼珠动了动,似乎很不能相信短短几个时辰,便能查到这样细致,他父亲是十二年前出事的,这么多年了,京城之中早无人记得曾有位轻骑将军,可傅玦却如此精准的查到了。 傅玦冷冷地看着谢南柯,“你这些年来隐姓埋名,一定过得十分辛苦,你母亲死后,你更是没了挂碍,又对恩人感恩戴德,这才不畏生死的替别人做事,但倘若本王告诉你,那人救你们,并非是恩义,而是不得不救你们呢?” 谢南柯紧抿的唇角微张,似乎想问什么,可终究还是未曾开口。 傅玦便继续道:“当年你父亲曾为了他们,犯下过更大的罪过,因此,你父亲出事之时,他们才不得不救你,你入大理寺,本就是他的安排,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眼线,到了如今,他知道你被捉拿,也绝不会冒险来救你,因为他了解你的心性,知道你宁愿主动求死也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谢南柯古井般的眸子闪过一丝微澜,但很快又垂下去,傅玦皱了眉,抬眼看一眼天窗,见暮色已至,瞳底的耐性便少了一分。 宋怀瑾听到此处,忍不住道:“王爷,他若是徐闻璋之子,那徐闻璋除了当年的罪责之外,还犯过什么事?” 傅玦盯着谢南柯,“极有可能与瑶华之乱有关。” 谢南柯眉头微拧,被铁链绑起来的手腕也动了动,他不知想到什么,似乎难以忍受,傅玦眯了迷眸子,继续道:“那替瑶华之乱喊冤的人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徐闻璋或许是真正的帮凶之一,至于后来钦州民乱,他被推出来顶罪,也算是罪有应得。” 谢南柯腕子上的铁链哗啦作响,傅玦又道:“世人多说因果轮回,当年他替别人构陷无辜之人,最终,他也会承受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这或许便是坊间说的恶有恶报。” 谢南柯咬紧牙关,又抬眸,眼神冷冷地道,“你有何证据?” 傅玦冷嗤一声,“证据?证据便是帮你们母子逃脱之人,你可仔细想想,当年你父亲纵然与那人有些交情,但这样的灭族大罪,那人凭何这般帮你们?” 谢南柯眼瞳颤了颤,又哑声辩驳,“因他知道我父亲罪不至死!” “军中派系林立,我父亲毫无背景,到了最危急之时,自然便成了替罪羊,他有冤情不能诉,连家人也要一同被诛,这是何等荒谬?!” “而那些真正的渎职者,他们活得好好的,不过担些轻省的罪过,左迁至别处,几年之后又风生水起,世上何人能记得我父亲替他们承受的罪过?!” “我和我母亲改名换姓,一辈子都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我们一辈子担惊受怕,但我们本来不必承受这些,有谁能知道我们的苦处?” 沉默了两日,此刻的谢南柯好似被戳中了心底最痛的伤疤,到底没忍住地控诉起来,傅玦听到此处,语声愈发冷肃,“你父亲本有罪过,你都觉得如此冤枉,那那些毫无错处,却被灭了满门的人,又该是何等绝望?” 谢南柯唇角微颤,却哑口难言,宋怀瑾虽不清楚内情,但也道:“你既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如今到了大理寺内,为何要做内奸做凶手,再去谋害别人?被你害死的人又是何等可怜?如今给你机会让你招供,你何不此时痛改前非?你刚才问王爷是否有证据,那你就将幕后之人招出来!我们自然会查个明明白白!” 谢南柯苦涩的惨笑了一下,“我还有机会痛改前非吗?你们莫要骗我了,我知道自己死罪难逃,我这条命,本该在十多年前就没了的,多活的这十多年,我什么也没能做成,如今交代在此处,我无怨无悔。” 见他如此执着,宋怀瑾也没有法子,这时戚浔忍不住道:“谢南柯,你本性并不坏,虽对当年之事颇多憎恨,但从前的许多年,你也未曾做恶,你……” 谢南柯还未听完,便轻嗤了一声,他看着戚浔,眼神内尽是嘲讽,“不必用这样的说辞感化我,早在十二年前,我便没有选择了,经历过这样惨烈的家破人亡,我还有机会做一个好人吗?” 戚浔的确想用怀柔之策,但听见谢南柯此言,她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悲凉,半晌,她才低声道:“的确很难,但或许有人比你更为惨烈悲苦,但他们仍然选择向善。” 谢南柯哂笑一瞬,又长叹了一口气,他看戚浔,再看傅玦,又去看大理寺其他人,而后一边摇头一边道:“世人总难体会别人的苦处,甚至喜欢轻忽弱化别人的苦处,因此他们总是可以将高尚与正义说得轻巧,可真当这份苦处落在他身上,他们或许会做更多的恶事……” 戚浔喉头发苦,不知怎样去劝服谢南柯,她不可能告诉他,看啊,你面前正站着一个这样的人,若你还有良知,便莫要再执迷不悟吧。 她不能说,只能紧紧抿着唇角,等心底的凄怆快快过去。 宋怀瑾在旁听着憋屈,又见他如此一条道走到黑,忍不住喝骂:“天底下就你最可怜最冤枉,但你觉得你父亲冤枉,觉得那些推你父亲顶罪的人可恨,但你没有击鼓鸣冤,没有想着找那些人报仇,却为了报劳什子恩去害一弱女子性命!你父亲和母亲在天之灵看着,也会骂你是个孬种!” 谢南柯乌青的拳头紧攥,显被骂得动怒,但他很快沉定道:“不必用这些话术激我,该招供的我也招了,吕嫣的确是我所害,我便是唯一的凶手。” 宋怀瑾更气恼了,“你还想受刑吗?” 谢南柯冷嗤一声,连辩驳也懒得辩驳,仿佛重刑对于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时辰一点点流逝,天窗外已经一片漆黑,这时,傅玦忽然站起了身,他看了戚浔和宋怀瑾一眼,“你们跟我来——” 一行人出了地牢,到了后堂,傅玦立刻命人拿来纸笔。 见戚浔和宋怀瑾不解,傅玦道:“此案查到现在,与瑶华之乱的牵连甚多,谢南柯虽是不认,但他必定是徐铄之无疑,本王打算趁夜入宫面见陛下禀告案情。” 宋怀瑾看了一眼天色,“这么晚了,王爷何不明日早朝之后再禀告?” 傅玦只道:“今夜最好。” 宋怀瑾没反应过来,戚浔却知道傅玦的打算,若禀明了案情,建章帝必定明白瑶华之乱尚有内情,如此,便能阻止问斩明叔,而两案若能并案,甚至重新查办旧案,那便是最完美的结果! 纸笔送来,戚浔立刻帮傅玦侍墨,傅玦提笔,稍作沉思,便行云流水写起来,这是一份陈情公文,傅玦写的字字力道千钧,比以往任何一份公文都来得谨慎。 小半个时辰之后,傅玦方才停笔,此时已近二更,夜色如泼墨般漆黑,傅玦命人备马,到了刑部衙门之前,又吩咐林巍送戚浔归家。 戚浔望着傅玦翻身上马的背影,一颗心没由来得慌乱起来,等马蹄声响彻长街,她掌心更漫出了一层薄汗。 宋怀瑾在旁叹了口气,“王爷此举,与前次信王案一样,是冒了极大风险得,也不知陛下要做何批复。” 戚浔没有接话,事已至此,她心神不定,留下又无益,便提出告辞归家。 林巍留下送她,但当马车驶出了衙门大街,戚浔忽而敲了敲车璧,对林巍道:“林侍卫,先不回家。” …… 傅玦深夜入宫,悠长的宫道之上,只有他带着随从疾步快行,等进了第一道仪门,便遥遥瞧见未央湖的方向尚是明光大亮。 他知道,那是明日太后千秋寿辰设宴之地。 收回视线,傅玦朝崇政殿的方向快步而行,等到了殿门之外,杨启福先一步等候在殿门之外。 “王爷如此晚了入宫,可是有何要事?” 傅玦道:“前次两位姑娘受害的案子,有了进展,事关重大,不得不来找陛下禀明。” 杨启福笑道:“陛下本已歇息,此刻正在更衣,还请王爷稍后。” 傅玦自然应是。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殿内才亮起明光,建章帝的声音遥遥传来,杨启福为傅玦开了殿门,“王爷,请吧——” 傅玦进了殿门之时,只看到建章帝随意挽着墨发,身上只罩着件道袍,见他入内行礼,没好气道:“到底是什么事,这样晚了还来见朕?” 傅玦肃容道:“案子有了极大进展,有些推测,微臣早前不敢直言,如今却觉若不禀明陛下暗自调查,便是欺君之罪,这才深夜入宫搅扰陛下。” 建章帝抬了抬眉头,见傅玦呈上公文,杨启福立刻上前接过递给建章帝,又命宫人点了两盏明灯送上御案,好令建章帝看的清楚些。 灯火不仅映亮了公文,亦映亮了建章帝的面容,傅玦站在殿中,只见建章帝的表情极快变得黑沉,那双素来睿智温厚的眼眸,亦在看至一半后变得冷沉起来,傅玦甚至看清楚,建章帝握着公文的指节越来越紧,像是要将公文撕碎一般。 分明只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可傅玦却等得如同过了半日之久,建章帝从头再看时,无波无澜地道:“这个叫谢南柯的已承认是他杀了吕嫣。” 傅玦颔首,“正是。” 建章帝看着公文,可心思却像去了别处,他沉吟一瞬,缓缓抬起视线看傅玦。 他眼瞳晦暗,目光迫人,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又像在审视傅玦,半晌,他冷冰冰地开了口:“那刑部可结案了。” 九牵机38 九牵机38 傅玦早有所料, 但看到建章帝如此果断,他心底仍是一沉。 他望着建章帝, “陛下不想让微臣查下去?” 建章帝将公文放在御案一角, 开口时带着些语重心长,“傅玦,你常年身在幽州, 你父亲教你兵法, 却一定未曾教你朝堂权衡之术,如今并无铁证, 只凭几个当年参与瑶华夜宴之人刚好出现在同一个案子之中, 你便要信了一个无名小卒之言, 去怀疑当年之定论?” “当年是先帝定案, 诛杀了三家罪族, 如今你要推翻定论, 那便是天大的冤案,而你竟怀疑长公主和驸马与旧案有关,长公主是皇兄的亲妹妹, 她怎会戕害兄长?” 说完这些, 建章帝语气沉肃了些, “你和你父亲将幽州驻军治理的极好, 但朝堂不是军中, 没有那般黑白分明,朕若真按你想的去办, 那朝堂上便要翻天了。” 傅玦冷静地道:“那齐明棠和吕嫣的案子呢?” 建章帝又瞟了一眼公文, 忽然抬手, 将公文放去案角的宫灯上,火光“嗤”地一声点燃了纸页, 一旁的杨启福立刻上前,“陛下,让老奴来——” 杨启福接过引燃的公文,傅玦眼睁睁的看着数页白纸黑字化为灰烬。 建章帝叹了口气,“长公主与驸马多年来十分不易,既然你只查到了这个谢南柯身上,他又不愿招出幕后主使,那在他此处结案,是最好不过,或许是长公主和驸马,也或许是其他人,这都不重要了。” 傅玦自然不甘,“陛下——” “傅玦,你还是太年轻了。” 建章帝打断了傅玦的话,“朝纲稳固,国运才可昌隆,朕这个位置,坐的并不容易,万事皆要权衡利弊,你可知你这份公文若流落出去,朝上会如何?” “大周朝堂,好似巍峨广厦,你这份公文便似一把火,要将朝堂后宫烧起来,你如今领着刑部,想求公道与正义,更想象着自己要做劈开云雾见青天的剑,但朕告诉你,等火真的烧起来,广厦将倾,你也会引火焚身,到时候,或许连你也会失去今日的勇气。” 傅玦艰难的吞咽了一下,“那陛下便能忘记十五年前的那场火吗?倘若当年的案子真有内情,那些人便是被冤死,案子虽不是陛下定的,但他们对大周忠心赤胆,也曾立下汗马功劳,陛下忍心吗?” “傅玦——” 建章帝语气沉冷下来,“你还年轻,一时半刻还想不通,但过几年,你许能明白朕的苦心,万事都要付出代价,但结果并不值得。” 顿了顿,他仿佛告诫一般地道:“你若执迷不悟,朕也帮不了你。” 殿内只有他们三人,杨启福充耳不闻二人的对话,正跪在地上,将遗落在地的一点灰烬擦拭干净,他擦得极其用力,不过片刻,青玉地砖上便不留一丝痕迹。 傅玦垂着眉眼,背脊僵硬地弯着,许久之后,他才道:“那吕氏和齐国公府那边——” “连刑部都查不出真凶,他们又能如何?此番皆因西凉议和求亲开始,如此,朕正好拒了他们的求亲,大周的女儿家也不必远嫁了。” 建章帝的每一句话,都未超出傅玦所料,但显然,眼下已到了最坏的局面。 他定了定神,“是,微臣明白了。” 建章帝望着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你办事,朕放心,此番不必担心他们弹劾,朕自会为你开脱,今夜时辰晚了,回去歇着吧,再想想此事如何周全。” 傅玦敛眸拱手,“那微臣告退。” 他连退几步走出殿门,一抬眸,外头的夜空中,星月不知何时隐去了阴云之后,便如他此刻的心境一般,坠入了无限的黑暗深渊之中。 杨启福吩咐宫侍为他掌灯,小太监手中的宫灯摇摇晃晃,不过只能照亮二人脚下之路,傅玦脚步沉稳而平缓,却是比入宫时还要泰然。 越是紧迫,越要从容。 傅玦仔细回想建章帝的话,他说了那样多,无外乎是查下去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但结果似乎对朝纲无利,并不值得。 帝王心术难以揣测,但帝王之威,却足以阻断这最好的机会,旧案不能查,处斩拦不住,连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也要结案,谢南柯一死,一切便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这样一个机会? 出了宫门,傅玦未去刑部,而是策马直回王府,只有一夜功夫做最后的安排,今夜他要关心的只有明日营救明叔之事。 待回了王府,一进府门,傅玦便见马车已经回来,他只道林巍已经送完了戚浔,便未多想,可刚沿着府中长廊往书房走了没几步,傅玦脚步骤然一顿。 漆黑的长廊上一灯如豆,可执灯之人,竟是本该回家的戚浔。 如萤灯火让她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而她沉静坦然地站着,仿佛此情此景早就成了习惯。 傅玦眼瞳微缩,连忙大步朝戚浔走去,戚浔站在廊上,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声转身看来,一见傅玦的面色,便知此行不顺。 她提灯迎过来,“王爷——” “怎么在王府候着?”傅玦问完,又觉此问多余,“是想等消息?” 戚浔点了点头,傅玦站在她跟前默了一瞬,“此番,要令你失望了。” 左右无人,傅玦径直道:“皇帝不愿重查旧案,还要让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在谢南柯身上结案,不愿刑部继续查下去。” 戚浔心往下一沉,她只想着旧案难沾,却没想到建章帝连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都不顾及,世人皆言建章帝颇有明君之范,可他竟连吕嫣和齐明棠二人的冤屈也不管? 傅玦见戚浔神色暗淡,怎不懂她如何做想,正待安抚,戚浔却极快提起心神,“王爷,林侍卫他们在书房,适才有人送来了明日拱卫司押送囚车的路径图。” 傅玦剑眉微扬,接过戚浔手中灯盏,带着她一同往书房的方向行去。 戚浔根本不必他安抚,她知道如今何事最为紧要。 待到了书房,林巍听到动静早早迎出,一见傅玦便道:“王爷,已经确定明日拱卫司押送囚车如何走了,适才属下做了初步安排,您看看是否得当。” 进了书房,便见长案上放着几张地图,其上注释颇多,傅玦大步走近,一眼便看得分明,他看的时候,林巍又道:“明日楚骞会带人在外支应,沈临也已经候着了,只要救人之时不出岔子,应当问题不大,拱卫司的猎犬不好防备,但可利用,陈伯那边已经做了周密安排,陈伯自己也不会露面。” 傅玦问道:“江默被安排在何处策应?” 林巍指着地图其中一处标注,“在东市北侧,明日囚车从城东坊间经过,我们的人安排了两处动手地点,一在平乐坊以南,一在长乐坊以西,若第一处不适合动手,那便在第二处,这两处皆是人多之地。” “第二处改一改。”傅玦提笔,“改去长乐坊以西,在第一处卖个破绽吸引设下的暗桩,而后在此处动手,此处靠近京兆府衙门,高门大院与杂居民巷皆有,且距离刑场不算远,他们精神绷紧了一路,至此地必定放松了心神。” 林巍尽数记下,傅玦又看图上所注,“拱卫司安排的暗桩一定不止这些,巡防营调集的人手有限,但拱卫司的其他人,必定布在别处,明日定然不能轻忽。” 他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若我是孙律,这几地必定仔细布防,还有我们动手之地,乃是接近刑场之前的最后一处易生破绽之处,旁人能放松警惕,孙律必定不会,届时定要利落迅捷些。” 子时已过,傅玦已不方便出门,便令林巍去送消息,一回身,便见戚浔站在一边,一直未曾言语,傅玦心神微松,朝她招了招手。 戚浔走近了些,“王爷打算如何办?” 傅玦示意她落座,又为她倒茶,“不能在谢南柯身上结案,要想其他法子,皇帝不愿,乃是局势尚有转圜遮掩的余地,倘若事情到了无法粉饰太平的地步,他终究不能做到一意孤行。” 他说完,为戚浔递上一杯热茶,戚浔接过捧在掌心,忧心地道:“但如今此案是刑部领头,一旦消息走漏,局势不可控,他必定会将罪过落在王爷身上。” 傅玦望着她,“若只是担些罪过便可翻案,那也没什么要紧。” 戚浔连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来,“那怎么可以!此事说到底与王爷无关,若最终牵累了王爷,我与兄长如何当得起?” 傅玦听闻此言,眼底闪过一丝苦涩,随后又道:“此事并非与我无关,重查旧案,也是我之夙愿——” 戚浔觉得何处不对,但没等她细想,傅玦道:“适才出宫之时我便在想,皇帝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他说‘万事皆有代价’,朝中诸方势力盘根错节,此案又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年的真相,光靠暗中推波助澜是等不来的,我们要求的太过艰难,如今付出的,还远远不够。” 傅玦的话令戚浔莫名心慌,但她上前一步,问他:“要舍掉性命吗?” 戚浔坚定地望着傅玦,纵然心底有恐慌愤懑,也使劲压着,毫不退缩,见她如此,傅玦只觉心尖被狠掐了一把—— 但他忽地弯唇,又倾身将戚浔拥入了怀中来。 他收紧臂弯抱住她,轻松地道:“不用,当然不用。” 九牵机39 九牵机39 夜色已深, 但傅玦还是亲自将戚浔送回家中。 马车停在琉璃巷家门外,傅玦对戚浔嘱咐道:“明日如常去刑部, 晚些时候早些归家, 在家中等我,我亦会令人送信给江默,让他来此处, 王府或是刑部, 他都不便去。明日还是太后千秋寿辰,傍晚时分我要入宫赴寿宴, 出宫时许已二更天, 到时来此告知你们明叔的境况。” 戚浔点头, 又问:“王爷不会出面, 可对?” 傅玦握着戚浔的手, “不会, 我借以公事之由,留在另一处私宅等消息,若有不妥, 也好及时应对, 谢南柯那里, 我会派人交代宋怀瑾, 明日只有营救明叔最为紧要, 明叔被救走,孙律必定会令全城搜捕, 京城内多会动荡难安。” 戚浔亦有料想, 自当应下, “好,我等王爷。” 她说完, 傅玦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这才将她放开,戚浔下了马车进院门,正待关门之时,又见傅玦掀着帘络仍望着她,她心跳的快了些,用了些意志才将门关上。 合上门闩,马车却未走,戚浔又等了片刻,心知傅玦要看着屋内灯亮,这才转身进屋子将灯盏点燃,果然,马车辚辚声此时才响了起来。 戚浔发了一会儿怔,利落的去梳洗歇下。 翌日一早,戚浔照常去刑部应卯,进门便碰上宋怀瑾,他昨夜未离开衙门,眼下乌黑,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茬,看到戚浔便叹气,“谢南柯真的鬼迷心窍了,如何审都不交代,当真是报了求死之心。” 说完此言,他又叹气,“你可知王爷昨夜入宫的结果不好?” 戚浔摇了摇头,宋怀瑾唏嘘道:“王爷一早派了人来交代,说继续审谢南柯,若是能拿到证供,这案子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查不出来,便得早些结案。” 说至此处,他忽然望着戚浔问道:“徐闻璋这个名字,若是没记错,应该只出现在十二年前钦州驻军的案卷之上,你是如何记得的?看过那案卷?” 戚浔脑海中急速转动,“不,是在三年前的柳州民乱案中看到的,柳州民乱案延续了钦州民乱案的判罚,案卷上提到了钦州驻军案。” 柳州的案子宋怀瑾尚有印象,朝中也的确喜欢遵从旧例,但上面到底怎么提的,宋怀瑾已记不清了,他点了点头,“多亏你记性好,否则还不知道谢南柯还有这样一层身份,想他分明是逃犯之身,却敢入军中,又入大理寺,真是胆大包天。” 时辰尚早,宋怀瑾面上多是疲累,“今日王爷要去调查徐闻璋的旧事,只怕不来衙门了,我去洗把脸歇会儿神,待会儿继续审谢南柯。” 戚浔心底微动,“那大人,卑职可能去地牢看看?” 宋怀瑾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会些医术,正好去看看他那伤是否致命。” 戚浔应声,忙往地牢的方向去,谢南柯身上的伤戚浔心底有数,自然是不致命的,但倘若建章帝真的下令结案,谢南柯纵然伤势不重,也活不了多久。 这是戚浔第一次自己走入刑部地牢,清晨的曦光不算亮,逼仄阴湿的甬道幽长昏黑,像没有尽头似的,她脚下的路变得格外漫长。 半晌,戚浔才走到审问室外,待进门,便见谢南柯带着镣铐,蜷缩在墙角,他虽未再受重刑,但没日没夜的审问极耗心神,此刻意识都有些恍惚,听到脚步声,他身子一抖,又微微睁眼朝门口看了看,见是戚浔,他紧缩的肩背微松。 戚浔走到谢南柯面前蹲下,目光复杂的望着他的脸,谢南柯先还不为所动,可被看得久了,莫名有种压迫感。 “他们问不出,便又派了你来?” 一夜未进食水,谢南柯语声嘶哑的厉害,戚浔不搭话,只问道:“你觉得你父亲当年罪不至死,却被冤杀,这些年,便未想过给你父亲伸冤吗?” 谢南柯眼底又起嘲弄,“伸冤?当年的案子是三法司审定,先帝下令诛族,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盖棺定论,如何伸冤?” 他眼瞳颤了颤,又紧紧地闭上眸子,“我只是个凡人,隐姓埋名,连出身都与寻常寒门无异,真如蝼蚁一般,蝼蚁又如何能撼天?” 戚浔牙关紧咬,有一刹那,甚至想道出几分真相使得谢南柯共情,说不定会令他动摇,但如今情势紧张复杂,戚浔如何敢冒险? “那你至死都是谢南柯,而非徐铄之,你甘心吗?” 谢南柯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仍然默不作声,戚浔抿唇道:“你昨日说过,旁人总难想象他人的苦处,你知道瑶华之乱死了多少人,若死的那些人都是被冤枉,你当能比其他人更明白其中的冤屈——” 谢南柯的眸子骤然睁开,又以一种复杂的神色盯着戚浔,戚浔容色微敛,“当年帮你们隐姓埋名的人,便是指使你杀死吕嫣之人,也极有可能是瑶华之乱幕后真凶,甚至你父亲也是帮凶之一,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便是你父亲的死,或许也是有人刻意所为,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 戚浔不愿做太多脱离证据的假设,但事已至此,她太想让谢南柯开口,谢南柯到如今也不愿交代,无外乎心底怨愤太多,却对恩人感恩戴德,但他若开始怀疑恩人的用心呢? 谢南柯眼瞳微缩,唇角亦愈发抿紧,正相持不下,牢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快的脚步声—— “戚浔?你在吗?” 是周蔚的声音,戚浔立刻站起身走至门口,“出了何事?” 周蔚道:“拱卫司的囚车要出宫门了!很多人跑去围看,你要不要去!” 戚浔心头突地一跳,立刻点头,“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谢南柯,谢南柯人蜷缩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她未再多言,与狱卒交代一声之后,快步离开了地牢。 外间王肃等人正和宋怀瑾聚在一起议论,见周蔚和戚浔出来,宋怀瑾不由道:“你们也太爱热闹了,如今都穿着公服,却去围看拱卫司的差事,像什么样子?不能都去!” 周蔚便道:“那卑职和戚浔去!” 戚浔着寻常裙裳,周蔚前几日又吃了苦头,宋怀瑾不免对他宽待些,便挥了挥手,“只给你们两盏茶的功夫,别跌了我们大理寺的脸面!” 周蔚乐呵呵应声,拉了戚浔一把,“快快快——” 二人相携出刑部大门,顺着衙门前的长街往御街方向走,没多时,便见御街两侧围了不少人,有从安政坊和勤政坊来的权贵与仆从,也有不少着公服的诸处衙门之人,周蔚带着戚浔挤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宣武门方向严阵以待的拱卫司侍卫。 拱卫司精卫各个着玄黑麒麟服,腰配银刀,提早在宫门外列阵相候,周蔚和戚浔刚等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见有人御马而出。 御马打头的正是官服加身的孙律,他威势迫人地高坐马背之上,一双阴沉的眼瞳直视前方,偶尔扫过人群,便好似搜寻猎物的虎豹一般令人胆寒。 十来人的骑兵之后,走出来的便是拱卫司的囚车,戚浔没见过明扬,此时远远看去,不由呼吸微窒。 明扬着灰败囚衣,镣铐与铁制的囚车相连,随着囚车的走动“哗啦”作响,而那枷锁亦是铁制,几十斤的重量,压得明扬身形摇摇欲坠。 他身上不见血迹,但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腕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疤,待囚车一点点走近,戚浔甚至能看到那些伤疤化脓,而在披散的花白乱发之下,是明扬疲惫而苍凉的眼睛,百多目光注视,百多双手指指点点,明扬平视前方,未曾将脑袋低下去。 周蔚一边看一边道:“听说此人二十年前是陆氏军中将领,此番进了拱卫司大牢,倒是还存着几分精神,若换了别人,早就熬不住了——” 囚车队伍骑兵步兵前后护卫,有浩浩荡荡数十人,戚浔目光紧紧地落在明扬身上,只等囚车走远了,才轻声道:“听说他一直在喊冤,有冤在身,才能咬牙抗争。” 队伍渐行渐远,渐渐连囚车的影子也看不到,戚浔回神,“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周蔚见她转身便走,又紧看了两眼才跟上去。 …… 拱卫司少有明着处斩囚犯之时,此番行刑,提前贴了告示,自然引得全城围看,宫门之前多是达官贵族和各处衙门公差,还算守规矩,待走到安平坊和长宁坊,围看的寻常百姓越来越多,便显得聒噪混乱起来。 孙律握着缰绳,缓催轻骑,视线沉沉地扫过两侧人群,今日是明着引蛇出洞,若是那陆家后人聪明,便不该来淌这趟浑水,但孙律有预感,今日不会平顺。 不多时,人群中有着便袍的拱卫司暗卫靠近,对着孙律身后的韩越做了个手势,韩越立时催马靠近,“大人,前面一切如常。” 孙律扫过前方之路,“前面是平乐坊,不是动手的好地方。” 队伍走得不快,好似故意在给那劫囚之人时机,前面开道的两骑转了弯,队伍从御道入平乐坊间的长街。 离开御道,坊间长街上等了更多百姓,众人对囚车内的人议论纷纷,年轻小辈们对瑶华之乱多不了解,于是那些还记得当年景象的年长之人,便语气夸张地讲述起来。 “那年帝后携着朝臣们去瑶华宫之时,也是走的御道,声势浩浩荡荡,光是禁军就有数百之众,城外又有城西大营的驻军接应,一路上宝马香车,旌旗飘扬,能同行其中的,皆圣眷正浓的王侯公卿,那卫陆宁三家,便是当时顶厉害的世家,尤其陆氏,掌着十万大军兵权,是紧跟着皇子们的车架而行的……” “但他们必定未曾想到,当日那声势煊赫的一遭,竟然令他们直接走上了断头台,事发时间太短,我们寻常百姓都未反应过来,那几家便被围了,城中传流言蜚语刚传起来,帝后回宫,未过两日,那几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侯爷,便被斩首在宣武门之外。” “现在想想,真是可悲又可叹,那几家府邸皆在安政坊之中,乃是京城最金贵的所在,那几日里,安政坊尽是他们的家仆悲哭之声,后来听说几家的门庭地砖都被染红,几年之后再看,那地砖上仍有血痕,啧,太惨了……” 拥挤的人潮之中,江默也在听身旁人的回忆。 “那三家家主祖上皆有从龙之功,尤其陆将军府上,当年战功赫赫,也算为护卫大周立下过汗马功劳,可死后尸首难全,尸体也被仍去了乱葬岗……” “长肃侯和永信侯府也很惨,长肃侯府和将军府有姻亲,永信侯只是四皇子的老师,却也卷入了夺嫡之争,他们几家的小辈起初皆逃了,可后来长肃侯府和永信侯府的小公子都被抓了回来,回来时都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永信侯府的小姐,和将军府的公子小姐似乎还活在世上,此番被处斩的人,便是陆氏旧人,这么多年了,竟还是被抓回来了——” 江默拢在袖中的拳头紧攥,又随着囚车移动缓缓前行,在他前后之地,有同样装扮寻常的巡防营差吏暗伏,他心弦紧绷,去看囚车,又去看身边衣着普通的百姓们,他不知傅玦到底如何安排,想暗中使力也难使得上,眼看着囚车渐渐靠近东市,他难以抑制的焦躁起来。 东市是最佳的动手之地,再不行动,救人就更难了。 东西市本就是素日最为热闹之地,如今囚车队伍经过,东市街头人潮汹涌,便是江默都被挤得尽退两难,围看的人更有越来越多之势,站在最前的百姓们被后来者挤到了街道上,令队伍行得更慢。 韩越瞧见,立刻吩咐,“去几个人喝退!” 数匹快马应声上前,有刺耳的呵斥声响起,前头的百姓们惊慌的想要后退,可身后不知来了多少人,竟挤得他们更往前扑去,拱卫司轻骑被百姓们牵绊住,眼看着便要生冲突。 孙律瞧见此一幕,眉头大皱,韩越马鞭一扬,亲自往前解围,而就在此时,一支带着火光的箭簇凌空而来! 孙律大喝,“韩越——” 火箭擦着韩越身侧而过,狠狠地钉在囚车之前的地砖上,又听嗤声急响,刺鼻的浓烟顷刻涌起! 孙律鹰隼般的眼眸快速朝火箭来的方向搜寻,可此时,四面八方皆响起破空之声,冷箭擦着他面门而过,刹那间浓烟蔽目! 刺鼻的硝石味惊了坐骑,十多匹快马嘶鸣着胡乱冲撞,孙律奋力控马,韩越已直接弃马拔剑,“有人劫囚,保护囚车——” 突生地变故亦吓坏了围看的百姓,数百百姓四散奔逃,有人看不清方向,冲到了拱卫司队伍之前,拱卫司精卫们被浓烟迷眼,举起的刀剑不知该不该落下,犹豫之间,已有人被放倒! “他们来了!保护囚车!其他人给我拿下!” 孙律的声音像腊月寒冰,丝毫不显慌乱,此令一下,隐藏在人潮中的巡防营士兵们也倾巢而动,江默拔出腰间匕首,亦向浓烟中冲去。 “找射箭之人!一个也不要放过!” 刀剑相接,来者十人,皆是武艺好手,他们着布衣,面上围面巾,几个来回,便有拱卫司差吏的惨叫声响起,但孙律布置周全,拱卫司精卫加巡防营士兵,近百人之众,只靠人数之差,也足以绊住他们手脚,几番缠斗之下,竟无人能靠近囚车。 更多的暗桩冲入四面楼舍,没了火箭掩护,浓烟很快稀薄,见势不妙,一人高喊了一声“退”,此令一出,无一人恋战,皆朝人群陋巷之中逃去! 孙律哪里能忍,“给我追!” 韩越立刻安排,兵分数路,紧追不放,又听闻犬吠声骇人,是隐在暗处的拱卫司猎犬派上了用场—— 江默正与人交手,但一个“退”字,那人跑的比兔子还快,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浓烟散了大半,长街上有几个拱卫司侍卫挂彩倒地,还有逃散不及的百姓瑟瑟躲藏,但放眼望去,已无一劫囚者的身影。 江默心底一凉,就这样退了?! 囚车完好无损,七八个拱卫司精卫拔刀护在周围,只眼睛被熏得通红,囚车之中,明扬亦一脸忧惧,但见无人被捉拿,他反倒长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他看到了江默。 主仆二人隔了数丈相望,明扬微微摇头。 “江校尉,咱们也追?” 有巡防营的同僚呼喊,江默移开目光,心一横,往一处窄巷中跟去,孙律正策马追至东侧巷口,想要深追,又忽而勒马。 不知为何,他心底涌起一丝诡异之感,沉吟一瞬后,孙律果断掉头返回,下令道:“其余人继续押送囚车前往刑场!” 如今剩下的拱卫司精卫只十人上下,但东市一过,只需再经长乐坊便是刑场,孙律扫了一眼地上的二十多支箭簇,眉头微微一皱。 硝烟之法是出自军中,他的确没想到陆家人竟有如此准备,而适才出现之人,再加上躲在暗处放冷箭者,已有足足十多人,他可以肯定,陆家人再拿不出更多的人手劫囚。 但他们似乎退得太快了…… 孙律转身看向明扬,很快他想,退得快才是明智之举,本就人手不足,难道要损十个救一个? 队伍重新前行,经此一乱,围看的百姓们也散了大半,再有看热闹的,也只敢远远相望,孙律不住地想韩越能抓到几个,只有一个明扬或许撬不开嘴,但他不信,陆家后人各个都是铁打的硬骨头。 日头已上中天,孙律握紧缰绳,忽而想,倘若抓到的陆家人各个都喊冤又该如何? 远方刑场的旌旗已遥遥在望,孙律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明扬已支撑不住,身体几乎挂在囚车中,而半个时辰之后,他将永没有再开口的机会。 孙律下意识放缓了马速,可忽然,又一道熟悉的破空声响了起来—— 孙律侧身避开,竟又看到一支火箭飞钉在地,浓烟“嗤嗤”冒起,孙律一把拔出腰间佩剑,他中计了! “此番才是真正的劫囚!” “保护囚车!” 孙律两声厉喝,拱卫司精卫们也瞬间反应过来,可他们不过十人护囚车,眼下伴随着火箭落下的还有刺鼻桐油—— 轰然一声,桐油遇火即燃,立刻将阵型打散,有人身上沾了油星,火势瞬间蔓延至身上,惨叫声响起,蒙着面目的布衣人冲了出来! 来者不为伤人,只为夺车,驾车的马儿受惊尥蹄,火势亦引去囚车之上,这时,却有二人掏出一张巨大的黑色毡毯往囚车上一罩,夺车便往巷子里奔逃! “追囚车——” 孙律大为愤然,却被一个身手极好的蒙面人绊住,其余人但凡脱身皆追囚车,却又被冷箭拦住去路,浓烟、油火,金戈相击之声,安排在周围民巷之中的暗桩不知为何不曾出动,本来尽在掌握的局面骤然间急转直下! 孙律狠性被激出,手中剑花急挽,很快便令蒙面人重伤。 此人见囚车已远去,竟再喝一声“退”,七八壮汉四散,片刻便消失在了几处巷口,孙律却只能以囚车为重,翻身上马,扬鞭急追—— 囚车上沾了桐油,一路上都有燃油流下的黑色污渍,孙律沿着踪迹,终于在一条尽头是死路的陋巷之中看到了还在跑的囚车。 囚车仍被黑色毡毯罩着,孙律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他们早已料到劫囚者会夺车,因此用了这拱卫司特制的囚车,镣铐皆与精铁打造的囚车相连,短时内根本救不走人,那夺车之人多半路上才发现救人无望,此刻已弃车而逃。 马儿带着囚车至巷子尽头停下,焦躁地打着响鼻,孙律虽恼自己中计,但只要犯人还在,他便不算输。 他放缓马速靠近囚车,又用剑尖轻慢的将毡毯挑了起来。 但刚挑至一半,孙律面上的轻慢便褪得干干净净——在他眼前的囚车上部乃是木制,里头空荡荡的,根本不是拱卫司囚禁明扬的囚车! 他又中计了! …… 城东一处隐蔽私宅之中,从清晨起,傅玦便不断地收到外来的消息。 巳时过半,拱卫司队伍出宫。 巳时六刻,拱卫司队伍行至安平坊。 午时初刻,拱卫司队伍至东市,东市袭击迅捷顺利,四人轻伤,无一人被拱卫司捉住。 午时三刻,孙律带着囚车重新出发前往刑场。 眼看着此刻已近未时,傅玦的神色凝重起来,纵然有第一次袭击,但孙律布置周全,从出了宫门到刑场的一路上皆有暗桩随行,这些人数目难测,因此第二次出手并非万无一失。 足足等到未时三刻,林巍才从外快步进门,“王爷!大功告成了!” 傅玦背脊微直,“人在何处?” “还在长乐房的宅子里,将人从囚车中放出来要花几分功夫,不过我们的宅子隐蔽,又有暗室,并不怕搜查,稍后会转移去平乐坊中,孙世子此刻正将韩越等人从东市召回,接下来必定会全城戒严搜查,消息入宫,陛下和太后只怕也会雷霆震怒。” 傅玦早有所料,“再探。” 林巍应声出门,傅玦轻轻靠回了椅背之中。 他要在此等到申时,确定明扬安全无虞之后,方才回府,太后寿宴酉时过半开始,在酉时前后,他要出现在未央湖畔的乾德殿寿宴上。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林巍带着个面生的暗卫进了宅中,一进门,傅玦便发现这个暗卫神色不对,他剑眉一皱,“如何?” 林巍上前道:“王爷,明叔已无虞,眼下外面搜查的人太多,陈伯暂时不打算将明叔送去平乐坊,但适才他们复盘今日劫囚细节,发现了一件古怪之事。” 林巍去看那暗卫,此人立刻上前道:“王爷,今日拱卫司布在长乐房的暗桩共有七处,我们的人怕惊动了孙律,掐着时辰提前了两刻钟动的手,但后来我们核对行动路径之时,发现我们的人只解决了其中五处暗桩,另有两处,在我们去之时,人已经被放倒了,起初我们以为是自己人所为,再加上也无足够的时间核对,便还是行动了……” 暗卫说不下去,因傅玦的面色已变得万分难看,他紧张地看向林巍,林巍也出了满掌心的冷汗,“王爷,这的确太古怪了,但我们成功救出了明叔,到底是谁在帮我们?” 傅玦用从未有过的低寒之声道:“不,这不是帮……” 九牵机(完) 九牵机(完) “出大事了——” 周蔚从外面奔进来, 屋内众人皆朝他看去。 宋怀瑾轻斥道:“还有什么事比谢南柯不招供更大?怎么总咋咋呼呼的?” 周蔚喘了两口气,“有!大人, 拱卫司的囚车被劫了!” “什么?!” 宋怀瑾惊得站起来, 其他大理寺差吏和刑部之人听闻都围了过来,戚浔站在角落里,因早已知晓安排, 反而是反应最慢的。 周蔚快速道:“拱卫司队伍走到东市之时, 出现了十个蒙面人,还有人躲在暗处放冷箭想要劫囚车, 结果连囚车都摸不着, 很快他们都逃了, 孙指挥使以为这就是陆家的全部安排了, 便令韩校尉和巡防营的人都去追逃这十多人, 他带着剩下一支小队, 护送囚车往刑场去,结果到了长乐坊南边,又杀出了十来人, 直接连人带囚车劫走了!” 周蔚口齿伶俐, 等他一气说完, 众人皆变了脸色。 宋怀瑾深吸口气道:“这是中计了啊, 这可是拱卫司的差事, 谁能想到孙指挥使调集了这般多人手,可陆家竟然准备了两波劫囚——” 周蔚又道:“听说场面混乱至极, 那些人武艺高强, 也未曾重伤拱卫司之人, 反倒是用了火箭桐油,闹得动静极大, 还弄了一辆拱卫司囚车以假乱真,让拱卫司失了最好的追踪时机……” 虽然早知今日劫囚有两番安排,但戚浔并不知细节,此刻周蔚说得眉飞色舞,戚浔忍不住走上前来,“那有何人被拱卫司抓住吗?” 周蔚摇头,“没有!一个都没抓住,拱卫司的猎犬在东市就全部出动了,可他们早有准备,用了许多香料布在东市街巷之中,以至于猎犬成了无头苍蝇,总带错路,反倒耽误了许多功夫,等发现不对,那些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戚浔高悬的心瞬间落了地,一旁王肃道:“听你的形容,陆家这些仆从,像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有勇有谋的,拱卫司这回是轻敌了。” 周蔚咋舌道:“正是,孙指挥使大概气死了,这会儿整个巡防营和京畿衙门的人都被他调集起来搜捕,外头已经全城戒严了,不过今日当街围看的百姓太多,两次乱子,都已经被百姓们传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王肃问宋怀瑾,“大人,此事与咱们无关吧?” 宋怀瑾眉头紧拧,“按理说无关,但如今旧案或许与此番的案子有牵扯,囚车被劫,也不知陛下如何做想——” 傅玦已派人传话,说建章帝无意深查此案,再有劫囚车的变故,建章帝会不会直接下令结案? 当着众多人,宋怀瑾未把话说透,但他敏锐的意识到,此番劫囚车必定会令瑶华之乱旧案闹得更大,而那些劫囚之人并非凡俗,他们若成功潜藏下来,将来必定要掀起波澜。 朱赟蹙着眉头道:“陛下必定震怒,今日还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呢,这会子,许多王侯世家多半在准备入宫贺寿,只可惜太后今日的寿辰是过不好了。” 宋怀瑾摇了摇头:“随时关注动向便是,不是咱们的差事,不主动掺和其中,此时王爷必定也知道出事了,看看他如何吩咐吧——” 此时已近申时过半,宋怀瑾又带着人下了地牢,戚浔则落后一步看向天边金灿灿的斜阳余晖,她欢欣地想,明叔被成功救出,傅玦便可安心,等二更天傅玦从宫中出来,她便能知道明叔境况如何。 神容一振,戚浔脚步轻快的往地牢方向跟去。 …… 城东私宅中,楚骞从外快步走了进来,“王爷,查问到了,的确如您所料,这是这几日凤凰池会馆西凉人的进出动向。” 傅玦接过冰冷的纸张,眸色越来越暗沉,林巍和楚骞对视一眼,二人的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紧迫,林巍忍不住道:“王爷,还有那幕后的凶手,如今一定也还活在世上,会不会是那凶手在作乱,会否是长公主和驸马——” 傅玦抬眸看向窗外,见日头西斜,他一边答话,一边在心底极快的谋算起来,“不,幕后的凶手不会相助,他只会要了明叔性命,怕更多旧人出现的人是他,他应该更希望当年逃走的人永远莫要回京,如此,旧事便无人揭发了。” 林巍咬牙道:“那到底为何帮忙呢?是李岑?前次发现有人跟踪过我们,但是未曾查到身份,莫非也是他们……他们是想……” 林巍说至此处,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他更为焦急地道:“他们是为了找出到底是谁在谋划营救!若是帮着抓到几个劫囚之人,根本无关痛痒,还不如看看明叔最终被送了何处,如此才能查到更多证据!他们若是能悄无声息帮忙除去拱卫司暗桩,那此刻他们一定知道明叔在何处!” 楚骞艰难的吞咽了一下,“那是否立刻将明叔转移?只是眼下长乐坊到东市,衙门的人颇多,我们贸然行事,可能会暴露更多。” 林巍亦道:“现在动手,便是明晃晃的告诉那暗处之人,说是王爷在安排此番行动。”他又看向未曾做声的傅玦,“王爷,可还能想法子补救?” 傅玦站在窗前,夕晖落在他肩头,却仍掩不住他周身苍凉意味。 孙律中计,明叔得救,看似大功告成,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终究也不够高明,补救之法不难,只需他立刻舍弃明叔,抹除一切与他有关的踪迹便可—— 但到了这一步,如何舍弃? 明叔死,吕嫣与齐明棠的案子结案,拱卫司继续布下天罗地网追查今日劫囚者,而那藏在暗处的眼睛,不会令他轻易脱身,当年旧案的真凶,还坐在贵不可及的位置虎视眈眈,还有那无法逾越的皇权天威…… 像漫漫长夜中本就艰难支撑的火烛又陷入泥沼,又像残兵老将落入万军合围的陷阱敌阵,傅玦顷刻间便看透这是个死局,屈从与退缩或许有机会苟且偷生,可苦苦蛰伏等不来真相。 若要付出代足够的代价才能达成所愿,那奋不顾身的,不该是他所爱所护之人。 傅玦瞳底晦暗无光,可他眉眼间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锐利,他迅速转身走向书案,提笔疾书,一边语气森严道:“有三件事要你们去做!” 傅玦几息间的变化令林巍和楚骞没由来的心惊,他们紧张地看着傅玦,不知他要做何打算。 “第一,立刻准备车架,我亲自送明叔出城,天黑之前安排明叔南下。” 林巍和楚骞立刻瞪大了眸子,“王爷——” “第二,通知陈伯,一切按最坏的局势谋算,令所有人隐藏下来,你们从离开私宅起,不再随我左右,此后皆听陈伯之令。” “王爷!这是为何——” 傅玦奋笔疾书,并不答话,等写满半张纸页,不等墨干便折起,他站起身来看着林巍,“将此份手书交给母亲,告诉她,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林巍的手在发抖,“王爷,卑职不懂——” 傅玦无暇解释,这时他眼底闪过一抹不忍,却又极快散去,他返身写下数字折好,又交代楚骞,“今日三更之后,将此信送去琉璃巷交给戚浔。”说至此,他看了一眼腰间玉牌,又一把将玉牌摘下,与手书一起递给楚骞。 楚骞和林巍跟随傅玦多年,皆是铁铮铮的男儿丈夫,但此刻,二人面上露出明显的慌乱,虽领了命令,脚下却分毫难动。 傅玦抿唇道:“兵法说‘置于死地而后生,陷于亡地而后存’,你们跟随我多年,可曾看我失手过?” 楚骞和林巍眼瞳微颤,齐齐深吸口气,抱拳听令。 车架极快备好,傅玦只点了暗卫五人,果真不再让楚骞和林巍跟从,最后一丝余晖没入层云之时,傅玦的车架缓缓驶向了搜捕最严的长乐坊。 …… 未时初刻囚车被劫,孙律并未立刻向宫中禀告,他不相信那么大的拱卫司囚车,会好端端的消失在坊间,于是立刻将韩越等人召回,挨家挨户的在长乐坊搜查,又搜了一个时辰之久,竟真未得丝毫踪迹,孙律无法,这才将消息送入宫中。 此时已是申时末,永寿宫中,太后一袭盛装,正在和入宫的徐国公老夫人说话,今日是太后寿辰,阖宫喜庆,徐国公老夫人和太后说着府中趣事,二人皆笑意满面,但太后目光时不时落去门口,像在等着什么。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钱启安忽然白着脸从外快步而来,“娘娘,拱卫司有消息了!” 徐国公老夫人笑意一收,不敢多言,太后亦沉声道:“如何?” 钱启安咽了口唾沫,“拱卫司的囚车被劫了!” 太后脸色骤然沉下,却又克制着不曾大怒,只冷冷地问:“可抓住了其他人?” 钱启安摇头,“还不曾,世子还在带人搜查,说是眼下追逃最为紧要,等搜查完了,再入宫向您请罪——” 太后拢在袖中的手紧攥起来,终于怒不可遏地一把将榻几上的茶盏挥去了地上,“废物!拱卫司那么多人,怎么会丢了囚车?!还一个人都未曾抓到?!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好的机会——” 太后拍着桌案,发髻上的钗环随着她起伏的胸膛乱颤,下一刻,永寿宫上下宫婢太监皆跪在地上,钱启安擦着冷汗劝抚。 徐国公老夫人也赶忙道:“娘娘息怒,孙世子此刻虽是丢了囚车,可拱卫司寻人岂不简单?或许待会子便有好消息。” 太后深吸几口气,又凄楚地看着徐国公老夫人,“你知道哀家的心病,这么多年了,烨儿死的那样惨,若哀家百年之前不曾为他报仇,只怕死也不会瞑目。” “我知道我知道,但不能急在一时,今日是您的生辰,这会子,乾德殿多半已经热闹起来了,陛下和皇后今年为您备了许多热闹,快莫要因此事不快。” 钱启安见状也道:“是的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马上就来请您往乾德殿赴宴了……” 话音刚落,果然有小太监进门,“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来了。” 太后深吸口气,这才平复了容色,钱启安连忙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好,没多时,建章帝与皇后相携而至,同来的,还有大皇子赵玥。 见着他们,太后露了一丝笑意,“早间都来请过安了,这会子皇帝怎还亲来?” “今日是您的生辰,儿子自当来接您赴宴。” 建章帝继位不到六年,太后对他多有扶助,他对这个母亲也颇为感激,他上前扶着太后手腕,亲自将太后送上了前往乾德殿的銮驾。 太后与建章帝銮驾同行在前,这时,太后才道:“皇帝知道拱卫司之事了?” 消息能送入永寿宫,崇政殿自然也会知晓,建章帝立刻道:“母后息怒,今日是孙律办差不利,晚些时候,让他来给您请罪,至于抓人,用些功夫总还能抓回来。” 夜幕初临,后宫之中处处张灯结彩,比过年还要热闹喜庆,乾德殿方向已有宫乐传来,文武百官与各府上诰命夫人们,必定也都翘首以待了,太后不愿扫了兴致,叹了口气道:“哀家年纪越来越长,不知往后能否有这份心力,皇帝,你可莫要忘记长兄被谋害之仇。” 建章帝自然应下,“母后放心,儿子忘不了。” 太后满意了,等銮驾到了乾德殿之外,果然看见殿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杨启福上前唱和一声,殿内百多人立刻下跪行礼,山呼万岁与千岁。 建章帝又亲自扶着太后进殿,等太后与帝后落座在主位,众人才起身。 火烛如柱,将殿内映得白昼一般,今日殿宇内外布置的极尽奢贵富丽,再加上百官与女眷们皆是锦绣华服,这寿宴便格外显得热闹隆重。 建章帝令众人落座,待宫乐再起,寿宴便算初开,但这时太后扫了一圈底下席座,狐疑道:“临江王怎么还没来?” 今日赴宴者,既有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又有宗室公卿,在这些人之中,傅玦做为大周唯一的异姓王,身份自是显赫,他的座席在头列,与长公主夫妇和诚王夫妻在一处,此刻他的位子空落落地,显得十分打眼。 太后如此一问,底下众人神色各异,孙菱左右看了看,忍不住道:“娘娘,今日我哥哥的差事出了点差错,傅玦哥哥只怕去帮忙了——” 傅玦领着刑部,要犯被劫走,他去帮忙也十分合情理,太后点了点头,也并未怀疑,可这时,同样坐在前列的西凉二皇子李岑却冷笑了一声。 太后寿宴,西凉使臣们自在应邀之列,李岑身份尊贵,席位在前,他这一声冷笑十分突兀,令建章帝都看了过来。 李岑笑吟吟地道:“太后娘娘,皇帝陛下,听闻拱卫司乃贵国最为精锐之衙司,在京城处斩一名犯人而已,怎还会被劫了囚车?” 殿中骤然响起一阵私语之声,劫囚事发得早,许多权贵也都知晓,但这是太后寿宴,没有人敢在这个当口提起此事,李岑如此,显然不安好心。 他此言多有嘲弄,还是当着太后和皇帝的面,如此简直是在打大周的脸,太后面色当即不好看,建章帝虽是不动声色,但今日是太后寿辰,岂容他放肆? 但他还未说话,吏部尚书姜文昌先忍不住,“二皇子不必惊讶,拱卫司虽是陛下直领,但底下人办差,哪有十全十美不出错的,二皇子在西凉素有勇武英名,不也败在了我们临江王手中?” 姜文昌此言并不为拱卫司开脱,更要用傅玦打压李岑,殿中生出几声嗤笑,几位西凉使臣面上挂不住,不住地给李岑使眼色,不许他胡闹。 李岑视若无睹,反而也跟着笑了起来,大周文武百官看见都是一愣,这时,李岑环视大周君臣一圈道:“听闻你们拱卫司处斩逃犯的次数不多,今日本皇子也派了几个侍从出去看热闹,这一看,竟无意之间发现了一件有趣之事——” 他笑吟吟地看向建章帝,“陛下,我那侍从就在外头,不如宣他进来给大家讲讲?权当太后寿宴上的一点乐子了。” 建章帝眯了迷眸子,他当然不认为李岑此行有何善意,但他一个西凉皇子,几番提起今日囚车被劫之事,难道他知晓什么内情? 建章帝如此猜测着,正犹豫着是否宣召,便见杨启福从外快步入殿,他表情有些古怪,令建章帝生出不祥的预感。 “陛下,太后娘娘,临江侯夫人求见——” 此言落定,殿内众人甚至未曾反应过来,太后一愕道,“你是说清澜?她入宫来为哀家贺寿了?” 杨启福立刻点头,“正是,不过夫人看着面色不佳,又说有急事求见,还、还抱着老侯爷的牌位。” 太后和建章帝对视一眼,皆是惊诧不解,太后唏嘘道:“清澜早些年还常入宫给哀家请安,但自从傅韫当年那件事后,便深居简出极少入宫了,上一次见她,还是在两年前的除夕宴上……” 建章帝也觉古怪,心底不详的预感亦越发浓烈,他断然道:“让她进来。” 杨启福一声高喝,简清澜一袭素衣走了进来,和满殿衣香鬓影相比,她的月白裙袍好似丧服一般素净,而她手中抱着的,正是战死沙场的临江侯傅韫的牌位,她面色惨白,眼含憎恶与惊惧,显然不是来给太后贺寿的。 她沿着殿中艳丽的织锦华毯一路走至主位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开口,便是愤恨痛苦的嘶哑之声,“陛下,太后娘娘,臣妇是来自请死罪的——” 太后和建章帝吓了一跳,再看她连傅韫的牌位也抱着,更不明白她为何有此行,太后忍不住道:“清澜,你这是做什么?怎就自请死罪?傅玦呢?他为何不曾随你同来?” “他不会来了太后娘娘——” 简清澜红着眼睛,一把将手中牌位砸在了膝前地上,“臣妇自请死罪,全是因这大逆不道的傅韫,和不忠不孝的傅玦——” 简清澜的话似晴天霹雳,惊得满堂色变,太后和建章帝怔愣住,便听简清澜咬牙切齿道:“臣妇今日才知,傅玦他根本不是傅韫的私生之子——” …… 二更不到,江默便到了琉璃巷。 戚浔迎他入屋,江默有些紧张地道:“你可知明叔此刻在何处?” 戚浔不解,“还不知,等王爷来了就知道了,兄长,是出了什么事吗?” 二人入屋落座,江默摇头,“那倒没有,人的确救走了,但是我有些不放心。” 戚浔松了口气,又为他倒茶,“王爷行事素来周全,兄长放心。”她将茶盏递上去,又忍不住道:“事到如今,兄长对王爷应当并无怀疑了吧?” 江默神色有些复杂,戚浔便感叹道:“此番王爷动用了许多人手,也冒了极大的险,若非真心实意帮我们,根本做不到这一步,真不知如何报答他。” 江默捧着茶盏,“他或许无需报答。” 戚浔一愣,还当江默知晓了二人情谊,但见江默容色肃然,全无探问之意,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她点头,“王爷行事,的确不求回报。” 今夜无星无月,门外风声紧啸,有落雨的征兆,戚浔听着风声,心底无端生出些不安,她坐不住,便不时起身走到窗边去看,生怕听不见院门被扣响的动静。 角落里的灯烛从明亮到昏暗,眼看着到了亥时过半,巷子里仍安静如初,戚浔觉得不妥,转身对江默道:“王爷是去赴宴,太后寿宴之后应当不会留他吧?” 说至此,戚浔又摇头,“不一定,今日劫囚事成,说不定要让王爷和拱卫司一起追查劫囚之事。” 江默亦在想傅玦此刻在做什么,片刻后道:“或许真有可能,整个下午到晚上,孙律一直留在城南搜查未曾入宫,眼下巡防营和京畿衙门都在帮忙,刑部说不定也要加入……” 此言令戚浔微微安心,但等第三次需要挑亮灯花之时,戚浔有些等不住了,“已经快子时了,莫非有何变故不成——” 她心底惴惴不安,而好似为了应和她的话,寂静的琉璃巷中,此刻竟忽然响起了嘈杂的马蹄声,那声响来势汹汹,戚浔只觉屋内的地砖都在震动! 江默立刻将一旁的灯盏吹灭。 屋子里骤然漆黑一片,戚浔心跳的越快,江默轻声道:“我去看看——”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院门之处,刚从缝隙中朝外看了两眼,身形便僵了住,戚浔见状亦走上前去,待那阵马蹄声走远,连忙问道:“是什么人?” “是禁军。”江默站直身子,眉头越皱越紧,“除非涉及皇室,又或者哪个文武百官犯了泼天大罪,否则是不会动用禁军的,他们此行,是往城南方向去了。” 戚浔心腔高悬,但还是道:“不会是与王爷有关,一定是出了别的事——” 江默眯眸道:“我去探探消息,你在家里莫要出门。” 戚浔欲言又止,但如此是最好的安排,她点了点头,江默很快闪身而出,再将院门关上时,戚浔便站在门后发起怔来。 她还记得,昨夜进门后,傅玦的马车就等在外面,直等到她屋内亮起了灯盏方才离开。 但今夜傅玦失约了。 戚浔在院门口又站了一刻钟,门外巷子里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她心跳的越来越快,终于,她走到院子角落里牵马。 她再等不下去,此刻只想直奔王府看看,她是大理寺差吏,若遇见麻烦可拿差事做借口,心思一定,戚浔出家门上马扬鞭,直往安政坊疾驰而去。 路上禁军和巡防营的士兵不少,戚浔只敢选僻静街巷,她过御街入安平坊,又沿着几条熟悉的小巷往安政坊赶,在距离临江王府一条街之处,择了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巷下马步行。 巷子里昏黑蔽目,出了巷口便是临江王府正门,但刚走到一半,戚浔却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心底一凛,将马儿留在巷中,自己快步往巷口跑去。 半个身子刚探出巷口,戚浔便急急刹住了脚步,她震惊地看着在王府外围着的禁军,只愣了一瞬便撤回了身形—— 有统领模样人正在门口训话。 “继续搜!任何地方都不要放过!” “太后娘娘和陛下说过,不必伤人,也不必为难侯府旧仆。” 戚浔靠着冰冷墙壁,静默无声地僵愣住。 她没有看错,也没有听错,王府正门大开,禁军们手执火把腰佩刀剑,像是要将王府抄家了一般…… 为什么?谁敢抄临江王的家? 无数的疑窦冒出,戚浔急迫到顶点,耳边只剩下夜风轰鸣声,凭她的聪明,该大概猜到出了何事,但她此时好似失了神魂,呼吸不畅,无法思考。 她再度探身,望着那些生人勿近的脸孔,甚至生出一股子孤勇,想要冒险探问,可就在她要迈步而出时,黑暗中一只手猛地将她拽了住! “妹妹!” 戚浔被拽回巷子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江默的声音,她未想江默怎么跟了过来,只立刻道:“兄长,王爷他——” 话未说完,戚浔看到了跟在江默身后的人。 楚骞站在夜色之中,从怀中掏出一物,郑重地朝她递了过来,“戚姑娘,王爷下午令我将这封手书和玉牌交给姑娘。” 戚浔指尖轻颤的去接,触摸到玉牌后,她辨出是傅玦随身带着的那一枚,这时“嗤”的一声,江默将火折子点亮,他眼眶满是血丝地望着戚浔,示意她看手书。 戚浔喉头梗住,言辞难达意,忙将手书打开。 信上只有寥寥几十字,字字墨迹力透纸背,又因墨渍未干显得纸面不净,可以想象傅玦落笔时是何等紧急。 刚看了两行,戚浔如遭雷击般愣了住。 她眼瞳内满是震惊,握着手书的指尖剧烈地发抖,而这时,远处王府外驰来几匹快马,有人朝门口站着的御林军副统领元邴禀告—— “统领!在城门处等到临江王了!他独身一人回城了!” 元邴一听此言,立刻出门来,上马后又喝道:“我们去会一会临江王,不,现在应该叫他宁家世子了——” 马蹄声“嘚嘚”远去,戚浔紧咬牙关,硬生生逼迫自己看完了这封短短的手书,她手脚冰凉,意识也好似被剥离,先麻木地看掌心玉玦,片刻,又看向手书落款处,那用熟悉字迹写就的名讳—— 璟为玉华,玉缺为玦。 戚浔默念傅玦的名字,忽觉一股酸楚涌至眼眶,她拼命忍住,可胸腔里窒痛地厉害,她侧过身去,倚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十破阵01 十破阵01 “王爷, 陛下请您入殿——” 杨启福一边弯身做请,一边撩起眼皮暗暗打量傅玦, 事发突然, 又是一桩惊天奇闻,他在宫中当差大半辈子,见过无数风浪, 此刻也仍未反应过来。 傅玦站在崇政殿门外, 面上没什么表情,抚了抚前襟, 抬步往殿门里去。 子时已过, 殿内灯火通明, 建章帝坐在御案之后, 御案左右, 站着两列朝臣, 忠国公孙峮和拱卫司指挥使孙律站在左侧,其后又跟着诚王等王侯宗亲,右侧则是姜文昌为首的六部三法司老臣, 御史台大夫蒋维、大理寺卿魏谦, 皆深夜奉诏入宫。 傅玦目不斜视地上前, 撩袍跪倒, “拜见陛下。” 傅玦入崇政殿, 已少行跪礼,此刻他俯叩在地, 建章帝未曾出声让他起来, 他和其他十多道视线沉沉地压在他身上, 仿佛想将他的背脊压折在地。 “朕该唤你傅玦,还是该唤你宁璟?” 建章帝沉声开了口, 又抬眸去看殿门处,好似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当年事发,傅韫从幽州归来,他归来的速度已算快,但卫陆宁三家的家主,还未被处斩。于是先帝令他监斩,又令他追逃,朕还记得,当年宁家小世子的尸体,正是他临江侯府的亲卫追回来的。” 傅玦未动,建章帝又看着他,“傅韫在三年后,说自己在外头有个私生子,为此,还差点与结发妻子和离,又等了五年,才将你带回来——” 建章帝眯了迷眸子,仔细地打量跪在殿中之人,“已经快十六年了,当年出事之时,你应该还不到八岁,朕还记得,你与永信侯府的世子交好,将军府的小公子也与你们走得近,三个孩子站在一处,卫家的孩子通身文气少年老成,陆家的孩子则好勇喜武桀骜不驯,你呢,就和你的名字一样,光耀温润,像美玉华彩一般。” “但八年之后,你重新回到京城,却不是少年模样。” “朕记得那时你伤得极重,走路都要佝着背脊,整个京城的人知道临江侯要将私生子归入宗谱,都在等着看这个养在幽州战火中的孩子,生得哪般模样……” “你晒得黝黑,着玄袍,面颊上尚有擦伤未愈,跟在傅韫身侧,总是低着脑袋,乍看上去,平庸无奇,像个侯府的随从,又怯场一般地沉默寡言,但偶尔抬起眸子,眼底藏着凶厉,像一头刚被抓回来养在笼子里,尚未去野性的小豹子。” “入宫赴宴,你还打翻了杯盏,宫人上前为你擦衣裳,你像未见过世面一般地不喜人靠近,眼神似要杀人一般,人人笑你粗蛮不知礼数,现在想来,你那时候应对朝堂皇室极为愤恨,因到底才十五六岁,尚不懂隐藏。” 建章帝的话,勾起了在场朝臣的无数回忆,这正是大家对临江侯私生子的第一印象,在场众人大都知晓当年的宁家小世子年幼时哪般模样,但当时过了八年之久,记忆早已模糊,而当傅玦以全然不同的姿态出现,朝野上下竟无一人能将他认出来。 直到此刻,众人也还觉得如梦似幻,难以回神…… 怎么可能呢?临江侯傅韫,竟将宁家的孩子养到这么大! 而皇室和朝堂,看着他战功赫赫,看着他加封异姓王,如今,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调查当年旧案,更救走了那个即将被处斩的陆家旧仆。 这实在太荒谬了,若非傅韫已经战死沙场,所有人都想问问傅韫,怎么敢在救下宁家的孩子之后,还让他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如此将帝王与朝臣们玩弄于鼓掌,可真合了简清澜那一句大逆不道的控诉! 建章帝语声沉缓,看起来好似已经过了起初的震怒,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说这些话,简直要将他登基以来所有的克制都用尽了。 傅氏历代都是忠臣良将,而傅韫,乃是在先帝时期便被重用,到了他这一朝,傅韫为了守护幽州,战死沙场,傅玦更大败西凉,使得西凉低头求和,因这样的战功,他不得不亲手将异姓王的封号赐给傅玦。 可谁能想到傅韫骗了所有人…… 按照律法,傅韫包庇罪臣、欺君罔上,再大的功劳也难以抵消,不将整个傅氏诛杀,便是他的仁德。而傅玦,本就是逃犯之身,如今身份暴露,便该立刻打入天牢,按照当年诛族之刑要了他的狗命! 但……如今傅玦身处高位,虽离了幽州,可他对幽州十万大军而言,仍然是军心所向,西凉的确求和,但从李岑今夜的表现来看,此人是想让大周内乱,更恨不得自己立刻斩了傅玦,他是大周的帝王,如何能合了西凉人之意?! 他甚至可以想象,没了傅玦,西凉人或许冬天一过便会卷土重来! 建章帝只觉头痛欲裂,“明扬被你送去了何处?” “已将他送离京城。” 见傅玦不说准确去处,建章帝冷笑一声,“你是知道自己今日藏不住了?那你可知道,你如今犯了哪般大罪?” 傅玦这时缓缓直起了身子,“微臣不知。” “你不知?!”建章帝再也忍不住,怒道:“你是宁家遗孤,当年宁家谋害二皇子,被判了诛族之刑,早在十六年前,你就该被处斩!你多活了十六年,先帝令你与傅韫在幽州掌军权,朕赐你异姓王之尊,但你们父子二人欺君罔上大逆不道!” 傅玦定定地道:“陛下所言大逆不道,是指父亲在幽州苦守二十年最终战死沙场?若微臣在十六年前死在宣武门前,那幽州早已沦为西凉之境——” 建章帝大怒:“你放肆——” 傅玦面上毫无惧色,“陛下知道微臣为何不再躲藏,十六年前的旧案,卫陆宁三家死伤无数,因此案而起的株连令京城血流成河,可到头来,定案皆因屈打成招,诸多证据亦疑云满布,陛下分明知道,却为了朝局稳固毫无彻查的打算——” 他眼底满是失望,又痛心地道:“这十六年,微臣在幽州的确曾心怀怨恨,但为了大周安危和幽州百姓,微臣从无一丝懈怠,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微臣以守卫大周为先,以家族冤案为后,甚至想过,若有朝一日葬身沙场,即便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父母亲族,也对大周俯仰无愧!” “父亲对大周与陛下赤胆忠心,将性命也留在了战场上,弥留之际,父亲也要微臣许下誓言以战为先,直至如今西凉战败求和,微臣才回京找寻为家族翻案的契机,微臣曾笃信陛下圣明,曾期望陛下能为当年三家求一个迟来的公道,但微臣错了——” “陛下说万事皆有代价,好,那如今微臣舍弃尊荣,声名,甚至是身家性命,恳求陛下重新彻查瑶华之乱,若当年卫陆宁三家真犯了重罪,那微臣愿意被陛下挫骨扬灰,再让史官将微臣记在史书上,背负千秋万代的骂名!” 傅玦铁骨铮铮,却又字字血泪,带着拼死一搏的孤勇,不仅将建章帝震得哑口,在旁看着的其他人也都听得胆战心惊! 对于世族权宦而言,没什么比被史官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更为严重,人死灯灭,但这一姓氏这一族人,背负世世代代的唾骂,只怕到了地狱里也难以超生。 建章帝指节捏的咯咯作响,面对傅玦寒心责难的目光,他竟有些不敢直视,一瞬之后,他颤着指尖指向傅玦,“你……你这是连死都不怕了!你就如此肯定,当年你们三家没有一丁点儿过错?事情已经过了十六年,你此番不顾国统不顾朝纲,非要献祭自己逼迫朕去查旧案,你这岂止是欺君之罪?!” 他猛地看向孙律,“把他给朕关去拱卫司大牢!” 傅玦听见此令,毫无意外,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拂了拂膝头袍摆便站了起来,孙律在一旁面色万分复杂,但建章帝御令已下,他不得不遵。 “来人——” 在殿门口唤来韩越几个,孙律转身看向傅玦,“将临江——将罪臣宁璟,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傅玦并不反抗,韩越几个却也不敢对他动手,最终,傅玦如来时那般,背影萧索却又挺拔地走出了崇政殿。 殿中安静的只剩下建章帝怒火汹涌的喘息声。 良久,忠国公孙峮上前半步,“陛下,此事是否要封锁消息?临江王声名在外,若是坊间百姓知道他竟然是宁家遗孤,不知还要生出怎样的变数。” 姜文昌一听此话,也上前道:“现在只怕来不及了,拱卫司大肆宣扬要处斩那明扬,京城之中都知道了瑶华之乱有个逃犯在喊冤,如今逃犯被劫囚,大家又都知道是临江王动的手,这会子,只怕连临江王是宁家人都知晓了。” 御史台大夫蒋维也道:“还有西凉人,那二皇子李岑寿宴上便想作乱,适才寿宴散去,他还不想出宫,这会子知道临江王自投罗网,多半还要在外煽风点火。” 建章帝压着怒意,“那你们说要如何?” 他目光扫过众人,无一人敢与他对视,最终,建章帝看向魏谦,魏谦乃大理寺卿,为三法司主官之一,如今年纪老迈,可十六年前他便在大理寺当差,算是当年旧案的经办人之一。 魏谦额上冷汗涔涔,“陛下,旧案……旧案只怕不好翻出来查,若是查证,岂非是质疑先帝?只怕太后娘娘也不愿。” 姜文昌眉头竖起,大为不满,“若是无错漏,重查又如何?像临江王说的,若真是他一厢情愿以为是冤案,那自有法子惩治他!只是他如今豁出性命来喊冤,也许当年真的有何古怪……” 孙峮却道:“话可不是这样简单的,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在西凉议和的当口上,说翻查旧案便翻查旧案,那大周皇权律法,岂非成了玩笑?” 底下人的争论更令建章帝心底油煎一般,他抬了抬手,“此事非同小可,先莫要令坊间议论更甚,至于如何处置……先将人关上几日。” 今日本是太后寿宴,可没想到寿宴上出了如此大的变故,建章帝难以决断,只得以“拖”字诀以观后效,朝臣们也看得分明,自然不敢多言,这时,建章帝问杨启福,“长公主和驸马可出宫了?” 杨启福摇头,“太后娘娘气的不轻,长公主和驸马还陪着呢。” 建章帝便摆了摆手,“你们退下吧,宣长公主和驸马过来。” 十破阵02 十破阵02 长公主一袭盛装, 雍容华贵,又因紧皱得眉头显出几分迫人之威, 她至崇政殿外, 未等通报便进了殿门,驸马秦瞻跟在她身后,安静沉默得像个影子。 她快步走到御案之前, 开口便问:“陛下, 傅玦当真已经认了?” 建章帝眉眼间满是疲色,“不仅认了, 还说要豁出一切令朕彻查旧案!” 建章帝说完, 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二人。 长公主比他年长两岁, 幼年极受先帝宠爱, 她学识智谋皆不输男子, 在未被立为储君之前, 建章帝自己也曾想过,为何皇姐不是男儿身。 待他被立为储君,又忽而庆幸, 此后的许多年, 长公主对他多有扶助, 他心底自然感念, 不仅许她过问朝政, 甚至许多政事上,建章帝十分看重她的谏言。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 他不想怀疑这位亲姐姐。 “认了?当真是宁家的孩子?”长公主既震惊, 又觉得荒诞, “所以当年傅家亲卫追回来的尸体,其实不是真的宁家孩子?” 建章帝叹了口气, “当年西北大雪,北面一路上多有遭灾冻死的流民,傅韫大抵是找了个身形差不多的顶替了,具体的,还要拱卫司好好审问审问。” 长公主想到这些年来傅玦隐藏身份,周旋在朝野之间,坐上异姓王高位,更曾手握十万兵权,一时背脊微微发凉,“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他的身份,这次简清澜却知道了,那他莫非是故意的不成?” 建章帝眯了迷眸子,“看他的模样,似乎是故意的,想献祭自己来逼迫朕。” “查瑶华之乱,他有何证据说瑶华之乱是冤案?”长公主拧着眉头,在殿中踱步,“当年父皇和三法司定案,说是证据确凿,起初我也不信,可后来几家仆从都招了,还能如何冤枉他们?” 建章帝微微蹙眉,“你起初为何不信?” “当年那三家,陆家手握兵权,权势极盛,不过长肃侯府和永信侯府,不像是能为了帮助四皇子夺嫡去犯险的,尤其永信侯府,永信侯是文臣,当初虽然是四皇子的老师,也站在四皇子一派,可他最讲求儒家那一套仁义礼智信的说法,又怎会下毒?” 长公主说完,又摇头,“这是当年之念,后来见得多了,便也知晓人心复杂,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多得去了……” 说至此,长公主忧心道:“先不论傅韫当年包庇的行径乃是大逆不道,如今议和未完,西凉人盼着我们内乱,若陛下真的处置了傅玦,只怕对局势是大大的不妙。” 建章帝更是狐疑,“皇姐想保傅玦?” 长公主又开始踱步,面上愁容满布,显然也没想好如今的局势该如何破解,“若他是傅玦,无论犯了何罪,我也保他一保,可他是宁家遗孤,当年的案子已定,不是他说冤案便是冤案的,此番他不顾一切,乃是算准了,算准了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长公主看向建章帝,“西凉那李岑,面上与他称兄道弟,心底大抵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知道有李岑在,陛下不可能轻易要了他的命,依我看,不如先将议和定下之后,再查傅玦之事,无论如何不能让西凉人看笑话。” 建章帝心口莫名一松,“朕也是如此做想,与皇姐想到了一处去。” 长公主叹了口气,语气深长,“傅玦此番是好手段,还需他将此事桩桩件件说清楚,是功是过,一条一条来算,傅韫已经战死,傅氏也是满门忠烈,倒是可以轻惩,就是他自己,他既能舍下一切,说不定还有后招,就看陛下如何权衡了,至于旧案,若是真的找到证据,那陛下便要做好准备,朝中必有另一番动荡了。” 傅玦要给卫陆宁三家喊冤,还要查旧案,从前次禀告来看,分明将矛头指向了长公主和驸马,但长公主言辞间却颇为公允,这让建章帝起疑的心微安。 又想,会否是傅玦喊冤心切闹出了误会?当年的案子无错最好,若是真的有错,那或许是他继位以来最大的波折…… 夜色已深,探完了长公主的口风,建章帝方问起太后来,长公主叹了口气,“气的不轻,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得养几日,这几日陛下多担待幕后的脾气了,明日一早,我再入宫来陪着母后。” 顿了顿,长公主又道:“陛下当知道,太后对当年几家恨之入骨,在傅玦这件事上,母后或许难有理智——” “朕明白,傅玦已关入拱卫司大牢,孙律知道轻重。” 建章帝说完,长公主忽而道:“陛下,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未完,傅玦此处又生了如此大的变故,那她们二人的案子如何处置?” 建章帝眼瞳微深,傅玦对长公主夫妻的怀疑,在瑶华之乱的旧案上尚无直接证据,但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却有淑妃宫中下人的证词已指向了二人,他抿唇道:“交给大理寺继续往下查,他们如今捉到了一个关键证人。” 长公主点头,“那便好,棠儿到底是在我安排的夜宴上身亡,不查出真凶来,我无论如何难以释怀。” 建章帝颔首,“自不会轻易结案。” 初秋的深夜凉意深重,从崇政殿出来,秦瞻便牵了长公主的手。 二人相携走在悠长的宫道上,长公主仍觉得难以置信,“傅玦竟然是宁家的孩子,我竟未认得出来,驸马还记得吗?当年傅韫从幽州归来,带回来一个面庞黝黑,瘦高粗蛮的孩子,当时我们都说,那孩子不像傅韫之子,更像是朔北荒蛮之地老百姓养大的孩子……” 长公主轻嘶一声,“当年宁家的小世子,小小年纪便是兰枝玉树般的人物,模样俊秀,又是文武全才……” 她脚下一顿,下意识看向拱卫司牢房的方向,“今日的傅玦,倒好像是宁家世子平平安安长大的模样,可见当年,傅韫用了些法子让他改头换面,可后来,依旧将他教养的极好。” 长公主心底生出一股子宿命感,不知不觉间,傅玦虽是姓傅,但他仍然长成了宁家孩子应该有的气度心性。 秦瞻点头,“的确不易。”稍稍一顿,秦瞻又道:“不过……他本可以一直做临江王,坐享尊荣一辈子。” 长公主蹙眉,“难道当年兄长的案子,真有古怪?” 秦瞻握紧长公主的手,“看陛下是否要让拱卫司纠察吧,你也莫要操心太过。” 长公主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夜空,点头作罢。 …… 拱卫司深处的牢室里,孙律站在门口,目光阴沉地望着傅玦,“怪道你对旧案紧追不放,原来你是宁家之子。” 傅玦坦然地坐在低矮的破旧木榻上,不闪不避地与孙律对视,四目相对,傅玦好似还是原来的傅玦,可他如今以本来的身份示人,眼底到底多了几分冷意。 孙律上前一步,“当年傅韫如何救得你?” 知道孙律问的是什么,傅玦也不介意讲一遍,“我与其他人分开走了北上之路,当时身边仆从所剩无几,父亲的亲随追到了我们,彼时拱卫司和你父亲所派之人不少,若没有一具尸体交差,追踪便不可能停止,那时北面遭了雪灾,路上的灾民死伤无数,父亲寻了一个被冻死身形相似的孩子顶替了我。” “后来父亲将我送去了南边,在洛州藏了两年,又辗转去过通州等地,起初父亲只愿我苟活下来,但我不愿,几番争执之后,父亲便说冒一次险。” “那时母亲失了孩子几年,父亲说他此生必定无子,与其去旁宗抱养一个,不如给我一个身份,但在此之前,我要去幽州。” 回忆起少时,傅玦语声中多了苍凉意味,“没有什么地方比战场上更容易淬炼一个人的心性筋骨,父亲不愿我被仇恨蒙蔽,更不愿我变成一个不择手段只为复仇之人,于是将我带去了战场上,起初我并不情愿,我宁家上下三十多口的血仇未报,哪里有心思为大周百姓而战?” 他语声微顿,“直到,我看到西凉人破关而入,幽州百姓和大周的将士死在西凉的铁蹄之下,尸山血海,望不到尽头,那自然不止三十多口人,那是三千、三万……” 傅玦淡淡牵唇,“我也曾差点死在西凉人的长刀之下,生死一线时,家族的血仇好似轻了一分,我先是血性男儿,而后才是宁家遗孤,我追随父亲学兵法谋略,亦想着,幽州大胜之日便是我回京报仇伸冤之时,但我没想到,这仗一打便是十多年之久。” 孙律又问:“你回京见到旧人是哪般心境?” 傅玦眯了眯眸子,语声悠长起来,“当初回京之时,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掩藏得极好,可没想到入宫后,看到那些已经模糊的面孔,我心底还是恨极,想到我们府内廊柱上溅的血迹或许还未散尽,宫宴越是热闹,便越是丑陋到令人憎恶——” “你当时跟着傅侯爷手握十万兵权,你就未生过反心?幽州驻军尽是精锐,你们若想谋反,南下一路上,几乎没有驻军能抵御你们。” 傅玦嘲弄地望着孙律,“幽州驻军南下谋反,关口大开,幽州数万百姓将沦为西凉人刀下鱼肉,这样的代价,谁付得起?” 孙律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但今日,你却豁出去了。” 傅玦垂眸,“若陛下圣明,何需走到今日地步?” 孙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韩越守在外头才放了心,他又问:“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陆家后人?今次来劫囚的都是你的人,但明扬分明是陆家旧人,当年你们分开几路走,多半已经断了联络,你们是如何重逢的?” 牢室外的风灯昏暗,令孙律看不清傅玦的脸,傅玦微微抬眸,目光晦暗不明地望着他,“去找吕璋和齐国公查当年夜宴情状,为了吕嫣和齐明棠,他们必定配合,谢南柯是当年西山大营徐闻璋之子,他极有可能是当年为凶手做策应之人,你要保住谢南柯性命,再去找宋怀瑾和戚浔帮你。” 孙律一愣,傅玦又道:“当年的证据含糊不清,更未曾保留到今日,要想调查当年旧案,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令陛下松口,去皇陵开棺验尸,第二,重开瑶华行宫,找到当年瑶华行宫的旧人,凶手杀了二皇子,一定会在行宫留下线索,你做到这些,哪怕没有找到证据,真凶如今也会按捺不住——” “痴人说梦!”孙律眉头紧拧了起来。 他寒声道:“你现在是阶下囚,拿什么身份支使拱卫司?我还要问你,临江侯夫人,到底是今日才知你是宁家之子,还是早就知情却瞒而不报?你今日破釜沉舟,便未想过若是杀身成仁却无好结果,你又当如何?” 傅玦不答话,只去看头顶的气窗,他一边看天色一边推算时辰,而后缓声道:“还有三个时辰就要天亮,两日之内,你定会按照我说的做。” 十破阵03 十破阵03 “兄长早就知晓?” 琉璃巷的宅子里, 戚浔严肃地问江默。 江默唇角紧抿,“并不算知晓, 只是猜到了几分, 他指节上的伤痕我看着有些熟悉,我曾与你说过,我伤过宁家兄长的手——” 戚浔恍然大悟。 芷园内傅玦能第一个找到她, 在国公府遇险, 傅玦第一时间出手相助,他提前查清了蕲州戚家之事, 看似神机妙算, 可这一切, 皆是因他本就是宁家之子, 她和江默苦苦支撑谋划之时, 他也在做同样的事, 他早就认出了她,因此才有此前将她当做妹妹之言,还有那么多好似看穿她令她紧张, 他又欲言又止的时刻—— 戚浔初时的震骇已经过去, 但回忆起诸多细节, 仍觉得喉头发苦, 她眼眶微红, 唇角却微扬,“竟真的是兄长, 是宁家兄长, 他活着, 还做了临江王,难怪他待我周全, 待兄长也颇多包容,这真是最大的幸事……” 戚浔脑海中思绪纷杂,又万分担心傅玦安危,她看向楚骞,“王爷到底做了哪般安排?今日可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楚骞忙将今日情形道来,又说:“李岑是司马昭之心,王爷沉吟片刻,便打算绝地反击,便亲自将明叔送出了城,我们这边的沈临跟着,先将明叔送去南边养伤,王爷此行,也算自己暴露了身份,他还给夫人写了手书,后来夫人应当入宫了。” 戚浔立刻想到:“禁军未曾为难傅氏旧仆,难道是夫人入宫陈情了?” 江默道:“多半是要赶在李岑之前揭发。” 让简清澜先一步揭发傅玦身份,既能坏了李岑的计策,又当着寿宴上的文武百官将事情闹到最大,也能免去简清澜包庇之过,得以保全她和傅氏。 戚浔又道:“王爷此番暴露身份,是想以一己之力迫使皇帝和朝堂查证旧案,如今议和当前,皇帝或许不会惩治王爷,但留给我们翻案的时间并不多——” 楚骞自己也未全然反应过来,只拧着眉头道:“我们在京城还有别的人手,王爷临走之时说过,‘置于死地而后生,陷于亡地而后存’,必定是有极大把握的,江校尉和戚姑娘不必太过担心,你们二人身处衙司,正好推波助澜。” 江默和戚浔对视一眼,瞳底沉重却坚定。 已经到了后半夜,江默和楚骞不好久留,没多时便告辞离去,戚浔这时才梳洗躺下,她借着昏暗的灯火去看那封简短的手书,光是“渺渺见字如晤”几字,便令戚浔鼻酸,她拢着膝头仔细地看傅玦的字迹,又去抚那块莹润玉牌,仍然有种如梦似幻之感。 傅玦竟是宁家兄长,那当年逃走的几个小辈之中,又多了一人活下来,他并非傅氏之子,那幼时便与她们兄妹多有交集,此中情谊,自当更为深重,可思绪至此处,戚浔又想到只有自己的亲哥哥未曾活下来,眼眶又是一热。 她极快地抹了把眼角,将玉牌和手书放在枕下,又吹灭灯盏,快速缩进被窝之中,眼下并非伤怀之时,傅玦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她又岂能坐以待毙? 只睡两个时辰不到,戚浔却始终在做梦,梦里一时是白衣少年人被打着火把的铁骑追赶上,一时又是洛神湖畔华灯璀璨的上元节,他们阖家同游,又遇见了少时的陆砚和陆毓,她正觉欣悦,场景一变,她又瞧见傅玦浑身是血的被绑在刑架上…… 戚浔冷汗淋漓地醒来,看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赶忙爬起来更衣梳洗,出门后便发觉大街小巷多有对临江王府的议论之声,坊间的流言蜚语比朝臣们想象之中更快,甚至已经生出许多离奇的谣传,今日再想要管控已来不及。 待到了刑部,一进门戚浔便被周蔚叫住,他神色紧张地上前来,“戚浔,你听说了吗?临江王竟然是当年长肃侯府的小世子!” 戚浔难做轻松神色,干脆凝重地点头,“听说了。” 周蔚立刻看向后堂,“魏大人来了,不知得了什么御令,正在吩咐少卿大人。”说至此,他又转头,惊诧未消地道:“王爷怎么会是宁家的遗孤呢?!” 戚浔知道,如今只怕所有听说消息的人都是周蔚这般反应,也懒得多言,没多时,便见魏谦从后堂走出,宋怀瑾恭谨地在旁相送。 戚浔和周蔚连忙行礼,等宋怀瑾送走了魏谦回来,面色便十分难看。 戚浔迎上去,“大人,如何?” 宋怀瑾咬牙道:“王爷的事你当知道了,这谁能想到,如今朝堂之上快要因为此事吵起来了,陛下有令,让大理寺接手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今日要把谢南柯移送去大理寺地牢,除此之外,陛下下令,说三日之内查不到真凶,便令大理寺结案。” 戚浔蹙眉,“结案?谢南柯是最后的凶手?” 宋怀瑾叹气,“只能是他了。” 戚浔心底一凉,知晓皇帝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意,便问宋怀瑾,“大人怎么想?” 宋怀瑾左右看了看,“从王爷此前查到的来看,案子指向咱们也知晓,只是王爷如今的身份竟是宁家遗孤,没了他在,大理寺很难往权贵身上查,更何况还是……” 宋怀瑾没说出来,又低声道:“王爷是宁家遗孤,那他是想要翻案?若这案子当真和瑶华之乱有关,那么一旦结案,瑶华之乱就更难查了。” 戚浔心头意动,干脆道:“请大人继续查下去——” 宋怀瑾握着腰刀,对戚浔此状并不意外,但他低声道:“王爷的处境很不妙,魏大人想平顺告老,已经让我遵从御令行事,是可以查,但只怕杯水车薪。” 宋怀瑾早就看出傅玦待戚浔不薄,因此眼下只以为戚浔是担心傅玦安危,戚浔立刻道:“只要大人愿意查下去,无论查到什么,对王爷而言都是助力。” 宋怀瑾听到此处,又沉声问:“所以戚浔,王爷是不是给你说了什么?还有,当年的瑶华之乱当真是冤案吗?” 戚浔抿唇,只道:“卑职相信王爷。” 宋怀瑾看了戚浔片刻,“我也只能说一句尽力而为。” 如此戚浔已觉极好,自是十分感激,很快,宋怀瑾吩咐周蔚几个将谢南柯提审出来送往大理寺。 谢南柯被关了几日,早不复当初神采,走出地牢,他看了一眼初升的日头,光晕洒下来,一时看得他有些晃眼,他戴着沉重的脚镣,面上木然无表情,一边朝外走,一边听见不远处班房里刑部小吏们的议论之声。 几个词落入他耳廓,谢南柯朝班房的方向看去,身后周蔚却推了他一把,“你听见了?王爷就算查不了你的案子,大理寺也会继续查下去!” 出了刑部上板车,没多时便到了大理寺之外,等将谢南柯押送进去,便见大理寺中气氛也不同寻常,一路入地牢之中,周蔚几个刚走,谢南柯便听见狱卒们凑在一起议论,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表情终于大变…… …… 刚下早朝,太后便将孙律召入了永寿宫中。 昨夜寿宴上得知惊天奇闻,太后当即震怒地晕了过去,太医看了半晚上,到了今日,太后终于缓了几分精神。 “外头如何处置的?” 孙律恭敬地道:“临江王府封了,临江侯夫人和傅家旧仆,全都禁足在府中,傅玦关进了拱卫司大牢之中,还要审问当年如何包庇藏身等细节。” 太后靠着引枕,怒道:“所以,他真的认了?再无转圜余地?” 孙律点头,“他的确是宁家之子。” 太后牙关紧咬,面色都白了几分,又用手捂着心口,颤颤巍巍难说出一言,钱启安见状立刻上前,“娘娘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太后狠狠闭上眸子,又深吸一口气,待平复过这股子怒意,方才颤声道:“好大胆的傅韫!当真是好大胆的傅韫!当年诛族之刑已定!他怎么敢保下宁家的孩子,还敢堂而皇之地将他带到朝堂上来!临江王,竟然让一个罪族遗孤做了大周朝第一个异姓王!” 太后说的直喘气,又立刻看向孙律,“前朝如何说?” 孙律沉着眉眼,“坊间消息已按不住,朝堂之上如今暂且分了两派,一派觉得此事万分荒谬,临江侯傅韫乃第一大罪,要追究其过,另一派觉得此事虽然不合王法,但傅家满门忠烈,傅韫也以死报国,如今傅玦又在喊冤,或许当真是旧案有疑。” “旧案有疑?旧案怎可能有疑?!当年一切都查的明明白白,那几家的家仆都招了,只是他们几个主子是硬骨头罢了,傅韫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傅玦本就是罪臣之身,哀家的烨儿是被他们害死,他还想重查旧案?简直是痴心妄想!” 太后咬牙捶着身侧靠枕,“去,去将皇帝叫来,此事绝不能善了,傅玦……不,哀家应该叫他宁璟,他十多年前就该死了,这么多年欺上瞒下,又手握重权,这样的人如何能留?更何况哀家曾对烨儿的棺椁许下重誓,若不能为她报仇,哀家死后也不瞑目!” 钱启安立刻吩咐小太监跑腿,但孙律迟疑一瞬道:“杀子之仇,的确不能不报,但您是否想过,若当年的真凶不是卫陆宁三家,或者还有别的帮凶,您如今这般执着,岂非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多年?” 太后一听此言,愤然喝道:“你是在为那些逆臣说话?!” 孙律抿唇,还想再说,一个小太监却快步走到门口,“娘娘,长公主殿下和驸马来了——” 太后神色微松,钱启安赶忙让小太监将长公主夫妻请进来。 长公主和秦瞻先后入殿,一见太后神色,便知她正生着气,二人齐齐行礼,太后忽然露出哀戚之色,“沅儿,你都知道了?去告诉你弟弟,让他不要留傅玦,他和傅韫犯下之罪,可比谋逆,他还要重查旧案,他简直是做梦——” 长公主坐在太后身边,听完太后之言方才叹气,“母后息怒,此事令朝野俱震,如今陛下也在为难,儿臣入宫那会儿,正碰上齐国公和吕家老将军入宫求见,傅玦此事影响太大了,陛下也需要时间应对。” 太后又看向孙律,“朝堂之事,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有些人已经被蛊惑,竟然要去相信罪族之人,你哥哥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长公主看了一眼孙律,“母后放心,陛下有分寸,谋害哥哥的人乃是赵氏一生之敌,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过,您眼下莫要动怒,儿臣今日入宫便是来陪您的,孙律不会说话惹怒了您,便让他走吧,免得碍眼。” 太后听进了长公主的话,随之看着孙律的目光却是万分失望,“追逃追不到,行刑又被劫囚,如今,竟还动了恻隐之心,孙氏怎会教养出你这样没用的东西,滚吧——” 孙律被责骂也不发一言,只垂着眉眼,安静地拱手告退。 出了永寿宫,孙律平静的面庞才骤然阴沉下来,他径直回了拱卫司,待韩越迎上来,便看向最里间的地牢方向,问道:“如何?” 韩越道:“没什么异常,睡了两个时辰,天亮之后,一直在看气窗,像在推算时辰等什么。” 孙律沉声道,“把人守好,莫令外人钻了空子。” 韩越忙道:“属下明白。” 略作沉吟,孙律也抬头去看气窗的方向,他不明白,傅玦已经深陷囹圄,没了他位高权重的临江王身份,他还能等到什么。 十破阵04 十破阵04 大理寺库房大开, 戚浔站在西北方向的角落里,正在一堆陈年旧案的卷宗之中翻找什么, 魏文修站在外头看了片刻, 神色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 一个小吏站在魏文修身旁,有些担忧地道:“主簿,这……这不合规矩吧……” 魏文修白了他一眼, “怎么不合规矩?整理库房而已。”他又看了一眼升上中天的日头, “天黑下值之前,将门锁好, 只要你不乱说话, 就算出了乱子, 也与你无关。” 魏文修转身便走, 那小吏欲言又止, 终究还是跟他一起回了前院。 小半个时辰之后, 宋怀瑾从地牢出来,直奔库房找戚浔,待进了门, 便见在桌案上摆了数份卷宗, 又拿了纸笔, 正在其上记录。 宋怀瑾上前问:“如何?可能寻到蛛丝马迹?” 戚浔道:“卷宗明面上都说得通, 徐闻璋的确是责任最大的, 当时主要责任在驻军,而案发后, 负责和钦差御史纠察的, 皆是钦州府衙之人, 卑职查到当年的钦州太守,乃是平康坊秦氏的二爷秦隽, 此人与平宁侯府和忠信伯府皆是族亲。” 宋怀瑾眼瞳微缩,“此人似乎已经告老归京了!但他必定不会交代当年之事,若是承认自己做了手脚,包庇死囚,那便是渎职枉法,今日还可追究其过错。” 戚浔也知如此,何况他们只有三日功夫,“谢南柯似乎也没想过替他父亲平反。” 宋怀瑾道:“他还是不肯说,这案子太过久远,他犯下大罪,应该本就没有平反的打算,再加上他父亲当年本来也有不可推卸之责,他多半也知道很难平反。” 戚浔心底沉甸甸的,谢南柯是最直接的证人,但他不肯开口,那便要从当年徐闻璋的案子上找线索,而当年的钦州太守竟是秦家人,便等同再度将线索指向了长公主和驸马,戚浔又看了一眼案卷,忽地想,莫非当年是与驸马有关? 她心头微动,再度走向库房深处…… 仵作身份低微,无法入宫,亦无法去各个权贵府上探问,她能看到的,无非便是大理寺内的卷宗,此前她至多翻看过十六年前的瑶华之乱案,再往前的陈年案卷,则极少涉猎,但瑶华之乱时,长公主和驸马已经成婚,傅玦调查过,他们婚后一切顺遂,并无怪事。 那成婚之前,秦瞻在翰林院任编修时呢? …… 孙律从拱卫司出来,正好撞见吕璋和齐国公一同出宫,二人本已年事已高,又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不到半月,面上又添几分沧桑。 此刻二人沉默不语地走到宫门楼之前,看到孙律,皆停下了脚步。 满朝文武皆知,临江王府已被关入拱卫司大牢。 “吕老将军,国公爷——” 孙律拱了拱手,吕璋和齐峻也对他点头,吕璋又看了一眼拱卫司的方向,满脸的欲言又止,但此事事关重大,吕璋不知该从何处问。 迟疑之间,却是孙律当先开口,“两位面圣,可是为了两位姑娘的案子?” 吕璋沉沉叹气,“此案本是王爷主管,早前透露过一二,说极不好查,如今他竟是宁家之人,那案子便没了牵头之人,交到了大理寺手中,实在令人堪忧。” 齐峻也试探着道:“指挥使可知陛下之意?” 孙律抿唇,“陛下也十分为难。” 吕璋和齐峻对视一眼,想孙律之身份地位,自然是亲皇室远朝臣,二人面色微肃,不打算多言,很快吕璋道:“是啊,陛下定是为难的,太后的意思也十分分明,如今再没了王爷打头阵,便是难上加难。” 他二人与孙律话不投机,也心存忌惮,很快提出告辞。 孙律望着二人佝偻着背脊远去,眼瞳沉沉的未语。 待出了宫门,齐峻看向吕璋,“老将军打算如何办?” 吕璋拄着手杖,语气已有些无力,“匀昉无召不得离开驻地,折子已经送入宫中,陛下却迟迟不肯批复,他不回来,我一个老头子说话不管用,事到如今,也看出几分世态炎凉,本以为有临江王的许诺……” 说至此,他眉头微蹙,当日傅玦说要拼死一搏,他们还颇为不解,眼下看来,他不是为了旁人拼死一搏,正是为了他自己,吕璋神色一肃,“陛下不会在这个当口处置临江王,而如果真的到了临江王都被处置的那日,我们两家的孩子又算什么?” 齐峻何尝不懂,他点了点头,依稀回想起了旧事,“当年瑶华之乱时,我尚未继承侯爵之位,事发之后,父亲他……” 吕璋道:“我记得,老侯爷站在太后一派,是上书严惩陆氏的其中之一。” 齐峻眉头皱了皱,吕璋反倒十分坚定,“当年情势所逼,顺势而为的不止齐国公府,如今还有挽回的余地——” 齐峻深吸口气,又沉缓地点了点头。 …… 孙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底不知在琢磨什么,眼见日头偏西,他出宫上马,快马加鞭往大理寺而去。 一进大理寺,便见宋怀瑾带着几个差吏迎了上来,孙律目光一扫,一眼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的戚浔,想到傅玦从前经常将戚浔带在身边,又想到傅玦在牢室内所言,他开口道:“宋少卿和戚仵作随我来,我有话要问。” 宋怀瑾和戚浔自然应下,其他人则紧张起来。 临江王东窗事发,如今已被下狱,孙律自然成了查办此案第一人,如今却要来找宋怀瑾和戚浔,莫非是怀疑她们早就知晓临江王之事? 外间众人面面相觑,进了堂中的二人也有些紧张,孙律落座,目光森严地扫视过两人,“谢南柯招了吗?” 宋怀瑾摇头,“还未招。” 孙律狭眸,“徐闻璋的案子可有卷宗记录?” “有!”戚浔忍不住答话,转身便朝后院跑去,不多时,捧了卷宗与她今日查问案卷的摘要出来递给孙律。 孙律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低头去翻卷宗,为了追逃,瑶华之乱的案卷他已经看过多回,自然记得有徐闻璋这一号人物,但当年牵涉的证人颇多,徐闻璋又非顶要紧的,自然记忆不深,但如今看到钦州驻军案的细节,再想到瑶华之乱,两者似乎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一抬头,又对上戚浔殷切的眼神。 这时,却是宋怀瑾先问道:“指挥使,王爷如何了?陛下是何意?” 孙律将案卷一合,“人在牢里,至于圣意,不敢揣测。”说着示意手上的案卷,“这卷宗我要带走,谢南柯既然在你们此处,护好他性命——” 说完此话他便站起身来,但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他看着戚浔,“你知道吗?” 戚浔心底突地一跳,敛眸,摇头,“卑职不知。” 孙律点了点头,大步离开了大理寺。 他刚走,王肃等人冲进来,“大人,怎么回事?王爷的事,应该与咱们无关吧。” 宋怀瑾呼出口气,“现在什么都说不好。” 众人心底皆是一沉。 …… 孙律大步出了大理寺,翻身上马之后,却并未立刻扬鞭,他转头看向大理寺正门,忽而低声吩咐身边随从,“去两个人,去万和绸缎庄走一趟,将当初店里见过戚淑次数最多的小厮带回来,我有话要问。” 随从应声,孙律这才直奔国公府。 回了府中,他并未立刻去书房,而是脚下步伐一转,往忠国公孙峮的主院而去,走到半路,却碰上迎来的孙菱,她喊了一声“哥哥”,又凑上来问:“哥哥,宫中如何了?” 孙律步伐不停,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便道:“尚无决断,太后不想留傅玦性命,但陛下应该不至于如此快的处斩傅玦。” 孙菱有些心惊,“真的会杀了傅玦哥哥吗?” 孙律凉凉看她一眼,“你可知当年瑶华之乱死了多少人?如今一个傅玦,又算什么?” 孙菱呼吸一窒,吓得驻了足。 孙律大踏步地进了孙峮的院门,小厮瞧见,立刻迎上来,孙律便问:“父亲在何处?” 小厮恭敬道:“在书房。” 孙律径直朝着孙峮的书房而去,等进了门,便见孙峮坐在书案之后,正在写一份奏折,孙律唤了一声“父亲”,上前一看,孙峮写的,竟是要请求皇帝严查傅韫包庇之罪。 孙律迷眸,径直问:“父亲,当年之事,可与孙氏有关?” 孙峮笔尖一滞,抬眸时眼底有些不快,“你此问何意?” 孙律扫了一眼奏折,“临江侯已经战死沙场,他并无亲生孩子,如今也只有一位遗孀和一个年幼养子,父亲还要请求陛下治罪傅氏,难道不是怕陛下重查当年旧案?” 孙峮将笔一放,眉头紧拧起来,“你可知现在有多少朝臣蠢蠢欲动?当年事发之后,孙氏独掌朝中大权,十多年过去,陛下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已经有许多人坐不住了,陛下想得仁君之名,自不会治罪傅氏,但朝上若无治罪之声,陛下便会以为所有人都要重查旧案,这是捭阖之术,并非希望陛下真的去给傅氏遗孀治罪。” 孙律面色并未好看多少,仍然执着地问:“那当年卫陆宁三家之事,孙氏可有参与?傅玦此番破釜沉舟之举喊冤,必定不会是他一厢情愿的误会。” 孙峮沉下脸来,“你的意思是,他们是被冤枉,当年还是孙氏主导的?” 孙律冷静地道:“瑶华之乱后,孙氏独掌朝局,这其中怎会没有孙氏之力?但孙氏必定不可能谋害二皇子,因此我想问父亲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峮眼底浮起几分冷意,“你问这些,莫非是想查旧年的案子?” 书房里静悄悄的,孙律似乎能听见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声,他沉声道:“若是要查呢?” “那你就是糊涂!”孙峮低喝一句,“时过境迁,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牵出的旧事,足以令整个朝堂动荡不安,你姑姑虽做了皇后,可大皇子年纪尚幼,以后如何还说不好,陛下如今行事,已对孙氏渐有防备,你这个时候掺和旧案,简直是为他人做嫁衣!” 孙律唇角紧抿,“所以当年的案子,的确有屈打成招?” 孙峮眯起眸子,“你素来会权衡利弊,此番是不听劝告?” 孙律自从掌管拱卫司以来,孙峮对他还算满意,已极少对他所为指手画脚,他此刻眼神阴沉,已是十分不满,这瞬间,孙律骤然想到了太后看他的神情。 孙律垂下眸子,“我明白父亲的意思。” 孙峮松了口气,“陛下有心拖延,你什么都不必做,傅玦是个狠得,但他还是将局势想得太简单了,我们怕朝堂纷争,陛下更怕朝纲动荡,他失算了——” 孙律拢在袖中的拳头握紧,却并未辩驳,见孙峮的奏疏尚未写完,便道:“我只是一问,便不打扰父亲上书了。” 他行礼告退,孙峮摇了摇头,重新提笔。 孙律出得门来,便见孙菱还等在外面,孙律发愁地看着他,“哥哥,太后病了,我可要入宫请安?” 孙律想到今晨他离宫之时太后的怒意,便道:“明日再去吧。” 孙菱“哦”了一声,孙律忽然问她,“你常去长公主府上,你觉长公主是哪般人物?” 兄妹二人往孙律的书房而去,孙菱边走便道:“自然是奇女子。” 见孙律蹙眉,孙菱道:“长公主学识渊博,胸有沟壑,以为天下女子争求福泽为己任,做了许多前人不敢做的事,哥哥不是都知道吗?” 孙律点了点头不再问,待回了书房,便认真看起卷宗来,只等看到日头西斜,去万和绸缎庄的人回来了。 韩越听了禀报,面色古怪的进门来,“指挥使,去绸缎庄的人回来了……” 孙律看过来,“人在何处?” 韩越蹙眉道:“去的人回来说,当初和戚淑接触最多的那个小厮,在事发之后两日便请辞回乡了,走到时候,老板让他多留半月,才给他那月工钱,可他连工钱都没有要便直接走了——” 孙律陡然坐直了身子,“除了他之外,可还有其他人请辞?” 韩越摇头,“万和是城南最大的绸缎庄之一,工钱给的很足,一般的伙计不会无故离去,指挥使,这是不是有何古怪?当初戚淑指认了大理寺的戚仵作,但后来证据却不足,当时万和绸缎庄只是个负责送信的,按理说与他们没什么关系,我们也从未追究……” 孙律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沉吟片刻,又缓缓靠进椅背里,沉声道:“或许只是家中有急事,眼下,你派人去查一查这个叫秦隽的。” 韩越上前看过卷宗,连忙应下。 孙律这时忽然又想到一事,他起身走到柜阁之前,从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名册,待打开来,便见名册之上,竟然是从前朝到如今的官员名录,小到京畿衙门的一个文吏,大到六部主官,姓名家世皆在其上。 他将名册一路往后翻查,直直翻到了快二十年前,不知看到什么,眉头皱了皱,很快又起身,从柜阁之中再取出一份名册来。 拱卫司手眼通天,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受其监察,内宫之中也颇多眼线,他在一众名册之中仔细的翻找出一个人来,而后陷入了困顿。 又招手叫来韩越,“你可记得一个名叫胡长明的宦官?” 韩越面上有些茫然之色,“属下不记得……” 孙律道:“此人是建元十年在当年的二皇子宫中任掌事太监,直到建元十八年二皇子出事,同行去玉山的,因侍奉不力,大都被处置了,而留在宫中的下人皆被遣散,有些得用的还升任至别处,当年事发时,这个胡长明便在宫中留守,因此事情与他毫无关系,此后,他到了少府监任职。” 孙律手中名册虽多,但官员迭代之缘故却少,胡长明因是宦官,记述并不详细,两年之后他的位置有变,但他本人下落却未记述。 韩越立刻道:“这个简单,去少府监打探一番便可。” 孙律点头,“派个得用的人去。” …… 大理寺的旧案卷宗浩如烟海,直等到天黑时分,戚浔也还未离去,魏文修在门口看了片刻,进门来道:“戚浔,差不多了,当心眼睛看坏了。” 唯一的一盏灯盏光线昏暗,戚浔揉了揉发涩的眼眶,抬眸道:“魏主簿,今夜可能宽限我一夜?” 魏文修道:“少卿大人发了话,倒也没什么要紧,只不过找这些东西,又有何用?还不如想想法子,让地牢里的人早些开口。” 戚浔摇头,“有大人审问就够了,您应该了解谢南柯,除非他自己心防溃败,否则,一般的刑法也不能令他开口。” 魏文修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我将钥匙留给大人,你看完了,务必让大人锁门。” 戚浔连忙应是,魏文修又寻了一盏灯给她方才下值。 夜幕沉沉地笼罩下来,两盏灯照亮戚浔身前的桌案,库房其他地方却仍然是黑洞洞地,尤其高柜与高柜之间,尽是黢黑的巷道,窗外但凡生出一点动静,就好似暗黑处藏着什么,胆小之人若在此久留,必定会觉得空寂害怕。 戚浔专注的翻查案卷,但凡疑似的案卷,都取出来细看,时辰一点点流逝,直等到了二更时分,戚浔仍无所获,她缓了缓发酸的背脊,朝前院看去时,便见前头仍然灯火通明,便知晓宋怀瑾等人尚未离去。 她心底微安,拿着灯盏去找新的卷宗。 走在窄道之间,戚浔不由得想起傅玦当初伤重,曾装了半年的残疾,后来忽然不装时,她毫无所知,紧张之下差点将他关进柜阁中。 戚浔脚步微顿,她难以想象傅玦深陷囹圄的样子。 是谁审问他?会否对他用刑?他纵然在战场上淬炼出一副钢筋铁骨,但拱卫司的监牢刑罚百样,那些尖刀利刃会如何折磨他? 戚浔心尖微颤,呼吸都紧促起来,她定了定神,阻止自己想下去,又抱起一摞泛黄的卷宗往回走。 子时之后,宋怀瑾从外头进来,见戚浔还埋头卷宗之中,宋怀瑾道:“这些陈年旧案太过久远,不一定能找到和案子有关的——” “的确还未看到和驸马与长公主有关的案件记载,不过,卑职倒是找到了一桩和内府监衙有关的案子。” 戚浔拿出一卷卷宗,“建元二十一年,少府监织染署总管太监与那时候的户部员外郎勾结,侵吞了千两银子,按理说,这样的重罪这个总管太监是要被处死的,但最终此人只是被关进了慎刑司中,缘故是此人曾是二殿下身边的掌事太监,彼时皇后出面求情,免除其死罪。” 戚浔又问:“您可知道,若是太监被关键慎刑司监牢,可会再放出来?” 宋怀瑾摇头,“进了慎刑司是出不来的——” 戚浔不由生出一念,当年二皇子宫中旧人皆不知去向,若这个被关起来的太监还活着,他是否知道当年还发生了何事? 宋怀瑾喃喃道:“胡长明……内府和前朝勾结,的确是重罪,皇后只怕是顾念他是二皇子旧人,于心不忍才出面求情,只过了十几年,此人很有可能还活着,只是大理寺并无稽查慎刑司之权,很是难办。” 戚浔心底也是一沉,正在此时,却见周蔚从外快步跑过来,“大人,出事了!谢南柯中毒了——” 宋怀瑾和戚浔皆是一惊,宋怀瑾转身便朝外走,“怎么回事?!” 周蔚急着道:“他今日一日未进食水,刚才大人走后,他终于主动开口要吃得,卑职便让狱卒去拿了牢饭给他,谁知道刚吃了两口,他便倒地抽搐起来。” 宋怀瑾便听周蔚的解释,一边又听到了关门声,回头一看,正是戚浔在锁门,很快,戚浔利落的跟了上来! 周蔚接着道:“已经去请大夫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宋怀瑾握紧腰刀,带着二人往地牢方向走去,谢南柯是重犯,他已经吩咐严加看管,可他没想到竟然会生出中毒之事! 三人几乎小跑着下了地牢,几个狱卒站在谢南柯牢房之中,看着抽搐不停的谢南柯束手无策,见宋怀瑾过来,皆面露愧怕之色! 宋怀瑾走到谢南柯面前,身后戚浔也随他一起蹲了下来。 只见戚浔一把捏住他下颌,仔细的去看他面色和呕吐之物,很快寒声道:“是砒/霜毒。” 十破阵05 十破阵05 “砒/霜?怎么会是砒/霜?” 周蔚大惊失色, 谢南柯的饭碗就在一旁放着,里头是黍米饭, 乃是大理寺最常见的的牢饭, 周蔚颤声道:“这是从后院小厨房盛来的,白天其他几个犯人也吃了,没见谁中毒的。” 宋怀瑾气的胸口上下起伏, 又去看几个狱卒, 几人面色一白,去盛饭的那人道:“大人, 小人真不知怎么回事, 厨房只有一个饭盆, 小人去的时候厨房也没人了, 小人真没下毒啊……” 狱卒急的快哭出来, 其他人也觉胆战心惊, 这可是大理寺监牢! 周蔚这时道:“不一定是去盛饭的人,有可能是有人先在饭盆下了毒,凶手下这样要命的毒, 是想杀人灭口, 并且咱们……咱们大理寺内又出现了内奸?!” 前次的内奸风波未过, 如今又生变故, 宋怀瑾低低咒骂了一句, 又道:“先救人!” 戚浔正在给谢南柯问脉,闻言道:“去打些凉水来——” 狱卒们去跑腿, 谢南柯意识模糊之间, 仍在痛苦地干呕, 但他吃下饭食不多,此刻呕出的尽是苦涩胆汁, 而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竟会被下毒! 他都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了,怎么还会有人要他性命? 他腹部抽疼,口咽灼痛,身体抽搐发冷,又有腹泻之意,他清楚地知道,这些的确是中了砒/霜毒的症状—— 有人在给他问脉,有人喊他的名字,不多时又有凉水灌入他口中,他被迫吞咽,可刚咽下去,又忍不住吐出,如此反复几次,痛苦又狼狈,可渐渐地,身体抽搐之状减弱,意识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入内,先望闻问切,而后松了口气道:“幸好你们救得及时,命应该是保住了,小人这就开方子。” 脚步声来来去去,谢南柯像一块破败的抹布一般瘫在满地污物之中,他双目无神的虚睁着,仍然没想通为何要他性命,他本也没几日好活了?难道那人这般不信任他? 他被人拖起来放去毡毯上躺着,有人给他擦了擦下巴脖颈,没多时,又有苦涩药汤被灌入口中,他麻木地咽下去,又模糊地听见外间宋怀瑾气急败坏的厉声呵斥! “等王肃他们一来,立刻将大理寺上下召集在正堂,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 不知谁说了什么,宋怀瑾更气,“他是该死,但自有律法惩办他!如今死在牢里算谁的?” “不敢查?我偏要查!我看看谁那般死都不怕的替人卖命!” 谢南柯听得心尖抽搐一下,身边帮着喂药的戚浔望着他,寒声道:“你对那幕后之人感恩戴德,可那人却仍不放心的要你性命,这样的人值得你护着?” 戚浔端着药碗起身,又道:“他能杀吕嫣和齐明棠灭口,自然也能这样对你,从现在起,你这里会严加看管,但我实在不知大理寺的监牢能防几时。” 戚浔说完便走,谢南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折腾了半夜将人救过来,已经快到天亮之时,周蔚被留在地牢之中守着,戚浔出来之时,便见宋怀瑾在外等她,二人沿着回廊往后角院的小厨房而去,等进了院子,宋怀瑾朝外看了看才道:“如何?” 戚浔道:“巴豆中毒和砒/霜中毒起初有些相似之感,他不擅医道,自己难以分辨,眼下并无怀疑,卑职看他心志也似有松动,但还是并无开口之意。” 宋怀瑾不由咬紧牙关,“眼看着还剩两日了。” 皇帝只给了三天时间,但谢南柯这样一个铁证人放着,却无论如何撬不开口,他不指证凶手,无外乎是生了向死之心再加上对幕后之人感恩戴德,倘若这份报恩之心散了,或许便能令其开口。 重刑会要人性命,谢南柯如今无牵无挂,又难找到别的突破口,无奈之下,宋怀瑾想到了这剑走偏锋的法子,待告知戚浔,戚浔懂些医理,立刻想到了巴豆之毒,巴豆量小易使人腹泻,但若量大则会使人口咽灼痛,呕吐腹痛,厥冷痉挛,甚至呕血便血,乍看之下,与砒/霜中毒有六七分相似,但其毒性易解,亦不易留遗症。 巴豆易得,宋怀瑾午后出门,又在晚间众人下值之后在牢房饭食中做了手脚,整日未给谢南柯水食,他料定谢南柯夜半会开口,于是暗自等待,而其他狱卒和周蔚皆不知此事,因此他们惊慌害怕,既保住秘密,亦将这场戏做足了。 宋怀瑾道:“此事暂且你知我知,也好令上下警惕样子做全,若真能让谢南柯开口,我再告诉大家真相。” 戚浔心知让谢南柯开口仍是不易,连忙点头应下。 …… 天亮时分,朝臣们如常在宣武门前等候入宫。 相比往日和乐平宁之景,今日宫门前的气氛格外沉闷,以姜文昌为首的老臣们站在一处不时低语,间或又看向远处以忠国公孙峮为首的世家权贵,其他寒门出身的年轻直臣与军中武将,亦都聚在一处,颇有伺机而动之态。 卯时初刻,朝臣们过宣武门入崇政殿,又一刻钟后,建章帝圣驾缓缓而至,可早朝刚论了两刻钟的时辰不到,建章帝便大怒拂袖而去! 建章帝继位五年多,少有如此失态之时,他人虽走了,朝臣们的奏疏却一本不落的送到了御书房中,很快,御案之上摆了两摞奏折,左侧一摞明显高于右侧,看的建章帝眉头紧皱! 杨启福慢了一步回来,“陛下息怒,姜尚书他们本要来殿前跪着请罪,被老奴劝回去了,您莫要生气,免得气坏了身子。” 建章帝冷笑,“请罪?他们不是来请罪,他们是要胁迫朕!” 建章帝说着,打开高的那摞奏疏,随便一翻,便气道:“真好,连工部这几个也帮着姜文昌说话了——” 他说着,又去翻剩下的,很快喝道:“看看,吕匀昉还未回京,这些武将却开始向着吕家,哦,还有这两家侯府,与齐国公府素来交好……昨日吕璋和齐峻入宫,朕好言安抚,这不过才一夜,他们吕家和齐家便攒了这么多人来逼朕,他们要查新案便罢,旧案与他们何关?” 建章帝说一句扔一本,再往下翻时,气急反笑:“这几个平日里一声不吭的,竟然这么快便站队了!哦,朕想起来了,他们正是和孙氏一脉颇有嫌隙,此番要求严查旧案,这是打的什么算盘?还有这御史台的蒋维和蔺知行,他们竟还敢冲锋陷阵?!” 建章帝扔折子,杨启福捡折子,建章帝大抵觉得如此还不够发泄怒火,一转头,去看左侧那摞低的奏折,可刚翻了两本,他面上的怒色僵滞住。 他治朝张弛有度,若非遇到泼天大事,朝野之间还算和睦,平日里亦看不出谁和谁是一党,可此番傅玦豁出去一搏,许多事便变得清晰明了了。 左侧这摞奏疏虽是不够多,但上奏之人分量皆是不清,建章帝眉头皱了又皱,那灼心的怒意忽然便发不出了。 杨启福捡起最后一本奏折,见建章帝靠着椅背沉默下来,心底“咯噔”一下,“陛下息怒,临江王被囚,其后又是惊天奇闻,因此大人们反应极大,但再过几日,或许便没今日这般激进了——” 建章帝似乎冷静了下来,“再过几日?再过几日,只怕京城的流言蜚语,连宫墙都拦不住了,如今幽州还不知傅玦被囚之事,倘若消息传到幽州,你猜会如何?” 杨启福嘴角颤了颤,“总不会——” “他们敢?!”建章帝低喝一声,又道:“傅氏一脉军将皆在幽州,他们若是敢胡来,朕正好有理由斩了傅玦,但他们不会这样做,可越是如此,这件事,反而越发拖不过去。” 杨启福也不敢再多说,片刻道:“陛下不如与哪位大人商议商议?” 建章帝未语,杨启福试探道:“忠国公?” 建章帝缓缓转头看向杨启福,眼神带着凉意,杨启福心底“突”的一跳,立刻跪了下来,“老奴是看陛下为了旧案犯愁,正好忠国公不赞成彻查旧案——” 建章帝冷嗤一声,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快步而入,低声道:“陛下,西凉二皇子和两位使臣大人来了。” 建章帝有些意外,看了杨启福一眼,杨启福立刻起身整理御案,不多时,李岑带着两位西凉使臣进了大殿,行礼之后,李岑笑着道:“皇帝陛下,父皇国书已至,按他的意思,仍要向大周求娶的,还望皇帝陛下恩准。” 建章帝似笑非笑的,“二殿下当知道,因为遴选西凉太子妃人选,已生了命案,这在大周来看,乃是万分凶煞之事,且朕令钦天监测算,如今并非两国结亲良时。” “出了命案的确不吉,不过——” 李岑眼底闪过一抹微芒,“命案至今未破,乃是办案之人办事不力,如今临江王已经成了阶下囚,倒是不意外了,他乃贵国罪族之后,却堂而皇之的欺上瞒下,一跃成为贵国王侯,实在是……” 他语气尖刻,令建章帝不快,却又忽然话锋一转,“陛下若是担心如今不是两国结亲良时,在下倒是可以在京城再留月余,等临江王的案子了了,陛下再定人选,西凉此番求娶周女诚意十足,在下甘愿多等些时日。” 建章帝微微直了背脊,沉声道:“那你可能要等不止月余了。” 李岑一讶,“临江王犯了这等大罪,陛下竟然还要宽宥于他?他在幽州治军,幽州十万兵众以他为尊,陛下对他宽容,可他却易生异心,大周皇权天威更甚西凉,这等事若生在西凉,临江王多半活不过三日——” 他又轻啧一声,惊诧道:“还是说,这几日坊间的流言蜚语是真,贵国先主在十多年前,当真冤杀了三大世族?” 建章帝眼瞳沉沉地望着李岑,如鲠在喉。 从崇政殿出来,李岑面上得色越发分明,身后的西凉老臣忍不住道:“殿下还是太急了,如此对大周皇帝说话,只怕对求娶周女不利。” 李岑呲了呲牙,低声道:“你懂什么,求娶周女不过是权宜之计,若能令临江王命丧大周皇帝之手,那才是值得额手称庆,本还担心他咬死不认劫囚之事,可没想到,他从出身上便是死罪之身,如此天赐良机怎能放过?” 两个西凉老臣对视一眼,到底叹了口气没再争辩。 …… 早朝上争端激烈,建章帝拂袖而去之后,孙律自顾自离开了大殿,他径直回了拱卫司,直奔关押傅玦的地牢。 一天一夜过去,傅玦下颌上冒出了青茬,但整个人气度不减,丝毫不为身陷囹圄而烦忧。 听到脚步声,傅玦转身朝他看来,见孙律神色凝重,傅玦眉眼间反倒有种意料之中的泰然。 孙律命人打开牢门,又令其他人退下,进门便道:“你用什么法子撺掇了那些老臣?今日早朝,除了姜文昌之外,又有数人为你说话,再加上吕家和齐家暗中使力,文武百官之中大半人上谏陛下重视旧案,将陛下气离了大殿。” 傅玦也不显意外,只是道:“其实并非我用了什么法子,而是朝局本就如此,当年不也一样?” 孙律蹙眉,“当年你们三家墙倒众人推,其中多有朝局党争之力,如今,你要用这样的法子逼迫陛下彻查旧案?” 傅玦并不否认,孙律却沉声道:“但你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朝臣们如今上书,多有试探之意,没有哪个人能为了你们那桩旧案,愿意死谏到丢官弃爵,只要陛下不松口,至多数日,大半朝臣便会见风转舵。” 傅玦听着,竟点头,可开口却是:“看来你什么都未查出来。” 孙律不快地眯眸,傅玦又道:“朝局变幻终究只是外力,若大理寺和拱卫司查不出罪证,不能将凶手逼得露出端倪,那的确很难,但有一件事至少是肯定的,只要我还在拱卫司牢室中一日,此事便不会轻易揭过。” 分明是成了阶下囚,但傅玦所言,好似自始至终他才是那运筹帷幄之人,孙律冷声道:“你以为陛下当真不敢杀你?” 傅玦牵唇,神色仿佛在说:他就是不敢。 孙律面色更为难看,“你到底凭何如此笃定?” 傅玦听闻此言倒是想了想,“许是,凭舍弃一切之决心,若如此也换不来一个重查旧案的机会,那我当初,的确还不如真的反了。” 孙律下意识握紧了指节,“你当真生过反心?!” 傅玦拂了拂袍摆侧过身去,他抬眸望着气窗,一束巳时的朝阳落在他肩头,“父亲母亲祖母,宁家上下四十三条性命,再加上宁家百年清誉,如此血海深仇,若是你,你会如何?” 孙律心腔一窒,他想到孙菱失踪那几日,他恨不能将整个京城翻个底朝天,得知孙菱有可能被谋害,更想将凶手找出来挫骨扬灰。 如此便生锥心之痛,若是满门被冤杀,若是他,或许早已反了! 他咬牙未语,可傅玦却好似笃定他的念头,轻哂了一声,这一笑是在嘲弄,嘲弄孙律未经他人苦楚,自能发出高尚的质问。 孙律心底窒郁,可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阴沉道:“你没有反,还回京统摄刑部,此番你这般以身证道,外面的人,一定很担心你吧?” 傅玦侧眸看他,孙律又道:“凭你的心性,万和绸缎庄的那个伙计必定还活着,那他如今会在何处呢?” 傅玦眼瞳一暗,想说什么,却又紧紧抿唇。 孙律如此才算解气,冷笑了一声转身便走,他本以为傅玦会开口问什么,但只等他走出昏暗的廊道,也未听见傅玦只言片语。 他心底有些失望,却也不耽误功夫,待出了地牢,正瞧见韩越迎上来。 “指挥使,查到了!” 孙律驻足,韩越快速道:“我们的人去少府监,找了织染署一个叫田万春的公公问了,他在少府监多年,竟然知道胡长明这个人,说此人当年因贪内府银子入罪,本是要死的,可当时的太后念在他是二皇子亲信的份上出面求情,保住了他的性命,我们又查了慎刑司的罪册,此人如今还关在慎刑司的地牢里——” 孙律立刻皱眉,他回头看向昏暗的地牢入口,“既然是二皇子的亲信,此人一定知晓什么,我们去慎刑司走一趟。” 韩越忙道:“可要先面见陛下?” 孙律摇头,“面见陛下只怕会打草惊蛇,先直接见人。” 韩越下意识吞咽了一下,知道此行不合规矩,但孙律顷刻间已做好了决定,已径直朝拱卫司之外走去,他连忙跟上。 慎刑司在后宫西北方向,乃惩治犯大罪的宫女太监之地,入此处者,只有极少数人能活下来,此地常年难见贵主,因此孙律带着人出现之时,守卫的太监们皆是慌了神。 孙律直接道:“奉旨查案,我要见一个叫胡长明的死囚。” 太监们面面相觑,虽不见孙律带着圣旨,但拱卫司本就是天子手眼,谁也不敢轻易问他索要御令,领头的太监一边应下,一边朝其他几人递了个眼色,而后便恭恭敬敬地带着孙律几个下了地牢。 慎刑司的地牢比外间的牢狱更为昏暗阴湿,关在此间的太监宫女不多,但凡能活多年的,皆是有贵人发过话。 太监打着灯笼,沿着甬道一路往里走,许久之后,才在一处牢室前停下,他指着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影子道:“大人,这便是胡长明。” 角落里的影子背脊佝偻,瘦骨嶙峋,杂草一般的头发黏在头脸上,好似要和阴暗的角落融为一体,听见有人说话,他反应极慢的抬头,又手脚并用地朝牢边爬过来,口中嗬嗬有声。 看守的太监道:“常年不与人说话,如今口舌不利索了,大人要问什么?” 牢栏之后露出半张枯瘦见骨的脸,那双眸子混浊地望着孙律,似乎有些茫然,孙律打量了他片刻,吩咐道:“你们先退下。” 小太监哪里敢违令,应了一声,又留下灯笼便离去,孙律一把提过灯笼,蹲下身子来看胡长明的脸,很快,他阴恻恻地道:“胡长明,你还记得二皇子赵烨吗?” 胡长明愣了愣才“啊”了一声,又含糊不清地道:“殿、殿下——” 孙律又道:“那你可还记得驸马秦瞻,与长公主赵沅?” 胡长明沾满污渍的手紧握着牢栏,片刻后,又反应极慢地“啊啊”两声,孙律卸下腰间短刀,伸进牢内抵住胡长明的咽喉,“将你记得的,他们二人与二皇子有嫌隙之事尽数道来,若有一字为假,便令你与你主子作伴。” 胡长明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孙律的意思,他瑟缩起肩膀面露畏色,“公主和驸马……与殿下……啊,驸、驸马……” 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惊恐地瞪大了眸子。 …… 孙菱第二日巳时之后才入宫探望太后。 因太后病倒,又因临江王之事大怒,整个永寿宫上下噤若寒蝉,见她来,小太监殷勤的带路,通禀之后,孙菱便进了殿中请安。 一进门,便见皇后和大殿下赵玥在此,有孙儿作伴,太后气色与心境都好了许多,见到孙菱,面上也带着笑意。 没说几句话,太后打量起孙菱来,片刻后与皇后说道:“菱儿年岁已足,又生得这样好样貌,不去西凉便罢了,你得为她的亲事上心些。” 皇后自然应是,孙菱不好意思道:“您怎么又操心起我的婚事来……” 太后抚了抚她发髻,“你是孙氏的女儿,你的婚事万分紧要,怎能不操心?” 孙菱嘀咕道:“长公主殿下便不是这样说。” “沅儿?”太后扬眉,“她如何说的?” 孙菱道:“公主殿下说,为何世间德才兼备的女大家少,皆是因世人都教导女儿家以婚嫁为重,世世代代教导下来,女儿家生来心甘情愿的成为男子附属,仿佛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于是啊,这世上的财富,名望,权力,皆落入男子手中,女儿家连去争一争的心思也无,这其实都是男子的诡计——” “还有,其实也不是每个男子都想青云直上,也有人喜好田园之乐,也有些就想做个无名小卒,但生下来,便被教导着要出人头地,于是他们不得不被驱策着努力,只是他们出人头地的路有许多,他们可尽情选择,如此,便演变成了如今三百六十行,出类拔萃者、被人尊为圣贤者皆是男子,这对女子很是不公。” 太后听得眉头直皱,皇后则掩唇失笑,孙菱看二人神色,又道:“最可怕的是,连许多女子自己都觉得如此才是对的,长久的教化便似驯化,就好像马儿——” “啪”的一声,太后不轻不重地拍打孙菱的手背,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又告诫道:“沅儿自小便被宠坏了,因此生出这些古怪念头,你可不能学她,更何况,便是她,也在年纪到了之后便找了一合心意之人成婚了,这一点,你倒是能好好学学。” 孙菱只想逃避,不由歪头道:“驸马深爱公主,又极尽温润儒雅,这才得了公主殿下青睐,菱儿如何能找到这般良人?找不到,菱儿自然不会成婚。” 太后正唏嘘摇头,一道明媚响亮的声音响起—— “谁在背后议论我和驸马?” 孙菱转头一看,便见长公主和驸马齐齐到了门口,因听到了她的话,长公主面上笑意颇为无奈,孙菱连忙起身,欢欣地地迎他们进门。 “公主殿下和驸马来的正好,我们正在说你们二人琴瑟和鸣,驸马更待公主殿下痴情,且十多年如一日,实在是令人艳羡——” 待二人落座,孙菱又打趣道:“前两日见到玉萝她们,我们还说起来,说当年驸马擅书画,乃京城第一才子,多少世家姑娘往驸马身边凑,可自从驸马与公主成婚之后,驸马身边连女婢也无了,这是何等洁身自好!” 长公主听得失笑,可这时,大皇子却往皇后怀里钻去,太后一眼瞧见,便问:“玥儿这是怎么了?” 皇后叹了口气,“自从上次出事之后,他性子便越发内敛,还时常受惊,也不知怎么了,一直在调养,可是药三分毒,也不能一直用药,近来我寻了几个性子好的小太监做他的玩伴,这般大的孩子,多玩闹玩闹或许就好了。” 太后便和蔼地看着赵玥,“玥儿怎地了?可是想吃什么玩什么?” 赵玥摇头不语,皇后也有些无奈,她想了想问:“可是想出去玩?这会子太阳正好,让他们陪着你,带赤霄去园子里转转?” 太后狐疑,“赤霄?” 皇后道:“是去岁若羌国进贡的哈巴狗,底下人这些日子换着法子逗他高兴,便将狗要了过来,他很是喜欢,每日都要去园子里带着赤霄玩出一身汗。” 太后也觉甚好,“他身子骨单薄,是要多跑动跑动才好,那让他去吧,拘在此处也是无趣。” 皇后唤了身边总管太监进来,一番吩咐,赵玥总算愿意出门,待他走了,皇后才忧心忡忡道:“陛下不喜言鬼神,可我这几日总在想玥儿这孩子会否那日被什么脏东西染上了。” 一听此言,长公主也重视起来,“可要找个高僧入宫看看?” 皇后有些迟疑,“得陛下愿意才好,这几日陛下政事繁忙,心绪也不畅,我也不好提起此事。” 长公主自然知道建章帝为了何事烦忧,便去看孙菱,“今日你哥哥在做什么?” 孙菱摇头,“我也不知——” 说至此,太后却道:“他在宫里查案。” 太后表情有些深长,“还查去了慎刑司,不知到底为何,昨日被哀家责骂一顿,今日哀家更看不懂了,且看他何时来禀告哀家……” 宫里的消息自然逃不过太后的眼睛,更何况是与二皇子旧人有关,长公主和驸马一听皆有些惊讶,长公主道:“慎刑司是处置宫人之地,他去此处做什么?” “许是有何要事吧。”太后并未说破,只是语声冷了下来,还有些动怒的迹象。 长公主和皇后对视一眼,长公主忽然道:“儿臣适才往这边来时,看到西边御花园的桂花开了,甜香满园,母后,不如我们也出去走走?” 八月金秋,眼看着仲秋又要到了,太后卧榻三日,身上的确疲乏,心知长公主是好意,便弯唇应了,于是一行人又往御花园而去。 长公主有心替太后发散,便扶着她说些京城世家间诸位夫人的趣事,皇后也听得开怀,渐渐地,便全是女子喜好之论,驸马知情识趣,干脆向太后讨要剪刀和玉瓶,想去折花好带回府中,太后笑着放他离去。 在园子里走走停停,小半个时辰之后,驸马满载而归,太后和皇后各挑选了数支,又在园子里赏了一会儿景才送太后回永寿宫,她略有倦容,长公主和皇后侍奉她歇下,这才带着孙菱各自告退离去。 长公主夫妻和孙菱出宫,皇后则回自己宫中,此时日头西斜,时辰不早,本以为赵玥早已归来,却不想一问之下,赵玥竟然还在外头玩耍。 皇后有些无奈,立刻命人去寻。 同一时刻的御花园西北侧,赵玥正追着赤霄小跑,赤霄叫声羸弱,尤其惹人怜爱,他也不知被什么吸引,一路从园中荷塘跑到了靠近未央湖这侧,这边花草茂盛,赤霄又只有尺长大小,稍不留神便不知踪迹。 赵玥一边抹额上薄汗一边仔细听赤霄的叫声,一回头,却见身后太监们竟然追丢了,他常在此处玩耍,倒也不怕迷路,便循着赤霄叫声的方向拨开花丛,一边走一边叫赤霄的名字。 就在与湖畔只有一月季花丛相隔之时,赵玥听见了赤霄的哼叫,他面上一喜,快步上前,可等他穿过花丛站定,眼前只瞧见脚下临湖的砂石,而湖边空荡荡地,根本看不见赤霄的影子。 “赤霄——” 赵玥急切地喊了一声,又上前一步,匆忙去看湖水,生怕赤霄掉入未央湖中,他年纪尚小,心急之下,半弯了身子在碧绿的湖水中寻找赤霄的踪迹,可还未找到赤霄,湖面上忽然有一抹乌黑的阴影骤然罩下! 赵玥一惊,下意识想要回身,可还未等他直起背脊,一股极大的力道猛地将他推了出去! 十破阵06 十破阵06 日落时分, 孙律刚要出宫,杨启福带着两个小太监, 疯了一样地从仪门方向跑过来, “指挥使!陛下有召!快去未央宫见陛下——” 未央宫是皇后寝殿,孙律蹙眉,“出了何事?” 杨启福急的面色青白交加, 喘着气道:“大殿下落入了未央湖中, 如今性命垂危!” 孙律顿时色变,抬步便走, “大殿下怎会坠湖?” “这会儿还不知道呢, 是下午带着一只哈巴狗去御花园的方向玩, 结果那哈巴狗跑到了未央湖畔去, 底下人没来得及追上, 殿下便坠湖了, 听到了殿下的呼救,底下人闻声跑过去,可那片湖水极深, 等将殿下救上来, 已是胸腹鼓胀没了意识。” 孙律脚步更快, 杨启福也小跑着道:“如今禁军统领已经带人封锁了未央湖畔, 但大殿下具体如何落湖的也无人看见, 陛下有意让指挥使查证。” 孙律唇角紧抿,他适才本是打算出宫去吕家和齐国公府的, 可没想到忽然出了这样的事, 大殿下赵玥如今五岁, 是皇帝膝下独子,又是皇后所出, 可谓宠爱最盛,孙律想不出谁敢对赵玥动手,难道是失足坠湖? 等到了未央宫,便见未央宫上下噤若寒蝉,行至主殿外,目之所及,跟随大殿下赵玥的宫人皆湿淋淋地跪在殿门外,一旁又有一只木笼,里头关着一只雪白的哈巴狗,狗儿仿佛也知道小主人出了事,此刻萎靡不振地趴在笼子里。 孙律快步入了殿门。 寝殿中,建章帝站在一旁候着,皇后红着眼睛坐在床边,看着太医给昏迷不醒的赵玥扎针,听见孙律来了的禀报,建章帝往门口走了两步。 见到孙律,建章帝径直摆了摆手免了礼数,“玥儿坠湖被人救起,谁也未看见他如何坠湖的,此事交给你去查探,天黑之前,给朕一个答复。” 孙律往床榻的方向瞟了一眼,应声而出。 出殿门之时,孙律脚下一顿,他看向那狗笼,又扫向地上跪着的几人,“今日谁跟着二殿下的?” 杨启福就在一旁,指了几个小太监,“他们都跟着的。” 孙律沉声道:“将狗笼子带上,你们几个也跟我来。” 等到了御花园,孙律令几人将今日情形道来,其中一人带路到下午赵玥玩耍之地,有些惊慌地道:“下午就在这园子里玩,赤霄寻常被关着,出了笼子,很是撒欢,殿下照着底下人说的训狗之法,拿了碎肉与花球,想让赤霄学会捡球之术,一开始还好好的,可后来殿下将花球扔到东北方向之时,赤霄忽然一去不回——” 小太监跑到了东北方向,“就是这边,花球当时扔在这木槿花林里的,小人们都在那边站着,当时赤霄已经差不多学会了捡球之术,小人们又都叫着赤霄的名字,可小人们眼睁睁看着它跑进来,而后便再也未曾出去。” “殿下等了一会儿觉得不对,便带着小人们来找,可进了林子,既没有看到花球,也没有看到赤霄,它就这么不见了,殿下一下急了,命大家分开几个方向去找。” “此处花树茂密,小人们知道殿下喜爱赤霄,都急着找狗,一回头,殿下也跑远了,小人们担心,自然跟了过去,但殿下身形瘦小,钻花丛极快,小人们还是慢了一步,直到走到那边的月季花丛——” 小太监一边说一边带路,又越过月季花丛,孙律跟上来,见月季花丛一过便是未央湖,因周围被禁军封锁,并无闲杂人等,但砂石地上,能看出明显的凌乱脚印。 “隔着月季花,小人们听到了殿下的呼救声,当即跑过来,便见殿下在水中沉浮,小人们便都跳了进去,可还是太迟了,殿下挣扎不住沉入水中,将人救出来之时,已经没了意识……” 小太监越说越是惊慌,孙律便去看狗笼子里的哈巴狗,“狗是何时被找到的?” 小太监忙道:“小人们后来只顾得上找殿下,已经不找狗了,后来将殿下救上来之后,是狗儿自己从那边跑出来的——” 孙律顺着太监指的方向找过去,瞧见也是一片临湖的月季花丛,他点了点头,先吩咐韩越几人去寻下午可能出现在此的宫人,又亲自带着下人和狗一起往那个方向去。 “这边可有人来过?” 小太监摇头,“还没有,救了殿下之后,只顾着送殿下回宫和找太医了,之后这边便被禁军封锁了。” 孙律抬了抬手,自然有拱卫司其他人去周围花丛树林之间搜索踪迹,他则按照太监指的方向走去,等到了月季花丛之间,却未见花丛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孙律觉得有些奇怪,可忽然,趴在狗笼子里的赤霄站起来低吠了一声,孙律转身,便见赤霄望着花丛之后的方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孙律立刻道:“把笼子打开——” 狗笼子一打开,赤霄立刻窜了出去,它身形尺长,很快钻入花丛,又一个劲地往北边跑,孙律带着人跟上,刚跟了几丈,便见赤霄停了下来。 哈巴狗在一小片竹林边停下,又使劲地在一片枯败竹叶上嗅,嗅还不够,又在竹叶里刨着什么,不多时,还要去舔舐竹叶,孙律剑眉一竖,立刻带着人走了上来,他见狗儿赶开,亦在竹叶之中翻找,很快,他眼瞳暗了下来。 沉思片刻,他吩咐道:“去将宫里训狗的宫人找来!” 杨启福全程跟着看,此刻立刻命人去找人,又上前道:“指挥使,如何?” 孙律指尖捻着一星污物,“像是肉碎。” 杨启福倒抽一口凉气,“肉碎?这地方偏僻,寻常除了养护林子的匠人,无人会来此闲逛,怎么会有肉碎——” 孙律想到赵玥一路被狗儿吸引过来,可赤霄根本没有去湖边,当下眼神一寒,再一转头,对上赤霄眼巴巴发馋的模样。 训狗的宫人来的很快,孙律将沾着肉碎之地只给那人看,宫人仔细辨别片刻,便惊讶道:“启禀大人,这不仅是有狗儿爱吃的肉碎,还有缬草,此物是用来给宫里不安分的小宠安神的,因此前用的多,猫儿狗儿便也喜欢这味道,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但此物不宜过量,过量也会令小宠无精打采。” 孙律目光再度落在赤霄身上,难怪适才在未央宫,赤霄一动不动的趴在笼子里,他眼神一凛,立刻吩咐,“从此处往大殿下玩过的园子找,一定不止这一处肉碎。” 说完此话,他又去问那训狗的宫人,“你可知,宫里有哪些人将狗叫声学的惟妙惟肖?” …… 再回到未央宫之时,已经是夜幕初临,赵玥坠湖的消息本来瞒着太后,可时辰一久也瞒不住了,孙律走到殿门之外,正听见太后的哽咽声。 “皇帝本就子嗣单薄,如今玥儿还坠了湖,这些侍奉的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如今就算救回了性命,谁知道会不会留下遗症?” 皇后在低泣,建章帝道:“如今只能得人醒过来,喂得进药,只是这高热不知几日才能退,已经让孙律去查了,玥儿有可能是失足坠湖。” “陛下——”孙律大步入殿,行礼之后,肃然道:“大殿下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此言好似晴天霹雳,在场之人都未反应过来,建章帝去看跟在孙律身后的杨启福,便见杨启福白着脸点了点头。 建章帝寒声道:“怎么回事?” 孙律道:“在御花园到未央湖畔的方向,找到了三处吸引狗儿的肉碎,这肉碎之中还加了一种名叫缬草的药料,此物是训狗时用来安神的,很远的距离也会被闻到,狗儿闻着味道前行,便将二殿下引开了,但狗儿去的目的地,并不在未央湖畔,微臣推算,是有人善学狗叫声,而后将大殿下引到了湖边去行凶,否则林子里颇为隐蔽的缬草肉碎无法解释。” “只是此前为了救大殿下,湖边脚印凌乱,眼下分不清到底哪些脚印是凶手的,也难确定凶手身份,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凶手熟悉训狗养狗之术,多半还善口技,微臣已经叫宫人准备一份会这些的名目,但就怕凶手平日里善于隐藏,大家都不知他会这些。” “此外,缬草和肉碎都不算难得,御膳房和各处膳房有肉碎,饮马司和太医院有缬草,要排查所有地方,还要花些时辰——” 等孙律说完,建章帝几人都变了脸色,太后更是怒道:“你是说,是有人故意要戕害玥儿?是谁这样大胆!就算是哪个宫人动的手,那背后也一定有人指使!” 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沉道:“难道……难道是怕玥儿被立为储君?” 太后此言,便是将矛头指向后宫,显然是想到了当年二殿下被害之事,她颤声道:“是哪个不要命的,竟然生出此等心肠?他们到底是冲着皇后来的,还是冲着孙氏来的?!” 皇后本还在低泣,听到孙律所禀,面上露出几分愤懑来,“后宫几位妹妹无子,又非本宫之错,她们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对玥儿下手?!” 太后猛地一拍桌案,“查!彻查!谋害皇子,乃是谋逆之罪,哀家也要看看,到底是谁这样不怕死!”她咬了咬牙,意有所指地道:“将那幕后真凶揪出来,不论立下过什么功绩,全都给哀家格杀勿论!” 孙律听着这话,只看向建章帝,建章帝倒并未被太后和皇后所言感染,他抬了抬手,示意孙律出去说话,等二人到了外间,建章帝问孙律:“你怎么想?” 孙律抿唇,“不像立储之争,后宫诸位娘娘如今膝下无子,此刻对大殿下动手,毫无益处,还有可能为他人做了嫁衣,她们根本没有理由。” 建章帝显然也如此做想,“的确,皇后贤良淑德,对后宫从不苛待,这几年也从未生过什么事端,其他人不可能贸然对玥儿下手。” 孙律此刻忽地问:“今日大殿下去了哪些地方?” “一早便与皇后去永寿宫请安,后来孙菱入宫,长公主与驸马也入宫探望太后,中间他在永寿宫无趣,便带着狗儿去御花园玩,并未去过其他地方。” 孙律心底微动,想说什么,可看了建章帝一眼,又抿紧了唇角。 建章帝也在沉思,片刻后道:“先按你找到的线索查,到底是后宫争斗,还是别的,总能查出些端倪来,看玥儿何时醒来,若他见过凶手样貌,便是再好不过——” 他说完这话,眼瞳暗沉沉地看向寝殿方向,皇后和太后看到赵玥昏迷不醒,皆是红了眼,他虽是面不改色,但做为父亲,自己的亲生骨肉被谋害,怎能不憎恨?而做为大周的帝王,竟有人敢在宫中对年幼的皇子下手,这又是何其猖狂狠毒! 无论是哪一种心境,他的怒意都已达到顶点! 孙律领命而出,先按照宫人给出的名目,将那些熟悉训狗之法和会学狗吠之声的人找来,又让人出宫去将孙菱叫进宫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便集齐了足足二十来人,这些人要么正在饮马司豢养宫内小宠,要么曾经驯养过,更有甚者,是其他妃嫔处极会驯教小宠之人,多少都会模仿猫狗鸟叫,亦懂得驯养之法,韩越带着人分批审问,孙律则在旁听着。 到了子时前后,孙菱才入宫来。 未央宫的阵势让孙菱吓了一跳,她更没想到好端端的大皇子还出了事。 待兄妹二人在偏堂见了面,孙菱立刻道:“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皇子是被人谋害。” 孙律将调查所得说完,孙菱吓得面色一白,“有人要害玥儿,还是在宫里,青天白日的,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孙律肃容道:“今日你入宫,皇后和大殿下都在永寿宫,将今日情形仔细说来,最好你们的每一句对话,和大皇子的每一个举动都不要放过。” 孙菱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好……我入宫时,她们母子都在了,起初也没什么,玥儿坐在皇后身边,显得有些无聊,太后说着说着,说到了我的婚事上,我自要推诿,便道出了长公主此前闲谈时说过的论调——” 孙律蹙眉,“何种论调?” 孙菱重复了一遍,“这和玥儿被害无关吧,不过我们刚说到长公主和驸马情深意笃,他们夫妻便到了,落座之后,我便说这么多年来,驸马和长公主琴瑟和鸣,令人钦羡……还没说几句,玥儿钻到了皇后怀中,像是有些不安——” 孙律眼瞳微缩,“然后呢?” “后来皇后说自从上次上林苑之后,玥儿便经常受惊吓,然后看外间太阳正好,便问他要不要带着狗儿玩,太后便说玥儿在永寿宫拘得无趣,令他去玩罢,他便走了——” 说至此,孙菱深长地看了孙律一眼,“后来说到了哥哥,太后知道哥哥去慎刑司了,有些生气,长公主和皇后见状不妙,便提起要出门赏桂花,我们便一起逛园子去了,中间说了些女儿家之话,驸马见他也插不上话,便去折花了——” “折花?他去了多久?” “大抵有小半个时辰……” 孙律眯了迷眸子,“继续。” “后来太后疲累了,我们便送她回了永寿宫,待太后歇下,我和长公主还有驸马一起出宫的,那会子大抵是申时二刻,就这些了。” 他们申时二刻离宫,赵玥则在申时过半坠湖,孙律忽然道:“我记得长公主和驸马,是十分宠爱大皇子的。” 孙菱应是,“他们膝下无子,陛下又只有这一个皇子,他们自然宠爱大皇子。”说至此,她担心的往正殿方向看,“玥儿可有大碍?” “性命救回来了,但人还在昏迷。”孙律说完走到窗前,只见院子里韩越几个还在审问宫人,但这些宫侍在申时二刻前后皆有不在场证明。 孙菱有些心惊胆战的,“哥哥问这些是做什么?可能帮上忙?” 孙律默了默,“今夜你留在宫里。” 孙菱虽有些意外,还是点头,“那我得去请个安。” 她正要朝外走,孙律这时却忽然叫住她,“让你留下,是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眼下这件事只有你方便做。” 孙菱诧异的转身望着他,且预感到,这会是一件极重要的事。 孙律看向孙菱,“等大皇子醒来,你帮我问大皇子一个问题——” …… 到了四更天,赵玥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太后还在病中,实在熬不住,被建章帝亲自送回了永寿宫中。 孙菱陪在皇后身侧,宽慰皇后赵玥必定会安然无恙,皇后朝外头看了看,见孙律未至,便知道还未查出真相,遂哑声道:“自从上林苑之后,玥儿就一直不太好,我总觉得是沾上了什么不吉之物,却又不好说请高僧做法,如今玥儿又坠湖,无论是被何人谋害,总归是犯了生死之劫。” 孙菱蹙眉道:“当日玥儿虽然去园子里走动过,但是应当没去过望月楼的方向,也未曾见到过明棠的尸首,应当没有姑姑想的那般严重。” 孙皇后摇头,“这不好说的,否则怎么会接二连三的出事呢?今日坠入未央湖中,那未央湖里,不知死过多少人,说不定就会因他身上惹了不吉之物,才格外容易出意外。” 孙菱看了一眼榻上呼吸轻缓地赵玥,“那不如……等玥儿醒了,好好地问问他那日在上林苑都去了哪些地方?” 孙皇后叹了口气,又哽咽道:“当日是问过带着他的宫人的,说他的确跑没影片刻,可我问他时,他却只摇头不说话,也不知今日能不能醒——” 建章帝从永寿宫回来,还未进殿,便听见里面皇后的话,他顿了顿脚步,这才进寝殿道:“玥儿没有见过死人,哪里就那般容易招惹不吉之物?多半是被那日动静吓到了,他自小体弱,好好为他调养方才是正道。” 皇后和孙菱皆站起身来,建章帝摆了摆手,也坐在床边去看赵玥,赵玥生的眉眼与他十分相似,此刻嘴唇青紫,面颊因高热而微红,本就羸弱的小娃娃越显得惹人怜惜,建章帝叹了口气,又看了眼孙皇后,“朕不会轻饶谋害玥儿之人,你且安心。” 至丑时过半,孙律才从外头进来,建章帝和皇后连忙看过来,孙律面上却尽是沉重,“陛下,娘娘,今日这些人未曾查问出来,应当是微臣早先说过的,凶手掩藏了些许技艺,旁人并不知道他擅长这些,如今排查的范围应当更大才好。” 建章帝眉头紧拧,“怎么查都好,此事不能不了了之。” 孙律应是,这时,建章帝问他,“你今日去了慎刑司?” 孙律敛眸,“是,傅玦的案子,有件事需要去慎刑司查问。” 建章帝眼神意味不明起来,“那你问到什么了?” 孙律不卑不亢道:“卑职的确有所获,但还不够清楚,等查明一切,卑职会禀告给陛下。” 若是往日,建章帝势必现在就要听个详细,但此刻他挂心赵玥,也懒得追问,正在此时,床榻之上赵玥轻咳一声睁开了眼睛,皇后和建章帝皆是一喜,纷纷凑在床边去看赵玥。 孙菱和孙菱也走近了些,便见赵玥满面怔忪,愣了一会儿,忽然醒神一般地哭起来,“父皇……母后……” 皇后哽咽着将赵玥抱了住,“玥儿莫怕,母后就在这里。” 皇后不住地哄着赵玥,而赵玥显然记得落湖之事,半晌才停止哭泣,建章帝这时问道:“玥儿可还记得下午的事?” 赵玥面上惊恐未消,“赤霄……儿臣去找赤霄……可忽然……有人将儿臣推下了湖中,湖水好冷,儿臣落了进去……” 赵玥又哭起来,皇后亦陪着掉眼泪,建章帝叹了口气,狠下心肠问道:“那玥儿可曾见到推你之人的样貌?” 赵玥不住地摇头,显然未曾看到凶手,建章帝有些失望,而后看向孙律,孙律眼瞳也是一暗,赵玥未看到凶手,那便万分棘手了,他定神,又扫了孙菱一眼。 孙菱记得孙律的吩咐,但赵玥此刻情绪不平,她也不敢贸然上前,直等到皇后抱着赵玥哄好了,又给他喂了药,赵玥这才安稳了些。 皇后松了口气,但赵玥眼底还是多有畏怕,此刻孙菱才拿了两个泥塑的娃娃上前逗哄他,那娃娃一男子一女子,男子是拿流星锤的武将,女子是身穿彩衣的仙娥,孙菱惯会逗趣,将坊间的话本说演了几句,立刻引得赵玥忘记了坠湖之事。 说了一会子话,赵玥松活许多,孙菱看了眼皇后问道:“玥儿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去过上林苑?那天晚上玥儿出去玩耍之时,可曾见过相熟之人?” 赵玥先是一愣,继而下意识摇头敛眸。 孙菱看皇后,皇后便道,“此前便是如此——” 建章帝蹙眉道:“刚受了惊吓,问上林苑之事做什么?” 孙菱自然不敢与皇帝较真,瞟了孙律一眼,也不敢再多说,只得从赵玥床边起来,那两个泥娃娃就在她掌心,她起身时掌中一滑,两个娃娃竟先后滚落下去,仙娥先咕噜噜滚坠在床榻上,将军又“啪”的一声砸在仙娥身上,而那流星锤的棱角正好磕在仙娥脑袋上,竟生生将仙娥的额头磕出个洞来—— 赵玥靠着引枕,正清楚地瞧见这一幕,他眼瞳一颤,忍不住放声大叫了起来! 十破阵07 十破阵07 赵玥一边尖叫, 一边往床榻角落缩,仿佛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 皇后吓了一跳, 连忙倾身过去,“怎么了玥儿?!” 建章帝和孙律也上前来,只见赵玥死死盯着那被砸破的娃娃, 眼底满是恐惧。 孙菱立刻将娃娃捡起来, 哄道:“是我失手了,下次给殿下买更好看的送进宫来, 殿下别怕——” 她说着便想将娃娃拿走, 可孙律却道:“等一下。” 孙律将被砸破脑袋的仙娥拿过来, 狐疑道:“这等物件虽是精巧, 可寻常磕坏碰坏的也不在少数, 殿下怕这个做什么?” 他盯着仙娥额上的破洞, 再看了看将军手中的流星锤,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微芒,很快, 他定定地看着赵玥, “殿下是不是曾经见过这种场面?” 赵玥缩成一团, 面上惊恐分明, 孙律又不懈地问:“殿下是不是见过有人砸破了别人的脑袋, 要了那人的性命?” 在场几人都知道齐明棠是怎么死的,孙律这话令大家心底“突”地一跳, 建章帝坐去床沿边上, “玥儿, 你见过什么?” 赵玥抱膝蜷缩,又呜咽着摇头, 皇后十分心疼,建章帝却忍不住倾身将赵玥的手握了住,又强迫他看向自己,“玥儿,你到底怕什么?” 皇后见赵玥被逼问的可怜,忍不住道:“陛下,不如先不要问——” 建章帝看向皇后,“若不问出来,如何解他心结?”他又温声道:“玥儿,父皇在此,你不必害怕,看到什么只管告诉父皇,谁也伤不了你。” 赵玥本心怀恐惧,听见建章帝此言,终于怯怯地望向他,建章帝长臂一伸,干脆将赵玥抱到了怀中来,“玥儿不必惧怕,你是大周的皇子,有父皇和母后在此,无人能害你——” 建章帝朝孙律伸手,孙律立刻将娃娃递过来,建章帝拿着两个娃娃给赵玥看,“玥儿,你是不是见过谁用此法害了人?” 娃娃举到跟前,赵玥下意识往建章帝怀中缩,建章帝见状,便语声严肃了些,“玥儿难道要哄骗父皇?还是说……你见过的,是你认识的人?” 赵玥一听此话猝然僵住,又泪眼婆娑地望着建章帝,全不知如何反应。 到底只是五岁的孩童,心绪皆在脸上,建章帝眉头大皱,他拿起那个手拿流星锤的武将泥塑,问他,“此人是谁?你悄悄告诉父皇——” 建章帝语气诱哄中带着命令,赵玥眼瞳几动,终于偏头朝建章帝靠近,孙律几人只看见他唇角微动,下一刻,建章帝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天亮之前,孙菱留在未央宫,建章帝带着孙律往崇政殿去。 熬了一夜,建章帝面上颇有疲惫,进了殿中,坐在御案后便沉默不语,杨启福招呼人点灯,孙律站在堂中候着,谁也不敢问什么。 不知等了多久,眼看着天色将明,建章帝才看向孙律,“你去慎刑司查到了什么?” 孙律抿唇道:“微臣去慎刑司,找到了当年在二殿下宫中服侍的总管太监,此人名叫胡长明,不知陛下是否有印象,当年去玉山行宫之时,此人未曾跟随,便不曾波及,瑶华之乱后,二殿下宫中侍从多数遣散至别处,此人便至少府监任职,但两年之后,此人与外臣勾结,犯了贪腐之罪,本该死罪,却因太后娘娘求情保下一命,如今还关在慎刑司中。” 孙律说完,语声微沉,“微臣去找此人,是想知道当年二殿下与长公主夫妻可有嫌隙,此人被关了十多年,许多旧事已记忆模糊,但有两件事,他却记得——” 建章帝坐直了身子,孙律肃容道:“第一件事,是当年长公主曾坠湖一次,也是落入未央湖中,只不过那时候是冬天,后来这件事被掩了下去,这个胡长明说,当年事发之时,他还不是总管太监,但长公主出事之后,皇后处死了二殿下身边两个亲信,说长公主出事多半与二殿下有关——” “第二件事,当年的二殿下虽喜女子,可他却有龙阳之好,起初秦瞻本要入宫伴读,却因二殿下而辞了差事,后来秦瞻入翰林院,也十分避忌二殿下,直到长公主钦点他为驸马,因这两件事,他们夫妻对二殿下心怀怨恨乃是寻常。” 建章帝面色有些难看,孙律又道:“若是陛下不信,或许去问问太后娘娘,便能知道真相。” 建章帝沉声道:“皇兄是皇姐的亲哥哥,你的意思是,皇姐坠湖乃是皇兄所为?” 孙律又道:“当年事发之时,微臣不过是一幼童,对二殿下的品性也颇不了解,但陛下与二殿下乃是亲兄弟,应当比微臣更知道。” 建章帝抿紧唇角,眼神也阴沉的厉害,“你是说,因为这些仇怨,当年是长公主和驸马谋害了皇兄?又以此嫁祸给了卫陆宁三家?” 孙律敛眸,“如今并无铁证,但这样多的旧事串联起来,自然叫人怀疑。”微微一顿,他又道:“大殿下此番被谋害,幕后之人一定也是为了杀人灭口,而什么都比不上大殿下亲口指证,幕后凶手联合吕嫣杀了齐明棠,吕嫣又被灭口,可吕嫣在死之前,别的未多问,偏偏问起了瑶华之乱的旧事,这自然不会是巧合。” 建章帝再度沉默,孙律也并未着急说话,此刻天色微亮,晨曦一点点从云层透出,照亮了殿门口的白玉地砖,建章帝视线落去门外,眼瞳仿佛被明光刺了一刺,他忽然轻声道:“当年之事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又从何查起?” 孙律心底微动,忙道:“有两个法子,第一,前往皇陵地宫开棺验尸,第二,重开瑶华行宫,再找当年经历过瑶华宫夜宴之人取证。” “开棺验尸?”建章帝蹙眉道:“当年皇兄是被大火烧死,如今过了十五年,一具焦骨又能验出什么?” 孙律眸色微肃,郑重道:“陛下还不知,大理寺有一仵作,验尸之术极是高明,或许能验出二殿下真正的死因,若是验出来,便足以证明当年的案子乃是冤案——” “若是验不出呢?”建章帝语声低寒道:“本已盖棺定论的案子,尚无铁证,却要开已故皇子之棺椁验尸,若流传出去,天家皇权岂非沦为笑柄?” 孙律深吸口气,“若是查验之后并无古怪,那微臣愿意担责,陛下有何惩处,微臣皆听候发落。” 建章帝眼瞳晦暗,目光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剑悬在孙律面门上,“那朕若是要你以死谢罪呢?” 孙律背脊一凉,硬着头皮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建章帝闻言冷笑一声,“你知道有的是人保你,朕无论如何不会杀你——” 孙律闻言只以为建章帝是吓他,可没想到建章帝话锋一转道:“朕虽不能杀你,但知晓皇室秘辛的其他人,朕绝不会留在世上,如此,你还要查吗?” 十破阵08 十破阵08 赵玥是建章帝膝下唯一的皇子, 天亮后早朝,文武百官皆知赵玥坠湖, 自要探问, 建章帝不欲多言,只道赵玥暂且安然,朝臣们心有疑虑, 却也不敢多言, 没一会儿,又论起临江王傅玦下狱之事。 昨日建章帝拂袖而去, 今日谏言者便少了些许, 建章帝冷着脸作壁上观, 整个早朝虽未表态, 却并未如昨日那般露盛怒之色。 早朝之后, 长公主和驸马得知赵玥坠湖, 火急火燎入了宫。 待到了未央宫,便见太后已至,正与皇后说话, 长公主进门便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玥儿怎会坠湖?” 皇后神色有些不自在, 一边吩咐宫人上茶一边道:“是有人故意将玥儿推到了未央湖里——” “什么?是有人故意为之?” 皇后点头, “不错, 昨夜拱卫司调查过, 只是指使之人到底是谁,还未查出来。” 长公主眉头紧皱, “谁会谋害玥儿?总不可能是其他妃嫔。” 太后闻言叹了口气, “这可不一定——” 长公主似乎想到什么, 止住这话头,又道:“下人们照看的也太不尽心, 玥儿此刻醒着吗?” 长公主对这个侄子格外疼爱,说着便要入寝殿探望,孙皇后见状连忙跟上来,又道:“折腾了半晚上,这会子还没醒——” 话音刚落,走进寝殿的长公主便道:“这不是醒了?” 日头初升,赵玥天明之前睡着,这会子的确醒了,他身上仍有高热,这会子刚用了药,正裹着锦被发汗,见到长公主,赵玥下意识往被子里缩。 长公主落座在床沿边,满是怜惜地道:“玥儿,姑姑来看你了——” 赵玥黑白分明的眼底藏着惊恐,待越过长公主看到后面的驸马,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孙皇后叹着气道:“受了惊吓,昨天晚上发了半晚上的噩梦,还说胡话。” 长公主抚了下赵玥额头,“自然是吓得狠了,好端端的,竟被人害得坠了湖,看来……真的要请个高僧来入宫瞧瞧,好孩子,别怕,等病好了,姑姑带你出宫玩。” 赵玥眼瞳颤了颤,索性闭上了眸子。 长公主一愣,只觉有些古怪,孙皇后忙道:“让他睡吧,咱们出去说话,母后还在外头呢。” 长公主将心底异样挥去,这才起身来,这一站起来,却觉殿门口多了两个小太监守着,她微微蹙眉,跟着孙皇后一道离去。 太后见他们出来,立刻问道:“如何?” “看着想睡会儿呢,让他睡吧。”长公主坐在太后身边,又道:“孙律人在何处?既然查出来是有人故意害玥儿,那此人要么是冲着皇后来的,要么便是想害了玥儿,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储君,可据我所知,如今的后宫之中并无人有孕。” 孙皇后点头,“是这样,因此才不懂,我也不是与人结仇的性子……今日孙律不知去做什么了,并未在宫中。” 长公主万万没想到宫中有人胆大包天想害赵玥,见孙皇后性情温吞,而太后又刚病过一场,心底暗自着急,又在未央宫坐了片刻,长公主径直来崇政殿见建章帝。 听长公主夫妻来访,建章帝眉眼间露出几分复杂神色,而在这片刻功夫,长公主已经大步流星进了内殿,开口便问道:“陛下,到底是谁要害玥儿?孙律可查出来了?如今陛下膝下只有一子,谋害玥儿,便是妄图动摇国本,我实在想不出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建章帝道:“还未找到证据,皇姐不必担心,拱卫司会继续查得。” 长公主摇了摇头,“如今朝中动荡不安,后宫竟还生出这样大的事,真是匪夷所思,孙律如今不在宫中,是去了何处?” 建章帝道:“他还有别的差事。” “还有什么差事比玥儿的安危重要?”长公主万分不解,“难道是去查傅玦的案子?” 建章帝并不打算细说,“此事皇姐不必操心了,等查出幕后真凶,自然会让皇姐知晓,这几日母后身体不好,皇姐多陪陪母后。” 长公主眼底闪过一次迟疑,但见建章帝面上滴水不漏,只得弯唇,“那也好——” …… 大理寺的地牢里,因连着用了一天一夜的药汤,谢南柯身上的巴豆毒已去了大半,他躺在破旧木床上,身上盖着临时找来的被褥,更罕见地主动开口问话。 “临江王傅玦,竟是当年的长肃侯府世子?” 周蔚嗤道:“只怕无人能想到。” 谢南柯怔怔地,又哑声道:“他被临江侯救下来,还成了异姓王,如今身份暴露,可还有活路?” 没等周蔚答话,他又问:“他是为了翻案吗?” 周蔚叹气道:“这便不知了,朝中议论纷纷,坊间也在流传当年瑶华之乱是冤假错案,或许就是要翻案吧。” 谢南柯望着头顶的气窗,“这怎么可能呢?旧案早已盖棺定论,若是翻案,岂非是在说,当年的旧案根本是错判,那些人不该死,先帝和三法司才是千古罪人——” 周蔚蹙眉道:“你少操心别人的案子,你只管操心你自己,你的性命我们救回来了,但再过两日,你距离死期也不远了,但凡你还有点良知,这最后几日,便该老实交代,你护着别人,别人却要你死,也不知你怎么想的。” 天亮不久,周蔚看顾了整夜,此刻正疲累的厉害,也十分怨憎谢南柯的固执,谢南柯不知在沉思什么,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周蔚摇了摇头,换了姿势躺在敞椅之中,这时,牢房外响起了脚步声。 很快,戚浔和宋怀瑾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宋怀瑾进门道:“行了,你去睡一觉,这里交给我——” 周蔚站起身来,“刚才他问临江王的事,还问是不是要翻案,说若真的是冤假错案,那先帝和从前的三法司,都是千古罪人。” 略作交代,周蔚自去班房歇下,戚浔上前给谢南柯问脉,宋怀瑾站在一旁道:“你既然关心外面的事,那你自己可愿招供?” “那幕后之人指使你杀了吕嫣,乃是因吕嫣知道了他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正与瑶华之乱有关,我再告诉你,如今外面舆论甚嚣尘上,陛下很有可能会重查旧案,你看看临江王,再看看你自己,我若是你父亲,必定觉得你是个废物!” 谢南柯对宋怀瑾的喝骂不为所动,但他听出话意来,便问:“临江王是故意为之?” 宋怀瑾看了一眼戚浔,他虽不知内情,但如今情势古怪,他便有了这般猜测,干脆道:“临江王身份尊贵,若是他不想暴露身份,又怎会被抓住把柄?” 谢南柯眼瞳颤了颤,似有些震动,这时戚浔起身来,“余毒无伤大碍了。” 宋怀瑾装模作样地点头,又道:“你不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万分悲苦,根本做不成好人吗?那你且看看临江王,他才是真正的家破人亡,当初他和临江侯在幽州掌兵,老侯爷在的时候也就罢了,后来老侯爷战死,他手握兵权也无异动,你若是他,你会如何办?” 谢南柯敛着眉目不语,宋怀瑾寒声道:“倘若指使你的人,当真是当年利用你父亲的幕后真凶,那你刚才说的千古罪人,你父亲也是其一。” 谢南柯眼下略有乌青,此刻拢住薄被不语,这时,王肃却从外面进来,“大人,戚浔,拱卫司孙指挥使来了,要见你们!” 戚浔和宋怀瑾对视一眼,赶忙朝外迎去,待出了地牢,便见孙律带着韩越和另外一个护卫,正站在前院之中。 看到他们,孙律转身进了正堂,又吩咐,“让其他人退下。” 王肃几个闻言自然从命,宋怀瑾和戚浔皆紧张地看向孙律,孙律道:“当初上林苑之中生出命案之时,大殿下看到了凶手的样子,昨天,大殿下被人推入了未央湖中,也是杀人灭口之意——” 戚浔和宋怀瑾皆倒吸一口凉气,宋怀瑾道:“竟敢对大殿下动手?!” 孙律沉着眉眼道:“所幸大殿下被救了上来,但此举令陛下大为不满,再加上我从慎刑司之中查到了一个二殿下身边的太监——” 戚浔和宋怀瑾眼瞳微动,戚浔忍不住问:“此人可是叫胡长明?” 孙律蹙眉,“你们如何知道此人?” 宋怀瑾忙道:“戚浔翻查旧案卷宗,找到了此案记录,这个胡长明本是死罪,却被太后娘娘求情,而后关入慎刑司,大理寺无权稽查后宫,没想到指挥使查到了!” 孙律看了二人两眼,似有些欣然,“根据此人的证供,足有理由怀疑,当年瑶华之乱和前日上林苑的案子,皆与长公主夫妻有关,再加上朝堂之上多有谏言,以及大殿下差点被谋害,陛下不查旧案之心,已经有所松动——” 戚浔眼瞳大亮,宋怀瑾亦面露喜色,“那指挥使要查瑶华之乱的旧案了?” 孙律默了一瞬,“今日来,是要借戚浔一用,并且三日之内,保住你牢中谢南柯的性命——” 宋怀瑾看了看戚浔,欲问又止,终是点头道:“是,下官明白。” 孙律颔首,又对戚浔道:“你跟我走。” 戚浔尚未反应过来,可她看出孙律此行事关重大,几乎立刻便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大理寺衙门,孙律翻身上马,又令随从牵马给戚浔,见戚浔眉眼间尚有疑窦,他便在马背上道:“此行或许会赔上性命,但我想你应该不会退却。” 孙律看着她,“去岐山皇陵。” 戚浔眼瞳一震,下一刻便反应过来,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卑职责无旁贷。” 十破阵09 十破阵09 岐山坐落在京城以北, 为大周历代皇室宗亲陵寝所在,从京城出发走官道, 快马也要走两天两夜, 为求快,孙律择近道,只需一天一夜便可抵达岐山。 戚浔跟着孙律巳时出发, 出城后由官道入山路, 到天黑时分,也才走了一半路程。 北面山势连绵, 一入山中, 自无客栈酒肆歇脚, 夜路虽不好走, 孙律也无停下的打算, 至亥时初刻, 一行十来人才在一处山溪旁饮马歇息。 戚浔提着验尸箱笼去溪水旁洗了一把脸,一回头,便见孙律递上来一块面饼, 戚浔道了一声谢接过, 掰开便往嘴里塞。 孙律在她不远处的青石坐下, 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她。 “此去皇陵乃是机密, 朝中上下所知之人极少, 临行之前陛下说过,若是能找出证据便罢, 若是找不出, 知道内情之人, 他不会留在世上。” 孙律话语阴沉,夜色中亦看不清神容, 戚浔心头微紧,艰难咽下面饼后才道:“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卑职心甘情愿和指挥使来的。” 孙律意味不明道:“傅玦为了查瑶华之乱,以身犯险,你一定十分着急,他如此抉择之前,可曾与你有过交代?” 戚浔敛下眉目,“卑职虽得王爷看重,但这样大的事,王爷自不会与卑职交代。” 孙律轻嗤一声:“若陛下要你性命,可无人救得了你。” 戚浔点头,“卑职明白。” 孙律迷眸,“你能入大理寺为仵作,颇为不易,此行若无所得,那你不仅要丢掉性命,你好容易得到的一切也会成空,其实不必走到这一步,就好像傅玦,他若不暴露身份,便可做一辈子的临江王,荣华富贵俱全,何苦沦为阶下囚?” 戚浔忍不住道:“正因王爷是血性男儿,他才能立下赫赫战功,也正因如此,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出身和家族血仇——” 她语气笃定,铿锵有力,说完这话才觉不妥,又忙垂眸,孙律盯了她两瞬,“有他在前做典范,所以你也不怕死了?” 说完此话,也不等戚浔答话孙律便站起身来,“出发,天亮之前赶到岐山。” 戚浔忙将剩下的一点面饼几下吃完,很快上马重新启程。 山路颠簸,戚浔策马走在队伍末段,借着天上一抹月辉,目光落在队伍最前孙律的背影上,如今傅玦下狱牵起诸多波澜,幕后凶手亦按捺不住露出了端倪,但在几日之内让建章帝准许孙律前往皇陵查探,还是颇为不易,因此他适才所言必定不是威吓。 秋夜寒凉,山道上树影曈曈,戚浔思及此,下意识回望京城方向,皇陵验尸并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证据,届时建章帝真要她性命,那夜傅玦送她归家,竟便是最后一面,而她终究等不到父母亲族沉冤得雪的那日? 戚浔心底漫过一丝不甘,她不信老天爷这样不开眼。 拱卫司多为精锐,此番孙律带着的也皆是亲信,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路,直到黎明时分,终于到了岐山山脚下。 岐山为历代大周皇族陵寝所在,由一支两百人的禁军镇守,此前信王赵诠在潘若愚父亲的案子之中被贬谪至此,因此如今皇陵之中信王做主。 孙律一行刚进了山下的七门石牌楼,便惊动了驻守的禁军,皇陵重地,平日里无人敢入,如今天色未明,却有轻骑闯来,直将守山门的十几人吓得再无睡意。 很快,他们得知孙律是奉皇命而来。 “带路,我要见信王——” 孙律一声令下,领头的校尉立刻上前引路。 岐山内的山道修葺平整,众人御马而行,速度飞快,从山脚往上,一路朝着半山腰的行宫而去,行宫占地颇大,乃是祭祀享殿所在,亦为守陵人和驻军所居之处。 到了行宫之外,天边正露出一丝鱼肚白,行宫侍者入内通禀,没多时,便见赵诠披散着头发从里面急急奔了出来,看到来人真是孙律,赵诠忍不住道:“孙律,是陛下让你接我回去了吗?” 赵诠是建章帝最宠爱的幼弟,从前有多尊贵,如今便有多落魄,短短数月,他神容颓唐,身形清减的没了样子,再无京城时的意气风发。 孙律下马来,“的确是奉命而来,但是为了别的事。” 行宫在半山腰,行宫之后的整片岐山,埋葬着不知多少位赵氏帝王后妃和皇子亲王,孙律道:“我们要去当年二皇子赵烨的陵寝,你最好叫上懂陵寝建造的匠人,因为我要开陵墓——” 赵诠一愣,刹那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开陵墓?” 孙律沉声道:“不错,具体缘故不便告诉殿下,不过我有陛下的手谕。” 孙律从怀中掏出一份手书,赵诠接过,借着灯笼火光一看,面色微变,的确是建章帝的字迹,但其上未盖玉玺,派的人又是孙律,足见此事颇为隐秘。 赵诠打量了一众人,这才看到人群之中还站了个女子,他眯了迷眸子,又见戚浔挎着个箱笼,一时猜不透,亦不敢耽误,便道:“行,你稍等片刻。” 赵诠一边拢头发一边回身,又说了几个匠人名字,待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便集齐了十数人,“二皇兄的陵墓在西峰上,我来此之后去祭拜过一次,十多年了,陵墓石门不太好开,只怕要费些功夫。” 孙律道:“费功夫不怕,不过我们的时间不多,能快则快。” 西峰距离行宫有五里之地,此刻天光渐明,晨曦破云而出,岐山葱葱郁郁的松柏林海被曦光照彻,从半山腰往上,还能看见丝丝雾气盘绕在山间。 马背上,赵诠一边赶路一边道:“所以开陵墓之后呢?你们还要做什么?” 孙律沉声道:“殿下只管帮我们开了墓穴便是,我们要下地宫一趟,但做什么,殿下不必管,免得惹祸上身。” 赵诠有些憋屈,但他人都被发配过来,如今也不敢和孙律摆架子,只好闷声应下。 清晨的山风凉意更甚,再加上松柏参天,林中常年少见日头,便尤其显得阴冷,而山道两侧不时出现的华表与神道碑,皆指向了不同的皇族主人,两盏茶的功夫之后,西峰赵烨的陵寝遥遥在望。 赵烨当年是先帝和太后最为看重的皇子,死的时候刚过弱冠之年,尚未有亲王爵位,后因太后悲痛不已,先帝也难承受丧子之痛,便追加了谥号为谨亲王,更以太子之礼下葬,陵寝比一般的亲王要煊赫许多。 先过了记述赵烨生平功绩的神道碑,再过一座火焰牌坊和一座五孔石桥,又过一对刻有五爪游龙的八棱柱华表和七楼石牌坊,便到了赵烨墓穴所在。 赵烨的陵寝外设祭台,内以山体为墓,通往地宫的墓门严丝合缝地嵌在山壁中,待众人下马,赵诠指着墓门道:“就是此处,要开墓门得用些手段,这几个人是在皇陵二三十年的老匠人了,他们知道如何开。” 孙律立刻道:“若是午时之前能打开,重重有赏。” 匠人们带足了器物,但墓穴之门,皆为死门,何况过了十多年,石门与山体早就融为一处,要在不损毁地宫的前提下打开墓门并不容易。 在一片“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众人陷入了等待,孙律在旁看了片刻,又问道:“可有地宫的地图?” 一听这话,赵诠便知道待会子孙律要将所有人留在外面,他应了一声有,命人回去给孙律取来,待地图拿来,孙律细细一看,见地宫只有一层,亦无机关陷阱之后方才放了心。 日头渐渐升上中天,赵诠问不出到底要做什么,孙律又冷着脸少言寡语,他只觉等得无趣,很快找了个由头回了行宫,孙律面无表情地站在外头,午时初刻,在“砰”的一道炸响声中,两丈高的石门被匠人们开出一个容一人过的小门。 孙律令人封赏,又留下二人守在外面,带着地图打着灯笼,当先进了黑黝黝的甬道。 甬道狭长笔直,由巨石砌成,直通向山体深处,因十多年未见人迹,墓门封死不通风,地上铺着一层枯萎的苔藓和霉斑。 过两道石门左转,便是第一处陪葬室,其内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冥器与侍从陶俑,一片昏光中,栩栩如生的陶俑和周围墙壁上五彩斑斓的诸神罗刹画像显得颇为渗人。 戚浔走在队伍里,目光只落在尽头停放棺椁的主墓室之中。 孙律也没有逛地宫的兴致,亦直奔主墓室而去,一进墓门,便见棺床之上金器玉器堆叠,赵烨的石棺被围绕期间,已在此静静地躺了十五年。 孙律在棺椁前站定,又命人点上更多的灯笼火把,刹那间,整间墓室变得灯火通明,孙律一声令下,“开棺——” 十破阵10 十破阵10 赵烨的棺椁两层, 外层石椁打开后,里面是一口金色楠木木棺, 因墓门封死, 墓内干燥不通流风,这口棺才保存完好,棺身上雕刻精美的蟠龙腾云栩栩如生。 赵烨焦黑的尸首, 就静静地躺在木棺之中, 他被大火烧的全无人形,以太子之礼下葬的丧袍冕服繁复地堆叠在他身上, 棺盖打开的刹那, 华贵的玄纁绫罗与焦黑的尸骸对比强烈, 莫名有种令人背脊发凉的悚然之感。 棺内同样有许多陪葬冥器, 几个拱卫司侍卫踏上棺床, 先将陪葬之物尽数取出, 一旁的戚浔打开箱笼,再带上护手面巾,走到木棺旁半蹲了下来。 十五年之久, 若是寻常死者, 尸体早已化为白骨, 但赵烨当年是被大火烧死, 肌理在高热中收缩干凝, 轻者触之如革,重者则硬脆如碳, 更令死者四肢卷曲, 形似拳斗, 待褪去丧衣,一具焦黑的干尸映入眼帘。 孙律站在棺椁以北, 韩越几个也围在一旁,看到这一具被烧得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干尸,他们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沉重。 拱卫司东北西走查案,他们当中也有擅长检查尸体者,尸体查验,无外乎从伤口和尸表留下的痕迹来寻找证据,可眼下这具焦尸却叫人不知从何下手。 只见戚浔先十分详细地,从头到脚查验了一遍尸体,而后便抬眸看向孙律,“请大人找一人记录,此外,此事事关重大,卑职查验的每一步,都请大人和诸位在旁监督,将来无论卑职下场如何,至少这一份验状,不留任何令人质疑之处。” 孙律眉头微抬,倒是没想到戚浔会想到这一步,他沉吟一瞬,看向韩越,韩越立刻从随行包裹之中取出纸笔亲自记录。 戚浔定了定神,缓缓开口:“死者尸体被极度焚烧,尸表与脏器多至碳化,因此尸体并未发生进一步腐坏,因肌理凝固收缩,尸体亦成拳斗之姿,又因高温灼烧之故,尸体肌理生出顺皮纹破裂,尤其胸腹部、大腿和四肢,留下十二处梭形创口,除此之外,尸体颅骨有极高温造成的骨裂——” 戚浔说的尽量细致,好似怕任何一人听不懂,她面上带着靛青面巾,一双清灵的眸子冷静沉着,通身的专注肃穆,令人忘记她只是一小小弱女子,便是孙律都被她震慑住。 听到最后一句,孙律问道:“如何断定是烧成的骨裂?” 戚浔用手在尸骸头骨之上比划,“大人请看,死者右侧颞骨破裂,但裂口是从内向外膨出,除此之外,骨缝亦有开裂之状,而若是人为造成,那颅骨骨折应当是凹陷伤。” 孙律点了点头,“那死因到底是被烧死?还是别的缘故致死?” 戚浔望着尸体摇头,又转身换了一把更为锋利的短刃和一把毛刷,“还验不出,尸体骨骼没有明显的损毁,内部脏器也多碳化坏死,难断定死者死的时候是否断气,如今唯有验骨,看骸骨之上是否留下创痕,若是被大火烧死,除了高温造成的骨裂之外,死者的尸骨应当完好才对。” 戚浔说完,拿出白酒泼洒在尸骨之上,待白酒沁入尸骸之中,便一点点地将骨骼表面的炭革质刮擦掉,如此,才看出其下本来的尸骸骨质。 她身形纤细,佝偻着背脊清理焦黑的干尸,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古怪,但戚浔心无旁骛,透着一股子潜心笃志的匠气,反倒叫孙律他们急迫的心境平静了下来。 孙律在旁打量着,忽然明白为何戚浔一小女子,能入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为仵作。 毛刷擦过骸骨的沙沙声不绝于耳,碳灰和尸表蜡革落满了棺底的明黄绫缎,足足一个多时辰之后,尸体的头骨、颈骨和胸腹处的肋椎骨被清理了出来,戚浔仔细检查每一处骸骨,但从颅骨看下来,直到查验完最后一节椎骨,戚浔也未发现任何古怪。 当年赵烨遣走侍从,到后来殿阁起火,只有短短一个时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毙命,且无机会求救,必定受的是致命伤,因此戚浔着重排查上半身,但最容易致命的颅骨、颈骨以及心脉周围的胸肋骨,皆无异常,这令戚浔万分不解。 不伤骨骼的致命伤也不少,但若是那样,尸骸上便难找出证据,难道她的运气会那般差吗? 见她神色不对,孙律忙问:“如何?” 戚浔用手臂抹了一把额上薄汗,沉声道:“没有明显骨伤,也暂时未找到凶器留下的痕迹,卑职继续查验——” 戚浔说完这话,便将短刃往尸骸下半移去,孙律拧着眉头有些忧心,其他人也觉得或许此行要白跑一趟,这时,孙律瞧见近处的火把变暗,便招了招手,令身后随从举着灯笼走近些,那人刚上前两步,戚浔秀眉紧蹙了起来。 “将灯笼靠近些!” 戚浔忽地出声,又弯身而下,半个身子都倾入木棺之中,她伸手,落在死者左侧最后一截肋骨上,片刻后,又嫌护手碍事,一把摘下,赤手往骸骨上抚去。 这一抚,她暗沉的眼底微微一亮,片刻的沉吟后,她转身去箱笼之中找出了一团细棉絮,她将棉絮在肋骨之上轻轻擦拭,不多时,棉絮被勾扯出一丝来。 戚浔呼吸一紧,复又用棉絮沾了白酒擦拭,直将所有灰垢擦拭殆尽,她方才克制着激动道:“找到了。” 适才火光变幻的刹那,她在死者左侧最后一根肋骨上看到了一抹细微的印痕,那印痕自上而下成倾斜之状,亦要光线明亮,歪着脑袋才看得最为清楚,而若指腹抚上去,那道细细的豁口便明显起来,再用棉絮一试,她便更为笃定! 孙律一听,亲自接过火把悬在棺口上方,戚浔这时干脆将死者的骸骨翻了过来,这一下,那印记更为明晰,然而很快,她眉头皱得更紧。 孙律忍不住问:“怎么?” 戚浔严肃道:“上下缘都有创痕,上缘靠内侧,下缘靠外侧,方向与角度一致,不像两次刺入,更像是有两把利器,同时卡着肋骨从上往下刺进,这是人身上最末端的肋骨,只有从身后刺入,才会留下这般印痕,而肋骨之后,乃是人之肾脏——” 孙律道:“肾脏被刺,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失血身亡,而当时宫侍离开之前,二殿下尚是生龙活虎,大火之后,更无人在那时损毁尸体,因此是这中间有人谋害了二殿下。” “他并非是中了蒙汗药后被火烧死!” 孙律语声拔高,拱卫司其他人也是神色一振。 戚浔道:“不错,就算二殿下被刺伤之后并未立刻毙命,但这至少表明,起火之前他就已经遇袭重伤,但当年三法司审定卫陆宁三家的案子,即便有人屈打成招,却似乎无人提起过凶手用利器谋害二殿下——” 孙律狭眸道:“最大的漏洞,是那陆家的蒙汗药,凶手既有能力重伤二殿下,本就已经制住了人,那蒙汗药根本是多此一举!” 当年出自陆氏军中的蒙汗药乃是铁证之一,而蒙汗药本就是为了令二殿下失去行动力,既如此,为何还要刺伤他?唯一的解释,起火之前二殿下被刺伤甚至刺死才是真相,那蒙汗药,不过是真凶构陷陆氏的手段! 戚浔握着验尸刀的指尖微微轻颤,心潮也是一阵起伏,她寒声道:“是为了栽赃陷害!一场大火毁尸灭迹,而后来的诸多罪证,令卫陆宁三家成了替罪羊,若是能顺利找出凶器,或许能直接指认凶手!” 孙律也仔细看那段被戚浔清理出来的人骨,忽而道:“若你所言,那凶手用的凶器,当是类似铁尺之物——” 戚浔疑惑不解,孙律继续道:“铁尺又称点穴尺,亦叫笔架叉,中间为长剑,剑柄上下多了两只短刺,此物短小,可藏于袖中不易发觉,若在背后行刺,长剑刺深,短刺刺浅,正能在肋骨上留下如此痕迹,此物发迹西南,用的人并不多。” 戚浔还是头次听说这般兵器,但她沉思片刻,斟酌着道:“大人可看过当年卷宗?当年二殿下被谋害之时,乃是瑶华行宫大宴,若是藏着兵器杀人,那便是有预谋的刺杀,卑职以为即便有人想谋害皇子,也不会选在那等时候。” 孙律若有所思,“所以你觉得凶器不是这种兵器?” 戚浔颔首,又仔细看那肋骨上的痕迹,“大人所说的铁尺,剑刃应当十分锐利,但这肋骨之上的伤痕,却不像极为锋利的利刃划出,要么便是刃口本就钝了。” 孙律点头,忽而看着她道:“你对当年旧案倒是了解不少。” 戚浔心腔微紧,敛眸道:“卑职身在大理寺,曾与一众同僚们多次议论过这案子,说得多了,知道的细节便多了。” 孙律懒得揭破,只道:“瑶华行宫是皇家行宫,帝后驾临,各处院阁都布置的极为奢贵,如果凶器不是凶手提前准备,那凶器多半是凶手随身之物,又或者本来就在二殿下的殿阁之中。” 说至此,孙律道:“傅玦说的是对的——” 戚浔一听他提起傅玦的名字,忙看向他,孙律便道:“傅玦说,需要重开瑶华行宫,找到当年的宫人……这些宫人,一定知道二殿下的殿阁中有什么。” 说至此,他又道:“昨日去大理寺之前,我已经去见过吕璋和齐国公,按照他们的记忆,写了一份当年宫宴的宾客名单,以及他们尚能记得的部分细节,但指向性并不算大。” 戚浔唇角紧抿,克制着未曾追问,孙律扫了一眼棺椁,“继续验,最好不要遗漏任何蛛丝马迹,天黑之前,我们启程回京。” 地宫内不见天日,但戚浔也知道此刻早已日头西斜,要在天黑之前启程,那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快速收敛心神,继续验余下的骸骨。 时辰一点点流逝,戚浔并不因为发现了线索而轻慢,余下的骸骨,亦仔细查验,但查验完最后一截趾骨,也并未发现新的创痕。 这时,留在外头的护卫进了来,“指挥使,信王殿下在外面等了半晌,说要见您。” 孙律并不着急出去,只问戚浔,“如何?” 戚浔艰难的站起身来,“只有肋骨的伤痕是重要线索,其他地方并无古怪。” 孙律点头,又等韩越一笔一划写完,他接过来仔细看了之后道:“那不必在此久留了,将棺椁恢复原状,我们出去。” 戚浔帮着整理赵烨遗体,待两层棺椁合上之后,她方才褪下面巾护手,带着面巾半日,她额际薄汗涔涔,面颊亦被捂的绯红,但因找到了至关重要的证据,她双眸清亮慑人,透着勃勃生机,便是孙律都能感受到她如获新生一般的欣悦。 孙律将验状装入怀中,转身朝外走去,戚浔收好箱笼,亦跟了出来。 地宫外,果真已是夕阳西下,金灿灿的晚霞余晖铺满天际,戚浔走出甬道的那刻,忍不住眯着眸子深吸了一口气。 信王赵诠望着甬道出来的众人,不懈地问孙律:“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做了什么?里头一切安好吗?这可是二皇兄的陵寝——” 孙律只道:“或许过些日子,殿下会知晓出了何事,但眼下实在无可奉告,我还要回京面圣,这里的善后便交给殿下。” 赵诠疑窦不得解,心底油煎一般,但他如今不比以往,也不好强问,而孙律说走便走,很快便带着众人策马出发。 他来的风风火火,走的也干净利落,赵诠站在原地,半晌未回过神来。 赶路一天一夜,到了皇陵也未如何修整,如今又要星夜兼程回京,孙律和拱卫司众人尚可支撑,戚浔验尸半日,却已有些力乏,入夜之后,山路难行,戚浔不得不咬牙支撑,到了后半夜,孙律令众人在山林间修整。 戚浔虽是疲累,但想到孙律带着验状回京,必定能使得旧案有转机,或许还能救出傅玦,那这些累便也算不得什么,她几乎迫不及待了! 没多时,孙律拿了水囊与干粮过来递给她,见她面上虽有疲色,眼睛却还亮晶晶的,忍不住道:“这份验状虽是关键证据,但重查旧案非同小可,你莫以为如此便万全了。” 戚浔正在喝水,一听此话,只觉凉水一下子冷到了心底,眼底的亮光亦暗淡下去,她抹了一下嘴,敛眸道:“至少证明王爷所言非虚,当年旧案的确有颇多错漏。” 孙律又道:“我们的推断,只是最有利于傅玦的一种,但谁知道凶手会否傻到既杀人又用蒙汗药呢?若一切早有谋划,也不是全无可能——” 戚浔听闻此言,不由道:“陆家老将军乃军中名将,长肃侯文武双全,永信侯亦是文臣之首,他们怎会傻到如此地步?” 孙律盯了戚浔片刻,“那陆贵妃的密信呢?” 戚浔欲言又止,但当着孙律,她到底没办法坦然争辩,争辩便会交底,孙律如今是善是恶她并拿不准。 孙律叹了口气,“当年查出密信的是周全福,如今周全福却死了,按照傅玦所言,周全福并非陆氏之人所杀,那他便是真凶所害。” 戚浔忙道:“凶手杀周全福,必定是他知道什么,若是周全福查出的密信,那正好对上,且当年案发后,凶手人在瑶华宫,周全福却奉命回宫搜查陆贵妃的寝宫,想那偌大的寝宫,主子不在,底下人又不敢反抗,周全自然好栽赃于陆贵妃。” 孙律若有所思地看着戚浔,片刻之后道:“这些内情,我明日会一并禀明陛下,但最终的结果如何,尚难以定论。”顿了顿,他又道:“便是你的性命,也还不知能否留住。” 一股子凉意爬上戚浔背脊,她深知孙律所言并非玩笑,但她一咬牙道:“这份验状便是铁证,若陛下圣明,便无论如何不该忽视,能开皇陵验尸,我也算大周朝前无古人的仵作,我死而无憾。” 孙律听着这话本想嗤笑,可看到戚浔面上神情,便无论如何笑不出了,戚浔所言并未作假,在从前数千个日夜,她经历的生死,要比他多得多,若真要赴死,她或许比他还要从容。 孙律缓声道:“你和傅玦很像。” 戚浔心头一跳,待去看孙律时,他却转身吩咐,“修整半个时辰后启程。” 说完这话,他解下腰间佩剑,径直走到了一颗雪松旁坐下,背靠树干,抱剑养起神来,戚浔瞧见,也赶忙靠着块青石闭上了眸子。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戚浔刚在梦里见着傅玦,还未说上一句话,便被一阵马嘶声吵醒,她一睁眸便见众人已开始牵马,忙一骨碌起身。 孙律见她如男子般利落,神色有些复杂。 众人上马启程,直奔京城而去,到了第二日申时之后,才重新上了官道,官道之上可纵马疾驰,直京城之外时,最后一丝斜阳刚刚坠入天际,孙律在城门外勒马看向戚浔,“我径直入宫面圣,你也辛苦,先归家歇下。” 戚浔背脊一直,“是。”应了一声,又忍不住道:“卑职等指挥使大人的好消息。” 这话是期许,又像是督促,孙律将她小心思看得明白,什么也未说,径直纵马入城,很快便消失在了城内汹涌的人潮之中。 戚浔在马背上看着,许久之后,才回神催马,途中只顾着赶路,如今孙律离开,她骤然生出一种等待判罚之感,而她已经参与了皇陵验尸,铡刀就悬在她颈项之上,是否要落下,全在建章帝一念之间。 戚浔在夜幕初临时,有些浑浑噩噩地回了琉璃巷,直等到一道身影拦住她去路,她才看清家门前站了个人。 夜色中,江默一脸焦灼,“妹妹这两日去了何处?” 十破阵11 十破阵11 “什么?去了皇陵验尸?” 江默惊诧极了, 戚浔颔首,“大皇子赵玥在上林苑夜宴之上, 大抵看到了什么, 但他当时并未道出,后来王爷和孙律查到的越来越多,凶手按捺不住了, 便在宫中对大皇子动了手, 他坠湖之后被救起,命虽捡回来了, 但却惹得龙颜大怒, 许是此事, 让建章帝下定了决心开皇陵验尸。” 江默不知有此事, 缓了缓才道:“凶手竟敢对皇子下毒手?!前日晚上我才知道你已经离京, 当时不知缘故, 颇为着急,后来楚骞他们也知道了,得知你跟着孙律走, 已经猜到许是案子上的事, 不过你一个人随他们离京, 还是叫人放心不下。” 江默忙问:“可找到线索了?” 两日未归, 屋子里略显冷清, 戚浔生了个炭炉煮茶,点头道:“找到了, 在赵烨的尸骸之上, 发现了一道古怪的伤痕, 至少证明当年起火之前,赵烨曾被刺至重伤, 如此,那先下蒙汗药再放火杀人的说法便立不住了,孙律已经带着验状入宫,能否让建章帝下令重查旧案,还难以论断。” 戚浔说完朝外头看了一眼,一颗心仍然微微悬着,“兄长在我这并不安全,倘若建章帝看到证据也不愿彻查,说不定今夜便会将我也下狱。” 江默闻言摇头,“不一定,如今坊间议论纷纷,官府管控已经无用,傅氏满门忠烈,民间多有拥趸,再加上当年旧案令京城血流成河,若建章帝对这样的冤案视若无睹,还要杀一儆百,那就当真是昏庸无道了,且据我所知,连京城外的地方官都因此事上了折子,并且我见过楚骞,得知王爷已有安排。” 戚浔眼瞳微亮,“他们如何说的?” “王爷一早便开始追查当年瑶华宫之事,除了如今还留在瑶华宫的老宫人之外,还找到了两人下落,这二人一个在白石县,一个在京城北面的长松县,如今都近了不惑之年,找到这二人,当年瑶华宫的乱子应能查问的更清楚。” “此外,王爷在幽州治军多年,幽州军民皆敬仰先侯爷和王爷,王爷下狱的消息传去北面,很快便会有军民请命书送来,哪怕今日建章帝得了孙律的禀告仍要继续拖延,再往后,情势会越演越烈,容不得他不查旧案。” 戚浔心口微松,炉中茶汤已滚沸,她先给江默倒了一杯,“那他们可有说过,我们能做什么?” “各司其职。”江默捧着茶盏沉声道:“你我皆在衙司之内,若有妄动,太过惹眼,他走了这一步,便料想到了局势,你我二人如何,反倒不要紧,并且——” 他语气艰涩起来,“并且倘若事情真的到了最坏的那一步,他也不希望我们暴露身份。” 戚浔心中发沉,下意识转眸看窗外夜色,按照时辰推算,此刻孙律已经见到建章帝了。 崇政殿中,孙律的确已带着验状面圣,韩越写的验状颇为详尽,孙律呈给建章帝后,便默默地等他看完。 建章帝端坐御案之后,本就冷沉的面色似覆了寒冰,片刻之后,他才道:“为何不将仵作带入宫中?” 孙律道:“验状写得详细,这个仵作也是个极懂规矩的,微臣便不曾带她入宫,陛下不是说,若是未曾找到线索才不留其性命吗?” 建章帝眉眼森寒,缓缓将验状放在了桌案之上,孙律见他不语,便接着道:“陛下必定已经想到了,当年二殿下遇害,先帝和三法司调查的结果之中,并无二殿下被刺一环,反倒是凶手选择了下蒙汗药的法子,这怎可能呢?当日行宫夜宴,本就人多眼杂,若是能下蒙汗药,又何必派人刺杀二殿下?” 孙律敛着眉目,极尽恭敬之态,可他说完,建章帝仍未开口。 证据已经摆在眼前,可真的要重查旧案,仍然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孙律心一横,接着道:“当年卫陆宁三家,拢共死了一百多口人,这在大周立朝以来也从未有过,纵然过了十多年,可朝臣记得,百姓记得,没有证据便罢了,如今证据就在眼前,微臣也觉胆战心惊——” “虽不知真相到底如何,但至少可以肯定,当年的案子多有错漏,卫陆宁三家极有可能是被栽赃构陷,而那幕后之人逍遥法外了十多年,如今,谋害世家之女不说,还敢对大皇子下毒手,陛下若不彻查,只怕民意不平,皇宫之中也要危机四伏。” 建章帝眯了迷眸子,“你在激朕?” 孙律唇角紧抿,撩袍便跪,“微臣不敢,家父对此案的态度您也知晓,微臣调查旧案,前往皇陵,皆是瞒着家父,微臣做这些,无外乎是忠诚于陛下,适才所说,也皆是肺腑之言,陛下是一代明君,重查旧案虽波折动荡,但如若不查,任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只怕就来不及了。” 说至此,孙律心一横,冒着大不敬之罪道:“若等到局势不可控了,陛下被逼无奈才下令,反倒落了下成,也有损陛下威严。” 建章帝目光深重起来,孙律出自孙氏,除了比不上皇子,自出生起便是天之骄子,亦注定会成为孙氏家主,手握权柄,他虽执掌拱卫司,可他背后是整个孙氏,这整个孙氏,效忠的到底是大周帝王,还是大周太后,自己即便当政五年也难做分辨。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如今当政已近六年,孙律此番表忠,可谓正中下怀,建章帝缓声道:“不仅你父亲为首的孙氏一脉不愿,便是太后那一关,也极是难过,何况朕知道所有的线索指向长公主和驸马,你以为明君那样好做吗?” 孙律抬头,“陛下是大周天子,陛下的决断,无人能拦阻。” 建章帝面上不为所动,人却沉默下来,他又看向那份验状,沉吟良久之后才道:“你回拱卫司待命。” 孙律先是一愣,待明白建章帝之意,眼底才微微一亮。 他利落地起身行礼告退,待他出门,建章帝却坐在原地未动,片刻后,建章帝问杨启福,“母后下午做什么了?” 杨启福忙道:“在未央宫待了一下午,后来乏了,才摆驾回了永寿宫,这会子,多半要歇下了。” 建章帝却在这时起了身,“去永寿宫。” 他走得急,像是要赶在太后歇下之前,杨启福连忙吩咐侍从备銮驾,一回头,便见建章帝将那份验状装在了袖中。 待到永寿宫,太后果真正要歇下,听闻建章帝来,便披了衣衫起身,待到暖阁,疑惑道:“皇帝怎么这么晚过来,可是玥儿有何不好?” 言毕又觉得不对劲,赵玥身上高热已退,便是有何不好,按照皇后的脾性,也会先瞒着她,更何况建章帝亲自过来,必定是事关重大。 建章帝神色凝重,先扶着太后落座,而后道:“其他人都退下吧。” 杨启福先一步退下,钱启安看向太后,见太后摆了摆手,才掩上门走远了些。 建章帝如此,更令太后疑惑,“皇帝,到底出了何事?” 建章帝沉吟着道:“母后,有一事,儿臣可能逆了您的意,还望您莫要怪罪儿臣。” 太后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面上却还稳得住,“何事?” 建章帝落在膝头的指节微攥,“关于瑶华之乱的旧案,儿臣令孙律暗自探查,如今得了一重要线索,证明皇兄当年被人谋害另有隐情,而真凶到如今还在逍遥法外。” 太后呼吸一窒,眼底已有薄怒,“你……你竟然信了傅玦的话?还让孙律去探查,好……那你倒是说说,你让孙律查到了什么?” 建章帝默了默才道:“儿臣令人前往岐山皇陵,开了皇兄的陵寝——” “开陵寝?!” 建章帝话未说完,便被太后厉声打断,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建章帝,“你、你让孙律掘开了你哥哥的陵寝?” 既已出口,建章帝反倒没了顾忌,“不错,傅玦既说当年皇兄并非是被大火烧死,卫陆宁三家乃是被栽赃,那儿臣干脆令人去岐山,开棺验尸,而此番孙律前去,果真带人验了出来——” 太后气的面色骤白,“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你哥哥本就被谋害,泉下难安,你竟然派人去开他的陵墓!你是要你哥哥变作孤魂野鬼吗?” 太后厉声呵斥,却犹不解恨,她目光四扫,手边却无东西可砸,灭顶的愤怒让她难存理智,只失望痛心地瞪着建章帝,甚至有些怨愤,“你怎么能为了外人之言如此待你哥哥?他是你亲哥哥啊,你竟叫人去开他的棺椁,你简直、简直……” “母后息怒,您听儿臣解释——” 建章帝想安抚太后,太后却一把将他的手挥开,“你简直大逆不道!当年若非你哥哥被谋害,你根本做不了皇帝,如今你当政才五年,便对他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哀家……哀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太后怒极,自口不择言,建章帝被这话刺得一愣,要去搀扶太后的手也垂了下来,他唇角抿紧,又从袖中掏出验状,“事到如今,无论母后如何怪我,我也要告诉母后,仵作验了皇兄尸骸,说皇兄在死前曾被利器刺伤过,母后可知道此事?” 太后眉头皱起,建章帝接着道:“母后一定不知,当年给皇兄验尸的并非正经仵作,母后也不允许旁人损毁皇兄的遗体,因此才被真凶的障眼法蒙蔽,母后怕皇兄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却想问母亲,谋害皇兄的凶手这么多年还隐藏在暗处,皇兄的在天之灵如何安宁?” 太后被建章帝的话说得愣住,可忽然,她竟伸手去夺验状,建章帝知道她想做什么,连忙退开两步,“证据当前母后也视若无睹,您到底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太后也颤抖着站起身来,她咬牙道:“有证据又如何?谋害你哥哥的,就是那三家逆臣,已经过了整整十五年了,你到底为何要听信旁人之语去查旧案?” 她看向建章帝手中验状,忽而换上了诱哄的语气,“你听母后的,将证据抹除,将此事拖延下去,拖延到朝中人无人敢谏言,秘密处决了傅玦便是,只是一个已经沦为阶下囚的罪族遗孤罢了,哪里值得你如此瞻前顾后?” 建章帝不为所动,“母后当明白,我如此,并非只因傅玦。” 见建章帝软硬不吃,似铁了心要查旧案,太后终究忍不住喝道:“你可知道重查旧案,要查出多少捅破天的事?!哀家绝不允许!绝不!” 她最后两字几乎歇斯底里,建章帝望着略显陌生的太后,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他艰难的吞咽了一下,豁出去一般地问:“母后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兄被害另有隐情?” 似乎未想到建章帝如此发问,太后毫无防备之下,目光一闪,“不,当然不——” 建章帝看得分明,他匪夷所思地盯着太后,一边摇头一边道:“母后知道,母后早就知道,母后这些年一边对卫陆宁三家赶尽杀绝,一边陷入当年未曾护好皇兄的悔痛之中,可其实,母后早就知道卫陆宁三家不是真凶,但当年母后和陆贵妃暗斗多年,正好借此事铲除了陆氏,甚至连陆家一派的长肃侯府和永信侯府也一并铲除了!” “如此,只有您的孩子能稳稳继承帝位,也只有孙氏一门能权倾朝野——” 建章帝越说越是心惊,他痛声问:“母后为了这些,明知道皇兄尚有冤屈也不追查,这便是母后对皇兄的母子情深吗?” 十破阵12 十破阵12 永寿宫深夜传太医, 惊动了半个后宫,孙皇后匆忙赶来, 正撞上建章帝摆驾离开。 秋夜寒凉, 建章帝高坐銮驾之上,语声无波无澜地吩咐:“母后旧病复发,这些日子要在永寿宫闭门养病, 有底下人照料, 你不必操心,好生照顾玥儿便是。” 孙皇后难以掩饰的变了脸色, 太后前几日病倒, 已有好转, 今日病情反复, 自然不会没有缘故, 最令她惊骇的, 是建章帝不允许她探望太后。 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又是一宫皇后,于情于理, 建章帝都不该有此令, 除非, 他们母子二人生了隔阂, 连她这个孙氏皇后都要防备一二。 孙皇后连忙应是, “好,那臣妾这便回宫。” 建章帝“嗯”了一声, 又道:“这几日母后和玥儿都在病中, 内宫便莫要召见任何外臣了, 免得将宫外不吉之物带了进来。” 建章帝少信鬼神之说,自也无不吉之物的说法, 他口中的外臣,只有一个指向,这是不许她召见忠国公孙峮。 孙皇后拢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忙道:“是,臣妾明白。” 建章帝不再多言,杨启福立刻吩咐起驾回崇政殿。 孙皇后站在原地,先看着建章帝的銮驾走远,再看向永寿宫门时,便发觉宫墙外多了御林军守卫,门口的小太监也换了人,她心头发紧,连忙吩咐宫人返回未央宫。 一回崇政殿,建章帝便宣召孙律,在拱卫司待命的孙律没想到建章帝做决定这样快,入殿之时尚有些迟疑,甚至怀疑建章帝已经被太后说服。 行了礼,建章帝先朝他扔来一封手书,而后道:“朕予你谕旨,你明日带着三法司的人,走一趟瑶华行宫,务必速战速决,这一次不得有任何纰漏,若是重查还生错处,朕对你也绝不留情。” 孙律眼瞳大震,似乎没想到建章帝决断如此之快,愣了两瞬,连忙抱拳道:“是,微臣领命,绝不辜负陛下之托。” 建章帝面色沉重,似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不多时,他吩咐杨启福,“传元邴来——” 元邴掌管禁军,建章帝此时传他,自然非同小可,孙律心底生出淡淡疑问,不明白建章帝此时传元邴来是为何。 等了片刻,元邴一身戎装出现在殿门之外,入殿行礼后,建章帝问道:“永寿宫那边都安排好了?” 元邴立刻点头,“除了太医用药和往崇政殿来的传话,其他皆不放行。” 建章帝微微颔首,又默了一瞬,而后沉声道:“你立刻调集兵马,天亮之前,围了长公主府,无朕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元邴面色大变,孙律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看到他们二人神容,建章帝望着孙律道:“你以为旧案那般好查?只凭你拱卫司找出证据,大家好好摆证据讲道理便是?” 孙律不知如何答话,元邴道:“那若是长公主殿下问起缘故——” 建章帝冷冷一笑,“让她问驸马。” 孙律不知那夜赵玥到底说了什么,可看如今情形,赵玥的确说那夜所见是驸马秦瞻无疑,有了这一重指证,再加上此前傅玦调查所得,建章帝早早制衡长公主和驸马才是上策。 元邴连忙应下,建章帝又看着孙律,“这便是朕令你速战速决的理由,长公主多年来得朕看重,亦与各大世家和年轻一辈朝臣多有来往,驸马虽淡泊名利,但秦氏本就是百年世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与军中,既要查,那便要将动荡压至最小。” 孙律此前深知建章帝顾虑重重,甚至一度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见他一旦做了决定便如此雷厉风行,眼底带上了几分感佩,“微臣趁夜出宫联络三法司众人,明日一早便启程去瑶华宫,三日之内,一定给陛下答复。” “三日——” 建章帝喃喃二字,似在权衡,很快,他颔首道:“便给你三日。” 孙律精神一振,立刻抱拳行礼告退。 此刻夜色已深,他前去岐山,已有三天两夜未眠,但他大步流星朝仪门方向去,双眸比任何时候都要炯炯如炬。 出了仪门,孙律本该出宫,但他想到拱卫司牢中的傅玦,脚下一转,再回拱卫司去,适才待命之时他不知结果如何,并未立刻去见傅玦,到了此时,他仿佛才有了足够的底气。 拱卫司深处的地牢里,傅玦一袭月白袍衫,正靠坐在木榻之上,多日关押,他神容稍显颓唐,下巴上也冒了一层青茬,听到脚步声,他微微闭着的眼眸猝然睁开,借着墙角昏暗的灯火,他只看了孙律两眼便牵了唇角。 在短短五日,建章帝便做出了重查旧案的决定,这其中,孙律自觉自己居功至伟,因此,他心底本有些自得,亦想看傅玦对他露出感激之色,但当他在牢栏之外站定,看到傅玦唇角的薄笑之时,那份自得骤然偃旗息鼓。 他眯眸道:“你笑什么?” 傅玦掀起眼皮看向头顶的气窗,又缓声道:“你风尘仆仆,当是赶了远路,又消失了三日,算起脚程,正够往岐山皇陵来回,而这个时辰出现在拱卫司,必定已面圣,你又是志得意满的模样,我猜,是陛下同意重查旧案了。” 孙律忍不住咬了牙,就算有天大的功劳,可若一切都在傅玦的算计之中,那他俨然成了他手中的棋子,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见他此般神色,傅玦微微叹了口气,又目光悠远,想到了傅韫弥留之际的嘱托,“看来陛下终究还是想做明君,不枉我遵从父亲的教诲。” 他又看着孙律,“接下来,可是要去瑶华行宫?” 孙律片刻前还意气飞扬,此刻却觉疲惫尽数涌出,根本不想答傅玦的话,“你不要以为你算计的够好,是真凶按捺不住,对大皇子动了手,如此才逼得陛下不得不查,你应该感谢老天爷,让大皇子在上林苑夜宴上看到了驸马行凶。” 傅玦果然眉头微蹙,“对大皇子动手?” 可算有傅玦没料想到的,孙律只觉出了一口恶气,“大皇子在初四下午,被推下了未央湖中,初五天亮之前,大皇子道出了在上林苑所见,陛下震怒,这才答应前往岐山开棺验尸,戚浔不负所望,果然在骸骨上找到了线索。” 傅玦眉头皱的更紧,“什么线索?” “戚浔在尸骸肋骨之上发现了古怪伤痕,应该是起火之前,二皇子被人刺伤过,甚至是刺死,因此那蒙汗药一节,便是画蛇添足之举,而这些,当年并未调查出来。” 傅玦寒声道:“因是构陷,又想掩人耳目藏住行刺之事,便想出了蒙汗药的招数,且来自陆氏军中的蒙汗药,更坐实了陆家之罪。” 孙律点头,又道:“在此之前,我找到了二皇子宫中一位旧宫人,此人在瑶华之乱后到了少府监任职,后来犯了事,被关入了慎刑司之中,我找到此人审问,他道出了一件旧事——” 孙律故意说至此处停下,傅玦直起身子望着他,“何事?” 孙律气哼一声,“当年二皇子除了亵玩宫女,还有龙阳之好,曾觊觎过驸马秦瞻,驸马早先本是要选入宫中做伴读的,却因此事拒绝了二皇子,那宫侍不知二皇子是否得手,可如果驸马真被二皇子侮辱过,那这便是一桩致命仇怨。” 傅玦眸色微暗,他回京之后,也调查过二皇子宫中旧人,可到底不比拱卫司来得手眼通天,竟然还找到了这个漏网之鱼,他沉声道:“驸马杀了齐明棠和吕嫣,又与二皇子有这等仇怨,那当年的真凶极有可能是驸马?” 孙律在牢栏之外踱步,“不错,瑶华宫夜宴人多眼杂,本就不该对皇子动手,我猜那日死人是意外,凶手后来不得已放火焚尸,又要选择一个替罪羊嫁祸,想来想去,便将罪责栽赃到了陆氏身上,而你们宁家和卫家很有可能只是顺带。” 傅玦一阵沉默,孙律也觉如此轻飘飘的道出此话,实在有些过于残忍,“陛下已经命禁军围住长公主府,足见查案之决心,只要证明卫陆宁三家无罪,你便也脱了罪族之身,你战功赫赫,想来也能与这些年隐藏身份之过相抵。” 孙律知晓傅玦早已算计过这些,但还是说了一遍,算聊以慰藉,他也不耽误时辰,“明日的确要去瑶华行宫,亦要带着三法司之人同行,你等好消息便是。” 孙律说完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傅玦忽然道:“会有人往你府上送信。” 孙律顿足回头,远远看了傅玦一眼,什么也未说径直出了地牢,他本有心直接去三法司主官府上,但傅玦既有此言,他便打算先回府一趟,出了宫门,直奔忠国公府。 从宫门往安政坊的方向走,宽阔的御街上有禁军穿行,孙律知晓,这是去长公主府的兵马,而动静这样大,哪怕到了后半夜,也会很快传遍整个安政坊,他御马疾驰,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便到了府门之前。 刚一进府门,门房立刻迎了上来,孙律问:“今日可有送给我的书信?” 领头的立刻点头,“有有有,傍晚时分送来的,已经送到世子书房。” 傍晚时分便是他刚回京之时,孙律不再多问,立刻往书房去,到了房中,果真看到书案之上摆着一份手书,他撕开信封一看,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也不做耽误,吩咐韩越道:“这两个地方,你亲自去一趟,务必将人带回京中——” 韩越接过信打眼看了看,片刻便听令离去。 孙律疲惫的坐在书案之后,算了算时辰,打算闭目养神片刻,然而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门外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很快,门扉被一把推开,竟是孙峮和孙菱站在门外,孙峮怒气冲冲地看着孙律,孙菱则哑声道:“哥哥这几日去了何处?怎么也不交代一声?” 孙律睁开眸子,孙峮进门喝问道:“你去办什么差事了?” 孙律抬手捏了捏眉心,一时懒得作答,孙峮见状正要发怒,外头门房上的小厮却忽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国公爷,出事了——” 孙律八风不动,孙峮不耐的转身,“何事如此惊慌?” “长公主府在小半个时辰之前被禁军围了!” 小厮的话好似平地惊雷,孙峮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禁军围了哪里?!” “长公主府,围了长公主府,是元同龄带人围的,和上次围住临江王府一模一样。” 小厮战战兢兢地,孙峮和孙菱对视一眼,皆是不敢置信,孙峮下意识朝外走,可刚迈出一步,他忽然意识到孙律太过平静,他猝然转身,“你知道此事?” 孙律叹了口气,“陛下心意已决,儿子劝父亲,这几日莫要妄动,也莫想着在朝中斡旋,此刻已经不是孙氏争权夺利之时。” 孙峮瞪大眸子,孙菱亦急道:“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围了长公主府?陛下对长公主素来亲厚,如今是发生了何事?!” “发生了何事?”孙律重复了一遍,冷静地看向孙峮和孙菱,“长公主和驸马,很可能是当年瑶华之乱的真凶,齐明棠是被驸马所杀,被大殿下亲眼看见,驸马为了灭口,派人将大殿下推入了未央湖中——” 在孙菱惊骇的目光中,孙律平静地问:“事情就是这样,听清楚了吗?” 孙菱那日也在未央宫中,却不知赵玥对建章帝说了什么,如今听到此言,虽是恍然大悟,但仍是无法相信,“这……这怎么可能……” 孙律站起了身来,以一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真相就是如此,事已至此,你和父亲最好都称病在家。” 孙峮眼底怒意腾腾,“你到底还是私自查了旧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喝骂两句,头也不回的吩咐外头,“准备车架,天一亮我便入宫见太后!” “父亲见不到太后了。”孙律漠然地道:“太后病倒,陛下已经令人封锁永寿宫,谁也不能在此时面见太后。” 孙峮眼瞳微颤,动了动唇角,却说不出一字来,他眼神惶然地落在地上,似乎在此时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孙律这时脱下沾了尘土的外袍,又将书房屏风上的干净袍衫换上,一提佩剑便朝外走,“陛下令我前往瑶华行宫调查旧案,明日早朝,文武百官也会知晓此事,大局已定,为了孙氏,父亲最好莫要轻举妄动。” 他说着话与孙峮擦肩而过,父子二人肩头相碰,孙律步履生风,孙峮被带的身形晃了晃,等脚步声出了门,孙峮才慢慢转身看向院中,只见孙律身形笔挺,背影岿然,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阁。 孙菱颤声道:“父亲,怎么办?” 良久,孙峮才不甘却又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还能如何办?” 卯时之前,孙律走了三座民坊,遍访三法司之主官,择了刑部尚书郑怀兴,大理寺少卿宋怀瑾,与御史台中丞蔺知行三人同去瑶华宫,他与三人定好时辰在城南汇合,待天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之时,他带着随从到了琉璃巷。 亲随上前叫门,很快,戚浔衣衫齐整地迎了出来,她似是彻夜相待,见是孙律一行也不意外,只决然又焦灼地等待宣判,仿佛结局是死是活都认了。 孙律面无表情地道:“现在出发,去玉山瑶华宫。” 晨曦破云而出落在戚浔脸上,她晦暗的眼瞳骤然大亮,唇角亦难已克制地扬了起来,“是!卑职领命!” 十破阵13 十破阵13 戚浔跟着孙律出城之时, 便见三法司众人早已等候在此,郑怀兴年事已高, 带着随从乘马车, 蔺知行和宋怀瑾则皆是御马而行,宋怀瑾身边带着王肃和周蔚,见到戚浔, 周蔚挤眉弄眼地与她打招呼。 孙律看了一眼大亮的天色, “快到辰时了,此去只需大半日脚程, 我们赶在日落之前到玉山。” 众人纷纷应下, 很快启程, 戚浔御马跟在宋怀瑾之后。 见孙律疾驰出十多丈远, 宋怀瑾忍不住低声问戚浔, “陛下怎会忽然下令重查旧案?” 事已至此, 戚浔也无甚好隐瞒,“卑职随指挥使去了岐山皇陵。” 宋怀瑾听得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 面上难掩惊骇, “所以你们是去验二殿下的尸骸了?” 戚浔点头, 宋怀瑾连连摇头, “真没想到陛下会准许开二殿下之陵寝,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建章帝既然要求孙律带上三法司众人,便是想要三法司会审, 因此戚浔便将大皇子被害之事告知宋怀瑾, 宋怀瑾听完僵骇半晌, 终是咬牙道:“那便难怪了,已经到对皇子动手的境地, 陛下如何能忍——” 戚浔又道:“指挥使还说,昨天半夜,陛下已经下令,让禁军将长公主府围住了。” 宋怀瑾握紧缰绳,已经不能再惊讶,好半晌他才道:“到了这一步,陛下是真的打算彻查了。”说着又呼出口气,仿佛将心底最后一丝顾虑也消除了,“陛下圣明,也不枉王爷暴露多年隐藏的身份!” 提起傅玦,戚浔心中发紧,她扬起马鞭,朝前头孙律一行赶了上去。 戚浔虽早知蔺知行其人,却还是头次见到真人,其人生的温文俊朗,眉眼间又有股子凌然意气,启程后只沉着脸赶路,明显将此事看的极重。 想到傅玦对他的评价,戚浔不免暗自打量他,而她虽然多日未见玉娘,可玉娘中意之人,竟亲自参与到了调查旧案中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玉娘暗中推波助澜,但无论如何,蔺知行在信王案上直言死谏,足见其人刚正不阿,御史台由他负责牵头,对查清旧案百利无一害。 去往玉山的官道戚浔走了多回,上一次,是去岁腊月办芙蓉驿命案,还不到一年的功夫,当她再走这条路,竟是为了调查瑶华之乱。 戚浔等这一日等了十多年,不免心潮难抑。 路上众人马速皆是疾快,孙律打头阵,宋怀瑾和蔺知行都对调查旧案蓄势待发,郑怀兴年过半百,本来已经打算告老还乡了,却没想到临了傅玦出了事,还是这样一桩石破天惊的大事,他既是刑部主官,便也不能跌了刑部的脸面,一路上只催马车跟上,等到了玉山山脚下之时,人已被颠簸的七荤八素。 因路上不曾耽误,上玉山时,还不到傍晚时分,此处十多年前风景秀丽,每年都是帝后出游之地,山下集镇也是游人如织,但瑶华之乱后,行宫荒废,坊间又生出此地凶煞不吉之流言,渐渐地,从山上到山下都冷清起来。 但当众人上至半山腰,刚转过两道弯时,皆被眼前的景象一惊,只见行宫周围的山野间,竟开遍了赤红的山茶花,放眼望去,浓烈得好似血色绘成的画卷。 郑怀兴掀开车帘,望见这一幕不由叹了口气,“山茶又称‘玉茗’,前朝有位文人做了一阙诗写山茶,其中一句为‘折得瑶华付与谁1’,因此,这玉山上的行宫名叫‘瑶华’,主殿名为‘玉茗殿’,全都因这漫山遍野的山茶花而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花竟是常开不败。” 孙律在队伍最前,闻言道:“这花的果实和种子有毒,寻常飞禽走兽并不以此为食,又生在山野间,没了贵人们年年来此消遣,反而开得极自在。” 郑怀兴有心感怀一二,孙律却颇不解风情,郑怀兴眉眼微动道:“当年瑶华之乱时,指挥使也在行宫之中吧?” 戚浔几人一惊,皆看向孙律,按照孙律的年岁,当年事发之时,他已七八岁上下,身为忠国公府世子,自然是能随行前来的。 孙律剑眉微拧,道了一声“是”便重新催马,其他人面面相觑一瞬,连忙扬鞭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半山腰的行宫而去。 等到了行宫前,孙律当先怔了怔,山野间玉茗花如何烂漫似火,这昔日奢靡贵胄的瑶华宫便如何冷清凄凉,台阶下的杂草齐膝高,正门也朱漆斑驳,山风烈烈,吹得门扇“吱呀”刺耳,叫人怀疑门板下一刻就要垮塌下来。 孙律派人快马先行一步,此刻这行宫中留守的侍从纷纷都到了门口等候,打眼看去,多是年过半百的宫人,他们多年未曾见过贵人,跪下行礼时胆战心惊都写在脸上。 “指挥使,如今这行宫只有七人,都是内府拨来的太监,小人适才问了,只有一人是当年瑶华之乱事发时留在此处的,名叫康长寿——” 被点到名字的老太监跪在最前,闻言颤颤巍巍的抬起了头来。 孙律先令众人起身,而后利落道:“先去当年发生大火之地看看。” 孙律幼时不止一次来过瑶华行宫,如今依稀记得布局,便顺着廊道往西北方向走,越是往里,他眉眼间也染上了几分萧索意味。 目之所及的行宫园景无人打理,荒芜凄清,水渠池塘也大都干涸,各处厅堂殿阁皆上着锁,遮风挡雨的回廊桥栈则多有朽坏,虽是如此,头次来的戚浔等人依旧能瞧出行宫占地极广,布局也是绝妙,不怪为历代大周帝后最喜爱的出游之所。 孙律走到内外苑交界之地,微微顿足,又回头看向康长寿,“你为何至今还留在行宫?” 康长寿连忙上前答话,“老奴当年是行宫中负责看管车马的掌事太监,二殿下出事之后,内苑的宫人被处置了许多,后来行宫被封,剩下的多半被召回宫中,只有老奴和几个年长没处要的留了下来,后来这十多年,那几个老家伙要么过世,要么到了年纪去了宫籍回家了,便只剩下老奴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谁都知道这瑶华宫再也没有重开那日,其他人多是在宫中犯了错,被贬到此处来混日子等死的。” 孙律听着康长寿的话,似乎陷入了回忆,几息之后,他回神步入眼前的月洞门,又问:“可还记得出事那日?” 康长寿眼皮跳了一下,“时间太久了,老奴也老了,记得不甚清楚了,当年起火之时,老奴还在东侧门之外的车马所里,等老奴和其他人得了消息赶过来,火势已经烧得老高。” 孙律便未问下去,等到了出事之地,孙律和其他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康长寿道:“当年出事之后,这地方被清理过,一开始周围有围栏,是封锁着的,可后来年头久了,杂树杂草自己长起来,我们也不知该不该处置,后来就成这样了。” 当年赵烨被大火付之一炬的院阁,如今竟成一片葱茏的杂树树林,地上杂草丛生,看不出一点大火遗留的痕迹,但距离此处十来丈的院落都还算完好,如今都上着锁。 孙律默然片刻,“可有行宫布局图?” 康长寿连忙点头,“有的,都在行宫库房之中。” 孙律立刻道:“拿来——” 康长寿先从袖中掏出一串钥匙,又连忙招呼了个年轻些的太监跑腿,孙律看了看这片杂树林,目光一转看向了周围院落,“还记得当年贵人们如何住吗?” 康长寿知道孙律要问什么,便道:“陛下和皇后娘娘,以及诸位娘娘,还有皇子公主们都住在内苑,外臣们则住在外苑,但其实内外之间并无明显隔断,只有禁军守卫,这处殿阁名唤长风阁,后头接着热泉,从此处往北是帝后居所,再往西,乃是当年陆贵妃居所,此处往西南,是长公主殿下和驸马所居之处——” 孙律边听边做回忆,康长寿的话亦令他模糊的记忆清晰起来,等他说完,孙律立刻转身看向西南方,“过去看看。” 康长寿本想领路,但孙律明显记得准确方向,他一边走一边道:“内苑各处院阁皆是独立,由小径相通,我记得长公主和驸马所住之地,旁边有一处玉茗花圃——” 康长寿忙道:“正是,长公主喜欢玉茗花,每年来此,都住同样的地方。” 道旁多为花林,但多年未打理,杂草长的比花树还茂盛,待绕过一小片木槿花林,康长寿所说的殿阁便出现在众人眼前,而殿旁果真有片花圃,花圃为荒草所覆,如今只有三两花骨朵,远不比山野中的玉茗花开得漂亮。 孙律并无进殿打算,想到戚浔验尸所得,他只问:“二殿下当年住的院子,当是宫人提前精心布置?” “不错,内苑每一处殿阁都布置得极为精细,小人们照着主子们的喜好,提前三个月便开始准备了。” 孙律又问:“那各处屋子里都有什么,你们当是心中有数?” 康长寿一怔,“屋子里有什么,这要布置内苑之人才知,小人当时管着外头车马,是不知的,不过……每年准备时都有名册,免得丢了东西,小人可去找找,但是否找得到,小人不敢肯定。” “名册在何处?” “在东面的库房之中。” 孙律肃声道:“带我同去看看。” 他如此吩咐,其他人却是不解,宋怀瑾上前道:“指挥使查问这些,莫非案子和二殿下屋内之物有关?” 孙律边走边道:“当年起火之前,二殿下曾被刺伤过,且刺伤他的凶器颇为特别,如今还想不出是何物,凶手若不是提前准备,极有可能是用他屋内之物。” 宋怀瑾面露恍然,一行人原路返回,又往东行,东侧靠近玉茗殿,便出了内苑之境,孙律一边走一边计算着什么,走到玉茗殿之前时却驻足,“将在吕家和齐国公府得来的证供拿来。” 随从从怀中掏出一卷手书来,孙律接过展开看了看,又递给郑怀兴等人,建章帝既令他带着三法司之人前来,便是想将一切过至明面,他便也不必遮掩,宋怀瑾和蔺知行凑近了些同看,但看完了后,三人皆是茫然。 蔺知行道:“这是老将军和齐国公当年的证供,但也并无指向。” 宋怀瑾摇了摇头,“按照从那边走过来的时间和起火的时间推算,最早来的赴宴之人,可能性都不大,只有最后几人有可能——” 戚浔略一犹豫,道出此前和傅玦、江默二人提过的话,“如果凶手伤人在前,但放火却用了延时之法呢?” 宋怀瑾浓眉扬起,“确有此般可能!如此,起火之时,他早已在众人眼前,便无怀疑的理由,也是如此,当年案发被指证的皆是陆氏下人,而非陆将军本人。” 玉茗殿巍峨阔达,如今门上铜锁锈迹斑斑,已有许久未曾打开过,孙律并不在殿前多留,先往康长寿说的库房而去,走到半路,遇见了取布局图的小太监,孙律接过布局图边看边走,眼底仍然疑窦重重。 待到了东边一片低矮院落,便是宫侍居所,亦是库房所在,康长寿开了其中一处屋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他猛咳了几声。 “这些屋子已经多年不开了,里面存放的旧物和名册账本,也都多年未打理过,不知能否找到对大人有用的——” 屋内柜阁林立,皆被蛛网尘灰满覆,康长寿随意打开一处抽屉,便见其中账本已被虫蛀,众人只觉不妙,幸而康长寿十多年前来过此处,选了几个就近的柜阁依次搜寻,两盏茶的功夫之后,果真让他找到了和瑶华之乱有关的簿册。 “这些是采买所用账本,这些是内府出器物的名目,应该就在这里面——” 康长寿抱出几摞泛黄名册,戚浔见其上多有虫蛀,心底发紧,便上前帮忙,其余人见状,也都来一同翻查,不出片刻,蔺知行语声一振道:“这里是长风阁的珍宝名录——” 十破阵14(增修) 十破阵14(增修) “白釉鹤鹿天官像, 《千里岷江图》……” “黄花梨木雕云纹五屏风罗汉床,黑金描漆山水图立柜, 黄花梨木雕凤纹画桌, 十一面千手观音菩萨铜像,青釉白彩竹纹盘口瓶……” “剔黑开光百蝶穿花纹梅瓶,金累丝嵌白玉宝塔……” 蔺知行念着名录, 越念眉头皱得越紧, 不多时失望地道:“这些物件,没有一样能当做凶器的, 能刺伤人的, 应当是利器, 或许, 是屋内瓷器碎裂之后, 凶手捡了地上尖锐的瓷片, 以此伤人?” 孙律闻言未答话,宋怀瑾则看向戚浔,戚浔果然摇头, “不是一般的凶器, 从骸骨上的伤痕来看, 凶器应当是类似双股刀剑之物, 凶手刺伤二殿下时, 中间的空隙正好穿过了二殿下的骸骨,如此才在骸骨上缘下缘留下了相同的痕迹, 但刃口并不算锋利。” 宋怀瑾这时去看蔺知行手中名录, “有没有何物形制古怪易伤人?” 名录上的珍宝无人见过, 只凭名字,并非哪般古怪之物。 宋怀瑾又问康长寿, “当年大火之后,火场之中可曾寻出何种锐器?” 康长寿摇头,“大火烧了许久,能烧化的都烧化了,事情太大,底下人便是想从中搜罗什么,也是绝不敢的,后来清理火场所有东西都埋去了后山。” 孙律站在一旁始终未语,此刻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刚才念过一尊菩萨像?” 蔺知行又去看名录,很快道:“是十一面千手观音菩萨铜像——” 说着,蔺知行将名录递给孙律,孙律边看边仔细回忆,很快道:“这个十一面千手观音菩萨铜像,乃是青铜所铸,若是我记得不错,此物或能伤人,去拿纸笔来——” 众人神色一振,皆满是期待地望着孙律,虽然事情过去了快十六年,但孙律做为当年亲历者之一,若他能想到关键线索,对破案自然事半功倍! 孙律沉着脸仔细回想,待纸笔取来,便循着记忆在纸上画铜像模样,“铜像一尺多高,当有十来斤重,十一菩萨面,但其后的金轮却可伤人,金轮每一簇都似轮刃一般,形状皆不相同,顶部却有三簇方向相近,尖端不似剑锋,却也颇为锐利,若凶手力气极大,亦可刺伤人——” 孙律将那金轮轮刃画的格外清晰,戚浔一看,的确有可能留下尸骸上的痕迹,但她蹙眉道:“佛像若是有十来斤,行凶者还要用力刺伤死者,那凶手必为男子。” 孙律也不加遮掩,“驸马秦瞻虽不尚武,但十来斤对一个成年男子而言,也不算太重,若再加上此人心怀仇恨,或正值怒气勃然之时,便更不在话下——” 戚浔看着图纸,眼底却闪过一丝犹疑,“但……这并非手持的小佛像,第一反应用佛像上的轮刃刺人的可能性大吗?世上可用做为凶器之物极多,这佛像虽能留下尸骸上的伤痕,但若大人所言,人正值盛怒之时,当是随手拿起何物,便用何物行凶,若卑职是凶手,拿起这样重的佛像,一定是用砸,而非刺——” 众人微愣,孙律也蹙眉,他看向康长寿,“当年火场内所有东西都埋了?” 康长寿点头,“不错,当年先帝爷和皇后娘娘还请高僧来做了法事,说是被大火烧死,死者怨念极重,火场内之物皆是不净,法事做完了才派人清理。” 宋怀瑾听到此处问:“指挥使莫非是想将当年火场里的东西挖出来?大火烧起来,便是铜像也可能烧化,可不一定能找到原物。” 孙律摇头,目光仍然落在康长寿身上,他自小在世家大族长大,亦常出入宫闱,对这些太监的秉性再清楚不过,他又问康长寿,“当年做法事之后,难道你们这些清理火场的人,未曾在火场中搜刮出任何值钱之物?” 康长寿听到此处,面色骤然一白,又结巴道:“小、小人们——” 孙律寒声道:“当年之行不论你们罪过,若今日你帮上了忙,或许还会给你嘉奖,你且想清楚再答话……” 不过片刻,康长寿额上便溢出了一层薄汗,他哆嗦着跪地,“指挥使明察秋毫,当年法事做完之后,火场之中虽是一片灰烬,不过……不过那屋内摆设颇为稀贵,有些东西还未被烧化,清理之时,但凡看到能瞧出本来样子的金银玉石,底下人总忍不住留下,也顾不得是否凶煞了。” 众人面色一振,孙律道:“都带走了什么,可还记得?” 康长寿快哭了,“当年法事之后,早先内苑的人都被处置了,所以是小人和当时负责外围的其他人收拾的火场,我们……我们也没拿到多好的东西,好些金银铜物都烧化了,不过……不过从坍塌的房梁砖瓦之下找到了些边角料,有断了的珊瑚树枝,还有柜门上的玉扣,还有些碎玉碎银子之类的——” 孙律狭眸,“这些东西如今都在何处?” 康长寿一边擦汗一边道:“当年小人只要一块被烧化的银锭,似是饮酒的酒壶被烧化了,还有人寻到了些玉碎,青玉翡翠血玉这些都有,可能是二殿下随身带来的行礼之中的,都被其他人分走了,您适才说的铜像之类的物件,都被烧化的面目全非,又和碳灰杂物混在一起,几乎都没法卖钱了——” 孙律冷嗤,“把你记得的,都写下名目,这些东西拱卫司都要追回。” 康长寿连忙起身,一边回忆一边写,这时孙律又道:“若我记得不错,当年那样的佛像不止一座,太后娘娘早年间便信佛,得了好物自然也先紧着二殿下,我在二殿下和帝后的居所内,见过十分相似的——” 他看向康长寿,“当年帝后居所之内的佛像,可能找出来?” 康长寿忙道:“小人写完就开库房。” 足足两刻钟,康长寿才写完,他转身而出,招呼其他太监开别处库房,孙律看了看名单,只见其上写着十个太监的名字,每个人都贪得一二物件,他将名单收好,又令自己手下随从一同帮忙,一群人分别进了几处搜寻,孙律则往玉茗殿走来。 时辰已晚,最后一抹云霞被阴云遮住,夜幕将至。 孙律走到玉茗殿南侧驻足,冷沉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建元十八年的上元夜宫宴,也是在这个时辰开始的。 只是那日行宫上下提前亮起灯火,将殿阁亭台映得琼楼一般,长辈们遵从礼数,早早便开始准备华服衣冠,他被嬷嬷换了新衣,反倒得了空闲跑出来偷玩。 整个园子都是匆忙来往的宫侍,他在园中小道间穿梭,偶尔能听见玉茗殿中遥遥飘来的丝竹声,有时又能碰上盛装打扮的朝官及其家眷,有些人认出他来,他懒得应付,一溜烟儿跑进花墙之后,又边看边玩往内苑去。 禁军无人拦他,他直奔帝后居所,只因先帝应过,说要赐他一把连发十箭的,但到了帝后宫阁之外,宫人却告知他,帝后已经出发往玉茗殿去了,他懊恼路上贪玩,顺着宫阁前的小道朝外走,但还未走到玉茗殿,宫侍们的惊叫响了起来,他一回头,便见长风阁的大火照亮了半边夜空—— 火舌像擎了妖风,攀着飞檐斗拱热烈地燃烧,隔得那么远,热浪灼人地扑在他脸上,小小年纪的他第一次觉得恐惧。 后来,急红了眼的嬷嬷找到了他,又带着他往长风阁去,他惶恐不安地穿过层层人群,被担忧不已的忠国公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耳畔是烈烈风声,是火场中传来的燃爆声,先帝震怒,太后低泣,喝骂声,脚步声,泼水声,他缩在忠国公夫人怀中,手脚冰凉地目睹了和一幕又一幕兵荒马乱的场面,一张张惊恐愤怒的面孔—— 忆至此处,孙律剑眉骤然一拧,他看到了长公主和驸马! 驸马握着长公主的手,正站在濒临崩溃的太后身侧,长公主盛装明艳,正红着眼眶望向火场,秦瞻半扶着她,面上也是一片凝重…… “指挥使!找到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孙律的回忆,夜幕初临,玉茗殿好似一座冷宫般静静伫立在他眼前,山风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厅堂,凄清诡异。 孙律抿了抿唇,转身往库房方向来。 库房各处点了灯,宋怀瑾正捧着一座菩萨像端详,菩萨像与孙律在纸上所画十分相似,尤其背后的金轮,顶端处果真如孙律所言有三簇轮刃。 宋怀瑾两手抱着菩萨像,正在蔺知行后背上比划,见孙律来了,忙道:“指挥使,此物的确有可能,不过这尊菩萨像有些重,伤人是能伤人,却颇不便利,下官觉得戚浔刚才说的是对的,凶手从背后刺伤死者,这么重的佛像,若是起了杀心,那还不如照着脑袋砸下去,几乎是必死无疑。” 孙律接过菩萨像掂了掂,也觉得有些压手,“两尊菩萨面像不同,重量当是相差无几的,的确不轻,但看死者屋内摆设,已经再无其他可伤人之物。” 众人都沉默下来,康长寿和其他几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面上惶恐分明,孙律视线扫过几人,心底微沉,佛像做凶器略显牵强,难道此行要白跑一趟? 他一时想到了让韩越去找的那二人,心头一定,只恨不能立刻赶回京城,但此刻回京,韩越多半还未将人带回京中,他们之中,郑怀兴年事已高,也不好趁夜赶路。 孙律看着珍宝名录、布局图和那尊佛像,吩咐道:“收拾几间屋子,今夜我们在此留宿,明日一早回京。” 几个太监应声而走,孙律仔细地看行宫布局图,“死者当夜遣走了侍从,周围虽有守卫来往巡逻,但只要了解内苑路径的,便能避开守卫视线去见死者,如今要弄清楚的,是死者为何允许凶手进屋,凶手又是为何行凶。” 在场众人只有孙律是亲历者,其他人面面相觑着,蔺知行道:“指挥使适才说是驸马,那可有证据?驸马和二殿下之间,似乎没有行凶的动机。” 此前的调查皆在暗处,蔺知行几个皆是云里雾里,更不敢贸然相问,孙律一听这话,便知道与他们商议无用,他摇了摇头,“他们从前是有旧仇怨的,但事发当夜,不一定是同样的原由,当夜二殿下准备了给先帝的上元节之礼,按理说马上开宴了,应当急着去送礼,不应该与任何人生出争执才对。” 蔺知行想到此处心头微动,“旧案揭破之后,我与家父说起过此案,家父当年虽然未来瑶华行宫,但他提过,那一年过年之后,有朝臣提过册立二殿下为储君,当时先帝虽然未立刻应下,却是默认之意,难道和此事有关?” 孙律皱眉,“从前长公主的确受先帝宠爱,也生过立她为皇太女的流言,但按照时辰推算,案发之时已经过去四五年了,长公主成婚后出宫,先帝也再无那般打算,二殿下还会介怀此事吗?且最终是二殿下身亡……” 蔺知行闻言也难断定,孙律却笃定,案发当夜,必定会有争端,只是如今无人知晓当夜发生了何事…… 想到此处,孙律吩咐道:“将这几件证物带回,还有两个证人亦在押送回京的途中,或许他们知道什么,此外,如果能找到公主府中同行来行宫的下人,便是再好不过。” 宋怀瑾几人神色严峻起来,又道:“大理寺的谢南柯,如今有松动之象,此番回京之后或许能令他开口,但他能指证的,也只是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 蔺知行和郑怀兴对视一眼,这才明白原来是新案牵出了旧案,当下心头一凛。 孙律点了点头,既论不出,便也不多耽误,令众人先行歇下,自己带着人执灯出门,郑怀兴奔波了半日,不堪其累,便不再跟从,宋怀瑾几个却跟着孙律往园子里行去。 孙律先是回到了玉茗殿之外,而后顺着玉茗殿前的小道,一路往火场的方向走,凭着记忆,更凭着本能,他驻足之时往四周一看,只觉自己站到了当年被忠国公夫人抱住之地。 他顺着记忆里的方向去看当年长公主和驸马所站之处,只见那地方早已被杂草花树覆盖,最显眼的,是两株红艳艳的山茶花,在夜色和火光映照下,似血色一般刺目。 孙律本是想令回忆更清晰些,可他却好似忽然魔怔了一般的盯住了那两朵山茶花,与此同时,脑中闪过一抹红艳,可还没等他看清楚那是何物,这一幕便一闪即逝—— 他眉头紧拧,表情万分凝重,令宋怀瑾等人一阵莫名,蔺知行见他盯着山茶花看,不由道:“长公主性情豪烈,这玉茗花倒也配她,只是还是想不明白,难道他们夫妻一起谋害二殿下?虽然想不出动机,但是不无可能,毕竟他们夫妻二人情深,是整个大周都知道的事。” 孙律好似陷入回忆之中,不曾接话,宋怀瑾便道:“说不定他们夫妻之间,也有何秘密外人不知,世人皆知驸马秦瞻信佛,还是个淡泊名利的文士,可旧案先不说,吕家姑娘和齐家姑娘的案子,和他脱不了干系。” 蔺知行出身世家,对长公主和驸马的传闻如雷贯耳,忍不住道:“宋大人说的也不无道理,有时候过分美好的,极有可能是假的,长公主当年在一众京城子弟之中挑中了秦瞻,秦瞻又对长公主忠贞不渝,据说二人成婚之后,但凡长公主喜欢的,驸马皆是亲力亲为,甚至能为长公主亲手制钗裙,堂堂大男人,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宋怀瑾撇了撇嘴,“陛下既然已经围住了长公主府,那将公主府的下人捉来审问,应当不难吧?我不信公主府的下人各个都守口如瓶。” 孙律此时才回神,他握紧腰间佩剑,“明日一早回京,当先提审公主府的下人,只希望长公主和驸马还未来得及灭证人之口。” 宋怀瑾和蔺知行对视一眼,宋怀瑾道:“公主府都被围了,他们还敢灭下人的口?那岂不是明明白白的做贼心虚。” “那可不一定。”孙律深吸口气,“此案与他们夫妻二人有关,而按如今的人证物证,新案中驸马之罪许能定下,但无论是新案还是旧案,都无法断定谁是主犯谁是从犯,即便新案里公主殿下是清白的,但旧案仍然难说——” 孙律这时抬眸看向无星无月的夜空,虽不愿做此推断,但还是道:“可如果公主也有罪,而我们手中并无铁证,那么,谁也不能拿大周的长公主怎么样。” 十破阵15 十破阵15 戚浔这夜睡得极不安稳, 夜半噩梦连连,竟梦见长风阁那场大火又烧了起来, 似要将整个瑶华宫付之一炬—— 火光漫天, 数十浑身引燃的“火人”尖叫奔逃,浓烟烈焰中,她看见江默和玉娘被火舌吞噬, 他们痛苦地挣扎, 扭曲的面孔在火焰中时隐时现,凄厉的痛叫像一把剑刺穿人的心腔, 一转身, 戚浔又瞧见火势蔓延到了傅玦身上, 月白长袍遇火即焚, 大火烧焦他的皮肉, 烧裂他的身骨, 他的面目在火光中寸寸崩裂,顶天立地的临江王,渐渐蜷缩成一具火星明灭的焦黑尸骸。 戚浔目眦欲裂, 可忽而场景一换, 数丈长的白布被掀起。 北风卷地, 风雪潇潇, 白布之下, 竟并排摆着几十具尸体,他们有的被斩下头颅, 头身分离, 有的中箭而亡, 又被马蹄踩踏,面目难辨。 忽然, 有人高声地唱名—— “永信侯卫旸,永信侯府世袭第六代子孙,建明二十年生人,前任礼部尚书,因参与谋害二皇子赵烨被判诛三族之刑,建元十八年二月初九,问斩于宣武门外,验明正身,发与城外乱葬岗掩埋。” “永信侯夫人叶娴,临川叶氏之女,建明二十三年生人,同为参与谋害二皇子赵烨之罪妇,建元十八年二月初九,问斩于宣武门外,验明正身,发与乱葬岗掩埋。” “永信侯世子卫泽,永信侯卫旸之子,建元十年生人,受诛族连坐之律判为死罪,建元十八年正月十六出逃离京,追逃途中负隅反抗,被拱卫司精卫乱箭绞杀,由临江侯傅韫于建元十八年三月初一将尸体带回京中……” 戚浔猝然睁开了眼睛! 她眼底沁着层水雾,冷汗溢了满额,虽睁开眸子,可手脚冰凉动弹不得,梦里的每一字每一句,像凌迟一般割磨她的耳膜。 她清楚地知道,长风阁三天三夜的大火是假的,可风雪之中给父亲母亲和兄长验明正身却一定是真的,建元十八年的冬末春初,卫氏一门三十七口,尽数被弃尸于城外乱葬岗。 戚浔知道那地方,罪人被砍头绞杀后,按例送与乱葬岗埋葬,但没有哪个收尸人会为了已死的罪人费心尽力,薄薄一层沙土,不等大雨冲刷,便有野狗野禽将尸体刨出,数日之内,尸体便会被分噬殆尽。 戚浔咬紧牙关,缓缓转头,待看清这间狭小空荡的屋子,又慢慢闭上眸子,她在瑶华行宫中,在这个所有噩梦开始的地方。 戚浔步出房门时,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她往玉茗殿的方向走,刚走到殿前,却见西侧花丛后走过个人影,她狐疑地靠过去,而后一惊,“指挥使?” 孙律驻足,见是她也未有多意外,点了点头便又往长风阁的方向去,戚浔见状,连忙跟了上,没多时,便见孙律又站在了昨夜之地,他视线又落在那两株山茶花上,好似要将花骨朵儿盯出两个窟窿一般。 戚浔忍不住问:“指挥使为何总看这两株花?” 孙律唇角微抿,“当年事发之时,我就在行宫之中,起火之时,我并未在玉茗殿,等下人找到我时,文武百官和他们的家眷都已经围在火场之外,我记得,当时长公主和驸马也站在人群之中,昨夜我脑海中忽然冒出与他们夫妻二人有关的古怪一幕,好似是这山茶花,但那念头一闪而过,我还未想清楚便消失了——” “山茶花?”戚浔有些意外,“和案子有关吗?” 孙律摇头,“不确定,那时我年纪尚小,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但我总觉得,多半是和案子有关的,否则不会在查案的关头想起来。” 戚浔眼珠儿转了转,“山茶花可用作装饰,可制胭脂,或是衣袍上的绣样,又或者是颜色?难道他们夫妻二人谁身上沾了血色?” 孙律眉头紧皱,可无论如何都想不真切,眼看着天色渐亮,他果断道:“罢了,或许并不要紧——” 戚浔虽想找出案子线索,但只此一念,也的确算不得什么。 他们要早些启程,便也耽误不得,没多时孙律召集众人启程回京。 下山时,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笼罩在晨雾之中,好似给热烈的艳红罩上了一层灰霾,戚浔忍不住回看行宫方向,心底也被阴云笼罩。 回京途中,众人皆是寡言少语,一路快马疾驰,同样在太阳落山之前到了京城之外,还未进城门,孙律便瞧见个脸熟的面孔。 那是拱卫司之人,在城门外已等候多时,见着孙律立刻迎上来,“指挥使,韩校尉已经回来了,如今人没有往拱卫司大牢中送,暂且关押在京畿衙门。” 孙律眉头一拧,“长公主府如何?” “昨日和今日,长公主连上了五道奏折,但陛下都未给批复,昨夜长公主欲要闯门入宫,被元统领带着人拦了下来,今日安生了。” 顿了顿,此人又道:“昨日早朝,陛下宣布重查瑶华之乱旧案,国公爷称病在家,未曾上朝,午后有人上门求见,国公爷倒是见了,后来继续称病,到了今日,早朝上替临江王说话的朝臣多了几个,还有人论起当年三家之功,但也有人为长公主和驸马求情,陛下收了这些人的折子,只说此案交给拱卫司和三法司共同查办——” 孙律并不意外,“那先去京畿衙门。” 拱卫司在皇城之内,但有犯人押送,皆是打眼,韩越将人送至京畿衙门关押,反倒能掩人耳目,孙律一行入城直奔京畿衙门,到了衙门之外时,天光亦昏暗下来。 韩越和覃文州在门口等候,接到孙律后,直奔衙门班房。 韩越边走边道:“这两个人,白石县的这个叫蒋万林,是当年在行宫外苑负责各处灯盏的太监,长松县这个叫沐怀礼,当年在内苑是个杂役,收拾各处烂摊子,负责修建园中杂树杂花,倒恭桶这样的脏活儿也是他去做,出事之后,他这样的反倒未被牵累。” “路上属下已经初审过他们,得知陛下要重查瑶华之乱,他二人很是紧张,属下问起长公主和驸马当日有何怪异之举,其中一人倒是想起来了一事,而那个做粗活的,亦回忆起上元节白日的一件小事。”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班房,戚浔和周蔚侯在门口。 被找到的两个太监皆年事已高,忽然被拱卫司之人带回京中,自是惊恐不已,孙律进门,免了二人之礼,韩越看着其中一人道:“这是我们指挥使大人,把你在路上想起来的那件怪事仔细道来——” 被叫到的太监名叫蒋万林,他生出一头冷汗,战战兢兢地道:“小人是在行宫之中负责外苑掌灯的,因是过节,当日酉时正便得将各处灯楼点起来,待酉时过半,要让整个外苑灯火通明,小人们那时候是先将各处殿阁亭台点亮,再去僻静之处掌灯,大抵酉时二刻,小人去了西门那侧掌灯,却撞见了驸马身边的小厮欲要出西门——” 孙律眉头微蹙,“驸马身边之人?” “不错,小人不知那人叫什么,但前一日贵人们刚来时,小人见过那人,一直跟在公主殿下和驸马身边,既是男子,那自然便是驸马的随从,那人长相寻常,身材瘦高,因有些驼背之态,小人前夜便多看了两眼。” 孙律眯眸,“他出西侧门做什么?” 蒋万林摇头:“小人不知,西门之外是负责守卫半山的西山营驻军,小人不知他要去做什么。” 蒋万林说至此,宋怀瑾忽然眼底一亮,“徐闻璋!他是要去找徐闻璋,徐闻璋为忠信伯门生,是当时的西山大营将领,他在兵部当过差,那陆家军中的蒙汗药,还有桐油,很可能都是出自他之手——” 孙律盯着蒋万林,“你没有看到他回来吗?” 蒋万林摇头,“小人们手上的差事要紧,只瞧见出去,而后小人们便换地方掌灯,不知他何时回来的——” 孙律虽有些失望,可似乎已经窥见了当夜案发前嫌疑之人的动向,他又看向一旁的沐怀礼,韩越便道:“快将你在上元节白日所见道来。” 沐怀礼忙道:“小人不知那算不算怪事,上元节当天天色蒙蒙亮之时,小人去长公主和驸马的院落收恭桶,隐约地听见了长公主和驸马在争吵。” “也不知为了什么争吵,还听见了砸东西的声音,又听驸马在说,‘今日是上元节,请公主殿下务必忍一忍’,可后来长公主却接了句‘这样的人怎配’。” “余下的话小人未敢多听,可外间传他们二人琴瑟和鸣,从未红过脸,小人觉得颇为奇怪,那样大清早的,能为了何事争吵?” “小人收了各处的恭桶与前日留下的腌臜杂物回到后门处,小人们做这些有个习惯,想看看贵人们有何丢弃之物是尚能用的,这一翻找,却发现了些古怪。玉山因有热泉,为了给贵人们献礼,行宫中的匠人们早早养出了反季花卉,一共十来种名花,全在前夜献给了陛下,陛下高兴,又见各式花卉极多,便一一赐给皇子公主们。” “赐给二殿下的是一盆建兰,但小人那天清晨,却在公主殿下院中丢弃的杂物之中发现了一株被折碎的建兰,虽已面目全非,但熟悉花艺之人一眼便能认出那的确是建兰无疑。” 孙律蹙眉,二殿下的花出现在了公主院中,是二殿下主动相送? 而他们夫妻二人争吵,莫非与二殿下此行有关? 孙律想到了慎刑司中胡长明所言,他心头一凛,已有了猜测,一旁蔺知行忍不住道:“要知道他们为何争吵,去公主府找到当年跟随他们入宫的下人问问便清楚!顺便也能知道,当年在瑶华宫的前后两日,还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宋怀瑾和郑怀兴也赞同应是,可就在这时,外头却快步走来个衙差,在门口对周蔚和戚浔道:“刚才衙门之外来了个人,说要送一封信给指挥使大人。” 周蔚接过信来,自然不敢多看,立刻进屋递给了孙律。 孙律听有信,立刻便想到了傅玦,他肃容打开信来,刚看了两行,脸色便阴沉下来,“不必去公主府找当年同行之人了——” 蔺知行几个眉头一皱,孙律寒声道:“当年随他们夫妻同行去玉山的共有六人,但早在十年前,他们便相继身亡了。” 十破阵16 十破阵16 “当年同去瑶华宫的有六人, 婢女四人,小厮二人, 两个小厮在回府一年之内, 一个因病暴亡,一个在府内修葺的假山内出意外被巨石砸死,而剩下的四个婢女, 在之后的四年内, 两个病死,一个投井, 还有一个在回老家的路上跌进了河里溺亡。” 孙律语速疾快地道出此言, 屋内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蔺知行道:“寻常侯门大院, 仆从众多, 偶有病死的意外死的也不算什么, 但是……怎么好端端是这六个去过玉山的都相继身亡?他们死后下葬去了何处?咱们可能查出他们的死因?” 孙律今日收到的信,有数百之字,蔺知行问得也刚好在其上, 孙律道:“因这几人生前皆是公主府颇得看重之人, 死后若还有家人, 皆予抚恤, 再将遗体送回家中安葬, 若无家人的,则在城外寻了风水宝地厚葬, 也因此无人怀疑过。” “葬在城外的有三人, 两个小厮是秦氏家生子, 还有个公主的婢女也葬在城外,另外三人, 一个是檀州人,另两个是洛州人,皆送回了老家安葬——” 孙律神色一定,很快看向覃文州,“叫李捕头来——” 覃文州忙吩咐人喊李廉,不多时,李廉快步而入,孙律便道:“陛下只给了三日时间找罪证,时间紧迫,来不及追查六个人的死因了,你跑一趟洛州,再派人跑一趟檀州,带着你们衙门的仵作,将此三人的死因查清楚。” 孙律命人拿来纸笔,很快重新写了一份名单,李廉接过看了看,“好,卑职今天晚上就带人出发!只是一个来回的话,最少也得十日功夫。” 孙律颔首,“希望你找足证据回来之时,京中大局已定。” 李廉面色微肃,转身出门安排人手,孙律则走到门口看戚浔,“城外三人安葬之处不远,我们趁夜出城验尸,天亮之前,最好能找到这三人被害死之证,届时再去公主府,看他们还有何说法。” 戚浔连忙应声,这时,孙律又看向郑怀兴,“郑尚书,我们出城验尸,你此刻赶往公主府,令元统领入府,将长公主和驸马分开看守,再单独收押公主府一众下人,直接关入刑部大牢,令他不必犹疑,陛下若怪罪,我来负责。” 情势紧张,郑怀兴不得不应,这时,孙律对宋怀瑾道:“你说那个叫谢南柯的已经有松口之象?” 宋怀瑾点头,“不错,此前下官略设小局,已令他心神松动,这几日他不太好过,大抵越想越不是滋味儿,若得知公主和驸马气数将尽,当是最后一击。” “好,那你回大理寺严审,若能在明天晚上之前取得证供,我们便有足够的人证指证罪人——” 宋怀瑾抱拳听令,带着周蔚几个快步离去,孙律亦交代覃文州看好蒋万林二人,领着一众随从出了衙门,蔺知行在旁同行。 等众人上了马,蔺知行忍不住问:“指挥使,适才那封信是……” 孙律坐在马背上,分明在回蔺知行的话,却看了戚浔一眼,“有人在调查旧案,有这些线索,我们便能事半功倍。” 蔺知行似懂非懂,不再多问,戚浔却心头微紧,能在暗中调查旧案,又能提前查到这些隐秘的陈年旧事,除了傅玦,再无第二人。 夜色漭漭,戚浔握紧缰绳在长街上纵马疾驰,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皇城的方向,她眉间生出几分毅然,复又回头扬鞭催马,直奔城门。 公主府为下人选择的墓园在城西明水河河畔,墓园依山傍水,风水极好,等孙律一行快马赶到之时,已是子时前后,所幸三人葬在一园,不必再赶路程。 松柏参天,深夜的墓园阴气森森,火把一照,照出座座墓碑和一地张牙舞爪的树影,孙律跳下马背,高声道:“两个小厮,一个叫澄心,一个叫挥墨,死后赐了‘秦’姓,还有个婢女叫檀珠,也赐了‘秦’姓——” 此墓园从长公主出宫开府便设下,除了要找的三人之外,还埋葬了十多个公主府侍从,韩越带着人快速散入墓园搜索,很快找齐了三人坟冢。 三人过世十多年,坟冢墓碑却被照看的极好,孙律一声令下,拱卫司众人分了几队开始掘坟,火把照出小片的光亮,却又被松柏遮挡,从远处看上去,墓碑林立,火光明灭,人影来回,颇有些鬼影憧憧之象,若有深夜赶路人从旁经过,多半要吓出个好歹。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第一座墓穴被掘开,这是小厮澄心之墓,孙律在旁道:“按照公主府的说法,此人是在修葺假山之时,因山石松动,被意外砸死——” 戚浔戴上护手面巾,一跃跳下了坟坑,木棺腐朽,此刻澄心的骸骨皆掩埋在黄土之中,戚浔小心地清理出骸骨,不过片刻,她便皱了眉头。 “死者颅骨有明显粉碎性骨折,碎骨片大小形状不一,骨折方向交叉截断,可以判断是钝器多次击打所致,若是被巨石砸死,那应该只有一次。” 孙律立刻道:“因此死者是被多次击打头部致死?而后伪造成了意外而亡?” 戚浔点头,又去检查其他骸骨,一盏茶的功夫后,她笃定的道:“可以基本确定了,巨石从高处坠落,除了砸到头部之外,还很容易砸到死者肩背,但死者身上没有其他骨折伤,压死死者的巨石,说不定是被摆上去的。” 孙律点头,“只要证明死因有异便可,期间细节没时间推演了,去验另外一个小厮。” 戚浔从一个坟冢到另一个坟冢,孙律道:“这个小厮名叫挥墨,是第一个死的,公主府内的说法,是说他患了肝病,没多久便病死了。” 戚浔觉得古怪,待将尸骸仔细检验一遍,却并未验出有何异常,“此人身量近六尺,骸骨完好无损伤,但脊椎边缘模糊不清,椎间变窄,前楔形变,应有弯腰驼背之疾,应该就是适才证人所见过的,在建元十八年上元节晚上出西门的那个小厮。” 孙律眯眸,“骸骨没有伤痕?” 戚浔点头应是,眉眼间有些凝重,“肝病不易引起骸骨变化,若是致命伤未曾伤到骨骼,也难查明,还有一种可能,死者若是中毒而死,尸体腐化之后,也不易查到痕迹。” 已经到了后半夜,秋夜凉意沁人,她们也没有更多的时辰耽误,戚浔这时利落道:“可以晚些时候去查问公主府的老人,看看此人死前是何种古怪,若是暴亡,那极有可能是烈性毒药造成,肝病是慢性病,从开始出现不适,至身亡,少说得数月之久。” 孙律点头,“便如此办,再验最后一人。” 第三位要验的死者,乃是侍女檀珠,孙律站在檀珠坟冢旁侧道:“檀珠得公主看重,本是公主身边最得宠的近侍,但之后因嫉妒心强,与另外一个叫翠环的侍婢争宠,被长公主严词呵斥,因一时想不开投了井,被发现时已溺亡在水井中。” 人若溺亡,也难在尸骸上查验到死因,戚浔沉着眉眼清理骸骨,至两盏茶的功夫之后,她眼瞳微微一亮,“她不是溺亡——” 孙律和蔺知行都忍不住上前一步,戚浔沉声道:“她第三四节脊骨有被折断之痕,但颅骨、颈骨又完好,便更显得古怪,若是坠井造成脊椎骨折,那颅骨、颈骨与肩胛骨也必定会受到剧烈撞击生成骨伤,因此她必定是先被袭击,而后在无意识之后被投入井中。” 孙律呼吸一重,眼底亦闪过一簇寒芒,“很好,有此证据,我倒要问一问长公主和驸马,这几条人命都是怎么来的。” 已近寅时,孙律留下一队人马整饬坟冢,当先带着戚浔和蔺知行返回京城,在官道上疾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在卯时前赶回了京城。 时节入深秋,此时正值黎明前天色最暗之时,一行人马沿着御道一路向北,先直奔刑部衙门。 郑怀兴得令羁押公主府侍从,因此整个晚上,刑部衙门前皆是禁军来往,孙律赶回之时,刑部差吏和数十禁军守卫在此,衙门内外,一片灯火通明。 郑怀兴忙活了半夜,正在值房补觉,一听孙律归来,连忙披了一件袍子迎了出来,一见孙律便道:“公主府上下侍从三十二人,还有二十来个护卫,尽数羁押在刑部牢中,长公主和驸马也都被单独看管起来了。” 孙律一边往地牢走一边问:“公主和驸马如何?” 郑怀兴叹气道:“长公主自是不服,但她也不信你真能查到什么,只是生气,驸马倒是显得十分镇定,未曾令底下人反抗。” 孙律挑了挑眉头,“将长公主和驸马身边最亲信的侍婢找来,再将公主府内当差十六年以上的老人找来两个,一同审问。” 孙律直入审讯之地,不多时,他要找的人便被提了过来,被带来的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婢,名叫书画与书琴,再有两个老匠人,是公主驸马大婚之时便在公主府当差的。 四人入内,两个老匠人诚惶诚恐,可两个婢女却不卑不亢,见着孙律,名叫书画的侍婢甚至在行礼之后忍不住道:“世子可是公主殿下看着长大的,如今这般,是算怎么回事呢?公主殿下很想见世子——” 其他人面露诧异,孙律阴恻恻地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 书画面色微变,却仍然直挺着背脊跪着,孙律目光一转,看向了那两个老匠人,“你们在公主府当差多年,应当记得,十五六年之前,驸马身边有两个十分得用的小厮,一个名叫澄心,一个名叫挥墨,叫澄心的意外而亡,这个挥墨却是因肝病而亡,他是建元十八年四月末身亡的,你们可记得他的肝病是何时得的?” 两个老匠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茫然,其中稍年轻些得苦思冥想片刻,记起来些许,“大人说的这个小厮,小人记得,是从伯府便跟着驸马爷的,当时十分得脸面,至于他病亡,似乎早有缘故,他年纪轻轻驼了背,大家都说是因他的肝病。” 孙律看向戚浔,戚浔微微摇头。 孙律便问:“因此并无大夫确诊?也未如何吃药?” 老匠人摇头,“这小人当真记不清了,只是早些时候未曾听说他有病,他年纪轻轻得驸马和公主看重,在府中志得意满,谁也瞧不出他抱恙。” 孙律看向另外一人,那人虽记不清细节,却也附和,“不错,小人记得当年许多人巴结奉承他们两个。” 孙律心中有了数,便命人将二人带下去,而后寒剑般的目光落在了书画和书琴的身上,他略作沉吟道:“齐明棠的案子,虽然不是拱卫司查办,但证供卷宗我早已看过,当初在上林苑,是你们二人给驸马和公主作证,说他们二人并未出过厢房,可对?” 提起此事,她二人面色凝重了些,却也不显慌乱,书画昂着脖颈道:“不错,当时奴婢们就守在外面,驸马和公主殿下未曾出来过。” 她答话答得利落,一旁的书琴抿着唇附和,落在身前的双手却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孙律视线扫过二人,忽然指着书画道:“把她带下去。” 立刻有差吏上前将书画朝外拖,书琴一时更为慌乱,书画也难沉着冷静,冲着书琴的背影喊道:“公主殿下和驸马不会出事的,你休要胡言……” 孙律并不加以制止,待书画被带走,书琴额头已生了冷汗,孙律绕着她走动了一圈,书琴更怕的发起抖来。 世人皆知拱卫司指挥使孙律心性狠辣,铁面无情,而孙氏兄妹虽与长公主交好,但事到如今,谁都看得出来孙律得了御令,是动真格的,书画心性刚毅,抱着侥幸稳住了,但书琴却早就慌了,跟在长公主夫妻身边多年,从前何等风光,如今一对比就更能显出公主府的处境艰危。 孙律走动了一圈,忽然,驻足在了书琴身后,又寒声道:“当天晚上,驸马其实离开过撷芳馆,但你们为驸马做了伪证,可对?” 孙律阴沉的声音落在书琴头顶,越是看不到孙律的神情,书琴越是恐惧,又听孙律接着道:“驸马出门与吕嫣私见,被齐明棠撞见,而后杀了齐明棠灭口,他回来的时候,神色一定很不好看,是谁叮嘱了你们不得乱说呢?” “是长公主?她是女中豪杰,计谋多端,杀伐决断,她说话一定比驸马管用,只是你们再如何滴水不漏,却没有想到,大皇子看见了驸马杀人。” 书琴背脊一僵,冷汗淋漓而下,似乎这才明白建章帝为何能如此对待长公主,她身子抖得更为剧烈,颤声道:“不……不是……那日公主殿下是真的醉了,是……是驸马吩咐我们的……” 孙律语声更冷,“驸马?驸马一介文士,不过是长公主身边的一道影子,他如何吩咐你们,你们便如何行事?那你们到底是忠于长公主还是忠于驸马?” 书琴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露出了几分恐惧来,“不……公主殿下通透练达,反是最体恤仆从之人,但驸马……驸马的温文儒雅只是表象,他有时候发起狠来,就好似换了个人一般,且、且他只有在公主殿下不知道的时候露出这般面目……” 十破阵17 十破阵17 书琴之言令满屋俱惊, 孙律便问:“发起狠来是何意?又怎是在长公主不知道之时?” 书琴哆嗦着道:“长公主时有抱恙,每次卧床静养, 驸马必定亲力亲为照看, 他对公主殿下柔情似水,但每次长公主昏睡之后,驸马便骤然性情生变, 早几年, 驸马还只是冷着面目少言寡语,再不复平日里温文和善, 但从两三年前开始, 驸马忽然像生了癔症一般的, 一旦有人在那时惹怒了他, 他便似要发疯一般难以自控……” 书琴白着脸道:“斥责奴婢们都是轻的, 若这时有底下人犯了错, 驸马惩处之狠,令人胆寒,可过一会儿, 驸马竟会忘记此事, 但命令是他下的, 他问一问便也明白, 这时他总会后悔, 又令人多给底下人抚恤弥补,而后……便不许我们告诉公主殿下。” 孙律在屋内左右踱步, “公主从不知此事?” 书琴眼眶微红道:“也是古怪, 驸马从不会当着公主的面露出另一番面目, 他们夫妻多年,驸马的确待公主用情至深, 公主殿下再如何心似明镜,也不会对驸马设防,奴婢们虽得公主殿下看重,可到底身份低微,我们怕还来不及,哪里敢说驸马有两幅面孔?” 孙律剑眉紧紧地拧了起来,“那上林苑那夜,驸马到底有没有离开过撷芳馆?” 书琴落在身前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似在天人交战,孙律便道:“你们只是证人,并非帮凶,若老实交代,罪不至死——” 书琴闻言心一横,“驸马的确离开过!” 她哽咽着道:“驸马照顾长公主殿下歇下之后,皇后娘娘让长乐郡主和几位姑娘出去玩耍,渐渐地外面便没了人,驸马在此时离开了屋子,他出去了两刻钟,在姑娘们回撷芳馆之前回来的,回来时神色阴沉,奴婢们也不知生了何事,但他交代我们无论谁来问,只能说他从未离开屋子——” 书琴佝偻着肩背,“后来死了人,我们也很害怕,但我们也不知此事与驸马有关,自然不敢多言一句,见刑部和大理寺来调查,驸马却不慌不乱,我们便以为当日的事与驸马绝无关系,便、便是知道有关系,我们又如何敢说?” 书琴的话可坐实了秦瞻撒谎,再加上大皇子做目击证人,至少够将其人下狱了,郑怀兴和蔺知行面容沉肃,孙律眼底闪过一丝寒芒来,他又问:“长公主当真不知此事?” 书琴连忙摇头,“不知道的,公主信任驸马,奴婢虽知道驸马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般良善,但他从头到尾,也并未对长公主殿下做过什么,至多算是癔症了,对底下人苛责了些,时而流露出几分狠性,颇有些骇人。” 孙律看向郑怀兴和蔺知行,二人也不知如何论断,这时,站在一旁的戚浔却回想起一件事来,她忍不住出声道:“指挥使,驸马忘性大的事,卑职见过一次,此前为了齐姑娘的案子,卑职与临江王去过一趟公主府,亲眼所见驸马记不清派去上林苑夜宴的厨子,他当时似乎很快意识到自己记错了,又极快掩饰了过去。” 孙律未想过还有这么一茬,又问书琴,“驸马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那他可曾看过大夫用过药?” 书琴迟疑着道:“奴婢不知驸马看没看过,至于用药,驸马的确常年吃一种药,但奴婢不知那是否为治癔症之药。” “在府中,长公主殿下常年身子不适,是经常用药的,驸马自幼体虚,长大后修身养性,常用一种百参养荣丸,是在外面配的,面上说的是温补气血之用,可或许……驸马是想治自己的病的,因他不许旁人碰那药。” 孙律狭眸,“无论何种病状,他隐藏着一副狠辣心肠乃是事实,如今人证俱全,齐明棠和吕嫣之死,必定是出自他之手——” 说至此,孙律转头看向天窗,入城之时尚是黎明前最为黑暗之时,此刻却已经是天色微明,这个时辰,文武百官已经出发前往宣武门准备上朝了。 孙律又问书琴,“你可曾长公主和驸马提起过十六年前的瑶华之乱?” 书琴听见此言,面上却多有茫然,摇头道:“这个未曾听公主与驸马提起过,奴婢们到公主府有十年,这些更为久远之时,他们几乎从不提起,只有近日,临江王罪族遗孤的身份暴露,长公主和驸马得知此事大为惊讶,从宫中回府后会稍作议论,并且,奴婢听见公主殿下说,她猜测,陛下最终会重查旧案——” 孙律不由蹙眉,“何出此言?” “公主得知临江王身份后,便与驸马谈论此事,说临江王不会白白暴露身份,如今朝局不稳,许多人蠢蠢欲动,只要能寻出一二证据证明旧案的确有错漏,只怕赞成彻查旧案之人会更多……” 孙律听来只觉古怪,“公主殿下可记得当年瑶华之乱时生过何种怪事?” 书琴略作犹豫,低声道:“当年死者为谨亲王,是公主殿下的亲哥哥,按理说,公主殿下应该以给兄长报仇为重,不过这些年奴婢伺候下来,公主殿下对这位过世的兄长,并不算敬爱,甚至……甚至多有鄙薄,此番出事之后,公主殿下是想以朝局为重,至于是否要查旧案,她全看陛下决断。” 长公主在先帝时期便颇受宠爱,到了建章帝这一朝,更常与建章帝商讨政事,颇得建章帝倚重,因此到了府中,自也不避讳朝政,若书琴这等亲近侍婢,确能知道她对朝局看法,但如果长公主并未横加阻拦,那对周全福下手乃是驸马之意? 孙律便问:“你可知道从前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奉的周公公?” 书琴略作回想,很快点头,孙律沉声道:“他在五年前告老回乡了,可月前却在老家横死,你可曾听见驸马和长公主提起过此人?” 书琴紧张地回忆,而后肯定地摇头,“没有,这位周公公,和太后娘娘宫里其他的总管公公一样,都对长公主和驸马十分恭敬,但他们到底是太后娘娘的人,离宫之后,公主殿下和驸马都不会再提起。” 孙律眸色微沉,这时,他又抬眸看了一眼天窗。 外头已是天光大亮,早朝必定已经开始,他沉吟片刻做了决断,“先入宫面圣,如今的人证和调查所得,足以将驸马下狱——” 蔺知行迟疑道:“即便有大殿下和侍婢的证词,也只能证明驸马与齐明棠之死有关,那吕嫣之死呢?几个下人横死,的确古怪,但驸马或许会咬死不认。” 孙律冷笑一声,“面圣之后去公主府,我不信找不出一点证据!” 他能令禁军关押公主府侍从,但长公主和驸马二人,却身份尊贵,无御令难以处置,何况公主府,尤其长公主与驸马居所,并不是那么好搜查的。 蔺知行也转过弯儿来,“那我们和指挥使一同入宫!” 孙律点头,刚命人将书琴带出去,外面韩越快步而入,“指挥使,宋少卿来了——” 一听宋怀瑾此时过来,孙律眉头一扬,待迎出门去,便见宋怀瑾带着周蔚几个大步流星而来,口中喊道:“指挥使,谢南柯招了!” 他语声振奋,戚浔一听此话,亦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宋怀瑾手中拿着一份证供,足足有数页之多。 “昨天回大理寺审了一晚上,总算撬开了他的嘴,他是徐闻璋之子,当年徐闻璋在钦州驻军出事之后,的确是秦瞻将他们母子救了下来,后来帮他们改名换姓,又赠与颇多银钱令他们母子二人不愁生计,他对秦瞻感恩戴德,是直到入京当差,才知秦瞻驸马身份……” “秦瞻喜好文墨书画,他为了效仿恩人,也专攻此道,因此颇有长技,去岁入大理寺,也是驸马之意。齐明棠死后,驸马吩咐他及时报信,又在觉得吕嫣必定会暴露踪迹之后,吩咐谢南柯杀了吕嫣,这些皆是二人相约在城东,由驸马口述,并未留下任何纸面印信,但他前次报信时,去过长公主府后门,他记得通传的小厮,小厮应当也记得他。” 宋怀瑾语速疾快,他一口气说完,所有人面上疲色消了大半,蔺知行喜道:“适才才说指证之力还不够,没想到宋少卿便送来了好消息,指挥使正要入宫面圣,有此人证,必定能将驸马缉拿下狱!” 孙律也未想到大理寺的证供来得这样早,他眸色一定,“我们即刻入宫!” 三法司主官皆在此,由孙律打头,一同朝外行去,出了地牢,外面果然已经朝阳初升,待走出刑部大门,孙律回头吩咐道:“其他人在此候命。” 戚浔和其他侍从皆留在衙门内,眼看着几人乘着车马而走,众人的心都微微提了起来,建章帝虽令禁军围了公主府,但到底如何惩办真凶,还未有定论,如今人证颇多,若建章帝真能下令捉拿驸马,才是真的下了决心! 戚浔一边盼着好消息,一边却又忧心忡忡,就算新案能定驸马之罪,那旧案呢?两个行宫太监的证词并不致命,如今凶器尚未找到,仍无法令真相浮出水面。 …… 崇政殿中,建章帝听完了孙律的论述,蹙眉道:“因此,如今所有的人证物证,皆是与驸马有关,与长公主并无干系?” 孙律点头,“虽说公主与驸马成婚多年,公主又是机敏之人,许多事无法瞒过公主的眼睛,但从侍婢所言来看,公主殿下确不知情。” 建章帝沉着脸未语,目光落在御案奏折之上,先是临江王暴露罪族身份引起朝野动荡,又是禁军围了长公主府并昭告朝野重查旧案,如此决断,无疑将长公主与驸马推上了风口浪尖,而围府之后,长公主五次陈情的奏折,也曾令建章帝颇为犹豫不决。 建章帝叹了口气,“皇姐这几份折子,都在替驸马喊冤,她一世英名,终究还是看错了人,既然与她无关,那便是最好的局面——” 建章帝略作沉默,似在做最后的决定,“罢了,朕予你圣旨,将驸马缉拿入拱卫司大牢,并搜查公主府,若有违抗朕令者,一并同罪!” 建章帝提起御笔急书,不过片刻,圣旨写成,再盖上传国玉玺,便是谁也不能违逆,杨启福将圣旨折好交给孙律,孙律谢了恩,复又与三法司众人一同出宫。 有圣旨在手,众人皆是意气风发,出宫上马,一边传令召集刑部众人,一边直奔长公主府而去,待入安政坊长街,远远便瞧见一座被禁军围住的煊赫府邸。 孙律策马至公主府门前,望着熟悉的门庭,眼底不由生出一丝沉重,很快,他握着圣旨,大步入了公主府府门。 从前仆从成群的公主府今日一片清寂,有禁军带路,先领着他们去面见长公主。 如今罪责主在驸马,长公主仍住在主院之中,孙律步入院门之时,老远便看见长公主一袭华服坐在正堂主位之上。 看到孙律出现,又见他手中握着圣旨,长公主眉头微微一簇,她此刻尚能稳住心神,可很快,她看到三法司主官跟着孙律走了进来,她落在身前的手暗自紧握,端严的面容亦生了几丝裂痕。 孙律大步入厅门,沉声道:“圣旨在此,公主殿下想必不会令我们为难——” 十破阵18 十破阵18 赵沅挺直的背脊发僵, 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孙律手中圣旨上,开口时, 语声仍强撑着沉稳, “陛下是何旨意?” 孙律走上前将圣旨递给赵沅,赵沅却未接,孙律暗自叹了口气, 递圣旨的手收了回来, “陛下下令,收押驸马入拱卫司大牢, 待查实人证物证, 再行论罪。” 赵沅眼瞳颤了颤, 唇角亦紧抿了起来, “拱卫司有何证据?” 若无铁证, 建章帝不至于如此对她和驸马, 赵沅心中有数,却也想求个明白,孙律便道:“上林苑乞巧节夜宴当夜, 驸马曾离开过撷芳馆, 此事公主当不知, 而他谋害齐明棠之时, 恰巧被大皇子看到, 因此初四那日,他命宫人将大皇子推入未央湖, 想要杀人灭口——” 赵沅眉头紧蹙, 瞳底微光明灭, 又露几分惊心恍然。 孙律接着道:“齐明棠死后,傅玦带着刑部和大理寺调查此案, 就在要查到关键证据之时,大理寺却有一内奸向外报信,让吕嫣将关键证据毁了,这个报信之人,如今已经查明,乃是去岁入大理寺的一个年轻差吏,名叫谢南柯。” “此人是已故的钦州驻军将领徐闻璋之子,徐闻璋是忠信伯门生,与驸马多有私交,在当年瑶华之乱中,是西山大营在玉山护防的领军将领,后来他升迁至钦州驻军,两年之后,在钦州民乱案中被处抄家杀头之罪,当年驸马利用秦氏的关系救了徐闻璋的遗孀和儿子,他妻子死后,徐闻璋之子,便成了驸马安插在衙门中的眼线。” “这个谢南柯从前对驸马感恩戴德,坚持了多日未曾交代,昨夜才交代吕嫣也是他所杀,而这一切,乃是驸马指使——” 赵沅僵挺的身量摇摇欲坠,“可有其他人证?” “他们此前多在城东茶肆等隐蔽之地会面,而报信那日,因事出紧急,他曾到公主府后门拜访过,公主府的守卫多半记得他的样子。” 孙律顿了顿,“他的证供齐全,要追查细节并不难,此外,公主殿下可还记得檀珠?” 赵沅眼皮一跳,“檀珠?从前在我身边伺候的檀珠?” 孙律应是,又道:“除此之外,还有澄心,挥墨,还有檀书、檀碧、沉云,他们六人,乃是当年瑶华之乱时跟着你们去瑶华宫的侍从,可此后几年,他们相继出了意外身亡。另外三人被发送回老家安葬,但檀珠和澄心、挥墨三人死后就埋葬在城外墓园中,昨夜我们已经开墓验尸骨,他们三人的死因皆不是当年对外宣称的那般——” 赵沅眉头狠皱,又惊诧地瞪着孙律,似乎不能置信,孙律见她如此神色,便道:“公主府至少生过三宗命案,但公主殿下却浑然不知,这么多年了,公主殿下真的了解枕边人的真面目吗?” 赵沅呼吸紧促起来,“这怎可能,檀珠、挥墨、澄心他们,他们的确出了事,可当年都是意外,我亦命人查证过,那时我还道府中犯了凶煞,还请高僧来做过法事,法事断断续续做了一年多,之后便好了,你是说,这些人都是驸马谋害的?可他为什么?” 孙律眼瞳微深,“其他侍从安然无恙,死掉的人都是跟着公主和驸马去瑶华宫的人,公主智计无双,难道还想不明白?” 赵沅落在身前的手紧攥,又断然站起身,“这不可能!” 孙律冷嗤一声,又问:“公主殿下可还记得太后娘娘身边的周全福?” 赵沅迷眸,“又关他何事?” “长公主当还记得自己曾在二十一年前的深冬坠入未央湖吧?” 孙律骤然提起此事,赵沅心头“突”地一跳,孙律接着道:“当年是周全福救了公主殿下,由此才得了太后娘娘看重,若是所猜不错,公主和驸马当与此人交情匪浅,甚至他所护之主并非太后,而是公主——” 赵沅欲言又止,可不知想到什么,竟未能辩驳出口,可很快,她镇定神容,扫了一眼孙律手中圣旨道:“只凭如今这些指证,并不能定驸马之罪,你可以拿人,但我要面圣,事到如今,陛下连见我一面都不敢吗?” 孙律一看便知赵沅虽有怀疑,却仍不愿相信驸马便是真凶,他不由问:“公主觉得驸马是什么样的人?” 赵沅冷着脸,“你想说什么?” 孙律却不直言答问,他转身看向门外,“去将驸马请来此处——” 蔺知行应了一声,亲自去请人,孙律这时看向正堂之后的院阁,“烦请公主殿下恕罪,我们要搜查您与驸马的寝处。” 赵沅眉头竖起,孙律适时将圣旨展开,“是陛下的意思——” 赵沅扫了一眼圣旨上的白纸黑字,先是不甘,而后冷笑道:“好,那我亲自给你们带路——” 赵沅广袖一甩,果真往内院走去,孙律和宋怀瑾几人面色微肃,自然跟了上去。 公主府阔达精致,主院更是清雅矜贵,赵沅一路快步走进上房,头也不回的道:“搜吧,且看看你们能搜出什么来。” 上房内黼黻铺地,珠帘绣幕四垂,孙律扫视一圈,一时不知从何下手,郑怀兴和宋怀瑾也皆是粗人,虽有御令,却也有些拘束局促,这时孙律回头道:“戚浔可到了?” 韩越立刻道:“已经到了。” “将人传来。” 韩越快步离去,众人等候片刻,却见蔺知行带着驸马秦瞻当先走了进来。 公主府被围困多日,驸马更是被指证之人,可他跟在蔺知行之后步入院门,一袭石青华服加身,温文儒雅,面上神色亦是无波无澜。 见阵势这般大,秦瞻也不意外,他只是温情脉脉地看向赵沅,眼底带着几分忧心与关切,赵沅神色复杂地与他对视,想问什么,可当着这么多人,仍忍了下来。 走到门口站定,秦瞻温和地道:“指挥使要来抓我,实在不用这样大的阵仗,昨夜还将府内所有侍从收押,今日可能放回一二人了?”他如此说着,又看向长公主,“我可以随你们走,但公主殿下没有侍婢照顾,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遭逢如此大乱,可秦瞻想的却是无人照看赵沅,孙律微微蹙眉,赵沅端肃的神色亦生出几分动容,她目光锐利地盯着秦瞻,似乎想看透他皮相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心肠,然而无论怎样琢磨,她都觉得眼前这个温柔无害的秦瞻,的确便是他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她忍不住轻唤:“瀚卿——” “瀚卿”是秦瞻之字,赵沅如此一喊,秦瞻神色更为忧切,孙律见状冷声道:“驸马常年服用的百参荣养丸在何处?” 秦瞻下意识看向孙律,“指挥使问此物作甚?” 院门处传来脚步声,正是韩越领着戚浔走了进来,孙律道:“据闻百参荣养丸只是温补气血之物,驸马不敢让我们查验?” 秦瞻闻言面色微凝,却站着未动。 见此景,赵沅眉头皱起,也诧异秦瞻为何不正面回应,她牙关微咬,神色陈杂地看了秦瞻片刻,忽然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地转身往暖阁走去,她脚步疾快,神色焦灼,像急着确定什么—— 走到高柜之前,她一把拉开最下面的柜门,待看到那白瓷罐之时,又生出一丝迟疑,可这时,她身后响起脚步声,正是孙律跟了过来。 赵沅心一横,一把将白瓷罐拿出塞给孙律,“查吧,我不信驸马常用之药,还能杀人不成?” 孙律接过瓷罐,打开稍作查看,又转身径直走向正门,“戚浔,百参荣养丸——” 戚浔立刻明白孙律之意,她快步上前来接过瓷罐,从中倒出一粒褐色药丸,慢慢在指尖捻开,又放在鼻端仔细分辨。 赵沅跟着到了门口,蔺知行和郑怀兴等人也望着戚浔,足足等了数十息之后,戚浔沉凝的容色忽然变了,“这不是百参荣养丸——” “莱菔子,紫苏子,何首乌……” “炙百合,生地黄……” 戚浔笃定地道:“这是治癔汤的方子!” 十破阵19 十破阵19 “这方子甘润滋养, 理中开窍,绝非百参荣养丸, 乃是为患有癔症之人, 做常年调理之用。” 戚浔的话音落定,赵沅震惊地看向秦瞻,“瀚卿——” 秦瞻泰然自若的神色微沉, 却又作坦然道:“你们要查的是命案, 与药又有何干?既然圣旨要押我入拱卫司大牢,我自随指挥使走。” “瀚卿——” 赵沅忍不住从屋内走出来, 直直站在秦瞻身前, 又问:“这药是怎么回事?我每日看你服药, 可为何会是治癔汤的方子?!” 赵沅强撑多日, 始终相信秦瞻, 可此时见他日日服用的药都在作假, 瞬时觉得眼前之人陌生不已,“你患有癔症?为何我从不知晓?” 赵沅从前有多笃信他,如今便有多恼怒, 她呼吸紧促, 胸膛起伏, 见秦瞻不开口, 语声越发急切, “是你做的吗?齐明棠是你所杀?吕嫣也是你杀的?就连玥儿,也是你害的?” 见秦瞻不语, 赵沅抬手, 重重地推了秦瞻一把, “答话!” 赵沅怒极,将秦瞻推得一侧, 她自己也未站稳身形,秦瞻毫不介怀,反抬手扶了她一把,“公主——” 他语声平稳,可赵沅与他夫妻多年,还是听出了隐忍克制,她一把挥开他的手,连带着腰间的玉佩穗子都扬得老高,她喝问:“你为何不解释?” 秦瞻见那玉佩穗子扬起落下,又搅在一起,他竟还伸手将流苏穗子理好,又脉脉地看着赵沅,“请公主信我,我走之后,请公主保重。” 这话言之无物,赵沅不懈地瞪着秦瞻,秦瞻安抚道:“公主不必担忧,拱卫司查案素来讲求证据,必定会有公允之断。” 不等赵沅答话,秦瞻便对孙律道:“指挥使还不动手,要等到何时?” 孙律看向韩越,吩咐道:“将驸马送入拱卫司牢中看押!” 韩越应是,上前道:“驸马,请吧——” 秦瞻转身便走,半分反抗之意也无,那模样,仿佛对今日之情境早有所料,赵沅满眸惊痛地看着秦瞻的背影,待要追出两步,却立刻有禁军将她拦了住。 孙律道:“案子尚有许多细节还未查明,驸马只是下狱待审,公主不必着急。” 他不多耽误工夫,吩咐人将秦瞻的荣养丸收走做物证,而后对戚浔道:“你是女子,随我入公主寝处搜查,看是否有可疑之物。” 戚浔连忙应声,跟着孙律进了赵沅与秦瞻的寝房。 长公主和驸马的寝房阔达奢贵,目之所及的家具器物皆是上品,妆台柜阁中多有长公主与驸马之私物,戚浔仔细查看,眉头却越皱越紧。 几件命案皆是驸马主使,他亦知自己身患癔症,既是如此,便必定不可能在与公主寝处留下证据,而屋内陈设,亦多有二人琴瑟和鸣之象,再加上适才长公主惊震模样,足见其人在长公主面前惯会伪装…… 连与他同床共枕十多年的人都看不出他的真面目,那他会在别处留下破绽吗? 公主府侍婢昨夜被收押下狱,而寝房内精致齐整,唯独床边屏风上挂了两件单衣,西窗下的妆台也显得凌乱了些,想到长公主仍然明艳华贵的妆容,戚浔可以想象,今天清晨,没了婢女伺候的长公主,是在此处为自己上妆—— 世人眼中的长公主身份尊贵,智谋胸怀不输男儿,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哪怕公主府遭逢动荡,她也绝不以惊慌落魄之容示人,她这样的女子,为何从未发现驸马异样? 戚浔望向凌乱的妆台,胭脂水粉胡乱散在案上,装着首饰的屉子被打开忘记合上,里面钗环绢花凌乱无状,像极了主人装扮时的心绪—— “如何?并无异状?” 虽是搜查,孙律也只守规矩地开了几处柜阁,一转身,却见戚浔也拧着眉头毫无收获,他这般一问,戚浔点头道:“既然犯案之人是驸马,那是否应该去驸马的书房搜查?不过卑职总觉得,驸马不会在公主府留下明显的线索。” 孙律也有同感,正要点头,却听见外面禁军惊呼了一声—— “长公主殿下息怒!” 孙律面色微变,立刻转身而出,戚浔和宋怀瑾几个也连忙跟上去,几人前后出门,一看到院子里的景象,都齐齐愣了住。 四个禁军侍卫拦住了长公主的去路,可长公主却拔下了发髻上的银钗与他们对峙,她眼神凌厉地瞪着几个侍卫,又看向远处的孙律,寒声道:“人你们也带走了,我只是要面圣而已,陛下的圣旨上难道写了不让我面圣?!” 长公主性情豪烈,见强闯不成,竟要动起手来,几个禁军自不敢动她,一时都求救一般地看向孙律,孙律大步出门,“公主殿下这又是何苦?” 长公主冷笑一声,“若非陛下与你们如此逼我?我又何需如此?” 她眼底皆是冷意,“今日你们放,我要见陛下,不放,我也要见陛下!如若不然,便将我也一同抓去拱卫司牢里,又或者,今日你们非要血溅在此——” 无人敢对长公主动手,若是强拦,长公主心意已决,却不会怜惜他们,孙律深深地叹了口气,“好,无人敢阻拦长公主入宫。” 孙律摆了摆手,几个禁军侍卫如蒙大赦一般让了开,长公主眉眼间凌厉微松,随手将银钗狠掷在地,转身便走了出去,几个禁军侍卫面面相觑一瞬,连忙跟上。 郑怀兴忍不住道:“长公主此番入宫,指挥使是不是得一同跟去看看?” 孙律也觉长公主独自入宫不知要做什么,他点头道:“确该如此。”他看向宋怀瑾,“宋少卿留在公主府搜证,我随长公主入宫一趟。” 他话音刚落,适才跟出去的禁军侍卫再度返回,紧张道:“指挥使,长公主抢了我们的马直接骑马走了——” 孙律扬眉,立刻大步朝外去,他一走,剩下众人皆觉唏嘘,宋怀瑾正要开口说话,戚浔却抬步走向院门口,又蹲下身,将长公主扔在地上的银钗捡了起来。 这是一支巴掌大的秀气双股凤头钗,只是今日长公主发髻上的饰物之一,凤头雕刻的栩栩如生,末端却颇为尖利,的确能令禁军侍卫们血溅当场。 戚浔看着这支发钗,眼底薄光明灭,忽然,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来! 宋怀瑾几人一惊,还未开口问,便见戚浔快步跑回了寝房! 宋怀瑾连忙跟进去,一眼便见戚浔拿着银钗走到了长公主妆台之前,她抽开屉子,看着琳琅满目的发饰一一比对起来,不过片刻,她转身朝宋怀瑾道:“大人能否将长公主身边的两个侍婢传回来?” …… 韩越用马车押送秦瞻,算给他留了脸面,然而就在队伍即将行至宫门之时,身后却有侍从惊呼了一声,“韩校尉——” 韩越转身回看,只见宽阔地宫门前街之上,竟有一人一马飞驰而来,马背上之人宫裙明艳,气势凌人,正是长公主赵沅! 韩越眉头皱起,抬了抬手,令队伍停下,马车里秦瞻听见动静,亦掀帘朝外看,这一看,秦瞻也变了脸色。 宫门处尚有朝臣来往,见此动静,亦都驻足观望,不过片刻,长公主一人一马到了马车跟前,她猛地勒缰,马嘶刺耳,尥蹄昂首,似要将她掀翻,只见她银红裙摆在空中扬起一道明锐的弧度,而后稳稳地令马蹄落地。 秦瞻忍不住唤道:“公主——” 韩越亦催马上前,“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赵沅望着秦瞻,又对韩越冷嗤一声,轻蔑地道:“本公主不会为难你,至于驸马如何论处,待本公主面圣之后陛下自有定夺!” 韩越未敢吱声,赵沅却催马靠近宫门,守门的禁军上前正要拦阻,赵沅却猛地落鞭,径直纵马入了门洞,禁军们大骇,连忙追了上去,却如何追的上快马,不出片刻,赵沅已经疾驰出一射之地到了仪门之前。 她这一路上惊出的动静不小,后有禁军追,前有太监们拦,但她纵马毫无顾忌,太监们不敢以身挡马,便令她如入无人之境! 只等到了仪门跟前不便御马,长公主这才一跃而下,将缰绳往惊慌失措的太监怀里一扔,一路疾步往崇政殿去,路上禁军宫侍皆不敢拦,等到了殿门之外,杨启福早得了消息,毕恭毕敬侯在外面。 “公主殿下请——” 杨启福颇为守礼,长公主却看也不看他径直闯入殿中,待见到御案之后安坐着的建章帝,长公主心底的激愤再也压制不住,“陛下这是要将我们夫妻赶尽杀绝吗?!” …… 孙律到了宫门前时,便得知长公主已纵马入宫,此举不合规矩,更令他担心长公主此行目的,他交代韩越将驸马送入拱卫司牢中,便匆忙去面圣,刚走到崇政殿外,便见杨启福面色沉重地侯在门口,殿内传来长公主尖声地责问。 孙律几步走到跟前,杨启福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 “陛下不仅怀疑驸马害了玥儿,还怀疑十六年前的旧案,也与我和驸马有关?敢问陛下,我为何要谋害自己的亲哥哥?驸马又为何谋害他?他彼时已经要被立为储君,这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我们哪里来的胆子敢谋害未来的储君?” 赵沅痛心疾首的责问,建章帝却面无波澜,他这位皇姐自小便展露惊才艳艳的天赋,被先帝视若珍宝,曾令他艳羡甚至妒忌,可后来他被立为太子,是太后与皇姐从旁扶持,令他感激在心,万分敬重。 世人皆言皇家无至亲,他却不以为然,这位皇姐通透练达,虽彰显才干,却不慕权力,比太后更令他安心自在,这九五至尊之位何其孤寒,可他想着,至少他们姐弟二人仍是相亲的,但他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皇姐,你是清白的,但驸马不是,要知道他和当年瑶华之乱有没有关系,只需要问问他,他对皇兄是否记恨在心,他为何救了那徐闻璋的妻与子,又为何杀了齐明棠与吕嫣,只消他解释清楚这几件,朕不会凭白冤枉他。” 赵沅再多的怒气,此刻都哽在了喉咙里,她护夫心切,却并未全然失去理智,事到如今,若说驸马全无关系,连她自己都不信,她只是不能接受,不能相信,朝夕相处的夫君,竟会是这一桩一桩凶杀命案的幕后真凶! 她牙关一咬,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玥儿他,当真看清楚了吗?那夜在上林苑的男子众多,就算他看到了有人行凶,可万一……万一看错了呢?” 旁人的指证她可万般质疑,可赵玥也如此说,简直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只能寄希望于赵玥看错了人。 提起赵玥,建章帝眼神更冷了些,“他不可能看错,除了你们之外,没有人会让他分明受了惊吓,却生生忍着不敢明说。” “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说出来对你们百害无一利,他念你这个姑姑待他犹如亲子,因此饱受煎熬也忍着,若非朕连哄带吓,他或许仍要替你们遮掩。” 赵沅身形一晃,面上血色也瞬时褪得干干净净,她想不明白,“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建章帝见过所有卷宗,这时,他问道:“淑妃生辰宴上,你和驸马,当与吕嫣打过照面,你可还记得?” 赵沅有些茫然,“那日吕嫣也去了淑妃生辰宴,自然打过照面,这有何古怪?” “你们去过淑妃宫中临湖的水阁,在那里,你们可见到过吕嫣?” 赵沅一听更露奇怪之色,“那日我饮多了酒,去水阁暂歇,何曾见过吕嫣?” 建章帝眉头皱起,这时,殿门外杨启福出声道:“陛下,孙指挥使到了——” 赵沅神色微敛,建章帝出声道:“进来说话。” 孙律快步入内行礼,建章帝便问:“如何了?” “启禀陛下,驸马已经押入拱卫司大牢,稍后微臣便亲自审问!” 赵沅听见这话,神情一沉道:“陛下,我想不明白驸马为何如此,到底夫妻一场,陛下可能让我去审问驸马?” 建章帝肃然道:“审问是拱卫司和三法司之事,皇姐只需等消息便可。” 赵沅神情哀凄又不甘,“陛下知道我与驸马乃是少年夫妻,我们夫妻多年,纵无子嗣,也算得上情深意笃,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乱子,我如何只能当个旁观之人?如今是诸多证据不能令我信服,若、若真是铁证如山,我自不会阻碍陛下决断。” 建章帝默然未语,孙律也颇为忧心,赵沅虽义正言辞,但她对驸马情深,多半不能真正的做到公允大义,他沉吟片刻,抱拳道:“陛下,公主审问驸马不合规矩,但既然公主殿下对诸多证据颇为质疑,不若让微臣来审,让公主殿下在旁聆看?” 略一顿,孙律又道:“此外,此前许多证据是傅玦带着刑部和大理寺查获,可否让傅玦做为证人之一,也在旁候着?” 建章帝眉头微抬,心道傅玦自己的罪状都未论清楚,又如何指证旁人,这时,赵沅深吸口气,豁出去一般地道:“也好,有多少证供,便摆出来多少证供,我倒要看看驸马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罪大恶极!” 赵沅既有此言,建章帝自再无顾忌,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干脆安排的再周全些,“既如此,召集三法司主官,申时三刻,同审秦瞻!” 十破阵20 十破阵20 入拱卫司大牢数日, 傅玦形容颓唐,气度却还算安然, 距离前次见到孙律已过了足足两天两夜, 他不知孙律瑶华之行是何结果,但无论瑶华宫是否有所获,时至今日, 朝堂之上的各个派党必定已按捺不住。 天窗处投下一缕明光, 代表着日头已升中天,傅玦靠坐在矮床之上, 一边筹算着外间局势, 一边回想起了当年刚到幽州时的情形。 少年的他也曾一度被仇恨蒙蔽, 傅韫令他隐匿在军中, 他却不甘不忿, 几番不听傅韫之令, 差点在幽州阵前暴露身份,傅韫大怒,一声令下将他关进了专门惩罚军将的暗房之中。 那暗房昏暗无光, 傅韫铁了心要磨他的脾性, 可他不哭不闹, 昏天暗地的孤寂也难折他脊骨, 他不求饶, 反倒让傅韫失了章法,傅韫没好计策, 便给他一副铠甲一把长刀, 径直将他丢去了战场上。 傅韫冷酷地说, 倘若活不下来,便当从未救过他。 战场上危机四伏, 西凉人的铁蹄与刀锋不会容忍他露出破绽,到了那时,他才知道,他要走的这条路,是望不到头的暗无天日,亦远比明刀明枪的冲锋陷阵更凶险可怕,隐忍与筹谋,终究在幽州常年覆雪的荒原上淬入他的肌骨。 “往这边走——” 突然响起的嘈杂打断了傅玦的回忆,他听见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便看到韩越带着人将驸马秦瞻押送了进来,路过他的牢室,秦瞻也向他看来,二人目光在空中相对,傅玦眼瞳微微一亮,秦瞻的眼神却无波无澜到有些漠然。 傅玦站起身来,走到牢门之地,眼看着秦瞻被关入了更深处的牢房。 韩越吩咐狱卒看好秦瞻,回身之时停在傅玦身前,“王爷已经看到了,陛下下令将驸马下狱,这对王爷来说当是好消息。” 傅玦心潮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他点了点头未语,韩越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这是建章帝下令重查旧案的第三日,进程比他料想的更快。 傅玦往牢房入口的方向看过去,若他所料不错,孙律应很快会出现。 一个时辰之后,傅玦又听到了一阵繁杂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刻,孙律果然带着侍从们站在了牢门之外。 孙律严肃地道:“陛下有令,申时三刻,拱卫司与三法司主官,在崇政殿同审驸马,你做为当初调查前情之人证,在旁听候命令。” 傅玦缓缓起身,“可找到证据了?” “谢南柯招了,至于去瑶华宫,并未找到有利的证物,到如今,也并未找到当年刺伤二皇子的凶器,你找到的那两个太监,倒是看到了一些事,但也不够致命。” 孙律往甬道深处的牢室扫了一眼,语声压低了一分,“驸马患有癔症,已经在公主府找到了他服用之药,长公主的侍婢也说他在长公主不知情之时,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从温文儒雅,变得颇为狠辣冷酷,此外,当年随他们夫妻去瑶华宫的六个侍从,如今都死了,其中三人葬在城外墓园,我已带着戚浔验过尸骸,死因果真有异,极有可能是被驸马杀人灭口。” 傅玦敏锐地道:“公主不知此事?” 孙律颔首,“她不知情。” 傅玦剑眉微蹙,只觉有些古怪,孙律抬了抬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又上下打量了傅玦两瞬,“时辰快到了,准备去崇政殿——” …… 走出地牢时,傅玦被外头的天光刺的晃了晃眼,他略作定神,跟着拱卫司的侍卫往仪门处去,没走几步,傅玦迎面遇见了几个着官服的朝官,见到他出来,这几人下意识便想行礼,可想到他如今是戴罪之身,又匆忙止了。 傅玦不以为意,缓步走在高挺逼仄的宫道之间,今日秋阳高悬,暖融融的地照在他身上,这几日再如何沉定自若,傅玦此刻也有种松活阔朗之感。 入仪门,傅玦由领路的小太监带着往崇政殿去,远远地,傅玦瞧见有人当先一步入了崇政殿殿门,他神色微敛,等到了殿门之外,杨启福高声道:“陛下,傅、傅玦来了……” 杨启福不知如何称呼傅玦,口中打了个磕绊,屋内传来回应之声,傅玦撩袍进了殿门,一进殿中,便见建章帝与长公主赵沅俱在,建章帝神色沉静,赵沅却眼含薄怒,又颇为克制地挺直背脊僵站着。 另一侧,刑部尚书郑怀兴,大理寺卿魏谦与少卿宋怀瑾,并着御史台大夫蒋维和御史中丞蔺知行皆在场,傅玦敛眸,掀袍跪拜,“罪臣宁璟,拜见陛下。” 建章帝眼神发沉地打量了傅玦片刻,只觉“宁璟”二字有些刺耳,但今日并非审问傅玦,便道:“为何让你来,你想必也知晓了,去一旁候着吧。” 傅玦站起身来,走到了长公主下手位站定。 傅玦在牢中多日,面容多有憔悴,衣衫上也沾了颇多尘灰,虽不复光鲜,但他凤眸星亮,风骨凛然,令在场众人掩不住好奇地打量他。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杨启福才出声道:“陛下,孙指挥使带着驸马来了。” 殿中众人神色一紧,赵沅更屏住了呼吸,只听见脚步声越来越响,片刻之后,孙律便和秦瞻一齐出现在了殿门外,孙律早知安排,秦瞻却未想到有这么多人在场,但他也只是略一愣神便跟在孙律身后进了殿中。 “拜见陛下——” 秦瞻跪地行礼,建章帝默默地望着他,片刻才道:“驸马,你可知罪?” 秦瞻平静地望着建章帝,“微臣不知。” 他分外沉定的神情令建章帝颇为不快,想到赵玥差点在未央湖中身亡,建章帝不由冷笑了一声,又吩咐孙律,“你来问——” 孙律上前一步,“秦瞻,上林苑乞巧节那夜,你为何离开撷芳馆?” 秦瞻跪得直挺挺的,丝毫不见心虚之感,“那夜我多饮了两杯酒,照顾完公主之后,我便想出去发散发散。” 孙律冷声道:“出去发散发散?大殿下亲眼见到你杀了齐明棠,你有何解释?你回撷芳馆之后,交代公主殿下的两位婢女不得道出你外出之实,若你问心无愧,又何必如此交代?” “大殿下真的看到了我?何不叫大殿下来与我对峙?他年纪小,又是夜里,必定是看错了,至于我为何交代书画她们,只是不想让公主殿下心生不快罢了。” 秦瞻看向赵沅,“公主殿下酒后不适,她每每病中,总习惯我在身旁相伴,若离个一时片刻,她总要不喜,因此我才让她们守口如瓶,若非我做贼心虚。” 赵沅听见此言,顿时皱紧了眉头,“驸马,你怎能如此说?” 秦瞻此言乃是将缘故推脱到了赵沅身上,好似她片刻离不得他,又是分外小肚鸡肠之辈,赵沅面上青红交加,像是更看不懂秦瞻了。 孙律又问:“你不认齐明棠是你所杀,那你当认得谢南柯吧?谢南柯乃是从前西山驻军军将徐闻璋之子,你十多年前救了他们母子,供养着她们在岭南过活,谢南柯长大之后,建议他走武举,后来又让他入大理寺当值。” “当初傅玦带着刑部和大理寺,本已查到了吕嫣身上,是他提前给你报信,你又派人告知了吕嫣,令她丢弃证物,在吕嫣出宫之后,也是你吩咐谢南柯前去杀了她,连死后焚尸的法子,也是你想的,如此你又作何解释?” 秦瞻面不改色地道:“我不认得此人,他既犯了杀人之罪,总会想为自己开脱,只是不知为何编纂谎言,编到了我身上,实在令人费解。” 若非种种人证都指向秦瞻,在场众人几乎要被秦瞻的平静哄骗过去,当着建章帝和三法司众主官之面,秦瞻毫无紧张不安,眼底的不解,甚至还颇为无辜委屈。 孙律语声更沉,“你不认得谢南柯,那你当认得徐闻璋,十六年前,徐闻璋是西山驻军中的宣德将军,帝后摆驾瑶华行宫,他是随行军将,负责玉山上下布防,他是你父亲的门生,建元十八年上元节夜宴之前,你派了你的小厮澄心去行宫西侧门外寻过他——” “他在西山驻军之前,在兵部做事,十分熟悉各处驻军所用之物,而当年随行的护防驻军,更是不缺桐油之物,你当时派澄心去找他,可是令他帮你准备火场焚尸,且嫁祸于人的伎俩?若我猜得不错,桐油是他从驻军中找出,陆氏的蒙汗药,可能本就是他随身携带之物,正好被你派上了用场,而那几个知道当夜情形的侍婢小厮,在回京之后,都被你相继谋害身亡,这一点,有大理寺仵作的验状为证。” 秦瞻好似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被气笑了,“我实在听不懂指挥使说的话,前面说是我杀了两位姑娘,如今,又扯到了瑶华之乱上,指挥使的意思,莫非当年二殿下被大火烧死,乃是我下的毒手?” “你刚才提到的徐闻璋,我的确认识,但我父亲当年门生故旧极多,徐闻璋只不过是十分普通的一个,我擅文,他却是武将,我与他的交集实在不多,又岂能让他帮我布置这样大的凶案?至于我府中小厮侍婢,早年间府中不知惹了什么不吉之物,的确出过几次人命,可那不过都是意外,再不济,也是府内下人相斗生出的恶果,与我何干?” 说至此,秦瞻无奈地道:“退一万步说,我为何要谋害二殿下?二殿下是公主的亲兄长,当年又即将被立为储君,我怎敢谋害他?” 秦瞻一副耐着性子与孙律讲道理的模样,从神态到言辞,皆是滴水不漏,孙律盯着他,仿佛想从他身上寻出破绽,这时,他想到了书画在刑部大牢中所言。 他寒声道:“若你们之间无冤无仇,你的确不该谋害他,但这位二殿下有龙阳之好,倘若他对你有不轨之举呢?” 孙律的话掷地有声,直惊得在场几个不知内情之人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 世人有龙阳之好者,虽被鄙薄,却不算稀奇,富贵人家有纨绔低劣者,甚至会在烟花柳巷找小倌寻欢作乐,但建元十八年上元夜宴出事的这位二殿下,乃是当年帝后最为看重的嫡出皇子,是即将被立为储君之人,此人不仅有龙阳之好,甚至还会对出身世家的秦瞻有过逾越之行?! 建章帝虽早听过孙律的禀告,可当着这么多人,他面上仍不好看,其他人听得心惊肉跳,用足意志才保持住镇定,站在他们对面的赵沅,已难以掩饰地生出怒色来。 而跪在地上对答如流的秦瞻,此刻面色一白,又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语声嘶哑地道:“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孙律微微眯眸,阴恻恻地道:“这对你而言,一定是噩梦吧?” 秦瞻面色更为僵白,原本松活的肩背绷紧,拢在袖中的拳头也紧攥起来,孙律仔细地看他神色,见他目光不复适才清亮,又逃避似的垂下视线,便更尖锐地道:“当年你也算京城世家中的大才子,很早便被定为入宫伴读的人选之一,但你入宫数次之后,却忽然不愿再做皇子伴读,让我猜猜是为了什么……” “一定是你被二皇子看中,又被他强迫,他令你恐惧恶心,你却不敢将真相宣之于众,于是只好逃出宫去,你后来科举高中本能入朝为官得重用,最终却选择在翰林院修撰书画避世,你一定是被他骚扰怕了吧?” “他是如何威胁你的?” “你是不是被他强迫着与他欢好过?!” 屋内除了建章帝和赵沅,只有傅玦和三法司主官,但孙律一句比一句更刺耳,像耳光一般打在秦瞻脸上,秦瞻低着脑袋,身影却开始微微颤抖。 赵沅再听不下去,“孙律,你放肆!” 孙律看也不看赵沅,只语气恶劣地带上了轻鄙,“你是伯府之子,又惊才艳艳,是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可你却被皇子逼迫着与男人欢好,你不得不承受侵犯,却因为他的身份有苦难言,你怎能不恨他?!” “孙律,你——” “皇姐——” 赵沅想阻止孙律不堪入耳之言,建章帝却不高不低地轻喝了一声,赵沅咬牙望着秦瞻,眼底尽是疼惜,跪在地上的秦瞻却忽然表情古怪的抽搐了两下,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额头极快地溢出一片冷汗,像在极力地忍耐什么。 孙律眼瞳微缩,继续尖刻地道:“与男子欢好的滋味如何?你与公主多年无子,是否因为此事?你对他记恨在心,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立为储君?若他成了太子,你岂不是再也不能逃脱他的掌控?” “不……” “建元十八年那夜,先帝赏赐给他的建兰出现在你和公主院中,他是不是知道你喜欢建兰,想以此暗示于你?你看看,你和公主彼时已经成婚一年多,他仍然不放过你,你不杀他,简直是天理难容——” “不……不是……” 秦瞻低不可闻地否认,却呼吸急促,身子不受控地颤抖,更不敢看在场任何一人。 孙律见状,忽然蹲在秦瞻身前,又取下腰间短剑,用剑鞘轻薄地挑他下颌,“被人亵玩这样的奇耻大辱,是个男人都难以忍受,我还知道他有虐待宫女的习惯,他当初,是不是也那般对待过你?” 孙律腕上用了力道,却无法令秦瞻抬起头来,他使劲攥紧拳头,随着孙律诛心之言,嘴角不住抖动,却再发不出一字,冷汗顺着他的鬓角而下,他脑袋略歪着,面部肌理诡异抽搐,就在孙律问出最后一句时,他不知想到什么,极力忍耐的表情忽地变了。 他撩起眼皮看孙律,嘴角咧出一个阴狠地怪笑,“该死——” 这二字咬牙切齿,带着浓烈的恨意,下一刻,秦瞻如同豹子一般朝孙律扑了过去,他双手并用,一把掐住孙律的脖颈,表情狰狞地喝骂:“当真该死,你和他们一样该死!” “驸马!” “来人护驾——” 忽然出现的变故让殿内大乱,赵沅惊唤秦瞻,站在门口的杨启福大骇,立刻高声呼喝不远处的禁军,“快进殿护驾——” 蒋维等人挡在御案之前,蔺知行年轻,立刻上前想要制住秦瞻,傅玦离得最近,两步上前,又在秦瞻手肘处一捏,顿时让秦瞻虎豹一般的力道松懈下来,他将人往后一掼,殿门处涌进来的禁军当即将秦瞻钳制了住! 秦瞻被双手反剪着跪在地上,饶是如此,他仍在拼命挣扎,两个孔武有力的禁军,竟几乎按压不住,他双眸更含了汹涌恨意,狠狠地瞪着在场每一个人,“你们都应该和赵烨一样下地狱!” 孙律从提起赵烨的龙阳之好起,便是想激怒秦瞻,好逼他露出另一番面孔,却未想到他竟会狂性大发。看起来文弱之人,露出狠劲儿来,竟然也好似虎狼一般,他被扑倒在地,又被掐得猛咳数声,颈子上瞬间留下两道紫红淤痕,他一边摸着脖颈一边坐起身来,惊讶地望着发狂了的秦瞻。 到了这般地步,谁都看出秦瞻深着另一幅面目,赵沅心惊不已,却仍然本能地想要提醒他,“驸马!这是御前,你休要胡言乱语!” “让他骂!” 被挡着的建章帝忽然开口,蒋维和郑怀兴连忙让开,便见建章帝寒着脸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当年皇兄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真的是你害了他?!” 秦瞻挣扎的面目赤红,他愤恨地瞪着诸人,脖颈和面颊上青筋暴起,其他禁军拔刀挡在他侧前,当真怕他挣脱开来谋害建章帝。 “对我做了什么?”秦瞻冷笑着道:“这你要去问那早就下了十八层地狱的赵烨!他那样禽兽不如的畜牲,竟还能被扶上储君之位?你们应该感谢我,若他成了皇帝,大周只怕早就亡了国——” 众人惊震不已,建章帝立刻问:“你承认是你害了皇兄?” 秦瞻咬牙切齿地道:“我害他?我不过是让他遭受应有报应而已,他那样罪大恶极之人,就算被大火活活烧死千次百次也算不得什么!只让他遭受了一次痛苦,已经是太便宜他了——” “驸马,你在说什么?!” 见秦瞻真的承认是自己害了赵烨,赵沅再也忍不住,她快步上前来蹲在秦瞻眼前,急切地道:“驸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皇兄怎会是你所害?” 秦瞻如何愤恨地看别人,此刻便如何愤恨地看赵沅,只是到底夫妻多年,他看赵沅的目光格外复杂,“你不是最应该知道我为何杀他吗?那天……那天他送来了建兰,你不是也替我生气吗?可你到底顾念着兄妹之谊,顾念着朝堂大局,你要去理论,可理论有何用?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才能一绝后患!” 赵沅惊呆了,仿佛已不认识眼前的秦瞻,见她如此模样,秦瞻惨笑一声,“莫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知你喜欢的是文雅宽厚的我,即便遭了奇耻大辱,也能忍耐着既往不咎,那样的我,也从未对你不起过,但你终究也是皇室之人,你生来便享受至高无上的尊荣,见惯了自上而下的践踏,你怎能体会我心中的苦痛?” “这些年来,我安好之时,可谓对你百依百顺,你整日出入朝堂高谈阔论,又要为天下女子谋福祉,可你却从不知你枕边人夜夜噩梦,你心安理得的享受我对你的服从与敬爱,还以为我与你情深意笃,可你怎么不想想,你的亲哥哥毁了我的一生,我怎能半分都不介怀?公主,你当真是天下最聪颖,也是最蠢笨之人!” 赵沅面色惨白地看着秦瞻,“你,你不是我认识的瀚卿……” 秦瞻并不反驳,甚至嘲弄地道:“你当真爱那个卑躬屈膝的秦瀚卿吗?若你爱他,怎连他的痛苦都视若无睹?他以为你多珍视他,他以为自己找到了至爱与知己,可对你而言,他不过是能万事顺从你,从不会令你不满意的庸碌傀儡罢了!” 秦瞻一口一个“他”,好似再说别人的故事,赵沅眼眶微红,下意识要去扶他的手臂,押着他的两个禁军不知所措,手下力道也微松了几分。 赵沅握着秦瞻的手臂,“瀚卿,你怎能如此做想?你我夫妻一场,我亦知道那些旧事,可……可是你日日劝我,也是你说他并未伤过你……” “难道我说了,你就能帮我杀了他吗?” 秦瞻满眸讽刺,见赵沅愣住,他眼底闪过一抹深深地厌恶,又再度发狠,猛地将赵沅往后一推—— “保护公主!” 离得最近的孙律一声低喝,两个禁军却措手不及。 赵沅正觉肝肠寸断,毫无防备之下,被推得重重跌在地上,她下意识以手撑地,寸长的指甲戳在地砖上,“啪”的一声折断,就连挂在腰间的玉佩也应声而碎。 此举突然,谁也想不到秦瞻对赵沅也这样满是戾气,拿刀的禁军们立刻蜂拥而上,齐齐将秦瞻重新按住,这一下,秦瞻被按得连脸颊都贴在地上,纵然还在反抗挣扎,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赵沅跌在地上,正惊痛地看着碎成几块的玉佩和散掉的丝绦流苏,望着仍然满脸恨意的秦瞻,她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并碎了,秦瞻不仅想伤别人,甚至对她也毫无顾惜,这哪里还是她心底的那个秦瀚卿? 她不管自己流血的指甲,只将丝绦和玉佩一点点捡起来,又痛心地道:“我的指甲,是你用脂纸染得,这挂玉佩的穗子结,也是你编得,玉佩,是你在相国寺开过光的,难道这些,都是你假装做出来的?” 她不知想到什么,语声中露出一丝哀求,“瀚卿,你醒一醒,你癔症发作了对吗?这根本不是你的真心话——” “皇姐,你才要清醒一点。” 建章帝从御案之后走出,亲自将赵沅扶起,见她面上惊痛难当,又迫使她看着自己,“皇姐,就算是癔症,你听他言辞有理可循,并非疯言疯语,便知这也是他,只是他露出真面目罢了,皇姐,你适才说过,若有铁证,绝不姑息,如今他自己都承认了,你还信他?若他当真心怀仇恨,又怎会对你全心全意?” 赵沅牙关紧合,再去看时,便见秦瞻虽狼狈不堪,却仍不甘心地挣扎,这时孙律上前喝问道:“那你为何杀了齐明棠和吕嫣?” 秦瞻狠声道:“你们不是都查到淑妃宫里了吗?” 孙律看向傅玦,傅玦便道:“所以果然是那日淑妃生辰宴上,吕嫣撞见了你的秘密?” 秦瞻想起吕嫣,眼底尽是轻鄙,“那日去水阁,公主酒后失语,提到了瑶华之乱,我本不想动怒,可到底未曾忍住,我知她酒后必定记不清前事,便喝骂赵烨死不足惜,又说赵烨死于我之手,是他的报应,可我没想到,此话却被吕嫣听见,她当真是人心不足啊,竟要挟于我……” “我平静之后便知不妙,只好先稳住她,可她非要我帮她嫁去西凉为后,本来帮她斡旋也并不难,可我没想到,事情被齐明棠知道了,一步错,步步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于是我只好将错就错!” 秦瞻边说边扬唇,神色十分畅快,赵沅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瞻,只觉紧握着的玉佩碎片和丝绦有些讽刺意味,她想丢弃,又难以狠下心肠,不由匆忙放进了袖中。 秦瞻还在挣扎,她看在眼底,只觉心底沉痛难平,更难以想象自己这么多年竟信错了人,可就在此时,秦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剧烈的挣扎忽然停了下来。 他好似晕厥一般瘫倒在地,几个禁军只当自己手重,连忙松开五分,可即便如此,秦瞻仍一动不动,孙律眉头一皱上前探查,只见秦瞻面颊贴在地上,眼睛虽微微闭着,呼吸却仍是不稳,某一刻,他彻底的声息全无。 孙律正想伸手去探秦瞻的鼻息,秦瞻却在此时睁开了眸子,他神情温和,目光无害,见自己趴在地上,很有些茫然,可待抬起头来看清眼前景象,他顿时如遭雷击一般愣了住! 秦瞻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骤然惨白,又绝望地看向赵沅,“公主……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十破阵21 十破阵21 秦瞻的前后变化分明, 直令在场所有人心惊。 看建章帝与三法司主官皆在场,秦瞻显然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面上惶恐万分, 站起身来,急切地想朝赵沅走去,“公主——” 刚迈出一步, 禁军侍卫的刀锋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秦瞻越发忧切地看着赵沅, 似乎想解释什么,赵沅仔细地望着他, 眼眶骤然一红, “瀚卿——” 赵沅肯定, 此刻的秦瞻, 才是她相伴多年之人, 她心绪百般陈杂之下, 竟有种失而复得之感,她想上前去,却被建章帝一把拉住。 “皇姐当心。” 建章帝满脸戒备, 冷声道:“你不知自己适才做了什么?” 秦瞻唇角抿得极紧, 面上血色全无, 面对建章帝之问, 竟不知如何答话, 孙律一针见血地道:“但是你猜到了。” 秦瞻僵如石铸,建章帝喝问道:“你早知自己患有癔症, 你狂性大发之时, 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但并非不能清醒,你清醒后, 便知自己适才做了什么,所以你每次都替自己遮掩,杀齐明棠和吕嫣,也是你清醒时做的决定,朕说得可对?” 吕嫣就算撞破秦瞻的秘密,但秦瞻每次性情大变也不过片刻,待他清醒过来,总有机会弥补,但他答应帮吕嫣斡旋,到后来杀齐明棠,以及让谢南柯报信,又派谢南柯杀了吕嫣,如此种种,必定都是在他清醒之时谋划。 秦瞻牙关紧咬,瞳底生生漫出血丝,但他闭口不语,只看着赵沅的眼神含了些许愧责,赵沅忍不住道:“瀚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你说了许多,还承认当年谋害兄长也是你所为,还说吕嫣在淑妃寝宫的水阁听见了当年之事,因此才生出后来齐明棠和吕嫣之死,瀚卿,你当真全不记得了?” 秦瞻听着赵沅复述,痛苦地闭上了眸子,赵沅又忍不住问:“瀚卿,你痛恨兄长,痛恨皇室,连对我也颇多忌厌,但这些年你我夫妻,你待我处处周全,你装十天半月尚可,难道还能装十多年吗?” 赵沅语声微哽,再不是平日里那个不逊须眉,人人忌怕的长公主,秦瞻睁眸,眼底尽是哀莫大于心死之色,他哑声道:“我待公主从无虚情假意,只是我有我的难处,有时候一步错,步步错,我、我不想牵累公主……” 他夫妻二人凄切陈情,其他人看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建章帝蹙眉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来人,送长公主去偏殿歇息。” 赵沅面色微变,“陛下——” 杨启福带着小太监走近,建章帝不容置疑道:“皇姐,驸马所犯之罪,乃是国事,眼下当以国事为重。” 赵沅欲言又止,杨启福上前道:“公主殿下,去歇息吧,您想知道什么,老奴随时差人禀告给您。” 赵沅凄楚地看着秦瞻,但秦瞻仿佛愧责难当,竟避开了她的视线,赵沅眼底闪过两分失望,终究还是跟着杨启福去往偏殿。 赵沅一走,殿内顿时肃然几分,建章帝重回御案之后落座,冷声道:“既然你的秘密已被看破,你适才又说不想连累长公主,那你最好如实交代,否则,不仅是长公主,便是你们秦氏一族都要遭逢大难。” 秦瞻心腔子里“突”地一跳,眼底最后一丝明光也暗了下去,“陛下要问什么?” 建章帝沉声道:“当年瑶华行宫的命案到底是如何发的?” 瑶华之乱过去了近十六年,这桩疑点重重的血案,终于要被揭开真相了吗?建章帝话音落定,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秦瞻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一切,都要从建元十二年,我被选入宫中做皇子伴读说起……” “那一年我十五岁,在一众世家子之中早有才名,也算得先帝看重,可我没想到,那竟是我这一生噩梦的开始。” “没有人能想到人前贤德温良的二殿下赵烨,人后竟是人面兽心之辈,他仗着身份尊贵,不仅对自己身边之人暴虐无情,甚至还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但当我醒来,我便猜到了不妥,而赵烨私下待我毫无顾忌的低劣嘴脸,也令我百般作呕,于是我只能逃出宫去。” “那是帝后最器重的皇子,我想要的公道求不得,我也不可能赔上整个秦氏,我对宫闱躲避不及,在那之后,甚至总出现记忆混乱之状,前一刻发生之事,后一刻我便记不清,甚至,那根本不是我能做出来的事。” “我求过神拜过佛,也吃过药,却都收效甚微,而我更未想到,公主会钦点我做驸马,我虽恼恨赵烨,却知道公主与赵烨并不同,我以为我成了驸马,赵烨总该收敛,但我没想到,我驸马的身份,反而满足了他扭曲的恶欲。” “无人之时,他仍无收敛,只是因公主得先帝宠爱,公主在时,他才不敢放肆,于是我与公主形影不离,我亦愿做公主的影子。在我们成婚的一年之中,公主也发现我对赵烨避之不及,她聪明,自要探问,我没法子,只好说赵烨有龙阳之好,曾对我动过心思。” “公主怒极,要去理论,我百般劝慰,并不想我和公主的生活被打破,直到后来帝后要往瑶华行宫过上元节,我与公主同行,赵烨死性不改,竟送来先帝赏赐的建兰。” 想起那一夜,秦瞻晦暗的眼底仍有余恨,“建兰被公主瞧见,她自是大怒,我劝了一夜,但那几日她身体不适,折腾了半夜,第二日天亮才歇下,看着公主睡颜,我只觉与赵烨起争端之事,不该由她一个女子去做,应该我自己去说个明白。” “因此,那日夜宴临近,公主梳妆打扮之时,我听小厮说赵烨派了人去送礼物,院中无人,便寻了个借口出门去见赵烨——” “我与赵烨对峙,请他自重,当时他快要被立为储君,我警告他,若他不知悔改,先帝绝不会立一个品行如此不端的皇子做太子,后来……我只记得他毫无惧怕,仍以言辞羞辱我,我彼时大怒,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便记不清了……” “等我清醒过来,便见赵烨倒在血泊之中,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我当时十分害怕,即便喊了人来救他,按他的脾性,他也不会轻饶了我,再加上他身份尊贵,说不定还要牵连公主和秦氏,于是我……想出了一个计策。” 傅玦心底久违地生出怒意,“你决定将他的死嫁祸与人。” 秦瞻深切地看向傅玦,似乎想透过他,看到当年宁家的那个年幼的世子,“起初,我只是想放一把火毁尸灭迹,可我知道,皇子之死震动朝野,先帝和太后,必定会全力彻查,与其留下查到自己身上的可能,不如找一个完美的替罪之人。” “徐闻璋是我父亲的门生,但我父亲不喜武将,对他的扶持并不多,相反,是我帮了他许多,我令澄心去找徐闻璋,徐闻璋到底是武人,他极快地帮我想到了如何往陆氏身上引,桐油本就是驻军之物,陆氏军中的蒙汗药是稀贵之物,徐闻璋在兵部当差之时,曾自己偷偷囤积过,后来带兵办差,总随身带着这些以备万一。” 秦瞻深吸口气,“我吩咐澄心去厨房下蒙汗药,又用桐油和棉引线做了简单机关,怕火势不起,还交代了澄心在不远处守着,而后便如常回去陪公主赴宴,我们到了玉茗殿没多久,赵烨的长风阁便起了大火,当时我便知道,事情成了。” “做了第一步,便有后一步,起火之后,果然查到了陆氏身上,我怕陆氏行凶动机不足,见先帝要派人回宫彻查,便让周全福带了一封信回去,周全福当年因公主被太后看重,但你们不知,在那之前,周全福便受过公主的恩泽,他做小太监之时惹怒了赵烨,是公主求情,才令他免于惩罚,因此他愿意听我的命令。” 说至此,秦瞻再度看向傅玦,“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宁家和卫家也卷入其中,朝野动荡,党派倾轧,已非我一人之力可为,而先帝当年快刀斩乱麻,令三法司半月之内便定了罪责,局势发展令我大为震骇,但事已至此再与我无关,我自无需去做什么,而这一切,我猜,和太后娘娘多有关系——” 秦瞻说的十分详细,建章帝一听蹙眉,“与太后有关?” 秦瞻继续道:“后来三法司多有屈打成招之嫌,卫家和宁家,也因此被定罪,还有其他的人证物证,也颇有疑窦,除了太后娘娘,我想不出谁有如此大的权力,或许,连先帝也是默许的。” “你放肆!”建章帝低喝一声,“事到如今,你竟敢污先帝英名?” 秦瞻面上闪过一抹嘲弄,也不再多言,孙律这时又问:“你说二皇子倒在血泊之中,那你是用什么伤了他?” 秦瞻摇头,“我忘记了,我应当与他动过手,屋子里乱成一团,许多摆件都掉在地上,我只看到他身下大滩大滩的血迹,慌乱之下,只想毁尸灭迹,根本没有分辨到底是何物伤了他。” 秦瞻若是未患癔症,此言自不能信,可片刻前众人才眼睁睁地看他发病,便也知晓他当真是记不得发病时的情状,孙律眼底虽尚有疑问,却并未再问,只是道:“那吕嫣和齐明棠呢?” 秦瞻敛眸,“我已记不得水阁之事,但从吕嫣所言,也知晓发生了何事,这些年拱卫司一直在追查逃犯,吕嫣若将瑶华之乱的真相道出,便是石破天惊,我只有先稳住她,每次入宫我和长公主皆是同行,并无机会与她商讨,这才有上林苑的会面,可我没想到,那夜会被齐明棠撞见——” “我在望月楼三楼等着吕嫣,亲眼见到齐明棠一齐跟来,当时没法子,我只好躲去了二楼,可不想齐明棠和吕嫣生了争执,吕嫣将齐明棠推下了楼,既然事情闹大,齐明棠自然必死无疑,后来是我寻了林中乱石,灭了齐明棠之口。” 秦瞻说起这些,语声平静之中带着轻颤,似乎本是不忍,孙律又道:“后来你觉得吕嫣不可靠,于是想用当年赵烨的死法毁尸灭迹?” 秦瞻点了点头,“我救了谢南柯母子,多年来从未亏待他们,谢南柯视我为大恩人,愿为我鞍前马后,让别人动手我也放心不下,因此令他前去,我与吕嫣相约在水月轩见面,她当时已经被定为前去西凉的人选,正是自得之时,谢南柯要动手并不难。” 秦瞻悉数认下,说完这一切,他望着眼前的地砖微微出神,像失了魂魄一般,很快他又哑声道:“澄心他们几个,的确死于我手,他们算是忠心耿耿,但人若犯了错,心虚之下,总会生出无边的猜忌,而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令人放心。” 傅玦此时道:“你做了这般多恶事,长公主为何毫不知情?” 提起赵沅,秦瞻神色微变,不知想到何事,他语声又冷了下来,“公主……公主她,不是也正毁于赵烨之手吗?当年公主坠入寒湖,先帝和太后虽将此事掩下,可能对公主下如此毒手,除了赵烨哪里还有别的人选?赵烨为了警告公主,对亲妹妹也毫无顾惜,那次之后,公主小小年纪便落了顽疾,太医甚至早早断定她无法生育,常年用药,公主身子羸弱,并不似面上看到的那般光鲜敏锐。” “她待我信任有加,整个公主府的庶务,皆是我亲自打理,到了后来,我想让她知道什么,她便知道什么,不想让她知道的,她几乎毫不知情,她喜欢议论朝政,我便毫不拦阻,她越是看天下大事,身边人的动向便越是被忽视。” 说至此,秦瞻苦涩道:“公主是天下最聪明的女子,可再聪明的人,在最信任的人跟前也容易一叶障目,她……她是我最不想哄骗之人。” 见秦瞻提起当年赵沅坠入寒湖之事,傅玦问:“公主殿下记得坠入寒湖之事?她当年那般受宠,为何不曾追究此事?” 秦瞻面容一寒,他看向建章帝,“因为她有一位偏心又狠心的母亲。” “当年事发之后,公主三日高热才醒来,保下性命,却落了一身的病,这三日之间,太后处置了赵烨身边的太监,又责罚了公主身边的侍婢,最知内情之人,都被处置了,公主自己甚至都记不清事,但她其实知道是赵烨所为,太后对公主细数利弊,直言赵烨会成为未来新帝,她们母子都要靠赵烨照拂,公主彼时尚且年幼,亲生母亲哭诉哀求,她怎能不心软?” 秦瞻呼出口气,面目悲凉,“我虽对赵烨记恨有加,但公主与他并不同,甚至,公主也不过是牺牲之人,有时候我会想起来她姓赵,但更多的时候,我与她同病相怜,她每每旧疾复发,我只觉心疼万分。” 孙律听得蹙眉,“但你适才病发之时,却不是如此说的。” 秦瞻微怔,“我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的我,或许根本不是我……那不是我的本意……” 孙律看向建章帝,建章帝也若有所思地盯着秦瞻,癔症之病难断,谁也不知秦瞻所言是真是假,但他到底招认了罪状,建章帝便道:“你既认罪,便知道是何后果,当年因你之故酿成那般大的冤案,你可还有何辩驳?” 秦瞻难得地有些愧疚,他看向傅玦,“我……我没有辩驳,当年的案子,过错的确在我,这些年来,我心底难安,越发笃信佛家之言,佛说因果轮回,其实我早已想到会有今日,只是……只是我不甘心,这一切的开端,也并非我之过错,非要论起来,赵烨才是罪魁祸首,而当年先帝、太后,还有那些三法司主官,谁人无错?” 秦瞻说的真切,便是建章帝都一时哑口。 满场众人,若说谁能理直气壮地斥骂秦瞻,那唯有傅玦,但傅玦望着秦瞻,只觉心中压着千斤之重,尘封多年的痛恨亦无处宣泄,因患癔症失了理智酿成的一桩命案,竟令毫无干系的三族人背负谋逆之罪,死伤数百,而这真相,竟迟了十六年才重新浮出水面。 如今元凶招认,可卫陆宁三家早已家破人亡,那些冤死之人的性命无法挽回,苟活在世的他们,这十多年来暗无天日的苦痛也无法偿还…… 傅玦喉头发苦,胸中百般郁气难平,在这泼天的冤屈之前,就算将秦瞻除以凌迟之刑似乎也只是杯水车薪,思及此,他面容一肃转身看向建章帝,“陛下,当年之事牵涉极广,既是如此,还请陛下彻查,否则难以告慰百多冤魂的在天之灵!” 建章帝看着傅玦,又看向秦瞻,他知道傅玦之意,但秦瞻提到了先帝与太后,若要细究罪责,难道要给他的父皇母后也定罪不成? 他定了定神,“驸马既已招认,立刻令他细细交代签字画押,待拱卫司与三法司详查证供,择日定罪,至于其他人,傅玦,时过境迁,朕只能说,朕会令他们尽力追查,还你们三家清白,并予以补偿——” 傅玦面色微凝,建章帝又道:“陆家和宁家,尚有在世后人,要令你们恢复本来的身份本已不易,你不能要朕为了你们,枉顾皇室脸面与朝堂稳固。” 傅玦牙关紧合,建章帝见他不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朕可即刻放你归府,在案子悉数查明之前,你在府中修养,朕此刻应你的,自不会食言。” 傅玦背脊僵直,建章帝目光悬在他头顶,孙律等人也一错不错地望着他,过了良久,傅玦才抱拳弯身,他艰难地道:“微臣,领旨。” 十破阵22 十破阵22 长公主府被围三日, 已令朝野震动,但谁也未想到, 驸马秦瞻会被拱卫司缉拿下狱, 这消息不胫而走,短短半日,流言蜚语便在京城中传得沸反盈天。 崇政殿中, 傅玦本可即刻归府, 但秦瞻虽已认罪,却并未交代完整细节, 他不由请求同行拱卫司, 待建章帝应允, 傅玦与孙律及三法司主官告退离殿。 此时夕阳西斜, 晚霞漫天, 时隔多日, 傅玦终不再以罪臣之身示人,但建章帝之语意思分明,要真的令旧案沉冤得雪, 令他们回归本来的身份, 仍是不易。 出了仪门, 三法司几位主官都松了口气, 御史大夫蒋维当先道:“恭喜王爷脱险。” 傅玦早前虽身陷囹圄, 又暴露身份为罪族遗孤,但建章帝终究不敢轻慢处置, 如今查明旧案果真是一桩冤案, 傅玦便越发没了获罪之危, 虽不知建章帝最终如何论处傅韫和傅玦之行,但眼下敬着傅玦总归无错。 蔺知行也跟着道:“如今驸马认罪, 只待陛下为王爷一家平反,往后,定能恢复长肃侯府门庭。” 魏谦亦道:“王爷这些年太过不易。” 郑怀兴和宋怀瑾纷纷附和。 傅玦本是宁氏遗孤,如今纵有尊荣,但提起旧案,终归是一件万分沉重之事,他默了默道:“多亏诸位公允大义。” 几人自然赔笑应下,孙律却紧拧着眉头未语,傅玦看他一眼,仿佛能洞悉他在想什么,“驸马的癔症,还需找个御医来看看。” 孙律驻足,又叫来韩越,一番吩咐之后道:“长公主府的侍婢说秦瞻总在公主不知情的时候暴躁易怒,性情大变,今日当着公主的面,我故意言辞羞辱于他,想看看他会否被激出狠性——” 傅玦道:“你未想到得逞了。” 孙律颔首,一旁的宋怀瑾道:“当年之事,乃是驸马心底最耻于见人的,此前他暴躁易怒,也是因些寻常小事吧?” 蔺知行唏嘘道:“今日他本咬死不认,亦十分沉稳克制,若非将他另一番面目激发出来,只怕从他口中永远问不出真相。” 傅玦默默地道:“还缺证据,只有他认罪还不够。” 宋怀瑾便道:“他谋害齐明棠或能找到物证,但谋害吕嫣并非自己动手,只要令他说明细节,再找到往宫中给吕嫣送信的中间人,交代数次与谢南柯会面在何处,以及交代出是谁谋害大皇子,那供词与人证物证倒也不差了,唯独旧案,眼下的确缺少关键证据。” 拱卫司近在眼前,傅玦道:“他记不清如何刺伤赵烨,若无法确定凶器,那此案仍存疑窦。” 提起此事,宋怀瑾蹙眉道:“王爷,指挥使,关于刺伤二殿下的凶器,戚浔今日想到一物,但她还未肯定,此时此刻,她多半还在查问此事。” 傅玦和孙律立刻看向宋怀瑾,宋怀瑾道:“今日长公主硬闯出府之时,曾用发钗做为武器,想与禁军侍卫动手,后来公主离去,戚浔看着那发钗想到了关键之处,刺伤二殿下之物,乃是双股锐器,此前我们只想到二殿下屋内的利器,又或者某种稀奇兵器,却未想过,伤人的或许是女子发钗——” “女子发饰,单股为簪,双股为钗,有秀美者不过寸长大小,有钗头华丽繁复的,钗身则有数寸之长,若质地坚韧锐利,正好能成为刺伤二殿下的凶器,但戚浔不能肯定,下官入宫之前,本想去当年去赴宴过的几家公府探问,但陛下有诏令,便先入宫了,这会儿,她们应当自己去查问了。” 从当日身份暴露至今,傅玦已多日未见戚浔,他眼波微动,下意识看向皇城之外,如今戚浔已知他是宁家后人,也不知她是否会怪他未曾表明身份。 孙律接着道:“发钗是女子饰物,若秦瞻当日离开前,便将发钗带在身上,那便是一开始便存了杀心,而非他说的那样,是去了赵烨院中被激怒之后失去理智而伤人,他如此说,莫非还心存侥幸,想免于死罪?” 郑怀兴摇头,“谋害皇子,又酿成这样大的冤案,后来又谋害了两位姑娘,死罪无论如何不可逃脱……” 郑怀兴扫了一眼傅玦,“若按律法,诛族之刑也不为过。” 孙律道:“那许是想为公主和秦氏留一条后路。” 说话间,一行人入拱卫司衙门,秦瞻早被带回牢中,孙律吩咐拱卫司侍从将其带去审问之地,等众人再见到秦瞻之时,便见已令他戴上手枷脚铐,俨然是死囚之姿。 他是出身世家的天之骄子,自小到大还未受过如此对待,几缕散发垂在他脸侧,虽是狼狈,可他的神态却颇为平静。 孙律坐在刑案后,开门见山地道:“你既认罪,如今便要你详细交代,你只说当年上元节在长公主梳妆之时去见赵烨,那你离开公主院阁之时,可随身带走了什么?” 秦瞻略作回忆,摇头,“我记不清了,当时得知赵烨院中只有他自己一人,我只觉是天赐良机,应当不想让公主殿下知道,已经忘记是否带了什么。” 孙律和傅玦皆皱起眉头,孙律沉吟片刻,吩咐文吏前来,“既是如此,将你记得清的细节,一条条一处处都仔细说来,当天去赵烨院中,是哪般时辰?彼时屋子里其他人都在做什么?告诉你二殿下院中无人的小厮又是谁?” 文吏笔蘸浓墨,秦瞻艰难的吞咽一下,利落的说起来,“那日是酉时二刻,当时檀珠几人在为公主殿下梳妆,告诉我赵烨院中动静的是澄心……” 秦瞻一边回忆一边答话,没多时,便说到了徐闻璋身上,“徐闻璋未曾与我见面,是澄心带着桐油和蒙汗药回来的,他出身不高,想让我和公主帮忙得高位,赵烨死后,先帝和太后调查到了蒙汗药,前来作证的人之一便是徐闻璋,我起初只是想拉陆氏做替罪之人,却没想到,那蒙汗药一节,竟扯到了永信侯夫人身上。” “事成之后,徐闻璋也知此事事关重大,他比我想的还要胆小,竟不愿再留在京中,想去地方任职,于是我帮他斡旋,正好陆氏被夺权,十万兵马分入地方驻军,正缺军将,于是他去了钦州,可我没想到,钦州军中派系杂乱,两年之后他便出了事。” 秦瞻语气悠长地说着,这些尘封的旧事时隔多年道出,他平静的好似在说别人的故事,“他出事之后,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只想保住妻儿,他提起旧事,言辞间有威胁之意,我自然只能将人救下。” “幸而他们母子并非多事之人,不过多给些钱财,在岭南也算相安无事,起初我并不打算将谢南柯培养成自己人,可他自幼没了父亲,待我言听计从,我想着瑶华之乱终是祸端,便令他前往衙司当职,若真有用得着的地方,对他我是放心的。” 秦瞻说的详细,瑶华之乱前后因果,总算逐渐清晰,但后来三法司如何屈打成招,太后和先帝在其中起了那般作用,秦瞻所知并不详尽,待问起齐明棠和吕嫣之死,秦瞻的语气便带上了几分悲凉。 “这些年我小心翼翼,不恋官途不慕权力,只做个安分守己的驸马,日日陪伴在公主身边,总算未曾露出破绽,可淑妃生辰那日,公主酒后失言,令我想起旧事……” 孙律打断秦瞻,“公主殿下说了什么?” 秦瞻垂眸,默了默才道:“公主忆起少时,当今太后还是皇后时的生辰宴,那是二十年前之事了,当年赵烨折辱于我,正是一次皇后生辰宴上……” 秦瞻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似乎难已启口,孙律此前在崇政殿中言辞锐利,到了此刻他已认罪,便揭过此处不提,“后来你派何人给吕嫣送消息?” “上林苑出事之后,公主有心安抚杜玉萝和吕嫣,他派府中一个叫钱林的小厮带着她的腰牌入宫送礼,我便是令他传话。” 孙律见文吏一笔一划写下,又立刻吩咐人前往刑部大牢提审这个叫钱林的小厮,接着问:“那后来呢,你吩咐谢南柯杀人,可是在城东一个叫清茗的茶肆?” 秦瞻一一认下,“不错,正是在那里,前去传话的是我身边叫张棋的随从,他是我之亲信,知晓我与哪些人多有联络,早年间往岭南送钱银,也是他跑腿。” 秦瞻交代的明明白白,孙律自当吩咐人提审,待问起为何对赵玥动手,秦瞻沉声道:“那夜赵玥在远处一晃而过,我是看见的,当夜上林苑只有他一个小孩子,除了他没有旁人,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我,直到后来,他越来越怕我,我才明白他一定认出了我,但不知为何他并未道出。” “临江王身份暴露之后,我大为震骇,我知道,就算陛下当时未曾应允重查旧案,可再拖下去,陛下早晚要答应,你们已经查到了吕嫣死因有异,拱卫司又查到了慎刑司那老太监身上,我当时便做了决定,赵玥留不得。” “动手之人,是宫内御马司的小太监赵明福,世家大族,多会早早在宫内外安插人手,他从早年间净身入宫开始,便为我做事,平日里未用的上,那日我趁着折花之时寻到他人,令他对赵玥动的手。” 孙律沉着脸听完,立刻道:“来人,将此人捉拿回来。” 一切旁枝末节秦瞻都事无巨细的回忆,眼看着气窗外天光昏黑,夜幕降临,孙律仍按照此前的卷宗查漏补缺,等尽数查问清楚,已是二更时分。孙律将一摞证供给秦瞻看,秦瞻从头到尾看完,并无错处,于是利索地签字画押。 证供已得,早先吩咐韩越去找的御医张望祖已在外等候,孙律令张望祖入内给秦瞻查问,又吩咐人去审问适才送入拱卫司的几个旁证。 一番望闻问切,张望祖随着孙律离开牢室,又沉着眉眼道:“从脉象上看,暂时瞧不出什么,只能看出驸马近来有多思多忧,肝气郁结之状。” 孙律便问:“身患癔症之人,当真在病发之后记不起前事?” 张望祖点头,“确有此状,癔症病因繁杂,或有先天弱疾,又或是幼时遭了劫难损了心神,更甚者惊吓过度也能使人心智失常。此症也颇难治愈,多靠常年调养方能疏肝理风,益气通阳,但一般难以治愈,有些人常年癔症,渐成疯症,再难通情明理,驸马这般病状,尚不属这般——” 癔症本就难断,孙律也不为难张望祖,待他离去,孙律便道:“秦瞻的确常年用药,因此病状未见加重,他说的倒也寻不出破绽。” 傅玦沉吟一瞬,“齐明棠和吕嫣的案子算是清楚了,但当年瑶华之乱的旧案,需要查问还有许多,但公主府六个侍从已死,徐闻璋也已出事,当年知情的帮凶,除了秦瞻皆不在人世,要定案并不简单。” 孙律沉默以对,其他人也都觉得无计可施,这时,韩越带着人上前来,“指挥使,那几个小厮的证供已全,秦瞻所言的确不假。” 孙律颔首,“这样大的罪都认了,也没必要在这些地方作假。” 此刻已近子时,孙律朝外看了一眼,“等御马司的小太监捉来审问,大皇子的案子也可落定了,等一并审问清楚,我立刻面圣,只不知这个时辰,能否见到陛下。” 孙律又对傅玦道:“陛下既已令你归府,你便不必耽误了,你如今还是莫要掉以轻心,这案子这样大,也不会一时半刻定罪。” 傅玦自然明白要害,案子到这一步并不算完,之后如何平反,如何给在世的几家后人补偿,以及,此事之后建章帝如何待他们,皆是未知之数。 傅玦颔首,“既是如此,便拜托诸位。” 他拱手作别,孙律未吱声,其他几人都还了一礼,傅玦转身而出,待走出拱卫司大牢,已是月上中天,看着不远处的宫门,傅玦招手唤了个拱卫司侍卫,那侍卫毕恭毕敬到跟前,开口仍道:“王爷有何吩咐?” 傅玦干脆道:“借匹快马。” 这侍卫赶忙牵来一匹骏马,傅玦翻身上马,径直出了宫门。 皇城外是早已宵禁的京城长街,秋夜寒凉,月华如炼披在傅玦肩头,他不知想到什么,眼底生出丝急切,马鞭急落,直奔城西而去。 …… 审问完御马司的赵明福已是丑时,孙律与三法司主官一同前去面圣,待到了崇政殿,果然看到殿内仍亮着灯火。 通禀后入殿,便见建章帝着了件道袍靠在榻上,见他们同来,便问:“都招认清楚了?” 孙律送上一摞证供,“都招认清楚了,只是瑶华宫的旧案,仍然有数处疑窦未曾查明,再加上当年人证皆已不在人世,如今算是嫌犯空口认罪。” 建章帝一边翻看证供一边道:“这样大的罪,除了元凶,无人会认下,他既然认了,那必定是他。” 孙律又道:“但此后三法司定案,有诸多屈打成招,此处也需追溯细查,只是十六年前的三法司主官如今皆已卸任,当年的大理寺卿赵玉清,刑部尚书林石寒,都已经病故,御史台大夫宋胜洲告老还乡,如今人在楚州。” 孙律掌管拱卫司,对这些品阶高的旧臣如数家珍,建章帝听完略一思量:“先将当年查办旧案的所有官员名录拟出来,身故者也可追加罪责,再看看他们的后生,凡有为官者,可行连坐之惩,上下一同查办,连当年的狱卒最好也莫要放过。” 孙律听得微愣,其他人也面露讶色,皆未想过建章帝会如此快速的决断,但建章帝略一定神,“底下人大理寺和刑部去查,当年涉事的五品以上官阶之人,交由拱卫司查办,若得证供,孙律亲自交给朕。” 说完这话,建章帝继续翻看证词,很快他又道:“当年的案子含冤莫白者甚多,确该严查,尤其几个主官,当负要责,查办了这些人,也算对当年之事有个交代了。” 建章帝话语落定,孙律几人又是一怔,若说先前还不明建章帝之意,到了此时已算尽数通明,建章帝这是令他们只能查到几位主官身上,再不得往上追责。 孙律迟疑着抱拳,“是,微臣们明白。” 建章帝看证供看得仔细,杨启福挑了两次灯花,等全部看完,建章帝眼底阴云笼罩,“长公主暂禁足宫中,驸马的案子既已定案,便当速战速决,西凉使臣尚未离京,正等着看我们的好戏,明日早朝,朕会与众臣们定个章程。” 孙律忍不住道:“旧案证供,还需时日追查——” 建章帝将证供册子一合,“自然不可能明日便定驸马的死罪,但朕给你们的时辰也不会太多,事情到了这一步,驸马的罪责难道还有转圜的余地?” 孙律本也不是此意,一时哑口,建章帝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此案细节不必对外昭示详实,你们先回去歇息,早朝之上再议如何处置驸马。” 孙律欲言又止,但建章帝已起身吩咐更衣,他只好与三法司众人退出殿外。 这时建章帝吩咐道:“去永寿宫。” 杨启福有些惊讶,“陛下不是不打算往上查了?” 建章帝叹了口气,“朕想做个明白人。” 銮驾自崇政殿起,一炷香的时辰便到了永寿宫,已是夜深,太后早已歇下,宫人见建章帝来,忙让钱启安将太后唤起,太后多日在病中,此刻被惊醒颇为恼怒,一听建章帝亲自来了,忍着气性披袍等候。 不多时建章帝入内室,先屏退左右,而后单刀直入道:“母后当年是令谁屈打成招,坐实了卫家和宁家之罪?” 太后面色大变,“皇帝在说什么?” 建章帝又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母后怀着对皇兄的愧疚,对那三家恨之入骨,而论起来,母后后来待朕、待皇姐,都尚算亲厚——” 他看着太后苍老的面容,忽然问:“母后对皇姐的婚事可满意?” 太后只觉莫名,却还是道:“自然。” 建章帝沉声道:“当年皇姐受父皇宠爱,还生过母后不喜的流言,但之后皇姐坠湖大病一场,元气大伤,人也不复从前聪颖机敏,母后也有意令皇姐少与父皇亲近,父皇大抵也知晓宠爱公主终究不是正统,便随了母后之意,改立了朕为储君。” “再往后皇姐到了议亲之时,在一众世家子弟之中,皇姐择了一个家族没落,温厚文质、淡泊名利的忠信伯世子,母后便越发满意,说到底,母后不希望皇姐有一个手握重权的夫家,从源头上断了她的争权之力。” 太后多日来被禁足永寿宫,还不知外间动向,听到此处,太后梗着脖颈道:“哀家是为了她好,她纵然出身皇家,终究只是女子,便当安守本分。她幼时被骄纵惯了,一旦嫁人出宫,野心未泯,又有个手握大权的夫家支持,到时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祸端,哀家这样做,是为了大周朝纲,也是为了皇帝你——” 建章帝静静地看着太后,瞳底似有些不忍,“但母后可知当年害死皇兄之人是谁?” 再提此事,太后怒色又起,“除了陆氏那贱人还能是谁?!你休要被傅玦左右!” “母后错了。”建章帝平静地道:“谋害皇兄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驸马秦瞻。” 太后一愣,待反应过来,反而无奈地笑了起来,显然只觉荒诞离奇,“皇帝何必用这样的话来气哀家?” 建章帝沉声道:“朕命孙律重查旧案,孙律查出皇兄有龙阳之好,而秦瞻少年时被皇兄折辱过,因此仇怨,秦瞻在瑶华行宫被激怒行凶,他先刺伤皇兄,又放了一把火嫁祸给了陆氏。” 太后的眼瞳越瞪越大,本想怒斥建章帝这等玩笑开不得,可等建章帝说下去,她自当明白这并非玩笑,她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你……你是说……” “事已至此,朕不会哄骗母后,母后对谋害皇兄之族仇恨了多年,自己也知道当年的案子定的错漏百出,但母后尚不知仇人就是自己的亲女婿,母后还对秦氏多有庇护,对驸马亦颇多垂爱,如今告诉母后,母后可有分毫后悔?” “不……哀家不信……” 太后骤然坐直了身子,面上血色亦瞬时褪得干干净净,“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是驸马!他怎么敢、怎么敢谋害烨儿!” “当年,当年陆家谋害烨儿之罪有铁证!卫家和宁家本就是他们一丘之貉,就算哀家用了些手段又如何!哀家不信是驸马,绝不相——” 太后口中说着不信,心却因怒意越跳越快,她边说边捂住胸口,又一阵绞痛袭来,最后一字尚未说完,人便朝枕上倒去,建章帝见状也变了脸色,连忙朝外唤道:“来人,传御医——” …… 子时已过,戚浔催马入琉璃巷时,尚在琢磨今日长公主以发钗为武器之举,女子发钗为双股,只要钗身长过两寸半,质地坚硬,从身后刺入,足够卡着肋骨刺破人之脾脏,只是长公主身边侍婢已逝,无人知晓当日驸马是否动过长公主的发钗。 戚浔白日已走访几家当年赴过宴的人家,可事情太过久远,无人记得有何古怪与发钗有关,而宋怀瑾申时入宫,至晚间也未归大理寺衙门,戚浔不知宫中境况,想到傅玦仍身陷囹圄,只觉心头压了千斤重石。 四周邻里早已歇下,悠长的巷子里只有辉月清幽,戚浔心不在焉,只等到离家只有几丈之地,才瞧见一匹马儿立在自家门外,她心底微动,只道是江默来寻,连忙夹紧马腹上前来—— 到了近前,戚浔轻声道:“兄长?” 话音刚落定,一道挺拔的身影从门檐阴影之中走了出来,只一眼,戚浔便屏住了呼吸,她震惊地望着眼前之人,只觉如梦似幻。 傅玦牵唇看着她,乌沉的眼瞳里漾着星亮的光,“渺渺——” 十破阵23 十破阵23 戚浔惊呆了, 这一声“渺渺”更听得戚浔鼻尖一酸,她定定地望着傅玦, 怎么也没想到傅玦会在家门之外等着她。 见她呆坐马背, 神容惊震,傅玦上前一步伸出手,又笑望着她, 两息后, 戚浔似终于确定这并非梦幻,一把将手落在傅玦掌心。 她倾身下马, 傅玦却用力一带, 落地时, 她稳稳扑入他怀中。 傅玦将人揽住, 那颗悬了多日的心方才落了地, 戚浔比起他来不遑多让, 甚至抬手在他腰背游弋,待觉他身骨硬挺,温热完好, 方才重重抱紧了他。 “王爷怎会在此?” 傅玦语速微快地道:“驸马已认罪, 陛下令我回府候着, 说是候着, 等同禁足, 他应诺,待案子查个明白, 会为我们平反。” 先答了话, 傅玦才轻声问:“怎这样晚归家?” 戚浔瓮声瓮气的, “想知道宫中消息,便在衙门等少卿大人归来, 却未等到。” “宋少卿要和三法司主官同审驸马,这个时辰,或许在面圣。”傅玦说完这话放开她,上下仔细打量,只觉她清减了两分。 傅玦眉心微蹙,又握住她的手,歉疚道:“当日事发紧急,我来不及见你,只能叫人送信给你,此前亦未曾告诉你我是宁家人,只因我当初答应过父亲,除非能保证傅氏安危,否则,对任何人都不得表明身份,瞒你日久,是我不好。” 戚浔心底发酸,从芙蓉驿重逢开始,傅玦帮她护她,却始终未曾坦白身份,甚至二人生出情愫,表明心迹,他也未告诉她他其实是宁家后人。 那夜得知他身世,又知晓他暴露身份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又惊又担忧,却并无怨怪,后来一心想查明旧案,好破局解困,更未想他瞒她那么久,令她颇为辛苦,而此时,惦念了近十日之人活生生地站在跟前,又是眉眼憔悴模样,她更是心无杂念。 戚浔摇头,目光深切,“不怪王爷,当日唯怕王爷涉险后再难相见,又……又想,起初我对王爷多有防备与猜忌,若那时便知道王爷其实是宁家兄长,岂非一早便能对王爷坦诚相待,但比起这些,我最觉庆幸——” 她有些动容地道:“庆幸宁家兄长还活着。” 傅玦听得心底滋味陈杂,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当初活下来多么艰难,这时戚浔极快地扫视了周围一圈,“我们进去说话。” 暗巷无人,但在外头多有不便,戚浔稳下心神转身开院门,傅玦牵着两匹马儿跟了进去,待系了马儿,屋内灯火已明,戚浔手中执着一盏灯站在门内,也在打量他。 傅玦走进去将门合上,又在她发顶抚了抚,“曾有几次,我都想对你道明身份,但当时只觉时机不妥,便忍了下来。” 他轻声道:“我等这一声兄长,也等了多日。” 江默是兄长,傅玦也是兄长,可他如此说完,戚浔心腔却极快地跳了一跳,总觉他这个“兄长”,多了些旁的意味,她仔细描摹他的面容,又在心底将临江王与宁家世子合二为一,一时更觉世事玄妙,心底更溢出些对上苍的感激。 “那夜后,我仔细回想过多回,王爷起初对我照拂有加,是当真拿我当故交妹妹相待,后来王爷数次欲言又止,本也是有迹可循,只是我当时无论如何想不到王爷竟是宁家兄长……” 说至此,戚浔又道:“先侯爷是王爷的救命恩人,又对王爷有养育之恩,王爷对他信守承诺,自然无错,当日若非情况紧急,王爷也不会那般快暴露身份。” 戚浔体察他难处,又因多了这层兄长身份,如今看他似格外亲昵,直令傅玦心底泛起一丝意动,他牵她的手,接过灯盏,往一旁暖阁落座。 戚浔一边走一边看他:“王爷在拱卫司,可曾被为难?” 虽不见伤痕,但戚浔还是担忧,待二人坐在一处,傅玦才道:“并未,你且安心,我算到皇帝短时内不会对我如何,此行算是兵行险招,但所幸结果尚可。” 戚浔手任他捉着,听见此言心弦微紧,“王爷可知案子如何查的?” 傅玦目光脉脉,只看着她,说话声便比往日更轻柔细致,“知道,孙律出发瑶华宫之前,曾告知我进展,后来公主府被围,驸马下狱,我亦知晓,如今驸马已经将齐明棠和吕嫣遇害交代清楚,但因他谋害赵烨之时,乃是癔症发作之时,对长风阁行凶的过程记得不清,尤其记不起来是何种凶器,只有后来找到徐闻璋栽赃陆氏说的分明,因此旧案种种,还需细查——” 戚浔虽未问,但傅玦知道她想知道什么,“今日驸马之所以极快认罪,是孙律以当年赵烨折辱他之事,将他的癔症激了出来,他在崇政殿中,似变了个人一般,直言对皇室和赵烨颇多忌恨,亦承认了当初是他行凶。” “他癔症发作只一盏茶的功夫,清醒之后记不起前事,但既已认罪,又当着长公主的面,便再未狡辩,后来至拱卫司大牢交代了诸多细节。” “当初在淑妃生辰宴上,长公主酒后失言提到了当年的皇后生辰宴,秦瞻被赵烨折辱正是在那时,因此秦瞻生怒失态道出赵烨死于他手,却不想刚好被吕嫣听见,因此,吕嫣方才威胁与他。” 驸马交代的与此前怀疑的方向如出一辙,戚浔并不意外,但她蹙眉道:“未想到驸马是因癔症被激出才认罪的,旧案的人证物证极少,我以为至少要拖延多日才能定罪。” 傅玦便道:“宋少卿说,你今日在公主府想到了旧案凶器的线索。” 戚浔连忙点头,“凶器极有可能是女子发钗,但走访了几家当年赴宴的人家,皆无收获,明日还需再查访几处。” 傅玦最知她勤勉,便道:“若能找到凶器,驸马之罪便更无可辩驳,除了驸马之外,皇帝还有意追查当年查办此案的官员,但那时驸马只栽赃了陆氏,后来卫家和宁家的屈打成招,极有可能是太后的手笔,但皇帝多半不会让查到太后身上。” 说至此,戚浔面容微沉,“是太后……” “桐油、蒙汗药之类的证物,皆出自秦瞻之手,那封信,也是秦瞻模仿陆将军的笔迹写成,但后来种种,非秦瞻一人之力可为。” 戚浔不由眉头紧皱,任何事端牵扯到皇家,总会波折重重,皇权天威,寻常的臣子百姓自不敢犯禁,但他们三家一百多口人冤死,这样大的血案,难道处置驸马和当年办案的官员,便是他们能求到的最好局面? 戚浔深吸口气,“太后是皇帝生母,母族又是孙氏,若皇帝铁了心,那我们……” 傅玦狭眸:“皇帝以此为要挟,应诺道,等案子查明,会为我们三家平反,届时,我们都可回到本来的身份,他和其他人还不知你尚活在世上,也不知陆家后人是谁,何时能表明身份,还是个未知之数。” 戚浔这时忍不住道:“王爷战功赫赫,便不掌权,也有威严尚在,哪怕最终他替皇室遮掩了住,往后皇帝又会如何对待王爷?” 傅玦弯唇,“天威难测,在皇帝昭告天下之前,我们仍要谨慎行事,至于往后,他便是为了明君之名,也不会在明面上动杀机,只是与皇室作对过,终究会成为他的心病,但万事在人为,我自会筹谋,你不必担心。” 傅玦如此说,戚浔的心便当真安稳下来,她明白如今还不到高枕无忧之时,想到江默,便道:“陆家兄长也颇为担心王爷,这两日陆氏留在京城的人手不多,兄长在坊间助长流言风向,想从民意借势,待他知晓王爷回府,案子已有眉目,必定十分高兴。” 说至此,她忽然去看傅玦的手,待看到指节上的那处细小疤痕,她忙道:“他好似早就猜到了王爷身份,是王爷故意让他知晓?” 傅玦笑,“也并非故意,只是对你们,我本心并不想隐瞒太久,当年分开时,他已有六岁,对幼时之事还记得颇多,自能回忆起细枝末节,但你却全不记得了。” 戚浔眨了眨眼,“那王爷此前说见过我——” “那是真的,当年我们几家亲厚,来往颇多,我跟着你父亲习文,在你尚在襁褓之中我便见过你,后来又经过你的周岁宴,而后看你咿呀学语一年一年长大,我记得的事,自然不止那一件,只是对你说得多了,要惹你怀疑。” 傅玦语气悠长,像想起了旧事,戚浔此时却不着急问她自己,她唇角微抿,“那王爷一定还记得许多与我父母、哥哥有关之事?” 几个小辈之中,两位世交兄长保住了性命,唯有戚浔的亲哥哥卫泽未能在那场动乱之中活下来,而她离京之时年纪尚小,莫说哥哥,便是父亲母亲的面目都模糊了,她记得的事极少,倒像是将他们念得很轻一般。 傅玦眼底生出几分怜惜,“自然,你若想听,往后我可细细讲与你听。” 来日方长,戚浔自然也不急在眼下,这时她看了眼外间天色,担心道:“王爷适才说,眼下王爷出宫还算禁足,那王爷可能在此处久留?” “不好久留,但出宫时只想先来见你一面。” 傅玦也知时辰不早,“我尚需归府候命,如今情势已变,临江王府不似往日打眼,若有事端,你直来王府便是,明日我亦会命人唤江默。” 他说完便站起身来,“你早些歇下,案子不急在一时半刻,这几日,你只怕未睡过一个好觉,人亦清减了许多。” 戚浔随他起身,傅玦八月初二夜里出事,到今日八月十二子时已过,正是十日整,短短十日,白驹过隙,但这十日里,戚浔诸多担忧惊惧,的确颇为煎熬,她纵想多与傅玦说些话,但此刻还未到安然无忧之时,便只好应下。 灯火如萤,映着戚浔清秀的眉眼,她秀眸黑白分明,清澈动人,傅玦忍了又忍,才抬步朝外走去,戚浔又提灯出来送,到了院门口,傅玦牵马而出。 迈出院门,外头长街上幽寂昏黑,傅玦回头道:“好生安歇,再等些日子,我们都不必如此掩人耳目了。” 这个“我们”,指的是他们四人与那些隐姓埋名的旧仆们,戚浔心头一热,忙点头,“是,明日我如常去衙门,晚些时候再去见王爷。” 傅玦应好,却不着急走,“关好院门回去吧。” 灯火与月辉交映,夜色中泛着轻寒,他二人四目相对,视线难分,戚浔重重抿一抿唇,这才抬手将院门关了上,她缓缓落闩,想转身进屋,脚步却难动,而她仔细听着门外声响,却并未听见马蹄声走远。 烛火跳了几跳,院门外还是一片寂静,隔着黑漆木门,戚浔仿佛能听见那道平缓有力的呼吸声,她执灯的指节微紧,心也跳得快起来,又等了几息,她忽然利落地抽开门闩,一把将左侧那扇院门拉了开。 傅玦还站在原地,看向院内的姿态都未变过,见她复又开门,他晦暗的眼瞳微亮,又忽地燃起一簇灼色,戚浔尚未反应,傅玦已跨回门内—— 他将她揽回怀中,又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戚浔听见他呼吸微促,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在她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中,傅玦哑声道:“还未听你唤我一声兄长。” 戚浔未执灯的手拥住他,开口猫儿一般,“兄长——” 傅玦蹭着她发丝,低笑透着满足,又收紧手臂,重重一抱,下一刻,他果断放开她,眉眼间意气朗朗,“真的走了。” 戚浔耳珠绯红,眼含横波,透着绵绵情意,她微微点头,待傅玦替她拉好院门,马蹄声清脆地响起,方才回过神来。 傅玦一路疾驰,直奔临江王府。 如今王府解了围禁,除了楚骞等人离府待命,从前的旧仆分毫未变,他深夜归府,自然惊得上下相迎,他吩咐完门房往城东送信,得了消息的简清澜和傅琼已从内院迎出,见到她二人,傅玦忙上前行礼。 简清澜面色虽淡,眼底却掩不住关切,傅琼更是见到他的那刻便红了眼睛,泪光聚在他眼眶里,却又瘪嘴忍着,不让泪珠落下来,傅玦看得好笑,捏了捏他脸颊,当先对简清澜交代宫内情势。 简清澜听完重重地松了口气,“看来这一关是过了。” 傅玦诚恳地道:“还要多谢母亲。” 简清澜叹道:“我早料到会有今日,何况,若你坐享尊荣忘了家族血仇,才是傅韫看错了人,如今有个好结果,来日到了九泉之下,我对傅韫便算问心无愧,陛下既令你归府,便只等定案论罪,不日便会为你父亲母亲平反了。” 傅玦应是,简清澜不打算与他深谈,也不问他如何安排,总归知道他都会办得妥帖周全,没多时便带着傅琼返回内苑。 傅玦先回卧房沐浴更衣,刚在书房坐下不久,楚骞和林巍便回了府中,听完二人禀告,傅玦放了心,“一切照旧,在彻底平反翻案之前都不得大意。” 林巍和楚骞纷纷应下,傅玦又问了些朝中动向,时辰便已过丑时,他不知孙律今夜面圣结果如何,但明日早朝,必定会议论驸马被下狱一事,思及此,他当即回房歇下,又命林巍二人及时来报宫内消息。 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微明,傅玦定了定神,当先听见门外有人说话,他披衣起身,一开门,便见傅琼在和林巍说着什么,他小小人儿,却提着个颇大的食盒,见傅玦醒了,鼓足勇气上前来,“兄长,这是母亲吩咐的早膳——” 傅玦牵唇,上前接过食盒,将傅琼领进了屋内来,他对傅琼虽不算亲厚,但傅琼却对他颇为信赖,他一边用早膳一边问起这几日府中之事,傅琼口齿伶俐地说他如何陪着简清澜抄佛经,又说简清澜抄写的经文之上有他的名字。 傅玦怔了怔,又道:“待会儿我去给母亲请安。” 傅琼的高兴写在脸上,又一盏茶的功夫后,傅玦换了崭新衣袍,领着傅琼往内苑去,然而二人刚出院门,傅玦脚步便顿住,不远处楚骞正面色沉凝地快步而来,一看便知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王爷,今日早朝定了驸马之罪!” 楚骞快步至跟前,“陛下与众臣议定,说驸马罪大恶极,为了告慰当年冤案百多死者的在天之灵,要先夺了秦氏爵位再行定罪,且在三日后,要在宣武门外问斩驸马!” 十破阵24 十破阵24 “三日后问斩驸马。” 傅玦重复了一遍, 剑眉紧拧,“孙律可出宫了?” 楚骞摇头, “还未出宫。” 傅玦沉着脸色, 傅琼见状也绷着小脸不敢多言,很快,傅玦吩咐道:“去忠国公府留个信, 孙律一旦出宫, 请他来见我。” 楚骞应是离去,傅玦换了和煦神色看向傅琼, “我们走。” 傅琼亦步亦趋地跟着傅玦, 二人到了内院, 傅玦向简清澜请安, 简清澜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傅玦便将楚骞适才所言道来, 简清澜听得微愣。 “三日之后便问斩?” “当年定了三府诛族之罪,如今驸马认罪,秦氏之罪责, 只大不小, 但若是诛三族, 长公主也在其内, 因此如何论处其亲族尚未定下, 不过三日之后问斩驸马,似乎已是板上钉钉, 他罪孽深重, 惩办虽好, 但似乎太快了。” 傅玦说完,简清澜神情有些凝重, “皇帝是想快刀斩乱麻,斩了驸马,再昭告天下为你们三家平反,此事便能了了,拖得越久,坊间民怨沸腾,朝野之间也人心动荡,何况还有西凉人在京中,的确百害无一利。” 傅玦道:“旧案罪证尚未查全,并且当年卫家和宁家在证据极其牵强的情况下被屈打成招,多有太后在其中作梗。” 简清澜先是蹙眉,后又道:“但皇帝不愿查至太后身上?” 傅玦点头,简清澜也不觉意外,她唏嘘道:“圣意难违,若真是如此,你也只能忍下,往后为你们几家平反,无论是你还是陆家后人,皆要在朝中生存,若与皇帝交恶,岂非埋下隐患?” 傅玦知道其中道理,但冤案死伤无数,终究难平心底怨愤。 简清澜又问道:“前次因救陆家旧仆而生事端,那你必定是见过陆家的孩子了?” 傅玦忙道:“见过,陆家兄妹皆已入京,并且,卫家的小姐也在京中。” 简清澜听见此言,自是讶异非常,“卫家那孩子也在京中?” 傅玦应是,简清澜顿时有些惊喜,“难得上苍为卫家留了血脉,当初卫家世子死于追缴,傅韫虽未明说,却极其自责,若当初他回京再早些,或许能救下那孩子来,再等几日,待皇帝下了圣旨,我也见见这几个孩子。” 傅玦道:“自然要令他们来给母亲请安。” 简清澜有些动容,但如今局势未定,她便忍着未曾多问,傅玦也未扰她许久,不多时便告辞回了书房,如此等到午时之后,孙律才来府上拜访。 林巍将人请到书房,一进门傅玦便问:“何以如此之快?” 孙律落座,沉声道:“昨夜面圣,陛下见驸马交代详细,便有了定罪之心,听闻昨夜陛下还去见了太后,不知说了什么,半夜时分,大半个太医院的御医都守在永寿宫,今日早朝,陛下有心定案,众臣自然附和,一来二去,便定下了三日问斩之策。” 林巍奉上茶水退下,傅玦上前道:“只问斩驸马?” 孙律摇头,“自然不是,驸马杀了谨亲王,又连栽赃陷害三家府上,酿成血流成河的冤案,如今又有齐国公府和吕家的姑娘被他谋害,他还相对赵玥动手,数罪并罚,怎么也要连坐三族,只是陛下顾念着长公主。今天一早,陛下下令围了忠信伯府,只等最后议定,秦氏一族便皆要下狱了。” 傅玦忍不住道:“还是太快了,还有诸多证据尚未齐备。” 孙律不意外傅玦会如此说,只道:“瑶华之乱在当年可谓是轩然大波,后来受牵连的人也不在少数,此番重查牵涉甚广,陛下大抵想快刀斩乱麻,免得生出事端,他已令郑尚书和蒋维起草为你们平反的章程。” 平反旧案自然是越快越好,但如此处斩驸马,傅玦心底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孙律见状道:“平反之事今日早朝也议定了,会恢复你们父辈的爵位,亦会御赐府邸,只是你和先侯爷的欺君之罪尚未议定,你如今有王爵在身,留或不留,似乎都不妥当。” 一切都这样快,从前的十多年时时盼着今日,如今希望近在眼前,傅玦反倒有些如梦似幻之感,他愣了愣神,“若能恢复长肃侯府门庭,王爵不要也罢。” 孙律这时又道:“陆家人尚在京中,待来日定下谕旨昭告天下之后,他们便也是无罪之身了,只是永信侯府后继无人,只能——” “卫家尚有后人在世。”傅玦打断孙律之言,“永信侯世子当年殒命,卫家小姐却还活在世上——” 孙律大为震惊,“你已找到人了?” 傅玦将孙律瞒的严,此刻也不打算和盘托出,只点了点头作罢,孙律一听,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如今知道瑶华之乱是冤案,可此前,孙律却带着拱卫司费尽心思追查旧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傅玦竟比他快了这样多,不仅与陆家后人暗中来往,连卫家小姐也找到了! 孙律暗自咬了咬牙,“哦,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两日陛下或许会诏你入宫,有何章程,自然也会知会于你——” 傅玦未做声,眉眼间笼罩着阴霾,冤案虽昭雪,可他的父母亲族,陆家卫家的所有人,终究都死不复生,这十多年过去,便是城外乱葬岗寻尸骨都难寻见。 孙律也沉默了片刻,“大理寺和拱卫司负责追查当年办案的大小官员,陛下令我拟的名目也拟全了,上下有近百人,这些人有一半还在官场,都是要获罪的,那几个主官,尚在世的也都会论罪,也算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了。” 傅玦定了定神,点头,“剩下的罪证还需追查,当年的案子便是屈打成招草草定案,此番翻案,绝不能有含糊不清之处,如此,即便翻案,也总留有疑云。” “那是自然。” 孙律离开后,傅玦独自坐了片刻,又唤来林巍,吩咐道:“我手书一份,你送去巡防营给江默。” 傅玦执笔疾书,不多时便写好一份长信,“亲自交到江默手上。” 林巍应声而去,傅玦复又坐回了桌案之后。 他本有心唤江默来府上,但眼看着驸马问斩之期极近,他反倒要求个万全,在一切落定之前,其他人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想到此处,傅玦剑眉又拧了起来。 太快了,一切都出乎意料地快。 驸马认罪认得快,皇帝定罪定得快,像元凶和帝王都要让这场风波极快地平息下去。 皇帝想稳固朝纲尚可理解,但驸马—— 傅玦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只愿自己多思了。 …… 戚浔到大理寺应卯,没多时宋怀瑾从早朝归来,也告知众人旧案平反,以及三日后问斩驸马的消息,大理寺上下皆惊,周蔚忍不住惊呼,“这么大的案子,三日便要定死者之罪?” 宋怀瑾便道:“驸马的罪责难逃,陛下也是不想生变,如今西凉人还赖着不走,拖下去只会让他们看笑话,就是驸马牵累家族之罪不好断,尤其长公主,他此番至少是诛三族之罪,长公主是他妻子,按理说也是死罪无疑。” 周围都是自己人,王肃轻声道:“当年那几家也是连坐之罪,到底是皇室公主,若是换了别人,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朱赟叹了口气,“没想到真的是冤案,当年三家加起来,可是死了百多口人,真是太惨了,如今就算能平反,能恢复门庭,可又有什么用?莫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真的让他们继承了从前的爵位,陛下只怕也不会重用他们。” 他二人说的其他人也跟着唏嘘起来,宋怀瑾目光一晃看到了角落里呆站着的戚浔,便问道:“你们昨日走访,可有结果了?” 戚浔回过神来,上前道:“没问出来,时间太久了,且公主身份尊贵,也无人去她阁中久留,便也没人看到驸马是否带了凶器,此外,书画几个入公主府乃是在檀珠他们之后,也不知当年是怎么回事。” 说至此,戚浔与周蔚对视一眼,周蔚道:“不过书画她们提到了一个人,是公主在宫中的教养嬷嬷,此人年轻时落下过重疾,在建元二十年便被公主特赦归家了,此人照顾公主日常起居多年,当年虽然未曾跟去玉山,但倘若驸马是用公主的发钗行凶,属下猜驸马事后必定会毁掉发钗,只需要找到此人问问,看当年是否丢过发钗。” 宋怀瑾蹙眉道:“可知此人在何处?” 周蔚又道:“昨日问了公主府的老管事,他还记得这个嬷嬷,说是京城以南清水县人,早些年公主府逢年过节还送礼,这几年走动的少了,找到当年往清水县去过的管事和随从带路,或许能找到人。” 宋怀瑾立刻道:“既是如此,那自要走一趟,此去清水县只有一日路程,待寻到人,若能记得当年之事,便将此人带回京中。” 他说完扫了一眼王肃和朱赟,“如今虽定了驸马死罪,可咱们还不能松懈,此外,当年查办案子的上下官员也要一并肃清,这次牵连不小,你二人需要离京一趟,将外放和已经告老的旧臣带回京中受审,大抵就这几日。” 王肃和朱赟连忙应是,宋怀瑾便看向周蔚,“清水县你带人去,速去速回。” 周蔚应下,宋怀瑾便开具公文,往刑部大牢提人随行,戚浔站在原地,人有些怔忪,午时未至,一轮秋阳正升上中天,外头明光灿烂,但戚浔眼底却有些晦暗,为家族平反的消息她等了多年,但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并没有想象之中的欢喜。 周遭众人还在议论旧案和驸马之罪,戚浔心腔子闷闷地跳,既盼着建章帝下旨昭告天下那日,又觉胸口堵着一股子气不上不下。 待宋怀瑾从刑部归来,戚浔帮着一起统总出京缉拿的名目,看着一个个当年查办旧案的官员名字,那股子郁气令她指尖发颤。 写着写着名目,戚浔抬眸看宋怀瑾,“大人,旧案平反之事,当不会再变了吧?” 宋怀瑾有些莫名,更觉戚浔神情有些怪异,他点头道:“文武百官议定的,不当有变数了,郑尚书和蒋大人在拟定为王爷他们平反的章程,或许两三日内,便会让王爷入宫,至于追责,便是三法司之事了——” 说至此,宋怀瑾道:“那陆家后人尚在人世,等圣旨下来,要为他们恢复门庭与旧时爵位,也不枉他们隐姓埋名多年,只不过王爷和临江侯的事说不好,王爷虽本是无罪,可这些年来隐藏身份还被加封王爵,陛下心底不知如何做想。” 戚浔一阵默然,又埋头写名册,她一手簪花小楷极是秀雅,此时一笔一划,墨迹浓重。 大理寺上下忙碌了半日,至申时过半,门外通传拱卫司指挥使来访。 孙律来大理寺,也是为了安排追责旧臣,看到戚浔,他神色有些深长,却也并未多言,此时反倒没了戚浔之事,眼看着夕阳西下,她在去临江王府和去水儿巷之间犹疑,片刻之后,戚浔早早下值往城南而去。 越是即将大功告成,越是要格外小心谨慎,在圣旨下来前,他们谁也不能出错。 夜幕初临,张伯和张婶的铺子窗棂早已放下,屋内透着昏黄灯火,戚浔也无需去那面馆掩护,径直催马停在了铺子之外,她如往常那般叫门,进屋后不过片刻,张伯和张婶便惊喜的泪眼婆娑。 张婶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小姐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终于等来这日了,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张伯眼眶微红道:“虽吃了苦头,可到底还是等到了这日,老奴差点以为闭眼之前都看不到了,这多亏了王爷,也多亏了傅侯爷。” 看着他们如此动容,戚浔才觉心底多了些活气,张婶又问:“罪魁祸首是那驸马,三日之后是他问斩之时,我们可能去围看?” “宣武门外应该会设禁军,能远远地看。” 张婶道:“远远地看也足够了,若非是此人,当年又怎会生出那般大的祸端?快,去找香烛纸钱来,现在就把这个好消息捎给侯爷和夫人!” 看着张婶和张伯忙碌,戚浔心底也生出几分暖意,同一时间的广安街暗巷之中,一辆马车正静静地停在僻静之地。 马车里,玉娘哽咽着道:“那哥哥,我们能回陆家原来的府邸吗?” 江默冷静地道:“这个还未有定数,陆氏当年的府邸,在几年前被赐给了祁阳郡王,此番多半会另赐府邸。” 玉娘抿唇道:“那要再等多久呢?” “等不了几日了,三日后驸马问斩,之后朝中追责旧臣,待皇帝下了圣旨,到了合适的时机,宁家的兄长会给我们消息。” 玉娘想到鼎鼎大名的临江王竟是宁家表兄,只觉世事玄妙,“好,哥哥,那三日之后,我要去看那逆贼问斩!” 江默抚了抚她发顶,“只要你不害怕。” 玉娘咬牙道:“当然不怕,我做梦都想看到这些罪魁祸首被处以极刑,只有这样,父亲母亲和族人们的大仇才算得报了……” 十破阵25 十破阵25 第二日早朝后, 傅玦奉诏入宫。 刚走到崇政殿,傅玦便看到几个宫女站在门外, 杨启福愁眉苦脸的等在门口, 看到傅玦前来,连忙上前行礼,又指了指殿内, “还请王爷稍后片刻。” 傅玦凝神一听, 面露了然,“是长公主。” 杨启福颔首, “今日早朝时, 驸马问斩的圣旨已下, 公主知道了, 是来求情的。” 傅玦沉着眉眼, 一时未语。 按律长公主也在秦瞻三族之内, 可如今,长公主竟还来为秦瞻求情,这一切, 只因为她出身皇族。 殿内建章帝眉眼间也笼罩着一层阴霾, 看着跪在堂中的赵沅, 苦口婆心道:“皇姐当知道, 他已将一切都招认了, 除了当年瑶华行宫那一次,是他失去理智伤了人, 后面的几次, 皆是他为了遮掩旧事仍在谋害人命——” 赵沅眼眶微红, 禁足宫中两日,她容色憔悴, 亦不复往日盛装明艳,听见建章帝所言,她不懈地问:“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法子了吗?” 建章帝默了默,“皇姐当知道当年那场大乱死了多少人。” 赵沅艰难地吞咽一下,“那陛下可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从前建章帝对赵沅多顺从包容,如今便多铁石心肠,“皇姐当知道,为了保住皇姐性命,朕之决断已颇不合规矩,若再容皇姐去见驸马,朝野之间必定多有非议,礼部正在拟皇姐与驸马和离的旨意,等驸马问斩之后,皇姐便去静缘寺代发修行。” 赵沅眼瞳颤了颤,“若不和离——” “若不和离,皇姐是秦瞻之妻,按照律法,皇姐也要与秦瞻被一同问斩。”建章帝打断赵沅之语,“皇姐要为了那样一个人豁出性命吗?” 赵沅面色僵白,挣扎着道:“我与他成婚多年,他虽瞒了我许多,却也未曾辜负于我,大难临头,却和离保命,我……” “皇姐,事关性命,朕已经帮你做了决定,这几日,你在宫中候着,别的什么都不必想了。” 建章帝语声坚决,“来人,送长公主回宫!” 杨启福连忙带着侍婢进殿,又道:“陛下,临江王来了。” 赵沅被扶起来,一转身便看到傅玦,她神色复杂地与傅玦对视了一眼,又露欲言又止之色,傅玦收回视线上前行礼,赵沅末了一抿唇,转身出了殿门。 建章帝微微叹了口气,又吩咐杨启福将案上折子递给傅玦,“你看看,这是昨日拟定的,为你们三家平反的章程。” 傅玦接过打开,目光凝重地看了下去。 建章帝这时道:“恢复爵位,世袭不辍,再将从前的府邸赐与你们,再赐陵园,为你父亲母亲他们设衣冠冢,朕尚未见陆氏后人,但只要堪用,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也不算难事,至于卫家——” 建章帝叹了口气,傅玦这时将折子合起,“陛下,卫氏尚未绝后。” 建章帝微惊,仔细一想明白过来,“卫家小姐还活在世上?” “不错。”傅玦说完,又看了一眼折子,“平反的章程,微臣并无异议,只是——” 傅玦言辞艰涩,建章帝何尝不懂,“你在朝多年,又得傅韫教导长大,应该明白当权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朕做到这一步,你还有何怨言不成?” 傅玦不知如何作答,建章帝又道:“陆家卫家既都有后人在世,想来你也见过,待圣旨下了,朕要见见他们。” 傅玦心头微紧,建章帝却好似能洞明他的心思,“此事已经定下,虽未下旨,但朝野坊间皆知,你不必疑朕之心。” “微臣不敢。” “最好如此。”建章帝肃声道:“你与傅韫的欺君之罪,朕已打算令你功过相抵,不追究傅韫之过,至于你,朕将临江王之位留予你,但非世袭罔替,将来你若有子嗣,仍袭长肃侯之位,也算延你宁家门庭。” 傅玦抬眸看了一眼建章帝,圣意难违,但皇帝不会凭白宽宥,这份宽宥,不过是因他想回护太后和长公主,等同交易。 傅玦艰难地道:“微臣谢恩。” “后日,除了拱卫司和三法司主官之外,朕还欲令你监斩,秦瞻之罪罄竹难书,你去监斩,也算替当年冤死之人做个见证。” “是,微臣遵命。” 从崇政殿出来时,外头正是旭日东升,秋阳暖烘烘地落在傅玦身上,他俊逸的眉眼间却仍是晦暗难明,这条宫道他走了无数遍,从前藏着的千重心事如今都落定,可他并未觉出分毫自在轻松。 沿着御道一路往南,刚走到宫门处,傅玦见两匹拱卫司的快马从皇城中疾驰而出,这两骑轻骑快马加鞭,往皇城外的衙司千步廊而去,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停在了大理寺门外。 他们随身带着两个包袱,通禀后,宋怀瑾很快带着戚浔几人从内迎了出来。 当头的拱卫司差吏道:“宋大人,这是驸马案的证供,下午申时之后,指挥使会和郑尚书他们过来,待案宗俱定,明日便可送入宫中面圣。” 后日驸马问斩,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宋怀瑾知道章程,吩咐人接下,又返回正堂,“叫魏主簿来,可仔细些,万万不敢有错漏,下午郑尚书和蒋大人他们过来,若哪处出错,可不好交代。” 大理寺专核天下刑名,令刑归有罪,不陷无辜,秦瞻案事关重大,宋怀瑾唤来魏文修等人,一起审验罪状与证供,戚浔心细,自也在旁帮忙。 几人刚打开第一个包袱,便听见“啪”的一声,定睛去看,竟是个小吏失手,将从公主府搜缴来的药罐打翻在地,瓷罐未破,却有药丸滚了出来,宋怀瑾瞧见,当即喝骂起来,戚浔快步上前,利落的将地上沾了灰的药丸颗颗捡起。 戚浔往掌心十来颗褐色药丸上看了看,“沾了灰,寻张桑皮纸包着分开放便是了,不碍事。” 宋怀瑾点头,又警告似地喝道:“当心些,这案子证物本就不多!” 其他人连忙应下,戚浔捧着这一小捧药丸走到偏堂一角,正要打开柜阁取桑皮纸,却忽然看到掌中一粒药丸有些异样,那药材未磨细,米粒大小的薄片嵌在药丸表面,她秀眉蹙起,又鼻息微动闻到了熟悉的苦药味儿,略一迟疑,她指尖拈起那枚药丸碾开。 “大人,这药,之后可曾让御医检看过?” 戚浔忽而一问,宋怀瑾走了过来,“怎地?” 戚浔便道:“那日查看之时,我只辨出几样药材,今日却发觉这药丸内竟似还有石菖蒲和天仙子,别的不说,天仙子有毒性,不能做为日常内服之药。” 宋怀瑾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有毒性又如何?是药三分毒,驸马为了治自己的癔症,为了治病,便是知道有些毒性,也得常吃吧?” 戚浔听完虽觉有些道理,眉头却未展开,宋怀瑾知道她素来细致,便道:“你若觉得有何不妥,不若出去找个大夫问问,以防万一。拱卫司那边送来的证供未写,那便是不曾查过。” 如此倒也不紧迫,戚浔便道:“那待衙门忙完了卑职便去。” 宋怀瑾应下,戚浔包好药丸,又分出两颗来备着,继续帮着魏文修他们核对证供。 日头西斜,眼看着申时已过,没一会儿,孙律几人果然陆续到了大理寺,主管们入厅堂定案,戚浔便带着两粒药丸出了大理寺衙门。 她一路往南,直奔城北最负盛名的宝仁堂,进了店门,戚浔寻了个坐馆的大夫帮忙看药,不过片刻,老大夫便道:“是治癔症的药,你说的那几味药都有,此病者当是个常年患癔症的,这药方多温补调理,但用药之人也想根除,于是用了几味险药,天仙子便是其一,此药可治惊厥癫狂,不过常年服用,确有毒性。” “开方的大夫老道,又用了几味臣药压制,服药之人虽会中毒,却并不致命,可能偶露中毒之状,诸如口渴,咽灼肤红,烦躁不安,行止无度之状,此时,另外几味药便起了作用,会令服药之人昏昏欲睡,每到此时,只需停下此药,卧床养上几日便可。” 老大夫说的细致,戚浔也听得认真,她仔细回忆公主府侍婢们的证词,虽说秦瞻会有性情大变焦躁易怒之状,却未说他会卧床养病,戚浔不由问:“那倘若未曾停药,也并未卧床养病呢?” 老大夫咂摸片刻,“那日积月累,癔症发作的频率虽然会变低,但会中毒极深,除了先前的中毒之状外,服药之人还会抽搐昏迷,失去意识,严重的会在抽搐中窒息而亡,若正好碰到癔症发作,说不定癔症发时,会格外疯狂。” 戚浔放下诊银,告辞离去,出了宝仁堂大门,戚浔想到傅玦说秦瞻在崇政殿被激怒病发,模样的确癫狂无状,再想到这么多年,他从未被长公主发现,倒也有些合了老大夫之言,她定了定神,先回衙门复命。 日头西斜,戚浔回大理寺之时,郑怀兴和蒋维已经离开,只剩下孙律和宋怀瑾在堂中说话,戚浔归来,宋怀瑾便道:“下官都未想到,倒是戚浔想到了——” 他又对戚浔道:“快,问得如何,你来说说。” 戚浔进门行礼,“问了大夫,的确是治癔症的方子,开方子的大夫十分老道,是治癔症的良药,有毒性,但不算致命,只要用药停药得当。” 宋怀瑾松了口气,“那便再没问题了。” 孙律扫了戚浔两眼,问宋怀瑾,“派去找那嬷嬷的人何时回来?” “最早也是明天晚上。” 孙律颔首,“现有的证供倒也足够,之后得了其他证据,再补足便好,此番虽是紧急,但一切要做得周全,今日刑部衙门连夜审完公主府小厮侍婢,明日一道送来大理寺,明天你们多辛苦。” 孙律不打算多留,宋怀瑾便起身相送,他刚走到门口,戚浔忍不住道:“指挥使留步——” 孙律转身看戚浔,戚浔便道:“指挥使在瑶华行宫曾想起当年一幕,似和山茶花有关,却并未想清楚,指挥使可能回忆回忆,是否和公主所戴的发饰有关?” 孙律是男子,何曾懂得女子发饰?他皱起眉头,戚浔便道:“那日在长公主殿下的闺房中,卑职发现了许多绢花,于是卑职想,指挥使记得的,应当不是当日开在行宫中的山茶花,也不是什么宫裙绣样,而很可能是长公主殿下发髻上的饰物。” 孙律心头一动,但他当时年幼,又对女子饰物所知甚少,虽觉戚浔所言可能性极大,却仍觉脑中混沌不明,“确有此可能,但我暂未忆起。” 戚浔做此想,却也不明是否与案子有关,见状自不好再问。 宋怀瑾送了孙律离开,回来便还看到戚浔站在门口发怔,他无奈道:“别想了,明日将长公主府上下的证供一核验,后日行刑,这案子便算落定了,此番咱们跟着拱卫司行事,后面追责当年办案的旧臣才有得忙,近来京城太平,你多帮着魏主簿,王肃和朱赟他们一走,咱们可缺人手的紧。” 戚浔自当应下,宋怀瑾一边进门一边道:“陛下要给王爷他们恢复爵位与门庭,到年末之前,京城之中也算有得热闹可看,只是不知陆家后人如今是何许人也——” 戚浔听到此处,欲言又止,“或许是大人认识之人。” 宋怀瑾眉头微抬,“总不可能是在衙门当差的,那也太过胆大了,王爷是有临江侯相护,其他人难道敢回京进衙门?” 戚浔语塞,这时,宋怀瑾却抬眸看向她身后,“王爷——” 戚浔心头一跳,转身去看,正门处站着的真是傅玦,她眼瞳亮了亮,随宋怀瑾一同上前行礼,他二人寒暄两句,傅玦目光便落在了戚浔身上,“可能下值了?” 宋怀瑾轻咳一声,“走吧走吧,也没什么要你做的了。” 戚浔忙道谢,随傅玦离了衙门。 出了衙门,外头正是余晖融金之时,傅玦掀起帘络,令她先上马车,戚浔眨了眨眼,借着他的手臂爬上去,刚坐定,傅玦便矮身进了马车。 “我们去城东。” 傅玦坐在主位上,“昨日怎未来王府?” 戚浔一番解释,直道圣旨未下,不敢太过无忌,傅玦弯唇,“今晨入宫面圣,平反的议程已定,只待明日,会与驸马罪诏一同昭告天下,你且安心。” 戚浔呼吸一紧,“当真再无变数吗?” 傅玦闻言便握住戚浔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前拉,待戚浔靠近,他安抚道:“这一次,是真的能为族中平反,不会再有变数。” 戚浔前日尚能稳着心神,可今日当着傅玦,顿觉一股酸涩直冲鼻腔,车厢里光线昏暗,傅玦看不清她神情,却明白她心中多少苦痛委屈无处可诉,他倾身将人揽入怀中,又在她发顶亲了亲。 戚浔回拥住傅玦,将眼眶湿润尽数蹭在了他怀里,又听傅玦温声道:“皇帝以为卫氏后继无人,我已告诉他卫家小姐尚在人世,永信侯府还归于你,到时候命人将侯府与芷园重新修葺,我与你讲伯父伯母还有你哥哥的旧事。” 戚浔闷闷地“嗯”了一声,忽而想起一事,又道:“但我是女子,大周没有女子继承爵位的先例。” 傅玦轻抚她发顶的手微顿,“有两个法子,你可要听听?” 戚浔抬眸看他,自是愿闻其详,傅玦不知想到什么,言辞格外斟酌,“第一种法子,是似傅琼一般,从卫家旁支之中择一人继承爵位,延续卫氏香火,还有一法——” 戚浔双眸黑白分明地望着他,傅玦吞咽了一下,“便是将来,在你我子嗣之中择一子姓卫,自小送去永信侯府养大,继承卫氏爵位。” 戚浔先未明白傅玦怎有“你我子嗣”一说,待反应过来,面颊瞬时着火一般,她眸子瞪大,又羞又惊,人都呆住。 傅玦心中失笑,面上一本正经道:“从旁支择子,多有隐患,但亦要看你我有无子嗣之缘,倘若没有,择人之时便要多费些功夫。” 见戚浔仍未做声,傅玦牵唇道:“这些事自有我替你周全,待一切安稳下来,我会询你之意安排你我之事,眼下你不必为此烦忧。” 戚浔心跳得极快,面上也热意不减,听到此处缓缓松了口气。 待马车在城东私宅之外停下时已经是夜幕初临,巷子里只有一站幽灯微明,戚浔随傅玦下马车,一眼看到陈伯在门口相候。 傅玦道:“陈伯是宁家旧仆,当年护送我北上,被父亲一同救下。” 话音落下,陈伯上前来,“拜见小姐——” 戚浔怎敢受礼,忙上前去扶,傅玦笑道:“初时他便知道你身份,只是怕吓着你,不敢多言。” 二人进院门,陈伯动容地道:“如今总算能使冤案昭雪,今日是公子和小姐来此,再过几日,老奴便能等到表少爷和表小姐同来,有生之年得见此景,老奴真是死也瞑目了。” 戚浔心底又泛起热潮,“陈伯长命百岁,往后还有许多好景可看呢。” 陈伯连连应是,送他们入花厅后便去厨房备菜,戚浔看着这熟悉的厅堂,不由想起当初在此误会傅玦之意闹了大笑话,傅玦也记起,笑道:“当初你疑我,我面上虽未显,却也有些自省——” 戚浔扬眉,“王爷自省什么?” 傅玦笑意更深,“我初见你,只觉是和当年的妹妹重逢,见你吃了许多苦头,却心性极佳,便只想护你怜惜你,并未生旁的心思,我心底以你兄长自居,亦自觉坦荡,因此事事周全,但后来想想,那时已有些不同了。” 戚浔听见他剖白过往,虽觉赧然,却眼珠儿微转,大方道:“王爷之行,令大理寺上下都觉古怪,便真是世交家的妹妹,也没有那样周全的。” “那是旁人不知我们经历了什么。” 傅玦眼瞳深湛,“自我知道你如何长大,我便想,待回京之后定要好好照拂于你,后来心悦与你,这念头自然有增无减。” 戚浔明白傅玦之意,她心底已非单纯情动,而是这份缠绕在他们几人之间的同命相惜之谊,令爱慕也变得深切沉重,所幸,如今都熬到头了。 陈伯将晚膳送上时,傅玦令他同桌落座,陈伯并未动筷,只说起当年北上逃亡之行,提起卫泽,陈伯哀叹连连,“世子太过可惜了,若他还活在世上,必定是与卫侯爷一般文采惊世的大家,若入朝为官,不知要造福多少百姓。” “知道驸马认罪,老奴便给老爷夫人们、还有世子烧了祭文,等昭告天下,恢复了公子小姐们的身份,再好好祭拜。” 戚浔自是感激陈伯周全,待用完了晚膳时辰不早,傅玦便送戚浔归家,马车上,傅玦道:“明日圣旨之后,还不至面圣之机,江默那里我也知会了。” 戚浔忙应好,傅玦事事安排周全,无需她多思,但想到白日才见过孙律,戚浔忍不住将孙律未能记起旧事道出,傅玦听完沉思道:“如今的确还缺证据,周蔚既然离京找人,便可先等他消息,至于孙律想的,还无法确定是否与案子有关。” 戚浔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驸马罪责滔天,的确难已活命,但此番匆忙,总令我想到当年我们三家的案子,那时也是匆忙定案,而今既要翻案,自该处处查个清楚明白。” 傅玦也如此做想,很快道:“即便驸马被问斩,也可继续往下查探,你既提到了绢花与发钗,我命人拜访当年同往瑶华宫的诸位小姐夫人们,她们或许记得一二。” 这线索太过笼统,但傅玦愿意细查,戚浔自也不会拦阻,又得知傅玦是后日监斩官之一,戚浔便道:“后日我亦去看秦氏行刑。” 傅玦握紧她的手,沉声应了。 …… 翌日午时,两道圣旨昭告天下,宛如惊雷般震彻寰宇。 一为当年血流成河的瑶华之乱乃是冤案,建章帝下旨为三家平反罪名,又大赦三家遗孤旧仆,并还赐爵位府邸,不日召见入宫。 二是驸马秦瞻之罪诏,其上细数驸马罪过,又判连坐诛三族之刑。 至此,世人这才知晓,原来当年谋害赵烨,栽赃卫陆宁三家的罪魁祸首,竟是长公主的驸马秦瞻,一时间流言漫天。而建章帝大义灭亲,肃清朝堂,令尘封了十六年的冤假错案真相大白之举,亦令坊间对他赞誉有加。 消息传入大理寺之时,戚浔正在誊抄卷宗,整个大理寺上下虽早知案情真相,但如今圣旨下来,又对三家旧人大赦,仍是震人心魄。 众人议论纷纷,唯独戚浔出了一会儿神后继续提笔疾书,宋怀瑾站在她边上,看得奇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毫无反应?” 戚浔头也不抬地道:“不是早就知道了?” 宋怀瑾轻“啧”一声,“平日里是极爱听这些定罪消息的,今日倒是平静,你竟也不为王爷高兴?” 戚浔又低声道:“那自然是高兴的。” 宋怀瑾见她实在没什么兴致,摇了摇头作罢,又朝外看了一眼天穹,便见天边阴云密布,似要落雨,“刑部那边的卷宗不知何时送来,再晚只怕今夜送入宫中便来不及了。” 一旁魏文修道:“反正罪责已定,晚些应当也来得及?” “不合规矩,三法司审定,陛下尚未朱批,人先斩了,何况此番还是诛三族之过,怎么也要先让陛下批复。” 宋怀瑾说着,外头已是狂风大作,不多时一道闷雷轰隆隆滚过天际,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站在外头的人惊呼着进门,戚浔看着这天色道:“这个时辰,周蔚他们应该踏上回程的路了,大雨只怕不好赶路。” 宋怀瑾无奈道:“只怕要明日才能回来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几个刑部小吏打着油纸伞快步进了衙门,正是来送公主府侍从的证供,公主府上下仆从数十,每个人皆有数页证词,加起来便是高高一摞,宋怀瑾召集众人一同查验,戚浔写完了手上的卷宗也来帮忙。 宋怀瑾一边看一边道:“和案子有关的人不多,后来审问寻常侍从,所得不过是驸马习性喜好诸事,此前几个关键证人都已经被提审至拱卫司招供了。” 门外雨势倾盆,屋内只有众人翻看卷宗的声音,戚浔复核时,专挑了书画、书琴二人的看,她二人虽非帮凶,却替驸马隐瞒了行踪,也极有可能获罪,她们知道多少实情决定了罪责轻重,因此戚浔看的格外细致。 可刚看到一半,戚浔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走到魏文修身边去,“大人,驸马身边小厮的证供可在?” 魏文修替她找来,戚浔打开再做核对,很快,她眉尖尽是疑窦,“这不对,为何没有人提起驸马嗜睡……” 魏文修不解道:“为何嗜睡?” 戚浔仔细回想宝仁堂老大夫的话,“这治癔症的药有些凶险,是有毒性的,开方子的大夫加了辅药,此药会令人嗜睡,即便驸马未曾卧床养病,但至少会露出异样,外人瞧不出,但他们身边最贴身的小厮侍婢,一定会知晓。” 外头雨幕成帘,天色也将晚,戚浔忍不住去唤宋怀瑾,“大人,卑职想走一趟刑部,有一处卑职存疑,想去问问书画和书琴。” 她将疑点道来,宋怀瑾也有些诧异,“从未提过?驸马有癔症,刑部之人审了多次驸马的异状。” 戚浔又去看卷宗,越看越觉得古怪,“许是问漏了,只能再去审一遍。” 宋怀瑾仔细一想,点头应下,“那便走一趟。” 刑部衙门并不远,只因大雨,宋怀瑾和戚浔脚程慢了些,等到了衙门,已经是暮色将至,二人进门,通禀一番,径直由刑部小吏带着进了大牢。 长公主府的侍从们被关押几日,各个神色颓唐,戚浔见到书琴、书画二人之时,书画也再不似那日执拗。 听戚浔问起驸马异状,二人面面相觑,书画道:“驸马除了偶尔性情大变之外,别的也没什么,他吃药一般不被人看见,奴婢们伺候数年,见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至于嗜睡,那更是没有。卧床养病的话,养病的是公主殿下,驸马只负责贴身照顾,公主殿下歇着的时候,驸马大多数时候陪着,也算是歇着吧。” 戚浔拧紧了眉头,不知这与老大夫说的卧床养着是否一样,宋怀瑾听完,只觉证供无误,“那便是都歇着了,府中两个养病的,倒也没什么古怪。” 戚浔闻言,忽而问道:“公主殿下调理身子用得什么药?” “是治宫寒之症的汤药,夏日用得少,其他时候公主殿下怕冷便用得频繁,殿下又喜欢饮宴,碰了酒对身子不好,便也要继续用药,不过公主殿下的药多为温补,常年服用也无大碍,都是驸马亲自照看公主殿下喝药。” 书画仔细说完,戚浔不仅未解开心中疑惑,心底的古怪之感反而越来越强,她忍不住道:“你们照顾殿下多年,应当知道她用的方子吧?” 书画颔首,“就是活血驱寒汤的方子,不算稀贵……” 书画道出几味药材,戚浔仔细记下,而后便无甚好问,待离开地牢,宋怀瑾便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戚浔秀眉紧拧,“大人,今夜卑职想在衙门等周蔚回来,不过在此之前,卑职得再去一趟宝仁堂。” 宋怀瑾大为不解,但他知道戚浔心思缜密,如此自有缘故,便点头应了,戚浔撑着伞,趁着夜色直奔宝仁堂。 再回到大理寺,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雨势微歇,夜色已深,复验过的卷宗被送走,只剩下两个小吏还在忙碌,见戚浔归来,几人都是不解,戚浔便道今夜要在值房过夜。 等到子时前后,仍未有周蔚的身影,大理寺除了留守差吏,其他人都早已下值归家,戚浔便入值房歇下。 这一夜戚浔辗转反侧良久才睡着,等醒来之时,已是天色未明,她起身来问,得知周蔚并未在夜间赶回,望着细雨霏霏的天穹,戚浔心底的不祥之感越来越重。 至辰时,大理寺上下皆已到衙门应卯,而今日是驸马秦瞻与秦氏族人行刑之日,宋怀瑾和魏谦并未来衙门,戚浔心底发紧,不住地朝正门方向看。 等到了巳时过半,魏文修从外走进来道:“宣武门外的刑场已布置好了,好些衙门的人都去围看了,百姓也极多,咱们要去的,现在出发都算晚了!” 他如此一言,差吏们皆放下了手头活计,纷纷要去看着惊天动地的驸马问斩,魏文修一边撑伞一边道:“能在宣武门外问斩的皆是重犯,上一次如此行刑,还是十六年前的瑶华之乱,也不知是否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魏文修都准备走了,却见戚浔不动,便道:“戚浔,你不去吗?” 戚浔望着正门道:“我脚程快,待会儿也来得及,我再等等周蔚——” 魏文修疑惑不解,但戚浔一直在等周蔚,是他们上下皆知之事,他便不再劝,带着几个小吏出了门。 戚浔听见衙门外脚步声不绝,但无人进门,皆是附近的衙门差吏往宣武门方向去的,眼看着午时将至,她心底仿佛似油煎一般。 此刻的宣武门外,刑台高伫,刽子手持刀而立,列阵森严的禁军各个披坚执锐,守护刑场秩序,刑台对面的宫门方向,则设了伞盖高座,孙律居中,三法司主官居左,傅玦居右,一同监斩秦瞻行刑。 天穹之上黑云压顶,冷风裹着雨丝,斜斜打在众人肩头,远处前来围看的百姓和各处差吏们各个撑伞而立,将刑场外围得水泄不通。 傅玦打量着外围,人群之中,他依稀看到了江默和玉娘的面孔,再往西侧一扫,又瞧见了大理寺的几个差吏,但一张张脸看过去,竟未发现戚浔的身影,他眉头不由皱起,难道戚浔今日不来看行刑? “指挥使,午时已到,是否传犯人?” 高座之下,韩越高声发问,孙律颔首,“传——” 韩越朝远处打了个手势,下一刻,身着囚衣,披头散发的秦瞻戴着手铐脚铐被押送了出来。 几日不见,秦瞻再无半分文士风采,又因镣铐极重,他佝偻着背脊,每一步都走的万分艰难,从宫门至刑台短短一段路,他几乎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看到秦瞻被押出,围看的人群中爆出嘈杂的议论,每个人都想看清秦瞻此刻的神色,但他头发杂乱地挡在额前,将他晦暗地眉眼严严实实地遮了住。 秦瞻被押上刑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他一动不动地垂着脑袋,像座石像一般。 午时三刻才是行刑之时,此刻秦瞻任人围看,不多时,人群中爆出了喝骂之声,因他一人之罪过,害死了上百人,这等十恶不赦之罪,平头百姓们也觉义愤填膺,此刻皆铆足了劲头唾骂秦瞻。 傅玦目光冰冷地看着秦瞻,有些诧异他如此平静。 是人都有畏死的本能,再如何接受眼下的局面,真的到了临死之时,人也会下意识的生出恐惧,可秦瞻一动不动,就像无知无觉,已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 “这几日秦瞻都在做什么?” 傅玦忽然开口,孙律道:“也没做什么,关在牢里,日日发怔,若有要问的,事无巨细的答,也从未提过求情之语,我看他那样子,倒像是想早日赴死,前日传问斩的圣旨之时,他似乎还松了口气,或许觉得拖着反而是折磨。” 傅玦眼瞳发沉,正要再说什么,却见远处的百姓们忽而爆出一声惊呼,齐齐看向了他们身后的宣武门。 监斩席上的众人也都回身看去,这一看,众人皆是神色微变。 只见宫门大开,灰蒙蒙地雨幕之中,竟走出了一抹艳丽夺目的身影。 “长公主?”郑怀兴面色微变,“她来做什么?” 走出宫门的,正是赵沅,她一袭广袖红裙加身,发髻高耸,妆容明艳,若忽略她眼底的凄楚之色,便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周长公主。 她孤身一人前来,宫门里无人追出,亦无人拦阻,一看便得了御令,刑台上秦瞻听到了百姓们的议论,低垂良久地脑袋忽然抬了起来,待看清来人,他枯井一般的眼瞳微缩,面上克制地露出一丝不忍之色。 赵沅提着宫裙,脚步匆忙,几乎是一路奔向了刑台,到了刑台之下,执刀的禁军下意识上前拦阻,赵沅下颌一扬,“陛下都不拦我,你敢拦我?” 禁军侍卫忙去看监斩席上的孙律,孙律摆了摆手,待禁军退开,赵沅不容置疑地上了刑台。 “瀚卿——” 她沉唤一声,几步至秦瞻身前蹲下,秦瞻从乱发之中看出去,正对上赵沅血丝满布地双眸,她面上施了厚厚的脂粉,饶是如此,也掩不住连日来备受煎熬的憔悴,她双手颤抖地从广袖中伸出,一点点将他额前的乱发拂了开。 “瀚卿,为何走到这一步?” “你我夫妻一场,我求了陛下,来送你最后一程。” 秦瞻眼底的克制一丝丝碎裂,又去看她断掉的指甲,他眼底闪过一抹怜惜,忽然弯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在袖中摸索着什么。 远处监斩席上,傅玦看到了秦瞻肩上杂乱且长短不一的头发,他蹙眉道:“他被断发了?” 拱卫司折磨人的法子千变万化,孙律闻言却有些愕然,他看向韩越,韩越上前道:“不是我们做的,狱卒说,是他自己用牢房一角的瓦片割的,说他得知自己即将问斩之后,大抵了无生趣,在用自己的头发编什么东西——” 傅玦眉头顿皱,而此时,他看到秦瞻从袖中摸出一截用断发编成的流苏穗子,颤颤巍巍地放在了赵沅手中,他一个字也未说,可这刹那,赵沅却哽咽出声。 傅玦心底重重地一沉。 孙律望着刑台上生离死别之状,蹙眉道:“时辰快到了,去请长公主离开,即刻行刑——” 韩越应声走上刑台,“公主殿下,时辰到了,请您离开。” 赵沅握着那一截断发,眼眶绯红,泪光在眼底聚集,却望着秦瞻无论如何不愿起身,韩越有些无措,待去看孙律,孙律点了点头。 韩越面色一肃,道了声“得罪”,握住赵沅的臂弯便将她往下拉,赵沅纵然不愿,却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不得不狠下心肠离开。 秦瞻看也不看赵沅,仍佝着背脊,这时,孙律将刑名牌子一扔,“忠信伯之子秦瞻,谋害谨亲王赵烨在先,栽赃长肃侯、安国大将军、永信侯三府谋反在后,又谋害齐氏与吕氏二女,更对大殿下谋杀未遂,数罪并罚,定斩刑。” 他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色,“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孙律掷地有声,将秦瞻所犯之罪说的清清楚楚,此令一下,刑台一角执刀的刽子手立刻上前来行刑,就在寒光簇闪的刀锋扬起的那刻,刑场外围的人群之中却忽然爆发出一声高喝。 “且慢——” 清亮的女子之声奋力呼喊,又见人群被拨开一道,一个纤瘦的碧青身影艰难地挤了出来,监斩席上的傅玦骤然扬眉。 来的是戚浔,她不仅来晚了,还要阻止行刑?! 禁军封锁刑场,戚浔刚走到近前便被拦下,她一脸焦急地看向监斩席方向,孙律还未开口,傅玦出声道:“放她进来!” 禁军退开,戚浔快步跑到监斩席前,语速极快地道:“指挥使,王爷,当年谋害谨亲王的不是驸马,定罪有误,不能草草将驸马问斩!” 戚浔之语犹如惊雷,孙律更是面露不快,圣旨已下,刑场齐备,眼看着驸马即将行刑,戚浔竟在此时出来阻止? 孙律冷声道:“你有何证据?事已至此,不斩便是违抗圣令!” 一旁的魏谦和宋怀瑾也惊震无比,宋怀瑾更是道:“戚浔,马上就要行刑了,你莫要胡闹!” 戚浔满眸焦急,这时孙律又问:“谋害赵烨的若非驸马,那又是谁?” 戚浔极快地扫了一眼四周,面对众人的逼视,面上顾忌之色十分明显,就在她犹豫要不要直说之时,傅玦忽然站了起来,“驸马确不能斩!” 他的态度比戚浔所言更令人意外,外围人群里也轰然议论起来,便是刑台之上,始终未动的秦瞻都忍不住抬了头。 孙律见傅玦如此,只当他偏信戚浔,“你也拿圣令当儿戏不成?!” “不是拿圣令当儿戏,而是他骗了所有人!” 傅玦匪夷所思地看着秦瞻,“他根本未得癔症!” 十破阵26 十破阵26 傅玦之言, 与戚浔的话一样令人震惊,他很快看向韩越, “可有人对他说过当日崇政殿公主在时的情状?” 韩越紧张地摇头, “没有,这不可能,只有提审时有人与他言谈, 其他时候狱卒们也不会与他搭话。” 傅玦猝然转眸, 目光如剑一般落在长公主手中的流苏穗子上,“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日之事, 那他为何在临死前编一条一模一样的穗子给长公主?” 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 孙律眼皮一跳, “你是说——” 傅玦寒声道:“当时他癔症发作, 推了长公主一把, 长公主腰侧的玉佩摔碎, 流苏穗子亦散,后来长公主将碎玉和穗子尽数放入袖中,待他清醒后, 长公主即刻被送去偏殿, 若他癔症是真, 那他必定记不得这些细节——” “长公主说过, 那玉佩是他送去佛寺开过光, 穗子也是他亲手编好,他那日发癔症乃是伪装, 因此不必人告知, 他便记得那日情形。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又对长公主多有情谊,因此死前唯一做的, 便是编一模一样的发穗,是也不是?” 杂乱墨发沾了雨丝,又遮住秦瞻眉眼,他枯井一般的眸子,黑洞洞地注视着傅玦,在傅玦隔空发问后,他落在身前的手微微攥了起来。 见他默然不语,监斩台上的郑怀兴迟疑道:“王爷只以此来断定秦瞻是在装癔症?或许他只是死前不知做什么,所以随便编条穗子呢,当真与那日的一模一样吗?” 傅玦去看赵沅,“那要问长公主了。” 刑台下的赵沅早就在看掌中发穗,很快,她也望向了秦瞻,穗子的确一模一样,而适才秦瞻看到了她断掉的指甲,那眼神,分明就是知晓这指甲如何断的。 赵沅面色微白,眼底不解之色更浓,“瀚卿——” 秦瞻固执地不看赵沅,他唇角微动,启口时语声哑得厉害,“我只是随便编了一条穗子罢了,我对公主殿下多有惦记,但我并不知道她会来送我最后一程,做这些,不过是随意为之。” 他掀了掀眼皮看天,“时辰马上就要过了,我罪大恶极,甘愿赴死。” 傅玦虽眼利,但秦瞻之言似也说得通,郑怀兴和蒋维对视一眼,蒋维忍不住道:“这一刻钟马上就要过了,眼下并无实证,当真不行刑了吗?” 蒋维话音刚落,监斩台下喘过气来的戚浔道:“大人,有证据!” 众人再度看向戚浔,傅玦亦从高台上走下来,他信任地望着戚浔,戚浔与他对视一眼,掷地有声地道:“证据便是,他根本不曾服用那治癔症之药!” “那药虽能治癔症,但日日服用,必会中毒,且那药性复杂,除了会显中毒之状,还会颇为嗜睡,可我们查问了他身边的亲随小厮,无一人说他嗜睡,也无人说他生过中毒之状,这表明,那治癔症的药,他根本未曾用过!” 傅玦眼瞳微亮,监斩台上的众人也都站了起来,孙律道:“若他本就不愿治病,便无需去开方子制药,那他的药是——” “是给其他人用!” 戚浔话音落下,众人更为愕然,宋怀瑾反应最快,问道:“你是说,有其他人需要治癔症?” 戚浔点头,“不错,真正患癔症需要用药的是旁人,卧床养病,甚至显中毒之状的也是其他人,驸马一切行止,皆是为了那人!” 郑怀兴忍不住道:“你是说——” 戚浔虽未点明,可不过刹那,大家便露惊愕之色,驸马和公主情深,而那药罐就在二人寝房暖阁之中,再加上能让驸马如此护着的,除了长公主,几乎没有第二个人选。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赵沅,赵沅一愣,面上却满是茫然,她喃喃道:“可是我看到他用药过,若非是他……” 她眉头竖起,“你们在疑我?” 戚浔亦看向赵沅,初时她有多敬仰这位大周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此刻,心境便有多沉痛,“公主殿下喜好饮宴,亦好酒,每每醉酒时,是否觉得口渴,咽灼肤红,烦躁不安,行止无度?如此半个时辰后便会昏昏欲睡,总要卧床将养两日才可恢复。” 赵沅面露惊色,显然被戚浔说中,戚浔继续道:“公主以为是醉酒,而后引发旧疾,可其实,这不过是那治癔症药丸之中的天仙子之毒在作祟,公主可仔细想想,并不是每一次醉酒都会如此明显,而公主未曾饮宴之时,也会有此不适之状。” “这一切,皆是中毒令公主不适,公主常用驱寒活血的药方皆为温补之药,其中几味药材还和治癔方中的辅药一模一样,我猜,驸马每次侍候公主用药时都会将那药丸化在汤药之中令公主服下,而公主自己浑然不知。” “真正患癔症的,是公主殿下才对。” 赵沅不可置信地拧紧眉头,似乎戚浔在说什么天方夜谭,“我患癔症?这怎可能?” 监斩台前的话传至刑场外,百姓们听见大周长公主患有癔症,皆窃窃私语起来,刑台上,秦瞻佝偻的背脊缓缓直起,木然的神情亦变了。 赵沅越想越觉得古怪,再回忆起从前种种,竟难以反驳戚浔所言,她眼底生出几分迷怔,又惊疑不定地去看秦瞻,这时傅玦道:“除了公主身边侍婢,再无人见过驸马犯癔症,便是公主自己也未见过,可前次在崇政殿中,他却当着公主的面发病,无非是想在大家眼前,坐实是他自己患了癔症,而他有这样的心思,已有许久,在我前次带着戚仵作前去公主府之时,他便当着我们的面演了一回。” “这不可能——” 赵沅嘴上强硬,心底却有些空茫,她疑问地看向秦瞻,便见秦瞻神色也尤其复杂,她心底“咯噔”一下,生出几分不祥预感。 谁也未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发展,监斩台上几人面面相觑,郑怀兴道:“指挥使,我们如今怎么办?” 孙律果断道:“奏请陛下。” 宫门就在身后,孙律一声令下,立刻有禁军返身入皇城,百姓们见此议论更甚,心道百年来未见过宣武门前行刑也能被阻断的。 阴雨连绵,隐没在人群之中围看的江默和玉娘皆紧张地捏紧了伞柄,他们隔着人群对望了一眼,又比旁人更焦急地看向监斩台方向。 监斩台下,傅玦问戚浔,“你适才说,驸马并非谋害赵烨的凶手?” 戚浔用力点头,又低声道:“周蔚去清水县找到了当年长公主府的教养嬷嬷,她记得当年之事,凶器极有可能真是长公主的发钗,这会儿他们往公主府去搜查证物了,若是顺利,很有可能能将凶器寻回,若是如此,凶手便不是驸马……” 她欲言又止,傅玦何等洞明,立刻便明白她的意思,他目光一错看向赵沅,便见赵沅正在刑台之下问秦瞻,“瀚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瞻喉头动了动,哑声道:“与公主无关,皆是我之过错……” 赵沅眼底暗芒簇闪,她多年来不理庶务,又万分信赖秦瞻,可她不是傻子,若只是与秦瞻有关,监斩台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理由将癔症往她身上推,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秦瞻这时看向孙律,“孙指挥使还在等什么,还不行刑吗?” 孙律默然不语,秦瞻想挣扎起身,一旁的刽子手和禁军侍卫却立刻将他按了住,赵沅看见这一幕,眼底疑云深重,面色也微微发白。 戚浔站在雨幕中,转身回看刑场之外,好似在等什么,这时,众人身后的宣武门忽而大开,得了消息的杨启福带着一众小太监快步走了出来。 杨启福面色焦急,快步行至监斩台下,问孙律:“指挥使,当真出了差错?” 孙律道:“案情存疑,别的不论,当初谋害二殿下赵烨的凶手或许另有其人。” 杨启福听得心惊肉跳,深吸口气道:“陛下说,若的确出了差错,便停止行刑,先将驸马发回牢中,又令诸位即刻面圣。” 监斩台上的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孙律一声令下,刑台下的禁军一拥而上,立刻将秦瞻押了起来,秦瞻本就带着沉重镣铐,此番挣脱不得,表情却极是难看,赵沅望着这一幕,眼底忧虑惊疑交加。 刑场外顿时炸开了锅。 百姓们议论声震耳,更有好事者高声喝问,若非禁军披坚执锐拦阻,只怕要生出骚乱,江默和玉娘掩没在人堆里,人潮深处,更有一双双隐忍多年的眼睛,但无人看明白眼下情状。 秦瞻被押下刑台,赵沅手握着发穗,上前便将秦瞻拦了住,“瀚卿,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到底是谁患了癔症?” 秦瞻牙关紧咬,垂着脑袋不语,赵沅眼底怒意顿生,冷笑道:“那日崇政殿中,你是故意为之,你这样做到底为何?是为了我?就算我患了癔症,又有何好隐瞒?” 赵沅语声一沉,“除非——” 秦瞻豁然抬眸看她,刚想说话,远处孙律喝道:“将驸马送回拱卫司听候发落!” 禁军不敢耽误,绕过僵愣原地的赵沅将驸马押了走,赵沅深吸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孙律意味深长地道:“做得好,牵涉百多条人命的案子,自然要查个清清楚楚,既要面圣,我与你们同去见陛下,我要看看,凭何说是我患癔症。” 赵沅话落便走,戚浔见状焦急地望着安政坊的方向。 “别急,还有时间。”傅玦安抚戚浔。 孙律上前来问,“你笃定驸马并非谋害赵烨的真凶,是有何证据?” 戚浔忙道:“凶器,当年的凶器或许还未被毁掉。” 孙律眼瞳微亮,“当真能找到?面圣之时势必要个解释,最好是有铁证,否则今日谁都无法交代。” 戚浔并不能保证完全,只得道:“周蔚他们带着公主府的成嬷嬷去找了,应能找到。” 她话音落定,头顶撑开了一把油纸伞,傅玦站在她身侧道:“就算没有证据又如何?驸马未患癔症,既如此,那不记得赵烨如何身亡的说辞便是假的,只凭这一点,他便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斩了,人死灯灭,到时候所有罪过都可推到他身上。” 孙律看一眼傅玦,又看一眼戚浔,表情有些古怪,很快做了决定道:“既如此,你在外候着,若当真搜到了,即刻送入宫中。” 傅玦应好,孙律转身,带着面色沉重的三法司主官返身入宫。 他们一走,戚浔心跳的更快,“王爷,成嬷嬷离开公主府已有数年,其实不一定能找到凶器。”顿了顿,她又低声道:“圣旨已下,驸马若是行刑,那咱们所求便能落定了,此番又生周折,还指证到了长公主身上,不知陛下会如何应对,万一他……” 天穹晦暗得厉害,冷风裹着雨丝打在傅玦身上,他伞盖微倾着,将戚浔牢牢笼罩住,“若明知有错漏却不指出,让真凶逍遥法外,便难告慰当年冤死者在天之灵,当年的案子,除了元凶恶意栽赃,那些办案官员也多有渎职失察之罪,因此你做得很好。” 戚浔心底微安,又紧张地望着刑场外,忽然,她指着东南方向道:“来了!他们来了!” …… 孙律刚入崇政殿,一本厚厚的奏折当头打来,他躲也不敢躲,任凭那奏折在他额上打出一道红痕! 下一刻,建章帝愠怒的声音响了起来:“朕说过,令你不许出任何差错,如今驸马的罪诏已经昭告天下,你却告诉朕凶手竟然查错了,你如此,是要让西凉人,让整个天下看朕的笑话不成?!” 孙律带着三法司主官齐齐跪地,又道:“是微臣之过,请陛下治罪。” 建章帝冷笑,“治罪?眼下还不到治你之罪的时候!” 赵沅早已入殿,此刻面色青白地站在一旁看着,建章帝扫了一眼赵沅,“朕只问你,好端端的,事情又怎会扯到长公主身上?” 孙律将戚浔所言陈述了一遍,建章帝听得大为惊骇,“驸马的癔症是装得?真正得癔症的人是长公主?” 赵沅在旁气得发笑,建章帝看了赵沅一眼,也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长公主得癔症,就凭驸马没有中毒之状?那日在这殿中,我们所有人亲眼看到他癔症病发。” “那是驸马故意的,他临死之前,编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发穗给公主,正是因为他记得那日公主殿下的玉佩碎了,玉穗散了,他对公主殿下的确情深,临死之前都觉得遗憾,用断发重编了玉穗,也正因此,他宁愿自己假装癔症,从而保护公主。” 建章帝未听明白,“假装自己癔症,从而保护公主?” 孙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驸马记不起来当年谋害二殿下时的情状,也说不清楚凶器是什么,又自己假装癔症,微臣有理由推测,长公主府中真正得癔症的是长公主,而当年一开始谋害二殿下的人,其实根本就是公主殿下。” 建章帝和杨启福几个内侍,皆惊得愣住,一旁的赵沅再难忍受,冷嗤道:“孙律,你是不是疯了?毫无证据可言,竟说是我谋害自己的亲哥哥?” 孙律深吸口气,“自不是全无证据。” “证据何在?”建章帝也有些恼怒,“不斩驸马,还指证起长公主来,孙律,你可知朕能治你大不敬之罪!” “如今已有线索,只要陛下给些时间,自然能找到铁证,陛下也可问问驸马,问他为何要假装癔症。” 建章帝闻言又去看赵沅,很快道:“好,传驸马!” 驸马已送回拱卫司,传入崇政殿不过两刻钟的时辰,孙律以此拖延,却不知大理寺之人是否能找到证据。 建章帝令他们几人起身,孙律眼看着外间黑云层叠,雨势渐大,却是先等到了秦瞻戴着沉重镣铐到了殿外。 他被押入殿中行礼,建章帝喝问道:“驸马,如今有证据说你癔症为假,当初谨亲王也非死于你之手,你可要为自己辩白?” 秦瞻低着头,“事已至此,罪臣已无狡辩之心,罪臣已承认所有罪行,便不会再狡辩这一条,罪臣患癔症,只是这些年来好了些,而赵烨的确是罪臣所杀,罪臣认罪认罚,并无怨言。” 建章帝狭眸,“连诛三族之罪你也认?” 秦瞻背脊更佝偻了两分,“罪臣认。” 建章帝又道:“拱卫司如今指证长公主是谋害谨亲王的凶手,你觉得呢?若你并非谋害谨亲王的元凶,你虽死罪,秦氏或许不至于被株连。” 秦瞻艰难地道:“罪臣不敢污蔑公主。” 见他如此坚定,建章帝怀疑地看向孙律,“这世上,怎会有人甘愿替别人顶这样的大罪?你若是未找到罪证便信口开河,朕看你也不必掌拱卫司之权了!” 这话极是严厉,孙律听得心头微窒,就在这时,殿门外脚步声骤响,不等小太监通禀,傅玦已走到殿门口,“陛下,证据找到了!” 孙律和三法司主官皆松了口气,傅玦大步入殿行礼,而后奉上手中锦盒,“请陛下过目!” 无人知道锦盒内装着什么,可赵沅却认出了锦盒,她表情几变,喝道:“你们、你们怎么敢动此物?!” 杨启福上前接过锦盒送到御案上,建章帝打开盒子的刹那,眉头也皱了起来。 盒内放着的,竟然是一支珠光宝气的凤头钗。 建章帝蹙眉,“这是何物?” 傅玦肃然道:“启禀陛下,此物长公主和驸马都认得,这支凤头钗,乃是公主和驸马的定情信物,在公主成婚之时,放在聘礼之首送入公主府,而当年长公主去瑶华宫之时,戴着的就是这支凤头钗。” 赵沅唇角微动,却说不出否认的话来,秦瞻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落在膝头的双手狠狠地攥拳。 建章帝听完此话,颤颤巍巍地将发钗从锦盒之中取了出来,只见钗身纯银打造,钗头之上一支金丝缠绕成的凤凰栩栩如生,凤凰冠羽皆由血玉镶嵌,而最精巧的,是那双随着移动而轻颤的金珀凤眼。 孙律望着这支发钗,神色忽然怔忪起来,像陷入了回忆之中。 傅玦继续道:“这支发钗乃是驸马亲手制成,在当年,还被人津津乐道过一阵子,成婚之后,也是公主殿下最喜爱的发饰,但瑶华宫一趟之后,此发钗却有损毁,之后公主殿下再也未曾戴过,而是由身边一位姓成的嬷嬷收捡起来。” “这位嬷嬷早在十年前便因重疾归家养老,她当年侍候在公主殿下身边,在檀珠几人死后,算是唯一一个知道当年事情古怪之人,这锦盒之内,还有一份成嬷嬷签字画押的证词。” 赵沅唇角轻颤,“这不可能,嬷嬷是当年我颇为亲信之人,她难道指证我不成?” “成嬷嬷并未指证公主,她只是说起了当年的旧事。” 傅玦沉声道:“檀珠她们虽死了,但当年回府后,成嬷嬷曾发现过些许古怪,而后来澄心等人相继而亡,最后一个死的是一个叫沉云的侍婢,她心底害怕,想用探亲之名逃回老家,却死在了回老家的路上。” “成嬷嬷说,当年发钗拿回来的时候,原本笔直的钗身生了弯折,不仅如此,凤头之上嵌着的一枚血玉也不翼而飞,公主殿下很是懊恼,但根本不知凤钗是如何坏得,听驸马说,是他不小心将凤钗摔在了地上。” 孙律听着傅玦所言,脑海中闪过一念,这时又听傅玦道:“之后驸马想另做一支发钗,却被公主拦阻,直言此为他们定情之物,就算损毁,也要留作纪念,于是此物多年存在公主柜阁之中,虽不再饰发,却并未丢弃,当年正是成嬷嬷替公主殿下打理这些,因此记得十分清楚。” “她还说,檀珠和沉云她们回来之后,对二殿下遇害之事讳莫如深,不敢多言,后来他们相继出事,府上之人都以为是公主府沾了凶煞,起初并未在意,可后来偏偏是去过瑶华行宫的几个出事,沉云便知道她也难逃脱。” “沉云因恐惧,在离府之前告知成嬷嬷,说二殿下遇害那日,公主和驸马曾在夜宴之前离开过院阁,出去之时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公主旧疾发作昏睡过去,是驸马将公主殿下抱回来的,驸马令她们不得提起此事,连公主殿下自己都不知自己出过一趟门。” 傅玦说至此一顿,“而就在刚才微臣得了消息,当年一同往瑶华行宫赴宴的淮阳侯夫人,以及庆阳郡王夫人,都曾记得那天晚上饮宴时,长公主殿下并未戴白日里的凤钗,一问才知,竟是驸马将定情信物摔坏了,驸马素来持重,又对公主殿下极是上心,此番竟然将二人定情之物损毁,便是她们都印象深刻。” 孙律此时沉声道:“微臣亦记起来了——” 他定定地看向建章帝,“瑶华宫事发当夜,公主发髻之上的确换了发饰,她戴着的是山茶花的绢花!是绢花而非凤钗!” 微微一顿,他笃定地重复,“是绢花!” 傅玦亦点头,“不错,当夜长公主的确换了绢花佩戴,那是上元节宫宴,长公主素来喜欢华贵盛装,怎会舍弃凤钗?不过是因凤钗有所损毁,无法见人罢了。” 他仔细地盯着建章帝手中发钗,“这凤钗钗身两寸过半,末端尖锐,早前的弯折虽被矫正过,但钗身上仍然留有划痕,从长短来看,正附和从上自下斜刺入人身,因刺入后卡住肋骨而留下了弯折。不仅如此,那一枚血玉也丢了,若凤钗是在长公主馆舍内摔在地上,这血玉有指甲大小,驸马为何不曾捡起修复?” “唯一的解释,是凤钗被用作凶器,那枚血玉情急之下留在了二皇子遇害之地,驸马善后,是后来才发现血玉不见,根本没时间找回,所幸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根本无人发现此事,而最重要的是——” 傅玦语声一沉,“若驸马是凶手,他怎会用与长公主殿下的定情之物杀人?这一切只是因为,杀人的不是驸马,而是长公主殿下!” 傅玦掷地有声地道:“当日长公主殿下已装扮妥当,发髻之上戴着的正是这支凤钗,不知怎地,公主癔症突发,再得知二殿下院中无人后,她以病况之身去找二殿下理论,之后二人生出争执,她气急下,用凤钗做凶器刺死了二殿下,驸马彼时见情势无法挽回,于是将长公主送回,之后种种,才是如他所言那般,是他负责善后和栽赃。” “可笑!”秦瞻抬眸望着傅玦,眼底难以克制地生出愤恨,“这不过是你的推测,那枚血玉当日摔掉后我并未第一时间发现,后来再去找,便找不到了,或许是哪个下人手脚不干净,又岂会是落在了二殿下遇害的火场之中?!” 傅玦冷冷地道:“大火将长风阁付之一炬,你的确可以咬死不认,但是假装癔症,蒙骗众人,其心可昭,至于凶手到底是谁,难道长公主殿下的癔症已痊愈了吗?” 傅玦话意明确,癔症难以根治,长公主总有癔症再犯之时,如今没有他贴身照料隐瞒,只要她病发,众人便会知晓真相。 秦瞻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傅玦见此又道:“若是猜得不错,上一次在淑妃娘娘的寝宫水阁之中,便是公主殿下上一次癔症发作之时,算起来已有月余,如今公主殿下禁足宫中,身边又非自己人,一旦她癔症发作……” 秦瞻眼眶赤红地打断了傅玦,“是我杀了赵烨,你们为何非要诬陷公主?!有没有癔症又如何?赵烨该死,我恨不得他受凌迟之苦,我杀了他,看着他鲜血流尽而亡,这些都是我做的,公主殿下根本不知情,凶器是什么我本就忘了,你们又怎能证明那枚血玉留在了长风阁火场之中?” 秦瞻嘴硬地反驳,傅玦剑眉一皱,的确不知如何证明,可这时,孙律忽然开了口,“如果能找到呢?” 秦瞻一愣,孙律转身道:“陛下,微臣去瑶华宫之时,得知当年事发之后,有小太监捡走了火场内一些值钱之物,这其中就包括一枚血玉,那枚血玉被一个当年瑶华宫的太监捡走,如今,这太监到了年纪已放归家中,只需要找到此人追寻血玉的下落,若是能找到与这凤钗之上一样形制的血玉,便是铁证无疑!” 赵沅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傅玦在陈述她的罪过,说她害了自己的亲哥哥,她的夫君秦瞻,却又奋力地认下死罪,而他们说的一切,在她的记忆之中,竟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她依稀记得,上元节宫宴前一个时辰,她忽感不适晕厥,再醒来之后,人躺在榻上,挽好的发髻松散,凤钗也被损毁,她当时心底不快,但夜宴将近,只好换了绢花前往玉茗殿。 秦瞻的确说是他摔坏了凤钗。 但她也深深地知道,檀珠、沉云几人,没有人会手脚不干净地贪图那枚血玉。 赵沅心跳的有些快,越是用力回忆,太阳穴便阵阵发疼,十六年前的事记不清了,那一个月以前呢? 淑妃宫宴之上,她饮了酒,人再度迷瞪起来,前一刻人还在淑妃为她准备的厢房之中饮茶,后一刻,她人已在水阁之中坐了良久。 秦瞻说她醉酒,她不疑有他,但她记得那日,秦瞻自己滴酒未沾,面色却白的厉害,扶她起来的时候,掌心甚至有一层冷汗。 赵沅眉头紧皱,目光急速地在殿内众人身上切换,她经常醉酒,又引得旧疾发作,一养便是数日都下不了床,人昏昏沉沉,仿佛恶疾缠身,但过了那几日,仍旧是明艳端华的长公主,那昏昏沉沉之前呢? 她记不起醉酒时的场景,亦想不起旧疾发作时晕厥前的场面,次次清醒过来,都要靠驸马安抚,亦要靠驸马告诉她发生了何事…… 赵沅呼吸急促,心跳声大得她耳边轰然作响,她忍着太阳穴的疼痛仔细地回忆,却越想越觉得她人生之中有需多日夜都是空茫一片,好似被谁夺走了一般,而她稀里糊涂的,寻不到这空茫的起始,亦心惊地想,她竟然到今日才觉得古怪。 建章帝未想到孙律在瑶华宫还有此收获,若当真找到了那枚血玉,便足以证明驸马在撒谎,凶手乃是他的皇姐,那他还要令孙律查到底吗? 而他的皇姐,又怎会身患癔症,还去谋害自己的亲哥哥? “陛下!太后来了!” 一片静默之中,一个小太监面色紧张地通禀,殿内众人皆是意外,建章帝皱眉:“太后为何能离开永寿宫?” “近来太后娘娘用药颇多,出入永寿宫的太医、侍从变多了,自然拦不住外间的消息传进去,今日太后娘娘本在永寿宫等着驸马问斩的消息,可没想到陛下下令停了行刑,太后听闻此事,怒不可遏,立刻命人准备銮驾过来,她老人家重病在身,禁军不敢强拦,只得放行——” 小太监语速疾快,他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钱启安打头,八个太监抬着太后銮驾,脚步疾快地到了崇政殿外。 太后华服加身,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狐裘,但她面色苍白,眼下青黑,足见病状未轻,一看到殿内这样多人,连秦瞻也跪在殿中,太后眼底怒意怎么也压不住! “拜见太后娘娘——” “母后怎会过来?” 众人行礼,建章帝更是亲自起身去殿门口搀扶太后,太后颤颤巍巍的起来,刚被建章帝扶住,便愤愤问他,“为什么不斩秦瞻?!他是谋害你哥哥的凶手,便该在天下人的唾骂之中斩了他,为何不斩他?!” 建章帝扶着太后进了殿门,太后又满是恨意地看着秦瞻,“竟然是你,竟是你,当年哀家将沅儿嫁给你,还以为你是个好的,可你竟敢!你竟敢谋害烨儿,这些年来,哀家还待你和秦氏不薄……” 太后又悔又痛,十多年来她错把仇人当亲人,她多想亲眼看着秦瞻被凌迟处死,但她卧病在床多日,根本没有机会,得知秦瞻要被问斩,她只当咽下这口恶气,可临到关头,竟停了行刑,百多年来,宣武门外的斩刑从未半途停止过! 她又问建章帝,“皇帝,你到底为何不斩他?!” 建章帝只怕太后受刺激,便耐着性子道:“情况有变,如今还有些疑问要审定,驸马之罪,并不会轻判,母后如今有恙在身,还是回宫养着等消息——” “来人,送太后回宫!” 听闻此令,杨启福正要带着小太监上前,太后却猛地将建章帝推了开,她扶着钱启安的手堪堪站好,对建章帝,对秦瞻,对殿内的所有人都无比的恼怒! “哀家不回去!皇帝翅膀硬了,也记不得哀家对皇帝的恩义了,这样大的事,竟也要瞒着哀家,哀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皇帝和众臣们都不把哀家当回事了,但你哥哥的生死之仇,哀家闭眼之前定要报了——” 她多年心魔作祟,再加上被禁足多日,失了从前还能掌控帝王时的尊荣,这份怒火早就按捺不住,如今当着众臣之面,丝毫不给建章帝留脸面。 她无所顾忌的喝骂,目光一转看到赵沅,又喝道:“沅儿,你夫君干的好事,他谋害了你的亲哥哥,这么多年你与他同床共枕,你竟全无察觉?这么多日了,你为何不敢来见我?” 说至此,她不知想到什么,冷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有真的忘记,我早该想到的,当年的事,你便是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 赵沅脑中混沌一片,“儿臣没有忘记什么?” 太后看看赵沅,再看看眼底尤有恨意的秦瞻,忽然认定了一般的道:“你……你果然知道,你也在记恨你哥哥,又嫁给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自然要帮他,否则凭你的聪敏,又怎会半分不知呢?!你也是帮凶!” 建章帝只觉太后已经走火入魔,不由上前道:“母后,案子尚未审清——” “你休想来蒙骗我!”太后怎听得进建章帝之言,她呼吸急促地道:“是不是赵沅在为驸马求情?你向来听信她的话,可她也是帮凶,你怎能信他?!” 傅玦几人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建章帝亦觉心焦,可这时,赵沅忽然一边摇头一边苦笑起来,她看看太后,再看看其他人,眉眼间尽是悲凉,“今日这是怎么了?一边说我是帮凶,一边说我是凶手,总之,赵烨之死,一定与我脱不了干系?” 其他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可太后却不懂,她愣住,“你说什么?谁说你是凶手?” 赵沅下颌微扬,有些轻慢地道:“他们啊,母后,他们说,是我身患癔症,亦说当年是我杀了赵烨,母后信吗?” 太后表情瞬间变了,她看向孙律几个,见他们面上毫无否认之意,便明白赵沅说得是真的,她眸子缓缓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沅,“不是你帮着驸马隐瞒,而是你杀了你哥哥?” 赵沅今日被指控了太多,但太后的到来,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没想到,三法司和拱卫司尚且要千方百计的找足证据才能说她有罪,可她的亲生母亲,对她的怀疑却是如此轻易。 她点头道:“正是如此,他们连证据都找到了。” 太后又去看孙律,见他默然未语,太后顿觉眼前一黑,“你……你在记恨他,他是你亲哥哥啊,你怎么忍心……” 赵沅脑袋里杂乱无章,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钝痛,就好似这些话,她曾听过一般,太后一边说一边去看建章帝,但见他也未曾驳斥,便觉五雷轰顶一般痛苦,“你、你果然没有忘记,你没忘记……” 赵沅只觉脑子里有焰火炸开了花,她分明什么都记不起来,可太后非要说她未曾忘记,她未曾忘记什么?还是她本就不该忘记?! 忽然,赵沅在杂草一般纷乱的思绪之中抓住了一线,她冷冷看着太后,“母后是说我没忘记二十一年前坠落未央湖?” 太后身形摇摇欲坠,听见这话,更是惊痛地道:“是你,是你杀了你哥哥,是你杀了他——” 赵沅只觉头痛欲裂,面对太后痛恨的目光,她豁出去一般地道:“或许是吧,他本就罪孽深重,他那样的人,德不配位,他未做成大周皇帝,是整个大周之幸!” “你……你……” 太后指尖发颤地指着赵沅,身子亦站不住地往钱启安身上倒,建章帝见状立刻上前搀扶,可太后却忽然捂住心口,“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母后!” “来人,传御医!” 殿内骤然陷入一片兵荒马乱,太监们惊慌地将太后送入偏殿,又有人疾步朝太医院跑去,傅玦和孙律几人忧心忡忡,赵沅却忽然痛苦地蹲了下来,她捂着耳朵,身子抖如筛糠,额头细细密密的漫出一层冷汗! “公主——” 秦瞻惊呼一声,一路膝行着朝赵沅靠近,他手上挂着镣铐,没法子将赵沅拥住,便只两手抬起,艰难地去握她的一只手,“公主,公主别怕,公主已经好了,公主什么都没忘——” “阿沅!阿沅——” 秦瞻不断叫赵沅的名字,见其他人也纷纷围上来,这时,赵沅却痛苦地闷哼出声,人亦颤栗着倒在了地上。 她面如金纸,意识全无,秦瞻失控一般地哀求道:“不要再问她了,都是我做的,她已经好了,她分明已经好了!你们要知道什么我来说,但再也不要让她想起那天晚上,杀人的根本不是她,根本不算她——” 十破阵(终) 十破阵(终) 崇政殿彻底乱作一团。 右侧偏殿, 太医院院正带着人救呕血的太后,左侧厢房中, 两个医术高明的御医正在给失去意识的赵沅施针, 建章帝站在厢房门口,面色铁青。 孙律忍不住问:“长公主如此,可是癔症发作?” 建章帝闻言亦转身看秦瞻, “你说不要问她, 好,那你来说, 这一切,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何时知道皇姐患癔症的?” 秦瞻站在最后, 目光穿过人群, 担忧地望着赵沅, 他心一横, 哑声道:“是在我与她成婚当夜发现的——” 众人皆惊,秦瞻继续道:“我对赵烨恨之入骨,但公主, 我知道她与赵烨不同, 自答应她成婚的那刻起, 便打算与她偕老,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 我们洞房之夜,她竟发了癔症——” “洞房夜起初如常, 可夜半时分, 她忽发梦魇, 恐惧痛苦至极,等我唤她名字, 她便似变了个人一般。” “她许久才认出我来,一认出我,便立刻拉着我的手,求我向先帝和皇后报信,说赵烨囚禁她,还令身边的太监她。” “我听得大为震骇,只当公主在与我玩笑,可、可公主平日里雍容高雅,遇事也从不慌忙,我何曾见过她那般怯懦害怕,她躲在床角还不够,竟然还要钻去柜子里,仿佛害怕赵烨随时来抓走她,我看她那般作态,又在她断续言辞中拼凑出事情全貌,顿觉晴天霹雳一般。” “公主说的,正是她十二岁坠湖那夜,她自小怕黑,赵烨便将她关在暗室之中,又要摧她心志,竟、竟丧心病狂的让最卑贱的太监对她上下其手,他觉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周长公主,被太监亵玩,必定屈辱难当,能令公主非疯即死……” 秦瞻眼眶赤红,语声发颤,建章帝眼瞳猝然瞪大,显然未想到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你是说,皇姐十二岁那年坠湖,竟是——” 秦瞻看向建章帝,语声尤带恨意,“那次公主出事,后宫虽大肆搜查,可宫外知晓此事的并不多,后来公主殿下养病三月,外面都说公主得了重病,而当夜知情之人只有赵烨和他身边两个近侍,以及太后和她身边的两个亲信。” 秦瞻语声哽住,又去看赵沅,他离得最远,只能看到小半个赵沅的影子,他寒心地道:“太后处死了赵烨身边的近侍,而公主受足刺激,又重病多日,竟忘了那夜情形,她只记得最后见过的人是赵烨,而太后竟骗她,说是她失足跌落未央湖,赵烨有过,也只是未曾承认见过她,而那夜给公主治病的太医,一月之后便在家中暴亡。” “先帝令禁军调查此事,自然知道真相不会这样简单,但他似乎觉得深究必定闹大,便纵容了太后护着赵烨,若非公主在我跟前发了癔症,那天下或许没有旁人知晓,被先帝和太后当做储君培养的二皇子,竟能对自己的亲妹妹做出这般牲畜不如之事!” “公主忘记了那夜之事,又因太后的哀求而心软,并未将事情闹到明面上,赵烨还心存侥幸,以为躲过了此事,可他,他到底还是得逞了。公主养好了身子之后明面上瞧着无碍,可她生了心病,她患了癔症,起初我甚至以为是发梦——” 秦瞻语声沉哑道:“公主的癔症与常人不同,她病发时完全变了个人,那夜,她变成了少时的自己,虽认出我,却只当我还在宫中做陪读,见满堂喜字,甚至不解自己身在何处,唯一的念头,便是要向先帝和太后求救,我当时只觉难以置信,又见她神志不清,自然也不敢贸然将此事送入宫中。” “她癔症发作两刻钟,而后便昏睡过去,我心惊无比,只道第二日她醒来不知如何是好,可没想到,她第二日醒来恢复如常,完全忘记了前夜之事,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当年坠湖,她的说辞也与太后告诉众人的一样。” “她不喜赵烨,并非因坠湖,而是她做为长公主,知道赵烨其他丑事,在她心底,赵烨品行不端,德不配位,根本不值得她尊敬和效忠。” 秦瞻虽看不到赵沅此刻的面色,却能看到御医将一根一根银针落在她身上,想到赵沅最是怕痛,他眼底尽是怜惜,“直到半年后,公主第三次癔症发作,我才肯定那不是发梦,而是种隐疾,而她每次癔症发作的言辞,我根本不敢宣之于世,我私下寻访名医,为她求药,又一边暗自调查当年之事,很快,我知晓她那些‘胡言乱语’都是真的。” “我本就仇恨赵烨,当时更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但那时赵烨即将被立为太子,我怎敢轻举妄动?如此忍耐数月,便到了上元节帝后出游玉山。” 想到当日情形,秦瞻只觉五内俱焚,“公主癔症发作时的性情并不相同,有时候是十二岁饱受折磨的她,有时,又是暴戾难平的……的皇太女,当年本就有先帝立她为皇太女的流言,公主她发病之时,好似生了幻象,仿佛那流言成真了。” “到瑶华宫那日,赵烨的确送来了建兰,公主也知晓他有龙阳之好,又对我生过龌龊心思,因此大怒,我劝了她许久,总算令她安稳下来,可我没想到,十五那夜,她装扮完毕,快要启程赴宴之时,忽然生了变故。” “只因澄心来报,说赵烨备了礼物,已送去了玉茗殿,说不定先帝会趁着佳节良辰松口,定下册立储君之事,公主一听此言,神色忽然就变了。” “但她不曾表露,甚至支开了我,她生出自己是皇太女的幻象时,总是越发气度高华,她亦记得已招我为驸马,只要她想,除了我,几乎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她发了癔症,等我发现不对的时候,她早去了长风阁,待我追过去,便见赵烨已倒在血泊之中。” 秦瞻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公主患有癔症,不能知道她受过那等屈辱,也不能让人知道,她以为自己是皇太女,有朝一日将继承大统。” “我只想帮她遮掩,让她一辈子平平安安的过下去,或许有朝一日她的病便好了。且我本就痛恨赵烨,事已至此,我乐见其成,于是我将公主送回,吩咐澄心去找徐闻璋,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在淑妃宫宴那次,是她犯了癔症,她记得赵烨之死,又以为自己是皇太女,却被陛下夺了储君之位,道出了些大不敬的谋逆之言,却不想刚好被吕嫣撞见,她既知晓赵烨之死有异,又看出公主患病,我当时便动了杀心。” “之后种种,便如你们查到的那般。” 傅玦听到此处再也忍不得,“当年你只是想替公主遮掩罪过,如此便可陷害栽赃旁人?” 秦瞻眉眼微垂,颓然道:“那时我只想保住公主与我的安危……” 说至此,他又朝建章帝跪下,“陛下,公主刺伤赵烨,根本非本意,且我去长风阁之时赵烨尚未咽气,是我未施援手才令他殒命,说到底,也并非是公主杀了赵烨,我才是令赵烨致死之人,后面种种,公主殿下皆是不知——” “当年大病一场,令她元气大伤,还落下了许多毛病,常年用药本就令她身体亏损严重,连记性都比不上以前,无法有孕也是从此处来的,她后来虽发现过不妥,但都因信任我,被我蒙蔽过去,陛下,若论罪,死去的赵烨和当年一心偏袒他的太后罪过最大,公主又何错之有?!” 秦瞻情真意切,眼底血丝满布,像要泣血一般,建章帝冷冷地望着他,“所以你只是因为替皇姐掩罪才做了这么多,连家族被株连都顾不上?” 秦瞻苦涩道:“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我罪大恶极,便不装癔症,难道陛下便能饶了秦氏?有罪的根本不是公主,我只是不想令她受牵连,当年赵烨欲对我用强,是公主相救才未令赵烨得手,我与她之间,既有情谊又有恩义,做这些又算什么?” 秦瞻即便不是杀赵烨的元凶,但他当年栽赃陆氏酿成血案,再加上后来谋害了吕嫣和齐明棠,也是罪恶难恕,株连之刑,难以避免,既是如此,他干脆将癔症和当年刺伤赵烨之罪皆揽在自己身上,好让赵沅全身而退。 建章帝听他说完,一时不知如何评断,这时,杨启福忽然从右侧偏殿冲了出来,“陛下,太后娘娘不好了——” 建章帝剑眉紧蹙,连忙往偏殿走,傅玦和孙律对视一眼,其他人也都露隐忧之色,今日变故突然,情势发展亦令人意想不及,若太后在此刻薨逝,谁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秦瞻冷冷地转头望向偏殿殿门,瞳底难以克制地闪过一丝快意,很快,他又重新看向了赵沅被施针的方向,眉眼间尽是怜惜。 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建章帝才寒着脸出来,“太后已至弥留之际,先将驸马收归拱卫司牢中——”他又看了眼暖阁,“至于驸马适才所言,不必记述在册,如何定案,朕晚些时候再行宣召,今日殿内所言,你们当知道轻重。” 孙律几人连忙应下,傅玦略一迟疑,亦出了声,建章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回了偏殿,杨启福在旁叹了口气,“诸位大人回府等御令吧。” 秦瞻先被押走,他好似知道这是他看赵沅的最后一眼,出殿门的几步路,他走得格外沉重缓慢,他费力地回头,眼底只映出一抹残缺不全的灼目银红,等跨出殿门,连暖阁的门额都看不见了,他晦暗的眼底才猛地涌出一股子巨大的悲伤。 他脊骨像被折断一般佝偻下去,神情木然地走进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雨丝打湿他的额发,水滴顺着他的颊侧滑落,晃眼看去,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傅玦后一步出来,三法司主官沉默不敢多言,唯有孙律走在他身侧,没走出几步,孙律自顾自道:“患癔症之人的行径,可还算她的本心吗?” 傅玦知道他在问什么,但他只遥遥看向仪门处秦瞻即将消失的背影,“患癔症之人,并没有痊愈的说法。” 孙律听得心惊,脚下一顿去看傅玦,却见傅玦眉眼寒峭,看不出是何心思。 雨势未歇,刑场外围看的百姓散去大半,只有三三两两闲来无事之人还散散等在外面,戚浔和周蔚等大理寺差吏,也侯在监斩台下。 见傅玦他们出来,戚浔立刻迎上来,傅玦对她点了点头,宋怀瑾道:“案情清楚了,只是不太好说,还得等消息,咱们先回衙门。” 傅玦到了如今,也懒得遮掩,“戚浔随我走。” 当着众人,孙律面无表情,其他人则都看着戚浔,只道临江王解了危局,行事自然无忌,对这位大理寺的仵作姑娘之意也越发明显。 等上了马车,戚浔急急地看着傅玦,傅玦先握住她冻得冰凉的手,缓声将殿内诸事道来,戚浔越听越是心惊,万万没想到当年旧事竟是如此。 “长公主竟是因此患了癔症——” 傅玦凉声道:“后面的事,与之前所知相差无几,如今不知陛下如何定夺,若太后熬不过今夜,宫中大丧,此事或许还要拖延数日。” 戚浔心底滋味陈杂,得知有癔症的是赵沅,谋害赵烨的也可能是赵沅之时,她对赵沅难以自控地生出痛恨来,可得知她被赵烨那般折磨才令自己生出心病,戚浔的痛恨,又转到了那从未谋面的谨亲王和驸马秦瞻身上。 若论元凶,这一切祸端的罪魁祸首,自是这个丧尽天良的大周皇子无疑,他作恶在前,驸马为了一己之私栽赃嫁祸在后,这才酿成了这一桩死伤上百,又沉冤十六年的血案。 “驸马栽赃陆氏在先,之后却是太后暗中推波助澜,如今她至弥留之际,皇帝更不可能将她的罪行公之于众。”戚浔垂着眉眼,“坊间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不知到何时,此言才会成真。” 傅玦将她肩头揽住,“早晚会有那日。” 戚浔这时又道:“适才我看到兄长和玉娘,还看到了张伯和陈伯他们,只是今日行刑受阻,他们一定觉得古怪又失望。” 傅玦道:“我会派人送信给他们,令他们稍安勿躁,事已至此,驸马必死无疑,其他诸事,便只能得看皇权天威如何定夺,我猜测,最晚今夜便会有消息。” 戚浔心口憋闷,不由掀开帘络,车窗外凉风森森,连绵的阴雨像永远不得消歇。 待回了王府,傅玦的手书还未写完,简清澜已派了人来探问,傅玦略一迟疑,带着戚浔前往内苑见简清澜。 内苑中,简清澜仍在抄佛经,傅琼伴在她身侧,十分乖觉。 傅玦亲自来禀简清澜并不意外,令她意外的是,傅玦竟然带了个姑娘,一见戚浔,傅琼便小声对简清澜道:“母亲,我见过这个姐姐——” 他趴在简清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简清澜打量戚浔的目光便越发深邃,戚浔福身请安,简清澜出声相应,一边听傅玦的禀告,一边仍看着戚浔。 等傅玦禀明,简清澜如往常那般不多赘言,待他二人离开之时,简清澜忽然道:“即将入冬,最后一拢桂花也要败了,幸而我令下人早早摘了些,让厨房做些桂花糕送予姑娘吃。” 门外的嬷嬷应下声来,傅玦微微一愣,道了谢,带着戚浔回了书房。 晚膳便多了一样桂花糕,戚浔喜甜,王府的厨娘又手艺极好,她用得香甜,傅玦也瞧得欣然,直等到子时前后,林巍前来报信,孙律登门拜访。 孙律在傅玦书房见到戚浔,也不意外,开门见山道:“二更前,陛下宣召我入宫,命令很简单,不得将长公主和谨亲王的陈年旧事宣之于众,驸马仍处斩刑,后日行刑。长公主下午醒来之后,神志混沌了许久,但也并未说什么石破天惊之言,陛下未曾告知她白日之事,已下令,驸马问斩之后,便将她囚禁静缘寺,再也不得踏出寺门一步。” 顿了顿,孙律又道:“至于太后,今日暂且保住了性命,但他说太后时日无多。” 傅玦和戚浔听完,眼瞳虽暗,却也不觉意外,皆是沉默未语。 孙律看着他二人,又道:“御令已经送至其他几人府上,皆是大同小异,陛下又令我亲自来见你,若你心中不服,想来觉得我能劝慰你。” 傅玦默然片刻道:“我并未存天真之想,也没什么好劝,圣意已决,我等自当遵从。” 孙律点了点头,也不打算多留,“两日后,你仍监斩。” 他言毕便告辞,傅玦和戚浔将他送至门口,便见外间大雨不知何时已停,天边黑云堆叠,一派波谲云诡之象,但层云间隙又可窥见一线白光,像月辉将破云而出。 傅玦拥戚浔入怀,默立良久。 …… 两日后至八月十八,连日秋雨虽停,却仍是个阴天,宣武门外重设刑场,孙律携三法司主官和傅玦同坐监斩台,驸马秦瞻,被再次押上了刑台。 刑场外百姓们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此番,候时唱罪皆是顺遂,听见孙律所言罪名与上次一模一样,百姓们皆是纳罕,罪名既无变化,那为何前次会中断行刑? 疑惑不过片刻,行刑之时便到了,刽子手寒光直冒的刀锋重重挥下,一道血光之后,秦瞻的头颅“噔噔”落在了地上。 秦瞻之后,是秦氏其余三族,建章帝手下留情,只斩了直系十三人,饶是如此,刑台之上血色四溅,吓得许多胆小百姓不敢直看。 人群之中有年长者唏嘘,“这算什么?十六年前那场大刑时正值冬末,热乎的鲜血本该遇冷即凝,可那次死的人太多,血硬是从刑台上汇聚成溪流,滴滴答答的流在了地上,后来刑台撤去,地砖上的血色数月未除,与当年相比,还是开恩了。” 行刑后,尚要入宫复命,进了崇政殿,建章帝在御案后问:“何时让他们入宫面圣?” 傅玦敛眸道:“他们多有顾虑,还望陛下海涵,等此案落定之后,微臣再与他们入宫面圣,这些日子,微臣亦要寻回旧仆,也算对当年幸存于世的众人有个交代。” 建章帝沉默片刻,准了傅玦之言。 当天夜里,长公主赵沅便由禁军护送去了静缘寺。 数日后,王肃和朱赟将当年查办卫陆宁三家之案的旧臣寻了回来,浩浩荡荡二十几犯人被押送入京,又引得百姓们夹道围看,而拱卫司查办了当年三法司的几位主官,审问之后,卷宗密送建章帝手上,最终定案,未提及太后分毫。 时节入冬月时,这场因瑶华之乱冤案而起的朝堂动荡才进入尾声,谢南柯被问斩在城南刑场,建章帝又斩了当年的御史台大夫宋胜洲,而后查办了上下官员一百二十三人,令朝野俱震。 待行刑之后,赏赐给卫陆宁三家的府邸也拨下,长肃侯府和永信侯府未曾征用,原址奉还,陆氏的府邸已被赐给庆阳郡王,建章帝又在安政坊之中择了一座府邸御赐下来,到了此时,傅玦方才面圣,道陆家与卫家旧人将应召入宫。 冬月初七乃良辰吉日,大理寺上下无事,戚浔如往常那般早早来应卯,没多时宋怀瑾与周蔚等人相继而来,便见今日戚浔换了件从未见过的裙裳,发髻也比寻常繁复,虽仍然只缀以白玉簪,但整个人仍有些别样的隆重。 周蔚围着她啧啧打转,“今天是什么日子?莫非是你生辰?” 戚浔笑,“自不是。” 宋怀瑾轻嗤一声,“莫非是要去临江王府?” 话音刚落,一旁王肃打趣道:“再过几日,只怕要该去长肃侯府了吧,听说那两家旧宅,已开工数日,往后王爷就得换一处住地。” 宋怀瑾忙去看戚浔,“可是真的?” 戚浔弯唇道:“是真的……” 话说至此处,戚浔欲言又止道:“大人,再过月余,卑职也要换一处住地了,不过到时候,大理寺的差事还是一样的办。”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俱是色变,宋怀瑾惊讶道:“什么?你这就要换地方?还没有三书六礼,你为何就要换地方?莫非……莫非王爷是纳你为妾之意?” 周蔚忍不住道:“就算是王府妾室,也只是妾室而已,戚浔你可想好了?” 戚浔听得一呆,很快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误会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事情有些复杂,如果我说,我其实并不姓戚——” 众人疑问地看着她,戚浔想着瞒了大家两年,总不好最后一刻才表明,于是硬着头皮道:“其实,我是永信侯府的小姐,也就是卫家后人。” 宋怀瑾几人先是一愣,继而面面相觑,忽然,周蔚先忍不住地爆笑出声来,“好你个戚浔,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来,你是卫家的小姐?那我还是陆家的公子呢!” 大家哄笑起来,宋怀瑾也无奈摇头,“你这是知道近些日子大家都在等着那两家后人面圣恢复身份,所以拿此事来逗我们?闹归闹,你入王府做妾室这事,我还是不太赞成,只不过,王爷身份尊贵,这难处我们也明白,你放心,就算你为妾室,我们也不会待你有半分轻视。” 戚浔听得哭笑不得,“大人不信便不信吧,往后你们便会知晓。” 见她一本正经的,周蔚笑道:“没错,骗人就得这样脸不红气不喘,还得将这套说辞坚持到底,你这样子,我怎么样也要相信那么一两个字吧——” 他这话又逗得大家发笑,这时,外头进来个守卫,“戚浔!临江王来了,说是来接你——” 一听傅玦来了,众人面色一肃,戚浔便对宋怀瑾道:“大人,今日卑职要休假半日,还请大人准许。” 宋怀瑾随她一道出去,其他人也都跟了上,到了此时,宋怀瑾还在道:“你便是做妾,也得是贵妾,也需要媒人上门的。” 戚浔笑意明灿,“知道了大人!” 说话间出了衙门大门,戚浔利落爬上马车,这时傅玦掀开帘络,出来的大理寺众人都连忙行礼,傅玦笑着道:“宋少卿对本王是否有何误会?本王从无纳妾之意。” 宋怀瑾老脸一红,未曾想到门内之语被傅玦听见,傅玦又道:“等戚浔乔迁新居之时,请大人上门饮宴。” 宋怀瑾一脸眯瞪,眼睁睁看着马车远去,某一刻,他忽然猛拍周蔚肩头,“去,骑马跟上去看看,看看王爷和戚浔是去何处的!” 周蔚莫名,“为何去看?” 宋怀瑾踢了他一脚,“让你去你就去!” 周蔚无法,只得催马跟上,宋怀瑾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凝重,站在门口动也不动,足足等了两炷香的时辰之后,才等到周蔚返回。 周蔚跳下马背,一脸惊叹道:“大人,王爷是带着戚浔入宫的,他们到了宣武门之时,等了片刻,又等来一辆马车,你万万猜不到马车上是谁,下来的竟然是巡防营的江校尉,还有个姑娘,我瞧着,似乎是广安街长福戏楼的那位玉凝霜姑娘——” 周蔚匪夷所思道:“他们后来一起入宫了!这是怎么回事?” 宋怀瑾听得面色几变,“我听说,今日是陆家和卫家后人入宫面圣之日,戚浔她说的,只怕是真的……” …… 崇政殿中,傅玦将戚浔三人这些年来的经历写成文书奉给建章帝,以达验明正身之效,建章帝一看戚浔和江默,竟都入了京中衙司,当下神色有些复杂,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孙律,便见孙律面色也阴沉得厉害。 孙律猜到戚浔是哪家后人,却没想到她竟然是卫家小姐,而江默这个在他跟前晃悠的巡防营校尉,竟然是陆家公子。 他们都安然无恙的藏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个念头令孙律十分生气。 待建章帝问起戚浔仵作之职时,孙律道:“当时验尸之时,拱卫司上下都在旁监看,旁的不说,此事上绝无差错,陛下大可安心。” 事已至此,建章帝也只得认了,他本就大赦三家,如今见各有差事,且都是位份不高的差事,也懒得再动,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之后,又颁下许多赏赐,如此便将几人送出了殿门。 他们刚出宫门,几人恢复身份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至日落时分,几乎整个京城都在谣传他们四人的故事,傅玦的生平早就被津津乐道过,如今被议论最多的,便是在衙门当差的卫家小姐和陆氏公子。 当天夜里,傅玦带着三人归府,先给简清澜请了安,又留三人在府中用晚膳,简清澜难得与众人同桌用膳,席间很有些感叹。 赐下的三座府邸,陆府簇新,江默与玉娘很快便能搬入新府,永信侯府和长肃侯府却还要修葺月余,少说得新年之后才能迁居,简清澜有心令戚浔搬入王府暂居,戚浔忙以不合规矩为由婉拒了。 兄妹四人苦尽甘来,这一夜围炉夜话,又都饮了几杯薄酒,至夜半时分,外头忽然飘起大雪,便都被简清澜留在府中夜宿,她先安排江默和玉娘歇下,待回到正院,便听闻傅玦将戚浔带回了自己院中,她略一犹豫,到底没再跟过去。 前几日下的积雪还未化,今夜又添了一层新雪,目之所及,皆是银装素裹,戚浔面颊绯红,脚步虚浮,一手提着灯,一手去接纷扬的雪花,踉踉跄跄地走在雪地里,每一次傅玦以为她要摔下去的时候,她却又稳稳的站了住。 “王爷,我好高兴啊——” 她一个旋身站定,裙摆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浅痕,身上的斗篷也歪了,她口齿不清地道:“终于等到了这日,待给父亲母亲,还有哥哥立下衣冠冢,便总算真的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了。” 她微微转身看向东北方向,“侯府就在那里,前日进府门之时,我只觉侯府实在阔达的很,还、还不及师父留给我的院子看着舒服。” 傅玦上前将人揽在怀里,“自然不会令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如今看着空荡,将来总会有人丁兴旺之时。” 戚浔有七八分醉了,仰着头问傅玦:“等我们的孩子成为永信侯之后吗?” 戚浔的腰细如柳枝,傅玦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看见她微张的唇间呵气如雾,又见她面颊薄红,眼瞳水润晶亮,他喉头难耐地滚动了一下,“不错,你记性很好。” 戚浔唇角越扬越高,“王爷说的话,我都记得住……” 傅玦哪里还忍得住,低头便覆上她嫣红的唇,戚浔眼瞳骤然一瞪,手中灯盏“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灯油洒出,烛光顿灭,四周忽而一片漆黑,只剩下远处的昏光朦朦胧胧地映出漫天地雪絮。 “灯笼,灯……” 喘息的间隙,戚浔忍不住道此话,语声娇娇柔柔猫儿一般,又透着几分慌乱羞涩。 傅玦笑,“灭了更好。” 戚浔“呜呜”两声,神识皆被傅玦身上的龙涎香气息笼罩,窸窸窣窣的落雪声中,只有两行脚印的雪地上映出一双交缠依偎的影子。 …… 三家陵园修好,正是在小年前后,腊月二十三当日,兄妹四人相约前往祭拜,同行的还有十多旧仆,一路上浩浩荡荡行了数量马车。 江默和玉娘同乘一车,他二人知晓傅玦与戚浔早生情谊,反觉欣然,只待二人何时定下婚仪,也算在伸冤报仇之后迎来一件喜事。 待到陵园,将几家长辈齐齐祭拜一遍,直至日头西斜,方才踏上归程。 已至岁末,城外皓雪千里,冷风萧瑟,城内人潮熙攘,永信侯府和长肃侯府焕然一新,一行人绕道去看了看两府进展,又同回临江王府过小年。 几位主子,再加上十多旧仆,王府少有这般热闹时候,如今戚浔和玉娘来王府走动多了,简清澜也不再若往日那般深居简出,小年的宴席,竟是她亲自张罗,待宴过三巡之后,紧闭的府门忽然被敲响。 不多时门房上的小厮快步进来,“夫人,王爷,宫里送来消息,说……太后薨了。” 太后缠绵病榻三月,饱受折磨,终于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小年夜咽了气。太后薨逝是为国丧,满朝文武皆要为其服丧,但江默与戚浔位卑,傅玦又在归府后多日不掌实权,反倒逃过了这遭,只有简清澜在出殡那日至宫门前哭丧。 国丧期间禁宴乐,建章六年的除夕、建章七年的春节与上元节,就在为太后治丧的一片哀寂之中,波澜不惊地过了。 至二月初九,为当年在宣武门前问斩的诸位长辈之忌日,十多年来,兄妹几人总算不必躲躲藏藏祭拜,傅玦请了高僧,兄妹四人同赴陵园,做了一整天祭奠法事。 建章帝为太后守孝三月,期间只在崇政殿问政,至二月末才恢复早朝,此时刑部尚书郑怀兴上了告老归田的折子,建章帝思虑两日准了,又命傅玦入刑部领尚书之职。 傅玦是想为大周和大周的百姓们做实事之人,自不会放弃权柄,他身有王爵,又掌刑部之权,满朝文武皆不敢轻慢。 恰逢长肃侯府和永信侯府修整停当,建章帝御赐下牌匾,两府前后两日办了乔迁之宴,傅玦头一日宴请百官世家,侯府门外车水马龙,第二日,戚浔在永信侯府设家宴,除了兄妹几个和简清澜母子,又请了大理寺诸位同僚,以及近来与她多有往来的长乐郡主孙菱。 永信侯府只有她孤身一人,又是女子,本难在京中立足,但众人皆知永信侯府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临江王傅玦亲自督办,期间意味自不必明言,乔迁这日,虽未请不相熟的人家,但登门送礼的,仍然在永信侯府外排起长龙。 长肃侯府和永信侯府,就这般正式回到了京城世家之列,这日宴毕,一众年轻人同往芷园游乐。 初春时节,芷园内绿树芳花生机勃勃,傅玦请了匠人将芷园八景复原,如今,芷园又成了京城中颇负盛名的私家园林,许多世家夫人、小姐递来访帖争相拜会,戚浔虽不擅与贵族交际,但有简清澜和孙菱在旁相协,倒都能应付。 时节入四月,西北燕州驻军中忽暴出军备贪腐,建章帝震怒,一道圣旨将傅玦遣往西北治军问案。 燕州与幽州遥遥相望,负责镇守大周西北赤水关,亦是西凉人进犯的目标之一,如今西凉虽与大周议和,但建章帝最终拒绝了联姻,凭西凉人狡猾狠辣的心性,谁也不知他们能守约至何时,万一卷土重来,军中却因贪腐朽烂,自是国之大患。 傅玦对燕州军务颇为熟悉,再加上他执掌刑部之权,此差事自非他莫属,只是燕州路远,此去问案惩凶,再加上一个来回的路程,少说得两三月光景,戚浔一听他要走这般久,面上不显,心底却很是不舍。 待出发这日,戚浔至城外长亭相送。 傅玦将人揽在怀中道:“大理寺的差事莫要逞强,暑气再重,也不得贪凉,我走这两月,林巍会去永信侯府守着,若你不惜自己出了差错,我唯他是问。” 戚浔乖觉地应下,傅玦在她发顶低声道:“此番若顺遂,便算再立功绩,届时回京,我便请陛下赐婚,芷园腊梅花开时,你便不该唤我兄长了。” 朝霞漫天,却比不上戚浔面颊上的红云令傅玦心动,他翻身上马,在戚浔脉脉的目光之中,一路北上往燕州而去。 这三月光景也不算难熬,大理寺的差事戚浔照做,只是如今她身份贵胄,再也不会被人白眼相待,无差事时,便去陪简清澜抄经,又给傅琼讲《千字文》。 玉娘不再去长福戏楼登台,只偶尔兴起,在亲朋跟前唱演一段,她与蔺知行亲事初定,再不好私下相见,傅玦不在京中,她便常来永信侯府陪戚浔小住数日。 江默仍在巡防营当值,年后升了位份,年末许能至副指挥使之职,他的顶头上司钱镜明一早便对他亲眼有加,如今更想将女儿许配给他,戚浔和玉娘每每提及此事,江默一张脸便板起,严肃正经得好似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孙菱喜好玩乐,也常赖在她的芷园呼朋引伴,永信侯府里不缺热闹,只在夜深人静时,戚浔仍翻开燕州来的书信一遍遍看。 夏末初秋,紫薇花将谢未谢时,傅玦终于从燕州归来,时节已入七月,他此行果真走了近三月之久,这一趟北上,他以雷霆手段查办了十多位军将,令建章帝颇为满意,他归来的第二日,给他二人赐婚的圣旨便送入了长肃侯府和永信侯府。 他们的婚仪定在腊月初六。 虽有赐婚,傅玦三书六礼自不敢落,专门请简清澜出面,又聘媒人上门,光是送去永信侯府的聘礼都装了足足十多辆马车,一时间又在坊间传做佳话。 孙律来长肃侯府做客之时瞧见,颇为牙酸地道:“瞧着排场极大,却也不过左手过右手,末了都得送回来,有何必要?” 傅玦宽和地道:“你如此想十分正常,尚未许婚之人是不懂得。” 孙律直气出个好歹,一月未再登门。 至冬月十七,礼数皆已落定,戚浔待嫁之余,先将玉娘送出了阁,蔺家求娶陆氏贵女,阵势极大,迎亲的队伍绕着安政坊足足转了两圈。戚浔站在人群里看着二人拜堂行礼,待在洞房里饮完合卺酒,奋力忍着才未掉下泪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半月一晃而逝,大寒之后,京城迎来数场皓雪,待到初六这日,天气却骤然放晴,仿佛连老天爷都不忍这受苦颇多的二人成婚时也严寒相摧。 黎明时分,群星残月尚未退,戚浔便起身装扮,至天光大亮,永信侯府之外已是十里红妆,喜乐喧天。 镜中之人嫁衣如火,娇艳无双,连戚浔自己都怔了怔,这些年来她未曾如此盛装,今日扮上,令闺房中的玉娘、孙菱等人都看得微微出神。 她父兄皆不在世,至祠堂拜别灵位后,由江默送她出嫁。 红艳艳的喜帕遮住她灵巧生辉的眸子,又将她面颊映得通红,纷呈的热闹里,傅玦稳稳握住她的手,又低声道:“渺渺,我来接你了。” 戚浔心跳得快了些,沿着正红华毯步步走出永信侯府,待登上喜轿,她不禁从袖中摸出傅玦当日留给她的那枚玉牌,送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回长肃侯府,两府距离不远,傅玦也不兴绕行,只想将人快些接回府中才好。 傅玦虽有心请简清澜在婚典上受他们跪拜,但简清澜自觉不可替代先长肃侯夫人之位,便只做了主婚之人,待二人下轿入府后,所拜也是已故的长肃侯夫妻之灵位,因是如此,最该喧闹的喜堂,反倒无人敢嬉闹玩笑,整个礼程尤其肃穆庄严。 只等将二人送入洞房时,接亲的众人才又闹起来,但傅玦素有威严,旁人也不敢放肆,待掀盖头,周围人安静下来,傅玦拿着称杆的手微微发抖。 喜帕挑起,露出一张明眸善睐的娇颜,戚浔乌瞳潋滟,眉目含情,看得傅玦心头一热,待饮完合卺酒,他不顾调笑,立刻将众人赶了出去。 外头喜宴已开,傅玦却不出新房,当下只有二人,戚浔再没拘谨,灵动地笑开,“王爷再不出去宴客,明日坊间便有编排王爷的话,说王爷——” 她唇上点了胭脂,越发衬得雪肤花貌,傅玦揶揄,“说我急不可待?” 戚浔羞恼,起身将他朝外推,傅玦连声告饶,只得先去宴客。 喜宴至二更时分才毕,傅玦身上沾着几分酒气归来时,戚浔已沐浴更衣,正拿了他挂在墙上的宝剑把玩,见他回来,戚浔朝他挽出一个剑花,傅玦轻易握住她腕子,稍稍一带便将人揽入怀中。 他握住她的手,教她挽出一个繁复曼妙的剑招,戚浔后背倚在他怀中,只觉他心跳的极重,渐渐地,她再握不住剑柄,三尺青峰落在地上,她人被打横抱起,傅玦将她放在喜床上,自己往浴房而去。 袅袅水声响起,戚浔比傅玦的心跳更重,不多时灯盏半熄,床帐开合间,傅玦带着芳冽甘润的龙涎香气息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他将戚浔揽入怀中,在她发顶落下细细密密的吻:“渺渺——” 戚浔心腔情热,“兄长——” 傅玦笑着将她拢在身下,“该唤什么?” “夫、夫君——” 傅玦拔下她发顶的玉簪,令她如瀑的青丝泻了满枕,又低头覆上她唇瓣,不过片刻,戚浔嘤咛出声,迷蒙的瞳底水波滟滟,灵媚得要命。 昏黄的烛光幽幽地落在绣纹繁复的床帐上,映出里头一对交颈鸳鸯似的影子。 待云雨消歇,戚浔面颊红透,长睫浸泪,又觉精疲力竭,睡意昏昏,傅玦将人抱起往浴房去,待重新躺下时,她反倒又清醒了几分。 她依偎在傅玦怀中,眼波明秀,露出的香肌玉肤上有星星点点红痕,傅玦在她发顶上柔柔地吻,轻声道:“在想什么?” 她身上尚有些酥酥麻麻的余韵,人惫懒不动,思绪骤然飘远了几分,她去环傅玦的腰,“想我与兄长竟会有今日,从前,我只以为我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戚浔’,为族中伸冤之行,亦像无尽的长夜看不到头……” 听她爱唤兄长,傅玦低笑道:“你是卫渺,是渺渺,今日起,还是吾妻。” 傅玦将人揽得更紧些,“看不到头的,是你我往后余生,白头偕老。” 戚浔这一整日都只觉欢喜,至此刻鼻尖骤然一酸,她往傅玦怀里钻,重重地应了。 窗外长夜寂静,夜半时分,又有纷纷细雪落下,戚浔听傅玦讲述过去永信侯府之事,听得睡意渐起,半梦半醒她却入了梦,梦里父母、母亲笑颜相对,殷殷嘱咐她出阁成婚后的持家之道,哥哥制了一顶喜冠赠她,亲自将她送出了闺阁。 戚浔心底明白这是在做梦,但她忍不住地弯唇,意识朦胧间,依稀能听见外头风雪呼号,但耳畔是傅玦温柔的低语,正是—— 鸳帐不知寒,新姻两情钟。 (正文完) 番外(全文终) 番外(全文终) 前夜落了场雪, 晨曦中的长肃侯府一片皓白。 上房内暖煦如春,天光透窗而过, 映出瑞兽香炉内将断未断的袅袅丝烟, 忽然,一只纤柔素手轻轻地挑开了床帐。 戚浔懒怠地睁眸,正想看看外间是何光景, 傅玦忽地从身后握住她的腕子, 连人捞回了怀中。 床榻间光线骤暗,傅玦在她颈后落下一片细密的吻, 戚浔白腻无暇的肩背上满是淡红痕迹, 傅玦瞧见, 又往那里亲去, 戚浔嘤咛着缩成一团。 下一刻, 人被翻转过来, 傅玦欺近,手落入锦被中,几番摸索, 戚浔面颊薄红地抵住他的肩头, 傅玦吻她, “近来沐休, 不急起身。” 戚浔哼哼两声, 又去捧傅玦的脸,喘了口气才道:“时辰不早, 爰爰他们必定要起身了, 待会子姐姐她们过来, 还要宴客……” 今日是正月十六,长肃侯府要设家宴, 傅玦亲了亲戚浔掌心,意犹未尽地将人揽住,“不闹了,再睡一刻钟。” 成婚八年,傅玦大权在握,年至而立,眉眼间锋锐尽褪,越发沉稳若定,朝野间文臣武将只当他城府万钧,敬他忌他,可在戚浔跟前,他仍如芙蓉驿初见一样。 见他缓缓闭眸,戚浔不由去抚他眉骨,时光如白驹过隙,到如今她们膝下已有二子一女,这可是少时的她想也不敢想的事。 推开房门时,雪色与寒意迎面而来,傅玦站在戚浔身后替她拢了拢斗篷,一错眼,便见院门处走进来三道身影。 最前面的,是一对粉雕玉琢的男童女童,二人面容有七八分相似,都迈着小腿短朝戚浔和傅玦奔来,女娃娃没走几步,朝戚浔伸出手,“娘亲——” 院子里积雪未除尽,戚浔看得心惊,忙朝外走来,“爰爰——” 傅玦也皱眉,快走两步,当先将宁爰一把抱起,戚浔走到父女二人身侧,握住宁爰的手替她呼了呼,“怎么就和哥哥们自己过来了?” 话音刚落,裙摆被牵住,戚浔低头握住小娃娃的手,“绥儿冷不冷?” 宁爰与宁绥是一对双生兄妹,戚浔四年前怀他们怀得辛苦,待孩子诞下到了取名之时,傅玦便用了“爰”与“绥”二字,“爰”取自“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意为自由自在逍遥无拘,“绥”则取平安顺遂之意。 宁绥对母亲摇头,又回头去看身后的哥哥,卫泓便上前道:“昨夜落了新雪,弟弟妹妹晨起兴致大,孩儿便带他们看嬷嬷们扫雪,张爷爷还给妹妹堆了一个雪娃娃,和妹妹一模一样,看着到时辰给父亲母亲请安了,孩儿便带他们过来了。” 卫泓年近七岁,小小年纪便口齿伶俐,气度温文,学问上更是令几位夫子叫绝,他眉眼神似戚浔,轮廓又有傅玦的俊逸之姿,半个月前的年宴之上,已经被正式册立为永信侯世子,年满十八之后,便将移居永信侯府,延续卫氏门庭。 戚浔怀卫泓时十分顺遂,卫泓乖巧安静,极少闹她,孩子刚呱呱坠地,傅玦便遵守承诺让长子姓卫,但女子生产本就是一只脚进了鬼门关,其后三年傅玦在房事之上谨慎克制,并不急着再得一儿半女,却未想到她二人儿女福缘极厚,最后竟得了一对龙凤胎,如今二人儿女双全,实在羡煞旁人。 听见卫泓的话,傅玦很是满意,他性情本就温文,教养三个孩子时,除了对宁爰多纵容些,对长子与次子皆是张弛有度,并不似江默那般多有严厉。 戚浔抚了抚卫泓发顶,“咱们去用早膳,待会子蔺琛和陆桢他们过来,你今日是小主人,要照顾哥哥和弟弟妹妹,可好?” 卫泓乖乖应下,戚浔赞赏地笑开,一手牵着宁绥,又将小大人模样的卫泓也牵住,当先朝前厅而去,傅玦在身后抱着宁爰,眼底尽是温柔意味。 午时刚过,长肃侯府之前便来了两辆马车,玉娘和蔺知行带着一对兄妹先进府门,他们的长子蔺琛比卫泓只大四月,次女蔺姝五岁,今日银红斗篷配鹅黄绣裙,憨态可人。 其后是江默携着夫人钱甘棠进了门。 当年钱镜明有心将女儿嫁给江默,江默初得回陆氏身份,本无心婚嫁,却不料钱甘棠早就对江默芳心暗许,见他婉拒自己,钱甘棠自己被激起心性,大胆向江默示好,前后波折了大半年,江默这块冷石头终于被捂热。 钱甘棠牵着个五岁的男童,正是二人独子陆桢,陆桢虽有位严父,可他进门起眼瞳便滴溜儿转,待看到卫泓和蔺琛,立刻撒开母亲的手朝他们奔了过去。 大人们在厅堂内说话,院子里则响起孩子们的笑闹声,蔺姝牵着宁爰,将昨日新得的手钏分给宁爰一只,又帮她戴上。 宁爰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开怀,又从斗篷下的小荷包里掏出两粒糖糕来塞给蔺姝,悄悄地道:“父亲说吃多了坏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 蔺姝捂嘴笑,“母亲说妹妹和姨姨小时候一模一样,都好甜。” 雪地里,卫泓三人正在投壶,两刻之后,竟是陆桢赢了彩头,他兴高采烈地找蔺姝和宁爰做见证,钱甘棠见状失笑不已,“这孩子还不知两个哥哥让他。” 江默蹙起眉头,正要说话,玉娘道:“哥哥,就让他们玩吧。” 见众人都看过来,玉娘笑容满足道:“想起咱们幼时的不易,如今我对他们都格外宽容,没什么逾越之行,都随他们去了。” 此言令江默眉头微展,到底没说什么,戚浔给傅玦递去一眼,傅玦适时说起了朝堂之事。 如今已是建元十四年,傅玦享临江王之尊,仍执掌刑部,他数年来刚正不阿,正天下刑名,再加上众人皆知临江王妃长于验尸之技,使得他们夫妻二人在坊间皆有青天之名,自傅玦移府后,傅府撤了王府匾额,再过几年,傅琼便将继承临江侯之位。 半年前蔺知行升了御史台大夫,江默则在两年前便入了兵部,当初陆氏便是弓马起家,他亦有心重振陆氏之风,只是还有忠国公府一脉压着,想要兵权并不易。 而西凉当年虽与大周求和,又许下边境和睦之约,但这两年来大周关外商队屡次被劫,西凉态度却十分暧昧,建章帝已连着两年给幽州驻军加了军饷,有此一威胁,傅玦虽不掌兵权,但他掌幽州驻军的威望仍在,建章帝不得不对其倚重有加。 屋内正说着,张伯忽然从外走了过来,“小姐,门房上来消息,说是洛神湖书院的女学子来给小姐送年礼了。” 戚浔眼瞳微亮,“将人请进花厅说话。” 言毕又看向玉娘和钱甘棠,“咱们一同去看看?” 玉娘和钱甘棠齐齐起身,三人一道出了门。 早年间长公主赵沅倡导开办女学已有数年,但自从八年前秦氏一族被诛,长公主也被禁足静缘寺后,此事便被搁置,这世道男子当权,并没有几人真的想看到女子读书识字考功名,后来长肃侯府与陆氏起势,戚浔便与交好的几位夫人小姐一起,先在洛神湖畔置办了一处女子义学书院。 这处书院多收寒门女学子,先在京城有了名声,渐渐地,又有檀州、洛州等地的女子前来求学,到了去岁,竟还有江南一带的姑娘慕名前来,如今女子入朝为官虽还是艰难,但令女子受教学总是好的。 三人沿着回廊朝花厅而去,玉娘边走边道:“初九那日我出城上香,路过了静缘寺,听说了些赵沅之事。” 戚浔和钱甘棠都看着玉娘,玉娘凉声道:“有人说赵沅疯了,常记不起前事,还有人说赵沅憎恨陛下,竟在静缘寺说些大不敬之言,说什么当初她本能做皇太女,若是那般,今日根本没有建章一朝,还有人说她在寺里当了女皇帝——” 戚浔默然片刻,“前两日孙菱过来,她也提过,说宫里派了得力的人去静缘寺守着,但长公主清醒的时候不多,如今也是可怜人。” 三人神色复杂地到了花厅外,一进门,便见两个衣着朴素的女学子,带了满满一箱年礼送来,见着戚浔,二人连忙上前见礼。 箱笼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皆是姑娘们的心意,戚浔留二人喝茶说了会儿话,又命人装了糕点和压岁钱,待送走她们回正厅,便见几个孩子都跑去了雪地里。 戚浔笑道:“专门留了一处未曾打扫,昨夜落了新雪,正好让他们玩闹。” 钱甘棠看了一眼天色,“幸而今日天晴,否则晚上还不好去灯市。”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但因瑶华之乱之故,三家人都没心思庆祝,因此十五那日过得寻常,十六日才设家宴相聚,天黑后出门游夜市。 因要夜游,午间的家宴上陆桢几个便心不在焉,大人们瞧的分明,暮色初临时便一同出了门,三辆马车顺着安政坊长街一路往城西洛神湖而去,刚过御街没多时,夜幕便沉沉落了下来,天色一暗,整座京城都是一片华灯明灿。 马车到了西市便不得前行,众人下马车,牵的牵,抱的抱,一齐汇入了往洛神湖方向夜游的人潮之中。 傅玦一手抱着宁爰,一手牵着戚浔,卫泓则带着宁绥走在前,玉娘和江默两家人跟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漫行在灯宵月夕之间。 “哥哥,那是什么?” 宁绥指着远处高架灯楼之上色彩艳丽的灯画,卫泓轻声道:“是古时神鸟,你读的《千字文》里,有一句‘龙师火帝,鸟官人皇’,‘鸟官’便是指一个以神鸟司四时的氏族,他们司四时的神鸟,便是长这般模样——” 宁绥尚带稚气的话音落入傅玦与戚浔耳中,他二人不由相视一笑,傅玦牵着戚浔的手紧握,行至一半时,傅玦鼻息微动,“鸿儿,去给母亲和妹妹买些糖糕来。” 卫泓应了一声,将宁绥交给戚浔,自往街边铺子行去,不多时,便带回来两包桂花栗子糕,戚浔失笑接过,先喂了宁爰,又塞了块给傅玦,待与玉娘和钱甘棠分了些,才又回到傅玦身侧,她吃了一小口,复又牵住傅玦。 “爹爹,蔺姝姐姐说,我与娘亲幼时一样好甜……” 宁爰语声软糯,口中糖糕未化,字词含糊不清,傅玦听了笑,“你娘亲幼时可比你还要好甜,吃不到了还要抱——” 戚浔在傅玦指腹掐了一把,傅玦笑意更深,“但爹爹会给娘亲糖糕。” 宁爰眨眼,“爹爹每月每天都给娘亲糖糕吗?” 宁爰稚子之语,却听得傅玦心腔微窒,婚后数年,他与戚浔越恩爱,便越少回忆过去,这时他握紧戚浔的手,“有些时日欠下了,爹爹补回来。” 宁爰哪里听得懂,但戚浔心头微热。 越靠近洛神湖,便越是一片金翠耀目之景,雕梁画阁林立,灯楼交映,华光宝炬,洛神湖畔更是笙歌乐舞,锦绣生辉。 眼看着要上画舫,卫泓又去买了两盏兔儿灯回来,一只给宁爰,一只给蔺姝,待上了船,傅玦放下宁爰,令嬷嬷照看着小辈们一处玩耍。 月华如水照楼船,大人们各自站在船舷各处,观两侧湖畔上如琼宇般的灯市,傅玦揽着戚浔站在最西侧,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半笼住,一边从怀中掏出适才剩下的栗子糕,因随身带着,此刻还温热,“适才未用多少,可还吃吗?” 戚浔忍不住笑出声来,“王爷还拿我当孩童不成?” 如此说着,戚浔又用了一块,栗子糕香软甜糯,入口即化,傅玦见她腮颊微动,面上带笑,“做爹爹的,说给儿女的话,总不能不作数。” 戚浔当即想起他适才说给爰爰之语,她心腔情热,不由依偎去他怀中,“王爷说话向来作数。” 话音刚落,岸上忽有焰火升空,“啪”的一声响,夜空中银霰四散,霎时引得岸上船上声声喝彩。 玉娘他们簇拥着走上船头,宁绥和宁爰想看却又害怕,当先朝戚浔奔来,戚浔将两个小娃娃护在身前,又帮宁爰捂耳朵,卫泓倒一脸泰然站在傅玦身侧,傅玦便长臂半伸拢住三人,高挺的身量巍峨如山岳。 焰火不断地升空,震耳的炸响声中,天穹之上火树银花盛放,月色霞光似能将寒夜照至永昼。 这是建章十四年,正月十六夜。 冬将尽,盼春来早。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