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流放,世子妃种出北大仓》 第1章 大婚当日遇抄家 “世子爷,今天是您的大喜的好日子,您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胡来啊!” “滚开!” 怒声骤响,身穿银白直缀长袍的男子推开下人大步往前,抬脚狠狠地踹在了贴着双喜字的门上。 咣! 门板砸墙一声巨响,倒在床上一身红艳喜服的新娘惊得挣扎掀起眼皮,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啪的一声,摔来的纸就砸在了脸上。 桑枝夏被砸得脸都麻了,再一低头看到自己一身晦气的大红,表情瞬间呆滞。 闯进来的俊美男子没理会她发直的眼神,遍布血丝的眸子刀斧似的凿入她眼底深处:“本世子要娶的是桑家的嫡长女,不是什么随便塞来的阿猫阿狗都作数的。” “区区庶女也敢妄想攀上侯府高门,你也配?” “拿着休书,滚!” 桑枝夏吓傻了似的浑身僵硬,哆嗦着手把抽脸的纸抓到眼前,偌大的休书二字就在眼前。 无形惊雷自头顶直劈脚心,瞬间全麻。 堂堂农学博士,试验田里脚滑一摔,这就穿了??? 进度条还如此感人。 药是早上被撬开嘴灌的,婚是下午替嫡姐结的,休书晚上就摔脸上了…… 桑枝夏心情复杂得宛如万只蚂蚁乱爬,刚想试着站起来,脚下一软却直直地朝着男人就扑了过去! 完蛋! 药劲儿还没过! 惊呼在求饶声中炸响,男子在她投怀送抱之前残忍地抓住她的胳膊,宽大的喜服袖子应声而裂,刺眼的红色几乎压过他眼中的血色。 “听不懂本世子的话吗?拿着休书滚!” “我……” “不滚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走!” 桑枝夏拼出一丝力气反手敲在他的麻筋上,借此挣脱他的手,踉跄着往后跌了几步。 她狼狈地跌坐在铺满红枣桂圆的床上,怒道:“不用你撵,我自己走!” 不就是新婚离异一日曲吗? 博士论文她都写得出来,姑奶奶怕过谁?! 男人听到这话紧绷的肩背无痕一懈,乱糟糟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惊恐的呼喊:“世子爷!” “世子爷出事儿了!” “宫里来人了!” 宫里…… 男人狠狠咬住侧颚的软肉,冷笑道:“好哇,到底是来了……” 他说完以一种决然之姿大步走出,拥堵在新房内求饶的下人们也带着惊慌撵了出去。 桑枝夏看着只剩下自己的新房,脑袋宛如麻袋大。 她已经捋清楚了。 原主是大将军府的可怜庶女,今日被嫡母强行灌了药,被迫代替千娇万宠的嫡长姐,嫁给了她的指腹为婚的嘉兴侯府世子爷徐璈。 没错,徐璈就是刚才拿休书甩她脸上的那个王八蛋。 显而易见,王八蛋对以次充好的欺诈做法非常不满。 所以她必须赶紧滚蛋。 滚就滚。 桑枝夏咬住舌尖往软绵绵的四肢灌了些力气,打开箱子随便找了身最不起眼的衣裳套好,马上就开始迅速敛财。 出了这档子事儿,坑人的娘家是不可能回得去了。 前夫也不要脸,散伙费的事儿她必须自己努力! 找出来的银票卷一卷塞进袖口的卷边藏好,凤冠上拔下来桂圆大的珍珠,全部塞进腰带锁死,还有那一对玲珑玉璧,她…… 尖锐的叫声刺入耳膜,紧接着响起的就是令人窒息的哭喊。 桑枝夏目瞪口呆地转头,透过门缝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齐齐整整地跪了满地的人。 太监高举着圣旨说:“嘉兴侯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念在其已丧命沙场功过相抵,皇恩浩荡,免屠家人之罪,只处以全家抄家流放西北,小惩大戒!” “从今以后,徐家子弟九代之内不可入仕,终身不得再踏足京都半步!” “徐璈,你可服?” 徐璈惨白着脸跪在地上,声调沙哑得像是生吞了铁片:“徐璈领旨谢恩。” 太监笑得志得意满:“那咱家就不跟世子爷客气了。” “来人呐,动手!” “徐家下人全部重新发卖,财物悉数充入国库,不光是账面上的要查,就连每个人身上的也必须留下来!不得带走分厘!” 桑枝夏听到这个杀气腾腾的搜字,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这都什么好运气? 结婚当天就离婚,搜刮散伙费还赶上了抄家流放! 要人血命! 她心乱如麻动作飞快,一抬手把那对看起来就很值钱的玲珑玉璧塞进了发髻里,赶在大门被冲开之前,胡乱捡起散落一地的金银荷包挂了自己一身。 绣满金线和珍珠的荷包刚拴好,房门被暴力冲破。 惨遭两次猛踹的门板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地,桑枝夏抓着皱巴巴的休书,气势活像举了免死金牌:“这是休书!我跟徐家已经没关系了!” “我不能算作徐家人!” 她手里举着的休书是徐璈亲自写的,这一点得到了徐璈本人的证实。 他在无数双怨毒的目光下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与我有婚约的是桑家的嫡长女,她算什么东西?” “拿了休书就赶紧滚,省得脏了徐家的门!” 桑枝夏对此求之不得。 她不等人上来扒拉搜身,就自觉地摘去身上乱七八糟的华丽装饰扔在地上,素脱脱地拔腿就走。 “你们忙你们忙,我就……” “等等!” 太监眯眼打量着她,阴阳怪气地说:“今日刚大婚,这就休了?” “把休书拿来咱家瞧瞧。” 谁势大谁有理。 桑枝夏被迫驻足,可下一秒她就差点把眼珠子瞪到脱眶。 “唉唉唉,怎么就撕了?!” 什么仇什么怨!!! 太监冷笑着随手扬了手里的纸屑,讥诮道:“当不得真的玩意儿,不撕留着作甚?” “世子妃,同世子爷一同跪下谢恩吧,否则的话,咱家就只能当你是要抗旨了。” 他刚说完,抓着长刀的侍卫马上就凶神恶煞地拔刀出鞘,刀尖的冷光直接灼了桑枝夏的眼。 杀气腾腾。 没了休书,流放可能会嘎。 抗旨不尊,现场新鲜立嘎。 桑枝夏在敢怒不敢言中憋紫了脸,被摁着肩膀跪下去的时候,一转头就对上了徐璈紧绷阴冷的侧脸。 她气得咬牙:“早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你就是早一刻钟也行啊! 徐璈听见她的话,蜷在袖口中的手指狠狠一颤,原本就青冷的面上更添几分颓然。 他微不可闻地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太小,桑枝夏听了个头没续上尾,猝了下茫然道:“你说什么?” “噤声!不许私自言论!” 太监尖锐的警告声响,桑枝夏沮丧地耷了脑袋。 完蛋。 彻底完蛋。 第2章 你爹通敌叛国!他害了徐家满门! 这一夜,是桑枝夏死而复生的第一个夜晚,也是嘉兴侯府建府百年来的首遭大劫。 烛火灼灼不熄,人心惶惶不止。 桑枝夏头一次经历这种阵仗,下意识地紧跟在徐璈的身边一动不敢动。 徐璈原地石化了似的,在数不尽的哭声中死死沉默,寸息难闻。 随着太监的一声令下,无数持刀的护卫冲进了雕梁画栋的侯府深处,在绝望的慌乱中抬走了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家财如流水般散去,徐家三房的主子们被迫换下了华服站在一处,仓惶又畏惧地看着不断进出的护卫,死死地捂着嘴把哀嚎都混血咽了下去。 大树顷覆,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次日下午,忙碌了一天一夜的抄家大队终于获得了喘息的间隙。 胡公公看着随从抬着的几大箱地契账本,唏嘘道:“不愧是百年侯府,这家底的确是殷实。” “只是折腾这么久了,想必诸位也都乏了,皇上念及旧恩,特准了诸位明日再上路远去西北,今晚就在大牢中好生歇歇吧,也好等着明日上路。” “徐世子,请吧。” 嘉兴侯府被抄之前,徐璈就在大理寺担了个闲职。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走往监牢的路。 桑枝夏心惊胆战吓得不轻,紧跟着徐璈不敢掉队,误打误撞就进了男子所在的监牢,巧的是狱卒居然就视而不见也没管。 她将错就错地缩脖子找了个角落席地而坐,开始琢磨眼前的困境。 嘉兴侯府老太太和老爷子单算一房,余下三子分作三房。 徐璈出自长房嫡长,承袭世子爵位。 他底下还有一个三岁的弟弟和不足两岁的妹妹,这次犯事儿的就是他亲爹。 他们左侧关着的是受惊晕厥的老爷子,右侧关的是徐二叔和徐三叔。 跟徐璈同辈的几房子女都被关押在了最边上的位置,她这里看不真切。 不过她抬头就能看到对面,里头关着的全是徐家上一辈的女眷。 不看不知道,一看是真的很热闹。 徐二婶出身商户之家,大约是胆儿小,抄家的人刚冲进去,她就扯了三尺白绫自挂房梁上,是晕死过去被抬到这儿的,现在还没醒。 许三婶是文人世家嫡女,面上看起来镇定许多,可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抖得像筛子。 至于她的便宜婆婆许文秀…… 她大概是水做的。 哭一天一夜了,眼泪到现在都没关过闸。 “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 便宜婆婆捂着脸哭得死去活来:“侯爷怎么就如此糊涂?这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徐璈侧颌咬得死紧,一字一顿地说:“母亲,父亲他不会。” “你还在为他狡辩?” 徐二叔狰狞道:“要不是你爹鬼迷心窍,徐家怎会遭此大劫?!” “你爹通敌叛国!他一个人害死了徐家满门!” 徐璈额角暴起了无数青筋咬牙不言。 徐二叔还在愤恨地咒骂:“我就说大哥行事鲁莽早晚给徐家惹下大祸,可偏生就是没人信!这下好了!全都是……” “咳咳咳……二哥……” 徐三叔忍着咳嗽苦笑道:“事已至此,你说这些起什么用?还是得想想办法才是。” “没错……想办法……” 吓得晕死过去数次的老太太抓着二儿媳的手坐起来,着急地说:“快找人给云烟传信,让云烟想法子说服鲁王帮帮咱家!” 徐云烟是老太太嫡生的幺女,嫁入了鲁王府当上了王妃。 如果她能说服鲁王出面,那事情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她想到这点就激动得不行,扯住了路过的狱卒就说:“徐璈,你快找人去鲁王府报信!就说徐家遭了难!让鲁王妃快帮着想想办法!” 徐璈被她的尖叫灌了一耳朵,颓然地对着牢房外的狱卒说:“谢三,赏脸帮我去一次吧。” 狱卒叹着气去了。 老太太见状强行给自己打了定心剂,疯魔似的喃喃:“云烟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一定会的……” 桑枝夏冷眼瞧着,默默撇嘴。 她觉得老太太的期待,十成十的要落空。 嘉兴侯府被抄家的动静惊动了整个京都,贩夫走卒都能随口说上几嘴,鲁王妃怎么可能不知道? 知情,但不声不响,立场都已经如此鲜明了,何必浪费表情? 不过她却生不出唏嘘的心思。 因为她的娘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桑枝夏嗐了一声,抓起地上的干草,含混地说:“抄家的人抵达之前,你是不是已经得到风声了?” 徐璈沉默得活像是被割了舌头的哑巴。 桑枝夏无声自明,用干草在地上打了个勾,叹道:“那你说,我娘家的人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在原主的印象中,徐璈虽是有个风流不羁第一纨绔子的浪名,可她那位尊贵还有才的嫡长姐对徐璈可谓是情根深种。 因为如愿得嫁徐璈,那人可是好生风光了一段时日。 如果不是听到了风声,她怎么突然就不爱了呢? 不光是自己不爱了,这不要脸的还找替嫁…… 被迫替嫁的桑枝夏心情复杂地啧了啧,幽幽道:“我就说嘛,好事儿怎么可能会轮得到我……” 上辈子当孤儿,这辈子不是孤儿胜似孤儿。 这坎坷命格她是属实够够的了。 徐璈听完颌角绷得更紧了一些,桑枝夏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她把编好的蚂蚱往地上一扔,抱着后脑勺就靠在了墙上。 跑是没指望跑了,没有路引身份文牒,还在朝廷的流放名单上,被抓到就是当场嘎。 只是西北之地据说苦寒无比,活物难存。 她除了趁乱藏的这点儿东西,身无长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读书多年研究出的种地技巧。 话说西北的地能种出来吃的吗? 她到了西北会不会因为耕地无果被饿死? 至于身边这群连累她被流放的恶毒封建阶级,那就更不用指望了。 桑枝夏在沉默中自我怀疑慢慢忧伤,对面的和角落里的牢房里则是不断传出惊恐的哭闹。 在接连不断的哭声中,天终于亮了。 第3章 脏东西,跟我斗? 老太太期待的鲁王妃终究还是没来。 哭了两天两夜的女眷们没了最后的奢望,形同游魂暂时歇火。 徐璈顶着一双血红到惊人的眸子,一言不发地背起还没醒的老爷子走在了前头。 然后…… 桑枝夏就莫名其妙地跟着被砸了臭鸡蛋。 “下作的卖国贼!” “不要脸的奸细!” “要不是徐家通敌,我大楚怎么可能会战败割地?全都是这些卖国贼的罪过!” “徐家的蛀虫都去死!” 街边百姓群情激奋,臭鸡蛋烂菜叶子狂轰滥炸。 桑枝夏闪躲不及险些被臭鸡蛋糊了一脸,内心极度崩溃。 她何德何能? 居然被连累得在这里游街示众!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桑枝夏一路艰难闪躲,在徐家众人崩溃的叫喊声中,终于顶着一身的污名臭水出了城门,远远地就看到了一辆豪横到用碎金镶了车厢的马车。 马车上还有一个大大的桑字。 桑枝夏眯起眼细看,咔嚓扯断了手里的菜叶子。 我就知道:在我负重前行的时候,一定有人踩着我的肩膀岁月静好! 车帘掀起,马夫四肢匍匐在地上用后背当了踮脚的人凳,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帘后伸出,扶着丫鬟的手踩着马夫下了车。 害她替嫁的嫡长姐穿着一身有价无市的流光锦衣,佩着价值连城的首饰,宛如天仙似的翩然露面。 跟着她来的下人掏出银子打发走了押送的官差,天仙似的美人儿眼中含泪:“三妹,你受苦了。” 桑枝夏把揉烂的菜叶子砸在地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长姐这是特意来看我的,还是来看别人的?” 她话中所指徐璈,桑冰柔却一眼也不看自己的前未婚夫,只是专注地看她:“三妹说的什么浑话,我当然是来看你的。” “听说三妹此番受了牵连,流放西北一生都不可再入京都,你我姐妹再无见面之机,我怎么会忍心不来看你?” 她话说得柔情蜜意,好像真的多担心自己的替嫁庶妹。 桑枝夏看着始终距离自己三步远的她却只想冷笑。 害了人还喜欢看热闹是吧? 行。 我成全你。 她突然激动地扑过去抓住桑冰柔的手,在桑冰柔险些脱口而出的放肆中,用力扒住她手腕上的两个玉镯。 “我就知道长姐不会不管我的死活的!” 咔! 袖子一滑双手一撸,镯子拿下! 桑冰柔面带怒气想发作。 桑枝夏先发制人抱住她的肩膀:“长姐果真是心地善良。” 话说完,抱着她的手飞快地自腰间飞快滑过,能薅的玉扣荷包全都到手! “你……” “长姐!” 桑枝夏动作迅猛把扒下来的东西塞到腰间,下了死力的熊抱出手,一手钳住桑冰柔的腰,一手飞快在她的身上摩挲。 她薅得袖口满满,看着桑冰柔勃然变色的脸色笑了:“这么多人呢,长姐你可不能生气。” “来都来了,你可千万别喊,不然温柔贤良的形象毁了,岂不是辜负了你特意来此看我的心意?” 她嘴上甜蜜蜜下手狠辣无情,从头到腰把穿金戴银的桑冰柔薅秃了见好就收,转头才发现,原本距离自己几步远的徐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的侧面。 他骨架高大,身量云亭,往侧面这么一挡,恰好就挡住了不远处探究的视线。 没有人发现她在这里占便宜。 桑枝夏想了想,胆儿一壮果断伸手,歘一下把桑冰柔贴身丫鬟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也拽走了。 拿来吧你! 见她看了过来,徐璈默不作声地拔腿走远。 桑冰柔彻底愤怒。 “桑枝夏,你是不是以为……” “以为什么?” 桑枝夏懒洋洋地掸了掸指尖,冷笑道:“你都敢来,还会怕我动手直抢?” “你可别忘了,是谁害得我遭的这番罪。” 要不是这该死的替嫁,她至于在这里当强盗吗?! 桑冰柔眼中迅速闪过一缕化不开的阴狠。 她凑在桑枝夏的耳边轻轻地说:“我倒是小瞧了徐璈待你的心思,要不是事先做了准备,说不定还真的让你拿着休书跑了。” 桑枝夏被她这话说得莫名,下意识地朝着徐璈的方向看了一眼。 “什么心思?” 这人除了吼她害她,他还能有什么心思是好的?! 桑冰柔明眸中恼色一闪而过,凑在桑枝夏的耳边低低地说:“徐璈自己眼瞎也就罢了,可你不该对瑞王动不该有的妄念。” “敢凭着自己三两重的贱骨头在瑞王的面前现眼,还敢勾得瑞王想纳你为妾,你就早该想到自己会有今日之果!” “你只配跟着徐璈死在西北!” 这话勾起了原主的一段模糊记忆,瞬间也带起了桑枝夏压抑不住的火气。 桑冰柔是个目标明确只指向权势的人。 徐家势弱,她马上就看上了瑞王妃的位置。 可原主怯弱却实在美貌,瑞王见了一眼就想弄回去当妾。 原主没做主的权利,也没能入瑞王府的大门,可就为了这个,桑冰柔明知徐家即将大祸临头,却还是灌了一碗药把她嫁了过去。 还缺大德买通太监把她的休书撕了! 还没如愿当上瑞王妃呢,就先防备上有人争宠了。 这人赶尽杀绝的臭德行真有意思。 桑枝夏用舌尖顶了顶上颚,恶意胆边生。 她突然拔高了嗓门说:“长姐放心,我知道你心里的意中人只有徐璈,瑞王误会你的心意,定要娶你为王妃,你这才不得已跟徐璈有情人含泪别离。” “等你成了瑞王妃,我会帮你照顾好徐璈的!徐璈也会记着你特意来送他的情意的!” “桑枝夏你……” “我一定说到做到!绝对不让你的心上人受委屈!瑞王也是个好男人,你跟瑞王好好过,徐璈知道你的心意,他不会怪你的!” 桑枝夏嗓门贼大,喊完就转身就跑。 可这番话造成的效果极好。 不远处凄凄惨惨的徐家众人纷纷扭头,泪花下挂着的都是错愕。 尾随出来看热闹的百姓听完哎呦一拍大腿,脱口就是:“我就说嘛,之前桑家大小姐跟徐世子郎情妾意如此和睦,怎么嫁过去的会是个庶出的妹妹,原来是瑞王在中间作梗了啊!” 桑枝夏疯狂点头:“对啊对啊!” 没错! 就是这么回事儿! 桑冰柔浑身长嘴说不清,百口莫辩之下只能狠狠地剜了桑枝夏一眼,铁青着脸逃窜进了马车。 桑家的马车快速离去,桑枝夏掂量了一下袖子里的东西,龇牙冷笑。 脏东西,跟我斗? 狂言浪语骤起,我看你回去怎么跟瑞王解释自己另有意中人,还怎么当瑞王妃! 她挤兑跑了桑冰柔总算出了口恶气,不情不愿地走到徐家的流放队伍当中,第一眼就看到了徐璈异常苍白的脸色。 她秉持着人道主义的关怀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 徐璈面无表情地说:“我跟她没有情深义重。” 这话说得莫名。 桑枝夏茫然眨眼:“啊?” 请问这事儿跟我有关系吗? 可徐璈又哑巴了。 他背起还在晕厥中的老爷子大步往前,桑枝夏啧了一声没多话,开始顶着烈日朝着西北艰难地徒步迁徙。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徒步三千里的第一日,她就被迫经历现实版的流放囧途。 这群万恶的封建阶级太事儿了! 第4章 好家伙你碰瓷啊! 吃的闹,喝的闹。 等到了夜深临宿在荒野之地,这群还没习惯阶级变更的人还在闹! 桑枝夏抓着手里的干馍往嘴里塞。 也不看看啥情况了,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她肥瘦不挑,沉默且懒得多管闲事,可徐璈不行。 他一直被迫在各种哭闹的人中来回打转。 桑枝夏嘴里的馍还没艰难地哽下去,脚边就多了个水囊。 徐璈扔下水囊就走,半蹲下捡起了被扔到地上的馍。 他拍去馍上沾染到的尘土,把怀里另外一个干净的递了出去。 “祖母,路程还远,多少吃一些吧。” “这是人吃的吗?!” 老太太愤怒地挥手一拍,咬牙说:“我不吃这个!你让人给我换别的来!” 徐璈举着馍馍半晌没动,咬着侧颚最终只是苦涩一笑。 “只有这个。” “那我宁可饿死也不吃!” 徐璈意味不明地绷紧了唇,他亲娘那边又闹出了动静。 “啊!有虫!” “璈儿这里有虫!” 璈儿放下馍去帮忙打虫了。 虫打完了,便宜婆婆抱着一双年幼的子女继续哭,徐璈安抚了几句又奔过去查看老爷子的情况。 都流放路上走一日了,老爷子还是没醒。 桑枝夏一个馍啃完,徐璈还在东奔西忙。 这里的人但凡是能喘气的,嘴里喊的都是他,好像徐璈这两个字此时多值钱了似的,一嘴都不肯放过。 桑枝夏想了想,索性拿着水囊走了过去。 平心而论,除了连累得她被流放外,徐璈没有太多对不起她的地方。 她薅桑冰柔的时候,这人还帮忙打掩护了。 搭把手也不是不行。 “嘿。” “喝口水吧。” 人人都受不住了,徐璈总不能是铁打的。 半蹲在地上的徐璈反应有些慢,听到声音用力晃了晃脑袋,抬头看到是她似乎是愣了下,可目光莫名涣散。 桑枝夏见此心生不妙:“你没事儿吧?” “我……” duang! 人砸地,灰尘起。 徐璈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 桑枝夏脑中瞬间空到极致。 好家伙你碰瓷啊! “徐璈?” “徐璈你没事儿吧?!” 她试着摇了几下没得到半点回应,当即急得转头大喊:“徐璈晕过去了!” “快来人啊!” 桑枝夏真的把嗓门放到最大了,可除了连滚带爬哭着过来的婆婆,还有被吓哭的一双弟弟妹妹,其余人却都只是冷眼瞧着。 徐三叔冷笑道:“晕过去怎么了?都把徐家害成这样了,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世子爷?” “此去西北路途远着呢,三五时的晕一下也正常,咋咋呼呼地做什么?” 老太太狰狞着脸再一次扔飞了徐璈送过去的馍,冷声说:“是啊,这有什么可紧张的?” 除他们外,其余人也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你们……” 许文秀难以置信地看着恶语相向的家人,玻璃心嘎嘣一碎,趴在徐璈的身上就放声大哭:“璈儿啊!” “你爹已经没了,你再有什么闪失,你让娘怎么活啊!” “璈儿你……” “他还没死呢!” 桑枝夏黑着脸推开着急哭丧的她,哆嗦着手在徐璈的脖子上飞快地搭了一下,确定他还活着,猛地呼出一口气,拔腿朝着正在皱眉的狱卒跑了过去。 先前她躲在角落里看到了,徐璈跟这个狱卒说了几句话,瞧样子像是熟悉的。 这路说不定可通! 她顾不得喘气就说:“官爷,徐璈吐血晕死过去了,你能帮忙想想办法吗?” 狱卒为难地说:“这刚出京都第一日呢,后头不知多少人的眼睛盯着,要是……” “要不还是挺一挺吧。” 反正为了不引起多余的麻烦,大夫是肯定不能去请的。 桑枝夏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原地转了一圈咬牙说:“那能让我去那边的林子里找找草药吗?” “我保证不给你们添乱,找到了马上就回来。” 她不懂医术,可幼时在孤儿院里学了不少自救的法子,后来攻读到农学博士,更是认识了不少草药。 徐璈明显就是怒极攻心的气血没顺得过来,要是能找到点儿顺气的草药说不定就有救。 见狱卒有些迟疑,桑枝夏索性背对过众人从袖口里扒出来一颗拇指大的珍珠。 她把凤冠上扒下来的珍珠塞到狱卒的手里,苦笑道:“官爷帮帮忙吧。” “他要是就这么晕着不醒,明日没人背着肯定是动不了身,赶路的事儿不就耽搁了吗?” “我先去找点儿药草给他喂着,等过几日不扎眼了,再给他请大夫也是成的。” 狱卒捏着烫手的珍珠,再一看半死不活的徐璈,一狠心就说:“行!” “不过我得跟着你一起去!” 桑枝夏对跟随看押没意见,当即就带着狱卒钻进了林子。 万幸此刻是盛夏时节,草木茂盛。 她没找多久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跑回去果断把手里带刺的草叶用衣摆裹着碾碎,掰开徐璈的嘴,把衣摆里的绿色汁水拧出来滴进嘴里。 徐璈牙关咬得死紧,再加上桑枝夏是头一次这么喂药,黑中透绿的汁水乱七八糟地淌了一脖子。 许文秀丢了魂儿似的看着她重复这个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推她:“你这是干什么?!” “你给璈儿喂的什么?!” 桑枝夏猝不及防下被她推得往地上摔了个屁墩儿,当即也来了火。 “不这么喂,他说不定就要死了!” 她也不想多事儿,可去西北的路上那么远,能想得起来给她递水囊的就徐璈一个。 徐璈要是死了,她这个新鲜出炉的寡妇还能讨着好? 这些人能把她活吃了! 桑枝夏黑着脸爬起来,在许文秀还想阻拦的时候说:“婆婆,你不想死儿子,我不想守寡。” “所以我不会害他,好吗?” 许文秀似乎还不适应自己当了婆母的身份,哭得像个漏风的筛子。 可桑枝夏却顾不得跟她多废话。 摘来的野草全被她碾成了汁水拧进徐璈的嘴里,连流到脖子上的都没放过。 等野草都拧完了,她抓起徐璈的手就用尖刺狠狠刺破了食指,使劲儿挤着他的手指往外压血。 可直到她的眼皮开始失控下坠,面白如纸的徐璈也还是没醒。 他好像真就是这么睡过去了…… 桑枝夏失去意识前还在发愁。 等她昏沉中被乍亮的天光刺醒,伸手一摸没碰到昨晚躺在自己边上的人,惊得原地坐起:“徐璈?!” 第5章 我看看谁敢搜! “嗯?” 徐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晚那身衣裳,只是一夜过去,雪白的衣领被乱七八糟的草药汁染了个乱七八糟,隐隐透绿间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桑枝夏愣了好一会儿,才略显懊恼地扶住脑门。 “醒了?” 昨晚找的那些玩意儿还真的管用? 徐璈淡淡地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桑枝夏恍惚间身前多了一片足以覆盖自己的阴影,还没抬头怀里就多了两个半青不红的野果子。 这显然不能是狱卒给的。 徐璈扔了果子就要走,可不远处突然有人喊:“桑枝夏的身上有银子啊!” 徐二婶指着她说:“我昨晚都看见了,她拿了东西贿赂人去给徐璈找药!” “她身上藏了好东西,凭什么只给徐璈一个人用?!” 本来没见着的人闻声转头,当了两天小透明的桑枝夏瞬间成为目光焦点。 桑枝夏眉心狠狠一皱。 徐璈的声音紧随而出:“二婶莫不是饿昏头了?” “抄家的事儿是圣上身边的亲信所为,她只是刚过门的新妇,怎会有你说的那种东西?” 徐二婶本就是精明的商户出身,寻死未能成,没了高门贵妇的束缚直接放飞自我。 她恶狠狠地说:“那我昨日见着的是什么?” “徐璈,徐家变成现在这样可是你爹害的,桑枝夏既然是嫁进了徐家,就应该把东西都拿出来每个人都分上一份儿,那可不是你们能独吞的!” 她打了头阵,还不忘冲着面色阴沉的老太太煽风点火:“娘,我亲眼瞧见的,她就是藏了东西!” “我们吃点儿干的糙的也就罢了,可您怎么能吃那些腌臜物?让她把银子拿出来打点一下,给您换点儿顺口的吃食孝敬一下,这不是她身为孙媳该做的吗?” “她要是强辩说没有,那就搜身!我就不信搜不出来!” 老太太的怨气本来都是冲着徐璈去的,过去的两日也没人在意桑枝夏的死活。 可被这么一打岔,众人的眼中突然就多了桑枝夏这个人。 桑枝夏被气得冷笑,刚想站起来就再度被阴影所挡。 徐璈挡在了她的前面。 她愣住没动。 老太太见此阴沉沉地说:“徐璈,徐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徐璈冷嗤道:“可徐家也没有无故搜身的道理。” 徐二叔冷眼瞧着,阴阳道:“这般护着,莫非还真说中了?” “徐璈,你们真的藏东西起了私心?” 桑枝夏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扒拉开小山似的徐璈就说:“那二婶你说,我贿赂谁了?” 徐二婶想也不想地指了一个人:“他!” 桑枝夏转头看了一眼,客客气气地说:“官爷,我真的贿赂你了吗?” 被指证的狱卒当然不可能承认:“绝无此事!” “这不就得了?” 她双手一摊无赖似的说:“二婶,眼花可以,胡言乱语也行。” “可说话指证是要讲证据的。” 如果是被当面撞破,那她无话可说。 可事实上呢? 她微妙地掸了掸指尖,轻飘飘地说:“官爷,据说收受贿赂可是不小的罪,要是任由有些人这么张嘴就嚷的话,传出去保不齐会牵连多少人呢。” 有好处都会平分的狱卒一行人马上就黑着脸看了过去。 可徐二婶还是不服气。 “你既说自己没藏,那你敢让我搜吗?!” 桑枝夏嗤道:“我凭什么让你搜?” “抄家的时候皇上派来的人已经搜过了,怎么二婶是在荒野里领悟了皇上的意思,要在这里代皇上再搜一次吗?” “休得胡言!” 一直没说话的徐三叔皱眉打断,心有余悸地说:“徐家祸端已大,万不可再生枝节!” 桑枝夏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代皇权行事。 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那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徐璈也在这时候转头:“不可胡言。” 桑枝夏纯属故意,闻言也只是笑笑装了个自己无知。 可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当真也就没人再敢过来搜了。 有心想换吃食的老太太被如此阻拦,气得狠狠地哼了一声。 “好哇!” “我之前倒是没看出来,你这个新妇还是个牙尖嘴利的祸害!” “你给徐璈娶的好媳妇儿!” 全程沉默遭了无妄之灾的许文秀无措眨眼,下意识地看着桑枝夏说:“你……” “没有。” 桑枝夏对这个软弱且爱哭的婆婆好感有限,敷衍了两个字就说:“不信就来搜啊。” 我看看谁敢搜! 搜身一事成了闹剧,可不满的情绪却在无声堆积。 接下来的几日,桑枝夏数不清自己遭了多少忌惮嫌恶的白眼,万幸的是她一点儿都不在意。 徐璈的脸色还是白得难看,可这人一如既往的是个沉默的哑巴。 如果不是见他时不时会忍不住咳出一两口血,桑枝夏很难发现他不舒服到了这种程度。 为免张扬再生事端,收了她好处的狱卒不敢冒头请大夫,桑枝夏只能揽了每日抽空给他找草药的活儿。 只是随着地方的迁徙,她每次找回来的药草都长得不一样。 许文秀胆儿弱,看到这些不知名的野草就想拦。 可徐璈嚼得眼也不眨。 这日徐璈继续啃草,桑枝夏搓着手上洗不去的药草汁子奇道:“你就不怕我哪日找的是毒草,吃下去就给你药死了?” 徐璈头也不抬地往嘴里塞了一根带刺的草,嚼得像反刍的老黄牛,答得言简意赅:“毒不死,伤在好。” 他是尝百草的本人,最能清楚吃下去的草有无药效。 桑枝夏找回来的这些或许功效没那么大,可翻涌的气血的确是在一日复一日中平静下去。 这些无害。 他终于木着脸嚼完了最后一根,起身时突然说:“你为何会识药?” 桑枝夏摆摆手,一言难尽地说:“小时候病了出不起看病的钱,只能自己找点儿草干嚼。” 问就是尝出来的经验! 徐璈眸中明暗交替一闪,蜷了蜷指尖说:“下次如果有替代的话,能不摘那种带刺的吗?” 桑枝夏啊了一声。 “怎么?” “那个扎嘴。” “啥玩意儿???” 被扎了一嘴刺的徐璈起身走了,桑枝夏莫名了片刻突然有些好笑。 天天吐血都不眨眼的人,居然怕扎嘴? 你莫不是在演我? 只是人再有意思,路还得继续。 流放的第八日,一直意识模糊只能勉强喂些水的老爷子终于开始清醒。 他们一行人也终于彻底远离了繁华盛景的京都。 在更远的地方,就是苦寒的西北…… 第6章 这种时候,她不上谁上? 三个月后,西北的边陲小城。 定西县,洛北村。 “什么?” “我们要住的就是这种地方?!” 裹着一身泥沙抵达的徐二婶崩溃道:“就这么点儿地方?这怎么可能住得下?” 一直保持着文人傲骨的徐三婶也忍不住说:“对啊,咱家这么多人呢……” 可眼前坐落着的就是一户令人绝望的茅屋。 这破屋子放在三个月前,别说是徐家的主子,就是徐家的下人也都看不上。 护送前来的狱卒已经打道回府了,接应带路来此的汉子苦笑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们,有这就不错了!” 徐家犯的是叛国的大罪,往日的故交旧友虽多,可谁敢在这时候冒着被皇上处置的风险冒头? 皇上虽说没判徐家的人去做苦力,可按规矩,徐家的人流放至定西,就该自生自灭了,别说是茅屋庇身,就是流落街头那也是罪有应得。 能得眼前这么一处小小的茅屋,这还是当年的侯爷在军中的旧友冒险给安置的。 多的当真就是没有了。 这汉子是爽利人,听不得徐家女眷扎耳朵的嫌弃,拽着徐璈到了边上小声说:“兄弟,我只能给你安排到这份上了。” “我家将军说了,熬得住活得下去,那就来日尚有指望,可要是熬不住的话,那……” “多谢。” 徐璈深知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双手抱拳深深一躬身,沙哑道:“徐璈知道。” “哎哎哎,我就是顺手的事儿,不值当你这么客气。” 汉子望了一眼门口闹得乌七杂八的人,嗐了一声说:“你好生保重吧。” “这见鬼的地方除了穷,别的都消停得很,不会有不识趣的来打搅,后头的事儿就只能你自己来了。” 冒险帮一次是情分,可没有接二连三冒险的本分。 接下来的路只能徐璈自己走了。 徐璈深感此时的帮扶不易,再三道谢后亲自送人出村。 饱受嫌弃的桑枝夏坐在门口的大树下,托着腮静静叹气。 三个多月过去了,她跟徐璈这对塑料夫妻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能说上几句话,但不是特别熟。 当然,她跟徐家的其他人更不熟。 一路折腾至此,她是真的累了。 可这些人怎么如此的有精气神??? 茅屋的院子里正在炸锅。 徐二婶仔细看了,茅屋两进两出,正房一间,后院还延伸出了一间,东侧一间稍微宽敞点儿的,西侧并排的偏房三间,也就是说,满打满算是六间房。 人少的人家住进去是足够的,可徐家人多。 三个月的流放生涯已经彻底磨灭了徐二婶身上的贵气,此时啥也顾不得就对着汉子远去的方向啐了一口。 “这鸡笼似的地方够谁住啊?” 老太太的脸色也很难看。 “当真只能是这个了?就不能让徐璈再想想办法?” 老爷子冷冷地说:“荒郊野地都住过了,怎么这茅屋就入不得你们的眼了?” 老爷子被长子的事儿彻底击垮了心神,在路上一直都病歪歪的,精气神也不大好,很少开口。 可他到底是一家子的主心骨。 他说的话,徐家暂时还无人敢驳。 徐二婶不甘心地咬住下唇:“可这屋子也不比荒野好到哪儿去啊!” 许文秀三个月内遭了不少碎语,自知不受待见,赶紧一手拉着个孩子小声说:“我可以带着孩子们住一起。” “大嫂这话说的,你不带着谁能帮你带着?” 徐二婶刻薄道:“你还以为这是侯府的大院呢?别说是你要带着这两个小的,就是徐璈他们也合该找个地方挤一挤!” “反正我们两口子占一屋,明辉十六了,说不定紧接着就要成家娶亲,他要一个屋,明阳占一个屋!” 她这一开口直接要走了一半。 徐三婶见状赶紧说:“我家也要两个!嫣然都八岁了,肯定是不能跟我们一起的!” 总共就六个屋,正屋当属老太太和老爷子的,这么一分派顿时就只剩下个不能住人的牛棚! 许文秀为难地苦笑:“明煦和锦惜可以挨着我随便哪儿都能挤一挤,可……” “可璈儿已经成亲了,他们夫妇总不能也跟我们挤在一处啊。” 成了亲的夫妇,就是在再拿不出手的人家,那也是要自己单独一个屋的。 哪儿有新婚夫妇紧挨着婆婆睡的理儿? 她难得鼓起勇气说一句,可话刚出就惹得徐二婶斥道:“与我们何干?” “大嫂,你别忘了,咱们遭的这些罪都是为谁受的!要不是大哥糊涂,我们还好好的在侯府里宽宅大院的住着呢!” 相公叛国一事是许文秀心坎上最戳不得的痛,徐二婶一旦拿出来,无往不利。 眼看着亲娘被刺得泪水涟涟,两岁的妹妹也被吓得哭出了声儿,六岁的徐明煦马上就说:“不许说我娘!” “我难不成是哪儿说错了吗?!” 徐二婶暴怒道:“我是你二婶,是受你爹牵连的二婶!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跟我嚷?!” “弟妹,好好的你凶孩子做什么?” “我怎么了?!” 徐二婶长久积压的愤怒终于喷泄而出,面红脖子粗地喊:“要不是你家,我们能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也不看看这都是谁害的!” 原本想插嘴的徐三叔闻声面上多了几分晦暗。 老太太和老爷子也是静静不言。 徐明煦到底是年纪小,被她这么一嚷吓得眼泪直打转,徐锦惜已经哭得在打嗝了。 眼看这软弱年幼的母子三人组就要抱头痛哭了,徐璈还不见回来的迹象,门外的桑枝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不行,她不想跟婆婆住。 她要站出来勇敢发言。 “享福的时候责无旁贷,担责的时候就分你家我家,合着苦都是别人吃的,甜果子就都是诸位该享的?” 她拍了拍木门上堆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尘,呸了一声啧啧道:“二婶说的是,这破茅屋只怕是不够这么多人分,干脆大手一划拉,把外头的道儿也一起扒拉进来得了。” “都一起出去睡道上多好,盖天睡地的省得都嫌地方小了,白日可见天光,夜晚仰头可看月亮,那滋味想想多敞亮。” 她挤兑完了二婶走过去,把哭得在地上都起不来身的婆婆扶起来,脚一勾翻了个小破凳子,扶着她坐下,顺手还捞起来个打哭嗝的娃娃。 她好笑地擦去徐锦惜脸上的泪,顺手拍了拍徐明煦的脑袋,微妙道:“好了,别哭了。” 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搬来的第一日就挂了丧呢。 徐二婶没想到她如此呛人,愣了下就怒道:“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可也要二婶有个当长辈的样儿啊。” 桑枝夏不甘示弱地挑眉:“二婶,这可是你先吵的。” 她算是看出来了。 徐璈是个轻易不开口的哑巴,婆婆是个水做的人儿。 一双弟妹合起来的岁数都没超过两只巴掌,她在这里临时组建的家里定位就是当嘴炮的。 这种时候,她不上谁上? 万幸桑枝夏嘴炮经验丰富,三言两语就挤兑得徐二婶绿了脸。 她无视了老爷子和老太太阴冷的脸色,冷笑道:“我瞧二婶的意见是大得很,只怕是容不得大房一家。” “要我说过不下去就把家分了,独了门户分了家,省得互相看不顺眼渣渣呜呜的。” “祖父,祖母,您二老说呢?” 第7章 老爷子你最好是有心! “胡言乱语!” 老爷子怒道:“我就算是死了,也绝不可能分家!” 世家大族,最忌惮的就是子嗣不睦,分家而居。 要真是把家分了,那他死了都无颜去见徐家的列祖列宗! 老太太也冷着脸说:“当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出玩意儿,分家这种话也敢信口胡言!” “我是庶出的,也是上不得台面。” 桑枝夏被她口中的不屑气笑了:“可祖母倒是睁眼看看,这屋子里哪儿有让大房一家能上得去的台面?” 别说是台面,长房一家都快让人挤兑得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许文秀想阻止却没能在哽咽声中挤得出话,桑枝夏抱着哭得脸都红了的徐锦惜,十分坦然。 “祖父,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能落脚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 “二婶话里话外都在说这是长房之过,可您别忘了,如今能有这么个破落地儿暂时避一避风雨,那托的也是长房的福。” “我是新进门的,还是个晚辈,长辈的公道是非我不便多说,可祖父是一家之长,这种时候,您总该要出来为长房的孤儿寡母说一句公道话。” 摘了别人的果子还想一脚把结果子的枝条踹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老爷子心中对长子也有怨气,所以他任由着二房三房的人闹,始终也不出声。 可桑枝夏在明晃晃地逼他。 她必须逼得老爷子在进门之前表个态。 这个态度,决定了长房以后能在锅里分出来多少饭,也决定了他们能住的是什么地方。 桑枝夏一人对数人,却半点不见退缩。 老爷子目光深深地看她半晌,良久后才说:“年纪不大,倒是个骨头硬气的。” 桑枝夏略显惭愧地嗐了一声,悠悠地说:“我这算什么?” “自京都出来三个多月,从夏日走至秋分,徐璈自己每日都躲着人吐血,可背着您走了一道儿,中途愣是没让二叔和三叔受半点劳累,他的骨头才是实打实的硬呢。” 徐璈前脚才把你背到这里,你就真的忍心逼着他的寡母和一双弟妹住牛棚? 老爷子你最好是有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暗示了。 历经两朝的老爷子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闭了闭眼说:“那你身为徐家的长孙媳妇儿,既然是对你二婶的分配不满,你可有更好的分配之法?” 桑枝夏顿了顿说:“我婆婆必须单占一间,她要带着明煦和锦惜住东屋。” 屋子实在太少,人也确实是多。 此情此景下,争取的有限。 可总要先顾着老的和少的。 老爷子听完有些意外,沉沉道:“那你和璈儿呢?” “我住西侧的棚子。” 徐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也不知道在门口听了多久。 可他迈步进来,开口说的就是:“她和我娘住一屋,我去住那个棚子。” 西侧的棚子建在院墙之外,半壁是土墙,三面环风。 前主人大约是用来喂养牲畜的,只搭了个简陋的顶棚,上头的干草也被吹得所剩无几。 毫不夸张地说,那里只剩下了个空荡荡的木架子,跟幕天席地的区别不大。 许文秀心疼难忍,可徐璈却扶住了她说:“娘,她跟你住在一起,也能搭把手帮你看着明煦和锦惜,互相能有个照应。” 他话中自动把桑枝夏代入了帮忙照顾孩子的角色,却绝口不提自己要去住的棚子是何种景象。 桑枝夏抿抿唇没接话。 徐璈已经看向了院中的其余人:“如此,各位可还有意见?” 徐二婶倒是还想插嘴,可话到嘴边却被徐二叔摁住了。 见好就收。 如此一来二房和三房各自占了两间房,按徐家以往的长幼之序来论,他们是占了便宜的。 分屋的事儿暂时落下序幕,接下来的事儿却更加愁人。 因为这茅屋不打扫是真的很难住人。 院子里没有水井,打水必须去村口的水井或者是河里,打水的活儿徐璈去做了,可剩下的也是一箩筐的烂事儿。 老太太养尊处优一辈子,流放路上的三个月也没改变她使唤人的习性,老爷子就更不可能了,剩下的活儿只能其余人去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把正屋各自推卸着收拾好以后,东西屋和后房的人就可以自扫门前尘了。 许文秀哄着受了惊吓的徐明煦和徐锦惜睡觉实在腾不出手,桑枝夏不得已承担了东屋的活儿。 她扯了件徐璈破口的外衣当抹布,换了好几盆水勉强打扫利索,紧接着落在眼前的就是另外一个难题。 谁去做饭? 安排他们到此地落脚的汉子心细,除了在院里堆放了一些必需的被褥换洗的粗布麻衣外,还在厨房里备下了能徐家吃上数月的米粮油面。 饿是暂时饿不着,可谁去做? 徐璈连着担了十几趟水,还在去担水回来添满水缸的路上。 这人手上闲着也不可能会做饭。 至于别的人……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摔了手中抹布,心累叹气。 好像只剩下她了…… 虽说别无选择,可桑枝夏还是忍着没动。 对于一个生存技能满分的孤儿而言,做饭的确不难。 可徐家情况特殊,一次会就必须日日都会,一不小心她就能熬成灶台上老妈子,这种冒尖的头儿可不能先探。 她耐着性子不动,没多久就有人忍不住了。 “大嫂,这已经过了爹娘用饭的点儿了,怎么还没人去做饭?” 徐二婶扫得一脸的灰,晦气地挂着脸喊:“你们只洒扫一间屋子,怎么还能磨蹭这么长时间?” “娘的脾胃本来就不好,要是饿着了怎么办?” 许文秀闻言有些惊慌:“我这就去做!” 桑枝夏意外道:“婆婆,你……” “我会做一些。” 许文秀误会桑枝夏是担心她不会,忍着难过解释说:“你公爹还在的时候,我偶尔会下厨给他做饭,只是……” 她哽咽着出去了,桑枝夏转头看着床上睡着的两个小的,头疼苦笑。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一刻钟后,院子里突呛浓烟。 徐璈扔了水桶冲了进来:“娘!” 他脚下站定,对上的就是许文秀慌张的脸。 “我……我没想到这火如此难着……” 她烧了半天,可怎么都点不燃就算了。 好不容易见了火星,灶里冒出的却是滚滚的浓烟。 徐璈紧张地检查了一番确定她没受伤,无奈道:“你放着吧,我来。” 许文秀着急道:“圣人说君子远庖厨,这样的灶上活计怎么该是你做的?” 徐璈自嘲道:“我何曾有过一刻像君子?” 流放的路上像个邋遢的二混子,没流放之前就是恶名远扬的浪荡子。 君子这两个字跟他有什么干系? 他不由分说地扶着许文秀往里走:“娘,你进屋歇着,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等桑枝夏从西棚过来的时候,院子里的浓烟明显是更大了。 她一言难尽地说:“你是想把这里点了吗?” 徐璈脊背一僵,面无表情地转头,露出来的就是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黑灰的大花脸。 桑枝夏冷不丁一下被逗得扑哧一声。 徐璈木着的脸上泛起一丝无奈,尴尬道:“用了干草,可烧不起来。” 他对着许文秀说得成竹在胸,可实操经验为零。 桑枝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走过去说:“你把柴圆滚滚的丢进去自然不行。” 徐璈挑眉:“你会?” 桑枝夏学着他的样子挑起眉梢:“你猜?” 第8章 你是小孩子吗?躲在这里发脾气? “那便是会了。” 徐璈喃喃一言转过了头,后脑勺像是长眼了自顾自地说:“会也站着。” “这边烟大,你说怎么做就行。” 桑枝夏并不强求露一手的机会,干脆就坐在了几步外的石块上,不紧不慢地说:“人要实,灶要空。” “你先用细柴放进去,架起来一些,等火苗起来了再加柴。” 徐璈一言不发地按她说的做,看到火苗腾起的瞬间恍惚道:“这也是你在娘家的时候学会的?” 桑枝夏摸着鼻子打马虎眼:“是啊。” “肚子饿了可不就是要自己动手吗?” 徐璈被黑烟覆盖大半的俊脸被跃起的火光隐没了小半,不等桑枝夏察觉到那丝异样,很快就消失不见。 可他真的做到了让桑枝夏看着别插手。 大米淘洗进锅,掺水就煮。 至于别的…… 曾经的世子爷打开面粉袋子看了一眼,选择直接拴上。 不会做的不要勉强。 有大米粥喝,饿不死的。 徐璈亲自下厨,晚饭成果:相当浓稠的大米粥一锅。 早就饥肠辘辘的众人看着桌上的一锅粥,纷纷皱眉。 “就这?” “咱们晚饭就吃这个?” 许文秀面对质疑有些惶恐,徐璈却十分坦然。 “我只会这个。” 他拿起碗给老爷子和老太太舀了一碗粥,再把许文秀的添上,动作很随意地朝着桑枝夏说:“喏,你的。” 凳子翻找一通只有五张,大多数人都是站着的。 桑枝夏接过粥碗很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自发远离了可能的风暴中心。 果不其然,马上就有人抱怨了。 徐二婶说:“我看袋子里不是还有面粉吗?就是做点儿饼子面条不也比干喝粥强吗?” “谁来做?” 徐璈意味不明地把舀粥的勺子往锅里一放,不紧不慢地说:“我娘之前会的那点儿厨艺,都是下人切好了菜,热好了灶往锅里一扔就有人翻炒出锅的。” “她不会,二婶和三婶也不会,底下的弟弟妹妹们更是从未碰过灶台,不吃这个吃什么?” 头三个月日日啃的都是干馍。 一开始还有人耍性子不吃,可最后不也是没饿死? 徐二婶出口的挑剔被原形打了回去,气得碗都差点端不住。 “我们都是长辈,哪儿有做饭的理儿?” “这活儿就算是要学,也当是晚辈去做!” 如果侯府没被抄,那桑枝夏就是头一个嫁进徐家的孙媳。 按亲疏年少来论,她的确是地位最末的。 桑枝夏一口粥还没下肚,头顶就盖了偌大的一个锅。 她刚想反驳,徐璈就说:“二婶说的是,这活儿是该晚辈来做。” “所以我这不是做了吗?” 他伸手帮徐明煦嘴上的米粒擦掉,慢悠悠地说:“二婶放心,只要家里一日没人操持灶台,那我就熬上一日的米粥。” “米粥的滋味是差些,可总归吃下去是饿不死人的。” 桑枝夏听完又把头低了下去。 徐璈平时话不多,可在有刁难的时候会挡在前头。 这样很好,她不打算强出头。 徐二婶却是一副要怒的姿态。 就在她要口出狂言之前,老太太冷着脸说:“有粥喝就不错了,还挑个什么劲儿?” 家里的情况谁都清楚。 在此之前,不管是妇孺老少,谁的手上都不曾沾过炊烟。 这种时候卡着不放,的确是不像话。 徐二婶强忍着不满灌了两碗米粥,最后因为吃得太慢直接被分派了洗碗的活儿。 厨房嘀嘀咕咕的声音一直没停,桑枝夏怕多看一眼又摊上别的活儿,赶紧撒丫子往外。 西棚。 徐璈蹲在墙头上,怀里还抱着一捧稻草拧眉沉思。 他说住西棚的时候毫不犹豫,可这里也属实不像是能住人的。 修补是必须的。 可补屋顶这活儿对徐璈而言,陌生到比下厨房还要夸张三分。 他不会。 只见徐璈愁眉不展半晌,最后搭了几根棍子,尝试的把稻草往架子上搭。 可是清风不识人愁绪,一阵风刮来,铺好的稻草说没就没。 徐璈又尝试着用布条把稻草捆在架子上。 结果低头一看,被拴起来的稻草成了一束,垂直漏下去的全是天光。 如此还是不行。 他来回尝试了数次,直到怀里的稻草都没了几根,四处漏风的屋顶还是毫无头绪。 徐璈呆滞似的停顿许久,毫无征兆地一拳砸在了凹凸不平的土墙上。 桑枝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转着弄得惊了一下,看着在灰扑扑的土墙上蜿蜒而下的血迹,心情格外复杂。 说来可笑,辗转来到这里的徐家人,人人都在哭喊着不适应,抱怨着生不如死。 可徐璈这个被人不屑许久的纨绔子,却像一株被掰弯又随风弹起的劲竹,从未表露出过半点泄气。 直到这一刻,桑枝夏才从他压抑得脊柱都带了弧度的身影上,察觉到了些许愤怒。 生在云端的人骤落尘土,徐璈怎会比其他人适应? 桑枝夏唏嘘着自己就是个劳碌命,在墙根下抱起一抱干稻草,走过去就戏谑地说:“我知道世子爷身娇肉贵,可眼瞅着就要变天了。” “你是小孩子吗?躲在这里发脾气?” 徐璈猛地一猝,回头对上的就是桑枝夏镇定的脸。 “差不多得了。” 她抱着怀里的稻草仰头,看着高高的土墙四处望了一眼,迷茫道:“这也没个梯子,你怎么上去的?” 徐璈眼睛红得不像样,局促地转过头哑声说:“就这么上来的。” 桑枝夏试着比划了一下墙头跟地面的高度,狐疑道:“你是在逗我吗?” 人还能原地蹦到墙上去??? 也许是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太滑稽,又或许是被撞见了不愿示人的一幕带来的恼羞成怒。 总之徐璈再转头时,眉眼间就多了玩味。 “你想上来?” 桑枝夏没好气道:“你说呢?” 她不上去技术指导,这屋顶大约就跟补上无缘了。 就在桑枝夏琢磨找个借力点时,墙上的徐璈突然蹦了下来。 “哎,你怎么……” “哎我去!” 突然平地而起的桑枝夏惊恐地抓住了最近的东西,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搂住的是徐璈的腰。 一声惊呼后,她就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墙头! 徐璈对着地面抬了抬下巴。 “这不就上来了?” 桑枝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见鬼似的盯着徐璈:“你会飞啊?” 徐璈对她的震惊略感迷惑,好笑道:“我会飞很奇怪?” 嘉兴侯府以战功起家,传承数代,前人后辈都以习武掌军为傲。 徐璈身为嫡长孙,自然也不曾落下武艺的研习。 只是他会飞这个事情,在桑枝夏的眼里还是很匪夷所思。 她呐呐地看看上又瞅瞅下,惊了半天刚想腾出手来竖大拇指,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双手都扣在徐璈的腰上。 她就这么抱了半天…… 桑枝夏触电似的把手缩回去,干咳了一声搓着手说:“会飞这门技术很好,省得找梯子了。” “走,我教你怎么补屋顶。” 说大话的时候,桑枝夏是真的以为自己会。 毕竟这个活儿看起来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不成功的原因可能是徐璈没干过活儿。 可实操以后,桑枝夏沉默了。 好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这铺上去的草怎么就是留不住呢??? 第9章 名义上的夫妻也是夫妻 许是她的表情疑惑得太明显,徐璈跟着瞎忙活半天也不见半点恼色,只是说:“我再去抱些干草上来?”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墙头地上原地起飞七八趟了。 作用不大。 桑枝夏古怪地说:“你说问题出在哪儿?” 徐璈:“我猜不到。” 四目相视无计可施。 桑枝夏拧着秀气的眉毛啧了一声,说:“此路不行,绕道而行。” “去看看别处的都是怎么铺的。” 徐璈直接伸手,勾着她的腰唰的一下,完美降落。 不等桑枝夏觉得局促,他就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我去别处看看。” 徐璈呼一下蹿上了更高的东屋房顶,桑枝夏站在地上见了,无声咂舌。 人形版的窜天猴儿! 厉害的窜天猴儿蹦上窜下,可直到夜色落下,他们二人合力也未能把棚顶补好。 终于能在屋内休息的人早就歇下了,徐璈看着头顶四处漏下来的夜色,无奈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睡吧。” 他都二十了,不可能去跟亲娘挤。 可桑枝夏是女子,不忌讳这个。 桑枝夏没多犹豫就说了好。 “你先暂时住着,明日想法子找个村里人问问,不行就使点儿银子请个帮忙的。” “你……” 徐璈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在桑枝夏回头的时候低低地说:“你自己的东西,记得收好。” “别拿出来。” 他不知道桑枝夏一路走来身上藏了多少细软,也不想知道。 可一道门关上,屋内总有四处飞的心思。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少不得是一顿撕扯的麻烦。 这个家现在已经没有体面可言了。 桑枝夏没想到他能想到这点,愣了下悠悠道:“你自己躺好睡踏实了,我的东西不会丢。” 她穷过怕过,比谁都清楚兜里的钱有多要命。 所以这一路上她都仔细藏着,除了那一颗东珠以外没露半点痕迹。 入住茅屋的时候,也第一时间寻了个妥帖的地方都藏严实了。 不会有事儿。 徐璈淡淡地嗯了一声就不再接话,桑枝夏也施施然地回东屋了。 然而进屋没有半个时辰,她就后悔了。 婆婆的水性特质她早有体会,但她也没想到,此人抹泪的时间能如此漫长…… 从徐明煦和徐锦惜睡着以后,哭声就一直都没止过。 只有一张床睡地铺她没意见,可婆婆一直这么哭,魔音灌耳似的她是真的没法睡。 煎熬了一个时辰,哭声未止。 桑枝夏试着轻轻叫了一声,才发现正在痛哭的人还十分投入。 她被磋磨得没了脾气,想到睡觉都没动静的徐璈,果断悄悄抱着被子往门外蹿。 露天的也比在这儿强! 西棚里,徐璈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谁?” “是我。” 他诧异地看着抱着被子而来的人,错愕道:“你不是……” “嘿,别提了。” 露宿荒野的时候两人没少一起躺地上,桑枝夏把被子铺稻草上一半,身上裹了一半,露出个挂着黑眼圈的脑袋说:“婆婆这么哭,真的不会有事儿吗?” “你要不去劝劝?” 徐璈没想到是为这个,猝了下苦笑道:“娘是这样的性子。” 别说是突逢大变的现在了,就是之前在侯府的时候,稍有不顺心的也是这么整夜整夜地哭。 谁都劝不住。 桑枝夏表情复杂地吸了口凉气,打着哈欠说:“我就暂时不回去了,等补好了屋顶我就在这边睡。” 反正名义上的夫妻也是夫妻。 经过三个月的相处她也看看出来了,徐璈的名声是不好听,可这人却极其规矩。 睡在一处也没事儿。 徐璈本想说不妥,可见她飞快闭眼像是累极了的样子,嘴唇反复蠕动最后却什么话也没说。 桑枝夏数月来头一次有了被子裹身,本该是睡得挺好。 可迷迷糊糊间,她却好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怎么滴滴答答的? 再一次被冰冷的液体飞溅到脸上的时候,她终于是从困意中挣扎而出,带着薄怒瞪圆了眼。 什么鬼? 可当看清眼前一幕的时候,她瞬间呆住。 外头稀里哗啦的,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天上下大雨,棚内是中小雨。 而她睡的地方从正中被搬到了角落,斜斜地靠墙支起了几块木板借此避开了风雨,她的头的侧边还举着一只遒劲有力经络分明的大手,大手里抓着个盆口向上的木盆。 溅到她脸上的水,是从接满了雨水的盆里洒出来的…… 也许是夜间瞥见的一只大手过分鲜明,以至于桑枝夏后半夜都没能合眼。 熬夜的报应来得很快。 天一亮她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脑袋好像很沉。 她昏沉沉地靠在还散发着湿意的土墙上一动不动,眼皮也沉甸甸地怎么都往上掀不开。 徐璈如法炮制井水加白米做了饭,可到了吃饭的时候,却没看到该出现的人。 哭了一宿的许文秀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两个孩子,依旧对喝粥充满抱怨的其他人也没发现少了个人。 许文秀见徐璈皱眉,下意识地说:“璈儿,怎么了?” 徐璈将等着喂饭的徐锦惜交给她,沉沉地说:“娘你先吃着,我过去看看。” “你怎么了?” 出口的话声未得到回应,徐璈眉心紧锁,连忙大步走了过来。 他伸手刚抓住桑枝夏的胳膊,马上就被烫得吸了一口凉气。 许是昨晚淋雨受了凉,坚强了三千里地的桑枝夏终于是熬不住起高热了。 她这场病来势汹汹,浑身滚烫不说,还怎么都叫不醒。 徐璈一急顾不得其他,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她裹着,打横一抱就朝着东屋大步走去。 正在吃饭的众人见此,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可徐二婶脱口而出的却是:“青天白日的,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许文秀也觉不妥,阻拦道:“璈儿,这……” “她病了。” 徐璈硬邦邦地吐出三个字,头也不回地抱着桑枝夏进了屋。 许文秀连忙追赶进来,无措地说:“这……这怎么突然就病了?” “这时候病倒了可怎么办啊?” 家里一团乱麻,连徐璈病了一路都是自己熬过来的,这时候谁顾得上个无足轻重的桑枝夏? 徐璈一言不发地摸了摸桑枝夏的脑门,垂下眼说:“娘,把我之前给你的东西给我。” 第10章 徐璈人还怪好的咧 许文秀吓了一跳。 “璈儿,那玉扣可是你出生时,你父亲特意去相国寺三拜九叩求来的!” 玉扣徐璈自小就戴着从未离身,也是被抄家他唯一从家中带走的东西。 在半道上的时候,他见许文秀实在哭得难受,索性就暂时交给她保管当个念想,可现在…… 徐璈猜到她要说什么,抿紧了唇沙哑地说:“东西是死的,比不得活人要紧。” “给我吧。” 身无财物,又无人会出手相助。 他没有桑枝夏空手寻药辨药的本事,这时候唯一的法子,就是把玉扣或当或卖,换些银两来给她请医抓药。 许文秀明显不赞同,可又拗不过徐璈坚持,只能是拧巴着脸把藏起来的玉扣给了他。 徐璈拧干帕子搭在桑枝夏灼手的脑门上,沉沉地说:“我出去一趟,娘你帮我看着她。” 许文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大步而出,看着桑枝夏身上的徐璈的外衣,站在床边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很熟练地拧水换帕子。 院子里,徐二婶看到脚步匆匆的徐璈冷笑道:“看吧,我就说长房的手里藏了好东西,徐璈这指定是去换银子了!” 全家落难的时候,徐璈愣是没这场事儿似的,藏着掖着都不肯出手。 可现在桑枝夏一病,这人急得跟什么似的。 徐二婶嘀咕着抱怨:“在娘家是个没人稀罕的庶出女,到徐璈这儿倒成香饽饽了,这还真是难得一见的怪事儿。” 她黑着脸嘟囔着不肯停。 徐二叔眼珠一转就意味不明地说:“爹,娘,徐璈这样可是长久之计。” “他要是什么都顾着自己房里的人,那这家里的其他人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如今是比不得从前了,可也不能纵着他这般失了规矩。” 三房的夫妻俩默不作声,瞧着是默认了他们的说法。 老爷子和老太太听完也不说话,只是脸色莫名阴沉了几分。 徐二叔见火候差不多了笑笑不言,眼神示意还想抱怨的徐二婶不必多言。 等徐璈回来,自然有人会发话的。 一个时辰后,徐璈总算是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大夫伸手把脉,收回手就暗暗皱眉:“瞧着年纪小小的,身子暗里的亏空可不小,体质怎么这么差?” 桑枝夏养在将军府的时候就不受宠,嫁给了徐璈又马不停蹄地走上了流放之路,日日都在凉水就着啃干馍,加前缀后的折腾不止,她的身子自然好不起来。 徐璈唇角抿紧,低低地说:“那可有医治之法?” “有是有的,只是……” 老大夫迟疑着看了眼四周明显的家徒四壁,苦笑道:“这要想把身子调养好,单是在药方上花的银子就必不可少,你这……” “这能供得上吗?” 眼前的人瞧着是气度不凡,可这家穷是摆在眼前的,这户人家给得起药钱吗? 徐璈攥着袖口中的银子说:“您只管开药,别的我去想办法。” 有他这话大夫放心不少。 他施针开药忙活完,握着徐璈给自己的诊金说:“前一个药方是退热的,等醒了就不必再吃了,后一个药方是长久调理的,两个月找我诊一次脉,先吃半年看着。” 徐璈笑着点头:“多谢。” “我送您出去吧。” 老大夫心满意足地背着小药箱走了,等徐璈回来,对上的却是老太太的冷脸。 “听说你花了三两银子,给屋里那个请大夫抓药?” 区区三两碎银,放在从前落在地上都不见得在场的人会弯腰,可现在不一样。 半个铜子也能让这些人争抢破头。 许文秀难掩不安地扯了扯徐璈的衣服,徐璈却坦然道:“是。” 一个门户里的动静瞒不过他人的眼。 大夫在的时候,徐二婶一直在东屋的门前探头,想瞒也瞒不住。 老太太瞬间大怒:“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境况,你怎么敢把银子花在她的身上?!” “就是,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不知道明日如何呢,你倒是出手大气。” 徐二婶阴阳怪气地挤兑完,目光不断地朝着徐璈的身上寻摸。 “一次能舍得花三两,你身上只怕还藏着不少钱吧?我就知道你们的长房的心思多,只怕剩下的也只想留着自己花用,压根就没想顾别人吧?” 许文秀急得要掉眼泪:“二弟妹,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银子是……” “不管是哪儿来的,都该交到老太太的手里安置!” 徐二婶不甘示弱地说:“否则人人都像长房的似的,个个都私藏,这日子还怎么过?” “我觉得二嫂说得在理。” 话少矜持的徐三婶挂着脸说:“家里中馈当是老太太掌管,银两进出也该有老太太做主。” “夹私心允私藏,这可不合规矩。” 老太太和老爷子如出一辙的黑着脸不言声,可该说的也差不多都被剩下的人说完了。 徐璈带着嘲色扯了扯嘴角。 都这德行了,哪儿还有什么可管的中馈? 冠冕堂皇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怕自己吃亏罢了。 他淡淡道:“我出府的时候身上就带了一枚玉扣,今日是把玉扣卖了换了五十两银子。” 老爷子闻声皱眉:“是你爹给你求来的那枚玉扣?” “是。” “糊涂!” 老爷子终于说了句没那么偏心的话:“大师说你命格不好,那是你爹辛苦给你求来的,你怎么……” “命格好的,怎么会给徐家招致如此大祸?” 徐二叔一针见血地说:“都这情形了,换了银子倒更实用些。” “那剩下的银子呢?大夫都请了,剩下的总该拿出来了吧?” 众目睽睽下,又没分家,不拿出来不行。 可徐璈最后只拿出了四十两。 他在老太太不满的目光中说:“她的病不太好,得用药养着。” 老太太皱眉:“一个庶出的丫头,何至于如此金贵?” “她就是庶出的,那也是我徐璈明媒正娶过门的发妻!” 徐璈一直在因为亲爹的罪名忍气吞声,可这次却罕见地冷了脸。 逼得寸步不让的众人见此默然止声。 徐璈呵了一声,冷冷地说:“徐家都这境况了,什么嫡庶之见想来也不适用了。” “桑枝夏既然是嫁了我,那自然是该我护着她。” “祖母若盼家中勉强可维持和睦,这样的话往后还是别说了,我听不得。” 徐璈难得的硬气,让人瞥见了当年世子爷纵马京都的狂傲,也让有不满的人脸色不好地闭上了嘀咕的嘴。 他是不声不响逆来顺受地忍了一道儿。 可这位爷自小性子就不多好,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心怀咒怨的人纷纷甩手回屋,徐璈面不改色地坐下开始试着生火熬药。 许文秀揽着两个小的,守着冒起青烟的药罐暗自啜泪,看着徐璈冷硬的侧脸哭得更是伤怀。 若不是侯爷犯下滔天大罪,徐璈何必受被人逼上脸的委屈? 水做的婆婆哭声依旧熟悉,空气中还散开了逐渐浓郁的苦涩药味。 东屋里,醒了半天的桑枝夏忍着浑身的酸疼眨了眨眼,看着透光的茅屋顶,心里唏嘘:别的不好说,但徐璈明显跟传闻中的不一样,人还怪好的咧。 第11章 怎么,我不能出来? 屋里传出的是充斥怨气的埋怨,耳边是许文秀不可自控的啜泣。 可徐璈却像块不开化的石头,完全不受影响。 他按大夫说的把药熬好,倒出来端着就说:“娘,我先把药给她送进去,一会儿去村里找人来把棚子修一下。” 经过昨日接二连三地挫败,他也算是想清楚了。 既然是自己不合干的活儿,那就设法找人帮忙。 桑枝夏在东屋睡不住,那边不补不行。 许文秀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可最后也只是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 东屋里,徐璈进来就对上了桑枝夏有些恍惚的双眼。 他不动声色地蹙眉走近,抬手在桑枝夏的脑门上摸了下,在引起她的不适前不留痕迹地撤了回去。 “没早上那么烫了,先把药喝了。” 桑枝夏惜命得很,也不矫情。 她接过黑漆漆还有一股子糊味儿的苦药汁子,仰头一口闷了,刚被苦得龇牙,嘴里就被塞了一小块甜滋滋的东西。 她用舌尖顶了顶,咂摸道:“糖?” 这人哪儿来的糖? 徐璈没理会她眼中的疑惑,自顾自地说:“你在这边歇着,我去找人补屋顶。” 桑枝夏哎了一声,见他要出去了,不由自主地说:“你的玉扣卖哪儿了?” 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可她都听到了。 如果那玉扣对徐璈而言是很特殊的东西,那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暗中再赎回来。 她迟疑道:“要不……” “不用。” “那东西也保不了平安。” 徐璈自嘲一笑,扔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桑枝夏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攥着被子默默躺平。 过往无人关照的求生经验告诉她:病了就不要逞强,保住了小命才有后续。 至于别的…… 大可等自己的小命保住了再说。 桑枝夏大门一关,开始装聋作哑地养病,暗暗也在心里盘算往后的生计。 庄户人家多是靠种地为生,从落地到终老都在黄土地里刨食。 可以时下的背景来看,鱼米之乡说的是江南春暖之地,与苦寒的西北毫无关联。 大至整个西北,局限到眼下的洛北村,这里似乎一直都是不擅种地的贫瘠之地。 如此广袤的田地却种不出粮食,真的仅仅是因为气候苦寒吗? 还是有别的原因? 桑枝夏琢磨着等病好了就出去村里转转,还没等捋出个逻辑,外出的徐璈就带着人回来了。 他是不曾干过粗活儿,可站得起来也能蹲得下去,起码在人际关系这一块儿,他显得很游刃有余。 村里人本来就好奇新搬来的这户人家是什么来头,见徐璈主动去搭话了,立马就有热心的过来了。 许文秀还惦记着自己当侯夫人的规矩,立马就带着一双儿女进了屋。 桑枝夏见她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愣了下说:“婆婆,不出去帮忙的吗?” 徐璈找人来补屋顶,大家伙儿都这么眼巴巴干看着的? 许文秀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矜持说:“那是外来男客,身为女眷怎可露面?” 要是放在侯府里,来的男客都过不了内门,女子是要小心避讳开的。 也许是桑枝夏脸上的微妙太过明显,她顿了顿还说:“来的路上是避无可避,可既是在家里,那就不可马虎。你看你二婶三婶,她们是不是也不出来?这是规矩,不能坏的。” 许文秀看起来是想教她礼数。 可桑枝夏听了却只觉得滑稽。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指着徐璈一个人单干呢??? 她一言难尽地抿抿唇,转过头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许文秀见状也不是很满意。 桑家的规矩实在太差了些,儿媳怎么能连这点儿礼数都不懂呢? 万幸屋子里的小微妙被门板彻底隔绝,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屋里是什么情况。 被徐璈请来的大叔砸吧嘴里的旱烟杆子,说:“你这后生仔一看就是不会干活儿的,这么搭肯定不行。” “干草要捆成束,下头还要先垫一层防水的油布,油布上抹一层桐油,再把捆好的干草铺上去,连着铺个两三层也就差不多了。” 徐璈满脸受教连连点头:“那我现在就去买您说的这些东西。” “哎呦,这些碎玩意儿哪儿用得着去买啊?” 大叔好笑道:“村里谁家都有搭房子补屋顶的时候,剩的不少咧,挨家给你凑点儿也就够了!” 边上也有人帮腔:“是啊,也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一家随便给你拿点儿,你拿来都够补好几回的。” 徐璈有些局促:“村长,我怎么好白拿你们的东西,要不还是……” “嗐,往后在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照应一下咋地了?” 被叫做村长的男人大咧咧地说:“咱村里人实在,用不着那些花里胡哨的,往后谁家有能搭手的地方,叫你的时候你赶着到了就行。” 徐璈面对盛情不太好意思地嗯了一声,还保证似的说:“您放心,但凡有用得上我的时候,我一定到。” 村长见他长得俊秀还实诚,乐呵一阵儿就招手说:“别闹心,这点儿小活要不了几个人就给你弄利索了。” “快快快,趁着没起风呢,赶紧回家拿家伙,帮着把这屋顶补了。” 他说完看向徐璈,笑道:“你叫啥来着?几岁了?” “您叫我徐璈就行,我今年刚二十。” “这名儿不错啊。” 村长摸着下巴说:“比我儿子的好听,也霸气!” 徐璈被夸得有些无措,正发愁怎么接话,村长就指着扛梯子的壮汉说:“那就是我儿子!” “长贵!快来跟你徐兄弟打招呼!” 村长是个热心人,吴长贵也热情得很。 他把梯子一放就拍徐璈的肩膀:“我二十一了,你叫我吴大哥就成,以后有啥事儿你只管跟大哥说,我帮你想法子!” 徐璈曾经的狐朋狗友不少,可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摁着叫大哥。 他低头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说:“吴大哥好。” 吴长贵乐呵道:“兄弟是个敞亮人!” “你等着啊,我教你怎么补屋顶。” 徐璈从善如流地跟着去了。 他主动扛起了梯子,在村长的指点下翻身上了屋顶。 西棚这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说话声也不断地朝着其余几间屋子里传,可愣是没一个探头出来看看的。 徐二婶听到徐璈在外头又是叫叔又是叫哥的,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徐家虽是落魄了,可下三滥的皮肉还有两斤的重骨头,徐璈倒是没这样的顾忌。” 随便逮住个乡下人也喊得亲热,他还真不讲究架子。 徐二叔也瞧不上,呵了一声冷冷地说:“你管他的死活作甚?” “他愿意自甘下贱,那就让他自己去与泥牛为伍,顾好自己就得了,别的不关咱们的事儿。” 其余人差不多也是这般想法,唯独桑枝夏一个人有些躺不住。 她翻来覆去地转了几圈,看着正在哄徐锦惜和徐明煦午睡的婆婆,苦笑道:“婆婆,咱们真不出去帮忙?” 许文秀摇头道:“女眷不能出去,否则要招人笑话的。” 桑枝夏实在无法理解她困境下仍画地为牢的道德束缚,啧了一声索性爬了起来。 “哎,你往哪儿去?” 她扶着门框头疼道:“我搭把手去啊。” 村里人是实在热情,可人家也讲人情世故啊。 别人又主动出材料又主动帮忙的,这些曾经的高贵人是怎么坐得住的? 不等许文秀阻拦,桑枝夏就果断走了出去。 她燃起灶坑开始烧水,左右翻找一圈实在没找到可待客的茶,眼波一转就看到了门外开得正好的桂花。 嘿,有了。 “徐璈,先别忙活了,招呼大家坐下喝点儿水吧。” 正在低头撅腚刷桐油的徐璈闻声转头,看到桑枝夏出来了,第一反应就是皱眉。 “你怎么过来了?” 桑枝夏反骨骤起,意味不明地说:“怎么,我不能出来?” 第12章 娘,枝枝没错 徐璈不知她的不悦从何而起,任由额角豆大的汗珠顺着颌角滚至下巴,无措道:“你病着呢,大夫说你要躺着休息。” 主动发难的桑枝夏蓦的一猝。 徐璈眉心紧锁,也顾不得合群爬梯子了,自墙头一跃而下站定了就说:“把水给我,你去歇着。” 桑枝夏正要出声,边上的吴婶就笑着说:“徐璈,这是你媳妇儿啊?” 徐璈耳根莫名红了一截。 还不等他们回答,她就拉着桑枝夏的手上下打量了一圈,打趣道:“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是个有大福气的。” “瞅瞅你这小媳妇儿,长得可真俊!这小鼻子大眼睛,白净得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仙女儿一样一样的!你可真会娶啊!” 徐璈耳根的红直接晕至脸颊。 桑枝夏前世全靠自己一个人过活,人情世故最了解不过。 当即也不怯场,笑着就说:“婶儿您可真会夸人,要不是我早起洗脸的时候照过水镜了,我还真以为自己成仙儿了呢。” “哈哈哈!” “瞧瞧这小嘴儿,甜的咧!” 桑枝夏顺势扶过热情的大婶,自然而然地招呼道:“叔婶儿都先别忙了,先喝口水歇会儿,这些活儿不急。” 她对着徐璈抬了抬手,徐璈连忙把她胳膊上挂着的篮子接了过去。 篮子里有一壶温度正好的水,还放了一摞洗干净的碗。 徐璈扯了块木板铺在石头上,赶紧把水壶拎出来倒水。 水只是最常见的凉白开,可闻着却有一股子淡淡的花香。 吴婶喝了一口奇道:“这里头放的啥?咋那么香?” 桑枝夏把水碗双手递给另一个大叔,笑着解释:“家里没有茶叶,我就摘洗了一点儿碎桂花放进去,婶儿您喝着滋味还成?” “这可真不赖。” 吴婶毫不吝啬地竖起了大拇指:“香喷喷的,是比喝白水有滋味儿。” “您要是喜欢,回头我多摘一些晒干了给您送过去,保准您每日喝的水都有滋有味儿的。” 吴婶乐不可支地连声说好。 桑枝夏的一通说笑也惹得众人笑声不止,自来熟的直接就改口叫上了夏夏。 也有眼尖的看出来了,她的脸色的确不对。 村长喝完了水就说:“徐璈家的,你病着就赶紧进屋歇着,我们要喝水能自己去倒。” “是啊,病着呢就别出来折腾了。” 徐璈顺势就说:“这里我会弄,你先回屋。” 桑枝夏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被撵了几回索性笑着说:“那今儿托各位的福,我正好躲一回懒。” 她在撵她回屋的笑声中扯了扯徐璈的袖子。 “你过来。” 徐璈会意走过去,刚低头就听到桑枝夏轻轻地说:“东西是别人帮咱们出的,力气也有人家的份儿,一会儿弄好了,你记得留人吃饭。” 徐家这些人都已经跌落凡尘了,结果还端着架子自命不凡呢。 她是真的很担心徐璈也不开窍。 万幸徐璈没这么不懂事儿。 他勾唇说:“好,我知道了。” 桑枝夏抬脚要走,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说:“留人吃饭可不能只喝米粥了,你得买点儿像样的上桌。” 她是很乐意看徐璈用一成不变的大米粥堵徐二婶等人的嘴,可请客不能这么糊弄。 请人帮忙再留一顿饭,有来有往的差不多也就能在村里混个脸熟了。 他们在洛北村住的不是一日两日,设法混个好人缘非常重要。 徐璈好性子地点头说行,等桑枝夏进屋了才挽袖子准备接着上屋顶。 可他刚一动,就听到对着桑枝夏夸个不停的吴婶说:“要不咋说疼媳妇儿的男人是好呢。” “瞧瞧徐小子这股黏糊劲儿,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粘在夏夏的身上,这是刚成亲没多久吧?小两口还腻歪着呢。” 徐璈被调侃了个大红脸,壮了胆儿回笑道:“婶儿您说对了,是刚成亲没多久。” “那你可要抓点儿紧啊。” 吴婶乐道:“我家长贵才大你一岁,可他都三个娃了,你们两口子一个比一个长得俊,可不得抓紧生个七个八个的?” 徐璈刚掀起的反击彻底落败,只能是顶着通红的脸,同手同脚地朝着屋顶上爬。 众人见状又是一番哄笑。 外头的屋顶补得差不多了,村里对徐家的情况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得知家里十几口人,结果出来张罗的只有徐璈和桑枝夏,吴婶奇道:“你家其他人呢?咋都没见着?” 徐璈含糊道:“这不刚搬过来嘛,都累得休息不好,暂时养着呢。” 吴婶不太理解地唔了一声,说:“也是,听你说你们来的路挺远的,是折腾人。” “行了,都弄得差不多了,老头子我们也该回去了。” “婶儿您别急。” 徐璈急忙拦住要自发走了的村民,汗都顾不得擦就紧着说:“家里什么都没来得及置办,今天也是托诸位帮了这么大的忙,不管怎么说一顿便饭是要吃的。” “都留下吃晚饭吧,我……” “嗐,不急你这顿饭。” 吴婶把装碗的篮子塞给徐璈,直接就说:“夏夏还病着呢,哪儿有人急吼吼的等着吃这顿饭,啥时候吃不是吃?” 见徐璈还想留,来接吴长贵的吴嫂子揶揄道:“等你媳妇儿生娃了,你得挨家挨户送红鸡蛋请客,真像我娘说的生七个八个,那你请客的时候多着呢,” 徐璈本来就不擅跟人口舌争辩,来自异性近乎直白的打趣更是让他窘迫难容。 这些扑面而来的热情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 眼看徐璈的脸半日一直都是红的,吴长贵等人拿了家伙什就笑出了声儿。 “保不齐年底就要当爹的人了,咋那么就容易臊呢?” “得了得了,徐璈你别送了,我们回去了。” 自发前来帮忙的人说笑着就各自回家,徐璈站在原地深深吸气把心头的起伏压下去,转身走到东屋前先敲了敲门。 “娘?” “进来吧。” 徐璈敏锐地听出她的声调不对,推门而入就看到桑枝夏裹着被子靠在墙角,生无可恋地冲着自己做口型:生气了。 准确的说,是非常生气。 见徐璈进来了,她就红着眼说:“璈儿,你管管你夫人。” 徐璈茫然道:“她怎么了?” “你说她怎么了?” 许文秀这个水捏的慈善人难得地露了几分恼意,抽泣着就说:“外头先前那么多人,男男女女的扎作一大堆,她是你新过门的夫人,她怎么能往男人堆里扎呢?” 这不光是不符女德,这也对不上女戒和女训啊! 这要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不光是桑枝夏自己的名声难保,就连徐璈也要被拖累得惹人笑话。 桑枝夏回屋后她越想越伤心,有心想拿捏婆婆的威严训桑枝夏几句,可她是个一贯听训的人,哪儿有训人的本事? 许文秀对着桑枝夏默默垂泪许久,最后咬牙把训斥桑枝夏的权利交给徐璈。 桑枝夏听她抽抽搭搭地说完大概,在心里默默点评:还行,便宜婆婆说话实事求是,没有掺假夸大。 她也的确是这么对着她哭的。 都哭好半天了。 这人怎么如此能哭…… 徐璈没想到她恼怒的原因竟是这个,沉默片刻缓缓呼出一口苦涩的浊气,哑声说:“娘。” “枝枝没做错。” 第13章 怎么好意思的啊? 桑枝夏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是意外于徐璈对自己的称呼。 在此之前她跟徐璈的相熟度局限于你我,今日在西棚热情的人唤她为夏夏,可徐璈脱口而出的是枝枝。 几乎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许文秀脸上白日见了活鬼的错愕。 “你说她没错?” 身为女眷如此不自爱名声,桑枝夏怎么可能没错? 徐璈垂下眼神色淡淡,用最平淡的口吻揭穿了许文秀的最后一层自欺欺人。 “娘,这里不是京都侯府,你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侯夫人了。” 身为侯府女眷自然是规矩繁多。 可这里是洛北村。 村里人没有那么多男女大妨,能走得动道的人都可算作劳动力。 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有所摒弃。 许文秀被隔空抽了一巴掌似的,面上涨红青紫来回交错,又有眼泪要蓄满而出的架势,桑枝夏见状连忙低着头站了起来。 “那什么……” “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捡来的男人跟眼泪不值钱的婆婆干起来了,为避免殃及自己,她这时候最好是暂时躲一躲。 桑枝夏裹着被子越过两个睡熟的小娃娃,溜得头也不回,在临出门前却听到徐璈说:“西棚收拾好了,去躺着养病。” 她头也不回地哎了一声,下一瞬爆开的就是许文秀崩溃的哭声。 “璈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娘?” “我为何不能说?” 徐璈看着泣不成声的亲娘,哑声说:“娘,你该醒醒了。” 现在不是从前了。 徐璈说话一针见血,哪儿痛戳哪儿,哇一下就给许文秀弄到情绪彻底失控。 可她哭得再大声也无人在意,期间徐二婶甚至还冲出来咒了几句,嫌她的哭声实在聒噪。 听着许文秀的哭声压了下去,桑枝夏一言难尽地抿唇。 有一说一,就这样一副谁见谁欺的软性子,她是真的很好奇抄家之前这人是怎么当上侯夫人的。 全靠眼泪的数量取胜吗? 徐璈刺激完了亲娘拎着一壶水进了西棚,看到她脸上的困惑,下意识地以为她还在纠结许文秀的话。 他拧紧了眉心轻轻地说:“娘前半生都被当成摆在高架上的易碎花瓶,见识金银玉窝不少,可她说的不见得都对。” “她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家里如此境况,里里外外要张罗的事儿多如牛毛。 就以今日之事来论,他自己是不如桑枝夏细致周到。 徐璈很清楚桑枝夏是在帮他。 给出去的好心没被换成冷脸,桑枝夏的心情难得地添了一丝说不出的愉悦。 不错了。 起码还有一个是知道好歹的。 她软趴趴地窝在被子里,闷着嗓子说:“今日没能留成饭,可这份儿人情不能扔,改日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谢回去。” 徐璈嗯了一声,桑枝夏紧接着说:“话说你想过怎么赚钱吗?” 她昨日大致清点过一遍,不讲究质量只管吃饱的话,家里目前的存粮大概能吃四个月左右。 然而人活着就不能指着眼前的饭碗不放,现有的资源就这么多,总不能坐吃山空一气儿造没了,然后就集体躺好等着饿死。 其余人对饿死的期待有多高不好说。 她可舍不得如此憋屈。 桑枝夏脑子飞快闪过众多也许有利可图的求生之道,可谁知徐璈脱口而出的下一句就是:“我找好门路了,你在家养着就行。” 桑枝夏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么快?” “你找的什么门路?” 徐璈转过头,语焉不详地说:“你还病着呢,不用想那么多。” “今晚还是喝粥?” 见他一副不想细说的样子,桑枝夏呐呐点头:“喝粥也挺好。” 病了嘛,就该吃点儿清淡的。 桑枝夏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对于接连喝粥的事实接受良好。 可其余人不一样。 饭桌上,徐二婶先是就饭食的不满发表了看法,紧接着就想鄙夷他人。 “徐家虽是落寞了,可也跟泥腿子不一样,有些人还是当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也免得丢丑都丢到了外头。” 许文秀被嘲讽得条件反射的红眼低头。 桑枝夏面不改色地讥笑出声:“泥腿子跟徐家是不一样,毕竟祖传的泥腿子还有三亩地,徐家什么也没有。” 都什么时候了,您老的面子能拿来当饭吃? 徐二婶被她呛得面红耳赤, 不等她端长辈的架子,徐璈就紧接着说:“我托人找了个活儿,明日一早就要出去,我娘要看孩子,枝枝病着不可劳累,打明儿起换个人做饭吧。” 平心而论,就每日熬粥这个操作,做饭的任务不重。 可被人伺候惯了的主子谁也不想动。 见众人神色各异都不吭声,徐璈淡淡地说:“我要晚上才能回来。”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饿着就自己来。 反正三五日不吃也饿不死谁。 饭桌上瞬间安静无声,桑枝夏带着病色默默咂舌。 徐璈都要为了生存主动出击了,其余人怎么还是一个不动? 这么多手脚俱全的大活人,难道都在指望着徐璈一人养活全家? 怎么好意思的啊! 她实在没有胃口,被手里的半碗粥哽得嗓子眼疼,回到勉强修补出了样子的西棚也显得心事重重的。 徐璈差不多天黑的时候才进来,手里还端着她该喝的药。 他吃过饭就在给她熬药。 “喝药吧。” 屋顶补好了,四周透风的地方也都挨着用油布封了一层,今晚就不怕下雨了。 桑枝夏双手捧着药碗深深吸气,喝完嘴里就多了一颗糖。 她咬着糖忍不住问:“你哪儿来的糖?” “出去抓药的时候顺带买的。” 给徐明煦和徐锦惜一人拿了一颗哄睡,剩下的就是一个巴掌大的小纸包。 徐璈把剩下的糖放在桑枝夏的手边,淡淡地说:“留着吃药的时候吃,明日我出去之前会把药熬好,你吃完只管休息,无人做饭也不必理会。” 桑枝夏点了点头,把药碗放下就看到徐璈拉出几块木板平铺在地上,铺一层稻草就直接躺了上去。 棚里唯一像床的地方她正盘腿坐着,窄得有点可怜。 床是徐璈铺的。 他的被子被铺在稻草上当了褥子,剩下的一床在桑枝夏的身上裹着。 桑枝夏罕见地局促,小声说:“你就这么睡?” 这传闻中的纨绔是不是有点儿过于君子了? 徐璈闭着眼说:“你身体不好,早点睡。” 桑枝夏眨了眨眼,裹着被子默默给了徐璈一个后脑勺。 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很快就跌入了昏沉,只是梦中好像时不时就有一只手会往自己的脑门上搭,还挺烦人…… 一夜安眠无话,桑枝夏再醒来时,床边的板子上摆着一碗微凉的粥,还有一碗黑漆漆的药。 徐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第14章 这人是去黑煤窑挖矿了吗??? 她一鼓作气先喝粥再喝药,靠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苦味儿逼着自己多了几分清醒,推门就听到徐二婶在抱怨:“说得冠冕堂皇的,可既然是做了,怎么就只记着做那几个人的?合着家里其他人就合该饿着?” “大嫂,徐璈只做了你们一家的饭,你还真能背着人咽得下去,也不怕一次吃多了会撑着!” 许文秀是软性子,可再窝囊的人也想护自己的崽。 她想到徐璈昨日与自己说的话,难得的硬气道:“璈儿天不亮就要出去赚钱,他哪儿有那么多工夫管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好手好脚的,怎么偏就指望着他一个人?”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长此以往这不是要徐璈的命吗? 别人不心疼,她这个当娘的晓得心疼! 徐二婶叉腰想反驳,可门外恰好就响起了一道询问的声音:“桑枝夏是住在这里吗?” “这里是不是桑枝夏的家?” 桑枝夏??? 被叫到的桑枝夏走出来,看着门外陌生的面孔诧异道:“找我的?” 来人一身灰衣风尘仆仆的,打扮看起来就不像是体面的人。 可见到桑枝夏立马就露出了笑。 “对对对,就是找你的!” “你在京都的亲戚托我给你带点儿东西,你来收一下!” 京都? 听到这几个字,院子里屋里的人纷纷冒头。 桑枝夏见状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坏菜,快步走过去说:“什么东西?谁托你来的?” 灰衣男子把肩上的包袱解下来递给她:“是桑府上的谢姨娘托我来的,这是她给你准备的东西,里头有单子,你打开看一下。” 桑枝夏捧着沉甸甸的包袱,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谢姨娘是谁。 那是原主在将军府极不受宠的亲娘。 在她被迫替嫁的时候,谢姨娘好像因为求情被关了起来,后来也失了联系。 这人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打开包袱,最上头平整压着的就是一张字迹娟秀的单子。 厚夹袄两套,换洗的衣裳两套,还有两双针脚细密的鞋。 徐二婶带着急切看了半天,见包袱打开翻了半天就这么几件衣裳,当即不屑道:“我说是什么呢,合着千里迢迢就送了几件不值钱的衣裳?” 还都不是什么好料子做的,比起村里人穿的也体面不了多少。 原本揣着莫名期待的众人纷纷撇嘴扭头,各自又重新进屋了。 唯独桑枝夏看着手中分量莫名沉沉的衣物,声音有些沙哑。 “她可让你带话了?” 男子苦笑道:“谢姨娘在家中的境况你是知道的,她能说得上话的地方属实不多,所以只是让我转告你,好生照顾自己,别让自己冷着饿着。” 他说完不动声色地朝后看了一眼,确定都没人往门口看了,飞快地从怀里掏了个小盒子塞到了衣物的下头。 “谢姨娘还说,徐家人多心思杂,她能帮你的地方不多,可你自己要多留几个心眼儿,不可太实诚了。” “往后你在这里住着,也不必往京都回信,她会念着你的。” 男子交代完匆匆走了,桑枝夏捧着怀里的东西转身,对上的就是许文秀微红的双眼。 “你姨娘也是当娘的,这都是为娘挂念孩子的一份儿心,就是几件衣裳也是要好生念着的,拿回屋放好吧。” 桑枝夏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那个小盒子。 可既然这么说了,那她就不装了。 见桑枝夏带着东西进了西棚,许文秀也牵着徐明煦进了屋。 门一关,徐明煦就忍不住好奇说:“娘,大嫂那个小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为什么那个叔叔给得神秘兮兮的? 许文秀摇头示意他小声些,过了会儿才说:“那是你大嫂的娘亲惦记她呢,是她们的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徐明煦一知半解地点头。 许文秀摸着他和徐锦惜的小脑袋,暗暗咬紧了牙关。 璈儿说得对。 徐家已然是散了,可苦也不该都是长房的人受着。 不就是私心吗? 身为桑枝夏的婆婆,多硬气的事儿她做不了,可自己的儿媳她还是能护一护的! 在许文秀的掩护下,神秘的小盒子就此成了秘密。 可打开盒子的桑枝夏看着里头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喉头却止不住地发堵。 三枚素银簪子,一支鎏金的雕花镯子,底下还有一个小小的荷包,荷包里打开是大大小小的碎银子。 以桑家的门第而言,眼前的东西似乎太过寒酸了些。 可桑枝夏从原主的记忆中清楚谢姨娘在府上的遭遇,这些已经是她能拿得出来的全部了。 一个月例只有三两银的妾室,这一袋不足三十两的碎银不知她背着人攒了多久,现在全都给她送来了。 谢姨娘不知道这具壳子里的人已经换了,还在尽可能地念着她。 桑枝夏不忍辜负千里之外的这份儿心,仔细又仔细地把收到的东西妥善收好,为此也在屋里闷闷地躺了半日。 徐璈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 许文秀正带着两个小的在院子里玩儿,看到徐璈连忙说:“桑家今日来人了。” 徐璈不知去干什么了,一身连尘带土的异常狼狈。 可听到这话脚下微挫,声调莫名沉了几分:“桑家?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送破衣烂衫的下人呗!” 徐二婶翻着白眼出来说:“费老大劲儿托人送点儿东西,只为送几件不值钱的衣裳,那衣裳是能管吃还是管喝?也不说……” “二婶的娘家是富甲一方,怎么不见王家的人来送两箱金银宝贝?”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走出来呵了一声,嘲道:“衣裳怎么了?衣裳那也是我娘亲手做的。” 你娘给你做了吗? 她病了两日一直恹恹的,也懒得与人争辩。 可也别当她就此哑巴了不会说话! 徐二婶面上一白就想反驳。 桑枝夏勾唇顺势就刺:“也是,王家家大业大,生怕受了牵连损了富贵,巴不得二婶撇了王家的姓氏从此再无干系,哪儿会有人想得起西北苦寒,需几件御寒的衣裳?” “二婶,你说是吧?” “你……” “我怎么了?” 桑枝夏心头堵得慌,出口极其不善:“有这碎嘴子的工夫,二婶倒不如洗洗手把晚饭做了,也省得祖父祖母好端端地在屋里歇着,到了你嘴里就饿得慌张。” “干吃不动只进不出,还当自己是王家金尊玉贵的姑奶奶?” “你给王家写封信,看看王家还有没有人理你?” 她快刀戳人字字扎心,挤兑得徐二婶悲从中来,眼眶一红就扭头冲回了西屋。 围观全场的徐三婶对此似乎有所不满,可被桑枝夏藏着怒气的眼芒一扫,一言不发地也走了。 桑枝夏余怒未消,脸上残存冷意。 徐明煦晃着脑袋左右看了一圈,两眼发亮地冲着她挥手:“大嫂好厉害!” 大嫂把二婶都气哭了! 徐锦惜在许文秀的怀里抱着,还小也听不懂刚才是在吵什么,可这不妨碍小姑娘凑热闹。 她口齿不清地跟着二哥喊:“腻害!” 桑枝夏跟这俩小的也不熟,猝不及防得了这么句夸奖有些好笑。 “你俩这就觉得厉害了?” 这算什么? 她厉害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桑枝夏气不过地磨磨牙,终于看到了挣钱归来的徐璈。 看清了徐璈的造型,表情瞬间空白。 她记得徐璈昨日穿得虽不好,也白白净净的还挺英俊。 这才出门半日,好好的帅小伙怎么就变成黑煤娃了? 这人是去黑煤窑挖矿了吗??? 第15章 那你一顿不吃会怎样? “你……”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说:“你是去黑煤窑挖煤了?” 徐璈面不改色地说:“没,就是跟吴大哥出去做了一天的散工。” 他比其余人先一步想到了求生艰难,可无奈求生经验也暂时为零。 昨日补屋顶时他留心打听了几句,吴长贵就立马给他介绍了个赚钱的门路,今日是首次尝试。 赚苦力钱,哪儿有不狼狈的? 他伸手擦了擦额角的黑灰,毫无起伏地说:“吴大哥说这活儿能做一段时间,暂时先做着吧。” 起码每日还是有些进项的。 他含糊其辞不想细说,扔下这么一句就去找干净的衣物换洗。 可桑枝夏却注意到了他行走间动作的僵硬,还有他肩上隐隐渗出的斑驳血迹。 徐璈找的到底是什么活儿? 她转头看到许文秀被心疼溢满的眼睛,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婆婆,家里这么多张嘴巴等着吃饭呢,可不能只有徐璈一个人在外头下力气。” 许文秀是生性软弱,实在扶不起来。 徐璈则是碍于徐家被流放至此的罪名,处处忍让。 可前事多说无益,既然是捆在一处过活了,就不能可着一个人薅。 徐璈是人,他又不是该活活累死的老牛。 许文秀听完眼底晕出了泪,一咬牙就说:“你说得对,不能这么欺负我儿子。” 怎么欺辱她都行。 欺到她儿子头上就是不行! 见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桑枝夏玩味地勾起了唇角。 还成,知道帮自己人,不算糊涂透顶。 家里没有吃水的井,吃喝洗漱都靠人力去挑。 徐璈为了省下缸里仅剩不多的水,抱着换洗的衣裳就去了村里唯一的小河边。 等他回来的时候,桑枝夏已经在动手做饭了,其他人听到动静也依旧没有要出来看看的意思。 只是跟徐璈单熬粥不同,她直接打开了被拴紧的面粉袋子。 白面在木盆里堆成小山,加些盐混合均匀,顶端刨出一个小洞掺入烧开的滚水揉成面团。 软乎乎的面团到她的手里变得格外听话,捏圆搓扁只在拉扯之间,有心想动手帮忙的许文秀瞠目结舌地看了半天,最后只挤出来一句:“我做点儿什么?” 桑枝夏也不跟她客气,头也不抬地说:“后院的菜园子里好像还有一些能吃的小菜,您去扯一点儿回来?” 菜园子荒废的时间不长,里头还有一些上一任主人撒过的种子,无人照料长势不好,可零散长了不少野菜,扯回来洗洗也能凑合吃。 许文秀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牵着徐明煦就匆匆去了。 徐璈把怀里滴水的衣裳放在盆里,走近灶台看着雪白的面团小声说:“我不是说让你歇着吗?” 他一直拖着不动,为的就是逼饿得受不住的人自己动手。 否则谁做了就再也撒不开手了。 想到桑枝夏以后很有可能被言语捆绑在灶台上,他袖子一挽就说:“给我吧。” “你会么?” 桑枝夏好笑地瞥他一眼:“这玩意儿跟煮大米粥可不一样,直接扔锅里没法吃。”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徐璈退后一些,不紧不慢地抻着手里的面条说:“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可我也不是傻子。” “那个大碗里装着的是刺儿菜,自己拿过去磨碎了把肩上破皮的地方敷一敷。” 徐璈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下意识地朝着自己被衣物包裹完好的肩上看了一眼。 桑枝夏被他的这个动作逗笑,嗤道:“你没做过粗活儿,皮肉一时受不住是人之常情,那么变扭做什么?” “家里没有止血镇痛的药,我只找到一些刺儿菜,你凑合敷上,等会儿就能吃饭了。” 徐璈神色复杂地嗯了一声。 等他磨碎了草药敷好肩膀走出来,桑枝夏已经在烧水准备煮面了。 圆滚滚的面团被拉扯成粗细均等的面条,下了锅就在滚水中来回翻转。 桑枝夏利索地往锅里加了点儿凉水,抓起许文秀从菜园子里挖来的各种野菜解释说:“婆婆,这个长了个蓬蓬顶的是婆婆丁,空口吃是苦的,但有下内火的功效,一会儿捡出来熬水给徐璈喝正好。” “这个长了锯齿状的叶子趴在泥地上的叫秋芥菜,这个细长叶的是柳蒿芽,开小黄花的这个是马齿苋,这些都是能吃的。” 许文秀拧着眉毛认真地听着,一样一样地往心里记。 她刚才挖的时候满心都是忐忑,也不知道挖回来的东西能不能吃,得了桑枝夏的首肯,她心里就踏实多了。 见她听得仔细,桑枝夏把语速放慢了很多。 愿意接受新事物是个好征兆。 起码证明她的便宜婆婆是愿意搭把手的。 她不介意教得更多些。 三岁的徐明煦听不懂这么长一串的话,小手紧紧地攥着一把根部长了小圆球的野草往她的眼前递。 “大嫂看!” “我扯的!” 他也帮忙了! 桑枝夏一眼就认出来了,可还是接过来掐断凑在鼻尖闻了闻,故作惊喜地夸道:“小明煦厉害啊,这可是吃面必备的野山葱,这都被你找到了!” 徐明煦笑得美滋滋的,扭动着身子就去抱住了徐璈的小腿。 “大哥,嫂嫂夸我啦!” 徐璈好笑地揉了他的小脑袋一把,主动接过桑枝夏挑选出来的野菜说:“我去洗了?” “行。” “正好也给你汆点儿绿叶子菜添在面里。” 说话间掺了凉水的面也煮开了,桑枝夏用筷子夹断一截确定煮熟了,立马就捞出来装在了大小不一的碗里。 再撒上一点儿切碎的野山葱,和汆烫好的野菜,加点儿油盐就是一餐。 但她想到干了一天苦力活儿的徐璈,果断手起手落往沸水里敲了几个鸡蛋。 灶上传出的面香浓郁,一直窝在屋里不见动静的人也接二连三地走了出来。 徐二婶审阅似的看了看灶台上摆好的面碗,挑剔道:“这还差不多,也是时候该弄点儿别的吃食了。” 整日喝粥算怎么回事儿? 肠子都喝寡了! 桑枝夏听完呵呵一笑,把两个大的面碗递给她:“二婶,这是祖父和祖母的,帮着端过去吧。” 饭席上当以长辈为先,徐二婶对此没什么意见,端着碗就赶紧过去了。 可等她再折身走回来时,灶台上却只剩下了案板上生冷的面条和一锅浑浊的面汤水。 桑枝夏把剩下的几碗都摆在了一块板子上,无视她震惊的目光对着徐璈说:“最大的那碗是你的,端走。” 徐璈顺从地伸手。 她接着说:“婆婆,这碗是您的。” “明煦和锦惜的在小碗里。” 剩下的一碗就是她自己的了。 她做了数量足够全家吃的面条,可最后煮熟了捞进碗里的就只有这么点儿。 分完就没了! 坐在桌边拿着筷子的徐三叔见状诧异道:“我们的呢?” 生的没法吃啊! 桑枝夏理直气壮地说:“灶上不是还有多的么?水烧开了自己煮啊。” 她都顺带把面条做好了,煮一下会死? 不等柳眉竖起的徐二婶和三婶抗议,她就自顾自地说:“祖父和祖母是长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奇怪,可叔叔婶婶你们还没到动不了手的年纪吧?” “之前是徐璈体谅长辈辛苦自己揽了灶上的活儿,往后可不能如此了。” 她笑吟吟的抬头看向似有不悦的老太太,轻飘飘地说:“若说曾经的身份尊贵,二婶和三婶还比不得我婆婆的地位高呢,她都能自己去挖野菜,你们有什么是不能自己做的?” “煮一下面条很难吗?办不到的话不如就饿着吧。” 她最多把老太太和老爷子的份儿囊括做了,也是为了堵住二老的嘴,其余的她可管不着。 徐三婶难以置信地说:“你一次顺带煮了会怎样?” “那你一顿不吃会怎样?” 第16章 世子为了赚快钱去搬砖了 桑枝夏低头专注于碗里的面,轻飘飘地说:“想吃就自己动手,我今天还顺带把多的面条做出来了,以后做不做可就不一定了。” 三叔家徐嫣然才八岁也就罢了。 可二叔家的两个儿子,徐明辉十六,徐明阳十岁,全都跟着自己的爹娘往屋里一扎就不冒头,不说话不做事儿,还端着少爷的架子,心安理得地等着吃干饭。 三岁的徐明煦都知道要去帮忙挖野菜,他们凭什么干吃不做? 她没享过富贵人家的待遇,也伺候不了这样的人! 桑枝夏病色见好火力全开,徐璈见了默默把卧在自己碗里的荷包蛋挑出来,放在了她的碗里。 “你病还没好,多吃点。” 许文秀看着徐明煦和徐锦惜小碗里的半个鸡蛋,也难得鼓起勇气帮衬了一句:“你是该好生养着,一会儿吃完了你就去歇着,我洗碗。” 长房一家同气连枝,偏生桑枝夏说出的理由还让人很难反驳。 老太太倒是有心多嘴,可煮好的面就在她手边摆着呢。 人家也没饿着她,这时候她能说什么?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垂下眼说:“吃饭的时候,吵吵嚷嚷地做什么?” “不饿的就自己回屋去待着。” 桑枝夏眉梢一挑笑着附和:“也是,反正梦里什么都有,也不差这一口吃的。” 有了老爷子一句话定了基调,再多的不满也只能阴沉着脸咽回去。 坚持不染炊烟的二婶和三婶板着脸开始挽袖子,手忙脚乱地折腾好几遍,才终于把锅里的面条熬到了碗里。 只是桑枝夏煮的根根分明,韧劲儿十足。 她们煮出来的稀粥面糊似的,分外难吃。 好不容易熬到每个人都吃上饭了,满心怨怼的徐二婶咬牙说:“徐璈,听说你出去赚钱了?赚回来的银子呢?” 灌了一肚子面糊的徐二叔也冷着脸说:“家中开销是由老太太做主,拿回来的银子可不能私藏。” 老太太眸色沉沉地扫向徐璈,意思未言自明。 桑枝夏眉心一跳正要插嘴,碗里又多了一个鸡蛋。 她总共就给徐璈放了两个,前一个后一个,这可全都在她碗里了。 “你……” “我吃饱了。” 徐璈手心朝后对着她摆了摆手,抱起了还不会用筷子的徐锦惜,一边用筷子给她喂一边淡淡地说:“我正想说这个。” 他神色平淡地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众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今日跟着村里人出去找了个活儿干,一日可得六个铜板。” 一个鸡蛋能卖一文钱,他一日磨破了肩膀也只能赚六个鸡蛋。 桑枝夏看着自己碗里的鸡蛋突然有些咽不下去,可徐璈的语气依旧平淡。 “我跟人打听过了,那边还缺干活儿的人,明日谁跟着我一起去?” 话锋一转难题均摊到了每个人的身上,率先发难的徐二婶错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徐璈擦了擦徐锦惜的小嘴说:“二婶,世上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 “既然是到了此处,就要适应这里的规则。” 他无视众人铁青的脸色自顾自地说:“枝枝说得对,祖父和祖母操劳一生是不必再辛苦了,长房的人养着二老也是理所应当,可你们不行。” “家中现下的吃食撑不了多久,紧接着入了冬取暖饱腹都是难题,整日在屋子里躺着可活不了命。” 赡养长辈照顾幼小的弟弟妹妹,看顾妻子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他的责任里没有更多的无关之人。 见谁都铁青着脸不肯答言,桑枝夏笑着敲边鼓:“祖父,您觉得徐璈说的占理吗?” 不是不想应声儿吗? 那就拉个分量足的进来,今儿必须趁机把这事儿说透! 老爷子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开口。 桑枝夏也不觉得气馁,慢悠悠地说:“徐璈一日赚六个铜板,这可怎么养得活这么多人?” “可要是二叔三叔也跟着动一动,那一日就是十八文,勉强也够一家人糊口了。” 她说完为表自己没有私心,还认真道;“三房一家出一个劳动力赚钱,剩下的再把家里的琐碎活计分着做了,这不是很公平公正吗?” 饭是一起吃的,活儿也应该一起做。 这样的道理放在什么时候都说得过去。 老太太反复张嘴没说得出反驳的话,黑着脸看向老爷子:“老爷子,这……” “是该如此。” 老爷子飞快地闭了闭眼,沙哑道:“老二,老三你们明日跟着他一起去,从今日起,家里内外的活儿每一房都要出人出力。” 长房事事表率在前,二房和三房也不可坐享其成得太过了。 否则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早晚折腾散了。 桑枝夏拿捏住了老爷子死都不肯分家的执拗一击即中,目的达到就识趣的不再多话。 突然被分派了任务的徐二叔的脸色却极其难看。 “爹,徐璈甘愿跟着人去做的是粗活儿,我怎么能去做这样的事儿?” “我粗鄙惯了一时找不到更轻松的活儿,二叔倒是不妨试试。” 徐璈笑笑说:“如果你能找到不用下力气的雅致活儿赚钱,那粗活儿我自己去干即可。” “你……” “我去!” 一直都身体不好的徐三叔黑着脸说:“不就是赚钱吗?人人有份儿也不错!” “徐璈,我跟你去!” 徐璈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徐三叔甩手回了后屋。 难得不喝粥的一餐饭,吃到最后的气氛却略显沉重。 桑枝夏以饭是自己做的为由,阻止了主动要去洗碗的许文秀,把剩下的活儿一股脑扔给了三婶,示意她带着孩子自己回屋。 徐璈刚把兜里可怜的六个铜板交给老太太,熬好了桑枝夏要喝的药回到西棚,就看到她在拿着自己的外衣比划。 他舌根一涩哑声说:“怎么……” “来得正好。” 桑枝夏挥手朝着他扔了件自己不准备穿的旧衣,确定了位置后说:“没找到剪子,你帮我把这个撕成巴掌大的碎布。” 徐璈看不懂她要做什么,手上的动作倒是很快。 等他把旧衣裳撕扯好了,桑枝夏也拿起了针线。 她将撕下来的碎布叠成好几层,一针一线地缝进了黑色外衣的里侧,恰好缝的是肩膀的位置。 “你的衣裳不多,每件都磨破了还得花钱买,加厚实点儿耐磨。” “只是这么一缝,大小上可能会差点儿,你一会儿试试?” 徐璈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种细节,愣了下偏过头说:“好。” 桑枝夏装作没看到他的不自在,咬断了手里的线头就开门见山地说:“我听你的意思,跟着吴大哥去找到的活儿只是短期的,干不了多久?” 徐璈摩挲着缝补好的衣裳,心不在焉地说:“大概能做月余,这边入冬早,天冷了就不能烧窑了。” 烧窑? 黑煤窑是不用烧的。 西北泥土特殊,产出的青砖素来有名。 再加上徐璈的衣裳只破肩膀,那他大概就是砖窑了。 世子爷真的为了赚快钱去搬砖了。 桑枝夏在心里得出结论,神色自然地说:“等到一个月后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等你忙活过这段时间了,咱们换个赚钱的门路咋样?” 徐璈意外道:“换个门路?” “你有想法了?” 桑枝夏神秘兮兮地笑了:“那是自然。” 第17章 她就是这么个意思 次日一早,天色未明。 徐璈叫上不情不愿的二叔,以及想着大干一场证明自己的三叔准备出门。 同样起了个大早的桑枝夏往他手里塞了两个水煮鸡蛋:“拿着路上吃。” “二叔,三叔,你们的也在碗里呢,自己拿一下。” 她烧水煮蛋一人两个,公平公正且无偏颇。 徐二婶出来送二叔,有心想嘀咕几句,看到出门赚钱的人都有份儿的鸡蛋,被迫把多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冲着徐璈翻白眼。 徐璈对此视若无睹,攥着手中滚烫的鸡蛋垂眸道:“水缸里的水等着我回来挑,你记得自己熬药吃了。” 他本来是想早起挑水熬药,可昨日撒出去的汗水后遗症太重,迷糊一觉到现在,想好的活儿都耽搁了。 桑枝夏含糊着嗯了一声,打着哈欠说:“我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晚上等着你们回来吃饭。” 送走了要出门的人,桑枝夏转身拍拍手冲着正屋敞开的门,笑得眼尾带弯。 “祖父,您起来了吗?” 屋里传出老爷子沉沉的声音:“起了。” “我有个事儿想跟您商量一下,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桑枝夏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大步进了正屋。 徐二婶忍不住对着许文秀阴阳怪气:“大嫂还真是好福气。” “想当初在京都时,老爷子就是最偏疼大哥和徐璈,如今连带着长孙媳妇儿也是个能露脸的,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干啊。” 她生的两个儿子也是老爷子的嫡孙,可不管是二房的两个孙儿还是三房的孙女,就没人敢往老爷子的跟前凑。 桑枝夏的胆儿倒是不小。 许文秀在二老的面前大气都不敢出,陡一见桑枝夏的胆子心里也在疯狂打怵。 不过徐璈叮嘱过,他不在家的时候万事就听桑枝夏的,她吵是吵不过的,哭也无用,那不吭声总没错了吧? 许文秀按桑枝夏说的盯着灶里的火默不作声,二婶自讨没趣哼了一声。 眼见她甩手进了屋,同样出来送三叔的三婶意味深长地说:“大嫂还真是好性儿,听丈夫儿子的也就罢了,如今连儿媳的话也一起捡来听了。” “怎么,长房现在已经是儿媳做主了?” 许文秀被她的话刺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可不等她回神,桑枝夏就走出来说:“三婶这话说岔了,谁不知道家里当家做主的人是祖父和祖母,哪儿有我这个小辈说话的份儿?” “祖父,您说对不对?” 老爷子对上她无辜的笑脸,只觉一阵心累。 他纯属是被桑枝夏强行搀出来的。 桑枝夏的小心思摆得明明白白,她不乐意这么多人都闲着,可自己人微言轻使唤不动人,索性扯了老爷子出来当大旗。 为了能把这杆大旗名正言顺地竖起来,她毫无心理负担,热情洋溢地捧臭脚献殷勤。 老头儿现在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咳了一声,淡淡地说:“不许胡言。”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笑着点头:“祖父说的是,三婶是知书达理的雅致人,是我嘴上冒犯不懂事儿了。” “我刚才跟您说的事儿不急,您先坐着,我这就去给您盛早饭。” 她说完袖子一挽就去舀粥倒水,碗里一成不变的米粥也多了些绿色的花样。 “虽说喝粥也饿不着,可缺菜少咸淡嘴里总是差些滋味,我往粥里加了些明煦他们昨日挖来的野菜,还碎了两个蛋花在里头,祖父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睡意朦胧的徐明煦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就高举起小手兴奋地喊:“祖父,我会挖野菜了!” “我挖好多好多的野菜!” 桑枝夏笑得无限唏嘘:“明煦才三岁,就晓得要去找些野菜来给祖父改善饮食,真棒!” 可不像其他人呢,岁数比脸上的褶子都多些,还只晓得躺着吃现成的。 徐明煦被夸笑得花儿似的灿烂,都等不及把嘴里的粥咽下去,就急吼吼地要去找篮子。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拦住他:“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去给祖父挖野菜呢。” “吃完了娘带着你和妹妹一起去。” 徐明煦终于坐下来好好吃饭了,慢一步出来的老太太的脸上却笼去挥之不去的阴沉。 长房一家一句不落老爷子,这是明晃晃地把老爷子朝着长房的那边拉。 偏偏二房三房都是个蠢的,现在还不知道说话! 她挂着脸走到桌边坐下,桑枝夏唇角一勾就把准备的碗摆在了她的手边。 “我听二婶日日都在提祖母的脾胃不好,特意把您的粥在锅里多熬了会儿,祖母先吃饭吧,也免得会难受。” 伸手不好打笑脸人。 老太太看着桌上熬得米花迸裂的野菜粥,强压着心头的怒硬邦邦地吐出了几个字:“你有心了。” 桑枝夏笑得越发乖巧:“这都是我身为晚辈该做的。” “二婶,你脸色那么难看是不舒服吗?” 她奇怪地看着面色青紫的二婶,惊讶道:“明辉和明阳怎么不见出来吃饭?明煦和锦惜都起了,他们还没起?” 徐明辉和徐明阳是二婶的心头肉,这俩自认无事可做,每日除了吃饭的时候,就几乎不出屋门。 徐璈都去搬砖了,他们凭什么睡到日上三竿? 徐二婶本能地要为儿子辩解,可换来的却是老爷子沉沉的一句:“都什么时辰了?” 她到了嘴边的话立马一呛,黑着脸说:“这两个孩子一路走来累坏了,初到这儿还没适应呢,也不舒服,这才……” “嫣然都能起来,他们怎么就起不来了吗?” 老太太察觉到老爷子的不悦,立马说:“他们两个大小伙子难不成还能比嫣然的身子娇弱吗?” 三房的徐嫣然可是徐家出了名的药罐子,连她都比不上那才是让人笑掉大牙! 见老太太都不帮自己了,徐二婶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 她连忙掐着掌心说:“是我的不是,也忘了提醒他们了。” “我这就去叫他们起来。” 徐明辉和徐明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走出屋子,徐二婶赶紧挨个使了眼色。 桑枝夏冷眼瞧了热闹嘴角上翘,笑眯眯地看着老爷子就说:“祖父,我刚才跟您说的事儿,您没意见的话,等吃过饭是不是就能敲定了?” 这话一出,本就揣了无数不满的目光就再度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桑枝夏也不在意。 她不怕有人说自己的小心思,毕竟她就是这么个意思。 老爷子头一次觉得嘴里的粥是如此的难以下咽。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桑枝夏,见她神色坦然不闪不避,沉声道:“你觉得如此能行?” “当然可行。” 桑枝夏不假思索地说:“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一把筷子掰不断,大大小小的都各自分工动起来了,那日子不还是有奔头可瞧的吗?”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闭上眼说:“行,就按你说的办。” 第18章 统统都给老娘动起来! 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的三婶猛地一顿,带着试探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桑枝夏背着人跟老爷子商定的到底是什么? 老太太耳听全程却始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见她和徐二婶脸上还一副处在事外的茫然,气得冷笑出声。 这两个蠢货! 蠢货有些着急,桑枝夏得了首肯笑得老神在在。 见她不主动开口,老爷子深知这个恶人只能自己来做,顿了下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从今日起,家中所有事务三房的人均分而为,外出的三人不计其中,剩下的人必须都动起来。” “璈儿媳妇儿会列出一张单子,上头明确到每人每日需做什么,每日轮流分配,从洗衣做饭到打理菜园子,全都均摊来做,不得推诿,不得拖延,你们可有意见?” 简单地说,桑枝夏提出的是个简单版的个人责任划分制度。 大小活计悉数分摊到每个人的头上,每人每日必须完成。 为了尽可能地堵住众人的嘴,她还提出了轮流划分,今日二婶洗衣,明日二婶就是做饭,依次轮替。 总之就是一个宗旨:在场的诸位一个也别想跑,统统都给老娘动起来! 如果提出这话的是桑枝夏,或者是换作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那都会有反对之声。 可偏偏开口的是老爷子。 桑枝夏笑眼弯弯深藏功与名,二婶和三婶面对突然落下的重任敢怒不敢言。 老太太见局势已定,索性顺着老爷子的意思说:“如此也好。” “总不能一味地沉溺过往,家里也是时候该有一些新气象了。” 桑枝夏很会看眼色地用力点头,附和道:“祖父祖母英明,还是您二老有高招!” 老爷子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紧绷的脸上莫名多了一丝柔和。 他放下碗站起来说:“你赶紧把单子列出来,也让大家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我出去村里转转。” 桑枝夏脆生生地答:“好嘞,祖父您慢走。” 这是到了洛北村后老爷子第一次走出大门,一心抱怨无意干活的众人头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面对现实的身不由己。 老太太自觉回屋躲避风暴。 徐二婶看着被迫担起了水桶的徐明辉,心疼得不断咬牙:“我去洗衣裳,明辉去担水,加上出去的二爷,二房就出了三个人!” “长房也是三个啊。” 桑枝夏面不改色地说:“徐璈出去了,我负责做饭,我婆婆去除菜园子里的野草,这不也没缺人么?” “二婶,三婶家可是全家出动,你家好赖还歇着一个明阳呢,已经不错了。” 她说完不理会二婶的嘀咕,抱起了徐锦惜就说:“婆婆,走我教你除草。” 生怕再遭埋怨的许文秀连忙抓起篮子跟了上去,到了菜园子先动手的却是桑枝夏自己。 她话说得硬气,可许文秀压根就抵不上一个劳动力。 许文秀动作生疏地抓着锄头试图翻土,矜持地甩了几下发现不行,求助似的看向了桑枝夏。 眼前的困境对徐家所有人而言都宛如地狱,可桑枝夏适应的速度却快到惊人。 眼看着她利落地将长到膝盖的野草割断捆在地上,许文秀难忍诧异:“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桑枝夏脑中闪过上辈子为了吃饭打过的无数零工,头也不抬地说:“为了活着学的呗。” 她说的是事实,然而许文秀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她身为庶女在娘家过的糟心日子。 早就听闻桑家重嫡出,庶出子女分外难熬。 桑枝夏在娘家的日子竟过得这么难吗? 许文秀的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桑枝夏注意到她的沉默,误以为是她觉得干活儿辛苦,索性把在外搬砖的徐璈搬了出来。 “婆婆,明煦和锦惜还小呢,不能都等着徐璈下力气,要想在这儿扎根活下去,咱们也是要帮忙的。” 换句话说,你舍得让你的宝贝儿子一个人吃苦吗? 许文秀舍不得。 想到徐璈磨破的肩膀头子,她眼眶一红就开始埋头卖力。 桑枝夏见状唇角无声上翘。 铺垫了老半天,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菜园子不大,可逐一收拾起来也要费不少工夫。 桑枝夏大致跟许文秀说清了哪些是能留的,等时间差不多了就洗手进了厨房。 徐三婶负责这块儿,已经把所有需要洗刷的东西都洗干净摆放整齐了。 她拎回来的篮子里有一些翻土挖出来的土豆。 因为长在土里无人侍弄,挖出来的成果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可削了带泥的皮就没差,用来做土豆焖饭正好合适。 她先是把削皮的土豆切成指头大小的块状,白米淘洗干净,锅里放一点猪油先将生的大米炒一圈,等油分充分融入米粒里,再加入切好的土豆丁搅拌均匀,掺水开始小火焖煮。 找到的小白菜可以用来炒个混合青菜,勉强也能用来配饭。 灶上燃起的炊烟不散,外出洗衣裳的徐二婶也骂骂咧咧地端着大盆走了回来。 桑枝夏装作看不到她黑到狰狞的脸色,笑笑说:“二婶,绳子在那边的筐子里,拴在两头的树上顺带把衣裳晾了吧。” 徐二婶恨恨地剜了她一眼去拴绳子。 一担水怎么都挑不满,来回走了小十次的徐明辉也总算是把水缸添满了。 跟徐二婶摆在脸上的愤怒不同,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还很客气地说:“大嫂,还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这个一直躲在屋里不错出来的二弟,表现得莫名还挺热情。 早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小子动一动? 桑枝夏往灶里添了两块细柴,玩味道:“你分内的活儿干完了,去歇着就行。” 徐明辉含蓄的笑笑,忍着浑身的不适进了屋。 桑枝夏守着灶边暂时无事可做,索性把徐璈昨日晾在树上的旧衣拿了下来。 今时不比往日,徐璈本来就没两身换的衣裳,磨破了口的补一补,凑合还能接着穿。 老爷子散步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注意到桑枝夏有意往肩膀上厚缝的料子,他飞快地闭了闭眼说:“你知道璈儿他们去做的是什么活儿吗?” 听出他话中莫名的紧绷,桑枝夏猜到他去打听出了徐璈每日六个铜板的来路,笑笑就说:“祖父,此地盛产青砖。” “既是下力气的,要么是搬砖,要么就是打砖烧窑,除此外还能是什么?” 徐璈都这么下力气了,老爷子你最好别偏心。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少有人敢顶撞的老爷子带着错愕低低地笑了。 “你这丫头倒是胆儿大。” 虽说是少些高门大户贵女的礼数,可此情此景下晓得护内就是不易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声说:“你早上与我说的烧炭是怎么合计的?你过来跟我细说说。” 桑枝夏等的就是现在。 她搬着小凳子凑到老爷子的身边坐下,条理分明地把想好的路子介绍了个大概。 老爷子时不时会问上几句,她也能对答如流,俨然一副准备十足的样子。 而西屋内,徐明辉透过窗户缝隙看到跟老爷子相谈甚欢的桑枝夏,英气十足的眉心无声聚拢。 “娘,大哥似乎是娶了个好媳妇儿。” 一个不被任何人看重的庶女,正在逐步得到老爷子的重视。 对二房和三房的人而言,这可不是好事情。 第19章 现在轮到自己就觉得艰难了? 徐璈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弥散开的是一股浓郁的米香气,桑枝夏正在把焖好的土豆饭从锅里盛出来。 大小均匀的土豆粒吸饱了水分变得无比绵软,粒粒分明的米饭加上拌匀的野葱碎粒,在热气蒸腾下就散发出了诱人的香气,就连不重口欲的老爷子都在此时侧目。 “你这个做法倒是新奇。” 从前吃的都是菜饭分明的,还是头一回看到直接把土豆跟米饭放在一起焖的。 桑枝夏笑着说:“那祖父今日吃过要是合心意,我往后就多做几次。” 老爷子对她摆在台面上的讨好十分受用,一旁的老太太见了唇角无声下压。 “你二叔三叔他们出去辛苦了一日,晚饭你就准备了这个?” 徐二叔和徐三叔比徐璈晚一步进门,几人的姿态都异常狼狈。 出门时还算整洁的衣裳弄得连泥带土,头发和脸上也都覆了一层灰扑扑的尘,就跟现从泥坑里刨出来的泥人儿一样,不忍直视。 徐璈瞧着还好。 可剩下的两个进门的时候脚下都是踉跄的,一看就知在外遭了不小的罪。 桑枝夏没理会老太太话中的挑刺,淡淡道:“祖母说的是,徐璈他们在外下力气少了荤腥肯定不行。” “我正想跟您说呢,家里的东西缺的不少,您明日拿些银子去集市上添置一些吧,也省得亏了他们的身子。” 想吃好的,那就先把银子拿出来。 上下动一动嘴皮子就想变出荤腥来,你当我是无中生有的神呢? 捏着钱袋子的老太太被噎得无话可说。 桑枝夏看到徐璈抱着脏衣裳准备去河边清洗,立马就说:“屋里的木桶内装着烧好的热水,你直接在屋里洗吧。” 西北过了十月风里就带了凉意,总用凉水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徐璈的第一反应却是:“我不是说等我回来担吗?你自己去了?” “没啊。” 桑枝夏笑吟吟地说:“是明辉去担的。” “放心,二叔和三叔洗漱用的热水也都烧好了的,你只管去洗了出来吃饭就是。” 徐璈一时想不通她是怎么让徐明辉去挑水的,愣了下失笑道:“好。” 他收拾的动作快,挂着滴水的头发出来的时候,桑枝夏正在动手炒菜。 各式各样的青菜混在一起切成了碎丁,加上点儿拍碎的蒜末和盐,在锅里滚一圈盛出来就是唯一的配菜。 徐璈主动把菜端上了桌,还没坐下就看到徐三婶双眼通红地走了出来。 “爹,娘,三爷不出来吃饭了,你们先吃吧。” 老太太下意识道:“他怎么了?” 徐三婶忍了许久的眼泪疯狂下落,捂着嘴哽咽道:“三爷今日去砖窑上搬砖了,磨得一身的皮肉全是青紫,肩膀和手上的肉都生生磨烂了,哪儿哪儿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累得进屋倒下就睡过去了,我……” “我实在不忍叫他起来。” “你以为只有三弟受不住?” 徐二婶不甘示弱地冲出来,尖着嗓子喊:“二爷浑身就找不出一块整的皮,看得到的地方不是青的就是紫的!他手上那么老大的一个血口子,我擦洗了半天血怎么都止不住!” “这样的罪哪儿是活人能遭得住的?!” 桑枝夏把盛好的饭放在许文秀的手边,碗底轻轻在桌上磕出了一声闷响,声调听起来也闷闷的。 “是啊,活人是遭不住这样的罪,所以就只有徐璈自己受得住?” 她要笑不笑地看着满脸心痛的婶子,微妙道:“合着在两位婶婶眼里,徐璈就不是活人,他是活该遭罪的畜生?” 徐三婶错愕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三婶是什么意思?” 桑枝夏想到徐璈闷葫芦似的嘴,气不过地阴阳道:“二叔和三叔今儿才是第一日去呢,这就在喊受不住了,那徐璈连着去了两日,怎么不见他嗷嗷地喊?” “婶婶,徐璈也不是铁打的骨头泥塑的肉,干着同样的活儿,谁不晓得疼呢?” 徐璈自己出去搬砖的时候,每双眼睛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生怕他少干了一分私吞了一毛。 现在轮到自己就觉得艰难了? 想得美! 这罪必须遭足了再说别的! 桑枝夏对院子里压抑的气氛熟视无睹,神色自若地把饭碗塞进徐璈手里。 “累一天了,吃饭。” “你们今日合起来赚了十八文钱,明日祖母再拨出一些出来添补上,晚上就能给你们加点儿荤腥了,今日先凑合吃着。” 徐璈横竖不挑,低头就开始默默扒饭。 而他露出来的手腕和手心手背,入目可见之处也都是破的裂的,被水泡过的伤口泛白起皮,谁不惨? 徐三婶本来是想出来哭一场,借着老太太对徐三叔的心疼,好免了这个要命的活儿。 可谁能想到桑枝夏居然如此硬气? 见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只是阴着脸不说话,她面上青白交错言难出口,徐二婶也被气得不断喘粗气。 桑枝夏打脸毫不留情,进退的分寸也拿捏德极好。 二叔和三叔没出来吃饭,她就拿了两个大碗把饭菜分别留了一份儿,还有一小碗她从菜园子里薅出来的刺儿菜。 “三婶,这个磨碎了敷在破皮的地方是止血镇痛的,徐璈昨日回来我就是这么给他弄的,效果还不错,你一会儿给三叔敷上,别疼得耽误了明日的活儿。” “二婶,二叔的份儿在这儿呢,你记着拿进去啊。” 她做完了乖面子人情,就朝着放下饭碗面色不安的许文秀使了个眼色。 “婆婆,你在菜园子里忙活了一日,早些带着明煦和锦惜进屋歇着吧,洗碗收拾的活儿有三婶做呢。” 许文秀胆儿不大,但胜在听安排。 眼看着唯一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都逃窜进屋了,徐二婶气得冷笑。 “好哇,我倒是小瞧你了!” “牙尖嘴利是个好的!” 桑枝夏笑道:“二婶这话是怎么说的,徐璈和两位叔叔现在可是家里为数不多能赚钱的,我只恨自己伺候得不周到,生怕哪日断了进项,全家老少就要被迫跟着一起饿饭呢。” 她这话一出,不满堆积到极致的老太太也不得不把训斥咽了回去。 下力气遭罪事小,全家的生计事大。 在能不能吃饱饭的威胁面前,心疼好像也就没必要说出口了。 桑枝夏对此并不意外,端起另外一个小碗就说:“走,我给你上药,你明儿也得去为了全家的生计赚钱呢。” 第20章 小丫头花样还挺多 徐璈一言不发地就跟着她回了西棚。 屋门一关,徐璈略带疲惫的脸上就浮起了几分玩味。 “你白日在家做了什么?” 就一日的工夫,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听话了? 桑枝夏拿出木头磨的小杵子研磨着碗里的药草,嗤道:“我说话自然没人听,可祖父发话了就不一样。” 老爷子亲自定的规矩,谁敢违背? 起码现在这些人绝对不敢。 徐璈没想到她能说服老爷子,顿了顿说:“你跟祖父商议好的?” “对啊,不然你以为她们能舍得放下那张只会使唤人的嘴?” 看出了徐璈眼里的疑惑,桑枝夏开门见山地说:“我跟祖父说了烧炭的事儿,他同意了。” 有了诱饵在前,不怕老爷子不配合。 徐璈意外道:“祖父答应了?” 桑枝夏笑眯眯地说:“祖父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当然会答应。” 西北冬日苦寒漫长,每年因无法抵御蚀骨的严寒被冻死的不是个例。 在如此严酷的恶劣环境下,取暖用的炭火就成了不可缺少的必需之物。 更重要的是,烧炭近乎零成本,非常适合他们现下的处境。 毕竟只要把砍来的柴烧制成木炭就能拿出去卖钱了,然而砍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 桑枝夏把淹没好的药草递给徐璈,单手托着下巴说:“要想烧炭去卖,就需要很多很多的柴,有一个算一个,能动的就必须全部都动起来。” 如果可以盈亏自负,自己只需要管自己的肚子,那倒是无所谓,她能自己干。 可最大的痛点就在于徐家现在要活命的是一大家子。 不先让这些人吃饱了黄连,他们怎会晓得果子不苦? 徐璈没想到她耍了这样的小心机,怔了一瞬嘴角无声上扬。 “你昨天跟我说,暂时不急烧炭的事儿,就是因为这个?” “不然你以为呢?” “一开始就提烧炭是个门路,那十有八九不是嫌柴刀重就是太沉了背不动,那边几个花花肠子就跟脸上的褶子一样多,最后到头来说不定徐明煦都能一日捡回来三根小树枝,他们合起来还找不足一背篓的柴。” 所以干脆就先让这些放不下身段的大爷们先被人间疾苦揉搓一顿,等搓得差不多了,砍柴也就没那么辛苦了。 徐璈想了想,失笑道:“你说得在理,是我片面了。” 她的这点儿小心机瞒不过知情的老爷子。 可老爷子却什么也没说,可见其实也是赞同的。 见他不反对自己的所为,桑枝夏调侃道:“只是这样一来,你就必须再跟着遭几日的罪了。” 徐璈不去,他们也是不会去的。 这个法子的成本不高,唯一被牺牲的就是徐璈。 徐璈对此并不在意,笑笑说:“我还行,没事儿。” 这活儿是他自己求着人找来的,他必须受得住。 桑枝夏叹了口气,看到他囫囵把药汁往破口的地方随意一抹就算完事儿,忍无可忍地说:“把碗给我。” “什么?” “大哥,你这样糊弄是没用的好吗?” 她没好气道:“你以为这点儿药草好找啊?都被你糟蹋完了。” 她还特意给徐璈选的最好的! 不带这么浪费的! 桑枝夏大步走过去夺走了徐璈手里的碗,无视他脸上一瞬的呆滞,粗着嗓子说:“坐下,把衣裳扒了。” 这人是怎么想到隔着衣裳抹药的? 徐璈动作慢了点儿,还被催了一下。 面对突然裸露出来的肩背,桑枝夏表情麻木心如止水,当真是提不起半点尘世的欲念。 皮开肉绽的地方也太多了。 血肉翻飞的,谁见了能生得出遐想? 她拧着眉把能擦的地方都擦到了,把碗放下才说:“先晾着,干了再把衣裳穿上。” 徐璈脖颈微低含糊地嗯了一声,转头看到被缝补好的衣裳,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桑枝夏把碗拿出去再折回来的时候,徐璈已经在自己的木板地铺上睡着了。 他说得轻巧,可也属实是累得够呛。 她难掩唏嘘地啧了一声,把徐璈拿来给自己当褥子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摇头感叹:公子爷赚钱可真难呐…… 第二天一早,桑枝夏就天不亮就爬了起来。 她连着吃了数日的药精气神好得很,灶上的热水一滚,就开始喊:“徐璈,你动作利索些,别耽误了出门!现在找个能赚钱的活儿可不容易!” 徐璈就站在她的后头,双手捧了凉水往脸上一扑,顺着水花掩下去的是勾起的唇角。 小丫头花样还挺多。 在桑枝夏锲而不舍的催促下,原本想在屋里装死的徐二叔和徐三叔不得已黑着脸,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今日依旧是桑枝夏做饭。 她把蒸好的馒头塞进徐璈手里,笑眼弯弯地说:“二叔,三叔,馒头刚出锅热乎着呢,快拿着边走边吃,千万别耽搁了。” 出来送行的徐二婶和徐三婶恼得两眼发红,可即将出门的人却是骑虎难下。 徐三叔满脸痛苦地接过馒头,每往外走一步都在失控地长吁短叹。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徐二叔恨不得把脸耷拉到脚背上,可最后还是攥着馒头,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大门。 等出去遭罪的人一走,徐三婶就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哭了。 许文秀难得见别人哭在自己前头,愣了下朝着她递了个馒头:“三弟妹啊,先吃点儿东西吧。” 徐三婶掩面悲泣:“想到三爷身上的伤,我实在是吃不下。” 许文秀愁道:“吃不下可不行。” “二弟他们昨日换下来的脏衣还等着洗呢,你要是没力气,那谁去帮你洗啊?” 徐三婶没想到木讷软弱的大嫂能说得出如此扎心的话,脸上写满的都是白日见鬼的震惊。 许文秀自己也累得浑身酸痛,脑袋木木地说:“得吃,吃饱了才能干活儿呢。” 她也不想干活儿,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累到语出惊人的许文秀苦着脸去啃馒头了,原本想骂上几句的徐二婶左右看看,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哭也是要费劲儿的。 要不还是省省留着干活儿吧…… 一场可能的纷争在干活儿的劳累下被迫驱散,桑枝夏忍笑把馒头皮塞进嘴里,吃完擦擦徐明煦的小嘴,对着神色复杂的老太太说:“祖母,您要换身衣裳吗?” 老太太奇怪地说:“我换衣裳作甚?” 桑枝夏:“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去集市买东西吗?” “家里许久不见荤腥了,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有一些用得上的家伙什也都要添置呢,您不去的话没法买呀。” 她倒是可以让老太太支了银子出来,拿着钱自己去。 可万一有人嚼舌根说她中饱私囊怎么办? 桑枝夏不想惹多余的口舌之争,坦荡公正到让老太太都霎时无言。 她十分体贴地说:“还是咱们一块儿去吧,您一直没出去过,不如借此机会外出散散心?” 徐二婶生怕桑枝夏占了便宜,也连忙说:“娘,你出去散散也好,整日在家里对身子可不好。” 老太太踌躇半天硬着头皮应了:“行,我随你去。” 半日后,双脚仿佛灌了铅的老太太满脸痛苦地坐在石头上,咬牙说:“你管徒步十几里地,叫走走散心?” 有这么散心的吗?! 第21章 你刚才乐什么呢? 老太太曾经也是个讲究闲情雅致,富贵享受的安逸人,可她早些年享受的时候脚底很少沾泥。 一路流放过来遭了不少罪,她也自认是磨炼出了无双脚力,可赶着时间这么走还是不行。 她的一把老骨头好累…… 桑枝夏明明还吃着药呢,大夫也说她的身子不好,可耗着走了这么久,脸不红气不喘,好像撒手出去还能再走上十里地,没事儿人似的特能熬! 她压下嘴角,发愁地看着老太太,苦笑道:“祖母,再过去三条街就是南集了,都说那边的东西便宜些,咱们过去看看吧。” 老太太眉心一皱脱口就说:“再便宜能便宜多少?在这里买了不也是一样的?” “据说一把柴刀能少十来个铜板呢,这可不少了。” 桑枝夏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涩声道:“二叔他们一日拼得皮开肉绽,也就能赚回十几文,咱们脚下多走一截,他们就能少遭一日的罪呀。” 老太太为数不多的理直气壮再次被哽在了嗓子眼,气得瞪着桑枝夏怎么都说不出话。 又来了。 这死丫头片子又来了! 出村的时候她本以为是坐牛车,可桑枝夏问了价一人一个铜板,当即惊得捂着心口直说舍不得。 两个人来回就是四个铜板,可以靠脚省下的银子,花钱做什么? 老太太想到受苦的儿子咬牙忍了,好不容易走到镇上的集市,桑枝夏又开始货比三家,来回搞价。 她承认这样是省钱了,可这把老骨头也快折腾散架了! 老太太死活不愿再动,黑着脸说:“我在这里等你,你自己过去买。” 桑枝夏有些迟疑:“祖母,这样不好吧?” “万一回去以后二婶和三婶说什么,我……” “谁会说什么?” 老太太累得恼火道:“我跟着你一起来的,她们谁敢说什么?!” “快去快回,买完了回来找我就是!”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桑枝夏也不好强求,拿着老太太给的五两银子转身直奔南集。 她摆脱了监工似的老太太,付买背篓的钱时笑着问:“大娘,我听说镇上有个当铺,您知道在哪儿吗?” 小镇不大,当铺这种地方更是独有一家。 大娘抬手指了个方向,说:“你顺着往里走,门头最大的那家就是了。” “好嘞,谢谢您了。” 桑枝夏把背篓挂在肩上,顺着大娘说的方向快步走过去。 “哎呦,客官您想当点儿啥?” 店伙计热情地迎上来,桑枝夏视线在铺子里琳琅满目的架子上扫过,笑道:“不当什么,我是来赎东西的。” “赎?” “对,赎。” 半刻后,桑枝夏在掌柜痛失宝物的唉声叹气中,把赎回来的东西贴身收好,到隔壁的医馆买了两瓶擦伤口淤青的药膏,走过街拐角才开始办正事儿。 要想做成烧炭的买卖,除了拿捏一群懒鬼的积极性外,用得上的工具也是必不可少,务必要做到人手一把柴刀。 提炼落后的时代,铁器无论大小都是贵价物,柴刀锄头一类的农具也不便宜。 她有来有往地跟铁铺老板论了半天的价,最后斥巨资买下了三把柴刀两把锄头。 老板做成了买卖乐得合不拢嘴,桑枝夏检查过东西无误,直接说:“老板,您收了我二两半银子,能给我开个收据吗?” 像是怕老板不同意,她为难道:“我这是帮人买的,没有收据的话回去不好作数,您受累帮我开一个吧。” 老板答应得很爽快,只是字儿写得奇丑。 桑枝夏抓着一张丑兮兮的收据快步折返,回到原地老太太正在路边的茶水摊子上喝茶歇脚。 只是老太太嘴里喝惯了千金一两的好东西,现在进嘴的那点儿茶沫子难喝到咽不下去,脸上写满的都是嫌弃。 她看到桑枝夏背着东西回来了,奇怪道:“买这么多柴刀做什么?” 桑枝夏含混道:“是祖父交代要买的,这是收据和剩下的银子,您收好。” 老太太接过收据被上头的丑字刺伤了眼,捏成一团随手扔到地上,站起来说:“都买完了那就回去吧。” 这破集再也不想来了。 桑枝夏忍笑嗯了一声,跟着老太太坐上了回去的牛车。 老太太还找了个理由:“你背着这么多东西呢,走回去太折腾人了,这两文钱花也就花了吧。” 桑枝夏一脸赞同:“祖母说得对,该省省该花花,果然还是您最会当家。” 老太太莫名觉得这吹捧有些不对,可一时也想不到能说什么,只能是板着脸转过了头。 她是续弦,徐璈的爹不是她亲生的,徐璈这个长孙也跟她不亲近。 对眼前的这个长孙媳妇儿,她的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 可说来也是奇了,老爷子位高权重时从不与家中小辈说笑,偏偏桑枝夏好像一点也不怕他。 难不成还真让徐璈错眼捡着宝了? 老太太想着家中的一团乱麻脸色逐渐阴沉,桑枝夏见了权当是什么也没瞧见。 不高兴怎么了? 跟她也没关系。 最后只要能做成她想做的事儿就行,过程不重要。 牛车一路摇晃着到了村口,一路艰难走到破败的家门口时,她们还意外撞见了刚到的徐璈。 徐璈见老太太手中空空,桑枝夏背了满背,唇角一抿就伸手去接沉甸甸的背篓。 桑枝夏也不跟他客气,把重负甩给他揉了揉酸疼的肩,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奇道:“二叔和三叔呢?” “他们没跟你一起回来?” 徐璈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狭促,淡淡道:“他们有事儿耽搁了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他说完拎着背篓进了门,桑枝夏没理会老太太满脸的狐疑拔腿跟上。 东西放下进了西棚,她就忍不住好奇说:“他俩怎么了?你刚才乐什么呢?” 徐璈自认喜怒掩饰得还算到位,听到她这么说嘴角无声上勾。 “你见着我乐了?” “少来,你就差没在脸上写幸灾乐祸了。” “他们到底怎么了?” 徐璈坐在自己的专属木板上抻着无处安放的长腿,带着泥泞的眼角泄出了些许讥诮。 “烧好的青砖要从砖窑背到空地上,是按块数论工钱的。” 一天六个铜板,搬满六百块青砖。 徐璈听懂了规矩就遵守,去做了两日每日搬的数目只多不少,可总有人是想钻空子的。 “工头一直盯着他们,收尾的时候清点了一下,数不太足,他们要想拿到今日的工钱,就必须留下来把数目补齐。” 少一块都不行。 放在以往,心高气傲的两位爷受了这委屈,指定是袖子一甩转身就走,回头看上一眼都算是输。 可现在不一样。 磨洋工的时候前后也下了不少力气,要是就这么甩手走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六文钱也是钱呐。 徐璈结算了工钱就自己回来了,那俩还在砖窑上补工呢。 桑枝夏听完闷闷地笑出了声儿,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别说,是该这么治一治。” 就该糊一糊这些人那颗偷奸耍滑的心眼子。 见她乐得高兴,徐璈也只是低头笑笑,可笑着笑着怀里就多了个帕子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第22章 心疼我丢了宝贝? 桑枝夏挑眉:“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 她把随身藏着的药瓶子找出来,摆在棚子里唯一能放东西的板上说:“我找的那些药草作用不大,每日敷了也只当是糊弄,顺带给你买了两瓶药,往后就用这个。” 说完徐璈却没应声儿。 她奇怪地转头,对上的就是徐璈莫名发红的凤眼。 他捏着玉扣的手无声颤抖,反复吸气后才哑声说:“这个东西,你怎么会……” “你这回可收好了。” 桑枝夏竖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放低了声调小声说:“悄悄给你赎回来了,老太太也不知道。” “还有,婆婆那边你也别说,省得她在人前露了痕迹。” 不是她对许文秀有多大的戒心,主要是她就不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人。 昨日一起收拾菜园子时,许文秀想起被徐璈卖了的玉扣愁得长吁短叹。 桑枝夏被念叨得满耳朵都是这玩意儿,正巧今日出门索性就给弄了回来。 徐璈喉头剧烈上下滑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不用的。” 他拿出去卖的时候不后悔。 现在拿着只觉得烫手。 桑枝夏听完却说:“既然是你不离身的东西,那就该在你手里。” “反正东西我是给你弄回来了,你自己收好了啊,要是被人发现再出岔子,我可没有多余的钱再给你赎一回了。” 二指宽大小的小坠子,要价还挺贵。 她足足加了十两银子才让当铺的老板松了口,再来一次可就真没钱了。 徐璈听出她的心疼有些好笑,放松了姿态靠在板子上说:“心疼了?” “不然呢?” 桑枝夏夸张地说:“你都不知道我能藏点儿东西有多不容易!” 尽管确实也藏了不少,可那都是她自己的,谁都别来沾边! 徐璈被她脸上的心有余悸逗得莞尔,直直地盯着她,长眉一挑无端纵情起了些许风流。 “是心疼你的私房钱,还是心疼我丢了宝贝?” 这话乍一听好像没什么,可稍微细琢磨,就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味儿。 桑枝夏上辈子是只想赚钱饱肚子的苦命人,没心思风花雪月也顾不上男女之情。 没开过窍呢,觉得有点儿不太对。 但琢磨不出来是为什么。 就在四目相对气氛寂寂之时,外头突然响起了徐二婶惊怪的声音:“这都什么时辰了,说好做饭的人呢?” “人不动弹灶是自己会热啊?一大家子都要饿着等你躲懒吗?” 被点到的桑枝夏莫名打了个激灵,带着莫名白了徐璈一眼,没好气地说:“话那么多做什么?都耽误我做饭了。” 她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徐璈坐在原地摩挲着掌心里失而复得的玉扣,闭上眼缓缓地呼出了一口灼人的热气。 他收拾好走出去,桑枝夏正在埋头处理木盆里的肉。 去一次镇上太折腾,割肉的时候索性一次买了十斤。 许文秀有心想帮忙,可看着这一堆红白交错的生肉,实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夏夏,这你打算怎么弄啊?” 桑枝夏利落地提起刀将肉分割成肥瘦相间的小块,头也不抬地说:“二叔他们还没回来呢,我先把肉熬了,等他们回来正好能吃上热乎的。” 本来对徐璈先回来不满的徐三婶听到这话,紧绷的眉眼松了不少。 徐二婶却忍不住说:“徐璈,你二叔他们到底是怎么耽搁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徐璈懒洋洋地说:“总归是有事儿耽误了,我也不清楚,等他们回来就知道了。” 他言罢挽起了袖子,心情不错地说:“枝枝,我做什么?” 主动凑上来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桑枝夏对着烧红的灶坑努了努嘴,说:“你帮我把猪皮烧一遍吧,上头还有毛茬子呢。” 热水褪不干净的毛茬,炭里滚一遭就能烧干净,而且烧过的猪皮吃起来味道更好。 徐璈头一次干这活儿,动作生疏但神色极其认真。 烧红的炭块灼得猪皮噼啪作响,白中透粉的猪皮被烧得黑漆漆的,用刷子刷洗去表层的黑色,露出的就是金黄的猪皮。 桑枝夏把处理好的肉切成厚薄均一的肉片,捞起来一股脑放进烧得滚热的铁锅里。 油花噼啪作响,灶台上也慢慢弥漫开了一股浓浓的肉香气。 徐明阳忍不住从屋里探头。 三岁的徐明煦更直接,他眼巴巴地望着不断冒热气的铁锅,眼里亮晶晶的,嘴角也亮晶晶的。 “肉肉!” 能吃肉了! 家里一段时间不见肉影,大人还能忍得住,可对嘴馋的孩子而言却是极其难熬。 桑枝夏忍着笑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碗,小碗里有两块刚捞出来煎炸好的肉片。 “小明煦帮我尝尝好不好吃,好不好?” 徐明煦刚双手接过小碗,徐二婶就不满地飞起了眉。 “你这……” “明阳,嫣然,你们也过来。” 桑枝夏抢在她之前夺走话头,笑着说:“小孩子嘴馋,先吃两口也不算什么,二婶你说是吗?” 如果她只给了徐明煦,那势必有人挑事儿。 可如果能顾得上的孩子都吃上了,似乎也就没什么了。 徐二婶到嘴边的话被迫咽了回去,桑枝夏也往招呼来的每个孩子手里都分了相同的肉片,窝在许文秀怀里的徐锦惜也得了一小块。 几个孩子吃着手里的肉满眼欢喜,在院子里歇凉的老爷子见了,眼中渐添柔和。 能偏爱仍不失公正,如此很好。 小孩子忙着啃手里的偏爱,桑枝夏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肉片熬制一会儿出了大半的油,舀出来的猪油收进罐子里可以用来炒菜。 剩下的肉片也匀出大半来,全都被她泡在了盛满猪油的罐子里。 徐三婶正在给徐嫣然擦嘴,见状好奇道:“泡着做什么?” 桑枝夏低头挑拣篓子里的大小青菜,头也不抬地说:“一次吃不完的泡在油里就不会坏了,做饭的时候直接从罐子里往外舀也不耽误吃。” 没有冰箱的情况下,这是延长保存时间不错的法子。 明日就是徐三婶做饭了,她听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在灶边看着桑枝夏都是怎么做的。 桑枝夏察觉到她的意图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说:“人多炒菜不方便的时候,就可以做炖菜。” “油热了把肉放下去,炒一会儿洗好的青菜下锅,掺水盖过锅里所有的东西,再洒点儿盐试试咸淡就行。” 肉片炖菜,简单省事儿。 徐三婶似有明悟,等桑枝夏揭起另一边灶台的锅盖,闻着飘来的米香味就忍着局促说:“那焖饭的水呢?水怎么加?” “手指头。” 桑枝夏伸出食指比着第二个指节说:“指尖抵在米上,水掺到这个高度就正好合适。” 徐三婶暗暗把这点记下,拉着徐嫣然就去了别处。 徐璈蹲在灶边看火,听完试探性地摸了摸食指。 到这儿吗? “徐璈?” “嗯?” 他被桑枝夏的声音突然唤回神,下意识地抬头。 桑枝夏有些好笑:“琢磨什么呢,这么入迷?” 徐璈失笑摇头:“没什么,怎么了?” “昨日的土豆还有一些,你去帮我找出来吧。” 炖菜加点儿土豆也好吃。 徐璈起身去了,许文秀见他自然而然地拿起了刀给土豆削皮,神色莫名有些不自在。 灶台上的活儿就该是女子去做,徐璈顶天立地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就乐意跟着媳妇儿往锅灶边上凑呢? 二房的徐明辉和徐明阳都隔得远远的,这么下去怎么行? 她正踌躇要不要让徐明煦去把徐璈叫走,在门外不断探头的徐二婶突然惊讶出声:“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弄成了这样啊?” 她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正在削皮的徐璈无声勾起了唇角。 步履蹒跚的徐二叔黑着脸走进门,看到都换洗好了的徐璈,气得狠狠咬牙。 徐璈像是此时才看到他似的,把削得圆滚滚的土豆放进盆里,笑道:“二叔,三叔,你们回来了。” 徐三叔宛如行尸走肉地哆嗦进门,煞白着脸苦笑:“是啊。” “可算是回来了……” 第23章 她可太想知道了! 徐璈没有碎嘴的习惯,知道原因也只是含糊着没细说。 因为偷奸耍滑被强行留下加工的人,为了那点儿岌岌可危的面子,也不会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 徐二婶不甘心自己家的人这么晚才回来,撵着问了半天惹来了徐二叔的呵斥:“回来就行了,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她悻悻地揪着衣摆:“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你怎么……” “娘。” 徐明辉站出来说:“爹已经很累了,不如先换洗准备吃饭吧。” 砖窑上不包饭食,他们肚子里就装了出门时的两个馒头,这会儿早就耗没了。 徐二婶红着眼不甘地闭上了嘴,到了饭间也是寂静无话。 等吃过饭,老爷子突然说:“璈儿,你们那边的活儿还能做多久?” 徐璈:“我今日问过了,还可做十日。” 十天的时间可以一晃而过,也可以倍加煎熬。 老爷子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满脸颓色的两个儿子,淡淡地说:“这十日做满了还需再想别的法子,先做满了再说吧。” 他一句话堵住了老太太的迟疑,也成功让徐二婶和徐三婶咬牙闭上了嘴。 吃过饭各自回屋,桑枝夏仔细回忆着在纪录片中看过的烧炭过程,选中了菜园子后的一块空地。 等上山砍柴的人把柴背至此处,焚烧后再用细泥隔绝空气全部覆盖,把火苗灭等温度降下去,就能把烧好的炭块按品相分拣装袋,到时候就能拿出去卖了。 徐璈听着她的计划若有所思:“能卖得出去吗?” “为何不能?” 桑枝夏好笑道:“我今儿去镇上的时候顺嘴打听了一下,这边冬日里需的炭火比起别处来只多不少,只要能烧得出来,就不怕卖不出去。” 住在村里的人多是直接烧柴取暖,用不上炭这么折腾人的东西。 可住在镇上和县城里的不一样。 虽然价格不能跟在京都的相比,不过比较下来也能算一门进项,毕竟现在也没有别的路子了。 徐璈没想到她出去一趟居然办了这么多事儿,失笑道:“你倒是没闲着。” “你瞅瞅这景象,我敢闲着么?” 桑枝夏朝着门外抬了抬下巴,唏嘘道:“要不是有老爷子撑着,少不得一日闹上三场好的,所以得抓紧在老爷子没改主意之前把事儿办妥,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徐璈指尖在药碗的边缘反复摩挲,直到不烫手了才把药碗递给她:“把药喝了吧,家里的事儿慢慢做,下力气的等我回来弄。” 桑枝夏嗯了一声当作应答,皱眉喝空了碗底,拧巴着脸忍不住说:“我都好了,要不还是不喝了吧。” “不行。” 徐璈难得的强硬,闭上了眼说:“大夫说的不可马虎,等把这一剂喝完了,请大夫给你调调方子。” 明明做事情的时候那么利索的一个人,喝药的时候却带着不由自主的娇。 这苦药方子若是不调,只怕也喝不了几日了。 桑枝夏含着糖都觉得舌尖泛着苦味儿,正翻转难眠的时候,本该早就睡着的徐璈突然说:“我跟你说说祖父?” “祖父?” 桑枝夏撑起了半边身子,好奇道:“什么意思?” 徐璈看着头顶的棚顶,轻轻道:“父亲常年征战在外,我两岁就被祖父养在了膝下,家里没有人比我更知道祖父的性子。” “想不想知道,怎么让祖父更加坚定地站在你这边?” 桑枝夏一听来了精神,两眼发亮地说:“你展开说说。” 她可太想知道了! 夜间叙话轻轻,桑枝夏睡得晚精气神却极好。 只是一早再出门的时候,徐二叔却出人意料地把徐明辉带上了。 他说:“明辉也十六了,总这么在家里做些碎活儿也不是办法,他跟我一起去看看。” 徐明辉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 徐二婶不知内里还有些窃喜。 “说好了一家出一个人的,明辉跟着你去只当是磨炼,可不算挣钱的劳力。” 他出去了也好,省得在家整日被盯着来回担水,反正父子俩在一处总吃不了大亏。 徐二叔含混嗯了一声,叫上徐明辉就走出了大门。 徐璈见状只是勾唇:“三叔,可以走了吗?” 徐二叔可以叫上大儿子去帮忙,徐三叔却只有一个八岁的闺女。 他忍着浑身的不适露出个苦笑:“行了,走吧。”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熬不住也要生熬。 做工的人陆续出门,今日做饭的人也轮成了徐三婶。 桑枝夏懒得理会自以为占便宜了的徐二婶,抓起锄头和背篓就说:“婆婆,徐璈和二叔他们的脏衣裳都在篓子里呢,你去洗衣裳的时候别把明煦和锦惜带去,让他们跟祖母在家待着吧。” 小孩子去水边可不安全。 许文秀匆匆嗯了一声,站起来就去拿洗衣裳的家伙什。 见她动作飞快,桑枝夏笑笑看向了老爷子:“祖父,我去找找能挖泥的地方。” 菜园子里的土留着种口粮呢,动不得。 人家耕地里的也不能动,要想找到烧炭用的土,就只能是去山脚下无主的地方挖了背回来。 老爷子想了想说:“我跟你一起去瞧瞧。” 这算得上是徐家跨出去的第一步,老爷子是准备亲自把关的。 桑枝夏对此很乐见其成。 老爷子都积极了,谁敢不动? 眼看着桑枝夏和老爷子一前一后出了门,徐二婶茫然道:“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奇了,你不知道的跑来问我?” 老太太阴沉着脸说:“都这种时候了还生不出半点眼力见儿,也不知道到底要你们有什么用!” 徐二婶有心想辩驳几句,可最后也只是忍着不满咬牙。 道理她都知道,可老爷子的心思一直是朝着长房偏的,她能怎么办? 她怕惹得老太太再训斥,抓着徐明阳就要进屋。 可老太太却说:“水缸空了,你去担水回来添满。” 徐二婶错愕道:“娘,说好了的我只是……” “明辉跟着出去了,他撇下的活儿你不做谁做?你难不成是想让我去吗?” 老太太黑着脸训:“有这废话的工夫不如赶紧去干活儿!明阳,去给你娘拿水桶担子!” 徐二婶嘟嘟囔囔地担着水桶出了门,桑枝夏和老爷子也在村民的指点下找到了可以挖泥的地方。 桑枝夏试着用锄头刨了几下,抓起来碾碎后说:“这个可行,只是山脚下潮气有些重,拿回去估计还得摊开了晒一晒。” 老头子看着她用锄头熟练的样子,失神道:“按理说你在家也是养尊处优的,从何处学来的这些?” 桑枝夏应付徐璈糊弄出了经验,嗐了一声就说:“祖父您也知道,我是姨娘生的,也不得父亲重视,闲来无事时就只能琢磨这些无用的。” 她说着自嘲一晒,笑道:“不过现在倒都派上用场了,可见也没白琢磨。” 老爷子神色复杂地垂下了眼,微不可闻地说:“阴差阳错,璈儿倒是选对了。” 如果嫁过来的真是她那个娇滴滴的嫡长姐,那今日也就挖不出这捧泥了。 桑枝夏没听清,奇怪道:“祖父?” 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第24章 忙着接他媳妇儿去了呗 老爷子闭了闭眼,淡声道:“没什么,照你所说,是要先把这些泥挖了带回去?” 桑枝夏点点头:“火种不可入山中,否则引发山火就很难收场了,所以我打算在后院的空地上烧,一来是方便看着火候省得露宿山中折腾人,二来是能及时熄了火种,也好确保炭块的品相,收捡起来也方便。” 只是这样一来,就必不可少的多了个背泥回去的活儿。 像是怕老爷子嫌辛苦,她果断说:“不过祖父放心,这些背回去的泥都是能重复使的,只要第一次把数凑足了就行。” 老爷子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见桑枝夏已经在往背篓里装土了,皱眉道:“你少装些。” 桑枝夏误以为他是觉得给他装的,顿了顿说:“我能背得动的。” 这还不赶一袋大米沉呢。 来都来了,何必多跑一趟? 见她一副我能行我可以的理直气壮,老爷子无奈道:“你还吃着药呢,别逞强。” 再能干也是个姑娘家。 人人都在喊苦叫累,偏偏眼前这小丫头嘴里蹦不出半句抱怨的话,真要争起来了,也都是为自己不争气的婆婆在争。 老爷子一开始对长子的过失心灰意冷,不满牵累到了长房一家,可生生被徐璈和桑枝夏这副有苦我就闭嘴吃的架势弄得没了脾气。 徐家树倒猢狲散,这俩小的是最像样的了。 他还能挑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把拎来的篮子往桑枝夏的脚边放:“这里头也装些。” 能拎一点儿是一点儿。 桑枝夏好性子地哎了一声,转过头眼里晕开了无声的笑。 徐璈说的果然没错。 这人能处! 她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半点看不出来,装了个差不多就跟老爷子一起返程。 第二次再出来的时候,老爷子把手中的篮子换成了背篓。 见他跟着桑枝夏出去背泥,老太太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连忙站起来说:“老爷子,你这是……” 老爷子学着桑枝夏的样子往拎了一把锄头,面无表情地说:“眼瞅着天儿就凉了,几个孩子都没一件可御寒的衣裳,你这个当祖母的就冷眼看着?” 老太太没想到他会这般发难,顿了下干巴巴地说:“这事儿我记着呢,我准备过几日就去买。” “买?” 老爷子看着明显无心动手的老太太冷笑道:“你既是管着中馈,就不曾合计过进出有度?” “就靠着每日的那十几文钱,能买得起什么?” 老太太本就是在强撑露笑,被这么一句堵得当即就绿了老脸。 家里这么多人呢,她吃饱睡好不就行了吗? 为何还要去给自己找事儿做? 老爷子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冷冷地说:“都到这地步了,就别把自己当侯府的老祖宗了。” “手上空了就把孩子们破了的衣裳补一补,絮了棉花也能穿,实在无事就去跟着老三家的把菜园子的地翻了,别等着了。” 被抄家的事儿过去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清醒了。 这个家里不能养闲人。 老爷子冷言不留情面呵得老太太面上青紫姹红,她气得手都在抖。 桑枝夏有眼色且不想惹多余的是非,在老爷子说第一句的时候就出了大门,没等到老爷子出来,反而是腿上多了个挂件。 徐明煦抱着她的腿说:“嫂嫂,我跟你一起去!” 桑枝夏好笑地点了点他的小脑袋:“你还这么小呢,你要去帮我的忙吗?” “对哇!” 徐明煦认真道:“娘亲说我可懂事儿了,我能帮忙的!” “想去就跟上吧。” 老爷子阴沉着脸走出来,沉沉地说:“让他先看看也好。” 徐明煦得了首肯乐得龇出了一排小米牙,蹬蹬蹬地冲进院子就拿起了空着的小篮子,兴冲冲的就跟着大人往外。 他实力有限,参与感十足。 桑枝夏每次都会往他的小篮子里放一小把泥,等折返到了家中,还会很有仪式感地说:“明煦,快把你篮子里倒出来添上。” 徐明煦一本正经地捧着篮子往下倒,合起来只有一点点儿却能换来她的夸奖:“厉害厉害!” 小娃娃被哄得眉开眼笑,惹得挂了一头汗的老爷子也笑出了声儿。 “你大嫂说的对,明煦是厉害的。” 桑枝夏夸完了他站起来说:“祖父,二叔他们一会儿也该回来了,您在家等他们回来吧。” 老爷子逞强得很,来回跟着背了四次了,瞧架势还想跟着再来一次。 她可不敢一次就把靠山累出岔子。 老爷子无声皱眉,她赶紧说:“后头那块空地我觉着是不错,能不能行还得您拍板定呢,您看看合不合适,不行还能换地方。” 老爷子把发抖的手背在身后,垂眼说:“也可。” “你再去这一次就回来歇着吧。” “好嘞!” 桑枝夏背着满是泥的背篓出了门,手里还牵着个蹦蹦跳跳压根不觉得累的徐明煦。 等她们走远,老爷子立马就去了空地。 徐二婶好不容易担满了水缸,见此难以置信地说:“弟妹,你说老爷子这是怎么了?” 不光是自己跟着桑枝夏折腾得一身的泥,还把老太太骂了一顿。 她嫁进徐家十几年,头一次见老爷子对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 徐三婶也觉得心慌。 不过她自来瞧不上眼前的二嫂,呵了一声就轻飘飘地说:“老爷子自当是想做个表率,也省得家中总有奸猾之辈想着躲懒,毕竟有他老人家做在了前头,还有谁敢明着耍花招呢?” 出去搬砖的人谁不苦? 可徐二叔就能把徐明辉带着搭把手,剩下的人就都只能自己做。 凭什么二房的人就能占了便宜? 徐二婶被她怼得面皮涨红,还没开口门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徐璈进门没看到桑枝夏,下意识地问:“娘,枝枝呢?” 许文秀正在低头洗菜,闻声立马说:“她带着明煦去背泥了,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背泥?她去什么地方背泥?” 许文秀忍着心惊回头看了眼老太太在的屋子,小声说了个地方:“你祖父跟她一起来回了好几趟,现在正在后头呢,你要不去……” “我一会儿去找祖父。” 徐璈放下手中的药包就说:“娘,这是枝枝的药你收一下,我出去一趟。” 许文秀抓着药包茫然道:“都回来了,这是要往哪儿去?” 徐二婶阴阳怪气地说:“还能是去哪儿?忙着接他媳妇儿去了呗。” 之前倒是没看出来,徐璈这个风流种还是疼媳妇儿的,回来了就急着要去接人。 她气不过又生怕摊上了活儿,嘀咕完了就出了大门扒拉。 “二爷和明辉呢?今儿怎么又是徐璈先回来的?” 许文秀看了眼手中包裹整齐的药包,说不清什么滋味地呼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桑枝夏正蹲下身要把装满了泥的背篓背起来,双手拎着小篮子的徐明煦突然激动道:“大哥来啦!” “大哥!” 桑枝夏错愕抬头,看到顶着一身灰土朝着自己大步走来的徐璈,错愕道:“你怎么来了?” 第25章 骂你呢,听到没? 徐璈伸手抓住背篓的背带,面无表情地说:“你说我怎么来了?” 他说完手上用力,一下就把装满了泥的背篓挂到了肩上。 桑枝夏突然两手空空,看着他一副进了家门就撵过来的打扮有些好笑。 “其实也不沉,我就是……” “你打算弄多少回去?” 徐璈顺手接过徐明煦手里跟摆设差不多的小篮子,沉沉道:“还差多少?” 桑枝夏被截了话头愣了下,下意识地说:“我估摸着再背两日也就差不多了,祖父和明煦都在帮忙呢。” 徐明煦的存在是可忽略不计,可老爷子还挺下力气。 暂时弄回去一部分也够用了。 徐璈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牵上徐明煦就说:“走吧,娘在家里等着呢。”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只能是默默地跟在徐璈身后返家。 他们到的时候,老爷子刚好从后院出来。 他等徐璈把泥都倒在了指定的地方才说:“明儿个我会叫你二婶她们也出去帮忙,没两日就能弄得差不多了。” 徐璈擦了擦额角的汗,皱眉说:“您和枝枝老的老病的病,何必去费这个劲儿?你们做点儿轻省的就行,这个等着我回来去弄。” 老爷子背了好几趟泥本来浑身都不舒坦,可听到徐璈这话却止不住笑出了声儿。 “小子,你这就是看不起人了吧?我还没老到动弹不了呢!” 他训诫似的在徐璈满是尘的肩上拍了一下,掩下眼底翻涌的唏嘘说:“对了,你今儿怎么回来得要早些?” 还有几个人呢? 徐璈把背篓放在墙角,笑笑说:“我提前做完了顺带去给枝枝调了一下药方,二叔他们可能还有一会儿。” 徐明辉走的是文人路子,担个水都只能半担子晃荡,搬砖也艰难得很。 徐二叔把人带去了作用也不大,完工只怕还有一会儿呢。 老爷子猜到了嘴角无形下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都养废了,骨头缝都是朽的。” 徐家武将起家,徐璈的父亲和徐璈本人都是三岁打基础五岁习武,十几年来寒来暑往从未间断。 可到了徐二叔这一代,老太太坚决下一代反对再走武将的路子,非要押着子孙习了文。 家世鼎盛时文人君子说出去倒是好听,可现在文人的骨气却担不起两桶吃喝用的井水。 徐家子孙不得再入仕,满腹锦绣诗书拿来又有何用? 更气人的是这几个读书也没读什么名堂! 老爷子心中不悦面上也带了几分,徐璈听完却什么也没说。 有些话听听可以,多嘴不行。 老爷子在一日,这个家就轮不到他做主,他心里清楚分寸。 他擦擦手往外,恰巧就看到徐三婶在手忙脚乱地做饭。 桑枝夏在边上时不时地指点上两句,也只是动动嘴不插手。 徐二婶看到灶上的兵荒马乱忍不住说:“你三婶明摆着是不会,你嘴上说说顶什么用?” “有动嘴皮子的工夫,你直接上手不就做好了吗?” 徐三婶被她说得满脸不自在,桑枝夏呵了一声低头继续择菜。 “三婶今日头次上手不顺手是人之常情,可多做几次也就顺了,我何必赶在这时候去给三婶添乱?” “再说了,这也没谁生来就是什么都会的,二婶今日担水不也是来回了好几趟才稳当的吗?” 不该自己的活儿千万别争。 她还真不需要这个现眼的机会。 徐二婶被她挤兑得面皮紫涨,嘴皮刚上下吧嗒了一圈就听到徐明阳说:“娘,爹和哥哥回来了!” 跟前几日的狼狈相比,今日的狼狈只是再多了一人。 往日在家里还能勉强端着君子仪态的徐明辉满脸痛苦,进了门还在被徐二叔训斥:“带上你有什么用?没帮上忙就算了,还摔碎了那么些砖,明日还得去为了你今日的过失多搬一些!” 徐明辉颓然地低着头不说话。 徐三叔看不下去地说:“二哥你何必迁怒孩子?” “明辉才十六呢,他……” “十六怎么了?” 连日来的苦力活儿磋磨得徐二叔无比暴躁。 他张嘴就说:“那砖窑上多的是十二十三的少年,可谁做得不比他强?” 本来是想老子享享儿子的福,可临到头来还被拖累了! 徐二婶拉着换了个人似的徐明辉心疼得不行,听到丈夫的呵斥,眼泪直接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二爷,明辉怎么能跟那些乡下的泥娃子比呢?他就是……” “那徐璈怎么就能干得了?” 徐二叔暴躁道:“徐璈之前还是世子爷呢!他怎么就没说受不住?!” 他恼怒地剜了徐二婶一眼,气急地说:“都说慈母多败儿,我看就是被你给惯坏的根子!” “一群没用的东西!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嚷嚷完裹着怒气冲进了屋,徐二婶不敢反驳只是拉着徐明辉不断抽气:“儿啊,走娘带你去把衣裳换了,你……” 徐明辉强忍着怨气推开她的手,故作镇定地说:“我自己去吧,娘你不用管我。” 眼看丈夫儿子谁都说不通,徐二婶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二房一家的头顶都笼上了厚厚的一层阴影,桑枝夏耳听全程只是微妙地啧了一声。 徐二叔看似是在骂徐明辉,何尝不是在指桑骂槐? 只是骂了又能怎样? 有本事你直接撂挑子说自己不干了啊! 她撇撇嘴扭头对上徐璈的眸子,坏水从心底往上冒,故意挑眉用口型说:骂你呢,听到没? 徐璈垂下眼帘唇角微勾,坦然地说:“嗯,听到了。” 没错,的确是在骂他。 桑枝夏故作镇定地错开了眼。 听了个一知半解的许文秀茫然转头:“听到什么了?说什么呢?” 徐璈握拳在嘴角遮了一下,咳了一声说:“没什么。” “枝枝,你之前挖的刺儿菜都是哪儿挖的?我去给祖父和二弟找一些来。” 桑枝夏给他买的药自己都舍不得用,只能委屈这二位用点纯天然的了。 他把药草挖来摆好,很快也到了开饭的时候。 饭桌上,老爷子直接说:“明辉明日不必跟着你父亲去添乱了,留在家里帮忙。” 徐二叔骂完了儿子还是舍不得助力,闻声立马就皱眉说:“家里都是些洗涮的活儿,他留下来有何用?” “我还得跟你解释原因?” 老爷子不悦道:“我看你这个当爹的是越发不像样子了,手脚都比画到我头上了?” 徐二叔自己又当又立站不住脚,只能是忍着憋屈把怒火都咽了回去,盯着碗里水分明显过多的米饭就黑着脸说:“在外遭罪就算了,吃的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都做的是什么?是人吃的吗?” 徐三婶头次下厨有疏漏在所难免,被他这么一呵当即就白了脸,眼角眉梢都是不安。 徐三叔见不得他这副到处撒邪火的德性,咬牙说:“二哥,你别太过分了!” 骂一骂自己儿子也就算了,逮住谁都想撒火别人凭什么忍着? 徐二叔没想到这个往日软弱的三弟都敢驳自己的面子了,当即怒道:“你什么意思?我说说都不行了是吗?” “你这只是说说吗?” 同样一肚子怨气的徐三叔黑着脸怼:“谁不是在为了活着遭罪?少拿你的怨气往别人的头上放!没谁是靠你养着的!” “老三你是不是故意在跟我对着干?” “我说的分明是事实!” 徐三叔咬着牙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怒不可遏地说:“都到这一步了,你跟我摆什么当爷的架子?你走出去看看还有谁愿意捧着你?” “要不是你一直偷耍奸猾,明辉今日至于出错吗?我会被你连累得拖了这么长时间才能回家?明明是自己行为不端,做事不正,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你当我还能一直忍着你?” 徐二叔被戳中痛处气得站了起来,老太太终于忍无可忍地怒斥:“你们吵够了没?!” “看看你们都像什么样子!饭桌上是让你们吵架的地方吗?!” 她小心地看了眼老爷子辨不出喜怒的脸色,死死地咬着牙说:“老爷子说得对,活着就没有不遭罪的!老爷子都出门去干活儿了,你们哪儿来的脸面还在推诿?” “都给我闭嘴!坐下吃饭!” 不服气的人听到这话纷纷顿住,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沉默的老爷子。 老爷子要笑不笑地看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儿子,冷冷地说:“不想干的都可以不干,心安理得的也可以在家里躺着,等着老子挣了养你们。” “嫌赚钱遭罪,觉着活命丢人的,明儿也都可以不用去了!” 他说完把饭碗一放就起身离了饭桌,剩下的一桌人都在面面相觑。 桑枝夏三两下把饭碗里剩下的扒拉进嘴,自觉地开始生火熬药。 现在的徐家就像是一滩压抑住的死水,早晚是要爆发一场的。 二房和三房闹一场也好,省得这些人总想着同气连枝地把怒火往长房一家的身上迁。 小药壶里冒出淡淡的青烟,许文秀把徐璈之前交给自己的药包找了出来,柔声说:“夏夏,这是璈儿去找大夫给你换的药,你拿回去收好记得吃。” 桑枝夏看着她手里包得整整齐齐的小药包,眼里飞快闪过一丝错愕。 徐璈还真去给她调药方了啊? 第26章 问就是小爷搬砖太难了 见她愣着不动,许文秀赶紧把药包塞进了她的怀里。 “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不管怎么说也要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吃药的事儿可不能大意。” 桑枝夏捧着满怀的药包呐呐点头,见徐璈挂着滴答水的头发抓起了斧头,当即说:“你不去把头发擦了?” “风吹一吹也就干了。” 徐璈不以为意地应了声手起斧落,堆在院角的圆木就被劈砍成了方便引燃的小木柴。 他一直坐着劈柴,直到桑枝夏的药熬好,亲眼看着她喝下去了才起身说:“这些暂时还够用几日,不够了跟我说。” 桑枝夏捧着药碗含混地嗯了一声,准备回西棚时,还听到西屋里隐隐传出了徐二叔压低了声音的怒骂和徐二婶的哭声。 她撇撇嘴回了西棚,看到徐璈神色自若地躺在木板上,忍不住说:“过些日子打张床吧。” 天儿渐冷了,总这么用木板隔着睡在地上也不是办法。 徐璈翻过身也没应声,瞧着像是睡着了。 桑枝夏有些无趣地嗐了一声,裹着被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夜色渐深,本该早已睡着的徐璈转过身看着睡梦中的桑枝夏,绷着脸无声嘟囔:“这不是有床吗?” 有现成的还想哄着他再打一张,这胳膊都展不开的棚子,哪儿有多摆一张床的地方? 说不打就不打。 问就是小爷搬砖太难了,兜里没钱…… 徐璈带着不出口的不满合上了眼,等桑枝夏从梦中惊醒时,却没看到该躺在床边的人。 时辰还早呢,天也还没大亮。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心头无声一震。 都家徒四壁成这鬼样子了,这个家里居然还能进贼? 她屏住呼吸下了床,抓起本该用来抵门的棍子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看到院子里的黑影时,她条件反射地举起手中的棍子,朝着黑影狠狠砸了过去! “让你当贼!” “嘶!” “是我……” 徐璈慌忙闪避反手抓住棍子,对上桑枝夏错愕的脸,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这时候起来了?” 桑枝夏藏匿心虚似的把棍子往自己的方向拖了拖,头大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你啊……” 这人不睡觉跑来…… 到了嘴边的嘀咕在看清徐璈背上的背篓时化作无言,她紧锁着眉心说:“你这时候爬起来背泥做什么?” 砖窑搬砖不说半句辛苦也就算了。 世子爷现在已经进化到觉都不用睡了,爬起来就能连夜背泥? 徐璈被她脸上过于明显的难以置信弄得有些不自在,松开了棍子硬邦邦地说:“我睡不着起来活动活动,你赶紧回去再歇会儿。” “我……” “说了不用你帮忙。” 徐璈不由分说地推了她的肩膀一下,把人撵到门口才说:“早起风凉,快进去。” 桑枝夏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外头被关上的门说不出话,徐璈却已经背着背篓扛着铲子出去了。 等到了往日晨起的时辰,徐璈背着人来回不知背了多少趟。 他把背篓放回原处,桑枝夏坐在灶边闷闷地说:“桶里有烧好的热水,你别用凉的。” 徐璈神色如常地说:“好。” 见他拎着热水回了西棚,桑枝夏才托着腮缓缓呼气。 昨晚不知难受了多久的徐三婶顶着一双肿泡眼出来。 她看到灶上升腾起的热气,尴尬道:“今日当是我做饭的,夏夏你怎么先弄上了?” 桑枝夏心说我怕你弄的把徐璈的肚子吃坏了,嘴上淡淡地应了一句:“不碍事儿,早饭我顺手做了,三婶你弄晚间的一顿就行。” 徐三婶低着头哎了一声,转头就去主动摆起了碗筷。 她往日可没这么自觉。 桑枝夏猜到昨晚二房和三房的人肯定各自起了心思,笑笑就揭开了锅上的木盖子。 她今日做的是米粥和烙饼。 面团是提前揉好的,等人都起来得差不多了,揪一块儿下来团成饼团,再用掌心压成合适的厚度就能下锅。 灶里的火势被控制成小火,雪白的面饼也被烫得染上了香脆的金黄,香气逐渐传开。 徐三婶帮着把做好的饼和米粥都端上桌摆好,等老爷子和老太太坐下后就说:“夏夏今日帮着我把早饭做了,我一会儿就去把水担来。” 她跟三爷昨晚都合计过了,跟长房过往的相争如今无用,再记恨之前的事儿也只是徒增困扰。 起码跟二房喜欢偷奸耍滑的两口子相比,长房一家的人还愿意下力气,愣要站队的话,倒不如先站长房这边。 老太太闻声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也好,互相搭把手是应该的。” 徐二婶看着自家阴沉着脸不说话的丈夫有些慌张。 她把热乎乎的饼子放在徐明辉的碗里,局促道:“要不还是让明辉去吧,他今日也不去砖窑了,出点儿力气也是应该的。” 再这么闹下去,对他们二房可太不利了! “明辉跟我去背泥。” 老爷子想到后院里明显多了不少的泥,意味不明地说:“他大嫂还吃着药呢,出不了那么大的力气,他跟着去正好。” 徐明辉点头说好,昨晚得了亲娘指点的徐明阳也赶紧说:“祖父,我也跟着你们一起去。” “我比徐明煦大些,肯定也能帮上忙!” 昨日吵了一场,明显是把二房和三房的心思都吵乱了,不过眼前的这个结果倒是让人很满意,起码明面上人心勉强算是一般齐了。 老爷子阴郁的脸上总算多了几分笑意,临出门时徐二叔也没再多嘴。 徐璈看着桑枝夏给自己递过来的水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背不动的等我回来弄,别在人前逞强。” 桑枝夏本能地想说自己没逞强,可对上徐璈满是不赞同的眉眼,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说好。 左右今日人多,她大不了主打一个原地开刨。 收拾好了各自捡起自己的活儿,许文秀看着突然积极起来的妯娌侄儿还有些无措。 她把叫着要去帮忙的在徐明煦交给桑枝夏,小声说:“你们先去,等我把菜园里剩下的那点儿地翻完了,我就过来帮忙。” 桑枝夏忍着笑说:“倒也不用,您在家里收拾就行。” 这么些人够用了。 突然积极起来的人都很下力气。 原本想着需要多两日才能运完的土,加上昨日的成果就已经差不多了。 可见柔弱无力都是没被逼到份儿上,否则人人都是有潜力可寻的。 桑枝夏跟老爷子选定了空地上挖坑的位置,揉了揉胳膊就准备动手挖坑。 可徐三婶却说:“夏夏,三婶跟你商量个事儿?” 桑枝夏诧异转头:“什么事儿?” 第27章 你也算是个男人? 徐三婶非常不熟练地抓起了锄头,苦笑道:“我做的实在不好,要不咱俩换一下,你去做饭我帮你挖坑?” 她自己是无所谓吃得差些,要是日日如之前徐璈只是熬粥也还好说。 可桑枝夏做过几次,家里人吃惯了嘴再吃不好的就难以下咽。 她不想去丢这个丑。 老太太碍于老爷子的威严,今日也放下享福的架子跟着出了点儿力,听到这话赞同地说:“这样也好。” “做饭不需多大的力气,你去做正好合适。” 能稍微吃得顺嘴些,谁也不想受口舌上的那番罪。 别的活儿既然有人揽了,当然是首选把会做饭的人挪到灶台上,正可谓是人尽其才。 就连一贯多嘴的徐二婶都没多话。 桑枝夏乐得捡不那么下力气的做,眼看徐二婶把手里的锄头接了过去,大大方方地说:“那我去做饭,祖父祖母有什么想吃的吗?” 老爷子无所谓地说了句都行。 老太太累得没了挑剔的劲儿,摆手说:“有什么你看着做什么。” 反正整个家里就她做的好吃。 桑枝夏忍着笑哎了一声,对着徐明煦招手:“明煦,走我带你割韭菜去。” 徐明煦欢呼一声跟着她跑,徐明阳见着也有些意动。 他也想去。 徐二婶赶紧推了他一下,说:“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去帮你大嫂做饭去。”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对着他说:“明阳嫣然也来吧,咱们一起去。” 徐锦惜在屋里睡着呢,一次把三个小的带走也好。 徐明阳赶紧放下篮子跟着她撵,徐嫣然得了徐三婶的首肯,也主动跑过去牵住了她的手。 看着桑枝夏一手带走了几个小的,徐三婶笑着说:“不是我说什么,夏夏性子好,是讨孩子的喜欢。” 徐嫣然自小身子不好被她养得娇气,不那么熟的人也亲近不起来,可这孩子却莫名喜欢桑枝夏,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愿意跟在她的身后打转。 许文秀想着桑枝夏对徐明煦和徐锦惜的好,也跟着笑了。 “几个小的叫她一声大嫂,她自然是待孩子好的。” 徐二婶想想不知为何来了一句:“大嫂是好福气。” 再上不得台面的性子也当了半辈子的侯夫人,死了男人还有儿子儿媳护着,这样的福气旁人可羡慕不来。 言落尾上有些不虞,可也不能耽误干活儿。 抓着锄头的人不清楚为啥要挖坑,可也都咬牙卖了力气。 前院里,徐嫣然抓着手里的韭菜小声说:“大嫂,是择成这样吗?” 桑枝夏把孩子带走为了免得他们无趣捣乱,也没让他们都闲着,索性把割好的韭菜交给他们挑拣。 小孩子没大人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哪怕只是挑拣黄叶子这样的小事儿,有了参与感也都积极得很。 她把火点燃回头看了一眼,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做得真棒!” “我的呢?大嫂你看看我的!” 徐明阳不甘示弱地举起了手里的韭菜,激动地说:“我也择好了!” 桑枝夏挨个揉了他和徐明煦的脑袋一把,笑道:“都很厉害嘛,是我小瞧你们了。” 没了大人掺和,这不都是得力的小帮手么? 慢了半步邀功的徐明煦得意地昂起了小脖子,好奇地说:“嫂嫂,这个怎么吃呀?好吃吗?” 桑枝夏盘算着晚饭的菜色,故意逗他说:“想知道?” 徐明煦咽着口水用力点头。 “想!” 她蹲下把徐嫣然的袖子往上稍微捞了一小截,看着几个孩子期待的目光神秘兮兮地说:“那做好了先让你们尝尝好不好?” “出锅了你们第一个尝。” 这话一出徐明阳和徐明煦莫名觉得自己有了重任,纷纷笑着拍掌点头。 就连内敛害羞的徐嫣然都抿着唇小声应了个好。 不知何时走到门外的徐璈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捕捉到桑枝夏眼中对孩子们特有的柔和,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自己还是个孩子样儿呢,看起来倒是很喜欢孩子。 难得跟着早回来一次的徐三叔见状眼眶莫名发涩,气不过地转头剜了徐二叔一眼:“你睁大眼看看,到底是谁在作怪!” “瞧瞧你那个不争气的鬼样子!也不怕让孩子们见了笑话!” 徐二叔青紫着面皮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在前头推开了门板。 “爹你回来了啊!” 徐明阳带着骄傲奔过去说:“爹你看我择的韭菜,大嫂说我做得可好了,我……” “没出息的东西!” 徐二叔粗暴地推开挡在前头的儿子,黑着脸说:“君子远庖厨的道理都不知道,没出息到跟着个无知妇人往灶边凑!你娘都是怎么教你的?!” 徐明阳被推得坐在了地上,双眼通红地看着勃然大怒的亲爹不敢说话。 徐璈走过去把他拉起来,无视了徐二叔的怒气指着木盆里挑好的韭菜说:“枝枝,这些都是要洗的吗?” 桑枝夏压着唇角嗯了一声,伸手把浑身发抖的徐明阳拉到了自己身后。 “明阳别怕,是祖父和祖母叫你来帮忙的,听话的孩子就是最好的。” 她蹲下身擦去徐明阳眼角的泪,轻轻地说:“咱家祖父才是懂大道理的人,只要听祖父的话那就是没错。” 自己一把年纪搬不动几块砖,进了家门就拿不懂事儿的孩子撒气。 你也算是个男人? 徐二叔被她内涵得浑身发抖,可徐璈却已经挽袖子在准备洗菜了。 他拉过小凳子坐下就说:“明阳,过来帮大哥打水。” 徐明阳左右看了一圈,忍着害怕把眼泪憋了回去。 徐三叔看不得孩子受委屈,呵了一声说:“明阳,听你大哥大嫂的,你爹就是脑子进了砖泥糊涂了,他哪儿晓得什么是非?” “嫣然,去给弟弟把眼泪擦了,帮你大嫂做饭。” 徐嫣然掏出自己的小帕子递给徐明阳,徐明阳袖子一糊眼睛就闷闷地说:“我听祖父的。” 娘和大哥已经跟他说过了,一定要听祖父的话。 只要祖父说不错的,那就一定是没错。 他眼泪一擦就蹬蹬蹬地举着水瓢去舀水了。 徐二叔没想到自己撒了一通邪火还被无视了,怒火中烧就想动手。 可桑枝夏却冷冷地说:“二叔,祖父和祖母都在后院忙着呢,你要是还有劲儿,不如过去搭把手?” 在这冲孩子撒火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你去冲着老爷子嚷! 徐二叔再大的狗胆也横不到老爷子的跟前,狠狠吸气后扭曲着脸甩手进了西屋,还把门摔得砰的一声闷响。 徐三叔也叹着气进屋了,桑枝夏蹲在了水盆边:“热水都给你烧好了,你不先去洗洗?” 徐璈认真地把枯黄的韭菜叶子摘选出来,淡淡地说:“不急。” “今天不是三婶做饭吗?怎么是你出来了?” 桑枝夏往灶里添了几根柴,不以为意地说:“三婶念着我下不得力气,跟我换了个相对轻省些的。” 跟挥锄头比,当然还是做饭轻巧些。 徐璈辨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把菜洗好准备去换衣裳,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徐明煦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奇地说:“大哥,君子远庖厨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二叔也说,娘也这么说?” 徐璈的动作莫名一顿,蹲下看着他的眼睛说:“娘跟你说的?” 徐明煦带着茫然点头。 准确的说,娘也不算是跟他说的,更多的时候他是听到娘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徐璈想了想就说:“娘在你大嫂的面前说过吗?” 第28章 吃一口鸡蛋怎么了? 徐明煦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认真摇头。 “没有。” “那就行。” 徐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轻地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这话的意思是端方君子当有仁爱之心,将有杀戮和血腥的厨房设立在最远的地方,以免沾染其血气,坏了自身的品德。” 他话锋一转突然说:“可这话本来就是不对的。” “若无生杀血气,何来人间烟火?既要食之血肉,就不可斥其残忍冷漠。” “再说了,你觉得咱家的厨房是很可怕需要远离的地方吗?” 徐明煦正是嘴馋的时候,想也不想就摇头:“厨房有好吃的!一点儿都不可怕!” “那不就得了?” 徐璈笑笑说:“厨房是五谷烟火之地,也是人能饱腹活下去的地方,所以不需要远离。” “而且明煦是小男子汉,男子无论长幼,当谨记不可见弱小独处,不可在家人需要帮助的时候熟视无睹,所以你去帮嫂嫂做饭无错,明阳和嫣然也都没错。” 这个家里不需要那么多圈地自缚的琐碎规矩。 这番话对徐明煦而言过于深奥,以至于他听了也只是一知半解地晃了晃脑袋。 徐璈不指望他能懂太多,匆匆换洗好了就牵着他出去。 灶边桑枝夏就在和面了。 家中可吃的菜色实在不多,最重要的是主食够吃,所以今晚的主食是韭菜盒子和大米饭。 徐璈走过去就接过了和面的盆。 “我来吧。” 桑枝夏腾出手把面盆交给他,转身就洗米下锅开始焖饭。 “好了,这里不用帮忙了,你们去边上玩儿吧。” 她把几个好奇的小脑袋从篮子边上撵开,把里头装着的东西一股脑都倒在了筛子里。 徐璈手劲儿大,单手揉面游刃有余。 他转头看了一眼,意外道:“哪儿来的茄子?” 后头被荒废的菜园子已经被翻整得差不多了,能薅出来上桌的桑枝夏一点儿都没放过,其中可找不出这么水灵的大茄子。 桑枝夏捡了三个茄子拿出来,想了想又多抓了一个才说:“是吴婶送来的。” “她说自家菜地里多得吃不下,也没打算拿出去卖钱,摘了就给咱们送一些过来。” 除了面上的这些茄子,下头还窝着不少拳头大小的土豆和长长的青椒呢。 桑枝夏掰断茄子的绿把用水洗了洗,摁上砧板三两下切成小块,边削土豆皮边说:“家里的菜园子一时半会儿还捞不出吃的,总靠着打野菜和别人送的也不是办法,我准备跟吴婶说一声,隔几日上她家买些小菜。” 吴婶来送东西的时候不拘小节,可也不能总吃别家不花钱的,该出的时候不能小气,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 徐璈深以为然地点头:“我一会儿就跟祖母提,回头你过去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按市面上的价另结她钱,等砖窑那边的活儿结尾了,我再打一壶酒送过去。” 桑枝夏就喜欢徐璈这股一点就透的劲儿,笑着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就去问问。” 说话间徐璈揉好了面团,桑枝夏的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切碎用盐先染过一遍的韭菜碎挤压出多余的水分,再混上下锅炸好的鸡蛋碎搅拌均匀。 她提前留出了一些鸡蛋,往帮忙的几个孩子碗里一人分了一点儿。 “先止止口水,等韭菜盒子好了就能吃了。” 她总共就打了六个鸡蛋,每个孩子分到碗里的就一小块,可吃锅边饭自有一股子桌上不及的香气,见者有份的小娃娃都捧着自己的小碗乐得弯了眼。 桑枝夏左右看看,突然捅咕了一下徐璈的胳膊:“过来。” “怎么?” “张嘴,啊……” 徐璈下意识地张嘴,猝不及防嘴里就多了一股鸡蛋的浓香。 他看着投食结束就若无其事转头的桑枝夏,忍不住低头失笑。 “枝枝,我二十了。” 他不馋。 桑枝夏理直气壮地说:“说好帮忙人人有份的,馋不馋的有什么?” 徐璈都那么努力了,吃一口鸡蛋怎么了? 她忍着笑把徐璈往边上挤:“让开让开,我要正经开始做饭了。” 揪好的面剂子擀出合适的厚薄,在掌心里一窝就能把搅拌好的韭菜鸡蛋包进去,顺着面边和缝隙合上,出来的就是一个漂亮的韭菜盒子。 烧热的锅底润了些化开的猪油,包好的韭菜盒子放下去很快就染了金黄的底色。 她把要包的馅全都弄好,徐璈左手锅铲右手筷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盯着翻面。 桑枝夏甩了甩手上的水就开了另一口锅。 锅里的米饭已经焖好了,全部盛出来装在饭盆里,锅底洗涮一遍就直接放油。 油温渐热,切好的土豆和茄子先下锅炸一遍,看到色泽泛黄就用笊篱捞出控油。 切好的青椒块全部放在锅里翻炒一通,洒上拍碎的蒜末和小葱段,勾上盐和酱油,以及前两日做土豆焖饭时淘洗出来的一点点土豆芡粉搅匀。 闻着锅中传出的热香,桑枝夏想了想,最后还悄悄往锅里放了两颗糖。 徐璈买回来吃药专用的宝贝,就只剩下这一点儿了。 有了糖的融入汤汁多了一股淡淡的甜气,过好油的土豆和茄子也被她全都放进了锅里。 迅速翻炒几圈,等料汁都充分包裹住了锅里的每一块食材,地三鲜热气出锅。 与此同时,徐璈也终于挂着一头明显的汗珠松开了手里的锅铲,手边还摆了满满两大碗烙得双面金黄的韭菜盒子。 在他十分严谨的流程下,居然幸运的一个都没糊。 他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去端盛在碗里的地三鲜。 “等等。” 桑枝夏往他手里塞了块刚洗干净的抹布:“烫手,隔着点儿。” 徐璈垂下眼应了声好,把做好的饭菜都端上桌就对着身后几个小的说:“去请祖父们来吃饭。” 徐明煦蹦起来喊:“好嘞!” “祖父!祖母吃饭了!” 小娃娃热情洋溢的呼声把后院里的人都叫了出来,老太太闻着空气中散发的香气,紧绷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三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到了眼下实在指望不上别的,能吃一顿顺口的就是最舒心的事儿了。 桑枝夏说话算话,等人都差不多聚齐了,就先拿出小碗给几个孩子挨个分了一个肚子鼓鼓的韭菜盒子。 “辛苦你们几个帮忙了,快趁热吃。” 徐明阳心大,咬了一口被烫了还咧嘴嘿嘿地乐。 徐嫣然性子腼腆,捧着自己的小碗往徐三叔的面前躲了躲,抿着嘴角笑得羞羞的:“谢谢大嫂。” 桑枝夏笑着应了一声,顺手把徐明煦捞到了徐璈的前头。 “婆婆要给妹妹喂饭呢,你跟你大哥在一处吃。” 徐锦惜年纪小性子又娇,此时刚睡醒没多久,正是要人哄着的时候,再让这小子凑过去闹一闹,许文秀就彻底不用吃饭了。 许文秀看到她十分自然地照顾徐明煦,神色越发温和。 “明煦跟我皮实,倒是愿意听你这个当大嫂的话。” 若是换作别人拎这一下,徐明煦指定要不服气地跑回来,可桑枝夏拎他过去,他还当真就挨着徐璈不乱动了。 徐三婶念着桑枝夏对徐嫣然的温和,笑着插了一句:“都说长嫂如母,如此倒也不奇怪。” 总之她算是看破了,如今这情形和气肯定比斗气强。 二房要作的什么妖她管不着,可三房的日子就必须跟老爷子和长房捆死了过,如此才有来日。 徐二叔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可唯一在意的徐二婶左右看看却不敢贸然插话。 徐明阳吃完了自己碗里的还想要,可不敢往脸色不对的亲爹娘面前凑,下意识朝着桑枝夏的身边挤。 “大嫂,我还想吃土豆。” 桑枝夏还没来得及动,徐璈就神色自然地接过了他的小碗:“除了土豆还要别的吗?” 徐明阳有些怕他,紧张地摇头。 “不……不要了。” 徐明辉看着他双手接过小碗,温和道:“还不快谢谢大哥?” 徐明阳连忙说了几声谢谢,惹得桑枝夏好笑道:“你大哥又不吃人,那么紧张做什么?” “来我吃饱了,这个小凳子给你,过去坐下跟明煦一起吃。” 徐明阳乐呵呵地坐下了,徐二婶见了心情无比复杂。 要不说徐璈就是得了个好媳妇儿呢? 三两下把老爷子拉到自己那边了不说,现在就连自己满脑子只晓得吃的小儿子也一口一个大嫂叫得亲热。 再这么下去,那二房的人岂不是彻底没了立足之地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筷子,却被徐明辉暗中碰了一下胳膊。 “娘,大嫂今日做的这个地三鲜滋味属实不错,你再吃点儿。” 徐二婶把到了嘴边的话强行压回肚里,徐明辉等老爷子落筷了才带着疑惑说:“祖父,咱们今日又是背泥又是挖坑的,瞧您规划有度的样子,可是于谋生之道上有了别的想法?” 这话一出,已经离席的桑枝夏忍不住无声侧目。 家里这几日动静不小,被拉进来一起干活儿的人也都在这儿。 可徐明辉却是第一个对此生疑的。 看来二房还是有聪明人的…… 第29章 难不成真是木板太硬了,硌得慌? 老爷子没接话,徐明辉倒也没觉得局促。 他温声道:“我有此问也不是存了别的念头,只是觉得既是一家人同气连枝,若有旁的打算也好早些做准备,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地拖了大家的后腿。” “祖父若是觉得不方便说的话,那您就当我不曾问过,我也……” “没什么不能说的。” 老爷子垂下眼打断他的话,淡淡地说:“家中暂时没有耕地,眼看冬日将至也不是春耕的时节,干等着春日来临再做打算并非良策,你大嫂提议可以先做烧炭的买卖维持生计,我觉得不错就答应了。” “烧炭?” 徐三叔诧异道:“烧炭是个什么买卖?” 老爷子闭上眼说:“璈儿媳妇儿,你跟他们说说。” 桑枝夏没想到还有自己的戏份,顿了下就大大方方地开了口。 “西北酷寒,进了秋尾巴就得开始设法取暖了,镇上和县城里的人家烧柴不便,多是用炭火取暖,咱们先去山上砍了木柴回来烘烧成炭块,转手卖出去就能有一定的进项。” 徐三叔不事内务不太清楚其中细节,可曾辅助老太太操持中馈的徐二婶听完却是眼中一亮。 “这话不错。” “往年在京都时,府上单是每日炭火取暖的花销就不是小数,到了冬日卖炭的商铺更是来往不绝,绝不缺少找上门的买卖。” 她家中世代经商,有她这么一句话瞬间定下了许文秀心中的些许不安。 许文秀抱着徐锦惜小声说:“那烧炭的话,是不是需要很多木柴?” “花钱去买木柴吗?” 徐二婶笑道:“大嫂这话就说岔了,洛北村后头紧挨着那么大一片林子,木柴哪儿是用得着花钱的?” 以木制炭,算下来所需花费的就是力气,成本近乎于无。 她血脉里的经商基因被激发起点点涟漪,当即脸上就露出了雀跃:“在京都寻常木炭的价格是两文钱一斤,中等的红罗炭能要价五文,完全无烟的银丝炭更是能卖到十文一斤的高价。” “这样合计下来,只要一日能烧出来三斤银丝炭,那就能抵上二爷他们一日去搬砖的工钱了!” 而且一炉怎么可能只烧得出三斤炭呢? 就算是有误差有折损,满打满算下来刨除所有的意外,每日可观的进项也比搬砖强啊! 桑枝夏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隐藏天赋,怔了一瞬忍着笑说:“二婶这么算也不错,只是小地方的单价比不得京都,只怕没这么高的利润。” 徐二婶想到银子也顾不得小心眼儿了,立马就说:“那有什么的?” “单价虽是比不上,可也能换成看得见的银子,排除了可能的差价和损耗,那说到底咱们也是大赚的!” 她三两下把可图之利算了个一清二楚,也勾得在其余人彻底打消了疑虑。 老太太心里算盘扒拉一通也觉得不错,点头道:“如此说来,烧炭的确算个门路。” 徐三叔想了想说:“我也觉得行得通。” 砍柴听起来是不容易,可再难还能比得过搬砖? 同样都是下力气的苦活儿,那当然首选银子更多的干。 见众人都没有异议,老爷子满意道:“那就是都同意了?” 徐明辉见自己亲爹黑着脸不说话,连忙说:“既是不错的门路,那我们自然是听祖父的安排。” “不反对就行。” “这两日我跟璈儿媳妇已经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着你们那边的活儿落尾了就可以开始动手。” 所有人都在暗暗点头,唯独徐二叔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 他阴沉沉地看着徐璈,咬牙说:“都做了多日的准备,想来这是早就想到的主意吧?” 一直没说话的徐璈淡淡地嗯了一声:“是想到多日了。” “那为何不早说?” 徐二叔突然怒得站了起来,愤怒道:“既然是有旁的门路,为何还要逼着我去砖窑受苦?看我落难遭罪你们的心里就都舒坦了是吗?!” “这话是怎么说的?” 徐璈要笑不笑地挑眉看他,不紧不慢地说:“二叔,去砖窑的可不只有你一人。” “那又怎样?” 徐二叔愤怒地喊:“你们明知道可以不用做搬砖的苦活儿,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逼着我去人前丢丑!” “到现在了才跟我说另有安排,原来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是被蒙在鼓里的?是不是只有你们才是一家人,所以……” “二爷!” 徐二婶心慌地站起来想拦他,可换来的却是直接被推倒在地。 “你也给我滚!” “你们全都是一路货色!都只想着看我出丑遭罪!老的向着长房的,小的也吃里扒外!全都是一群黑了心的!” 他怒火中烧地吼了一通,甩开徐明辉的手就要负气离开。 可脚下刚动,就被站起来的老太太甩手砸了个响亮亮的巴掌。 “混账东西!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老太太不敢看老爷子铁青的面色,死死地瞪着仿佛失了理智的徐二叔恼火道:“去砖窑下力气的不只你一人,要砍柴烧炭也不是一人的活儿!” “你在外头忙着,我们这些人在家里就是闲着的吗?” “你爹那么大年纪了来回还去背泥挖坑,明辉的肩膀也磨得破了皮,你睁眼看看谁是得了空的?鬼迷心窍的糊涂东西!你再敢闹一下试试?你看我能不能揭了你的皮!” 老太太动了真火还动了手,气氛一下就压抑到了极致。 可徐二叔还是不服。 徐明辉怕他说出更失体面的糊涂话,连忙扶住他说:“祖父,祖母,我爹大约是累坏了,我先扶他进屋休息。” “你放开我!我……” “爹!” 徐明辉压下了嘴角沉沉地说:“祖母说的对,你是该进屋休息了。” “娘,跟我一起扶爹进屋吧。” 被许文秀从地上扶起来的徐二婶含着泪去扶他,跟徐明辉一起总算是把疯魔似的徐二叔搀进了屋。 闹了这么一场,刚才好不容易才有点儿的愉悦也都被冲淡了。 老爷子懒得对闹剧做出评价,闭了闭眼就说:“老三,你们可有意见?” 徐三叔赶紧说:“我们都听您的。” “那就行。” “这几日你们继续去砖窑上把活儿干完,我带着剩下的人先试着烧两次看看,没别的话就都散了吧。” 老爷子虽是没多说,可还是被徐二叔的混账气得不轻。 徐三叔和徐璈一起把他送进了屋才各自散去。 桑枝夏看到进来的徐璈,幽幽道:“二叔的性子一贯如此的么?” 从在监牢的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她已经数不清自己见过徐二叔暴走几次了。 这么容易破防的吗? 徐璈呼出一口气说:“祖母续弦入徐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八岁了,也承袭了世子之位,二叔是祖母所得的第一子。” 当时老爷子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亡妻留下的长子一身,老太太就把全部的心神都灌注在了徐二叔的身上。 徐二叔自小被老太太娇惯出了高人一等的气势,自认各方面都不比长房的差,也一直存着夺爵的野心。 可徐璈出生以后,老爷子亲自入宫请旨将他册封为世子,将他留在膝下教养,徐二叔盘算多年的心思彻底破灭,性子比起从前就更恶劣了几分。 总的来说,他能忍到今日才破防已经出乎徐璈的预料了。 毕竟他这位二叔的脾性是真的很一言难尽。 桑枝夏又听了些徐家往年的八卦,顿了顿微妙道:“大户人家的弯弯绕果然是多。” 她就说呢,怎么今儿动手抽嘴巴子的是老太太,老爷子坐着一动也不动。 合着老爷子压根就没管束过这个次子。 徐璈听出她话外的唏嘘无声一猝,默了默说:“将军府呢?你在将军府的时候,诸如此类的内幕就不曾有过吗?” 桑枝夏没想到他一本正经的脸下也藏着八卦的心,摸了摸下巴叹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不该五十步笑百步的。” 徐家是事儿多,可老爷子治家还算严谨,徐家从上到下三房人,也不曾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妾通房。 将军府就不一样了。 她的生母是亲爹的第八个小妾,底下还有十好几个数不出名号的通房,那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糟乱呢。 徐璈只是随口一提,见她表情变得十分糟心,脑中一空就下意识地说:“徐家家规不允纳妾,一生只可有正妻在室,所以你不用担心。” 桑枝夏还沉浸在原主糟心的回忆中,慢了半拍才说:“你说什么?” 徐璈神色复杂地绷紧了下颌,淡淡地说:“没什么,吃完药就睡吧。” 他说完就在木板上躺倒,还赌气似的背过了身。 桑枝夏看着他仿佛充斥满了怨气的后脑勺,内心十分迷茫。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怎么觉得只要往这木板铺成的地铺上一躺,徐璈后脑勺上就在无时无刻地散发着浓浓的怨气? 难不成真是木板太硬了,硌得慌? 第30章 满家上下只有桑枝夏做的不难吃! 桑枝夏带着散不开的狐疑迷糊着睡过去,第二天起来就先被老太太叫过去说话了。 昨晚众人都各自回屋,老太太却不敢就这么睡了,连夜过去把犯浑的徐二叔训了一顿。 今早上徐二叔的脸色看起来仍是不佳,可到底是忍住没接着闹了,出门搬砖的时候脸还是阴的,可嘴总算是老实了。 桑枝夏看了一眼老太太眼下疲惫的黑青,露出笑说:“祖母,您找我有事儿要说?” 老太太强打起精神直接说:“我听徐璈说,你打算跟村里的人家户买些小菜过度一段时日?” 桑枝夏没想到徐璈的动作这么快,怔愣一刹笑着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 “咱家的菜园子现在撒了菜种也要等一段时日才能吃,去镇上现买又不方便,正巧村里有人家户有多的,买些回来增剂一下饭桌也算个法子。” 都是在出力气的人,总不能日日都吃白米饭和大馒头,长此以往谁受得住? 而且小菜也不比肉类,买多了回来也放不住,最好的法子就是现买现吃。 老太太对此没什么意见,可鉴于上次跟桑枝夏去集市遭了大罪的缘故,这次的选择非常谨慎。 “如此可行,我一日给你五个铜板,你自己去看看买回来做吧。” 桑枝夏怕惹来多余的麻烦,手上不想沾这稀碎的几个铜板。 可老太太脸一板就说:“你是长房的长孙媳妇,早晚是要操持内务当家做主的,五个铜板的主你都不敢做,来日如何掌管一家?” “让你去你就去,别一副小家子气畏手畏脚的样子。” 桑枝夏挨了两句露出个受教的表情,接过轻飘飘的五个铜板说:“好,我听祖母的。” 老太太总算是满意了。 “这才像话。” 她又端着架子训导了几句,桑枝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个囫囵,临到要出门花钱的时候却把徐二婶叫上了。 “二婶,你跟我一起去吧。” 她观察后得出结论,二婶性子暴躁嘴也快,而且容易猜疑计较,但是她对算账的事儿极其敏感,但凡花钱的事儿掰扯上她一定不会出错。 起码能用事实堵住她叭叭的嘴。 徐二婶好不容易得了闲想歇会儿,可桑枝夏却说:“今晚是二婶做饭,万一我买回来的不合你的做法怎么办?” “而且我也不懂价,有劳二婶陪我去掌掌眼吧。” 谁都喜欢听好话,特别是徐二婶这样因为出自商贾之家被人轻视多年的人。 她尤为喜欢桑枝夏这种不动声色的吹捧。 商贾怎么了? 商户家的女儿在银钱进出上的计较,就是比这些自诩高贵世家的人强! 她略显矜持地抬着下巴嗯了一声,说:“那行叭,我随你去一趟顺带也教教你。” 桑枝夏忍笑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那感情好,二婶先请。” 徐二婶出马的确是不一样。 手握五个可消费的铜子,她愣是昂首阔步走出了身怀巨款的阔气。 桑枝夏跟在她身侧嘴角一直上翘。 徐二婶拿捏着劲儿,想正儿八经地搞一回价让她长长见识。 可谁知被找到的大嫂子帮着摘了一篮子豆角秋瓜,开口却只要了一个铜板的价。 徐二婶一肚子的商道策略没找到机会出口,狠顿一下尴尬道:“一文钱怎么行?摘了这么多,一文钱也属实太少了些。” 要是放在之前,这么老些东西没个二两银子可下不来。 刚出了菜地的大嫂子憨实地说:“一文钱不少了咧,这些东西都是拿不出去卖的,吃不完过些日子就只能摘回去剁碎了喂猪,要我说你们不给钱拿回去吃也是行的。” “那怎么好意思?” 徐二婶干巴巴地说:“又不是一次两次,总不好日日都吃白赠的。” “夏夏,给两文钱吧。” 桑枝夏拎着满满当当的篮子笑着掏钱,对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大嫂子再三谢过了才开始往回走。 可回去的路上,徐二婶的表情却一直都不太对劲儿。 桑枝夏见状好奇道:“二婶,你这是怎么了?” 明明是低价买了多的东西,脸色看着怎么比花多了银子还难受? 徐二婶恼火地呼了一口气,咬牙说:“买小菜这么便宜,那之前在侯府十几年,采买管事每日三十两的账面到底是怎么算的?” 那些黑心的管事到底前后坑了她多少银子? 她居然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冤大头! 徐二婶爱财的基因被彻底点燃,越想越气。 走进家门的时候,她的黑脸甚至引来了许文秀的侧目。 许文秀小声地说:“夏夏,你二婶怎么了?” 桑枝夏扒拉着篮子新鲜的豆角微妙地说:“可能是心疼吧。” 毕竟冤大头也是会有怒气的…… 徐二婶怒到管不住嘴,逮住谁就叭叭一通,半日的工夫就把自己恼火的内幕说了个遍。 徐三婶是清贵性子,自来不喜算里算外的铜臭,听完冷嗤道:“不过就是些许银两的小事儿,二嫂何必念叨这么久?” 徐二婶恼火道:“这是一点儿吗?” “你知不知道三十两放在现在能供一家人多久的吃喝?这真的是很多银子了啊!” 好多好多钱! 徐三婶无言以对地转过了头。 桑枝夏也压下上扬的嘴角,把剩下的三个铜板还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摆手说:“你先收着,花完了我再给你补上。” 桑枝夏从善如流的应了好,准备跟许文秀一起去洗衣裳的时候,却被徐二婶拉住了手腕。 “夏夏啊。” 她罕见地红了侧脸,干巴巴地说:“你三婶昨日都跟你换成了,你也跟二婶换换,我去洗衣裳,你做饭行不行?” 她倒是都准备去做饭了,可却被老太太阴阳了几句别糟践食材。 她盯着满篮子的豆角秋瓜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最终还是在徐明辉的提醒下选择了求助。 三弟妹都能找桑枝夏帮忙,她为啥不行? 桑枝夏有些好笑地说:“二婶早上不是做得挺好的么?” 徐二婶尴尬道:“好啥啊,明阳都哼哼没吃饱,一下午都嚷嚷肚子饿。” “咱俩换换,我这就去洗衣裳。” 她先声夺人抢走了桑枝夏手里的木桶,往外走的同时还不忘回头叮嘱了一句:“明阳,你在家记得帮着你大嫂搭把手,我把衣裳洗了就回来。” 徐明阳乐呵呵地蹦起来说好,桑枝夏再抬头时徐二婶已经走到看不见影儿了。 她是真的不想做饭。 许文秀见了也有些好笑,把徐锦惜背好就说:“你还吃着药呢,不沾凉水也好,在家做饭吧,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等不糟践食材的人都各自出门忙活了,暗中观察的老太太也总算是放下了悬着的心。 贵重的是吃不起了,她现在就想吃口不难吃的。 满家上下只有桑枝夏做的不难吃! “这样也好,你二叔他们快回来了,你收拾着准备做饭吧。”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哎了一声,还不等张罗几个小的就自发聚了过来。 “大嫂,我们帮你!” 看到徐明煦自发地抓起了篮子里的豆角,徐明阳举着水瓢就去舀水,徐嫣然也连忙给她搬来了小木凳,桑枝夏抱着胳膊笑了。 各司其职,自有分工。 如果是能持续这样的话,她做饭也不是不行。 她弯下腰点了点徐嫣然泛着红的小脸,放柔了声音说:“今天东西全乎,给你们做小猪盖被好不好?” 第31章 这人是不是受欺负了? 小猪盖被的本质其实大乱炖。 做这道菜最好是用上好的猪肋排,小火细炖来骨肉分离,一抿脱骨就是最佳。 可家中能用的食材有限,桑枝夏索性就泡在油罐子里的猪肉捞了一部分出来。 油炸过一道又被油泡了多日的肉五花三层,猪皮蓬松酥软,倒也省了炖的火候。 她在一口大锅里焖上米饭,拉过小凳子坐下就开始给土豆削皮。 几个小的不能碰刀,就抓着豆角按她教的样子笨拙地褪菜筋。 等择好的豆角装了大半个篓子,桑枝夏也把圆滚滚的秋瓜切好了。 锅里掺入冷水,再放入掰成指头长短的豆角先清水煮开,等豆角的外皮变色就把切好的秋瓜也放进去,盖上盖子煮熟就是一道素的瓜豆汤。 翻滚过数次的瓜豆汤盛出,桑枝夏看着昨日剩下的青红辣椒想了想,干脆用笊篱把煮熟的瓜豆捞出一部分,全都放在砧板上用菜刀切碎。 帮忙的小娃娃依旧吃到了锅边饭。 徐嫣然小口小口地咬着手里煮得绵软香甜的秋瓜,好奇地说:“大嫂,这是小猪盖被吗?” 啃得嘴边也沾了秋瓜屑的徐明阳和徐明煦也同时抬头,三双眼睛装满的全是好奇。 桑枝夏好笑道:“这是炝炒瓜豆,小猪盖被马上就做。” 三道眼巴巴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转,桑枝夏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烧热的锅底加入一勺子猪油,油热放入切好的蒜片姜片,爆香后加入切好沥水土豆和豆角,洒上一点儿盐和酱油翻炒均匀,锅边炸出噼啪的油香时抓起水瓢掺入冷水,水面正好没过大块的土豆和豆角,最上层放的是炸过的五花肉。 盖锅盖等锅里的食材煮开,顺带把事先揉好的面团铺平扯匀,用擀面杖压成一块毛巾似的大面饼,闻到香味就把大面饼平铺在所有的食材上。 徐明阳看到这里突然拍手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小猪盖被啊!” 徐明煦人小还没反应过来,着急地踮脚:“哪儿呢哪儿呢?小猪在哪儿呢?” 桑枝夏好性子地抱着他举高,指着锅里盖在猪肉上的大面饼说:“你看面饼像不像被子,下头的猪肉是不是小猪?” 虽说有些牵强,可这么一想的确是小猪盖被没错嘛。 徐明煦恍然大悟地嗷了一声,性子腼腆的徐嫣然则是捂着嘴笑得眼里亮晶晶的。 桑枝夏怕油蹦着他们,粗略收拾了一下灶台就说:“差不多了,你们都去别处玩儿,等弄好了我叫你们吃饭。” 她撵走了小的转过身准备把焖好的米饭盛出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说:“这边烫手,可不许再过来了哈。” 徐璈条件反射的脚下一顿:“知道烫手还不拿块帕子隔着,铁砂掌可不是你这么练的。” 桑枝夏闻声转头:“小心!” 徐璈一个箭步冲过来,掐住她险些贴在锅边的手腕把人拎出去半步,声调莫名发沉:“怎么又是你在做饭?” 这人是不是受欺负了? 桑枝夏被他话中突然的冷意冲得愣了下,揉了揉手腕好笑道:“二婶也说跟我换,她去河边洗衣裳了,我做就我做呗。” 如果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其实也不想吃那么多难吃的。 徐璈眼底不明显的寒意无声褪去,盯着灶台上排列有序的锅碗和冒着热气的铁锅说:“都做好了?” “快了。” “你们回来收拾一下就能开饭。” 徐璈洗了手帮着把热腾腾的米饭端到了桌上,这才折身进了西棚。 徐三叔逐渐适应了生存的难度,虽说依旧是灰扑扑的一身泥,可状态看起来是比前几日强。 唯一不合群的还是始终阴沉着脸的徐二叔。 他昨日挨的一个嘴巴子脸上仍有痕迹,衬得他的脸色越发铁青。 不过除了洗衣回来的徐二婶有些忐忑外,其余的人见了也都不往眼里去,就连徐明阳都出于害怕的本能跑得远远的,生怕自己会受了无妄之灾。 老爷子带着徐明辉在后院尝试了一日,出来洗手准备吃饭的时候花白的眉眼间聚拢的全是笑意。 “璈儿媳妇儿说的法子可行,如此是能烧制出炭的。” 烧制炭块需要在木材烧透通红的时候设法将火苗灭了,洒水是最直接的方式,可水洒下去炭块会变得潮湿,晒干以后的品相也不多好。 可用细泥掩灭的不一样。 烧得差不多了细泥往上一盖,火势很快就能降下去不说,再从泥堆里刨出来的炭块干燥完整,品相也很不错。 桑枝夏刚把切碎的青红椒和蒜片一起扔进油锅,听到这话笑着回了一句:“我只是提了个话头,论起实践来还是祖父指导有方。” “你这个丫头是个嘴甜会哄人的。” 老爷子笑着感慨了一句,擦干手在桌边坐下就闻到了诱人的香气。 明明只是简单的素瓜豆,可下锅沾染了油荤气,再被青红椒碎和蒜片一炝,盛出锅时红红绿绿的一大碗,香气也浓郁得直往人的鼻子里勾。 就连老太太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素瓜豆滋味寡淡,这么炝炒出来的滋味倒是不错。” 果然还是桑枝夏做得好吃。 徐二婶见状暗中庆幸还好自己跟桑枝夏换了活儿,听到徐明煦和徐明阳一口一个小猪盖被难忍好奇:“什么小猪盖被?你们嘀咕什么呢?” 徐明阳小嘴叭叭的,站出来就把桑枝夏逗他们的孩子话说了一遍,惹得徐三叔失声而笑。 “你别说,侄媳妇这么说确实也不错。” 老太太瞥了一眼阴着脸不说话的徐二叔,意味不明地说:“她手巧嘴也巧,孩子们自然喜欢与她一处凑趣。” “说起小猪,我倒是有个想头,老爷子你帮我参谋参谋?” 老爷子淡淡地说:“你说。” 老太太斟酌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我这两日留意看了一下,村里的人家多是养着牲畜的,牛羊是大件儿暂时不好动,家里也挪不出地方来养,可鸡鸭小猪一类的倒是可以先养养试试看。” 买来的小猪和小鸡崽子吃喝都可不花钱,只要每日能有人出去割猪草回来就能将养大。 养大以后不管是攒的鸡蛋也好,还是养大的猪也好,自家人吃拿出去卖都是看得到回头钱的,总归算个正统道子。 老太太难得对家里的生计提点儿建议,这一开口就稳准狠地戳到了老爷子的心坎上。 老爷子想了想说:“养鸡倒也不难,可养猪是要有猪圈才能行。” 这所茅屋早些年大约也是养了牲畜的,还单独搭了个紧挨着外墙的西棚。 可西棚现在收拾出来了,徐璈和桑枝夏住着呢,总不能把他们两口子撵出去让猪进去住。 老太太本想说要不挨着西棚再搭一个猪圈也好,毕竟西棚一开始的用途本来也就是用来饲养牲畜的。 如果说嫌有味儿,那忍一忍有什么是不能过去的? 可她的话刚到嘴边就听到徐璈说:“猪圈要的地方不小,我和枝枝那边决计是搭不了的,要不先在后头的菜园子弄个篱笆圈个小点儿的鸡圈,先试着养几只鸡再说?” 老太太笑色微凝,默默捏紧了手里的筷子说:“这样也行,只是到了年下村里谁家都在杀年猪,咱家冷冷清清的少几分乐趣。” “祖母倒也不用担心这个。” 桑枝夏笑着把徐璈的话圆了回去:“时下已经到了秋尾巴,距离年下也不远了。” “那些等着年下杀年猪的人家,家里的猪崽都是精心养了一两年的,咱家就算是现在赶着去买了猪崽回来,赶着年前也养不到可以杀的时候,倒不如等开春了再说,开春以后满地都是猪崽能吃的猪草,养起来也不费劲儿。” “您昨日说焖软了的土豆顺嘴,您尝尝今日这个看看合不合心意?” 她拿起大碗里的公勺往老太太的碗里添了些绵软沙沙的土豆,也借此堵住了老太太的嘴。 眼看老太太绷着笑低头吃饭,一直在眼观六路的许文秀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万幸徐璈和桑枝夏是互相能接得住话茬的,否则真要是让老太太动了在西棚边上搭猪圈的心思,那长房的脸面可就彻底没了! 第32章 枝枝,离徐明辉远点儿 养猪的事儿暂时作罢,可养鸡崽子的事儿老爷子却较上了真。 他吃过饭就背着手出去溜达了,目的就在于打听一下哪儿的鸡崽子卖得便宜。 他这么一转悠就是五六日,最后还真让他从一个村民的家里买回来了八只小鸡。 家里老的少的都是头一回见着浑身黄色绒毛的小鸡崽,半是欢喜半是无措,盯着小鸡崽嫩黄的小嘴愣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徐二婶拉着不住探头的徐明阳谨慎地往后退,小声说:“买是买回来了,可这玩意儿吃什么能长大?” 这么大点儿的鸡会自己去觅食吗? 放在这篱笆圈出来的地方里,真能长大吗? 老爷子打听得详细,指着自己拎回来的半袋谷糠说:“说是用打来的猪草剁碎跟谷糠一起拌匀了就能喂,只要别受寒就能养得大。” 话是这么说没错,如此往后就多了个打猪草的活儿。 桑枝夏收回自己的视线不多言,被徐二婶拉了好几次的徐明阳兴高采烈地举起手:“我去!” “祖父我去!” 不就是扯了一堆不认识的野菜带回家吗? 这种小事儿他肯定能做好! 徐明煦也不甘示弱地大着舌头喊:“我也可以!” 扯草他都可厉害了! 徐嫣然从徐三婶的身后怯怯探头,也软乎乎地说:“祖父,我可以带着弟弟们割草的。” 别的活儿他们是不能做,可养眼前这几个小鸡崽子他们是很愿意的啊。 小鸡崽子这么可爱! 徐三婶本来想说不行,可看到自家女儿期待的眼神还是心软了。 村里像嫣然这么大的孩子,不光是要打猪草洗衣裳,十有八九背上还都背着个弟弟。 嫣然愿意做些力所能及的也是好事儿。 见她都不吭声,徐二婶压下了嘀咕笑着说:“这样倒也好。” 家家都出了人了,那就干脆从大到小谁都别闲着了。 突然被赋予养鸡崽大任的几个小娃娃异常积极,一窝蜂地往外跑就要出门收割今日的战绩。 临出门时,桑枝夏弯腰往他们的小手上挨个放了个小篮子,顺带还没收了徐明阳想趁机摸走的柴刀。 “摘草回来喂小鸡可以,但是你们还小呢,不能碰刀。” 她拿出三个小小的木锄头说:“拿着这个去好不好?” 徐明阳自认为是个小男子汉,被收了柴刀本来是有些不太开心的,可看到手里大小正好的木锄头,马上就惊喜地哎呀出声。 “大嫂,这是给我的吗?是不是以后就是我自己的了?” “当然是你的。” 徐嫣然盯着手里打磨光滑的把手,软声说:“谢谢大嫂。” 徐明煦更为直接,一手抓着最小号的木锄头就挂在了她的腿上。 “大嫂变出来的小锄头!大嫂好厉害!”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忍着笑说:“我可没有凭空变出这种好东西的本事,这是你们大哥连夜给你们做的,正好一人一个,拿着出去玩儿吧。” 比小娃娃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鸡崽子吃不了多少东西,几个小孩子玩闹的时候随便扯一点回来也就够用了,这种观赏性十足毫无杀伤力的木锄头正好。 如获至宝的三个小的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目睹全程的徐三婶错愕道:“夏夏,你是说那几把小锄头是徐璈做的?” “是啊。” 桑枝夏笑着说:“徐璈猜到祖父把鸡崽子买回来以后,这几个小的不能闲着,晚间有空就正好做了这么几个小玩意儿。” 不过该说不说,徐璈还有几分当木匠的潜质,不到成人胳膊长的小锄头做得结实又精巧,属实有些出人意料。 徐三婶没想到徐璈给徐明煦做的东西还有徐嫣然一份儿,默了半晌才轻轻地说:“是你们有心了。” 大人间的纷扰如何暂且不论,为了三房膝下只有一女这事儿,她自嫁进徐家就没少为此受委屈,徐嫣然也因此养成了个绵软的怯性子。 可徐璈和桑枝夏在对徐明煦好的同时,公平坦荡地对徐明阳,亦从未偏待过徐嫣然半点。 不偏心说得轻巧,可就是这么最简单的一点,家中这么些人又有几个真的做到了? 桑枝夏装作没听懂她话外的深意,笑笑说:“徐璈是当大哥的,想到顺手就做的东西,哪儿值当三婶特意说一嘴?” “对了,也不知道祖父他们在后院烧的炭怎么样了,三婶要不要随我过去瞧瞧?” 徐三婶挤出笑说:“好,过去看看吧。” 后院里,老爷子正在指点着众人进行第二次的烧炭实验。 可这次的实验却有些灰头土脸。 老太太像是办砸了事儿握着铲子站在边上不敢吭声,许文秀背着徐锦惜也一是一脸的无措。 徐明辉用长的木棍将掩盖成小山堆的沙土刨出个小坑,掏出来的却是几块带着白色炭烬的木炭。 他伸手一捏炭块就碎成了粉末,里头也都是酥的。 若点心酥脆到这份儿上少不得称一句功底扎实,可酥成了渣的偏生是本该有些质坚的炭块。 徐明辉顶着被黑灰染得看不出原本面目的脸苦笑道:“祖父,这回的不行,烧过了。” 烧炭这事儿说起来难度不大,可尤为讲究火候的精准。 浅一分火候不足,木柴的芯子没烧透的就是次品,拿出去引了炭火是满屋的浓烟不散,压根就卖不出去。 烧过了也是麻烦。 带着炭烬的木炭质地过于松软极不耐烧,火苗一过就散了热乎劲儿,也没有人会稀罕买。 眼前这堆就是烧过头了的废品。 老爷子拉长的脸上泛起一丝怒意,看着眼神闪躲的老太太沉沉地说:“我跟明辉去砍柴之前叮嘱过你,让你在此看着火候,切勿一次烧过了头,你在内间躺着是怎么睡得着的?” 老太太嘴唇蠕动似要辩解。 许文秀赶紧挂着汗给婆婆解围:“老爷子您别生气,说来也是我疏忽了,我……” “与你何干?” 老爷子带着不悦说:“你刚带着锦惜担水回来,跟我和明辉是前后脚进的门,这里的火烧得如何了你怎么知道?” 许文秀不敢再多嘴了,紧跟着走过来的桑枝夏和徐三婶也是猛地一顿。 老太太在人前被训得极丢颜面,老脸一白咬着牙说:“我有些不舒服就去休息了一会儿,没想到一时不慎恍惚烧过了。” “恍惚?” 老爷子气到冷笑:“在这儿烧的柴是璈儿漏夜去砍回来的,在这里守着被熏得满面黑黄的人是明辉,你一句恍惚毁了两个孩子的心血,以后可别再有恍惚的时候了!” 老爷子轻易不动怒,今日属实是忍无可忍了。 上次的提点后老太太看起来手脚是利索了些,可骨子里的本性难改,能不动还是一动不动。 今日徐明辉说起要进山,就连徐二婶都跟着去背柴了,他只能暂时把看火的事儿交给老太太。 可就是这么点小事儿,全都办砸了。 老太太青紫着脸不反驳。 老爷子阴沉着脸说:“既然是用不成了,今日就算是白忙活了,明日再说吧。” 他甩手而去,一眼都不曾落在老太太的身上。 老太太忍无可忍地摔了铲子,黑着脸也回了正屋。 被迫留看了长辈争执的几人面面相觑,默契地选择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有一颗八卦的心不可怕,可怕的是什么都想八卦。 许文秀和徐三婶转身要走,桑枝夏撵着出去接过了许文秀手里的水桶。 “婆婆你背着锦惜不方便,我去吧。” 徐锦惜热情地朝着桑枝夏挥舞小手,桑枝夏顺手勾了一下她的掌心。 “灶上的饭已经焖上了,其余的我一会儿回来做,婆婆你稍微帮我看着点儿火就行。” 许文秀迟疑了一下将扁担交给她,边朝着东屋走边不放心地叮嘱:“两只桶都装满沉得很,你一次只挑半桶就行了,知道吗?” 桑枝夏笑着点头,等她进屋了就抓起了担子。 “大嫂等等。” “怎么?” 徐明辉匆匆洗干净了手上和脸上的黑灰,走过来说:“担子给我,我去担吧。” 他不由分说的将水桶和扁担都接了过去,正要走时突然说:“大嫂你别动。” 桑枝夏到了嘴边的话莫名卡壳,就看到徐明辉走到自己的面前伸出了手。 他跟桑枝夏一般大,可十六岁的少年身量已经超过了桑枝夏许多,胳膊一抬就正好自她的发梢滑过。 桑枝夏下意识地蹙眉后退,嘴角刚往下压就看到了徐明辉指尖捏着的枯叶。 “你的头发上落了东西,我帮你摘了。” 桑枝夏本能地摸了一下头顶,再抬头对上的是徐明辉温雅的笑脸。 “好了,这回没有了。” “大嫂你去歇会儿吧,我去担水。” 他挑着水桶扁担刚走了几步,就撞见了门口的徐璈。 徐璈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的右手,嗤道:“二婶不是说你担不动么?” 徐明辉坦然地笑着答:“我力气比不得大哥,之前是担不动,多练几次也就好了。” “大哥今日回来得倒是比往日早些?” 他爹和三叔依旧不见踪影,可徐璈的手里却拿着一个小巧的布包,一时也猜不到是什么。 徐璈舌尖顶着上颚露出个幽幽的笑,玩味道:“是要早些,担心你大嫂在家里有做不动的活儿,赶着回来了。” 徐明辉不置可否地笑了几声,很不熟练地抓着扁担走远。 桑枝夏奇怪地看着在门口不动的徐璈:“怎么不进来?” 门口有什么好瞧的? 徐璈眸色深深地看她一眼,神色不明地呼出一口气,拉住她的手腕说:“你跟我来。” “哎,我锅里还烧着饭呢,你怎么……” 砰的一声小木门被徐璈单手推上,桑枝夏毫无征兆之下被他捏着肩膀抵在门板上换了个方向。 四目相对,徐璈似乎是在生气。 她一时没搞清楚这人恼火的点在哪儿,不耐地一抿唇就想推他,可嘴一张舌尖立马就裹上了一层散不开的甜味。 她看着徐璈带着恼意的俊脸,被气笑了。 “徐璈你是不是有毛病?” 哪儿有拿出了干仗的气势,结果抬手就往人的嘴里扔糖的人? 徐璈摩挲着指腹上残留的甜意,左手摁住她的后脑勺迫使她往前贴了半步。 额头相触,眉眼相接。 那一瞬间,桑枝夏恍惚间自己是直直地撞入了徐璈的眼底。 是她看不懂的纠缠深深。 桑枝夏莫名有些局促,拧巴着脸推他:“徐璈你撒开我,你……” “离徐明辉远点儿。” 徐璈强硬地让她看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枝枝,离徐明辉远点儿。” 第33章 小狗从不掩饰自己的占有欲 片刻后,徐璈面无表情地抓起了斧头劈柴,甩开抡圆的膀子一下更比一下用力,像是恨不得一斧子劈砍到地心。 桑枝夏慢条斯理的择着手里的菜,时不时往徐璈那边看上一眼,眼里翻涌的还是说不出的好笑。 这人的反差属实是有点太大了。 把她抵在门上的时候拿出了猛兽出山的气势,绷紧的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小狗嗷呜告状的口吻。 他说徐明辉自小就喜欢抢他的东西。 他比徐明辉大四岁,可徐明辉聪慧不弱于他,在外的名声也比他好。 一来二往的满京都的人都知道,嘉兴侯府里有仗着自己嫡长的名头霸占世子之位的纨绔子徐璈,还有一个才满皇城的温雅如玉的二公子徐明辉。 随时随地装出个好人样的徐明辉就是很烦。 不管他有的是什么,来往的狐朋狗友或者是看得上眼的东西,徐明辉总是憋着心思想跟他抢。 他对二房和三房的弟弟妹妹都可以做到一视同仁,除了总怀着觊觎之心的徐明辉。 桑枝夏想到他说这话时不自觉带出的委屈模样,莫名就觉得好笑。 长得五大三粗的瞧着也挺壮实,怎么说别人坏话的时候跟小狗崽子一样? 一边拿着给她吃药买回来解苦的糖,一边嗷呜嗷呜的还挺惹人疼。 再说了,她跟徐明辉本来就没什么来往,十天说不上三句话,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刚才她没注意到头发上的枯叶,徐明辉大约也是看到了徐璈故意做给他看的,这样的事儿哪儿会第二次? 徐璈手劈木柴眼盯四方,注意到她不断上翘的嘴角,俊脸更黑了几分。 “好笑吗?” 桑枝夏掩饰情绪似的咳了一声,闷闷地说:“我笑了吗?” “枝枝,你先把嘴角压下去再跟我说这话。” 桑枝夏抓篓子的动作无声一顿,忍了半晌到底是没忍住。 她笑得眼弯如月抬起了头,看着额角似有青筋在暴的徐璈颤着嗓门儿说:“你就说你是看错了,你这人怎么如此小气?” “我还有更小气的时候是你没看到。” 徐璈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小心眼的形象加固一圈,木着脸又抓起一块木柴,硬邦邦地补充:“他不是好的,你离他远点儿。” 桑枝夏憋着坏挑眉:“那我要是不呢?” “他叫我一声大嫂,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怎么……” “那我就揍他。” 徐璈蹲在地上捡碎柴,坦坦荡荡地让桑枝夏看清了自己眼里的戾气。 小狗从不掩饰自己的占有欲。 桑枝夏本来是不想笑的,可徐璈这副全身的毛都竖起来的样子太有意思了。 她艰难的忍半天肩膀都抖了起来,在徐璈锁着长眉靠近的时候,很识时务地憋着笑点头:“好好好,听你的。” “再有下次,掰断他的爪子?” 这么说是有些粗暴的,可徐璈瞧着却像是终于满意了。 他浑身看不见的竖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顺平,矜持地嗯了一声又抓起了泄愤的斧头。 桑枝夏嘴角反复抽搐,忍无可忍地背过了身。 徐明辉来回担了三次水,稍迟一步的徐二叔和徐三叔也总算是踏进了家门。 一进门徐三叔就如释重负地说:“可算是见着尾了。” 今日是砖窑上结的最后一次工钱,明日起就不必过去遭罪了。 对在砖窑上度日如年的他们而言,这绝对算得上是久旱逢甘霖的好消息,就连徐二叔紧绷了多日的脸上都罕见带了一丝浅笑。 徐二婶忍着被徐二叔责骂的忐忑说:“都累了这么长时间了,是该好生在家歇一歇,明日既然是不用去砖窑了,那不如就……” “歇什么?” 老爷子走出来就说:“那边停了烧炭的事儿就该赶紧接上,不然这么多人等着吃什么?” “明日你们几个都跟着我去山上砍柴,剩下的人在家把炭坑烧起来,该带孩子做饭的也都别闲着。” 由于老太太贪睡带来的失误,他一开口就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强硬,明显就是余怒未消。 徐二叔脸上的笑消失得荡然无存,徐明辉见状赶紧打了圆场:“祖父说的是,寒气迫近烧炭的事儿是不能耽搁。” “只是砍好的柴也要背回来才能烧,要不这样,明日我随大哥一起进山,我爹和三叔他们把柴背回来,这样两头都不耽搁。” 徐二叔被老太太宠得实在搬不上此时的台面,早先一直被二房藏在屋里的徐明辉也终于忍不住甩出了自己谁也不得罪的舞台。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比炮仗似的亲爹会做人多了。 这么安排挑不出错,老爷子目光不悦地看了徐二叔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徐二婶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赶紧说:“那就这么商量定了,明儿我也跟着去背柴,多个人多分力,这样进展还能快些。” 她说完连忙扯了一下徐二叔的袖子,催促说:“二爷,赶紧换洗了衣裳出来吃饭吧,今晚早些休息明日才好干活儿呢。” 尤为不合群的徐二叔被拉扯着进了西屋,徐璈也帮着桑枝夏把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 饭间众人无言,吃过了就开始为第二天的忙碌做准备。 桑枝夏把明日用得上的柴刀和背柴的木架都来回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找来废弃的旧衣把木架的背带都缠了一遍。 许文秀拿着针线把背带上的布料锁边,边缝边说:“夏夏,用布把这个缠上有什么用?” 桑枝夏利落的用剪刀剪断多出的布料,头也不抬地说:“这背带是三股拧的麻绳,结实是结实,可来往次数多了少不得磨肩膀的皮,用布绕上一圈能稍微好些。” 虽说后院的炭坑燃起来以后,谁的肩膀头子都要不可避免要起老茧,可有点儿隔护总比没有强,聊胜于无嘛。 许文秀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今日已经体验过负重辛苦的徐二婶拎到肩上试了试,忍不住说:“大嫂你别说,这么缠上一层是没那么硌了。” 她说着自己抓起了篮子里的布料,嘀咕着说:“我这个再多缠一层,省得我背了回来肩膀一直都火辣辣的。” 桑枝夏把用不上的废布多给了她一些,心里有些好笑。 自打算清楚了烧炭去卖的可图之利,之前一心只想着躲懒的徐二婶就消失不见了。 徐二婶两眼冒光一头扎进钱串的眼里去了。 不过人活一世求财盼安,但凡不是长在金玉窝上不知穷滋味的富贵闲人,谁能大言不惭地说黄白之物俗气? 谁不爱财呢? 她就爱得不要不要的。 在赚钱这个共同愿望的驱使下,不久前还被奉作金科玉律的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被扔在了脑后,家里能动弹的都动了起来,内外不和的徐家少有的展现出了有志一同的团结。 次日天色将明,分工明确的人开始行动了。 第34章 怎么甜滋滋的? 徐三叔带着徐璈和徐明辉一起进山砍柴,砍好的柴再由徐二叔夫妇和徐三婶背回到家中。 桑枝夏带着许文秀负责看好几个孩子,以及盯着后院炭坑的火候,免得糟蹋了好不容易弄回来的木柴。 老太太本来想说自己补救一下昨日的失误在家帮忙,可临出门前老爷子却说:“我们老两口也跟着你们一起去。” 不等老太太拒绝他就说:“挥不动柴刀背不动沉的,捡一捡地上的枯枝败叶给他们几个省点劲儿也是好的。” 把砍下来的木柴捆起来方便送回,这样的活儿总归是做不错的。 老太太笑得有些勉强,可还是咬牙应了。 许文秀把装好的水囊挨个分了,见老太太被老爷子带走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要真留在家了,那对于她们而言才是麻烦呢。 带着去也挺好。 桑枝夏瞥出她眼里的庆幸转头把笑压了回去,咳了一声才说:“婆婆,我先去后头了。” 许文秀忙把脸上的劫后余生压回去,快步跟上去说:“夏夏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要想烧制出品相上好的炭块,就不能用太过纤细的枯枝,必须用质坚和完整的圆木。 这种好的木柴是捡不到的,只能用斧头和柴刀劈砍断了带回来。 桑枝夏看着堆得冒起尖尖角的柴堆心情感慨。 万幸这是林木资源无数耗不尽的古代。 否则单是伐砍林木这一项,就够全家吃上铁饭碗了。 她唏嘘完了塞些干燥的松针将柴堆引燃,等待的时候也没在炭坑边干等着,而是在炭坑和前院间一趟趟地往返。 家里几个小的也都在踮着脚帮忙。 徐明阳一次能抱五六块,徐嫣然也拎着小篮子跑得飞快。 徐明煦人小力气上吃亏,可一双小短腿倒腾得嗖嗖的,小地雷似的来回蹿,许文秀的速度都赶不上他。 浓烟渐染,桑枝夏小心地盯着火势不敢分神。 火种圈在一处就可控无事,可万一飘出去火星子点燃了什么,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这边不能离人。 她听到许文秀的呛咳声就说:“婆婆,这边我看着就行,你带着锦惜去前头歇会儿吧。” 徐锦惜太小了,见到哥哥姐姐在忙也想往地上蹦,着急得呜呜直叫唤。 可炭坑边滚烫灼人不敢大意,许文秀一直都把人背着。 许文秀安抚着背上快哭了的徐锦惜有些局促:“昨日烧过了你祖父发了好大的火,今儿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你自己盯着能行吗?” 桑枝夏把距离过近的徐明阳往后拉了一截,笑着说:“我盯得住,你顺带把这几个小的也带出去吧,要帮忙的时候我再叫你们。” 许文秀踌躇半晌,吆喝小鸭子似的把几个小娃娃带走,桑枝夏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监守位置。 她眯眼看着眼前不断腾跃而起的火苗,心里拨的是另外一个算盘。 西北的苦寒并非浪得虚名,入冬不久就必有暴雪,而且寒冬的持续时间是难以想象的漫长。 等暴雪封山以后,要想如今日这般砍回来大量的木柴等同于痴人说梦,没有足够的木柴,烧炭的买卖自然也就成了水中月影。 烧炭也只是一时之计,算不得长久。 在暴雪来临之前,还是得想想别的法子…… 她脑中的各种盘算车轱辘似的来回转了不知多少圈,外出伐木的人也终于拖着疲累的身躯回来了。 有一说一,砍柴并不比搬砖轻松多少。 可有了前段时间搬砖积累的经验,回来的人虽然个顶个的狼狈,可居然一个都没哼哼。 徐璈不等喝口水就拔腿去了后头,桑枝夏正在往炭坑上盖泥。 他大手一伸把人拉到后头,抓起铲子自己就上。 “你去帮我倒点儿水来,这边我盖。” 桑枝夏手上一空,眼前再扬起的就是徐璈挥舞大铲子盖下去的细泥。 她弯眉无声一笑,拍拍手上的泥说:“我之前摘的桂花晒好了,给你加点儿泡水喝?” 徐璈淡淡地嗯了一声。 “好。” 家里目前的现状是绝对喝不起茶的,可干桂花入了开水,煮出来的滋味竟也不错。 满头是汗的徐三婶抓着碗的手都在失控地发颤,可咂摸着舌尖残余的桂花香气还是笑了。 “这倒是有冬梅入茶的雅味儿了。” 徐二婶气喘如牛连着灌了两碗,遗憾地说:“要是有点儿蜜掺进去就好了。” 这么喝着味儿还是寡淡。 缺一口甜的。 老太太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盯着碗里漂浮的干桂花没好气地说:“雅话说得轻巧,跟甜味儿沾边的什么不贵?” “全家这么多人忙了一日,所得还不见得能跟蜜罐子沾半点儿边呢,那些花哨的东西少琢磨,没这个闲钱。” 谁都知道她不高兴,这话一出瞬间也没人敢再往下头接。 徐二婶心虚地把水碗放下,抓起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柴架子说:“我把这个背后头去。” 徐三婶也默默站起来说:“我去帮大嫂看看灶。” 老太太扔出去的炸药引子没得到回应,又不敢在老爷子的面前发作,强忍着浑身的酸疼黑脸进了屋。 空地上的炭坑边,桑枝夏看着徐璈背上大片的湿痕,奇怪道:“你衣裳上沾的什么?” 在火堆边烘这么半天了,怎么还不见干? 徐璈反手抹了一掌心的黏糊糊,甩了甩手腕皱眉说:“估计是那木头的古怪。” “今日在林子里找到一棵长势不错的树,可谁知一斧子落下去就黏糊糊地往外流这种汁水,估计是不小心沾了一些。” 桑枝夏唔了一声没说什么,可闻着自徐璈身上传来的味道,眉心却在缓缓聚拢。 闻起来怎么甜滋滋的? 她在好奇的趋势下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揪着徐璈被浸湿的衣裳往鼻子上凑。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徐璈脊背无声一绷,回头看到桑枝夏把摸过衣裳的食指往嘴边送,当场惊得耳根透红。 他干巴巴地说:“枝枝,你这是做什么?” 桑枝夏没注意到他的僵硬,抿了抿指尖上残留的甜味儿,眼底映入的火光被衬得隐隐发亮。 “你跟我仔细说说,你今天砍到的那棵树有多怪?” 第35章 是能要他命的宝贝 徐璈衣裳上不小心沾到的树干汁液洗的时候都尤为费劲儿,可就是这么一片让人有些头疼的脏污却惹得桑枝夏欢喜了半宿。 第二天她就抱上了临时找出来的陶罐,对着徐璈说:“我今天想跟你一起进山。” 徐璈搞不清楚她的兴奋从何而来,愣了下说:“山里的路不好走,还有……” “我能走得稳当。” 桑枝夏不假思索地说:“你只管在前头带路就行,我不给你添乱。” 她坚持要去,徐璈一时有些头疼。 可想到她昨日流露出的惊喜模样,徐璈想了想还是去跟老爷子商量了。 老爷子不忍驳了桑枝夏难有的兴致,索性就对今日的安排另做了调整。 徐二叔顶了徐明辉进山砍柴的位置,徐明辉代替桑枝夏留在家中守着炭坑烧炭。 徐明辉笑笑点头说好,只是在桑枝夏临出门前轻轻地说:“山路难行,大哥别跟昨日似的一股脑走在前头,还是回头多帮帮大嫂的好。” “大嫂可记得小心些。” 桑枝夏背上准备好的工具没说话。 徐璈要笑不笑地看他一眼,幽幽地说:“多谢二弟提醒,我会注意的。” 他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意识到桑枝夏似乎跟不上自己,又不动声色地把步子放小。 进山的路一回生二回熟,一行人很快顺着昨日留下的痕迹暂定下今日的范围,可徐璈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徐三叔扒拉着手边碍眼的树枝奇怪道:“徐璈,这儿的不都长得挺好的吗?还要往里走?” 徐璈看着桑枝夏背了一道儿的陶罐说:“在这儿就行,也方便往外送。” “枝枝难得出来一趟,我带她随便转转。” 徐三叔看了看四周茂密的树影,纳罕道:“这深山老林有什么可转的?” 年轻人的喜好这么别致的吗? 嘀咕归嘀咕,可他的手上却不敢马虎。 今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数把铲子小心地刨开了用泥掩盖一夜的炭坑,刨出来的炭块烧得正好,不管是形状和大小都挑不出错。 老爷子摆上借来的大秤,把分拣装袋的炭块称了一下,一麻袋足足有五十斤,就算是一文钱一斤,转头到手的也是足足五十文! 这可比搬砖赚的多! 他咬紧了牙关吭哧吭哧地挥舞柴刀,见徐二叔面无表情地杵着不动,冷笑道:“二哥,来之前老爷子可是说过的,一日一人起码要弄出来三架子圆柴,少一根都不行。” “昨日明辉都砍足了数,你可别连自己的儿子都赶不上。” 徐二叔黑着脸横了他一眼,咬牙说:“用不着你冷嘲热讽,该做的我自然会做。” “只是话说回来,之前那么多年,我怎么没看出来三弟你还有这么一手转风把向的好本事?从侯府的三爷沦落到现在砍柴的樵夫,托的全都是长房的福,你现在还能全心全意地帮着徐璈,可见你是真不记仇啊。” 原本二房和三房的关系就更为紧密,一路走来二老和三房的人也一直对徐璈等人怨气不小。 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这些不久前跟他同一阵营的人纷纷变了风向,就连他自己房里的夫人和儿子都闭着眼成了埋头苦干的黄牛,好像都把前事忘了一样! 他们为何会沦落至此,这些人都忘了吗? 听出他话中不加掩饰的怨毒,徐三叔一言难尽地说:“记仇管用吗?” “该说的老太太都跟你说得差不多了,你要是还看不透,那我也没办法。” 在活命都是难题的时候,记仇没用,抱团才可取暖,谁甩了手都很难活。 徐家现在这种境况,看不清现实还想作怪的人才是真的糊涂。 言尽于此,他懒得再多嘴弄舌,索性拎着柴刀跟徐二叔拉开了一些距离,只求个耳根清净。 徐二叔反复吸气把怒火压回心底,带着数不尽的怨气挥砍起了柴刀。 另外一头,徐璈对着面前有砍痕的树干抬了抬下巴,说:“喏,这就是你昨晚缠着我跟你说的古怪树。” 这树的确是古怪。 徐璈在京都的时候也时常出入林木茂密的猎场,也从未见过类似的种类,可这边却密密麻麻地长了一片。 看着眼前这片笔挺高大的树干,他的心里隐隐还有些小遗憾。 长得这么适合烧炭,可偏生黏糊糊的惹人心烦。 桑枝夏来的路上也没说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可徐璈却像是早就看穿她心中所想一样,直接就把她带来了此处。 她听出徐璈话中不明显的嫌弃嘴角却失控上扬,两眼放光地看着眼前的树,拔腿就要走过去细看。 可她忘了注意脚下。 地上堆得厚厚的枯叶和湿泥混在一处,鞋底一踩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朝着一边滑倒。 桑枝夏手足无措地想抓住最近的树站稳,可往后狠狠一跌就落入了一个滚热到灼人的怀抱。 徐璈险些就没接住她。 他带着说不出的气恼说:“都说了……” “徐璈啊……” 徐璈被她话中不见后怕反而雀跃的欢喜弄得有些无措,绷紧了颌角说:“枝枝,你……” “你可能是立大功了。” 桑枝夏的注意力全都在神奇的树上,完全没注意到徐璈眼中的古怪。 她匆匆站直从徐璈的怀里挣脱出去,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柴刀就朝着树干一刀砍下。 跟徐璈昨日遇见的情形一样,看似寻常的树干从划破的树皮下小溪流似的开始往外流淌黏糊糊的汁液,看得徐璈当即就是脑仁生疼。 这玩意儿是真的很不好洗。 他下意识地拉着桑枝夏往后退,可桑枝夏的食指在树干上迅速一抹,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桑枝夏满是期待地看着他说:“甜不甜?” 徐璈滚烫的舌尖自她带着凉意的指尖上无痕一滑,刹那袭来的灼热烫得他喉口痉挛什么都忘了。 他竭力保持着镇定偏了偏头,藏在口唇之后的舌头窥探到了宝藏又不敢生出野心,惊恐又惶然地狠狠下压。 什么味儿来着? 那白嫩嫩的手指头差点儿给他魂儿都勾颤了,他哪儿记得甜不甜? 见他脸上姹紫嫣红过了一遍都不说话,桑枝夏狐疑地挤了挤眼睛:“不甜吗?” “你没尝出味儿来?” 徐璈心惊胆战,生怕她再在自己脆弱的意志力上横跳,木着脸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字:“甜。” 腻心窝子的甜! 桑枝夏终于得到满意的回答,挑眉乐了。 她伸着那根为祸的手指了指还在滴答流淌汁液的树干,神秘兮兮地说:“甜就对了。” “我跟你说,你找到宝贝了!” 徐璈三魂在头顶飞,六魄在脚下转,听到她这话意味不明地咬着侧颚含混笑了。 可不就是找着宝贝了么? 是能要他命的宝贝。 第36章 这一罐子可都是甜的 桑枝夏沉浸在即将小赚一笔的喜庆中,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徐璈的异状,又或者说此刻她的眼前除了长了小翅膀飞来的银子,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是真的财迷。 财迷强摁下心头迸出的窃喜掏出陶罐,蹲在树干边上一边摆弄一边解释说:“这是糖槭树,在暖和的地方可见不着,年份浅了的找到也没用,能派上用场的起码要四十年以上的年份,巧的是你找到的这片年份都是足的。” 她故作神秘地对着徐璈眨了眨眼:“知道这树能拿来做什么吗?” 徐璈绷着脸维持住了处变不惊的人设,看着树干上横流的汁液挑眉说:“这黏糊糊的汁液有用?” 桑枝夏隔空打了个响指。 “当然有用。” 她举起手中借来的钻子和小锤子对徐璈说:“你劲儿大,这个位置帮我在树干上钻个小孔。” 徐璈任劳任怨地去打孔,等钻子整个都嵌入树干再拔出来,桑枝夏立马就把准备好的竹管接了过去。 这竹管是徐璈昨晚按她说的连夜弄回来的。 成人手臂长的竹子从中间一分为二,中间的结节被打磨平整,还在炭边烘干了水分,此时用来接住从小孔中流出的汁液正好。 桑枝夏小心翼翼地把竹管的一端固定在树干上,另一端正好放在陶罐的罐口,从树干中流淌而出的液体就这么滑入了罐底,看不见的空气中似乎都在此刻弥散开了腻人的香甜。 徐璈琢磨半晌忍不住说:“这能当做糖?” 不然为什么问他甜不甜? 桑枝夏头也不抬地说:“不能直接用,但是设法熬一下就是上好的枫糖浆,你想想糖浆是什么价格?” 糖比肉都贵! 徐璈试图捕捉舌尖可能残余的甜味儿,可咂摸半天只觉得浑身都是僵的。 他见桑枝夏蹲着生怕到手的糖浆会漏出去的样子,说不清什么滋味地呼出一口气,将准备用来拴捆木柴的架子垫在了地上,上头还垫了他脱下来的外衣。 “蹲久了起来会头晕,坐着看。” 桑枝夏头也不抬地磨蹭着坐好,徐璈又开始叹气。 “我就在边上,有事儿叫我。” “好。” 见她始终不见回头,徐璈百感交集地朝着边上走去。 一度让他觉得困扰的怪树成了桑枝夏眼中的宝贝,他又不敢留桑枝夏一个人在林子里,索性就把活动的范围缩小在了一个圈内,在桑枝夏叫自己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去熟练地打孔。 树干上的孔洞钻到第六个,桑枝夏带来的陶罐可算是装满了。 她郑重得不行地将陶罐盖着封口,如释重负地笑着说:“明日我多带几个罐子来,赶着在冷下来之前多接些。” 徐璈含糊着嗯了一声,看着不远处砍得差不多了的木柴,说:“把你带来的东西收拾好,准备下山了。” 如果是他自己,那他肯定还要再待一会儿。 可暮色落了桑枝夏就更不好走了,干脆早些出去。 捆成垛的木柴两捆合起来就有百斤沉,桑枝夏是帮不上忙的。 徐璈肩上背着沉甸甸的木柴,怀里还捧着桑枝夏蹲了一日的宝贝。 桑枝夏手里抓着他给自己的木棍跟在后头,不是很放心地说:“要不我帮你?其实我……” “你自己走稳了就行。” 徐璈脚下走得如履平地,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等这趟下去你就回家去,到时候我再回来运剩下的。” 说话间终于到了山脚,等在这里的人连忙迎了过来。 徐三婶说:“放地上吧,正好我弄回家去。” 徐璈蹲下解开肩上的带子,完成交接似的把碳罐递给双手等着的桑枝夏,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说:“今日的捆的数比昨日的沉,二婶三婶你们分着几次背,弄不完的我一会儿带回去。” 徐三婶笑着哎了一声,看到桑枝夏怀里捧着的陶罐奇怪道:“怎么进山还抱着个罐子?家里的水囊不是够用的吗?” 安全下山收获满满,桑枝夏乐得眉开眼笑地说:“这里头装的可不是水。” “二婶,你昨儿个不是说桂花泡的水差些甜滋味儿吗?一会儿我给你弄点儿甜嘴的尝尝?” 徐二婶正蹲在地上分捆木柴,听到这话惊喜地抬起了头。 “夏夏你可别唬我,咱家现在还能吃着甜的?” 桑枝夏献宝似的举起了手里的陶罐,笑道:“那还能有假?” “这一罐子可都是甜的。” 她一句话说得累得直不起腰的人绽出了笑,可当下也没几个人把这话当真。 要是进了山就能弄出一罐子糖来,那他们还费劲巴拉地砍柴做什么? 直到桑枝夏把罐子里的东西倒入锅里燃起了灶台,依旧是在家帮忙的许文秀闻着鼻尖越发浓郁的香甜气息走了过来。 她好奇地说:“夏夏,锅里熬的是什么?” 水不像水汤不像汤的,颜色焦黄浓赤,味儿闻着跟糖还挺像。 桑枝夏把灶里的火控在了最小,不断搅拌着锅里逐渐浓郁的糖浆说:“这是我和徐璈在林子里找到的糖槭树糖浆,熬好了就能当蜜糖吃。” 许文秀头次听说树里也能出糖,诧异道:“这个是糖浆?” “当然是糖。” 熬糖的设备只有一口大铁锅和铁勺,最后的成品不能跟她之前吃过的相比,可甜味儿一定是足的。 说话间她把熬制得差不多的糖浆舀出重新封入陶罐,把锅底剩下的都弄出来装在了一个小碗里,视线转到了院子角落里堆灰的石磨上。 徐璈来回运完了最后一捆柴,挂着满身的碎泥和枯叶进了家门,看到的就是桑枝夏在带着几个小的拉磨的场景。 洗干净的石磨对他们而言好像都太大了一些,极其费劲儿。 桑枝夏在前打头助阵,徐明阳跟着用力转圈到使劲儿咬牙,徐嫣然左手端着大碗,右手拿着个小竹刷子对准了磨口,看见一点儿出来的米粉就赶紧往碗里扒拉。 徐明煦和徐锦惜倒也想帮忙,可这俩小的还没石磨的杆子高,最合适的定位就是攥紧拳头呐喊到小脸涨红。 “加油!” “用力!” “下大力!” “嗷嗷呜呜!” 老爷子刚进门歇下,拍打着衣摆上的泥看着这几个大大小小小鸭子转圈似的拉磨,笑得花白的眉毛都在颤,老太太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脸。 “这几个孩子还挺能折腾。” 久违的欢乐感染得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一分惬意,徐明辉也结束了后院的活儿疾步走了出来。 “大嫂,要不……” “枝枝,我来。” 第37章 没错,我能吃十块 徐璈走过去就要接手,被桑枝夏嫌弃地瞥了一眼。 “你先去洗手。” 泥乎乎地弄出来可吃不下去。 徐璈面不改色地说:“放着我一会儿来弄。” 桑枝夏本来也不想推了,从善如流地点头:“行,那我先去准备别的。” 徐明辉落了个无趣也不在意,极其自然地跟老爷子说:“祖父,今天烧的量稍微多些,今天晚上我在后头盯着,大概要明天中午才能收了。” 老爷子不甚在意地说:“明天收也不碍事儿,等收出来再过一道称,看看一日所出能有多少。” 说起这个徐二婶立马来了精神:“下炭坑之前的木柴称过一道,今日烧的总共是四百斤木柴,到时候扒拉出来再称一道炭块的重量,差不多就能估算出产量了。” 大致估算出木柴和炭块的转换量,再以能卖的价格估一道儿,如此就可得出每日的大概收入。 徐二婶想到黑乎乎的炭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按捺不住激动说:“昨天烧出来的炭我也留心看了,虽说是坑里一起烧出来的,可因着木的不同,烧出来的品相其实也有差别。” 她跃跃欲试地说:“老爷子,我觉得木炭不能装在一个袋子里拿出去卖,咱们大可把最好的另外挑拣出来,按品相分出一二三等,这样多了一道分拣的麻烦,可最后算的价格也不一样,能多赚点儿也是好事儿啊!” 这话说完桑枝夏不由自主地朝着她看了看,眼底略显惊讶。 老爷子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不愧是家学渊源。 经商世家出来的人摆弄起小买卖来,也是能做到先人一步的。 老爷子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个倒是不错,只是在家里的人要把炭块分出好坏来,又要多费些工夫。” 徐二婶热切道:“这有什么的?大力气都下了,也不在乎这么点儿了,只要……” “你说够了没?” 和谐且友好的商谈氛围中响起一声不满的呵斥,徐二婶猛地一猝对上的就是徐二叔铁青的脸。 她悻悻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 徐二叔忍无可忍地说:“看看你这个钻钱眼里的样子!” “你还当自己是在满身铜臭的娘家?为了半个铜子就不惜绞尽脑汁的德行,你还有点儿二房主母的样子吗?!” 徐二婶因着出身商户的缘故,在徐二叔的面前本来就抬不起头,如今好不容易在无数贬低中找到自己擅长的事儿,却被最亲近的人劈头盖脸地堵了回去。 她脸上的雀跃悉数变成了挫败,徐明辉碍于不好扫了父亲的面子,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也没有多言。 其余人似乎也见惯了这幅场景懒得插话,桑枝夏却有点看不下去。 赚钱怎么了? 赚钱活命什么时候成了丢人的事儿了? 她摸了摸徐明阳被父亲突然的怒吼吓得颤抖的小身板,不咸不淡地说:“二叔这话说的,活命赚钱谁不绞尽脑汁啊?” “二婶花的这些心思都是为了一家的活路,功劳苦劳都是占着的,这二房主母当得尽职尽责,可没对不起谁的地方。” 没本事赚来足够多的银子让家中妻儿躺着享受,那就别享受了别人挥洒的汗水,还在这里站着嫌人家赚钱的姿态狼狈。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徐二婶没想到她会帮自己说话,狠狠地怔了一下红了眼圈。 徐璈擦了擦手上的水也淡淡地说:“二婶近来是辛苦了。” “话说回来,二叔在山里砍柴的时候也没少下力气,二婶也只是为了能让你砸下去的力气能多换些报酬,免得你白白辛苦一场,二叔不领情就算了,说的什么风凉话?” 他们夫妇率先开炮,对徐二叔不满已久的徐三婶也忍不住了。 她将干净的帕子递给自来看不惯的二嫂,绵中带针地说:“是啊,要不是二嫂跟着下力气出主意,一百斤柴拿出去只值五个铜板,二哥气喘如牛地在山里挥砍一日,换来的也只是几个铜板,谁又比谁高贵呢?” 徐二叔习惯性地冲着被自己贬低的妻子发泄无用的怒火。 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的宣泄最后竟会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理由。 眼看着他脸上青紫交错马上就要说出更惹众怒的话,老太太黑着脸说:“差不多得了。” “老二,我看你是累糊涂了,没事儿就赶紧进屋去歇着,别在这里叫叫嚷嚷的。” 老爷子的沉默明显是对他的不满,话题再发酵下去,这猪油糊了心眼子的说不定还要挨一个嘴巴子。 徐二叔卷着怒气甩手砸门进了西屋,一直看着不敢插嘴的许文秀也走到了艰难忍泪的二弟妹旁边。 她递给徐二婶一碗水,叹道:“我不懂做买卖,不过我觉得你刚才的主意不错。” “要不这样,明儿个你教我一下,我在家看孩子的时候顺手就把炭分拣了,能多赚点儿就多赚点儿。” 老太太也说:“你的心是好的,按你说的办就是了。” 徐二婶嫁入徐家多年活得人嫌狗厌,享受到的全是轻视和贬低。 她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有这样众人维护的待遇,哽咽着把眼泪压回去低着头说:“行,我知道了。” 她的情绪不好,旁人见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人家夫妻俩拌嘴,说一句是看不下去,再说就是影响和谐了。 桑枝夏小声跟徐璈大概说清楚了推磨的步骤,拿来个小石臼开始研磨收集好的干桂花。 晒得干瘪卷曲的桂花在石臼中被捶打成细细的粉,徐璈也单手拉着石磨的把手开始动作。 劲儿大的人弄起来的确是快。 不一会儿接着石磨口的大碗里装满了磨好的米粉,徐嫣然小心翼翼地捧了过去。 “大嫂,你看看这样行吗?” 桑枝夏抬头看了一眼,惊喜道:“这可太行了。” 徐璈仗着自己劲儿足多磨了两遍,碗里的米粉细腻得跟机器打出来的也没什么区别。 她笑眯眯地把分别装在两个大碗里的米粉混在一起,徐璈走过来奇道:“这俩不一样吗?” “一个是糯米粉,一个是大米粉,当然不一样。” 说话的间隙她顺利将两种米粉搅拌均匀,估摸着量放了一些自己熬制好的糖浆,又小心地往面粉里缓缓掺水。 她往日做跟面粉有关的东西都要揉成光滑的面团,可今日抓了半天面盆里的米粉质地还是很松散。 徐璈本能地要去舀水:“再加点儿?” “够了够了。” 桑枝夏用手最直观地感受了一下米粉的状态,说:“嫣然,帮我把那个小竹筛拿来。” 徐嫣然早就准备好了她要的东西,双手拿着蹬蹬蹬就朝着这边跑。 “大嫂给你。” 桑枝夏坐在徐明阳搬来的小凳子上,开始进行徐璈看不懂的操作。 她把揉过的米粉又放进了竹筛里,用手将米粉重新筛到了最下头铺开的纱布上。 筛过的米粉中小小的结团全都被重新碾散,洁白如雪地堆出了小小的尖尖。 桑枝夏拿过洗干净晾干的蒸笼,扯着纱布的四个角把所有的米粉都放在了蒸笼里,烧水上灶。 “大功告成!” 探头在望的徐明煦嘴馋地咽了咽口水,期待地说:“糕糕做好了吗?” 桑枝夏笑道:“是啊,一会儿就能吃上甜滋滋的桂花糕了,小明煦想吃几块?” 徐明煦人小心不小,立马就竖起了自己的小巴掌,气壮山河地说:“五块!” “我能吃五块!” “你可不能吃五块。”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点了点他的小肚子,打趣道:“吃多了小肚子就撑着了,少吃几块好不好?” 徐明煦纠结地拧起了小眉毛,抱着桑枝夏的大腿眼巴巴地说:“那我不吃那么多了。” “不过大哥可以吃哇!” 他指着徐璈说骄傲地说:“大哥是大人了,他能吃五……吃十块!” “大哥能吃!” 徐锦惜大概就听懂了能吃两个字,冲着自家大哥嗷呜:“大锅锅七!” 徐璈毫无征兆地被赋予了如此重任,看着桑枝夏因忍笑而抽抽的嘴角,面无表情地说:“没错,我能吃十块。” 来吧,最好是把锅也一起端来。 第38章 徐璈,帮我个忙好不好? 桑枝夏彻底忍不住了。 她扑哧一乐,看了半晌热闹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徐璈顶着饭桶两个字笑了。 他看了眼灶上没怎么准备的东西,习惯性地说:“晚饭吃什么?我帮你?” “那可用不着你。” 徐三婶示意徐嫣然去边上玩儿,走过来说:“我跟着夏夏学学怎么做饭,你过去歇会儿吧。” 好不容易平复了悲伤的徐二婶没好意思躲懒,也撵过来说:“我也学学,省得每顿都只能指望着夏夏一个人。” 徐璈没了用武之地,见桑枝夏也冲着自己指了指别处,索性就挽着袖子去抓起了斧头。 从山里弄出来的柴也不能直接烧,最好是劈砍成差不多的大小,这样方便控制火候。 他默默劈柴,徐明辉看了一圈沉默着去拿起了水桶。 水缸里的水没了大半,他去担来倒是正好。 鉴于昨日买回来的小菜还有的缘故,今天的菜其实跟昨天差别其实不大。 桑枝夏想了想还是弄了点儿不同的花样。 茄子和青椒一起放在灶里炙烤,剥去被火苗灼得乌漆嘛黑的外皮全都用刀切成指头大小的碎块,洒上调料直接做成了凉拌菜。 捞出的坛子肉剁碎成肉沫,切成长条的茄子下锅煎炸一遍,茄子笊篱捞出滤油。 锅底油热下切好的葱姜蒜末和青红辣椒碎,放入肉沫翻炒,再把炸过的茄子也都倒进去,撒入用酱油盐和少许糖浆混好的料汁,炒制均匀就一起出锅。 考虑到菜的种类有限,她还多做了一个蛋花汤。 四个鸡蛋在碗里用筷子打散,所剩不多的土豆淀粉掺清水搅拌,等锅里加了少许猪油的清水烧开,把拌好的淀粉水倒进去二次烧开,等水花滚到最大的时候,用筷子做引流把碗里的鸡蛋液慢慢地倒进去。 变戏法似的,黄澄澄的鸡蛋液进入滚水中翻滚而起,丝丝缕缕地看着跟花开了似的,还挺养眼。 等锅里的鸡蛋花彻底散开翻滚熟,最后洒上一点调味的盐和做点缀的翠绿葱花就能盛出。 她这边的饭菜全部做好,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桂花糕也凉得差不多了。 桂花糕蒸到一半的时候,她揭开盖子在表面洒上了一层没研磨过的干桂花,细散的米粉在蒸汽的作用下固定成一大块桂花糕,被她用刀分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块,每一块的上头还点了一些黄褐色的糖浆。 糖浆和干桂花相映成趣,飘出的甜蜜香气也十分勾人。 本来点心该放在饭后吃的,可几个小娃娃馋馋的视线过分勾人,桑枝夏索性先用盘子装了一碟递给许文秀:“婆婆,你拿过去给祖父和祖母尝尝吧。” 许文秀笑着去了。 她开始挨个往小手里放:“锅里还有不少呢,但是一人只能先吃一小块,吃过饭再吃好不好?” 桂花糕是用米粉做的,吃多了就吃不下正经饭了。 徐明阳大大地咬了一口,被甜得眯起了眼:“真甜!” 徐嫣然动作秀气,吃完也美滋滋地抿起了小嘴:“甜甜的真好吃。” 扬言要一人吃五块的徐明煦食量不给力,桑枝夏掰了一半给他,剩下的一半塞到了徐璈的手里。 徐璈好笑道:“枝枝,我……” “知道你一次吃十块,先把这半块吃了,欠你九块半还不行吗?” 桑枝夏狭促地说:“还是你要十块一次都兑现了?” 徐璈从小就不吃甜的,一口都不吃。 可听到桑枝夏这故意调侃自己的话,他鬼使神差地笑出了声儿。 “行,欠我的记得兑现。” 嘴里的糕点甜滋滋的,甜得腻人。 徐璈恍惚间只觉得像是空口灌了一大口腻人的蜜,自舌尖到心底散发出的都是齁人的甜。 他连着灌了两碗水把那股子糊嗓子的甜味儿压下去,神色如常地帮着摆了碗筷。 桑枝夏的厨艺依旧发挥稳定,可今日赢得更多喝彩的是松软香甜的桂花糕,就连一贯不喜甜食的老爷子都破例多吃了一块儿。 吃饱喝足的人心情很好,也没急着回自己的屋,难得地坐在院子里闲话家常。 徐二婶没想到桑枝夏真的弄出来了甜的,看着啃了一嘴糕点碎屑的徐明阳说:“夏夏这手艺比起京点阁的师傅也不差,要是能出去支个摊子,说不定也是……” “娘,大嫂管着家里这么多人的吃食已经够费劲儿了,哪儿还有多的精力去摆摊?” 徐明辉适时地插一句打断了徐二婶的不当发言。 徐二婶也意识到不对,讪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夏夏的手艺好。” 家中的大小活计现在是人人都在做,都领略过了辛苦,也没人能厚颜无耻地再让桑枝夏多做一些别的。 桑枝夏对此并不在意,笑笑说:“摆摊倒也是个来钱的路子,只是咱家的糖浆少,总共也做不出多少东西。” 说着老太太有些好奇:“听说你今日用的糖是从山里弄出来的,林子里还有这种东西?” 桑枝夏扔出去的话头得了回应,顺理成章地就往下接:“不单是有,还有不少呢。” “我想着趁着最近天气还行多弄些回来,糖浆的数多了,二婶刚才说的事儿说不定也能成。” 在没有见到成果之前,贸然提出的提议很难得到响应。 可都已经把做好的糕点吃进嘴里了,那这事儿可行的可靠度瞬间就高了不少。 老太太想了想说:“我觉得可行。” 不管摆摊是戏言还是真的可行,多弄些不花钱买的糖浆回来,往后嘴上起码不会缺了这一口甜的,省下的不就是赚到的吗? 其余几人也点头表示赞成,徐三婶还主动说:“那明日等三爷他们砍柴的时候,我们几个就跟着夏夏一起上山收糖浆。” 许文秀苦笑道:“跟着去出力倒不是难事儿,只是家里就一个可用的罐子,暂时找不出多的了。” 欲要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样的难题不能是困难。 掌管财政大权的老太太立马就说:“家里的肉不是也要没了吗?去买陶罐的时候,正好赶着这个机会去买一些回来。” 她说着像是怕了桑枝夏似的,果断说:“明日我就把银子给你,你去赶集买东西,家里的活儿你就暂时不用管了。” 总之她是不可能跟着桑枝夏一起去赶集的,坚决不去。 桑枝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在应下之前说:“那要不徐璈也随我一起去一趟?” 老太太刚要皱眉,她就说:“咱们在家是烧了不少炭,可还没找到个合适的销路呢,干脆先让徐璈带着昨日烧出来的去镇上走一趟,看看具体能要到什么价,也好打听一下往后烧好的炭往哪儿卖合适,不打没准备的仗嘛。” 老太太还在斟酌,老爷子琢磨着她的话就先笑出了声儿。 “你说的对,是不能打没准备的仗。” “璈儿,你明日就跟着你媳妇儿一起去吧,路上有个照应,顺带你也能帮她拿些重物。” 徐璈对怎么安排都没意见,点了点头也不接话。 只是难得去赶一次集,要买的东西也不能只是几个陶罐。 老太太叫来三个儿媳商量着要买的单子,桑枝夏插不上话就回了西棚。 没多久徐璈也回来了。 他把桑枝夏每日必喝的药碗递给她,等她喝完了才说:“怎么想到要让我跟你一起去的?” 根据他对桑枝夏的了解,她是真的不打没准备的仗。 从铺垫到要求自己一起去,一句句看似她是在顺着老太太的话说,可老太太却毫无所觉地被她牵了一道鼻子。 她有事儿瞒着自己。 桑枝夏没想到他能敏锐到这份儿上,愣了下好笑道:“你这人怎么能聪明到这个份上?” 大哥你的本质跟传闻十分不符啊! 徐璈不置可否地耸肩笑笑,修长英气的眉梢无声微挑,像是在问:说吧,什么事儿? 桑枝夏双手搓了搓脸,叹了口气闷闷地说:“好吧,你猜对了。” “徐璈,帮我个忙好不好?” 第39章 看着我有钱了就想宰我? 第二天一早,徐璈把从吴家借来的骡车停在家门口,在桑枝夏洗脸收拾的时候就把装进麻袋的炭块扛上了骡车。 老太太递给桑枝夏五两银子和一张单子。 “除了吃的罐子,顺带去布庄买两匹粗布和棉花回来,不够的用卖了炭的钱补上。” 她说完像是有些不放心,又补充道:“记得从布庄把收条开回来,买东西的时候仔细看看,别花了钱弄些不好的回来。” 在徐璈提出要去借骡车的时候,老太太动过一瞬的心想跟着一起去。 可看到徐璈直接把百斤的木炭往车板上搬,她立马又打消了这个心思。 徐璈可不是什么好的,万一这混账孙子指着她帮忙扛炭,那得比上次走着去的还累! 桑枝夏对老太太就差刻在脑门上的弯弯绕逗乐,接过银子妥善收好点头:“行,那我们弄完了尽快回来,祖母晚上想吃什么?” 老太太脑中迅速闪过无数珍馐美味,可最后碍于银钱不丰只能晦气地说:“有什么算什么,你看着买就是。” 桑枝夏好性子地嗯了一声,等徐璈用麻绳将车板上的麻袋都固定好,抓着衣摆蹬上了车。 徐璈拉了拉手里的缰绳:“坐稳了。” “走吧。” 有骡车代步出门的时长被极大缩短,可徐璈却径直带她略过了原本的目的地,奔着更远的县城方向出发。 桑枝夏回头看了一眼被甩在身后的小镇入口,奇怪道:“镇上不行吗?” 徐璈头也不回地说:“我跟吴大哥打听过,镇上没有你要找的那种地方,咱们得去县城。” “你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桑枝夏捂了捂怀里的银票,小声说:“都带着呢。” “你说托人带回去靠谱吗?我娘和弟弟能收到吗?” 徐璈甩了甩手腕让骡车在不算平坦的路上跑得更快些,淡淡地说:“县城里有专门帮人送东西的驿使,通常不会出错。” 他说着忍不住回头看了桑枝夏一眼:“怎么突然想到往京都送东西的?” 他知道桑枝夏的生母在将军府过得不算好,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将军府上抚育了一儿一女的正经良妾,怎么也不会沦落到需要远在千里之外的桑枝夏接济。 可桑枝夏昨晚跟他说,她要托人给谢姨娘送银子。 难不成京都出了什么岔子? 桑枝夏托着下巴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头两天单独去村里找人家买小菜的时候,在村口撞见了上次来给我送东西的人,他说才得到的消息,我娘不知为何被夫人罚了一场,病倒好些日子了,还被罚了半年的月例。” 没在内宅深处煎熬过的人,无法想象谢姨娘此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可桑枝夏翻找了一遍原主内容不多的回忆,再看到谢姨娘大老远托人给自己送来的东西,心口就堵得慌。 那人在府上本就过得潦倒,还一次把攒的私房都给她送了过来,如今病倒了可怎么办? 她远隔千里帮不到什么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部分钱来,设法给谢姨娘送过去。 她不熟悉时下的托送方式,两眼一抹黑也找不到信得过的人,所以就把主意打到了徐璈的身上。 可京都距西北隔着那么老远呢,送到谢姨娘手里也是很久之后的事儿,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场。 徐璈攥着缰绳的手指无声一蜷,皱眉说:“那人还与你说了别的吗?” 桑枝夏无精打采地摇头:“他也不知道更多的,可我娘现在一定过得不好。” 准确地说,就从来没有好过的时候。 见她实在没什么精神,徐璈顿了顿说:“你先别急,消息传过来也是隔了一段时日的,十有八九你知道的时候那边的病已经好了。” 桑枝夏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到了县城徐璈就目标明确地带她找到了驿使聚集的驿站。 她被人带着去写所托之物的单子,徐璈站在柜台边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对着伙计说:“你们的纸笔能借我用一下吗?” 被抄家的时候,桑枝夏眼疾手快从嫁妆箱子里掏出了两千两银票,一直小心藏着没露痕迹。 考虑到托人来往不便,她豪横地拿出了五百两准备送回京都。 等她弄好单子出来,徐璈把一个上了火漆的信封递给她:“我在京都有个故友想联系一下,借你的一趟风,帮我把这个一起送回去吧。” 多一封信也就是多加五两银子的事儿,桑枝夏身怀巨款,没犹豫就点头说了好。 从驿站出来,桑枝夏不由自主地呼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她尽力了。 徐璈侧首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说:“出门赶得急也没顾得上吃早饭,饿了吧?” 桑枝夏本想摇头,可紧接着徐璈就自顾自地说:“先吃点儿东西吧,吃完了再办其他的。” 县城的繁华自然无法跟京都相比,可比起小镇来也好了不少。 街边琳琅满目的小摊到处都是,徐璈把装着炭块的骡车找了个地方放好,看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了一个牌匾看起来就不便宜的酒楼上。 桑枝夏跟在他身后进了酒楼大门,等小二去传菜的时候,表情夸张地挤了挤眼睛:“你故意的吧?” 怎么着? 看着我有钱了就想宰我? 徐璈听出她的狭促垂下眼帘,食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学着她的样子用手左手挡住了半边侧脸,小声说:“是啊,你荷包最鼓实,请我吃一顿好的怎么了?” 桑枝夏满脸心疼地去捂自己的荷包:“别别别,吃不起吃不起。” “这要是一会儿结不起账,那你就自己麻溜地跟着伙计去后厨洗碗,我可不管你。” 她刚说完被提到的小二端着个托盘走近,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左右开始为难。 他听到了。 这俩长得人模狗样的,但他们好像没钱! 小伙计踌躇不定地看看徐璈又看看桑枝夏,忍不住说:“客官,你们的菜真的要上吗?” 穷鬼你们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桑枝夏笑得险些岔了气。 徐璈撑着额角叹气:“上。” 小伙计一步三回头地放下托盘里的菜,刚抬脚走了两步就听到徐璈一本正经地说:“没事儿,洗碗不够抵债的话我还能去帮着劈柴。” “你放心吃,店家扣人的话只能扣我,我会让你跑掉的。” 桑枝夏好不容易止住笑,抬头就对上了小伙计惊悚到颤动的脸蛋子。 她转过头不敢看伙计脸上肉眼可见的警惕,咳了一声抓起了徐璈给自己倒的茶。 “当真只是为了宰我一顿?” 徐璈见她眉眼间的阴霾散了,笑笑说:“也不全是。” 他们坐的是酒楼二楼临窗靠后的位置,窗户打开就能看到下头的侧门。 他捏着茶杯指了指下头的门槛,轻声说:“看到那些黑乎乎的印子了吗?” 徐璈实在是生得高,桑枝夏站起来也比他矮了一个肩膀加脑袋,人家坐着指的地方,她站起来都看不清。 她带着求真务实的心走到窗边,低头仔细看了一圈说:“那好像是炭痕?” 黑压压的一片还挺显眼,明显是不久前才从那儿往里头拖拽过分量很沉的木炭。 徐璈眼里浮起点滴笑意,嗯了一声说:“在驿站的时候我问了一嘴,这是镇上最大的酒楼,不光是能吃饭,还能打尖住店。” 更要紧的是,这是县城里唯一一家烧了地龙的酒楼,住店的客房里炭火无限供应,只要客人要店家就给上。 等天气渐冷这里所需的木炭数量极大,店家也赶在寒冬来袭之前早早的就开始采买木炭。 这是个供需量很大的买家。 桑枝夏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明悟。 徐璈敲了敲凳子示意她回来坐下吃饭,不紧不慢地说:“来的路上我就想过,单在街上叫卖的话一次能卖出去多少不好说,在价格上肯定也少不得要来回拉锯,太耽搁时间。” “与其一点儿一点儿散着卖,不如找个靠谱的买家一次定下,往后家中烧制出来的木炭也能明确去处,省得每次都耽搁事儿。” 当然,批量买卖也有坏处,那就是价格上占不到多少便宜,主打的只能是量大优惠。 不过徐璈的思路的确没错。 桑枝夏赚钱的点子一个接一个,可要真论起经商的头脑,她还真比不上徐璈的脑子转得快。 她双手转着剩了个底的茶杯说:“那你是打算跟酒楼的老板谈买卖?咱们这点儿量人家能看得上吗?” “看得上看不上,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第40章 怎么,枝枝后悔嫁给我了? 经历了各种思想斗争的小伙计终于把最后一道菜上齐,走的时候还不受控制地回了好几次头,生怕徐璈带着桑枝夏直接跳窗户跑了。 徐璈被他明显的紧张弄得有些好笑,舀起汤碗里的肉丸子汤放在桑枝夏的手边。 “难得吃一顿现成的,趁热吃。” 尽管嘴上说着要宰她一顿,鉴于不可浪费的原则,徐璈总共只点了一菜一汤一甜点。 一道三鲜丸子汤,一道炖得香浓软烂的土豆红烧肉,还有一小碗价格可比得上另外两道菜的核桃仁糖蒸酥酪。 不足掌心大的一小盏酥酪,明码标价的五十文。 贵得要死。 桑枝夏感受着舌尖的软绵香甜,美得心里都在冒泡泡。 果然甜食才是人间奥妙! 她吃了小半碗看着沉默扒饭的徐璈说:“你只点了一碗?你不尝尝么?” 虽说真的很贵,可来都来了。 徐璈本来想说自己不吃甜的,可心念一转突然笑道:“你的分我一口?” 桑枝夏本来不护食,可看清徐璈凤眼中闪烁的玩味,再一看他连个小勺都没有,要递出去的手莫名就有些迟疑。 她不动声色地缩回手腕,捏着小勺子舀起一勺要往嘴边凑:“都说了我请客,我再给你叫一碗……哎!” “你怎么还夺食呢?!” 徐璈势如闪电的出手,抓住她要往嘴边送的手腕,靠着出其不意的大力迫使勺子转了个方向,一掉头就送进了他早有准备的嘴。 桑枝夏看着被啃过一口的勺子,懵了。 徐璈咂摸着舌尖腻人的甜味,低头努力把上翘的嘴角压下去:“都说我只尝一口。” 多的就实在吃不下了。 这不是一口两口的问题。 问题在于你这么大个人了居然啃勺子! 桑枝夏嫌弃地送了他个白眼,站起来就说:“我找伙计换个勺。” 不换这价值五十文的酥酪就没法吃了! 徐璈忍着笑见她裹怒走远,等她拿了个新勺子回来把碗底扒拉干净,才站起来说:“我去找店家谈谈,你跟我一起去还是在这里等我?” 桑枝夏报复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地说:“你自己去洗碗抵债吧,我不去。” 就不去结账,看你还敢不敢啃我的勺! 徐璈一秒懂了她堪称拙劣的报复肩膀无声抖了抖,轻咳了一声才说:“好,在这儿等我。” 眼看着他走了,桑枝夏不是很放心地原地转了一圈。 世子爷早年过得不食人间烟火,他能知道怎么跟店家讲价吗? 万一这个啃勺的货被坑了怎么办? 她准备撵过去看看情况,可不久前还对他们满脸警惕的小伙计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客官,这是您要的酥酪,特意按您夫君的吩咐多加了些核桃仁,您尝尝是否合心。” 小巧的盏被摆上了桌,奶白的酥酪上是堆得冒尖儿的香脆核桃仁。 桑枝夏无端有些语塞,愣了下才说:“这是与我一起的人点的?” 小伙计乐呵呵地点头:“是呢。” 她哭笑不得地摁了一下眉心:“总共多少钱?我……” “您夫君都已经结了,他还说去找我们掌柜的谈事儿,让您先在这里吃着酥酪打发时间,他一会儿就来接您。” 小伙计传完话功成身退,桑枝夏咬了一嘴香脆奶滑的酥酪哑然失笑。 该说不说,贵的是好吃。 徐璈一去就是一刻,等他回来的时候,桑枝夏已经被最爱的甜食弄得齁了嗓子眼。 他看到空了的小盏,眼底晕笑:“再来一碗?” 桑枝夏认输似的连连摆手:“不成了不成了,这回是真吃不下了。” “谈好了?” 徐璈点头:“按品相定两等,次等的九文十斤,上等的十五文十斤。” 他们今日带来的合计一百六十斤,六十斤为上等,合九十文,一百斤为次等,也是九十文。 一百六十斤炭卖了一百八十文,合银一钱八分。 这个价格其实在心理预期内。 可桑枝夏扭头看了眼桌上的碗碟,突然就有些唏嘘:“一顿吃没了。” 两碗酥酪就是一百多斤炭了! 徐璈见她肉疼的样子有些好笑:“吃进肚子就用不着反悔了。” “时候不早了,不是还要买东西么?走吧。” 桑枝夏一叹三转弯地跟他并肩走出酒楼,想到自己请客的大话落了空,还反手宰了徐璈一顿狠的,伸手就准备扒拉自己藏起来的钱袋子。 “我把饭钱补给你。” 徐璈是真的一穷二白,身上仅有的余额还是之前卖玉扣从老太太手里强行扣下的,中途还去找大夫给她调药方抓药,这人真的担不起这样残忍地宰。 可不等她打开找补的钱袋,手腕就被凭空伸来的大手抓住,五指也被一点一点地掰开。 自己的还没掏出来,掌心里还多了一个小袋子。 “上次我留了七两在身上,抓药花了二两,今日吃饭花了一钱二分,剩下的都在里头。” 桑枝夏没想到别人的银子还能往自己的手里淌,顿了下烫手似的就想推:“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我……” “枝枝。” 徐璈足以笼住她整个手掌的大手自手腕下滑,准确无误地握住她慌乱的手指,强势又温和地缓缓合拢:“本来就是该给你收着的。” 在她被更大的不自在盖住之前,徐璈收回作乱的手,淡淡地说:“家中目前看似和气,银钱也都在祖母的手里握着,暂时出不了差错,可时日长了肯定不行。” 大家之前尚有小家,人人都有私心,只是苦于暂时手中无银。 时日稍长,全家的命脉不可能一直在老太太的手中握着,早晚要起争执。 桑枝夏明明自己的身上揣着巨款,却被多出来的几两碎银烫得手心发汗。 她挣扎了一下才说:“就算你是想找个人管账,你也该交给婆婆啊……” 她是真不想掺和这样的事儿! 徐璈似在笑话她认不清自己的定位,嗤了一声说:“枝枝,咱俩才是夫妻,我的不给你给谁?” “母亲管的是跟父亲成的家,你要管的你我的家。” “怎么,枝枝后悔嫁给我了,不想跟我一家?” 桑枝夏被这双含笑的凤眸刺得心窝子里蚂蚁乱爬,默了好一会儿才揪着钱袋说:“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以原主庶出且不得宠的身世,能被陷害得歪瓜里选了个了不起的嫁了,这本来就算撞大运。 尽管徐家一落千丈再无富贵可言,可徐璈不蠢不孬。 她从原主手里接了场稀烂的牌局,唯一的赢面都在徐璈的身上,她真没什么可后悔的。 徐璈见她不推辞了唇角笑意渐浓,可不等他说出下一步的规划,桑枝夏突然极其认真地看着他说:“徐璈,我看出来了。” 徐璈心头无声一颤,语气间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看出什么来了?” 桑枝夏满眼真挚到无法怀疑的诚恳,拍了拍徐璈绷紧的胳膊,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个好人!” 徐璈唇边笑色顿凝,幽幽道:“你是会看人的。” “还真让你看准了……” 第41章 男人的心不要猜 桑枝夏觉得徐璈的情绪来得很是莫名。 好好说着话呢,商业互吹的氛围感正浓,怎么突然就开始耷拉脸了? 男人的心不要猜。 她拿出老太太给的单子注意力分散,开始采购计划。 六个陶罐,两匹粗布十斤棉花,这些东西合起来就占了徐璈后背的背篓和两只手,一点儿缝隙都挪不出来了。 桑枝夏把背上空空的背篓朝着他晃了晃:“要不放些进来我背着?” 徐璈拎着没动:“不是还没买肉吗?” 桑枝夏也不强求,问清了肉铺的位置后却说:“要不你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我买好了就过来找你?” 从这边过去还有两条街呢,背着的倒好说,可手里拎着的不好弄,徐璈的手掌都被麻绳勒得通红。 徐璈有些不放心:“你自己能行吗?” “青天白日的大街上有什么不行的?” 桑枝夏好笑地对着来的方向指了指,说:“你去放着骡车的地方等我,我去去就回。” 徐璈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不等他多说桑枝夏就已经晃荡着空空的背篓走远。 他想了想,索性转头快步朝着反方向走了过去。 说是来买肉的,可要买的也不是只有肉。 家里其他人目前都在为了烧炭的事儿出力,到了做饭的时候也有人主动搭手,她不用去吃背柴回家的苦,就要想办法调整好众人的嘴。 富有富的吃法,穷也能设法吃得不那么差。 桑枝夏在菜市上转一圈,视线落在了木桶里的小鱼儿上。 这鱼长得确实有点儿过分小巧。 最大的只有食指长,略有指头粗,跟边上好几斤的大鱼相比简直可怜。 摆摊的大叔指了指木桶里活蹦乱跳的小鱼说:“你说这个?” “对,就是这个小的。” “算你五文一斤,要的话就给你称。” 时下鱼价在三十文左右,越大的越能要得起价,一条漂亮的大草鱼算下来能抵得上一只鸡的价钱。 五文一斤的小鱼仔倒也不贵。 桑枝夏蹲下确认了一下小鱼仔都是活的,说:“你这全部合起来有多少?我都要了能少算些吗?” 大叔意外道:“你要是包圆了的话,算你四个铜板一斤咋样?要不是赶着我要收摊了,我也不能卖你这么便宜。” “要还是不要?” 桑枝夏想着这些小鱼仔的做法,笑着说:“要,帮我装起来吧。” 大叔没说假话,他是真的很着急收摊。 四斤多的小鱼仔直接算了四斤,多收了桑枝夏一文钱附赠了个装鱼的小竹篓子。 竹篓子四周铺了一层硬硬的大树叶,滤出去水分的同时还避免了小鱼仔从孔洞中漏出去。 桑枝夏怕沾了鱼腥气的水弄湿衣裳没敢往背篓里放,单手拎着继续物色。 肉一次不必买太多,家里的石磨是能用的,买些黄豆回去磨豆汁做豆腐都不错。 家里的调味料也不足,这次索性一次添齐。 她边走边买,不一会儿把背篓装了个满满当当,再折回到肉铺拿走买好的肉时,看到老板抱着个装了猪蹄的筐子准备走。 “老板,你这猪蹄是不卖了吗?” 老板刚卖给她五斤肉,满脸是笑地说:“卖啊,哪儿有不卖的理儿?” “只是猪蹄骨头大,肉少没嚼头,买肉的都愿意买肥瘦多的,这蹄子摆上一日也没几个人问,只能等着收摊了拿去低价卖到饭馆去,不然就得砸手里咧!” 桑枝夏想着背篓里的黄豆心头微动:“照你这么说,猪蹄卖得便宜?” “这玩意儿贵了就更没人要了啊!” “怎么着,小娘子感兴趣?” 老板生怕放走了顾客,当即就说:“肥瘦是算的十五文一斤,猪蹄折个半价算你七文,要我就给你装上!” 见桑枝夏点头,老板乐呵得咧出了大牙,怕她反悔似的连忙把八个圆滚滚的猪蹄装在一起,还主动帮她放在了背篓里。 “小娘子爽快得很,往后得了闲多来照顾我生意,能便宜的我都给你往低了算,绝不让你吃亏!” 桑枝夏忍着笑道谢,转身要走却被冲过来的人撞了一下。 “哎呀!” 撞她的人一副混子打扮,捂着胳膊开了臭嘴,龇出一口黄牙,蛮横地瞪着桑枝夏嚷:“你怎么走的路?不知道避着点儿?要是把我撞伤了,你赔得起吗?!” 桑枝夏被撞得胳膊生疼有些来气,看着倒打一耙的男人冷笑道:“谁撞的谁你心里没数?” “眼珠子是摆设就早些抠了喂狗,也省得你挂着俩目中无人的玩意儿满街撞人!” 混子本以为先声夺人能唬得住她,可谁知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娘子,开了口却尖厉得很。 他恼得哈了一声,指着桑枝夏就吼:“臭娘们儿你别以为老子不敢打你!你再敢……” “唉唉唉!” 桑枝夏抬手钳住他的手腕用力反拧,顺手抓起肉铺边上的棍子咬牙:“你想打谁?” “自己不长眼睛还嗷到你姑奶奶跟前了,你再敢伸一下爪子,爪子给你撅了!” 双方体型差距巨大,可桑枝夏棍子要砸他脑袋的气势很能吓人。 混子哎呦叫唤着弱了气势,挣脱开了也不敢还手。 他眼神闪烁地喊:“臭婆娘你给我等着!”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把棍子往地上一杵,挑衅道:“好啊,姑奶奶等着你。” 主动挑衅的混子骂骂咧咧地捂着手腕扎进了人堆,肉铺老板赶紧说:“小娘子你买完了东西快些归家去吧。” “那是街上有名的恶霸,刚才来试你指定是你买的东西多露了财被他们盯上了,这伙人保不齐会在哪儿等着堵你呢!” 早前不敢吭声的摊主也跟着劝:“快回家去,别在街上耽搁,那伙人可是什么都敢做的啊……” 那伙人? 她就说这主动撞上门的混子跑起来这么快,原来刚才的虚张声势是在试探她? 桑枝夏眸色微沉嗯了一声,打算尽快去跟徐璈汇合。 她上辈子长在孤儿院,活在烂泥堆里挣扎了不知多少年,小时候为了自保跟人扯头发闭眼一通乱打,长大赚钱了还特意去学过一段时间的散打。 可半吊子就是半吊子。 一个混子还能拎着棍子刚一下,多来几个她可打不过。 不就是摇人吗? 谁不会啊! 把徐璈摇来,谁打谁那可说不准。 桑枝夏着急去摇人,返回的途中都走得脚步匆匆。 可偏偏街正头饭馆的泔水桶不知为何被打翻在街上,红白黄绿的油光顺着流淌得到处都是,突遭变故的人群乱糟糟地响成了一团,地面下不去脚,人堆里穿不进去,还不断有人挤着冲撞,混乱中她甚至感觉有人在故意往自己的身边凑。 桑枝夏看着慌乱中滑到在地上的人往后退,皱眉看向了拐角的小巷。 从这个巷子穿过去就能到她跟徐璈分开的地方,可这巷子少有人至,幽深且长。 泔水桶真的是意外打翻的吗? 此刻的巷子深处,是不是有人正等着她? 第42章 乖,出去等我 与此同时。 徐璈安置好手上的东西匆匆过来,结果就被不远处传来的刺鼻味道弄得顿住了脚步。 徐璈眉心拧紧避开冲来撞去的人群,拦住个满脸晦气的大叔说:“大叔,前头是怎么了?” 大叔嫌弃地说:“哎呦,不知道哪家缺德冒泡的臭小子把饭馆的泔水桶都扬在路上了,哪儿哪儿都是!” “你可别过去了,前头的路就没有能下得去脚的干净地方!” 大叔骂骂咧咧地飞快走远,徐璈心跳无端漏了一拍。 集市正街上乱在了一处,鱼龙混杂。 可桑枝夏还在里头…… 他顾不得多想揪住个路人问了条可以过去的方向,逆着四散的人群快步追了过去。 桑枝夏起初没打算走这个看起来就十分不祥的小巷。 她准备往回退暂时避开乱遭的人群,等前头的这波乱过了再说。 可天不遂人愿。 人群推搡间,她察觉到有人在把自己往某个方向挤,甚至还有混乱中伸出的手去拽她腰间的荷包。 她捂着身上的东西艰难地颠倒过来,人已经被挤到了巷口。 耳边回响的是肉铺老板的提醒:“你大约是买东西露了富被人盯上了……” 冲撞的混子不是意外。 人群中看不清但确实在推她的手也不是错觉。 这货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大约是早就盯上她了。 在肉铺面前的冲撞试探,是为了试探之前与她一起的徐璈在不在。 桑枝夏迅速捋清思路,抬眼就看到了巷子口前后出现的人。 藏在暗处的人早有预谋地卡在前后,把她彻底堵在巷子里了。 之前被她撅了手腕子的大黄牙瞪起了眼,指着桑枝夏说恶狠狠地说:“大哥,就是她!” “她之前带着个男的进了逢春楼,出来还到处买东西,她的身上肯定藏了不少银子!” 逢春楼可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能舍得进去吃一顿饭的,身上自然少不了好处。 被叫做大哥的人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扭曲得整张脸都带着狰狞的恶意。 他贪婪的目光刀子似的自桑枝夏的身上滑过,意外道:“哎呦,还是个小美人儿呢。” 桑枝夏刚满十六,正是花骨朵儿似的年纪。 宽大的粗布衣裳挡住了身型看不出线条,可脸蛋儿却长得相当不错。 跟娘家以优雅高贵闻名京都的长姐不同,她是娇艳到堪称锋利的那种美艳,似绽在丛中欲绽未开的娇花,处处勾人。 刀疤脸没想到今天找到的小肥羊有这等姿色,摸了摸下巴得意道:“小美人儿长哥哥心坎里了,哥哥带你去找乐子好不好?” 等玩儿足了兴致再转手往暗楼里一卖,一笔来回可赚两次,今日赚大发了啊! 他挂着邪恶的笑步步紧逼,桑枝夏暗暗在心里骂了声娘,装作害怕的样子把背上和手里的东西都放在边上,低着头小声说:“大哥,你们不就是要钱吗?” “我夫君给的还剩下一些,全都给你们,你们让我走好不好?” 听到她提了一句夫君,刀疤脸看了黄牙一眼。 黄牙呸了一声说:“她男人跟她不在一处,大哥你只管放心玩儿!” 他记恨之前被桑枝夏扫了面子,咬牙说:“小贱人你不是嚣张得很吗?当着我大哥的面儿你怎么嚣张不起来了?有本事你再凶一个给爷爷看啊!”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往回退到墙根,心头拔凉。 这群孙子早有准备,赶在集市上人最多的时候洒了一地的泔水。 现在外头人人自慌没人注意到这里。 见她退无可退了,刀疤脸邪笑着说:“把你身上的银子交出来,再说几句好听的,哥哥就放了你怎么样?” 我呸! 桑枝夏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装作找荷包的样子,飞快地看清了围拢而来的人。 五个。 找个最弱的放倒就能伺机冲出去。 只要…… 她在刀疤脸凑近的瞬间突然扬手,藏在袖口的辣椒面稳准狠地朝着他的眼睛洒了过去! “啊!我的眼睛!” “大哥你没事儿吧?!” “小贱人你居然还动手!” “老娘打的就是你!” 桑枝夏一个早有准备的撩阴脚狠狠踹在刀疤脸的胯下,屏气闭眼将手中的辣椒一股脑洋洒出去。 在混乱的咒骂和朝着自己冲来的人影中摸索到地上的半块青砖,果断蹲下避开朝着自己砸棍子的黄牙,脚下一转身形蛇似的扭出个柔软的弧度,脚尖勾住黄牙的脖子朝着地面就是用力一坠! 咚! 一声闷响骤响,黄牙猝不及防被她用脚绞着甩在了地上,不等站起来脑袋就挨了一板砖! “你看老娘敢不敢给你凶一个?” 她拍完了黄牙反手朝着另一个最近的又是一下,两板砖下去砸迷了人也不恋战,掉头就跑。 打不过打不过。 再来就真的打不过了! 她攥着染血的青砖不敢放,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脚下跑得生风。 可被戏耍怒到极点的人还在追。 “贱人你给我站住!” “兄弟们给我上!” 桑枝夏头都不敢回一路狂奔,转过巷子转角就是出口的位置,眼前一黑却直接撞上了人。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 “枝枝你怎么了?” 桑枝夏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抬头,看清被自己撞到的人声音都在颤:“徐璈你怎么才来啊?!” “我都快被……” “那个贱人在那儿!” “抓住她!” 桑枝夏下意识地往徐璈的身后躲了躲,找到靠山了似的,指着追来的几个人怒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徐璈快上!” “给我打他们!” “往死里抽!狠狠地抽!” 徐璈被撞了个满怀的时候脑中都是空的,也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可本能胜过一切。 他动作飞快地往桑枝夏手里塞了个东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对着叫嚣得最大声的黄牙就是飞起一脚。 人居然真的是会被踹飞的。 桑枝夏目瞪口呆地看着飞出去一大截的黄牙,条件反射地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在徐璈动手打断刀疤脸的门牙时,她在看着手里小巧的糖人愣神。 徐璈哪儿来的糖人? 她抬起头正好看到最激烈精彩的一幕:徐璈赤手空拳一打五。 以刀疤脸为首的混子组合,在他的铁拳下毫无还手之力,被捶得哎呦惨叫手脚并用就想跑。 桑枝夏见状赶紧说:“别让他们跑了!” 徐璈俊脸帅气下手死黑,咔嚓两声脆响桑枝夏狐疑地说:“是骨头裂开的声音吗?” 刀疤脸的胳膊这个非人类的弧度,是被拧断了吗? 徐璈冷眼看着满地乱爬的几个人,回答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你听错了,不是。” “不是么?” 桑枝夏半信半疑地啧了一声,举小旗似的举着手里的糖人,碎步跑到徐璈的身边,踹了地上的刀疤脸一脚:“把你们身上的银子都给我交出来!敢漏了一分拧了你的狗脑袋!” “快点儿!” 不就是抢劫么? 她也会! 在徐璈的强大威慑下,被打软了骨头的几个人根本不敢反抗,龟孙儿似的趴在地上开始往外掏钱。 可他们人多也没用,一个更比一个穷。 桑枝夏看着徐璈手里不足一两的碎银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不是抢劫么?不是说要我叫哥哥带我去找乐子么?” “这些舒坦了吧?还要带我找乐子不?” 徐璈闻声眼底冷光骤闪,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地上不断哀求出声的臭鱼烂虾,握着桑枝夏的手腕把糖人塞进了她张开要说话的嘴里。 “唔?” 桑枝夏冷不丁被甜味儿涌了一嗓子,茫然地看着徐璈眨眼。 这就给我吃了? 徐璈垂下眼嗯了一声:“我把骡车赶到外头了,你出去帮看着些,免得被人顺走了东西。” 桑枝夏还没泄愤有点儿不死心。 她把糖人吐出来说:“可是我……” “枝枝,听话。” 徐璈腾出大手揉了揉她跑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哑声说:“乖,出去等我。” 第43章 他不行,算了吧 一刻钟后,桑枝夏绕过拐角刚探出头,眼前就覆上来了一只青筋未褪的大手。 “不是叫你在外头等我吗?怎么折回来了?” 桑枝夏被捂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地揪住徐璈的衣角,吃了一半糖人的嗓子被甜得有些软软的:“你没把人打死吧?我跟你说杀人可是……” “没有。” 徐璈无视她掰自己手的动作,强势地握住她的肩膀把人转了个方向,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转头:“就是倒回去拿你落下的东西耽搁了一下,没打架。” 等他终于愿意把手拿下来的时候,桑枝夏已经被他带出了巷子。 她朝着来时的方向踮脚再看了一眼,不是很确定地说:“不会惹麻烦吧?” “会有什么麻烦?” 徐璈胡乱在她头顶抓了一把,淡淡地说:“几只不起眼的臭虫,死在臭水沟里也不会有人在意。” 桑枝夏半信半疑地唔了一声,然后就被徐璈拎小鸡崽子似的在眼前转了一圈。 “你呢?” “受伤没?” “没没没。” 桑枝夏拍开他要来捞自己袖子的手,哭笑不得地说:“我跑得快,什么事儿也没有。” “你不是说骡车赶过来了吗?我找了一圈怎么都没找见?” 她看着混乱逐渐平息的街口,古怪地说:“该不会真被人顺走了吧?今天的运气这么背的吗?” 徐璈确定她无碍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慢悠悠地说:“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啊?” “我应该没把骡车赶过来。” 徐璈再次托住她的后脑勺迫使她往前走了几步:“走吧,再不去真要丢了。” 事实证明,丢是丢不了的。 找到暂时放在逢春楼后门的骡车,桑枝夏就开始清点东西。 徐璈打人爆狠心思也细,托他的福什么都没丢,甚至还白捡了八钱碎银。 只是想到这银子可能的来头,桑枝夏就觉得膈应。 “不义之财,花光了才不算白来。” “咱们把这花了再走吧?” 徐璈整理着骡子的缰绳,一直紧绷下压的嘴角终于泄出一丝和缓的笑。 “再给你买点儿吃的甜嘴?” 桑枝夏回味着嗓子里的甜味儿,使劲摇头。 “算了算了,再吃甜的要给我齁死了。” “去布庄多买两匹布吧。” 家里的人属实太多了点儿,老太太给的那点儿预算根本不够。 桑枝夏不用想都能猜到,预算内的这点儿料子能分到的人有限,徐璈绝对不在其中。 可徐璈也就两身衣裳来回换着穿,带上一个他怎么了? 桑枝夏秉持着知恩图报的心马上就要去布庄,看到徐璈重新把解开的绳子拴回去,不由自主地说:“布庄就在街对面,要不你等等,我走过去就……” “不行。” 徐璈打结的手指无声一僵,垂下眼遮住眼底来不及散去的冰冷轻轻地说:“枝枝,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哪怕就是街对面也不可以。 刚才的事儿桑枝夏不想细说,徐璈也很识趣没多问。 可不堪入耳的话他听到了,追着桑枝夏不放的人是他打趴下的。 他在心中暗自庆幸的同时,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后怕。 如果他来迟了呢? 如果没来得及呢? 徐璈深深吸气把那股想折回去把人弄死的暴戾压下去,松开手时神色如常。 “你买完了东西不好拿,我去帮你抱着。” 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桑枝夏等他走上来就说:’“你喜欢什么颜色?选个你喜欢的?” 徐璈眸中微动,玩味道:“怎么,你给我做?” 桑枝夏瞬间犯难。 她真诚又为难地说:“我能说我不会吗?” 缝补破口钉几个口子她是可以的,但做衣裳是真的不会。 她打小就没学过这个。 徐璈闻言有些好笑:“针线活儿伤眼睛熬神,不会挺好的。” “我的衣裳够穿,不用管我。” 他自己是满不在意,可桑枝夏对此却很上心。 她被徐璈神兵天降的勇猛强烈安抚了惊恐的心,值得买件衣裳以资奖励。 布庄里,桑枝夏视线落在边上挂着的成衣上,指了指等在门口的徐璈说:“掌柜的,他穿的尺寸有成套做好的吗?” 掌柜的眼睛利,看了一眼立马说:“那肯定是有的啊!” “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找来!” 摆在眼前的是三套不同颜色的料子,鸦青墨蓝和黑色,做工都不繁复,主打一个简单大气。 见她的表情还像是看得上,掌柜的不遗余力地介绍说:“小娘子的相公长得周正,身量也高大,这样简单的样式穿上身最是好看,保准不会出错。” “要不叫您相公进来试试?要是有不合适的地方,记下来两天就能改好给您送到家去。” 桑枝夏看着哪个都还行,索性对着徐璈招手:“进来进来,你进来看看。” 徐璈头一次跨进布庄的大门,刚站定就被桑枝夏举着件衣裳往身上比划。 “枝枝,我……” “买回去说是我做的行么?” 桑枝夏先发制人:“做是做不了了,买个现成你凑合穿,对外别说漏嘴好吗?” 为了能做戏做全套,她要掌柜的找出来的都是同色同款的料子。 到时候从老太太手里分了到手的料子,隔几天就把买来的给徐璈换上,权当是走一个流程,免得老太太总盯着她手里的私房钱。 徐璈被她拐了弯的小心思弄得弯起眼尾,在她催促的目光中说:“黑色吧。” 黑色耐得住造,也扛得住脏。 桑枝夏有些遗憾地放下鸦青的那件,自我安慰说:“也行,你穿黑色也好看。” 尽管这段时间她也没在徐璈的身上看到过别的颜色。 徐璈莫名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弯着眼说:“你还觉得谁穿黑色好看?” “谁?” 桑枝夏来不及想就说:“家里就你和徐明辉穿黑衣,谁比谁好看?” 她说完脑中浮现出徐明辉一身黑衣还端着文雅端方的样子,一言难尽地摇头:“他不行,算了吧。” 长得好也不行。 气质不对。 一点儿也不霸气。 她嫌弃得真心实意,徐璈扬起嘴角默默侧过了脸。 第44章 你还会酿酒? 除了衣裳,桑枝夏让掌柜的一起包上的还有一双鞋。 她本来还想给徐明煦和徐锦惜也添点儿什么,可想想家里那么多双齐刷刷的眼睛,自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据徐璈说婆婆的女红不错,有了料子婆婆会给他们做的。 所有要买的东西一次买齐,一波三折后总算可以打道回府。 骡车到了家门口,徐璈先帮着把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而后才拎着打好的米酒朝着村长家赶过去。 桑枝夏趁乱把徐璈的新衣裳拿回西棚放好,出来弯腰就开始往里顺。 老太太闻声出来,第一句说的却是:“不是赶车来回的么?怎么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清早出门傍晚归家,这去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些? 桑枝夏早想好了措辞,面不改色地说:“镇上的木炭卖不起价,辗转了一圈去县城里卖的。” “说来也是赶巧了,在县城里遇上布庄的料子在折价卖,祖母给的银子买了两匹半,折中一下今儿耽误的时间还算是赚了。” 老太太难掩惊喜地走出来:“在哪儿呢?我瞧瞧。” 她拆开包着的油布看了看,满意得笑出了声儿。 “就给了你五两银子,能买回来这么些东西?” 桑枝夏心说你想的倒是美,嘴上却说:“祖母给的差了些,拿卖木炭的补上了。” 老太太听到这里终于想起了正事儿:“你们去县城卖的木炭,合下来是怎么算的?” “徐璈找了个长期收的酒楼,谈好了木炭送过去按品相定两等,次等的九文十斤,上等的十五文十斤。” 老太太心里飞快拨弄了一下算盘,神色还算满意。 “这么算下来比去砖窑上强。” “只是这料子不贵,你怎么不多买一些回来?” 桑枝夏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说:“祖母,再便宜那也是要花钱的,拿不出银子来怎么多买?” 想要试探她让她自己贴补,想得美! 老太太自讨了个没趣笑得有些不高兴了,桑枝夏也不在意。 她动作迅速地将买来的各种调料摆放好,顺带把木篓子里的小鱼仔都倒在了木盆里。 正巧徐三婶背着一捆柴进来,桑枝夏走过去接过木柴放在地上。 徐三婶看到木盆里的小鱼仔,奇怪道:“夏夏,这么小的鱼弄回来能吃吗?” 多大多稀罕的他们都吃过,还不赶指头大的当真是头回见。 桑枝夏笑着说:“小的也有小的滋味,待会儿弄好了三婶尝尝就知道了。” 木盆里的小鱼仔惹得所有看到的人都在问。 问完了还有人盯上了长得不太好看的猪蹄。 徐二婶迟疑道:“猪手我倒是见人吃过,只是自己没尝过,这玩意儿能好吃吗?” 正经人家的贵女公子,吃喝行走坐卧都讲究个优雅完美,别说是长相丑陋的猪蹄了,就是带骨头的都很少会碰。 在场的就没人吃过这个东西。 老太太本来想借机说教两句买的东西无用,可桑枝夏却先开口说:“这个只赶肉的一半价,做好了比肉还好吃呢。” 徐二婶半信半疑地说:“夏夏你没唬我?” 桑枝夏好笑道:“我唬你做什么?” 她用小碗装了两碗黄豆用清水泡好,拉了小凳子坐下说:“二婶要是得闲,不如帮着我把这小鱼仔收拾了?” 今日回来晚了,这东西还耗时间,不抓点儿紧只怕是吃不上晚饭了。 说起吃徐二婶还是很在意的。 她先跟着坐下,紧接着来的就是许文秀和徐三婶。 只是收拾鱼仔可以,长得丑还带着毛茬子的猪蹄她们都不想碰。 桑枝夏忍笑站起来把木盆交给她们,看到徐璈回来了就说:“来得正好,帮我把猪蹄子劈了吧。” 徐璈熟练地挽了袖子抓起菜刀,按桑枝夏说的把刀锋卡在用炭火燎得黑漆漆的猪蹄中间,自上而下一刀破开。 桑枝夏接过去再刷洗去表面的黑色,转手交给他再一一剁成小块。 许文秀手上收拾着小鱼仔,眼睛却一直往徐璈的身上放,见他在灶上的动作越发娴熟,心里很不是滋味。 苦力活儿就罢了,徐璈是男子自该下力。 可灶上的活儿他也总插手,长此以往岂不是…… 许是她的表情过于明显,徐三婶见了轻轻地说:“大嫂,咱家境况比不得从前,年轻夫妻互相扶持是好事儿,你忘了徐璈是怎么教明煦的了?” 徐明煦不懂大道理,也不见得清楚徐璈教他的一番话是什么意思。 可从徐明煦的嘴里传达到许文秀的耳中就已经够了。 徐璈自己是愿意的。 许文秀挣扎再三无声叹气,低下头说:“三弟妹说的是,我这个当婆婆的是不该多事儿。” “有什么可多事儿的?” 徐二婶讥诮道:“一日顾好三顿吃喝已是不易,也不是能摆婆婆的款儿立规矩的时候了,该撒手的就撒手吧。” “夏夏是个能干的,还时时都护着徐璈,多个人替你操持替你心疼,前后你省了多少心?” 说着她都觉得后悔,没能早些给徐明辉定一门婚事,否则她的明辉指定也有人疼。 妯娌三人心绪各异没再说话,灶上剁猪蹄叮咣的动静也进入了尾声。 剁成块的猪蹄被桑枝夏泡在了水里,淘过三遍没了血水,冷水下锅焯水捞出洗干净。 切好的葱姜蒜片下油锅爆炒出香,放入今日刚买的大料翻炒,等香叶变色后把干花椒和切碎的干辣椒一起放进去熬了一道油,在噼里啪啦的油爆声中把沥水的猪蹄全都倒进去,撒入两勺糖浆和黄酒酱油炒至上色,泡着的黄豆一起放进去,加水没过平面盖上锅盖。 这边刚焖上,木盆里的小鱼仔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这么丁点儿大的鱼仔根本不用刮鳞,只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挤出来清洗干净就行。 开膛破肚的小鱼仔被淘洗去脏污,洒了姜片和黄酒腌制去腥,桑枝夏拿大碗打了两个鸡蛋搅匀,用小竹筛筛了些面粉跟鸡蛋糊一起搅打成面糊,刚焖好饭的另一口铁锅里烧了很多油。 徐璈调整好了灶里的火,起身看到锅里冒烟的油无声皱眉。 “是要炸吗?” 桑枝夏用筷子滴了两滴面糊进锅,看到面糊炸出金黄色翻滚而起点头说:“炸酥脆了最好吃,所以……” “你去边上,我来。” 他不由分说地接过桑枝夏手里的面糊碗,作势就要把面糊往锅里倒。 桑枝夏赶紧拦住他说:“不是这么炸的。” “你盯着锅,我混好了给你。” 她说话的时候把腌制好的小鱼仔放进面糊里滚了一圈,用笊篱捞出来就递给徐璈。 裹满面糊的小鱼仔下锅爆出一阵油花,徐璈条件反射似的把桑枝夏往更远的地方推。 桑枝夏连忙说:“搅一搅别糊在锅底了,我跟你说可以了再捞。” “嗯。” 徐璈守着油锅面色凝重,仿佛是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桑枝夏找来了洗干净的筛子,铺上一层洗干净的大叶子说:“行了,捞出来放在这上头。” 青白色的小鱼仔裹上鸡蛋面糊在油锅里翻滚良久,再捞出来的时候遍是金黄,碰撞出的都是酥脆之声。 撒上一些用盐和花椒粉调制好的辣椒面,直接端着筛子上下一滚,勾人的香气就丝丝缕缕地往外冒。 早就等在这里的几个小的眼里放光的探头,桑枝夏拿出另一个大碗说:“你们先尝尝辣不辣,辣的话吃碗里的。” 大碗里的只放了一点点盐调味儿,小孩子吃正好。 她说完拿着个装了小鱼仔的小碗,递给抱着徐锦惜的许文秀:“婆婆你喂锦惜吃这个,这个特意多炸了一会儿骨头更脆。” 许文秀笑着说好,怜爱地拿起帕子给徐锦惜擦了擦小嘴。 徐明阳不信邪啃了两个有辣椒面的,辣得呼哧喘气还不忘说:“真香!骨头都是酥的!” 徐明煦抓着只放了盐的啃得乐呵呵的:“脆脆哒!” 徐嫣然吃得高兴还不忘徐三婶的手里放:“娘尝尝,好吃。” 本来不觉得这东西能好吃的人也都一一尝了,老爷子摸着胡子笑出了声儿。 “鱼不大,这么做出来滋味却足。” 徐三叔带着感慨附和:“是啊,这时候要是能有两壶酒那滋味就更好了。” 这香香脆脆的小鱼仔用来下酒可太妙了! 徐二叔听完哼了一声:“酒可是好东西,只是贵得很,咱家只怕是喝不起。” 徐璈今日倒是拎了一壶回来,可家门都没进就给别人送去了,他们哪儿有喝得上的机会? 买回来的小鱼仔多,要一次守着炸完了才行,所以徐璈暂时挪不开手。 人人都吃得香,桑枝夏见不得他的嘴里闲着,眼疾手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个脆得掉渣的。 她转头看着满脸阴阳的徐二叔,话锋一转落在老爷子的身上。 “祖父是馋酒了?” 老爷子懒得理会碍眼的徐二叔笑道:“本来是不馋的,可吃着你做的下酒菜莫名就馋了。” “这有什么可为难的?” 桑枝夏反手又往徐璈嘴里塞了一个,笑眯眯地说:“祖父若不嫌我手艺糙,那改日我抽空给您酿一壶尝尝?” 这下来了兴趣的不光是老爷子,就连徐三叔都惊喜地抬起了头。 “侄媳是说,你还会酿酒?” 第45章 叫我的时候可以用 在酿造技艺极不发达且手艺传家的时代,酿酒可是秘不外传的绝家之秘,常人能通其一难晓其二,就算是自己琢磨也没什么可能入门。 可桑枝夏不一样。 苦于生活不易,她上辈子被迫多才多艺。 只要是跟植物沾边的旁门左道,乱七八糟的都会一点儿,她还研究过用不同的原料进行古法酿酒哪个的成本更低,脑瓜里装了一整套发表失败的论文数据。 捕捉到老爷子眼里的期待,她好笑道:“早年看杂书为乐,也自己试着酿过几次,不算上佳但也能入口,我改日抽空试试?” 老爷子难忍兴奋地说:“择日不如撞日,你要藏着这手艺何必等改日?” “明日开始家里的活儿大家伙儿帮你分担了,你只管在家琢磨酿酒的事儿。” 他说完似乎也意识到只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折腾人不太合适,当即补充道:“酿酒可是门好手艺,你要是能做得出来好的,其中的赚头可比烧木炭来得多。” 徐二婶本来想说酿酒要用粮食有些浪费,可听到这话,赚钱的属性立马被点亮。 “老爷子这话说得不错,外头的酒坊里一坛浊酒都要卖出半钱银,前前后后能往回抓的好处可不少。” 老爷子这两日也在嘀咕,过些日子大雪封山烧炭的买卖就不好做了,让他们都咬牙抓点儿紧,趁着寒潮未至时多弄一些木柴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真等到那时候,若是能在家中把酿酒的买卖操持起来,再大的风雪也影响不了往兜里进银子啊! 本来还想反对的人稍一琢磨也不说话了,谁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徐璈把嘴里喷香的小鱼仔咽下去,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酒坊里酿酒需要的东西不少,家里的摆设够吗?” 桑枝夏迅速在脑中罗列了一下,思忖道:“可能差些要紧的,但也不着急。” “那也行。” “有想法你就试试,缺什么我去设法弄回来。” 说话的工夫锅里的最后一笊篱小鱼仔起锅捞出,另一边炖得噗噗冒香气的猪蹄也揭开了锅盖。 柴火慢炖的时辰够,猪蹄被炖得软烂松软,胶质特有的胶质香气和黄豆的甜香在空气中交织不散,钩子似的往人的鼻孔里钻。 本来不太相信这玩意儿能好吃的徐二婶探头看了一眼,被锅里满眼的黄澄澄弄得口舌生津。 “你别说,这味儿闻着还怪香的咧。” 比炖肉的滋味还香。 桑枝夏利落地将锅里的黄豆焖猪蹄分装好,端上桌说:“二婶你尝尝,这味儿绝对错不了。” 没有人可以拒绝软乎乎的红烧猪蹄! 一开始还有人矜持着觉得拿手抓着啃不太雅观,吃得那叫一个小心翼翼。 可直接上手的小娃娃啃得太香了。 徐明阳满嘴流油地要了第三块儿,其余人也开始试着上手。 饭桌上一时没了说话的声音,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的猪蹄上。 徐璈把软烂的蹄筋儿抽下来放在桑枝夏的碗里,在桑枝夏错愕抬头的时候面不改色地说:“我今日跟逢春楼的老板说好的,在下雪之前每隔着十日去送一次炭,十日一次咱们在家也能多烧一些,也省得总去借车。” 村长家执意不肯收租车的钱,去一次要去借一回骡车,欠的人情可比租车的银子要麻烦。 老爷子颔首表示赞同:“人家既然是不愿意收钱,那咱们也不能忘了礼数。” “每次借车以后该给的谢礼你别忘了,这点儿钱咱家还是出得起的。” 徐璈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抽大块儿的蹄筋儿。 桑枝夏自己没怎么动手,可碗里的肉一直在冒尖儿。 徐明辉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低头吃饭没说话。 吃过饭,老爷子遗憾着今日的饭菜没能配上两杯酒尽兴,老太太忙活起了别的。 天儿渐凉了,家中老的少的穿着的都还是薄衣裳,这样的单衣可挡不住西北的寒风。 只是买回来的布料和棉花有限,怎么分配就成了眼前的难题。 桑枝夏第一个被排除在外。 “你娘家前些日子才给你送了现成的,这次就不算你的了。” 许文秀似是想说什么,可桑枝夏却对着她笑着摇了摇头。 “祖母说的是。” 她娘托人送来的衣物特意做成了可御寒的夹袄,就连鞋子都仔仔细细地缝了多层,她暂时的确是用不着。 老太太对她的懂事儿很满意,接着说:“我刚才看过了,买回来的布都是大匹的,做得简单些一家的份儿也够了。” “各家按人头把料子和棉花匀下去,拿回自己的屋里匀出空来慢慢做。” 在场的虽然都是穿惯了别人做好的,可女红一项都做得不差,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桑枝夏虽是不会,对此却早有准备,拿着分给徐璈的料子回到西棚,想也不想就开始找地方藏。 徐璈见她地鼠似的满屋藏东西,唇角稍弯。 “随便放在哪儿都行,咱们这屋不会有人进来。” 桑枝夏叹了口气说:“藏着是浪费,只是一时我也不敢拿出去。” “你说我要是去跟婆婆讨教,会被数落吗?” 她觉得这活儿应该不算太难,只是缺个人指点。 可长在内院的女子不擅女红,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 徐璈摸着药碗的温度差不多了把药递给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趁热喝。 见她纠结不定,他不紧不慢地说:“枝枝,你已经很厉害了,不用什么都会。” 不会的东西可以不想学,不想学的东西可以不做。 一切都是她的自由。 桑枝夏没想到他还挺看得开,揪着指尖的棉花乐出了声儿:“你倒是不挑,不过这样也挺好。” “算了,先收着吧,回头再说。” 她把东西收好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就张罗着进山收集糖槭树的糖浆。 有了头一次的经验,这回到了地方不用她说,徐璈就自觉地去给树干打孔。 买来的陶罐都派上了用场,安置稳当后,树干的汁液顺着竹管滴滴答答地流淌入陶罐,倒也不用一直守着。 徐璈本来是想让她回去歇会儿,桑枝夏站起来却说:“我想去找点儿东西。” 虽说时节不太对,仔细找找说不定肯定能找到。 徐璈闻言下意识地说:“你回家,我去找?” “你不一定认识。” 她捡起地上的镰刀说:“酿酒的事儿能不能成,就看是否能把东西找全了。” “你自己忙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找你。” 见她要独自往林子里去,徐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往她的手里放了个东西。 “这个挂脖子上。” 桑枝夏看着手里的小东西有些懵:“做什么用的?” “叫我的时候用。” 徐璈手起柴刀落斩下一根手臂粗的木柴,淡淡地说:“有事儿吹哨子,我听到哨音了会赶过去。” “别走远了,不安全。” 他说完就蹲下去捆柴,桑枝夏却突然想到昨晚他在门外窸窸窣窣弄出来的动静,以及今早门口散落一地的木屑。 指腹摩挲过木哨的边缘,她拿起来放在嘴边试了一下,发现这小玩意儿还真的能吹响,动静还挺响亮。 徐璈听到哨声抬头看她一眼,眼神像是在问:信不过我? 桑枝夏被他的小眼神看得可乐,把玩着打了孔拴着红绳的木哨啧啧出声:“该说不说,你做木匠的手艺真的不错。” 丁大点儿的小东西做得小巧精致,中看还很中用。 徐璈没理会她的戏谑,走近将红绳抻开挂在她的胸前,看着晃动的小木哨再一次强调:“别走太远。” 桑枝夏用指尖戳了戳木哨,心头莫名发软:“行,那一会儿见。” 第46章 我长得俊,再丑的都能穿 为了能让她在山间行走方便,徐璈还给她修了一根笔直的棍子开路用。 她打开眼前横生的杂草精准地识别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弯下腰一次又一次地挥舞镰刀。 等到她好不容易将需要的东西找全,时辰已经不早了。 换作之前,徐璈这时候都在往山下送捆好的木柴,可今日他的脚边垛着七八捆柴垛,人始终没离开过原地。 接了一日糖浆的陶罐已经被徐二婶她们带走了,他看到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找全你想要的东西了么?” 桑枝夏不知何时染上泥点的脸上染着兴奋:“全了全了,回去再摘一些桂叶晒干了就能开始制曲。” 只要把制曲这步弄好,居家酿酒就不是难题。 徐璈被她眼中的兴奋感染唇角微勾,伸手去接她装满不认识绿植的背篼。 “先下山吧。” 桑枝夏本来觉得自己背着也能走,可徐璈伸出来的手没接到东西就没有要缩回去的趋势。 僵持一秒,她哭笑不得地把背篼递给他,指着满地的柴垛说:“你又要多跑一趟不费劲儿吗?” “我一天费的劲儿还少吗?” 徐璈嘀咕一句走在了前头,看得见横挡在眼前的枯枝杂草都被他一一挡住,下山的路走得还挺轻松。 到了山脚,徐璈把背篼的所属权还给桑枝夏,抓起地上没来得及送回家的木柴就扛上了肩。 他把柴垛和桑枝夏一起送到家,桑枝夏把东西放下刚跟许文秀说了两句话,扭头就发现徐璈已经掉头走了。 这人门都懒得进。 许文秀没看到在门口晃了一圈的徐璈,看着她背回来的这些杂草树枝诧异道:“夏夏,这些拿来烧不成炭吧?” 连轴转了一段时间,每个人在明确的分工下都清楚了烧炭的流程,也锻炼出了专有的眼力。 背篼里的这些不合格,非常不合格。 桑枝夏敛去眼中的涟漪笑着说:“这是我找来酿酒用的,当然烧不成炭。” 正巧徐明辉出来喝水,闻声放下水碗说:“大嫂真准备酿酒了?” “不然还能是说笑吗?” 桑枝夏整理着倒出来的东西不紧不慢地说:“先试试,万一就成了呢?” 她说着准备去把缺的一味桂叶弄回来一起清洗,可刚站起来门口就多了个去而复返的徐璈。 他抱着一小抱纤细的桂枝说:“你说要的叶子是不是这个?” 桑枝夏有些意外:“你去砍桂枝了?” 就路上说了一嘴,这就去弄回来了? 徐璈淡淡地说:“不是你说的用得上么?” 还说搬凳子去够着摘叶子,他索性直接把枝条砍了回来。 桑枝夏默默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当大哥的男人。” 这个超快的行动力简直给力到让人心花怒放! 徐璈耳中自动过滤了大哥中的大字,听到她在哥这个字上不自觉上翘的尾音,舌尖微顶上颚,眼底晕开了不明显的笑。 他把东西放下:“合用就行,你自己忙吧,我回去背柴。” 加上徐璈弄回来的这一大把桂叶,制作酒曲所需的东西就彻底全了。 桑枝夏想着趁日头好的时候抓紧把东西晒干,收整一番就开始动手清洗。 辣蓼,野茶叶,墨汗莲,桂花叶一一清点好清洗干净,散在筛子里就摆在了一日光照最足的地方开始晾晒。 为了能尽快去除这些东西里的水分,白日里追着日头晒,太阳落山后就放在后院的炭坑边借助灼人的温度烘烤。 五日后,得益于炭坑的日夜不熄,筛子里的东西被烘烤到了一捏就脆断的程度,桑枝夏在院子里支起了砍刀。 四种材料混在一处,用刀尽可能地剁成碎块,而后放在石臼中开始捶打。 捶打的过程是需要下力气的。 徐明辉主动走过来说:“大嫂,你去后头帮我看着炭坑,我来吧。” 他伸手要接锤子,桑枝夏却没松手。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徐明辉的手,笑笑说:“这边我自己能行,你去忙你的吧。” 徐明辉伸出的手落了个空,蜷了蜷下指尖玩味地说:“大嫂似乎不太喜欢我,是因为大哥的缘故吗?” 桑枝夏莫名一猝,想到徐璈嘀嘀咕咕地说徐明辉坏话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她略显狭促地弯起眼尾,唏嘘道;“你都不知道,你大哥可喜欢你了,只是他话少不肯多说。” “怎么,你跟你大哥有矛盾?” 她一脸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的好奇,弄得徐明辉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接话。 桑枝夏在心里来了句小样儿,自顾自地捶打着石臼里的东西淡淡地说:“小孩子家家别想多的,心思重了可不好长高个儿。” 再说了,她对徐明辉的疏远单纯是觉得这人虽是年少,可心思极深行事也迂回,跟徐璈说小话告小状的关系绝对不大。 跟她一般大的人,徐家没出事儿的话都该议亲娶妻了,吃饱了撑的跟她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扯淡呢。 她背过身去把拒绝帮忙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徐明辉碰了一鼻子灰却只是垂首发笑。 “既如此,那看样子的确是我多想了。” “大嫂你忙着,有事儿叫我就行。” 桑枝夏礼貌性地应了声好,等徐明辉走开却不由得暗暗咂舌。 徐璈说得对,这小子奇奇怪怪的。 不像好人。 院子里的对话未激起任何涟漪,等外出的人回来,桑枝夏也进行到了很关键的一步。 捶打好过了两遍筛的粉末和甘草粉混合,掺入米粉加水搓成丸状。 几个小的照例喂饱了鸡崽,洗干净手就主动凑过来帮着搓丸子。 桑枝夏见他们蹲着搓得挺好,把准备好的木桶铺上一层干稻草,整整齐齐地把搓好的丸子放进去摆好,丸子的上头又铺了一层稻草,最上头拿来密封的油布仔仔细细地封了三层,边上用麻绳捆了个严严实实。 一直盯着的老爷子迟疑地说:“这就是你说的酒曲了?” 桑枝夏拍了拍手说:“这样还不行。” “抱过去放在炭坑边上用热气烘上一宿,等酒曲丸子发酵出了菌丝,晒干就能装罐等着用了。” 只要酒曲这一步不出差错,后头的事儿就好办了。 老爷子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自顾自地说:“你昨日说的高粱我也打听到买家了,明日就买些回来给你备着用,五十斤够吗?” “够,咱们先拿来试试,做好了要能喝上也要隔一段时日呢。” 老爷子想到要有酒喝了心情不错,乐呵呵地说:“好酒不怕晚,等等又有何妨?” “可不能光顾着想好酒的事儿。” 老太太整理着手上的针线说:“这件算是做好了,老爷子你过来试试合不合身。” 论年轻的时候,徐家这些女眷个个都是女红上的一把好手。 可多年不练技艺生疏,如今又是赶着没活儿的时候紧着做的,老太太拿着成品心里也难免忐忑。 万幸最后是合适的。 趁着天光还早,许文秀和徐三婶也把屋里做了大半的针线活儿拿了出来。 看着她们齐刷刷地坐着飞针走线,桑枝夏莫名有点儿说不出的心虚。 她正想找个由头出去晃晃,就听到揪着徐明阳试衣裳的徐二婶说:“夏夏,怎么都没见你动呢?” “你给徐璈做的做好了?” 桑枝夏干巴巴地挤出个笑,索性硬着头皮说:“没呢,那什么……” “我其实不太会,还没来得及找机会跟婆婆和婶婶们讨教呢。” 不装了坦白了。 孩子是真的不会! 正拿着衣裳在徐锦惜身上比画的徐三婶错愕抬头,看到桑枝夏脸上的尴尬突然就笑出了声儿。 “哎呦,这可是难得了。” 她装作没看到老太太脸上的不悦,打趣道:“大嫂,你这儿媳样样都能,可是难得听见她有个不会的。” 许文秀瞬间会意,笑着说:“说到底年纪还小呢,生疏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本来要脱口而出的不满被她们的话堵了回去,徐二婶也顺势插了一嘴:“都会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样两样的。” “你去把东西拿出来我们教教你,没两日也就熟了。” 话赶话说到这份儿上,桑枝夏没好辜负众人为自己解围的热情,只能是回西棚把藏好的东西找出来,开始在众人的教导下试图吸收新知识。 徐璈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努力地比对布料。 他眉心无声一跳,走过去轻轻地说:“不是跟你说我的衣裳够穿吗?怎么把这个找出来了?” 桑枝夏想着对自己不擅针线极其不满的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三婶说女子当为夫织,针线当为君满,我做的再不好看,也该亲手为你做两身衣裳,终归是不一样的。” 主要也是辅助的人太过热情,她没好意思直接说不做。 她把手里的料子往腿上一摆,托腮看着徐璈说:“所以我做得很丑的话,你会好意思穿吗?” 徐璈弯腰撞进她的眼底,唇角笑意渐浓:“有多丑?” 桑枝夏试想了一下,一言难尽道:“要多丑有多丑?” “穿。” 徐璈垂首低笑出声,轻轻地说:“我长得俊,再丑的都能穿。” 第47章 怎么可以软成这样? 桑枝夏下定决心给徐璈做一件衣裳,为了尽可能地降低失误,还决定拆一件他原本的出来做比对。 可在下剪子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小难题。 白日里许文秀提醒了她一嘴,说徐璈这段时间劳力活儿做得多,身量似是比之前壮实了些,身上的衣裳好像没那么合身了。 桑枝夏盯着进屋的徐璈上下打量半晌,得出结论:婆婆说得对,徐璈不光是壮了,好像还高了,肩膀和袖口都紧紧地贴在身上,是不合身了。 之前的衣裳小了,那就比对不成了。 新买来的倒也合适,可新买来的怎么能拆? 徐璈刚从河边回来,头发都在滴水,见桑枝夏盯着自己不错眼,伸手拿干衣裳的动作无声一顿。 “枝枝?” “嗯哼?” “你盯着我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朝着自己看不到的后背摸了一把:“我身上还有没洗干净的?” 桑枝夏一动不动地说:“你要换衣裳?” 徐璈嗯了一声。 他素来爱洁,做完了一日的活回来总要洗漱一场,两套衣裳在手里就是来回换。 每次他换衣裳的时候,桑枝夏也会主动出去避开,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抓着干衣裳不知该不该继续,桑枝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站起来说:“那行,你换好了叫我。” 她抓着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也带上了。 徐璈搓了搓指尖的湿发,莫名有些好笑。 这丫头是怎么了? 片刻后,重新收拾出了俊朗模样的徐璈推门而出,对上的就是桑枝夏手中展开的软尺。 她说:“走,我给你量量。” 量身这活儿她是头一次做,直接拿出了十分的谨慎。 严格按照许文秀教的记好测出的尺寸,桑枝夏双手展开软尺就往徐璈的腰上绕。 可软尺刚近身,她就发现了不对。 距离好像太近了…… 徐璈按她说的双臂展开站定不动,可低头时呼吸就落在她的头顶。 明明只是淡淡的温热气,可桑枝夏的头皮却在隐隐发麻。 照她和徐璈的体型差距,这么一绕相当于伸手将徐璈的腰揽在了怀里,这…… 她果断将软尺的一截扔到地上,准备绕过去再捡起来。 可扔下去的软尺一端却被徐璈的大手接住了。 他仿佛没察觉到异样,口吻如常地说:“枝枝,怎么了?” “是我站得不对?” 桑枝夏没发现他话中不明显的紧绷,苦笑着说:“这样我不太好量,要不……” “那就换个姿势。” 徐璈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捏着软尺的手就落在了她的腰侧。 腰怎么可以这么细? 徐璈双手掐住她腰肢的瞬间脑中闪过一句感慨,双手用力就突然把人提了起来。 桑枝夏维持着一脸的惊愕双脚离地,再反应过来已经被徐璈放在了床上站着。 都在地上站着时,她的头顶勉强可以到徐璈的胸口。 可有了床的高度弥补,两人视线就一般平齐了。 徐璈无意识地蜷了蜷脱离了腰软的指尖,转过身背对着她展开胳膊:“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有一说一,是好很多。 起码量肩背的时候不用找东西踮脚了。 桑枝夏深深吸气压下心头莫名其妙的慌乱,扯着被揉成一团的软尺干巴巴地说:“也行,你往后稍微退一步。” 徐璈依言照做,低头就能看到自身后绕至前头的一双素手。 真的太瘦了。 好像哪儿哪儿都纤细得可以一捏就断,看得见摸得着的每一处都是柔得似水。 怎么可以软成这样? 两人心思各异算是勉强完成了配合,量完了桑枝夏甚至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把软尺收好小声说:“行了,等着你的丑衣裳吧。” 徐璈被她话中的自我贬低逗笑,不紧不慢地说:“不急,我有耐心。” 许是察觉到桑枝夏的不自在,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看到你外头泡着高粱,是要开始准备酿酒了吗?” 桑枝夏啊了一声理智回笼:“你倒是提醒我了。” 高粱是早上就用水泡着的,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 她急匆匆地推门而出,徐璈站在原地摩挲着指腹,喉咙深处溢出了难以察觉的笑。 等徐璈出来的时候,桑枝夏就在用筛子给高粱沥水了。 沥去水分的高粱装在特意打造的酒甑里,徐璈自觉地承担起了抱酒甑的活儿。 他按桑枝夏说的把酒甑放在装水的铁锅里盖上木盖,桑枝夏抱着个小石臼把晒干的酒曲捶打成粉。 今日为了蒸菜高粱,晚饭特意比平常早吃了一个时辰,灶火中跃动出点点火光落在院子里,除了吃过饭就回屋里自闭的徐二叔,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了一处。 徐三叔难忍好奇地说:“侄媳妇,这样真能酿出酒来?” 要是蒸煮高粱就能出酒,那酒坊传家的手艺怎么会成了不传之秘? 老爷子看得多想得深些,看着被桑枝夏捣碎装在大碗里的白色粉末说:“关键不在于高粱,理应是在她做的酒曲上。” “祖父果然慧眼。”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吹捧了一下老爷子,笑着说:“等高粱蒸熟跟酒曲放在一处拌匀,放在酒甑里发酵月余,就可以开始萃取了。” 要想出酒时长就不能缩短,等待的过程是必须的。 徐三叔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见高粱蒸熟挽了袖子就说:“徐璈你放着,我来拌。” 他主动揽了拌酒曲的活儿,桑枝夏索性就坐在了边上开始摘桂花。 现在能找到的桂花已经不多了,这些还都是之前让徐璈砍回来晒着的。 晒干的桂花被她揉搓进在筛子里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许文秀笑着说:“这是用来做桂花糕的?” 上次做的桂花糕属实好吃,不光是几个孩子惦记着流口水,就连大人都念着这口只是不好意思说。 桑枝夏把掺在桂花里叶子捡出去,摇头说:“桂花糕也可以做,不过这个是打算用来酿造桂花米酒的。” 老爷子和徐三叔都是好酒的,可会喝酒的又不是只有他们。 “高粱酒后劲儿足还呛口,祖父他们喝着倒是合适,其余人喝着只怕是不太顺口。” “正好这次酒曲都做出来了,干脆一锅再出一种口感柔和一些的,到时候除了孩子其余人都能喝。” 徐二婶她们也是会喝酒的,只是没太大的想头,也没惦记上。 听到她这么说,徐三婶当即笑出了声儿:“夏夏是想得周到,家里但凡是能喝一口的全都想到了,这是生怕咱们馋了呢。” 徐二婶乐着凑趣:“可说呢,太烈的我是喝不来,不过要是米酒的话,那我也是能小酌几杯的。” 徐锦惜不知道什么是酒,趴在许文秀的膝头奶声奶气地说:“喝!” 徐明煦也凑热闹似的举手:“我也要喝!” “哎呦,你们可不能喝。”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说:“你们可不能喝酒,要都像你大哥似的喝了酒就闹,那可没人受得住。” 有幸见过这一幕的人哄笑出声,徐璈看似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丝窘迫。 桑枝夏见状有些心痒痒,凑过去小声说:“你酒品不好啊?” 不然大家伙儿怎么都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徐璈面无表情地看她:“想知道?” 桑枝夏忍不住好奇:“你喝多了都怎么闹?耍酒疯还是打砸东西?” “你该不会喝多了就闹事儿吧?要是这样的话,你可……” “不打人不闹事儿,也不砸东西。” 桑枝夏不信:“那婆婆怎么说你喝多了会闹?” 徐璈有种百口莫辩的错觉,反复张了张嘴最后选择了继续装哑巴。 哑巴被取笑得待不住了,堪称狼狈地回了西棚。 桑枝夏看着他逃窜的背影,好奇心小钩子似的开始抓心挠肝。 这人喝醉了到底什么样儿啊? 怎么都在笑? 第48章 枝枝,试试? 桑枝夏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往许文秀的身边凑:“婆婆,徐璈喝多了是什么样儿啊?你们都见过吗?” 许文秀艰难地止住笑声,神秘兮兮地指了指西棚的方向,小声说:“你别看他平日里装得正经,天生是个酒量浅的,两杯果子酒下肚就受不住了,醉得厉害,所以他平时滴酒不沾的。” 一喝就醉。 桑枝夏诧异挑眉似有不信。 徐璈这么大个人,酒量这么差的吗? 许文秀咳了一声含糊地说:“酒量浅就算了,喝多了就开始犯轴,不吵不闹也就是不肯睡,非要找着自己想要的才肯消停,闹起来就谁都摁不住,偏偏还是个酒醒得慢的,两杯酒也要迷糊上一夜,否则……” “娘,你不是说要给明煦补衣裳吗?” 去而复返的徐璈及时出现打断了她的话,故作镇定地说:“天色不早了,再不补夜间就来不及了。” 许文秀想说自己都补好了,可对上自家儿子木头似的脸,只能是努力忽略桑枝夏眼中的好奇,配合地站起来说:“对对对,你不说我都忘了。” “夏夏,我先带明煦和锦惜进去了,你们聊啊。” 知情人跑了,当事人站在原地目光幽幽。 桑枝夏背过身没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笑,可紧接着身边就多了个蹲着的人影。 徐璈盯着她忍笑忍到抽搐的嘴角,意味不明地说:“想知道我的笑话?” 桑枝夏忍不住了,声音崩得有些发抖:“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笑话?” 徐璈没理会她的狡辩,轻飘飘地说:“想知道的话,等你的酒酿好了咱们喝一杯不就知道了?” “不用问,让你现场看。” 桑枝夏头回撞见这种主动揭短的当事人,当即就乐得肩膀都抖了起来。 她笑得眼里亮晶晶的,转头看着徐璈隐隐泛着黑的脸说:“这可是你说的。” “你要是喝醉了闹事,我一头给你塞桶里待着。” 徐璈被她话中的挑衅惹得飞起了眉梢,幽幽地说:“好哇,那你且等着瞧好吧。” 笑话说闹过了,在酒甑里蒸熟的糯米也到了可以出锅的时候。 徐三叔如法炮制将糯米和酒曲都混在一起封口装好,桑枝夏在睡前又特意泡了一些黄豆。 她挨着床板就开始眼皮下坠,被子裹好声音也闷闷的带着含糊:“明早上起来磨豆子,晚上给你做豆花吃怎么样?豆花你是甜的还是吃辣的?” 徐璈不甚在意地说:“都行,我不挑。” 他说完半天没得到回应,转头发现桑枝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熟了。 黑暗中,徐璈想到自己及冠后唯一一次醉酒闹的笑话,爬起来凑到床边忍无可忍地戳了戳桑枝夏的脸。 “还跟着其他人一起笑,你也不想想我是为谁闹的笑话……” “小没良心的……” 没良心的一觉安稳至天明,睡醒了都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遭了怎样的谴责。 院子里不断传出石磨转动的声音,屋里的徐璈已经没了身影。 桑枝夏揉着眼睛走出去,这人果然是在磨豆子。 泡了一夜的黄豆在石磨里研磨一圈变得细腻,顺着石磨口滴滴答答地往木盆里汇聚带着白色泡沫的豆汁。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泡好的豆子已经磨了大半了。 桑枝夏洗漱好拿来纱布把磨好的豆汁滤了一遍,锅里多出来的就是散发着豆香气的豆浆。 徐璈把最后一点豆子磨好,看到被舀在木盆里的面粉就开始动手。 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揉面这项技能,已经不需要指点了。 趁着他揉面的工夫,桑枝夏就已经把要用的包子馅准备好了。 昨日买回来的猪肉剁碎成肉泥,用热水泡开的笋干和菌子切丁,加上调料抓拌均匀等着备用。 揉好的面发酵一会儿变得更加松软,桑枝夏一边揪面团一边说:“小米粥应该差不多了,你舀出来晾着,顺带帮我把蒸笼放上去用热气烘着。” 她说话的时候不耽误手上的活儿。 十八个褶的漂亮包子在她的手中一转一成型,很快就装了满满一蒸笼。 包子皮宣软馅儿浓香,小米粥也暖烘烘的煨暖了人的肠胃,还有加了糖浆甜滋滋的豆浆唇齿留香,这么一顿家常的早饭下去吃得人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 “舒坦。” 徐三叔心满意足地说:“自打侄媳妇操持起了灶台,咱家这饭是一顿比一顿吃得更有盼头。” 虽说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家常便饭吃舒心了,那干活儿也下得去力气了啊! 老太太对生活百般挑剔,唯独在桑枝夏的厨艺上能找到为数不多的安慰感。 她放下碗说:“里里外外的活儿都分着些做,饭点儿还是让她来吧。” 家里现在干活的人多,不缺桑枝夏这一个。 许文秀一想也好,做饭总比去背柴下力气强。 所有人都默认了桑枝夏不必做其他的,桑枝夏对此乐见其成,索性趁着手上得空的时候专心弄起了手里的针线。 这丑衣裳她一定得让徐璈穿上! 辗转数日便过,桑枝夏熬更打夜抓紧赶工的杰作终于是到了出炉的时候。 只是…… 她满脸挣扎地看着徐:“要不你还是穿买来的那个吧。” 徐璈生来长相俊美,也是个合格的衣架子。 粗布麻衣上了身也是好看的。 她做出来的这身合身是合身,只是跟她预想的结果一样,的确是做得不大好看。 针脚不细有看得见的线头疙瘩,衣料衔接的地方也不流畅,虽说是在衣架子的身上挂着,可到底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变扭。 她看着总觉得奇奇怪怪的。 桑枝夏站起来想让徐璈换了,徐璈却盯着床上的一条带子说:“那是什么?” “你说这个啊?” 桑枝夏抓起来说:“本来想先做条发带练手的,可谁知道小的还能看,整件儿的不太行。” 徐璈:“给我做的么?” “不然给谁?” 她话中不假思索的理直气壮惹得徐璈无声一笑,摘下了头上插着的木簪就背过身说:“我不太会用发带束发,你帮我试试?” 桑枝夏看着他如瀑倾洒而下的墨色长发,掌心里的发带莫名有些灼手。 她揪着发带很不确定地说:“你是说,让我帮你梳头?” 她自己都不会来着。 每日起床后就是随便挽一下,最好遮掩弊端的办法就是缠一条头巾。 正所谓一布遮百种发型丑。 这人是怎么敢信她的? 徐璈对她话中的迟疑毫不在意,含着笑说:“不用怎么梳,束起来就行。” 他侧头看着桑枝夏,挑眉说:“枝枝,试试?” 第49章 被诅咒过的土地 雪白的指尖穿过墨色长发的瞬间,桑枝夏唯一直白的感受就是好滑。 长得人高马大哪儿都硬邦邦的,看不出来头发还挺顺。 太顺滑的头发往往都不太好扎。 桑枝夏试了试,索性采用了最朴素的手法,三下五除二在徐璈的脑袋上束了个高马尾。 发带是做衣裳剩下的料子裁的,二指宽小臂长,拴在发根两端自然落下,少了平时用木簪束发的沉稳,飘逸间竟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潇洒之意。 她往后退一小步上下端详,由衷发出最真实的感慨:“果然是脸可衬万物。” 衣裳做得不好看怎么了? 瞧瞧这小模样,真俊。 徐璈听完轻笑出声,伸手摸了摸头上束得端端正正的长发,戏谑道:“手艺不错,比我强。” 桑枝夏谦虚地摆手:“过奖了过奖了,不过你真的要穿这个出去吗?” “要不还是……” “这个也很好。” 徐璈选择性眼瞎地忽略了衣裳上扭曲的针脚和纠缠的线头,起身说:“我今日要去县城送木炭,你要随我一起去吗?” 桑枝夏阻拦不住选择配合,摇头说:“我还有别的事儿呢,你自己去吧。” “前几日我听吴家嫂子说村里有些闲置的土地,我想抽空去打听打听。” 徐璈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你是想置办些田耕地?” “对啊。” 桑枝夏把散落在床上的针头线脑收好,头也不抬地说:“眼下十一月都马上落尾了,烧炭的事儿也做不了多久,要是想在开春的时候能赶上一波春耕的话,就得考量置办耕地的事儿了。” 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 若不是家中变故或者是天灾大难,家里的一亩三分地都会被死死地攥在祖祖辈辈的掌心里,抓着银子都不见得能找得到合适的买家下手。 可她听吴家嫂子的意思,村里好像是有一些闲置无主的土地。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能买下来当然是最好的。 说到底进了村,土地和粮食就是活下去的命脉,这两者皆不可忽略,可这些徐家都还一样没有呢。 徐璈赶着借来的骡车独自进县城了,桑枝夏也打着买小菜的名头找到了吴家嫂子。 谁知她刚起了个话头,吴嫂子就诧异地说:“夏夏,你是对南山下的那些地感兴趣?” 桑枝夏还没接话,她就满脸紧张地连连摆手:“那可不兴动心思,你可快别想了。” 桑枝夏好笑道:“这话怎么说?” “难不成那些空着的地有什么蹊跷?” 见她一无所知,吴嫂子嗐了一声才满脸晦气地说:“你家是刚搬来没多久的,不知那边的情况。” “你想啊,要是土地好好的能不出差错,那么一大片能就这么空着吗?那边之所以没人看得上,是因为那些地受过诅咒,种出来的粮食本身就带要命的毒啊!” “一毒一个准儿,接过手的一个都没跑过!几年前有不信邪的去种了麦子,熬过春夏好不容易见着收成了,结果新收来的麦子把全家都吃死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惦记了……” 说起多年前的惨状吴嫂子满脸的心有余悸,跟她同样说辞的还有同村的老人。 南山下的大片土地沾染着过去的数条人命,也因此成为了整个村落人们口中的诅咒之地。 要不是受了不得了的诅咒,无缘无故的,地里长出来的粮食咋就能毒死人呢? 桑枝夏拎着一个铜板买来的小菜进了家门,刚放下东西就听到老爷子说:“璈儿媳妇。” “哎?” 老爷子皱着眉说:“你之前说的主意不错,可南山那边的地只怕是不行。” 她能听到的传闻,老爷子自然也能打听到。 想到人们口中说得信誓旦旦的诅咒之言,老爷子心里虽说是半信半疑,可秉持着尽量不竹篮打水的念头,还是生了退却之意。 土地多少先不论,地里长出来的收成要能让人活命,那才有耕耘的必要。 若是地里刨出来的东西生来带毒,那再琢磨也是无用。 桑枝夏对此并不意外,苦笑着说:“可是祖父,除了南山下的一片,村里似乎找不到闲置的地了。” 老爷子也有些发愁:“是暂时找不到,不过宁缺毋滥,这种事儿还是不好冒风险。” 村里最便宜的一亩地也要二两银,如今家里大大小小的全都动了起来,月入也不超五两。 购置土地所需的花费太大,还涉及到后续的收成问题,这事儿绝不可大意。 桑枝夏瞥见老爷子眼中的迟疑,想了想说:“祖父信奉诅咒之言吗?” 老爷子想也不想就说:“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子虚乌有之言何必信以为真?” “我其实也不信。” 她拨弄着手中的大白菜,若有所思地说:“耕土无害,若无人为的因素,那地里长出来的庄稼为何会自带毒素?” “若诅咒之言为虚,问题就只能是出在收成的粮食身上,又或者说,是出种子的身上。” 土生万物相生相克,有可饱暖丰收之粮,那就必有对人有害之物。 桑枝夏脑中浮起一个模糊的念头,慢悠悠地说:“我总觉得毒粮跟土地的关联不是很大,不过具体怎么回事儿,还是得去南山脚下看看才能知道。” 徐明辉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听到桑枝夏的这番分析,他眼底晕起了一抹不可见的幽光。 这个本该被忽略的大嫂宛如看不到尽头的宝藏,层层发掘内里藏了无数令人感叹的惊喜。 娘说的不错,大哥的确是好福气。 他意味不明地弯唇一笑,在老爷子沉吟不语的时候缓声说:“祖父,大嫂所言不差。” “孙儿之前偶读过几本杂书,好像是看到过类似的记载,不如先斟酌着看看,打探清楚缘故出在何处再下定论?” 物以见真为证,传言不可都信。 老爷子的顾虑被他们的话打消不少,可还是不放心地说:“不可操之过急,先等等看。” 话说到着份上也不好继续,桑枝夏索性就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眼前白菜堆成的小山上。 这些白菜都是她昨日去村民家买回来的,足足二百斤大白菜,花的却只是十斤肉的价钱。 老太太对她一次买这么多白菜回来深感不满,沉沉地说:“家里就这么些人,一次买这么多回来做什么?” 吃不了不就都浪费了吗? 桑枝夏正看着双手捧一个白菜咬牙吸气的徐明煦忍笑,清了清嗓子说:“祖母,这些不都是现在吃的。” 她抬手指了指阴沉沉的天色,解释说:“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样的天儿是在压雪云了,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雪,咱们得赶在下雪之前在地窖里囤一些菜,不然等到下雪就吃不上绿叶子菜了。” 西北的村子里家家都有存菜的地窖,她前几日动员着人把后院的地窖打理干净了,只等着把买来的白菜收拾一下就能往地窖里放。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在外征战见过地窖,赶在老太太发表出更大的不满前说:“是该如此。” “我看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囤了,咱家也该备下些。” “只买了白菜?” “还有一些大萝卜,只不过要等着明日去人家的地里现拔了背回来。” 村里的菜都卖得便宜,只是低价就得自己去地里下力气。 老太太展现了一波无知后开始试图挽回形象:“那也不能只吃白菜和萝卜,要不再多备些别的?”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答道:“我还让徐璈买一些红薯和土豆回来,这些东西地窖里能放的时间长,到时候就算是大雪封路了家里也不缺吃的。” 老太太彻底没话可说了。 徐明辉看到桑枝夏把掰了枯叶的白菜放在一堆,走过去说:“大嫂,我先把这些搬到地窖里去?” “这堆不用,这是我用来腌酸菜的。” 虽说可选择的选项不多,但简单的大白菜也能玩出不同的花样。 桑枝夏把掰下来的菜叶子收好留着喂鸡,见徐明辉已经拿过背篼开始装白菜,笑笑说:“放地窖里的菜要竖着放,外头老叶子别摘,留着当保护壳用,你去放的话,我就不过去了。” 徐明辉点头说好,背起装满白菜的背篼朝着后院走。 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经过这段时间的苦力磋磨,他也不是之前那个连砖都搬不动的小趴菜了。 而且跟拎不清的一意孤行跟全家人反着干的徐二叔不同,徐明辉识时务还聪明。 意识到老爷子的心思逐渐朝着长房偏离后,这人就不动声色地开始跟长房的人站在了一边,任劳任怨且毫无怨言。 现在家里说起什么事儿,徐二叔是个无人在意的炮仗,他逐渐取代了父亲在老爷子心中说话的地位,不动声色间就代表了二房的立场。 这样的少年人物对得起他在京都的盛名。 可桑枝夏还是觉得他奇奇怪怪的。 特别是遇上徐璈的时候,这小子显得非常奇怪。 第50章 我只喝一小口 桑枝夏敛去眼中复杂低头干活儿,不一会儿就把留出来的大白菜分成了两小堆。 整颗的白菜洗干净放进特意打好的大木桶里,锅里烧开的滚水直接倒进去,来回几次直到开水彻底淹没过最上头的白菜,把洗去泥污的大石头沉沉地压在白菜上,拿来盖子封桶盖好。 分量更少的被她拿起菜刀顺着根部切成长条,在大木盆里放进盐腌制出水。 切好的葱姜蒜上撒上一层辣椒面,滚烫的热油激发出辣椒面的香味,放酱醋和糖浆混合调味抓拌均匀,跟被盐腌过的白菜抓抹混合,整整齐齐地压在了坛子里。 热油滚过辣椒的香气浓郁,惹得背了木柴回来的徐二婶忍不住说:“夏夏,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呢?” 这味儿闻着酸辛馋人,闻着就让人垂涎不止。 桑枝夏伸手帮她接下背上的木柴放好,还顺手给她倒了一碗水:“做点儿腌菜放着下饭吃,只是今日还吃不得,过几日二婶帮我品鉴品鉴。” 徐二婶暴躁且喜欢计较,但她就乐意听顺毛的话,喝着水乐不可支地说:“那感情好,我只等着张嘴呢。” 她喝完水重新背起了木架出门,桑枝夏打开了密封数日的酒坛。 高粱烧酒需要发酵的时间更长,现在还不到开坛的时候。 可桂花米酒的时间却差不多了。 密封前她在掺了桂花的糯米中用碗口压了一个圆圆的洞,开坛后从掏出的洞里就能看到泛着淡淡金黄色的液体。 她拿勺子试着往下压了压,被酒液托高的糯米缓缓下沉,随着她的动作空气中还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米酒香气。 时候正好。 为了不影响入口的顺滑,桑枝夏找来洗干净的纱布开始过滤。 糯米和桂花都被困在了纱布里,滤入坛底的就是清亮的酒水,醇香阵阵。 老爷子闻着酒香探头,走到门口的徐璈也被空气中特有的味道勾得眉心微跳。 还真弄成了?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扛进院子,刚放下就听到了老爷子畅快的笑声:“不错不错,这味儿不错!” 虽说比不得从前喝的佳酿动人,可这是自家酿出来的米酒啊! 这跟买回来的可不一样! 桑枝夏难得见老爷子如此开怀,笑眯眯地说:“能得祖父赞上一句,可见也没白费等的这些时日。” “只是空腹饮酒伤身,您先尝尝味儿,一会儿做两个下酒菜,吃饭的时候我再给您斟满。” 老爷子高兴了极好说话,乐呵呵地端着余了个碗底的米酒点头:“好好好,我出去等着。” 他端着碗看到徐璈,还逗乐说:“璈儿啊,你这个媳妇儿娶得好,这手艺是真不赖!” 要不是桑枝夏有这手艺,他哪儿舍得花银子去解这样的口腹之欲? 他说高兴了还想让徐璈也尝尝:“这米酒虽少几分劲儿,可滋味极好,你也尝尝!” 徐璈面色微僵,注意到不远处落在自己身上的期待,面不改色地说:“祖父,我不擅饮酒。” 老爷子高兴得把这茬忘了,遗憾道:“可惜了。” “要不是你醉了酒实在恼人,咱们祖孙俩也能坐下好生品上两杯。” 徐璈一杯倒两杯醉,这样的酒搭子还是算了吧。 老爷子叹着气走了,守着酒坛子的桑枝夏忍不住冲着徐璈招手。 “你过来。” 越是凑近,鼻尖挥之不去的米酒香气就越是浓郁。 徐璈看出桑枝夏没憋什么好不太想动,双脚却违背理智走了过去。 他咬着侧颚的软肉低头,要笑不笑地看着桑枝夏冒着坏水的眼睛:“怎么,天还没黑就想看我笑话?” 桑枝夏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好笑道:“你怎么把人心想得那般坏?我是那种只想看热闹的人吗?” 徐璈薄唇微掀呵了一声,明摆着就是不信。 果不其然,桑枝夏举起手中的小勺说:“我刚才尝过了,这虽是米酒味儿却很淡,也咂摸不出什么酒味儿,等了那么长时间了,你真不尝尝?” 徐璈不想尝。 可对上桑枝夏隐隐发亮的眼睛,话到嘴边变得言不由衷:“枝枝,我不能喝酒。” 桑枝夏猜到会是如此,努力把嘴角压下去说:“那也行,不难为你了,你……” “就这一小勺?” 徐璈突然捏住她举勺的手腕确定道:“说好的就一口,我只喝这一口。” 再多绝对不行。 小勺就一点点,还赶不上个汤圆儿大,舀出来的米酒也就是一小口。 桑枝夏自己先喝了小半碗确定没什么酒劲儿,笑着把手往前伸:“就这一口,多的你要我还不给了呢。” 她本来是想把勺子递给徐璈,徐璈却抓着她的手就往嘴边送。 一时间两人的胳膊叠错,身形交织,无端在空气中缠绕出了一股分不清你我的缠眷。 可徐璈的注意力全都在入口的米酒上。 桑枝夏没骗他,酒味儿的确是淡。 比不得竹叶青的冷冽,烧刀子的劲辣呛口,回甘绵软余味痴缠,酸甜之下还回泛着一股桂花的清雅,淡淡中甜味不散,余味绵长。 徐璈神色如常地松开手,站直了说:“好喝的。” 只是他不喝了。 桑枝夏被他这副时刻警惕的样子逗得撑不住了,噗嗤乐道:“你看,我就说没事儿吧?” “不逗你了,你帮我把这个搬过去,我收拾着做饭。” 徐璈沉默着去搬动酒坛子,桑枝夏则是把沥过酒水的酒米匀出一些拿到了灶台上。 徐璈上次磨的糯米粉还有一些,掺上这没什么酒味儿的酒酿,煮成桂花酒酿圆子用来当饭后的甜点最好不过。 红薯丁焖饭,辣炒回锅肉,炝炒酸辣白菜和白菜秋瓜汤。 众人饭饱,最后下锅煮着的酒酿圆子也好了。 徐三婶自己先尝了尝,给眼巴巴的徐嫣然舀了一小碗。 许文秀有些不放心:“三弟妹,这到底是酒酿做的,嫣然吃了没事儿吧?” “不打紧。” 徐三婶好笑道:“夏夏本来就沥过一遍,再掺了水一煮开,只剩下甜了哪儿还有什么酒味儿?” 许文秀确定无碍给眼馋的徐明煦也分了一个小碗底,院子里老的少的都在心满意足地吃着酸酸甜甜的酒酿圆子,桑枝夏想想给出去的徐璈单独留了一小碗。 徐明阳转眼都喝下去两碗了,他吃一点儿应该也不碍事儿的吧? 她放下碗回了西棚,徐璈从外边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了几个小的在玩儿。 徐嫣然性子细腻,记得灶上给大哥留了东西,巴巴地端了跑过去说:“大哥,这是大嫂给你留的。” 徐璈无声一顿,接过她手里的碗有些迟疑:“这是米酒做的吗?” 看得到颜色稍深的糯米,鼻尖却闻不到任何酒味。 这到底有酒还是没有? 徐嫣然还没说话,徐明阳就嘴快地说:“不是呀。” “娘说了这就是甜汤,我们都喝了好多的!” 三岁的徐明煦一本正经地用力点头,还揪着徐璈的衣摆催:“大哥快喝,可好喝了!” 包括徐锦惜在内的四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徐璈身上,徐璈心头狐疑渐消,心想:应当不会是米酒做的。 枝枝知道他不能喝酒,也说好了只喝一小口,理应不会给他留这么一碗。 他没多想仰头喝空了碗底,被缠在舌尖不散的甜味弄得喉头发腻。 果然还是太甜了。 他把碗顺手洗涮干净放好,坐在小灶前开始每日必做的事:给桑枝夏熬药。 火苗燎起,药罐中渐起白雾。 徐璈闻着鼻尖缠绕而来的药味儿,脑子莫名开始发晕。 小娃娃最怕药味,他刚开始熬就把几个小的都熏跑了。 院子里明明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可徐璈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很多人说话的声音。 他拧着眉用力甩了甩脑袋,站起来从水壶里倒出一碗水灌进嘴里,可水壶里倒出来的还是甜腻腻的。 “这怎么……” “哎呀,璈儿你怎么把那个喝了?!” 许文秀出来揪徐明煦和徐锦惜进屋,看着他手里的水壶惊得嗷的一嗓子,连忙跑过来拽水壶。 “夏夏煮的酒酿没吃完,我就说先在水壶里装着明日再喝,你怎么也不问问,拎起这个就往嘴里灌?” 更糟的是她想着明日滋味浓郁更好喝,倒入水壶里的时候还特意额外掺了一些米酒。 别人喝了不碍事儿,徐璈喝了还得了? 徐璈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好。 他单手撑着灶台的一角,飞快地眨了眨眼看着许文秀,嗓音莫名变得发哑:“娘,这是酒?” 许文秀哭行不行地说:“可说呢,掺了半数的米酒呢。” 她亲自掺的,绝对错不了! 许文秀很不放心地说在徐璈的眼前挥了挥手,试探道:“璈儿,你没事儿吧?你怎么……” “哎呦!这孩子只怕是要醉!” 许文秀赶紧扶住他,转头就喊:“夏夏!” “夏夏徐璈喝醉了!” 正在擦头发的桑枝夏听到这声呼喊,动作猛地一顿:啥玩意儿? 就那一小碗煮开挥发过的酒酿,还真能醉人??? 第51章 那不是桑枝夏的桑 桑枝夏抓起发带将湿发匆匆一束,披好衣裳走出去,撞上的就是徐璈微微泛红的脸。 眼神都是散的! 她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就醉了?”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解释原委:“说来也是怪我,我把酒酿装在水壶里忘了跟他说了,这连着两碗喝下去可不就是坏了事儿吗?” “夏夏,这……” “枝枝……” “嗯?” 桑枝夏突然被叫得有些懵,还没发反应过来就被抓住了手。 徐璈像是看不清,用力甩了甩脑袋视线一直黏在她的脸上,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黏黏糊糊的:“枝枝……” “我不喝酒。” “不喝酒。” 桑枝夏脑袋大了一圈,叹了口气在他的眼前竖起手指。 “徐璈,这是几?” 徐璈眼神坚定满脸认真:“五。” 桑枝夏看着自己竖起的三根手指,无奈道:“你要非说是五也不是不行。” 毕竟跟醉了的人是没法讲道理的。 “你自己还能走吗?” “我可以。” 徐璈推开许文秀搀扶的手作势往前,桑枝夏吓得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可徐璈却说:“能走直。” “我能走。” 他嘴里念叨着直线,脚下走得也还算稳当。 桑枝夏见状放心不少。 虽说眼神不大好了,可能认清人,有问有答还能自己走,想来应该问题也不大。 可许文秀却是满脸的为难。 她不放心地说:“夏夏,璈儿醉了酒话多,还轴得很,一会儿他要是闹起来你多担待,实在不行你就叫我,我来跟你一起照顾啊。” 桑枝夏看不出徐璈有发酒疯的样子,笑着点头:“婆婆放心,我会看好他的。” 许文秀还是担心,可东屋里徐锦惜开始半天找不见娘,哼哼唧唧地开始闹觉。 桑枝夏赶紧说:“婆婆你先去歇着吧,不行我会叫人的。” 许文秀一步三回头地回了东屋,桑枝夏嗐了一声折返回西棚。 她是好奇徐璈喝醉了是什么样儿,但是她也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啊…… 她刚往回走了几步,就看到不知何时扶墙站定的徐璈。 徐璈表情无辜眼巴巴地看着她,眼里还因酒意泛出了几分模糊的水汽:“枝枝。” “门打不开。” 他看到好多门,但是一扇都推不动。 桑枝夏看着他抵着墙可劲儿用力的大手,面皮一抽微妙道:“你能推动那才真是见了活鬼了。” “让开。” 她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向后招手:“赶紧进来,别在外头闹笑话。” 徐璈耷拉着脑袋开始晃荡,抬脚就无比精准地绊在了门槛上。 桑枝夏回头见他直挺挺地往下砸,赶紧手忙脚乱地奔过去抓住他:“哎呦,你可小心点儿!” 她想抓着徐璈站直,却忽略了两人的体型差距巨大。 喝醉了的徐璈沉得跟石头似的死死地往下坠,她咬牙拽了半晌实在扶不住,甚至还被这人压着就要往地上倒。 桑枝夏有些慌了:“徐璈你自己使点劲儿!” “你给我站好咯!” 这要是被他压着砸在地上,她这把腰就彻底别想要了! 徐璈脑中混沌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追寻着熟悉的气味就往桑枝夏的身上黏糊,哪怕是脚步踉跄两个人扭在一起站成了斜角,他还找什么似的顶着个脑袋往人的肩窝里拱。 他双手合抱揽住桑枝夏的腰,拱着脑袋嘀咕:“太细了。” “吃胖点。” 桑枝夏艰难地去掰他缠在腰上影响步伐的手:“你先撒手,我……” “不撒。” 徐璈反骨甚重地加大了圈着的力气,把脸埋进肩窝闷闷地说:“我不。” 反复尝试几次无果,桑枝夏额角落下无数黑线。 这人的劲儿太大了。 扯没用掐没用,什么都没用! 她实在没了力气也不想跟醉鬼计较,任由徐璈挂在自己身上叹道:“你不撒手怎么过去?咱俩就这么站着?” 徐璈终于舍得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手上猛地用力把桑枝夏提了起来。 再踩到的地方是他的脚背。 桑枝夏感受到脚底不一样的触感,头皮发麻地说:“徐璈,你……” “就这么走。” 徐璈掐住她的腰迫使她挣扎不开,抬起自己的脚,落的第一步还算稳当。 可桑枝夏还是很紧张。 这么大的人了,连体婴似的怎么走? 她下意识揪住徐璈的衣领:“你听我说,这样会摔的,你……” “哎呦我去!” 毫无征兆的天旋地转覆在眼前,桑枝夏完全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开始直线下坠。 更惨的是她是朝着地上摔的!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跟大地来个亲密的背摔时,眼前再度一晃,身下压着的人胸口震动,还有一声模糊的闷哼。 徐璈垫了底。 也许是真的摔疼了,缠在腰上的手终于松了几分,桑枝夏连忙爬了起来。 她竭力忽略耳根的滚烫没好气地说:“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不能让你喝酒了,怎么能这么愁人呢你?” 她试着去拽闭着眼的徐璈,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好像醉得更厉害了。 一双好看到凌厉的凤眼里泛起的满是雾蒙蒙的水波。 他盯着桑枝夏眨了眨眼,小声说:“枝枝。” “嗯?” “枝枝。” “哎。” “枝枝……” “徐璈你是不是没挨过揍?”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揪住他腰上的软肉狠狠转了一圈,看着仿佛不知到疼的人头大如斗。 徐璈的本质其实是个复读机对吗? 他现在只会车轱辘转两个字了! 明明是日日都被唤的名字,可此时被染了酒意的薄唇唤出却像是带出了醉人的缠眷,一声接一声小针似的,处处都在往桑枝夏发麻的心尖上扎。 她整个人都是麻的。 桑枝夏意识到自己想把人扶起来没什么可能了,索性放弃拯救醉鬼去搬打地铺的木板。 先铺好再说。 地铺每日都是徐璈自己铺自己收,搭在木板上的还有他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 两人虽是同住一屋很久了,可分寸感极强,彼此都不会去碰对方的东西。 桑枝夏忍着弥散在空气中的古怪,将他的衣裳一股脑抱到了别处,低头就看到地上落了块粉色的帕子。 如此不耐脏的娇嫩颜色,出现在徐璈一成不变的黑衣中仿若一朵被人小心藏起来的娇花,干净漂亮到让人无法忽略。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弯腰,可手刚碰到帕子,就看到徐璈从地上爬了起来盯着自己的手沙哑地说:“我的。” 她没理会满脸紧张像是要抢的徐璈,指尖微蜷拾起锦帕,感受着手帕的柔滑微妙道:“上好的云锦,在这样的地方倒是难得一见。” 这样的好东西,往往都是来自皇城京都的。 徐璈醉得意识不清,却记得什么是自己的东西。 他扶着脑袋伸手,固执地吐出了两个字:“我的。” 桑枝夏无声一嗤将手帕递给他,被接过去的时候看到了帕子一角绣着的一个字。 桑。 可那不是桑枝夏的桑。 第52章 枝枝,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在皇城京都,将军府也是举足轻重的权贵一族,素来不缺奢华用物。 可那些都跟桑枝夏没关系。 原主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除了一身易招惹是非的出众容色一无所有,再奢华的东西也落不到她的头上,再好的用物也与她毫无相干。 她是碰不到云锦的。 可她的嫡长姐喜欢云锦。 那人通身的云锦,最喜粉色。 桑枝夏只觉得喉头像堵了一坨浸了水的棉花压得她心口闷,脑中迅速闪过的都是曾经听到过的传闻。 徐璈是有心上人的。 潇洒倜傥的世子爷,权贵高门的嫡长女,要不是一场替嫁阴差阳错,这两人定是一场好姻缘,哪儿有她加戏的份儿? 她心头的热被看不见的冷水泼了个彻底,再看向徐璈时眉眼间无端多了几分讥诮。 “世子爷倒是情深义重,也是难为你一路上颠沛还能把这定情之物存得如此妥帖。” 只是你有你的情深义重,跟我在这儿耍的什么温柔体贴? 我稀罕吗? 桑枝夏的脸色瞬间覆上了冰霜,冷得让人心悸。 徐璈小心地抓着手帕似有无措,小心翼翼地说:“枝枝。” “别,你该叫的是柔柔。” 徐璈脑中一空像是想不起来柔柔是谁,伸手想抓桑枝夏的手,却被反手在手背上抽了个响亮亮的巴掌。 “捧着你的宝贝去诉相思吧,我伺候不了你。” 桑枝夏说完就当真不管徐璈的死活了。 她顾不得还在滴水的头发,合衣躺在床上就给了徐璈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徐璈是真的醉得厉害。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去看被打的手背,再伸手摸到的就是桑枝夏冷冷的湿发。 他皱眉说:“枝枝,擦头发。” 枝枝身体不好,会生病的。 桑枝夏讽刺地呵了一声没说话,徐璈摸索着床边站起来。 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时不时还有碰撞到什么的动静,桑枝夏权当是什么都没听到,也懒得回头。 可脚步声逐渐靠近,徐璈的声音听起来轻轻的:“枝枝。” “枝枝,擦头发。” 桑枝夏不理会,他就固执地一声一声叫。 她被吵得实在心烦,咬牙说:“徐璈你有完没完?!” 找个替身装体贴还装上瘾了是吧? 谁家浪荡子是你这么玩儿的? 她恼火地转过头想把人撵走,腰上却突然多出一只大手。 徐璈脑子不清醒动作倒是条理分明,先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察觉到桑枝夏的抵抗紧紧地拧着眉,执拗地说:“擦头发。” 他劲儿太大,稍微用力就把桑枝夏圈在了自己怀里坐好,拿着手中的东西就开始笨拙地擦。 桑枝夏挣脱不开毫无防备被黑压压地捂了一脸,气急地扯开盖在头上的东西恼道:“这是什么鬼?徐璈你别太过分了!你给我……” “干净的。” 徐璈无辜地举着手里的新衣服,软着嗓子说:“枝枝别怕,干净的。” 枝枝给他买的新衣裳,他自己都舍不得穿呢。 桑枝夏被他出人意料的举动弄得彻底没了脾气,实在气不过又掐了他一圈:“你是不是有病?” 徐璈被掐得毫无所觉,认真地绞着滴水的长发:“生病要吃药,枝枝不喜欢吃药。” “乖,我给你擦。” 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是桑枝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 但是令她更想不到的是,徐璈折腾完了还敢拿着手帕来献宝! 他圈着怀里挣脱不出去的人笑得轻轻的,字里行间全是得意:“枝枝你看。”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说:“拿远点,我不想看。” 我是疯了吗?要看你跟桑冰柔的定情信物?! 她嫌弃地推开徐璈。 徐璈不依不饶地粘了上来:“我藏好了的,一直藏着。” “是是是,你厉害你了不起,你为了桑冰柔可以委屈自己。” 桑枝夏阴阳完了又觉得可笑。 她本来就是被迫给桑冰柔当替嫁的,这时候有什么可恼的? 她踹了徐璈一脚示意他滚蛋,被踹下床的徐璈磨蹭过来坐在地上,脑袋垫在床边看着她,口吻迷惑:“什么是桑冰柔?” 桑枝夏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怒气再起,咬牙说:“你怎么好意思问我的啊?” “你要娶的不就是桑冰柔吗?” “怎么,不幸遇上事儿被换成我了,世子爷难受了?你要是想哭就捧着你的宝贝出去叫着桑冰柔的名字哭,我绝对不拦着,少在我面前现眼!” 她就是泥捏的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她只把徐璈当室友,是这人先揪扯不清跟她露温柔的? 徐璈你就是该! 桑枝夏气得喘气不匀,徐璈灌满了酒意的脑袋里晃荡的都是雾水。 桑冰柔是什么东西? 他醉了后一根筋,犯轴不说还痴缠得很,小小地叫了几声枝枝没得到回应,就开始往自己平日一点儿不碰的床上爬。 “枝枝。” “枝枝?” “枝枝你怎么不说话?” “枝枝你为什么不理我?” “枝枝你……” “你可赶紧闭嘴吧!” 桑枝夏生无可恋地转过身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心心念念要娶的桑冰柔不是我,你认清楚人了吗?我叫桑枝夏,不是你……” “我要娶的就是桑枝夏啊。” 徐璈委屈地看着她推自己的手,小声哼哼:“你就是我的枝枝啊……” 桑枝夏猛地猝住,徐璈开始得寸进尺地往上黏:“枝枝,你别不理我。” 他晃着个不知东西南北的脑袋摁住桑枝夏的后脑勺,压着她往前跟自己额头触了额头,轻到沙哑地说:“我要娶的就是桑枝夏。” “一直都是桑枝夏……” 他车轱辘来回转了几圈重复的话,突然就面露委屈:“枝枝,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枝枝你怎么能不记得我了?” 莫大的一个黑锅从天而降,砸得桑枝夏的脑瓜子嗡嗡的。 可她实在是折腾不动了。 徐璈没沾酒的时候,端得好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睡觉还不打呼噜,堪称绝佳好室友。 可现在不一样。 他喝醉可太烦人了。 嘴里嘀嘀咕咕一直不停就算了,还双手双脚八爪鱼似的往她的身上缠,踹都踹不下去! 桑枝夏折腾半宿实在没了劲儿,生无可恋地说:“随你去吧。” 桑枝夏还是桑冰柔都无所谓了,你爱咋咋的吧。 徐璈嘀咕半晌见她闭上了眼,不是很甘心地又嘟囔了一会儿,用手脚捆着她不知什么时候也睡了过去。 托徐璈的福,桑枝夏罕见地睡了一个日上三竿的懒觉。 只是梦里一直都被人锢着喘气不顺,眉眼间残留的全是不可言说的疲惫。 徐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不在,外头也没什么动静。 桑枝夏揉着酸疼的腰坐起来,嘎吱一声门响了。 她猛地抬头,目光幽幽。 徐璈也不知还记得多少昨晚的事儿,俊到让人挪不开眼的脸上带着无措的尴尬。 “你要不再睡会儿?” 桑枝夏皮笑肉不笑地哈了一声,阴恻恻地说:“算了,有什么可睡的?” “哎呦,你怎么在这儿呢?怎么着,落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怕我看见了?” 她一开口就呛得慌,正要进门的徐璈险些把熬好的米粥砸在脚背上。 他手忙脚乱地把碗端好,表情空白:“枝枝,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醉酒烦人,所以昨日真的是个意外。 他动了动嘴想解释,桑枝夏下床一抖被子看到被抖出来的东西,顿感十分糟心。 这玩意儿怎么还在? 她冷着脸抬了抬下巴,要笑不笑地说:“这回不着急说是你的了?” “这不是你的宝贝么?还不赶紧拿走?” 徐璈下意识地伸手,察觉到气压渐低又默默把手缩回去。 桑枝夏见状更是来气。 “徐璈,你……” “枝枝,我错了。” 桑枝夏闻言万般怒气不知从何处起,当即就把抓起来的被子砸回了床上。 砰的一声闷响,沉甸甸的像击在心口的锤。 徐璈眼神慌乱,条件反射地堵住门口:“枝枝你听我解释,我……” “有什么话留着跟桑冰柔说……” “是我不该在名分未定的时候就擅自捡走你的贴身之物私藏,我知道……” 桑枝夏:“你说什么?” “跟桑冰柔有什么关系?” 徐璈眼中的慌乱跟桑枝夏的意外在半空撞在一处,四目相对,他先在死寂中颤声开了口:“枝枝,这帕子不是你的吗?” 第53章 独一碗的黄连水 我的? 那玩意儿怎么可能是我的? 桑枝夏机械化地弯腰从地里拔出一个小腿粗的萝卜,耳边回荡的都是徐璈带着颤颤的尾音。 出于莫名的信任,她相信徐璈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难不成徐璈说的是原主? 正当桑枝夏绞尽脑汁搜索记忆回想,原主跟徐璈是否真的有过交集的时候,脑中一个模糊的梦境跟徐璈所说的画面逐渐重叠,她的表情逐渐变得古怪。 多年前她还在实验室里苦盯数据的时候,曾在恍惚中做过一个异常清晰的梦。 百年古刹中,檀影绰绰。 打扮得古色古香的自己一身湖青襦裙,吓得惊慌就想找地方跑出去。 她找到墙角高大的玉兰树,拎着裙摆往上爬,想蹬着树枝越墙逃出的时候,却猝不及防花影绰约间撞上了一张戏谑的脸。 那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藏在花影间的俊美男子,盯着她的凤眼里流淌的全是不可言说的玩味和微妙。 梦里的她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坏了,慌不择路地从树上蹿下来扭头就跑。 自高处跃下的人被她慌乱地扔在脑后,回去还因为丢了帮嫡长姐做的手帕挨了一场真实到可怕的手板子。 她从梦中惊醒时,掌心带着揉不开的红像是真的挨了顿打。 可梦境过于荒谬,眨眼就被第三十八次失败的实验数据冲刷淡去,唯独掌心留下的疼异常清晰。 那个梦居然是自己在原主身上切实经历的吗? 她能再活一场,真的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意外? 好像越来越奇怪了…… 她心头潮浪迭起手上动作不停,孟大嫂看着地上堆起小尖角的萝卜,笑得合不拢嘴。 “夏夏你再多拔一些,这边还多着呢,多拔一些回去喂鸡也好啊!” 萝卜白菜是不值钱的,拿去卖折腾半天要不上价,吃不完的就只能拿回去喂猪喂鸡。 村里谁家的地里都不缺这口吃的,唯一一个会花银子买的只有徐家。 孟大嫂想着要丢的萝卜还能换些铜板,乐呵得狂下大力:“夏夏你别跟嫂子客气,这片儿的都拔回去,嫂子也只算你二十文!”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多了也吃不完,这些就足够了。” 她把说好的铜板递给孟大嫂,蹲在地埂上就动手拧萝卜缨子。 前两日夜间和清早就开始落霜起寒,这些被霜冻打过的叶子是彻底不能吃了,把泥和黄叶扯掉,弄回家的时候也能少些分量。 孟大嫂热情地帮着装背篼,看到不远处走来的人哎了一声,呦呵道:“瞧瞧这小夫妻就是蜜里调油的好,你这才来多久啊,你男人就撵着来了。” 桑枝夏闻声转头,看到的就是喘息不匀的徐璈。 他穿着那身一眼就能看出手艺不佳的丑衣服,走过来闷头跟孟大嫂打了声招呼,大手一伸就自觉地抓起了装满萝卜的背篼。 “我先把这个背回去,马上就回来。” “等等。” 桑枝夏站起来把挨着背篼的泥抹去,语调微僵:“来的时候再拿个装的东西,省得来回地跑。” 徐璈含混着嗯了一声,背后传来的是孟大嫂艳羡的唏嘘:“要不咋说你男人晓得稀罕媳妇儿呢?瞧瞧这半点舍不得让你下力的模样,在咱们村里可是独一份儿的了。” 但凡徐璈身上有半点儿能背能扛能挂东西的地方,那就没谁见桑枝夏的手上有过什么东西。 这样的男人可不多见。 桑枝夏耳根发烫,低着头说:“嫂子就会取笑我。” “我今早上还见着孟大哥帮着你去河边洗衣裳呢,你咋不夸夸自家的?” 孟大嫂哈哈笑了:“我家那个就是个糙庄稼汉,哪儿有你家这个长得好?” “不过话说回来,你家两口子都长得俊俏,这以后生的娃岂不是要俊成精怪?要是个像爹的小子,得迷住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你俩啥时候才生啊?” 桑枝夏没想到扯个萝卜能扯到催生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上,尴尬地挤出几声笑,抬头就看到了徐璈莫名狼狈的背影。 他跟着慌什么? 慌张无措且蹦不出话的徐璈化身个沉默的负重机器,第二趟再折回来的时候的确是拿了装萝卜的东西。 他把背篼换成了挑着的两个筐,一肩就把所有的萝卜都担走了,桑枝夏的手里只象征性地拿了一小捆喂鸡的萝卜缨子。 回到家气氛也是莫名的尴尬。 西棚早年间压根就不是拿来住人的,为了避免养牲畜的异味影响起居,建得跟其余几间屋子都有些距离。 昨晚夜深,醒着的人都模糊听到桑枝夏和徐璈似是起了争执,只是没人听清他们到底是吵什么。 按理说夫妻俩拌嘴闹矛盾是人之常情,可这两人成婚以来一直都十分和睦,这还是头一回吵架。 徐二婶欲言又止地看看不说话,徐三婶也只是低着头忙手里的活儿。 许文秀看看左右,试探道:“夏夏,这些萝卜是不是要洗啊?我去找个大点儿的盆来洗洗泥巴?” 桑枝夏喝了口水说:“多的泥巴我都用叶子擦了,剩下的这些不用洗,沾水了下地窖也放不住,一会儿排齐了放到地窖里就行。” 见她拿起了篮子,许文秀下意识地剜了徐璈一眼说:“你这是还要出去?” “有没背完的让徐璈去就行,你要不在家里歇会儿吧。” 自家儿子醉了酒有多烦人她自己心里清楚,看着桑枝夏眼下明显的黑青,她说话的底气都不足。 “徐璈,你自己去让夏夏休息会儿,你……” “婆婆,萝卜徐璈都背回来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天色还早呢,我想去南山那边的地里看看。” 她不相信土地会被诅咒的说法,只是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去看看情况,今日倒是正好。 许文秀听完赶紧冲着徐璈使了个眼色,徐二婶也说:“那你跟徐璈趁着天色早赶紧去,回来的时候我们差不多也该把晚饭做好了。” 桑枝夏还没接话,徐璈就伸手抓她手里的篮子。 “给我吧。” 他是想去的。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任由他拿走了篮子,两人前后走出大门的画面也带着不同以往的沉默。 许文秀有些发愁:“昨日就不该用水壶装那些酒酿。” 两碗酒酿下去小夫妻俩吵了一架,这算怎么回事儿? 徐三婶看着远去的一双背影,无奈道:“舌头和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呢,小闹一场也不算什么。” 如今全家的主心骨都在长房的身上,这俩可不能窝里哄。 徐二婶本来想插一句发表一下感慨,可转念想到自家关上门的糟心事儿,舌根立马就泛起了苦。 徐璈是晓得哄人的,吵起来了也不算什么。 她嫁的是头跟全家反着干的倔驴,既没有徐三叔的对妻女的体贴,也没有徐璈对夏夏的无限包容。 徐家这么多男儿,满门上下老太太亲手熬出来了独一碗的黄连水,全都灌进了她的肚子里。 她能说什么? 徐二婶强忍着心酸站起来说:“我有些不舒服,先进屋了。” 许文秀看着她关门进屋,压低了声音迟疑地说:“三弟妹,昨晚二弟是不是又闹了?” 这些日子每个人的变化其实都是非常明显的。 所有人都累,但眼里看得见奔头。 可徐二婶好像不太一样,她的精气神越来越差了,甚至时常自己一个人坐着默默出神。 徐三婶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可说呢,明辉他爹哪天不闹?” 眼下全家同气连枝劲儿都往一处使,日子虽清苦可也逐渐有了可盼的烟火,就连老太太都识趣的不作怪嘀咕了,乍一看大家伙儿过得都还能说一声不错。 偏偏有那么一个永远看不清现实的。 徐二叔早先闹的几次没激起什么水花,堆积的不满却越来越重,不敢在老爷子的面前撒野,索性就关上门跟徐二婶闹。 女子以夫为天,徐二婶对外再彪,面对丈夫的为难也不能说什么,打落了牙齿全都往肚子里咽,捂着嘴都不敢让哭声泄出来半点。 这已经说不清是多少次了。 徐三婶飞快地朝着西屋看了一眼,小声说:“今早上二嫂去担水的时候,我看到她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说是不小心磕的。” 可青紫的指痕那么骇人,怎么可能是磕的? 许文秀没想到徐二叔荒唐到敢动手了,惊道:“这怎么能……” “怎么不能?” 徐三婶讥诮道:“大嫂前两日是没看到,二叔进门就踹了明阳一脚,要不是明辉拦着指不定还能闹出暴打孩子撒气的奇景儿。” 徐家立家百年,家风素来严正。 再不成器的根子也遵着该有的君子规矩,再不和睦的夫妻也无人动手磋磨。 可眼前的苦日子似乎把有些人骨子里为数不多的傲气都磨散了,变得横竖不分只晓得拿夫人孩子撒气了。 这样的事儿徐二婶自己不会拿出来丢人诉说,一切荒唐都被掩在了门板之后。 其余人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 许文秀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万幸有明辉和明阳盼着。” 若无这两个儿子,再摊上那么个丈夫,这日子可怎么过? 徐三婶摇头唏嘘:“二嫂这是空口吃了莲子心,处处皆苦,且有的是要熬的日子呢。” 院子里的妯娌俩默契地揭过这个话题不再多言,各自起身开始操持晚饭。 学了这么长时间,她们的手艺虽是不如桑枝夏的好,可做出来的饭菜也能上桌了,不必再苦等着一人。 这边灶台上燃起炊烟,正屋里老太太也在盯着徐二叔皱眉。 “你这段时间太不像话了。” 第54章 你确定想娶的人是我吗? 平静表面下的波澜不是无人察觉,只是在事态激化之前无人想说。 可老太太最是清楚老爷子的脾性,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就此遭了厌弃。 徐二叔不屑地呵了一声,阴沉着脸咬牙:“娘,在老爷子的眼里我什么时候像话过?” “之前大哥在的时候,处处偏向大哥就算了,现在徐家都这样了,他的眼里还是只有长房的人!” 徐璈就算了,区区一个桑枝夏都能在老爷子的面前有说话的一席之地,凭什么他就永远都是一无是处? 他难掩愤怒地指了指门外,恼道:“我在老爷子的眼里算什么?所有人说的话都能得到回应,我的儿子都能跟老爷子坐在同一处,唯有我说什么都是废话!现在这个家还有我的位置吗?我活得还不如一个商贾家出来的低贱女!二房哪儿还有我这个二爷的位置?!” “你是生怕声音小了别人都听不到吗?” 老太太黑着脸斥道:“明辉是你的亲儿子,他能站得出来替你分担不是坏事儿,有他在家里就不会是徐璈的一言堂,你怎么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若无徐明辉站出来,那现在整个徐家的主导权都落在了徐璈的手里,这对二房和三房而言可绝非好事儿。 徐三叔自来不愿意多听她的,现在二房的指望都在徐明辉的身上,这个当爹的怎么还能跟自己的亲儿子计较上了? 徐二叔愤怒之下还想多言,可话到嘴边就被老太太堵了回去。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可徐家从未有过身为丈夫对着夫人提拳的先例!” “你的狗脾气最好是收好了,打夫人打孩子,这样的事儿传出去你还有什么脸面?” 最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对房里人动手。 就算是老太太不太看得上二儿媳的商户出身,可徐二婶每日跟着出力气为家中生计出谋划策,她没亏徐家儿媳的身份,徐家就不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徐二叔还想反驳,触及老太太眼中的威压却只能不甘地咬住了嘴。 原来他也知道这样不体面。 老太太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站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冰凉的东西。 “我知道你受不住委屈,也知道你心里难熬,可你也不能为此乱了规矩。” “明日是进城卖炭的日子,我跟老爷子说了明日换了你去,把我给你的东西藏好了,出去逛逛散散心,往后不可糊涂了。” 家中的开销用度目前都是统一在老太太手里支配,她悄悄塞给徐二叔的是本该记账的银子。 徐二叔看着掌心里的银子目光闪烁:“娘,我不甘心就这样跟着下苦力,我过不得这样的混账日子。” 年过三十的人了,此时在老太太的面前却憋屈得红了眼眶。 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心肝肉心口绞得生疼,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说:“我又何尝舍得让你遭罪?” “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你就必须得学会忍。” “儿啊,咱们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了,你必须得忍住。” 他们现在还要靠着全家合力赚钱,只有赚回来的钱过得下去了,才会有机会动别的念想。 不忍不行。 哪怕整个徐家上下只能找得出一粒铜子,那也只能全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上! 半晌后徐二叔从正屋里出来,恰巧就撞见了从后院出来的徐明辉。 跟父亲长得一般高大的徐明辉垂眼遮住多余的情绪,淡淡地说:“父亲,我和明阳住的屋子近日有些漏水,明阳年幼受不住寒,晚上让他去你和母亲的屋里打地铺吧,等屋顶修补好了再搬回来挨我。” 徐二叔瞪着眼斥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连点儿寒意都受不住?再这么下去要娇惯成什么样子?!” 徐明辉安抚似的拍了拍徐明阳颤抖的肩,不徐不疾地说:“明阳还小呢,也不娇惯。” “补屋顶的事儿我已经跟祖父提过了,只等着大哥得空了就教我,今晚我就把明阳送过去。” 有徐明阳在,徐二叔是找不到机会对徐二婶动手的。 这样的腌臜事儿他不敢让人知道。 徐二叔喷薄至嘴边的怒气被搬出来的老爷子压了回去,铁青着脸上下打量一番面色冷淡的徐明辉,咬牙说:“好啊,你可真是我生的好儿子!” “老子当年真是没养错你!” 徐明阳已经吓得要哭了,可徐明辉的脸上却无半分波动。 他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失态不已的亲爹,眼底深处渐起讥诮。 但凡眼前的人能不那么荒唐,何至于发展到父子对峙的场面? 自觉受气的徐二叔甩手进了西屋,门板摔打出来的动静也惹得徐明辉无声皱眉。 徐明阳满脸紧张地抓住自家哥哥的手,带着哭腔说:“哥,我怕……” 那日突然踹来的脚吓得他多日都不敢入睡,他是真的很怕。 徐明辉蹲下身戳了戳他因为憋着哭声涨红的脸,轻轻地说:“别怕。” “晚上父亲要是对母亲动手,你就哭知道吗?哭得越大声越好。” “你不是喜欢挨着大嫂吗?白日里就跟大嫂在一处帮忙,有大嫂护着你,不会有事儿的。” 桑枝夏心软见不得孩子受委屈,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徐明阳挨打。 徐明阳似懂非懂地用力点头,徐明辉摸了摸他的脑袋。 徐家鼎盛时父亲就被祖母一手养废了。 大厦倾覆时也不能指望他。 可那又怎样? 二房还有他呢。 家里暗潮迭起,外出的人也陷入了不可言说的沉默。 徐璈看着在荒草丛生的地埂上来回走动查看的桑枝夏,舌头上像是拴了一块压人的石头,怎么都说不出话。 昨晚的闹剧过后就不对劲儿了,今早的手帕更是沉默的疑云。 他陷入莫名其妙的忐忑,可又实在找不到可下手打破僵持的地方。 徐璈挣扎良久走过去说:“枝枝。” 桑枝夏盯着手中裹了大圈泥土的草根皱眉:“什么?”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高门闺秀的清誉极其重要,贴身之物更是不可落入他人之手的关键。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对,一直藏得小心翼翼,也从不示人。 他本来以为桑枝夏是在为自己私藏的卑鄙恼怒,可看桑枝夏的反应却不像是这么回事儿。 她好像一直在误会什么。 桑枝夏的注意力从杂七杂八的草根中挪出一分,叹了口气说:“没生气,只是有些奇怪。” 若梦里的具象是真的,跌入梦境中取代原主想慌忙爬树逃走,撞见徐璈的人也的确是她,那徐璈跟桑冰柔的婚约是怎么来的? 她真的曾在梦中破开时空跟徐璈见过面吗? 想不通的关窍太多,她自己一时也说不清心头翻涌的是什么滋味。 不过……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她想了想把堆在地埂上的草根推开,仰头望着眼前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眼睛说:“你确定你想娶的人是我吗?” “我明明记得我是替别人上的花轿,你怎么……” “那是我求来的。” 徐璈突然话声多了一分急促,蹲在桑枝夏的面前撞进她的眼底深处,一字一顿地说:“那日娶亲我要去迎的人是你,我要娶的一直都是你。” 各种曲折不便细说,可眼前的局面算得上是歪打正着。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收回目光,玩味道:“那也就行了。” 只要在徐璈的眼中她是桑枝夏本人,不是任何人幻化出来寄托的幻影,那就什么都可以往后慢慢说。 见她紧绷的眉色松了几分,徐璈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他决定回去就把那块晦气的玩意儿扔灶坑里烧了。 往后可不能再惹枝枝生气了。 桑枝夏没注意到他眼中飞快闪过的庆幸,拿起几株草根认真对比,唇角晕出的笑意渐浓。 “徐璈,我好像知道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麦子为何能毒死人了。” 第55章 土地是永远不会骗人的 桑枝夏的话锋一转打断了徐璈脑中的各种火焚手帕的画面,也惹得徐璈下意识地凑近了几分。 凝视半晌,在一堆分不出彼此的草根中,徐璈头大且诚恳地说:“我看不出来区别。” 这不都是乱七八糟的草根吗? 区别在哪儿? 桑枝夏举起两株长得极其相似的草根在他眼前晃了晃:“一点儿都认不出来?” 徐璈诚实地摇头:“不行。” “这俩区别可大了。” 桑枝夏站起来说:“能吃的是小麦和大麦,能长出这种草根的叫小尾巴麦,又叫毒麦。” 毒麦从外观上看跟正常的麦子区别不大,长在麦田中更是难分你我,可毒麦是有毒的。 她扔掉手里的草根,指着前头的大片地埂说:“刚才过来的时候我留心看了,那边长了很多这样的毒麦,很多很多。”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片地头上种出来的麦子之所以吃死了人,古怪就出在这东西的身上。” 尚是麦苗时没能及时将野蛮长入的毒麦清理掉,收成的时候毒麦混入麦粒,被制作成各种入口的东西,混着吃下去自然会出事儿。 毒麦的毒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徐璈听了个大概,摩挲着捡起来的草根说:“所以不是土的关系,问题出在毒麦上?” “孺子可教。” 桑枝夏回了他个笑脸慢悠悠地说:“走吧,回去跟祖父商量一下,南山下的这些地咱家得买。” 春和水暖的地方一年可种两季小麦,可西北不行。 赶着这时候把地买下来,翻土沃肥越了寒冬,来年开春种一波春小麦正好来得及。 徐璈捡起地上的镰刀和篮子跟上来,走在桑枝夏的身边说:“我不分五谷是因为早年并无接触,可按理说常年耕种的人是能分得清的,怎么会因为不慎掺入了毒麦就放弃了这边的土地?” 桑枝夏为他的举一反三竖起了大拇指,感慨道:“有经验的老农是不该弄错,可你仔细想想,西北大地上开始广泛种小麦才多久?” “五年。” 她摊开一个巴掌说:“我闲聊的时候听吴婶说起过,五年前这边主要种的是大豆和高粱,麦种是五年前才被外来商人引进的,到了现在西北这边种小麦的也不多,能认出来的人自然也就少。” 本来就不是被广泛推及的种类,再加上经验不足误食掺在麦粒中的毒麦出了人命,一事出百嘴传,慢慢地就越来越说不清了。 徐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伸手把横生出来的树枝挡开,等桑枝夏走过去了才说:“那咱们能把毒麦清理干净吗?” “当然能。” 桑枝夏回头看了一眼荒芜的地埂,慢慢地说:“可能需要花些时间,但绝对来得及。” “等购置了土地,能种的东西多着呢,不光是小麦。” 她跟泥土打交道的时间最长,也最清楚不起眼的泥能繁衍出多大的惊喜,所以一切都不着急。 徐璈侧首看着桑枝夏隐隐发亮的眼睛,紧绷一日的下颌不由自主地松了下去。 “你好像很喜欢土地。” 不是装出来的欢喜,而是闪现于眼底的热忱。 这是说起其他事情都不曾出现过的光。 桑枝夏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笑了下唏嘘地说:“因为土地不会骗人呀。” “种下去种子隔着年头和年尾,四季的沉淀酝酿而过,最后从土里刨出来的还会是什么。相当于一个透明的盒子里装满了自己精心栽培的宝藏,每个日夜都很清楚,春种秋收的宝贝藏在泥里,等待自己去亲手挖掘,这样的惊喜难道不值得欢喜么?” 世间万物都有欺瞒,可朴实无声的土地不会。 她当初选择农学就是因为这个:什么废话都别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徐璈没想到理由会是这个,愣了下失笑出声。 “我没种过地,也不懂栽种的技巧和乐趣,你多教教我?” 桑枝夏斜眼看他:“你以为自己跑得掉?” “等把这些地买下来,杂七杂八的事儿多着呢,有的是用得上你的时候。” 挖地都能给你挖哭! 徐璈不知道自己在桑枝夏的想象中已经哭过两轮了,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那块惹是生非的手帕找出来,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灶坑。 正在端菜的许文秀见状惊道:“你怎么把这个烧了?你……” “烧了清净。” 徐璈没想多解释,垂下眼说:“人都在我眼跟前了,我拿这玩意儿作甚?” 许文秀看着火苗蹿起将手帕燎了个彻底,忍不住低低叹气。 这块手帕她之前是见过的。 只是那时候她误以为徐璈相中的是桑家嫡长女,欢天喜地就去央了老太太做主牵线,都没来得及跟徐璈说就把两家的婚事定下了。 可徐璈说他要娶的人叫桑枝夏,不是她们定的人。 她为了打消徐璈娶个庶女的心思,使了点儿法子将帕子收走,可徐璈醉了酒找不到东西,不管不顾地在家中大闹了一场,被老爷子压着抽了一顿鞭子都不见半点松口的意思。 万般无奈下,她只能是设法跟桑家背地里协商,想着在大婚之前能让桑枝夏记在嫡母的名下,也好以嫡女的身份出嫁。 可谁能想到桑家一直含糊着没应,中途也不曾让她有机会能跟桑枝夏见上一面,直到大婚当日桑枝夏被塞进了花轿,紧接着就是徐家的变故…… 她心情复杂地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还在跟夏夏闹性子?” “璈儿,之前家里都拦着说这门婚事不成,你冒着大雨在老爷子的书房前跪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姻缘,你可别……” “我知道。” 徐璈哭笑不得地说:“娘,我都知道。” 我怎么舍得跟她闹? 他确定手帕烧干净了拍拍手站直,接过许文秀手中的大碗朝着老爷子走了过去。 “祖父,南山那边的地我有些话想跟您商量。” 桑枝夏在帮着打下手摆饭,闻声抬头,看到的就是徐璈在认真跟老爷子商量的侧脸。 这人好像总是这样。 知道她是嫁进门的晚辈有些话不是很方便开口,她提出的提议都会在他的嘴里转一道弯,遇上为难的事儿,第一个在人前站出来露头的始终是他。 起码就徐家目前的现状而言,他说话的分量的确是比她重很多。 这样好像也不错。 桑枝夏敛去眼中玩味端着饭碗走过去摆好,刚坐下就听到老爷子说:“毒麦?此话当真?” “出不了差错。” 徐璈往她碗里添了一块炖得软烂的萝卜,慢条斯理地说:“诅咒之言本就不可信,问题只能是出在种出来的东西上。” 老爷子一听就能猜到是桑枝夏发现的蹊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你什么时候都能认得毒麦这种东西了?” 徐璈神色如常地说:“我是不认识,但是枝枝能辨清楚,她说的不会有错。” “你就那么信得过自己媳妇儿的判断?” “我为何不信?” 徐璈面不改色地说:“枝枝是咱们之中最通此道的,若她的判断都信不过,那还能去信谁?”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幽幽地说:“既然是满心满眼的信得过,往后就少醉了酒跟屋里人闹。” 他瞥见徐璈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意味深长地说:“土地的事儿吃过饭叫上你三叔随我去村长家里商量,往后别喝酒了,省得在你媳妇儿面前闹笑话。” “徐家的规矩是不欺弱不压小,特别是自己房里的人,若出了差错有长辈会教导,可没有关上门对着自己人撒火的理儿。” 徐璈明知这话大半说的不是自己,可还是满脸受教地垂首点头。 “祖父说的是,孙儿记住了。” “记住就好,都别干坐着了,吃饭吧。” 因老爷子的一席话饭桌上出奇的沉默,不等吃完徐二叔就黑着脸摔门回了西屋。 徐二婶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手边被徐明辉放了一碗热汤。 “娘,你最近消瘦不少,多少再吃一些吧。” 她强忍着泪意低下头,端碗时袖口滑落下去,露出来的手腕上遍是青紫。 那是被人下了死力掐出来的。 桑枝夏见状无声绷紧了唇,看到徐明阳抱着自己的小被子进了西屋,不动声色地呼了一口气。 “是在担心二婶吗?” 徐璈把温度正好的药碗递给她,轻轻地说:“别担心,有徐明辉在呢。” 徐二婶性子是刁,也爱占便宜,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分得清楚,下了决心一起使劲儿的时候也不含糊。 这样的性子很难让人见了就喜欢,可相处下来也生不出多大的厌烦。 他是很烦徐明辉。 可徐明辉是徐二婶一手拉扯大的,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一直这么受委屈。 桑枝夏捧着黑漆漆的药碗含糊道:“明天二叔去卖炭,我去替二婶背柴吧,让她在家里做点儿轻省的。” 手腕上都伤成了那样,看不见的地方不知有多严重,能轻松一点儿算一点儿。 徐璈看着她单薄的身板,既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 “喝了药就去休息,这事儿明日再说。” 第56章 若得今朝同淋雪 第二天,徐二叔声势浩荡地赶着装满了木炭的骡车出了门,徐二婶准备去拿背柴的木架,桑枝夏连忙放下水碗说:“二婶,你今天在家守炭坑吧。” 她抓过木架极其自然地说:“我被炭坑里的烟熏得脑子疼,咱俩换换你替我刺几天眼睛,我去背柴。” 徐二婶无措道:“夏夏,要不还是……” “二婶给我个躲懒的机会呗。” 桑枝夏大咧咧地说:“正好我跟着去山里看看能不能寻摸点儿野菜回来,万一能找到的话晚上加个菜也好。” “徐璈,你收拾好了吗?” “来了。” 徐璈抓过她手里的木架说:“走吧。” “二嫂,你帮我看着点儿嫣然,可别让她去滚一身的泥了。” 徐三婶好笑地说:“这丫头昨日不知是怎么滚的,换下来的衣裳皂角搓了半个时辰都洗不干净,再这么折腾下去可真成个泥娃娃了。” 徐二婶猛地一怔意识到这是为何,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可能露出痕迹的手腕。 可赶着出门的人一个都不曾回头打量她。 众人着急在下雪之前多囤些木柴走得匆匆,徐明阳看了一圈确定老太太不在,跑过去往她的手里塞了个小瓶子。 “明阳,这是……” “嘘。” 徐明阳紧张地说:“大嫂说了,这个不能让祖母看见。” 他抓起徐二婶的袖子往下遮住了手掌,凑过去小声说:“这是大哥给大嫂抓药带回来的,大嫂说让我悄悄拿给娘。” “娘,你怎么了呀?” 徐二婶攥着手里的药瓶子泪意瞬间崩出,徐明阳手忙脚乱地擦不干净慌乱地喊:“哥!” “哥你……” “吵吵什么?” 徐明辉把水桶放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被麻绳勒红的手掌,轻轻地说:“明阳,别慌。” 哪怕是摊上个不成器的爹,他们也决计不能慌。 老爷子在一日,徐家一日不垮。 只要徐家还在,老鼠屎永远也砸不出锅底的浪。 去之前桑枝夏已经做好了磨破肩膀的思想准备。 毕竟烧炭两个月,家里但凡是沾了这把手的人就没有皮不破的,她之前都算是捡巧躲了清闲。 可最后她的心理准备都白做了。 徐璈压根没让她沾手。 他好像以为自己带的是个递水的氛围组。 数不清第几次被徐璈强硬地拍开手,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大哥,你是打算一人承包两人份的活儿吗?” 徐璈要笑不笑地看她:“叫大哥算什么本事?” 桑枝夏莫名其妙地眨眼:“什么意思?” “徐明煦和徐锦惜叫大哥是应当的,你若真想唤,也该唤一声哥哥。” 他得寸进尺地低头杵近,直勾勾地盯着桑枝夏充斥满雾水的眼睛说:“枝枝,叫哥哥。” “哥哥一捆柴给你塞满二百,让你一次背完半日的量,怎么样?” 桑枝夏脑中一空意识到这人是在戏弄自己,没好气地把人推开,还没开口自己先气笑了。 “哥哥?” “占我便宜你想得倒是挺美。” “走开走开,少在这儿现眼。” 徐璈舌尖一顶侧颚嗤笑出声,玩味道:“不愿叫就别插嘴,大哥办事儿哪儿有你插手的份儿?” “帮我把柴刀拿上,大哥带你换个地方。” 徐大哥的确是能干。 砍柴打捆再到上背送下山,他一个人干出了一支队伍的磅礴气势。 到了山脚下汇合,他单手摁着背柴的木架桑枝夏怎么都抽不出来,耳边响起的是他早有预谋的声音:“这些我背回家去,枝枝,你跟祖父去看看南山那边的地吧,祖父说想看看毒麦和正常小麦的区别。” 老爷子一脸认真地点头:“我是该去看看。” 尽管可能也看不出什么蹊跷,可既然是找到了缘由总该看上一眼,不然老爷子的心里也忐忑。 桑枝夏来了一日没想起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啧了一声说:“行。” “祖父,走这边。” 老爷子背着手跟着去了,徐璈蹲下就把两捆柴甩到了背上。 徐三叔放下手里的水囊望了眼头顶黑压压的天,吸气道:“瞧这架势只怕是要下雪了。” 徐璈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放大了脚下的步伐。 他一次背两趟的量,来回三次只剩下了最后一捆木柴,鼻尖落下一抹冰凉,伸手一摸就在指腹化作了一滴水痕。 真的下雪了。 徐璈琢磨着家里有没有伞,把最后一捆柴送到家却看到徐二婶在门前张望。 徐二婶顾不得拍落在肩上的雪,连忙过来帮着接手:“来来来,放在这儿就行。” 徐璈没让她出力把柴垛放好,揉了揉酸疼的肩说:“二婶怎么不进屋去避一避?” 徐二婶收回落在门外的目光,苦笑道:“你二叔还没回来呢,我有点儿担心他。” 按理说县城至此往返一趟,早就该到家了。 可现在还是没见着人影,还正巧赶上落雪了。 徐二婶念叨着不知下雪了路上好不好走,看到灶上的水开了又紧忙奔过去。 徐璈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唇,洗去手上的泥说:“娘,家里有伞吗?” 许文秀刚给徐明煦和徐锦惜裹上新做好的夹袄,在屋里应声说:“有,你要伞做什么?” 徐璈眯眼看着地上逐渐积起的雪花,呼出一口夹杂着白雾的气说:“祖父和枝枝去南山下了,我拿伞去接他们。” “是该去接一接,只是你这衣裳穿得也太少了。” 许文秀把伞递给徐璈皱眉说:“夏夏不是在你的衣裳里絮棉花了吗?你赶紧进屋去把厚的换上,也省得……” “不碍事儿。” “我这一身的汗热着呢,先去把人接回来。” 他抓着伞往外走,刚走出一截就撞见把筐子往头上罩的桑枝夏:“祖父快快快,慢了就要被雪砸湿了!” 一个长条的筐子罩了两个脑袋,一老一少跑得嘴里不断喷白气。 老爷子头顶罩过华盖也有过千金难得的墨宝伞面,可罩着筐子狂奔还当真是有生之年头一回。 他脚下匆匆喘气粗重,话间却带着浓厚的笑:“你这丫头把筐子拿起来些,这样我都看不清路了。” “嘿呀,我这不是胳膊短吗?” “祖父您凑合凑合,咱们马上到家了!” 她扭头跟老爷子加油鼓劲儿,老爷子眼角一扫看清来人,立马脚下一侧撇出了筐子的笼罩范围。 桑枝夏看到突然远离自己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筐子上就多了一只下压的大手。 筐子整个都落在了头顶,眼前的景象瞬间被筐子的条纹割裂成一丝一丝的,她透过缝隙看到了徐璈袖口的黑。 “咳。” 老爷子端起了为人长辈的威严,镇定自若地迈步往里走:“我先进去换身衣裳。” 他说完就走了,桑枝夏伸长了胳膊去扯徐璈作恶的手。 “你撒开。” 放我的脑袋出来! 徐璈弯腰透过筐子看她,忍着笑说:“你跟祖父就这么一道儿跑回来的?” 老爷子什么时候如此不讲究了? 桑枝夏理直气壮地说:“跑回来怎么了?” “这雪里掺了细雨,不跑快点淋湿就麻烦了。” 她自己倒是顶得住,可老爷子不行。 都这么大年纪了,万一冻出点儿毛病来怎么办? 她说完接着扒拉徐璈的手:“徐璈你赶紧给我撒开,不然我就……” “你就怎么样?” 徐璈控制着手上的力度确保既能框住她的脑袋,又不会让她觉得疼。 他见四下无人恶从心头起,还曲起手指在筐子的外边弹了一下:“枝枝,叫哥哥。” “叫哥哥就放了你。” “嘿,你还真是够执着的。” 桑枝夏试几下没挣开,爆出一声冷笑突然说:“小的们,给我上!” 徐璈茫然转头,从门内几声嗷嗷的响,以徐明阳为首的小的们一涌而出,唰一下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大哥你被捕了!” “大哥缴械投降!” “抓住大哥!” 几声呼喊伴随而来的是孩子挂了满身,徐璈手上一松就被桑枝夏掀翻了筐子。 她拎着筐子转了几圈,挑衅地冲着徐璈挑眉:“怎么样?降不降?” 她早就看到这几个小的了。 她有的是帮手! 徐嫣然没好意思往徐璈的身上挂,亲热地牵着桑枝夏的手说:“大哥,你就降了吧。” 人多势众的,你可缠不过。 徐璈哭笑不得地捏住眉心,配合地举起双手:“我投降。” 桑枝夏满意了,揽着徐嫣然挥起了手:“撤撤撤,咱们可以撤了!” “哇偶!赢了赢了!” “大哥认输啦!” 徐明阳欢呼着抱起徐锦惜在半空晃了一圈,惹得许文秀哭笑不得地说:“哎呦,你俩可别摔了。” “都赶紧进屋来躲着,可别在外头淋雪了。” 桑枝夏把筐子放回原处,徐璈也紧随进了西棚。 她记恨着徐璈捉弄自己的事儿没吭声,徐璈却突然说:“枝枝,你别动。” “啊?” “怎么了?” 桑枝夏站着没动,徐璈伸出的手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发间。 他自发梢拈下一小撮剔透的雪花放在她眼前,含笑说:“枝枝,这是我们今朝同淋的第一场雪。” 若得今朝同淋雪,可求来日共白头。 “枝枝,我……” “徐璈!徐璈你快出来!” 外头突然响起许文秀焦急的叫声:“你二叔好像出事儿了!” “什么?” 第57章 二爷你是失心疯了吗? 徐璈和桑枝夏前后出来,许文秀着急地说:“刚有村里人来报信,说你二叔驾车翻在河沟里了,你赶紧随你三叔去瞧瞧。” 下雪路面湿滑,一时不慎出了差错倒也不足为奇。 可桑枝夏看了看阴冷暗沉的天色,心头莫名蹿起了一股不安。 “徐璈你等等。” 她匆匆进屋拿出压在箱子底的披风搭在徐璈的肩上,用只有徐璈能听到的声音说:“河沟那边路宽且积水不算深,按理说是不会翻下去的。” “你去了先看看人是什么情况,万一哪儿不对先紧着村长家的骡车。” 老太太近来一直不怎么吭声,可家里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徐二叔才是老太太正儿八经的心头肉。 去县城卖炭不是轻松活儿,徐三叔去了一次就不愿意再去第二次了,老太太特意提出来让徐二叔单独去一趟,这趟出门肯定不能是单纯的卖炭。 徐璈眸光一闪轻轻点头:“祖父,风雪渐大您和祖母就在家里等消息吧,我和三叔去就行。” “大哥,我跟你们一起去。” 徐明辉站出来说:“我去能帮得上忙。” 徐璈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桑枝夏连忙扶住要倒下去的徐二婶。 “二婶你先别急。” “这边过去不远,徐璈他们去了很快就能把二叔接回来了。” “明阳,快来扶你娘进屋去躲一躲。” 徐明阳含着眼泪跑过来扶住徐二婶颤抖的手,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对着许文秀使了个眼色。 “婆婆,先进屋去。” 突发的变故打散了夜里的宁静,所有人都聚在了堂屋里等消息。 老爷子阴沉着脸不说话。 老太太强忍着焦急反复张望,一次又一次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门外风雪渐盛,寒风呼啸中桑枝夏的一颗心开始上下打鼓。 直到门外终于起了动静。 “祖父,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 老太太情绪失控地扑出去,撞上的就是徐三叔铁青的脸。 他顶着一身的雪粒把手中的麻绳摔在地上,怒道:“荒谬至极!” “无耻滑稽!” 眼里泛着泪光的徐二婶闻声突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徐明辉艰难地搀扶着头破血流的徐二叔迈过了门槛。 可比他头上血痕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浓重到风雪都散不开的酒气。 明明说好是去卖炭的。 他却喝了个烂醉如泥…… 走在最后的徐璈把抱着的披风还给桑枝夏,辨不出喜怒地说:“村口的水沟不深,只是二叔醉得厉害,一时没看清路卡了下去,我们到的时候他正站在半腰高的水沟里上下两难,再过一会儿估计都要睡着了。” 而且这人醉了还分不清好歹,路过的村民想拉他起来,张嘴喷的就是下作玩意儿别挨老子。 路过的人心中虽恼却也不忍见他被冻死在沟子里,这才忍着怒来徐家报信。 神志不清的徐二叔斜千着身子歪在徐明辉的身上,胸口以下全是滚得打结的脏水和烂泥,一开口喷出的全是刺鼻的酒气,衣领上还有明显的胭脂痕迹,浓劣的脂粉香气和酒味混在一起扑面而来,这人在何处醉成这样,瞬间就成了摆在明面上的死局。 “老子喝点儿酒怎么了?!” 他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冲着徐璈就嚷:“你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废物!老子是你二叔,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叫嚣?” “有我徐二爷在一日,徐家就轮不到你这个小兔崽子做主!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嚷?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祖父在上座,的确是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徐璈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二叔心中对我有怨不奇怪,只是再大的怨也不该做得如此出格。” 他说完不再理会徐二叔的愤怒,看着满眼心疼的老太太意味不明地说:“祖母,骡车是借来的。” 气得涨红了脸的徐三叔也在咬牙:“我还险些把这事儿忘了!” “进城卖炭的骡车是从村长家中借的,可今日翻车摔进水沟,车板摔了个乱七八糟也就算了,骡子还摔断了腿!” “断了腿的骡子还怎么下力?只剩下三条腿的骡子怎么好意思给人家还回去?!” 徐三婶本来是满脸嫌弃,可听到这儿就有些坐不住了。 “骡子断了腿这可不是小事儿。” 村里谁家的日子都不算富裕,养得起拉车的家畜的人家少之又少,若不是有几分情面在,主人家也不愿意把宝贝似的家畜往外借。 一匹骡子价值小二十两,这对目前的徐家而言可是一笔巨款! 老太太到了嘴边的反驳彻底僵住,徐明辉扶住不断落泪的徐二婶咬牙说:“大哥,骡子的银子我们会赔的。” 徐璈要笑不笑地瞥他一眼,淡淡地说:“这笔银子是得赔,只是怎么赔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祖父,您说呢?” 老爷子眼看着闹剧一直没说话,沉沉的目光落下时,老太太都控制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强撑出一抹笑说:“赔钱是一回事儿,可万幸是人没事儿就好,只要人好好的,再……” “璈儿。” “翻车的事儿瞒不住,村长家里肯定也得了消息,你现在带着明辉拿上银子去一趟,把事情的原委跟人家解释清楚,按市价把该赔的银子赔给人家。” 老太太心中懊恼不已,怎么就一时糊涂把徐二叔放出去了,闻言立马就说:“是该这么办。” “我这就去给你们拿银子。” 她从所剩不多的积蓄中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徐璈,老爷子就说:“璈儿媳妇。” 桑枝夏茫然地哎了一声。 “你把明阳他们几个小的带走看顾住。” 罚年长者,晚辈不可看。 徐璈和徐明辉打发走了,再把这几个小的也带走也就差不多了。 桑枝夏眼中闪过明悟,一手抱起了徐锦惜,一手拉住吓得浑身发抖的徐明阳:“嫣然,你牵着明煦跟我出来。” 徐明辉带着哭腔喊:“娘……” 徐二婶煞白着脸推了他一把:“听话,跟你大嫂出去。” 桑枝夏撵鸭子似的把几个小的撵到了西棚,老爷子压抑的怒火逐渐浮上眉眼:“老三,把这个孽障摁在院子里跪下。” “老爷子不可啊!” 老太太着急地冲着徐二婶使了个眼色,哀声说:“现在他一头一脸的血本就神志不清,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还是先把他的伤处理一下,等他酒醒了再说吧。” 徐二婶低下头说:“老爷子,二爷这回是办错了,可醉着酒说不清理儿,他这样保不齐会受了病气,您手下留情改日再罚吧。” 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东倒西歪的徐二叔却还在叫嚣:“罚?” “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罚我?!” “家门破灭不是我的错!沦落至此也不是我的错!” “就因为我不愿跟着你们一起自甘堕落,所以就是我错了吗?!你们凭什么说我有错?!” 他赤红着眼站起来,徐二婶带着惊慌去扶他:“二爷!二爷你别胡说了!” “谁说我是在胡说?!” 他挣扎几下没挣脱搀扶的手,恼怒之下朝着徐二婶窝心就是狠狠一脚:“自甘堕落的下贱东西!” “一个商户贱女高攀了我的荣耀,是老子给了你荣华富贵!现在你瞎了眼去给长房的兔崽子摇尾巴当狗,早知如此老子不如要了你的狗命!” 徐二婶被踹得狼狈滚远,又悲又怒地说:“二爷你是失心疯了吗?!” “老爷子和老太太还看着呢,你……” “你还敢拿人来压我?!” 徐二叔怒不可遏地喊了起来:“老子现在就弄死你这个贱人!” 第58章 你知道所托非人的滋味吗? “住手!” “二嫂你快躲开!” 同时响起的惊呼砸碎满地,吓得不轻的许文秀和徐三婶手忙脚乱地奔过去拉人。 可她们的动作还是迟了。 桌上的水壶被他抓起重重砸在了徐二婶的头上,粗陶碎片洒了一地,刹那入目可见的全是血色。 徐二婶脑中不断嗡鸣,哆嗦着手一摸,掌心里漫开的全是温热的血。 “弟妹,弟妹你快先起来!” 许文秀鼓起胆气扑过去把人扶起,冲着早已惊呆了的老太太说:“她这一身的伤可不能再折腾了,再折腾下去是要命的啊!” 徐三婶也黑着脸说:“大嫂说得不错,二哥瞧着只怕是疯魔了,僵持下去也说不清楚,不如先把二嫂扶下去处理了伤势再说,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哪儿有这般折辱磋磨的理儿?” 说到底她们都是外嫁来的,见一人伤难免几人悲。 若徐二婶今日真被磋磨死了,那才是徐家继家门破灭后的第一个笑话! 老太太后知后觉地说:“你们赶紧把人送回去,快去!” 仿若被砸丢了魂儿的徐二婶行尸走肉似的被扶走,不知何时站起来的老爷子眼神锐利成刀。 “你这个不知人伦的畜生!” 他一巴掌挥到徐二叔的脸上,徐二叔却依旧昂着脖子喊:“老爷子你就是偏心!” “你从来看重的只有长房一家!在你眼里我何时不是个畜生?!” “你别说了!” “我说了又怎样?!有本事就打死我啊!打死我省得丢了你的脸面,也省得我……” “哇!” “父亲!” 徐三叔惊恐地看向突然咳出一大口血的老爷子,六神无主地喊了起来:“父亲咳血了!” “快来人啊!” “祖父?” 桑枝夏闻声赶了过来。 她就知道要出事儿! 桑枝夏抓着半桶水冲进堂屋,毫不犹豫地将半桶冷水朝着还在发疯的徐二叔泼了过去:“再闹我一桶给你砸晕了拉倒!” 冷水哗啦泼了徐二叔一身,也惹得老太太爆出了一声惊叫。 桑枝夏一眼也不看他们,跑过去说:“三叔你先别慌。” 她跟手脚发软的徐三叔一起将晕死过去的老爷子扶到床上躺下,飞快说出一个位置:“祖父这是怒火攻心一时受不住,隔壁村有个大夫,三叔你现在快去把人请来!” 徐三叔慌慌张张地迎着风雪冲出去。 徐二叔也从牙齿打颤中勉强捡回了几分清醒。 桑枝夏抓起被子压在满脸青紫的老爷子身上,转头怒道:“祖母!祖父今日要是被二叔气出点儿好歹来,那可是一辈子都洗不清的大罪过!” “你还不赶紧把他弄走?!” 难不成真要把老爷子气死了才能作数吗?! 老太太被她的暴喝震得抖了一下,顾不得计较长幼尊卑抬手巴掌糊了徐二叔一脸。 “孽障东西!还不快滚回你自己的屋去!” 徐二叔阴沉着脸走了,西屋的人也很快折了回来。 徐三婶不放心地说:“大嫂,这样下去不会出事儿吧?” 屋里的两个人一个伤得满头是血,一个醉得宛若疯魔,让他们夫妻单独在一处,万一…… 许文秀忧心着晕死过去的老爷子,苦着脸叹气:“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先等等吧,等老爷子好些了再说。” 可还没等到徐三叔将大夫请来,西屋就先爆出了徐明阳惊恐的哭叫。 桑枝夏心里咯噔一响,冲出去看到的就是徐二婶顶着风雪冲出去的背影。 她都没来得及拦,在徐二叔无能的狂怒中,徐明阳就崩溃地哭喊着追了出去。 “糟了。” “二婶和明阳这么冲出去只怕是要出事儿,婆婆你和三婶在家里看着,我撵出去看看!” 桑枝夏说完拔腿就追,许文秀无措又惊慌地喊:“夏夏!” “夏夏你可千万小心啊!” “夏夏你……” “大嫂快别叫了!” 徐三婶强撑着镇定说:“这事儿不好收场,大嫂你看着几个孩子,我现在去村长家把徐璈和徐明辉叫回来!” 一转眼的工夫,家里能拿主意的人出去了个七七八八。 许文秀牵着被吓出眼泪的徐锦惜暗暗咬唇:这算什么事儿啊…… 夜色掩盖之下,兜头砸来的风雪刺得人都睁不开眼。 桑枝夏抓起在雪地里不断滑倒的徐明阳站稳,看到站在河边的徐二婶急得那叫一个心力交瘁。 徐明阳惊恐万状地哭:“娘,娘你别吓我……娘……” “娘你快回来……” 徐二婶目光涣散地回头,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小儿子笑得满眼凄凉。 比起被送回西屋时,她的肩上胳膊上还多了刀口的痕迹,明明是麻色的衣裳,却被身上流出的血痕染了个血迹斑斑。 徐二叔回去又打她了。 还丧心病狂地动了刀子。 桑枝夏喉头猛地一堵,努力放轻了声音说:“二婶,有什么话都能回去好好说,咱们不至于这样的。” “你先过来,回去以后……” “回不去的……夏夏,回不去的……” “回不去了……” 她熬不下去了。 一夜之间换作泡影的荣华可以不究,衣食住行必须自己动手的辛劳可以在抱怨中沉默忍受,可入夜以后来自枕边人的折磨呢?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面露苍凉捞起袖子,看着全身触目惊心的伤痕说:“他一直打我,从开始砍柴烧炭,足足三月九十多个日夜,有空了他就会打我。” “我忍很久了……一直在忍……” 她想着多年夫妻还有儿女情分,想着说不定时日长了就能另有所盼,可实际上呢? 她尝试体谅的丈夫在今日提起了柴刀,刀锋砍在她的骨肉上,口口声声说要她的贱命…… 她看着被自己藏在衣裳下溃烂的伤口苦涩道:“你知道所托非人的滋味吗?” “你不会知道的。” 你都不知道我虽是长辈,私心里有多羡慕你。 你也不知道饱受折磨的各种滋味。 她绝望地挤出一声破碎的冷笑,低下头说:“我早就不想活了……” “我真的熬不住了……” 她在桑枝夏恐慌的目光中步步朝着河水走近,桑枝夏下意识地捂住徐明阳的眼睛:“转过身去!” 徐明阳疯狂地抓挠她遮挡的手,撕心裂肺地喊:“娘!” “我要娘!” “放开我!我要我娘回来!” “小崽子你给我闭嘴!” 桑枝夏匆忙单手把厚重的夹袄脱下扔到地上,任由徐明阳将自己的手掌咬得血肉模糊,怒道:“你这么闹才是真的回不来了!” 见徐明阳实在闹得厉害,她忍无可忍地朝着他的小脸上甩了一巴掌:“老实在这里等着!” 徐明阳被打呆了,惶然地瞪大眼睛无措伸手,可他都没来得及抓住桑枝夏朝着水中跃去的衣角。 第59章 我蒙上眼睛帮你换 哗啦一声巨响,水面炸出偌大的水花,桑枝夏跃下刺骨的水里,死死地抓住了朝着水底不断沉入的人影。 水太深了,好冷。 她艰难地屏息拽开徐二婶腰间缠着石头的绳子,双手抱着呛水晕死过去的人,使劲儿朝着岸边蹬水。 不断呛入咽喉的冰水刺得她肺腑生疼,可她拽着手里的人命,却什么也顾不得多想。 徐明阳宛若丢了魂儿的小兽,看着水面不断沉浮交错的两道人影绝望地奔过去:“娘!大嫂!” “滚回去站着!” 桑枝夏吐出呛入的河水,抵抗着下坠的沉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踩实河滩下的碎石,咬牙把异常发沉的人拽上河滩。 “咳咳咳……” 被冷水浸透的衣物带来无数寒意无孔不入地朝着骨肉里钻,冷风卷来桑枝夏不受控制地开始打摆子。 她忍着牙齿的震颤,捡起脱下的夹袄将气息微弱的徐二婶裹住,踉跄着站起来就冲着徐明阳说:“崽啊,搭把手啊。” 徐二婶本就糊了一身的血,再存着死志被冷水泡了这么一遭,不赶紧把人弄回去说不定真的要出人命! 徐明阳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帮忙,可他太小又受足了惊吓,手脚发软根本用不上劲儿。 桑枝夏尝试几次没能把人背起来,心一横索性用滴水的衣带把人捆在了自己的背上。 她岣嵝着腰牵住徐明阳发抖的手:“走,回家。” 追出来的时候只顾着跑了,也不算费劲儿。 可回去的路过分艰难。 积雪深深路且湿滑,更何况背上还多了个沉甸甸的冷得让人心生不祥的人。 桑枝夏遏制住眼前袭来的黑晕,喘着粗气捏了捏徐明阳的手:“明阳,你回去找你大哥来帮忙,快去。” 徐璈再不来的话,她真要顶不住了。 徐明阳怕得眼泪失控下砸,在地上滚了几圈又手脚并用地站起来说:“好……好……” “我去找大哥……大嫂你和娘等我……我现在就去找大哥……” 小娃娃跑得三步摔一跤,一路连滚带爬,愣是从积雪中滚出了一条还算干净的路。 桑枝夏不敢指望他的效率,苦笑一声努力站直了双腿,抓起捡来的木棍杵着地面开始步步往前。 与此同时。 徐璈从村长家出来,面沉如水脚下飞快:“三婶你看清她们是朝着什么方向去的了吗?” 徐三婶胡乱抹去头上脸上的飞雪苦笑:“没机会看清啊……” 徐明辉面色惨白说不出话。 徐三婶挣扎了一下苦涩地说:“不过我瞧着你二婶的样儿实在不对劲儿,去晚了只怕是要出事儿,你们赶紧……” “大哥!” “大哥你快去救救大嫂和我娘!” 狂奔而来的徐明阳不知疼痛地扑在远处的雪地上,对着模糊的人影绝望哭喊:“大哥你快去啊……” “你快去救救她们……” “枝枝……” 徐璈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徐明辉紧随其后身影迅速没入风雪。 徐三婶跑过去把摔得一脸青紫的徐明阳抓起来,焦心地说:“明阳,你娘和你大嫂怎么了?怎么就要……” “娘……娘跳河了……” “你说什么?!” 徐三婶心惊肉跳地抓着徐明阳朝着家门的方向走,徐璈摔了很多次又反复爬起来,重复不知多少次后终于滚到了桑枝夏看得到的地方。 那一刹那入眼的风雪好像是被风刃割裂开的。 层层叠叠的雪花之后,辨别不清的风雪之中,唯一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道浓重到抹不开的黑。 桑枝夏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道不真实的幻影。 她眯起眼试探道:“徐璈?” 徐璈连滚两跤撕裂风雪扑了过去:“枝枝!” “娘……大嫂……” 稍慢一步的徐明辉滑倒在桑枝夏的脚边,桑枝夏看到姿态诡异扑倒在地上的兄弟俩,艰难喘气。 “可算是来人了……” 她身形一晃惹得徐璈急忙伸手去扶,徐明辉颤抖着手在徐二婶的鼻下试了一下,哑声说:“大哥,我背着我娘,你快抱着大嫂往家里赶!” “快!” 徐璈双手用力扯断被桑枝夏捆在两个人身上的腰带,脱下自己的衣裳就把桑枝夏裹了个严严实实。 扑鼻而来的是掺杂风雪凛冽的暖意。 桑枝夏眼前被衣物挡住漆黑一幕,只能在黑暗中维持着浑噩的清醒打了个哆嗦。 徐璈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声调似吞了铁片的嘶哑:“别怕,我们现在就回家。” 守在家门口的许文秀看到人回来了,急得落下了眼里:“菩萨保佑……可算是回来了……” “璈儿,夏夏她……” “她下水救人受了寒气,我先带她进屋把衣裳换了,娘你帮忙看看二婶,枝枝说她伤得很重。” 徐璈说完抱着桑枝夏大步流星进了西棚,徐三婶赶紧端来了烧得通红的炭盆。 “快把炭盆接进屋去摆着,我再去给你们端一个来!” 被寒意浸透的西棚里有了炭盆的烘烤似乎好了很多,可被徐璈裹在被子里的桑枝夏牙齿还是在打架。 太冷了。 真的太冷了。 她手都冻成鸡爪子了! 她哆哆嗦嗦地去抓衣裳,可试了几次手腕上就多了只暴起青筋的大手。 徐璈红着眼说:“你这样不行,我帮你换。” 等桑枝夏哆嗦好,那滴水的衣裳都该捂干了。 桑枝夏懵了一瞬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舌头猛地打结:“可……可是……” “我蒙着眼睛给你换。” 徐璈反手摘下头上的黑色发带拴在眼前,遮挡住所有视线后攥住了桑枝夏冷到彻骨的手。 “枝枝,我帮你。” 视线被隔绝后,触感就变得尤为鲜明,粗粝指腹滑过的每一个地方,震颤而出的都是大片的鸡皮疙瘩。 似燎原而起的火星,点滴星火落下,处处都是烫人的灼热。 徐璈误以为她是冷得厉害,尽可能加快手上的动作,被剥去衣物的桑枝夏却抖得更厉害了。 她失控地抖成筛糠的筛子,在徐璈看不见的地方整张脸爆红到滴血欲出,浑身也僵得可怕。 徐璈将被水浸湿的被子扯开扔在地上,抓过自己的被子兜头就把桑枝夏捂在里头,隔着被子紧紧地抱住了仍在颤抖的人。 他抵在桑枝夏的耳边,语调前所未有的沉:“桑枝夏。” “你不该冒险下水救人。” 第60章 徐璈怎么上床了??? 在桑枝夏不受控制的寒战中,徐璈压制不住的怒火不断翻涌,一字一字沉甸甸地往心口上撞。 “你知不知道今晚这种情况贸然下水有多危险?为什么不及时叫人?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你……” “可那是人命啊……” 桑枝夏苦笑道:“徐璈,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我不可能让徐明阳看着亲娘赴死的……” 今晚的闹剧已经够多了,在确保自己有余力的情况下,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桑枝夏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吸了吸鼻子说:“同为女子,二婶又不曾有大恶行径加诸我身,怎么能见死不救?” 万幸最后是有惊无险,不然的话……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冒险。” 徐璈强硬地用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过头直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许再有下一次了。” “枝枝,不许再吓我了。” 桑枝夏被他眼底晕开的血丝刺得底气不足,眼神闪烁:“我……” “徐璈,夏夏咋样了?” 徐三婶端着第三个炭盆走到门口,担心地说:“我熬了驱寒的姜汤,夏夏要是换好了衣裳你出来给她端一碗,喝了总比没有的强。” 桑枝夏闻声如蒙大赦,扭了扭脑袋把下巴从徐璈的手中解脱出来,脖子缩进被子里闷闷地说:“我想喝点儿热的。” 徐璈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抓起自己干燥的外衣一股脑裹在了桑枝夏身上,起身走了出去。 他又端进来一个炭盆,还有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桑枝夏的手哆嗦着端不稳,徐璈索性就坐在床沿,长臂半揽着她的腰连人带被子控在怀里,一手端着姜汤慢慢地往她嘴边凑。 “娘说姜汤烫些喝下去有效,小口小口地喝,别烫着。” 桑枝夏就着他的手灌下去大半碗,额角浸出碎汗后没什么精神地摇头:“喝不下了。” 徐璈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把碗随意放下,蹙眉摸桑枝夏的脑门。 “不发热。” 桑枝夏顶着被冻得通红的眼小声解释:“我觉得问题不大,捂一捂睡一觉就能大好。” “对了,你刚才出去的时候看过祖父和二婶没?” 跟自己可能染上风寒的危机相比,她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两位目前的问题更大。 “看过了。” 徐璈将滑落下去的被角拉起来掖严实,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开了口:“三叔请的大夫也到了,问题都不大。” “那边守着的人多,你只需照顾好自己就行。” 闹过这么一场,还险些出了人命,等风雪停了家中定然还有一场变故。 不过那些都没有眼前的人要紧。 他压着被子把桑枝夏放倒在床上躺好,垂下眼把每个可能漏风的角落都摁得严丝合缝,带着燥热的掌心直接就覆在了桑枝夏的眼皮上。 强势隔挡视线。 “我守着你,睡会儿吧。” 桑枝夏本来是不想睡的,可困意跟意志力互为拮抗,斗争失败。 清醒被梦境击得溃散,她裹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期间许文秀和徐三婶还接连来看过几次。 徐璈守了许久,确定桑枝夏睡熟了暂时无碍,他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每个屋里的油灯都是亮着的。 老爷子急火攻心一时缓不过来,老太太亲自在屋里守着。 接连出了这么些事儿徐二叔也不见露面的意思,出来做主的是徐明辉。 他没理会徐明阳压低了的哭声,低头听着大夫的叮嘱,拿出伞说:“有劳大夫辛苦一趟,我送您出去吧。” 老大夫叹着气说:“你娘今日万幸是救得及时,稍迟上片刻就更糟了,可还是不能大意。” “接下来这段时日好生养着,切记不可再添皮肉之伤,否则来日成痼疾就是后半辈子的麻烦事儿。” “是,您说的我都记下了。” 他将大夫送到门口,转头直直地朝着蹲在灶边的徐璈走了过来:“大哥。” “怎么?” 徐明辉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西棚,用力咽了一口气才说:“大嫂没事儿吧?” 桑枝夏回来就没再露面,可她的夹袄还裹在徐二婶的身上。 哪怕徐明阳哭到说不清楚话,明眼人看了也能猜出事情的大概轮廓。 桑枝夏救了他娘的命。 徐璈盯着灶坑里跃起的火苗,淡淡地说:“只是受了些寒气,暂时看不出差错。” “二叔呢?” 他眼角溢出讥诮,不紧不慢道:“明阳不顶事儿,你自己可得看好了。” 徐二叔要是再这么闹下去,二房迟早要出人命。 可不是每一次都能如此凑巧的。 徐明辉暗暗攥紧了袖口中的拳头,垂下眼说:“多谢大哥提点,我会注意的。” “今日之事……” “夜深了,我不便打搅大嫂休息,等大嫂稍微好些了,今日之恩我定会拜谢。” “罢了。” “她不图你这声谢。” 徐明辉看着徐璈沉默的侧脸,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径直进了西屋。 屋子里,面上寻不出一丝血色的徐二婶躺在床上,晕死过去的徐二叔却只是憋屈地昏睡在椅子里。 徐明阳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抓着他的袖子就带着哭腔问:“哥,爹不会有事儿吧?” 其余人只道徐二叔是醉意上头睡得不省人事,可徐明阳却目睹了自己亲哥是如何动手的。 在徐二叔还想闹的时候,他干脆利落的一个手刀就把人劈晕了。 不然西屋不会这么安静。 徐明辉眸色沉沉地看了一眼蜷在椅子里的亲爹,辨不出任何情绪地说:“他当然不会有事儿。” 再让这个鬼迷心窍的爹继续闹下去,有事儿的只会是二房的所有人。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兵荒马乱的一日在天色破晓时终于过去,桑枝夏迷糊中感觉好像是抱了个滚烫的火炉,灼得浑身发烫不说,喘气都觉费劲儿。 她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地推禁锢呼吸的束缚,可刚推出去一点儿就被一股不可拒绝的力度再度束紧。 鬼压床? 她艰难地掀起眼皮想看清压制自己呼吸的是什么,刚有动作就被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地扣住了后腰。 徐璈的两只手上下齐动,一手扣腰一手揽后脑勺,摁着她往怀里就是窒息的一撞。 鼻尖撞入火热的胸膛,感受到头顶不断落下的温热,桑枝夏整个人瞬间僵住,脑中好一片电闪雷鸣。 徐璈怎么上床了??? 昨晚是怎么滚在一处的??? 桑枝夏瞬间清醒没了睡意,硬着头皮试着把搭在腰上的大手掀开。 徐璈刚睡着不久,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连贯地开始呼噜毛。 他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软声哄:“枝枝乖。” 哄完了他也没有要醒的意思,反而是把桑枝夏尽可能抬起的脑袋又呼噜到了自己的胸口,还顺手把被子又摁了回去。 “我在呢,别怕。” 耳边滚落的呼吸声又陷入绵长,明显是睡熟了。 桑枝夏屏住呼吸微微仰头,看着刻入眼底的淡青胡茬,心头毫无征兆地胡乱起鼓,脑海里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个不算合理的感慨:真正的美男果然无惧任何死亡角度,这么看还是很帅气…… 徐璈眼下青黑一片眉目间全是倦色,一看就知是一宿没休息好。 桑枝夏忍住了挣脱的欲念,顺着他的力道把脑袋搭在他的胸口,没多久眼皮就沉沉地往下坠。 该说不说,这人是真的暖和啊…… 困…… 第61章 你就是这么跟人介绍自己男人的? 暂时不得自由的桑枝夏放宽心思补了个回笼觉,等她再次醒来时,大火炉已经不见了。 徐璈听到屋里的动静推门而入,一句话没说就捞住了桑枝夏的后脑勺。 眉心贴着眉心,触感相融,两人的呼吸都缠在了一处,惹得桑枝夏不动声色地红了耳根。 她竭力维持着镇定眨了眨眼:“我没事儿。” 徐璈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现在说没事儿,昨晚起高热的人是谁?” 要不是大夫走之前说可以用帕子擦拭,那他就要半夜顶着风雪去把大夫请回来了。 桑枝夏没想到昨晚还有这么回事儿,愣了下茫然道:“还有这事儿?” “你看我像跟你说笑?” 徐璈拉起被她扯开的被子重新把人裹成卷筒,还把她努力从被子里够出来的脖子摁得缩了回去。 “大夫说了你要静养不能受寒,这几日就在屋里待着别出去受了风。” 桑枝夏被卷得手脚都不自由,抻了抻脑袋闷声说:“我这不是都好了么?” “好没好是你说了算的吗?” 徐璈难得硬了语调,冷着脸就说:“是听大夫的还是听你的?” “米粥是在锅里温着的,我去给你端来垫一垫肚子,半个时辰后把药喝了。” 熬了许久的米粥米香四溢,桑枝夏却提不起什么胃口。 见她吃了几口就含混着想撒手,徐璈忍无可忍地接过了碗。 他抓着勺子拿出了喂徐锦惜的气势:“张嘴。” “我不……” “起码把碗里的吃了。” 徐璈趁她开口的时候把勺子里的米粥塞进嘴里,拿起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不紧不慢地说:“吃了才有力气好,小猫儿似的一顿吃两口意思意思,你这身体什么时候能养好?” 也许是觉得自己口吻重了,徐璈放缓了声调调侃道:“知道自己吃饭像什么吗?” 桑枝夏试着想夺回碗的控制权被拍了手背,尴尬地盯着凑到嘴边的勺子说:“什么?” “像娘早年养的一只猫儿,你这食量还赶不上那只猫儿。” 小猫一顿还能吃上小半碗呢,这么大个人张嘴凑合最多能算三口。 而且一旦哪儿不舒服,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人就带出了不由自主的娇,闹起性子来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他见了活像是小猫爪子在心口的软肉上挠,处处都痒。 徐璈搬出来的例子侮辱性质太强,嘴里发苦的桑枝夏愣是咬牙配合地吃下去大半碗。 剩下的死活就不吃了。 “真不行,再吃要吐了。” 徐璈眉心拧起褶皱,放下碗无声叹气。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酥酪?” “拉倒吧。” 桑枝夏提不起精神懒懒地说:“什么都不想吃。” 再说哪儿有大雪天为了一口吃的,大老远折腾人进城的? 她没那么娇气。 徐璈在床边监守,被子彻底将自由封印,桑枝夏干脆抱着被子滚了一圈,望着徐璈说:“祖父醒了吗?没事儿吧?” “比你醒得稍微早些,只是精神头不好。” 老爷子到底是年纪大了,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子被这么一击,没些时日定是养不回来。 徐璈猜到她下一句想问什么,不紧不慢地接上:“二婶那边娘也去看过了,暂无性命之忧,只是需要养些时日。” 昨日的事儿今日暂时无人提起,可谁都知道这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兆,等老爷子的情况稍好些,定是要仔细清算的,所以暂时不急。 只是如此一来家中养病的就有三人,劳动力直接折损一半,请医问药折腾一圈,这些日子算是都白忙活了。 相当于是一点儿没挣。 桑枝夏唏嘘着没说话,徐璈眉色依旧淡淡:“正巧赶上下雪了,砍柴的活儿暂时做不成,家里的活儿你也不用操心。” 她搁置的他可以做。 桑枝夏嗐了一声说:“那改日得空的时候把酒甑里的高粱酒萃了?” 都过这么长时间了,想来也都发酵得差不多了。 徐璈点头表示可以,斜千着长腿就拿出折腾了半日的东西继续弄。 他得在这儿守着。 不然桑枝夏肯定要把被子掀了。 桑枝夏听着打磨的动静好奇转头:“这是弓箭吗?” “没有铁器所制的箭头,算不得合格的弓箭。” 徐璈打磨着手里的的箭矢答:“打磨利了凑合也能用。” “你磨这个做什么?” “昨日去村长家的时候,吴大哥跟我说大雪后林子里会有猎物出没,我打算去碰碰运气。” 桑枝夏体质不好,哪怕是屋内放了炭盆又捂好了被子,手脚都透着化不开的冰凉。 寒冬漫长,她单是靠着絮了棉花的夹袄和布鞋,怎么过得去这个冬? 他想去猎几张可御寒的皮子,不拘是做成褥子或是衣裳,有了总比没有强。 桑枝夏对打猎这种事儿当真是一窍不通,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几句闲话,滚着滚着趴在床沿,看着在徐璈手中逐渐成型有了锋利锐气的箭矢眼角微扬。 她双手交叠垫着下巴说:“都说君子六艺,骑射皆精,你都可自制弓箭,箭术是不是很好?” 徐璈波澜不惊地说:“尚可。” “那琴棋书画呢?这些你都会?” “略有涉猎,通而不精。” 徐璈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自己真的只知皮毛。 可桑枝夏听着脑中的疑云却愈发的重。 她狐疑地说:“不对啊,徐璈。” “哪儿不对?” “你不是六艺皆废的白丁纨绔么?” 桑枝夏用自己仿佛被骗了的口吻说:“我之前一直听人说,你生来浪荡空有一副好皮囊,实际上却是个目不识丁的纨绔莽夫,就无知且暴躁。” “你在京都是得罪过什么人吗?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在传你的坏话?” 京都的传闻这么脱离现实的? 徐璈手中的箭矢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抬眉看向桑枝夏时眼里晕出了无声的笑。 “你就是这么跟人介绍自己男人的?” “目不识丁浪荡莽夫?” 桑枝夏被他的自称弄得心头一颤,木着脸强调:“我听说这些的时候,跟你可扯不上关系。” 你少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徐璈轻声一嗤,自嘲道:“枝枝,京都容不下一个不是废物的徐家世子爷。” 他内里不管是否藏有锦绣乾坤,对外只能是一个无用的废物摆设。 只是谋棋晚一步,徐家满门落索,到底是没来得及。 桑枝夏脑中清明一震忘了接话,徐璈也不在意她突然的沉默。 他拉开自己打磨的木弓试了试,眼底深藏的戾气一闪而过:“胜败溃起都是兵家常事,一局败不指局局都败。” “来日方长,不急。” 桑枝夏本来只是临时起意唠唠家常,没想到话题突然好像就拔了一个高度。 常年混迹土地和口腹之欲的她不太能懂这些起落输赢,默了半天才一叹三转地说:“我是搞不懂这些,毕竟在我看来吃饱穿暖最大,能安生活着就不容易了。” 若徐璈一直都是风光无两的世子爷,他俩说不定还没有今日一半的和谐。 她是个想安生活命的小人物,跟生来尊贵的人上人有破不开的壁。 徐璈失笑出声:“枝枝,这样就很好。” 真的,好到出乎他可穷尽的所有想象。 不过也还不到安于现状的时候。 暖手的皮子还没着落呢。 他抓着打磨好的箭筒起身,弯腰看着桑枝夏的眼睛挑眉而笑:“枝枝,要不要跟我设个赌局?” 桑枝夏托着下巴眯眼:“赌什么?” 徐璈指腹摩挲着箭筒的边缘,悠悠地说:“一月之内,我若是能给你攒齐皮子做一件大氅,床分我一半如何?” 桑枝夏还没说话,他就略显幽怨地说:“枝枝,木板很硬。” “地上很冷。” 若不曾得过床榻之上的温香暖玉,地上的寒凉好像也不算什么。 可他昨日为了能控制住桑枝夏不踹被子已经睡过床了,地铺的万般不是就是不可容忍的弊端。 他不懂见好就收。 他只会得寸进尺。 只要察觉到桑枝夏的防备减弱半分,他就敢往前逼近一尺。 桑枝夏本来想说我不赌博,可听着外头呼啸的风雪之声,到了嘴边的拒绝就开始卡壳。 地上的确是不暖和,这种天儿让人一直躺地上,好像是不太合适。 她挣扎了一下迟疑道:“只是床暂时分你一半?” 徐璈压下心头的喟叹,笑道:“当然。” “我若是赌败了,你可以随意提条件,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永远不舍让你为难。 但是你提出的任何要求于我而言,都不会有为难二字。 “枝枝,赌吗?” 第62章 是在担心徐璈吧? “夏夏?” “哎呦,你这孩子琢磨什么呢?针尖都要歪到手指头上了。” 许文秀及时拉开桑枝夏的手,哭笑不得地说:“我就说病着神思恍惚,哪儿能恹着病做这个?” 徐璈拿着自制的弓箭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走之前找来了监管桑枝夏不许出门的人。 许文秀和徐三婶带着孩子一起来了西棚,既能看着桑枝夏避了冷风,又能免了每个屋子都燃炭的铺张,一举两得。 徐三婶眼神揶揄,打趣道:“这是在担心徐璈吧?” “他才出去多久,夏夏这魂儿也跟着不在家了。” 桑枝夏被闹了个大红脸,忍着局促说:“三婶惯会说笑。” “我只是想着风雪大,外头也不知冷成什么样儿了。” 徐璈出门的时候穿得不算厚,林子里寒意更重,这人去了能顶得住吗? 徐三婶给她留了几分面子,忍着笑说:“大雪已经停了,倒也冷不到哪儿去。” “徐璈骑射是一把好手,十来岁的时候就时常出没猎场了,你不必太担心。” 她不说还好,说完桑枝夏忙乱到险些把手指头缝在了二指宽的布带上。 许文秀于心不忍地咳了一声:“夏夏面薄,三弟妹你总逗她做什么?” “说起这场暴雪,不光是夏夏发愁呢。” 她拿起剪子绞断手里的线头,叹道:“紧赶慢赶忙了这么些时日,家中生计好不容易有了些盼头,昨晚这么一折腾,赚的没剩下,有的也都赔进去了。” 家里总共就那么点儿积蓄,赔骡车请医抓药,家里三个药罐子往灶上一熬,花出去的远比挣进门的多。 更愁人的是暴雪封山,砍柴烧炭的事儿就不能接着做。 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闲了下来,还没了可赚钱的门路,想想心里都不踏实。 徐三婶想到导致这一切的祸首,默了一瞬沉沉地说:“老太太养出来的好儿子,谁又能说得上什么?” 徐三叔在老爷子的床前伺候,不过是随意说了几句,就惹得老太太不满呵斥。 在老太太的眼里,满家上下谁的死活都比不得她的二儿子要紧。 许文秀摇摇头没再多言,拿着做好的外衣说:“夏夏,你过来试试。” 桑枝夏面露错愕:“婆婆,我有衣裳穿的,而且……” “我知道你娘给你做了,多一件我做的也不妨事儿。” 老太太分发料子时候没桑枝夏的份儿,许文秀干脆把自己名下的挪了一些出来,恰好能制成手里的这件中衣。 她拿着衣裳在桑枝夏的身前比了一下,确定大小合适才说:“本该是想给你制件夹袄的,可棉花匀在明煦和锦惜的身上了,你凑合着换。” 她说得万般无奈,桑枝夏看到的却是她缝补过多次的袖口。 她自己还没穿上新的呢。 许文秀手艺精巧,看似寻常的一件小衣袖口和衣摆上还落了精致的暗纹绣花,用了足足的心思。 桑枝夏一时喉头有些发堵,局促道:“婆婆,我不用都行的。” “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有新的,哪儿能就单独落了你的?” 许文秀温声道:“只是你年纪轻,这样的蓝色沉了些,等往后家中境况好了,该多给你做些鲜亮的。” “剩的这些碎布头子我回头做成手帕荷包,到时候你选几个自己中意的,大小也能勉强算个配饰。” 桑枝夏低头看着袖口上活灵活现的凌霄花,张嘴像生吞了个滚烫的鸡蛋,自喉头到心底都被烫得无声痉挛。 她上辈子是个没见过父母的孤儿,从烂泥堆里挣出一条命来,至死那天都没人惦记过她。 转眼再来一世,多了两个会惦记着给她做衣裳的人。 她吸了吸气还没说得出谢谢,外头就响起了一道虚弱的声音:“夏夏?” “二婶?” 桑枝夏惊讶转头,连忙说:“嫣然,快去把门打开请二婶请来。” 徐二婶被徐明阳扶着进屋,脸色苍白中还带着揪心的青紫。 许文秀当即皱眉:“二弟妹怎么不在屋里好生养着?” 徐三婶迟疑道:“是不是二叔又闹了?” 这疯子的酒疯还没醒? 徐二婶苦笑摇头:“我就是躺不住,听明阳说你们都在一处呢,想过来跟你们凑凑趣儿。” 濒临生死一刻从鬼门关上挣脱回来,再睁眼看着把自己逼向步步绝境的丈夫,共处一室的每一刻对她而言都是如坐针毡。 她不想在那儿。 “二婶来得倒是正好。” 桑枝夏把手里的衣裳收好,挪出床来拉着人往床上靠:“我正想说去拿些红薯来烘呢,坐会儿也就能吃上了。” 徐明阳跑出去又冲回来,抱着厚厚的被褥说:“大嫂,这是我娘的被子,哥哥让我拿过来的。” 屋里都是女眷和孩子,这还是桑枝夏跟徐璈的房,徐明辉谨守着礼数站在门外没进来,直接把徐二婶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拿了过来。 被褥之类的物件不便用他人的,如此倒是正好。 许文秀起身帮着把床上的被褥换成拿来的,扶着站不住的徐二婶靠了下去。 “靠着跟我们说说话也好,省得你自己一人无趣。” 徐三婶怕她再受刺激犯糊涂,也说:“正好了,明阳在这儿挨着我们,让明辉去跟他三叔伺候老爷子,咱们也能凑个热闹。” 所有人都默契的不提昨日的混乱,桑枝夏把人安置好就准备去地窖拿红薯,徐嫣然立马站了起来:“大嫂,大哥说你不能出去吹风。” 她年纪小心思细腻,拉着桑枝夏就软乎乎地说:“我们就是来替大哥看着你的,大哥说你不能出这道门。” “我去!” 徐明阳自告奋勇地举起手:“我现在就去!” 他刚冲到门口,门外去而复返的徐明辉就说:“明阳,来把大嫂要的东西拿进去。” 屋里忙着的时候他就去拿了桑枝夏要的东西,除了她提到的红薯,还有一个装满水的茶壶和一摞喝水的碗。 屋里的凳子不够,桑枝夏索性把徐璈打地铺的板子拉出来铺好,围着最中间的炭盆坐排成了个圈。 茶壶在炭火的煨烤下咕嘟冒出滚滚热气,埋进炭块里红薯也烤出了绵绵的香气。 桑枝夏先让徐明阳给别处的人送了一些过去,在板子上坐下就开始动手。 烧得黑漆漆的红薯外皮扒开,在软烂香甜的红薯上再滴上一点点糖浆,勺子一挖就能甜进心底。 几个小娃娃炭盆吃得小脸通红,说笑声绵起不断,徐二婶闻着空气中的蜜意,面上多了几分血色。 徐三婶怕她无趣多思,拿着手里做了一半的香包说:“二嫂,你帮我看看这处的走线?” 要说手巧,妯娌几人中当属徐二婶的最佳,她当年尚在闺中时可就是靠着一手无双的好绣技出的名。 徐二婶接过荷包改了一下针脚,摩挲着香包上小巧精致的纹路笑道:“这么个小东西倒是花了不少心思。” 家里的绣线少得可怜,仅有的三色也编股出了花样。 徐三婶无奈道:“被大雪困在家中无事,可不只能在这些玩意儿上花心思么?” 只是碎布难成型,做了这么多小玩意儿,其实也都用不上。 现在可买不起能往香包里装的香料。 徐二婶听完看向低头走线的许文秀,愣了下说:“要不做了拿出去卖?” 第63章 他为何不能? “卖?” 许文秀错愕抬头:“我们做的这些拿出去会有人买吗?” “怎么没有?” 徐二婶说起这个来了几分精神,略坐直了说:“我在闺中时就见过卖绣品的,料子不同花色不同,拿出去的价格也不一样,但高低都是能卖的。” 屋里的小娃娃听不懂,许文秀和徐三婶不曾做过买卖。 桑枝夏不懂经商,也听得一知半解。 她眨了眨眼说:“二婶是说,咱们去买了不同的布料回来做成绣品,而后拿出去卖了换钱?” “哎呦,这布可用不着花钱买。” 徐二婶从小就在家中耳濡目染经商之道,略一想就说:“养得起绣娘的绣庄不多,通常都是在主顾的家中接了活儿,再找来合适的绣娘去做,不管是料子还是丝线,都是绣庄自己备下的,绣娘只管顾着手上的活儿就行,赚的是手艺银。” “只要手艺能被绣庄的老板看得上,再跟老板定个契,就能领了东西回家做,做出来的成品不出差错就可拿工钱。” 徐二婶指了指被暖意隔挡在外的风雪,眼里隐隐发亮:“正巧风大雪厚,外头的活儿也顾不上了,可要是咱们能多接一些绣品的活儿,那在家里也不耽误赚钱。” 许文秀和徐三婶隔空对视,眼里闪动的都是雀跃。 唯独桑枝夏尴尬地拧起了脸:“我的只怕是不行吧?”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她做的丑东西大约只有徐璈能昧着良心说好看,拿出去卖是万万不行的。 许文秀失笑道:“哪儿用得着你?” 要是接绣品的成算真的能行,家里好几个人都能做呢。 徐二婶也笑道:“这活儿我熟,各种绣法我都会,等我稍微好些了,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人的份儿。” 被勾起了兴趣的许文秀和徐三婶凑了过去,几人说着恨不得现在就赶着去绣庄打听。 桑枝夏插不上话静静听着,感受着面前的融融暖意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 搬砖砍柴烧炭,下力气洒汗水磨合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想着赚钱的人可算是越来越多了。 互相补短,这样挺好。 徐璈回来的时候,西棚里热闹还没散。 他推门进去被扑来的暖意烘得一顿,怕冷风袭入反手把门关好,张嘴就开始挨个叫人。 “娘。” “二婶,三婶。” 被叫到的人正在专注谈论敷衍地哎了一声,坐在炭盆边的桑枝夏冲着他招手:“过来坐。” 徐璈怕自己身上残留的冷意冻着她,换下被雪浸透的鞋盘腿坐下,特意跟她隔开了一些距离。 他刚坐下就被桑枝夏往手里塞了个碗,碗里装着剥了皮的红薯。 桑枝夏抓起茶壶给他倒了碗热水:“二婶提议说可以去绣庄接绣娘的活儿回来做,她们正在研究选个天好的日子去县城里的绣庄看看呢。” 这话徐璈也插不上嘴。 两碗热水灌进肚冷意被驱散不少,他搓了搓手凑近炭盆:“晚上给你炖鸡汤喝?” 桑枝夏意外挑眉:“你真弄到猎物了?” 那些自制的弓箭进了山还真能见着回头的东西? 徐璈被她的惊讶逗笑,舌尖在侧颚顶起一个小鼓包,眼里暗光浮动:“怎么,怕我会赢?” 桑枝夏白了他一眼没接话,徐璈自顾自地笑了。 “今日运气不好,只猎到三只野鸡,不过吴大哥说雪后林子里可找的猎物会越来越多,我摸索几日再去设陷阱。” 就算是猎不到想要的东西,每日能有一些猎物到手也可补贴家计。 村里人大多都是这么熬冬的,他也算是找着个合适的路子。 桑枝夏琢磨了一会儿说:“那你去打猎,我在家里酿酒?” 绣庄的手艺银她是没资格指望,干闲着等寒冬过去也不现实。 若是酿酒的事儿能提上日程,来年除了种地外,这也是门不错的生计。 徐璈嗯了一声:“酿酒的事儿不急,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我去把野鸡收拾了。” 桑枝夏揪住他的袖口,还没开口说出透气的诉求就被他残忍扒开。 徐璈揉徐锦惜似的在她头顶手掌下压,语调柔和但十分坚决:“听话。” 桑枝夏被摁得坐回原处托腮叹气,或坐或半躺着的人也准备走了。 徐二婶被桑枝夏扶着走到门口,抓着她的手腕红着眼说:“昨晚……二婶谢谢你了……” 她一时激愤昏了头,险些酿出大错。 若不是桑枝夏伸出援手,她的两个孩子就该没娘了。 桑枝夏看着她痉挛出青筋的手背笑了一声:“二婶脑子里赚钱的门道多,往后还指着你多提点提点我呢,谈不上这些。” “往后多从明辉和明阳的头上看,不管怎么说,两个弟弟都是好的,二婶来日的指望还深呢。” 丈夫若是靠不住了,那就得自己立起来。 女子怎么了? 就算是在无数的束缚下,能挺直腰板的女子也从不比男人差。 徐二婶眼眶发红缓缓呼气,强撑出笑说:“好……都好……” “明阳,走别吵你大嫂休息了。” 许文秀和徐三婶也紧随而出,热热闹闹了半日的屋里顿时只剩下了被徐璈强制下了禁足令的桑枝夏。 外头留了徐璈的眼线,门缝推开就有徐明阳求救叫大哥,她暂时只能在屋里待着。 桑枝夏转了一圈实在无趣,干脆找出了针线篓子,开始按徐三婶教的试着动手。 徐璈若是每日进山打猎的话,她想给徐璈做两双替换的棉鞋。 屋内的桑枝夏不甚流畅的开始走线,灶台边的徐璈也回想着她往日做饭的顺序,把剁成小块的野鸡放进了锅里。 晚饭是慢炖了很久汤味浓郁的鸡汤。 老爷子靠在床头喝了些鸡汤气色稍微好了些,他摆手示意自己不喝了,哑着嗓子说:“听你三叔说,你娘和你大嫂今日稍微好些了?” 家里的大小事儿瞒不过老爷子的眼,徐明辉也没想瞒。 他放下碗在老太太暗含提醒的眼神中说:“娘昨日多亏了大嫂出手相救,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大夫说好生养一段时日就可无碍,只是父亲那边……” 他带着疲色的眉眼间闪起一抹无奈,叹道:“祖父,父亲心中燥气不定,与我娘又多有不睦,再这么下去我怕出事儿。” 老爷子想到不争气的二儿子眼中渐添阴郁,老太太赶紧找补说:“明辉,你爹只是一时糊涂,哪儿就像你说的这么严重?” “他……” “一时糊涂?” 老爷子冷笑道:“我瞧他怨气颇深的样子,只怕跟你说的所差不小。” 他呛回了老太太的反驳,闭上眼说:“他这样下去是不行,家里容不得他如此放肆。” 徐明辉见勾到了自己想说的地方,无视老太太骤变的脸色就淡淡地说:“我这些日子想了想,其实一家人也不必都拘在家中求生,若是祖父不反对的话,我想与我父亲去县城里找份活儿做。” “去县城里找活儿?” “对。” 徐明辉坐下来说:“酒楼饭馆里的账房,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再不济是哪门哪户的采买管事,总归都可算作法子。” “那怎么行?” 老太太激动地说:“你说的那是去当使唤的下人的,你爹怎么能……” “祖母,我也是要一起去的。” 徐明辉面不改色地说:“只要签的是活契,不涉卖身为奴,换个门路赚些工钱有何不可?” 老爷子也有些迟疑,徐明辉却说:“祖父,烧炭的买卖已然是不可成了,纵是熬过了冬日,开春以后也要再寻生路,单是指望着大哥和大嫂出力不行,我也想搭把手。” 工钱多少另说,他也不可能一辈子为人使唤。 可他现在必须把失德疯魔的父亲弄出家门,决不能再让他在家中生出多的事端。 老太太满脸抗拒想打消他的这个念头,可她说的话分量不重。 徐明辉征求的也不是她的意见。 老爷子沉默良久,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如此是委屈你了。” 在家中为农经商,好赖算得上是自己的门户,可出门给人做工不一样,自由受限不说,定然是要受委屈的。 徐明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大嫂说过,赚钱求生不丢人,孙儿也不觉得委屈。” 只要能活下去,那就谈不上委屈。 在老太太无用的挣扎抵抗下,徐明辉和老爷子就此商定。 老太太绞着袖口寻了个由头追着徐明辉走出去,顾不得院子里还站着的人就低斥道:“你这不是存心害了你爹吗?!” “他怎么能……” “他为何不能?” 第64章 从今往后,二房的主他做了 徐明辉头次跟老太太起了分歧,少年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父亲既是自认才学不菲,不该埋没在山野之间,那就定然可一力肩负起别的重任。” “此事祖父既然已经点了头,那我随后会与父亲商议的,祖母就不必担心了。” 他说完忽视老太太铁青的脸转身就走。 正在熬药的徐璈看着老太太负气而去,无声眯眼:“明阳,你爹是跟你哥暂时住的一屋?” 蹲在徐璈身边团雪球的徐明阳闷着脑袋说:“是呀,我哥说不能让我爹吵到娘休息,让我陪着娘睡。” 徐璈拿起棍子拨弄灶里的木柴,微妙道:“你爹就没反对?” 徐明阳小脸上闪起不自然的僵硬,头杵得更低了些,声音也弱弱的:“哥哥说听他的,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徐璈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拍了拍徐明阳的小脑袋说:“这冷茬茬的雪有什么好玩儿的?” “我去给你大嫂送药,你也把这个给你娘端进屋去。” 徐明阳双手捧着药碗跑了,徐璈把灶里的木柴抽出来弄熄,进出后小心关紧了屋门。 桑枝夏喝鸡汤灌了个肚子滚圆,看到黑漆漆的药碗就忍不住皱脸。 “歇会儿喝行吗?” 再灌肚子就要炸了。 刚熬好的药汁滚烫,徐璈很好说话地点头。 “先晾着。” 他顺势抽走桑枝夏手里的针线,不等她抗议就说:“白日我不在家,你可听到西屋那边有什么动静?” 桑枝夏被转移了注意力,愣了下轻轻摇头:“这个我倒是没注意,不过好像一直都没什么动静。” “怎么,二叔又闹出幺蛾子了?” 这人到底还能不能行? 徐璈眸色深浅一涌,意味不明地说:“那就不会有事儿了。” 桑枝夏听得绕了一脑袋雾水,徐璈却无意多说。 他玩味地看着地上还没来得及收的木板,曲起手指在木板上敲了敲:“枝枝,你今日把我的床拆开来待客,是想好晚上让我在何处安身了是吗?” 他敲的地方正好印着几个模糊的小脚印,证据确凿,想抵赖都不成行。 桑枝夏尴尬道:“那是你弟弟妹妹不小心踩到的,关我什么……” “是你拿出来的。” 徐璈幽幽怨怨地长叹出声,支开两条腿叹得惨惨戚戚:“枝枝,睡木板就算了,怎么能睡的木板还是脏的?” “我又不是……” “你纵然不是存心的,可木板确实是脏了。” 他朝着桑枝夏微微侧首,微妙道:“拿出去洗洗也不是不行,只是洗一遍的话,今晚能烘干吗?” “烘不干的话,我今晚岂不是要睡湿的木板?” “枝枝,你……” “你闭嘴。”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抓起枕头朝着他砸了过去,听到徐璈自枕头后传出的闷笑声,没好气地磨牙:“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演?” 屋里但凡搭个戏台子,徐璈就该粉墨登场开唱了! 徐璈抱着枕头把下巴杵上去,抬起一双含笑的眼说:“那我有演到你于心不忍吗?” 桑枝夏气笑了。 “可惜了,我心狠着呢。” “趁着还不算太晚,赶紧洗你的木板床去吧!” 她说完端起不再烫口的药碗一饮而尽,卷着被子给了徐璈一个妾心似铁的冷硬后脑勺。 徐璈忍着笑起身查看窗户和门用来透风的缝隙,确定无误后十分自觉地朝着床沿摸。 “枝枝,赌约的事儿月底再论,今晚给我个容身之处好不好?” 桑枝夏背对着他不吭声,身体却很诚实地朝着靠墙一侧挪了挪。 徐璈眼中笑意更甚,长手长脚地往靠墙的里侧越过去,后背隔断了土墙传来的冷意,得寸进尺地说:“我后背抵着墙了,再让我一点儿?” 桑枝夏不耐烦地往外挪了挪,闭着眼闷声嘟囔:“你事儿怎么那么多?” “再叨叨吵我清净就出去洗板子。” 徐璈十分懂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 他长臂一展把自己抱上来的被子大半叠在桑枝夏的被子上,隔着两层被子的大手无声落在了桑枝夏的腰上。 “不吵你了,睡吧。” 夜色深浓,满是静谧的雪夜中有一处没入黑暗的角落却充斥着无声的紧绷。 屋里没燃油灯,也没有炭盆。 如同附骨之蛆的刺骨寒意无孔不入地朝着骨肉里钻,冻得被困在角落里的人牙齿不断打颤,脸色在夜色的掩盖下都可看出明显的青冷。 可他拼命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甚至都动不了。 徐明辉转了转手腕,口吻平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父亲,挨冻的滋味好受吗?” 不等被问到的人答话,他就嘲道:“既不是结冰的河水,也不是锋利的刀刃,只是少穿几件衣裳罢了,想来也不算什么的,对吗?” 徐二叔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亲儿子如此对待,恼火得恨不得把眼珠从中眼眶中瞪得砸到地上,可恶意再剧烈却也挣扎不出任何动静。 注意到他的喘息逐渐粗重,徐明辉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说:“父亲何必白费功夫?” “这点穴的手法是大伯亲自教的,徐家除了我以外,也就只有大哥会,可您昨日害得大嫂下冰河里泡了一遭,大哥怎么会来救您?” “我也不想如此的,父亲何必如此逼我?” 从云端落入烂泥的差距每个人都难以接受,可谁都在挣扎着活。 他可以忍受来自亲爹对自己无能的指责,也可以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为活命煎熬,可他的亲生父亲怎么能对他母亲下杀手? 他怎么可以? 徐明辉不敢回想昨日种种,眼底漫上的冷意如冰锥般重:“若有旁的办法,我也不想对父亲这般残忍,可我不是劝过您了吗?” “您既是为父不仁,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父亲,二房的主您既然是做不了,那以后母亲和明阳也就不劳烦您费心了,听我的安排,按我说的做,好吗?” 有祖母护着,父亲是永远都不会长大的。 可这道门一关,他被逼爆出来的忤逆和不孝能有几人知晓? 从今往后,二房的主他做了。 雪意深重之下,徐家的安静持续了很多天。 而这些天里徐二叔一直都没在人前露面。 万幸除了老太太以外,其余人也懒得过嘴多问。 徐明辉每日都会把药和饭菜端进屋里。 老太太进屋看到徐二叔躺在床上脸色奇差的样子心疼落泪,可往往不等她多说,徐明辉就会以避病气为由将她请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徐二叔是那日翻车摔进沟子在闭门养病,唯独徐璈蹲在地上处理鹿肉时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徐明辉,你别太过了。” 他撩起眼皮看着徐明辉:“适可而止。” 第65章 大嫂放心,我跟大哥不一样 徐明辉并不意外徐璈会有所察觉,怔了一刹失笑道:“大哥发现了?” “我会发现很奇怪吗?” 徐璈手起刀落卸下来两条完整的鹿腿,淡淡地说:“祖父的病刚见起色,家里不能再出岔子了。” “徐家也丢不起这样的人。” 身为亲子对父狠辣,一旦走漏风声不光是老太太立马要疯,就连老爷子大概都受不住这样的刺激。 他对徐二叔吃几分教训乐见其成,也不觉得需要同情。 可此事必须掐有分寸。 徐明辉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微妙道:“大哥的确是比我更懂得什么叫做恰如其分的分寸。”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 人尽皆知的纨绔废物之名蒙蔽了满京都的眼睛,所以直到现在都还有人看不清。 可徐璈真的废物过吗? 徐明辉敛去嘲意,按桑枝夏说的将徐璈分割好的鹿肉用草绳拴好,意味不明地说:“大哥放心,我只是想让他低头而已。” “那可是我嫡亲的父亲,我怎么可能会让他出什么事儿?” 只是这个过程他爹说了不算,徐璈说了也不算。 想要彻底捏住二房说话的权利,这个不仁不孝的罪他认了。 徐璈能提醒一句已是仁至义尽,点到为止就不再多说。 可在他准备去叫西棚里的人收拾出门之前,徐明辉却笑吟吟地说:“大哥,我暂时不便脱身,你此去要不在县城里帮我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招工的主顾?” 徐璈侧首看他:“你想找什么样的主顾?” 徐明辉很随和地说:“都可。” “账房伙计,学徒跑堂,只要能在县城里管上一碗饭,那就都行。” 徐璈没应声,他温声说:“对了,我希望能找到个招两个人的活儿,我跟祖父说好了,我爹和我一起进城。” 他没跟徐明阳说大话。 他也一定会把隐患处理好。 徐璈意味不明地收回目光点头算作应答,敲了敲西棚的门推开说:“外头的都收拾好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今日要进城的人前所未有的多。 桑枝夏看着脸色仍是不佳的徐二婶有些不放心:“二婶,去城里的路可远呢,一路上还冷飕飕的,你真的要去吗?” 徐二婶身子还没养好,精神头却很足:“我不去可不成。” “今日咱们是要去绣庄找活儿的,我最是清楚这里头的门路,我不去万一你们被人忽悠了可就划不来了。” 仿佛是怕自己出门的要求被拒,她把徐明辉早就拿给自己的厚衣裳抓起来说:“在路上的时候,我用明辉的衣裳包住头脸,保准是不透风的,冻不着。”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说:“这样倒也行。” “有你在,我和三弟妹的心里也稍微踏实些。” 毕竟她们只是在家里说得好,到了绣庄也都是无头苍蝇,具体要怎么做还是得靠徐二婶。 徐三婶牵着徐嫣然说:“我和你爹要出门,你就跟你大嫂在家,记得听大嫂的话。” 徐嫣然乖巧地拉住桑枝夏的手,一本正经地点头:“娘你放心,我帮大嫂萃高粱酒!” “还有我还有我!” 徐明阳兴冲冲地蹦起来说:“我也能帮大嫂!” “行行行,那我们出门了,你们都在家里乖乖的。” 许文秀把徐明煦和徐锦惜交托给桑枝夏,出门前还在一步三回头。 到洛北村这么久了,她们妯娌几个还是头次一起出门呢。 徐璈把要拿去卖的鹿肉都搬到租来的骡车上放好,看着桑枝夏说:“昨日不是说想吃烤肉么,我在灶上单独留了块好的,馋了就带着几个小的先吃。” “萃酒的事儿等着我回来,我……” “知道了知道了。” 桑枝夏推搡着他的后背往外走,哭笑不得地说:“我又不是纸糊的至于吗?” “你和三叔赶车的时候警醒着些,慢些不打紧路上注意安全,晚上回来了给你们做炖鹿肉吃。” 徐三叔呼出热气散在掌心,笑着说:“行嘞,侄媳妇你快回去吧,我会提醒徐璈的。” 徐璈单手撑着车板跃上去,驱赶似的对着桑枝夏挥手。 赶紧回去。 桑枝夏牵着四个小娃娃,折回院子就开始摩拳擦掌。 萃酒! 空置的铁锅掺入半桶冷水,再把装满发酵高粱的酒甑放进锅里,找来一块大小合适的木板斜着卡在酒甑中间。 木板卡住的位置有一个掏空后又被密封的小孔,从小孔处接出一根竹管,对外的一端正好连接着一个小碗。 最后再在酒甑圈口处平整铺开一层布,布上用一口新的铁锅压住,锅里还掺了半锅冷水。 燃灶开烧。 徐明辉在边上帮着打下手,看完了全程盯着那根竹管说:“酒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吗?” 桑枝夏盯着灶火点头。 “蒸出来的热气撞在锅底,就会凝成酒滴,锅底的酒滴往下一砸,顺着木板就可以从竹管里淌出来。” 这种萃取法子效率极其低下,可这节骨眼上能萃出来就算不错了,也不能追求速度。 桑枝夏掐着时间盯住竹管,出酒接满一碗的时候直接把小碗拿开,把接酒的工具换成了酒坛。 在屋里调养多日的老爷子被浓郁的酒气吸引出来,看到她作势要把碗里的酒倒了,诧异道:“好好的,怎么倒了?” 桑枝夏笑着说:“头酒和尾酒都是不能喝的,咱们要取的是中段酒。” “祖父您今日瞧着气色好多了,可见是要大安了。” 老爷子心疼地看着被倒了的酒,好笑道:“闻着这么香的酒气,哪儿能赖着不好?” “等取好了你拿些给我尝尝,我馋这一口时日可不短了。” “我倒是想给您解解馋,可您吃着药呢,只怕是不宜饮酒吧?” 老爷子不太乐意:“尝一口能碍着什么事儿?” “明煦,去跟你大嫂给祖父讨一口好酒。” 徐明煦小狗似的眨巴着眼,眼巴巴地朝着桑枝夏撵,还竖起手指强调:“祖父说的就一口,就一小口!” “大嫂给一小口嘛!” 桑枝夏抵抗不过,只能是忍着笑拿小勺给老爷子匀了一小口。 发酵充足的高粱酒和之前喝的米酒大为不同。 辛辣呛口,后劲儿十足,咂摸在嘴里荡起的回味都是满满的惊烈之意,余在舌根深处的却是一股抹不开的回甘余香。 老爷子喝完刚铺开一个碗底的酒,品着回味心满意足地说:“是这个味儿。” “这酒酿得好!” 桑枝夏拿着勺子笑开了眼:“今日刚是萃出来的头一日,沉一沉隔些日子滋味能更好些。” “正好到时候祖父的身子也大好了,坐下来慢慢品也合时宜。” 老爷子笼在眉心多日的阴霾尽散,摸着胡子笑得不住点头:“好好好,如此甚好。” “只是这酒可不能再让璈儿碰着了。” 老爷子想起徐璈上次醉酒跟桑枝夏闹别扭的事儿,很是警惕地说:“那不醉人的米酒他都能出状况,要是沾了这个,岂不是要醉上三五日都不见醒?” 桑枝夏同样心有余悸。 她悻悻地说:“祖父说的是,这回可得好生防着他。” 徐璈喝醉了可实在烦人。 老爷子满意点头,想了想说:“你之前不是说要想开春耕种好,就得先储冬沃肥吗?正巧今日天儿不错,我带着你祖母去村长家把买地的事儿商议定了,也好提前做准备。” 既然是有了打算,那就最好是早做安排。 世人眼中士农工商依次而列,既是后辈子孙再无可能入仕,在老爷子的心底说到底还是耕种更为要紧,别的事儿都可以稍微往后稍一稍。 他说着就要动身,正准备进屋去看看徐二叔的老太太干笑道:“这么急吗?要不还是……” “有什么可是的?” 老爷子见不得她对徐二叔无理由的偏袒,笑色淡下去说:“你把银子带上,今日就去把契定了,省得夜长梦多。” 徐明辉也适时地插嘴:“祖母,父亲这边有我照顾着呢,您就安心随祖父同去吧。” 徐璈提醒的对,他是要更谨慎些。 起码在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能让老太太发现。 老太太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一眼,到底是不敢明着违老爷子的意,强撑着笑进屋拿上了荷包,跟老爷子前后出了门。 桑枝夏还在守着接酒的坛子,身后响起的是徐明辉轻轻的声音:“大嫂。” “嗯哼?” “那晚的事儿,多谢。” 这是一声迟了多日的道谢,也大约是徐明辉有生至此说得最真心实意的一个谢。 桑枝夏愣了愣摆手说:“都过去了,说这些做什么?” “帮我把那边的酒坛子拿过来吧,这个要接满了。” 徐明辉无声笑笑去拿了空的坛子,闻着鼻尖散开的浓烈酒气,若有所思地说:“这酒闻起来好香,我能尝尝吗?” 桑枝夏先是点头,紧接着转头时满眼警惕。 “让你尝尝不是问题,可你的酒量到底行不行?” 你要是跟徐璈似的沾了就醉,那你小子可千万别碰。 徐明辉被她话中的警惕逗得失声而笑,垂着眼帘说:“大嫂放心,我跟大哥不一样。” 他跟徐璈是真的不一样。 第66章 父亲,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徐璈这次出门主要是送徐二婶等人去绣庄寻门路,另外是把在山里埋伏了三日猎来的鹿肉拿去集市上卖了,也好换些银钱回来辅以为生。 他们回来的时辰比桑枝夏预想中的更早一些,车轮刚在门前停稳,桑枝夏就听到了难掩兴奋的说笑声。 许文秀笑得眼角细纹叠出快活的波浪,进门就欢喜地拉住她的手说:“成了成了,咱们这回谋的事儿成了!” 徐三婶也是满脸挡不住的笑:“可说呢,多亏二嫂跟着去露了一手,不然只怕也不会这么顺利。” 徐二婶虽说精气神还比不得之前,可实打实的手艺不是盖的。 苏绣蜀绣,甚至是号称千金难买的双面绣在她手中都是信手拈来,在绣庄拿着针线略微展示一手,立马就把绣庄老板的眼都给看直了。 这样精巧难得的绣法在权贵云集的京都都难得一见,更何况是在什么资源都落后很多的西北? 手艺人不靠嘴皮子说话,拿得出过硬的技术就能让人另眼相看。 徐三叔本来是想跟着,也好去给家中头一次独当一面的妇人们撑撑场面,可到了地方完全没找到开口的机会,徐二婶靠着自己在娘家时耳濡目染学来的本事,很快就跟绣庄老板达成了一致。 桑枝夏帮着扶了徐二婶一把,将人搀进屋子烧着炭盆的堂屋坐下才说:“这么说是办得很顺利?” “岂止是顺利?” 徐三叔笑吟吟地说:“你二婶手艺好,绣庄老板生怕谈不拢给她放跑了,都主动上赶着往上加价,我们都只是跟着去沾光的,一句话都没插上。” 徐二婶接过徐明辉给自己倒的热水,笑得眼角微微发红。 “我也没想到能这么顺,不过谈得确实不错。” 她虽是出身豪绅大家,可在世俗人的眼中商户女生来比人低上三分,幼时家中父母为了她能在长成后觅得个门第高的好婆家,多年不惜下重金从各处寻来刺绣名师亲自教导。 当年学这些的时候,她只当是为自己能嫁个高门大户的良人做的准备,谁承想能有今日? 桑枝夏听出她话尾的苦涩,顿了顿笑着说:“可见人活在世还是要多学些本事傍身,甭管是男子女子,什么都比不得手里攥着的真本事强。” “要不说二婶厉害呢?换作是我,我就决计吃不上这碗手艺的饭。” 她话带自轻含笑,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轻飘飘地从徐二婶的心尖滑过,无形的自嘲瞬间散去,留下的全是说不出的熨帖和暖。 徐二婶双手捧着水碗红了眼眶,哂道:“夏夏说的是,人活在世还是得靠自己的本事。” “有本事傍身,自己也是能活的……” 谁说女子活命且一生只能指望男人? 嫁的男人是指望不上了,可不是还有自己呢吗? 男人挣不了的银子,她自己会挣。 心态的变化就在一语之间,察觉到的人不再多言,只是说起了今日的好消息。 等她们说完了绣庄敲定下的活儿,徐璈才说:“今日拉出去二十斤鹿肉都卖给逢春楼了,价格还算不错。” 从山中猎来的猎物不花本钱,所耗的是时间。 要是运气尚可隔三岔五能有到手的猎物的话,那这个冬日就不会太难熬。 桑枝夏听完笑了。 “那这么说今日的运气都不错,我带着家里几个小的把发酵好的高粱萃了,得出的酒还行,一会儿正好拿来跟烤肉作配,晚上都能吃顿好的。” 徐三叔听到酒好了惊喜出声:“都萃好了?在哪儿呢我先尝尝?” 桑枝夏把单独留出来的一个小瓶子拿出来,刚打开盖子就惹得徐三叔笑出了声儿。 “都不用尝,光是闻就知道滋味极好。” 他找了个小碗兴冲冲地递过去:“来来来,我肚子里的馋虫动得很,只怕是等不及晚饭的烤肉了,侄媳妇你先给我倒两口解解馋。” 桑枝夏端着瓶子铺满了碗底,在四溢而出的浓郁酒香中对着面色略带僵硬的徐璈挑眉:“你要尝尝吗?” “就尝一小口?” 似曾相识的对话,换来的是徐璈决然的反对。 他坚定地说:“不。” “我不尝。” 这回他学聪明了,坚决到连嘴都懒得张。 桑枝夏忍着笑把狭促咽回去,在徐三叔心满意足的喟叹中开始准备晚上的烤肉。 虽说猎来的鹿肉多数拿去卖了,可徐璈还是给家里留了够吃的份儿,留的还都是上好的部位。 除了新鲜的鹿肉,灶台上还摆着昨日徐璈一起从山里带回来的两只野鸡。 大雪封山后,平时躲在林子深处的野物纷纷出来觅食,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成为了徐璈每日绝不走空的诀窍,说好的皮子暂时没见着,野鸡倒是每日都有的。 褪毛洗干净的野鸡不必剁碎,直接整鸡用各种调料一起腌了。 一只是加了辣椒面的香辣口,另一只考虑到小娃娃吃不得辣,则是用糖浆细细地抹了一圈。 极致新鲜的鹿肉倒是不用过多处理,只用少许的酒和盐过一道去腥即可。 除了这些荤腥的肉食,桑枝夏还额外准备了一些可烤的蔬菜。 热水泡开的香菇,去皮切片的红薯和土豆,甚至还有一些从地窖中捞出来的青椒和茄子。 堂屋里烧得火热的炭盆上置上一个大号的铁丝架子,要烤的东西都搬进去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一切准备就绪,桑枝夏狐疑地朝外转头:“瞧着天色也不早了,祖父和祖母怎么还没回来?” 按理说今日只是去跟村长交银子定地契,出去半日早该回来了。 她想想有些不踏实,转头对着徐璈说:“你和明辉要不出去迎一迎?” 外头又开始窸窸窣窣的落雪了,万一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儿呢? 徐璈嗯了一声正准备出门,徐明辉却有些迟疑。 屋里还有个暂时不能让人看到的人。 他不敢出门。 他怕有人进去发现。 徐璈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拿起挡雪的雨伞淡淡地说:“家里的伞不多,我自己拿着去就行,你在家待着吧。” 徐明辉从善如流地露出个笑:“那也好。” “等大哥回来,这边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徐璈一时琢磨不透他说的是烤肉的火候差不多了,还是在说屋里的人熬得差不多了。 不过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徐璈辨不出喜怒的拿着伞大步而出。 徐明辉端着桑枝夏给病号做的肉沫粥进了屋,把碗轻轻地放在桌上:“大哥和三叔今日去县城,我托他们在县城里找了个不错的活儿,父亲您想听听吗?” “一个是在酒楼里当记账的账房,一月可得三钱的月银,只是不管吃住,另一个就没这么体面了,是赌坊的账房。” 因穴道被锁无法动弹的徐二叔面若恶鬼,瞪着眉眼含笑的徐明辉,愤怒之余眼底全是不可说的惧怕。 徐明辉是不曾直接对他动手,言语上也挑不出半点过错。 可实际上被他锁在了毫无暖意的屋子里,不得动弹不得出声,刺骨的寒冷宛如牛毛针似的往骨子里扎,时时刻刻无法抵御的寒冷都在半空中化作了无形的刀子,刀刀都是割肉般的剧痛。 这样的磋磨生不如死,堪比世间最惨烈的酷刑。 可他偏偏挣扎不得。 见他一副要把眼珠子瞪落在地上的狰狞,徐明辉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自顾自地接着说:“赌坊那个地方属实算不得多清净,不过有两点好处让我心动不已。” “一则是月银同是三钱,管吃管住不用额外再耗费银两,你我父子也可每月多往家中送一些贴补;二则是那里养了许多打手,据说个个心狠手辣,都是极其难缠之辈,对待不听话的人从不手软,威慑很足。” “所以父亲,我陪你去赌坊好不好?” “我们一起去。” 第67章 求大哥多照拂 进了赌坊那种地方,还是与银钱沾手的账房先生,从此就很难再有自由了。 而且有打手和赌坊的淫威为威慑,进去的人是提不起胆量作怪的。 徐明辉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 他过分清楚眼前人的软弱和无能,也心知肚明他浑身上下拎不出二两恶胆,所以他只能关上门拿自己无力抵抗的妻子撒气。 他会亲自把他带到一个暂时翻不起浪的地方藏起来。 让他再也成不了家中的老鼠屎。 只有这样,家里的浪才会有机会静得下去。 他被逼到濒死一线的母亲,在梦中仍担心会被无故殴打的弟弟才会有机会获得安宁。 他必须这么做。 徐二叔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霎时就露出了猛烈的挣扎。 徐明辉状若遗憾地叹了口气,在屋外有脚步声逼近时果断钳住徐二叔的胳膊,行云流水地把缩在墙角的人搬到了床上。 厚厚的被子往下一盖,什么也看不清。 徐明辉飞快转身端起了装满粥的碗,拿起勺子凑在徐二叔的嘴边说:“爹,这是大嫂小火熬了许久的粥,多少吃一些吧。” 徐二叔铁青着脸不说话,恰逢这时徐三叔推开了大门。 他站在门口皱眉看了一眼,看着自家躺在床上脸色极其难看的二哥面露讥诮。 “就破了点儿皮的皮外伤,至于摆得出这样的架子?” 吐血的老爷子起来了,雪夜跳入结冰河水的二嫂和桑枝夏也都见好了,唯独这个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大男人还躺在床上,就连一口吃的都要人追着喂。 徐二叔又恼又急地动了动嘴,可徐明辉却苦笑着说:“三叔,我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都这种时候了,三叔就少说几句吧。” 徐三叔没注意到床上的异状,黑着脸没好气地说:“你管他那么多作甚?” “别说只是耍爷的架子不肯吃饭,他就是即刻要冲出去一头溺死,那也是他自己的功德无量!” 他说完嫌多看一眼都脏了眼睛似的,转身就走。 “你祖父和祖母回来了,堂屋里也都备好了,少搭理你爹赶紧出来吃饭。” 徐明辉好性子的笑着说是,放下粥碗走过去把门重新关上,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后重新拿起了勺子。 “父亲,不吃会死的。” “您也不想死的对吗?” 他眉眼含笑地把舀满了肉粥的勺子递到徐二叔的嘴边,轻轻地说:“吃一些吧,等您吃完了,我还得过去呢。” “现下也不烫了,吃了就好了……” 半刻后,徐明辉端着空了粥碗关门而出。 院子里,徐璈正在弯腰拿碗。 他眸色不明地朝着关紧的门上看了一眼没说话。 徐明辉却主动说:“赌坊的活儿很是不错,多谢大哥为我考量。”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时下能识文断字的人都很是有限,懂得提笔记账的人就更是少了。 县城里能同时招两个账房的地方肯定不止这两个,可徐璈带回来的恰好有徐明辉极其满意的选项。 若说不是有意为之,徐璈自己听了都不会相信。 徐璈没做声算是默认了徐明辉的说法,正要与他擦肩而过时却听到徐明辉低低地说:“我此去若是家中无事的话,大概有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 “我母亲和明阳那边……”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罕见低下了骄傲的头:“求大哥多照拂。” 对他而言,眼前堪称荒谬的一切多是不得已。 若非不是清楚徐璈和桑枝夏的秉性,他绝不敢以自身化作囚笼将自己的生父困住。 可他也清楚,只有困住了不合时宜的人,才有更多可期的来日。 他不得不低头。 徐璈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淡淡地说:“她们多跟你大嫂在一处的时候多。” 桑枝夏不是难为人的性子。 徐明辉闻声无声一笑,闭上眼说:“我会跟大嫂说谢谢的。” 徐璈一言不发地走了。 徐明辉看着他脚上针脚拙劣却加厚了许多的棉鞋,眼底深处晦色渐起。 得天眷顾的人,似乎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得妻如此,是不是世子爷又有多要紧呢? 徐明辉落后徐璈一步进了堂屋,刚进屋他就注意到了老爷子的脸色似乎不对。 他神色如常地对着徐二婶摇摇头:“娘,爹只是心情不好,无碍的。” 徐二婶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没说什么,老太太却忍不住了。 她着急地往外探头看了一眼,皱眉说:“你爹呢?怎么不见他出来吃饭?” 徐明辉苦笑道:“我爹说没胃口不想出来,不过我给他送了熬好的肉粥,他吃了一整碗打算休息了。” “光是喝粥那怎么行?” 老太太急得站起来说:“不行,我得去看看他,也免得……” “坐下。” 老爷子突然出声,老太太起身的动作猛地一猝。 她笑得尴尬:“老爷子,明辉他爹都在屋里关了几日了,连日来吃得清淡也不出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 “这就是你给他十两银子出去挥霍的理由吗?” 老爷子忍无可忍地摔了手中筷子,铁青着脸说:“十两银子!足足十两银子!” “你知不知道十两银子够全家上下忙活多久?你知不知道十两银子能买回来的十亩地?知不知道他一日的挥霍对全家人而言何等重要?!” “要不是今日去买地的时候拿不出银子,你究竟还想瞒我多久?!你还要纵着这个不争气的孽障胡作非为多久?!” 老爷子气得喘息不匀,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足以让人听清。 桑枝夏看了眼心虚的老太太,眼里迅速划过一丝明悟。 她就说呢,之前徐二叔只是出去卖炭,哪儿来的银钱去花楼里一掷千金点花魁喝大酒,豪横之举甚至还传入了村民的耳中。 原来是老太太背地里给的补贴? 那老太太还真是够心疼他的。 桑枝夏往被吓得一哆嗦的徐明阳碗里夹了块肉:“大人说话,你怕什么?专心吃你的饭。” 徐明阳白着小脸往桑枝夏的身边蹭了蹭,徐三叔见状虽是恼火,可还是小声说:“老爷子,孩子们都在呢。” 当着孙辈们如此让老太太没脸,这事儿可不好办。 许文秀也局促着说:“是啊,雷都不打吃饭人,再大的事儿也该等吃过饭再说。” “璈儿,快给你祖父倒杯水顺顺气。” 徐璈等长辈说完才起身扶住老爷子,低声说:“祖父,事情都过去了,您这时候动怒做什么?” “祖母想来也只是一时心软,倒也不值当您如此大动肝火,此次既往不咎,只要往后不再犯便是了。” 老爷子本来有些暗悔没压得住怒,可听到徐璈息事宁人的话怒火瞬间再起。 “一时心软?那怎么不曾见你祖母对旁人心软过?” 徐璈算不得老太太嫡亲的孙子,她偶有偏颇老爷子是从不插言的。 可其他人呢? 徐三叔同是她一腹所出,就因为徐三叔是被老爷子教养大的,不如养在跟前的老二亲近,所以她的一颗心思全都歪在了徐二叔的身上。 在她的眼里,好像除了老二之外的人都可不当做人看,所有人都可以随意磋磨,除了她心尖子上的老二。 事关老太太的对错是非,徐璈不好再多言。 老爷子目光沉冷地自老太太的脸上划过,冷嗤一声突然说:“罢了,你既是做不得公正,那这个家也就由不得你当。” “璈儿他娘。” 许文秀无措地哎了一声:“老爷子,您……” “一会儿吃过饭,你去把记账的本子和家中所剩的银钱都拿了,今日清上一遍,往后中馈之事由你们妯娌三人共同管控,不必再在老太太的手中过账了。” 老太太听到老爷子说要去买地,就猜到了要坏菜。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老爷子会直接当着全家的面夺了她的管家之权! 第68章 枝枝,这可是你自己朝着我怀里滚的 老太太难以置信地白了脸,盯着老爷子冷硬的目光颤声说:“老爷子,世上哪儿有婆母尚在就让儿媳管家的理儿?真交给她们几个了,我往后哪儿还有什么颜面管教晚辈?” “管教?” 老爷子满是嘲讽地冷笑出声:“也不劳你多嘴管教。” “看看你一手教出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你还有什么脸面提管教?” “此事就这么定了,谁都不必多嘴!” 本来还想劝和几句的人也不敢多话了,老太太惶然地看了一圈见无人为自己辩解,甩手就砸上了正屋的门。 门板晃动的时候有尘粉飘然而下,可在场的谁都不吭声。 徐璈转动着架子上的烤鸡,确定熟透了就拿着匕首开始分解。 第一个鸡腿落在了老爷子碗里。 “祖父,先吃饭吧。” 老爷子看了一眼说:“璈儿媳妇,去把你熬的肉粥给我端一碗,我想吃那个。” 桑枝夏放下碗去舀粥,回来就发现本该在老爷子碗里的鸡腿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把粥放下有些无所适从。 老的少的这么多人呢,鸡腿就给自己了? 注意到她的无措,老爷子缓声说:“你酿的酒属实不错,本该给你个好的当奖赏,只可惜是找不到宝贝的,拿个鸡腿糊弄糊弄你,算是犒赏了。” 桑枝夏好笑得弯了眼,大大方方地说:“谢谢祖父。” 老爷子铁青的面色缓和了一些,另一个鸡腿被分给了带着伤的徐二婶。 “知道你受了委屈,可万事从孩子的头上看,那个混不吝的再不成器,你也还有明辉和明阳呢。” “好生养着,只要我这个老东西活一日,徐家的天就垮不了。” 这是老爷子第一次对徐二叔的荒唐发话。 话虽不长,可也足够了。 徐二婶低头忍泪没说话,老爷子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哑声说:“孩子们,好好活下去就是有指望可盼的。” “我老了,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可只要这把子老骨头没散,我总能给你们撑出一片该有的公道,可更多的只能盼你们自己了。” “徐家不能散,无论如何都不能……” 他说完累了似的叹了一声:“老三,璈儿,你们扶我回去吧。” 徐三叔和徐璈同时起身,坐着吃饭的众人也都站了起来。 直到老爷子的背影消失在门板之后,桑枝夏看着碗里圆滚滚的鸡腿百感交集。 她好像能猜到为何徐家在京都屹立百年,且令人无比忌惮的原因了。 徐家内里或许是有很多不堪,可始终有不垮的脊梁在支撑这一家老小的全部。 之前是自己素未谋面还摊上大罪的公公,现在是本该荣养却又站起来的祖父。 再往后,或许是三叔,或许是徐璈,再往下的徐明辉徐明阳,甚至是今日只有三岁的徐明煦…… 人在心在,全家的心思勉强能够得到一般齐,日子再难大约也不会难过到什么地步去。 本该好好的一顿饭,结果因为老太太的糊涂惹得所有人吃得都不算痛快。 收拾完残局桑枝夏先回了屋,没多久徐璈也回来了。 她揪着被子一角,不是很放心地说:“祖父没事儿吧?” 老爷子的身子骨也算不得多好,前不久刚被气得吐血呢。 “没事儿。” 徐璈抓起干帕子擦去洗漱留下的水珠,不紧不慢地说:“只是少不得跟祖母争了几句。” 说是争执,倒不如说是老太太一味的抱怨。 可哭诉抱怨有什么用? 老太太的出身跟嘉兴侯府相比其实不显。 她在闺中时是小官家的嫡女,因身份不显被选中给老爷子当了续弦,至此养在金玉窝里大半辈子。 可大半辈子的养尊处优没让她能学得会容人的气度,反而是把闺中时很多不起眼的小毛病不断放大。 她的心一直都不正。 只是老爷子念着她生儿育女多年的情分,在侯府时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计较。 而她熬出了岁数有了无人可比的辈分,不知何时就被猪油糊了眼睛。 老爷子今日敲打倒是合适。 桑枝夏听着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神情:“饭桌上你突然那么接了一句,你是故意的?” 要不是徐璈提了一句往后不犯,老爷子当时的怒都已经压下去了,怎么也闹不到这一步。 徐璈换衣裳的动作无声一顿,笑笑说:“这都看出来了?” “本来只是猜的。” 但是徐璈这么一说,证明她确实是猜对了。 徐璈漫不经心地说:“若想求得一家和睦,最是难防的是家中恶鬼。” “老太太的心思不正,也习惯性地朝着二叔有所偏向,一日可两日无所谓,日日都如此便是不可。” 全家老少下足了蛮力去挣又怎样? 他们挣得越多,从老太太手指头缝里对着徐二叔漏出去的也就越多。 家大业大的时候,纵有微词也懒得有人计较,可现在不一样。 管家掌管钱财的权柄不能放在老太太手里。 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徐璈也会早晚找机会,把这笔在老太太手里永远都记不清的糊涂账拿走。 其中不可避免地掺了他的私心作祟,同时也是在为更多人应该得到的公平考量。 若非如此的话,今日徐三叔夫妇也不会冷眼看着不做声。 对老太太的偏袒不满的不仅仅是他一人。 桑枝夏满脸佩服地竖起大拇指:“厉害。” 力气大能打猎,到了家里还懂得什么叫做宅斗的一二三小技巧。 徐?全能?小天才! 徐璈表情微妙地莞尔勾唇,灭了油灯后轻车熟路地朝着靠墙的床上摸。 爬进去躺好了,还有要发表的小意见:“枝枝,你晚上别踹被子。” 同床分枕数日,桑枝夏每天都在踹被子。 徐璈简直记不清自己夜间要起来多少次。 桑枝夏睡时的小恶习被无情揭露,黑暗中面皮开始发烫。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怎么知道自己会踹被?睡着了我又不知道。” “不知道?” 徐璈单手撑在床面看着闭眼装死的桑枝夏,泄愤似的屈起食指在她的鼻尖弹了一下。 “你不知道也不打紧,我都帮你记着呢。” 他眼底幽光流转生辉,在桑枝夏看不到的地方流淌出了淡淡的恶趣味。 “枝枝,你知不知道自己踹被冷了的话,会往暖和的地方凑?” 桑枝夏摸着被弹的鼻子茫然道:“是么?” 不过这应该是正常的吧? 谁冷了都会朝着有暖源的地方蹭啊! 她不太理解徐璈为何说起这个,想问个究竟的时候,徐璈已经笑着躺回了属于自己的床板三分地。 他闭上眼说:“不知道就好,睡吧。” 桑枝夏是揣着狐疑睡的。 等她呼吸渐匀逐渐睡熟,床侧伸来的是一只早有准备的大手。 徐璈抓起两层叠在一处的被子将睡熟的人笼在怀中,夜色笼罩下的嘴角无声上扬。 “枝枝,这可是你自己朝着我怀里滚的……” 第69章 手搓室友 次日一早,比往日早醒了半刻的桑枝夏坐在床边怀疑人生,刚起身的徐璈顶着一头被抓成乱麻的长发,扯开被蹂躏成咸菜干似的里衣,修长的手指搭在衣领边缘无节律地弹了弹。 他语调玩味:“枝枝,我要换衣裳了。” 你坐着不动,是想现场观摩? 桑枝夏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顶着张羞愤的大红脸同手同脚地往外。 她扒拉着门框很不甘心地咬唇:“你这一身真是我揉的?” 她睡着的时候手脚如此不安分吗? 好好的俊小伙愣是被揉成手搓的麻花了! 徐璈表情纯洁眼神无辜,转身面对着桑枝夏,让她更好地看清自己不堪入目的惨状,展示似的抬起胳膊:“不然是我自己揉的吗?” 他叹道:“枝枝,我说过你晚上会踹被。” 桑枝夏…… “你昨晚大约是把我当被子踹了。” 桑枝夏:“我……” “手脚并用就差上嘴咬了,你是在生气我没能把说好的皮子带回来,在梦里拿我撒气?” 桑枝夏羞愤欲死:“我不是我没有!” “那大约是我想错了。” 徐璈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桑枝夏的身上来回扫了一圈,垂眸敛去多余的玩味,轻飘飘地说:“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儿,踹一踹搓一搓也不打紧。” “只要你不把我撵回地上打地铺,怎么都行。” 要不还是分开睡吧已经到了桑枝夏的嘴边,还没出声就被徐璈这句听起来很善解人意的解释瞬间击溃。 她万念俱灰地搓了一把脸,郁闷的声音从手指缝里零散泄出:“算了,我去做早饭。” 睡着的桑枝夏对自己的室友痛下蹂躏之手,关醒着的桑枝夏什么事儿? 当事人都说不在意了,这事儿就是揭过去了! 桑枝夏努力维持着镇定转身就走,脚下一晃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徐璈抓着要穿的衣裳缓缓低头,在门板彻底闭合后肩膀抖动,喉中溢出了愉悦的笑声。 原来醒了真的不记得啊…… “夏夏,你不是说要买高粱酿酒吗?你心里估计是想要一次买多少?” 许文秀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从老太太手中接管了所剩不多的银两和乱七八糟的开支簿子,一大早起来什么也顾不得弄,第一时间就把该总和的账对了一遍,还叫来了徐二婶和徐三婶共同复审。 虽说账上能过的银子屈指可数,但鉴于老太太明一套暗一套的烂账龌龊在前,她们三人经商议后都决定以后的账要一目了然,要公正公开。 桑枝夏抓起地上的柴塞进灶膛里,想了想说:“先买二百斤吧。” 烧一次酒甑麻烦得很,要想把酒液萃取出来,途中等的时间起码月余,数量少了耽搁时间不说,前后折腾的麻烦也多,能一次多做些到底是省事儿。 许文秀略算了一下,有些发愁:“昨日老爷子置办十亩地支出十八两,璈儿这段时间卖的野物记入三两,账上只余了六两银子,一次买二百斤的话,家里就剩不下多少了。” 六两银子放在以往,都不够在场的人喝一盏茶。 可现在这些银子却是全家唯一可动的银两,堪称是满门的命根。 桑枝夏没想到家中总账已经赤贫成这样了,愣了下说:“那暂时不买也行,其实也不是非要……” “该买的就买,酿出来的酒是能拿出去卖的,这样的投入不能省。” 徐二婶飞快地捋着手中丝线,头也不抬地说:“虽说现在账上只剩下这些,可过些日子不就有进项了吗?” “咱们跟绣庄老板说好的半月去交一次货,从今日开始算,等我把手里这件衣裳做好送过去,不就能有一两的工钱吗?” 许文秀面露恍然。 徐三婶也笑着说:“半个月我也能做出来一件,虽说我手艺比不得二嫂的值钱,可算下来也能有半钱银呢。” 许文秀捧着穷得都落不下笔的账簿笑了。 “这么说我们仨到了月底就能有三两工钱,到时候买高粱的亏空就能正好能补上了。” “那可算不得亏空。” 徐三叔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笑着说:“我跟徐璈昨日跟酒楼的老板商议了,往后不管是猎到的野物还是酿出来的酒,只要咱们做出来了,都能拿去卖到酒楼里,价格从优。” 酒是粮食萃的,再加上酿酒的手艺一直被酒庄的人把持着,酒水的价格始终居高不下。 三两银买的高粱酿出的酒,到了酒楼轻松都能要上八两的价,等上月余就可赚回五两银子,这样的买卖可比烧炭划得来。 众人这么一合计,许文秀顿时也就不担心了。 进来的比出去的多,这账可算。 徐璈换好衣裳出来就正好听到在说这个,他一言不发地走到灶边帮着桑枝夏把蒸笼上的馒头抬下来,放好了才说:“枝枝,你帮我备些干粮吧。” “干粮?” 桑枝夏奇怪道:“又不出远门,要干粮做什么?” 徐璈把嘴里咬着的馒头拿下来,含混道:“我这几日在山里发现了野猪的踪迹,只是一时不好找,我打算跟吴大哥他们一起在山里守几日。” 今早刚把人惹得炸了毛,这时候再时时在她的眼前晃显然不可取。 徐璈对拉扯一道无师自通,也不理会桑枝夏眼中的错愕垂下眼说:“顺利的话三两日,不过你帮我按十日的备吧,这几日我就暂时不回家了。” 桑枝夏早起心头的那点儿毛毛刺,被他突然要离家数日的消息冲散,下意识地皱眉:“冰天雪地的,去山里待的时间长了能熬得住吗?” “你现在每日来回也挺好的,何必去遭这样的罪?” 西北的苦寒不是纸上谈兵的说笑,稍有不慎那是能冻死人的。 徐璈被她话中无意识带出的关切惹得勾起了唇角,打磨着手里的弓箭说:“吴大哥他们经验丰富,往年也时常入冬后在山里蹲守,再说了,我心里有分寸,没事儿的。” “可是……” “对了,侄媳妇备干粮的时候带我一份儿。” 徐三叔插言说:“我跟徐璈一起去,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徐三婶有些不放心,可想想劝阻的话却变成了:“在山里过夜可不是轻巧事儿,我去给你多收些取暖的东西。” 徐三叔乐呵呵地跟着去了,桑枝夏沉默半晌无声叹气。 “行,我给你弄。” 既说是干粮,那就必须是方便携带能及时入口的,还要确保多日的时间不会变坏。 做的饼子能勉强吃个三两日,时间长了也不合适。 桑枝夏揪着面粉袋子想了半天,说:“给你做炒面好不好?” 徐璈先是点头,随即有些迟疑:“炒面条在家吃倒是方便,进了山里只怕是不合适吧?” 香气太浓的东西容易引来山间的猛兽,凉了糊成一坨也没法入口。 桑枝夏好笑摇头:“不是炒面条,是炒面粉。” “炒面粉?” 徐璈面上一片空白,显然是不理解炒面粉算什么干粮,桑枝夏没多解释,找寻了一圈后说:“既然是现在不出门,就过来帮我把这些核桃剥了?” 家里原本是没有这些零嘴的。 得益于徐璈每日绝不走空的奇准箭法,他会把来不及拿出去卖的猎物分送给来往相对亲近的人家。 人家不花力气得了肉吃,扭头就会想法子送来一些家里屯着的山货。 晒干的红枣核桃,甚至还有一小袋子黑芝麻,这些全都是徐璈拎着野鸡出去换来的,今日倒是派上用场了。 第70章 在家等我回来 完整去壳的核桃仁用石臼冲碎,干红枣去核切成碎粒,热灶小火把擦干水汽的锅底烧热,先倒进去的就是细腻的面粉。 雪白的面粉在炭火持续的温度下逐渐变色,桑枝夏把混合好的核桃红枣黑芝麻倒进去,还往里加了少许细盐。 锅铲翻炒不停,直到面粉彻底被炒制得要糊不糊的状态,迅速盛出放在无水无油的木盆中放凉。 芝麻核桃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惹得啃馒头的小娃娃凑了过来。 徐明煦软乎乎地问:“大嫂,好吃吗?” 桑枝夏忍俊不禁地说:“你想吃吗?” 小馋虫什么都想尝尝,两眼发亮地用力点头。 桑枝夏招手叫来了徐璈:“来我教你怎么冲。” 徐璈配合地走过去,眼神专注。 桑枝夏在小碗里添了两勺炒制好的面粉,拎起烧开的热水先加了一点点,混了个底拌匀后二次掺水,迅速搅拌。 “热水分两次加,第二次搅的时候动作快些,还可以在里头加一点糖浆,冲好了就是热腾腾的面糊。” 加进去的核桃红枣芝麻丰富了面糊单调的口感,糖浆和果仁碎又能迅速补充热量,在冰天雪地的深山之中,能吃上这样一碗热乎的,或许冰冷带来的不适能稍微缓解几分。 只是单吃这个也不行。 桑枝夏把冲泡好的炒面给几个小的挨个分了一些,又单独给徐璈冲了一碗。 “吃得惯吗?” 她本人极其嗜甜。 可根据她的观察,徐璈不喜甜的,能不碰就坚决不碰。 所以小娃娃的那份儿加了额外的糖浆,徐璈手里这碗大约只有淡淡的盐味儿。 万幸是徐璈好养活不挑嘴,风卷残云中还维持住了良好的用餐礼仪,吃完一抹嘴笑着点头:“吃得惯,比冻硬了的饼子强。” “一去那么多天,有了这个你也得啃硬饼。” 桑枝夏任由他把面盆接过去,挽起袖子说:“你先把面揉好,我去给你备点儿别的。” “枝枝。” “嗯?” “不用准备得太麻烦,在山里对付一口就行了,馋什么我可以回来再吃。” 桑枝夏嘴上嫌弃:“就这现成的条件,你就是再馋也找不出多的。” 话是这么说,可忙活半日桑枝夏还是尽可能做出了多的。 她甚至还临时起锅烧油给徐璈做了一小罐麻辣的肉块。 “现在天冷,罐子里装好三五日不会坏,我给你装个小吊锅,你到时候热一下就能吃。” 除此外还有常见耐放的油面饼,以及一小瓶外伤药。 “这个也带上。” 她用帕子将药瓶仔细包好,塞进布袋最不容易被磕碰到的地方说:“不过你最好是用不上。” “之前补房顶还剩下了一小圈油布,你别嫌麻烦也都带上,到了山里支个架子也能勉强隔几分寒意,还有……” “枝枝。” 桑枝夏闻声回头:“怎么?” 徐璈靠在门框上眼尾含笑,盯着桑枝夏的眼睛轻轻地说:“你在担心我,对吗?” 从知道他明日打算跟吴大哥等人一起进山蹲守,桑枝夏的手上一直就没停下来过。 嘴上吃的身上用的,但凡是能想得到的一一搜罗了个遍。 但凡不是徐璈拦着,她差点想把最厚实的那床被子也给他装上,险些给他置出全套生存用的家当。 桑枝夏舌尖猛地一滞,闷着嗓子说:“担心你很奇怪吗?” 落雪持续不止,偶有停歇天空放晴的时候,温度也低得惊人,积雪最深的地方几乎能没过人的小腿。 这种情况下,进了山数日不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手一翻将收了一半的布袋压在床上,难掩郁闷:“非得进山住几日才能有猎物吗?” “如果冒险一场是为了银子的话,那其实我……” “也不光是为了银子。” 徐璈反手将门关好,走过去蹲在桑枝夏的面前抬头望她,笑眼如弯,话声稠绵:“机会难得,一来是想去跟吴大哥他们学一学冬日狩猎的技巧,二来是惦记着答应过你的东西。” “枝枝,咱们要在此处度的日子不是一日两日,在找到更合适的谋生手段之前,适应当地的规则是必要的。” 冬日漫长,他不可能在家里空等着雪化天晴。 他会做好自己能做的全部。 桑枝夏道理都明白,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气闷。 见她绷紧了唇角不吭声,徐璈眼底深处晕开的笑意更浓几分。 他缓缓握住桑枝夏软若无骨的手,轻声说:“不用担心我。” “我不在家的时候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大可放着等我回来再做,在家里等我回来,嗯?”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甩开他的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没那多余的心思惦记你。” “出去磨你的箭去,我收拾东西。” 徐璈把笑抑在喉咙深处,摩挲着残留着几分温热的指腹站起来,从善如流地点头:“好,那有事儿的话你再叫我。” 把烦人的玩意儿撵出去了,桑枝夏的视线落在了架子上搭着的衣裳上。 山里冷风刺骨,徐璈好像差件特别厚实能抗风的? 老太太为被夺走管家权一事郁郁寡欢,在正屋闷了一日不曾露头。 许文秀等人忙活着手里的针线,三餐的事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桑枝夏的头上。 吃过晚饭,徐明辉和徐璈带着几个小的收拾残局,桑枝夏抱着一个装满衣裳的篓子进了徐二婶的屋。 “二婶,我想赶着做一件厚实的外披出来,你教教我怎么把拆出来的这些棉花缝进去吧。” 当晚夜深,徐璈等了很久都没见桑枝夏的身影。 他把捂热的被子掖下四角确定暖意不会散了,走到屋前压低了声音说:“枝枝,时辰不早了。” 都这个点儿了,怎么还不出来? 桑枝夏头也不抬地说:“我还有事儿,你回去休息。” “可是……” “哎呀你别多话。” 桑枝夏手忙脚乱地把歪了的线头捋了一下,隔着门板驱人:“我弄完就回去,不用等我。” 徐璈无奈一叹准备回去,西屋另一侧靠里的那道门嘎吱一声,走出来的是大半身形都掩夜色中徐明辉。 他说:“大哥,我爹答应了去城中做工一事,我们明日就会出发。” 夜长梦多。 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带走。 徐璈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赌坊中鱼龙混杂,带出去的人记得看好别出岔子。” 他倒不是担心徐明辉的死活,只是不想再生事端惹得家中不睦。 老爷子的身子禁不起刺激了,再闹出事端来,留下的只会是无止境的麻烦。 徐明辉十分了然地露出个笑,缓声说:“好,我都记下了。” 在转身回屋之前,他略侧首看着徐璈说:“大哥进山也多加小心,毕竟……” “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回来呢。” 徐璈眼锋一扫,冷锐似刀。 徐明辉笑笑没再多言,转身关门进屋。 徐璈回到西棚,脑中浮现出徐明辉看似关切的笑,心头暗恼。 这小子死性不改。 他就是故意的! 徐璈被徐明辉一句话膈应得辗转反侧,等到心尖长草,纠结要不要再去催一遍的时候,消失了整个晚上的桑枝夏总算是回来了。 第71章 父不成,子代为束之有何不可? 徐璈侧身躺着闭眼装睡,她也没发现不对。 抱出去的篓子装着的除了徐璈自己的衣裳,还有她自己没来得及穿的夹袄。 受价格的限制,之前在布庄买的棉花和料子品相一般,论起保暖的效果都不如她娘从京都托人送来的。 所以她干脆就把自己的拆了一部分,绞了更好的料子做内衬,在徐二婶和许文秀等人的指点下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今晚制出了一件跟徐璈身形相符的厚棉外披。 多个这玩意儿,应该就没那么冷了吧? 桑枝夏不是很确定地将赶制出的外披叠在收拾好的布袋上,动作尽可能轻地顺着床沿往上爬。 靠墙的徐璈似是睡得很熟,无意识地朝内侧了侧身,铺得平整的被子暖烘烘的,也让裹进去的桑枝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熬神费劲儿一整晚,她是真的很困了。 耳畔传来的呼吸渐添绵长,徐璈耐性十足地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桑枝夏睡着了才转过来。 他看了眼屋里多出来的东西,视线再转就落在了桑枝夏搭在被子边缘的手上。 桑枝夏生来一副白皙的好底子,哪怕是这些时日的风吹日晒炊烟忙碌都未黑上半分,葱白似的手指也比徐璈的脸白出了好几个度,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可现在她白嫩的指腹上却多了十来个泛红的针眼。 似皎白月华上洒下的血红朱砂,红得刺眼。 明明不是那么起眼的东西,却无声撞得徐璈的心口发烫发热。 他忍住喉间翻涌而起的滚热垂下眼帘,勾住桑枝夏的手,在浓稠到夜色难化的黑暗中,低头于细小的针眼上落下了无人可知的隐秘亲昵。 暗色中,桑枝夏似有所觉地蜷了蜷指尖,迷糊中耳边响起的是徐璈柔到腻人的轻哄:“没事儿了,睡吧。” “我在这儿呢,安心睡……” 一觉无梦,眨眼天色渐明。 桑枝夏睡前还记着要起来提醒徐璈别漏了东西,可等她起来的时候,床侧的人已经不见了。 搭在布包上的外披也没了踪影。 她揉着眼睛走出西棚,闻到的就是豆汁的加热后散出的醇香。 豆子是她昨日泡的,是谁早起磨的不言而喻。 她目光找寻一圈没看到人,奇道:“婆婆,徐璈呢?” “天不亮就跟着村里的猎户上山了。” 许文秀无奈道:“你昨晚熬着给他做外披也是累着了,故而出门的时候没好吵你,时辰还早呢,你要不回去再睡会儿?” 现在她也能做简单的饭菜,做一顿早饭也不用桑枝夏帮忙。 桑枝夏顿了下摆手笑了:“不用,我洗个脸就过来做饭。” 许文秀一想这么也行,放下手里的东西,马不停蹄地抓起了篓子里的针线。 绣庄里的活儿按件数计工钱,多做一件就多一件的工钱,到手的银子可不能就此放了。 跟她同样想法的还有徐二婶和徐三婶。 这两人也是一早起来就忙活上了,手上的动作全程都没停过。 桑枝夏被她们蓬勃起来的激情弄得无声失笑,把烧开的豆汁匀出一部分当早饭,留在锅里的顺手就点了嫩滑的豆花。 简单的蒸红薯和嫩豆花,再搭上一碗暖乎乎的甜豆汁下肚,原本还存着几分困意的人醒转过来,也差不多到了徐二叔和徐明辉要出门的时辰。 徐二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多日不露面,今日陡一见瞧着神色似乎比病中的徐二婶更为憔悴。 他跨出屋门就朝着徐二婶狠狠剜了一眼,赤红眼珠中迸出的恶意几乎能把人活活溺死。 徐明辉不动声色地往中间一挡,缓缓地说:“父亲,咱们该去跟祖父和祖母道别了。” 他是靠着钝刀子磨肉,生生把徐二叔的一身反骨磨软的。 若非徐二叔一直咬牙不低头的话,他的病就一直都不会好。 徐二叔短短数日无数次迸出要弑子恶念,可在徐明辉暗藏冰冷的注视下又不得不强忍怒气。 老爷子对他不满深厚,老太太也护不住他。 现在家中看似一团和气,谁的心都不曾偏向他半分。 若是将徐明辉圈禁折磨他的事儿闹出来,非但无人会信,他甚至会为此落下更大的难堪。 他必须忍。 徐明辉对他恨不得对着自己扒皮抽骨的狰狞熟视无睹,堪称是温和有礼地说:“父亲,再不去的话,就要耽误出发的时辰了。” “走吧。” 徐二叔面色铁青地甩开他作势搀扶的手,相当莽撞地冲开了正屋的大门。 徐明辉信步紧随其后,屋里很快就响起了老太太心疼的呼声:“不是说一直养着的吗?怎么还能把脸色养得这般难看?” “就你这一脸病气的样子,这时候怎么能去做工?万一把身子糟践坏了可如何是好?” 因恼火说不舒服的老太太在心疼儿子的时候又变得中气十足,可说出的话却被徐明辉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祖母,活儿是托大哥和三叔帮着找的,按跟东家说好的日子,今日再不去就是要失信于人了。” “可你爹还病着,你怎么能……” “父亲只是心情不虞看起来面色差些,并非病未痊愈。” “论起病状,我母亲的伤势更为惊险,如今也都见好了,父亲身为男子,只是些小病小痛还不及我母亲的三分之数,仔细将养了这么些时日,怎么可能还没好呢?” 他搬出来的对比过分鲜明,以至于老太太到了嘴边的怒斥全都变成了无用的争辩。 “是病着还是好了,那是你说了能算的吗?!” 老太太搞不清这个孙子怎么现在就跟自己的话对着干,恼火道:“你娘的情况怎么能跟你爹比?要我说干脆就……” “体弱力怯但性子坚毅,孔武有力却软烂如泥,他们二人是比不得。” 一早就出去了一趟的老爷子面沉如水地走进来,口吻冷硬:“明辉他娘都为绣庄的活儿忙碌数日了,他哪儿来的脸面安然躺着?” 老太太攥着袖口咬牙:“老爷子,万一……” “有明辉跟着呢,何来万一之说?” 老爷子目光沉沉地扫了一眼眉眼更添阴鸷的徐二叔,用不容置疑的强硬说:“既是找好了的,那就趁早去。” “明辉,去跟你大伯母支点儿用得上的银子,以备出门在外的不时之需,至于你爹……” “滥赌好酒,兜里只怕也揣不住多的银钱,你既是跟着你爹同去,这银子你仔细收好了,不必过他的手。” 一言不发的徐二叔恼得面皮痉挛:“这是要以子教父?” “父不成,子代为束之有何不可?” 老爷子无视他和老太太的不满拍板定论:“明辉,带着你爹出去吧。” 徐明辉辨不出情绪地垂首:“是,孙儿记住了。” 不等他侧身,自觉饱受屈辱的徐二叔就甩手走了出去。 门板卷起的冷风吹得老太太心口拔凉,换来的却是老爷子冰冷的漠视。 “不是嚷不舒服吗?既是身子不康泰,那就在屋里好生养着,外头的事儿倒也不用你出去插手。” “还有,明阳和明煦的教导我心中自有定论,嫣然和锦惜养在她们母亲跟前也教得很好,无需放在你膝下教养。” 老太太不满管家权被夺,可暂时找不到扳回一局的时机,索性昨日寻了个由头跟许文秀和徐三婶提了一嘴,想把徐嫣然和徐锦惜放在自己的跟前养着。 她想拿捏住这两个孙女儿,借此拿捏不再温顺的儿媳。 可这话她分明是背着老爷子说的,也敲打了这两人想让她们主动跟老爷子提,谁知道这两人居然是反着提的! 老太太面皮青紫交错泛起黑气一片,忍无可忍地尖了嗓:“我是她们的祖母,为何我教养不得?!” “老爷子纵是心中对我不满,也不该当着儿孙的面如此煞我的脸面!我……” “你就是香坛上供着的牌位祖宗,也不是胡行乱来的理由!” 老爷子冷声一斥将老太太刚冒出苗头的怨气镇压下去,室内回荡而起的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哪怕不再是侯府的老侯爷,老爷子纵横沙场一生留下的威慑还是足以震慑住外强中干的老太太。 老太太面如死灰地喘着粗气不敢言声,老爷子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西屋里,许文秀等人聚在一处做绣活儿,桑枝夏也在边上打下手。 许文秀听到正屋传出的吼叫心头狠颤,不安地捏着针尖说:“听这架势像是吵起来了,能行得通吗?” 第72章 靠山一定得护好了 老太太昨日一说想把徐锦惜接到正屋去养,吓得她整一天魂都在头顶上飞。 徐锦惜还不足两岁,正是黏母亲的时候,再加上老太太自来不喜长房的这个小孙女儿,她哪儿会是真心想教养孩子? 徐三婶膝下唯一个徐嫣然,得知老太太的打算也是惊得食难下咽,背着人还暗地里哭了一场。 最后给她们出主意的是桑枝夏,让她们设法将此事摊开了跟老爷子说。 虽说她们骨子里还记着内宅妇人的事儿不可惊扰男子的执念,可在可能会被抢走女儿的惊恐促使下,她们还是去找老爷子说了。 徐三婶宁死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交给老太太教养,听到许文秀的话暗暗咬牙:“就算是闹起来,我也不可能会同意。” “哪怕是要我的命,我的嫣然只能养在我跟前。” “祖父既然是知道了,那就不用担心了。” 桑枝夏从徐嫣然小手绷着的线团上把丝线分好,慢条斯理地说:“祖父不同意就谁都没办法。” 老太太的花花心思是多,至今也处在跟大部分人思维异频的单独维度,可再多的心思也掩盖不了她外强中干的本质。 徐家正儿八经的天是老爷子。 只要老爷子在一日,徐家就轮不到老太太自由发挥。 徐三婶转念一想,忍不住低低地笑了。 “如此说来,倒是我们杞人忧天了。” 老爷子对老太太和徐二叔的不满已经到了极致,她们只要坚定地站在老爷子这边,那任凭老太太凭空起浪,事态也绝不会脱出控制。 桑枝夏不置可否地弯唇一笑,顺手还拍了拍徐嫣然不安的小脸。 “不会有事儿的,放心。” 有了桑枝夏的话当定心丸,许文秀和徐三婶也不慌了。 至于老太太打算破灭后的失声痛哭,充其量就可算作是忙碌之余的耳畔杂音,只要没有威胁,哭再大声也无人理会。 老太太关上门在正屋中哭骂了一日,到了傍晚好像就更不舒服了,连饭都不愿意出来吃。 她的三个儿媳碍于孝道的约束,硬着头皮轮番进去看了一眼,出来的时候都顶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桑枝夏识趣得很。 老太太本来就不喜欢她,这种时候她就不必跟着去凑热闹了。 更何况她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办。 要买的高粱已经于今日一早送到了家里,酿酒的事儿必须得抓紧了。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再动手时流程就顺手了很多。 除了耗时相对长久的高粱酒,她在天黑之前多酿了一缸子米酒放着。 米酒缸子放在温度相对高些的灶边,借助热灶的余温催化,等徐璈从山里回来的时候,澄出杂质的米酒说不定就能一起带到县城里去卖。 除此外,还有另一件事儿。 “南山下的那些地我之前挖开看过,土质尚可,可荒废多年肥力不足,在开春耕种之前,最好是能腾出手来沃一些肥,翻土之前将沃好的肥掺下去,这样种出来的种苗和预估的收成会相对好很多。” 粮食的产量跟很多因素息息相关。 土壤的肥力,粮种的品质,以及撒种耕种期间的管理续肥,这些都可以成为决定性的因素,一步也不可忽略。 老爷子对耕种一道不甚了解,闻言愣了下说:“如何沃肥?” “干稻草,枯枝烂叶,磨豆子剩下的豆渣,喂鸡的谷糠,家养牲畜所有的粪便,这些东西混在一处长时发酵,发酵好了就是最好的肥料。” 简单地说,生活中常见的很多东西都可以是沃肥所需的材料,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东西都收集在一处,以便可得到更多用得上的肥料。 老爷子本想说之前烧炭的炭坑是个不错的选项,桑枝夏却说:“沃肥的过程中异味大,在家中多少有些影响,所以我打算直接去地里挖个肥坑。” 虽说多了来回折腾的工夫,却可确保家中不受异味影响。 每日为了活命遭的罪已经够多了,真的没必要为了省劲儿,跟自己的鼻子过不去。 老爷子一想也是:“那就按你说的办。” “明日我随你一起去地里选址,只要不是风雪太大的时候,挖个你说的那种深坑也不会是太难的事儿。” 桑枝夏笑着说好,起身出去端着一碗颜色有些黑乎乎的汤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 “是晒干的蒲公英熬的汤。” 桑枝夏把冒着热气的汤碗放在老爷子手边,解释说:“祖父最近眼角赤红嘴皮干涩,瞧着大约是内火过重的缘故,蒲公英有清热降火的功效,您每日喝些这个说不定能好受些。” “只是这汤水涩口得很,祖父要是喝不惯的话,我再去拿些糖浆来配配。” 该说不说,除了一开始老爷子还在死胡同里出不来,对家中万事坐视不管的那段时间,其余时候有了老爷子撑着,她和徐璈的日子好过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杂念,她都发自内心地希望老爷子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靠山一定得护好了。 “不用。” 老爷子看着碗边冒出的热气说:“是你有心了。” “折腾一日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桑枝夏从善如流的关门而出,老爷子端起碗将苦涩的汤水一饮而尽,阖眼的瞬间遮住了眼底翻涌的万千复杂。 这样就很好。 能持续得住的话,徐家就不会真的倒下…… 也许是桑枝夏睡前的祈祷起了效,接下来的几日再无风雪落下,是难得的晴好天儿。 西北因地理位置的特殊,气候也很独特。 头顶之上烈日高挂,落下来的日光却只刺眼无暖意,地上堆得厚厚的积雪也半点不见化开的迹象。 不过晴着总比阴天强,起码出门的时候,不会被冷冷的风雪狠狠地往脸上抽嘴巴子。 桑枝夏抓着锄头和铲子圈定出来的位置挖坑刨土,正分神琢磨徐璈在山里的情形如何:“大嫂!” 裹得活像个棉球的徐明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嫂家里有人找你来了!” “找我?” 桑枝夏错愕抬头:“谁找我?” 第73章 徐璈从来没跟她提起过 徐明阳捂着被冷风吹得发红的小耳朵摇头:“不知道。” “我娘和大伯母说让我来叫你回去,那人好像说自己是从京都来的。” 京都? 桑枝夏舌尖咂摸过这个代表着很多不愉快的地名,还未作答就听到老爷子说:“既是有人来寻,你就回去看看。” “去吧。” 桑枝夏牵着徐明阳赶到家门口,进门看到的就是等在屋檐下的人。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人身上的打扮。 驿使。 她心头一跳,生怕这人脱口说出自己上次去驿站往京都送银子的事儿,谁知此人看着她就说:“你是桑枝夏?” 桑枝夏蜷着指尖点头:“对。” “哎呦,可算是找到你了。” 那人喘着气说:“本该是前几日就到的,可路上积雪太厚愣是耽搁了几天,这是你家人从京都给你送来的东西,你拿单子对一下。” 他说话的时候把地上的箱子往前挪了一截,从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吃力的喘气声来看,箱子里装着的东西是真的很沉。 桑枝夏有些茫然地接过递来的信封,拆开一看发现上头整整齐齐列下来的是一张清单。 穿的衣裳鞋袜,常用的伤药,甚至还有一些肉干和不易腐坏的吃食。 清单下还叠着一张透出了墨色字迹的信纸。 信纸的第一句写的就是:吾女望安…… 桑枝夏一目十行的扫下去眼角无声变红,眼泪要失控砸出时,被一只小手勾住了手指。 “不哭。” 徐明阳长了些肉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心,用力地抓着桑枝夏的手说:“大嫂不哭,我会保护你的!” 桑枝夏尴尬地用手背擦去泪痕,哑声说:“是我失态了。” 她摸了摸徐明阳的脑袋,匆匆将信纸折好收好,竭力保持着平静说:“我娘可还说别的了?” “倒也没说什么,只说让你在此不必担心,家中一切都好。” 驿侍擦了擦头上的汗说:“你要是核对无误,那我就先走了。” “好,多谢。” 桑枝夏亲自把人送到门口,等人走远了才折回去蹲了下去。 箱子很大,她两只手都合抱不过来,当然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抬起来。 徐明阳试着想帮忙无果,发愁地趴在箱子上哼哼:“搬不动呀。” “大哥要是在家就好了。” 在他的心里,大哥和自家哥哥就是无所不能的。 大哥在的话,这样的箱子一次起码能搬起来俩! 桑枝夏被他的话逗笑,想了想索性去叫人帮忙。 跟上次不一样,这回见了她娘家有人送东西来,许文秀等人都避在了屋子里没出来,显然是不想多看以免惹得她多心。 可她除了怀里发热的信封外,这次倒也没什么想背着人的秘密。 许文秀和徐三婶被她叫出来,几人合力把沉甸甸的箱子搬进西棚,见她作势要打开,她们转身就要走。 “婆婆,三婶你们等等。” 桑枝夏吃力地把上了封条的箱子打开,坐在徐明阳抱来的小凳子上说:“我娘这回送来的东西不少,也有弟弟妹妹的份儿,你们正好一起拿回去吧。” 许文秀诧异一顿,紧接着就看到桑枝夏不断从箱子里往外翻东西。 做得不算精致但足够厚实的小棉鞋,甚至还有几件灰鼠皮缝的小皮帽子,护手小袄一应俱全,大大小小的都有多件。 而且上头还标了纸签,什么是给谁备的一目了然。 “婆婆,这两顶小帽子是明煦和锦惜的,这两套小袄也是他们的。” “三婶,这是嫣然的。” “明阳,这是你和哥哥的,抱回去给你娘看看。” 徐明阳抱着厚厚的新衣跑了出去,徐三婶一时哑然:“这……这怎么好意思?” 她们曾经都是高门大户的正室夫人,矜贵有余对下不足。 若不是徐璈执意娶了桑枝夏,哪怕同住在一个京都城,她们只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桑家还有个叫谢姨娘的妾室。 哪怕是后来知道了,包括许文秀在内的所有人,也不曾把区区一个妾室当作可认的亲戚。 一个连门都不得出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如何能与她们这些生来尊贵的正室夫人攀亲? 可徐家落难多时,她们曾交好来往亲密的亲朋故旧无半点响应,唯一一个还惦记着能想得到西北苦寒的,只剩下了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还曾被轻视的人…… 许文秀拿着手里的东西也只觉得烫手:“夏夏,你母亲在府上的日子也不好过,这……” “再不好过,不也过来了么?” 桑枝夏百感交集地说:“都不是多名贵的好东西,只是一份儿心意罢了,有什么使不得的?” 她指指许文秀手里的小袄,好笑道:“送都送来了,婆婆要是不收,这么大点儿的衣裳拿去给谁穿?” 这都是数了人头按孩子们的身型大小做的,她自己可穿不了。 许文秀心情复杂地低下头:“你母亲有心了。” “来日若有机会,我定让明煦和锦惜去当面道谢。” 桑枝夏揪着黑色夹袄的一角垂下了眼,挤出一抹笑说:“婆婆说这些做什么?” 若真要说谢,那也是她该对徐璈说谢谢…… 谢姨娘考虑周全,既是妥善备了礼,那就是从大到小人人都有,只是大人的没有小孩子的数量多。 除此外,所得最多的就是桑枝夏,其次就是徐璈这个还没来得及见过丈母娘的便宜女婿。 许文秀和徐三婶见她神色不对,猜想她大约是想娘了,干脆找了由头让她自己安静待会儿。 等西棚的大门再度关上,桑枝夏深深吸气,没忍住把贴身收好的信纸又拿了出来。 谢姨娘在信中说,她托人送回去的银子已经收到了,还告诫她下次不许再送。 另外…… 她还说收到银子没两日,定国公府的白夫人就登门拜访,言明了只说要见她。 白夫人跟桑夫人说,自家小儿夙夜不安,得高人指点需寻一个命格特殊的人帮着做床小被子安神,谢姨娘就是那个她要找的人。 桑家虽也是鼎盛门户,可在京都的影响力远远比不上定国公府,白夫人只是要求个妾室为其子祈福做些针线活儿,自然不会遭到拒绝。 一来二往的,白夫人的心里记挂上了一个不起眼的姨娘,时不时的就会给谢姨娘送些东西,也慢慢消除了她在桑家的艰难。 一个入了白夫人眼的姨娘,哪怕地位依旧如从前那般不起眼,可至此却无人随意轻慢。 病了可及时寻医问药,冷了有烧不完的炭,甚至连一直被忽略的弟弟都沾光入了白家的族学求学,不必再日日拘束在巴掌大的小院子里浑噩度日。 旁人只道谢姨娘突然得了贵人另眼相看,算是崎岖的命格中染上了天大的福气。 可少有人知的是,定国公府的小公爷跟徐璈是生死之交,还有徐璈之前跟着银子一起送出去的那封信…… 这么长时间了,徐璈从来没跟她提起过。 徐璈他…… 桑枝夏咬住下唇将信纸仔细收好,转头看到靠墙一侧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心头无声发堵。 都八日了,徐璈还不回来吗? 与此同时,覆雪深厚的深山之中。 藏在雪窝窝里的徐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搓手哈气的吴长贵见了好笑道:“呦,这是家里人在惦记了?” 徐璈裹了裹身上无比厚实的外披,声音轻到恍惚:“应该是吧。” 枝枝看似性子要强,实则心尖子最软。 他都出门这么多天了,夜间望着空了一侧的床边,枝枝大约是会想起他的吧? 应该会的吧? 吴长贵还想调侃几句取乐,话到嘴边就看到徐璈眯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卷着寒意的手掌缓缓下压,眼底迸出了悍然的冷光:“嘘。” “咱们等的东西好像来了……” 第74章 家里出状况了? 过厚的积雪掩住了山林中惊人的动静。 林木晃动间,巨物的拼死挣扎终于结束,数百斤的大块头轰然砸在雪地上,雪面飞溅起无数血点子的同时也惹得精神紧绷了数日的人们欢呼大笑。 “好好好!可算是蹲到了!” 吴长贵欢喜万分地冲在了前头,喘着粗气说:“大的这头野猪起码四百斤往上,小的那俩合起来咋说也有二百来斤,咱们蹲守的这十来日大赚了啊!” “可不是咋地?” 一个汉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又喜又惊地说:“多亏了徐璈最后补的那两刀,不然说不定就让这俩跑了!” 没帮上多少忙的徐三叔激动满脸通红,幸与荣焉地重重一拍徐璈的胳膊:“好小子!真有你的!” 他们一行总共来了六个人,为的就是看看能不能围捕个像样的大块头,毕竟年关到了,谁家的锅里都缺一口实在的肉,能不能过上个大肥年可就看这一哆嗦了。 进山数日,沿着雪地上的野兽踪迹搜索至此,甚至还在雪窝窝里趴了三日,可算是在今日得偿所愿了。 徐璈呼出一口气笑笑,看向四周的目光仍带警惕:“血腥味很有可能会引来其他猛兽,咱们不能在这里耽搁。” “吴大哥,把备下的板子拿来,咱们带上猎物即刻下山。” 合作数日几人已经磨合出了该有的默契,徐璈说完分工而动,很快就把还冒着热乎气的野猪捆在了板子上,几人合力拖拽起板子上的麻绳飞快朝着山下走。 为了能猎到满意的猎物,他们进了山林的最深处,再加上下山时还拖拽着沉沉的野猪,等一路连滚带爬抵达山脚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模糊的夜色。 吴长贵累得够呛,坐在雪上呼哧带喘地说:“徐璈,这些都先拉你家去放着?” 徐璈好笑道:“拉我家去作甚?” “不送到你家往哪儿送?” 尽管徐璈是头一次跟着他们联手狩猎,可这几人也没有仗着他不懂就占便宜的心思。 “咱们去之前就说好的,不管所得多少,谁出的力大谁家能占的份就大。” “这三头野猪是你带着我们找到的,设的陷阱毙命的刀也都是你划的,当然是先以你家的份儿为主啊!” 另一个累及了的汉子往嘴里塞了一口干净的雪,冻得舌头打卷地说:“是该这么算。” “先拉到你家去,大头归你,剩下的我们几个再分。” 徐璈想也不想就摇头。 “那怎么行?” “既然是一同去也一起出了力,那就该摊匀了平分。” 他自己一个人打打野鸡傻狍子没问题,野猪这么大的猎物,若无人帮忙他也做不到。 他并不在意这些的多少。 徐璈呼出一口气提议:“趁着天还没黑,要不一鼓作气拉回去,分利索了再各自回家?” 在山里蹲守的滋味不好受,熬了这么几日靠的全是一口气。 要是不及时把后续收拾了,明日只怕还要耽搁。 吴长贵拍了拍被麻绳磨破的掌心站起来说:“也行。” “今晚再熬一熬,把这些肉都收拾出来了,明日家里的媳妇儿娃子也能趁热吃上口好的!” “走走走,兄弟们动手!” 冬日的村庄格外宁静,今晚除外。 这几人从山脚下拉着三头野猪往村里走,一路惊出了不少人探头围观,更有好事儿的一路撵着到了徐家门前。 桑枝夏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徐璈的声音。 她表情古怪地顿了顿,下意识地凝神屏息。 门外。 徐璈呼出一口白气说:“枝枝?” “啊?” 桑枝夏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去,抬眼就被门口堆起的小肉山惊得吸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 收获如此巨大的吗? 徐璈被她脸上的震惊取悦,喘气不匀地说:“吴大哥他们也都来了,你帮我烧些热水吧。” 桑枝夏忙不迭地点头说好,赶紧把大门左右拉到了最大:“快先进屋坐下喝口热乎的,歇会儿再说。” 在屋子里做绣活儿的许文秀等人也闻声而出,看到被捆在板子上獠牙骇人面目丑陋的超大野猪,又是害怕又是欢喜:“哎呦,这回的猎物这么多呢?” “夏夏,锅里还温着米酒酿呢,我这就去拿碗来给大家伙儿舀。” 徐三婶见不得猪血横流的狰狞,连忙把徐嫣然推进屋,赶紧去拿碗提水壶。 老爷子被吵出来,身后还缀着两个面露好奇的小尾巴。 徐明阳和徐明煦当真是一点儿不觉得害怕,甚至还兴奋地跑过去试着戳野猪长长的獠牙。 老爷子看着一身狼狈却显得精气神极好的徐三叔和徐璈,笑得很是感慨:“也是难为诸位辛苦了,屋里烧着炭呢,都先进屋暖暖再说。” “老爷子就别跟我们客气了!” 吴长贵跟老爷子相对熟些,大咧咧地咧嘴笑着摆手:“我们都十来日没进家门了,等这边忙活完了还得赶着回去,就不多耽搁了。” “祖父。” 徐璈谨慎地离装着酒酿的锅远了几步,解释说:“这些猎物是大家一起打的,理应在今日均分了,所以今晚只怕是要多耽搁一会儿。” “应该的应该的。” 老爷子摸着胡子乐道:“那我这就去把后头的大秤弄出来,也好便着你们下手分!” “光是拿称可不够,还得紧着烧热水嘞!” 谢二叔一口喝光了碗里热乎乎的酒酿,咂摸着舌尖的回味说:“烧热水把猪毛褪了,放血割肉,单是你们家这几个人指定忙活不过来,我这就回去把我家里那几个叫来搭把手。” “我也去叫人!” 吴长贵意犹未尽地放下碗,急匆匆地说:“今晚要用的水多活儿也多,多些人多份儿力,早弄完了早收工!” 去叫人的脚下匆匆地走了,桑枝夏瞅准空隙往徐璈手里塞了个碗。 徐璈被电了一下似的本能摇头:“枝枝,酒酿我不能……” “不是酒酿。” 桑枝夏笑得狭促:“谁还敢让你沾那玩意儿?” “这就是单纯的热水,什么都没加的那种。” 她视线落在徐璈拧巴得像咸菜干似的衣裳上,好笑道:“烧水还有一会儿呢,你要不先去换身衣裳?” 徐璈捧着热水碗说:“不急。” “等事情弄完了再说。” 现在换了也不顶事儿。 桑枝夏一想也是,挽起袖口说:“那你坐着烤火歇会儿,我去把水烧上。” 家里的两口铁锅都装满了水,再揭开水缸剩的就不多了,肯定不够。 桑枝夏正准备去抓水桶,笑得龇出了大牙的徐三叔就跑过来说:“侄媳妇,水桶给我,我去担水来!” 她看着被抢走的水桶有些好笑:“三叔也辛苦多日了,要不还是歇会儿吧。” “嗐,主要的功劳都在徐璈的身上,我就是跟着去打下手的,哪儿有多辛苦?” “你们在家烧水,我现在就去担水。” 徐三叔脚下带风地晃着水桶出去了,徐璈喝完水也抓起了地上的柴刀。 徐二婶进进出出转了一圈,把屋里的油灯都仔细罩好了防风罩,一一拿出来挂在门前和灶台上。 “干脆在门口生堆火吧。” 桑枝夏把劈好的柴往灶里添了几块,眯起眼说:“门口的活儿一时半会儿弄不好,生堆火既能取亮,又能暖和些。” “我觉着行。”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撵开了徐明煦,抱着柴往外说:“我去把柴堆架子搭起来,等其余人到了火候也该差不多了。” 老爷子也脚下生风跟着出去,除了胆弱不敢看的徐嫣然和徐锦惜待在了屋子里,徐明阳和徐明煦也在兴致勃勃地跟着搬柴。 徐璈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用只有桑枝夏能听到的声音说:“家里出状况了?” 若不是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端,老太太怎么不见露面? 第75章 巧了,我也不喜欢 桑枝夏没想到他敏锐到这份儿上,愣了下啧了一声,低头小声答:“生气了,只说是身上不痛快,已经在屋子里闷好几日了。” 不过也不打紧。 左右是无人在意。 徐璈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无声一笑,桑枝夏想了想说:“你饿不饿?要不我先给你弄点儿吃的?” 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到,徐璈他们在山里的这几日肯定是吃得不好睡得不香,要是进了家门还饿着肚子,那就属实有点儿难为人了。 徐璈眉眼间泄出了隐蔽的自得:“不饿。” “你做的炒面很顶饿,吃两碗就能对付一日,要不是吴大哥他们帮忙,我和三叔只怕还要剩一些带回来。” 他们出门前家里都给备了吃的,只是跟他花样繁多的干粮相比,其余人能吃得上的就相对逊色。 靠着在山里独一无二的炒面,他跟同行的人的来往甚至比以往都更密切了些。 这些都是枝枝的功劳。 桑枝夏搞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开始笑,顿了顿把注意力重新落回了灶上。 她盯着逐渐升腾而起的热气说:“你上次跟我一起送回京都的信,是往定国公府送的是吗?” 徐璈无声一猝,紧接着耳边响起的是桑枝夏轻轻的话声:“定国公府的白夫人关照了我娘,如今我娘和弟弟在府上的日子好过多了。” “徐璈,谢谢。” 徐璈其实可以不这么做的。 他在京都的名声虽不好,可生来傲骨不逊于任何人,世子爷的傲气也让他始终不肯低头求人。 哪怕是徐家突逢大难满门抄家流放时,面对迁徙之路的艰难和入村求生的痛苦,他都不曾向任何人开口求援。 可他为了能改善谢姨娘在府中的窘境,不惜远隔千里去信托人关照。 略加照拂,对高高在上的定国公夫人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对门第差距甚大相隔千里的桑枝夏而言,却是一份不知该如何偿还的恩情。 这是徐璈为她母亲欠下的人情。 徐璈沉默半晌缓缓抬头,自下而上地看着桑枝夏的眼睛:“知道当时为什么不跟你说吗?” “我不想听你跟我说这个谢字。” 他泄愤似的抓起斧头重重劈砍在木柴上,嗓音发闷:“若非落于此境地,这些事儿本来是该我亲自去做的。” 委托他人是不得已。 可这些都比不得听桑枝夏说谢谢更让他来气。 相敬如宾或许是世人推崇的夫妻之情,但这些词在他眼里狗屁不是。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客气疏离。 徐璈气闷地攥紧了斧头把手,蹙眉盯着桑枝夏说:“知道举案齐眉的意思么?” 桑枝夏被挑衅似的飞起了眉角:“你是想让我请你吃饭的时候,把桌案举齐眉梢?” 你小子但凡是敢点头,我就能连桌带碗全塞你嘴里。 徐璈被她眼中闪烁的怒意逗得勾起唇角,满意道:“不喜欢?” 桑枝夏危险眯眼:“你说呢?” “巧了,我也不喜欢。” 他笑笑搓了搓掌心,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夫妻,所以不必跟我客气。” “该做的能做的我会慢慢去做,亏欠的不足的我会逐日补偿,谢不谢的,往后不许说了。” 桑枝夏语塞一顿没再言语,门外也逐渐起了人声喧嚷的动静。 短短一会儿还当真是来了不少人,而且还都是自带家伙什的。 担着水桶的急着去担水,抱着柴来的往灶边就是一杵。 “哎呦,夏夏你家里有杀猪刀吗?” 吴婶儿来回忙活了一圈欢喜地说:“这么大的野猪,没把趁手的杀猪刀可搞不定!” 桑枝夏苦笑道:“婶儿还真是把我问住了,菜刀行吗?” “那可不行。” 吴婶儿认真道:“菜刀哪儿有杀猪刀的劲儿啊?” “你等着,我这就叫我儿媳妇去找村里的屠户借!” “来了来了,外头的大锅支好了,赶紧把烧好的热水往外送!” “好嘞!” 桑枝夏把锅里的热水舀出来装在桶里,徐璈和许文秀等人就开始轮着往外抬。 肥得肉都在颤的野猪在众人一二三的吆喝中被抬上木板,热水哗啦一洒就开始拿刀刮毛。 许文秀和两个婶婶头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很是无措,有心想帮忙却找不到插手的地方。 桑枝夏索性说:“你们在里头烧水,顺带拿咱们昨日刚起出来的米酒烧一锅米酒水出来,也好让歇口气儿的能喝两口热乎的。” 徐三婶如释重负地说:“行行行,我现在就去。” 徐二婶也拉着许文秀说:“我们在里头帮忙也是一样的,看不得就别强撑着看了。”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看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几位的脸色一个比一个更难看,再看下去大约就要吐了。 许文秀白着脸说:“也好,那我们先进去了。” 这边妯娌三人忙不迭回了院子,吴婶儿见了带着善意打趣:“该说不说,你婆婆和婶子瞧着就文秀,是跟咱们村里的这些妇道人家不太一样。” 她儿媳妇年纪不大,却也是能杀鸡宰鸭的主儿,因见不得吴长贵剃毛的动作不麻溜,急得恨不得把刀抢过来自己上。 徐家这些女眷却连看都看不得,柔柔弱弱不像是在土里糙大的,倒像是高门大户吃斋念佛的夫人。 桑枝夏听得有些好笑:“婶儿说笑了。” “我婆婆和两个婶婶擅长做的就是文秀活儿,常年牵织引线的,最巧的就是一双手,让她们绣再精巧的花样和再好看的衣裳都轻易得很,这样的粗活儿有我这个手笨的在,哪儿用得得糟践她们的巧手?” “要是把个儿调一调,我做的她们倒是也不难,她们做的我可不行,想想还是我来吧。” 这话一出,不光是吴婶儿笑了,就连其他几家来帮忙的人也乐出了声儿。 古往今来婆媳都是仇敌,能逮住涮几句丑话互相诋毁的,很少有人会说对方是好的。 桑枝夏年纪轻,嘴上倒是讨巧。 主打一个谁也不得罪。 门外笑声不绝,院子里略显忐忑的三人也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她们就怕旁人说的话入桑枝夏耳中成了可寻的刺儿,也怕会坏了家中难得的和谐。 桑枝夏既是不在意,那她们就放心多了。 有了里里外外的共同忙碌,小肉山似的野猪,很快就在经验丰富的人手中被分解成了冒着热气的肉块。 最好的就是两条后腿,那块儿大骨头就一根,能割下来的肉也最多。 吴长贵的亲爹吐出嘴里的眼圈,当着几家人的面拍板:“都知道是徐家小子出的力最大,他家还去了两个人,后腿都算作他家的,你们没意见吧?” “没有,这咋还能有意见?” 谢二叔笑着说:“要不是徐璈,咱们几个见着了猪毛也逮不住猪尾巴,能分着这些,还都是我们沾他们叔侄的光呢!” “是啊,要我说徐家就该占大头,咱们落些好也就差不多了。” “那怎么行?” 老爷子瞅准时机插了一句:“合力得来的就该平分,三头猪六条后腿,怎么分每家也都是有的,乡亲们厚道,咱家也不能挑着好的捡,否则我们成什么人了?” 村长还想说什么,可他在村里主掌大局获得的经验,跟老爷子朝中翻过的云雨不在一个等级,没两句就被老爷子说服了。 村长毫无所觉地被老爷子牵了鼻子:“那照你说,全拿出来平分?” “当然要平分。” 老爷子心中早有成算,略一指点就说明了位置,然后就是上称。 三头大小不一的野猪,足足六百二十斤肉。 徐三叔和徐璈是一家,总共五家人分,老爷子有心想结善缘,做主徐家多匀出来了八十斤,其余每家各占一百二。 吴长贵本想着自家能分个五六十斤就算不错的了,一时有些赫然。 “净肉我们得了这么老些,你和你三叔岂不是吃亏了?” 徐璈好笑道:“本该如此,这有什么吃亏的?” “还有这些猪下水,你们……” “哎呦,那我们可不能再伸手要了。” 大汉脸红红地扛起了自家分到手的猪肉,果断道:“我们得这些已经是占便宜了,剩下的都归你家了!” “对对对,还有这些猪毛血水,都搭把手收拾了啊!” 吴婶儿蹦出来说:“趁着人多,赶紧帮着收拾了,不然我们走了他们家人得收拾到啥时候?” “快快快,手上空着的都赶紧来帮忙!” 一群人呼呼嚷嚷地再闹了一阵儿,最后连徐家门前的地都扫得干干净净。 等喧闹的人声渐止,夜色已经深到了化不开的程度。 徐三叔累得直不起腰:“不成,我得收拾去睡了。” 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徐璈把分得的猪肉和洗干净的肠肚都拿到厨房摆好,看着几个长相狰狞的猪头有些发愁。 都说这也是好东西,可这玩意儿咋整? 桑枝夏进出几趟把徐璈洗漱用得上的热水搬进西棚,出来看到他冲着野猪头龇牙有些纳闷。 “徐璈?” 牙龇那么大,跟野猪的獠牙比牙口??? 第76章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半个时辰后,徐璈总算是洗去了一身连泥带血的狼狈,瞧着也勉强恢复了几分英俊。 他把木桶里的水拎出去倒了,进屋关上门仍是一脸难以言喻的微妙。 “到底是什么给你的错觉,你会觉得那几个猪头比我更赏心悦目?” 就在刚刚,他对猪头的嫌弃惹来了桑枝夏义正严词的反驳。 她甚至还觉得那一堆猪头猪肚猪肠子,胜过了他在家的欢喜。 桑枝夏把擦头发的帕子扔给他,一本正经地说:“猪头真的是好东西。” “是比我好的东西?” “谁说的?” 桑枝夏竖起食指晃了晃,坚定地说:“显而易见,你不能被称作一个东西,所以你为什么要跟个面目狰狞的猪头选比?” 徐璈到了嘴边的反驳瞬间化作无言,桑枝夏被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扭曲惹得嘴角抽搐。 她咳了一声掩饰情绪,故作镇定地揪着被子躺下:“能不能有点儿出息?跟几个猪头你较的什么劲儿?” “赶紧把头发擦干收拾了睡觉,明天的事儿多着呢。” 徐璈捏着帕子暗暗磨牙,看到屋子里多出来的箱子和明显是男子的衣裳,眸色微暗:“这些是什么?你又拆自己衣裳给我做东西了?” 桑枝夏还没答话,他就皱眉说:“枝枝,我不用这些,你……” “谁说是我做的?” 桑枝夏卷着被子小声说:“是我娘托人从京都送来的。” 虽说岳母和女婿的名头已定,可仔细说起来谢姨娘和徐璈还未能正式见上一面。 不过从谢姨娘备下的这些东西就能看出,她心里对女婿还是很满意的。 起码真正做到了对女儿和女婿的一碗水勉强端平。 桑枝夏来了显摆的兴致,掀开被子爬下床开始清点:“咱们上次送回去的银子大约是让她的手中宽裕不少,这回托人送来了很多东西。” “弟弟妹妹们都有份儿,除了我的就是你的最多,里里外外的搭了整整四套,还有两双厚棉底的鞋,我觉得这几个颜色都不错,你拿来换着穿也省得整日整日都黑漆漆的。” 她举起手里宝蓝色的外衣眼底发亮,炫耀似的在徐璈的眼前晃:“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徐璈擦拭头发的动作无声一顿,咂摸着舌尖残留的酸意,语调发酸:“你不是说猪头更好看么?” 这时候又觉得我好看了? 桑枝夏一脸莫名:“我说的是衣裳好看。” “你在想什么呢?” 徐璈瞬间木了脸,面无表情地点头:“是,岳母的眼光自然是无可挑剔的。” 好看。 好看死了。 桑枝夏满意了。 她沉浸在远隔千里仍被记挂关怀的快乐中无法自拔,催着徐璈挨个夸了一遍手里的衣裳,挂着笑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床上。 “我娘还在信里说,得白夫人关照,弟弟入了白家的族学读书,先生说弟弟的天赋不错,若能好生培养来日说不定可另有指望。” “要是弟弟能在读书一道上有出头的可能,他的前程越好,我娘在桑家的日子肯定就能更好过些。” 在妾室和庶出子女众多的桑家,一个身无仰仗的妾室和不得父宠的庶子是很难有希望出头的。 可以后就不一样了。 有贵人关照有成器的子嗣,就算是看在这些的份上,她那个薄情的爹再想做什么违背人性的混账事儿时,都少不得要先掂量几分。 桑枝夏揪着被子忍不住转了个圈:“你说我弟弟要是来日可考取个功名的话,有希望自己单独立府把我娘接出来吗?” 徐璈微怔一刹,见她一脸来日可期的欢喜,声音不由自主地柔了几分:“我记得你弟弟才五岁?” 等小舅子长大成人,要等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些? 桑枝夏无奈叹道:“还不足五岁呢。” “可这不是没办法了么?又指望不上我。” 她倒是想自己出息点儿让吃苦受罪的谢姨娘过些轻松日子,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想再多都是痴人说梦。 而且她还是个外嫁的女儿身。 且不说无外嫁女将母亲接出娘家的先例,就算是有这样的例子,她跟着徐家同属戴罪之身,她也做不到。 徐璈放下手里的帕子说:“若如你所说,那或许是有希望的,只要能让你父亲点头放人,想把人接出来并不难。” 不用等到那日其实也可以。 只是…… 他眸色迅速明暗一瞬没多说,把油灯熄灭在夜色中轻车熟路地翻到床的内侧:“你要是实在担心,那过些日子再去县城的时候,我抽空再给白子玉送封信。” 左右人情是已经欠下了,一次两次差别不大。 桑枝夏听完想也不想就摇头:“算了算了,哪儿有为了这种事儿接二连三麻烦人的道理?” “他们现在得了白夫人照拂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动作再大些只怕也不是好事儿。” 对谢姨娘母子而言,不起眼才是最大的安全。 毕竟在原主的记忆中,尊贵无双的嫡母和滥情混账的父亲,这对夫妇可并称桑家两大不良人,太扎眼了绝对不是好事儿。 徐璈辨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之前偶有所闻,你母亲进桑家好像不是情愿的?” 桑枝夏没想到他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知道,话中渐起讥诮:“可说呢。” “要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见色起意,我娘依照婚约嫁给自己的心上人,虽说清贫难免,倒也吃不上这份儿为人妾室的苦。” 要是抢了他人未婚妻能好生善待也就罢了,偏偏桑大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他见一个爱一个,强娶进了内宅任由娇花淹在后院的花丛中,激情散去又开始介怀这些花啊朵啊之前本该顺遂的姻缘,觉得身属自己的女子,心中曾另有他人是对自己的侮辱。 很快就把被自己毁了一生的女子忘之脑后,开始在眼花缭乱的烟火人间寻自己的下一个真爱。 他强取豪夺倒是痛快,对外还有个爱恨爽利潇洒的好名声。 可为他被圈在一方后院中的人,哪一个活得不煎熬? 徐璈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是惹得她不高兴,在无声的局促中干了嗓音:“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嗐,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桑枝夏闭上眼有气无力地说:“其实说起来,我娘之前跟我说过,不奢望我可高攀高门大户,只想给我寻一个安稳人家平淡度日,最好是知根知底不嫌我庶出身份的。” “你是不知道,得知我要顶替桑冰柔嫁入徐家时,她慌得差点儿带着我去上吊,还因为想拒婚被夫人罚得跪了多日的祠堂。” 徐家世子爷那是何等的尊贵? 别说是空有一身美貌的桑枝夏,就是嫡出的桑冰柔能当上世子妃都属高攀。 可天大的馅饼儿猝不及防地砸到嘴边,还强硬地撬着桑枝夏的嘴逼着她往肚子里啃。 她们母女活得像被圈养在笼子里的鸟雀,也不知外头的风向如何,不觉半点欢喜只察无数的心惊胆战。 最后的事实证明,来自心底的恐慌是最真实的。 徐家果真不是香饽饽! 第77章 谁家好人盯着别人家的漂亮姑娘不放? 桑枝夏想到自己被灌药塞进花轿的事儿,至今还一肚子窝火气。 徐璈察觉不对,感觉床板上像是长了无数尖刺似的,锥得他遍体发麻浑身都是不自在。 他咽了咽口水贴墙更近了几分,小声说:“枝枝,我当时跟娘和祖父说要娶的人是你。” 因许文秀一时心急弄错订婚对象的事儿,的确是在徐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可徐璈执拗起来死活不忌,哪怕是被老爷子抽得血肉模糊也不肯低头。 徐家长辈拗不过他,只能是顺着他的心意办,也很快就跟桑家通了气,商定下的人选就是桑枝夏。 他为了换人一事被老爷子抽得丢了半条小命,被迫在床上瘫了数月养着吊命,只以为愿念得达欢喜得很,也无从得知在外是何种情形。 可桑家夫妇并未将徐家有意换人的事说出,甚至对内对外两套说辞,所以直到大婚前桑枝夏才…… “所以说你当时想娶我,就是因为我们在庙中见过一次?” 桑枝夏黑暗中的表情变得极度玩味:“就因为那块帕子?那块帕子可不是我的,我就是出门给嫡长姐当了随身带东西的小丫鬟,所以才……” “那玩意儿我已经烧了,现在灰都寻不出来了!” 徐璈警惕的条件反射弄得桑枝夏嗤笑出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真是因为见过那么一次?” 徐璈沉默良久,轻到恍惚地说:“我也不知道。” 只是当时见到了,后来就记住了。 许文秀为了他的婚事再一次愁得掉眼泪时,他被催得狠了,脱口而出的就是欲娶桑家女为妻。 早知后来会起如此风波,他当时就该说得再详尽些。 最好是能给许文秀一幅自己手绘的画像,让她拿着画像去寻自己的心上人。 桑枝夏盯着头顶的棚户,心跳如鼓未能多言。 徐璈却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地说:“若可料到徐家有此劫难,我当时或许该更冷静些。” 他是想把心上的娇花摘回家,可从未想过会让新婚妻子随自己吃苦遭罪。 说到底,他的一厢情愿对桑枝夏而言是祸非福。 徐璈想想有些忍不住。 他用胳膊支起半边身子,低头看着桑枝夏阖上的双眼低低地说:“枝枝,你想过嫁我吗?” “你愿嫁我吗?” 桑枝夏被他问得有些好笑:“大哥,这是我想不想的事儿吗?” “你当时做这决定的时候,也不曾问过我对不对?” “可是……” “都这副境地了,说这些早知道有什么用?” 桑枝夏翻过身避开了他灼人的眼,含糊不清地说:“徐璈,都过去了。” 原主当时作何感想她无从得知,就她目前的处境而言,她对这门被人强塞来的婚事确实数不出多大的意见。 甭管有多少杂七杂八的糟心,起码徐璈不算差啊! 长得好力气大,还守规矩尊重人,甚至还有不易察觉的体贴周到,这一手烂牌于她这种中途接手的人而言,牌面已然是很不错了。 若能一直平淡安稳,也算是另类的符合了当时谢姨娘的期许? 桑枝夏说完就作势要睡了,徐璈支棱着胳膊,心头万般不是滋味。 他瞧不上便宜岳父的强夺取和滥情,可仔细想想,他一厢情愿的钟情,对桑枝夏而言不也是如此不近人情么? 不对…… 徐璈脑中飞快闪过一个人,再三按捺着实是没忍住,掰着桑枝夏的肩膀把她转了个方向,对着自己的脸沉沉地说:“枝枝。” 桑枝夏有些无语:“怎么?” “你不愿嫁我,是不是心里早就有人了?” 桑枝夏头顶瞬间冒起三个问号。 大哥你在说什么?! 大哥还在肆意发散胡言乱语:“初见那日我偶遇你翻墙想逃,你是不是想去见你表哥?” 表哥??? 桑枝夏顶着一脑袋黑线咬牙:“我什么表哥?” “就那个暂居在你家的表哥啊!” 徐璈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架势,脱口就说:“我从庙中出来就打听了,那个叫谢年申的远方表哥在桑家住了小三年,期间跟你的关系还很不错,我还听说他春闱下场后就准备跟桑家提亲,他要提的人难不成是你?” 若非有这么个碍眼的人卡在了中间似成隐患,他也不至于会急切到一度弄错人啊! 桑枝夏本来是想强横反驳的,可话到嘴边脑中突然闪过很多模糊的片段。 谢年申啊……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哈?! 可是…… 她黑着脸把徐璈的手掰开,底气莫名不足:“没有这回事,你闭嘴赶紧睡觉!” 徐璈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半晌后看着她扑闪的眼神垮了俊脸:“枝枝,你骗我。” 桑枝夏百口莫辩:“我不是我没有!”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我那当然是因为……” 桑枝夏飞快地眨了眨眼,强撑心虚:“当然是因为我困了,没错,就是因为这样!” 徐璈似是气闷又似恼火,坐直了腰板脸黑得像是夜里出没的煞神。 桑枝夏脑袋大了一圈,头疼到想冒火:“大晚上的你闹什么呢?你说的这都是些陈年往事,而且我跟你说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谢年申或许是对桑家女婿这个位置有些垂涎,可桑家加上她在内,大大小小五个女儿呢! 谢年申对每个未嫁的姑娘都一副春风揽月的小意温柔,明摆着就是在广撒网细捞鱼,她是眼瞎了吗看得上那么个货? 桑枝夏头疼还想硬着头皮解释几句,徐璈的声音幽幽响起:“他不是好人。” “啥玩意儿?” “我说,谢年申肯定不是好东西。” 徐璈在桑枝夏见鬼的目光中往她身边挤了挤,煞有其事地分析:“一个在他人府邸上暂居的人,中间还隔着男女之别大妨难破,他但凡是懂礼数晓进退,就该主动跟府上的姑娘们保持距离,以免坏了女子的闺中清誉,不慎酿成大祸。” “可他没有这么做。” 相反,谢年申对她们每个都十分热情,今日送吃食明日送关怀,借着表兄妹的名头做到了不断现眼。 徐璈沉吟后下了结论:“此子居心不良,意在叵测。” “枝枝,他不是好东西。” 你不要被他装出来的表象欺骗了! 桑枝夏没想到他郑重其事地分析出这么一圈,怔愣后配合点头:“我知道啊,所以我这不是没搭理他吗?” 徐璈看起来像是满意了几分,不遗余力地分析:“而且你想啊,在你遇上危机和麻烦的时候他只是袖手旁观,跟之前的温柔体贴大为不同,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真心?” “他就是虚情假意,表里不一,貌似君子龌龊满心!” 简单地说,在原主记忆中算得上是翩翩君子的谢年申就是个伪君子。 徐璈鉴定的。 桑枝夏被他纠缠没了困意,满是戏谑地说:“那你呢?” “你是好人么?” 徐璈没想到话锋一转落在自己身上,顿了顿表情无辜语气诚恳:“我啊,我当然算不得好人啊……” “谁家好人盯着别人家的漂亮姑娘不放?” 他蜷起指尖绕起桑枝夏散落在枕边的长发,感受着指尖的柔婉低笑出声,字里行间泄出的全是不可言说的强势和肆无忌惮的恶意。 “我被祖父鞭打到不能起身时脑中就一个念头,若我迟了半步,让那个姓谢的哄骗得逞,我就去当街抢亲。” “纵是你不愿会恨我,纵是招惹无数骂名,我也要把你抢回家。” 他在桑枝夏错愕的目光中卸了撑着身子的劲儿,隔着被子靠在桑枝夏的身上,堪称是相当骄傲地说:“如果说姓谢的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那我或许就是你生平所见最蛮横的混账。” “枝枝,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如果非要说他比姓谢的强在什么地方,那大概就是他敢于直面自己本质的恶劣。 换句话说,世子爷咱当混账当得理直气壮,主打的就是一个我是完犊子玩意儿,但坚决不装! 第78章 红豆相思苦,绿豆王八大补 “璈儿,你这一大早烧的什么呢?” 烟熏火燎后露出徐璈无奈的脸,出口的话也带着说不出的叹息。 “枝枝说猪头上的毛没刮干净,让我用炭熏一道。” 烧猪毛倒不难,只是他现在也想不出这几个狰狞丑陋的猪头到底好在哪里。 许文秀同样也想不到。 她迟疑道:“都那么多肉了,要这些猪脑袋做什么?这玩意儿能吃吗?” “当然能吃啊。” 桑枝夏抱着个小石臼走出来笑着说:“等猪毛褪干净把肉剔下来,炖一锅卤水焖上晚上就是一道菜,跟其他地方比,猪头肉的滋味也不差的。” 她说着朝着徐璈瞥了一眼,昨晚还满眼得意的嚣张混账莫名胆弱,认命地抓起了地上的剔骨刀。 剔就剔吧,反正这活儿只有他合适。 许文秀本来以为火燎猪头已经是今早很大的刺激了,谁知桑枝夏接下来的动作直接让她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些猪肠子也不扔?” 臭烘烘的能吃得进嘴吗? 桑枝夏把粗略清洗过一遍的猪肠子倒进大木盆里:“一头猪肚子里只能找得出一具的好东西,扔了就可惜了,腊肠就是用肠衣裹了肉做的,婆婆是不吃腊肠吗?” 许文秀尴尬一笑,看着翻着白花花的油光,还有可疑气味的猪大肠扭曲了嘴角。 “吃倒是吃过,只是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做的……” 要是早知道腊肠跟这东西有关,那她是绝对不可能吃的! 也许是她脸上的挣扎过分明显,桑枝夏低头把上翘的嘴角压下去,清了清嗓子说:“也就是还没收拾好的时候不太能入眼,等洗干净就没事儿了。” “婆婆今日不是要跟婶子们去绣庄吗?都准备好了?” 说起正事儿许文秀的脸上多了笑,期待又不安地抿了抿嘴角:“是说好了今日去,只等你三叔出来呢,也不知道我做的东西拿去能不能合上老板的眼,要是搞砸了,那就……” “哪儿会有搞砸的说法?” 徐二婶有了转移注意力的活儿又无人打搅,安安生生养了一段时间气色好看了不少,抱着做好的绣品出来时,眼里闪着的都是之前少有的神采奕奕。 “大嫂做的我都瞧过,比起咱们跟绣庄老板商定的还精致不少,拿出去只有往高了抬价,没有往低了压的理儿。” 她转头叫:“三弟妹,你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 徐三婶拎着整理仔细的布包走出来,可身后还跟了个老太太。 老太太面色不善,盯着即将要出门的几人沉沉地说:“明辉和他爹出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们这次去县城,记得抽空去看看他们。” 她本来是想亲自去看看的。 无奈之前怄气装病的效果太好,话刚出口就被老爷子堵了回来。 老爷子借口怕她受了冷风病得更重,直接断了她出门的心思,只能是让别人去。 她说完无人接话,目光阴沉沉地落在了笑意渐淡的徐二婶身上。 “夫妻没有隔夜仇,有再大的不是,那也是你相公,是你身为妇道人家仰头唯一看得见的天,一日两日就罢了,长久为了一点口角怄气,那就是你身为人妇失了宽容忍让之心,是妇德有亏,损了你夫君的颜面,你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险些把人逼死的疯魔到了老太太嘴里仅仅是些许口角,徐二婶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布包嘴角下扬。 老太太还欲训斥,老爷子的声音随之响起:“我随你们一起去。” 徐三叔有些意外:“老爷子?” “璈儿媳妇说家里的高粱不多了,酒瓮也缺,我随你们一道去,瞧瞧能不能买着合适的。” 他说完意味不明地看了面色铁青的老太太一眼,淡声道:“既是不舒服,那就回屋去养着。” “璈儿。” 徐璈放下剔骨刀站起来:“祖父。” “你跟你媳妇在家把几个小的看好了,别让他们不懂事扰了你祖母养病的清静。” 徐璈看不出喜怒的颔首说是,听到老太太摔门而入的巨响,微妙一笑重新抓起了剔刀。 他苦练十多年的好刀法在猪头的身上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展示。 猪头上所有的肉仅可见一个破口,剩下的连皮带肉都被他完整地从骨头上分割下来。 没了狰狞的骨相,被摊成了一块的猪头肉顺眼不少,徐明阳有些遗憾。 “这么瞧着就不威风了。” 徐明煦也哧溜着口水点头:“野猪大王威风!” “野猪大王?” 桑枝夏好笑地说:“谁想到的这么个诨号?” 徐明煦一脸无辜:“三哥哇。” “三哥说是野猪大王!” 徐明阳带着说不出的小骄傲抬起了下巴,桑枝夏隔空对着徐璈一眨眼,揶揄道:“这么威风的野猪大王都被你大哥摘了首级,你大哥岂不是更威风?” 徐璈想到桑枝夏认定自己跟野猪比美一事面皮微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徐明阳睁大了愚蠢的眼睛说:“大哥最厉害了!” “大哥的威武跟野猪大王的凶猛十分般配!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徐明煦被他的自信感染,激动地攥起了小拳头:“般配!天生一对!”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徐璈你听到了吗?徐璈你哈哈哈……” 桑枝夏忍无可忍爆笑出声,徐璈顶着一头黑线缓缓抬头:“徐明阳,徐明煦。” “你俩多久没读书了?” 天生一对是这样用的吗?! 徐明阳眼神无辜清澈,打了个小寒战还有些说不出的理直气壮:“大哥你知道的,我读书会肚子痛的。” 徐明煦也想无脑附和,小后脖子上就多了一只无情的大手。 “怎么,你读书也会头疼脑热胳膊痛?” 徐璈简单粗暴地制服了两个不学无术的弟弟,一个小屁股上轻踹一脚,咬牙说:“都给我进去。” “嫣然。” 徐嫣然蹲在桑枝夏身边认真忍着没笑出声,闻声抬起自己憋红了的脸,含着笑出来的泪花说:“大哥,我真的没笑。” “你……” 徐璈在桑枝夏逐渐丧心病狂的笑声叹道:“算了。” “你学业好些,进去跟他们俩解释解释什么叫般配,什么叫天生一对,没学明白不许出来!” 出口成笑话的徐明阳抓着徐明煦连滚带爬地跑了,徐嫣然赶紧牵着什么都没听懂,但不耽误傻乐的徐锦惜追了进去。 徐璈扭头看着还在笑的桑枝夏,被气笑了。 他犬齿磨着柔软的侧颚,含糊地说:“枝枝,很好笑?” 桑枝夏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声音不住发抖:“说什么呢?谁说我笑了?” 徐璈看着她笑得发抖的肩膀,幽幽道:“你别忘了,咱俩才是般配。” 桑枝夏嘲笑的动作猛地一停。 徐璈自顾自地说:“还乐呢?” “那俩小子说你是野猪,这都没听出来?” 桑枝夏…… 她木着脸转头:“你这样转移战火,是不是有点儿太藐视我智商了?” 这挑拨离间的手段,比昨晚分析谢年申有多龌龊的还要低级! 徐璈也觉得这话牵强得站不住脚,可抵不住他可以继续胡说八道。 “不打紧,野猪就野猪吧。” “都说红豆相思苦,绿豆王八大补,其余不长眼的世俗夫妻是在王八瞧绿豆,我俩勉强也可算作两个狂野但般配的野猪头。” 他说完还抬首对着表情空白的桑枝夏温柔一笑:“没关系,我不介意的,你不生气我就高兴。” 桑枝夏彻底凌乱。 “徐璈你有毒吧?” 徐璈利落地用剔刀落下最后一刀,冲着桑枝夏挑眉而笑:“枝枝,有毒的是红豆,诉的是相思。” “怎么,我就在你眼跟前呢,你怎么还……” “适可而止。” 桑枝夏心情凌乱双手交叉,在胸前比画出一个大大的叉打断徐璈的施法:“真的,你差不多得了!” 第79章 正人君子吗?我装的 自打昨晚公然承认了自己的混账本质,徐璈就开始不做人了。 不做人的具体方式不可描述,包括但不限于睁着眼说自己冷,支棱着长手长脚就往她的被子里钻,换衣服不避人肆无忌惮展现肉体,言语挑逗眼神勾缠,诸如此类还有现在的茶言茶语。 桑枝夏又好气又好笑到有些乏力,白了徐璈一眼痛心疾首:“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相处这么长时间,她印象中的徐璈一直保持着该有的风度和态度,谨守着底线和原则。 这么大个人,睡一觉怎么还能变质呢? 徐璈满眼坦荡,有着跟徐明阳乱说成语的理直气壮:“你说之前么?” “对啊,你之前那样不是挺好的吗?” 实在不行,你继续当个俊美帅气的哑巴也是很好的! “那个呀,我装的。” 所有人都误以为徐璈性情大变是因为家中剧变影响,甚至连桑枝夏都觉得京都传闻太过虚假,属实不可信。 唯独徐璈自己心里清楚,装了这么长时间的沉默寡言正人君子为的是什么。 但凡不是怕吓着胆小的桑枝夏,他何至于? 现在爬床成功,话说开人睡在触手可及的枕边了,他还有什么可继续装的? 徐璈在桑枝夏难以置信的表情中把三个剖出的猪头骨装进麻袋,微微一笑:“怕你害怕,特意多装了一段时日。” “枝枝,我装君子是不是还挺有一套的?” 桑枝夏脸上残存的笑容彻底裂开,抓起地上的小石子就冲着徐璈砸了过去。 “滚。” “好嘞。” 徐璈从善如流地拎着麻袋滚了,院子里,几只小的趴在门后听着外头的动静,徐明阳面露思考。 他左手突然砸向右手巴掌:“我就说嘛,大哥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原来他是装的!” 亏得他娘还夸了好几次,说大哥稳重不少,要他跟着大哥好好学,原来大哥是故意的! 徐嫣然显然也从爹娘的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评价,秀气的小脸上泛起唏嘘:“大哥装得还挺像的。” 起码大哥不说的话,谁也没看出来啊! 徐明煦听不懂随大流开始点头,可还来不及发表看法,就被去而复返的徐璈踹了小屁股。 “读书了么?学成语了吗?” 徐璈在几小只恐怖的眼神中,笑得春风温柔:“我刚才想了想,你们几个这么长久糊涂度日满嘴错乱成语也不是办法,这个年纪不读书你们是怎么睡得着的?” “等祖父回来,我会跟他提的。” “有一个算一个,都好好苦读习武吧。” “大哥你别这样!” 徐明阳绝望地扑过去:“大哥我读书真的会被先生打手板的!” “大哥……” 徐嫣然柔柔弱弱地说:“大哥,我会好好读书的。” “读书?” “怎么能只是读书呢?” 徐璈蹲下露出个和煦的笑,在徐嫣然震惊的目光中轻轻地说:“大哥在你这个年纪,梅花桩都打烂三副了。” 徐嫣然惊恐万状:“大哥,我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怎么了?” “你身子弱,习武可强身健体,学了不会出错。” “对了,还有你们。” 徐璈一视同仁含笑看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徐明煦和徐锦惜,微笑道:“大哥的笑话好看吗?” 徐明煦警惕摇头:“不不不,大哥我……” “读书一事祖父可亲自教导,习武的话,我会好好教你们的。” “现在还有人想说什么吗?” 互相抱紧的几小只用力摇头:“没没没!” “没有了!” 徐璈满意一笑:“很好,那就都进屋去吧,把刚才说错的几个词好生琢磨一遍,一会儿我来考问。” 几小只跑得脚下冒烟,门外的桑枝夏目睹此情此景,叹为观止地拍起了手。 “厉害啊……” 这恼羞成怒翻脸无情的残忍架势,一般人谁招架得住??? 徐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得十分玩味:“枝枝,看热闹是有代价的。” 桑枝夏丝毫不怵:“怎么?你也想押着我读书习武?” 这招对几个小的管用,对她可不见得。 面对桑枝夏挑衅的眼神,徐璈垂眼无声笑了。 “枝枝是大人了,他们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 不过…… 也不是没有治她的招儿就对了。 徐璈带着不可说的笑把桑枝夏不要的碎骨头扔了,回来就开始按桑枝夏说的,用面粉草木灰反复搓洗木盆里的猪大肠猪肚。 等终于洗到了桑枝夏满意的程度,立马又被拎过去剔肉剁馅儿。 剁好的肉馅洒上少许高粱酒,盐,麻椒面,一些冲成粉的五香大料抓拌均匀,再用一截削了竹节的竹管,找到肠子的一头就可以开始灌肉。 徐璈被指导后临时上岗,灌肉的动作有些忙乱:“这些全部都灌肉的话,肉馅是不是不够?” “不用全部都灌。” 桑枝夏拖过装了大肠的木盆,解释说:“小肠用来灌肉做腊肠,这些大肠跟着猪头肉一起卤了,晚上吃卤肉锅子?” 徐璈心不在焉地点头:“这是在为年下做的准备吗?” “是啊。” 转眼就是年根下了,她之前还琢磨,是不是要在村里谁家杀猪的时候去买些肉回来做年货,还好徐璈进山一趟省了这些钱。 徐璈虽是嘴碎不正经了许多,可也不耽误手上的活儿。 在打下手这一块儿,他显然是已经磨炼出来了。 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无用的闲话,桑枝夏也很快就调配好了卤肉用的卤药包。 剔下来的三副猪头肉一次卤了吃不完,她只往锅里放了一个,剩下的跟分割好的肉放在装满腌料的木盆里打滚转圈,沾满腌料后放在擦干净水的大木桶里压块放好,盖上盖子还在上头压了一块大大的石头。 “腌个三五日揭开盖子翻一翻,顺带这几日可以抽空去砍些松枝柏条回来,等腌透了就可以搭架子熏了。” 灌好的腊肠拴成一串一串地挂在灶台边上风干水汽,徐璈挂好最后一串不慎被碰了脑袋,抬手一捂不自觉地皱眉。 “挂在别处不可以吗?” 桑枝夏盯正在查看锅里的卤水情况,头也不抬地说:“灶上有热乎气,在这里容易干。” 她看了不得不弯腰躲避的徐璈一眼,好笑道:“谁让你长那么高的?” 厨房的顶已经算是高的了,哪怕是挂上了这些腊肠,任何一个人进来都不会碰到。 除了徐璈。 徐璈咬着舌尖没说话,弯腰捂头以一个谈不上优雅的姿势走出厨房。 桑枝夏一开始没留意,直到这人在西棚里喊:“枝枝!” “枝枝你过来一下!” 桑枝夏很是莫名:“怎么了?” “我有东西找不着了,你来帮我找找。” “什么东西?” 桑枝夏擦了擦手推开虚掩的门,还没跨进门槛腰上就多了一双大手。 “你……” “嘘。” 徐璈双手掐腰往上一提,以一种旱地拔葱的强势将桑枝夏原地拔起。 桑枝夏眼珠一直还没回过神来,再低头就发现,自己被徐璈直接举着坐在了半人高的柜子上! 她猛地低头看着自己悬空的脚,身侧突然压了两只大手。 徐璈手掌撑着柜面,脚下未动上半身却在缓缓逼近。 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把桑枝夏圈在怀抱的范围之内,直勾勾地撞进桑枝夏的眼里听着彼此呼吸的相互碰撞,笑眼如弯:“不长这么高的话,怎么抱你?” 第80章 过浓的情是理智的绊脚石 徐璈之前真的装得太好了。 桑枝夏之前从未察觉到,徐璈竟有如此强势不容人迟疑的一面。 就像平静的水面突然掀起的大浪,翻涌而起的浪花间隐约可见嶙峋锋锐的山石,迎面袭来的压迫感顿在眼前,空气中带起的都是避无可避的沉沉和独属于他的气息。 冷不丁鼻尖撞在眼前险些相碰,呼吸交错时融起的热度烘得她心尖发颤,指尖蜷缩间喉咙里也像是堵了一口气。 呼。 呼吸好像有些困难。 桑枝夏在徐璈肢体和视线同时打造出的牢笼中无声红了耳根,强撑着镇定吐出一口热气,嗓音生涩:“我之前果然是误会你了。” 徐璈眉梢剔起,笑得十分玩味:“误会什么了?” 桑枝夏答得很是艰难:“我不该怀疑京都的传闻的。” 事实证明,无风不起浪。 徐璈但凡早年间行事跟放荡强横无关,那处在深闺中的原主也不可能有机会听到那些不羁的传闻。 这人顶着这么张冲击力十足的俊美的脸,再拿出这种压人的亲密气势,唬人是非常够用的。 特别是这双眼眶狭长的眼睛…… 他这么一动不动盯着人看的时候,眼底晕开的好像都是不可言说的笑意,柔得仿若是足以溺死人的深海。 桑枝夏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用这种眼神哪怕是盯着路过的一条狗看,狗都会误以为他十分深情…… 果不其然,徐世子的浪荡风流之名不假。 这货有迷惑人心的资本! 徐璈尚未不知自己暴露的本性得到了怎样的评价,见桑枝夏一脸悻悻有些好笑。 “枝枝,你在想什么?” 桑枝夏深深吸气,以肘为挡把他隔在距自己一寸的位置,一言难尽地说:“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这种孔雀开屏似的原地发疯。” 徐璈脸上一刹空白。 桑枝夏说得非常认真:“讲真的,你还是沉默寡言的时候比较帅。” “要不你还是继续装吧?” 偶可瞥见的心尖一跳能算作是无趣生活中的调剂,可在自我保护意识极强的桑枝夏看来,这些调剂就足够了。 她上辈子为了活命折腾得够够的了,向往的是一成不变的平静和毫无波澜地活着,什么浓情大爱都不是必需品,她本身也不期待。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和半道上被强塞来的便宜丈夫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安然,直到水到渠成时或许会有一两个自己的孩子,踩着脚下的黄土地继续这样寻不出一丝波澜的安稳,直到寿终正寝安心老去。 太过鲜艳的花儿不摘。 太过浓烈的情也避而远之。 任何存在看似合理的东西,也都需要保持一个安稳的度。 她不太喜欢任何可能会越度的东西,那会打破她好不容易寻来的安稳。 因为不管是爱还是恨,过于浓烈的情绪,迟早会演变为理智的绊脚石,那与她对人生安稳的追求是背道而驰的。 现在的徐璈看起来就像只张牙舞爪展示羽毛的雄鸟,看起来就非常没数。 徐璈错愕之下全是好笑:“枝枝,我……” “打住!” 桑枝夏满脸警惕地对他竖起食指,左右一晃后强调道:“我忙着呢,有空教你乱用成语的弟弟背成语大全,别给我添乱。” 她推开徐璈从柜子上蹦下来稳稳落地,满脸镇定可推门慌乱而出的背影却暴露了她此时的心境。 她并不如看起来这般平静。 徐璈单手撑着柜面没动,一时有些想不通桑枝夏为何是这个反应,不过摩挲着指尖若有残留的温热和柔软,他还是不可自抑地低笑出声。 不得不说,装一段时日还是十分明智的。 要是不先让猎物放松警惕的话,自己怎么会有爬床的机会? 他抬手时指腹自唇角一滑而落,噙着笑迈步追了出去:“枝枝,我来帮你一起做饭。” 摁着柜子发了一顿疯,徐璈从外表上看好像是正常了许多。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还没把拧巴在一块儿的心落回肚子里,门外就响起了充满欢快的说话声。 外出的人回来了。 老爷子和徐三叔走在前头,后头跟着的是满脸欢喜的妯娌三人。 徐二婶跨进门就忍不住对着桑枝夏说:“夏夏,绣庄那头的活儿说好了能长期做,你不用着急酿酒去卖了!” 许文秀也笑得合不拢嘴:“是啊,去之前我还担心怕绣庄老板不满意,可谁知见了成品,老板还主动提了加价的事儿,只要能稳定把绣品供上,往后是绝对不缺单子的。” 虽说绣花是个熬神的细致活儿,可这恰好是她们擅长做且喜欢做的。 更遑论其中可谋的钱财足够供得上全家的吃喝用度,相当于她们几个不受风吹日晒,就可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兜头落下的责任沉甸甸的,新奇之外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惊喜。 要不是落魄到了这一步,她们被许作男子身后依附而生的名画娇花,怎会想得到自己还有这一日? 找到自我价值这一刻带来的欢喜,或许早就超过了所赚银钱的快乐。 桑枝夏被她们话中的欢喜感染露出了笑,帮着接过她们带回来的布料和绣线说:“我就说婆婆和两个婶婶的手艺精巧得很,出不了差错,我虽是做得不好,可我看好坏还是行的。” 徐三婶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大口,嗔笑道:“你会做的已经够多了,余个一两项给我们也是好的。” 不然这侄媳样样精通,倒显得她们这些人都成了实实在在的大废物。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嗐了一声,把倒水的水壶顺手递给伸手的徐璈,放缓了声调说:“绣庄的活儿是长久之事是好消息,只是这样的细致活儿熬神伤眼,倒也不必赶得太紧,否则对眼睛不好呢。” 听说有熬得狠的绣娘不到年老就瞎了眼,还有年纪轻轻就一身老伤病,在家中生计可图的情况下,属实不必为此过于拼命。 徐璈也说:“甭管绣庄老板给了多好的价,那也不必接太多的活儿。” “枝枝说的是,身子要紧。” “可说呢。” 徐三叔记挂自己夫人体质不强,赶紧点头附和:“要我说白日里做做歇歇也挺好,晚上就别点灯熬油的了,日子长了这可不得行。” 绣花这样的活儿男子帮不上忙,可这半年多来彼此拉扯扶持已经成了习惯,插不上手的人也有了体谅之心。 老爷子对此甚是满意,点了点头说:“他们的话在理,等开春农忙起来了,家中生计还是以农耕为主,你们做的手艺活儿当个补贴就好,别熬坏了身子。” 有心想大干一场的人听到这话心头也是发暖,纷纷笑着点头。 直到这时,在屋子里生了一日闷气的老太太才阴着脸走了出来。 “你们既是去了县城,可见着老二和明辉了?” 第81章 大哥居然来真的??? 徐二婶无意识地低了头,轻声说:“见着明辉了。” 去绣庄交货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徐明辉出门之前也特意问过。 他们本来是打算办完了事儿再找过去,谁知刚到绣庄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徐明辉。 他是算着日子提前过去等的。 徐二婶吸了吸气,哑声说:“明辉瞧着精神了不少,人也壮实了许多,他说当账房虽是忙了些,可日子过得也算充实,吃喝用度也不曾有差错,还算是……” “那明辉他爹呢?” 老太太皱眉道:“好不容易进一次城,怎么就只见了明辉?” “明辉说,他爹暂时走不开,就没见着。” 话是这么说的,可去了的人见了徐明辉略显为难的神情,心里想的都是一回事儿。 徐二叔去城里做账房是被迫而为,心里一丝情愿也无。 这人行事素来无度,性子也狭隘跋扈,十有八九是记恨着家里人撵他出门的怨气,这才故意寻了借口不露面。 所以不光是徐二婶没多问,就连原本打算去看一眼的老爷子都没说话,只是叮嘱了徐明辉几句。 “糊涂!” “明辉都能脱身,他爹怎么就走不开了?!” 老太太蓦地厉了嗓,不满道:“你是不是心里还存着怨,故意把他略过去的?!” “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是去挣钱给家中买米买油,养的都是你们这群废物!他吃苦受罪贩卖尊严,怎么养了这样一群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如此狠得下心,我看你们真是……” “祖母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桑枝夏见徐二婶被斥无声发抖,顿了顿微妙道:“祖母就是信不过我婆婆和两位婶婶,也不该疑心同去的祖父和三叔。” “更何况,明辉不是随二叔在一处的吗?明辉一贯懂事儿识礼,他怎么会不多照顾自己的亲生父亲?” 明知隐患在何不去理会,伸手就从人堆中选了软柿子出来狠捏。 老太太偏心糊涂一应俱全,唯独这要捏就捏软柿子的眼力劲儿倒是全乎。 桑枝夏心头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摊上这么个不讲理的婆婆,呛得老太太青了脸转头就去揭锅盖。 “呦,这卤肉的火候瞧着是差不多了。” “婆婆,你们要不先进屋把东西都放下,收拾好了出来准备吃饭?” 许文秀在言语所铸的刀剑光影中不敢大喘气,闻声连忙拽着脸色不佳的徐二婶站了起来:“对对对,咱们是该先去放东西。” “这些都是绣庄给的材料,万一弄脏可就要不着工钱了。” 徐三婶也匆匆道:“走走走,先放东西。” 能随意拿捏的几个儿媳脚底抹油走了,老太太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横竖不得劲儿,再看向桑枝夏时眼神直接化作了割肉的刀子。 “徐璈家的,你……” “祖母。” 徐璈面不改色地接过桑枝夏手中的刀,淡声说:“枝枝若有不是之处,我娘会教的,更何况她也没说错什么,不是么?” “徐璈你……” “我看你的病是好得差不多了?” 一直沉默着看老太太无差别发疯的老爷子抬起眉角,看向老太太的眼神多了无痕的压迫。 “既是好了,明日就随我一道儿去地里沃肥,也省得你在屋子里躺出一肚子的邪火。” “孩子们都很好,无缘无故你吵吵巴巴地做什么?” 孤立无援言语无力,头顶还压了老爷子这么一座挪不开的大山,老太太头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无言的绝望,怒火一冲天灵盖气得摔门进了屋。 这下是真的要气死了。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抿抿唇,转头看到徐璈举着刀,在被卤水浸成焦糖色的猪头肉上来回比画,似是纠结下手的地方,努努嘴就说:“中间破成两片,竖着切成薄片就行。” “你把卤好的大肠也捞出来切一些,我去洗点儿打锅子的菜。” 徐璈头也不抬地应声:“好。” 晚饭吃的是桑枝夏琢磨出来的卤肉锅子。 其实卤好的肉当凉菜吃滋味更好,只是天儿冷温度不配合,要是不在煮开的汤水里热着吃,切好上桌猪油都凝了没法下嘴。 锅底是用猪大骨特意熬了半日的浓白骨汤,煮开后浓郁的香气散开,不等下肉就有了引人食指大动的香浓滋味。 新鲜切片的野猪肉,还有卤得软烂又不失肉的韧劲儿的猪头肉,入口肥嫩爽滑的大肠,下锅一煮捞到碗里,进了嘴就是满嘴的喷香。 这样冷的天,能围着热腾腾的火炉吃上暖呼呼的锅子,就连一开始不太想尝试的人都吃得满眼惊喜,饭桌上除了老太太的脸色依旧铁青难看,其余大大小小的众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桑枝夏更喜欢锅里汆烫熟的土豆和白菜,摇头婉拒了徐璈夹起的肉,徐璈筷子转弯把肉放在了自己的碗里。 他说:“祖父,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正在埋头努力吃肉的徐明阳打了个寒战,警惕抬头,看到的就是徐璈意味不明的浅笑。 “明阳和明煦他们还是孩子,大人能做的事儿不必负担给他们,让他们再这样下去每日空玩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徐明阳瞬间瞪大了眼。 老爷子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 倘若徐家不出变故,徐明煦也差不多到了该启蒙的年纪,徐明阳也该在学堂中苦读。 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人人忙于生计,倒是忽略了这几个小的。 徐璈满意道:“虽说徐家子嗣暂难入仕,可也不至于因眼前的困苦就让他们都当了白丁,一时去不得学堂,在家中受教导也是一样的。” “祖父,您说呢?” 村里其余人家想送后辈子孙求个读书识字的本事,那就只能是倾尽全家之力,将孩子托举至学堂以求出路。 可他们家不用。 老爷子是两朝元老,徐三叔是宣安年间正儿八经的解元出身,再不济他娘和两位婶婶也都是读过书的,随便一个出来也都是能写一手好字赋几句诗书的,在家教这几个孩子足够了。 老爷子眸光敏锐一闪,神色莫名地看着徐璈:“暂?” 抄家的圣旨说的是徐家子嗣永世不得入仕,可徐璈说的是暂难。 旁人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唯独被老爷子眼神审视的徐璈无声笑了。 他把事先打出来放温了的骨汤端到桑枝夏的手边,垂下眼平淡地说:“祖父,世事巨变难察,可没有什么是真的永恒不变的,只是看怎么打算罢了。” “我觉得眼下的一切不会长久,您觉得呢?” 老爷子在长久的沉默后心情变得无比复杂,叹了口气才说:“我年纪大了,只怕也难合计到来日的长远了。” “不过你说的话有道理,的确是不能让他们都成了目不识丁的闲人。” 他想了想,说:“正巧近来不忙,锦惜还小就暂时算了,从明日起,剩下三个小的就随我读书启蒙吧,至于缺的笔墨纸砚,等下次进城的一次买回来,最近就先随我听学。” 在此之前,唯一一个能得老爷子亲自教养的只有徐璈一人。 可他今日说的范围却连徐嫣然都包括了进去。 徐三婶喜色上眉梢,赶紧拉着徐嫣然站起来说:“嫣然,还不快谢谢祖父?” 徐嫣然乖乖地福身说谢,徐明阳也苦着脸放下了碗。 “多谢祖父。” 徐璈意味不明地看他拧巴的小脸一眼,温声道:“那往后明阳和明煦每日卯时一刻就起吧,嫣然是姑娘家,只求强身健体即可,可以每日比他们稍晚一刻。” 徐二婶愣了一下:“卯时一刻?” 天都还没亮呢,起那么早就开始读书吗? 徐璈看着徐明阳和徐明煦同时布满苦涩的小脸,笑得十分温柔:“二婶,习武是要早起的。” “卯时一刻随我早起习武,辰时吃过早饭也就能去随祖父读书了。” 反正人小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可做,再加上家中的文武老师都是齐备的,大把的时间不用来文武双修留着做什么? 让他们闲下来,无时无刻地去缠着桑枝夏不放吗? 那样的话,桑枝夏哪儿挪得出时间搭理他? 徐明阳和徐明煦同时呆滞,就连徐嫣然的小嘴都在颤颤。 大哥居然来真的??? 第82章 越是生来弱小,越该咬牙向前 徐璈过往所传多是不正经,可有一点特质从未改变:他说话向来算话。 几小只毫无防备地被摁着上了勤学苦练的大道,接连几日折腾下来,别说是本来就养得娇弱的徐嫣然,就连精力旺盛像个小地雷到处乱窜的徐明阳都没了精神。 许文秀满脸唏嘘:“明煦这孩子自出生来夜间就睡得不安稳,半夜时常会醒了哭闹,可自打跟着璈儿开始习武,现在晚上都睡得可沉了。” 别说是腾出时间来哭了,小家伙只觉得横竖都不够睡,在饭桌上眼皮都能往下耷拉。 徐二婶也觉好笑:“明阳夜间倒是不闹,不过练了几日也见成效,现在小胳膊小腿捏着肉怪紧实的,饭量也比之前大了不少。” 虽说心疼是不可避免的,可为人父母的都盼着自家的孩子有长进。 徐家已然是这副模样了,孩子的将来就是来日全部的希望。 这种情况下,纵是练出一身文武艺不可报朝廷,起码也比扎根在泥堆里长成了白丁强。 徐璈能毫不藏私把几个小的拉扯起来,这份儿深意远比眼下吃的苦遭的罪更让人感念,哪怕不是很赞成女儿习武的徐三婶都挑不出刺来。 徐三婶长长地叹了一声才说:“按理说嫣然本来是不必习武的,我起初也以为这孩子吃不了这份儿苦,可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这个当娘的狭隘了。” 徐嫣然头两日的确是悄悄抱着她的胳膊委屈哭了,小脸上也都是不情不愿。 可第三日不知徐璈跟她说了什么,满腔沮丧的小姑娘突然就振作了起来,甚至还能转过头去宽慰自己的爹娘。 “嫣然说,大哥告诉她女儿家也需自保之力,能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更多的人,她还说,大哥觉得她极有天赋,并不比明阳和明煦差什么。” 小姑娘眼里的泪花都没散,说出的话倒是坚决。 现在每日早起练武的劲头比徐明阳和徐明煦都积极,他们夫妇挣扎了许久,到底是随着她去了。 “她大哥这话没说错。” 徐二婶头也不抬地飞针走线,往掌心里哈了一口热气说:“女子立世多依附男人,可当男人依附不住的时候,最后的指望不还是在自己的身上么?” 她吃足了所嫁非人的苦,如今一肩担得起养家的重担,眉宇间也多了很多之前没有的豁然之色。 “靠人不如靠自己,有实打实的本事在身上,比寻摸的什么好婚事都强。” 越是生来弱小,越该咬牙向前。 否则就真的只能一辈子陷在烂泥堆里挣不出来。 徐三婶和许文秀对视一眼,都只是勾唇笑笑。 等手头上的最后一针落下,许文秀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璈儿和夏夏说是去买粮种,怎么去了半日还不见回来?路上该不会是出了差错吧?” “有徐璈跟着呢,夏夏办事也稳重老道,能出什么差错?” 徐三婶好笑道:“大嫂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想想咱们一会儿晚饭做什么,等我们做好,他们和去地里沃肥的二老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许文秀被提醒了似的赶紧站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夏夏出门前说压在豆腐箱子上的石头要翻一下,我现在赶紧去弄……” 家里的说话声传不出院门,被惦记着的人此时的神色却并不轻松。 这已经是他们找到的第五家粮食铺了。 徐璈看着桑枝夏的神色不对,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轻声说:“枝枝,怎么了?”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松开手,任由看似饱满的粮种从指缝中漏回袋子里,无奈道:“还是不行。” 从村里买下的地,这段时间一直在趁着晴好的时候陆陆续续地翻土沃肥,照着这个速度下去,等翻过年就可以育种撒种。 只是头年开耕,家中一粒粮种也无,事先买到合适的粮种就成了非常要紧的事。 可桑枝夏接连造访了好几家粮食铺子,看到店家拿出的粮种神色却变得逐渐凝重。 徐璈看不出差别,盯了半天没贸然出声。 桑枝夏不太好意思地婉拒了伙计的热情介绍,招手示意徐璈跟上才说:“这种不对,下了地长出来的苗子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土壤的肥力,粮种的品质,以及播种期间的育苗维护是产量的决定因素。 粮种不好,费再大的劲儿能见着的也是瘦弱苗,这样的病弱秧子能长得出什么好收成? 徐璈大概领会了她的意思,顿了顿说:“那咱们再找找?” “再找估计也悬。” 桑枝夏垂下眼说:“咱们刚才找的都是县城里最大的粮食铺子,这几家拿出来的都是这种货色,别处的就更不用说了。” 不光是粮食铺子里的如此,她怀疑村里人自家留的种也都差不多。 这些都达不到她想要的质量。 徐璈有些犯难,眉心微蹙。 还不等他想出个解决之策,桑枝夏脚下顿住突然说:“要不咱们先搭个暖棚试试?” “暖棚?” “对,暖棚。” 桑枝夏迅速在脑中列过大致的规划,若有所思地说:“室外气温寒凉,不适播种,可要是能搭建一个可隔绝寒意的暖棚,那就可以不受冬日的限制了。” 大棚种植在现代是极其广泛的技术,可在生产力和物力都极其低下的古代,这些就成了种植的硬伤。 可别人不会的,她会啊! 粮种既是不能让她满意,那她自己试着培育不就行了? 虽说肚子饿了临时打灶台一时半会儿也吃不饱,此时行动也赶不上今年的春耕,可说到底来日方长,她图的又不是今日之利。 桑枝夏说完脑中计划逐渐清晰,当即就说:“走,咱们买油布去!” 在耕种一道上,徐家基本上就是桑枝夏的一言堂,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徐璈揣着卖高粱酒换来的银子紧跟在她的身后,采买完了直到天色渐晚才带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返程。 他们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同样把心落回肚子里的许文秀忙活着去张罗留下的晚饭。 老爷子显然一直在等着,闻声出来见二人都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 “今日怎么回来得怎么晚?是卖酒的过程不顺利么?” “那倒是没有。” 桑枝夏看着徐璈把卷成卷的超大油布一一搬进院子,水都顾不上喝就说:“祖父,我想在地里搭个暖棚。” 老爷子脸上闪起了她似曾相识的疑惑:“暖棚?” “这是什么东西?” 第83章 枝枝,我教你好不好? 桑枝夏回来的路上在肚子里罗列好了一二三,面对老爷子的疑惑也解答得尽心尽力。 老爷子是头回听说还有这样的东西,不过稍在脑中一想,发现这说不定还真是一个可行之策。 既是冰雪交加冻得难以耕种,那设法把严寒挡住不就行了吗? 只要暖棚的预想可以实现,最大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见他神色意动,桑枝夏再接再厉地说:“西北冬日漫长,农耕种粮一年只可一集季,可春暖水融的南边不同,那边不管是种麦子还是水稻,一年都可收两季。” “同样的年生翻倍的收成,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南边儿的冬日不冷,天时人力难变,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想办法。” “我曾在书中见过,暖棚之策是可行的,只是头回实践只怕还需要下点儿工夫,起初大约是见不到成效。” 耕种本来就不是可心急的事儿,需的是时间的酝酿。 老爷子站在高处看得更远,想了想就说:“那要是如你所说,能借助暖棚之力将一年一收的粮食变成一年两收,此法在西北的民间可能推广行之?” 桑枝夏愣了下。 “要是实验成功了,当然可以。”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技术,她不会想着藏私不出。 “那就试!” 老爷子压着心头翻涌而起的热潮沙哑道:“西北地广苦寒,粮收数量不足历来是饥荒之源,每逢遇灾见难,若无从南边调运来的赈灾粮,每年不知冻死饿出多少游魂饿殍,说到底都是收成少的根源。” “此法若可成行,于小家于大家都是良于民之生计的好事儿,这是救苦救难的大好事儿。” 桑枝夏起初想到这点的时候,只是不甘心在地头折腾一年所收甚少,有愧于自己曾经农学博士的身份。 老爷子此话一出,立马就把话题拔高到了常人难及的高度。 她心头暗愧自己忘了学农的根本,呼出一口热气说:“那我明日就准备动手,争取早些试出个模板。” “明日我随你们一起去。” 老爷子忍着激动拍板,站起来又说:“你们买的纸笔呢?挪出一叠纸来,我要把咱们实践的过程都一一记载下来,要是成功了的话,也好整理成册便于来日在民间推广。” 桑枝夏赶紧示意徐璈去把纸笔找出来,看到发须花白却添了神采奕奕的老爷子,唇角不由自主地开始上勾。 徐家可在朝中屹立百年靠的不是虚名。 老爷子能教导出徐璈这样的子孙也并非巧合。 世间再多破破不堪,穷苦难熬的寒风中,也总有人是站在泥泞的地上记挂着更多人的幸与不幸。 有如此心性的长辈可唤一声祖父引路,她其实好像还蛮幸运的。 为了不让老爷子的激情落空,桑枝夏匆匆吃过晚饭就拿着纸笔回了西棚,裹着被子趴在床上开始写写画画。 徐璈起初不忍打搅她,只是默默将油灯拨弄得更亮堂些,坐在边上打磨手中的匕首。 他说好的要给桑枝夏猎足一件大氅的狐皮,连续忙活了一个多月已经凑足了两只袖子,准备赶在年前把剩下的弄足,刀口不能不利。 夜上三更,早就弄好了的徐璈桑枝夏还一副越写越精神的样子,忍不住说:“枝枝,时辰已经不早了。”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往床外侧挪了挪,挪出个可供他躺下的空隙:“你先睡。” “你不睡我怎么睡?” 徐璈等她写画完了最后一笔,伸手抓住她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墨迹的手腕。 桑枝夏有些莫名:“怎么?” 徐璈没回答她的话,把抓住的手腕牵得近了些,另一只手拿着的是准备好的温热帕子。 他仔仔细细地将桑枝夏手上的墨点擦去,放下帕子就去收她折腾了一宿的东西。 “既然是有想法,那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来即可。” “熬更打夜的,你的身子能撑几日?” 他说完在桑枝夏阻拦的动作中,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一一叠起收好,看着纸面上的一行字哑然失笑。 “枝枝,你……” 桑枝夏察觉到什么面色不善:“闭嘴。” “不是,我就是……” “你敢说出来,我现在就把你踹出去!” 桑枝夏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纸,恼羞成怒地说:“字儿写得丑怎么了?能认出来不就行了吗?” 平心而论,她本身的笔迹其实不丑。 但她有个无法避免的硬伤:不会写毛笔字。 桑枝夏观摩过老爷子给几小只启蒙的过程,徐明煦仍处在画大字阶段暂且不论,徐明阳和徐嫣然用毛笔字的笔锋都比如今的她好上不少。 她这一手狗刨是真的惨不忍睹。 徐璈似是忍得艰难肩膀都在抖,桑枝夏手忙脚乱一通有些恼火,从被子里伸出的脚直接踹在了徐璈的背上。 “再笑真给你踹飞出去信不信?!” “我……咳咳……” “我没笑。” 徐璈顶着一张忍笑到扭曲的脸把笑声收回去,看着桑枝夏被恼意染得通红的耳垂,心口像是撞开了一大片泛起波纹的柔。 他咳了一声强压嘴角,在桑枝夏下一秒就要蹦起来打你天灵盖的警惕中长臂一伸,隔着被子直接把跳脚的人揽在了怀里。 自身后覆盖袭来的气息让桑枝夏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不等她挣扎,徐璈的手就顺着她扑腾的动作落在了身前。 他握住她的手,重新抓起散在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的笔。 桑枝夏无所适从地瞪眼:“徐璈,你……” “我教你。” 徐璈教小娃娃似的把大手完全覆在她的手上,调整了一下握笔的姿势凑在她的耳边说:“枝枝,我教你好不好?” 话音落,笔锋渐动。 桑枝夏感受不到手的动作,甚至捕捉不到此刻自己的脑中胡乱蹿过的都是什么念头,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耳后不断扑打而来的灼热呼吸。 明明人是恒温的,徐璈身上的温度应该跟她是一样的。 但就是烫人。 烧红的烙铁似的,丝丝缕缕都在顺着耳根的皮肉往下蔓延,顺着发梢一路带着火花炸到了指尖。 如果汗毛看得见的话,此时大约都是竖起来的。 桑枝夏目光呆滞地看着纸面上落下的枝枝二字,被凌厉锋锐的笔锋刺得眼睫乱颤。 徐璈为了防止她挣脱左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她的腰间,察觉到她不再平稳的呼吸,索性不动声色地把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靠得更加亲密的同时,他把下巴杵在桑枝夏颤抖的肩窝中轻轻地说:“看到了吗?” “枝枝,你看我们写的是什么?” 第84章 折琼枝以为羞兮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靡以为米长。 “风动可见月下枝绽,犹可见不言之心。” “枝枝,你懂我的意思,对吗?” “枝枝?” 徐璈抱着一卷油布走近,看到桑枝夏捏着锄头出神的样子有些好笑:“你怎么了?” 桑枝夏慌忙避开他的目光,背过身说:“没什么。” 她用力甩了甩脑袋,把徐璈昨晚贴在耳边说的话甩出去,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说:“我刚用炭灰把打桩的地方都圈出来了,你去把桩子打上就行。” “怎么就你自己来了?” 要想搭建暖棚,打桩搭棚顶覆油布一步都不可少,今日一早老爷子起来就定下了大致规划,除了在家做针线的其余人全都被撵出了家门。 怎么就徐璈自己? 徐璈把东西放在盖着雪的地埂上,抓起锤子说:“三叔去砍竹子了。” “你不是说要品相不同的粮种混合培育么?咱们昨日买回来的只有一种,祖父去村里找人家买不同的了。” 虽说都是麦种,可从不同的地头上收出来的总有几分差异。 老爷子对这事儿极其看重,出了家门就去能买得到人家挨个打听了。 桑枝夏唔了一声,低头把锄出来的草根扯散扔在边上,若有所思地说:“咱们先搭一个出来试试,等暖棚搭好了,再弄点儿稻种来试试。” 稻种的培育有现代伟人研究成果做依据,不管是成功率还是产量都大为可观。 哪怕是隔了时空千年万里,水稻之父传给后人的成果永远都在,借助伟人的依托,荒地也定可长出稻香千顷。 徐璈好性子地点听说好,走过来就顺手把脱下来的外披搭在了她的肩上。 暖烘烘的气息从衣料上传出,桑枝夏下意识地去扯:“我穿得挺厚的,不用……” “不冷也帮我穿着。” 徐璈挽起袖子大锤对准桩子狠用力抡下,在桩子和大锤碰撞出的闷击声中笑着说:“好稀罕的宝贝,可不能弄脏了。” “对了,往后换下来的脏衣你不必管,放着我会一起洗。” 徐璈今日早上只是照例去山里转了一圈查看陷阱,回来就发现桑枝夏把昨日换下来的脏衣裳洗了。 桑枝夏只是顺手,可徐璈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心尖却在打皱。 “大夫说你受不得凉,冷水你少碰,我会一起弄。” 家里现在人人都有自己手头上的活儿,洗衣这类的活计也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了。 许文秀顾着两个小的已是辛苦,桑枝夏索性就把徐璈的衣裳揽到了自己的木盆里,反正谁洗都一样。 可前些日子也都是徐璈在洗,她往往还没留意到,这人就已经摸黑拎着木桶从水井边回来了。 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赶在了徐璈之前动手。 桑枝夏顿了顿没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杵着锄头说:“都说男子不染炊烟,不事家务,当以大道为先,先天下而后己身,你一天洗衣做饭什么都做,就不怕被人瞧见了说你没出息?” 去水井边洗衣裳的都是村里妇人,唯独徐璈一人选了天色擦黑的时候过去,不然一头扎进了妇人堆里,说不定要惹出多少笑话。 “我有无出息,是靠别人的一张嘴说出来的?” 徐璈微妙道:“倘若我就一直这么没出息,你不嫌我不就得了?” “还是说,你也觉得我围着夫人打转是自甘堕落?” 桑枝夏被他口中自然而然的夫人二字刺得耳廓微红,掩饰什么似的低头往掌心哈了一口热气,含糊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徐璈正欲笑出声,地埂那头突然传来了吴长贵兴奋的声音:“徐璈!” “吴大哥?” 徐璈奇道:“你怎么来地里了?” 吴长贵看不懂他们在忙活什么,想着即将要办的事儿兴奋得很,跑过来拉着徐璈就说:“走走走,我带你去办个好事儿!” 徐璈哭笑不得地举起手中的锤子示意:“吴大哥说的是什么好事儿?我手头上有活儿,只怕是走不开呢。” “哎呀,地里的活儿啥时候做不是做?破冰捕鱼这事儿要是错过了,可就要等下一年了!” 吴长贵兴冲冲地说:“冬捕可是咱们村里过年之前的大事儿,村里的老少都是要跟着一起出力的,你咋能不去?” 他像是怕徐璈误会自己的意思,急忙解释道:“冬捕的网是村里的宝贝,每年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河面上的冰结得严实了,才会由村里的老人选了良辰吉日把网拉出来,一块儿去河面上破冰冬捕。” “大家伙儿一起出力,捞出来的鱼一起分,从冬河里捞出来的鱼肥美得很,这可是过年时家家户户少不得的一道好菜!” 徐璈不知还有这样的民俗,愣了下笑道:“这么说是能去的都去了?” “那可不咋的?” 吴长贵乐呵着说:“你三叔在半道上已经被人截走了,我是特意来叫你们两口子的!” “快快快,再不赶着过去,就要误破冰下网的吉时了!” 盛情难却之下,徐璈和桑枝夏只能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吴长贵一同前往。 看得出来吴长贵期待冬捕已经很久了,乐得龇出大牙说:“嘿呀,合着你俩就是在忙活搭棚子?这有啥难的?” “冬日里谁家都没什么活儿,等这两日忙活过了,我来帮你们!” “那怎么好意思?”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只是一些琐碎活儿,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怎么好……” “弟妹这话就是在跟我见外了是不?” 吴长贵豪爽道:“只是出点儿力气的小事儿,这有啥麻烦不麻烦的?” “走走走,咱们先去捞年夜饭上的年年有鱼!” 到了地方桑枝夏和徐璈才知道,原来吴长贵的话中并无半点夸大,冻得结结实实的河面上来回攒动的都是人头,就连去村里买粮种的老爷子,都被村长热情地拉了过来。 出于不同目的出门的一家人在此相聚,河面上刮来的冷风却吹不散人们脸上浓稠的笑意。 老爷子说:“这样的民俗倒是新奇,咱们之前可是从未见过。” 搓手跺脚都掩饰不住兴奋的徐三叔用力点头,小声说:“可见京都能见的新奇玩意儿还是少,这样也挺有意思!” “咳。” 徐璈咳了一声示意徐三叔别说漏了来历,幸好四周聚拢的村民都在兴奋地打量拉出来的大网没顾得上。 徐三叔嘿嘿笑着往人堆里扎,桑枝夏眼疾手快地把脚下溜得飞快的徐明阳揪了回来。 “冰面下就是水,你们几个可不能乱窜。” “嫣然,你们都来了,你娘她们呢?” 徐嫣然乖巧地牵住桑枝夏的手,哈出一口白气指了指人堆聚集的地方:“她们都在那边呢。” “吴婶婶说要先检查渔网,破了的地方要修补,她们被叫到那边帮忙了。” 跟一开始入村时的自视甚高和无形的隔阂不同,这几位一度养尊处优的夫人现在体会到了往人堆里扎的乐趣,跟村里大嗓门的妇人们相处得还挺和睦。 凿冰是力气活儿,徐璈首当其冲。 桑枝夏抓着几小只在这里帮不上忙,索性招呼着他们走到了修补渔网的这边。 人堆里被无数眼睛关注着的是徐二婶。 她手巧,拿针弄线都是小意思,织补这样大的渔网更是直接无师自通,稍一指点就可上了大道。 许文秀和徐三婶在边上打下手,一溜儿顺下来动作比起修补熟练了的妇人还要快上几分。 吴婶惊奇地呦呵出声,隔着大大的渔网冲着桑枝夏说:“你这丫头说的是不错,你家这些人的手是真的巧啊!” 速度快修补得还漂亮,利索得她都赶不上! 桑枝夏笑得弯了眼,身后很快就响起了雄厚的吆喝声。 在砸冰了。 明明是寒冬腊月的极寒之日,可最冷的冰面上凿开的却是火热的激情。 徐璈抡了一会儿大锤挂了一头热汗,身上穿着的衣裳又少了一件,全都拢在了桑枝夏的怀里抱着。 桑枝夏拎着几小只站得远远的,看看不远处奋力凿冰的徐璈,再看看怀里抱着的衣裳,脑中无声闪过学生时代已经模糊的画面。 球场上的对象挥汗如雨,球场下的女朋友抱衣裳送水无微不至。 那时候她只是看一眼就过,现在怀里也沉甸甸的…… 她眼中恍惚一闪而过,又是新奇又有些害怕的徐锦惜双手抱住她的腿,软乎乎地说:“嫂嫂,玩儿!” 徐明煦也激动地喊:“哇偶!” “什么?” 桑枝夏顺着徐明煦指出来的方向转头,看到不远处的画面直接乐出了声儿。 第85章 打住你疯狂的念头! 冰面上,木盆木板小娃娃。 大人们在这边凿冰补网忙得不亦乐乎,被遗忘在一边的小孩子也找到了自己的乐子。 木盆木桶甚至是单一块的木板子,只要是能往屁股底下垫着的,那就是现成的滑冰工具,坐上去就能大笑着往下滑。 还有贪玩儿的连垫的东西都用不着,靠着屁股蛋上的肉和笨重的棉裤就能原地滚上三圈。 几小只都是头次见这么玩儿的,围着桑枝夏眼里迸出的都是跃跃欲试。 徐明阳学徐嫣然害羞却摆出了扭捏的矫情,拉着她的手就晃,还掐着嗓子说:“大嫂,我们去玩儿一会儿好不好?” “就一会儿!你一叫我们马上回来!” 徐明煦更为直接。 他袋鼠似的往桑枝夏的腿上一挂,看看自己口齿不清的妹妹和缠在桑枝夏胳膊上的三哥,仰头就是可怜巴巴的:“玩儿嘛玩儿嘛,我们去玩儿嘛。” 徐嫣然也是一脸说不出的期待,显然也很是心动。 桑枝夏眯眼啧了一声,低头说:“真这么闲不住啊?” 几小只点头如捣蒜。 “行叭。” 桑枝夏大气地一挥手,指定了个距离凿冰很远的方位说:“去玩儿吧。” “嗷嗷嗷!” “我们来啦!” “冲啊!” 以徐明阳为首的几小只连滚带爬地扑向冰面,桑枝夏不是很放心地跟了上去。 事实证明,跟上去是非常有必要的。 没一会儿桑枝夏就开始手忙脚乱:“徐明阳!你别出溜滑得那么快!” “徐明煦,你压着妹妹了!” “嫣然啊,快来我看看你摔没摔着脸……” 徐璈卖完力气下好网没了用武之地,走出人堆抬头,就看到了被几小只摁在木板上的桑枝夏。 “大嫂你坐好!” “你坐好了我们推着你往那边滑!” 徐嫣然练了一段时间的武风格豪迈不少,抱着桑枝夏的胳膊就喊:“大嫂你别乱动啊!滑过去很好玩儿的!” “就是就是!” “大嫂你坐好了哇!” “我……我不想滑啊!” 桑枝夏被扑得钉在借来的木板上,笑得险些续不上气:“你们自己玩儿就行了,我不用……哎哎哎!” “徐明阳你别那么大的力气!” “歘!” “飞咯飞咯!” 徐明阳和不知是站还是趴在冰上的几人同时用力,再加上围攻过来的小娃娃一起发劲儿,被困在木板上的桑枝夏猛地灌了一大口冷气,在惊愕中顺着木板冲了出去。 徐璈见状蹦起的心猛撞喉头,连忙脚下飞闪扑了过去! “哎呦!” 木板倾斜翻车的瞬间,桑枝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迎面撞上的却是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徐璈?!” “你怎么……” “啧……” 紧急当了肉垫的徐璈吸气捂腰,摊在冰面上挂成了个大字。 他歪头看向趴在冰面上的桑枝夏,笑得心头火热:“枝枝,你应该把我给你的衣裳穿上再滑的。” 穿得厚实些,摔了应该也不怎么疼。 桑枝夏脚底打滑爬起来坐好,看着笑得喘不过气又好像在捂腰吸气的徐璈扑哧乐了起来。 “不是,你怎么还……” “大嫂!我们来救你啦!” 导致翻车的祸首们一股脑扑闪过来,跑到半道上还在地上滚成了一堆。 跑近了看到盘腿坐起来的徐璈,被狠狠操练的几小只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战。 大哥怎么来了?! 徐璈喘气坐稳,对着他们招手:“过来。” 徐明阳被迫打了头阵,紧跟着互相抓着衣摆的就是徐嫣然,尾巴上还缀着两个更小的。 桑枝夏本来想打个圆场,谁知徐璈说的下一句却是:“溜冰面不是这么玩儿的。” “走,我带你们回家拿家伙。” 还抓着木板的桑枝夏坐在冰面上茫然抬头:“几个意思?” 徐璈站起来对着她伸手,笑意荡开:“意思就是,我带你们玩儿。” 桑枝夏实在怕了他们的折腾,找了个由头没跟着回去。 没多久,徐璈就浩浩荡荡地带着一连串回来了。 他一出手,架势的确是与众不同。 肩上挂了一圈麻绳,头顶还顶了个超大号的木盆。 徐明阳和徐嫣然各自抱了个木桶紧随其后,到了冰面上就惹得四周的人不断侧目。 被包围在人群中传授针线技巧的徐二婶眼尖见了,好笑道:“他们这是在忙活什么呢?” 好端端的,怎么还把盆啊桶的都抱来了? 已经见识过一幕的许文秀捂着嘴说:“这几个孩子溜冰面玩儿呢,只怕是璈儿的主意。” 也是,除了徐璈,谁能想得到动这么大的架势? 他呼啦啦带着一串娃娃上了冰面,找了个相对空的地方,就开始蹲下去捣鼓。 这败家玩意儿也心疼糟践好东西,一拳在木盆和木桶上砸出个洞,顺着洞就把麻绳穿了过去,顺着一绑就连成了一串。 然后就是按大小塞娃娃。 徐明煦和徐锦惜一人坐一个木桶大小正好合适,徐嫣然和徐明阳十分自觉地爬进了超大的木盆。 桑枝夏看着嘴角不断上翘,可就是好奇看的这么一眼,对上的就是徐璈含笑的眼睛。 他招手说:“枝枝,过来。” 桑枝夏敏锐地察觉到危险逼近,半是惊悚半是好笑,指了指自己:“我?” “对啊,你。” 她连忙摆手拒绝:“算了算了,我就不跟你们凑这个热闹了。” 刚才扑的那一跟斗还心有余悸呢。 她属实没有这些娃抗摔扛打。 桑枝夏说完无视各就各位的小娃娃传出的呼喊,拔腿就想退到不受波及的地方,徐璈也动了。 他在滑溜溜的冰面上也走得如履平地,大步流星地冲过来抓住桑枝夏拒绝的手腕,笑眼如弯:“木盆很大,你进去正好合适。” “走,我带你玩儿。” 桑枝夏疯狂摇头:“不不不,我不想玩儿!” “枝枝……” “不行。” 桑枝夏把手挣出来在胸前交叉摆动:“你们自己玩儿吧,我就……” “我牵着你过去,或者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你过去。” 徐璈忍着笑低头,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还是说,你想我抱你?” 桑枝夏被耳边扑打来的热气烫得整个呆住。 徐璈眉梢一扬,袖子一挽就作势要抱。 她紧忙退后一大步崩溃道:“打住!” “打住你疯狂的念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搂搂抱抱的,今年村里的年夜饭也不必上菜了。 她就是大家伙儿嘴里最烫嘴的下饭菜! 桑枝夏一副我怕了怕了的怯怯,把怀里徐璈的衣裳往他胸口一糊,抬脚迈步,在桶里盆里小娃娃拍打小手发出的欢呼声中,满脸都是舍命陪小人的决然。 “小的们,我来啦!” 第86章 咱们还没坦诚相对到这份儿上! “哎呦,可算是回来了!” 提前回家的许文秀找出早就烘暖的衣裳,把挂在徐璈身上的徐锦惜和徐明煦接过来,撵小鸭子似的朝着屋里撵。 “都赶紧进屋去把衣裳换了!” “璈儿,你和夏夏换好了衣裳就过来喝姜汤,你三婶怕你们受凉早早就备下了。” “嫣然,明阳,你们也快回屋里去!” 徐璈把桑枝夏身上明显不合身的男子外披拢严实,笑着点头顺带把桑枝夏往屋里牵。 “快快快,雪下大了,赶紧去把衣裳换了。” 他不由分说地抓着桑枝夏到了门口,推门把人往里一塞,自己自觉止步在外。 “你先换衣裳,我去给你端姜汤。” 桑枝夏从厚到不透风的衣裳里转头,看着被关得严丝合缝的门板忍不住笑了。 徐璈进屋换衣裳的时候,桑枝夏双手捧着姜汤就去了正屋。 屋子里烧着暖暖的炭盆,老太太依旧是借口说自己不舒服不出来,气氛倒也祥和。 在冰面上玩疯了的几小只没了之前的疯劲儿,裹得棉球似的,小脸通红捧着姜汤喝得龇牙咧嘴。 桑枝夏也被呛鼻的姜味儿刺得嘴角抽抽。 “不喜欢也要多喝一些。” 徐三婶好笑道:“这么冷的天儿在冰面上滚了半日,不好生驱寒万一受凉了怎么办?” 她们掺和不到晚辈的玩闹中去,确定没什么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就打道回府。 可徐璈和桑枝夏愣是带着这几个小的,浪到又开始飘雪了才回来。 徐二婶也说:“眼瞧着雪是渐下渐大,你们要是还不回来,家里就该出人去找了。” 她说完头也不抬地在徐明阳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不许悄悄把自己的姜汤往明煦的碗里倒,喝完了我再给你加一些。” 徐明阳的小动作被残忍识破,捏着鼻子灌了一大口,闪烁着兴奋的眼睛从碗边露出来,笑得龇出了一口白牙。 “娘,我跟你说可好玩儿了!” 他耐不住寂寞地往徐二婶的身边蹭:“大哥力气超级大!” “村里的小孩儿也有人拉,但是都没有我们跑得快!” “我们也厉害!” 徐明煦不甘示弱地举起小手,强调道:“大嫂带着我们把大哥塞木盆里啦!我们也拉着大哥溜冰面了!” 徐嫣然本来想插嘴表达一下高兴,可想到被直接拉翻在冰上,还被木盆扣了一脑袋的大哥,默默低头把话咽了回去。 大哥应该不是很想被他们拉…… 她的安静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就在另外几个兴奋的嗷嗷声感染,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冰面上的动静。 几小只说得兴高采烈,唯独桑枝夏的头越来越低。 她恨不得把脑袋杵进碗里。 在她恶向胆边生决定把徐璈也塞进木盆之前,场面的确是可控的。 可当徐璈被塞进木盆里以后,唯一适配的词就是混乱。 一片混乱。 徐璈趴冰上,盆在他头上,木桶小娃娃乱七八糟地滚成了一团。 还有同村叫不出名字的孩子也叫着过来捣乱,混乱中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徐璈一次又一次扑在冰上当肉垫的触感,以及那人好像哪儿都硬邦邦的骨头。 是真的邦硬啊…… 撞上去哪儿哪儿都疼。 桑枝夏心有余悸地揉了揉发酸的胳膊,转头就看到人模人样的徐璈进来了。 滚成鸡窝的长发重新被发带束起,换身衣裳又恢复了沉着英俊。 这副皮相还挺能唬人。 桑枝夏垂首把眼里的戏谑压回去,抓着小凳子往边上挪了挪。 徐璈凑在她身边坐下:“祖父,村里冬捕可能要持续上三五日,这几日搭暖棚的事儿暂时先放一放吧。” “不急。” 老爷子笑着说:“既然是村里的大事儿,那咱家自然也不能少了这份力。” “都先紧着应下人家的事儿先办,其余的都可以往后挪一挪。” 徐家搬到村里前前后后得村民的帮扶不少,这种需要出群力的时候,就更不可耍滑。 徐三叔深以为然的点头,想想还有些兴奋:“我今日听村里人说,往年冬捕捞出过百来斤的大鱼,也不知道咱们今年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百来斤?” “那么大的不该是给朝廷的贡品吗?” 徐三婶错愕地说:“可我没听说村里有向朝廷上供的事儿啊?” “上供?” 徐三叔眼中闪过一声讥诮,微妙地说:“天高皇帝远可不是一句空话,此处距京都皇城三千里地,这里的东西怎么可能送得上去?” 也不是村民刻意徇私不报,而是如此偏远的小地方,官府衙门形同虚设,郡县州府也都自顾不暇。 别说是底下的平头百姓不知有逾百为吉,当将吉物供于皇族的规矩,只怕连当地的官员都不清楚关窍。 就算是知道,从村里把这样的好东西拿出去了,也没机会送到皇城。 这一路上无数大小官员亲手剥下的鱼鳞鱼骨,所需之数岂止百斤? 徐三叔言至此,面上多了几分晦色。 徐璈见了玩味道:“远也有远的好处,这样好的东西进了京都的城门,咱家顶多能沾上二两肉的光,在这里可不一样。” “我听吴大哥说冬捕所获全村均分,就算是按户头算,百来斤的大鱼咱家也能分上一锅肉了。” “肉?” 不足两岁的徐锦惜惊喜地瞪圆了眼,咂摸着指尖含混地说:“吃一锅肉?” “嘿呀。” 桑枝夏把她抱起来点了点小鼻子,打趣道:“小锦惜这是馋肉了?” “来我摸摸你的小肚子,我看到底是不是馋了。” 徐锦惜窝在她怀里,笑得咯吱打滚,稚嫩的笑声也冲散了大人脸上不可明见的阴霾。 徐璈伸手略在炭盆前挡了挡,免得她们打闹间被烫着。 老爷子也闭上眼说:“远处之事不可想,村里现在这情形就很是不错。” 天子居所礼乐崩坏,无法无理可依。 偏远村中却有着难得一见的公平。 这是莫大的滑稽。 却也是大厦倾覆的徐家不可多得之幸。 他想及此语调轻松不少,笑笑说:“与其琢磨这个,倒不如想想怎么跟着村里人一起下苦工,也好捞条百来斤的吉物让我们长长见识。” “锦惜,等你三叔和大哥去给咱们抓大鱼吃,你说好不好?” 徐锦惜多的不懂,馋嘴是相当精通。 听到她欢呼着举起小手大声说好,同样听不懂但十分嘴馋的徐明阳和徐明煦也蹦了起来。 “大鱼大鱼!” “我也想吃大鱼!” “大鱼只怕是还要等几日,心急不得。” 桑枝夏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小声说:“都乖乖回去睡觉,明天带你们吃好吃的,好不好?” 她抖了抖诱人的钩子,小鱼儿们疯狂咬钩。 在几小只欢呼雀跃的笑声中桑枝夏回到西棚,徐璈落后一步,把门一关就开始脱衣裳。 第一件很正常。 第二件也没什么。 就在他动作流畅到直接开扒最后一件里衣,桑枝夏额角青筋开始狂跳。 她跪坐在床上,双手揪着被子的一角。 “徐璈。” 徐璈扯着衣领的一角露出看起来就邦硬的胸口,戏谑挑眉:“嗯?” “你听我一句劝。” “你说。” 桑枝夏遏制着如鼓的心跳,语重心长地说:“寒冬腊月的,不穿衣裳睡觉会着凉的。” “咱家这条件已经请不起大夫了!” 你清醒一点! 咱们还没坦诚相对到这份儿上! 徐璈慢了半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沉默半晌修长的眉梢抬出了个玩味的弧度。 他要笑不笑地看着强撑镇定的桑枝夏,微妙道:“枝枝,你在想什么呢?” 第87章 你放松点儿,那么紧张做什么? 想什么? 我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 如果此情此景可以倒带,她会选择倒回去,把舌头拧成个蝴蝶结直接塞肚子里。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打开手中的药油瓶子,手底下就是背对着自己趴好的徐璈。 徐璈没了扒衣的豪迈,趴着双手叠在下巴上,脑袋搭在交叉的手背上轻轻抽气。 “枝枝,腰上。” “那个位置我看不到,但是很疼。” 桑枝夏目光空洞地低头,在油灯的照亮下看到渗过皮肉的大片淤青,莫名有些暴躁。 “这时候知道疼了?” “那之前在冰上撒欢当肉垫,怎么不见你说疼?” 徐璈被气笑了,大牙一咬侧颚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桑枝夏:“我不给你垫着,现在就是你喊疼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背上这脚还当真就是桑枝夏亲自踹的,那几个小的撞不出这么大的面积。 桑枝夏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捏着瓶子僵硬地说:“趴好。” “你不趴好我怎么给你擦药?” 徐璈笑笑趴了回去,甚至还颇为闲适地闭上了眼。 “枝枝。” “怎么?” “你今天是不是挺高兴的?” 桑枝夏揉搓掌中药油的动作微顿,奇怪道:“我哪天不高兴?” “不一样啊。” 徐璈靠着腰背扭得离她更近,语调带着说不出的缠人和黏糊:“我就是觉得,你今天好像比往日都要高兴。” “是喜欢溜冰面吗?” 桑枝夏想到自己在冰面上连滚带爬的丑陋模样,急忙说:“别。” “我可没你这么扛摔。” 要是都跟今日似的,浪一波捶坏个木盆两个木桶,那说不定哪天徐璈就要回来拆房顶了! 这货隐藏的败家属性真做得出来! 听出她的心有余悸,徐璈把脸埋进掌心闷笑出声:“那就是喜欢我陪你玩儿?” “那我往后时常陪你?” “你可拉倒吧。”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动手把他再度转过来的脑袋摁回去,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哪儿有你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别乱动。” 徐璈老老实实地趴好不动,可在桑枝夏又柔又软的掌心落在自己腰窝的瞬间,他的脸色就是瞬间一变。 过电似的。 截然不同的触感在半空中化作一道看不见的隐形长鞭,噼啪作响地抽在敏感的腰窝,触感汇聚在脑中彻底炸开。 其实是没有声音的。 徐璈却恍惚听到耳边轰然一声巨响,轰塌而下的全是为数不多的理智,脑子也彻底沸成了一锅看不见底的浆糊,眼前不断浮现出的只剩下那只抹满了药油在自己背上游走的手。 软若无骨,细腻白嫩。 他一只手能拢得住她的两个拳头,可此时此刻那双无害的手带来的刺激却比刀锋还重上几分。 徐璈下意识地屏息,暗暗攥紧了脸下压着的枕头。 绷紧的肩背惹来了桑枝夏的不满。 啪的一声。 桑枝夏挥手在他腰上拍了一巴掌,略带气闷:“药油要揉开了才有效,你一身肉绷这么紧,怎么揉?” “放松点儿,我又不是要打你。” 徐璈气泄似的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得发哑:“你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桑枝夏没听清,往掌心里又倒了一些药油茫然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放松点儿,那么紧张做什么?” “枝枝,我……”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配合?你……” “好了!” 徐璈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侧身下床,踩着鞋就往外走:“抹成这样就行了。” “你先睡,我出去喝口水。” 桑枝夏捧着掌心里的药油眨了眨眼:“不是,你……” “真的可以了。” 徐璈背着她深深吸气,竭力掩饰出了平静说:“现在都不怎么疼了,所以……” “我想说的是,你能不能把衣裳穿上再出去?” 桑枝夏神色古怪地抓起帕子擦手,一言难尽道:“虽说夜深了,夜不穿衣还是不可以的。” 万一出去吓着人呢? 身材好你也要注意影响啊! 徐璈呆滞似的默了一刹,抻长胳膊胡乱抓起架子上的衣裳,顶着夜间大到惊人的雪迈步出去。 嘎吱门板响,桑枝夏仔仔细细擦干净指缝里最后一丝残存的药油,神情疑惑。 “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 难不成又不小心喝着酒了??? 桑枝夏本来是想等等徐璈的,然而这人大约是一头扎水缸里了,反正等到她睡着的时候,出去喝水的人还没回来。 徐璈披着件单衣蹲在门口,听到隔着门板传出的平稳呼吸,低头用手堵在嘴边,红着眼长长吸气。 “枝枝啊……” 枝枝什么都不知道。 枝枝睡着了。 得益于坚持吹冷风降火的操作,次日一早徐璈说话的声音就不是很对劲儿了。 昨日一起胡闹的人这么多个,受凉的受害者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看起来最不可能受凉的徐璈。 桑枝夏狐疑地伸手在他脑门上摸了一把。 烫倒是不烫,就是嗓音有些发哑。 她不是很放心地说:“你真的没有头疼嗓子疼之类的?” 徐璈眼帘低垂声音含混:“没有。” “那你要不在家里养一养?” 这都不舒服了,其实休息一日也没什么。 完全不必在这时候赶着去往人堆里扎。 不成想徐璈却拒绝得毫不犹豫:“不用。” “我没事儿。” 桑枝夏锁眉收手,随意道:“那腰还疼吗?” “要是疼得厉害的话,我……” “不疼。” 徐璈斩钉截铁地说:“一点儿都不疼了。” “完全好了!” 桑枝夏头顶冒起一串问号:真的假的? 徐璈实在是怕了她,抓起地上的柴刀就说:“我再去砍些你要的柏枝,早饭不用等我。” “不是,徐璈你……” “这就走了?” 桑枝夏蜷了蜷手指,身后响起的徐明阳兴奋的声音:“大嫂,你说的架子我们搭好了!我们现在是不是要把肉搬出来熏了?” “呦,这么快呢?” 桑枝夏收回多余的心思,牵起徐明阳的小手,说:“走,咱们去后院看看。” 第88章 我就离家出走以示抗议 缸子里的肉都是之前腌的,耐心等了这些时日,腌制的程度正好。 原地垒起的架子成了超大号的烤肉架,把腌好的肉拿出来平铺在上,下头再用燃了柏枝和果木小火慢熏即可。 为了早些能让嘴馋地吃上一口肉,她还别出心裁地弄了个小的烤肉架,现吃现烤。 腌制过的肉跟新鲜的滋味不同,底味浓郁还带着一股香料特有的浓香,在炭火的熏烤下滋滋冒出诱人的油光,香气顺着风就往外飘。 徐明煦馋得不住哧溜,眼巴巴地望着:“大嫂,什么时候可以吃啊?” 桑枝夏利落地把肉块分成小块,确定熟透了不烫手才往几小只的碗里挨个放。 “尝尝。” 徐明阳心急得被烫得不住吸气,徐锦惜双手抱着小米牙格外努力,撕扯半天漏了一嘴油光,仔细一看手里的肉受的只是皮外伤。 桑枝夏嘴角抽搐正想帮她把肉再弄小些,许文秀就抱着一捧柏枝进来说:“夏夏,你看着这些够了吗?” 她伸手接过放好,奇道:“婆婆怎么是你拿进来的,徐璈没回来吗?” “回是回来了,就是家门都没进。” 许文秀揉了揉肩膀无奈道:“说是那边已经来人喊了,急着去河边帮着拉网,天黑前只怕是不回来了,你三叔出门前说晚饭不必等着,给他和徐璈留一份儿在灶上温着就行。” 有徐三叔一起做了陪衬,徐璈奇怪的异常好像也被削弱了不少。 桑枝夏眨眨眼把心头翻涌起的古怪压回心底,抓起一根柏枝掰断蹲下塞进架子下。 “这边烟大,婆婆你先进屋吧,也省得身上沾了油烟气染了丝线。” 许文秀惦记着屋里做了一半的绣活,连忙点头说好。 等她走远,桑枝夏看着柏枝熏烤后冒出的浓浓白烟,眉心无声打皱。 徐璈到底怎么了? 难道昨日真被自己踹出毛病来了? 熏腊肉是个小火慢熏的细致活儿,要想熏出来的腊肉滋味浓郁,要花费的就不止是一两日的功夫,半点都心急不得。 桑枝夏带着几小只守着架子熏了一日,入夜后将火势弄到最小,确保火星子不会顺风往外冒,才洗干净沾满油污的手回到西棚。 她本来是想等徐璈回来的,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歪在床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夜深如墨,徐璈顶着肩上残存的雪花进了家门。 许文秀听到动静推门出来,看到他手里拎着的狐狸惊得吸了一口凉气。 “不是说在村长家里吗?怎么又进山了?” 徐璈胡乱拍了拍衣裳,淡淡地说:“祖父拿了一些高粱酒去村长家中,他们都在那边喝酒闲聊,我不能喝酒无事就进山转了一圈。” “娘你先睡吧,我随便收拾一下就行。” 许文秀忍着困倦点头:“那也行。” “夏夏给你在锅里留了饭,你先吃点儿再去睡。” “好。” 目送着许文秀关门进屋,徐璈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呛肺的冷气,不紧不慢地打出锅里的热水洗去身上可能留着的血气,站在门前再三深呼吸才轻轻地推门而入。 桑枝夏已经睡着了。 只是看得出她睡前大约也不安稳,手边还落着一条做了一半的蓝色发带,针脚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熟悉风格。 一如既往的粗糙。 徐璈头上现在拴着的也是她做的。 桑枝夏对自己的手艺认知明确,知道衣裳之类的大件自己是不成了,闲暇时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在这些小物件身上。 她做的什么徐璈都往身上放。 不管是胖头长颈没尾巴的鸳鸯荷包,还是扭成了蚯蚓的祥云发带,只要是她做好的,徐璈总是试图用自己的脸撑起不倒的江山,哪怕出去了总会被人取笑。 只是这人手上从不空着,嘴硬的程度却像蚌壳。 她好像跟自己始终都有距离。 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泾渭分明。 徐璈难掩郁闷地叹了一声,走过去把桑枝夏睡着前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收好,抓起被子把她卷成卷饼后才在床边坐下。 “不介意跟我同甘苦,怎么嘴就是撬不开?” “想听你说一句心窝子的软话就那么难?” 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声,换来的是桑枝夏不满的哼哼。 她在睡梦中甚至还熟练地蹬脚想踹人。 徐璈哭笑不得地隔着被子把不安分的人圈住,低头看到她在自己的胸口拱了拱,找到个熟悉的舒服姿势再度睡安稳,眼底晕开了无声的笑。 罢了。 等得起。 他有的是耐心。 一夜无话梦境将醒,桑枝夏迷迷糊糊地睁眼,对上的就是弧度优越的下颌。 徐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滚进人家怀里挂着的…… 熟悉的尴尬如浪袭来,桑枝夏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试着挣脱。 可就在她以一副做贼的小心姿态准备拥抱自由的瞬间,睡熟的徐璈突然动了。 他熟练地伸出长臂,摸准了位置勾住桑枝夏堪堪支起的腰往下就是一揽。 好不容易爬出去的人被再一次摁回被子里,他甚至还在桑枝夏悚然的目光中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乖,别闹了。” “让我再睡会儿。” “我……” “枝枝,我困。” 他含糊不清的嗓音配上眼下明显的青黑食用,带来的杀伤力于半空就化作了无形的大锤。 桑枝夏为数不多的理智被雷霆之势捶了个稀烂。 良久的沉默过后,桑枝夏选择了闭眼摆烂。 睡就睡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个回笼觉睡至天色大明,桑枝夏刚揉着眼睛坐起来,听到的就是带着调侃的熟悉语调:“醒了?” 她懒懒地抬起眼皮看着额角挂着汗的徐璈,注意到他的衣裳挑眉道:“一大早就去河边了?” “祖父和三叔昨晚多喝了些还没起来,其余人估计也差不多,还没来得及去呢。” “穿好衣裳出来,给你看个东西。” 徐璈说完就出去了,桑枝夏茫然地顿了顿,狐疑道:“什么东西?” 神神秘秘的? 院子里,不光是徐璈在。 徐二婶看着清洗干净铺开的银狐皮,面上笑色浓:“这可是上好的银狐皮,更为难得的是居然有这么好几张整的,别说是一件大氅,就是再加个围脖也是够用的。” 徐三婶也说:“我估摸着是够的。” 她背对着出来的桑枝夏,顿了顿说:“不过这么好的皮子,可不能落在夏夏的手里,也不能让她自己做。” 再好的东西到了丑匠人手里,也做不出好看的花样。 回头再糟践了难得的好东西。 桑枝夏没想到起床第一句就是对自己手艺的中肯评价,还没来得及反应,许文秀就笑着招手:“夏夏快来。” “璈儿给你攒了几张皮子,你来瞧瞧想做成什么样儿的。” 桑枝夏面带迟疑走过去,看清入目的银白色眼里有一丝惊艳,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句却是:“这么好的皮子,拿出去卖的话值不少钱吧?” 面上带着隐秘骄傲的徐璈嘴角开始往下拉扯:“枝枝,这不是拿去卖的。” 他背着桑枝夏悄悄攒了将近两个月的成果,这玩意儿跟银子无关! 桑枝夏表情空白。 徐璈语气邦硬:“我请了娘和婶婶们帮你参谋,到时候用你酿的米酒做答谢,不够喝的话你再酿一些。” 他说完作势要出门,可想了想又走回桑枝夏的身边凑近咬牙:“你要是敢把这东西拿出去卖了,我回来就……” “就怎么?” 桑枝夏斜眼看他:“怎么,还想给我立规矩?” 徐璈…… 为何突然感到心虚的人会是自己? 他面皮一抽强行挤出一抹笑,从牙缝中往外挤声音:“我就离家出走以示抗议。” 桑枝夏??? 第89章 女博士秒变古籍盲流啊! 面带傲娇的徐璈高举离家出走的大旗阔步而出,徒留下桑枝夏一人在原地凌乱。 小夫妻的私密话没人听清,徐二婶抬头触及到桑枝夏脸上的微妙,好笑道:“夏夏你这是怎么了?” “徐璈好不容易给你攒的这些,你还不赶紧过来瞧瞧?” 桑枝夏勉强回神,看着银闪闪的狐皮心头火热,又难免局促:“这皮子是不是有点儿太贵重了。” 上好的银狐皮,就算是不拿出去卖,在如今的徐家也不是可多得的好东西。 老太太连三尺寻常粗布都舍不得往她手里分,见这样的好东西全到了她的手里,那还不抓紧机会就往翻天的地步闹? 可这是徐璈特意给她攒的…… 见她面色挣扎,徐二婶打趣道:“是有些贵重,那你舍得把徐璈给你花的心思,往别人的手里分?” “我……” 桑枝夏舌头打结似的没了下一句,脑瓜里循环转的只剩下一句:不分不分!坚决不分! 她的迟疑惹得许文秀失声而笑。 “她二婶明知夏夏面皮薄,你还逗她做什么?” 许文秀也有些意外徐璈私底下花的心思,可还是尽可能地柔了语气说:“璈儿说你刚嫁入徐家就吃了苦头,仔细论起来聘礼嫁妆一分都不曾沾手,说到底是对不住你。” “他既是有这份儿补偿的心思,你安心受着就是,没人会说什么。” 这是徐璈自己凭本事弄来的,他说给谁,那就只能是谁的。 她就是再软的骨头,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绝不能让。 否则自己的儿子儿媳岂不是被人踩在脸上打了? 徐二婶记着桑枝夏的救命之恩,徐三婶念着之前谢姨娘送来的东西,虽有羡慕,倒也不会多言。 许文秀想到什么都想着往徐二叔身上补贴的老太太,难得的硬气十足,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拉着桑枝夏说起了大氅的样式。 桑枝夏对此实在是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说了半天徐三婶撑不住笑了:“大嫂你也别说了,我看夏夏这架势比谁都迷糊,说半天她只怕是也没怎么听明白。” 许文秀无奈道:“罢了,你既是不清楚,那我们就看着给你做?” 桑枝夏耳根有些发烫:“婆婆和婶婶手上都还有绣庄的活儿呢,要不还是……” “你自己来是决计不行的。” 徐二婶一副我早就看透你的了然,幽幽地说:“糟践好东西是要遭雷劈的。” “你歇着吧,没事儿就去做饭,接着熏腊肉也挺好。” 桑枝夏无言以对地张了张嘴,然后就被扔下了。 显而易见,在场的手艺人没有一个信得过她。 桑枝夏失言半响摇头轻笑,揭开蒸笼往嘴里塞了个热乎乎的馒头,招呼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几小只:“走,咱们接着熏肉去!” 熏肉的同时她手上也没闲着。 徐明阳等人在埋头练大字,桑枝夏则是继续用自己一手独特的狗刨字体,默写脑中学过的东西。 关于暖棚的搭建维护,粮种泡发后撒种育苗,以及关于产量的预估和土地的最大利用化…… 她写得入神,时不时挪出几分心神往灶里加一些柏枝,以至于连酒醒的老爷子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后都没察觉。 老爷子低头看着爬满纸页的狗刨字体,两朝元老陷入了莫名的沉思。 “璈儿媳妇。” 桑枝夏茫然地:“啊?” 老爷子一脸难以言表地挣扎,接过她手里的纸仔细看了一圈,口吻艰涩:“想法很是不错,内容记载也算全面,只是……” 他不愧是能在朝堂中翻云覆雨大半辈子的人,斟酌半晌后没给出任何评价,只是柔和慈爱地说:“我给嫣然描了本字帖,你往后每日抽出半个时辰跟着练一练吧。” 徐家没出过一手狗刨如此拿不出手的人。 孙媳妇也不可以。 老爷子看着桑枝夏呆滞的脸,笑得越发慈爱。 “你每日还有别的琐事要做,璈儿幼时的标准对你而言过于苛刻,每日就跟嫣然和明阳他们一样,大字三篇,临摹完了每日傍晚跟他们一起拿来给我。” “你先用嫣然的字帖练几日,我会让璈儿抽空给你单独再临一本字帖,练字十日一休,有不妥之处加练,三篇翻作六篇。” “很好,就这么定了。” 老爷子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桑枝夏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表情魔幻。 困于大字之苦的徐明阳和徐明煦脑袋挨着脑袋,看向她的眼神满是同情:“大嫂,你怎么也被祖父逮住了?” 徐嫣然小大人似的叹气:“大嫂你看,我就说被祖父逮住你会被罚抄的。” 她一开始就提醒桑枝夏了! 桑枝夏不信! 桑枝夏欲哭无泪地说:“我也没想到啊……” 谁知道老爷子忙成这样儿了,还能分得出心思关注她的狗刨字? 徐嫣然忍着笑张开胳膊抱她:“没事儿啦,你只是抄字帖,都不用背书和跟大哥习武。” “这么一想,你的课业比我们轻多啦!” 徐明阳用力点头:“对啊,背书比抄大字还累呢,祖父对你可真好!” 三岁的徐明煦也不喜欢抄字帖。 他把小脑袋搭在桑枝夏的膝盖上,肉乎乎的小脸上都是愁苦:“大嫂跟我们一样命苦。” 村里的小孩儿都只是玩儿的,他们不行! 桑枝夏没想到被老爷子一次抓包会让几小只滋生出了同窗情,哑然片刻呐呐道:“听你们这么说,那我的待遇还是不错的。” 起码老爷子没抓她去背四书五经,也不提女德女训。 要是说那种东西,她更…… “璈儿媳妇。” 桑枝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打了个激灵,连忙站起来挤出笑说:“祖父,怎么了?” 去而复返的老爷子背着手说:“你跟我过来。” 桑枝夏脚底发飘心里没底地跟着去了。 堂屋里,老爷子随口问了几个问题,桑枝夏沉默很久很久,嘴皮子上下打了半天架,最后勉强只背出了论语的前六句。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老爷子。 桑枝夏对上老人家一言难尽的目光,悲伤逆流如河。 谁懂啊? 女博士秒变古籍盲流啊! 在她极为忐忑的目光中,老爷子缓缓呼出一口气,扶额说:“你今年才十六。” “在家时不曾读过书吗?” 桑枝夏反手朝着无良渣爹的头顶甩锅:“在家时父亲和嫡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而识字和读的杂书都是姨娘设法找来的,不曾好生入过学堂。” 老爷子微怔一刹,脱口而出的就是一句:“荒谬。” “人活在世,当读书明理,习才修德,求真辩实之道,怎可论男女为差?” 桑枝夏一脸受教低头反思,下一句就听到老爷子说:“你姨娘将你养得很好,只是琢玉不雕则有瑕,小家可任,大任恐有不妥。” “从今日起,你每日除了三篇大字,晚饭后来找我,我教你读书。” 老爷子看似突发奇想,实则不容拒绝。 桑枝夏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老黄瓜刷绿漆还能再添一回苦读的乐趣,魂儿在头顶飘,脚在地上摇地出了正屋。 一整天都过得十分恍惚。 徐璈暮色落时到家,听徐明阳说桑枝夏在跟祖父听学,当即一愣。 “听学?” 徐明阳小脑袋上下点出了残影:“是啊,祖父说大嫂往后跟我们一样,每日都要读书练字,而且大嫂学的还比我们学的难多了!” 徐璈唇角无痕一抿,朝着正屋走了过去。 屋子里,老爷子刚结束今日份教学。 他对桑枝夏一点就透的天赋很满意,看到徐璈作势要进来,温声道:“今日就到此,回去吧。” 桑枝夏恭恭敬敬地颔首说是,与徐璈擦肩而过时,眼里都还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恍惚。 徐璈想了想转身把门关上,看着若有所思的老爷子轻轻地说:“祖父,枝枝已是这个年岁,为何您还……” “你说我为何要教她?” 老爷子打断他的话,意味不明地说:“你若是甘心于此山村安然一生,那她会的懂的自然是足够了,可你若心有不甘,她身为你的妻子,身为徐家的长孙媳就不可止步于此。” “璈儿,我以为你父亲的教训已经足以让你明白,你需要的不是娇养在金丝笼里的娇花,而是可与你并肩挡风雨势均力敌的枕边人。” “她很聪明,也是个好孩子。” “但你要明白,她现在做到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第90章 拉网起鱼 “不错,长进多了。” 几日后,老爷子拿着手里的描红整齐的字满意道:“这笔锋像是璈儿的,他把你要用的字帖描好了?” 老爷子自然也是一手难得的好字。 只是他给徐嫣然描的字帖刻意简化了许多,也与桑枝夏交上来的课业风格大为不同。 桑枝夏忍着局促点头:“是他弄的。” 准确地说,徐璈是连着熬了两个大夜才弄好的字帖,她看到了愣是没好意思不练。 老爷子似是一顿,转而笑道:“虽说收敛了几分,可他的字还是锋芒太甚,其实不适合你练,不过……” “有些锋芒也不是坏事儿。” 他把桑枝夏进步明显的字放在桌上压好,笑道:“瞧你这神色,是还有事儿?” 桑枝夏有些不太好意思:“徐璈说今天起网,我答应嫣然他们带着他们去看热闹。” 为了顺利实现家中扫盲任务,老爷子这几日闭门不出当严师,他们这群大大小小的文盲也就没了出去溜达的机会。 她倒是还好,可几个小的不太忍得住了。 桑枝夏踌躇一刹征询道:“祖父,您要一起去看看吗?” “去。” “你去叫人,我换身衣裳一起去。” 冬捕是村里的大事儿,起网更是当之无愧的重头戏。 他们一行老少赶到地方的时候,冰面上下网的几个冰洞已经守满了人,村里能来的也都来了。 村长正挂着一头汗在排兵布阵。 “年轻后生力气大,通通都往前站!” “徐璈,柱子,你们几个壮实的往最前头站!” 被叫到的徐璈从善如流地越过人群走上前,按村长的指点把露出来的一截渔网缠在胳膊上,双手攥紧,后头的人依次照做。 村长一溜小跑往后叫:“快快快,大家伙儿都把劲儿拿出来,鞭炮一放马上起网!” 村里年纪最大的三大爷抓着个拴了红绸的铜锣笑眯了眼,等众人都准备好了,重重一敲铜锣扬声大喊:“吉时到!” “炸鞭!” “起网!” 在鞭炮和铜锣同时带来的喧嚣中,拉住渔网的人下足了力气,全身的青筋都在暴起。 帮不上忙的小娃娃在氛围的感染下,学着大人高声喊号子:“加油!” “使劲儿!” “抓大鱼!” “大吉大利!” 徐明阳等人喊得涨红了脸,桑枝夏也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袖口。 人声如浪点燃了一眼看不到头的冰面,被放进冰河深处的大网也终于拉扯出了动静。 哗啦哗啦…… 最初被拉出的渔网上是空的,可随着拉扯收网的动作越大,来自水底下的挣扎抵抗就越明显。 徐璈暗暗咬牙放低了身体的重心,拔河似的站成长排的人也在挥汗如雨。 就在拉网的人缓缓向后的过程中,仔细盯着冰洞的村长激动得抚掌而笑:“起鱼了!” “我看到鱼了!” “鱼?” 徐明煦惊奇道:“鱼在哪儿呢?” 桑枝夏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哭笑不得地说:“人太多了,不能乱跑。” 她拿出准备好的布带子往徐明煦的小手上拴,拴好又冲着不断踮脚的徐明阳招手:“你也过来。” 徐明阳看着手上多出来的布带,看着正在往徐嫣然手上打结的桑枝夏奇道:“大嫂,这是做什么啊?” “做什么?” 桑枝夏头疼道:“这是防走丢安全绳。” 她说完把布带的另一端在手掌上缠了几圈绕好,无奈道:“你们几个撒开手就跟地鼠似的,万一在人堆里跑丢了怎么办?” 今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附近的村落也闻讯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偏生老爷子去跟三大爷说话了,看娃的只剩下她。 一手牵不住的三个,就算是不跑丢,一眼没看出掉进冰窟窿呢? 桑枝夏决定采用最原始的办法:拴娃娃成串儿。 她扯了扯手里的带子说:“跟紧了,我带你们过去看。” 在被人潮冲得乱糟糟的人群中,桑枝夏牵着的这一串小萝卜头简直就是一股有组织有纪律的清流。 他们勉强绕到人堆中,人群最中间毫无征兆地爆出了一阵惊喜的哄闹。 “今年的鱼比往年的大啊!” “好多大鱼!” 大鱼? 桑枝夏抻长脖子,想从缝隙中看看有没有百来斤的超大鱼王,视线透过好多人的肩膀胳膊,猝不及防就撞进了徐璈的眼里。 徐璈含着笑呼出一口火热的白气,转过头健硕的小臂上肌肉迅速绷紧,就连下颌都咬出了紧绷的弧度:“来,往后!” 变戏法似的,看似平静无奇的冰河下被人们的火热掘出了深藏的宝藏。 随着渔网被拉扯出的面积越大,人群中炸开的欢呼声就越发震耳,雪白的冰面上除了杂乱的脚印,还多了很多拼命蹦跶的鱼。 有经验的妇人们在高举手中棒槌,对准被渔网纠缠住的鱼脑袋就是一棒,打晕了的直接往后拉,准备好筐子的人利索地把晕死过去的鱼摘下来扔进筐子里,装满了一筐就迅速后移。 时间和经验造就而出的流水线在此刻成了一年一度的风景,看得桑枝夏啧啧称奇。 “好厉害啊……” “这就是厉害了?” 吴婶忙得汗都顾不得擦,遮不住的笑下有些说不出的遗憾:“今年收的不少,可惜就是少个特别大的。” 她说完自己就先乐了:“不过有这么些也算是不错了,咱们村捞的可比附近几个村的都多呢!” 隔壁村有人听见了不满道:“啥叫你们村最多?我们村今年也捞了不少好吗?” “就是,洛北村凭啥说自己是头筹?” “嘿,你们还不服气啊?” 吴婶袖子一捞就跟抗议的人争了起来:“我们村咋就不是头筹了?你睁大眼看看这些筐子里装的都是些啥?!” “这也不算多啊……” 七嘴八舌的哄闹在欢喜中炸开,桑枝夏选择牵早就看呆了的三小只默默远离战场。 面对这种村级魁首的荣誉,每个村的人都有每个村的倔强。 婶婶们天花板级的战斗,她就不掺和了。 吵不过吵不过。 根本就吵不过。 自我认知清晰的桑枝夏原地跺了跺脚,确定这里一时半会儿都结束不了,抬手一挥决定回家。 徐明阳进了家门还是很遗憾:“我怎么就没跟着三叔和大哥一起去拉网呢,拉出那么多鱼来,多威风啊!” 桑枝夏笑得毫不留情:“威风?” “就你这小身板去了,只怕是鱼拉你的时候更多,你们到底谁捞谁啊?” 第91章 不要大夫,要你 “就是,你还是等长大了再说吧。” 闻声出来的徐二婶说完看到在他们几人手上拴着的布带,瞬间失笑:“我们还担心人太多你管不住他们,不成想还是你有办法。” “屋里煮了甜汤,都先进屋暖暖身子。” 甜汤是米酒酿煮的,里头还放了莲子大小的糯米面丸子,热乎乎的一碗喝下去额头都在冒汗。 桑枝夏喝完面露警惕:“婆婆,这回可不能拿水壶装了。” 徐锦惜都能喝一些的甜水,到了徐璈的嘴里就非常要命。 绝对不能再给他任何醉酒的机会了! 许文秀好笑道:“这还用你说?” 谁还敢让徐璈沾酒? 桑枝夏满脸唏嘘的心有余悸,放下碗站起来:“你们几个在屋里待着,我去给咱家捞大鱼的功臣做饭!” 在这样苦寒的冬日,能吃上的菜色其实非常有限。 桑枝夏抬头看到烟熏火燎数日才出炉的腊肉香肠,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烧开的热水将腊肉香肠上的烟熏的痕迹洗干净,肥瘦相间的肉块切成肉丁,再把削皮的土豆和泡开的干蘑菇切成碎末。 锅里放油加上调料把切好的配料翻炒爆香,一股脑全都放在淘洗干净的大米上,掺水没过表面盖上盖子小火焖煮。 焖饭在锅里咕嘟嘟冒小泡泡,桑枝夏把剩下的土豆切成大块儿,跟另一口锅里翻炒出油的腊肉混合搅拌,掺了大半锅的水,最后还加了同样切得豪迈的白萝卜块。 徐嫣然闻着香味出来,好奇道:“大嫂,都差不多一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分两口锅啊?” “这可不一样。” 桑枝夏俯身调整了一下灶里的火,解释说:“一边是腊味焖饭,一边是腊肉萝卜汤。” “咱家的甜汤你大哥一口都不能喝,所以……” “快快快!” “快先进屋去!” 门外突然的凌乱惹得桑枝夏无声皱眉,等她站直了身子看清冲进来的人,眉心无声一跳。 “徐璈你这是怎么了?!” 她回来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就这一会儿功夫就滴冰挂水的了??? “哎呦,这可不是说话的时候!” 一路扶着徐璈回来的吴长贵着急地说:“张叔家的两个娃不小心掉冰窟窿里了,是徐璈跳下去给捞上来的!” “弟妹啊,那冰窟窿里的水可是要命的,你赶紧给他找件干的衣裳换了,先进屋暖着缓口气再说!” 桑枝夏慌忙扔了手里的东西扑过去扶人,抓到徐璈冷得惊人的手,心头狂跳。 “快进屋。” 徐璈冻得脸泛青带紫,呼吸也带着令人心惊的短猝。 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大约是想解释却好像是冻得狠了没能说出话,只是下意识地把自己灌满了冰水的身体跟桑枝夏拉出了距离。 门外门内乱糟糟地响成一片,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拔腿出来,许文秀惊得脚下当即一软。 “璈儿?!” “璈儿你没事儿吧?!” “大嫂你先别急。” 徐二婶当机立断道:“先去把炭盆都端过来,赶紧把湿衣裳换了才是正经!” “三弟妹,把屋里烧着的热水拎来!快!” 屋里屋外忙成一片,徐璈短促的反复呼吸终于挤出了话:“没事儿,别慌。” “娘你们先出去,我把衣裳换了。” 见他只是脸色奇差别的还行,许文秀含着泪踉跄着出去。 桑枝夏反手把门关上,隔绝了一切杂音面无表情地揪住了徐璈的衣领。 徐璈不受控制地一颤:“枝枝,我……” “别废话!” 桑枝夏恼火道:“胳膊都冻得不会拐弯了,你自己还能把衣裳换了吗?!” “赶紧把衣裳脱了!” 她罕见的怒火扑了徐璈一头一脸,徐璈怔愣一瞬把发抖的手蜷了回去。 只是从河边走回来,他浸了水的衣裳就结上了冰碴子,冷硬得像冰刀似的扎手刺骨。 桑枝夏顾不得多的,在徐璈僵硬的配合下三两下把人扒了,胡乱套上干的衣裳就用两层被子把徐璈卷了进去。 徐璈只露出来了一个脑袋。 徐二婶在门外不放心地说:“夏夏,我端炭盆进来了?” “行!二婶你进来吧!” 刚烧出来的炭盆屋里摆了四个,暖意迅速卷走了屋里残留的冷气。 徐璈连着灌了两碗热水缓过劲儿了,伸手就想扒拉厚到离谱的被子。 “你动一下试试?” 桑枝夏面色不善地斜眼看他:“敢把被子掀了,我就只能去拿高粱酒给你驱寒了。” 酒啊…… 那还是算了吧。 徐璈满脸悻悻把不安分的手缩回去,呼出一口气对着眼通红的许文秀说:“娘,我真没事儿。” 他反应快,水性也好。 从孩子落水到一手拎一个全扔出冰洞,前后也就是片刻。 只是肉体凡胎受了冰水里的寒气一时脸色差些,并无大碍。 许文秀心疼得眼里滚泪:“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小心?要是……” “人没事儿吧?徐璈他没事儿吧?” “我就说冰面上那么多窟窿,没人看着娃子就不该往上去!” “你看这回这事儿闹得!” 晚一步得到消息的老爷子急急赶回,紧跟着的还有一群不放心的村民。 众人纷杂的询问声响起,徐璈如释重负地说:“娘,你出去帮我看看吧,跟大家伙儿说我没事儿。” “还有祖父那边,祖父可不能再受刺激了。” 许文秀实在揪心得很,可都挤在屋里也不是办法,只能说:“夏夏,你好生看着璈儿。” 桑枝夏勉强挤出一丝笑。 “好。” 屋门重新关上,徐璈在迫人的暖意中脸上的青紫也弱了不少。 他想说自己都快被捂出汗了,可看到桑枝夏冷硬的侧颚,眼底幽深一闪而过。 “咳……” 桑枝夏敏感转头:“怎么了?” 上一刻还在人前满脸镇定的徐璈霜打茄子似的没了精神,恹恹地耷了脑袋,声音也闷闷的:“枝枝,我不舒服。” 桑枝夏眉心紧锁,走过来就想再拿些衣裳往他的身上裹。 可她的手刚碰到被子,裹在被子里的徐璈就软趴趴地朝着她歪了过来,眼神都是迷离的! 桑枝夏心里咯噔一响,手忙脚乱地把人扶住就要叫人。 可徐璈却歪倒在她怀里闷闷地说:“别叫。” “娘一上火家里就要乱套了。” “可是你……” “我没事儿啊。” 徐璈头铁又倔强地强调:“我真的没事儿。”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磨牙:“没事儿你怎么坐不住?” 徐璈得寸进尺地蹭了蹭,闭上眼说:“没有坐不住,我就是没力气。” “枝枝,让我靠会儿好不好?” 若是换作平常,桑枝夏已经一脚把人踹走了。 可现在不一样。 脸煞白唇青紫,就这副鬼样了还说自己受得住! “徐璈你不逞强会死吗?” 桑枝夏恼道:“赶紧躺好了!我去给你请大夫!” “不要。” 徐璈把脸埋进她的腰肢,大鹏展翅似的双手撑开被子,彻底把自己滚到了桑枝夏的身上。 “不要大夫,要你。” “徐璈你……” 徐璈微微仰头看着她,寻不出一丝血色的脸上堆满了苍白的笑:“枝枝,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第92章 驴可比不上你犟 “这筐是该你家分得的鱼,另外这几个大的,是你张叔家分出来给徐璈炖汤补身子的。” 吴婶叹了口气:“老张一家子本来是过来看的,可被徐璈捞起来的那两个小的都起了高热,家里一时分不出人,只能是托了我来瞧瞧。” “夏夏,徐璈当真没什么事儿吧?正好请来的大夫还在老张家呢,要不去把大夫请过来瞧瞧?” 桑枝夏苦笑摇头:“他壮实问题不大,大夫就不用请了。” 这也是徐璈自己的意思。 如果不是徐璈自己死咬着不松嘴,她早就去把大夫请来了。 吴婶勉强放心几分,叮嘱道:“在冰窟窿里泡了一遭不是小事儿,就算是一时看不出来毛病,那也不能太大意了。” “你在家里辛苦些,记得把人看好了,要是有啥事儿,只管去叫我们知道吗?” 桑枝夏笑着连连点头,把吴婶送到门口正欲转身,吴婶突然一拍脑门说:“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 “我来时长贵让我跟你们说,你家地里要搭的那个棚子到底是要咋弄,明日大家伙儿得了闲就去帮你一气儿弄起来。” 桑枝夏没想惊动这么多人,愣了下说:“其实也不用,那个就是……” “怎么就不用?” 吴婶下意识地朝着屋内看了一眼,小声说:“你家三叔文弱得很,能下得去力气的就徐璈一个,徐璈为了救人病倒了,没人帮忙你那玩意儿啥时候弄得起来?”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你到地里当个指挥,三两日就给你弄好了,不费多大的劲儿。” 吴婶说完脚步匆匆地走了。 桑枝夏扶着门框无声叹气。 “夏夏,这鱼可怎么弄?” 虽说从拉网捞起来到现在只过了半日,可筐子里的鱼都冻成了长条状的板砖,一条更比一条硬实。 徐二婶为难地戳了戳满是冰碴子的鱼尾巴,无奈道:“这看着少说也有几十斤,吃也吃不完,这么摆着不会坏了吧?” “坏不了。” 桑枝夏呼出一口气说:“刚才吴婶都跟我说了,吃不完的就在院子里摊开摆着就行,这冬日的冻要持续到来年三月开春,一时半会儿不会坏。” 天气苦寒也有苦寒的好处。 只要是摆在外头的东西,相当于是进了天然的冰箱,还是低温速冻的模式,储过整个冬季都不会有事儿。 她正想说找两张干净的草席铺开,把冻鱼拿出来放好,不放心进屋去看徐璈的许文秀也红着眼出来了。 徐三婶低声说:“大嫂,徐璈还好吧?” 许文秀想着徐璈好多了的精气神,吸了吸气说:“瞧着还行,也不见发热的迹象,养养大约就没事儿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轻松不少,唯独桑枝夏下压的嘴角怎么都提不起来。 还行? 屋里那个犟嘴的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有不起,这算哪门子的还行? 她知道徐璈是怕许文秀担心,索性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随机选中一条幸运鱼说:“这鱼来得倒是正好,我再炖个鱼汤。” 昨日磨的豆汁在木框里被石头压着定型一夜,此时倒出来就方方正正的豆腐块。 新鲜捞出大鱼去鳞破肚,清洗干净剁成方便入锅的块状,酒和姜块去腥腌制一会儿,锅里热油下锅先煎炸。 鱼皮煎炸至金黄,蹿起的浓浓香气中掺入热水,放入大块的豆腐和在鱼块一起焖煮。 做好的焖饭已经凉了,桑枝夏放进锅里又热了一遍,全部弄好后鱼汤也炖得差不多了。 汤色奶白浓郁,豆香和鱼的鲜香混合充斥满人的鼻腔。 桑枝夏准备单独把徐璈的份儿端进屋,谁知门嘎吱一响,这倔驴居然出来了! 老爷子不久前才跟一直躺着不动的老太太吵了一架,此时的脸色也仍是不太好看。 他看着徐璈忍不住皱眉:“不是说在屋里养着吗?怎么出来了?” 徐璈不以为意地吸了吸鼻子,闷声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哪儿用得着这么小心?” “你们几个。” 他视线一转落在几小只的身上,认真道:“今日有两个小孩儿掉冰窟窿了,那边不安全,不许去玩儿了,知道吗?” 几个小的站起来用力点头,徐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凿过冰洞的冰面风险大,一不小心也容易坠冰,等来年冻实了,我再带你们去玩儿。” 徐嫣然紧忙搬来了个小凳子,还特意朝着炭盆的挪了挪:“大哥你先坐下,我去给你倒热水。” “不用,你……” “嫣然你坐下吃饭,他喝这个。” 桑枝夏把装满奶白鱼汤的碗塞到徐璈手里,看不出情绪地在徐璈的边上坐下。 “吴婶说明日村里出人帮我们搭暖棚,我一早就要去地里。” “我跟你一起去。” 徐三叔更偏爱腊肉萝卜汤,灌了一大口顾不得舌头被烫起卷儿,含糊地说:“之前说用得上的竹子也都弄得差不多了,有人帮忙三两日就能弄起来了。” 桑枝夏低头抿了一口鱼汤:“村里来人帮忙也好,咱们要是能试出来,到时候想带着大家伙儿一起做的话,也省了去挨个解释的麻烦。” 照此地的气候条件,村里正式开始春耕起码四个月之后。 按她的预想,暖棚中粮种的生长速度是自然环境下的双倍,四个月之后暖棚里的头茬说不定都要挂穗了。 这样堪称违背此地耕种顺序和习俗的异常,肯定会引来他人的注意,从一开始时就让人看着是怎么弄的,总比到时候还要费嘴弄舌强。 说起正事儿桑枝夏的眼里就隐隐透着碎光,徐璈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说:“我也……” “你在家。” 桑枝夏不容置喙地打断他,冷冷地说:“在家躺着。” “可是……” “怎么?” 简短的对话是无法言说的紧绷,桑枝夏时常含笑的唇角也因此绷得死紧。 徐璈心说一不小心装大了,自知气弱转了转舌尖没说话。 老爷子沉沉地说:“她说的对,也不差你这一个。” “明日我和你三叔一起去,璈儿就在家里歇着。” 桑枝夏垂下眼没说话,徐璈把半边脸埋进碗里,哭笑不得地说好。 吃过饭徐璈想起了自己此时弱不禁风的人设,不等被撵就十分自觉地回了屋。 桑枝夏进屋时他都已经安分乖巧地躺好了。 素白柔软的手落在了他的额间。 徐璈眨了眨眼,长到过分的睫毛撩过桑枝夏的掌心,声音也含着笑:“不发热,我摸过了。” “那你还挺自觉。” 桑枝夏收回手皱眉:“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徐璈想了想,虚弱地说:“没力气算吗?” 桑枝夏的眉心顿时就皱得更紧了。 浑身发软往往是发热的前兆,夜间要是起了变故,处理起来就更麻烦了。 她有些挣扎要不要先找大夫开两副退热的药有备无患,徐璈却悄悄牵住她的手说:“枝枝,祖父和娘都以为我没事儿了,就不要声张了。” 不得不说,这头驴是有几分演技在身上的。 在正屋吃饭时一切如常,也看不出半点病弱的模样。 可背过了人回屋的时候,桑枝夏不放心地跟了过来,看到他居然连推门的手都在颤,甚至还反复推了几次才能把门推开。 这根本就不像没事儿的样子! 桑枝夏想到他扶着门框艰难推门的样子就好一阵气闷,黑了半天的脸才说:“声张不声张也不是你一句话说了算的,先养着看情况。” “要是发热的话,那就不能听你的驴叫了。” 驴叫? 徐璈面上多了一丝好笑:“你骂我是驴?” 桑枝夏微微一笑,目光真诚:“你想多了。” “驴可比不上你犟。” 第93章 被惦记的驴 犟种超驴的徐璈因救人有功还在病中的特殊,入睡时成功哄得桑枝夏软了心尖子,长臂一展顺利把还在不高兴的人揽进了怀中。 只是热。 怀里的人是滚烫的,身上压着的两层被子也烫呼呼的。 他往日只是被子叠一起往桑枝夏的身上放,自己从来都不曾捂得这么厚过,置身火笼似的哪儿哪儿都燎皮子。 徐璈睡至夜半捂出了一头的汗,想不动声色地把被子挪开透透气,然后就被迷糊中的桑枝夏重新摁了回去。 他顺势低头在桑枝夏的发心落下个羽毛似的轻吻,融在夜色中的目光十分唏嘘。 装虚弱还是有好处的。 虽然热了点儿,但是怀中的宝贝疙瘩乖得很,这可是往日怎么都哄不来的好待遇。 要不再装几日吧,反正有人心疼…… 桑枝夏浑然不知床畔的坏小子心里咕嘟冒泡的都是什么坏水,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掌心往徐璈的脑门上放。 汗涔涔的。 她狐疑道:“昨晚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发热了?” 不然怎么一副用汗水洗了个澡的样子? 徐璈被两层被子热了一宿,形容憔悴眼神游离,坐在床边目光向下闪躲:“我睡迷糊了,记不清……” 发热的人自己的确是不容易发现。 桑枝夏没多想,还轻轻松了一口气。 疑似可能受风寒的人,出汗是好事儿。 她把箱子里翻出来最厚的一件棉袄糊在徐璈的脸上:“今日穿这个,别出去吹风,在屋里养着。” 徐璈天生内火旺,再加上自小习武身体底子好,厚成这样的衣裳当真是从未穿过。 他抓着厚棉袄笑得有些勉强:“枝枝,我其实……” “你怎么?” 桑枝夏不是很高兴地说:“你怎么犟起来就没完了?” “我今天有正事儿没空听你犯倔,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徐璈的欲言又止成了装虚弱后的引火自焚。 他深深吸气没再多嘴,只是在桑枝夏走之前忍不住勾住了她的手指。 “枝枝。” “你……” “我不舒服,一个人在屋里无趣,你忙完了早些回来陪我,好不好?” 他是坐在床边的,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坐不住似的,脑袋支撑不起地往桑枝夏的腰上靠。 最后索性把下巴搭在了桑枝夏的肚子上,自下而上地仰头望着她,嘴里说出的话也软乎乎的腻人。 “你早些回来陪我。” 桑枝夏残忍无情地用手掌推开他的脸,要笑不笑地说:“那就得看我忙到什么时候了。” “不是执意不让请大夫不吃药么?那就自己好生待着吧。” 桑枝夏拔腿就走把人扔下了。 徐璈竖起耳朵,确定她已经走了,连忙从双层被子的沉重封印中挣扎出来。 “呼……” 热死了…… 他以手扇风呼了几下,看到屋子里的三个炭盆实在坐不住,连忙把窗户推开脑袋直接往外杵。 冷风卷来呛了满嘴,险些被热出毛病的徐璈总算是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许文秀看到他出来,带着散不去的担心说:“真不用请大夫?” 徐璈神色如常地笑了:“我往年冬日还下河游水呢,娘你又不是不知道?” 许文秀迟疑一刹,捏着针线想想觉得也是。 虽说京都的冬日比不得西北刺骨,可徐璈是个在大雪冬日都只穿单衣的习武之人,应该问题也不大。 徐璈活动了一下筋骨,转头说:“你们几个,早上的书温好了吗?” 徐明阳颤颤地伸出个小脑袋,黑白分明的眼里转着明显的纠结:“大哥,咱们今天也要习武吗?” “为何不练?” 徐嫣然探头说:“大嫂说大哥病了要在屋里休息,让我们不要打搅你养病。” 徐璈面上空白一瞬,转瞬恢复如常。 “我没事儿,都出来吧。” 三小只一开始还是心有怀疑的,可在一番操练之后,他们都信了徐璈的话。 他是真一点事儿没有! 狠狠吃了一番苦头的三个娃娃哭丧着脸去找自己的娘哼哼了,徐璈揉了揉手腕,正想去拿什么的时候脚步一顿。 “娘。" 许文秀错愕抬头:“怎么了?” “祖父他们出门的时候,说过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许文秀不知道他怎么问起了这个,顿了顿说:“好像是说傍晚才回来,中饭我和你三婶送过去,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璈唔了一声没解释,只是说:“那我先回去睡一觉,晚饭之前不必叫我。” 许文秀本来就想劝他回屋歇着,闻言赶紧点头:“行,赶紧去吧。” 徐璈反手关门上了内扣,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果断换了身方便动作的衣裳,推开窗户从后院翻了出去。 黑乎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雪地中,去向无人可知。 与此同时,地里的桑枝夏揉揉鼻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听了半天的吴婶凑上来唏嘘道:“夏夏啊,照你这么弄,你种点儿粮食豁出去的成本也太高了。” 暖棚的主架是木头和竹子,这些山里多的是,倒也不用花钱。 可搭在竹架上的好几层油布和用来固定稻草的桐油,这些可都是要数出去的银子。 村里人习惯了望天吃饭,顺时耕种,种地唯一的成本就是汗水和粮种,头一次见这么大手笔的,听完的都在暗暗吸气。 桑枝夏好笑道:“成本是略高了些,可不这样效果不好。” “婶儿你想啊,一年收一季和一年两季收的区别多大?要是能借助这玩意儿把产量翻上一倍,那今日花出去的不等到来年就都能收回来了。” “一年两收?” 吴婶哭笑不得地说:“哎呦,要不咋说你这丫头是糊涂了呢?” “咱们这地方冰天雪地的日子能有小半年,都得靠着家里的存粮过活,哪儿有收得上两次的时候?” 她在土地里挣扎了半辈子,唯一的盼头就是一年一收的粮食,可从未听过谁家能种上两季。 桑枝夏被取笑了也不在意,拍了拍手里的泥说:“只望天时自然是不能,可往后就不好说了。” 既无天时,那就想方设法达成条件。 她觉得此法可行。 只是…… 桑枝夏没忍住又摸了摸鼻子,朝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莫名有些打鼓。 这边倒是顺利,只是不知道家里那头驴有没有在好好养着。 被惦记的驴毫无征兆地打了喷嚏,略一皱眉后抬头看向了眼前人声鼎沸的大门。 顺来赌坊。 第94章 徐璈难不成是疯了?! 赌坊人声鼎沸,大大小小的赌桌散落在四周,坐着的人赌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在边上撸着袖子围观的人也看得眼充血丝。 旱烟的杆子散发出的呛鼻气味,久积不散的酒气,还有人长时间不换洗身上散发出的异味混在一处,一股脑呛入鼻腔刺激得人脑中昏沉,也惹得徐璈的眉心拧出了个无声的褶皱。 县城里就这么一家赌坊,徐明辉就是在这里做的账房。 他坐在柜台后看到徐璈进来了,眉心先是一跳,可紧接着就注意到了徐璈非常细微的动作。 徐璈不希望他过去。 也不希望有人知道他们认识。 作势要站起来的徐明辉神色如常地坐了回去,余光看到徐璈转了一圈,最后居然在赌桌上坐了下来! 徐璈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徐明辉的手在袖口中惊疑不定地蜷紧,看了眼无人注意到自己这里,索性拿起桌上待清的账朝着内堂走了过去。 内堂里,许久不得归家的徐二叔正在清账。 这样的活儿他是不屑于做的,可今时不同往日,进了赌坊就没人看他摆得出爷的架子。 他初来时也想着偷奸耍滑,甚至是想跑,可徐明辉是个做事儿做绝的狠毒性子,一次就支了他一个月的工钱送回家去,他被赌坊里的打手堵住就狠狠吃了一顿棍棒。 打手无情下手毒辣,本来就不硬的骨头挨了这么一顿狠的,顿时就再也生不出多的念头了,不情不愿地在此处也算是安了身。 只是怨念一直都在。 他斜眼瞪着徐明辉,恼火道:“你这个逆子来做什么?你……” “我只是想说,父亲做完了手头上的,顺带把这本也合了吧。” 徐二叔顿时大怒:“你别太过分了!” “一早就说定的,外堂口的账是你的事儿,我只负责内堂的,你……” “父亲。” 徐明辉不轻不重地呵了一声,手指压着账面往徐二叔的方向推了推,幽幽道:“龚叔说了,与账面有关的事儿我做主。” “父亲要是不愿帮忙的话,那要不我去把龚叔请来?” 龚叔是赌坊老板跟前第一得意的心腹,也是目前管着赌坊的人。 出身江湖草莽没太长的见识,却胜在心狠手辣能控得住局势,也压得住人心。 可就是这样一个以脾性古怪出名的混子头子,却对看起来文弱十足的徐明辉十分看重。 他们父子入赌坊做事不足两月,徐二叔挨了一顿毒打吃足了教训,徐明辉却靠着自己的手腕成了能在龚叔面前说得上话的得意人。 如果真的把人叫来了,吃亏的一定不会是徐明辉。 在徐明辉上了强硬手段的那一刻,本就不算亲密的父子情分彻底毁于一旦,如今徐明辉借他人之手来给自己的亲爹长记性,更是不会留手。 徐二叔自知是中了徐明辉的连环算计,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青紫,最后却也只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逆子!” “老子当年就该把你活活溺死!也省得……” “当年不为,到了此时言及后悔也早就来不及了。” 徐明辉轻轻一笑,手指在账本上敲了敲:“这个就有劳父亲了。” “记得仔细些别出错,这些晚上可都是要拿去给龚叔过目的。” “你……” 徐明辉无视徐二叔的愤怒转身就走,回到前堂视线不动声色地往徐璈的身上落。 当年在京都的徐世子意气风发胡作非为,胭脂柳巷赌坊花街哪儿哪儿都是尊贵的常客。 哪怕是到了如今这副境地,上了赌桌拿起骰盅,也依稀看得出豪掷千金的豪横大气。 随着他的动作骰盅落桌,围在桌边的人激动地喊出声:“大!押大!” “押小!小!” 徐璈薄唇掀起吐出个小字,手腕一翻露出的骰子却是大。 “哈哈哈!承让承让!” 与他对赌的赌客大笑着把桌上的银子揽到自己的面前,往手里喷了一口唾沫红着眼说:“咋样?你都输了三把了,还来不来?” 徐璈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里的骰子,嗤道:“来啊。” “我今日来时带了二百两银子,这才输得哪儿到哪儿呢,怎么能不继续呢?” “怎么,难不成你不想来了?” “我呸!” 那人激愤地抬手拍桌,冷笑道:“小子你看不起谁呢?老子是那种赢了就下赌桌的人吗?” 他说完往桌上拍了十两银子,在周遭不断响起的叫好声中说:“来!接着来!” “谁认怂谁就是孙子!” 徐璈微微一笑把骰盅盖在了骰子上,略一晃就止住了动作。 对赌的人双手捧着骰盅上下猛力摇晃,在徐璈险些失去耐性的时候,终于重重把骰盅扣在了桌上。 “你赌大还是赌小?!” 徐璈笑笑吐出一个字:“小。” 骰盅掀开,还是大。 空气浑浊的一方天地内回荡起是遗憾和尖锐的叫好声,被众多目光盯着的徐璈却依旧笑得满脸轻松。 赌局再开。 冷眼看着的徐明辉额角失控狂跳。 徐璈难不成是疯了?! 他深深吸气控制着自己没动,眼看着徐璈在的赌桌越开越大,跟着押注的人越来越多,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不是很对劲儿啊…… 赌桌边的热闹持续了半日,坐在徐璈对面的赌客的脸上却染上了散不去的灰白。 他已经连着输了几把大的了。 之前从徐璈那里赢来的全都输了不说,甚至连自己兜里的本钱都没能保得住。 见他额角的冷汗不断砸到桌上,徐璈转了转手里的劣质骰盅,懒洋洋地说:“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看你,手都不稳了。” “你小子赢了我的银子就想下桌?!” 那人怒道:“赌桌上可没有赢了就走的规矩!” “啧。” “你这人怎么还不识好人心呢?” 徐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说:“那就接着来呗,反正赌桌上的规矩,谁输光了就下桌换人,咱们按规矩来就是。” 赌桌边上闹哄哄的一片,徐明辉看着走过来的人下意识地绷紧了嗓音。 “龚叔。” 被叫做龚叔的男子脸上有一道横跨了巴掌脸的偌大刀疤,光是站着什么也不做,眉眼间也自带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烈戾气。 他摆手示意徐明辉不必动作,对着身后的打手说:“那边瞧着不太对劲儿,你过去看看有没有猫腻。” 被叫到的人杀气腾腾地点头去了,徐明辉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顺来赌坊的买卖能做得这么大不是没有原因的。 龚叔立过规矩,但凡是进了赌坊大门的人,就绝对耍不得手段。 若有人敢在赌桌上坏了规矩,那轻则砍手扔出去,重则就是在人前打死。 徐璈赢了这么多把,要是他是出老千的话,那…… “明辉?” “你小子想什么呢?” 龚叔好笑道:“叫你好几声了没反应,不舒服?还是你那个没用的爹又折腾你了?” 徐明辉垂首露出个苦笑,无奈道:“龚叔又拿我打趣。” “我只是在想您前两日与我说的事儿,我心里有个大概的章程,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抽空拟好了拿过去给您过目。” 龚叔闻言越发满意:“我就说你小子跟别的莽夫不一样,也不枉我看重你!” “不急,那事儿过几天再说都行,我现在想让你去办另一件事儿,你……” “龚叔。” “嗯哼?” 龚叔转头往人声最沸的那桌看了一眼,微妙道:“没问题?” 第95章 大嫂提不动刀了? 去查看的人低着头,语气有些悻悻:“桌上的东西都是咱们这里出的,没被调包,前后也一直都有人盯着,的确是没问题。” “我打听了,那小子进来坐下险些输光了裤子,才刚开始往回扳本,大约就是运气突然来了。” 龚叔听完眼中戾气散了不少,笑道:“也是。” “都说否极泰来,赌桌上的事儿机缘万千,有时候运气来了的确是挡都挡不住,那小子也该来是要发一笔的。” 他说完不再关注那边,招手示意徐明辉凑近了,在他的耳边飞快说了几句话。 徐明辉眸色渐凝,点头说是。 龚叔笑笑说:“这事儿你几日能办好?” 徐明辉从善如流地说:“龚叔若是着急的话,不出三日。” “那我就给你三日!” 龚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赏道:“好好干,办好了我不会亏待你!” “行了,我瞧你这脸色也太差了,收拾收拾出去逛逛,养足了精神回头把给你的差事办好了,今日就不用你在这里守着了。” 徐明辉垂首道谢,等龚叔离开后转头就听到了人群中爆出的惨叫。 不久前还志得意满扬言要让徐璈输个底掉的赌客,挂了一脸生无可恋的冷汗,一下没坐稳就从凳子上翻了下来。 他滚地葫芦似的滚在了地上,呼吸急促却手脚发软,挣扎了几下都没能从地上爬得起来。 相反,徐璈就赢了很多。 他抓起桌上来不及收的银子朝着四周一洒,拿出了败家子的架势笑着说:“兄弟们看半天也辛苦了,拿去打酒喝!” 轰的一声,看得眼红的人为砸在地上的银子闹了起来,大叫大笑着哄抢:“大气大气!” “难怪你能赢那么多!” 徐明辉一直被无形大手攥紧的心无声松开,猛地灌入一大口气后险些被呛着。 徐璈胡乱一收在无数艳羡的注视下抬脚往外走,晃晃悠悠的还拉了个赌红了眼的人问:“大哥在楼子里有没有相熟的漂亮姑娘?有的话介绍一个,好处有的是你的。” 那人双手接过他给的银子笑得淫邪:“哎呦,这是发了财着急泻火?” 徐璈笑得十分暧昧:“你情我愿成的好事儿,怎么能说是败财泻火呢?咱们求的分明是快活,大哥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是,这话说得对!” 得了好处的人再开口极其爽利,还怕徐璈搞不清方向,拉着他到门口指了一番。 等徐璈走远,徐明辉也收拾好了桌上的东西,和赌坊里的人打好招呼从后门走了出去。 靠近赌坊的小巷里,徐璈蹲在墙头对着下头的徐明辉嘿了一声。 “找我?” 徐明辉面无表情地仰头看他:“是祖父挥不动鞭了,还是大嫂提不动刀了?” “你要找的漂亮姑娘呢?” 正在数钱的徐璈嘴角狠狠一抽,再看来时眼中莫名带了警告的意味。 “弟弟啊,有些话可是不能带回家说的。” 他赢了大笔银子要直接走倒是不难,可面对一群眼红的人总要有个合适的说头。 赌徒一重赌桌二重花楼,不找这么个丢人的理由,他怎么揣着赢来的巨款脱身? 徐璈应衣摆兜着赢来的银子从墙头跃下,徐明辉只看了一眼,额角的青筋就在暴。 “若是让祖父知道你又进赌坊胡来,你……” “你会让祖父知道吗?” 徐璈抓起一锭十两的银子扔到徐明辉的手里,淡淡地说:“在家里赚得太慢了,捞点儿快钱有何不可?” 家里的生计只供得上嘴,但他求的远不止是这张嘴的饱暖。 要想不动声色地做些安排,首先就要有一笔没人知道的银子在手里捏着。 赌资来得最快。 徐明辉气得呼吸急促:“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人发现你在出老千,会有多大的麻烦?!” “出老千?” 徐璈啼笑皆非地哈了一声,口吻微妙:“谁说我在出老千?” 徐明辉满脸错愕:“你不是出老千的话,你怎么……” “那叫天赋。” “你以为我在京都赌场里撒出去的那些金叶子都是白撒的?” 徐璈慢条斯理的继续清点手里的银票,唇边溢出的却是一抹散不开的讥诮。 他在京都自小就是不学好的。 十岁之前打架斗殴,十岁出头开始带着随从出入赌坊挥金如土,赌桌上混荡了那么多年,前后不知撒进去了多少金银珠宝,就是蠢也早就练出了一手好赌术。 他抬手朝着赌坊的方向指了指,玩味道:“就那种成色的骰盅,我在手里一掂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摇,听着我就能分出来是大小点儿,输只是因为我还不想赢,懂吗?” “行了,今日之事跟谁都别说,我往后大约也不来了。” 他说着要走,想想又往徐明辉手里砸了二十两银子。 “封口费。” 徐明辉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三十两银子,头大如斗:“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恼火道:“家里现在还算稳,你不来赢这几百两银子回去,日子也过得下去,你怎么就非要……” “不享安稳的光是我么?” 徐璈要笑不笑地侧首看他一眼,冷声道:“你要是觉得眼前的安稳不错,怎么除了账房还给赌坊老板当谋士呢?” 徐明辉的怒色猛地一僵。 徐璈莫名有些烦躁;“上次来帮你找活儿时,出面的人是三叔,我后来打听过那个姓龚的底细,那是个杀人越货什么都做的,你要是掺和多了,小心那双脚陷在泥里拔不出来。” 徐明辉没想到他还能打听到这些内幕,顿了下硬邦邦地说:“人又不是我杀的。” “所以递刀也可算无罪了是么?” 徐璈嘲讽一哂,懒懒地说:“我想干什么跟你没关系,管好你的嘴就行。” “走了,我赶着回去。” 徐明辉捏着手里烫手的封口费,俊秀的脸上无端充斥满了怒气:“赢了好几百两,三十两就想堵我的嘴?!” “你个败家玩意儿少在人堆里撒点儿,那就够我挣一年!” “徐璈你就是个败家子儿!!!” 败家子徐璈迎着冷风打了个喷嚏,一路纵马疾驰总算是赶着时辰到了地方。 他把说好的银子甩给马匹主人:“说好的二两银子,多谢。” 那人是坐在他背后一路被颠回来的,簸了这一路魂儿都快从嘴里飞出来了。 他手忙脚乱地抓住银子苦笑道:“你说这也没多远啊,兄弟你赶得那么急,我还以为……” “回家当然急。” 徐璈摆摆手敷衍道:“行了,下次有需要再找你。” 马匹的主人忍着干呕走了,徐璈脚下一动入了林子,施展轻功就朝着家里狂冲。 他顶风冒雪翻窗而入,刚把窗户关上外头就响起了许文秀的声音:“夏夏,你们回来了?” 徐璈耳边莫名回响起徐明辉不怀好意的话,打了个寒战果断开始扒衣裳。 换下来的衣裳被他胡乱裹着塞到了床底,不当得来的银子也被他藏了进去。 桑枝夏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这时候再想穿衣裳已经来不及了。 徐璈把门后卡住的门栓扯开,心一横掀开被子裹了进去。 嘎吱一声闷响,桑枝夏推门进来,看到只露出个脑袋的徐璈有些错愕:“你一直躺着呢?” 徐璈虚弱地咳了一声,底气不足地垂下眼说:“没,早上起来盯着几个小的练了会儿。” 桑枝夏眉心微皱,还没说话就先看到了徐璈有些青冷的脸色。 她走近了把手落在徐璈的脑门上,当即脸色就是一变:“怎么这么冰?” 徐璈心说:我刚顶着一路冷风冲回来,不冰才是见了鬼了。 实际上却是把脑门往桑枝夏掌心亲昵地蹭了蹭,低低地说:“我躺着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出了好多汗,现在也觉得没力气不舒服。” “枝枝,你回来了还要出去吗?是不是不出去了?”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沉沉地说:“你这病得也太怪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要不你躺着,我还是去把大夫请来,也省得……” “不用。” 徐璈哭笑不得地拉出她的手,自证似的往脑门上一贴,笑眼如弯地说:“你摸,我又不烫手。” “你陪我一会儿,跟我说说地里的暖棚搭得怎么样了?” “我在家里等你一天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无趣。” “枝枝,你陪我说说话嘛。” “你多陪我一会儿,保不齐我这病明日就好了呢?” 第96章 是南墙又如何? 说起地里的暖棚,桑枝夏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笑模样。 她说:“今日不请自来搭手的人多,一日光景就把第一个暖棚的大架子搭好了,只等着明日覆油布。” “只是我仔细试了试,油布的透光性不好,有日头的话还好说,要是没有日头天气好的时候,只怕是要费人去把顶层的油布掀开透光才行。” 植物想生长避不开光源,无光的地方怎么都不可能长得好。 可受时代背景和技术窘迫的限制,油布是她目前能找到最合适可取代大棚薄膜的篷布。 如今说来也有很多不尽人意的缺陷,可既然是走出去第一步了,那就总比始终都在原地踏步强。 徐璈听完不是很在意:“你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覆在棚顶的油布分割成单独的几部分吗?既然不是一个大的整体,翻棚顶的难度倒也不大,到时候我去翻就是了。” “本来也想好了这是你的活儿。” 桑枝夏为难道:“还有就是温度。” “我一开始想得简单了,还以为跟盖房顶似的往油布上铺干草保暖,可实际上铺上稻草就透光就更差了,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现在有个替代的办法,就是将两个暖棚中间连一个通道,跟有些人家烧土炕似的,每日在土炕的一头燃柴,经通道把柴火烧出来的热乎气往暖棚里放。” 只是这样一来,前后多出来的活儿又不止一项,而且要想一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供应上暖棚里的热乎气,需要的木柴也不是个小数目。 她的设想一提出来,去帮忙的人人都在摇头说不行。 西北不是个种地的好地方,百姓们也习惯了靠天时吃饭。 为了栽种些粮食如此耗费精力,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都是做的无用功,也是不值得。 而且她说的一年两季在大家伙儿眼中就是纯纯的异想天开,压根就没人相信。 桑枝夏被人质疑了一整日,再说起神情难免有些恹恹。 徐璈见了指腹抚平她的眉心,轻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你要说别的我或许帮不上忙,可你用得上的若是木柴,那就十分简单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砍柴可是熟练工了,你用得上多少我都能弄回来。” 桑枝夏心头不散的郁气被他的豪横驱散了几分,可眼底还是残留着几分散不去的阴霾。 她不放心地说:“今日吴婶和张叔他们都问你来着,我瞧你这脸色也不太对劲儿,你真确定自己不请大夫都行?” 徐璈没想到绕半天还是回到了原点,猝然一怔好笑道:“真没事儿。” “只是这两日你都在外头忙着,我在家也帮不上你的忙,不生气吧?” 桑枝夏瞥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来气的?” “你赶紧好了才是正经事儿,别的都先用不上你。” 徐璈勾唇一笑想去拉她的手,可胳膊一动作裹在身上的被子就往下滑,然后…… 桑枝夏看着暴露在眼前的结实臂膀,以及裸露出大半的胸膛,神情错愕:“徐璈,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睡觉都这么豪放的吗?” 打空档啊大哥??? 徐璈面不改色地把被子扯回去裹在身上,硬着头皮干巴巴地说:“我这不是出了一身汗没来得及换衣裳么?” 桑枝夏半信半疑地做了哦了口型,下一秒果断站起来,把被徐璈抓住的手抽了回来。 瞧这架势,有个豪放派大约是连裤子都没穿。 她觉得再看下去自己会长针眼的。 自我保护意识极强的桑枝夏挂着脸上的镇定拔腿就走,徐璈下意识地想把人拉住,可胳膊一伸又尴尬地缩回了被子里。 算了。 如此坦诚好像确实是为时尚早…… 徐璈穿好衣裳再度摇身变成翩翩君子出来时,桑枝夏正在跟老爷子头对头地商量暖棚的事儿。 桑枝夏:“一开始想的是先搭一个试试,可这几日既然是帮忙的人手多,干脆就直接搭两个大小一样位置并列的出来。” 她拿着手里的小木棍在地上画:“一个用来试麦种,另一个试稻种,虽说是辛苦一些,可与其折腾两遍一样的事儿,倒不如直接一手做到底,也省得多些折腾的程序。” 老爷子想了想觉得可行。 “只是我听说稻米多种于江南水乡,在这块儿地头上能行得通吗?” “当然可以。” 桑枝夏捏着小木棍飞快画出几个方向,解释说:“我去村里的耕地中转悠过,也跟村民打听了,洛北村之所以不种稻米,是因为没有水田,可水田又不是什么别处有此处无的稀罕东西,咱们要做的只是一点小小的变通。” “祖父,咱们从村里买下的地是挨着河边的,而且还有凿出的水渠,有了这些现成的东西,咱们只要稍加修饰扩大扩宽,在秧苗需要下水田时及时放水,就能把现有的旱地改成水田。” “我还看过具体位置,这两块地是紧挨着的,下边这块咱们今日已经搭出个暖棚的雏形了,剩下的另一个暖棚就搭在上头这块地里。” 她想了想干脆双手比出个连接互通的姿势,解释说:“到时候咱们就在上头这块地里打出个通暖风的坑道,下边距离水渠更近,用来种稻米便于来日放水,上头借助地埂的隔档,直接试麦种。” “就先拿两块地里的暖棚试,就算是试错了,也不耽误咱们赶得上今年的春耕。” 她说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徐三叔听了却很是迟疑。 “侄媳妇,你确定整这些花里胡哨的能行吗?” 他想到村民说的话心里就止不住地打鼓,犹疑不决地说:“我今天听到不少人嘀咕,说咱家只怕是白忙活了,折腾到底也弄不出什么花儿来,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倒不如不折腾了。” 人是贱皮子傲骨头,再娇贵的肩膀头子磋磨一段时间也能生出老茧。 徐三叔倒是已经习惯了做苦力活儿的日子,对此现在也还算是能适应,可人的性格总是不同的。 他习惯守成,偏向稳妥。 如果说正在做的事儿有不可预估的风险,那他就难免会习惯性地打退堂鼓,心里会犯嘀咕。 老爷子听完面露思索,看着桑枝夏说:“你觉得你三叔说的风险,值不值得冒?” 桑枝夏不假思索地说:“值得。” “有风现浪方可见鱼影,风险越大潜在的收益越大,纵然是不慎试错了,那从中获得的经验和教训也是实打实的,一次不行试两次,两次不行试三次,我觉得试错是在为下一次的成果做准备,所以在我看来目前的尝试都是物有所值的。” 就算前头等着的是南墙又如何? 不用自己的铜头铁脑去撞一下,你怎么知道南墙就真的不能撞破? 第97章 拿得出来豁得出去,敢拼才可破局 徐三叔满脸的欲言又止。 老爷子沉吟片刻摇头失笑:“这股倔劲儿不错,合我心意。” “既然都想好了过程,也做好了承担失败后果的准备,那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按你说的做。” 年轻人嘛,纵然是一时走错了路也不要紧。 余生漫漫年岁长,有的是及时回头的好时机。 只要敢大着胆子往前走,这辈子就出不了什么大错。 桑枝夏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笑着说:“那我去琢磨怎么在两块地间开炕道,弄好了我就拿来给祖父过目。” 老爷子含笑点头:“去吧,别忘了今日的大字。” 桑枝夏干笑着连声说好,顺带把不太听话出来吹风的徐璈也顺手拽了回去。 徐三叔挣扎半天到底是没忍住。 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老爷子的身边,小声说:“父亲,那眼瞅着是办不成的事儿,咱们真的要跟着侄媳妇去这么下力气?” “万一就真如村民所说搞砸了,那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老爷子要笑不笑地看他:“那此时距开春化冻尚有数月,不跟着忙活的话,你打算在家跟着女眷做针线?” 徐三叔尴尬到疯狂瘪嘴:“武大郎穿针绣烧饼,我哪儿做得来那样的细致活儿?父亲何必取笑我?” “我哪儿得空特意取笑你?” 老爷子飞快地闭了闭眼,无奈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可咱们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懂吗?” 徐三叔茫然眨眼,换来的是老爷子意味深长的话音:“村里人只求吃得饱穿得暖,一件单衣可穿七八年,一双棉鞋可缝补多年不坏,碗里餐餐能见土豆块子,一月两月不见油荤也是常情,这样的苦咱家的人能吃一两日,可吃不长久。” “就算是大人能忍,那孩子怎么办?你要让那几个小的长大以后,也要一直为了嘴里这口吃的疲于奔命?” 徐三叔想到自己被养得娇嫩的姑娘,当即语塞。 老爷子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轻声说:“你比你二哥强,却少几分你大哥的独断果敢。” “有时候安于现状是另类的安稳,可对后代子孙而言,绝无益处,咱们不把弯路都尽可能地走上一遍,后来的那些小娃娃往后可怎么过?” “你要试着摒弃别人说的,男子汉大丈夫拿得出来豁得出去,纵是错了也无怨无尤,敢奋力一搏方可见破局之日,知道吗?” 徐三叔在侯府当三爷时就是个安于享乐的,既不亲近爹也不亲近娘,反正他自己清楚,什么爵位权势都跟自己扯不上半点干系。 既没生过夺权的狠心,也不曾有谋取什么的野心,歪打正着当了半辈子的富贵闲人,从未试过自己拿决断,习以为常的就是听吩咐。 老爷子掌家的时候,听老爷子的。 换作徐璈的父亲掌家,那就接着听徐璈父亲的。 哪怕是到了现在,家中的说话权日渐朝着徐璈和桑枝夏这对年轻夫妇转移,他冷眼瞧着老太太急得嘴上冒泡日日装病,心里也没怎么当回事儿。 左右是有人拿主意断方向的,他听安排不就行了? 有意见就直说,反正前后当家的这几个人都算公正,不曾亏待过他半点,他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老爷子却告诉他,要豁得出去,这跟他奉行了半辈子的信念差异极大,以至于他都没能及时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老爷子见状无奈道:“试错了也是不打紧的。” “你看看年轻人的拼劲儿。” 要是桑枝夏的预想能成,单是耕地这一块儿,家中的收成就可胜过别人家两年的辛苦。 村中其余人家或许只求眼下的温饱,不奢望其他。 可徐家不行。 徐家必须尽快积攒出本钱,这是后辈儿孙想有所作为的底气。 多的他不欲多说,徐三叔琢磨半天也只是苦着脸叹气。 “左右闲着也拿不起绣花针,能有点儿正经事儿消磨时间也挺好。” “我听你们的,做就做呗。” 老爷子心情复杂地看他:“早年你大哥曾说过一句话,想知道吗?” 徐三叔啊了一声,不解道:“什么话?” “他说,你生来是个富贵闲人的命,只怕是操不了多余的心。” 简单地说,这人做不了动脑子拐大弯的事儿。 老爷子早些年还误以为徐三叔是在藏拙,早晚有露锋芒的一日,可接连一通事儿折腾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徐璈的父亲看人是有一套的。 这拙还真不是能藏得出来的。 徐三叔听完苦笑:“父亲这话就当真是在调侃我了。” “我只是觉着甭管是手闲着还是心闲着,总要让一样空着日子才能舒坦了,不过大哥的确说的对,我是懒得操心。” 在他这一辈,徐璈的父亲一枝独秀在前,无人可比。 再往下一辈,徐璈和徐明辉都是人中翘楚,年少有的是来日可为,他都这把年纪了,多的当真是没心思去想,也懒得想。 徐三叔拍拍手站起来,唏嘘道:“多的富贵我只怕是担不起了,如今只盼着能沾沾侄子们的光,来日也能享个能一顿三菜一汤的闲人福气,如此我就很满意了。” 谁说想得少图的不多的就是蠢? 明知不可为还自不量力,那才是真的愚不可及。 老爷子笑笑没说什么,视线转而落在正屋后,笑意莫名淡了几分。 “你母亲称病许久,你得了空闲不妨去劝劝。” 自从徐二叔带着不甘去了县城中做账房,老太太这病就不见有好转的迹象,期间甚至还试着闹过几次。 虽说她外强中干的本质,导致她的哭闹最后也都是无用收场,可她这么负气一直躲在屋里不动,迟早也是个祸患。 徐二叔想到跟自己独处就哭得撕心裂肺,甚至还歇斯底里摔打一通的老太太也很是头疼。 老太太早年间也不这样。 可现在不知是心疼徐二叔心疼魔怔了还是怎么,染上了粗鄙暴怒的习气,整个就是没法沟通的疯魔状态,谁见了都脑袋大。 不光是老爷子不愿与她多说,就连底下几个小的也是听到老太太的动静就果断闭嘴,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了迁怒。 徐三叔在她眼中还比旁人更多一项不帮嫡亲哥哥,胳膊肘往外拐的罪过,为了免得麻烦,他前后躲着老太太好久了,就是生怕被逮住训话。 不过老爷子都发话了,再躲就不像样了。 徐三叔头大如斗地捂着脸叹气:“好,我一会儿就去。”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最后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整个徐家,现在唯一还能在老太太跟前说上几句话的也只有徐三叔了。 劝得动最好。 可要是实在劝不动,老太太执意要这么闹下去,那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第98章 我警告过你 事实证明,不得宠的就是不得宠,不被放在心尖子上的人,哪怕是亲生的儿子去了,开口也说不上几句正经话,不等反驳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狠骂。 老太太怒不可遏地指着满脸灰败的徐三叔:“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 “你真以为现在就是好了?你看看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好好的爷不做,非要去跟着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为伍!你看看你现在还有点儿徐家三爷的样子吗?!” 徐三叔黑着脸说:“都什么时候了?嘴里这口热乎吃的都快顾不上了,这节骨眼上还当的哪门子的闲神爷?” “谁说就吃不上了?!” 老太太铁青着脸说:“那不是还有长房的人在使劲儿吗?!” “有他们在,还能让你活活饿死了?!” 落入困境的时候,拼的就是谁看不过去。 谁先慌,就势必要先动手。 老太太心里糊涂看得清楚,长房两个得力的都是闲不住的,有这些能折腾愿折腾的在,锅里那口吃的就绝对不可能少! 她不悦地说:“粗活儿累活儿随意搭把手说得过去就是,何必都拿来当自己的正经营生?你的满腹诗书是用来做这些的吗?” “我都想过了,先在家里等着把这个冬熬过去,等来年开春了,从家里拿些银子去打点出路,你和你二哥去找个正经书院当教书先生,那才是正儿八经的体面活儿!受人尊敬的先生才对得起你们的身份!” 从某种角度上说,老太太提出的这个想法并不差。 教书先生的进项不多,可对外说出去文雅体面,也算个出路。 可问题是,这方圆百里地盲流无数,哪儿有什么正经书院? 但凡是有,他能这么一直在地里埋着腿? 徐三叔一言难尽地撇撇嘴不说话,老太太见了更是来气。 “你就是生来的糊涂种子!也难怪你二哥总说你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样儿了?我的管家权被夺了,你二哥也被算计得离了家,这家里还有我们母子三人的容身之处吗?你要是还糊涂下去,那早晚……” “那照母亲所说,我现在就应该跟二哥似的,做什么都跟人唱反调,心安理得地躺在屋里,等着人端到嘴边去给我喂呗?” “那怎么……” “那跟废物有什么区别?” 徐三叔不屑一扯嘴角:“休说是现在,就是当年真在侯府里当爷的时候,我也不曾废到这种地步过。” “再说了,我凭什么就指着别人赚了给我吃?” 一开始尚可辩解说自己不适应,可长此以往是办法吗? 他活得可以没脸不要皮,那他的嫣然呢? 嫣然才八岁,她都知道不能冷眼看着不搭把手,他怎么好意思的? 还拿家里的银子去捐个门路,谁都揣着这副坐等干吃的心思,家里哪儿有多的银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 徐三叔实在无法理解老太太的歪理邪说,懒得再听她的胡搅蛮缠,敷衍地躬身行了个礼,含混就说:“母亲既然还是不舒服,那就安心歇着吧。” “我先出去了。” 老太太急得掀起被子:“你站住!” “你给我站住!” 砰的一声闷响,是老太太气急败坏地抓起水碗砸在了门上。 徐三叔满脸晦气地嗐了一声,摁住徐三婶低声说:“老太太这心气儿古怪得很,一时半会儿只怕是也下不来,多的咱们管不着,徐家也没有我能做主的时候,管好自己,多听少说少问,知道吗?” 不当家的人有不当家的活法,少想少说有不多嘴的好处。 他贪这点儿好处足够了。 夫妻二人想到了一处,徐三婶也低声说:“三爷说的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自打老太太动了想把徐嫣然要过去养的心思,她就不可能再往老太太那边偏上半点软和性儿了。 对她女儿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她心里门儿清。 都到这种时候了,谁还稀罕跟一艘注定要沉底的破船绑在一起? 三房夫妇的对话无人可知,可老太太的暴跳如雷却弄得屋里屋外都布满了不可言说的尴尬。 桑枝夏摸了摸鼻子,小声说:“该说不说,都在屋子里闷了这么长时间了,祖母这中气还挺足。” 这动静听起来比徐璈的劲儿还足些呢。 徐璈坐在小凳子上面带唏嘘:“祖母是心疼二叔了,不过也不奇怪。” “但凡是跟二叔有关的事儿,祖母自来都是如此的。” 自打他有记忆起,老太太满门心思都扑在徐二叔的身上,甚至无暇分出半点来给同样是自己亲生的徐三叔。 徐三叔几乎是跟在他父亲的身后长大的。 而老爷子在察觉到二儿子已经被养歪了以后,甚至横加阻拦挡住了老太太想亲自教养徐明辉的念头,做主把徐明辉交给了徐璈的父亲教养。 若非老太太心尖子偏到了天边,徐三叔也不至于会养成个跟老太太不亲近的性子,今日她说不定还能多得个帮手。 桑枝夏想到徐二叔那个难以言表的个性,沉默片刻微妙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果然不错。” 连自己的发妻都下得去杀手的凉薄之人,谁敢指望他的狼心狗肺下存着几分可表的孝心? 老太太为了儿子挖心掏肺,恨不得把一家子的血肉都一次榨干,可那个儿子真的是靠得住的吗? 徐璈闻言勾唇没做评价,从外头回来的老爷子听到屋里传出的谩骂,脸色一沉推门而入。 “你是说自己不想活了?” 骂得面红耳赤的老太太被突然笼在眼前的阴影惊得打了个哆嗦,强撑着气势咬牙:“老爷子,你这么做实在是太过了!” “我虽是续弦,可嫁进徐家这么多年,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后院一辈子,我才是徐家的老祖宗!你怎么能……” “上了牌位的才是正经老祖宗。” 老爷子面对晚辈时常带着慈爱的脸上泛起一丝难言的肃杀,目光如刀地看着脸色大变的老太太,轻轻地说:“我是想给你三分体面的,也给你留足了面子,但你不要忘了自己当年发过的誓。” “老夫人,人能熬到这个年岁不容易,可都这把年纪了,想死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此时慈眉善目的老爷子,再往前推二十年也是沙场上斩敌无数的悍将。 丧在他手中的人命无数,他手里染过的血多年都不曾洗清。 他要真想杀一个人,是不会被人发觉的。 老太太捕捉到他话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白日见了活鬼似的疯狂后退,哆哆嗦嗦地说:“你怎么敢?我是你的……” “是什么?” “我若认,你就是徐家的老太太,是晚辈子孙的祖母,我若是不认呢?” 老爷子满眼讥诮地看着她,毫无起伏地说:“你缠绵病榻许久,丝毫不见起色,依我瞧你的确是病得重,要是始终不好,只怕是要危及性命的。” “只是那样病起来,只怕就很难再好了,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无伤大雅的情况下,老爷子是不介意给自己多年的夫人留几分面子的。 前提是她不曾触碰到自己的底线。 他跟老太太中道结发夫妻至半生,谈不上有什么夫妻白首的情分,可也算是相敬如宾勉强走到了现在。 但是有些东西在他的心里从未变过。 在老太太难以置信的颤抖中,老爷子微微站直了身子,淡淡地说:“想留几分体面,那就识趣些,别作怪。” “当年娶你进门为的是挡宫中的旨意,稳徐家的政局,可现在我是个糟老头子用不上这些了,你也别让自己成为我眼皮下隐藏的祸端。” “多年前查到你对璈儿下手时我就警告过你,那把刀虽说是从你脖子上挪开了,可当时说过的话现在依旧作数。” “任谁敢起了乱徐家的心,我就要谁的命。” 第99章 是想让我现在就亲你吗? 老爷子不欲让外头的人听到屋里的话,从头到尾声音都放得很低很低。 桑枝夏看到他面沉如水地出来,朝着徐璈努努嘴。 你要不去劝劝? 徐璈瞥见老爷子眼底残留的冷意,不动声色地转过身。 霉头谁碰谁倒霉。 他不去。 徐璈不去,但还是会有人倒霉。 例如突然被抓的桑枝夏。 桑枝夏苦读多年肚子里专业知识无数,甚至无数学子为其头痛的外语也水平极高,但她的古文积累止步于高中之前的古诗词背诵精选节段,除此外在正统状元出身的老爷子面前,她就是个认得字的文盲。 老爷子抓了她过去讲书,讲的还是四书五经中的《春秋》。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说的就是桑枝夏的现状。 她在一堆之乎者也中上下沉浮,听得眼神恍惚脚下发虚,倒背如流正讲也毫无压力的老爷子见状眯起了眼,似笑非笑地说:“听懂多少了?” 桑枝夏头皮一硬把听到的背了一遍,话音越发没底气:“记住了,但是……” “但是没怎么听懂。” 她本来担心老爷子心情不好会说自己只会硬背不知变通,谁知老爷子听了却只是笑笑。 “你好像更偏向于听史?” 讲史书的时候,不管讲的是哪一节哪一段,桑枝夏都能听得眼底隐隐发亮,可换作其他的就不是很行。 桑枝夏苦哈哈地低下头,小声但诚实地说:“讲史跟听故事似的有趣。” 谁会不喜欢听故事呢? 特别是老爷子这种文豪级别的大佬,随便引经据典穿插一截都是她从未听过的宝藏,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对一教学。 桑枝夏自知这个时代背景下女子可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能得跟徐璈同等的待遇,被老爷子亲自教导更是她难得的好福气,十分惜福。 “祖父,我一时有些领会不足,不过您放心,我也没偷懒!” “您说的我都硬背下来了,每日回去练字的时候就都默下来,有实在不懂的地方也会问徐璈,您只管教,我会好好学的!” 她保证得信誓旦旦,老爷子眼角堆起的笑意更浓。 “我之前倒没发现你过耳可不忘的天赋,也难怪你次日的长进总是会比头一日好许多。” 原来是私底下回去下苦工了。 没有师长会不喜欢用功的弟子,老爷子也一样。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示意桑枝夏坐下说:“不是喜欢听讲史吗?往后就从这块入手,穿插着给你慢慢讲。” “去把璈儿和明阳他们也叫来,得空的时候你们就坐在一起听。” 徐家小讲堂在屋里开幕,大大小小的脑袋仰起来听得极为认真。 徐二婶见了有些好笑。 她小声跟许文秀说:“你瞧,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在家里开了个学堂呢。” 不得不说,这些孩子学起来还挺有样子。 许文秀看着努力在小凳子上坐直,也竖起耳朵听了个云里雾里的徐锦惜,低声说:“如此也好,这是孩子们的好福气。” 若是仍在京都,想拜入老爷子门下的文人学子无数,多少人都无缘听几句指点,老爷子哪儿有把晚辈都拢在一处亲自指点的闲心? 哪怕是女子,多听多学也是不会出错的。 小学堂暂时结束,饭后的该温习的温习,该复盘的也在复盘。 桑枝夏的脑袋简直分成了两块,一块是老爷子说得妙趣横生的史书,另一块是投入建设的暖棚。 她分工明确地捋清楚思路,歪头看着徐璈突发奇想:“徐璈,你说要是等咱家手里的银子富余了,是不是能在村里给祖父开个私学啊?” “开办私学?” 徐璈有些错愕:“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桑枝夏用笔杆顶着下巴随意地说:“就是突然想到的。” “祖父满腹经纶才学无数,就这么埋没在土里不是浪费了吗?而且等条件好了,咱们大可花钱去雇人来帮着下地干活儿,祖父就不用在地里花费太多时间了,到时候试着把村里的孩子召集起来,请祖父去教书不好吗?” 兜里有钱了,就也不用指望开办学堂得来的束脩为生,权当是帮老爷子在饭后茶点教书育人寻些许乐趣。 这不是挺好的吗? 她看老爷子的样子,分明是很乐意教的。 徐璈一时不知该怎么说,顷刻后才失笑道:“想法是不错,可具体如何施为,还是得遵照祖父的意思。” “不过祖父要是知道你有这样的念头,大概率会很开心。” 桑枝夏捏着笔嘿嘿地笑:“其实我也挺开心的。” 她上辈子读书是厉害,可花的都是自己人前人后下的苦工,从零到有不曾有过什么必须感谢的恩师,也从没体验过被家长盯着检查作业的困扰。 长在福利院里的孤儿,哪儿有什么关心你学习的家长? 现在每日都被盯着,还有神级大佬的一对一悉心指导,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十分新奇,是两辈子头一次有的体验。 就好像她也有了个健全的家似的…… 徐璈误以为她感慨的神情是为桑家的过往,顿了下说:“我有个秘密,本来是想过几日再跟你说的,你想提前知道吗?” 桑枝夏奇怪地看他:“什么秘密?” “是我可以知道的?” “你为什么不可以知道?” 徐璈哭笑不得地捏了捏鼻梁,朝着自己放贴身之物的小柜子上抬了抬下巴:“想现在知道吗?” “自己去找找?” 他弄得神秘兮兮的,还当真勾起了桑枝夏没那么强烈的好奇心。 桑枝夏带着狐疑走过去,伸手扒拉了个大概,露在眼前的是个比两个巴掌略大些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 徐璈挑眉:“打开看看。” 桑枝夏瞥他一眼想打开,可手肘一勾就把徐璈挂在最表面的衣裳勾得落在了地上。 她弯腰去捡,视线自下而上一转,突然就定定地盯着床底不动。 “徐璈。” 徐璈见状猛地一颤:“怎么?” 桑枝夏指着床底奇怪地说:“那黑乎乎的一坨是你的衣裳吧?你的衣裳不是都挂在这边的吗?怎么会跑床底下去了?” 她边嘀咕边想凑近了看个真切,徐璈想到自己匆忙塞进去的是什么,顿时也顾不得自己的病弱了,当即就蹦起来挡在了她的面前,双手抓肩强行把想弯腰看个究竟的桑枝夏抓了起来。 那衣裳是他去赌坊穿的,上头被染足了酒味旱烟和汗臭混在一处的刺鼻,要是让桑枝夏闻着了那还得了? 突然被抓住的桑枝夏???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徐璈皮笑肉不笑:“你看错了,我怎么会紧张?” “那你怎么……” “我只是着急想让你看看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秘密。” “你不想现在就看看吗?” 桑枝夏迷惑眨眼:“可是……” “没有可是。” 徐璈毫无征兆的手上用力,抓小鸡崽子似的就把桑枝夏从地上提了起来,单手搂腰抱得稳稳当当的,甚至还腾出一只手去扒了她脚上的鞋! 桑枝夏顶着一脑袋雾水被塞到了床上,徐璈还明示地指了指她手里捧着的盒子:“行了,你现在可以打开看了。” 接收到他的催促的眼神,桑枝夏直接被气笑了。 “不是,你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床底下还藏了什么宝贝?我就一眼都看不得?” 她说着作势要往床底探头,却被早有准备蹲在床边的徐璈双手捧住了脸。 他要笑不笑地看着桑枝夏错愕的眼睛,弯着眼说:“枝枝,我是很不想让你发现身为一个男人,其实我也会有粗心邋遢把脏衣裳塞进床底的一面,但如果你一定要发现的话,那我也没法阻拦。” “不过……” “我要是被揪住小辫子恼羞成怒,为了堵住你的嘴不出去张扬,我就只能亲你了。” “那么想看,是想让我现在就亲你吗?” 第100章 枝枝,你这样不公平 四目相对,距离近到呼吸都能打到对方的脸上。 桑枝夏看着在眼中被放大了很多的一张脸,单手撑着床面缓缓后退。 勉强拉开一段距离后,她心情复杂地眨了眨眼:“算了,我决定还是不欣赏你邋遢的一面了。” 人嘛,有点好奇心是必然的。 但是也大可不必为了那点儿小小的好奇心付出什么代价。 那也太不划算了。 徐璈似乎对她的突然放弃还觉得挺遗憾,嗐了一声狭促道:“枝枝,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真不想看了?” 桑枝夏恼得抓起枕头砸他:“就是两件被你藏起来的脏衣裳有什么好看的?” “你当我是徐明阳吗那么好忽悠?” 徐璈忍笑咳了声没再接着忽悠,桑枝夏转移注意力似的视线落在了手里的小盒子上。 “这到底是装的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啧,整得还挺神秘。” 桑枝夏脑中迅速滑过多种猜想,可打开盒子看清里边装着的是什么后,心口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捶了一下。 她反复吸气,甚至还揉了揉眼睛:“这……这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徐璈被她话中的难以置信逗笑,乏力似的往后一倒直接靠在了她的腿上躺平,闭着眼懒洋洋地说:“是白子玉从京都送来的。” “你弟弟现在不是在白家读书吗?你娘写的信和他读书的进度都可以走白家的渠道送过来,比她们自己去找驿使快很多。” 更重要的是绝对隐蔽安全,轻易也不会被人发现。 谢姨娘处在内院深处,在桑家活得还不如个得宠的下人体面,她想出一次门艰难得很,想托人给桑枝夏送点儿什么更是不易。 谢姨娘之前生病就是因为悄悄送东西被罚的缘故,可徐璈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他只是慢悠悠地说:“白子玉虽是不中用,但还算有些门路,往后每两个月白家的人经过此处,就可以帮你和你娘互通消息了。” “枝枝,你不用那么担心她们了。” 盒子里装着的正是谢姨娘的亲笔信,里头甚至还装着她弟弟自己抄的一篇大字。 五岁的孩童开蒙不久,横撇之间字迹还很生嫩,可看得出用了十足的耐心,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 谢姨娘的信中写的也都是宽慰心的好消息。 字字句句不提惦念,可笔画之间看得出的都是担心。 桑枝夏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逐字逐句看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惹来了徐璈的不满。 他伸手扒拉开挡在桑枝夏眼前的信纸,微微眯起的眼里含着碎碎的细光:“枝枝,我这事儿是不是办得还算不错?你就不打算夸夸我吗?” 桑枝夏忍下喉间翻涌而起的哽咽,垂下眼避开徐璈的眸光,故作冷硬地说:“你不是只给白家送了一封信吗?当时就都想到这些了?” “不一次多说点儿,那岂不是对不住我为了跟白子玉通信花的五两银子?” 在赌坊里挥手洒银的豪横小爷消失不见,摇身一变又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想到花出去的五两银子还在心痛到隐隐撇嘴。 “只是路途太远,来回想收到一次消息快则两个月,慢则要花上三月,聊胜于无了。” “不过……” 他话锋一转不是很死心地说:“你真的不打算夸夸我吗?” “枝枝,徐明煦只是拔了两片菜叶子喂鸡,你足足夸了一刻钟,徐明阳抱了两根柴,你差不多夸了半个时辰,我……” “那你觉得自己是三岁的徐明煦,还是八岁的徐明阳?” 桑枝夏把他仰起脖子凑近的脸摁回去,哭笑不得地说:“你都二十了。” “徐璈,二十岁就是个大人了。” 这么大一个人,你是怎么好意思拿自己去跟两个未成年同项对比的? 徐璈没觉得不好意思。 他理直气壮地揪住桑枝夏的小手指,神情莫名有些恹恹:“我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色衰爱弛,是比不得那几个小的鲜嫩可爱,是我自视过高心气不清了。” “嗨,是我不如他们得宠,是我自讨没趣。” 这话乍一听好像只是感慨,可仔细一辨就发现,字里行间都被一股酸溜溜的味儿腌透了,哪儿哪儿拎出来都十分呛鼻。 千年碧螺春成精了你! 桑枝夏额角滑落数条黑线,心情也十分无语。 她忍着嘴角的抽搐低头去看,对上徐璈写满清亮无辜的眼底,一言难尽地说:“你是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色衰爱弛用在这里真的合适吗? 徐璈眨眨眼:“我说的哪里不对?” “我就是不如他们得宠啊,不然你怎么只夸他们?” “你……” “为什么不夸我?” 徐璈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哼哼,无视自己过于高大健硕的身躯,腰一扭就朝着桑枝夏敞开的怀里拱。 “枝枝,你这样不公平。” 说完单手扣着桑枝夏闪躲的后腰,埋头埋脸继续拱:“夸夸我怎么了?” “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夸出口,那你亲我一下也是行的,我这么好糊弄的一个人,横竖又都不挑!” 桑枝夏被他猪头拱地似的动作挤地得抵在了墙上,笑得险些岔了气。 她手忙脚乱地扒开徐璈不安分的脑袋,忍着笑出来的泪花深深吸气:“好好好,我认输!” “我真的认输!” 徐璈得逞后笑弯了眼尾,在凌乱的被褥间抬头看她:“所以说你是准备好亲我一下了吗?” “我可不可以指定亲哪儿?其实我觉得……” “我觉得你想多了。” 桑枝夏在他的思维发散到更危险的地方之前果断出手,捂住徐璈的嘴从牙缝里说:“我知道你很棒,但是你如果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发癫的话,你就更棒了。” 好不容易病了恹巴两日,今日一闹这人又开始来劲儿了。 桑枝夏突然觉得,还是病着没什么精神作怪的徐璈比较可爱。 再不行换成之前那个装出来的样子也很好啊! 她想想觉得很是遗憾,满是怅然地看着徐璈说:“你真的不能继续再装一下君子吗?” 你逐渐展露出的话痨无赖内馅儿,她有点儿招架不住。 徐璈不觉心虚还挺骄傲:“不装了,关上门跟自己媳妇儿有什么可装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那天看到徐明煦亲你了,他还亲的是左脸,你以后不能再让他这么对你动手动脚的了,不然我就……” “你是不是有毛病?”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说:“徐明煦才三岁!” “他就是跟我亲近闹着玩儿的,你怎么……” “三岁不也是会长到二十岁的么?” 第101章 你戏瘾这么大的吗? 徐璈理直气壮地说:“三岁的时候蹬鼻子亲脸了,长到二十就无处可亲了,那不是更糟吗?” “等他长到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自己小时候才是真正的巅峰之景,毕竟到了我这个岁数,已经是亲不到的了,他要提前学会适应。”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看着胡说八道的徐璈,嘴角抽抽得脸颊都跟着酸疼。 跟傻子是不能论长短的。 她嫌弃地推搡徐璈:“走走走,去把你藏起来的脏衣裳掏出来洗了。” 徐璈想到床底下藏着的雷眼神闪了一下,翻身就把脸埋进了桑枝夏推自己的手里。 “就不能不赶我走吗?” “你就那么嫌弃我?” 桑枝夏很想点头说是,但看到远从千里之外送来的家书,不是很想配合内心所想的舌根却莫名开始发软。 她搭在徐璈肩上的手软了几分力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徐璈,谢谢你花的这些心思。” 是真的很感谢。 如果不是徐璈帮忙,那她娘和弟弟在京都的日子一定会比现在艰难很多。 然而这些并不是徐璈分内该做的。 徐璈不以为意地闷笑出声,戏谑道:“其实这东西前两日就到我手里了,我故意藏起来了,知道为什么吗?” 桑枝夏愣了下:“藏起来?” “对啊,为了不让你发现,我还特意找了个你绝对不会去看的地方藏得仔仔细细的,本来是不想这么早给你的。” 徐璈说着锅上咸鱼似的再翻了个面,面对着桑枝夏说:“猜不到?” 桑枝夏诚实地摇头。 “要不你给点儿提示?” 见她满脸茫然毫无线索,徐璈欲言又止地深深吸气,双手捏住桑枝夏的脸往左右拉了一下,磨牙道:“你是不是忘了,过两日就是你十六岁生辰了?” 时下记的是虚岁,可生辰过的周岁。 桑枝夏虽说一直说自己满十六了,可实际上满打满算,再过两日才是她真正的十六生辰。 谢姨娘亲笔家书是为了让她生辰欢喜。 五岁小儿认真执笔是为了贺她花期如朝。 白子玉暗中命人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至此,为的也是徐璈的强调,想赶在一年一次的良辰之前。 徐璈花了半天心思把远隔千里的心意送到,只为庆她在生辰喜乐。 他本来是想藏几日,等到正头日子那天再给的,可今日见桑枝夏的眼中落了失落,这才没忍住拿出藏了许久的小鱼干逗猫高兴。 见桑枝夏眼中多了一丝恍惚,他伸出食指在捏过的地方戳了戳:“这下好了,生辰那日的惊喜没了,气不气?” “我可事先跟你说了,这宝贝我就藏了一份儿,你今日看完了,多的就要等两个月后了。” “生辰那日没有了惊喜,这可不是我小气故意苛待你,回头要是给丈母娘回信的时候,你可不能背着我跟丈母娘说我的坏话,也不能诋毁我的品德,毕竟我还是很看重这个的。” 他还想趁机絮叨几句,手上戳人的动作也始终不停。 桑枝夏终于被他戳得回了神,反手就想去抓他作怪的爪子。 徐璈眼底一亮躲开了,见桑枝夏把手收回去又迅速出手。 桑枝夏一张脸跟发好的面团似的被他戳得差点儿漏风,扑腾几下没抓住,心头一恼张嘴就咬! “哎呦。” 徐璈手举在半空维持着被咬住的姿势,脸上是惊愕的夸张,眼底晕开的却是稠到散不开的浅笑:“怎么还学会咬人了?” 虽然也没咬疼。 桑枝夏也有些冒火。 这反击方式属实不酷。 她故作嫌弃地松嘴还呸了一声,擦擦嘴泄愤地揪住了徐璈白生生的耳朵尖:“你是不是欠揍?” “我看你是躺两天嘴闲皮也欠!叭叭起来没完没了的,你怎么不找个木鱼直接敲起来念经呢?” 徐璈耳朵受制一点儿不疼,装出来的龇牙咧嘴更像是压不下去的笑:“我可不当大和尚。” “家妻娇美,我色心不破红尘不出,敲的木鱼也是玷污,倒不如求个随性自在。” 桑枝夏又好气又好笑,翻了他个白眼就扯被子。 “起开起开,我要睡了。” 徐璈摊在被子上挑眉:“行啊,正好被子我都给你捂热了。” 他支起胳膊冲着如豆的油灯护手一推,不甚明亮的光亮灭于眼前。 昏暗中,轻车熟路的就朝着桑枝夏的被子里蹿。 “枝枝,我病还没好呢,不挨着你我冷……” “挨着就挨着,你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就是太黑了我看不清我的手在哪儿……我又不是故意的……” “徐璈你再给我装憨,你就去地上睡木板……” 黑暗中,一直坚持自己看不清的徐璈愣了愣,眨眨眼把自己乱窜的手缩了回去。 听声音好像还挺无辜。 “好的,睡觉吧。” “我这回能看清了。” 桑枝夏裹着被子简直想回头糊他一脸唾沫星子,可磨着后槽牙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徐璈把被小咬了一口的手伸到眼前,目光凝聚看清浅到几乎看不清的小巧牙印,无声的笑带得胸腔都在缓缓颤动。 “牙还挺利,就是心思太软。” “还有就是……” 嘴太倔。 徐璈不服地啧了一声,长臂一伸把人搂到怀里,低头的架势凶狠得像是恨不得撕咬下一块肉,实际上呼吸交融的一刹动作轻到微不可察。 他的唇凉而薄,生来锋锐。 可他小心翼翼碰到的,是温温的,软软的…… 跟他梦中无数次触到的一样…… 徐璈噙着笑闭上眼,第二天桑枝夏起了,他还躺着没动。 甚至还想隔着老远的距离,伸手去勾桑枝夏的袖子。 “枝枝。” 正要推门而出的桑枝夏闻声定住,果不其然徐璈就说:“我不想自己在家了,我们一起去吧。”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转头:“可以啊,起来换了衣裳准备出发?” 徐璈捂着嘴咳了一声,虚弱地说:“我有些没力气,好像是起不来,你扶我一把?”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声切齿:“你戏瘾这么大的吗?” 徐璈??? “婆婆都跟我说了。” 徐璈…… 桑枝夏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你没事儿,你是装的。” “你居然装病!你现在还装虚弱!” 第102章 你不就是嘴上无毛的么? 露馅儿真的只在刹那之间。 徐璈觉得自己装得很好很像,也很能迷惑桑枝夏的心,但是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在亲娘的嘴里被揭穿。 而且还揭穿得如此彻底。 被揭穿的徐璈头不疼了腰不酸了,说话也有劲儿了,也不喊自己浑身乏力了。 他壮得像头牛。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迅速抓起衣裳穿上,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头,忍无可忍地抓了个小石子朝着他的后背砸了过去。 “混账东西!” 混账深感骄傲地回头一笑,无端笑得还挺迷人。 “枝枝,我能干什么来着?” 桑枝夏…… 兄台你变脸的速度真的快到我来不及反应。 气氛微妙的两个人结伴走到地埂上,徐璈二话不说就去取代了吴长贵正在埋头苦干的。 吴长贵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徐璈不是很放心地说:“徐兄弟啊,你真没事儿了?” 说着就要去夺徐璈手里的锄头:“要不你还是给我吧,我听你媳妇儿说你还病着都下不了床,万一累着影响养病可咋整?” 徐璈面皮无声一抽,好性子地笑笑说:“不碍事儿,都已经好了。” 吴长贵不是很信:“真的?事关身子的大事儿,你可千万别逞强。” 边上张二叔也说:“是啊,这有啥可逞强的?” “你看我们村里来了这么多人帮忙,最多再有今天就能什么都按你媳妇儿说的弄好了,你真不用担心,要不还是回去躺着吧。” 徐璈不想躺了,也没那个厚实的脸皮继续躺。 他正想糊弄几句,就听到桑枝夏幽幽的声音:“张二叔你就别担心了,他抗造着呢。” “我婆婆今早上还跟我说,他从小每年冬日,没事儿还得专门找个结冰的河去游几圈,半个时辰打底呢。” 虽说京都的冬日比不得此处的彻骨,可结冰的河在哪儿不都是一样的? 下水救人的第一日或许是真的不太舒服,可第二天第三天呢? 难怪坚持不愿请大夫,原来症结竟然是在这上头…… 桑枝夏想到自己被忽悠得信以为真的愚蠢样子,无名邪火顿起烧了满肚子。 要不是顾及此处的人多,她甚至恨不得扑过去咬徐璈一口撒气。 徐璈对上她被怒火烧得极亮的眸子略显心虚,摸了摸鼻子就开始埋头挖炕道。 底气不足力气补,只要把指定的活儿干好了,桑枝夏会原谅他的。 桑枝夏懒得理会他,转过头就去指点帮忙的人,怎么把宽大的油布覆在暖棚的顶端。 两块地头上的覆膜完成,连接彼此的炕道也完工大半。 正在另一边的徐三叔大步过来说:“侄媳妇,你来看看挖的水渠,要是挖得不行的话,现在改还来得及。” 其实在桑枝夏原本的计划当中,水渠是不必这么早就挖的,等到需要放大水的时候再挖也完全来得及。 无奈自发前来帮忙的人太多,多出的劳动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搭把手,索性就去提前开动。 这边的地紧挨着南山脚下,顺着往上就有一道从山间落下的山泉,过去一截紧挨着的还是会在春日化冻的河沟。 水渠连接两端起头,一侧连山泉落下之处,一侧连河沟。 桑枝夏小跑着过去看,笑眯眯地说:“三叔你们辛苦了,这可比我一开始说的要深些。” “莫大叔说栽稻米用的水多,渠子浅了只怕是到时蓄水会有不足,万一影响了苗子就大有不妙。” 徐三叔指了指不远处正在跟人唠嗑的莫大叔,笑得有些得意:“他这么一说,咱们当即就想着挖深些好,也省得来日还得想法子扩渠。” 万幸也是人多。 你一锄头我一铲子的,没费多大会儿工夫就弄出了样子,看着也比预想中的好。 桑枝夏见了十分满意,赞赏道:“要不怎么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呢?还是三叔你们想得周到。” 正在走过来的徐璈闻声脚步微顿,桑枝夏还一副怕他没听懂自己在内涵似的转头,眼里的笑十分意味深长。 “徐璈,你说是叭?” 徐璈笑色顿僵,桑枝夏面露恍然:“哎,我差点忘了。” “你不就是嘴上无毛的么?” 徐璈…… 桑枝夏:“大意了,好端端怎么还骂你一句呢?” 徐璈嘴角抽抽,锄头一竖胳膊一搭,站定了怅然叹气。 “枝枝,其实我不刮胡子的话,那也是能看得见毛的。” 桑枝夏配合地凑近看了看,满眼唏嘘:“你说你何苦为难自己?” “不牢就不牢嘛,反正也没谁说你,你说是不?” 徐璈………… 一朝大意失足,起码三日嘲讽不歇。 这回真的是大意了。 桑枝夏奚落完了心情好了不少,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就去另外一头帮忙了。 众人齐心协力在地里足足忙活了一日,暮色落下时总算是见了尾声。 中途回去了一趟又折回来的老爷子说:“都急着走做什么?家里的饭马上就做好了,大家伙儿都跟着我先回去吃了饭再说。” “我们这十好几个人呢,你家得多大的锅才能一次做出来这么多饭?” 村长好笑地摆摆手,喷出一口旱烟杆子的烟雾说:“饭就不吃了,家里都等着呢。” “只是我有点事儿想问问你孙媳妇。” 他转身看着桑枝夏招手:“夏丫头,你过来些。” 桑枝夏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村长,您叫我?” 村长指了指她身后搭建得很是像样的暖棚,奇道:“这东西也算是我们看着搭起来的,你是说这玩意儿能栽得出稻米是吗?不等开春就能种?” 桑枝夏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愣了下说:“我估计是可以的,但是具体还得先试试。” “试试也不打紧。” 村长摸着胡子思索道:“你家的地能成,那我家的是不是也可以试试?”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只是我种了一辈子的地,这种新奇玩意儿还是头一次见,不等开春化冻就播种的事儿更是从来没尝试过,也不知道该咋整。” “要是我回去也搭个这样的棚子,你种的时候能不能也教教我,也带着我们一起试试?” 冬日漫漫无事可做。 虽说村里人都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可不管怎么说,干等着开春化冻实在是无趣,与其干闲着,倒不如也找点儿正事儿做。 桑枝夏听完哑然失笑,想也不想就说:“您要是也想冒险试试,那当然可以。” “只是我听吴婶说您家里留着的粮种只够开春后用,恰巧我祖父从别处买了多的,不如先把家里的粮种留着,等我把苗子育好了,多分您一些试试。” 粮食是农家户的命根子,粮种就是活命的须子。 桑枝夏能这么说出乎村长预料,可听到这样的好话,谁能忍得住不先软了心窝子? 村长立马就说:“那怎么好意思?” “你只管教我怎么弄,别的该出的我自己会出。” 要是这法子真的可行,学会了可比占得什么便宜都强。 在全村人都对自己的设想持有怀疑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想效仿的人居然是村长。 桑枝夏在一刹惊讶后,心里微妙地生出了一种理应如此的笃定。 要不怎么说站得高看得远呢? 哪怕只是个山村里的不起眼的村长,可老人家的先见之明和思量的确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第103章 迅猛如雷的打脸 话说至此,桑枝夏不好再多说什么,索性就顺着村长的意思说:“那这几日我们就去帮着您把棚子搭起来,正好我们也能趁着这段时间把地翻了。” 村长乐呵呵地笑出了声儿。 “成,那就这么定了!” 村长的突然决策让很多人都倍感意外,就连吴长贵都没忍住在回家的路上问:“爹,咱们真的要跟着弄那什么暖棚吗?” “咱为啥不弄?” 村长一脸的老神在在:“你懂什么?” 吴长贵的确是不懂。 他抓着后脑勺说:“咱们在地里刨了半辈子的泥,可从未见过这种做法。” “再说了,那棚子搭起来前前后后要花的银子可不少,万一颗粒无收的话,岂不是白忙活了吗?” 村长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就知道啥叫白忙活。” 徐家人从不提及自己的来历,也不在人前吹嘘过往。 可人老成精的人总是能多几分年轻人没有的眼力见儿。 村长相处了一段时日就看出来了,这一家子人绝非是泥里挣出来的人家户,说不定过往还大有来头。 这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家,跟山窝窝里的不一样。 如果是别人提出的法子,那他或许就不会考虑。 可这是徐家出动全家后的意思。 万一这就是他们不曾见过的好法子呢? 徐家连受过诅咒的土地都敢往自己的手里买,他们说的万一就真的可行呢? 村长懒得多说,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膀头子就说:“咱家这些年也算是攒了些家底,亏些银子也饿不死,最多就是白洒出去些力气。” “可这事儿要是办成了,看得见的好处却是大大的,所以这风险值得冒一冒。” “你小子少说多的废话,按我说的意思办就是了。” 吴长贵满脸茫然地啊了一声,连忙抓起锄头撵了上去。 “爹你等等我啊!” 与此同时,徐家。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正在帮着做饭的老太太,神色如常地对着桑枝夏说:“村里人对咱家的帮扶不少,这回搭建暖棚更是得人家出了大力气,如果还有别的人家也想跟着尝试,你务必要尽心尽力。” 人敬我一尺,那我必得还人一丈。 这是老爷子一辈子为人处世的规矩,他也希望家中的后辈子孙能做到。 桑枝夏了然道:“祖父您放心,我会尽心的。” 老爷子含笑点头。 桑枝夏也顾不得多说,当即就叫上徐璈安排明日的任务。 在育种之前,必须先把地翻一遍。 翻地挖土是个力气活儿,非常适合此时自己心虚的徐璈。 徐璈答应得十分爽快,手上还选着桑枝夏要的粮种。 “枝枝,把稻种里坏的瘪的选出来以后,就能直接往土里洒了吗?” “不是。” 桑枝夏指了指被自己从温水里捞出来的纱布,说:“咱们先育种。” “育种?” “对。” 桑枝夏嘴上解释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直接撒在地里也是行的,但是这样不好判断不同稻种的出芽率和生长情况,而且现在太冷了,直接撒种出芽率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用纱布铺在大的木盆里,水浸湿铺一层稻种,放在灶边温着催芽,等这些稻种都出芽了以后再拿去地里。” 如此虽然是多了一道繁琐的工序,可既腾出了时间去翻土,也可以在下地之前就把不出芽的坏种挑选掉,免得影响计算的准确率。 徐璈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紧接着就听到桑枝夏说:“水渠今日也通开了,只等着把土翻好就能直接往稻田里放水,撒种之前先把水放进暖棚里温几日,省得外来的水太凉了影响种子存活。” “话说回来,咱们三日能把稻田里的地翻好吗?” 如果弄不完的话,加上放水温水的时间,她可能就要把育种的时间往后延一延了。 徐璈不是很在意地说:“不就是巴掌大点儿地吗?等着村长家去采买各种东西的时候,最多两天就能弄好。” 桑枝夏眉梢扬起:“两天?” 徐璈信誓旦旦:“不出两天。” 他说得底气十足,桑枝夏一脸你是没受过毒打的怜悯。 她苦口婆心地说:“挖地很费力的,咱们也没打算去哪儿租犁地的牛,你真的确定……” “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徐璈笑笑道:“你只管等着看,看我这嘴上没毛的,办事儿到底牢不牢靠。” 这回无言以对的人换成了桑枝夏。 不过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还是决定对不知挖地辛苦的徐璈竖起了赞赏的大拇指。 “那我就准备开始育种了,你记得加油哦。” 南山下的地已经荒废好多年了,土质尚可,可结板结块的情况很严重。 第一次翻土也必须比正常情况往下深挖二十公分左右,借此才可确保秧苗能发育出发达的根系,因此需要花费的时间和力气都异常艰巨。 徐璈尚不知前方险恶,矜持地点头:“好的呢。” 两天后,打脸来得迅猛如雷。 徐璈面无表情地单手扶着锄头,看着在挥汗如雨生无可恋的徐三叔,呼出一口白气,口吻缥缈:“三叔,租一头犁地的牛多少钱来着?” “咱们要不还是花钱吧。” 桑枝夏对育种的流程把握过分到位,一点儿时间都不曾浪费。 今日一早起来被温在木盆里的稻种已经开始出芽了,可他们要挖的地还没挖好。 再加上他们明日就要去帮村长家的忙,以及给放水温水留下的几天,大概率是来不及了。 徐三叔摸着脑门上的汗说:“你有钱吗?” 徐璈满脸空白。 徐三叔一口气叹得十分惆怅:“侄儿啊,你三叔我身无分文,只怕是帮不了你。” 徐璈倒是有钱,只可惜那银子留着另有大用,一时半会儿不好拿出来现眼。 见他不说话,徐三叔好笑道:“老老实实地挖吧,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老爷子足足买下了南山下的十亩地,等着他们挥锄头的时候还多着呢! 这懒偷不得。 徐璈再三吸气欲言又止,还没开口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动静。 桑枝夏和老爷子前后很不熟练地牵着一头牛来,扶着犁耙的一角冲着徐璈弯起了唇角。 “怎么,挖不动了?” 幸亏她早就留了一手准备,不然有些人今日只怕是要连夜鏖战了。 徐璈看她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抓着锄头笑得摇头。 他把锄头竖在身前,手腕一搭顺势把下巴杵了上去,看着满脸揶揄的桑枝夏笑得非常玩味。 “这回不恼了?” 第104章 逞强要不得 恼是早就不恼了,但该看的笑话一个也不能落下。 桑枝夏对自己想看打脸现场的心思一点儿也不掩饰,赶着犁地的牛下了地,甚至还心情很好地看着徐璈挑眉笑了。 “你看,我就说不能逞强嘛。” 谁让你说大话来着? 要不是她早就想到了荒废多年的荒地初耕翻土的难度,以及提前做好了两手准备,今日是不是栽了? 徐璈吸取教训认真点头:“你说的对,逞强的确是要不得。” 说完他拿出了将功折罪的良好认错态度,拍拍手上的泥就大步走了过去:“来来来,给我吧。” 他单手扶起重重的犁耙,吹了声吊儿郎当的口哨说:“让我陪着牛老兄走这截征程。” 桑枝夏也不争功,往边上一靠戏谑道:“你会用犁耙吗?” “没吃过猪肉,我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徐璈出口的话难得没怎么过脑子,脱口就说:“哪怕是在皇城京都,每年春耕也是皇家和百官的大事儿,祖父当了很多年主持春耕的主领人,我那会儿就总看到祖父跟在皇室之人的后边扶着犁耙下地。” 这话说完,桑枝夏笑不出来了。 就连满脸带笑的老爷子也不想笑了。 徐三叔想了想徐璈一句赶上一句的话,心情复杂:“你是在说,你见过猪跑?” 就像老爷子扶着犁耙在地里刨? 徐璈嘴角一张陷入沉默。 老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末了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 “不愧是我嫡亲的大孙子。” 以猪类比自己嫡亲的祖父,这样的狂言换个不这么亲的可能真说不出来。 口出狂言的徐璈表情空白彻底哑巴了,桑枝夏艰难地忍着笑对乐呵呵看笑话的徐三叔说:“三叔啊,祖父只怕是有话要跟徐璈说,咱们去那边看看放水的沟子吧。” 徐三叔面露遗憾地嗐了一声,走之前还给徐璈递了个好自为之的同情眼神。 老爷子现在看起来是性子好了,对着桑枝夏和几个小的也好说话。 可只有徐三叔和徐璈知道,他老人家对待抗造的子孙采取的教导方式就是一句话:雷霆击碎愚蠢。 徐璈势必要为自己的发言不当付出代价。 半日后,桑枝夏看着翻土彻底,甚至比自己预想中更往深处多耕了一些的松软土壤,满眼堆笑。 事实证明,哪怕徐璈看起来壮得像头牛,在耕地这一项上,他跟牛的专业还是有着不可弥补的鸿沟差距。 租来的牛被徐三叔牵着去还了,众人归家,刚进家门桑枝夏就忍不住好奇朝着徐璈凑了凑。 她小声说:“祖父说让你别忘了叮嘱你的事儿,他老人家叮嘱你什么了?” 准确的说,她更想知道老爷子是怎么收拾徐璈的。 徐璈眸色复杂地看她:“我的热闹那么好看?” 桑枝夏答的满脸真诚:“主要是你的热闹每次都很有趣。” 不管是醉酒失态还是被罚,不说后果不论过程,每次的理由都挺出人意料。 就还挺有趣。 面对桑枝夏不加掩饰的好奇,徐璈面皮无声抽抽。 他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注意到这里,索性对着桑枝夏神秘兮兮地招手:“过来凑近些,凑近了我跟你说。” 桑枝夏不觉有诈兴冲冲地凑近,耳边响起的是徐璈故意腻歪歪的语调:“想知道啊?” 桑枝夏催促点头。 “想知道就亲我一下呗。” 徐璈不怀好意地点了点自己的侧脸,用只有桑枝夏能听到的声音说:“亲我一下,什么都告诉你。” “别说是内容了,语气停顿和话外音都给你学得一模一样。” 桑枝夏额角滑落无数黑线,果断后撤半步拉开了自己跟徐璈的距离。 顷刻后,她在徐璈揶揄的目光中伸出食指冲着他隔空一点,冷静评价:“你这头驴,该。” 顶着被驴脑袋的徐璈闷声失笑,桑枝夏把他甩在身后拔腿就走。 忙着呢,不能跟驴计较。 第二天前去村长家的地头帮忙之前,桑枝夏特意带着徐璈早出发半个时辰,顺着新挖好的水渠,往准备好的稻田里放了刚好能没过手腕的水。 徐璈见过老爷子扶犁下地做样子,却从未见过之后的流程,赶过去的的路上他新奇道:“种麦子那边不用放水吗?” “不用啊,稻米种植的过程中需要很多水,故而得名水稻,小麦不必。” “心急吃不上热豆腐,这两种粮食的种植要求和讲究都不一样,所以一个一个的来。” 徐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摸着下巴说:“我还以为你把正块的地分成一块一块的,是为了两种穿插着一起种。” “那怎么会?” 桑枝夏看出他眼底不知耕种细节的清澈,好笑道:“不同的粮食作物的确是可以试着穿插交错种植,避开不同种类生长发育的争夺土壤营养的巅峰时期,就可以在同一片土上培育出不同的东西,而且不光是能种粮食蔬菜,特殊的地方甚至可以是养一些活物。” 徐璈眨眨眼:“例如?” “例如水稻田里可以放一批鱼苗,等一茬水稻成熟可以收割,跟着秧苗一起放下去的鱼苗也会长成。” “小鱼一直养在稻田中,吃的是稻花稻叶,煮熟后鱼肉本身就自带着一股稻花的独特香气,在稻田中养大的鱼又被叫做稻花鱼,据说花钱去买的话还挺贵。” 桑枝夏指了指路边的一块地头上残留的玉米杆子,说:“除了稻田里能养鱼,这种玉米地也能套种。” “玉米地套种大豆,玉米地套种红薯,小麦地能套种花生玉米大豆之类的,总之套种的原则就是三个一。” 她竖起三根手指说:“一高一矮,一宽一窄,一早一晚。” “只要把握住了这三个一,一地两用直接套种,错开生长期和成熟收割期,就能在不影响产量的前提下一地两用。” 她费劲巴拉地把暖棚折腾起来了,就不可能等着时间一日赶着一日过去,一块地头上只出一种东西。 那多不划算? 第105章 菩萨 桑枝夏脑中飞快闪过可以在暖棚中用得上套种法的作物,甚至都没注意到徐璈落在自己脸上略显错愕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徐璈才笑道:“见你这副对农耕之事了如指掌的架势,任谁只怕也想不出你曾是大家的千金。” 谁家的正经千金小姐钻研泥里的事儿? 桑枝夏听出他的意味深长并不在意,眼珠一转面露玩味,学着徐璈昨日逗自己的样子招手:“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了解吗?” 徐璈明知是套,还在尽力配合。 他凑近微微低头:“为什么?” 桑枝夏拖长了语调幽幽道:“因为桑家的桑家的当家主母对我非常不满,还曾放话要把我许给京郊的农户。” “我听完前后一合计,可不就是要抓紧点儿学如何耕种如何刨地吗?要是真嫁给个农户了,万一不会种地被嫌弃休弃了怎么办?” 说完她无视了徐璈渐染渐黑的俊脸,笑眯眯地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徐璈隐隐磨牙:“如此说来我还当好生夸你?” 你为了嫁给别的男人如此努力,我还应该夸你一句好生上进??? 桑枝夏表情谦逊,笑得矜持:“夸不出也可以不要硬夸,捧臭脚这种事儿全看个人意愿,我也不是强求的人。” “当然,还看你自己自不自觉。” 徐璈可太不想自觉了。 他第一次把桑枝夏推开,垮起张臭烘烘的脸就往前走。 “勤学可夸,动机不佳。” “我才不夸呢。” 桑枝夏眯起眼露出个笑,口吻唏嘘:“啧啧啧,还挺小气。” “明明就是你自己先问的,问完怎么还急眼了?” 徐璈冷笑着咬牙:“恼羞成怒了啊。” “怎么,没见过男人吃莫须有的干醋?” 吃醋? 桑枝夏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事儿还能跟自己扯上干系,笑得一度弯腰驻足:“哎,徐璈你等等我,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徐璈闻声放慢了步子,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 “枝枝,我本来走得也不快……” “你就是故意想看我笑话!” “你就是故意的!” 恼羞成怒的女人不能惹,同理可证:喝无端干醋的男人也不好惹。 桑枝夏远远地看着在地里大力挥锤的徐璈,笑得十分唏嘘。 还好她是随口编的。 要是真有这么个待嫁的农户,那人岂不是要被灌了一肚子干醋的徐璈捶成肉丸子? 她打了个激灵把多的念头压回心底,朝着谈论得热火朝天的人堆走了过去。 “村长啊,这两块地你不能这么安排,上下的位置安排反了,放水的水渠得往下走,不然下边的那块地就不好保了……” 在桑枝夏的指点和徐璈的大力出奇迹下,村长家的暖棚几日就见了雏形。 而在这段时间里,桑枝夏很是花了心思的育种也进入了很关键的阶段。 筛选出来的粮种发芽情况良好,提前放进地里的水也温地差不多了,可以开始着手撒种了。 在水稻的种植过程中,撒种不是最关键的一步,可桑枝夏还是留出了更多的细节。 她育种的时候就分了大小盆,放满水的田里更是用泥竖起了不同长短高低用来隔绝水位的地埂。 哪怕是暖棚里的炕道一直在烧,暖棚中的温度也比不上外头的凛冽,可水温到底是凉的,所以桑枝夏失去了下水的权利,被迫在地埂边上指导。 徐璈抱着个小小的木桶挽着裤腿在水田中游走,洒完了手中的最后一把稻种,就看到桑枝夏在这一小块地头上插了一根小小的木棍,棍子上挂着一根红线,之前也插了几根木棍,只是上头拴的东西各有不同。 他好笑道:“插这个的作用是什么?” “稻草人?” 桑枝夏啧了一声说:“看不出来,你懂的还挺多。” 还知道稻草人驱赶鸟雀呢。 “这是我用来做标记的东西。” 她说着站起来指了指等着徐璈去撒的粮种,解释说:“还记得咱们当时买了不同种类的粮种吗?育种的时候我特意分开了,免得混合,种的时候也要分开。” 同样的田地,同样的条件,她要看看不同的粮种在生长和产量上具体的区别,只有把这些都一一弄清楚了,从实验中获得了具体的数据,她才能确定自己心里的培育计划能不能行。 想到自己密密麻麻写了很多的育种计划,桑枝夏低下头说:“其实咱们现在买到的这些粮种产量都不高,起码没有我预期的高。” 亩产二百来斤,这还是丰收的年月,但凡是遇上个天灾或是时运不济,那连二百斤的门槛都抵不上。 这点儿粮食产量,跟她能满意的数值差距太大。 所以她很早就想好了要自己动手。 徐璈连撒种都是现场教学,对此道更深的当真是一无所知。 他愣了下说:“你是觉得产量还可以更高吗?” “当然可以。” 桑枝夏抓起个小石子扔进水田里,慢条斯理地说:“产量的关键在于粮种的品质,咱们现在缺的就是好的粮种。” 换句话说,缺好粮种的不仅仅是他们。 而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靠着耕地中的粮食赖以为生的所有人。 这两个暖棚的搭设花了她不少心力,她为的也不仅仅是能在不合适的季节看到秧苗的长成。 她要把这里当成改善粮种的试验田。 她要在这里把自己曾经从伟人的成果中学到的宝藏,拿出来摆在世人的眼前,让这些人知道,土地才是创造奇迹的来源。 徐璈不知她心里所想,闻言只是低低地笑。 “你知道朝中的主要税收来源都是来源于耕税吗?” 而在缴纳了重重的税后,二百斤的产量能留在百姓手中的并不多,所以不管一年到头的百姓有多努力,他们最后也只能求一个温饱,求一个活着。 他转头看着桑枝夏说:“要是你真的能设法把粮食的亩产产量提升上去,那就相当于是百姓心中的救世主。” 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第106章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成功了? 菩萨? 桑枝夏低头一哂:“泥泞人间的确是有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只是那样了不起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我。” “徐璈,咱们试着做的是一个青史留名千年万年的圣人做过的,咱们只是站在了人间活菩萨的肩膀上看未来的每一天。” “这份儿功劳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咱们也只是被圣人眷顾沾光的凡夫俗子罢了。” 专心撒种的徐璈闻声侧首,捕捉到桑枝夏眉眼间不加掩饰的崇敬,心头无声微动。 “如此说来,让耕地亩产翻倍这样大胆的设想,是有前人做过的?” “那当然。” 那为何没有成功? 徐璈动了动嘴唇没直接把心头的疑惑说出来,桑枝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勾唇一笑。 她眼里闪烁的碎光逆光落入徐璈眼底,仿若是瞬息间在眼底揽入了无数星河。 亮得惊人。 她指着被撒下去的稻种玩味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成功了?” 徐璈面露诧异:“成功了?” “不然你以为呢?” 桑枝夏为了打断他的刨根问底,也为了免得说太多引起他的怀疑,心头一动开始胡编乱造:“他当然成功了,只是现在的很多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也不愿相信,无人想效仿去尝试,所以咱们这不就是在试了吗?” “等咱们试验成功了,眼前看得见实实在在的成果,那就不会再有人质疑了。” 粮食是命脉,从古至今甚至是以后,粮食的产量一定是百姓生死一关上最险要的关键。 在生产力极其落后低下的现在更是如此。 可在看见成果之前,任何违背人们认知的理念说出来都是假大空的传言,没有人会相信她。 她必须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徐璈默然无言,桑枝夏啧了一声,抓起小泥块砸在他脚边的水面上溅起一小片水花。 “多干活儿少琢磨,只要暖棚里的温度确保得住,咱们能分批种出一年两季的稻米,别说是亩产二百斤翻一倍,就是翻两倍也不见得是痴心妄想。” 虽说实验条件的确是受限颇多,不能跟她上辈子接触到的对比。 可站在伟人肩背上看世界,起码已知的理论条件是无限的。 她有信心。 徐璈在脑中飞快过了数遍,也想不出她口中提到的前人到底是谁,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从桑枝夏堪称莫名的底气中,获得一丝宛如小鱼般迅速游过的灵机一动。 他眯起眼说:“枝枝,咱们要是试成功了的话,岂不是就会有很多粮食了?” “理论上是。” 桑枝夏隔空朝着他戏谑一点,抱着胳膊说:“起码能保证一年种地三年吃。” “那要是拿去卖呢?” “卖?” 桑枝夏怔愣一刹好笑道:“吃不完的拿去卖当然是可以的。” 起码靠着手里的土地,混个脱贫致富奔小康应该不难。 她想的是白花花的大米和饱暖不思饥,徐璈瞬间想到的却是来日可见如山如海的雪花银。 那是翻倍量产的米粮吗? 不。 那是灼到滚热心口的野心。 他敛眉垂眸遮住眼底泛起的点点涟漪,抱起另一个木盆走向最边上被隔开的水田,突然说:“那咱们暖棚是不是搭少了?” “啊?” “照你所说要想尽快落实看到效果的话,咱们搭建更多的暖棚不是更好吗?” 徐璈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咱们需要更多的暖棚。” “最好是能有多少算多少。” 要想有成果,必得先付出。 徐璈深谙此道,实践起来的行动力也快到惊人。 当日傍晚,他关上门跟老爷子不知说了什么,次日一早老爷子就朝着村长家中去了。 撒种还在继续。 桑枝夏无视徐璈的阻拦挽高了裤腿下水,大概查看了一下粮种的情况后挑眉说:“你是说,祖父去找村长了,想买下南山后的那一片地?” 徐家现在有十亩地,可这些地早些年出过毒麦的事儿,是老爷子被说服后低价从村里买下的。 南山后的那些不一样,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良田。 不等徐璈回答,她就忍不住说:“那么好的地,村长会同意帮着牵线卖给咱们吗?” “按理说是不会,可现在情况不一样。” 徐璈把手上的泥水一股脑擦在腰上,双手掐腰把桑枝夏从冷冰冰的水田中拔起来,朝着干燥的地埂上一杵,顺手还把自己脱下来摆着的夹袄扯过来铺平。 他拍了拍铺开的夹袄:“坐下。” 桑枝夏不是很想坐,徐璈的手却在摁她的肩。 她带着不情愿被摁下去坐好,徐璈弯腰一手笼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抓起了出门时特意带来的帕子。 眼看他是要给自己擦脚上的泥水,桑枝夏被烫了一下似的疯狂后缩。 “徐璈你别这样,我自己……” “你自己什么?” 徐璈带着警告意味在她被泡得冰凉的脚踝上摁了一下,垂着眼说:“都跟你说了凉得很,让你在地埂上看着就行,你非要跟着下水做什么?” “老老实实坐着,难不成你还想着凉了吃药?” 说起吃药,桑枝夏的心理阴影比脚下这片特意打造出的水田还大。 问就是被苦过的舌根子到现在还是蜷着的。 要不是复诊时她跟大夫据理力争,再三保证自己的身体绝对没问题,直到现在药都还没停呢。 她满脸悻悻不敢再挣扎,徐璈做过无数遍一样,擦干后就要伸手去拿她脱下来的鞋袜。 “别别别!” 桑枝夏一把摁住他的手,满眼诚恳地说:“这个我自己来。” “真的,我自己可以。” 徐璈舌尖一顶上颚倒也不强求,松开手站直了看着她动作,等她穿好才说:“我之前偶然听吴大哥说过,咱家买南山前的这一片荒地,当时不如买南山后的那一片。” 有了一个话引子在前,再想打听后来的细节就不难了。 “那片地是薛家的,可薛家人早年间在镇上做买卖攒了些家底,许是看不上从地里刨食的辛苦,最近几年一家老少都搬去了镇上,那些地是赁给村里人种的,自家并不下地。” 人家赖以为生的田地肯定是不卖的。 如果是可有可无的东西,那就不好说了。 见桑枝夏没有要打断自己的意思,徐璈顺着话头就说:“听吴大哥那意思,薛家人似乎也是有意想将土地出手,只是为免麻烦不愿拆散卖,要找个一次入手的买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耽搁了,但咱家诚心想要的话,这事儿或许能成。” 只是价格上肯定要比此处偏高不少,具体还是得老爷子去了细谈。 桑枝夏先是面露明悟,可紧接着就锁起了眉心。 “不对啊……” 徐璈好笑道:“哪儿不对?” 桑枝夏眼里装满了直白的疑惑,耿直道:“那片地可足足有十几亩,咱家有去谈价的底气?” “徐璈,你是不是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儿?” “咱家账上没钱。” 第107章 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如此坦然地说出来略显扎心,但账面的实际情况的确如此。 家里现在杂七杂八的看似每个人都找到了合适的求生之道,每日的进项细算下来也还可以。 然而身处底层赚钱艰难,单是靠着卖的这些力气,账面上属实是很难有多的余粮。 起码公开的账面上没有。 徐璈后颈一梗,语气丝毫未变:“哦,其实是有点儿的。” 桑枝夏莫名有些好奇。 “有吗?” “从哪儿来的?” 许文秀和两个婶婶现在管了账的事儿,明里暗里也不背着她,甚至还有意带她学一学管家之道,她可没看到哪儿有多的进项。 见是糊弄不过去了,徐璈难掩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闷着嗓子含混道:“那什么,是我私底下给祖父的。” “你给的?” “不是,你哪儿来的银子?” 桑枝夏眼中恍然一闪而过,半带着惊讶说:“你该不会把你那个命根子玉扣又给卖了吧?你要花钱怎么不跟我说啊?” 徐璈哭笑不得地伸手从衣领下勾出一截红绳,晃了下说:“这是你花钱赎回来的,我怎么可能会再拿去卖了?” “之前白子玉不是让人送信来吗?顺带给我送了些贴补的银子。” 他无比自然地把源头栽到远在京都的白子玉身上,轻描淡写地说:“他托人送来的不多,可置办些田地和搭建暖棚还是够用的。” “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银子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桑枝夏潜意识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是很说得通。 以徐璈跟白子玉的交情,白子玉私底下贴补他一些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徐璈是那种会收朋友银子接济的性子吗? 她觉得不像。 桑枝夏一时说不清这种古怪从何而来,顿了顿说:“那也行。” “那你跟祖父实话实说了吗?” 徐璈含糊点头:“说了,祖父说算我跟白子玉借的,来日再找机会还回去。” “不过咱家的麻烦大,不好贸然牵扯出白家,这事儿娘她们都不知道,你回去后也别说漏嘴。” 桑枝夏似懂非懂地唔道:“行。” “不过话既然是说透了,回头要是哪儿不够也可以跟我说,我还有些呢。” 藏着的宝贝是她的底气,可要是在特殊时候有需要,她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一毛不拔。 徐璈失笑说好,怕桑枝夏惦记银子的事儿,想了想走过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枝枝。” “你什么顾虑都不必有,什么也不用担心。” “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事儿,就是把你提出的设想变成现实。” “你说的预想能否成真,这对我,对你,以及对整个徐家上下都非常重要,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桑枝夏看不懂徐璈眼底涌动的暗流和沉沉,不过她读了半辈子的书,做的是自己最擅长的事儿,她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她抬起手在徐璈无意识锁起的眉心戳了一下,看到他黛如远山的眉心多了个泥手印,笑意悠悠。 “那你就且等着瞧吧。” “我们会成功的。” 桑枝夏的底气来源于自己不被人知晓的学识,而促成实验条件的是全家上下统一的支持。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人反对。 只是老太太现在自己都过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她的反对可以适当无视。 被无视的老太太很是不满,可她好像是一夜之间终于认清了现实,嘀咕抱怨都有,可总算是不敢闹了。 老爷子的深入谈话还是很有效的。 当晚,老爷子放下手里的碗说:“那片地的事儿我跟村长说好了,只等着明日请了薛家的人回来谈,具体价格还要到时候才知道。” “只是……” “那片地加起来前后共有十五亩,再加上咱家手上的这些,接下来咱家人手上的活儿可就繁重多了。” 土地的事儿开不得玩笑,也撒不得半点谎。 不肯下力气试图投机取巧糊弄脚下的泥,等上再长的时间,地里也不会长出被期待的庄稼。 所有的成果都必须用汗水去灌溉。 徐三叔想到挖地的辛苦有些惶惶。 他举起手说:“其余的倒也还好说,翻土的事儿能不能租牛?” 老爷子:“当然得租牛犁地,不然咱家这些人全住在地里只怕也难。” 许文秀和两个弟妹对视一眼,面上隐隐有犯难之色。 她踌躇道:“租牛的银子倒是有的,可……买地的钱只怕是一时半会儿凑不出。” 她生怕老爷子生气,话音落就赶紧解释:“白日里我跟弟妹她们清了一遍,咱家账上现在总共还有十八两六钱银子,就算是加上我们三人下个月的工钱,以及明辉从县城里送回来的工钱凑在一处,那也不足二十两。” 一亩良田的价格三两到五两不定,十五亩一次买清是一笔不小的数,家里可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徐三婶和徐二婶对视一眼也很是为难,老太太见状就想打岔:“管家之道要留有余地,可不能把家底子一次掏空了去办什么,万一花光用尽再遇上什么事儿如何是好?这些银子可不能一次就出了!” 其余几人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视线同时落在了老爷子的身上。 老爷子却说:“银子的事儿不愁。” “我前些日子跟早年间的一个门生联络上了,他私底下给我送来了二百两的养老银,有这些足够了。” 担心无银可用的人如释重负,老太太听完猛地一怔,眼底当即迸出了期待的光。 她说:“老爷子早年间的门生,想来现在也是在朝的官员,他既是得了徐家的恩惠能在此时表态,那是不是能让他想法子帮……帮徐家的子孙安排个体面些的门路?” 谁都看得出来,她本来想说的是帮徐二叔,最后生硬改的话头。 可老太太浑然不觉有什么。 既是有现成的门路可用,那为何不用? 如果能寻个像样的门路,体体面面的不比在泥巴里打滚强吗? 看清她满眼的急不可待,老爷子的心情莫名的复杂。 他意味不明地说:“你说呢?” “我说当然是可行啊!” 老太太脑中设想接连不断,带着散不去的激动说:“明辉他爹满腹经纶才学不菲,只当个账房这不是屈才了吗?要是能有个合适的门路,让他去当个教书先生,或者是去别的地方谋个生计,那也总比……” “别人前途大好,凭什么要为了这点儿人情担上被徐家牵连的风险?” 徐三叔听到她一口一个明辉他爹满肚子的火,冷着脸呛道:“人家能在此时冒险给父亲送来一些接济,已然比大多数人都强了,凭什么要求人家做别的?咱家还有这份儿开口的脸吗?” 老太太被呛得脸色发紫:“如何就不能?” “你在家好吃好喝的自己倒是安逸了,可你怎么不想想你二哥在外吃的什么苦楚?你二哥他……” “明辉也在外头跟他爹在一处呢,孩子都能吃的苦,他有什么不行的?” 徐二婶神色不明地回了一句,在老太太恨不得将她撕碎的目光中淡淡地说:“老太太,不单是您心疼儿子,我也心疼呢。” 徐二叔相当于是跟徐明辉在一处被捆死了,徐明辉一日不说受不住,徐二叔就必须一日跟着受着。 他凭什么让自己还不如个少年? 老太太还想暴走,可冷不丁打个激灵对上的就是老爷子深不见底的目光。 她底气不足地绷紧了嘴角:“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怎么就值得你们这伙人急赤白脸的?” “你们眼里还没有我这个长辈?这是你们当晚辈的该说的话吗?!” “我听着他们说的倒也挑不出错,你的念头少从歪处起,那不是你该琢磨的。” 老爷子一语定乾坤彻底击碎了老太太的痴心妄想,她脸上的青紫也被大家默默地掠过不看。 徐三婶缓和道:“既是银子的事儿不发愁,那就好办多了。” 有了足够的钱,想办什么是不能成的? 老爷子颔首道:“是这么回事儿。” 他拿出徐璈私底下给自己的银票,示意许文秀接过才说:“银子你们拿去收好,买地搭棚买粮种的事儿定下来了,需要多少再从账面上划。”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都各自回去歇着吧。” 几小只吃过饭就困得各自回去睡了,参与议事的大人们也各自起身准备回屋。 老爷子突然说:“璈儿留下。” 第108章 失败了也不要紧 半个时辰后,桑枝夏迷迷糊糊地听到开门的动静,裹着被子含混道:“谈好了?” 徐璈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吵醒你了?” “也没。” 她打了个哈欠软乎乎地说:“就是还没睡熟。” “祖父跟你说什么呢?” 她只是随口一问,徐璈的耳边却回响起了老爷子带着压迫的声音:“你真的想好要把宝押在夏丫头的身上吗?” “若她的预想可成真,那你今日的想法自然是好,可若是不成呢?” “她提出的要做的千百年来无人做成,究竟是痴人说梦还是真的有希望可行,如今咱们谁也不知道,还未见底牌,你就真的做好了要拿着全部赌注押上桌的准备了吗?” 老爷子很欣赏桑枝夏醉心钻研土地的踏实,对她提出的种种理念在新奇之余也会全力支持。 可支持和押宝不一样。 徐璈是在赌。 他拿出了自己如今为数不多的筹码,不惜一切的赌桑枝夏一定会成功。 徐璈呼出一口晦涩的气,脱下厚重的外衣上床,把将睡未睡的桑枝夏揽进怀里,下巴杵在她头顶亲昵地蹭了蹭,微不可闻地说:“我也觉得你说的很匪夷所思。” 但凡是换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夸出这样的海口,任由说得多天花乱坠他也不会动摇半分。 可这么说的人是桑枝夏…… 桑枝夏睡意浓厚间没太听清他在说的是什么,习惯性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意识不清地唔了一声:“什么?” “没什么。” “不过你说的话我的确很难质疑。” 所以我当然会不顾一切地相信你。 他不欲让桑枝夏察觉到任何多的压力,以她此时难以察觉的力度,低头在她的发心轻轻落下一吻:“没事儿了,睡吧。” 就算是失败了也不要紧。 他敢赤手上赌桌,就担得起桌面上的输赢。 他的选择绝不会成为桑枝夏的压力。 桑枝夏浑然不知他的心理活动有多复杂,无意识地搓了搓他软软的衣领,呼吸逐渐变轻变慢。 如披似盖的夜色中,徐璈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南山下第一个撒种的暖棚中。 吴婶蹲在地埂边上睁大眼看了又看,忍不住拍着大腿说:“哎哟你看,隆冬天撒下去的种子居然还真的发芽了!这都露白根往下扎了!” 两块地上搭建的暖棚一高一低,中间以挖通的炕道连接。 炕道的最顶头的灶坑中日夜不息地燃着木柴,烧出的热乎气顺着炕道源源不断地朝着暖棚中传入,掀开厚厚的门帘往里一进,就能感觉到内外有着明显差别。 棚子里暖和多了。 跟着吴婶一起来的大娘搓了搓手说:“发芽也不奇怪,顶上的油布和四周用桐油糊上的稻草把棚子裹得严严实实的,里头比刚开春的时候还暖和,随便往土里撒点儿啥肯定都能长。” 外头冰天雪地的是冷。 然而种子又不是撒在外头的。 这种古怪的操作村民的确是头回见,可论种地的经验在场的绝对都是经验丰富的好手。 村长一开始说要跟着徐家一起搭棚子,吴婶的心里还疯狂打鼓,生怕忙活一通最后落了空。 今日见了实景,心头却逐渐开始火热。 西北冰雪盖世的酷寒一年能持续五个月左右,相当于家里的耕地能刨得出吃食的时间也只有半年多点,更多的时候只能等春暖雪化。 这棚子要是能行,被风雪耽搁的半年不就有指望了吗? 到时候随便在里头种点儿什么都好,对付一家子冬日的吃喝绝对没问题,这不比干等着开春强吗? 吴婶越想越激动,忙不迭朝着桑枝夏喊:“夏夏,你这种子撒下去几天了?是今日刚见着白根的吗?”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解释:“种子是昨日才撒的,不过我事先在家里的灶边育了种,见着露白了才拿来撒的。” 育种露白后的种子下地发芽生根的几率高,再加上人为打造出的温室,所以哪怕只是过去了一夜,水田里稻种的白根就已经很明显了。 吴婶认真记下,又撵过去问她灶边育种的细节,跟她一起还有几个桑枝夏不太熟的婶子。 来人问什么桑枝夏都尽可能解释到了最详细,最后索性说:“吴婶您要是怕不小心瘪了种,不如回头您打算育种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过去帮您掌掌眼。” “那感情好!” 吴婶乐道:“你要这么说,婶子可就不跟你客气了,记得来帮我忙啊!” “瞧婶子这话,我何至于跟您假把式?” 她见这群婶婶实在感兴趣,想了想说:“其实暖棚里能种的东西很多,不光是稻米小麦。” “耐不住寒的小菜,过不了冬的果子,这些都行。” 紧跟着吴婶的大娘说:“可种菜种地不都是讲究个天时吗?过了那个节气,撒下去的种子违了天时也能活?” “当然能活。” 桑枝夏学着她们的样子在地埂边蹲下,指着地里白嫩宛似白芝麻的稻种白根说:“栽种之所以讲究天时,是因为要遵循天冷天热的节气,太冷太热都活不好,所以才说要等。” “可咱们要是把老天爷降下的风雪挡了,雨露放下来,寒风隔住,往里落的都是春风和煦,那一年下来能种的选择就多很多了。” 简单地说,这就是人定胜天的魅力。 人造大棚自调冷暖,可胜天时。 头回听说这些的婶娘们陷入观念被冲击的沉思,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你上头那块地没放水,是准备拿来种麦子?” 桑枝夏脑中闪过徐璈的脸,摇摇头说:“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可想想还是算了,都种稻米吧。” 小麦生长周期长,本来也不是快产的粮种。 就算是设了暖棚仔细养着,至少也需隔上半年才能见着垂穗。 稻米不同。 光照充足温度适宜的情况下,最快的早熟稻四个月左右就可收一轮,晚熟稻也不会超过五个月,翻种的速度会快很多。 地越多,最后得到的成果自然也就越大。 而且…… 尽管徐璈含糊其辞没多说,可她能感觉到这人似乎是很看重地里的稻米,对此好像寄予了很厚的期望。 她不想让徐璈等太久。 第109章 他就想吃口正经人吃的 更多的思量无人可知,不过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东西是众眼所见的。 见识了新奇玩意儿的婶娘们急急回家传新鲜话了,桑枝夏在地头转悠一圈,默默记下了分隔出来的每块试验田里稻种的生长情况。 没有更多更好的实验条件,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肉眼观察和纸笔记录。 要想完成对徐璈夸过的亩产翻倍的海口,所有过程就都不可假手于人,她必须亲自做好。 徐璈撒完种就去帮着村长家搭棚子,忙活几日再回到自家地头,撒下去的稻种已经长出了一点点生嫩的白芽,长势喜人。 他没打搅正在低头写写画画的桑枝夏,长毛大萝卜似的往地埂上一蹲也不说话。 桑枝夏把簿子收好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 徐璈伸手接过桑枝夏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揉了揉手腕:“走吧,回家。” “对了,我听祖父说娘说你明日是准备进城?” 桑枝夏:“是,怎么?” 家里的地变多了,所需的粮种自然也多。 之前买到的数显然是不够了,她想趁着得空的时候去多买一些,顺带再添一些自己用得上的东西。 徐璈眉心拧出个小褶皱,不是很放心地说:“明日村长家那边还有些收尾的活儿,下午之前我只怕是脱不开身。” “要不等等,等后日我空了随你一起去?” “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没有,我就是……” “那非要等你做什么?” 桑枝夏好笑道:“我都跟二婶说好了,明日我和她一道儿去。” “她去绣庄交货拿新材料,顺带还想去看看徐明辉,我去买东西,弄完就一起回来了,你忙自己的就行。” 徐璈皱眉看她:“自己去?” 桑枝夏挑眉:“不然呢?” “难不成你没空跟着的时候,我就连门也不能出了?” “来回的路都是早就走熟了的,我们是去办事儿又不是惹事儿,等你忙完我们说不定都到家了,安心啦。” 桑枝夏说得大大咧咧,徐璈拧起的眉心却怎么都松不下来。 这张脸的主人对自己有多招人一无所知,再加上之前出过一次岔子,让他怎么放心? 桑枝夏没顾得上理会他心里的弯弯绕,回到家忙补老爷子布置的课业,听完每日一课又一头被紧急呼救的徐明阳召唤进了厨房。 厨房里,徐嫣然顶着一张被面粉糊得白花花的脸瘪嘴:“大嫂,饺子皮怎么都擀不圆。” 老爷子今早心血来潮说了一句想吃饺子,赢得了全家的热烈响应。 几小只是来打下手的,做饭的主力在许文秀和徐三婶。 然而大大小小面临的难题是一样的。 擀出来的饺子皮歪七扭八的什么形状都有,方的扭的歪的一应俱全,唯一很难找出来的形状就是规整的圆。 徐明阳不知怎么搞得脸上白白的一片,双手高举小碗,兴冲冲地说:“用碗口压出来的就是圆的!” 说完急不可耐地对准面皮压下去,得到了一个类似烧饼的面饼。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说:“想头是好的,只是这也太大太厚了。” 做饺子差点儿意思,当饼皮还差不多。 桑枝夏弯着眼看热闹,乐子捡得差不多了洗干净手说:“我来吧。” 徐三婶有些不好意思:“你都在地里耽搁一日了,老爷子安排的课业做好了吗?” 老爷子教学的风格是从大到小统一执行的严格。 三小只一日不得懈怠,为了完成任务每日撒欢的时间都少了大半,对桑枝夏而言也是同理。 为了能让她腾出闲工夫把学业修好,这段时间做饭的事儿都基本没让她插手,就是生怕她耽误了事儿回屋还要熬夜苦读。 徐明煦人小还没灶台高,故而先前也没找到机会添乱。 他扒在桑枝夏的身边说:“大嫂不能偷懒哦,完不成功课是要被祖父打手板罚站的。” 他和徐明阳昨日就被罚了! 徐明阳搓了搓被打的小手,满脸悻悻:“大嫂,你是每日都被罚吗?” 桑枝夏头顶冒出几个问号。 “这话怎么说的?” 大家一起读的书,凭什么她就要每天挨打? 徐明阳的小脸上写满我早就看透你了的怜悯:“要不是被罚的话,祖父怎么每次都把你单独留下啊?” 这不就是在背着人打手板吗? 桑枝夏面对三小只同情的目光嘴角抽抽,忍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回事儿,我才不会跟着你们一起挨打呢。” “三婶,馅儿拌好了吗?” 徐三婶赶紧指了指灶台上准备好的其他东西:“都洗干净了还没来得及动手,你看看这些够不够?” 饺子馅儿的肉最好是新鲜的,那样的肉鲜嫩吃起来软绵滋味足。 可条件有限,家里能拿得出的就是被埋在雪窝窝里冻成了冰坨子的猪肉,凑合用上也行。 除了在木盆中化冻的猪肉,许文秀还从地窖里拿了白菜和萝卜,木盆里还用热水泡着晒干的木耳和香菇。 桑枝夏大致看了一眼觉得差不多。 “肉剁碎用姜水拌一遍,白菜香菇和木耳都切成碎丁子,混好了馅儿再擀皮也来得及。” 天气冷,先擀好的面皮不及时包的话硬了不好封边,不如两处一起动。 许文秀听完就去抓菜刀,徐璈却走过来说:“娘,我来剁吧。” “你们几个。” 他说完一手摁了一个小脑袋,撵小鸭子似的说:“灶边有刀不安全,都去边上玩儿。” 徐明阳捧着碗有些不甘心:“大哥,我也想帮忙。” “我会捏面团的!我还会捏长得像野猪的包子!” 做别的他们的确是帮不上忙,可现在但凡是做跟面团有关的东西,几小只都是热情高涨。 说起来这还是桑枝夏没起个好头。 她带着这群倒霉孩子揪了面团一气儿乱包,有了第一次的尝试,就真的挡不住下一次的热情了。 徐璈幽幽转头,看清他脸上的骄傲,一言难尽道:“所以这就是我一早吃了三个露馅猪头包的理由吗?” 捏得扭曲狰狞就算了,还没捏好。 一个塞得馅儿满崩漏,把嘴张成碗口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两个捏得奇形怪状,啃到了手指头都没找着消失的馅儿。 除此外还有据说是鸭子实际像胖头陀的鸭子包,长了野猪獠牙的小狗包,以及出自徐嫣然巧手的花朵包…… 虽然那朵花看起来很像是扭曲的杂草。 但徐嫣然说了,她捏的真的是花儿。 徐璈心累难数自己遭了多少心灵手巧的陷害,瞥见桑枝夏几乎绷不住的笑,凉飕飕地说:“枝枝,碗里有一坨号称是喇叭花的馅饼真的很影响胃口,你知道吗?” 没错,他说的是一坨。 出自徐明煦和徐锦惜联手创作的一坨。 虽然味道没区别,在桑枝夏的监督下也绝对是干净健康,可太难看了。 难看到直观地影响了胃口。 徐璈现在一听到揉面的声音就头皮发麻。 实话实说,他累了。 他现在就想吃口正经人吃的! 第110章 徐璈你就是故意在报复我!!! 徐璈想到自己遭过的陷害,剁馅儿使出的刀法明显带着怒气。 敢怒不敢言。 几小只被残忍剥夺了创作捏面团的乐趣,听着砧板上传出咚咚咚的动静,小脸上也带着肉眼可见的不满。 同样的敢怒不敢言。 桑枝夏夹在一大三小的目光围攻中笑意从嘴角泄出,咳了一声说:“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快点弄了好早些吃饭,你们几个改日再帮忙吧。” 起码得让受害人稍微缓和一下情绪,不然砧板只怕是都要剁裂了。 得到偏爱的徐璈露出个矜持的笑,拿出得胜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想抗议的徐明阳:“听见了吗?” “手拉手一起滚。” 徐明阳现在一点儿也不憷他,小手叉腰哈了一声,气鼓鼓地说:“大哥就是仗着大嫂偏心!” “就是就是。” 徐明煦理不直气也壮地附和:“大嫂就是偏心大哥!” 徐嫣然还是记得自己是淑女的,所以只是微微一笑地来了一句最诚恳的评价:“大哥,你有点儿小人得志。” 准确地说,你简直是把嚣张写在了脑门上! 徐璈身为大哥的威严受到极大挑衅,但从扬起的眉梢眼角来看,他好像还挺得意! 他要笑不笑地瞥了一眼愤愤不平的几小只,微妙耸肩:“偏心有什么办法?” “你们大嫂就是偏疼我啊。” “她那么喜欢我,不偏心我难不成还要偏心你们吗?” 他在几小只因嫉妒而扭曲的目光中虚伪勾唇,笑吟吟地说:“谁让我们是夫妻呢,你们大嫂自然要把我看作是心尖上的人,你们这群小崽子只不过是……” “徐璈。” “啊?”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放下手中的擀面杖,打断他的洋洋得意的胡编乱造后,冷着脸朝着厨房外指了指:“你也滚。” 徐璈…… 桑枝夏:“别叭叭了,一起滚。” 徐璈面皮失控一抽,任劳任怨地低下头说:“好的,我闭嘴。” “枝枝,你看这香菇剁成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 桑枝夏探头去检查成果,徐璈一脸老实本分。 徐三婶捡足了乐子,忍笑对还在瞪眼吸气的几小只摆手:“赶紧出去找地方玩儿,别在这里添乱。” 徐明阳有些不死心,甚至还满眼期待地想在这里等着看徐璈的笑话。 可徐嫣然却拽着他的袖口说:“明日还要早起练武呢,大哥咱还是不惹了吧?” 俗话说大人是有大量的,长大的人通常都不屑于跟小孩子计较。 可徐璈不是这样的人。 他空长了挺魁梧一壳子,心眼儿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徐明阳想到徐璈折腾人的法子打了个寒战,抓起不明就里的徐明煦撒丫子扭头就是一趟。 惹不起躲得起。 小人报仇来日不晚。 等哪天大哥不在,他们再缠着大嫂好生创作! 没了几小只的帮倒忙,今晚的饺子是徐璈连日来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 没有奇形怪状的面疙瘩小犄角,没有出其不意的入口陷害,吃到碗里最后一个饺子都还是愉快的模样,心情大好的他比平时都多吃了一些,饭量见涨。 吃过饭,徐二婶揽了洗碗收拾残局的活儿,桑枝夏赶紧回屋提笔列清单。 账面上平出了一笔巨款,可用于采购的限制相应小了许多,仔细算下来她这次准备要买的东西还真是不少。 她趴在床上检查清单有无遗漏,徐璈洗漱好推门进来,背抵着门板说:“真的不需要我跟着一起去?” 桑枝夏答得头也不抬:“不用。”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明日可以顺手给你一起买回来。” 徐璈走到床边坐下,摩挲着指腹摇头:“我没什么馋的,你买自己想吃的就行,不过……” “给你个东西吧。” “什么东西?” 桑枝夏狐疑抬头,手心里突然被塞了个沉甸甸冷冰冰的东西。 是一把小巧的匕首。 匕首通体泛黑,不是洗不去的脏污,颜色沉得宛如在洗过无数遍血水,还未出窍就莫名让人从中感觉到了一股散不去的凛冽之意。 桑枝夏带着诧异拔匕出鞘,鬼使神差地抓着徐璈还在滴水的发尾朝着刀刃上一偶碰。 发断的瞬间其实是没有声音的。 可桑枝夏看着掌心里整整齐齐断开的发梢,却忍不住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吹毛断发啊?!” 这玩意儿算得上是宝贝了吧? 徐璈只来得及把东西给出去,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成了刀下的第一个受害者。 他无奈地搓了搓脸,声音闷闷:“枝枝,给你个新奇玩意儿是让你用来折腾我的吗?” 匕首是给她防身的。 不是用来防他的! 桑枝夏后知后觉地、想起古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不假思索地把掌心里的断发朝着掌心里一攥,哭笑不得地说:“我这不是一下没遏制住好奇么?” “我哪儿知道这匕首看起来黑漆漆的居然这么厉害?” “不厉害我给你做什么?” 徐璈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把匕首从桑枝夏的手里抓回来,低声说:“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自己多加小心。” “若遇上什么不长眼的,只管以护住自身为主,后果自有我去收场。” 桑枝夏觉得他有点多虑了。 每日往返县城村中的人那么多,就连许文秀她们都自己单独往返过,怎么就偏她去一定会遇上麻烦? 拒绝的话到嘴边对上徐璈蹙紧的眉心,桑枝夏顿了下很给面子地用力点头。 “行,我知道了。” “我见人就捅!保证……” “那倒也不必。” 徐璈头大的看着满脸不正经的桑枝夏,忍不住屈起手指在她的眉心点了点,语调莫名发沉。 “二婶想去看看徐明辉是人之常情,但切记不可入赌坊大门。” “在外头花两个铜板找个机灵些的乞儿,让他进去带话把徐明辉叫出来见面,记住了吗?” 赌坊中鱼龙混杂,什么烂的臭的都聚在了一处。 桑枝夏这样的贸然进去了,那就是天上的月亮进了污水的沟子,少不得要惹一些不虞。 他是真的很担心。 桑枝夏单手撑着下巴不住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徐家奶奶你还有什么话是没想起来说的吗?” 从地里念叨进家门,徐璈这大碎嘴子都快赶上许文秀超越老太太了! 徐·奶奶·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突然伸手去掰她另一只缩在被子里的手。 “哎你怎么还动手呢?” 桑枝夏急道:“徐璈你这样是不对的,你……” “我怎么就是不对了?” 徐璈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指,把在掌心中揉成一团的黑发扯出来捋顺,在桑枝夏不解的目光中反手拔匕出鞘,冷芒自眼前一扫而过,他的手中就再多了一缕长长的碎发。 桑枝夏茫然地眨了眨眼,伸手一抓就摸到了一截扎手的发断痕迹。 这人居然把她的头发也切了! 捕捉到她眼中燃起的怒气,徐璈把匕首放好,勾出脖子上挂着玉扣的红绳,不紧不慢地把一长一短缠在一起的黑发拴了上去。 本该是平平无奇的动作,可在他修长手指的慢慢移动下,红绳与黑发的根根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无端生出了一股难以诉之于口的缠眷。 青丝通情丝。 结发方为两不疑。 这是他们在大婚那日没来得及补的结发之礼。 今日阴差阳错的,倒也算是补上了。 徐璈一眼不错地盯着手里黑红缠绕的东西,余光瞥见桑枝夏眼底的错愕,低笑道:“怎么?” “不知结发为何意?” 桑枝夏指尖还停留在被整齐斩断的发根处,感受到触碰到的扎手痕迹,表情是一言难尽的麻木。 “道理我都懂,可是你为什么要切那么长?” 长就算了,她有的是头发。 可问题是,为什么要选择断额角这块的? 她木着脸咬牙:“这个角度太刁钻了。” “刁钻到我明日一束发额角这里就缺了一块儿,竖在外头的全是发根。” 徐璈定睛一看陷入沉默。 桑枝夏怒不可遏地拍起了床板:“你就是故意的吧?” “徐璈你就是故意在报复我!!!” 第111章 是她想的那个徐明辉吗??? 桑枝夏对自己的形象预测非常准确。 第二天一早,她低头看着水面上自己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的一截发根,沉默得宛如一尊不会说话的雕石。 这截在不情愿状态下被斩断的发丝是有些叛逆在身上的。 竖起来的全是桑枝夏没说出口的反骨。 徐璈自知理亏不敢叭叭,自发自觉地帮着把徐二婶要带出门的东西都搬到了定好时辰来接人的骡车上,默默把全用上好狐皮做好的大氅披在桑枝夏的肩上。 “注意安全,别冻着。”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看他:“你信不信回来就给你剃了?” 把你一头的黑毛全剃光! 徐璈眼神讪讪:“枝枝,我那是失手了,我不是……” “夏夏,你收拾好了吗?” 徐二婶急急地拢好头上的帽子走出来,看到桑枝夏竖起的头毛诧异道:“你头发怎么了?” 桑枝夏…… “头发?” “什么头发?” 慢了一步出来的许文秀眯起眼细看,惊得吸气:“夏夏,你头发怎么断了一截啊?” 桑枝夏………… 徐璈见她脸色不善不敢再让人问起,赶紧赔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你不小心燎了一截。” “二婶,这包是要给二叔和徐明辉带的东西,你记一下到了绣庄别拿混了。” “你们注意安全,我先去村长家帮忙了。” 他说完走得脚步匆匆,桑枝夏狠狠一磨后槽牙,强行挤出一抹笑说:“没错,就是不小心被火燎了一下。” “婆婆,我和二婶先出门,家里的事儿就交给你和三婶了。” 许文秀还没从徐璈明显的心虚中反应过来,愣了下连忙点头:“好好好,风大雪冷的,你们在车上的时候记得把披风和帽子都戴好,别在路上受了风。” “办完事儿早些回来,我们在家里会把晚饭做好的。” 进城的路上,徐二婶忍了又忍,可视线还是控制不住地朝着桑枝夏竖起的头毛上瞟。 那缕头发断得实在刁钻,就正正好在眉弓上一点儿的额角,叛逆地竖起来连帽子都压不下去,就像是炸毛的猫尾巴,根根分明地诉说着不可对人言的怒气。 桑枝夏被打量得实在好笑,拢了拢身上暖烘烘的大氅,无奈道:“二婶,我这样儿是不是还挺可笑的?” 徐二婶言不由衷地摇头:“哪儿能啊。” “你生得俊,就是把头发都剔了也不耽误你好看。” 只是看着挺可乐的,很难不仔细再看看。 桑枝夏被她的反应逗得乐出了声儿,想到徐璈一整晚做贼心虚的样子,头疼地嗐了一声。 这手欠的混账。 早知道就该趁他睡着的时候,顺手把他眉毛剃了! 也省得今日被打量的人只有她自己…… 桑枝夏揣着一肚子怨气摇晃着进了县城,按说好的先陪着徐二婶去了绣庄。 绣庄的活儿她们做了两个月,来回流程都是做熟了的,交货验货拿下一次的材料,全都清算好后,徐二婶满脸认真地在老板拿出的账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接过老板给的工钱眼里藏着不少唏嘘,跟桑枝夏拿着东西走出绣庄的时候自嘲地说:“说来不怕你笑话,在接绣庄的活儿之前,我都很久没写过自己的名字了,第一次落笔时手都不顺,还险些落了笑话。” 自从嫁入徐家,对内对外的人都称呼她为徐家二夫人,好像除了徐二夫人这个名头以外,她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可时过境迁谁能想到,她现在还能有跟别人认真介绍自己叫什么名字的时候。 桑枝夏吸了吸闯入鼻腔的冷空气,失笑道:“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是妻子是母亲,也不耽误可以是自己。” 人活为己天经地义。 事实证明,女子也可以不依附任何人活着。 徐二婶感慨一笑说不出话,桑枝夏四下看了一圈说:“二婶,咱们今日要买的东西多,来回一起跑只怕是要耽搁了回去的时辰。” “要不这样,我和你一起找个人去赌坊把明辉叫出来,你找机会跟他说说话,我先去前头的粮食铺子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粮种?” 她这话其实只是托辞。 毕竟徐明辉自打出门到现在就没回过家,为了不耽误他的活儿,徐二婶进城时也不好总去打搅,母子二人见上一面并不容易。 人家母子有体己话要说,她杵在边上干看着做什么? 徐二婶感念她的体贴,顿了顿迟疑道:“这样会不会不安全?” “你是头次自己一个人,万一……” “哪儿会有那么多万一?” 桑枝夏好笑道:“再说了咱们也不是散开多久,我去买点儿东西,最多半个时辰就折回来跟你会合。” “走吧,我先陪你去找人叫徐明辉。” 至于徐二叔…… 算了吧,除了怜子心苦却不能出门的老太太,没人稀罕见他。 徐璈的叮嘱言犹在耳,桑枝夏自己心里也分得清轻重。 那种疯子聚集的地方,的确是不适合她们踏足。 她们止步在距离赌坊半条街的位置,找了个街边的茶水摊子坐下,桑枝夏给了个小乞儿两个铜钱。 得了铜钱的小乞儿跑得飞快,一头就扎进了街尾的赌坊大门。 “二婶,那你坐在这里等着,我先过去了。” 徐二婶把揣着的银子交给她:“今日出门带了多的,加上刚结算的工钱你看着花。” “行,咱们一会儿见。” 桑枝夏抓起背篓走得欢快,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徐二婶的视线里。 徐二婶等她走远扭头远远地看着赌坊模糊的大门,想到为了自己此时被困在泥潭里的徐明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蜷紧。 可在她急切的等候中,本该很快就出来的徐明辉却一直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桑枝夏看着一前几后横冲直撞冲入暗巷中的几道身影,眉心狠狠一跳。 “要不我还是抽空去找个菩萨庙拜一拜吧……” 难得出一次门就遇上这种事儿,这不是晦气是什么?! 深感晦气的桑枝夏撇撇嘴,下意识摸了下别在后腰的匕首,想也不想果断拔腿就要朝着反方向走。 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但腰后别了匕首的弱女子。 打打杀杀这种残暴的事情不适合她。 她还是找个清净的地方赶紧自保平安吧。 可就在她决定扭头就走时,巷子里传出一声忍痛的闷哼击在耳膜,紧接着炸开的就是一个男子愤怒的吼声:“徐明辉!你不是很能跑吗?!” “我看你这次还往哪儿跑!” 桑枝夏抬起的脚在半空猛地一转弯,再回头时眼里震颤的都是惊讶。 徐明辉??? 是她想的那个徐明辉吗??? 第112章 我就说这个家没了徐璈指定不行! 桑枝夏猝然顿住,听到小巷子里不断传出的冷笑和怒吼,抬起的脚拐了个弯,鬼使神差地朝着街对面的一个专门卖调料的铺子走了过去。 她双手支在柜台上问:“老板,你家辛味最重的辣椒面是哪种?” “要那种磨得最细最辣的。” 片刻后,都顾不上讲价的桑枝夏忍着呛入鼻腔的辛辣,吸了吸气放轻脚步,快而小心地朝着发出声音的巷子摸了过去。 不见光少有人至的狭窄巷子是最合适滋生恶意的沃土,背光的角落里也聚了五六个手里或拎棍子或攥菜刀的男人。 没有人注意到靠墙竖起的柴垛后无声无息地多了个人影,而藏身在柴垛后的桑枝夏却透过人堆的缝隙,清楚地看到了徐明辉苍白的脸。 还真是这小子! 桑枝夏暗暗咬住舌尖屏息,视线飞快扫视四周,一手攥着鼓鼓囊囊的辣椒面,一手拔出了腰后的匕首。 虽然不知道徐明辉到底是撞的哪路邪神被人堵在了这里,可就算是加上能做摆设的她,以少敌多肯硬碰硬肯定不行。 这玩意儿必须智取。 大约是徐明辉还挺不好逮的缘故,这些堵截他的人注意力全都在前方,留给桑枝夏的是毫无防备的后背。 徐明辉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狼狈,喘着粗气跌坐在地上,后背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 他自下而上剔起眉角,要笑不笑地看着杀气腾腾的这几个人,讥诮道:“赖麻子,我是龚叔的吩咐办的。” “你要是对此不满,大可与我去龚叔的面前理论,只是你别忘了,龚叔最是忌讳内斗,要是让他知道你今日在此堵我,你猜龚叔是什么反应?” 被叫做赖麻子的人原本也许只有三分怒,听到他这话当即三分就溢成了九分。 他怒不可遏地朝着徐明辉的肚子上死命踹了一脚,怒气勃然而出:“你还敢拿龚叔要挟我?!” “我看你真是活腻歪了!” “咳咳咳……” 徐明辉弱不禁风地哈了一声,因吃痛而寻不出半点血色的脸上散开的却全是微妙。 “是又如何?” “你敢杀我吗?” “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弟弟的事儿已经惹得龚叔很不满意了,若是今日之事再传出去,你只怕是……” “谁说会传出去呢?” 摁住徐明辉的男人瘦弱许多,可枯瘦的面皮下眼中迸出的全是毒蛇般的阴狠。 他死死地盯着呼吸不畅的徐明辉,眉色森冷地开了口:“只要你死了,谁会把今日的事儿说出去?” “徐明辉,你的确是很聪明,可再聪明的人也难免会做了糊涂鬼。” “死人是永远都不会开口说话的。” 他说完微微直起身子,从袖口中滑出的是一把冷芒锋锐的尖刀。 徐明辉见状瞳孔无声紧缩,可就在刀锋即将落下时,身后的柴垛后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 “嘿呀,你们在这儿说的什么悄悄话?” “开小会呢?” 死盯着徐明辉生怕他做手脚的几个彪形大汉同时转头,看清说话的人神色瞬变滑稽。 这女子是哪儿冒出来的? 徐明辉扭头看清惊得当即攥紧了拳头,甚至下意识地撑着墙站了起来。 看到桑枝夏不动声色的暗示,他的心更是直接蹦到了嗓子眼。 她怎么来了? 赖麻子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狐疑地眯起眼打量着突然出声的桑枝夏,口吻不善:“这不是你该看的事儿,滚!” 桑枝夏被吓住了似的打了个激灵,满脸悻悻:“嗐,不想说就不说嘛,这位大哥你这么凶恶做什么?我只是凑巧路过,又不是故意来找茬的。” 她带着说不出的紧张指了指巷子的另一头,底气不足地说:“我就是想从这里抄小路过去,这不是赶巧就碰见了么?” “诸位大哥有话好好说,你们忙你们忙,我现在立马就走。” 她抓着手里的东西低头加快了脚步,看起来是真的打算要从这里穿过去。 赖麻子很是不悦,先前摁住他的男子却对着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挡路的徐明辉处理了。 在多双目光的注视下,桑枝夏紧绷着小脸逐步走近,就在即将完美穿过战场时,她突然说:“闭眼!” 心弦绷紧至极致的徐明辉不假思索地紧闭双眼,桑枝夏手一扬就把装好的辣椒面朝着距离最近的几张脸撒了出去! 洋洋洒洒的红色粉末带着杀人无形的辛辣冲入人的眼睛鼻腔,狼狈的呛咳声炸成一片,桑枝夏抬脚一踹徐明辉就喊:“跑!” 徐明辉捂着眼拔脚就跑,受波及没这么严重的一个男子举起菜刀就要朝着他的后背劈砍而下! 桑枝夏一看心头猛地一跳,飞起一脚踹在徐明辉的侧腰把人踹飞躲开,退后几步哗啦一声就推倒了靠墙的一堆柴垛。 稀里哗啦的一通乱响,被她事先割断了捆绑绳子的木柴滚得满地都是,桑枝夏飞奔过去一把拽起徐明辉:“跑跑跑!” “快跑!” “你们往哪儿跑!” “给我追!绝对不能让徐明辉跑了!” 怒吼声在身后传来,桑枝夏急得额角冒汗。 徐明辉比她还生气:“你来做什么?!” “谁让你来的?!” 桑枝夏顺手把不知谁家摆在路边的一个水盆端起往后泼,水盆一扔没好气地吼回去:“你以为我想救你啊?!” “要不是怕你娘和徐明阳会伤心,我才懒得管你的死活!” 说完她猛地一拽徐明辉紧急调转了个方向:“这边这边!” 徐明辉跑得脚下生风,怒从口中:“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徐璈呢?!快去找徐璈!” “徐璈他压根就没来!”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反手在他的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吼道:“不然你以为轮得到我出手啊?!” 谁知徐明辉这下更怒了:“徐璈没来你都敢露面,我看你真是……” “哎呀你可闭嘴吧!” “徐璈没来你就打算死给我看啊?!” “臭小子你懂不懂什么叫做……” “你们还想往哪儿跑!” 桑枝夏已经很谨慎地选择了逃跑路线,并且还认真吸取了上次被混子堵截的经验,专门选了人多的地方开溜。 然而外来户对地形的熟悉,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每日都在暗街暗巷流窜的土著地。 她明明已经拉着徐明辉跑过了两条街,但是一转弯还是被堵住了! 徐明辉呼吸粗重到险些被肺腑都喘出来,警惕地扫了一眼只看到了一个人挡在前头,还不见后头被糊了一脸辣椒面的追兵,当即就往前半步把桑枝夏挡在了身后。 他压低了声音从唇缝中挤出话音:“我拦住他,你快走!” 徐璈在的话还能打一打,徐璈不在就只能挨打! 明明是非常紧绷的气氛,桑枝夏从他的话中品出了一丝丝对徐璈武力值的推崇,莫名还油然而生出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小骄傲。 她唏嘘道:“你看吧,我就说这个家没了徐璈肯定不行!” 徐明辉额角青筋乱跳:“这时候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桑枝夏一脸看破万物的了然:“果然,你也佩服徐璈的武力。” 徐明辉深感受辱:“他就是个莽夫!” “我为什么要佩服一个脑袋里灌了拳头的莽夫!!!” “你才是脑袋里灌了拳头。” 桑枝夏从后腰抽出匕首不耐地啧了一声,单手扒拉开挡在前头的徐明辉,冷冷道:“让开,脑子里只有之乎者也的白斩鸡。” 五六个她是打不过,对于理论派选手而言,以一敌多绝不是她擅长的选项。 所以及时逃跑最佳。 可要是单打独斗的话…… 那可就说不准了。 第113章 不用等徐璈来,我现在就能揍你 谁也没想到桑枝夏会突然出手。 而她的表现也远远超乎了徐明辉的想象。 她的动作真的很快。 没有徐璈拳脚间展现出凶猛悍然,也带不出一击必杀的雷霆之声,可灵巧之下宛如一条盯准了敌人要害的白鹰,出手即中,在指尖闪烁的刀光必可带起星点血色。 勉强赶过来堵路的人本来就是强弩之末,再加上除了群殴并无任何战斗技巧,很快就被桑枝夏摁在了地上爆锤,狂呼惨叫的同时被桑枝夏反手把袖口残留的辣椒面一股脑全糊他眼睛里了,一点儿都没浪费。 桑枝夏脚踝勾住他不断痉挛抽搐的脖子,冲着地上狠狠一个侧翻,借助巧劲儿悍然把人钉在地上,翻滚落地抓起早已目瞪口呆的徐明辉撒丫子就跑。 “别杵着了!” “我最多也就是能跟这一个比划比划,但凡再多一个被摁下去的都只能是你!” 要真是到了只能被动挨打的时候,她可不管徐明辉的死活! 徐明辉用力急促地喘了几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说:“这边!” “跟我来这边!” 他带着桑枝夏一路狂冲闯进了赌坊不起眼的后门,刚进去就是反手把门一堵,顺带还扯了一块不知是谁搭在架子上的黑布盖住了桑枝夏的头脸。 桑枝夏眼前猝然一黑,伸手就要去扯:“这是什么?小崽子你……” “把你的脸挡住!” 徐明辉难得的疾言厉色,气都喘不匀就低吼道:“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要是让人看到了你这张脸,我就是把命赔上也保不住你!” 女子的容色是一把要命的刮骨刀。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更是如此。 徐明辉自己的心里非常清楚,他护不住旁人对桑枝夏的恶意。 桑枝夏闻言瞬间老实本分,隔着黑漆漆的布闷闷地说:“这是哪儿?我怎么出去?” “急什么?” 徐明辉靠着墙坐下,双手用力搓了搓脸没好气地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之前徐璈不是半步都不肯离你身吗?你今日出门怎么就把那个莽夫扔家里了?他都不在,你是怎么敢……” “徐明辉你少一口一个莽夫。” 桑枝夏冷冷地说:“徐璈是你大哥。” “还有,刚才是我,你尊敬的大嫂我救了你,小子你最好是把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我现在揍你一顿也是来得及的。” 打不过三五成群的混子,她还能抽不动区区一个徐明辉? 开的什么玩笑? 徐明辉一时心情复杂得活像是打翻了不知积沉多少年的调味罐,张嘴舌根下溢出的都是难以言喻的陈涩。 他嘲道:“怎么,徐璈在大嫂的眼里是万般都好,一句也说不得了?” 桑枝夏抱着胳膊冷嗤,尽管隔着黑布看不清她的表情,可用脚趾头猜想也知道,她此时的神色一定非常不满。 “不然呢?” “徐明辉,我不管你是怎么招惹到那么一群混账的,也没心思去探究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过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你娘就在赌坊前头的茶水摊子上等你,我是陪她一起来的。” 徐明辉闻声猛地一猝,桑枝夏的语调寻不出半点起伏。 “我还有正事儿要办,没空跟你在这里玩儿猫抓老鼠,赶紧设法送我出去,不然的话……” “都不用等徐璈来,我现在就能揍你。” 桑枝夏的语气听起来晃晃悠悠的好像是开玩笑,可她手里紧攥着的匕首没有松开的痕迹。 哪怕是暂时摆脱了纠缠的人,她现在依旧十分警惕。 那匕首徐明辉认得。 那是徐璈及冠时他父亲亲自寻来玄铁打造的利器,徐璈少有示人的时候,除了徐璈自己,他的嫡亲弟弟徐明煦也是不能碰的。 可这把匕首现在握在桑枝夏的手里。 鬼使神差的,徐明辉的脑中毫无征兆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此时的人换作是徐璈,她肯定不会是这种紧绷的状态。 徐璈会让她感觉到安全。 徐璈也能保护好她。 徐明辉张嘴呼出一口无力的浊气,重重地咬住舌尖扶墙站起来:“跟我来,我先带你出去。” 他在赌坊中混迹良久,早就在无数个深夜寻摸出了自己独有的一套生存之道。 桑枝夏头上罩着的黑布一直没撤,她就抓着徐明辉递过来的一根棍子跟着他七拐八绕地转了一圈,最后出现在了赌坊的侧门。 徐明辉拿出十两银子扔给她:“你帽子裹得严实,赖麻子他们不见得认识你的脸,但肯定记得你穿的衣裳,左转出去是个成衣铺子,你先去买身衣裳换了。” “半刻后我会从这里出去。” 要是不想被徐二婶发现蹊跷的话,他们就必须错开时辰出现。 桑枝夏抓着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口吻十分微妙:“三叔说你一个月的月钱是二钱银。” “这银子该不会是你上桌赢来的赌资吧?” 徐明辉霎时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真要说是赌资那也没错。 不过这可不是他上桌赢的。 他生硬地转过头讽道:“大嫂想错了,我哪儿有拿得住赌资的本事?” “收好你的匕首,自己注意安全。” 白得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桑枝夏脱手把银子朝着半空一甩,稳稳地接住后懒洋洋地说:“知道了,我一刻钟后再过来。” 她无视了徐明辉混入人群,转了一圈后回到原点。 调料铺里,老板看到她立马就乐开了笑:“哎呦,小娘子你回来了。” 桑枝夏客客气气地笑着说:“我来拿刚才存在你这儿的东西。” “对了,那辣椒面不错,劳你再给我称两斤吧。” 事先脱下来寄存的银白大氅重新披上身,完美遮挡住原本的衣裳不说,暖融融的热意还烘得桑枝夏呼了一口气。 她身怀从徐明辉那里得来的救命报酬,心情不错地在街头游荡消费。 等她慢悠悠折回去的时候,徐二婶正拉着徐明辉说话。 这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收拾的,一改之前的狼狈,衣冠整整看起来好像还混得不错的样子。 而不久前无人可知的亡命狂奔和街头对骂再寻不出半点痕迹,他的视线自桑枝夏身上的大氅一扫而过,从茶水摊矮小的凳子上站起来,客气疏离地对着桑枝夏颔首:“大嫂。” 呦呵。 装得还挺像。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神色如常地说:“二婶,你这边说好了吗?要不我再过去那边转转?” 徐二婶见着了徐明辉心里踏实不少,当即就说:“好了好了,本来也就是看看就行了,哪儿有那么多要说的话?” 她是不放心徐明辉,可徐明辉已然是个大人了。 再多的叮嘱实属不必,只要知道对方无碍便是最大的慰藉。 徐二婶想了想,握住徐明辉的手低低地说:“你爹那边……他……他最近还会找你闹吗?” “他是不是会给你找麻烦?” 徐明辉好笑道:“不会。” “娘,这里比不得家中,我和父亲都是来做工的,上头的大事小事都有管事的做主,寻不出作怪的契机,你只管安心就是。” 徐二婶说不清什么滋味地叹了口气。 “没事儿就好,不然明阳在家也是时时惦记你。” “还有二十来日就是除夕了,你什么时候能告假回去?” 万事不可大过年。 甭管家中境况如何,一家人总要坐下来吃一顿团圆饭才算是团了一个年头,否则总是少几分和美的意思。 徐明辉对此早有安排,笑道:“多的只怕是空不出来,可除夕当日肯定是要回去的。” “娘你回去问问家里几个小的过年都想要什么年礼,等我年下结算了工钱就给他们一起买了带回去。” 徐二婶好笑地点头说好,又嘱咐了几句才放他回去。 徐明辉跟桑枝夏擦肩而过时,不露痕迹地朝着桑枝夏左后方使了个眼色,那里站着两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男人。 他用只有桑枝夏能听到的声音说:“他们两个会护送你们回去,注意安全。” 桑枝夏不置可否地挑眉:“行,知道了。” 母子会面结束,徐二婶心情大好。 她给了茶水的铜钱吸了吸鼻子,跟桑枝夏并肩走了一截突然口吻微妙地说:“夏夏,我刚才等明辉的时候看见个事儿。”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说:“什么?” 徐二婶回头指了指身后不远处没及时收拾的满地菜叶,幽幽道:“有个男子大约是喝醉了酒失了神志,对着自己的夫人提拳辱骂,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夫人是个卖猪肉的,手劲儿大下手也狠,反手把他给揍了。” 桑枝夏??? 第114章 保护好自己,别给我多嘴的机会 桑枝夏一时没搞懂徐二婶从此事中得到了什么启发,茫然眨眼不知该怎么接话才算合适。 徐二婶若有所思地想了半天,一边厌恶自己异想天开,一边又忍不住觉得或许可行。 她扯了扯桑枝夏的袖口,忍着羞愧小声说:“你说我要是能跟着徐璈他们一起习武,来日若是你二叔再犯浑冲我动手,我是不是也能反手打回去?” 就算是不打回去,起码也能确保徐二叔不敢打她了吧? 徐二叔只是个文弱书生,真要实打实地干起来,比起妇人来不见得就强上多少。 这个念头宛如野草一般冒头了就死活都压不下去,徐二婶为此心头狂跳的同时,也难免感到愧不可当。 女德女训她烂熟于心,夫大过天也是圣人所言。 她要真是试着打回去了,那岂不是跟市井泼妇再无差别了? 不等桑枝夏回答,她就苦笑着摇头:“算了算了,我就是一时胡思乱想,当不得真的。” “为何当不得真?” 桑枝夏吞下对她意识觉醒的惊讶,笑笑说:“有话本来就该好好说话,不好好说话的那就拿拳头说事儿,这有什么的?” 她在徐二婶惊愕的目光中唏嘘道:“要我说,咱们都该和几个小的一起学一学武艺。” 被家暴的打无耻男人。 路上总遇地痞的就可提拳打渣滓。 若有拳来便可脚往,天经地义的事儿,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徐二婶先是抿着嘴笑,笑完了表情又陡变复杂。 她为难地看着桑枝夏说:“夏夏啊。” 桑枝夏啊了一声:“怎么?” “徐璈是三岁就开始习武的,还是老爷子和他父亲手把手带着教的。” “他那会儿在京都当混子的时候,一个能打十好几个,还把好几个跟他不对付的少爷打得断胳膊瘸腿的,被抬回家的时候都看不出人样儿。” 换句话说,徐璈可太能打了。 桑枝夏头顶冒出几个问号不知为何突然说起徐璈,徐二婶兀自挣扎了半晌,语重心长地说:“徐璈跟你那个不中用只晓得拿媳妇孩子出气的二叔可不一样,就算是现在练,那也是决计打不过的。” 桑枝夏表情霎时空白。 徐二婶说得苦口婆心:“不过徐璈像他父亲,跟外人不见得多投机,与妻子的感情却极好,只要他往后如现在这样,你倒也不用担心这些。” “你就不必想这些了。” 她倒是可以学一学。 桑枝夏彻底陷入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徐二婶还在自顾自地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不过仔细说起来,我之前听人说薛家婶子在家也跟孩儿他爹干起来了,她也没学过武,不过好像也没打输?” “村里好像不少夫妻起了口角都是互相动手的,输赢好像也不定论,下次要是你二叔再动手的话,我是不是也能试试?” 不经意看到的一幕家庭纠纷,好像是打开了徐二婶新世界的大门,如泉水般不断涌动而出的,全都是她当了半辈子高门贵妇不敢想的新招数。 桑枝夏听得瞠目结舌彻底忘言,等采买好了该买的东西回到家时,看着徐二婶若有所思的侧脸心头都是好笑。 她对家庭暴力持十分的反对。 不过若是被压制下的反杀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徐家这样的门户家规,不和睦的夫妻注定纠缠终身也不可能好聚好散,倘若实在是没了相敬如冰的可能,那让主动出拳的一方吃点儿苦头似乎也是应当? 换句话说,徐二叔自己先不做人事儿的。 他就算是挨揍了,那也活该。 桑枝夏忍着笑进屋换衣裳,刚收拾好徐璈就推门走了进来。 他眯眼看着被搭在架子上的外衣眉心微跳:“枝枝,你今日出去遇上麻烦了?” 桑枝夏正把腰后的匕首拿出来,顿了顿失笑道:“什么麻烦?” 见她不欲多言,徐璈把停留在外衣袖口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桑枝夏回家的路上特意检查了一遍,也把可能会被徐璈察觉的痕迹都尽力清除了,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袖口的衣料缝隙间还有着星星点点的红。 那是辣椒面撒出去后留下的痕迹。 这点儿细节放在常人眼里根本想不到什么,可徐璈见过桑枝夏上一次把辣椒面扬洒出去是什么场景。 他空吞了一口空气迈步上前,一手抓住桑枝夏的肩膀,一手像拎小猫似的揪住了桑枝夏的后颈。 桑枝夏本能地向后仰了仰脖子,叱声未能出口就被徐璈拧眉拎着转了一圈。 他甚至还用手在可能受伤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桑枝夏脸上可能会出现的忍痛。 桑枝夏被他颠来倒去地转了一圈笑得险些岔气,把双手掐在自己腰上,还想蹲下去扒拉自己腿的徐璈强行揪起来站好。 “都说了没事儿,你紧张兮兮地做什么?” 徐璈将信将疑地抱住胳膊:“真没事儿?” “我哄你做什么?”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把擦干净血迹的匕首往他胸口一拍,闷笑道:“我就是去买些东西,又不是特意去找人打架的,怎么可能会有事儿?” 说着随意道:“不过说起来你这匕首还当真是个宝贝,你从哪儿弄来的?要不也给我弄一个?” 她不崇尚武力决定一切,不过有些人不适合用人话沟通,否则她上辈子也不会在埋头苦读使劲种地的同时,还特意抽空斥巨资去学自保的散打。 时下的背景比起上辈子更为复杂,她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能管点用但是不多,要是手里能时常备着个趁手的武器,再遇到诸如此类的问题,情形或许能稍微好点儿? 她只是顺口一说,徐璈听完眸色却无声暗了下去。 他自我说服似的轻轻呼出一口气,单手摁着桑枝夏的肩把背对着自己的人转过来,面对面看着她莫名闪烁的眼睛,把掌心里的匕首重新放在了她的手上。 “这是你的了。” “不想我多嘴多问,就保护好自己,别给我多嘴的机会。” 徐璈说完作势要走,走到门口突然脚步一顿,侧过头看着桑枝夏说:“枝枝,你想飞吗?” 第115章 你都会自己哄自己了? 民间骂人有一句俚语:你是不是翅膀硬了就想飞了? 在桑枝夏过往的认知里,自身的重力以及脚下的引力,决定了人类不可能腾空而起,可认识徐璈后这点认知被残忍地改变了。 原来不依赖重力不长翅膀,人也是可以飞的。 虽然不能飞太高。 徐璈熟练地扶着犁耙顺着地陇往前,赤脚踩着脚下逐渐松软的泥土说:“你现在学有些晚了,但也来得及。” 不求武学造诣能高深到多精彩卓绝,起码能在遇上麻烦的时候跑得更快些。 徐璈不敢指望桑枝夏事事都对自己坦诚,但是他会想在桑枝夏自保的秤杆上再多添一个砝码。 他单纯地希望哪怕是自己不在的时候,桑枝夏也能确保自己万无一失的安全。 桑枝夏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里的泥,抬头说:“那我是要跟着徐明阳他们一起学吗?” “你跟他们一起做什么?” 徐璈好笑道:“年幼打基础,你早就过了打基础的时候了,跟着他们消磨也无用。” “给我点儿时间准备一下,时机合适了我会教你。” 他学的路数对桑枝夏而言并不适用,可现在他手中可调动的东西有限,准备就绪需要时间。 桑枝夏若有所思地唔了唔,顷刻后直起身抻了个长长的懒腰,唏嘘道:“这么一一说我感觉我需要学的东西还挺多。” 除了每日必做的各种活儿,傍晚的听读夜间的复盘,现在日程还多了个学习如何拔地而起,跑得飞快。 满家上下就属她最忙。 徐璈不知想到什么动作微顿,弯下腰理了理手里险些打结的绳子,淡淡道:“会觉得很辛苦吗?” “还行。”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说:“祖父不是说学无止境吗?难得的好机会,多学点儿东西好像也不错。” 起码就原主的庶出身份而言,若不是阴差阳错嫁给了徐璈,还凑巧赶上了徐家突逢大难,她就只是大佬权贵中最不起眼的小虾米,没人稀得教她这些。 能多学的为什么不学? 桑枝夏莫名想起前两日徐二婶嘀咕了一路的话,眼里渐闪揶揄。 她抓起个块泥巴砸到了徐璈的脚边,笑道:“你知道那天回来的时候,二婶跟我说什么吗?” 徐璈头也不抬地说:“什么?” “她说想跟二叔决斗。” 徐璈神色微妙地转头:“决斗?” “对,决斗。” 桑枝夏一脸的好笑加感慨,啧了一声摇摇头说:“二叔真的是给二婶逼急了,不过想想也是人之常情。” 嘴唇和牙齿亲密无间,可还有不慎打架的时候,夫妻间有分歧争执都是常见的小事儿,本来也不算什么。 可徐二叔一时脑子劈了叉,一意孤行得寸进尺地把人往绝路上逼,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桑枝夏也不管这样的想法在如今的背景下有多惊世骇俗,顿了顿说:“二婶还说,你跟二叔不一样,让我不必担心,你要真的起了心想打我,我私底下做再多的谋算也都无用,一般人都抵不住你的暴打。” “不过话说回来,徐璈,要是来日咱们真的闹到了不可开交的程度,你会仗着自己拳头大打人疼就对我动手吗?” 人心易变,桑枝夏因过往经历的缘故,从来就不敢很相信谁。 哪怕是骨肉至亲都有离间反目的时候,更何况是靠男女关系成为纽带的夫妻情分? 她问得随口随心,听起来像是只是笑闹一句,哪怕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也不会为此感到很遗憾。 可徐璈的眸色却在相对沉默的一刹默了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桑枝夏,喉头震颤:“你觉得我会对你动手吗?” 桑枝夏本来想敷衍说一句不会吧,可话到嘴边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迟疑。 她还是信不过人心。 四目相对,桑枝夏在徐璈简直无所遁形的注视下选择耸肩坦诚。 她叹了一声说:“说实话,我不知道。” 毕竟在徐二叔险些把二婶逼到绝路上前,也没人察觉到他居然是如此不堪的本质。 至于她跟徐璈…… 桑枝夏无奈地嗐了一声,幽幽道:“不过话可以先说好,若是哪日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或者是过不下去了,其实也不必大费周章。” “你可以直说的。” 她目光诚恳地看着徐璈似有绷紧之色的下颌,认真地:“咱们可以好聚好散,我绝不纠缠,还有就是……” “会让你生出这样的担忧,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让你不高兴了是吗?” “还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所以会让你害怕?” 徐璈猝然打断她的话,一目不错地盯着她,像是恨不得借此目光直接凿进她的脑中深处,想借此看清她从不对人言的顾虑到底是什么。 桑枝夏无言以对地眨了眨眼,徐璈猛地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看到自胸腔晃荡而出的玉坠,一字一顿地说:“桑枝夏。” “若来日我对你有半点不尊重之处,你大可用我送你的匕首划破我的脖子。” “哪怕你是要我的命,我也绝不反抗。” 桑枝夏没想到话赶话出来的一句能引得他如此反应,无措地动了动嘴唇,说不出的话全扎堆卡在了喉咙眼里。 异乎寻常的沉默持续良久,桑枝夏险些被这种古怪的气氛逼到抓狂。 早知道就不瞎说了。 她带着说不出的懊恼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手指触到额角仍旧带着不羁竖起的发根,准备下地去跟徐璈赔个不是。 可她刚弯下腰准备脱鞋,双脚都陷在软泥里的徐璈明明视线一直向前,此时却像脑后长眼了似的说:“枝枝,你要是敢光脚下地,我就真的要生你的气了。” 他带着认输似的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头疼道:“乖乖站着等我,我自己会消气。” 桑枝夏脱鞋的动作一愣,喉咙滑动震出了笑声。 “你都会自己哄自己了?都不用我为自己的失言赔礼道歉了?” 徐璈侧首看她一眼,敛去眼中多余的情绪,毫无起伏地说:“你永远都不必跟我说对不起。” “前提是你现在不光脚下地。” 他单手扶着沉沉的犁耙转了个方向,见桑枝夏果真老老实实地站定了没动,面露带着矜持的满意。 “没剩多少了,等我把这些弄完了咱们就回家。” 桑枝夏站在地埂上,看着哪怕滚了一身的泥点子也依旧很英俊的徐璈,眼底深处晕开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 她说:“好。” 第116章 下次见着了还揍! 犁地的牛和松土的犁耙都是花银子租来的,耽搁一日就是一日的散碎银,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活儿干完,也好省个三瓜两枣,徐璈险些把自己焊死在地里,挽起的裤脚几乎就找不到放下去的时候。 最后弄出个大概,老黄牛都在粗着鼻孔喘白气,再熬下去人怎么样不好说,但是牛肯定先疯。 桑枝夏在地头查看一圈转回来,老爷子正捧着手里记录的册子满眼欢喜。 “比咱们一开始预想的好,稻种的长势也快。” 撒种刚过月余,暖棚外仍是化不开的冰雪之冻,暖棚下却已经长出了秧苗的绿色,生机勃勃地抬起了绿油油的脑袋,在炕道供输的暖意中,争先恐后地昂起了往年只有在春风化冻后能看得见的盎然生意。 老爷子还记得桑枝夏说过的话,止不住笑地说:“夏丫头说秧苗长至二掌长便可分种插秧,照眼下这个速度,最多再有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徐璈弯腰从水田里豁楞起一捧水洗去手上的泥污,眯眼看着眼前长势极好的秧苗说:“我听枝枝的意思,分苗插秧又是一番折腾,我抽空去多砍些柴回来备用。” “是该提前备着。” 老爷子若有所思地说:“棚子里的秧苗之所以长得好,全亏了昼夜不熄的炕道,否则咱家的耕种不可能比天时早上数月。” “先准备着,不够的大不了花钱雇些人搭手,在开春变暖之前,炕道里的火不能熄。” 老爷子现在全副心思都挂在地里的苗子上,再加上手里有了可调用的银钱,说话比起之前大气不少。 他还想叮嘱什么,可转念一想把话头咽了回去,看着隔着一道水田站在对面地埂的桑枝夏扬声说:“夏丫头,你之前说的野稻子我跟村长打听出了些眉目,说是村东头的河道边往年会长一些,你要抽空去看看吗?” 万物有家种的,相应便有天生地养的,稻米也不例外。 只是稻米金贵,秧苗又需要半水半旱方可长成,天生地养的往往难结稻穗,都是冒出来一阵儿就枯了黄了,很难长出气候。 老爷子也不知道桑枝夏四处打听这个是为什么。 不过在种地一道上,桑枝夏从杂书中看来的经验显然比徐家众人读过的圣贤书强,但凡是能问桑枝夏的,哪怕是一言可拍板的老爷子也从不独断。 桑枝夏伸手拨了一下水田里晕开的水,若有所思地说:“现在外头的冰雪还没化呢,去找了只怕也找不出下落,倒也不急。” “还是先等田里的分苗弄好,选出合适的母本再说吧。” 她选第一批稻种的时候特意买了从不同地方来的样本,只等着暖棚里的第一批秧苗挂穗,观察做了标记的不同稻种挂穗品相和性状区别在哪儿,而后才能从中择选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桑枝夏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过程,熟练地抓起徐璈脱下来堆在地埂上的衣服擦干手上的水,说:“三个月。” “最多三个月,咱们地里的这批秧苗就能收,到那时候外头的野稻大概也出芽了,那时候再去。” “不过从别处买稻种的事儿不能停,最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都设法买一些,咱们争取一年试上两批,每一批多种些不同的品类。” 可观察的品类越多,从中得到的数据也就更广泛。 而购买不同地区稻种的事儿她是无能为力,只能交给更加神通广大的老爷子和徐璈。 徐璈和老爷子都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执意买这么多稻种,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儿。 老爷子在朝中经营一辈子门生无数遍及各处,开口要办别的事儿或许是为难,可让这些曾得过徐家恩惠的人,设法暗中往此处送一些当地的稻种绝非难事儿。 他笑笑说:“这个你只管放心,我前些日子已经给信得过的人去了信,再等些时日,你要的东西差不多也就能送到了。” “今日也差不多了,你三叔都先回去了,收拾收拾咱们也回家。” 徐璈绕过田埂抓起桑枝夏擦过手的衣裳极其自然地穿好,接过她手里的篮子说:“走吧,回家。” 他们到家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可刚到家门口闻到的不是往日准点儿传出的饭菜香,而是小娃娃怎么都压不住的抽噎声。 听起来好像还不止一个在哭。 徐璈眉梢扬起,推门一看就发现了在院子里哭得红了鼻子的几小只,就连还有三个月才满两岁的徐锦惜都没漏下。 四小只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面对面站着的是面露头疼的许文秀等人,老太太则是坐在门槛后扯着嘴角冷笑。 她唇角那抹冷笑不知酝酿了多久,看到老爷子进了门才彻底爆发出来,明摆着就是借题发挥。 “我就说这几个小的放在外头野早晚惹出祸来,偏你们还一个都不信,现在信邪了吧?” 她手指头抽风似的冲着四小只隔空挖了挖,呵道:“看看看看!这都像什么样子!” “大的小的男孩儿女孩儿,一窝蜂地冲去跟村里的孩子撸袖子打架!都把人家爹娘打得找上门来了!这还像话吗?!都把学过的规矩忘到哪儿去了!” “特别是三房的嫣然!锦惜还小就罢了,你都多大了?快九岁的丫头,放在谋划早的人家都该定亲了!你居然跟野丫头似的带着弟弟妹妹去跟人打架!你还有点儿闺阁在室女的样子吗?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荒谬得不成样子!这就是你们几个教导出来的好孩子!” 老太太自打之前开口想把徐嫣然和徐锦惜接到自己膝下教养被拒,再看自己的三个儿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逮住机会就恨不得把积攒许久的怒气一次发泄出来,最好是手指头把对方的脑门戳出个洞。 可她刚斥完,徐明阳就红着眼不服气地说:“祖母说嫣然姐姐做什么?” “架是我挑头打的!王家那个臭小子就是欠揍!” “我不光是这次揍他!下次见着了我还揍!” “就是就是!” 三岁的徐明煦扯住徐嫣然的手,壮声势似的缩着脖子喊:“三哥说的对,我们下次还揍!” “你们还敢顶嘴?!” 第117章 打的就是你,怎么着? 老太太怒火轰上脑门,权威被挑衅似的横起了眼,轰的一下站起来说:“老爷子你睁大眼看看,这就是咱家教养出的好孙子好孙女儿!” “现在我这个当祖母的是一句也说不得了,开口说一句剩了十句顶的等着我,再这么下去,我只怕是……” “不过是小孩子闹一闹,祖母何故如此大动肝火?” 桑枝夏先是皱眉检查了一下几小只的负伤情况,看着满脸姹紫嫣红但是没伤到要害的小娃娃说:“打都打了,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再责骂也不迟。” “嫣然。” 她伸手轻轻擦去徐嫣然眼角绷不住的泪花,低声说:“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们了?” 不怪桑枝夏帮亲不帮理,她打心眼里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几小只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什么性子她也清楚。 特别是徐嫣然,这就是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要不是真的惹急了,她怎么可能会撸袖子跟人动手? 徐璈跟她的想法差不多。 他招手示意艰难忍着泪的徐明阳和徐明煦到自己跟前来,面沉如水地看着他们脸上的青紫,沉沉道:“怎么回事儿?” 见他们二人先破了僵局,一直被老太太压着不敢吭声的许文秀也终于带着无奈开了嗓。 “他们几个是被王家的两个大人撵着回来的,刚进门还不到一刻,你三叔已经过去王家赔礼道歉了。” 王家婆媳泼辣得很,一路撵着几个小的到了家门口,叉腰张嘴就是一通嗷嗷咒骂,她们几人何尝见过这种架势? 话都没来得及细问,王婆子就哭着嚷着说自家的两个孙子被打去了半条命,非逼着徐家出医药银,不给就要在徐家的房梁上一脖子吊死。 眼看着王家婆媳这么一闹聚拢而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徐三叔实在没了法子,都等不及多问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就硬着头皮去王家查看情况了。 王家婆媳打上门来时,老太太一声不吭,只是斜眼瞧着。 等王家婆媳一走,都等不及她们问是怎么回事儿,老太太就揪住了小尾巴似的尖着嗓子炸了锅。 徐三婶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死死地咬着牙说:“看重教养规矩是没错,只是女儿是我生我养的,嫣然绝不可能……” “是,的确是你亲自教养的,你就教养出这么个在外头跟野小子打架的野丫头!” 老太太勃然怒道:“看看这一个二个的,不成规矩不成体统!粗鄙蛮横不讲……” 桑枝夏拉开徐嫣然捂着脸的小手,冷冷地看着她脸上红肿的巴掌印,眼底骤然生怒。 “谁打的?” 若只是小孩子间的打闹,巴掌印绝不会大成这样。 这分明是大人打的! 徐嫣然一直小心捂着不敢让人瞧见,听到桑枝夏这话还没张嘴眼泪就失控往下砸。 徐锦惜哭得不住打嗝,可怜巴巴地揪着桑枝夏的衣摆哑着嗓子喊:“嫂嫂……打……” “打……” 桑枝夏忍着怒摸了摸她哭到发抖的小脑袋,努力放柔了声音说:“嫣然你别怕,跟大嫂说是谁打的。” “谁打的那都是自找的!” 老太太锐着嗓子插话:“这就是在亲娘跟前教养出来的好姑娘!她……” “祖母,我瞧您像是累了。” 徐璈辨不出喜怒地压了压嘴角,在老太太的唾沫星子飞到桑枝夏脸上之前淡淡地说:“这么闹下去也听不清具体,不如我先扶您回屋休息吧。” 老太太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徐璈你……” “璈儿,扶你祖母回屋。” 一直没出声的老爷子眸色深深地看了急赤白脸的老太太一眼,一下就镇住了老太太小事闹大的底气。 她不甘心地赤红着眼咬牙:“老爷子,子孙不教可难成器。” “就他们现在这种样子,来日……” “我能活到你说的来日,也会活着慢慢看。” 老爷子神色不明地对着徐璈使了个眼色,徐璈当即上前作势要搀扶。 老太太一把打开他的手,冷哼了一声说:“好哇,我倒是要看看你们最后能护出些什么歪根劣种的好苗子!” “滚开!我自己会走!” 老太太怒气冲冲地摔门进屋,桑枝夏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往她的身上分。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哭得不成样子被徐三婶搂在怀里的徐嫣然,皱眉看向眼泪即将决堤的徐明阳:“明阳,你说。” “谁打的?” 徐明阳自认是个小男子汉,舌头虽是气得打结,话还是说得非常清楚。 等他一一说完,包括老爷子在内的所有大人脸都彻底黑成了锅底。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徐三婶气得全身发抖:“王家的孩子先戏弄的锦惜,他家的大人凭什么冲出来打咱家的孩子?” “这是为人长辈该做的事儿吗?!” 徐锦惜受了欺负,还险些被王家小子推进结冰的水沟子,徐嫣然和徐明阳上去理论本就挑不出错,王家的人凭什么动手?! 以大欺小打了别人家的孩子,这对婆媳居然还敢腆着脸上门来找茬! 徐二婶拉着徐明阳说:“真是你说的这么回事儿?” “是王家小子先欺辱的锦惜,然后你嫣然姐姐被打了?” 徐明阳用力一擦眼泪,愤怒得嗓门儿都在颤:“娘我说的都真的!” “他们不光是欺负锦惜,还把明煦也摁在地上踩!我和嫣然姐姐只是想上去拉,王家奶奶看到了就冲出来骂人,嫣然姐姐就是被王婶婶打的!” “是他们先动的手!这事儿我们没做错!” “你们是没做错。” 桑枝夏重重地一揉徐明阳抽噎的脑袋,转过身就抓起了一根笔直的棍子。 “徐璈,走。” 徐璈看到她手里杀气腾腾的棍子猛地一猝,绷紧了唇角说:“我去,你……” “一堆婆娘惹的事儿,你还能撵过去跟她们互相抽嘴巴子骂街?” 桑枝夏转了转手腕,冷浸浸地说:“你跟着我去,在边上看着。” 她上辈子是个孤儿,没人护也没人帮,她只知道被人打了就必须打回去。 不然一次二次就还有第三次,不打回去这事儿就绝不算完。 住进洛北村大半年了,王家的蛮横之名她也是早有耳闻,可再蛮横也不该横到自家孩子的头上。 今日要是不把场子找回来,那以后别说是几小只会受欺负,就连徐家大门里走出去的大人都别想抬头! 长辈们端着辈分不好拉下脸跟王家婆媳直接干,她在徐家同样是孙辈的,这事儿她去最合适。 打了就打了。 都是当孙子的,统一的解释都是不懂事儿! 许文秀从没在桑枝夏的脸上看到过这种冷沉沉的表情,怔愣一刹无措道:“这是要去动手?” “为什么不动手?” 徐二婶黑着脸说:“咱家嫣然挨了一个巴掌,这巴掌必须抽回去!” 护女心切的徐三婶一抹眼泪就要去找棍子:“我也去!” “我得去替我闺女打回来!” “一堆人都闹哄哄地去了像什么样子?” 老爷子看不出喜怒地说:“璈儿,你跟夏丫头去。” “护着点儿夏丫头,别让王家的男人插手,免得她吃了亏。” “你们几个在家检查一下孩子身上的伤,我去村长家走一趟,一会儿带着村长去王家替你们赔礼。” 姜还是老的辣。 老爷子三言两语点清了形势,桑枝夏一磨后槽牙就大步往外走。 徐璈搓了徐明阳的脑袋一把跟了上去。 王家,徐三叔被纠缠得一个脑袋两个大,看着面青鼻肿的两个王家小子,额角的青筋一根接着一根的爆。 他是被逼着来得匆匆,可他不瞎也不聋。 王家的两个小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单拎出一个来都比自家的孩子大,这到底是算谁先欺负谁? 他被王家婆媳灌了一耳朵污言秽语,又实在挂不下脸跟两个妇人互骂,正铁青着脸气得呼吸不畅时,院门外突然砰地传来了一声大大的惊响。 桑枝夏一脚把门踹开面若冰霜,手里的棍子灵巧一转,看着带着愕然冲出来的王家嫂子,微微一笑:“就是你打的我家嫣然妹妹?” 王嫂子飞起眉角斜眼看她,张嘴就龇出了一口大黄牙:“是我打的咋地了?!” “那小贱人敢对我儿子动手,我打她就是……” 啪! 震耳的一声脆响炸开,王嫂子瞳孔地震哆嗦着手捂住自己被抽的左脸,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就听到了桑枝夏狐疑的声音:“我是不是打错了?” 站在她身后的徐璈幽幽道:“好像是打错边了。” “咱家嫣然被打的是右边脸。” 桑枝夏甩了甩发麻的手腕,面露恍然:“啊,这样啊。” 话音刚落,紧接着啪的又是狠狠的一个大嘴巴子。 她看着左右开弓被抽得往后跌了几步,双手哆嗦着不知该捂哪边脸好的王嫂子,笑得歉意又真诚:“嫂子您瞧,这多冒昧啊?” “打的就是你,怎么着?” 第118章 不服你也来打我啊! 绝大多数情况下,桑枝夏都非常好说话。 在洛北村大多数跟她接触过或者是少有接触的人看来,这个年轻的小媳妇时常都是见人未语先带笑,长得俊性子好,待人和气又有很多奇思妙想,是个集年轻貌美和温和能干于一体值得被夸赞的小媳妇。 前提是她没有真的被触怒。 挨了两个大嘴巴子的王家嫂子无脑维护自家崽子,甚至还仗着自己身为大人的孔武,对徐家的几小只大打出手,这回算得上是精准踩雷。 这事儿真没法忍。 桑枝夏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烧得眼底都在迸火星子,看撸袖子的架势似乎还想再抽几下似的。 徐三叔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的脑子被极其割裂的画面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区域,一边是王家人混淆事实的刺耳咒骂,另一边是桑枝夏眼中的杀气腾腾。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侄媳妇吗? 他不在家的时候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完全处在状况外的徐三叔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余光扫见王嫂子的男人抖着满脸横肉要朝着桑枝夏冲过去,身体先于本能怒斥出声:“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干啥?” “你家还有脸问我家要干啥?!” 紧跟着在王大锤身后追出来的王婆子头发花白嗓音尖锐,指着桑枝夏就怒吼道:“先是那几个小畜生打了我的孙子,现在又来一个小贱人踹门动手!你家是要在村里称王称霸?冲进我家打人还占理了?!” 徐璈被她脱口而出的辱骂之词刺得眉心紧锁,话未出口就被桑枝夏往后拽了一下。 那是个稍安勿躁的安抚。 桑枝夏转转手腕往前走了几步,双手捂脸的王嫂子面露惊恐往后退。 王婆子反手一扯自己身后躲着的半大小子,强硬地把人拽出来怒道:“看看你家那几个小畜生下手多狠!要是把我孙子打出点儿什么毛病来,老娘剁了那几个小畜生都不解恨!” “你看看这些伤都是那几个小畜生打的!” 她一口一个小畜生,不讲道理光耍横。 话中有夸大成分,不过打眼一看王家的两个小子鼻青脸肿的,吃的苦头倒也不轻,可见徐明阳等人下手时也没留什么余力。 见此战况,桑枝夏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不可言说的满意。 徐明煦和徐锦惜太小了,在这种半大孩子的互殴中存在感约等于无。 换句话说,这俩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徐明阳和徐嫣然能打,不过自家的孩子被挑衅后还是打赢了。 桑枝夏被她的无耻气笑,面无表情地说:“是,我家孩子打人了,所以王嫂子就去打了我家孩子。” “谁打我家的孩子我就打谁,怎么?不服?” 王老太大约没想到她会如此强横,愣了下尖声道:“小贱人你……” “啊呸。” 桑枝夏脱口打断她的咒骂,冷冷地:“你家这俩孙子都这么大了,还好意思先欺负的我家那几个小的。” “打回去怎么了?不服你也来打我啊!” “你……你……” “我怎么了?” 桑枝夏冷眼一瞥满脸怒容的王嫂子,要笑不笑地说:“哎呦,怎么不打了?” “好几十岁的人了,你是怎么好意思对我家嫣然动手的?以大欺小打完了人还敢先去找我家的麻烦,真给你脸了?” “我家里婆婆婶娘自己尊重懒得跟你计较,还真当是自己的脸扯开了能盖得住整个洛北村?” 她说着想到徐嫣然被抽肿的小脸邪火怒冲头顶,棍子咣当往地上一扔就开始挽袖子:“不是想打架吗?” “去跟几个孩子犯狠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今儿冲我来,你看我能不能抽碎你那一口喷粪的大牙!” 王嫂子被她眼中的狠意惊得不住后退,强撑着声势喊:“死丫头你别欺人太甚!” “你……” “你们婆媳对几个孩子都能下得去手欺负,我今儿欺的就是你怎么着?” 桑枝夏单手叉腰冷笑看她:“咋的,你还真要跟我玩儿命?” “来啊,看看是谁弄死谁!” “臭婆娘你……” “你再骂一句试试?” 徐璈适时上前一步挡住了想插手战局的王大锤,时常含笑的眸子里冻结而出的全是骇人的冰霜。 “妇人和孩子们的事儿,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他在王大锤恨不得嘶咬他血肉的瞪视中相当散漫地扭了扭脖子,手指骨节掰得嘎嘣作响:“管好自己的嘴别见着谁都骂。” “不然咱俩现在出去比划比划。” 王家能在村里蛮横无度,一是靠的王家婆媳那两张撒泼漫骂难逢敌手的臭嘴,二就是靠的王大锤蛮不讲理的一脸横肉。 王大锤是个臭名昭著的混子,偷鸡摸狗什么都做,欺软怕硬声名远扬。 可虚张声势和杀意满满是有实质性的区别的。 在徐璈冷若刀锋的注视下,王大锤很容易就暴露了自己外强中干的本质,甚至还在徐璈抬脚时下意识地哆嗦着往后退了一大步,撞到身后的干草垛子险些一跟斗扭了下去。 空气中一片死寂,瞠目结舌的徐三叔总算捋清了大致是怎么回事儿,当即就怒得跳了起来。 “你们家大人还打了我家嫣然?!” 孩子们的矛盾教育孩子,哪儿有大人掺和进去打人的道理?! 素来奉行以理服人的徐三叔第一次气得青了脸,喘着粗气转了一圈就去抓桑枝夏扔在地上的棍子。 “打了人还敢去我家闹,我看你们才是蹬鼻子上脸欺人太甚!” “来啊,不是要打架吗?看看谁怕谁!” “咳咳咳。” 正巧赶到的老爷子咳了一声,恰到好处地打断徐三叔拼命的动作,眉眼间也泛着些许说不出的无奈。 “大老远的就听到你们在这儿闹,这到底是怎么了?” 要不怎么说人老成精呢? 老爷子轻飘飘一句把自己摆在了不知情的定位上,看向自家几个人的目光中隐隐还有责备。 “洛北村是百来年的老庄子,咱家是今年才来的外来户,多亏了村里照拂不嫌弃,徐家才能在此扎根生存,你们怎么能跟村里的乡亲闹矛盾?”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被抽得面目紫涨的王嫂子,口吻微妙:“纵然是王家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你们也该看在村里大度接纳了徐家的份上多加忍让,怎么能明火执仗地闹成这副样子?” “村长,你说是吧?” 第119章 管好自己的嘴,别什么人都骂 村长完全搞不清楚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并不妨碍他在听到老爷子的话后,瞬间涨红了老脸。 徐家人是外来的,不见得清楚村里的情况,可王家这一家子是什么德性他一清二楚啊! 村长和几个叔伯被老爷子邀出来去暖棚看秧苗长势,可谁知走到这儿就听到了王家的门后在闹。 再一听老爷子这主动往自己身上揽责的话,几人的脸色同时闪烁起了不自然的尴尬。 村长黑着老脸低吼道:“你们到底是咋回事儿?好端端的,咋就能闹起来了?!” 被桑枝夏过于强势的气势震住王老太惊得回魂儿,急赤白脸地嚷:“关我们啥事儿?这个小贱人冲开了我家门就打人!” “你看看我两个孙子都被打成啥样了?!” “还有我!” “你们看看我这脸都啥样了?!这个小贱人进门就……” 喀嚓! 一声脆响落地,徐璈状似不经意地把自己搭在半截砖墙上的手收回来,脚下轰隆倒了满地的碎砖。 他在王家婆媳瞬间止住的怒吼声中溢出个笑,眼里闪动着真诚的歉意:“不好意思,听到有人骂我媳妇儿有点生气。” “别怕,我打的是砖又不是人。” 不过一会儿会不会打人,那就不好说了。 正想抻着脖子骂两句的王大锤胆颤地哆嗦嘴,顶着一脑门的冷汗,生生逼着自己把到了嘴边的谩骂砸回肚子里。 气势正汹的王家婆媳也在桑枝夏冷冷的注视中,变成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瞬间闭嘴。 徐三叔赶紧奔到了前头。 他喘着粗气说:“王家小子先动手欺负人,明阳和嫣然他们不知怎么闹的,他家的大人就冲出去打了孩子!” “孩子起点儿摩擦推搡一下倒也不算什么,可哪儿有大人掺和进去专打孩子撒气的说法?打完了孩子还好意思去家里闹,非逼着说他家小子被打出毛病了,要咱家出抓药的银子!” 徐三叔有生之年头回遇上这种满嘴喷脏的泼妇,指着王老太的手都被气得发抖:“狮子大开口啊!” “分明是他家大的小的先动的手,自己理亏就算了,还敢腆着脸张嘴就要问咱家要十两银子!不给还要去咱家吊死!这不是明摆着的威胁是什么?他家简直是太过分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滑稽!可笑!” “离谱至极!” 眼看着徐三叔被气得话都要说不利索了,徐璈微妙地啧了一声,幽幽道:“三叔你也真是的,他说要吊死你就真信了?” 他说着从地上的乱石堆中捡起一截不知是做什么的绳子,在手上粗略一挽,热心助人的笑堆满了眼底。 “想一脖子吊死还不简单?” “不用赶着去我家找结实的房梁,那多费事儿?” “谁想不开着急上路吱个声儿,我现在就成全他。” 他说完无人应声,徐璈状似迷惑地看了一圈:“人呢?” “璈儿。” 老爷子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叫了一声,徐璈当即放下手中杀气腾腾的绳子往后退了半步。 老爷子说:“夏丫头,你也过来。”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看了眼神躲闪的王嫂子一眼,也依言往后。 她和徐璈并肩站在了老爷子的身后,小夫妻俩并肩而立,从眼角眉梢到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温顺乖巧的光芒,这一幕落在村长等人的眼里,顿时就更觉得臊得慌了。 徐家是搬来村里不久,可一直以来的接触来往不是假的,徐家老少对村民的友善热情也不是假的。 说直白点儿,这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家,要不是王家过分把人逼急了,至于打上门来找说法? 偏偏老爷子还觉得刺激不够,打量着徐璈和桑枝夏就说:“遇事说事,不管怎么说你们也不该直接冲到别人的家中动手,否则你们与那些蛮不讲理的地痞盲流有什么区别?” 桑枝夏低着头一脸受教,想想不服气地嘟囔:“可是祖父,王嫂子把咱家的嫣然脸都打肿了,几个孩子也吓得够呛,要是……” “那也不能喊打喊杀的。” 老爷子淡淡地说:“咱们是讲理的人家,以大欺小这样的混账事儿不能做。” “祖父,论辈分算咱们今日也不算以大欺小。” 徐璈悠悠插嘴:“王家的两个小子是孙子辈的,我不也是给您当孙子的么?” “同样都是当孙子的,比划比划那就是同辈之间的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 他这是明显的歪理邪说。 偏偏仔细说起来歪理的根儿好像还挺正! 不说岁数,单看辈分,他和桑枝夏的确是在场中辈分最小的。 虽然平时他们在村里也都是随大溜叫人,也很少有人想得起来他俩其实是孙子辈的。 徐璈看向早就惊呆了两个王家小子,微微笑道:“说起来你们与我也是同辈,以后想动手不必去找别人,我来找你们。” “我陪你们好好玩儿。” 王家的两个小混账早就被吓破了胆儿,再一听徐璈这句仿佛是在宣告来日必当暴揍的话,当场就吓得张大嘴嗷就是一嗓子哭了出来。 “不打了不打了!” “我们以后不打徐明煦了!” “我们以后真的不打了!” 崩溃的哭声震耳炸开,是非黑白就摆在眼前,村长一张老脸十分挂不住。 看到老爷子似乎还想训徐璈和桑枝夏,他搓了搓手赶紧上前打圆场:“哎呀,徐璈这么说其实也没大错,当长辈的不要跟孩子们那么较真嘛。” 老爷子面露为难:“可这……” “这有什么可支吾的?” 村长不耐烦的横了满脸不服气的王家人一眼,恼火道:“他家从上到下都这副欺软怕硬的烂德行,老的少的哪儿有一个是好的?” 今日是欺负徐家的崽子撞上了不肯忍气吞声的硬茬子,可往日这样的混账事儿也不少!村里大多数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见了王家的两个小混账就躲得远远的?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村长甚至想唾弃一声说活该! 他猛地一瞪把王大锤要反驳的话堵回去,没好气地说:“徐璈家两口子这事儿没做错,就该让这种分不清轻重的吃一下教训,否则都当谁家的孩子都是能让他们一家子随便欺的,日子长了那还得了?” “咱们村里不惯这种恶风气,不惯他们一家子这种臭毛病!被欺负了就该打回去!否则人人都咬牙忍了,那像什么样子?” 村长一锤定音,跟着来的叔伯也出声附和:“是这么个理儿。” “哎呀,你也别训他们了,都没错的事儿,数落他们做什么?” “明摆着的对错,我倒是要看看谁还敢不依不饶地闹!”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老爷子的面色看似缓和了不少。 他叹了口气说:“罢了,今日之事就算了。” “我带着村长他们去咱家地里看看,你们两个跟着你三叔回家去,不许再胡闹。” 徐璈和桑枝夏从善如流的点头说好,目送着凑巧路过主持公道的长辈远去,徐璈上前两步把地上的棍子捡了起来。 这是桑枝夏来时自带的。 他抓着棍子站起来,作势要走突然又转了回去。 王大锤沉浸在他一拳砸垮破砖墙的震惊中仍在颤颤,见他看向自己立马虚张声势地瞪起了眼:“干啥?你还想干啥?!” 徐璈轻笑道:“话都说开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他修长的手指无风一转,粗大直溜的棍子在掌心停住,在他眼底散开的冷意中咔嚓几声就断成了很多截,五指一握再缓缓松开,幼儿臂粗的木头居然被捏成了稀碎的木渣! 王大锤猛地一个激灵从脚后跟打至后脑勺,眼睁睁地看着从徐璈指缝间泄下去的木屑表情惊恐,活像是徐璈刚才捏断成粉的是他本来就不硬实的骨头。 见他面无人色地疯狂后退,徐璈侧首看了一眼正在门口安抚徐三叔情绪的桑枝夏,眼底深处迸出的都是冰冷的煞气。 “管好自己的嘴,别什么人都骂。” “这次的我给你记账上,再让我听见一字半句对我夫人不敬的话,下次捏断的就是你的脖子。” 第120章 蛮横无理的仇家 徐璈走出王家摇摇欲坠的大门,看到的就是桑枝夏略显无措的后脑勺。 她手抬在半空抓了一把子空气,前方是徐三叔朝家狂冲而去一骑绝尘的背影。 “嗐。” 桑枝夏啧了一声,歪头看徐璈:“三叔回去看到嫣然脸上的伤,不会再跑回来跟人干仗吧?” 徐璈一脸了然,摇头说:“不会。” “三叔的性子没火爆到这种程度,没有人在边上先动手的话,他最多就是提笔多骂几张纸。” 尽管他在纸笔上尽情宣泄的怒气王家人一个字都看不懂,不过这股子邪火能撒出去也不是不行。 桑枝夏不明觉厉地啊了一声,正准备说打道回府,先前那只霹雳打人的手就被徐璈抓住了。 掌心手背转了一圈,徐璈在桑枝夏充斥满疑惑的目光中叹道:“手疼吗?” 王家嫂子的脸一左一右是彻底肿成了猪头,高肿起来的眼角压得眼皮子都掀不全乎,迫使满满的恶意都压回去不少。 两个嘴巴子把人抽成这样,手疼不疼? 桑枝夏没想到他关注的重点能歪曲到这份儿上,怔愣一刹把手抽回来,哑然失笑:“刚打的时候有点儿麻,现在都没事儿了。” 徐璈缓缓呼出一口气:“不疼就行,回去我弄点儿热水给你捂一捂。”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了的手心,再回想起桑枝夏抽人时的神勇,失笑道:“我还是头次见你恼成这样,也是第一次见你动手打人。” “刚才怎么拦着不让我替你动手?” 桑枝夏斜眼看他:“你好意思跟个妇道人家动手么?” 不是瞧不起徐璈的战斗力,单纯只是觉得徐璈除非是被真的惹急了,否则很难做得出这样的事儿。 她甩了甩自己隐隐发麻的手腕,心不在焉地说:“我是第一次动手,又不是不会动手。” “我以前被欺负的时候都是自己打回去的,这种程度的斗殴我可不怵谁。” 徐璈闻声眸色无声一闪,眉心拧出了个不明显的褶皱。 “你在桑家时常受欺负?” 桑枝夏嘴角的嘲色微凝,在徐璈看不到的角度眼神迅速扑闪,摸了摸鼻子含糊不清地说:“弱就要挨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走吧,回家。” 徐璈看着她大步远去的背影,抿紧的唇角无声下压,抬脚追上去的时候语气却无半点变化。 “枝枝,你等等我。” 来的时候怒火冲天,回去的时候连扑面的冷风都香甜了不少。 果然如徐璈所料,徐三叔看到徐嫣然的脸以后的确是非常恼火,甚至在懊恼自己为何没跟着桑枝夏一起糊王家婆媳两个嘴巴子。 他嘀嘀咕咕地骂了一阵儿还觉不解气,一裹冷风冲进屋里,好男不跟女斗的怒火喷薄而出,沾满了墨水的笔尖在纸上滑得稀里哗啦的,字字含怒不可泄,字里行间都是没抽回去的磅礴愤怒。 桑枝夏叹为观止地冲着徐璈竖起了大拇指:“牛。” 这波预判简直满分! 徐璈含蓄勾唇,看到捂着脸龇牙吸气的徐明阳和蹲着抽鼻子徐明煦,走过去大手在他们的脑袋上各自摸了一把。 “勇气可嘉少些智谋,不过也不错了。” 桑枝夏敲了徐明阳的脑门一下,抱着胳膊说:“打不过就跑,先脱身再找机会,不要傻乎乎挨揍,知道吗?” 徐明阳抽了抽气忍着疼,小狼崽似的梗起了脖子问:“跑掉不敢应战,岂不是很没有男子气概?” “男子气概?” 桑枝夏好笑地啧了一声,玩味道:“那你是觉得一时打不过跑路丢人,还是逞强跟人硬刚被揍丢人?” “傻小子,那不叫丢了男子气概无用逃跑,那叫暂时避其锋芒静待良机,养精蓄锐是撤退战略,懂吗?” “再说了,被欺负了为什么不回家叫大人?今日是你和嫣然都挺厉害的护住了明煦和锦惜,可要是招惹你们的是比王家小子更厉害的人,你和嫣然也占不到好处怎么办?带着两个小的在原地挨揍?” 徐明阳茫然的张大嘴显然不知该如何接话,桑枝夏弯腰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你还没长大呢,有些麻烦就是要回家叫大人的,往后再遇上这样的事儿,别管人家怎么说的,扭头就往家里跑,在你能自己打回去之前,还手这事儿你大哥会做,记住了?” 徐明阳扭头朝着徐璈看了一眼,徐璈不置可否地颔首:“你大嫂说得对。” 徐明阳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 徐明煦也跟着认认真真地掰手指头:“那我以后大声叫大哥!” 大哥厉害能打好多个! “话是这么说,可你们也不能仗着有人撑腰就去无故招惹别人。” 徐二婶无奈一叹,拍了拍徐明阳小小的肩膀说:“不能欺负别人家的孩子,否则就跟王家的那两个浑小子没区别了,知道吗?” 徐明阳和徐明煦小鸡啄米似的认真点头,桑枝夏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朝着屋里看了一眼,小声说:“二婶,我婆婆和三婶呢?还恼呢?” “怎么可能不恼?” 徐二婶叹了口气:“嫣然的伤最重,锦惜虽是被护着,可手上脸上也有剐蹭,娇滴滴的小姑娘遭了这么一番罪,为娘的看了怎么可能不心疼?” 万幸桑枝夏把落在徐嫣然脸上的耳光抽回去了,不然想想更是来气! 徐二婶在针线一道手艺出众,靠着指点村里妇人的闲暇,也耳听了不少村里的闲言。 她飞快地朝着屋里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今日几个小的这口气算是出了,可王家人丢了这么大的脸面,往后也不可掉以轻心。” “我听说王大锤是个混不吝的,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手里揽了张罗,明面上的倒是不怕,暗地里的中伤却不好说,都各自警醒着些,别大意了。” 结仇最怕王家这种不讲道理的。 没底线没格调,蛮横虚伪还软弱。 这样的人家关上门全家挑拣不出二两重的傲骨,手底下的腌臜龌龊却是另有其道。 徐二婶的提醒不无道理。 徐璈想了想,说:“这几日让几个小的都在家养养,外头的我会留意的。” 英勇反抗进而负伤的几小只,就此安安分分在家养伤读书,一切如常看起来这事儿好像也就是这么过去了。 六日后,夜半三分。 照常前来查看炕道的徐璈走到暖棚前,注意到地上泥泞杂乱的脚印,眼底残存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随之缓缓覆上凝结的是冷冷的寒霜。 死一样的沉默持续半晌,徐璈舌根咬住侧颚的软肉磨了磨,噙着一抹刺骨的冷笑转身融入了夜色。 第121章 你说是我的打的,证据呢? 次日天色大亮,暖棚中狼藉混乱一片。 徐三叔怒得像头被挑衅的巨兽,狠狠一脚踹飞了地埂上的土块,咬牙说:“这肯定就是王家人干的!除了那一家子还有谁能做得出这样的混账事儿!” 村长看着被糟蹋得东倒西歪的秧苗,心疼得不断吸气,再一听这话当即就瞪大了眼。 老爷子面色沉沉,看着被人毁了的心血垂下眼说:“老三,不可胡言。” “我怎么就是胡言了?” 徐三叔怒道:“除了王家,咱家可不曾跟谁家有什么过节!这样的缺德事儿除了……” “你有证据吗?” 老爷子眸色冷冷地看着他:“指证罪人是要讲证据的,咱们拿不出证据。” 谁都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儿。 好端端的不会有人特意趁着夜半来毁了徐家的稻田,无恩无怨的情况下,也没人干得出这背德缺行的糟烂事儿。 可难就难在没能抓个现行。 绿油油的秧苗毁了,暖棚上的四周还被恶意戳了不少透风的小洞,这是明摆着的恶意报复。 可拿不出证据,就不能在人前说这样的话。 徐三叔困兽似的原地转圈,不断从鼻孔中喷出粗气,在田里查看的桑枝夏呼出一口气抬头,皱眉说:“祖父,能补救。” 来人必然存了毁天灭地的心,只可惜没有配得上野心的大本事。 从田里留下的脚印和痕迹来看,来搞破坏的人数是两到三人。 这些人起初大约是想把所有的秧苗都拔了,可折腾一大圈不知是累了还是生怕撞见夜半回来查看的徐璈,收手匆匆,粗略看下来受到影响的范围没大到不可承受的程度。 老爷子听到这话脸色缓和不少:“都被拔成这样了,还能补救?” “能。” 桑枝夏在徐璈的示意下不明就里地抬高了下巴,看到他抓起里衣的衣摆帮自己把汗水擦去,眼底飞过一抹不自然的同时别过头说:“被拔出来的不少,可我看了大多数的根子都是好的。” “正好也差不多到了分苗插秧的时候,索性趁着这机会把能选出来的苗子插了,能救多少算多少。” 老爷子神色不明地闭了闭眼:“也好。” “就按你说的办。” 徐三叔急道:“可是不把作怪的人抓出来,咱们就算是分苗子插好了秧,那也不顶用啊!” “万一咱们什么都弄好了,藏在暗处的蛆虫又跑出来捣鬼呢?那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三叔。” 徐璈弯腰把被拔出来扔在水面漂浮的秧苗捡起来查看根系,分出根子好地放作一垛,淡淡地说:“就算是担心有人作怪,可咱们也不至于因噎废食。” “该做的咱们还是得做。” 若是因为担心被人搞破坏就停下什么也不做,那不就正好如了那些人的意了吗? 徐三叔一想是这么回事儿,可一肚子的邪火控制不住地往头顶上冒。 “这事儿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咱们……” “祖父!大哥!”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徐明阳脚下一滑,泥球似的从棚帘外打滚进了暖棚,一下没刹住噗通滚进水田里,不等边上反应过来的大人去拉他起来,他就双手双脚地扑腾着水花急急地说:“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王家的人又打上咱家门了!” “你说什么?!” 老爷子大手一伸,旱地拔葱似的把在水里滚了一圈的徐明阳从田里拔出来,错愕道:“王家人这时候去了家里?” 做了亏心事儿还主动往人家的门里跑,蛮横到这地步?! 徐明阳咕咕吐出两口夹了泥沙的水,喘着气说:“是啊是啊,就是去了!” “我娘让我赶紧来叫你们回去,说……” 哗啦啦! 一阵哗啦水响,徐璈着急似的长臂一伸揽住桑枝夏的腰,把她从水田里一下提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就大跨步到了地埂边。 他把桑枝夏放在自己脱下来的夹袄上,顺手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徐明阳的头顶。 “徐璈你……” “枝枝,你随后带着明阳回来,我和三叔先赶着回去看看。” “等等我!” 目瞪口呆的村长赶紧跳起来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得到消息的男人们大步朝着家里赶,桑枝夏用徐璈的衣裳把滚得一身泥水的徐明阳裹好,大步牵着他往家里跑。 可临近家门时,她的眼里却多了几分惊疑。 “明阳,你是说王大锤的胳膊被人打断了,嗷嗷着说是你大哥打的?” 徐明阳裹着大到离谱的衣裳吸了吸气,终于捡起了自己没来得及说完的半截话尾巴:“王老太是这么说的。” “她说她儿子的胳膊被大哥打断了,要拿了大哥去给她儿子偿命,可是大嫂,大哥什么时候打他了啊?” 那日闹起来动手的只是桑枝夏,抽的是王大锤的媳妇儿。 王大锤胳膊断了,关他大哥什么事儿? 桑枝夏霎时脑中闪过无数模糊的念头,最后只来得及说:“你大哥时刻都与我们在一起,他哪儿有闲工夫去做这个?” 徐明阳满脸愤愤显然是信了。 桑枝夏的眼底却添了一抹凝色。 她顾不得多想示意徐明阳跟着自己跑起来,刚到家门口就听到了刺耳的叫喊哭闹。 “没天理了啊!杀人害命了啊!” 王老太倒在地上跟个滚地葫芦似的,脚蹬着地嘶声力竭地哭吼叫骂:“这一家子黑心烂肺的祸害,先是打了我孙子不说,现在还打断了我儿子的两条胳膊!” “这是要我们全家的命啊!” 王嫂子也挂着泪作势要往上冲:“敢害我男人,老娘跟你家拼了!” “有本事你就试试!” 徐二婶一手挡着吓白了脸的许文秀和徐三婶,一手紧紧攥着手里的柴刀威胁似的往前一劈,明明怕得浑身都在抖,声线却竭力维持着镇定:“满口胡言!胡说八道!” “你男人伤天害理的事儿做多了,遭报应跟我家有什么干系?你凭什么说他的胳膊是断在我家人的手里?!” “你还敢说不是?!” 王嫂子被柴刀的锋芒吓得往后跌了几步坐在地上,指着眼前的徐家人就嚷:“大锤亲口说的,你家徐璈那日威胁要捏断他的脖子报仇!除了他还能是谁害的!” “你……” “这话我是说过,我也认,可他今日断的是脖子吗?” 徐璈推开围观的村民迈步往前,接过徐二婶几乎握不住随时要落在地上的柴刀:“二婶,你们先进屋去。” 许文秀强忍着泪说:“璈儿,可是……” “你们先进去。” 老爷子和徐三叔紧随其后,冷眼看着大闹的王家婆媳淡声说:“外头的事儿有我们呢,进屋去哄着几个小的,免得他们受了惊吓。” 慢一步赶到的桑枝夏拍了拍徐明阳滴水的脑袋:“跟你娘进去。” “二婶,明阳跌在田里把衣裳弄湿了,你先带他去把衣裳换了。” 徐明阳被徐二婶揽在怀里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门板嘎吱一声闷响,门前闻声聚集的村民越来越多。 徐璈不动声色地朝着桑枝夏看了一眼,视线的尽头指向西棚。 桑枝夏抱着胳膊摇头。 不等徐璈再有动作,王老太激动地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指着徐璈神色癫狂地喊:“就是他!” “就是他害了我儿子!” “我儿子的胳膊就是他打断的!” 徐璈看着她努力抬高往自己脸上杵的枯瘦手指,神色非常微妙:“你说是我的打的,证据呢?” “你有证据么?” 第122章 就是徐璈故意报复我打的! 看到暖棚中被人恶意毁了大半的狼藉景象,徐三叔下意识地脱口就说定是王家人作祟,老爷子当场就打断了他的话,只说无证可不胡言。 不同景但可同理。 如今反过来王老太声称徐璈动手伤了人,单是靠着她一张臭气熏天的嘴皮子上下翻飞,那也不成。 徐璈懒得跟个老妇为难,神色淡淡:“纵是要上官府衙门辨个是非,人证物证总该要有一样才算立得住,否则如何定罪?”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抠了抠指甲缝里不知何时混进去的泥,淡淡地说:“你们婆媳不管不顾地打上门来,张嘴闭口就说徐璈是要害人性命的凶手,你们凭什么这么说他?” “王大锤呢?他胳膊真的断了?谁看着是徐璈打的了?证据呢?还是说……” “这只是你们狗急跳墙胡乱攀咬,自己找不着真凶就想拿了我家徐璈去顶罪?” 她说这话只为呛王家婆媳一句没理搅三分,可话传入徐璈耳中却在眼底勾起了不明显的浅笑。 我家的…… 徐璈略一垂首敛去唇边戏谑,无奈似的叹了一声说:“无理取闹不可信,浑说是非难辨清。” “你们既是认定我是凶手,那总该要拿出点儿令人可信的东西来吧?” “再不济的话,大不了我随二位上官府衙门走一趟,谁是谁非到了公堂上可能就说得清了?” “就是!” “你们凭什么说王大锤是徐璈打的?” 徐三叔反应稍慢可怒火不消,想到暖棚里的混乱就恼得不住咬牙:“你们攀咬徐璈打了人,我还想说你家人毁了我家的秧田呢!” “要是在这儿说不清,那咱们就去衙门!去请了县太爷主持公道!看看到底是谁的过错!” 王家婆媳但凡是拿得出证据,那现在要挂脖子吊死逼徐家赔罪的麻绳就该挂到了徐家的房梁上,势必要揪着这一点搅和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可问题是她们拿不出证据啊! 她们一大早起来就看到王大锤双臂扭曲面无人色地倒在自家后院,谁也不知道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可除了徐家,他家最近可没得罪过谁,这不是徐璈做的还能是谁?! 王老太骂人功力深厚,讲理就是短板。 她手指头抽风似的指着徐璈的脸狂抖不止,毫无征兆地嗷一嗓子跌坐在地上,果断采取了自己最擅长的理论方式,嘶声哭闹:“没天理了啊!” “杀人害命!老婆子我是彻底没法活了!” “儿啊,是为娘的没本事帮你要不了公道,平白就这样让你被歹心的害了,你要是有什么好歹,那我也不活了!” “我……我就一头在你家门口撞死!” 她松松垮垮的面皮狠狠下拉,恶狠狠地冲着徐璈大吼:“我就是化作厉鬼也要杀了你给我儿报仇!我要你给我儿偿命!” “你……” “闹够了没有?!” 面色铁青的村长和村中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快步走来,身后跟着几个汉子还用一块门板抬着断了胳膊的倒霉蛋:今日的事主王大锤。 肉眼可见的惨。 王大锤平日里仗着自己横肉多骨架大,沙包大的拳头上欺老弱下打孩童,威风惯了生出满身的油花子戾气,是个村里人远远见了立马就躲开的蛮横混账。 谁也没见过他这番惨状。 有常人小腿粗的两条胳膊被拧得不知断了多少截,扭曲的弧度大到惊人,骨头断起尖锐地刺向皮肉鼓起骇人的血口,面条似的软塌塌地摇晃在门板边上,被抬着走一步滴了一路的血滴子,形似恶鬼。 四周见状的村民捂嘴倒抽气的声音四起,桑枝夏只看了一眼眉心就狠狠蹙起,可不待她再看清眼前就多了一只大手。 徐璈伸手挡在她眼前,只有她能听见的话声中掺了无数难言的无奈:“枝枝,别看。” 脏眼。 桑枝夏飞快地眨了眨眼,过长的眼睫迅速滑过徐璈满是老茧的掌心,不知想到什么心跳如雷。 她下意识的用手指勾住了徐璈的袖口,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 徐璈安抚似的揽着她的肩把她的视线转向自己,落在王大锤软烂胳膊上的目光漠然得宛如是在看一滩发臭的烂肉。 哭嚎得正起劲儿的王老太看到自己的命根子被抬来了,被踩了尾巴毛似的尖叫出声:“儿啊!” “我的儿啊!你们干啥?干啥把他弄来?!” “难不成你们还嫌害他不够,青天白日的还想要他的命吗?!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的嘶吼声声刺耳,震得村长不断皱眉的同时喷了一口白气:“王法?我还想问问你家眼里有王法这种东西吗?!” “胡闹!” 他本来是想跟着直接来徐家的,可半道上老爷子想了想,托他先去王家看看情况,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把王大锤也带来当面对峙。 村长心里本来就在打鼓。 恩怨是非的事儿说不好对错,搞不清原委之前谁也不敢断定什么。 可转念一想,对峙是个好法子啊! 只要当面对峙说清了,谁有嫌疑谁是无辜的,那不就是一目了然的吗? 村长想清楚了急匆匆地朝着王家赶,一路上还顺带叫上了几个得用的人。 他冲进人堆里怒急地指着哭嚎大叫的王老太,斥道:“无凭无据的,你们凭啥就认定是徐璈起歹心要害命了?!你们哪儿来的底气冲到徐家来闹?!” 脸上的肿还没消下去的王嫂子惊恐回魂,跪倒在门板的边上大喊:“不是徐家还能是谁?徐璈那日分明就说过那样的话,他自己也认了!我男人就是他害的!” 村长忍无可忍地说:“行,你们既然是咬死了徐璈不放,那也不必费劲去衙门了,当着全村人的面儿,咱们现在就审个清楚问个明白!看看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王大锤,你说!” “你看清楚伤你的人是徐璈了吗?!” 这么重的伤,王大锤本该是疼到神志不清的,也当不了人证。 可村长心急等不得。 今日这事儿要是说不清楚,真让王家人把伤人的锅扣在徐璈脑袋上了,那依照王家人以往的尿性,徐家从此当真是没有半日的消停了,日日都得大闹不休。 一盆凉水下去冲得王大锤从剧痛的昏沉中抢回了几分神志,他挣扎着昂起脖子看向徐璈,背对着他的桑枝夏不知察觉到什么,指尖修剪圆润的指甲狠狠刮过了徐璈手腕内侧的嫩肉。 徐璈垂眸握住桑枝夏无意识颤抖的手,不闪不避地对上了王大锤愤恨的赤红眼珠。 他死死地盯着徐璈,字字含着血气:“就是他!” “就是徐璈故意报复我打的!” 第123章 刚开始呢,急什么?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徐璈面上淡淡看不出半点波动。 村长竖起花白的眉毛冷笑:“行,那你仔细说说,徐璈是怎么伤的你,什么时辰伤的,在什么地方伤的!” “手……他的手……” 王大锤狠狠一颤被散不去的恐惧笼上,挂着满头的冷汗哆嗦道:“他用手生生拧断了我的胳膊!” “哈!” 村长从鼻孔里喷出愤怒的白雾,咬牙重复:“什么时辰?在哪儿伤的?徐璈伤你的时候,可有其他人见着了?!” “说!” 王大锤本就神志昏昏,被村长宛如雷声的呵斥一震,猛地一抖想到自己是在后院晕死过去的,口不择言地说:“在我家!在我家打的!” “寅……不……是卯时!” “卯时打的!” “卯时?你确定?” 闻讯赶来的吴长贵满眼厌烦地看着王大锤,口吻微妙:“卯时,在你家后院?” 王大锤答得斩钉截铁:“对!” “胡扯!” 吴长贵抬手一指满脸信誓旦旦的王大锤,没好气地说:“寅时三刻我跟徐璈就一起去了山脚下,卯正初我俩和谢栓子一起进了林子,近辰时初我们三人才一起下的山,徐璈直接就去了南山下的地里,哪儿有闲情去你家?” “对对对,这个我知道!” 谢栓子高举起手说:“王大锤说的这个点儿他一直就跟我们在一处呢,他哪儿能腾出手去做这事儿?” 吴长贵身后的吴嫂子也说:“就是,徐璈和栓子一起去我家叫长贵的时候,还不到卯时呢。” “再说了,你这么大个活人,他还能在你家把你打成这样,你家里这两个叫嚣婆娘一点儿没听见?真要是在你家后院挨的揍,她们能等到天亮了才想着给你找大夫?” 话虚浮于水面禁不起细探究,王大锤脱口而出的笃定被堵了回去,疼得更厉害了似的浑身颤抖,绝望地喊:“就是卯时!” “我听到了鸡叫绝对不会出错!” “那你只怕是听错了。” 徐璈无奈摇头:“鸡叫三分,我跟吴大哥和谢大哥都已经到山脚下了。” “怎么可能?!” 王大锤怒起之下似是多了几分力气,刚想挣扎起来跟徐璈对喷,结果不慎碰到软绵断裂的胳膊,当即就疼得爆出了一声惨叫,失控地从门板上翻滚倒在了地上。 桑枝夏听到身后不断传出的呼痛声肩背僵直,徐璈抬手在她的肩上安抚一拍,看向王大锤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真的确定伤你的人是我?” “除了时间地点,你还有什么可指证我的证据么?” 王大锤的惨叫狼狈跟徐璈的淡然对比明显,王嫂子被刺激得红着眼吼:“还要什么证据?!” “明摆着就是你害的人,你……” “嗐,尽瞎扯。” 站在人群中观望许久的大叔啧了一声,幽幽道:“我看你是灌多了黄汤彻底不记事儿了,想借机讹徐家一把,好给自己讹些黄汤钱吧?” “扯什么寅时卯时的,还说什么听见鸡叫,那个点儿你在家吗?酒蒙子灌多糊涂了吧你?” 大叔嫌弃地呸了一声,说:“我早起出门溜达,天快亮了亲眼看着你晃着回来的,关徐璈哪门子事儿?” “哎老三,你是不是也见着了?” 被叫做老三的年轻汉子迟疑一刹,拧巴着脸说:“恍惚瞧着是他,远远的也没看太真切,不过……” “不过徐璈那个点儿跟长贵他们在一处呢,大约不会出错?” 话言声自明,都不用徐璈再多说什么,围观在门口的村民的脸上就浮出了如出一辙的厌恶。 王大锤是什么人大家伙儿心里清楚,灌多了黄汤口无遮拦,惹是生非时常跟人动手被打,这里伤了那里扭了都不是稀罕事儿,就算是他今日的伤前所未有的重,那不也是活该吗? 王大锤还在刺骨的剧痛中昏沉难言,王家婆媳对视一眼就急了:“不对啊!” “我儿子昨天天黑就回来了,他一直在家里没出去,咋可能……” “那他在后院里挨打,你们就当真一点儿听不见?” 村长被他们一家的胡搅蛮缠弄得彻底失了耐性,恼火道:“这么多人都看着了!这事儿跟徐璈就扯不上半点干系!” “你们一家到底还要胡闹污蔑到啥时候?!” 要只是一个人说的那也就罢了,单人不成证,可这么多人的眼都是瞎的吗? 谁都是在帮着徐璈扯谎? 村长暴躁得原地转了一圈,蹲下身来盯着面无人色被冷汗洗了个澡的王大锤斥道:“你真看清是徐璈了?!” “我……我……” 王大锤在双手不断传来的剧痛鞭挞下眼神涣散,下意识地看向徐璈,对上的却是徐璈冰冷到彻骨的眼底。 那眼神就跟刀似的,一下就能戳到人最畏惧的心底。 王大锤突然就怕了。 他开裂苍白的嘴唇不断颤抖,惊恐之下竟是再拿不出刚才的底气,村长见此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他满脸晦气地啐了一口,站起来说:“一家子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 “一个个的长了一张嘴就晓得胡说八道!红口白牙喷不出半句人话!无凭无据的就来打徐家的门!” “你们真当徐家是村里外来的就能随便欺了?真当洛北村找不出个说公道话能做主的人了?!” “荒唐!” “没人知道你是在哪儿惹出来的祸端,也没人想知道你这胳膊到底是为什么折的!但是王家的我警告你们,徐家既是进了村,那就是村里的人!把你们一家子那些见不得人的花花肠子都收拾干净了,少往外拿出来丢人!” “快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抬回去!你们一家要是再敢无理取闹,那就收拾包袱从村里滚出去!洛北村丢不起这样的人!都给我滚!” 村长是个好性子的老头儿,待人处物和善热情,不管是村里本家的还是外来的,但凡是不主动惹是生非的,老头儿也始终都是笑呵呵的,友善得很。 可脾气再好的老头儿也是会震怒的。 老好人罕见动怒,不等失魂落魄的王家婆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立马就有看不下去的村民赶过去,七手八脚地抬起门板就要把王大锤扔回他家。 王嫂子恍若丢魂踉跄站起,遍布血丝的眼球艰难转动,看着徐璈的眼神犹如白日里见了阴间恶鬼。 她毫无征兆地甩开了王老太哆嗦的手,冲过去狠狠地推了徐璈一把,在徐璈错愕后退几步的同时双手揪住了徐璈的衣裳,疯魔咬牙:“一定是你……不是你也是你家的其他人……” “就……就是你……肯定是你!” 徐璈眉眼间泛起一丝无从解释的苦涩,退后侧身似乎是想借此甩脱她的手。 就在他低头皱眉时,被他护在身后的桑枝夏听到他轻轻地说:“是我,奈我何?” “刚开始呢,急什么?” 第124章 枝枝,你怕我吗? 前来闹事的王家人被打上了找茬陷害的标签,早就没眼接着往下看的村民七手八脚地涌上来把神色癫狂的王嫂子弄走,人声喧嚷。 桑枝夏的心里也七上八下地晃着水桶。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正在应对村民安慰的徐璈一眼,绷紧唇角避开人潮回了西棚。 她抱着胳膊目光涣散,支撑不住似的背靠门板蹲了下去。 王大锤的伤她看到了。 双臂上的骨头被暴力拧成了十八拐的麻花,内里的骨头不知裂成了多少碎片,就算是侥幸保住了小命,可那双手算是彻底废了,往后的日子也只能是生不如死。 那样的伤势已经不能说是在泄愤了,那是残暴的虐杀。 谁都认定了徐璈是被冤枉的,就连王大锤都临场改了口。 可徐璈他…… 桑枝夏深深吸气咬住下唇,甫一抬头看到床底下塞着的布料,目光无声凝结,反手扶着门板缓缓站起来,朝着床边走了过去。 门板嘎吱一声响,随之响起的是徐璈的声音:“枝枝。” 桑枝夏闻声转头,跟推门而入的徐璈投来的目光猝不及防撞了个彻底。 她维持着弯腰低头勾手的姿势,手指距在被胡乱塞到床底的那团麻布还有一线距离。 四目相对,两人眼底不可说的狐疑在半空撞起涟漪。 徐璈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是想过来拉她的,可不知怎么想的最后站定没动,只是在桑枝夏作势要把床底的东西勾出来时说:“那种脏东西,你碰它做什么?” 桑枝夏呆滞一刹猛地泄气,也顾不得地上脏了,啪叽一下坐在地上转头看他:“我捋了半天没想明白,你是怎么弄出这么多证明你不在场的证人的?” 若只是一个还好说,可杂七杂八的怎么那么多? “还有时间,那个时间差你是怎么合计的?” 意识到此事的确与徐璈有关后,桑枝夏的脑子里就在不停地捋路子。 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王大锤信誓旦旦地说了时辰,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王家婆媳对他被殴一事毫无察觉,偏偏那个时辰徐璈有不在场的证人,他是怎么做到的? 徐璈不欲多说,笑笑道:“你知道是我干的不就行了?问细节作甚?” 桑枝夏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好奇不行吗?” “你到底是怎么弄的?” 徐璈意味不明地垂下了眼,用只有桑枝夏能听到的声音淡淡说:“我早起出门是丑时三刻。” 自从与王家结了恩怨,也知道王大锤是个什么德行,他就一直在暗中防备,每晚桑枝夏睡熟后还会去暖棚里巡视一圈,今日去正好就撞上了。 桑枝夏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徐璈话声平淡:“田里的水波未平,可见我抵达之前捣鬼的人也没走远,我就暗中跟了上去,一路到了王家门口。” 徐三叔的猜测不错,夜半毁人秧苗这事儿的确是王大锤报复做的,不过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男子。 “动静太大难免会被人发现,所以我略等了片刻,等那两人走了才进的王家,把人砸晕点了哑穴,扔到王家后院拧了胳膊,他剧痛之下神志不清,我出了后院隔着墙闷着嘴学了一声鸡叫。” 王大锤当时的惨状很是难言,剧痛之下更是直接晕死过去。 而夜色漆黑,再加上徐璈有意掩了面容,混乱中他其实根本就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下的手,痛糊涂了的脑子里唯一能记得住的就是那一声略带古怪的打鸣声。 接下来的事儿就更简单了。 徐璈一开始肩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似是在斟酌如何解释,可说着说着眉眼间多了几分讥诮,语调也缓和不少。 “为免伤天和,开春后三月不可狩猎,所以几日前吴大哥便同我提起过,想在近日寻机进山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有收获,我突然造访虽是意外,倒也不突兀。” “等进了山分头行动,我走的方向朝着村头的位置,拿上王大锤身上扒下来的衣裳乱了头发,趁着天色刚蒙蒙亮还未大清,隔着老远装作他的样子在人前晃了一遭。” 王大锤性子恶劣为人不堪,村里人见了也多是躲得远远的不耐纠缠,所以刚才作证说自己看到王大锤是天亮才归的人的确也没撒谎,他们隔着老远是恍惚见了一眼,没有人知道那是早有准备的徐璈假扮的。 吴长贵等人也说的字字属实,王大锤说到的那个时辰,徐璈也确实是跟他们在一处。 这其中的曲曲折折,除了徐璈,就只有桑枝夏一个人知道。 桑枝夏脑中迷雾渐清,呐呐地看着徐璈平静的脸,反复张嘴一时竟然是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徐璈本来是见秧苗被毁临时起意追上去的,可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他竟是边动手边周全,愣是在全村人的眼皮底下设下了一个挑不出缺憾的局,狠狠地把王家人上下全都套了进去! 见桑枝夏满脸怔怔不言声,徐璈不动声色攥紧身侧的手,走到她的身边蹲下,带着凉意的手抬起,最后却滞桑枝夏侧脸的位置没落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桑枝夏,眼底深处带了些压制不住的冰冷狠意,开口时语气却比之前更为柔和:“枝枝,怕我吗?” “还是说,你觉得我行事残忍暴戾,不该如此?” 桑枝夏表情空白啊了一声,转头的动作稍大嘴唇蹭过徐璈的指尖,徐璈被烫了似的猛地一蜷。 桑枝夏恍惚着没察觉到不对,眨了眨眼用一种看傻子的神情盯着徐璈:“我怕你做什么?” 她回过神来似的双手搓了搓脸,又是无奈又是郁闷地说:“世子爷,你得估量一下我见的世面和接受刺激的能力,我跟你见过的世面不一样。” “你要说扯头发踩脚抽嘴巴子,撕衣裳骂街打滚落粪坑,这样的小打小闹我见得不少,可……可今日这样的,我确实是不曾见过。” 她认知中熟悉的叫斗殴,跟这种碾压式的虐杀区别能大出去一条鸿沟。 长在春风和平中的孩子真没见过血,她上辈子短短几十年,干过最惨烈的一架就是把欺负自己的人打破了鼻子,头次开了眼界无所适从不是人之常情么? 如雷的心跳逐渐平复,桑枝夏软趴趴地嗐了一声,闷声说:“你不能说我大惊小怪,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我也不承认。” “不过实话实说,陡一见着那个画面,我的确是惊了一下。” 有点超乎认知。 不过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 王家人是真的欠收拾,臭苍蝇烂蛆似的纠缠不休实在恼人,不一次来个狠的,往后还怎么清净? 第125章 这小子蔫儿坏! 想想她又忍不住说:“你真确定不会被人发现?尾巴都收拾利索了?” 徐璈紧绷半天,甚至做好了被斥责心狠手辣的场面,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桑枝夏会是这个反应。 意识到她话里话外不自觉透出的担心,眼底冰霜见风化雪,漾开的都是不可说的戏谑。 “我早就做好了对峙的准备,被王家人察觉看出来了也不碍事儿,他们翻不起浪。” 王家人但凡是前些年少造孽惹是非,今日的胜局都不会锁定得如此迅速。 桑枝夏稍微一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儿。 今日对峙已经出了定论,事后不管王家人再说什么都无人会信,徐璈是彻底把自己和徐家从这滩浑水中摘出去了,倒也用不着过多担心。 她用力搓了搓脸准备站起来,可徐璈却强行抻开她蜷起的双腿摊直,寸寸逼近。 桑枝夏被压着出不去也站不起来,哭笑不得地看着徐璈:“做什么?” “被我知道了这副做派,难不成是想趁着无人杀人灭口?” 徐璈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垂首一笑,突然伸手摁住桑枝夏的后脑勺,手上用力逼着她往前探头,在桑枝夏错愕的眼神中把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额头相触呼吸碰撞,他定定地撞进桑枝夏眼里,哑声说:“枝枝,你真的不厌我手狠心毒,而不是为了哄我开心,对吗?” 桑枝夏被他烫人的目光灼得很是无措,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徐璈的大手又摁了回去。 一来一回间两人的身躯几乎都贴在了一起,恍惚间听到的都是自己不知何时乱了的呼吸。 桑枝夏试着伸手推了一下没推开,索性放弃挣扎挑眉冷笑:“我要是怕呢?” “我要是怕了,往后也厌了你了,你打算把我怎么着?” “我……” 徐璈的手不安分地滑落在她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摩挲后捏了几下,在惹得桑枝夏瞪眼前低笑出声:“怕也不行。” 他自嘲道:“枝枝,你早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的。” 山中无岁月少隐忧,所以他不介意披上好人的皮子,做踏实人该做的事儿。 可他本质就跟所谓的良善扯不上半点干系。 虚伪残忍,心机阴狠,凉薄恶毒。 圣贤书中骂人的言论都该与他有关,可他并不在意。 他从前不是好人,现在不是,往后也不可能有机会是。 在他变得更为冷漠残忍之前,今日没要王大锤的命,或许就是他仅剩不多的仁慈了。 否则先是辱骂桑枝夏在前,毁秧苗在后,那人的下场不止如此。 徐璈笑笑伸展长臂抱住了桑枝夏纤细的身躯,低头把脸埋进桑枝夏的肩窝里轻轻地说:“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怕吓着你,不过我的枝枝太敏锐了,到底还是没瞒住。” “我的确是不希望你会觉得我很坏,也不想被你厌恶畏惧,不过你要是真的厌了我,那也确实是不能如何。” “不过你摆脱不了我,也别想摆脱我。” 他说着像是带出了几分得意,没了那种沉沉迫人的气势,反而是多了桑枝夏熟悉的吊儿郎当。 “你多厌烦我都会缠着你,所以我也不怕你知道。” “枝枝,你……” “你知道你现在就很烦人吗?” 桑枝夏强撑着镇定在他的腰上狠狠拧了一圈,双手揪住徐璈的脑袋拔萝卜似的揪到自己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理我都懂,但是说话归说话,你能不能别凑那么近?” “还有,我的腿垫着给你当屁股垫舒服吗?” “赖着不起来,是想用自己的大体格子直接把我压瘸?” “大哥,你真的很沉的知不知道?” “自己多沉心里就一点儿数都有不起吗?!” 徐璈表情瞬间一空,早就被压到两腿发麻的桑枝夏忍无可忍地飞脚踹出:“滚!” “哎呦……” 徐璈被一脚踹开桑枝夏立马就因为动作太大扯了筋,见她满脸痛苦地抱住了小腿,徐璈忍着笑爬了起来。 “我刚才没留意,不是故意的……” 桑枝夏龇牙咧嘴地吸气:“你要是故意的岂不是要给我压死?!” “快快快,快扶我一把。” “我的腿被你压麻了!” 桑枝夏跟真瘸了似的两腿颤颤,徐璈面皮一抽大步走过去,直接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我真不是故意的。” 桑枝夏面无表情:“那可请你以后再小心一些,我这腿还是想要的。” 徐璈喉咙滑动震出几声轻笑,把在地上滚了一身泥的桑枝夏放在凳子上坐好,蹲下去就给她揉。 桑枝夏腿上又酸又麻浑身不自在,看着徐璈的后脑勺说:“床底下那东西见不得人,你夜间找个没人的地方拿出去扔了。” 那是王大锤惯穿的衣裳,藏在家中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个把柄。 徐璈好性子地应了,见她表情没那么痛苦了才直起身说:“我去给你倒些水来?” 桑枝夏恹恹点头:“行,加糖浆。” “腿差点被你压废了,不喝点儿甜的我心里苦。” 徐璈自知理亏不敢多言,忙不迭出去就端了一碗掺糖浆的温水走了进来。 桑枝夏捧着碗喝了大半碗,呼出一口气说:“这事儿算是过了,接下来可有得忙呢。” “一会儿把午饭吃了咱们就去棚子里,那些被拔起来的秧苗还能有法子救一救,赶紧插下去能活多少算多少。” 辛苦好久了,要是为了王大锤那么个混不吝的没了成果,那可真就是白忙活了。 徐璈闻言眸色微闪,唇边溢出的是桑枝夏没来得及察觉的讥诮。 过了? 还有两个帮凶呢。 这事儿在他这儿不算完。 桑枝夏不知徐璈心里所想,等腿不那么麻了敲敲膝盖站起来,嘴里还在嘀咕:“这事儿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谁提起都嘴上谨慎些,还有王家的那两个婆娘你少搭理,再来找茬我会去收拾。” 徐璈不置可否地含笑点头,跟上去说:“你前些日子萃出来的酒是不是要到时候了?还是跟之前一样,十五送去城里?” 桑枝夏面露恍然:“你不说我都忘了,明天不就是十五送酒的日子吗?” 跟酒楼说好的日子不能耽搁,可暖棚里乱糟糟的也脱不开身,桑枝夏想也不想就说:“明日你自己去送,弄完了早些回来帮忙。” “我一会儿去检查一下看看棚子里需要修补些什么地方,缺的话你明日一起买回来。” 徐璈一一记下认真点头,神色如常地跟桑枝夏走了出去。 院子里,闻讯而来的村民还没走完,吴长贵看到徐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徐璈的肩膀说:“今日这事儿是委屈你了,你别吃心,谁是谁非咱们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不会让那蛮横的占了便宜。” 徐璈笑着说:“多谢吴大哥。” 边上的人也纷纷出言宽慰,桑枝夏在边上见了暗暗佩服。 好人当了不耽误做坏事儿,徐璈这小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精,蔫儿坏! 第126章 是的,我手欠 闹闹嚷嚷的,惊动了全村上下的王大锤遇袭风波,就在村民罕见一致的嫌恶中过去了,徐璈的身上半点污水都没沾。 一切看似如常,徐家众人看起来也像是都信了,可桑枝夏却隐隐觉得,老爷子必然是看出了什么。 他老人家只是懒得多说。 看出来的不提,愿意喧嚷的王家人说什么都没人取信,徐璈脸不红心不跳地领了被诬陷可怜人的头衔,次日天不亮就把租来的骡车赶到了门口,将桑枝夏事先萃好的高粱酒稳稳当当地搬到了车板上。 桑枝夏帮着固定:“刘掌柜上次不是问能不能酿别的酒吗?你这次顺带回复他,果子酒之类的暂时还酿不了,寒冬腊月的也没处去寻用得上的果子。” “若是觉得只有高粱酒和米酒花样少了的话,那过些日子还可多一味竹沥酒,下次送酒的时候,就带一瓶去给他先尝尝,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多酿一些。” 徐璈反应极快:“你月前冒雪寻竹林就是为了这个?” “不然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桑枝夏再三检查确定无误了,拍拍车板上的酒坛子说:“咱们现在能买到的材料不多,之前做的酒曲剩下的也不多了,偏偏一时寻不到新鲜材料补上,没办法在数量上增产,现在就只能是在质量上花心思了。” 她说着有些遗憾:“可惜了,你是没这样的口福。” 竹沥酒的基底其实还是高粱酒,区别在于新鲜萃取出的酒水不入酒瓮储藏积味儿,而是将新鲜酿好的酒液设法灌进竹节的孔洞中,以竹节的孔洞为储酒的容器发酵。 竹节承天雨露,自带一股旁的草木比不得的清冽芳香,在竹节中储藏的时间足够的话,再取出的酒水自有一股独特的滋味,时候把握得好的话,上了桌也能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桑枝夏自己是挺喜欢的。 遗憾的是徐璈身负禁酒令。 徐璈听出她话中又唏嘘又感慨的荡气回肠,微妙挑眉:“你是在遗憾看不得我笑话?” 桑枝夏微笑着扯了扯嘴角:“那种折腾人的笑话还是不必再看了。” “行了,自己路上小心,我收拾着也要去棚子里了。” 被恶意拔出的秧苗耽搁不得,挽救迟了说不定就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今日除了去送酒的徐璈,以及声称自己病了不适的老太太,相当于是全家出动执行抢救秧苗行动,她得去现场指导。 徐璈含混着嗯了一声,都要准备出发了,想想又放下缰绳折回来,伸手在桑枝夏的耳垂上捏了一下。 不疼,还有点儿痒。 桑枝夏被捏了个莫名其妙:“你……” 徐璈顺手把她折了半截的衣领理齐,理不直气也壮:“是的,我手欠。” 桑枝夏霎时无言以对,徐璈还顺手捏了一下她的下巴,姿态轻佻满脸的不假辞色:“别着急,地里的活儿我抓紧赶回来做。” “回来的时候给你买糖。” 他驾车就走,桑枝夏愣愣地摸了摸自己被捏过的下巴,气得低声笑骂:“一文不贴身一穷二白的还说给我买糖,你有钱吗世子爷?” 徐璈扬长而去,桑枝夏敛了多余的好笑迈入自己的主场。 不是家里这么多人不愿意出力帮忙,而是插秧这种活儿他们实实在在没做过,哪怕是得了指点也做得不得其法,折腾半天还是费劲儿。 桑枝夏怕自己的宝贝秧子死绝了顾不得多说,踩着水田里的淤泥弯腰迅速往前,手上分秧插秧的动作也快到惊人,嘴里还没闲着:“一簇三到四,捏杆子莫掐着根,根子入泥约是两个指节深,每一簇间隔约一掌,顺着往后就能行。” 徐二婶等人手忙脚乱地跟着试,不自觉间落在了桑枝夏后头一大截。 徐三叔做事儿谨慎惯了,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念叨着桑枝夏说的技巧,蹚水往前。 插秧是个细致活儿,弄得久了腰酸背痛,弄得慢了恐秧苗根系受损,或者是插不好的会又从水里浮起来白瞎了功夫。 桑枝夏生怕磨蹭太久坏了事儿,一骑绝尘地冲在了前头,后边好几个人都撵不上。 老爷子支起酸疼的腰擦了擦汗,对着被勒令不许下水的徐嫣然说:“嫣然,去给祖父倒水。” 徐嫣然人小心思周到,从篮子里把带来的干净小碗一气儿拿出来,倒好水端着碗挨个喊:“大伯母,二伯母,娘,你们也喝点儿水吧。” “大嫂,我去给你端水!” 一身执拗下了水的徐明阳踩起无数水花朝着地埂边跑:“大嫂!” “我去给你端水!” “哎哎哎,徐明阳你别那么跑!” 桑枝夏被溅了一脸的泥水,哭笑不得地拎住险些一头扎进水田里的徐明阳,正想把这小崽子扔到地埂上去玩泥巴,棚子隔绝寒意的帘子被掀起,走进来的人看清在水田里站得七零八散的人,什么也没说就开始在边上拖鞋。 玩泥巴的徐明煦和徐锦惜见了,张大嘴喊:“二哥?” “二哥哥来啦!” 桑枝夏闻声转头,看到突然出现的徐明辉眉心微跳。 徐明辉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在老爷子的意外和徐二婶激动的目光中先挨个叫了人,而后才解释说:“本来是要除夕那日才能回来的,东家厚道允我提前告了几天假,昨日从定下来的,还没来得及跟家里细说。” 他说完挽着裤腿下了脏兮兮的泥水,顺手把帮倒忙的徐明阳拎到了地埂上站好,还接过了他手里被攥成了杂草的秧苗。 “祖父,咱家这时节就动手插秧了?” 他是没侍过田地,可当大家公子时少不得随波感慨几句春日贵重,耕民辛苦好做几句酸诗来随流,见了这副情形能说得出来并不奇怪。 老爷子很意外他在这时候回来了,先是嗯了一声旋即奇皱眉道:“你爹呢?怎么不见人?” 徐明辉笑笑说:“东家那边只有我和父亲两个账房,正值年下忙的时候,也不好一次让两人都一起回来,父亲大约还有几日才能到。” “大概是要耽搁到除夕当日了。” 只有五日就是除夕了,别人家都在赶着时间炸果子备年货,为了杀千刀的王家他们却不得不在此弯腰努力。 老爷子神色不明地点了点头,徐二婶忍不住心疼道:“你既是刚回来,何苦着急往这里蹿?” “你怎么不在家歇着?” 徐明辉失笑:“我在外的活儿也只是提笔弄弄账本,也都谈不上辛苦,在哪儿不都是一样歇着的么?” 他下地的时候端的是自信满满,可抓着秧苗踩了泥,四下看了一圈面上渐露茫然。 插秧是怎么弄的来着? 第127章 我的学问是不是大有长进了? 桑枝夏一眼看穿他的窘迫,还没来得及说话,被拎走的徐明阳就拍着腿心急地喊:“哥!你到底会不会啊?!” “要不你还是上来吧,我都跟大嫂学了半天只等着大展身手了!” 小英雄满腔翻田弄秧的大志气,只可惜再想蹦下水时狠狠遭了桑枝夏的一个眼刀。 桑枝夏看着被他践踏得东倒西歪的秧苗,无声咬牙:“嫣然,把他摁住了。” “明煦,拉你三哥去跟锦惜一起玩泥巴!” 徐明阳大呼遗憾,不情不愿地转过头往地上一蹲,抓着泥马上就忘了自己被迫熄了的野心,兴致勃勃地玩了个忘乎所以。 泡在水里的大人们见了都在笑,徐明辉眼底滑过一抹微妙。 自己不在家三月,家中的景象似乎大为不同,而这一切的变化最有可能是…… 他不动声色地朝着桑枝夏看了一眼,桑枝夏装作什么都没察觉低头分秧,手上流畅的动作有意无意地慢了几分,足够让初次下场的徐明辉看个真切。 徐明辉见状笑笑不言,略带笨拙地学了开始动作。 水田里被溅起的波纹不减,昨日还乱七八糟漂在水面上的秧苗,在人为的扶正下重新挺起了杆子,整整齐齐地散出青翠的绿,打眼望过去还挺喜人。 徐三叔扶着老头子脱了水里,看着被桑枝夏选出来扔在地埂上的苗子难掩心疼:“好好的秧子,愣是毁在了王家那个杀才的手里,要不是他……” “揪着没影儿的说什么?” 老爷子揉了揉发酸的腰沉沉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往后不可再提。” 徐三叔不是很甘心地摇头叹气,正在擦手的徐明辉动作微顿,神色自然地去扶同样在暗暗龇牙吸气的徐二婶。 “娘,这边都差不多了,先上去吧。” 徐二婶顾不得体面坐在了地埂上,还不忘对走在最前头的桑枝夏说:“夏夏,歇会儿吧。” “今儿就你最忙,再不歇会儿该累坏了。” 桑枝夏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大致扫了一眼确定没有需要返工的地方,拖泥带水地在哗啦声中爬上了地埂。 许文秀赶紧给把擦水的帕子递给她:“快擦干了,可不能受凉。” 桑枝夏一手接帕子一手接过徐嫣然递给自己的水,呼出一口气说:“祖父,您一会儿直接回去歇着吧,下边棚子里的我们去弄。” “那怎么行?” 老爷子不假思索地说:“本来就是不能耽误的事儿,多一个人也是一份助力。” 老太太是彻底指望不上的,来了也是添乱。 他就是动作慢些,那也总比只能糟践秧子的徐明阳等人强。 徐三叔想想还是忍不住叹气:“要不是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倒也不必这么赶着。” “不过侄媳妇说的是,爹你何必在这儿跟我们熬着?” “要不还是顺手把这几个小的撵回去,您在家盯一盯他们的课业也挺好。” 他说着心情莫名复杂,看了一眼沉浸在泥巴大战中的徐明阳说:“不是我当三叔的多嘴,可明阳的课业只怕是不盯不行了。” 刚才抢着下地时徐明阳大约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决心,一连在自己身上用了三个成语:鹤立鸡群,狗急跳墙,黔驴技穷。 他说得气势恢宏决心斐然,可这话入了其余人的耳朵字字诛心。 徐家百年世家,虽多出武将也不曾出过白丁,翻过年徐明阳眼瞅着就奔九岁去了,这孩子的往后是怎么想怎么都愁人…… 老爷子到了嘴边的推辞莫名一卡,看向孙儿的目光也十分复杂。 教自然是教了的。 两朝阁老教得很用心。 然而这孩子就是不开窍啊! 偏偏他还非常得意,猛地一抬头就给自己邀功:“三叔,我的学问是不是大有长进了?” “我现在读书可用功了!” 徐三叔一言难尽地闭上了眼,就连老爷子都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扑哧笑了出来:“祖父,桃李满天下,自家结苦瓜啊。” 徐二婶本来替徐明阳害臊,冷不丁听到这话也苦中作乐地笑了起来:“明阳这窍是难得开,跟他大哥二哥比起来差了不知多少,也就是能胜在心眼实。” 坚强皮实耐造,这么一想也是好处了。 面对孙子岌岌可危的课业,老爷子也说不出继续耽搁的话了,站起来就要撵着几个小的回家。 走之前还不忘对闷笑的桑枝夏叮嘱:“你这几日实在辛苦,可学业上的事儿也不能耽误了,晚饭后来找我听学。” 桑枝夏咳了一声把笑压下去,裹着一身的泥水恭恭敬敬地垂首说是。 老爷子一叹三转地带着几小只走了,徐明辉搓了搓指腹上的泥,好奇道:“大嫂近来也在跟着祖父读书?” 桑枝夏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又不考科举能读什么书?混着听祖父教导几句罢了。” “三叔,你们再歇会儿,我去下边那个棚子里瞧瞧。” 她说完拎着自己的东西走了,徐明辉不动声色抿了抿唇,走到不断叹气的徐三叔边上说:“三叔,你刚才说到的什么王家的?家里出什么变故了不成?” 徐三叔想到老爷子的话有些悻悻,含混道:“嗐,都过去的事儿了,你还问这个做什么?” 徐明辉笑道:“我这不是久了不归家好奇吗?三叔跟我细说说?” 徐三叔看了一眼许文秀等人都在另一头收拾,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小声开了口。 他说完甚是遗憾:“你是没见着昨日那阵仗,那当真是有理说不清的。”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是徐璈动的手那才好呢,好生给那杀才一个教训,也省得不长眼总是往咱家招惹,可惜了就不是……”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心里的遗憾,像是恨不得自己上阵给王大锤一个教训,徐明辉听完眼底晦色闪烁,好笑道:“还好不是大哥动的,不然要是闹出来让村里人知道了,少不得要往咱家的头上扣个狠毒的帽子,往后在村里可就不好行事了。” 徐三叔这么一想也是。 他不多说了爬起来准备去下头的棚子,徐明辉落后半步面露所思,状似不经意地说:“听三叔的意思,那姓王的时常跟地痞来往,还是个好赌的?” 徐三叔满脸晦气,还没答言就被徐二婶打断了:“好好的你问那些作甚?” 徐二婶厌恶道:“那就是个滥赌的酒蒙子,横竖都是说不起理的,这回闹过了往后不再来往便是,免得沾染一身的臭气。” 徐明辉笑着称是,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摩挲。 好赌么? 第128章 如出一辙的卑劣虚伪 徐璈回来的时候,徐明辉的认真观摩学习也取得了成效,人生首次下地插秧初体验迅速上手,留意看的话,会发现他的动作甚至比折腾了大半日的许文秀等人都要流畅。 桑枝夏看到徐璈作势要下水,立马就说:“你别下来折腾了。” “怎么?” “这边没剩下多少了,可被扎破的篷布还没补呢。” 桑枝夏直起腰说:“夜里只怕是要更冷,四处透风的肯定不行,你拿上买回来的东西把被戳破的地方补上吧。” 徐璈虽是舍不得让桑枝夏在水田里泡着,可想了想还是点头说好。 “我先去修补,弄好了就过来帮忙。” 徐明辉把手中最后一簇秧苗插入湿滑的泥里,洗去掌心的泥说:“有些被戳破的地方比较高,大哥一个人可能不好弄,我过去瞧瞧。” 其余人对此都无异议,徐明辉也自然而然地抱起了徐璈带来的东西,随着他走到了损毁情况相对严重的暖棚边上。 他蹲在地上扯开一卷油布,不带任何起伏地说:“我听三叔说你废了王家的一个人?” 徐璈要笑不笑地挑眉:“听三叔说?” 不是他轻视自家三叔的敏锐,是他打心眼里就不觉得三叔能看得出他的手笔。 徐明辉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啧了一声淡淡道:“三叔遗憾生吞了王家的这口闲气,不过我想你可不是什么能受得住气的性子。” “是你做的,对吧?” 徐明辉能看出来徐璈并不意外。 徐家从前的人太多了,多到绝大多数徐璈都懒得往眼里放,可徐明辉不一样。 这个比他小几岁待人温和,传闻中风光霁月的儒雅君子心思或许比不得海深,但他的确是徐璈少有看在了眼里的聪明人。 自知瞒不住徐璈也懒得遮掩:“怎么,是打算去找个机会揭发我的心狠手辣?” “如果王家人不曾对嫣然他们先动手,那保不齐我今日是要阴你一刀的。” 徐明辉面露遗憾:“机会难得,可惜了。” 毕竟他跟徐璈虽有兄弟名头交情属实一般,谈不上势同水火,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拉踩对方的机会。 这次算是错过了。 徐璈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没接话,徐明辉笑道:“你只逮了一个,是没来得及做别的?” 徐三叔感知和敏锐略欠火候,不过述起当时情形言辞却可做到让人身临其境。 地上残留的凌乱脚印可辨大小,虽无更多证据,也能直观看出作怪的不止一人。 徐明辉抬眸说:“我记得大哥丹青一绝。” “你看清另外几人的脸了么?” 其实逮住一个王大锤剩下的事儿就很好办了。 此人既是好赌滥酒,那必是酒馆赌坊的常客,想顺藤摸瓜查出来他平日里与谁来往亲近不是难事。 如果有了可寻人的画像,那就更简单了。 当然,实在没有也不是不可施为。 徐璈转头看他,没直接回答他的话,反而是说:“看样子你在那边过得还算不错?” 这才去了多久,就有自己的门路能查人了? 徐明辉不答反问:“大哥说呢?” “我懒得多说。” 徐璈三两下把最大的一个破洞补好,淡声道:“那个叫龚叔的是个麻烦人物,与虎谋皮小心哪日自己入了虎口。” 该提醒的他都提醒过了,徐明辉爱听不听。 徐明辉想到自己一度陷入虎口却被人救下的一幕笑得意味深长,含混道:“我自有分寸,大哥只管把画像给我便是。” 他站起来把裁剪下来的油布递给徐璈:“三叔说这事儿过去了,可我听他那形容只怕后来还会再起风浪,既如此,为何不先下手为强呢?” 现在是没人相信王家的说辞,可教训不一次给足了,王家人怎会善罢甘休? 徐璈没打算就此揭过,徐明辉也不这么想。 面对徐璈审视的目光,徐明辉笑得十分坦然:“你瞧,说到底你我不都是一样的么?” 一样的口蜜腹剑。 如出一辙的卑劣虚伪。 之所以互相厌恶,是因为早就看透了对方披出来的这层画皮,透过对方的脸看清了自己藏在画皮之后的不堪。 良久对视沉默,徐璈自嘲一哂:“画像明日给你。” “找到告诉我就行。” 徐明辉十分清楚自己没什么战力可言,含笑点头。 动手的事儿他大概是不行,自己就不多掺和了。 这边氛围极其友好,另一边的王家却因为王大锤的伤掀起了疾风骤雨。 王嫂子险些疯了,不断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喊:“就是徐璈害的!就是他害的!” “他都跟我承认了,这事儿就是他干的!” 王老太守在晕死过去的儿子床边哭得凄凄惨惨,听到这话又是咒徐璈又是求菩萨,嘴里车轱辘话来回转了一圈,想闹又可惜找不到能闹的地方。 村长带着人撵她们回来的时候已经说了,再闹就要把她们逐出村里,家中唯一能顶事儿的男人倒床不起,就是有再大的不忿,她们又能做什么? 王嫂子不甘心想去找人帮忙,可人嫌狗厌到了这种程度,哪儿还有人愿意搭把手? 萦绕在王家上空的哭声日夜不绝,临近除夕的喜庆日子,路过王家门口的人听见了都纷纷面露晦气,忙不迭地拔脚走远。 在王家婆媳绝望的哭喊声叫冤声中,徐家迫在眉睫的麻烦也终于捋出了头绪。 能救的秧苗都插下田了,观察了两日情况尚可,家中接连辛苦了多日的老老少少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桑枝夏把掐住秧苗的手收回,笑着说:“一下没能提出来,可见是成功潜根了。” 紧急情况下的分秧插秧结束,秧苗潜根顺利,接下来不再出意外的话,手头的活儿就能轻省不少。 如释重负的一口气还没出口就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再咽下去时桑枝夏的脸上也带出了几分迟疑。 她说:“王家人不会再来捣鬼吧?” 不怪她戒心重,主要是姓王的那一家子属实办不成什么人事儿。 满门上下的混蛋。 第129章 不,我并不想跟他练 王大锤被人把胳膊拧成了麻花四日,四日里王家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就把洛北村搅和出了不小的风浪。 实在惹人厌烦。 徐璈还没说话,桑枝夏就忍不住叹道:“王大锤的媳妇儿是隔壁刘家庄的姑娘,在村里闹了两日见无人理会,还赶着回娘家搬了一趟救兵,那些人来了不问三不管四,奔着村长家就去了。” 这是很不讲理的做法。 村长虽说是一村之长,可这混账事儿跟他家没半点关系,大节下的,呼呼啦啦叫了一群人就要去砸门讨公道,口口声声说村长偏颇徐家包庇了凶手,连累得村长家好几日都没能安宁。 桑枝夏想想很是过意不去。 所谓被包庇的凶手就在自己眼跟前呢,村长是照着众人能看得到的真相做的决断,祸水怎么就能移到村长家去呢? 村长是实打实的冤屈。 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可自从入了洛北村,村长一家对徐家的帮扶诸多,如今哪怕是受了王家人的迁怒为其困扰,也不曾埋怨过徐家半点。 这样的好人被牵累了,哪个知情人听了能不堵心? 徐璈眸色闪了闪,低声说:“其实我可以……” “不,你不想。”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事情已经出了,背锅的人也被聒噪几天了,你这时候就别突发奇想蹦出来搞事了。” 徐璈哑然失笑:“你是担心我会去自首?” “不然你还能想到什么法子?这事儿可不能再往大了闹了,不然怎么收场?” 桑枝夏发愁叹气:“这时候咱家多说多错,偏偏又找不到可以帮忙的地方。” 心理上偏向于护住徐璈的一身虚假清白,行为上装作无辜毫不知情,良心上的这番谴责就要遭定。 她无奈地摆手:“算了,那边再去闹的时候咱们过去挡一挡,明日从地窖中抱两坛子酒给村长家中送去。” 说白了这回是他们对不住村长一家。 人情记下,往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力帮扶就是,也免得…… “我说有办法,那就是真的有办法。” 徐璈把饱受良心谴责的桑枝夏强行转了个方向对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是谁在搞鬼,除夕前我定会还村长家门前一片清净,保准再无一人敢来作祟。” 桑枝夏眉心狠狠一跳:“你该不会是想去拧了王大锤老娘和媳妇的胳膊吧?!” 徐璈…… 桑枝夏话声越发悚然:“璈啊,小打小闹的也就算了,灭人满门的事儿咱可做不得……” 徐璈哭笑不得地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我是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的土匪么?” 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的那种? 桑枝夏表情空白不知如何接话,徐璈怅然一叹捏住了她的鼻子:“我说无碍就是无碍。” “我还不至于跟两个妇人过不去,别的另说。” 这事儿既然是他捅出来的篓子,他自然会设法收场。 至于更多细节…… 徐璈不欲多说。 桑枝夏跟他的区别是本质上的。 她胆儿不小,也分清是非不软弱,骨子里藏着一股刺人的韧劲儿,内里却足够温和。 桑枝夏理所应当地认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挑不出错,可报复回去的手段在徐璈看来过分温和,甚至像小孩子的玩闹不痛不痒。 她的心里有一条人命至高的界,谨守着很难越过雷池。 可徐璈出手求的是一击必杀,在他眼中人命或如草芥,碍眼挡路的都可以雷霆之势清除,死伤多少都是无关紧要。 徐璈看出来了,更不愿多言。 他不想让这些腌臜之物污了桑枝夏的眼,也不想让她的手上沾染半点不该沾的脏血。 他自然地揽住桑枝夏的肩,低头凑在她的耳边说:“信我,不会有事儿的。” “这回要是没处理好还惹得你烦心,你回头想怎么收拾我都行,我去村长家负荆请罪也好,禁食自省也罢,怎么都……” “那倒不必。” 桑枝夏在稀里糊涂中心里的天平不断朝着徐璈倾斜,也没察觉到徐璈此时与自己勾肩搭背的姿态有多亲密,紧锁着眉心说:“别再闹大了就行。” 徐璈不置可否地笑了,正想说话桑枝夏突然说:“你是说怎么收拾你都行?” 四目相对,徐璈微妙眯眼:“你先说想怎么收拾。” “你能不抢我被子了吗?” 桑枝夏想到自己每日睡前醒后的一系列不可控的混乱,忍无可忍地咬牙:“别跟我说什么你冷得很,日日就往我被子里蹿,你……” “不行,你换一个。” 每晚被捂出一身热汗的徐璈面不改色地说:“我就是不耐寒,不让我蹿万一冻病了怎么办?” “你怕冷啊?” 徐璈理直气壮:“当然。” “那你有本事一宿别被热得起来灌三碗凉水啊!” 桑枝夏黑着脸扯开他不安分的爪子,狠狠磨牙:“你是不是真当我傻啊?你……”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 徐璈说完罕见的没等桑枝夏大步往前,脚步镇定,背影中却带着被揭穿逃窜的狼狈。 桑枝夏瞪圆了眼恼火地撵上去:“你再闹我就给你踹下去!” “搂着你的木板子,打地铺去吧你!” “你就活该打地铺!” 被撵上的徐璈脚步突顿反手勾住了桑枝夏的脖子,桑枝夏毫无防备下脚下猛的踉跄,直接撞进了徐璈的怀里。 徐璈一手勾着她的脖子把人往怀里扣,空出来的手还欠兮兮地捏鼻子揉脸。 他低头取笑:“枝枝,你说这话于心何忍?” “我虽是身无长处,可自认暖床这一项功劳无人可比,长夜漫漫,苦寒无边,你就忍心看我自己搂着木板子辗转煎熬?” 桑枝夏实在挣脱不开,只能翻着白眼瞪他:“撒开。” 徐璈趁机把人再往近里揉了揉:“不。” “撒不撒手?” “我不,枝枝你……” 徐璈说笑着表情突然一猝,桑枝夏出手如闪电拧出他的胳膊和手肘往前一扯,脚下迅速朝着脚踝的位置一踹,胳膊勾住徐璈的后颈朝着地埂就是悍然一摔! 徐璈被毫无征兆地背肩摔仰面砸到了地埂上,看着突然出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桑枝夏,嘴角失控抽搐,喉结抖动后泄出的声音也暗藏着散不开的笑:“枝枝,我……” “打扰一下。” 不知在外头当了多久隔墙有耳的徐明辉面无表情地掀开暖棚的挡风帘,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徐璈目光微妙。 “尽管不是很想打搅你们的夫妻情趣,不过大哥,你之前跟我说的事儿有眉目了,你想听么?” 徐璈单手撑地不着痕迹地站了起来,不等他接话徐明辉就很善解人意地说:“不过你们要是想再练一练的话,我其实可以等等。” “也没那么着急。” 桑枝夏没想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无言一刹默默捂脸。 “不,我并不想跟他练……” 第130章 我手脏心也脏 桑枝夏面无表情慌乱而去,只给徐璈留下了一个不那么镇定的背影。 第一次跟徐璈掰手腕子就被人撞见了,该说不说尴尬还是有的。 徐明辉要笑不笑地看着她走远,脑中闪过桑枝夏之前给自己解围的画面,把挡风帘放下后玩味道:“大嫂身手很利落,大哥教的?” 徐璈没承认也没否认,拍拍衣摆上的泥说:“有眉目了?” 徐明辉朝着他扔了一个纸团。 “火麻子,刘大柱。” 他抱着胳膊说:“我找人打听了,这俩平日里跟王大锤走得最近,刘大柱还是他的小舅子,就是他们不错。” 这几个都不是能藏得住事儿的人,二两黄汤下肚有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在往外抖落,他们想毁了徐家暖棚报复的想法跟不少混子都嘀咕过,稍一打听就能知道具体。 徐明辉揉了揉手淡淡地说:“事发当日这两人都跟王大锤在一处,后来这边出事儿了,那两人倒也安分没往外蹦。” “可王大锤的媳妇儿回了一趟娘家,最近闹得最厉害的就刘大柱带的头,赖着村长家不肯撒嘴的那些多是他叫来的下九流之辈,都是一伙儿的。” 这事儿其实已经变味儿了。 一开始王嫂子或许是真的觉得自己冤屈,想回娘家搬救兵,给被打得半死不活后半辈子了无指望的王大锤讨个公道。 可话茬往刘大柱那种无赖的手里一递,现在这群人每日闹事图的早就不是公道了,他们是想借故讹钱。 徐明辉其实不赞成这个时候搞事。 他微妙地说:“徐家已经摘出去了,再大的浪也砸不到咱家的门槛上,倒也没大哥说的那么急。” 那些人不是想闹么? 那就让他们闹呗。 反正受困受扰的不是徐家,别的哪家在他的眼里都没什么区别。 徐璈不意外他的说法,把写了这两人出现最多的地方和细节的纸条撕碎扔到燃着火苗的炕道里,淡声道:“忘恩负义是有度的,我比不上你。” “比不上我?” 徐明辉面露滑稽啧了一声,幽幽道:“大哥那不足二两的良心,扯出来只怕也跟我的似的上不了称,跟我说什么高风亮节?” “是大嫂心里过意不去吧?” 若不是桑枝夏心里不踏实,徐璈怎么可能想得到别人的困扰? 徐璈是在乎别人死活的人么? 他十句话三句里带了桑枝夏,徐璈的眼里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冷色。 “徐明辉,注意你的身份。” 徐明辉嗤了一声,不闪不避地看着他,莞尔一笑:“大嫂性子强硬心思柔软,只怕是听不得这样污耳的事儿,要动手的时候还是叫我吧,我手脏心也脏,不怕沾手。” 也许是到了这一步彻底没了掩饰自我的必要,徐明辉这次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彻底没了之前披着假面跟徐璈装来演去的念头,坦诚得让徐璈都有些猝不及防。 不过仔细想想…… 徐璈自嘲一笑,看着炕道中被跃起的火苗燃成灰烬的纸条,眸色复杂。 徐明辉又何曾说错半个字呢? 次日下午,许文秀奇怪地说:“夏夏,璈儿到底是去什么地方了?怎么还没回来?” 桑枝夏把老爷子亲自写好的春联拿出来摆好,无奈道:“只说是要出去一趟,具体是去做什么倒也没跟我细说。” 她都不知道的,其余人就更不知道了。 许文秀下意识地嘀咕:“跟我说一大早就要出去,可去办什么事儿能耽误这么长时间?” 一大早? 桑枝夏心头一动唇角微抿,在许文秀狐疑的呢喃中陷入了沉默。 徐璈昨晚的确是说了自己一早要出门,可她昨晚没睡实,这人分明是夜半就出去的。 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许文秀这厢的念叨还没停,徐二婶就跟着叹了气。 “明辉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么多春联等着贴呢,这俩孩子到底怎么赶在一块儿出门了?” 徐明阳正守着冒热气的浆糊不眨眼,听到这话激动地举起小手:“我来贴!” “我不怕高!” 明日就是除夕了,春联是必不可少的。 老爷子和徐三叔的笔锋都极佳,裁剪好红纸写吉祥话的春联就跟喝水吃饭那么简单,可老爷子年纪大了不可能爬高踩低的,徐三叔还是个重度恐高患者,连梯子都不敢上去,贴春联这事儿只能是等着徐璈或是徐明辉回来做。 徐明阳倒是想往自己的身上揽活儿,话刚出口就被桑枝夏敲了脑门。 “还没梯子高呢,让你上去还得了?” “不等了,二婶你帮我扶着梯子,我……” “夏夏!” “夏夏你们在家吗?” 正准备爬梯子的桑枝夏闻声回头,看到吴婶的笑脸有些意外。 “婶儿,您怎么来了?” 吴婶抱着怀里用布盖着的篮子笑眯眯地说:“我还能是来干什么的?明日就要过节了,当然是来给你们送炸货的啊!” “来来来,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赶紧拿进去分着吃!” 许文秀双手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有些不好意思:“大节下的,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呢,怎么好意思……” “哎呦,这有啥可见外的?” 吴婶大咧咧地说:“昨儿个徐璈往我家送了那么两坛子好酒,给家里那爷俩乐得醉到现在还没爬起来呢,这些炸货哪儿有那么老些酒值钱?” “你们不嫌弃这东西拿不出手就行了!”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请她进屋去坐,吴婶摆摆手说:“我就是来送东西的,坐就不坐了,家里还一堆事儿等着我呢。” 徐三婶拎着水壶说:“再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先进屋坐下喝口水再说。” 徐二婶也上来劝,桑枝夏直接扶住了吴婶:“婶儿,来都来了,赏脸坐会儿也不碍事儿。” “嫣然,去把我昨日做的栗子糕拿些过来,明阳快去拿瓜子。” 吴婶推拒不过在炭盆边坐下,桑枝夏把徐嫣然拿来的栗子糕摆在桌上,双手给吴婶递了水碗,状似不经意地说:“婶儿,您今日得闲过来了,家里还有人去闹吗?” “要是还是闹的话,不如我……” “嗐呀,多大点事儿值得你惦记成这样?” 吴婶在村里也是见过风浪的,啐了一声冷笑道:“那群混账东西倒也没歇了讹人诬陷的心思,可那也要有继续折腾人的精力。” “你们还不知道吧?昨日个刘大柱不知是咋整的,跟着几个见不得人的下作东西出去喝酒取乐,结果在半道上被仇家堵住狠狠削了一顿,今日关上门在家里哭丧都来不及,哪儿有闲工夫来找我家的茬子?” 桑枝夏眸色微动,吴婶还在解恨地说:“不光是刘大柱,跟着他一起鬼混最多有个叫火麻子的也吃了大亏,就是该!” 她说完神秘兮兮地看了众人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我还听人说了,这俩祸害伤的地方跟王大锤的一模一样!都是被人把胳膊拧成麻花,刘大柱还被人捶断了一条腿!只怕是命都难保了!” 第131章 救救我!快救救孩子! 一大早起来家里人都在忙活明日过节的琐碎,这事儿还真是刚知道。 徐三婶听不得这种血腥的,苦着脸吸了口气喃喃道:“生生把人伤成这样,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 “再大的怨那也都是自找的!” 吴婶冷笑道:“你家入村晚,只怕都不晓得底细,王家这群人就是出了名的混不吝,从上到下就没一个讲理的,往日欺良霸善的缺德事儿做多了,这可不就是遭了报应了么?” 桑枝夏脑子转得飞快,顿了顿就好奇道:“人都伤成这样了,那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了吗?” “上哪儿知道去?” 吴婶好笑地拍了拍腿:“半夜三更的,除了这群心里藏着歹的混子,谁得闲出去看是啥情况?” “不过我听人说了一嘴,外头在传好像是这群人醉了酒手脚不老实,偷了城里哪个富贵人家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惹了不得了的人,这才遭的报复。” 这个说辞是能说得过去的。 毕竟这群人行事就是这种风格。 吴婶一家被纠缠多日烦闷得很,今日得知这个消息乐得早饭都多吃了一些,这会儿开了话匣子更是停不下来。 “他们伤的地方跟王大锤的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一伙人下的手,你吴嫂子去隔壁村里打听了,都说他们是得罪了惹不起的人,这才惹得仇家来寻仇,从头到尾就跟咱们村里扯不上半点干系,全是那群不安分的在作怪!” “现在事态清了,往后看谁还敢蹦出来乱嚼舌头!” 桑枝夏装作好奇听了半响,确定这事儿跟徐璈再也攀扯不上,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拉扯不上就好。 这招祸水东引很棒。 吴婶虽是没能目睹这些人的惨状,可积怨在前,此时想想都觉得解气,声音也逐渐变高。 在里间写春联的老爷子闻声出来,看到吴婶笑得合不拢嘴有些好笑。 “如此说来,王家那些人大约是认了?” “不认还能咋整?” 吴婶撇撇嘴说:“这不是自作孽么?” 本来就招人厌烦,折腾了这么一圈更是把村里人全开罪光了,就算是不撵这一家子出村,往后这些人的日子也不能好过到哪儿去。 吴婶说了一通有些累了,站起来正准备走,看到外头摆得整整齐齐的春联有些惊讶:“哎呀,你家这些春联在哪儿买的?咋这么俊?” 春联用的红纸都是一样的,被夸俊的是上头的字。 吴婶一个字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这写的都是什么意思,不过她能看得出来什么叫做好看啊! 老爷子被夸得满脸是笑,谦虚道:“只是随意写写,担不起这声夸赞。” “写?” 吴婶惊讶瞪眼:“这不是买的,是你们在家自己写的?” “我滴个乖乖,你家还藏着读书人呢?这可比隔壁村那个秀才写的俊俏多了!” 徐家除了几小只都可勉强算作读过书的人,听到她这话众人纷纷失笑。 吴婶惊叹中猛地一拍手,神色着急:“要不是见着你家的,我还险些把这事儿忘了。” “这些日子被那群不讲理的缠着,我家的春联还没来得及买呢!” 她就说自家的门楣怎么看起来光秃秃的! 她急急告别想回家去买,老爷子赶紧说:“这里有现成的,还费那个劲儿做什么?” “夏丫头,你问问村长家共有多少道门,要贴多少东西,从咱家这里匀了足数的送过去。” 桑枝夏笑着点头,吴婶有些局促:“咋好意思要你家的?我要是把你家的拿走了,那你家用啥?” “这个还真用不着担心。” 徐二婶笑着说:“咱家藏着能写的读书人呢,一会儿抽空再写一些便是了。” “走,我们陪你去选喜欢的。” 吴婶在桑枝夏和徐二婶的劝哄下去选春联,还拎着笔的徐三叔听说捣鬼的人遭了报应,乐得两眼放光中气十足:“明阳!” 正抓炸果子塞了满嘴的徐明阳果断举手:“唔逮!” 徐三叔摆纸泼墨:“研墨!咱们再写些好的!” 徐明阳一哽脖子把嘴里的炸果子咽下去,颠颠地去帮忙了。 等不断说谢的吴婶欢天喜地地抱着足数的春联被送出门,老爷子背着手走出来说:“夏丫头。” “哎?” 老爷子见四下无其他人,放低了声音说:“璈儿呢?” “他可说了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桑枝夏心头噗通一跳,无措地揪着衣摆搓了搓:“他没跟我细说,我也不清楚。” “祖父您是找他有事儿?我去办成么?” 老爷子审视的目光看她一眼,闭了闭眼说:“恶人得报天理昭昭,只是天意之下多是人为,你觉得这回的事儿有蹊跷么?” 桑枝夏不知老爷子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个,心险些蹦到嗓子眼,下意识为徐璈遮掩。 “祖父您这话说的,恶有恶报那是王家人作孽太多的缘故,条理分明的能有什么蹊跷?” “您要是不放心,不如回头我再去找吴婶打听打听?” 老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当真不知情?” 桑枝夏点头如捣蒜:“甭说我不知道,就是被王家人冤枉的徐璈肯定也不知道!” “徐璈真的也毫不知情?” 桑枝夏答得掷地有声:“那是肯定的!” “王家人的事儿,他绝对不知道!” 老爷子不知想到什么低笑出声,摇摇头说:“罢了,不知也好。” 桑枝夏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听到他说:“你的大字也练了一段日子了,今日机会正好,进去写一幅给我瞧瞧有无长进。” 桑枝夏表情呆滞,口吻恍惚:“祖父,现在吗?” “不然呢?” “我写春联啊???” 就她这样抓了毛笔跟抓烧火棍似的,写出来的春联贴了能看吗?! 老爷子听出她话中颤颤很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对,你写。” “好好写,写出来就往正门上贴,进出往来都是要看的。” 桑枝夏设想一下那个画面刺激得打了个寒战,老爷子面上的温和也藏了几分她很难察觉的狭促。 “若是写得不好,那往后提笔练字就该更下苦工了,否则年年如此,你这面子可往哪儿放呢?” 还没写桑枝夏就感觉很没面子了,挣扎半晌咬牙撵了上去:“祖父,咱打个商量成吗?” “不成。” 桑枝夏苦着脸还想挣扎,正巧这时外出很久的徐璈回来了。 他进门注意到桑枝夏的表情不对,有些错愕。 桑枝夏看看背对着自己的老爷子,扭头冲着他就是无声地说:“救救我!” “快救救孩子!” 第132章 进门第一口吃的炸药? 半个时辰后,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擦去后怕的冷汗,眼神闪烁心虚得不敢看老爷子是什么脸色。 徐璈回来得晚不耽误手快抢活儿,三两下写完了该写的,还顺带爬梯子逐一贴好,口吻平淡:“祖父,这样可以吗?”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 “笔锋太锐,不知收敛,明日起你每日也跟着练三篇大字静静心。” 徐璈面不改色地应了下来,等老爷子走远才凑在桑枝夏的耳边小声说:“出什么事儿了?” 桑枝夏斜眼瞪他:“你猜?” 徐璈笑笑不想猜。 桑枝夏苦着脸揉了揉胳膊,确定老爷子没有折回来听自己说小话的意思,低声咬牙:“我觉着祖父已经知道是你干的了,只是懒得多说,你可把自己尾巴藏好了,别哪天被踩得炸了毛。” 老爷子的确是没明说,可话里话外的意思非常明确。 但凡不是真的蠢,也该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再一想吴婶之前来时提到的话,桑枝夏的眸子一动神色莫名复杂。 “婆婆说你是今早出的门?” 昨晚跟许文秀提了一嘴,徐璈只是想略作遮掩。 桑枝夏既然是知情的,那也完全没必要装。 他坦诚地摇头:“不是。” “今早出去就堵不到想堵的人了。” 时辰路线人头数都是事先摸查好的,为了能把扰人的苍蝇蚊子一气儿弄歇嚣张气焰,还被无辜牵扯的人一个清净,出门晚了不行。 早有准备的桑枝夏被他的耿直噎得深深吸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妥协似的说:“这回是不是彻底算是结束了?” “你不会再搞事了吧?” 徐璈哑然失笑:“我有什么可搞的?” “怎么,不放心我?” “与其担心你,不如担心被你盯着不放的人。”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顿了下,无奈道:“或者说,不太想让你再折腾下去节外生枝。” 闹到现在王家那边前后折进去了六只手一条腿,差不多可以打住了,这点儿仇还真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徐璈勾唇一笑没接话,桑枝夏也没有追问细节的意思,挽着袖子径直朝着厨房走了过去。 明日就是除夕,这是徐家被流放西北后过的第一个年,热闹隆重自然是比不得从前,不过好歹是辛苦一年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敷衍过去。 在有限的条件下,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寒冬腊月没什么多的新鲜小菜,到了明日桌上摆的多是油炸的炸货。 炸酥肉炸的荤素大小丸子,这些东西准备起来耗时间,今日就必须先腾出手弄出来。 肉馅是先弄好的,分着加的是不同的馅儿,土豆白菜萝卜的都有,甚至还有桑枝夏特意捶的鱼肉丸子,这些都在等着下锅。 锅里油烟正冒,桑枝夏拿着装了肉馅的碗想挤丸子下锅,身后响起徐璈的声音:“给我吧。” 他擦去手上的水把桑枝夏往后挡了挡,接过碗试了一下:“这么大的合适么?” 桑枝夏看着从他虎口挤出来的肉丸子点头:“差不多。” “你守着炸锅的话,我就去跟着婆婆她们扫尘?” 按村里的习俗,今日扫尘,年三十祭祖摆年夜饭,年初一祭灶王爷,年初二是迎财神。 这几日都有的忙。 徐璈盯着不断冒起淡淡青烟的油锅说:“高处的等着我去擦,你只管够得着的地方就好。” 桑枝夏转身去打水,手中的帕子还没拧干,就听到了徐明辉的声音:“大嫂。” 她闻声抬头,先看到的却是徐二叔阴沉的脸。 自从徐二叔出门做工,这还是她头次见着人。 跟之前在家的时候不一样,徐二叔瞧着胖了一些,气色比之前好不少,眉眼间残留的傲气变成了散不开的阴冷,脸色铁青一看就知道在憋气。 这是怎么了? 进门第一口吃的炸药? 桑枝夏懒得跟对媳妇儿动手的人说话,挪着木盆往边上让了让,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二叔。” 徐二叔目光沉沉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甩手就走。 徐明辉摇头笑笑跟了上去。 屋子里,一直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老太太闻声而出,看到久日不归的儿子激动得红了眼眶。 “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我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老太太拉着徐二叔就要往屋里去,徐明辉见状眯起眼说:“父亲,你我父子难得有两日假,好不容易回来了,多跟祖母说说话吧。” 徐二叔脊背猛地一僵,转头看向徐明辉的眼神凶恶,每根布在眼底的血丝恨不得当场化作利刃而出,将徐明辉彻底生吞活剥。 徐明辉脸上依旧带着笑,话音温和:“我先把床铺收拾出来,就不打搅父亲和祖母说话了。” 老太太沉浸在命根子归家的喜悦中无法自拔,也没察觉到任何异样,又是高兴又是抹泪的拉着徐二叔往里走。 等徐二叔彻底进去了,闻声往西屋里躲的徐明阳才小心翼翼地推门探头。 他的小脸上残留的还都是后怕。 不怪孩子不亲近父亲,主要是徐二叔出门之前给的窝心脚太多,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见了哪能不怕? 徐明辉眼底晦色一闪而过,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娘呢?” 徐明阳缩了缩脖子:“娘被三婶叫到后院去了。” “哥,爹回来了,他还会打人吗?” 徐明辉无奈一笑:“怎么会呢?爹早就不打人了。” “可……可是……” 徐明阳吭哧着把衣摆揪成了咸菜干,吸着气小声说:“我怕……” 上一次徐二叔险些把二婶活活逼死,在家对他也是拳脚相加,徐明阳虽是心大,想想还是怕得很。 徐明辉低声安抚:“有我在呢,怕什么?” “放心,不会……” “明辉。” 脸上带着煞白的徐二婶匆匆出来,听到堂屋里老太太的哭诉声,眉心止不住地跳。 “你爹回来了?” 不是说好是明日才回的吗? 怎么提前了? 徐明辉听出她的未尽之意,笑笑说:“我今日有事儿去了一趟县城,正巧东家那边没什么事儿,就顺带跟告假的父亲一起回来了。” 徐二婶听完脸色更差三分,徐明辉装作没看见似的说:“娘,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呢。” “在铺子里我们在一处住惯了,在家还是住在一起吧,往我那个屋里多放一床被子就行。” 徐二婶有些迟疑:“还是与你同住?这……” “左右也住不了两日,这样还省得折腾。” 徐明辉不等她过多纠结就对着徐明阳说:“明阳,你晚上就跟娘住一屋,知道吗?” 徐明阳巴不得如此用力点头,徐二婶想了想也不再犹豫。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再跟屋里那人同处一室,避一避也是好事儿。 徐二婶匆匆去找被子,徐明阳勉强提起了几分胆子,拉着徐明辉去帮忙打扫。 桑枝夏和徐璈全程没插话,等这些人都走了,她忍不住往专注炸丸子的徐璈身边凑:“我怎么觉得二叔和徐明辉怪怪的?” 第133章 明辉你疼不疼? 这对父子没争没吵,也不红脖子瞪眼睛,可莫名其妙的她就是觉得气氛十分诡异。 徐二叔刚才看徐明辉的那一眼是恨吧? 当爹的这么看自家亲生的崽子? 徐璈本来不欲理会,听出桑枝夏话中的狐疑又撑不住好笑:“担心二叔?” 桑枝夏打了个寒战使劲儿摇头。 “你想多了,要担心也是担心二婶。” 徐二婶现在可是家里的绣活儿上的顶梁柱,每月一半以上的进项都来自于二婶的带领。 毫不夸张地说,在地里的收成能看得见变现之前,她就是目前承担徐家大小开销的摇钱树,万万可伤不得。 徐璈猜出她没明说的话,嗤了一声淡淡道:“有徐明辉在,出不了岔子。” “放心吧。” 徐明辉既然是狠得下心把人弄出去,又亲自做了准备把人带回来,那就有把握控制得住徐二叔不敢发疯。 虽说徐明辉所为实在违背为人子的孝道,那又怎样? 跟他有什么关系? 徐璈事不关己懒得搭理。 桑枝夏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到底是没多说埋头开始忙自己的。 堂屋里,老太太看着胖了一圈的儿子,想到母子分离的那些时日,心疼得直抹泪。 “你在外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头,是不是有人拿委屈给你受了?你……” 徐二叔黑着脸打断老太太的话,警惕地往外看了一眼咬牙说:“娘,你帮我想个法子,我不想再去赌坊了!” 老太太闻声猛顿,眼底迅速闪过惊疑:“你在外出什么事儿了?怎么……” “你追着问那么多做什么?” 徐二叔暴躁道:“那个逆子是彻底不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了,我跟他在一处能有什么好处?!” “娘你帮我跟老爷子求求情,就说我想留在家里,我再去只怕是连命都难保了!” 跟徐明辉在赌坊的游刃有余不同,他入了赌坊数月可谓是过得日日艰难。 赌坊里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下作人,外皮内里都是脏污,寻不出半点好的。 他一开始去的时候还有些傲气,甚至想辞了这活儿独自归家,可多少傲气能顶得住落在身上的拳脚? 随着徐明辉在赌坊里越发得重用,他这个当爹的受到限制也就越大,现在更是连出一次赌坊的大门都有人帮徐明辉盯着,若无徐明辉点头他连门都出不去! 徐二叔憋了一肚子火找不到地方撒,又拉不下脸把自己在徐明辉那里受的苦楚摊开说白,抓着老太太宛如是见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想也不想就说:“我真是受不住了,那个孽子他就是个黑心烂肺的畜生!他就是为了折磨我!” “我要是继续在那边,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他害了命去!娘你可千万一定要帮我!” 他说得疾言厉色,老太太听完却陷入了迟疑。 “你是说,明辉拿气给你受了?” 徐二叔狠狠咬牙:“那个孽障岂止是气我?他简直是恨不得要我的命!” “若不是我命大,焉知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他越说眼中恨意越浓,老太太眼中的古怪也随之变得浓厚。 好与不好是肉眼看得出的。 她心疼儿子到了别人的手底下做工求活路不假,舍不得儿子去受这个委屈也是真的。 拉着久别重逢的儿子洒几滴眼泪,为的是诉自己的慈母心,也是为了能在老爷子的面前帮他说几分情。 可徐明辉外出一段时日,回来眼瞅着清瘦不少。 相反,徐二叔嘴上说着自己受了多少折磨,身形却足足圆润了一圈,气色极好中气十足,比在家整日忙个不停的徐三叔看起来还滋润几分,这是遭了大罪的人? 徐二叔没留意到老太太面上的狐疑,自顾自地说:“我是真的受不住了,再这么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娘你一定要……” “要什么?” 老爷子从屋外负手而入,意味不明地看着满眼愤恨的二儿子冷笑出声:“这就是你为人父的样子?” 徐二叔在老爷子的面前不敢放肆,阴沉着脸站起来硬邦邦地唤了一声父亲。 老爷子面无表情地迈步而入,闭上眼说:“明辉,你也进来。” 在门外不知听了多久的徐明辉带着苦笑迈步,还没站定就惹得徐二叔大为动怒,抓起桌上茶碗迎头就砸了过去。 “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还敢过来!” 徐明辉闪躲不及被茶碗砸了脑门,当即额下就是血红一片。 猝不及防见了血,躲在门后的徐明阳吓得嗷一嗓子就扑了进去:“别打我哥!” 徐二婶听到动静,手中的碗咣当一下摔在地上,惨白着脸抬脚就朝着堂屋冲了过去。 桑枝夏飞快地看了徐璈一眼,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也朝着堂屋走。 堂屋里,老太太的脸上装满了意外的惊恐。 谁也没想到徐二叔会当着老头子的面突然动手,一下迸出的血色更是刺得空气彻底凝结。 她下意识地想去拽住暴怒的徐二叔,可还是晚了一步。 徐二叔抬手朝着徐明辉的脸上狠狠抽了几个巴掌,一脚把徐明辉踹得倒在地上怒吼:“畜牲!” “不孝子你敢说自己是如何忤逆如何对我的吗?!当年若早知你是这样的孽障,我倒不如一把掐死你!也省得……” “明辉!” 徐二婶冲进来把满脸是血的徐明辉扶起来,徐二叔抓起凳子作势要砸。 徐明辉瞳孔猛地一缩,飞快起身用背挡在了徐二婶的身前。 本就不算结实的小木凳砸了个四分五裂,徐二婶眼睁睁地看着脸上冷汗的徐明辉,心口被捅了刀似的绞着生疼。 “明辉?” “明辉你疼不疼?” 徐明辉惨白着脸摇头:“娘,我没事儿……” 可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就是剧烈一晃。 徐二婶哆嗦着手扶住他,看到赶来的徐璈,颤声说:“徐璈……” 徐璈脸色一沉赶紧单手抓住了徐明辉的胳膊,桑枝夏紧随其后把浑身发抖的徐明阳拽到了自己的身后。 徐二婶眼神涣散地看了一圈,见两个儿子都被人挡住了,推开了许文秀和徐三婶要扶自己的手。 她撑着地站起来,怒火一冲脑门抓起滚落在地的门栓棍,朝着满脸凶恶的徐二叔砸了过去! 第134章 真是够下得去手的 “二婶……” “娘!” “住手!都给我住手!” 徐二婶宛如被激怒的母兽血红了双眼,身躯仍是柔弱手中紧握的门栓棍子却夹裹了凛凛的暴怒。 被震惊到的众人惊呼出声,她抓着门栓棍子狠狠劈砍在了徐二叔的身上! “我看你才是不知人伦的畜生!” “明辉他是哪儿对不住你?你凭什么对他动手?!” “你要我的命我都忍了,你怎么敢打他的?!那是我儿子!是我生养抚大的孩子!” “幼时你不顾,大了你不管,现在稍有不顺就拿我的孩子撒气,你算什么东西?!你还以为自己是徐家二爷?还当有人捧着你?!” “我今儿就是跟你拼了这条命!你也休想动我孩子半根手指头!” 徐二婶的脾气其实当真算不得多好,跟许文秀的柔弱绵软不同,她因着徐二叔的不成器多年心里一直积着怨,多年来也从未弱过争高低的心,素来争强。 可偏偏她出自商贾之户,在徐家满门勋贵的尊贵中无形弱了半阶,只能一味地讨好依附在徐二叔和老太太的身上,一心只盼着自己的孩儿能出人头地,为此哪怕自己受委屈到险些丢了性命,也是不敢怨不敢恨。 可徐二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徐明辉。 什么女德女训都是假的,什么规矩尊重都算不得事儿。 谁敢动她的儿子,她就能豁得出命去拼! 徐二婶就跟疯了似的朝着地上爬不起来的丈夫狠砸,像是恨不得一次把多年积的怨气都发泄干净,气势惊人。 她本该是打不过的,可在怒气的加成下杀气腾腾,动作又快又凌厉,就连反应最快的徐璈都愣住了没来得及回神。 老爷子目睹了一番闹剧,怒起拍桌:“够了!” 桑枝夏赶紧把吓得眼泪挂在睫毛上,惊得张大了嘴的徐明阳反手塞到瞠目结舌的许文秀怀里,急声说:“徐璈!” 徐璈眸色一闪,大步冲过去,摁住了想挣扎起来还手的徐二叔,不露痕迹的把被抽打得抖如筛糠的徐二叔往后压,免得他再冲过去作怪。 桑枝夏趁机双手抱住暴怒到浑身发抖的徐二婶,用力锢着往后退:“二婶,徐明辉被砸得头都破了,赶紧请大夫要紧!” 早已惊呆的徐三婶瞬间回魂儿,冲过来拽住她的颤抖的胳膊喊:“二嫂!” “孩子头破血流的,这时候是赶着干仗的时候吗?” “夏夏说的对,赶紧带着明辉出去请大夫!” 徐二婶艰难回神,看着被徐三叔扶着几乎站不住的徐明辉,心中狠狠一痛。 她把沾血的门栓棍子砸在地上,扑过去扶住满脸冷汗的徐明辉说:“明辉,走……” “走……娘这就去给你请大夫……” 徐明辉想说不必,可话没出口眼前就是一阵眩晕。 徐三叔勉强把在头顶飘着的魂儿拽回脑子里,抓着徐明辉脱了力的手就往自己的肩上搭。 “我先把人背回屋去!” 徐三婶扶着徐二婶追了出去,许文秀四下看看深深吸气,紧紧握住徐明阳哆嗦的小手,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也把徐明阳拉着出了屋。 老太太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冲得飞了魂儿,全程都没能插得上半句话。 等变故骤停,喧闹过的堂屋里乱糟糟的一片,地上还有不少洒落的血点斑斑。 不断挣扎的徐二叔还被徐璈摁在地上。 她见此情景脚下更是猛地一软,扶着桌角艰难地嘶声喊:“孽障!” “那是你嫡亲的二叔!你怎么敢……” “祖母说的是,但凡这不是嫡亲的二叔,当着咱家这么多人的面儿,把徐明辉砸了个满脸桃花开,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桑枝夏不阴不阳地呛了一句,懒得理会不断朝着老爷子投向惊恐目光的老太太,看着被徐璈摁住还在不断挣扎咒骂的徐二叔,冷冷地说:“一段时日不见,二叔的身上倒不见半点清减,可见是在外过得不错。” “父子二人扶持在外,明辉虽是年岁浅些,想来也算是尽心尽力将二叔照顾得还行,大约也不曾失了当儿子的本分,否则怎么偏就他清瘦了一圈,二叔还养出了三层秋膘呢?” 肉眼看得到的东西做不得假,过得好与坏更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徐二叔归家不足半个时辰,嘴里说出来的话字字诛心句句伤人,活像是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 可实际上呢? 桑枝夏看不到多的,也来不及深想,她只是单纯觉得可笑,也是为每日到了夜半还挑着油灯摆针弄线的二婶不值。 她呵了一声道尽讥诮,徐璈也松开了钳制徐二叔的手缓缓起身。 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淡淡道:“二叔,自重。” 徐二叔当然不服。 他本以为自己之前遭受的屈辱已经够多了,可跟今日情形相比综合一刺激,他是当真半点理智也无了。 他甚至都等不及胡乱爬起来就破声大吼:“你们知道什么?!” “徐明辉那个孽子对我无半点孝道!甚至拿我的命来要挟!我处处受限险些在他手中丢了性命!他……” “所以二叔心惊胆战生怕被他索了命去,就只能化恐惧为食欲长出这么老些肉么?” 桑枝夏眉间嘲色渐浓,无视老太太脸上喷薄的不满冷笑出声:“二叔,您说这话前低头打量过自己的腰围么?” “我……” “够了!” 老太太自知徐二叔此时的辩白立不住脚,尖着嗓子吼了一声,为了撑气势手指还朝着桑枝夏的脸就是恶狠狠的一杵:“长辈的是非,如何有你插嘴的份儿?!” “你算什么东西也能站在这里多嘴了?!” 桑枝夏被劈头盖脸骂了半点不在意,撇撇嘴嗤道:“祖母说的是,是我多嘴了。” 她恭恭敬敬地对着面色铁青的老爷子微微低头:“祖父,我去瞧瞧二婶那边怎么样了,让徐璈扶您进去歇会儿吧。” 老爷子的身子现在好多了,可也不见得受得住刺激。 这种时候一旦再闹起来,指望心尖子偏到西天的老太太说句公道话是不可能的,唯一有可能镇得住场子的就只有老爷子。 老爷子年纪大了心神不济,被吵嚷了这么一通脸上少不得带出了几分灰败。 他面色冰冷阴沉地看了屋里的人一眼,闭上眼说:“如此安排很是妥当,去吧。” 桑枝夏颔首出了屋,走到院子里听清西屋里传出的哭声,心情复杂地呼了一口气。 好好的一个年,生生被这么个败兴的搅和了。 无事回来做什么? 她带着对徐二叔的厌弃把灶中的木柴捡了一些出来,控住了过大的火势,拿笊篱把已经炸成了黑炭球子看不出成分的肉丸捞了出来。 灶台上的残局刚收拾出个头绪,徐璈就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桑枝夏回首挑眉:“祖父没事儿了?” “说是要跟二叔谈谈。” 徐璈神色不明地洗手接过她手中的笊篱,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西屋的大门,唇角泄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讽刺。 为了能把数月前造下的因在今日结出想要的果,徐明辉还真是够下得去手的。 有了今日这么一场,徐二叔不管说什么,都不会再有人相信了…… 第135章 你自己选吧 西屋里,徐二婶等人送大夫熬药都出去了,徐明辉被大夫包好了伤口,隐隐听到从堂屋中传出的争执声眼底迅速闪过一丝冷意。 徐明阳还是很怕。 他蜷在徐明辉的身边颤声说:“哥,爹不会再闹起来吧?” 徐明辉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冷笑,淡淡地说:“大约是不会的。” 他早就猜到了会有今日。 当儿子的最是知道亲爹的性子,他当然预料到了等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进了家门后会有一场大闹。 只是他谋前算后也没想到,他记忆中不敢跟父亲大声说话的母亲今日会如此震怒。 不过这样也好,看样子他母亲这段时日在家中,的确是受了不少潜移默化的影响,能硬气些是好事儿。 如今苦肉计在前,辱骂在后。 到了这一步,堂屋里的人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了…… 他闭上眼敛去眼中复杂,看着吓得小脸煞白的徐明阳说:“你说刚才大嫂跟祖母呛声了?” 偷听回来的徐明阳瑟瑟点头。 他抱着胳膊小声说:“祖母不高兴,大嫂也不高兴,不过……” “不过大嫂比祖母厉害。” 说起桑枝夏,徐明阳眼里堆满了不知怎么描述的骄傲,吸了吸鼻子瓮声说:“祖母都被大嫂气得说不出话了,大嫂上次也是这样!” “那次哥你不在家,明煦和锦惜被人欺负了,我和嫣然姐姐去跟王家小子打架,回来祖母骂我们,大嫂也护着我们,她还去王家抽了人的嘴巴子给我们出气!” “大嫂可厉害了!特别厉害!” 徐明辉听完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哑声说:“大嫂待你们很好?” 徐明阳想也不想地点头:“特别好!” “大嫂说了,不许谁家的崽子欺负我们,谁敢动手她就要打回去!她打不过的就让大哥去打,大哥也厉害!上次大哥也去了!王家的人被打了都不敢说话!” 在全家被流放西北之前,徐家三房人相处的情形与今日大为不同。 各自为营自有心思,谁与谁都不亲近,谁的心里都转着算盘,存了不可告人的私心。 现在不一样。 危难下抱成了一团,倒有了几分密不可分互相扶持的意思。 徐明辉人在外头照应不到家里的琐事儿,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若家中只剩下徐璈,他是不可能把母亲和幼弟单独留在家中的。 因为徐璈最多顾及得到大房的人,其余人的死活他都懒得在意,那人骨子里刻的就是凉薄,他比谁都清楚。 万幸是能硬气说话的人不只是徐璈…… 徐明辉意味不明地缓了缓,沙哑道:“大嫂待你好你要记着,在村里记得多护着明煦和锦惜,你是当哥哥的,别让人欺负了他们。” 徐明阳红着眼用力点头,见徐明辉脸色实在不好又担心地说:“哥,你是不是疼啊?” “疼得厉害吗?” 徐明辉好笑摇头:“不疼,你也别哭。” “多大的人了,都掉眼泪做什么?” “我自己歇会儿,你出去看看娘,别让娘太伤心了。” 徐明阳胡乱一擦眼泪去了,徐明辉靠在床头疲惫地闭上了眼。 谋算至此,大约也可算是周全了吧? 半个时辰后,徐二叔忍着屈辱说出了自己在徐明辉手里受过的气,甚至还把之前他强行点穴圈禁自己的过往也抖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没人信。 徐三叔最是见不惯自己这个干什么都不成的二哥,听完恼道:“荒谬!” “你是他亲爹!他能这么对你?!” “明辉自小就克己复礼体面得很,他能做得出这样的糊涂事儿?!” 徐二叔大怒反驳:“他怎么就不能了?!” “这都是他亲手做的!我说的分明……” “拉倒吧你!” 徐三叔暴躁摆手:“我看你真是糊涂虫吃了心,脑瓜彻底不中用了!” “他要真是让你受了那么多冤屈,你早些时候怎么不说?做账房的日子如此煎熬,你怎么养出来的这身肥膘?” “我就是信了你的邪才在这里听你胡说八道,你嘴里能蹦得出半句实话吗?” 徐二叔还欲辩解,紧接着炸响的就是老太太忍无可忍的怒吼:“你差不多得了!” 说话做事儿得凭证据,看了表象还得看内里,可徐二叔除了一张嘴什么都拿不出来。 别说是其他人不信,就连一贯偏心的老太太也说服不了自己。 说得越多越是可笑,再闹下去彻底坏了父子情分,二房才是真真再无半点指望了! 老太太在怒火攻心后想得清楚,自己生的儿子是彻底不中用了,二房如今的盼头都在徐明辉的身上,绝对不可再寒徐明辉的心了! 她不敢去看老爷子是什么脸色,站起来心急地说:“我知晓你不愿去当账房,也知晓你不想受明辉的管制,可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何限制你在外的出入?” “他是在害你吗?他分明是在帮你!”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老太太心里清楚,进了赌坊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若无半点限制,保不齐日日醉酒赌钱还会惹下祸端。 她并不觉得徐明辉的限制有错。 老太太实在是看不下去徐二叔的胡闹,阴沉着脸咬牙说:“你是个当爹的,好不容易膝下有了个能成事儿的儿子,你不好生拉扯他起来,怎么还每每大闹要扯他的后腿?” “明辉比你像样多了!还不知自省!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不拿出家法来收拾不住你了是吗?!” 徐家虽是落魄了,可家法家规仍在。 徐二叔今日遭了一顿棍棒,若是再逼得老爷子动了家法,那今日少说也要去了半条命。 老太太心急如焚生怕他领悟不了自己的意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说:“糊涂东西!还不赶紧去给你父亲跪下认错!” 徐二叔仍是不愿低头,瞧着还挺不服。 老爷子看了半天自嘲一笑,笑意半点不达眼底,面上全是冰冷不散的积威。 “我知你心中有怨,可家中留不得你。” 不管他口中说的冤屈怨气真假几分,就他现在这种一点就炸大吵大闹的样子,为免生事端,老爷子半装糊涂也不可能留他。 徐二叔踉跄着往地上一倒,面如死灰:“老爷子……那个孽障是我生的!你现在要眼睁睁地看着他骑到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吗?!” “凡是换作十年前,我现在就能剁了你!轮得到你在这里吵闹不止!” 老爷子突然怒吼,惊得老太太一个激灵从脚后跟鞭到了后脑勺,满脸怨恨的徐二叔也是被震得狠狠一哆嗦。 老爷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要么我今日废了你的双腿,灌一碗哑药,至此在家瘫着众人养你,要么你就安安分分地收了吵嚷生事的心,两日后自去接着做你的账房。” “你自己选吧。” 第136章 别人的事儿,与你我何干? “都到年根下了还这么闹了一场,也不嫌晦气。” 徐三叔带着不满嘀咕了一声,不等说出更多的就被徐三婶拉着出了堂屋,许文秀紧随其后。 老爷子像是忍不得老太太的哀怨,也黑着脸走了出来。 灶台边,桑枝夏和徐璈还在接着之前的活儿忙。 老爷子发狠收拾儿子,他们身为晚辈在里头杵着不合适,听得多了也会让长辈难堪。 尽管徐二叔在这个家已经没有半点体面了,不过该避开的还是要稍微避着些。 桑枝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低声说:“祖父。” 老爷子闭上眼嗯了一声。 “璈儿,你随我出来。” 徐璈捏丸子的动作微顿,洗手跟了出去。 徐家门外,积雪不化堆了满地,阴了多日不见落雪的天儿今日现出一丝晴意,伴着风声卷来的却是细碎的雪花。 又开始下雪了。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看着旋转而下的雪片子,沉沉地说:“你觉得你二叔说的几分真?” 如果可以的话,老爷子其实不想跟徐璈讨论这样的事儿。 可放眼徐家上下,心尖子偏到了肚子里的老太太不消多说,徐三叔是个心思简单的,给了机会也想不到深处去,几个儿媳要么是苦主,要么是绵软成性想不出,唯一能听老爷子说几句的,就只剩下了徐璈。 或许还有一个徐明辉…… 老爷子想着徐二叔的指控心情复杂,辨不出喜怒地说:“你二叔和明辉如今的活儿是你去帮着找的,当时为何找在了赌坊?” “你是怎么想的?” 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徐璈再说不知似乎多了装聋作哑的嫌疑。 他自知是瞒不住,索性语焉不详地说:“祖父,如今的局面您是觉得有何处不好么?” “二叔在家不知何时会要了二婶的命去,家中也难得安宁,他与徐明辉一同在外,好吃好喝半点磋磨没受,只是少几分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的自由,但起码命是在的,也安稳,如此有什么不好?” 老头子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徐璈笑得十分坦然。 “祖父,二叔若是心智不全,或是占了年迈年幼的任何一项,我都不会说什么的,我甘愿养着他。” “可二叔会甘心如此吗?” 家中的境况一切看似都还好,可维持平稳的前提是每个能出力的人都下力气。 徐二叔是这样的人吗? 他不是。 好吃懒做就罢了,偷奸耍滑也可以忍,可心藏奸恶还都只对内,那安稳之下就容不得他。 徐璈不想做这个恶人。 徐明辉能自己把罪过一力揽在了自己的肩上,他觉得很好。 他虽是没明说什么,可话中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 老爷子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灰败,沉默良久后自嘲道:“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心狠了么?” 徐璈苦笑:“祖父,若有旁的可能,我想大约无人会想对内心狠。” “现在这样也很好,您说呢?” 徐二叔作怪的时候打不得骂不得,宛如一个随时会发疯的烫手山芋,徐明辉自己把隐患带走了,两全其美。 老爷子早就察觉到了不对。 可他一直装作不知,甚至在今日半分破绽不露地踏入徐明辉设好的圈套,为的也不是这个吗? 徐璈行事素来周折,真实目的往往都藏于言笑之下,也鲜少会有如此开诚布公的时候。 老爷子听完有心想斥几句何为孝道,可话到了嘴边最后留下的都是沉默。 徐璈静静地站着没再多嘴,直到他以为老爷子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才听到老爷子沙哑地说:“罢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当年杀伐果断的人已经老了,儿子指望不上,希望全寄于孙子一身。 徐家禁不住波折了。 适当地装聋作哑是他为数不多还能做的。 徐璈听完笑笑没答言,老爷子转过身沉沉地说:“你二婶今日受的刺激不小,明阳也吓着了,跟夏丫头说让她多劝劝。” “我出去转转,晚些回来。” 徐璈从善如流地点头:“是。” 他这边刚送走了老爷子,转回去就对上了桑枝夏若有所思的眼。 桑枝夏狐疑的看看西屋,再看看隐隐有哀怨哭声传出的堂屋,神色微妙。 她怎么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自己无意间是不是成了别人圈套里的一环? 见她神色不对,徐璈不紧不慢地说:“枝枝,那都是别人的事儿。” “你何必往心里去?” 桑枝夏眼底滑过一丝明悟:“你是说……” “嘘。” 徐璈竖起食指挡在她的嘴边,低头含笑望着她略微缩紧的瞳孔,低低地说:“祖父都已经下了论断了,孰是孰非并不要紧。” “别人的事儿,与你我何干?” 徐二婶经历生死一劫后对长房的人不错,对桑枝夏更是存着无声的感激,处处配合。 他们只需在能插得上话的时候插句话就行了,别的都不重要。 桑枝夏脑中的迷雾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深深吸气后满脸纳罕。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她还真是小瞧徐明辉那小子的狠心了! 是个干大事儿的狼人! 徐璈语意不明地点了一句不再多言,捕捉到桑枝夏脸上的唏嘘笑得很是玩味。 看破不说破,话没必要说得太透彻。 好端端地闹了这么一场,家里大大小小都没了庆贺的兴致,草草收拾完对付了一顿晚饭就算应付过了一天。 鸡叫破晓,除夕到。 昼夜交替时换天气,黑蒙蒙中村里就炸开了迎吉时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也吵得桑枝夏没怎么睡好。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出口的话还带着没睡醒的黏糊:“我先去暖棚那边瞧瞧,看完了就回来准备做饭。” 大小是个年,今晚上桌的菜色总不能还都跟平时一样。 徐璈早起把水缸都挑满了,见她困倦得眼皮都在往下耷拉,忍不住笑:“那边我去看就行,你要不再睡会儿?” 桑枝夏恹恹摇头:“你去看起什么用?你又看不懂。” 徐璈张嘴想反驳,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是不太看得懂,很识趣地往边上让了让。 洗了脸稍微清醒了几分,桑枝夏仰头看着房檐下冻出的一大截冰溜子,咂舌吸气。 “这天儿怎么还一日更比一日冷了呢?” 第137章 谁都不如个谢姨娘 徐璈拿着帕子往她脸上一糊:“知道冷就赶紧把弄湿的头发擦一擦。” “弄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桑枝夏用帕子捂着脸闷闷地嗯了一声,徐二婶推门出来说:“夏夏,你今儿也要去地里?” 平静了一夜,徐二婶的眼眶仍是红的,眼里遍布的也都是细密的血丝,分外憔悴。 可瞧着到底是比昨日好很多了。 桑枝夏放下帕子点头:“一日更比一日冷,我不去看看心里不踏实。” “二婶你们先张罗着,我弄完了就赶回来做饭。” “哪儿有都等着你的理儿?” 徐二婶强撑着镇定揭开了锅盖,在晕开的米粥香气中说:“时辰还早呢,先吃了早饭再说。” “等一会儿剩下的我会看着弄。” 大怒大悲后神思恍惚。 许文秀和徐三婶都觉着徐二婶应该好生歇一歇缓一缓,可她却执意不肯,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饭,或者说她压根就是一宿没合眼。 桑枝夏愣了下笑了:“行,我这就去叫锦惜她们出来吃饭。” 米粥咸菜,还有煮的白水鸡蛋,一人两个,算是年节特有的奢华。 桑枝夏总觉着白水蛋的蛋白有股子腥味,不乐意吃,索性就都塞给了徐璈,捧着自己的米粥慢慢喝。 徐璈默默把蛋黄圆滚滚地剥出来,不动声色地放在了她的碗里。 “不吃蛋白吃这个,别噎着。” 桑枝夏嘴角微勾没说什么,转头就看到徐明阳冲着自己招手。 “怎么?” 徐明阳神秘兮兮的:“大嫂你过来些嘛。” 桑枝夏配合地走过去,刚一弯腰碗里噗通一下,又多一个蛋黄。 嘴角还挂着蛋白碎屑的徐明阳笑得咧出了漏风的门牙:“大嫂吃这个,我也给你剥!” 桑枝夏霎时无言,看着徐明阳心头发暖又是好笑:“你自己吃就行。” “给我了你吃得饱?” 徐明阳大咧咧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仰着脖子说:“我能多吃两碗粥啊!” “好吃的给大嫂吃,我什么都吃!” 不大点儿小崽子没学会懂事儿,无师自通先学会了怎么体贴人。 桑枝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乖。” “等我回来给你们炸糖果子吃。” 吃过早饭,桑枝夏和徐璈去地里巡视,家里剩下的人则是为了祭祖和年夜饭在做准备。 许文秀一大早起来就给几个小的换上了压了很久的新衣,看着徐明煦和徐锦惜穿着正好的样子,眼里堆满的都是笑。 “亲家母用心了,送来的正好合适。” 这是桑枝夏母亲之前托人送来的,放在从前的徐家是上不得台面的寻常东西,此时拿出来却是雪中送炭的情分。 徐三婶听到她脱口而出一句亲家母,意外之余有些好笑。 “大嫂是认了这门亲家了?” 许文秀笑道:“为何不认?” “夏夏虽是养在姨娘膝下长大的,可不比哪家的高门嫡女差什么,她母亲自己过得艰难还留有几分情分惦记着我们,此时认了这门亲家说不得是我们高攀了。” 按规矩,徐家长房的正头亲家是桑家嫡出一脉,桑枝夏的母亲连出门的资格都没有,见了徐家的妯娌们也要下跪行礼,哪儿有与许文秀攀亲的资格? 可现在想想,谁都不如个谢姨娘。 徐嫣然许久未得新衣,揪着身上的粉嫩夹袄裙欢喜得小脸红扑扑的,对着徐三婶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真好看。 徐三婶眼眶一红:“千里迢迢送来的,能不好看吗?” “一会儿去给你大嫂瞧瞧,记得跟你大嫂说谢谢。” 徐嫣然欢天喜地地笑着说好,几小只换了新衣裳在家待不住,一个拉一个地就要出去撒欢炫耀。 徐明阳想去又不太想去。 他纠结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徐明辉:“哥,你真不用我在家照顾你吗?” 徐明辉看着摆在自己床头的新衣,哭笑不得地说:“你能照顾我什么?” “我给你倒水?” “可是我不想喝水。” 徐明辉揉了他的脑袋一把,看着他向往又纠结的眼神分外好笑。 “还早呢,跟嫣然他们去玩儿吧,别跟人动手就行,早些回来。” 徐明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门爆出的就是惊喜的欢呼。 “锦惜今天好可爱!” 徐锦惜人小但很享受被夸的滋味,而且很懂礼尚往来,当即就掷地有声地说:“三哥也好看!” 徐明阳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蹲下就说:“锦惜上来,三哥背你去玩儿!” 徐锦惜熟练地爬上徐明阳不宽厚的背,徐嫣然也牵紧了徐明煦。 “走走走!” 几小只欢欢喜喜地出门嘚瑟,笑声传入屋里也惹得徐明辉勾起了唇角。 徐二婶端着热水进屋:“那是你大嫂的母亲托人送来的,家中老少都有,之前本来是想给你送去换着穿,你说不必就留着了。” “一年一气象,一会儿记得换上,你大嫂看了估计也高兴。” 徐明辉对新的旧的没什么执念,听到徐二婶的话也只是笑笑:“大嫂的母亲?桑夫人?” “哪儿是什么桑夫人。” 徐二婶好笑道:“是谢姨娘。” “不过这话你可不能在外说起,免得你大嫂吃心。” 徐家一开始谁都瞧不上这么个庶出的,可眼下瞧来除开嫡庶,更重要的其实是人心。 徐明辉含混应了,心不在焉地说:“我恍惚记得大嫂在娘家还有一母同出的弟弟?好像比明阳还小几岁?” 徐二婶一时想不通他问这个做什么,愣了下说:“是有这么个弟弟,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了?” 徐明辉勾唇摇头:“没什么,随意问问。” “娘,你去忙自己的吧,我歇会儿。” 徐二婶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才推门而出,徐明辉静静地看着叠放整齐的衣物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暖棚中。 桑枝夏心满意足地撑着膝盖站起来,看着抢救及时仍是满眼青绿的秧苗露出了笑。 “上次损毁了大概三成,剩下的倒也还好,照着这个趋势,不等村里人开耕,咱家棚子里的苗就能挂穗。” 等棚子里的秧苗长好了,外头的冰雪初化,差不多也到了可以二次撒种的时候。 到时候再设法调配育种,顺利的话年中便可见着收成,培育过的初代粮种紧跟着就能在中秋前下地,一年的时节满打满算也算是利用齐整了。 徐璈安静地听着也不插话,见她作势要走,赶在掀起挡风帘之前把她披风的兜帽拉起来盖住了脑袋。 “风雪比之前更大了些,不可大意。” “过年有什么想要的吗?有的话我去给你弄来。” 桑枝夏琢磨着地里的苗子,心不在焉地摇头:“吃喝都不愁还能有什么惦记的,对了,祖父之前托人送来的粮种是不是你收拾的?回去找出来给我瞧瞧?” “瞧也不急这一日。” 徐璈自然地走到冷风大的那边将桑枝夏挡在自己身侧,淡声说:“这两日好生歇歇,等翻过年慢慢看。” 桑枝夏不赞同:“人能等,时节年月可不能等,要是……” “那也不一定非要在这几日是吧?” 徐璈无奈地看她:“折腾小一年了,你正经空闲过一日么?” “枝枝,你歇两日不打紧,旁的有我去办呢。” 见桑枝夏还是一脸的不以为意,徐璈眸色微闪放低了声音说:“过年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桑枝夏带着不解摇头。 徐璈笑了:“既是如此不挑,想来我备下的什么你都会喜欢?” “走,回家看看喜不喜欢?” 第138章 雪为肌肤冰为骨 徐璈弄得神秘兮兮的,一时间还真勾起了桑枝夏的好奇。 她把手拢在宽大厚实的袖口里,吸气猜测:“是什么东西?” “我娘托人送来的信?” “除了这个呢,就没别的想要的了?” 桑枝夏不解眨眼:“还能有什么想要的?” 若放在从前世子爷金尊玉贵的时候,那一旦动了哄人的心思,自然是什么好的贵的都有。 不说心意有几分,可金银绝对是能一步到位。 可现在徐璈兜比脸都干净,可有不起这份儿铺张浪费的银钱。 除了从京都送来的信,他还能背着自己藏了什么惊喜? 面对桑枝夏疑惑的打量徐璈笑笑不接话。 桑枝夏呼出一口白气说:“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多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先说好哈,我都快两个月没进城了,也没想着给你准备什么惊喜,要不我给你封个红封当压岁钱?” 她觉得自己的这个灵机一动很不错,徐璈笑得微妙。 “压岁钱?” 桑枝夏点头:“对啊,压岁钱。” 别的没有,银子她还是藏了一些的,悄悄拿些出来封个红包绰绰有余。 她正琢磨着用红纸包多少银子合适,就被徐璈抬手在后脑勺上轻轻地敲了一下,语调揶揄:“算了,哥不惦记你那点儿东西。” “风大了,赶紧回家吧。” 桑枝夏被徐璈的话勾得心痒痒的,进了家门披风都顾不得脱就要去找他说的惊喜。 的确是惊喜。 她的枕头上摆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盒子打开最上头压着的是一支青玉的海棠花簪子。 簪子下放着的是一封字迹她十分熟悉的信。 桑枝夏一手拿簪子一手拿着信,听到徐璈推门进来的动静头也不回地说:“这簪子挺贵的吧?你怎么……” “怎么,只许你有小金库,不许我藏私房钱?” 徐璈挑眉走过去,拆下她发上的桃木簪,拿起她手里的玉簪子缓缓插进去,还留意调整了一下簪面上海棠花的角度。 青玉清透,雕工精细流畅,绽在最前的海棠花栩栩如生,极为灵动。 徐璈面露满意:“好看。” 桑枝夏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表情严肃话中却带着藏不住的笑:“藏着的私房钱就给我买这个了?你的私房钱还有么?” 徐璈:“秘密。 ”“都说了是私房钱,那我能跟你说个底儿掉吗?什么都让你知道了,我往后还怎么藏?” 他顺手捏捏桑枝夏带着凉意的耳垂,带着不可出口的愧意低声说:“今年先凑合,以后慢慢给你换好的。” “我都记着呢,慢慢一样一样给你补。” 桑枝夏在闺中时就没什么太好的首饰,嫁人之后更甚。 她自己倒也藏了些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只可惜绝对没机会拿出来显摆。 每日里她为了干活儿方便,大多是一块布巾就头发挽了,稍微花哨一些的时候就是一根被磨得光滑的桃木簪,干练又精神。 她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不觉得有什么,可徐璈每每见了心口都微微泛疼。 一支不到五两的青玉簪在此时也成了难得的好东西,不该如此的…… 桑枝夏不知他心中复杂,愣了下失笑道:“倒也用不着补,我觉得今日的就很不错了。” “话说回来,你真的不需要我给你封个压岁钱吗?要不我给你补上?” “那我不成倒卖簪子的了?” 徐璈手欠地揪了她的耳朵一下,转身说:“按脚程算,你往家中送的也差不多该到你娘手中了,慢慢看,我出去帮忙。” 徐璈担心她看了家书会掉眼泪难堪,特意留了她自己在屋里。 桑枝夏捏着手中薄薄的一封信,看着闭合的门缝嘴角无声上扬。 院子里的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可到了这会儿又多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许文秀等人正在忙着晚上年夜饭的事儿,灶上的热气旋转散开,笼得眼前多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徐三婶看到徐璈就说:“徐璈啊,你过来把这个蒸笼抬堂屋里去,一会儿摆饭就在里头摆。” “还有,咱家买鞭炮了吗?” “买了。” 许文秀忙里抽闲地说:“前几日你二婶去绣庄交货就记着买回来了,一会儿供了饭就让璈儿出去炸了。” “那几个小的怎么还没回来?” 许文秀不放心地往门外探头:“雪势渐大了,还在外头浪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办?” “璈儿你一会儿出去找一圈,把明阳他们都叫回来。” 徐璈抬着热气腾腾的蒸笼低声应好,刚把蒸笼抬进屋放下,出去撒欢的小崽子们就裹着风雪欢呼着回来了。 徐明阳手里甚至还捧了个巴掌大的雪人。 一进门就扭头找桑枝夏:“大嫂呢?” “大哥,我大嫂人呢?” 徐璈正想说让他别吵,西棚那边就响起了桑枝夏含笑的声音:“找我做什么呢?” “给大嫂送礼哇!” 徐明阳一马当先冲在前头,徐嫣然更是跑过去直接抱住了她的胳膊。 徐明煦和徐锦惜的腿短动作慢,颠颠地跑到她跟前站好,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就脆生生地喊:“大嫂过年好哇!” “大嫂你看!我们给你捏了雪人!” “大嫂你喜不喜欢?” 徐明阳双手捧着的雪人巴掌大,难得的是脑袋肚子形状清晰,甚至还用小石头和泥巴点了眼睛鼻子嘴巴,雪捏就的小胳膊上甚至还用树枝分出了短胖短胖的手指。 桑枝夏看着几双亮晶晶的眼睛乐得肚子疼:“这是给我捏的?” 徐嫣然不住点头:“对啊对啊,大嫂你喜欢吗?” 见桑枝夏笑了,徐明阳还两眼放光地掉了几句书袋:“嫣然姐姐说,雪为肌肤冰为骨,跟大嫂最像了!” “大嫂你看是不是很像?” 实话实说,桑枝夏没看出来这小玩意儿跟自己哪儿像。 不过几小只送礼的热情值得表扬。 她挨个摸了一把就差吐舌头卖乖的小狗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把雪人接到自己手里捧着,一本正经地说:“拿进屋就化了,那我可舍不得。” “走,咱们去那边的窗户上找个地方摆好,开春之前我每日都要看的。” 她十分捧场,几小只欢喜无限,屁颠屁颠地撵着她去找合适的摆放地方。 西屋门前,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门框上的徐明辉眯眼看着,耳边回响起的是徐明阳鹦鹉学舌的话。 雪为肌肤冰为骨,烈焰红梅傲寒开…… 的确是像…… 徐明辉敛去眼中复杂,缓缓呼出一口气扬起了笑,走过去说:“大伯母,碗筷给我吧,我拿进去。” 基础的准备工作其余人都可以胜任,但说到做硬菜,那就只能是桑枝夏自己上了。 第139章 祭祖 为了今晚这顿难得丰盛的大餐,用得到的东西都是提前几日就开始备下的。 肥瘦相间的肘子炭火灼一遍皮烫出发白的泡,洗刷干净下油锅烹炸,炸好的猪皮金黄膨大,捞出后放入冰冷的水里浸泡。 待肘子泡冰水定型的间隙,桑枝夏就已经准备好了配料:“徐璈你帮我把肘子沥出来,我这边糖色炒出来就往锅里下。” 打下手的徐璈动作麻溜,听到下字就用锅盖挡住迸起的油花将肘子滚进了锅里,翻炒一圈立马掺水,调咸淡放配料。 这边的锅焖上炖肘子,许文秀也把要炖的鸡清洗好了。 她端着盆问:“夏夏,这鸡要剁成块吗?还是直接炖?” “不剁了。” 桑枝夏翻看了一下提前清洗干净用葱姜大料腌着的猪肚:“咱们今儿炖个整的,做成猪肚鸡。” “徐璈。” “嗯哼?” 桑枝夏拿着菜刀冲着完整的肥鸡比画了一下,不得其法地说:“你能把这鸡的骨头拆了吗?” 徐璈接过刀面露了然:“肉不能弄碎?只拆骨?” “最好是不弄碎。” 桑枝夏扒拉着猪肚说:“我想把鸡塞进猪肚里去,骨头不拆估计是塞不进去,能拆吗?” “能。” 徐璈蹲在边上认真拆骨头去了,徐明辉抱来一抱木柴说:“还有别的要帮忙的吗?” 桑枝夏头也不抬地说:“把桶里化冻的那个鱼处理了。” 说完她很不确定地抬头:“刮鱼鳞,你会吗?” 徐明辉有些好笑:“大约会,我试试。” 桑枝夏没顾得上理他,说了一句边上有热水就没再说话,砧板上的菜刀响得咚咚咚的,扑鼻的烟火气晕开的都是最直观的热闹。 出去遛弯散心的老爷子也回来了。 闻着空气中散开的饭菜香,再一看忙中有序人人都在搭把手的热闹,他眉眼间的阴霾缓缓而散,注意到老太太和徐二叔没露面也只是说:“怎么,你二叔是起不来身了?” 徐璈从善如流地说:“二叔大约是难受,祖母照料着呢,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叫一声就行。”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倒也没多话。 不愿意出来就自己好生躲着,省得出来了也是找事儿给众人找不痛快。 在老爷子的默认下,老太太和徐二叔全程都避开了所有需要动手的活儿,到了开饭的时候脸上写满的都是不悦。 徐璈跑出去把鞭炮炸了,在噼里啪啦的炸响中大步蹿进堂屋,徐三叔刚对着临时的徐氏先祖磕头起来。 许文秀推了推徐璈:“快去磕头,求得先祖庇护,也好保佑你们来年万事顺遂,身体康健。” 徐璈紧接着上去磕头,而后就是徐明辉,徐明阳。 徐明煦人小小的,跪拜下去的表情认真又虔诚,仔细听的话发现他把许文秀的话又嘀咕了一遍,站起来的时候还认真强调了两个字:“发财。” 桑枝夏捡了一通小财迷的乐子,正准备去拿凳子来开饭时,老爷子突然说:“夏丫头,你也来磕一个。” 许文秀愣住了。 她看了看老太太瞬间漆黑的脸色,心惊胆战地说:“这……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徐家是戴罪被流放至此的,人的命都要保不住了,宗祠里的祖宗牌位自然也是顾不上。 今日祭祖供饭挂在最上头的,是老爷子亲笔写的一幅祭祖词,虽是形式简陋了些,可也是一年一次的徐家祭祖。 祭祖向来是大事儿。 在徐家过往的规矩中,女子不可入祠堂,祭祖叩拜这样的事儿也轮不到女子出面。 别说是许文秀她们妯娌三人不曾获得过这样的殊荣,就连老太太都不曾在徐家祭祖的时候有过机会,桑枝夏去自然也不合适。 桑枝夏有些迟疑:“祖父,这……” “让你来就来,你是徐家的长孙媳妇儿,让先祖看看有何不可?” 老爷子递给她三炷香,沉沉地说:“跪。” 桑枝夏赶鸭子上架退不得,只能是硬着头皮跪了下去。 三叩首起,老爷子目光深深地看着简陋到近乎可笑的先祖挽词,闭上眼说:“嫣然,你也来。” 徐嫣然被徐三婶推着往前跪下,等她起来老爷子才沉沉地说:“子孙无力,徐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来日沉浮不可定,坎坷不可对人言。” “你们都是徐氏子孙,往后不计艰难坎坷,也要记住同心协力,上下一同,若实难复先祖峥嵘,也不可自怜自艾沦为下流,当携手并进,护徐氏安然,但求无愧于心,不欠天地。” “都记住了吗?” 以徐璈为首的几人纷纷垂首:“多谢祖父教诲。” 老爷子缓缓呼出一口气:“好了,坐下吃饭吧。” 往日吃饭的饭桌都是一张四方桌,人多的时候坐不下,长辈坐着下头的自己搬小板凳找地方落座。 今日做的菜多一张摆不下,徐璈索性就用两张四方桌拼在了一起,正好全都坐得下。 昨日的争端在前,今日的桑枝夏被破例允许祭祖在后,在饭桌上晕开的袅袅香气中,老太太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徐三叔一家倒是很开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爷子让徐嫣然跟着祭祖磕头,是为了让桑枝夏显得不那么刺眼,可那又怎样? 他们夫妇大约也不会再有子嗣了,膝下仅有一个徐嫣然,她能在桑枝夏的拉扯下获得老爷子更多的重视,这是多好的事儿。 反正往后只要有长房的徐璈和桑枝夏在,他们的嫣然就会有人护着,这不是比什么都强么? 徐二婶的心情也不错。 徐明辉的伤不算重,今日的精气神好了许多,徐明阳也体贴懂事儿,有了可指望的两个好儿子,要那不争气的混账丈夫做什么? 没动过手之前还记得什么夫尊妻卑,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可既然都已经撕破脸打了一架了,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不服气就再抽了扁担打呗! 许文秀余光看着桑枝夏发间多出来的青玉簪子也很满意。 儿子儿媳情分足黏得火热,家中变故并未影响到小夫妻的感情,夫妻和睦比什么进了嘴的蜜都腻心窝子,看着就高兴。 几小只捧着自己的碗也乐呵得很,唯一不高兴的是老太太和黑着脸的徐二叔。 徐二叔昨日挨了一顿狠抽,今日浑身的皮肉哪儿哪儿都疼得钻心。 他想摔筷子顾忌老太太的警告又实在不敢,全程脸黑成锅底食不知味地塞了些东西,不等老爷子落筷就硬邦邦地说:“我不舒服先去歇着了。” 老太太伸手想抓一下没拦住,眼中慌乱一闪而过赶紧苦笑解释:“他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还有不少地方都破了血,要不是今晚人齐不好缺席,否则他应该是在屋里躺着养伤的。” 说到伤她看向徐二婶的目光多了狠狠的责备:“进了村你越发没规矩,对着自己丈夫也没了尊卑礼法,行事越发粗鄙不堪!” “少跟那些粗鄙村妇来往,省得习了一身上不得台面的糙气!” 徐二婶被骂得浑不在意,神色自然的给徐明辉的递了一碗鸡汤。 “这鸡汤是你大嫂小火熬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多喝一碗补补身子。” 徐明辉笑着双手接过,老太太还欲再说,徐三婶突然插嘴:“明辉你是该多吃些。” “瞧瞧你爹,同样都是出去在一个地方做工的,他就养得气色极好还肥润了一圈,你怎么偏就清瘦了呢?” “你年岁小还是长身子的时候,也该学一学你爹的自我保养之道,也免得常年累月地伤了身子。” 徐明辉嘴角一勾低头说好,老太太想到徐二叔圆滚许多的身躯,愣生生逼着自己把到了嘴边的训斥咽了回去。 徐二叔现在就是人人喊打的臭老鼠,多说多错。 再大的怨也只能硬着头皮吞回去。 只是…… 老太太阴晴不定地扫了正在凑头说话的徐璈和桑枝夏一眼,眼底无痕滑过了一丝冷意。 老爷子之前总有偏颇,可也没像如今这样把全副心神都落在长房身上,长房空有一个徐璈,许文秀等人却并不得老爷子的心。 她算是看出来了,头一个祸害事儿的就是桑枝夏。 可不能让长房的人长久如此得意。 否则长此以往,这家中哪儿还有她立足的地方? 第140章 你猜我为何等到现在才说? 一年到头就得一个年关,徐二婶的意思本来是想让徐明辉在家多歇几日的,一是难得见着儿子,二是徐二叔那日砸凳子时手上半点力气没收,实在是狠。 徐明辉面上看起来无碍,背上却全是骇人的青紫一片,被砸破的额头也还在隐隐渗出血迹。 可徐明辉不同意。 他哭笑不得地说:“本来就是东家厚道多给了几日,我怎么好意思一直在家歇着?” “再说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多一日少两日也不碍事儿,到了地方再慢慢养着就是。” 徐二婶还是不放心:“你在家里还有我看着,万一你爹再犯浑,再不济还有你三叔和大哥拦着,出了门可怎么整?” 万一那人再动了手,徐明辉又无从反抗,那岂不是要忍着挨打? 徐二婶这么一想恨不得再拿起扁担抽得自己的丈夫下不来床,徐明辉听完却只是笑。 “娘你多虑了,无缘无故的,父亲跟我过不去作甚?” “我们是去做工的,上头有东家的规矩压着,闹不出什么乱子。” 徐二婶还想劝,话到嘴边看到铁青着脸被老太太扶出来的徐二叔,恨恨咬牙:“你年纪小,别什么苦处都张大了嘴往肚子里吞,要是有那不安分想闹事儿的,你只管往家里递消息,为娘的自会去给你做主!” 徐明辉唇角微勾没接话,老太太怒得瞪眼:“你跟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有你这么教导孩子的吗?!” “不盼着他们父子和睦就罢了,你倒是在这儿挑起刺尖来了!” “我这是在挑事儿吗?” 徐二婶不甘示弱地看向满脸阴郁的徐二叔,冷冷道:“老太太,你想给自己儿子做主,那我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儿子受委屈!” “反正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儿,但凡是谁敢再动我儿子一根头发,我就是拎了柴刀去也要跟那不得好死的混账东西拼命!” “我要是砍死了谁自己会去官府偿命,但只要我活着一日,谁也甭想动我儿子一手指头!”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一贯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大小声儿的徐二婶突然爆发,愣是惊得老太太满脸错愕说不出话。 徐二婶憋着火不欲多搭理她,拉着徐明辉边上又细细地叮嘱。 徐明辉耐着性子全都应下,听到门前车轮滚动的声音垂下眼说:“父亲,走吧。” 徐二叔不想走,满脸挣扎换来的是老太太暗含警告的瞪视。 老太太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子已经说出那种话了,家中断然是留不得你的!你难不成还真的想被打断了腿在家让人供养一辈子吗?!” “老爷子的嘴里什么时候出过空话?!” 这样的威胁放在别人的身上或许不算什么,可放在老爷子的身上,就算是老太太心里长了百八十根反骨也属实是不敢多说什么。 她暗暗攥紧了徐二叔冰冷的手,低声说:“你先安心去,等不了多久我自会想法子接你回来。” “等到那时还有谁能难为你?” 这样的话这两日老太太对着徐二叔耳提面命地说了很多,具体听进去了多少无人可知,不过徐二叔到底是没敢明着抵抗了。 尽管谁都看得出来,他此时往外挪动的步子每一步都充满了不愿。 老太太勉强摁住了他,再看向徐明辉时眼中多了些许无奈。 “明辉啊,你爹虽是莽撞冲动了些,可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嫡亲的父子,子不言父之过,你还能真把之前的误会当回事儿?” 徐明辉笑笑未答言,老太太苦口婆心地说:“你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自小最是心疼你,哪儿会真的忍心打你?再说了,父子间有什么误会是说不开的?” “你此去定要记住关照好你父亲,切勿让那些迷了心的胡话坏了你们父子的和睦在,知道了吗?” 老太太自认对徐明辉说的这些话可谓是掏心掏肺了,徐明辉听完往后退了一小步,不露痕迹地笑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儿记下了。” 老太太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想了想又对着黑着脸的徐二叔说:“我跟你说的都记好了,再敢闹出事儿来,没谁能帮你揽着了!” 徐二叔阴沉至极的脸扭曲一刹,挣扎半点到底是没能说得出什么难听的话。 他能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他倒是把自己遭的罪丢的人都说了,一字一句没半点夸大全是实言,可说完一个都不信! 压根就没人相信他说的! 无人取信就罢,老爷子的威胁还在眼前,留在家里断腿变残疾变哑巴,出了门还有一条活路可寻,他当然选择出门啊! 见徐二叔不声不响地甩手出了大门,徐明辉唇边溢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转身跟了上去。 来接的车马是徐明辉一早就安排好的,很快就消失在了布满积雪的路上。 老太太看见跟自己对着干的徐二婶就一肚子窝火气,想也不想就折回了屋里。 徐二婶见状微妙撇嘴,拍拍手也接着去做自己的绣活。 与此同时,西棚里。 桑枝夏面露意外地看着徐璈,哑然道:“你是说,你想出远门?” 今日也没什么事儿了,干坐着也是干受冷。 徐璈索性把炭盆抬到了床边,拉着桑枝夏坐在床上裹着被子说话。 他坐在桑枝夏的对面,尽量斟酌了一下把措辞了多日的话说出口:“是有这个念头,我早年间有个朋友是行商的,只是年久来往少了些,前不久联络上了,我想跟着他一起觅条路子。” 桑枝夏狐疑挑眉:“既然都是多年不联系的,怎么又突然联系上了?那人知道徐家的事儿吗?” 知道徐家风波的人都巴不得有多远跑多远,生怕会因此受了粘连,这人不躲的吗? 徐璈瞬间失笑:“他知道。”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同不同意我出门?” 桑枝夏被问得有些莫名,裹了裹身上暖呼呼的被子,茫然眨眼:“你是在问我,我同不同意?” “对啊,我既然是要出门,那自然是要征询你的意思。” 徐璈笑笑说:“娘那边做不了我的主,祖父大约也是由我的性子,我要问的人可不就是你么?” 他说着牵起了桑枝夏露在被子外的手,轻轻地说:“一切顺利的话,最多三个月我就能回来,家里现在多是由祖父做主,两个婶娘跟你关系也不错,大概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只是我出门的时候,你就要自己在家,会害怕吗?” 桑枝夏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头绪,愣了下皱眉说:“你什么时候起的出门的念头?” 徐璈好笑:“怎么问起了这个?” “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揪了揪被子的一角,懒懒地说:“你不是最近才动的心思吧?” 如果真是突发奇想,那就不会有那一连串的前提。 在她跟徐家人和睦相处之前,徐璈可是半点痕迹都没露。 这人是怕她在家受欺负吗? 徐璈再一次被她的敏锐逗笑,漫不经心地抓着她的手指拨了拨,轻道:“那你猜我为何等到现在才说?” “嗯?枝枝?” 第141章 三个月,我一定回来好不好? 桑枝夏暗悔一时嘴快,触电似的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躲避似的别过了目光闷闷地说:“既然是想好了的,那我拦你做什么?” “不过你确定是安全的?”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指了指头顶,心有余悸地说:“你别忘了规矩,这可是犯忌的事儿。” 被流放的罪人是不可擅自离开流放之地的,否则被押送的人到了地方扭头撒丫子就是跑,那流放的意义何在? 他们能在洛北村定居住下,还是多亏了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着的福,可这并不代表徐璈的脚就可以去自由丈量脚下的山河大地。 要是走漏风声被人知道了,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徐璈早想到了这一点,重新把她的手抓回来握在手心说:“所以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了。” “一会儿跟娘提起,我就说自己是去县城里找了活儿做,一段时日暂不归家,娘若是来日起了疑心的话,还得有劳夫人帮我略做遮掩。” 他一开始其实也不想跟桑枝夏说实话。 可桑枝夏跟许文秀不同,她太聪明了,聪明到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足以引起他的疑心。 与其让桑枝夏察觉到什么徒劳担心,倒不如现在就先坦诚。 桑枝夏没想到自己还有额外任务,顿了顿一口气叹得忧愁百转:“你确定能瞒得住?” “确定。” “你确定绝对安全?” “当然。” “你……” 桑枝夏表情复杂地盯着徐璈,口吻微妙:“你就一定要去冒这个险?” “这一趟你是非去不可了是吗?你就不怕会出事儿?” “你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说什么行商赚钱,听起来好听,这样的借口桑枝夏一个字都不信。 徐璈摇头笑笑,淡淡说:“能出什么事儿?” 他摊开桑枝夏的掌心在她的手心里写画出几个字,在桑枝夏堪称惊惧的目光中轻声说:“我始终觉得当时的事儿有蹊跷,只是一直不得机会探查,现在机会就摆在我的眼前,当然要去。” “枝枝,父亲不会通敌,他也不会叛国。” 所有人都在说他爹是通敌叛国的奸佞,是卖国求荣的奸臣,他不信。 徐璈抬头看清桑枝夏眼中的颤颤,眸色渐幽:“枝枝,徐家被流放至此,子孙后代再无出头之日,祖祖辈辈都要背负通敌卖国的罪名,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我不甘心。” 他能在此苟且一世,那以后他和枝枝血脉相融的孩子呢? 莫须有的罪名就算是他咬牙担了,罪及后代子孙万世,终此一生都不用洗清了吗? 桑枝夏心跳险些蹦到了嗓子眼实在说不出话,徐璈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垂下眼说:“枝枝,我得去查清楚。” 不光是为了还他父亲和徐家的一个清白。 桑枝夏是真的呆住了。 徐璈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逐字逐句地砸进脑瓜子耳边剩下的全都是嗡嗡。 她无缘跟自己的公公碰面,也无从得知曾一力支撑起徐家荣耀的嘉兴侯是怎样的人。 但是她知道嘉兴侯身上的罪有多大。 抄家那日的声势浩大和被押送出城时一路的臭鸡蛋烂菜叶子相送历历在目,她想冷静也着实有些难度。 桑枝夏推开徐璈的手咬住了被子,龇牙吸气想了半天挣扎地说:“你确定能查?” “当然可以。” 徐璈转了个方向,没劲儿似的往后靠了下来,脑袋直接枕在了桑枝夏的腿上。 他闭着眼说:“枝枝,如果父亲真的通敌叛国,徐家是要满门抄斩的。” “可是徐家只亡了父亲一人。” “你说圣上手下留情,当真是因为惦念徐家曾经的忠心吗?” 桑枝夏张了张嘴没说话,心里想的却是:当然不是。 如果通敌卖国的罪能铁板钉钉地敲定下来,从皇宫中伸出的屠刀别说是姓徐的人,就是鱼池子里的鱼只怕都剩不下一条活的。 能网开一面,自然是另有隐情。 只是…… 桑枝夏为难地低头,看着徐璈的脸咬牙:“徐家势大时尚且落入如此困境,你现在去冒险不是螳臂当车么?” 她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一个磕巴都不打地说:“要不你耐着性子等一等,等咱们多赚些银子再说?” “你别说银钱无用,可出了门查这样的秘辛,横竖哪一样要花的不是银子?没有银子你怎么打通门路去慢慢查清?” “徐家好不容易避开了铡刀勉强也算是安定了下来,你现在贸然打草惊蛇,这跟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叛国之事真有隐情,那就必然是人祸。 一旦被人察觉到徐璈在追查此事,闹起来是轻易能了结的吗? 不能。 桑枝夏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徐璈的脑袋被人扔在地上踢,语气中不由得多了几分着急。 “都等了这么久了,你怎么就非得赶着现在去?” “暖棚那边的粮食今年就能出棚,育种顺利的话来年多买一些田地,多雇一些人帮忙,不出三年我保证徐家就能靠着翻倍的粮食赚个腰包满满,到时候你再……” “你说我的知道,可我等不了那么久。” 徐璈睁开眼自下而上地看着她,唇边挑起的笑意中掺了点滴无奈:“白子玉传了消息出来,圣上年前病了一场,如今的精力是越发不济了。” 他可以等,能做主为徐家翻身的人等不了。 倘若哪一日圣上突然殡天,新皇登基不会再动先皇手中封存的案宗,也不可违背先皇的任何旨意,徐家再无指望。 桑枝夏瞬间一窒,只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坨浸了水的棉花,噎得她心肝脾胃肾哪儿哪儿都疼。 她反复吸气用力搓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头大地咬牙:“所以是非去不可了?” “你就不怕把自己的小命丢了?” 徐璈目光定定地盯着桑枝夏看了半晌,在桑枝夏忍无可忍想把自己的眼睛盖住的时候捉住了她的手。 “枝枝。” “你别跟我……” 一个微微发凉的轻吻落在手腕上,桑枝夏喉头一堵霎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是什么。 徐璈承诺似的在她微微发抖的手腕上亲了又亲,哑声说:“我有分寸,只是有愧让你担心。” “三个月,我一定回来好不好?” “我会活着回来。” 第142章 他到底会不会哄人?! 桑枝夏这两日明显是气不顺,脸色瞧着跟往日变化不大,手头该做的事儿半点没耽搁,可一个人坐着沉默的时间变多,也不主动开口说什么。 她好像也不愿搭理徐璈。 这种微妙的气氛不光是许文秀等人察觉到了,就连心眼子比水缸粗的徐明阳都意识到了不对。 这日桑枝夏出去了,徐明阳拧巴着小脸凑在徐璈的身边,带着不满小声说:“大哥,你是不是惹大嫂生气了?” 徐璈还没吭声,他就恼火道:“大哥是男子汉,怎么能欺负大嫂呢?” “大嫂已经很辛苦了!你不能再惹她不高兴了!” 被徐明阳强行扯来壮胆的徐嫣然虽然是没敢这么直呼胸意,可小脸上堆满的不赞成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大嫂温柔美丽还会做那么多好吃的,能干又彪悍还护犊子,你怎么能那么不识趣? 没事儿你惹她做什么? 徐明煦和徐锦惜手拉着手仰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的都是无声的谴责。 徐锦惜出口扎心:“大哥坏。” 无端变坏的徐璈:“……” 他一言难尽的抿抿唇,口吻复杂:“我没欺负她。” 徐明阳抓狂跺脚:“那不是你还能是谁?我们几个都已经互相反省过了,肯定是你惹的!” “我……” “大哥,做错了事儿不要逃避。” 徐嫣然拧着秀气的小眉毛,语重心长地说:“这不是你教我们的吗?” “勇敢一点,鼓起勇气去跟大嫂道歉,去争取大嫂的原谅,不然身为男儿,你还有什么担当?” 徐明煦满脸严肃:“没担当。” 徐锦惜口齿不清地跟着插话:“不勇敢。” 徐璈本就乱了的心思被他们一言一语地搅了个七零八碎,面对眼前是四小只同仇敌忾谴责的目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下艰难。 他能怎么说? 跟桑枝夏坦白是他做的决定,开诚布公的话是他亲口说的。 桑枝夏当时是没直接反对,这几日的沉默明显是在斟酌衡量,他这时候凑上去拔老虎炸起来的尾巴毛,除了加剧她心里的挣扎还能有什么用? 他想跟桑枝夏好好过一辈子,也知道自己来日的所为瞒不过桑枝夏的眼睛,与其让她什么都不知道一直悬着心,他更宁愿让她什么都清楚再来做选择。 徐璈实在不知该怎么跟愤怒瞪着自己的几小只开口解释,正头皮发麻时西棚紧闭的门打开了。 桑枝夏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徐璈:“你进来,我有事儿跟你说。” 徐明阳赶紧推了徐璈一把:“快快快,大嫂给你机会了,快去道歉!” 徐璈哭笑不得地搓了搓脸,埋头进屋刚反手将门关上,桑枝夏就朝着他扔了个颇有分量的小布包。 “这玩意儿你拿着。” 徐璈不解挑眉,动作飞快地打开一看,再抬头时神色已经变了。 桑枝夏糟心地看着他:“我之前设法藏了一些东西出来,但是也不多,分你一半。”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确定三个月能回来?” 徐璈暗暗攥紧了手中的东西,苦笑道:“枝枝,我用不上这些,你自己留着就行。” “我……” “兜里没钱手里没银,你是想去赤手空拳挨个拧胳膊砸门牙,一路畅通无阻地打过去查清真相吗?” 桑枝夏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没好气道:“我知道你心里有盘算,也知道你说一半留一半,不过你手里没钱是真的吧?” “你好意思出去问你之前的旧友要钱吗?你开得了这样的口?” 徐璈垂眸没接话,桑枝夏越想越气。 “给你就拿着,反正这些玩意儿也是我从侯府里顺出来的,本来也是徐家的。” 拦是拦不住的。 桑枝夏也没想阻拦。 扪心自问,同样的情形换作是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做出跟徐璈同样的选择。 那是在徐璈心里厚重如山峦的父亲,事关徐家世世代代的清名,她脸没这么大,也不觉得自己有立场阻拦。 不过…… 桑枝夏斟酌数日心累不已,脱力似的坐在床边,仰头看着徐璈说:“不过你听我一句劝,万事可等来日方长,一次不达就求下次。” “现在事事不比从前,你自己在外行事还是多谨慎些,别被人抓住了没藏好的小尾巴。” 要是再牵扯出半点风波,等待徐家的就是灭顶之灾,她是真的还没活够。 见徐璈没应声,她怅然地歪头去看:“徐璈,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别勉强知不知道?你就去尝试一下,要是不行下次再慢慢查,千万别一时冲动再起风浪,不然……” “我知道。” 徐璈修长的手指从小布包里装着的玉佩东珠金簪上轻轻滑过,想了想只拈出了一枚拇指大的圆润东珠。 他走上前蹲下身,把剩下的全放在了桑枝夏的手里。 桑枝夏有些来气:“你怎么……” “枝枝。” “这个足够了。” 徐璈挑眉露出个笑,眉梢间晕开无数不可言喻的温柔,牵着桑枝夏僵硬的手指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所以一定会活着回来。” “你还在家等我呢,我怎么会舍得去送死?” 桑枝夏憋火地瞪他:“少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我可没那闲心等你。” “那我也舍不得死。” 徐璈低头在她指尖轻轻一吻,察觉到她不自觉地颤颤轻声说:“别怕,不会有事儿的。” 桑枝夏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怕还是紧张,不过事已至此,说多的好像也全然不必。 她把小布包里剩的三枚东珠全都扒拉出来塞进徐璈的手里,不等他多叭叭就绷着脸推门而出。 院子里,几小只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没半点缓和的脸色,再一看紧随而出的徐璈,小脸上堆出来的都是恨铁不成钢。 大哥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到底会不会哄人?! 几小只焦心地追着桑枝夏出去了,徐璈缓缓呼出一口气,转道进了堂屋。 “祖父,我有事儿想跟您说。” 当日傍晚,饭桌上。 许文秀惊讶地看着徐璈,深感意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到要去城里做工了?” 徐三叔也放下了饭碗,诧异道:“家里这么多活儿还不够你做的?非要出门做什么?” 徐明辉和徐二叔是不得已为之,到了徐璈这里就是完全没必要嘛。 再说了,出门在东家的手底下讨活路,哪儿有自己在家种地自在? 第143章 谁说土中难出银? 许文秀下意识地看向桑枝夏想让她劝几句,老爷子却说:“他去的地方我知道,上下也都是妥当的,想去就去,碍不着什么。” “可……可璈儿要是出去了,家里的重活儿都落在了他三叔和夏夏的身上。” 许文秀苦笑着迟疑:“家里买下了不少耕地,眼看着开春了忙起来就止不住,他再赶着在这时候出了门,岂不是太难为他三叔和夏夏了?” 她们妯娌几人倒是也能去地里帮忙,可更多的时候,她们都得在家里做绣活儿,否则绣庄那边说好的货交不上去,就是直接断了银钱的来路。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徐璈此时出门都不是上佳之策。 许文秀还欲再劝,桑枝夏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说:“婆婆,没事儿。” “拘他在家里做什么?” “可是……” “地里的活儿是多,可咱们不是能雇人么?我前几日打听了,不是常规农忙时节雇人帮忙下地,一人一日也就是五文的工钱,这点儿琐碎咱家负担得起。” 许文秀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老爷子一锤定音:“夏丫头说的不错,家中的事情我们自己能捋得清楚,平白拘他在家做什么?”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必多言。” 有了老爷子的拍板落锤,徐璈出门的日子直接定在了次日。 全程不出声的老太太神色不明的目光自徐璈的脸上扫过,眼底阴霾一闪而逝。 许文秀实在是不放心,拉着徐璈左叮嘱右嘱咐,说了个口干舌燥还不忘低声提醒:“你这回出去身边也没个人看着,可不许像前些年那般胡闹了,知道吗?” “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妻子还在家中为你尽心尽力,你可不能出去跟着那些不像样的鬼混,也不能拈花惹草惹得夏夏不满,记住了没?” 不怪她信不过自己儿子,主要是她身处内宅多年,获取信息的渠道属实有限。 徐璈娶妻后是很像样了,可万一他出去被花花草草的迷了眼,故态复萌又引了多年前的老毛病出来怎么办? 许文秀想到他那臭不可闻的浪荡名声,好一阵糟心,忍不住埋怨道:“说来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爹克己复礼自重得很,从来不做那些惹人嫌恶的事儿。” “你可倒好,小小年纪惹得一身的脏水,哪儿的花儿啊朵儿的都在往你的身上洒粉,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手里抓。” “夏夏是个好孩子,也没对不住你的地方,徐家的规矩你别忘了,要是犯了忌,你可别怪为娘的收拾你!” 徐家家规,男子娶妻不到四十无所出不得纳妾。 故而哪怕是风流成性的徐二叔也只有一妻在室,闹成这样也不敢提休妻的混账话。 这规矩若是在徐璈这里破了,许文秀死了都没脸下去见自己的丈夫! 徐璈没想到她能联想到这份儿上,怔愣一刹哭笑不得地说:“娘,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许文秀瞪眼:“你没娶妻之前,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万幸他娶的是个好的,成家后也算是规束住了。 许文秀越想越是觉得对不住桑枝夏,忍无可忍的在徐璈的胳膊上拧了一下。 “行了,去跟夏夏好生说说话,记住我说的别惹她生气,不然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徐璈再三讨饶保证自己绝对不乱来,勉强获得许文秀的信任后准备要走,走到门前突然转身:“娘,我不在家的时候,帮我看顾着枝枝。” “废话?那是我儿媳,我能任她受委屈?” 徐璈低声一笑,迈步走了出去。 西棚里,桑枝夏等了太久已经睡着了。 她的手边还摆着给徐璈收拾的包袱。 徐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开看了看,在折好的薄厚衣裳中发现了几张数值一百两的银票。 五百两。 对曾经挥金如土的世子爷而言这属实算不得多,可对桑枝夏只出不进的小金库而言,这也确实不少了。 徐璈无声莞尔,将银票和桑枝夏之前给的东珠都拿出来,连同自己身上那个从不离身的玉扣团在一起,跟一个信封一起收进了一个小盒子里。 他把小盒子放在了桑枝夏平时很少会碰的柜子底下,一样都没往自己的身上放。 桑枝夏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眼里颤动,揉了揉眼睛含混道:“回来了?” “嗯嗯。” 徐璈快速把东西收好,走过去把作势要坐起来的桑枝夏摁回了被子里,双手隔着被子把想挣脱出来的人搂了个严严实实。 他偏头在桑枝夏的耳垂上轻轻地亲了下,软声说:“乖,睡吧。” 桑枝夏恍惚记着自己还有什么事儿没说,可不等想清楚睡意席卷而来,眼皮也沉甸甸地往下坠。 徐璈的手隔着被子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哄孩子似的见她重新睡熟了,低头在她的额间落下了宛如点水的一个吻。 “枝枝……” 我的枝枝…… 桑枝夏辗转反侧多日,昨晚睡得前所未有的沉沉。 等她起来时,给徐璈收拾好的包袱已经没了。 她看着明明一切如常,但莫名感觉空荡许多的屋子愣了足足半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徐璈已经走了。 这人在家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一到了睡觉的时候就搞事情还挺烦人,叨叨叨的碎话贼多,不安分黏糊人的小动作也多得要死,八爪鱼似的往死里缠人。 可冷不丁一下出了门,入眼四处哪儿哪儿都是空的。 桑枝夏一时摸不清心里这种空落落的茫然从何而来,扑腾着起身穿好衣裳,才想起今日没人给自己打洗漱的热水。 徐璈不在家,不会有人照顾她这些琐碎。 徐璈回来之前,她都得自己弄了。 桑枝夏站在原地沉默半晌,用力揉了揉脸推门扑了一脸的冷风,瞬间清醒不少。 也许是为了不影响她的情绪,家里谁都没提徐璈,甚至连几小只都小心避讳,生怕会说错话惹得她不高兴。 但是他们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桑枝夏一开始是恍惚了两日,紧接着忙个不休的活儿迎头而至,她也挪不出多的心思再去惦记别的。 徐三叔站在地埂上擦了擦额角的汗,见桑枝夏跟人叮嘱完了走过来,唏嘘道:“侄媳妇,咱家这回的场面可算是弄大了。” “你放眼出去打听打听,这百八十里的庄子村里,哪儿有一个庄户人家像咱家这样,为了种地还额外请了几十个人,耕地都租了三头牛的?” 桑枝夏笑而不语。 徐三叔暗暗咂舌:“雇这么老些人去开荒,真的回本吗?” 洛北村稍微往西边一截,有的是大片大片无主的荒地,一直空着成了旷野,经年的杂乱树木和横生的杂草纵横交错。 村长也许是见徐家种地的热情过分高涨,索性就额外提点了一句,不嫌麻烦的话,那就去开荒啊! 荒地大片大片有的是,开出来的荒地只需要去官府定契,一亩地交一两银子的赋税,开出来的荒地往后就是徐家的地了。 开荒是个麻烦事儿,前后花时间不说,需要花的银子也不少,愿意费这个劲儿的人不多。 可桑枝夏愿意。 位置偏怎么了? 麻烦又怎样? 那边的大块荒地收拾齐整了面积不下百亩,她要把这些全都一次拾掇下来,为来年的粮仓打基础。 谁说土中难出银? 只要挖地挖得好,一切皆有可能。 第144章 这些东西都会是你的底气 桑枝夏的手笔前所未有的大,而且一时半会儿看起来还没有能收得住手的意思。 忙碌一日后的傍晚,许文秀和徐三婶一人拿着个写得密密麻麻的账本核算,算盘打了一阵儿后对视一眼,徐三婶的脸上多了几分为难。 “照夏夏的说法,咱家要开荒的地大约是一百二十亩,开荒所需缴纳到官府的赋税,加上请人和租牛的工钱,前后合计下来所费超过一百六十两,这还不加上后边请人耕种所需。” 许文秀看着账本上剩下的余额苦笑道:“咱家的账上全部能拢在一起的银子是一百四十两,缺口一时半会儿只怕是补不上。” 徐二婶手上的针线穿得飞快,抓起剪子剪断了手里的丝线头也不抬地说:“我这边有个炕屏再有两日就能交货了,到时候能结十两的工钱。” 她正在做的是个双面绣的炕屏,大小倒是没多夸张,只是双面绣极其讲究手法精巧,除了她之外的谁也做不了,耗时一个月,工钱也比往日的多一些。 许文秀在账本上再添一笔,还是笑得苦涩:“那也不够啊。” 别说是过几日结算的工钱,就是加上徐明辉到了月底往家中送的,全部拢在一处也补不上这么大个缺口。 更何况这只是刚开始? 开荒结束的地需要沃肥送土,开春后要放陇育苗撒种,前前后后要做的事儿太多,人手不足就只能是花银子去雇人来做,入不敷出持续下去肯定不行。 痛失了管家权的老太太脸色漆黑,挑剔的上下打量了桑枝夏一眼,冷笑道:“我就说她的异想天开听不得,任由着她的性子乱来,就算是把整个家底都砸进去有什么用?” “全都花在雇人开荒上,往后这一家老小不吃不喝了?干饿着肚子等她说的荒地能刨得出粮食来?” 老太太嘲讽的话开了闸就止不住,徐明阳凑在边上小声哼唧:“祖母别怕饿肚子,我少吃点剩下全给您吃。” 刚吃完半碗甜酿的徐明煦打了个饱隔也跟着说:“我也不吃,都给祖母!” 老太太气得眉角一倒,还没说话身后就响起了老爷子的声音:“银子的事儿不必发愁。” 他拿出三张轻飘飘的银票递给许文秀,淡淡地说:“我这里还有一些,拿去把账填上。” 许文秀诧异地双手接过不知说什么好,老太太先狐疑竖起了眉毛:“这么多银子,是从……” “问那么多做什么?”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话声淡淡:“总之有就拿着,不是什么不正来路得的,花在家里也不会亏心。” 老太太满脸的欲言又止又不敢吭声,迅速合了一遍账的许文秀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有这些补上,那夏夏说的事儿问题就不大了,不管是人工还是粮种,绝对能撑得到时候了。” 老爷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看着一直没说话的桑枝夏说:“夏丫头,跟我去村长家走一趟,顺带说说定地契的事儿。”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好的嘞。” 目睹老爷子带着桑枝夏出门走远,心有不满的老太太暗暗咬紧了牙关。 徐璈出门已有月余,从始至终没半点消息传回来。 短短月余,桑枝夏没了徐璈明里暗里的偏帮,在老爷子这里倒是越发得脸了…… 桑枝夏不知老太太心中所想有多复杂,跟着老爷子走出去了一大截还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见她不住踌躇还有些心虚的样子,老爷子有些好笑:“怎么了?” 桑枝夏满脸悻悻,摸了摸鼻子说:“祖父,银子的事儿我……” “此事可不能在人前说。”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笑笑道:“我听你三叔说,抄家那日你是最后从房里出来的,璈儿护了一下,搜家的人也没来得及搜查,是那日趁机藏出来的吧?” 桑枝夏既然是决定要大动干戈的来一场,自然也考虑到了家中银钱不丰的问题。 她倒是还有一些,拿出来问题也不大,可怎么拿出来光明正大的用在想用的地方是个不小的麻烦。 唯一最合适的渠道就是老爷子这里。 老爷子手里拿出来的银子,没人敢质疑什么。 她背着人把银票交给老爷子的时候本来还担心老爷子会追问,可谁知什么也没说,今日还不动声色的把场子圆了过去,半点没往她的身上扯。 桑枝夏笑得越发讪讪,顺势吹捧了一句:“祖父慧眼如炬,的确是那日藏的。” 她本以为老爷子会问她手中还剩了多少,谁知老爷子的下一句就说:“多个心眼儿不错,还算聪明。”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声张不张扬,懂得藏拙方为长久之计。” 他偏头看着桑枝夏笑笑,眼中是长辈特有的温和:“这次你拿出来的足够了,以后不许再提,此事除了璈儿和我以外,谁都不能说了,知道吗?” 老爷子是徐家的一家之主,也是满心为徐家思量。 有远见的长辈自知年岁已至春秋,来日都在年轻人的掌握之中,所以并不限制子孙的扩散发展,甚至暗中扶持教导乐见其成。 可人心不都如此,都是长辈心思也有不一般齐的时候。 若是让家中其余人知道了桑枝夏手中还藏有银钱,那保不齐会再出什么岔子。 桑枝夏愣了下连忙点头。 “祖父放心,我都记下了。” “那就行。” “你婆婆和两个婶婶安稳惯了拿不出半点野心,也没有豁得出去的胆气,往后璈儿掌外你责内,这个家的内账是要落在你手里的,多跟着她们学一学,但也别把眼光局限在家中内务的一本账册上。” 老爷子想到桑枝夏不久前给自己的计划书,想到其中的条理分明和清晰可见的逻辑,眼底闪起了点点不明显的欣慰。 “就像如你所说的那般,今日开荒一百二十亩只是开始,慢慢的会翻成十倍百倍,地中可见的粮食也会是千斤万斤,甚至是更多不可想的巨额之数,这些东西都会是你的底气。” 桑枝夏突然大刀阔斧地开荒耕地,不计成本的想扩大版图,这个决定在其余人眼中算得上是突兀。 老爷子想到此去不知在何处的徐璈,心里叹息一闪而过,在心头逐渐明了的都是不可说的了然。 第145章 听说你和小嫂子的感情不错? 若不是徐璈所做之事让桑枝夏感到了迫切,她大约也很难赶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做出这样的决策。 老爷子缓缓呼出一口气说:“话说回来,你好像也不是一个有野心的性子。” 桑枝夏没指望能在老狐狸的面前藏尾巴,嗐了一声坦诚道:“不瞒您说,我其实脑瓜子里能装得下的也就是一日三餐,吃饱喝足也就懒得多琢磨旁的,这不是形势比人强,不得已也要干么?” 不管徐璈此去结果如何,摆在眼前的路其实都是一样的。 要么用最快的速度在西北的土地里扎根站稳,想方设法赚更多的银子去获取一个来日的公道和真相。 要么就是一直沉寂下去。 徐璈不甘心沉寂如尘,那就只能是赶鸭子上架跟着开整。 想到没有消息的徐璈,桑枝夏脸上的笑淡了几分,扯了扯嘴角闷闷地说:“咱家来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就这么一点儿一滴的挣,说不定哪日就吃不上我惦记的饭了,不上火不行。” 老爷子瞬间失笑:“你倒是实诚。” “这样也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不必再过分言明,老爷子闭了闭眼说:“你跟璈儿是一条心的,如此比什么都强。” 更令他感慨的是,看似娇弱被徐璈护得极好的小丫头离了丈夫也能独当一面,决断甚至不弱于他引以为傲的孙子。 如此很好。 超乎他预料的好。 老爷子笑笑想到个典故,慢条斯理地说:“听说过铁娘子吗?” 桑枝夏茫然眨眼:“铁娘子?” “对。” 老爷子眯眼看向不远处逐渐成型的荒地,不紧不慢地说:“此人本来是边关县城中一个小官的妻子,外敌来袭家国不稳,接连亡了丈夫和儿子后披甲上阵。” “以女子之身抵御外敌,前朝朝政风雨飘摇之际,御外寇集结流民成军,誓死守住了边关的两国交界,而后鼓励民耕开展经商之道,将破碎下的山河一隅重新整顿出了安稳盛世时的模样。” “后人称之为铁娘子,为纪其功绩,特意在边关设置了一处长生石,上书铁娘子生平诸事,立庙宇求其长生,我朝初立,朝中本有意对其进行封赏,可天命不济,壮年病逝。” 老爷子说完看向面露惘然的桑枝夏,轻轻地说:“女子柔弱,世人多将其比为蒲草,蒲草虽弱,生来自带骨中坚韧,韧性可超金刚铁石。” “被迫披甲上阵之前,铁娘子相夫教子大约也从未起过野心,可当乱世来袭,女子也可显出巾帼本色。” 换句话说,你可以曾经没有野心。 你也可以不曾妄想过其他的。 但是当你谋生出这样的念头时,你定然可以做到。 老爷子抬手在她的头顶轻轻一拍,语调轻柔:“璈儿不在家你没个商量的地处,骤然操持起了这么大的事儿,心中慌乱是人之常情,慌和紧张都可以,但是别怕。” “既然是开始了,就放开手往下做,别人可以的,你也可以。” “万一就是办砸了,我还没死呢,天塌不下来。” 老爷子看似闲聊的一番话带着无形的力量,不露痕迹的将桑枝夏心头长的草一一抹平。 一开始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她的确是心里没多少底。 她上辈子书读了不少,挖地种地的本事也学得多,可受成长环境和见识有限的缘故,她骨子里其实更倾向于安稳度日,不喜冒险。 她突然有了当大地主的念头,全是因为徐璈。 只是她藏得好,也不曾在外露怯,不成想那点儿尾巴都不敢露的慌张全都被老爷子看在了眼里。 桑枝夏沉默半晌低下头笑了。 “多谢祖父。” “这都是你的本事,谢我做什么?” 老爷子摆摆手说:“走吧,要办的事儿还多着呢。” 桑枝夏吸了吸鼻子快步跟上去,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跟老爷子说起了别的。 老爷子听得多答得少,时不时提几个问,得到回答后又引导着桑枝夏继续往下说。 如果徐璈在的话,就会发现老爷子此时引导桑枝夏的样子,跟当年教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过是跟十岁那年的他一样…… 与此同时,八百里外的风送渡口。 一身黑衣清瘦不少的徐璈看着眼前堆满金银玉器的箱子面无表情,蹲在地上扒拉箱子的红衣男子抬头挑眉:“这么多,去打家劫舍了?” 徐璈语调听不出半点起伏:“我是土匪?” “你跟土匪有什么区别?” 红衣男子也不嫌地上脏污,啪叽坐在长满芦苇的草窝里,要笑不笑地说:“一只断了的箭头,能让那个姓吴的拿出这么多好东西来堵你的嘴,可见这里头藏着的脏东西还真是不少。” 他抓起个晃眼的金元宝举至半空又任由其摔回箱子里,看到被砸碎的玉瓶子微妙道:“看样子咱们是抓对地方了。” “义父当时出征的箭矢兵器有问题,问题还不小。” 他口中姓吴的当时是京都兵械库首领,负责兵械调动筹备,跟嘉兴侯也是多年的旧交。 按理说他亲自筹备的兵械不该有问题,可问题偏偏就是出在这儿。 徐璈飞快地闭了闭眼,沉沉地说:“从这里接着查,兵械库人多眼杂,父亲不可能完全没有防备,这里头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 “那是自然。” “只是此番试探那个姓吴的肯定存了戒心,一时半会儿再想想等他有动静大约是不容易,要不咱们去把人绑回来审?” “绑他有什么用?” 徐璈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冷声说:“陈菁安,你真当自己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了?” 陈菁安满脸坏笑。 徐璈有些憋气:“这是咱们手里目前唯一的线索,姓吴的不能出事儿,继续盯着。” “狗急跳墙,他一慌了势必会有动作,暗中探查清楚他都跟什么人有多的往来,顺着藤子接着往下摸瓜。” 此事不能心急。 兵械库这边的线索是他们好不容易查到的,一旦打草惊蛇,那就是彻底前功尽弃了。 陈菁安什么都知道,故意狭促:“姓吴的孙子胆小如鼠,万一吓唬吓唬就都招了呢?” “没有实证,他一人的证词管用?他死了说的什么也就都做不得数了,想要他的命可不难。” 徐璈看傻子似的白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少生事端。” “你是父亲义子的事儿少有人知,否则抄家的名目上也少不了你的名字,我不便在外走动,你别作死把命赔进去了。” 陈菁安闻言眼底闪起点滴冷意,盯着碎了的玉瓶声调幽幽:“放心,义父的仇我忘不了。” “不过话说回来,听说你和小嫂子的感情不错?” “来都来了,跟我细说说?” 第146章 他的枝枝懒得计较过往 陈菁安是真的好奇。 他跟徐璈自小一起长大,外头的人只以为他是徐璈上不得台面一起胡作非为的狗腿子,实际上背过了外人他跟徐璈对着同一人叫爹。 此事连许文秀都不知道。 徐家未倒前树大招风,陈菁安自觉将身影融在了旁人难以察觉的阴暗里,背地里一直在帮徐璈打点一些不太能见人的事儿。 也正是因为这个,徐家突遭大难被抄家清算时,他才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躲过一劫,还不动声色地摸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将近一年没见上面了,陈菁安想着自己偶有所闻的种种,眼里燃起了探究的光,低声怂恿:“说说呗。” “小嫂子人咋样?你是不是……” “她很好。” 徐璈冷眼瞧他:“我也用不着跟你说她有多好。” 陈菁安有些不死心,撇嘴说:“我这不是好奇么?” “你是不知道京都里都是怎么传的,谁都以为你跟桑家的嫡长女一往情深,结果被瑞王横刀夺爱,还被桑家强行塞了个庶女,可憋屈死你了。那个不知名的小庶女在你手里不知能活过几日,好多人都在猜她什么时候会香消玉殒,都说是可惜了。” “我瞧你春风得意的样儿,完全与谣传背道而驰啊!” “怎么,感情是真的好?” “你就那么稀罕?” “跟你有关系么?” 徐璈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摩挲着指腹漫不经心地说:“桑冰柔如愿当上瑞王妃了?” 陈菁安翻了个白眼。 “怎么可能?” “你们出城时小嫂子不是在城门前嗷了一嗓子吗?她与瑞王有染的谣传好不容易平息了,你又手贱让我在京都里再掀了一波浪,瑞王自来清高,不肯沾染半点会坏名声的脏污,他能咬牙把这样的人抬举成瑞王妃?” 想想前事陈菁安表情越发唏嘘。 “说来你跟桑冰柔险些成了夫妻,怎么下手这般狠?” “她先是跟你有婚约是一桩罪,跟瑞王不清不楚的传闻又是第二桩,前后闹下来第一美人儿的高洁之姿多了污点,到现在还守在闺中,只怕是不好嫁了啊。” 徐璈本来不是会难为女子的性子,可不知怎地对着桑冰柔半点手软的意思也无,奔着闺阁女子最要命的地方甩了一刀,桑冰柔现在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彻底亏大了。 徐璈听完意味不明地扫他一眼:“怎么,你还怜香惜玉了?” 陈菁安不屑冷笑:“那样的也算得上是需要怜惜的香玉?” 桑家可算不得什么好的。 如果他摸的方向没出错的话,嘉兴侯叛国一事或多或少还与桑大将军有些牵扯。 桑冰柔小小年纪人在闺中,却跟男子左右牵扯两家看牌,这样的美人儿再好看也是蛇蝎,拿来何用? 陈菁安想到这点眸色多了几分晦暗,盘腿仰头望着徐璈说:“你这么稀罕小嫂子,万一桑家跟徐家藏有家仇的话,那你可就麻烦了。” “想过怎么给小嫂子一个交代吗?” 徐璈默了片刻话声淡淡:“她不需要这样的交代。” 桑枝夏与桑家关系不睦,唯一牵挂放不下的,就是被困在内宅中遭罪的生母和幼弟。 假以来日真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只要能护得住这两人的周全,桑枝夏大概都懒得理会其余人的死活。 她压根就不在意。 陈菁安不太懂徐璈的自信从何而来,顿了顿说:“这边的事儿我扫尾,那个姓吴的孙子我也会盯着,你是再留一段时间还是赶着回去?” 不等徐璈说话,他就说:“你现在不方便露面,万一被人察觉到你离开了西北麻烦不小,不过你要是想留的话,也不是不行,我想想法子?” “事儿办完了,我留下做什么?” 徐璈一言难尽地看他:“留下陪你么?” 陈菁安从善如流的微笑:“你要是想陪我当然也可以,虽然……” “你想多了。” 徐璈扫了一眼箱子里装着的东西,呼出一口气说:“我明日就动身回去,之前跟你说的事儿别忘了,记得尽快办好。” 陈菁安嗯了一声困惑道:“你说让我尽快搞清楚各大粮商的渠道和门路,这到底是为什么?” “家里没米了?着急货比三家买了回去等米下锅?再说搞清楚这些有什么用?” 他们目前的线索在兵械库,以及徐家出事儿后迅速被调离了兵械库散在各处的人。 没事儿研究卖大米的做什么? 徐璈沉默一刹才说:“倘若是我想掺和做粮商的买卖呢?” 陈菁安神情怜悯地看着他,口吻微妙:“你知道白日梦做多了,人是会变成傻子的么?” “祖宗,你被流放的地方是在西北,地广人稀天寒地冻的,你哪儿来的粮做买卖?” 西北贫瘠苦寒,每年地里产出的都不够当地百姓填肚子的,更休说拿出来买卖流通。 米粮收获更丰的地方是鱼米江南,那里自来是被各大世家和商贾世家把持的重地,外来的根本就无从进手。 他不行。 徐璈也很艰难。 有银子也没用,那块地方的人压根就不缺银子这种东西。 更何况他们手里压根没剩下多少可调动的钱。 陈菁安还欲再劝徐璈清醒一点,徐璈耳边回响起桑枝夏跟自己说过的话,笑色淡淡:“谁说异想天开一定不可行?” “万一那块贫瘠之地当真就能出奇迹呢?” “奇迹?” 陈菁安目光复杂:“你能冒出来这么个想法,我觉得你才是那个奇迹。” “罢了,你想动我就帮你运作运作,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米粮有数事涉国本,江南那边盯着滴答口水的人太多,一时半会儿很难有机会掺和,希望不大。” “不过你要是能把西北弄出点儿花样,那就不好说了。” 热灶有的是人炒,打破了脑袋也挤不进去。 西北是冷锅,除了徐璈大约也没人会想得到那里去。 要是徐璈真的能立足西北,当上了大地主大粮商…… 陈菁安想想忍不住笑了:“那可就太妙了。” 民以食为天。 要是能把控住这一条命脉,别说是能趁机解决缺钱的问题,他们办事儿也会顺利很多很多。 陈菁安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徐璈惦记着家中的人也没了耐性纠缠。 “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你看着办好,自己小心些,别让我得了噩耗来给你收尸。” 他说完要走,陈菁安心急听热闹:“哎你着什么急啊?”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对自己一往情深的……” “谁告诉你我对她一往情深了?” 徐璈面无表情地回头,神色讥诮:“桑冰柔也配?” 至于为何对这么一个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人下手…… 徐璈自眼底泄出了一抹冷色。 枝枝在家时受的多少委屈不必多说,光是凭桑冰柔在流放当日特意来嘲笑桑枝夏,就足以让他在桑冰柔回家的路上铺满无数尖刀。 他的枝枝懒得计较过往。 可惜他天生狭隘阴冷,睚眦必报必是翻倍偿还。 他不需要手软。 第147章 谁在骂我? 开春之前,西北又落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 积雪厚至小腿,寸步难行。 万幸是开荒的进度抓得紧,在大雪落下之前已经进了尾声,也没耽误多少事儿。 许文秀盘算着近来开支极大的账目,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针线一边嘀咕:“夏夏,璈儿怎么半点消息都不往家中送?你上次去见他究竟是怎么说的?” 徐璈已经出门两个多月了,一点消息也无,也没有回家的意思。 许文秀心里惦记着找不到地方可问,只能看着桑枝夏说:“虽说是出去的时日也不算久,可明辉还往家中送了信呢,怎么偏就他不知事儿?” “你之前去看他,他可曾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桑枝夏闻声脊背微僵,心里泛起的是不能说出口的无奈。 见什么见? 她之前进城买东西只是打了个幌子,她压根就不知道徐璈到底在哪儿。 她怎么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回来? 桑枝夏低头把手往炭盆的边上伸了伸,含混道:“说是东家事儿忙,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不好说,不过人瞧着倒是挺精神的,想来也没什么事儿。” 许文秀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说出别的,想想还是有些发愁。 她倒是想去看看。 可近来家中琐事极多,她被绊住脚哪儿也去不了。 徐三婶见状岔了个话:“说起徐璈,我倒是想起咱家暖棚里的秧子了。” “他走的时候刚分秧不久,不少人都等着看笑话说咱家是要白忙活一场,两个多月过去,那些秧子都挂穗了,再也没人敢说什么了。” 外头还是冰覆水雪盖地的,村里的人家都在心急如焚地等着开春化冻,天气暖了上手春耕。 人家的种子还没撒下地,徐家的稻穗都鼓实了。 许文秀想到也忍不住笑了。 “要不怎么说还是夏夏有主意呢?” “那棚子当真是搭得好,月前匀了一小片旱地撒了些菜种子,吴家嫂子说长得比撒春夏里撒在外头的都好,再过几日就能吃上最鲜嫩的了。” 暖棚里温度维持得好,稻穗日渐饱满,隔出来的旱地撒的菜种也能长得极旺,吃了一茬没几日又长出来了,下肚的速度都赶不上菜的的长势,怕老了浪费还摘了不少出去送人。 这个时节家家户户吃的都是地窖里的萝卜白菜土豆,可徐家的桌上却能多出来不少别的花样。 专心手中针线的徐二婶突然一顿,遗憾道:“就是咱家进城一次太麻烦,也没个方便的骡车,不然赶着这时节多种些小菜,拿去城里卖了不也是一笔进项吗?” 小菜是不贵,可冬日里别家有不起的,自家有,这样的东西拿出去总多几分稀罕。 桑枝夏好笑道:“种菜倒不难,卖菜麻烦得很,折腾一圈磨人磨力的,还捞不回几个钱呢。” 徐二婶遗憾作罢,叹着气说:“你说的也是。” “对了,我听你三叔说你又在暖棚里隔了一块地方出来,也是打算拿来种菜的?” 许文秀立马说:“菜种不撒也行了吧?再多吃不完烂在地里可就糟践了。” 放在过去这点儿东西不值得多看,可现在想想那都是自家汗水灌溉出来的鲜嫩好菜,坏了多可惜? 桑枝夏搓了搓手指摇头:“不是拿来种菜的,那是我打算用来育种的地方。” 第一批下地的稻种已经长出了喜人的旺盛,从青绿饱满的稻穗来看长得也不错,可她见了并不满意。 稻种的局限注定了产量的不丰,防病虫害的抵御性低下,这样的稻种只会一年更不如一年,多下苦工也是无用。 她想要培育出更好的杂交稻种,就必须在这上头花心思。 从秧苗开始起穗飞稻花,她就已经在为后续做准备了。 桑枝夏自知解释起来非常麻烦,想了想干脆说:“就是想着拿来留种的,咱家今年指定能赶得上两季,与其到时候再四处去买稻种,倒不如现在先趁手留一批好的。” 许文秀等人一知半解地纷纷点头,桑枝夏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发间的青玉簪子,目光逐渐飘忽。 暖棚中的稻穗已经开始下压了,等稻穗低头时再把暖棚里的温度拔高一截,最多半月便可收割。 收第一茬稻子的时候,徐璈能赶得回来吗? 三月之期眼瞅着就要到了,这人到底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 桑枝夏想想有些心烦,坐不住干脆拿上披风去了地里。 徐璈风尘仆仆终于进了家门的那天,桑枝夏天不亮就带着人去了地里。 徐嫣然拎着个篮子正在召唤弟弟妹妹排队:“都站好了,各自把手里的东西拿好,水不能洒了,喝水的碗不能摔了。” 她严阵以待地说完,皱眉去拍徐明阳的手:“不许拿你的脏手去戳馒头!” “被你戳脏了,地里的大人还怎么吃?!” 徐明阳看着被戳出个坑来的白馒头有些心虚,缩了缩手正想解释,抬头看到站在门边的徐璈惊喜得叫出了声儿:“大哥!” “大哥回来了!” 正在认真仰头听徐嫣然训话的徐明煦和徐锦惜闻声转头,看清徐璈哇偶一声纷纷扑了过来。 徐璈一句话没来得及说,腿上挂了一连串。 他哭笑不得地挨个揉了一把脑袋,皱眉看向格外安静的家里,意外道:“其余人呢?” “只有你们在家?” 徐锦惜熟练地揪着他的衣摆往上爬,吭哧吭哧地说:“下地啦!” 徐璈单手把猴儿似的妹妹捞起来坐在胳膊上,目光转向同样激动但是按耐住了,勉强保持矜持的徐嫣然。 “都去地里了?” 徐嫣然用力点头,眼神发亮地说:“大嫂说棚子里的稻子今日能收了,祖父带着他们全都一起去了地里。” 徐璈没想到这么顺利,看向徐嫣然手里拎着的东西,抿唇说:“你们等我一下,我换身衣裳随你们一起去。” 几小只原地起跳欢呼出声,只有徐嫣然稍微体贴些。 她撵上去说:“大哥,你刚回来不在家歇会儿吗?” 徐璈顺手把徐锦惜扯下来交给她,眼底滑过一丝隐隐的笑意。 说好的三个月为期,自己必回。 今日就是三月的最后一日了,要是还没看到他如约出现,有个人只怕是要恼得挠人了。 与此同时,入眼全是金黄灿灿的暖棚里。 桑枝夏举起镰刀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狐疑地吸了吸鼻子,闷闷呢喃:“谁在骂我?” 第148章 她不想等那么久 “夏夏!” 地的另一端徐三叔举着镰刀问:“你划的界是在哪儿来着?这些到底能不能收在一处?” 桑枝夏揉了揉鼻子赶紧拔腿走过去。 “左手边的不收,我留着育种的,先顺着这一陇把挨着地埂边的收出来界限就明了。” 徐三叔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袖子一挽弯腰就去抓泛黄的稻梗。 桑枝夏正想找个什么东西把两边单独隔开,身后就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喝水么?” “我不渴,先……” 桑枝夏脑中一空扒拉稻梗的动作猛地顿住,惊然回头对上的就是徐璈含笑的眸子。 三个月不见,这人大约是没怎么花心思在吃饭上,瘦了不少,脸颊的轮廓更深了几分,身形更多几分悍利,仿若一把出鞘的泰然钢刀。 可眉眼间弧度如旧,唇角噙着的依旧是藏了戏谑的笑,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徐璈把手里装着水的碗朝着桑枝夏递了递,挑眉道:“镰刀给我,你去歇会儿?” 桑枝夏嘴唇动了动没能出声,被夺走了镰刀塞了碗,低头看着碗里荡开的水波,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有些恍惚地说:“回来了?” 居然真的如约回来了? 徐璈挽了挽着袖子有些好笑:“不然呢?” “你在家里憋着火等着呢,我敢不准时回来么?” 桑枝夏下意识的一拧眉欲言又止,朝着许文秀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人多口杂的,在这里说话不方便。 她深深吸气警告地剜了徐璈一眼:“回去没人的时候我再跟你掰扯。” 她仰头灌了一口温水,干脆地爬到地埂上站好,对及时赶回来当劳力的徐璈指定了方向:“就这一圈,弄好了叫我。” 徐璈很痛快地点头说好,桑枝夏也没顾得上歇赶紧去了另一头。 暖棚中温度维持得好,这批早稻的收成目测也能说得上是不错,闻讯赶来看个闹腾的村民口中不断发出的也多是赞叹的惊呼。 在这片荒凉已久苦寒无边的土地上,能在早春四月就收割的稻子,这些人当真是头一回见! 然而这些在桑枝夏的眼中仍是不足。 不够。 远远不够。 被整齐割断的稻梗捆成垛被竖在地里,桑枝夏没接受村民的建议把打谷桶搬来地里就地操作,反而是一头扎进了收割好的稻垛中,抓起一串串沉甸甸的稻穗,找到符合要求的一一抽选出来,单独放在了一边。 老爷子跟着下地转了一圈,抓着镰刀擦额角的汗:“夏丫头,这些你都要一一选过?” 两个暖棚占地四亩,全部收割出来的稻穗加上稻梗将近七八百斤,这么多全都要一一选过,那得挑选到什么时候? 桑枝夏也知道工作量大,但想到已经贫瘠到可怕的育种条件,苦笑着点头。 “不这么选不行。” 本来就现有条件就已经很不好了。 再在这种人工挑选的流程上偷懒耍滑,那鬼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见着成效。 她不想等那么久。 老爷子不太懂其中深意,不过他老人家胜在一点好,不懂的绝不插话阻拦,甚至还很愿意帮忙。 他一把老腰受不住一直弯腰收割,索性踩着满地的稻梗走了过去。 “你跟我说说怎么选的。” 桑枝夏挪出个地方让老爷子席地坐下,举起手里选出来的稻穗低低地说:“祖父您看,这种穗状规整圆润,颗粒尽可能饱满,稻壳上没有黑斑灰点,稻米挂穗时的距离相近,稻米颗粒大小形状差不多的,这种就行。” 同样蹲在边上听着的徐嫣然站起来转了转,精挑细选出两株稻穗递过来:“大嫂,是这样的吗?” 桑枝夏竖起了大拇指:“聪明!” 徐嫣然有些害羞地嘿嘿一笑,转过身就一巴掌糊在了玩泥巴的徐明阳后脑勺上。 “别玩了,过来我教你挑稻穗!” “快帮忙!” 几小只在徐嫣然的带领下扎头进了捆好的稻垛,边玩边选还真选出了不少合适的。 桑枝夏把他们初筛过一道的成果再筛了一道,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地里倒在镰刀下的稻梗也越来越多。 徐璈来得晚,动作快。 徐三叔埋头苦干了半日被他轻易撵上,扶着酸疼的腰笑得很是唏嘘。 “要不怎么说还是年轻好呢?” “瞧瞧这干劲儿!” 徐璈从生疏到熟练,利索的把割下来的稻穗捆在一处,摆好了才说:“三叔这是服老了?” 徐三叔不满瞪眼:“臭小子你说谁老呢?” 徐璈笑笑没说话,徐三叔把满是汗水的掌心往衣摆上粗粗一擦,没好气地嘀咕:“胡说八道!” “你三叔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不是你这样的嫩头青比得上的!” “我这是让着你的,知不知道?” 徐璈微妙地啧了一声,徐三叔被激起了久违的胜负欲,最后暮色落下扶着腰从地里出来时,喘气都觉着费劲儿。 万幸的是,汗水不曾被辜负。 再有明日一天,这个暖棚里的稻子就能一次收割完了。 徐三叔坐在地埂上龇牙吸气,同样忙活了一日直不起腰的徐三婶给他倒了碗水:“三五日就能把上下两处棚子里的都收完,只是我听人说打谷子才是更费劲儿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桑枝夏揉了揉酸疼的脖子叹道:“是真的。” 农耕劳力低下的时代,每一粒米都是用汗水换的。 村里用得最多的打谷桶她去看过,那玩意儿就是最原始版的人力脱谷滚筒,含糊一点儿力气作用都不大。 两个暖棚里的咬牙收出来倒也没多难,可往后呢? 开荒了百来亩荒地,到了金秋十月的时候还这么干? 桑枝夏稍微一想脑袋都大了一圈。 她努力回想自己曾经见过的各种脱谷用具,摩挲着下巴说:“先不着急脱谷,我回去研究研究,找个木匠试试再说。” “木匠?” 徐二婶擦了擦汗水好笑道:“徐璈都回来了,你还找木匠做什么?” 她对着徐璈抬了抬下巴:“徐璈自己的木工活儿就不错,再不行还有你三叔呢!” 前来帮忙的吴长贵夫妇还没走,多的不方便细说。 徐璈走上前用只有桑枝夏能听到的声音说:“三叔曾在工部任职十年,醉心各种关窍技巧,是出了名儿的手巧心思妙,若你想的是什么农具窍门之类的木工东西,三叔的确是比寻常木匠懂得更多。” 他会的那点儿手艺也是跟徐三叔玩闹的时候学的。 桑枝夏心说人不可貌相,诧异转头,一头一脸都是泥和汗的徐三叔浑身狼狈,笑得很是自得。 “侄媳妇,小瞧你三叔了是不是?” “但凡是跟物件扯得上关系的,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就能撸袖子给你现做!” “你只管说!” 第149章 怎么瘦了这么多? 有了徐三叔的话桑枝夏心里莫名踏实了不少,回家的路上还凑上去跟他聊了几句。 徐三叔听完她的想法,下意识地啧了一声。 “你是说想把打谷桶改成用活水带动的?这样的我可不曾见过。” 桑枝夏脑中大概有个水车式样的模型,既可借助水势打谷子,又可顺势灌溉。 她想了想说:“那咱们要是能做出来,不就是都见过了么?” “三叔你想啊,咱家的地有一块儿是紧挨着河的上游,水流湍急流速大,要是能把不断冲刷向下的水流之势化作用在打谷桶上的力气,那咱们不是省劲儿了吗?” 到时候直接把那块荒地弄成打谷场,别处收割来的稻子全部拉过去,一气儿弄好了再把稻米往回送,这样多好? 徐三叔迟疑道:“借水流之势?” “如此可行吗?” “这有什么不能行的。” 桑枝夏笑道:“水势风势,天地造化出的东西能用则用,只要利用好了,那省下的可都是自己的力气。” 徐三叔扶着酸疼的腰很是意动。 他不想承认自己老了。 但是下力气真的好累。 桑枝夏想了想试探道:“三叔,您做过水车吗?” 徐三叔茫然眨眼:“水车?” “对,水车。” 此时耕民依赖更多的灌溉方式只有两种,一种就是本身距离水源较近,直接开渠引水,适用更多的则是是人力灌溉。 前者过于依赖地理位置,需要的天时地利必不可少,很难全部都达到要求。 后者倒是没那么挑地方,可实打实要花的还是力气。 简单地说:耽误事儿,耗力气,难成规模。 桑枝夏早就想说水车的灌溉的事儿了,见徐三叔大概懂了自己的意思,索性把脑中想到的挨个掰碎了揉烂了往他的耳朵里灌。 徐三叔听着听着开始兴奋,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要照你这么说能做出来的话,那灌溉打谷子就再也不费力气了啊!” 桑枝夏果断拍手:“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设法在散开的土地间开渠,借助架设在水源上流的水车引水入渠。 有了这一层保障,就算是天干地旱的时候,只要水源不干,就不必担心浇水灌溉的问题,起码能确保地里绝不会缺水,庄稼也不会因为灌溉不及时而干旱枯死。 最重要的是,有水车在水源的上流自然带动,源源不断的灌溉之水就会从源头散往开了渠的各处,就不用人特意去费劲儿了通水了。 徐三叔在脑中设想了一下,一拍大腿说:“我觉着可行!” “走走走,咱们赶紧回家去试试!” 徐璈伸出来的手就这么落了个空。 他眼睁睁地看着徐三叔兴奋地带着桑枝夏大步回家,抓着装了好几把镰刀的篓子哑然失笑。 回来一日忙活了一日,他愣是都没找到机会插上几句话! 许文秀不知他心中怅然,看着他略黑了些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璈儿,你这次回来在家中能住多久?还要再出去吗?” 不等徐璈回答她就叹道:“你要不就还是在家帮忙吧。” “夏夏这段时间请了不少人来开荒,家里现在光是等着要耕种的地就有一百多亩,家里这么多活儿呢,你再往外跑可怎么整?” 就算是能花钱雇人做,可前后盯着费的心力呢? 许文秀想到桑枝夏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忍不住皱眉:“你不在家,夏夏来回几头都忙得顾不上,时日长了身子怎么受得住?她本来就长得单薄,忙成这样更是瘦了一大圈了!” 徐璈听到百来亩地时眼底暗色骤闪,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我知道。” 许文秀不满道:“光是知道顶什么用?你得把这事儿往心里去啊!” 徐璈叹气说好。 “娘你放心就是,我心里有数。” 许文秀还在小声嘀咕,徐璈左耳听了右耳出,心口深处却在丝丝拉拉地抽着疼。 枝枝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她突然这么大刀阔斧地开荒育种…… 徐璈敛下了眉眼一路无话,进了家门就看到徐三叔和桑枝夏在桌上摆了油灯铺了笔墨在试着勾画。 桑枝夏提笔落出个大概的形状,解释说:“水车大概就是这么个形状。” “最好架设在河堤有坡度的地方,这样有一个上下水流自带的冲击力,自然就能把水车带动。” 她又在边上延伸出在一个圈,指着那个圈说:“架设在河里的水车转动时除了能把水带出来,水车带动时的力设法延至这个改良后的打谷桶上,只要河里的活水一日不绝,打谷桶连上就可自己转动,咱们只要把收割好的稻穗放进去,转得差不多了再从下边把打好的谷子放出来。” “若是用不上的时候,就把打谷桶卸下来,水车单作引水灌溉之用,一举两得。” 她的绘画丹青属实不佳,纸面上绘出的图样也就能大概看出个模糊的形状。 不过桑枝夏解释得非常认真,逐字逐句,还拿了几块巴掌大的小木板在地上实给徐三叔看。 徐璈就在她身后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老爷子也默默地凑了过来。 几人凑在一处,蹲在地上的徐三叔眼中明悟一闪而过,突然亢奋地跳了起来。 “我懂了!” “你说的这个我听懂了!” 桑枝夏眼底发亮地仰头看他:“三叔,那能做吗?” 徐三叔想也不想地说:“当然能啊!你都说这么细了,哪儿还有不能做的?!” 他兴奋得声音都在发抖,不住地搓着手说:“侄媳妇啊,咱说的这个水车连打谷桶的物件要是真做成了,不仅仅是咱家的一家之福,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儿!” 一处改动一地皆可动。 虽说这玩意儿在天寒地冻的西北一年只用得上一半的年月,可如若是放在了其他地方呢? 如果是放在四季如春的江南呢? 其中可省下的钱财,能省下的人力,前前后后不计其数,这是耕农大众之福! 桑枝夏没想那么远,听了也只是笑。 “我只是出个主意,能不能造福大众还是得看三叔的木工活儿了。” “这有什么难的?” 徐三叔激动地红着脸说:“我在工部修了十几年的房子凿了十几年的木,等的不就是今日吗?” “你等着,我一定能把这玩意儿做出来!” 桑枝夏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正想扶着膝盖站起来眼前就多了一只大手。 徐璈把手掌递给她:“嗯?” 桑枝夏一拉他的手站起来,正想扭头再跟徐三叔说几句,就被徐璈摁住了肩膀。 “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也不迟,先去把衣裳换了准备吃饭。” 桑枝夏想说不急,脚下却失了控制。 徐璈仗着自己一身蛮力无可抵挡,径直把她推进了西棚。 桑枝夏艰难站定,还没来得及把人推开,徐璈大手顺势往下一滑落在她的腰上,稍稍用力一掐往上一提,直接把她原地提起来放在了等腰高的柜子上坐下。 徐璈的手还掐在腰上,掌心过热的温度火星子似的,透过衣裳往肌理中滚烫。 桑枝夏不由自主红了耳根,故作镇定的皱眉:“闹什么呢?” “放我下去。” 徐璈不为所动地用手掌在她腰上丈量一圈,双手滑在柜子两边撑住,往前逼近一步把试图挣脱的桑枝夏圈在怀里,低头呼吸相撞眼露沉沉:“瘦了。” “我只是不在家三个月,怎么瘦了这么多?” 第150章 徐璈,我给你个机会 桑枝夏之前都没意识到徐璈的手居然这么大,大到双手虚虚一握就能将自己的腰掐在掌中。 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控。 她耳根烫得火烧,浑身僵硬地往后挪了挪,木着脸想靠得太近的徐璈推开。 “你……” “现在是我在问你。” 徐璈看出她的不自在抬手撩了一下她红透了的耳垂,凑在耳边声音极低:“嗯?” “怎么搞的?” “出门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不是都答应了吗?怎么还能瘦成这样?” 徐璈一开始想逗逗她,可说着指腹自桑枝夏腰上滑过,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撕拉却顺着指尖在往心口上蔓延。 这回是真的心疼了。 他无奈一叹低头用额头杵在桑枝夏发烫的脑门上不许她乱动,垂眸盯着她扑闪的眼神:“不是说好会照顾好自己的吗?” “徐明阳和徐明煦都胖出狗样儿了,你瘦了?” 许文秀说桑枝夏瘦了。 徐二婶和徐三婶也这么说。 就连一向不愿多话的老爷子也在前些日子提了一句,让她每日多吃些。 桑枝夏自己倒是完全没感觉出来。 她忍着不自在抓住徐璈的手腕,咬牙使了劲儿将他的手扯开,胳膊杵着徐璈的胸口把人强行往后怼退了一小步,这才觉得自己好像是能顺利喘气了。 桑枝夏顶着张大红脸说:“胡说八道,哪儿瘦了我自己怎么没看出来?” “你都出门那么长时间了,你怎么可能……” “我当然看得出来。” 徐璈存了故意逗她的心思,邪气一笑轻轻道:“我记性好得很,摸一次就不会记错。” “就算是看错了,上手一摸也绝不会出错。” “枝枝,我……” 桑枝夏忍无可忍:“闭嘴。” 徐璈忍笑咳了一声,义正严词地说:“我说的分明是实话。” “不过你要是不服气的话,也可以来抱我一下,看看现在抱着是不是跟出门前的手感一样。” 他还挺大方,说完就主动展开了胳膊把自己劲瘦的腰往桑枝夏的面前杵。 意思就是:来吧,你抱。 我绝对不反抗。 桑枝夏本来是有些心神不宁,见识了徐璈的没脸没皮后突然就有些好笑。 她乐不可支地弯了眼,没好气地抬手在徐璈的腰上掐了一下。 “去你的。” “谁稀罕抱你?” 徐璈面露遗憾,啧啧出声:“你看,给你机会,你自己不中用啊。” “明摆着的便宜你都不占,这么刚正不阿呢?” 他进了门就是一通胡搅蛮缠,惹得桑枝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好不容易把笑压了下去,最后也差不多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是什么了。 这人就是故意的。 桑枝夏努力把扬起的嘴角压下去,视线上下在徐璈的身上打量一圈,挑眉回归正题:“办好了?都顺利?” 她没明说是什么,可话点到这份儿上就足够了。 徐璈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淡淡地说:“比我预想的顺利,只是兹事体大,一时半会儿也难有眉目,不着急。” “话说回来,我听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大刀阔斧的能耐着呢,都做了些什么,跟我细说说?” 桑枝夏不想细说。 她抬手残忍地把想凑近的徐璈往后推,不等徐璈再出言调笑眼里勃然生出压抑了许久的怒气,面无表情地看着徐璈错愕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说起能耐,我倒有点儿别的想跟你说道说道。” 徐璈一副任你宰割的样子,非常配合地点头:“你说。” “柜子底下的盒子是怎么回事?” 桑枝夏说起前事恼意顿生,盯着徐璈的脸恨不得张嘴去啃徐璈的肉:“那里头装的东西是几个意思?” “徐璈,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开口跟我细说说?” 徐璈表情霎时一空,转而浮在脸上的就是好笑。 “这么快就发现了?什么时候找到的?” 桑枝夏冷着脸没接话。 徐璈难得的有些讪讪。 他摸了摸鼻子放软了音调,不由自主地拿出了哄人的架势软声说:“我出门所为何事你是知道的,不出岔子便罢,若是出了岔子,那……” 他没说得更为直白,尽力换了相对委婉的措辞:“我为这些让你一人在家本就是委屈了你,我怎么好意思还拿你的私房钱?” 所以哪怕桑枝夏给他准备了很多,但他走之前什么也没拿。 桑枝夏听着他的含糊其辞被气得冷笑。 “我说的是私房钱?” 徐璈笑得很是无力:“枝枝,我是怕有万一……” 万一真的出了差错,他可以死不足惜。 可他的枝枝呢? 徐璈深吸一口气想拉着桑枝夏慢慢说,手刚伸出来就被桑枝夏一把拍开。 啪的一声脆响,徐璈愣住了。 桑枝夏的脸色冷得比上个月化开的冻都冷上几分:“你是觉得自己说不定就死在哪儿了,担心我多了个寡妇的名头不好再嫁,所以出门前特意在盒子里留了一封和离书,也好方便我再觅良人,好再寻个好婆家好男人,是么?” 桑枝夏面露讥诮:“没看出来啊,世子爷还挺体贴周到。” “自己都不打算活着回来了,还额外给我留了改嫁的退路呢?” “徐璈,你可真贴心啊!” 徐璈被刺得心口狠狠一疼,瞬间语塞。 桑枝夏看着他怒火直接冲向了天灵盖。 徐璈出门那日她起得晚,中途也没发现任何不对。 直到徐璈出门后的第十日,她不小心把钥匙滚进了柜子底下,趴下去扒拉钥匙的时候顺带把那个放了和离书的盒子勾了出来,除了那封扎眼扎心的和离书,里头还放着她给徐璈拿的银票和东珠。 徐璈在和离书上写的日期是明日,上头单落了徐璈的亲笔手迹。 如果她没发现这东西的存在,徐璈安然回来了,照他的性子定然会装作没这回事儿,悄无声息地就把那晦气东西毁了,权当无事发生。 可桑枝夏发现了。 一字一句都看清楚了。 徐璈自己写的,若他死了,桑枝夏与徐家再无半点关联。 徐家虽是落败了,然而家中规矩不改。 徐璈若真是死了,拿不出这一封他亲笔的和离书,她往后余生也必定得跟徐家捆绑在一起,再无脱身的可能。 徐家不会容许长孙媳妇守寡后改嫁,她会被迫活活蹉跎在这一方门槛内。 徐璈背着她预设到了最坏的情况,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给她留下了另外一个可能。 他愿在死后放她自由。 这本该是桑枝夏想要的,她一开始想要的就是自由。 可自从发现了那个东西直到现在,凡是勾起一点儿迹象她都莫名觉得冒火。 桑枝夏用力闭了闭眼却怎么都压不下怒气,死死地盯着徐璈咬牙发狠:“都盘算得如此长远了,何必等到来日?” “左右咱们也只是名义夫妻,既然起了这心思不如现在就拆伙一拍两散,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从此再无瓜葛岂不是更好?” “你一门心思作死我也懒得凑合,现在早些散了各自安好,也省得你出去作死的时候还要惦记着给我寻个好男人,免得我……” “唔……” 第151章 你到底是怎么好意思的? 突然放大的脸就在眼前,这回相撞的不仅仅是呼吸还有睫毛。 感受到唇上温度略低于自己的柔软和侵略,桑枝夏在惊雷轰顶的呆滞后瞳孔震颤,下意识的去推徐璈。 她反手用手背捂住不住打颤的唇,恼火瞪眼:“徐璈你!” “嘘。” 徐璈嘘了一声再次凑近,不知何时绕到桑枝夏脑后的手得寸进尺,摁住了她的后脑勺就把不断后缩的人往前逼。 唇齿交融。 乱了的不只是呼吸。 桑枝夏被放开时只觉得心都要冲破胸口冲出去了,两眼发直地瞪着徐璈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徐璈轻轻一笑,一手揽着她发抖的后腰一手贴在她的脑后,低头轻柔又虔诚的自眉心起始,缓缓啄吻往下。 他咬着桑枝夏唇角的一点肉沙哑地说:“我错了。” “不生气了好不好?” 桑枝夏脑中煮浆糊似的咕嘟冒泡,气得口不择言:“你少拿这套糊弄我!” 徐璈从善如流地低头又亲了一下。 “真的错了,别骂了好不好?” “徐璈你……” “枝枝……” 他说完桑枝夏刚要动的嘴上又被他吧唧了一大口。 桑枝夏顶着张烫得要冒泡的脸,脑子打结成了麻绳。 她实在推不开得寸进尺的徐璈,只能是徒劳自救一般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声音从手掌后传出也闷闷的:“你别太过分了!” 再敢动嘴我就要咬人了! 徐璈得了大便宜见好就收,把得意压在桑枝夏看不见的心底,略一偏头在她的侧脸轻轻地亲了一下,听起来脾气还挺好:“好,都听你的。” “你说不亲那就不亲了。” 桑枝夏这下是彻底没脾气了。 憋了将近三个月的怒火还在肚子里,说话的嘴先被徐璈啃了个通红。 这算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越想越气,猛地抬头对上徐璈含笑的眼睛,满脸恼火。 “你不是都想好死了怎么安排我了吗?你怎么敢……” “我想这么干很久了,今日可算是敢了。” 徐璈无视桑枝夏眼中跃起的小火苗,亲昵的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发红的唇角,低低地说:“如果可以,我愿意倒回去把那个提笔写和离书的自己掐断脖子弄死,也不想惹得你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动了这么一场大气。” “我舍不得你生气。” “可如果回到当时,我还是会那么做。” 他说着自嘲一哂把脸埋进桑枝夏的肩窝里,轻声说:“枝枝,太危险了。” “我现在能做的有限,能护得住你的地方不多,可我总忍不住想给你留另一条可以安然的路。” 再多的说出来属实矫情,徐璈也不愿多说。 可他如果真的以身涉险丢了性命,这是他最后唯一能为桑枝夏做的。 桑枝夏死死地咬着牙不说话,徐璈安抚地揉了揉她僵硬的脖子,把人揽在怀里低声说:“我错了,好不好?” “我从未想过赴死,也不是你误会的那个意思,我答应你以后不弄这种晦气东西了,好不好?” 没吃过但看过很多的浪子温柔起来过分磨人,一字一句都瞄准了往桑枝夏想心窝里扎。 桑枝夏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把脸杵进徐璈的胸口里发闷地说:“你太过分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看到那封和离书时心头到底有多拔凉。 不是惊讶于自己居然被单方面休妻了。 而是在害怕徐璈此去的决心。 万一这人就真的是去赴死的呢? 他要是真就这么死了呢? 他死了自己倒是自由了,可之前的种种过往呢? 人死灰烟散,就此算了吗?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张嘴咬人,徐璈自知理亏安然受了,等桑枝夏稍泄愤松嘴时还低头逗她:“要不我把衣裳脱了给你咬?” “你是不是没舍得下劲儿?咬了半天我都没觉得疼。” 桑枝夏躲避地扭头不理他,徐璈不依不饶地低头凑近了看:“来张嘴给哥哥看看你的小米牙,哥哥瞧瞧咬人为什么不疼?” “徐!璈!” 徐璈低着头笑得肩膀抖动,桑枝夏胡乱一抹脸抬脚朝着他的腿上就是一踹。 “滚犊子!” “我现在看见你就心烦!” 徐璈忍着笑低声说好,不等桑枝夏再撵就自发自觉的往外滚了。 桑枝夏双手撑在柜子上反复吸气,手背滑过唇角的时候眸子微颤。 这下是真提不起气了。 桑枝夏使劲儿梳理好情绪,又花了点儿时间随意整理了一下被徐璈揉乱的衣裳,等她觉得差不多了不会被人看出异样了,推门出去看到的却是徐璈被几小只围在墙角数落的画面。 就连刚进门的徐明辉都忍不住朝着桑枝夏的方向看了一眼。 眼通红脸红脖子红,一看就是动过怒的。 徐二婶眼里带着担心,小声说:“夏夏?” “啊?” 桑枝夏茫然眨眼:“二婶,怎么了?” 完了,嗓门儿都是哑了的! 隐隐听到西棚里传出了争执声的众人面面相觑,再看向脸上还带着笑的徐璈,顿时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刚回家就跟媳妇儿干仗,做出这混账事儿来还好意思腆着脸笑! 徐二婶和徐三婶对视一眼很不放心,不敢再让桑枝夏看见祸首来气,赶紧拉着她说:“夏夏,我昨日做的针线好像是弄错了,你去帮我参谋参谋。” 心惊胆战的许文秀也赶紧说:“是是是,快去帮你二婶瞧瞧!” 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的桑枝夏满头雾水,茫然道:“可我不会啊。” 针线上的事儿,她哪儿懂什么是什么? 徐二婶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谁说你不会了?我觉着你眼光手艺都好着呢!” “她三婶你说是不是?” 徐三婶疯狂点头:“对对对,是这样的没错!” 桑枝夏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被拉走了,小心屏气看着桑枝夏进屋门也关上了的四小只悚然转头,盯着被围到了墙角的徐璈怒目而视。 徐明阳率先发难:“大哥你又做什么惹大嫂不高兴了?” 徐嫣然紧随其后:“大哥你知道大嫂这段时间有多辛苦吗?你知道大嫂有多不容易吗?你是怎么好意思回家就跟大嫂吵架的?你到底是怎么好意思的?” 徐明煦和徐锦惜人小说不出大长段的批判,小脸严肃使劲儿点头表示赞同。 徐明煦:“你怎么好意思的?” 徐锦惜:“就是就是!” 百口莫辩的徐璈:“……”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恨不得撸袖子提拳跟群殴自己一顿的四小只,口吻复杂:“有人想听我解释一下吗?” 最后进门的徐明辉放下手里的东西,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冷眼看他,语调毫无起伏:“行,你说。” 第152章 没人信啊,她能有什么办法? 事实证明,有些事儿哪怕是长了嘴,可以舌灿莲花那也是说不清的。 例如时隔数月归家的徐璈。 桑枝夏这段时间的辛苦众人都看在眼里,嘴上虽然不怎么说,可该记着的也都没全忘了。 徐璈回来头一日跟桑枝夏在屋里具体说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 可隐约听到的争执声不假,桑枝夏一副被欺负得落了泪的样子也是有目共睹。 徐璈这下是彻底说不清了。 空旷的荒地里,徐三叔摆弄着手里的木板头也不抬地开了口:“徐璈啊,不是我多嘴说你什么,可你横竖得像样儿啊!” “你想想你爹,大半辈子可曾跟你娘红过脸?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桑枝夏提出的水车灌溉还可带动打谷桶的物件实在新奇,徐三叔在多日的苦心琢磨后兴致高昂,看着奇思妙想各种不断的桑枝夏各种稀罕,连带着看疑似欺负桑枝夏的徐璈就越发的不顺眼。 徐璈连日来被问得头大,百口莫辩地抿紧了唇没接话。 徐三叔接着絮叨:“夏丫头是个好的,你怎么能一进家门就把人惹急了呢?” “你可别一天不学好的,少看你二叔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烂德行,省得学一身的臭毛病!” 徐璈心累不言。 徐三叔不满瞪眼:“你到底听到没?” “你爹不在了,我是你三叔也是能管你的!你要是不成样子,别说是你祖父那关过不去,就是我也饶不了你!” 徐璈一个脑袋两个大,哭笑不得地低头认命:“三叔说的是,我都记住了。” “光是记住了也不行,你得把说过的都做好了才像话。” 徐三叔嘀嘀咕咕的还在念叨,徐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正当他琢磨要不再垂死挣扎一波解释一下的时候,桑枝夏来了。 她还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以徐明阳为首的四小只呈护卫状地撵在她身后,还不等她走到地方,徐明阳就急急地跑过来驱人。 “大哥你回去吧,祖父说找你有事儿!” 徐璈看着被徐嫣然拉着距自己几步之遥没过来的桑枝夏,气得头皮疼。 徐嫣然满脸警惕:“大哥,祖父说了让你快些回去。” 徐明煦直接小碎步冲过来拽他:“走啦走啦!” “大哥你快走!” 五日了。 整整五日了。 五日里人人都跟防贼似的防着他。 桑枝夏在的地方不许他凑近,甚至不许他凑过去说话。 桑枝夏倒是好心给解释了,可她刚一说不是这么回事儿,落在徐璈身上责备的目光就更多了几成。 许文秀甚至还含着泪跟徐二婶念叨:“看看,夏夏多懂事儿,受了委屈都不吭声,还在替徐璈遮掩,生怕家里人误会了他,可这分明是徐璈不通情理胡来撒野,哪儿是什么误会啊……” 徐璈空长了张嘴被迫当了摆设。 有徐二叔很不像样的暴行在前,现在全家上下是谁都信不过他了。 但凡不是夜半在西棚外守门太不像话,徐明阳甚至想在徐璈和桑枝夏的门前打地铺守着,生怕没人看着的时候桑枝夏会掉了头发。 徐璈表情麻木,眼神空洞绝望。 桑枝夏见了忍笑得十分艰难。 她一言难尽地说:“我帮你解释了的。” 可是没人信啊,她能有什么办法? 徐璈深深吸气把暴打萝卜头的暴躁压下去,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一眼目光警惕的四小只,话声绷得极紧:“很好。” “你们都非常好。” 等他这一身污水分明的时候,他再慢慢跟这伙小东西秋后算账! 徐璈揣了一肚子的窝火气不得已被撵走了,徐明阳还挺懂套路,认真追出去了一截确定徐璈没有杀个回马枪的意思,才满脸邀功的朝着桑枝夏跑了过去。 他拉着桑枝夏的手认真保证:“大嫂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我才不怕大哥呢!” 桑枝夏艰难的把笑声压回去,忍得腮帮子都在颤。 她满怀欣慰地摸了摸徐明阳的脑袋,咬牙说:“干得漂亮。” 徐三叔怕小的不知事儿说起别的惹得桑枝夏伤怀,赶紧对着她招手:“夏夏,你快来瞧瞧这块儿是不是你说的那样?好不容易把棚子里的稻子都弄完了,咱们可得抓点儿紧啊!” 桑枝夏敛去多余的情绪凑近了去看,拿出自己昨晚熬夜弄的架构分析图摊在徐三叔的面前,两人关于水车的细节低低地说了起来。 与此同时,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看着满脸黑云不散的徐璈,眉心狠狠皱起。 “你跟我过来。” 徐璈一听这语气喉间狠狠一哽,在许文秀暗含谴责的目光中,拖着沉重的步子跟了过去。 徐璈和桑枝夏疑似夫妻不睦,唯一一个乐见其成的就是老太太。 她乐得见长房的人出岔子,为此甚至这几日胃口都好了不少,每顿都能比上一顿多吃半碗饭,脸上的笑都多了不少。 徐二婶冷眼瞧着,心里极不是滋味。 “谁家当长辈的都盼家中一团和气,唯咱家的这个老祖宗不是这么个意思。” 好不容易有了消停日子,这位土埋了半截腿的老太太还想变着法地折腾! 特意赶回家中帮忙的徐明辉闻声微顿,低声说:“娘,这话可不能多说。” 徐二婶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到底是没多说什么。 徐明辉把昨日用过的镰刀一一收好,意味不明地转头看了一眼徐璈跟过去的方向,眼底渐显狐疑。 那日情景匆匆,一时也没来得及多想。 可过后一琢磨,徐明辉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 别的不说也罢,可桑枝夏是能忍得住吃亏的性子么? 那可是能挥手斩匕首的爆烈性子,她能受得住徐璈给的闲气? 徐明辉已经察觉到了微妙,压下心头古怪没说什么。 他看到徐璈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出于打压惯了的惯性,乐得看徐璈的笑话,还是装作不知的样子落井下石:“大哥从前行事不像话,往后可不能继续如前了。” “也不瞧瞧闹起来家里什么样儿。” 徐璈类似的话连日来听了不少,此时再听整个人都是木的。 徐明辉要笑不笑地瞥他一眼,幽幽道:“都是成家的人了,可不能再接着犯浑了。” “否则传出去也不像话,大哥你说是吗?” 徐璈走近了磨牙出声:“是,二弟你说的对。”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还没走?” 徐璈人犯一尺必回一丈,神色玩味的偏头看了徐明辉的侧脸一眼,声音极低:“你就不怕自己出来了,没人看着,那边就出了岔子?” “与其在此揣足了心思看我的笑话,不如好生琢磨琢磨,下次怎么才能不被打破头,也省得二婶为此落泪心焦,你说呢?” 都是成了精的狐狸,揣的什么明白当糊涂? 无形的针锋相对一闪而过,等许文秀想过来揪徐璈去训话的时候,互揭老底的兄弟俩神色如常。 徐二婶看着被许文秀拉走的徐璈,奇怪地看向徐明辉:“你和你大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都能凑在一起咬耳朵了? 徐明辉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淡淡地说:“关系不好不是好事儿么?” “大哥身上长处颇多,往后我会慢慢学的。” 徐二婶先是赞同点头,想想又忍不住警告道:“夫妻关系不能学,别的都可以试试。” 徐明辉一脸受教地点头,然后接着看徐璈的笑话。 第153章 别怕,我不闹你 桑枝夏和徐三叔几小只意犹未尽地踏进家门。 徐璈被念叨了一日已经彻底提不起反抗解释的心了,只是看向桑枝夏的眼神怎么看都带着一股子散不去的幽怨。 桑枝夏咳了一声装作没看出来,和虽是累得不轻但极其兴奋的徐三叔坐下来,与满眼期待的老爷子细说进展。 “我和三叔今日试着搭了个小的模型尝试,照我们想的那种做法是能行得通的。” 先有了小的模型做样板,在这个过程中将可能出现的误差和错漏都一一补全,这样再请人来打造个放大版的时候就简单了许多。 徐三叔按捺不住激动不住点头。 “还是夏夏提醒我的,这样当真是省了不少力,比起直接做大的省了好多麻烦,而且能规避的错漏也都捡出来了,再加以更正就能行!” 老爷子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乐得不住摸胡子。 “如此说来,要不了几日便可动工了?” 徐三叔:“是差不多能动了,只是咱家这几个人不行。” “咱家的地多,水车建好了用得到的地方也多,既然是动了手,索性就一次做个大小合适的,也免得来日再徒增麻烦。” 只是这样一来需要做的事儿太多,架设过程中一个两个人也都搞不定,还是需要去请一些手熟的木匠来帮忙。 老爷子对此早有预料,点头说:“不打紧。” “我这几日在村里打听了一下,手艺不错的木匠不少,只要你们定下了动工的时间就能去把人都请来。” 徐三叔这么一想更兴奋了,手都顾不得洗就拿出被爱抚了八百遍的图纸摆了出来,指着上头标注出来的地方不住解说。 老爷子耐着性子听着,徐璈和徐明辉也在后头站着听得入了神。 等徐三叔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愿意打住的时候,老爷子摩挲着图纸卷边泛黄的一角失笑道:“想法绝佳,也都做得很好,只是这图绘得也忒糙了。” 要不是有个人在边上解释,突然拿了来估计都没人看得懂。 桑枝夏摸着鼻子有些尴尬:“祖父您是知道的,在笔锋一道上我差的火候颇多,要不是三叔帮我润色不少,这图拿出来更没法看。” 老爷子不以为意地说:“这有什么难的?” “璈儿。” 徐璈及时站出:“祖父。” 老爷子手指点了点桌上摊开的厚厚一摞图纸,说:“我记得你丹青不错,抽空帮着把这些图重新描绘一遍,不懂的地方跟夏丫头问仔细问详细再落笔,细节之处不可出半点差错,这图留着往后是可有大用的,知道吗?” 这话一出,徐璈的眼底立马就浮了浅笑。 老爷子还是怀疑他跟桑枝夏起了龃龉,这是在特意给他找台阶下呢。 他笑笑颔首:“祖父放心,我会用心的。” 老爷子不是很放心地看向桑枝夏:“夏丫头,跟他说仔细了把图绘好,能做到吗?” 为徐璈解释了很多遍仍是无果的桑枝夏吸了吸鼻子,努力把上扬的嘴角抵下去,低头憋笑:“能。” 老爷子终于放心了。 其余人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徐家可不能再出一个打媳妇儿的混账了。 徐璈更不能! 有了缓和的台阶众人大约是想给徐璈一个机会,故而当日晚饭吃得极其安宁,吃过饭桑枝夏和徐璈就被驱赶回了西棚。 徐嫣然还受了徐三婶的叮嘱,特意往这边多送了一盏照亮绘图的油灯。 她小心翼翼地把油灯放好,拉过桑枝夏小声说:“大嫂,要是有事儿的话,你就大声叫我们哦。” “你叫了我们肯定能听见的!” 桑枝夏死死地掐着掌心,没在徐璈窒息的目光中笑出声来,揽着徐嫣然的小肩膀郑重其事地点头。 “你放心,我不会傻傻挨打的。” 徐嫣然很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走了,徐璈反手将门一关,望向倒在被子上不住闷笑的桑枝夏眉眼发黑。 “枝枝。” 桑枝夏笑得打跌,上气不接下气地啊了一声。 徐璈的脸更黑了,声声磨牙:“就那么好笑?” “哈哈哈!” 桑枝夏笑得手抖,平复了好一会儿话声都还在打颤:“徐璈啊,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你知不知道徐明阳今天跟我说什么?” “他说去给我找根趁手的棍子塞床底下,不行就让我先发制人……” “哎呦我不行了……明煦还给我装了一包泥巴,说可以糊你眼睛……” 桑枝夏想到自己收到的那些杀伤力颇为惊人的礼物,笑得实在止不住。 徐璈先是冷眼竖眉地看着,听着听着自己也忍不住嗤笑出声。 “他们倒是用心了。” 只可惜,这样的东西他消受不起。 桑枝夏还在咬着被子乐,徐璈气不过地一咬牙扑了过去。 “哎呦!嘛呢?” “你说我干嘛呢?” 徐璈压在桑枝夏的身上把她转过来正对着自己,本来是想上手捏几把解恨的,可看着她因为笑得太用力而发红的脸,举起的手突然就落不下去了。 桑枝夏本来年纪就小,巴掌大的小脸上多了几分往日不曾有的红润,衬得仿佛更小了几岁一样。 娇嫩得很。 舍不得。 徐璈磨着牙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觉得这张小脸稀罕得腻心窝子。 最后实在找不到可下手泄愤的地方,泄气地戳了戳桑枝夏侧脸上凹下去的浅浅酒窝,暗暗咬牙:“看他们对我横眉竖眼的,捡了不少乐子是吧?” “好笑吗?” “真那么可乐?” 桑枝夏笑得喘不过气,伸手推了徐璈一下没推开,放弃似的双手捂脸,闷笑着说:“我又不是没帮你解释。” 徐璈表情狰狞:“是的呢。” “你越解释我罪过越大,还不如不说呢。” 好心解释变成了忍辱负重。 真正忍辱负重的徐璈只能沉默着隐忍背锅。 桑枝夏越想越乐,只是这回还不等笑声爆出就被徐璈无耻堵嘴。 徐璈张嘴凑近啃了一口眼冒红光,盯着桑枝夏通红的脸磨牙:“笑一声就亲一下。” “你主动亲我一下可以让你笑两声,再笑下去咱也不用做别的了,互啃消磨漫漫长夜好像也不错。” 他说完得寸进尺地往前凑,桑枝夏心头无端一慌。 她还没做好更进一步的准备,也不敢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撩得徐璈身上冒火。 桑枝夏努力绷紧了嘴角眼含笑意,含糊地说:“谢邀,婉拒了哈。” 徐璈没亲到也不泄气,埋头在桑枝夏的肩窝里缓缓吸气,察觉到她无声的紧张,侧首在她的耳畔轻轻地啄了一口。 “你还小呢。” “别怕,我不闹你。” 他尤不解气地咬住桑枝夏小巧白皙的耳垂磨了磨,语调含混:“等你再大两岁,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154章 三叔这就觉着心满意足了? 老爷子嘴里不说空话,徐璈的丹青笔锋确实上佳。 他花了几个晚上点灯熬油,把徐三叔和桑枝夏合计出来乱糟糟的图再仔细描了一遍,途中仔细问了桑枝夏各种模糊的细节,还听取了徐三叔的建议,在图样的边上落了详细得不能再详细的大小批注。 他画得好字儿也写得漂亮,飘逸中不失锋锐,花了心思整理出来的图纸被老爷子认真整理装订成册,拿在手里翻开哪怕是看不懂具体做的是什么,单是瞧着也觉得很是赏心悦目。 而且因为自己亲自绘过一遍的缘故,他虽是没能看出更多的关窍,可对细节把控得极好,跟请来的木匠师傅沟通起来毫不费劲,还能及时在徐三叔马虎的地方做出提醒。 桑枝夏见他上手这么快,想想索性自己就没过问,直接把搭建水车和串联打谷桶的事儿甩给了他,自己专心研究稻种的培育。 村里没秘闻,稍微一点不一样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村民的注意。 前一段时日村里人忙着惊叹徐家还真的比别人家多收了一季稻子,钦羡不已。 等念叨这事儿的热情过了,转而又听说了徐家要搭建水车的稀罕事儿。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村长。 村长是第一个决定效仿徐家搭暖棚的,他生怕漏了一步一直紧跟着动作,比起徐家的进程没慢多少。 再有小半月自家地里的早稻也要能收割了,算下来一年足足多出了不少粮食,乐得他近来见了谁都先龇出一口大牙。 他进了门难掩热切地四处看看,新奇道:“我听说你家要搭什么车,是用来给地里灌水的好玩意儿?” 老爷子近来也为这事儿欢喜,听他提起含蓄地摸了摸胡子。 “是有这么回事儿,只是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村长嗐了一声大咧咧地说:“这还用得着听说?” “你家老三和徐璈大张旗鼓地请了那么老些木匠来帮忙,那边空地上的锯子锤子声一直就没停过,看一眼稍微问两句不就都知道了?” 村长是庄稼地里的老把式,会看天时也能掐时节。 可这种稀罕物倒真是闻所未闻。 他尝到了一次甜头忍不住露出了好奇,追问道:“我先去空地那边转了一圈,没看得太明白,你家老三和徐璈也忙着我没好直接问。” “咱们都这交情了,你跟我仔细说说是咋回事儿?那水车到底是什么东西,具体是做什么用的?” 徐家自来了村里,村长前后的帮扶不少。 更别说徐璈直接惹了麻烦,还莫名让村长一家颇受了些闲气,老爷子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 他听了村长的话,想想去把徐璈绘的图册拿了出来,指着上头样式古怪的图案跟村长耐心讲解。 村长先是听得一愣一愣的,转而脑中迷雾驱散,忍不住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 “好家伙!” “要是真把这玩意儿做成了,那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啊!” 在庄稼地里求生的人最怕的就是天时不定。 又怕涝了又怕旱了,种子撒下去就开始煎熬,洒汗水掉眼泪都是常有的事儿。 风调雨顺的年节就还好,可万一遇上天时不顺的年份,那真是砸下去再多的力气也换不来满仓的粮食,全家老小都得跟着勒紧了裤腰带,苦哈哈的一起遭罪。 要是水车真的能建成,还能发挥得出这样的大用处,涝了水多了仍然没招儿,可万一逢上干旱的年头,这可是能救命的好东西! 老爷子想到为这份图册眼里熬出了血丝的几个孩子,眼底带了隐隐的骄傲,嘴上还是习惯性的谦逊道:“哪儿就有你说的那么要紧了。” “这只是几个孩子的想头,能不能成还不知道呢。” “哎呦,这还不是好的?上哪儿找比这更好的去?” 村长嘴里念叨着乖乖不得了,再想想水车的大用处又是满眼激动,拉着老爷子就开始套近乎。 “能不能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样这样,咱两家关系都这么好了,水车的事儿带我家一份儿行不行?” “我家有的是力气,也愿意跟着出银子,只要将我家带上,甭管能不能成,我都甘愿得很,你家说啥我干啥,绝对不扯后腿不添乱!” 村长生怕自己被落下了心急得很,老爷子听完哭笑不得地说:“既然是好事儿,那自然是谁想来都能来的,只要你不担心搞砸了就没问题。” “这能有啥的?” 村长大喜过望地站起来说:“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我现在就回家吆喝家里人帮忙去!” 村长喜气洋洋地走了,不到半日徐家又迎来了几波客人。 来人问的都是水车的事儿。 傍晚各自忙完了的桑枝夏等人进了家门,吃过饭听老爷子说起了这些,桑枝夏忍不住笑了。 “这有什么难的?” “水车是可以一个带一个的,河那边我们去看过,要真是弄规整了,别说是咱家的百来亩地,就是把全村所有人的地都含在一块儿灌溉都不是难题。” 徐三叔捧着手里的高粱酒咂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后不住点头。 “夏夏说得不错,太大的不好架在河床里,可大小差不多的可以不拘个数啊!” “动了心思想跟着弄的不难,只是银子和人力这块儿得他们自己出,咱家可管不着这些。” 谁家的银子来得都不容易,他们愿意把苦心研究许久的东西拿出来就不错了,再多的当真是做不了。 老爷子也是这么想的,思忖片刻说:“那这事儿暂时就这么定了,等再有人来问,我就原话答了。” “我觉着成。” 徐三叔满眼唏嘘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后低头看着碗里清亮的酒液,笑笑道:“说来也是惭愧,我磋磨了多年就想为百姓做点儿实在可用的物件,一直没能成。” “现在托夏夏的福,倒也算是阴差阳错地办了一件平生渴求的好事儿,无憾了啊……” 身居高位时左支右绌,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最后空有抱负碌碌半生。 现在没了那么多前思后想的障碍,倒还脚踏实地的做了件想做的事儿。 桑枝夏闻言勾唇笑笑:“三叔这就觉着心满意足了?” 第155章 紧张什么?我还能啃你一口? 志向得偿的徐三叔一脸高深莫测:“夏夏你年纪还小呢,不懂得我这种大志得酬的感慨。” 桑枝夏闷声笑了没接话。 徐璈听了个话茬领悟了她的意思,自然地接了一句:“我们是不太懂。” “枝枝不是还说了想请三叔帮着改一下耕地用的物件么?她说的那些东西改良好了,不也是有大用处的?” 他负责将桑枝夏时不时提出的一些奇思妙想记录画图,尽管至今都没太搞懂具体是什么意思,不过说起来很是如数家珍。 “还有育种插秧用得上的各种物件,那么多东西等着三叔去上手呢,现在满足会不会太早了些?” 徐三叔一琢磨眼底发亮,豪气干云地仰头把碗里的酒一口闷了,一刻也不想耽搁了。 “你说的在理啊!” “不行,我现在就去再看看!” 徐三婶伸手想拦一下没拉住,瞠目结舌地看着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的丈夫风风火火的,一头扎进了临时改出来的空地敲敲打打,笑得止不住。 出口的抱怨却怎么听都觉得暖心窝子。 “瞧瞧,自打开始弄那个水车就是这副魔怔的架势,要不是还晓得饥饱大约是连饭都顾不上吃!” 徐二婶听了有些好笑:“知道上进还不好?” 徐三叔年轻时就不是个志向大的,懒理权势倾轧不想掺和东西风之争,一门心思全扑在了这些敲敲打打的物件上。 如今桑枝夏起了个头儿,他也算是另类的得偿所愿。 徐三婶心中感念说不出口,拉住桑枝夏的手轻轻地捏了捏,见桑枝夏眉眼间散不去的疲倦,语气中自然地带出了些心疼。 “夏夏,累了?” 桑枝夏揉了揉眉心说:“没事儿,我……” “怎么会没事儿?” 许文秀带着埋怨念叨:“整日整日的在地里泡着,做的又都是我们看不懂的精细活儿,合计下来一日璈儿都有空闲的时候,就你自己一个人顶着,也不能去帮你替一替。” “一日两日还行,日子长了身子怎么受得住?” 她早就看不下去了,也提出过想搭把手。 可桑枝夏最近弄的那些旁人属实是难插手,桑枝夏也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做。 许文秀说起了这个徐璈眼底掠过一抹晦色,老爷子也在暗暗皱眉。 “你这么熬着不行,还是得松泛几分,明日就不去地里了,在家歇着吧。” 桑枝夏无奈地搓了搓脸,声音因为疲倦而显得闷闷的:“暂时还不能歇呢,歇了怕出岔子。” 她单独在暖棚里划了一块地方出来专门做育种,仔细算下来这是培的第一代稻种,当真是半点不敢含糊。 桑枝夏怕众人再盯着自己不放,呼出一口气语调轻松地说:“不过也熬不了多久,等水车做好把新开荒的地都灌一遍,那边开始撒种了这边大约也有眉目了。” 春风卷乱天边的轻云,在厚厚的积雪下休养生息了一冬的耕地也在逐渐被唤醒。 赶着时节的耕种不用耗费之前那么大的力气,到了那时候就能好上不少。 等到那时候就好了。 饭后全家坐着说说话不知不觉成了徐家日常,在这种时候,心怀怨怼的老太太是从来都不参与的。 她吃过饭就在屋里待着,沉默又哀怨得像个锯了嘴的愤怒葫芦。 众人在谈论这些的时候徐璈很少插嘴,说到桑枝夏的辛苦,他的沉默更甚。 可这也只是在人前。 话罢各自回了屋,徐璈端着一盆热水进去,袖子一挽就冲着还趴在桌上写写画画的桑枝夏说:“枝枝,过来坐下。” 桑枝夏没回头不知他拿了什么进来,背对着他敷衍道:“你要说什么就这么说呗,我手不得空耳朵是闲着的,你说什么我听得见。” 徐璈把袖口挽到胳膊肘没再多言,径直走过去单手圈住桑枝夏的腰,靠着蛮力把人提起来放在了床边坐下。 桑枝夏手里还举着笔,茫然眨眼:“不是,你说话的仪式感一定要这么强吗?我不看着你的眼睛你是说不出话还是怎么?” “谁说我是想跟你扯闲篇了?” 徐璈脚一勾把小凳子勾过来,坐下就去抓桑枝夏的脚踝。 桑枝夏这才看到木盆里冒着热气的热水。 她意识到徐璈要做什么舌头打结,猛地把腿往后一缩哭笑不得地说:“干什么啊?” “我已经洗漱好了,你……” 徐璈自下而上地剔起眉梢看她:“一站就是一整天,脚不疼?” 桑枝夏刚要反驳,徐璈就拨弄了一下水面淡淡地说:“从前日起你晚上就睡得不好,腿还总是蜷着,那么难受怎么就不知道说?” 桑枝夏自己都没留意到晚上睡着后的状态,愕然后哑然失笑:“谁说我难受了?我就是……” “就是什么也不耽误你泡个脚。” 徐璈想着让她早些休息不想耽搁时间,强势地抓住她闪躲的脚踝就压着往热水里送。 桑枝夏冷不丁被热水烫了一下,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徐璈耐心细致的把滑落的裤脚挽上去,轻轻摁揉着穴道帮她放松,察觉到她腿上的紧绷又好气又好笑。 “你紧张什么?我还能啃你一口?” 桑枝夏很不自在地蜷了蜷脚指头,捂脸道:“我倒宁愿你啃我一口得了……” “我真没事儿,你要不放心我自己泡着就行,不用这样。” “光是热水泡着有什么用?” 徐璈拿出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手法不太熟练地轻轻摁压。 “父亲早些年腿上受过伤,每逢冬日便疼痛难忍,当时我见过太医用这样的手法给他放松,据说是很有效。” 他说着警告似的在桑枝夏白嫩的小腿上拍了一下,眼神威胁:“不许乱动。” “以后只要我在家,每日睡前我给你揉一揉,等过两日我进城再去医馆给你开一些活血化瘀的药包回来泡一泡。” 桑枝夏实在是挣脱不开,只能顶着对通红的耳朵任由徐璈摆弄。 不得不说,徐璈的确是有几分手法在身上的。 桑枝夏一开始是浑身冒刺似的不自在,可慢慢慢慢的,融融暖意顺着脚底席卷理智,眼神就开始慢慢空洞,哈欠一个接一个的。 徐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见她困得厉害终于大发慈悲的松了手。 他擦干手上的水,用被子把困得眼皮都往下耷拉的人放倒在床上,扯过被子给桑枝夏盖严实了,眼底晦色翻涌良久,自心底席起的全是不可说的愧疚。 他忍着心口失控的心疼,红着眼低头在桑枝夏的眉心轻轻地亲了一下。 “睡吧。” 第156章 他就一定会做到 徐璈说话算话,没隔两日就设法去医馆配了舒筋活血的药包回来,每日睡前监督桑枝夏准点儿泡脚。 他按摩松泛的手法也越来越熟练,桑枝夏尽管每次都非常不自在,抵抗无效后受益匪浅,缓解了腿上的不适,只要倒在床上就能睡出喝了迷药的架势,连梦都很少做了。 腿不疼了睡得好,桑枝夏一鼓作气把手头堆积的待办事项一一罗列清楚挨个做好,等她回转神的时候,水车这个少有人见过的稀罕物完成了前期的准备工作,开始如火如荼地搭建。 只是细节跟一开始预想的略有偏差。 村中共计一百二十三户人家,在村长的动员和看了眼红心动的推动下,最后拍板决定参与搭建水车的共有六十三家。 想掺和进来分一杯羹的人太多,村长琢磨一宿,又亲自来了徐家一趟跟老爷子商量,最后决定大家伙儿共同承担搭建水车的银子,一起出钱一起出力。 老爷子对此乐见其成,村长也再三强调:“主意是你家出的,可村里人是自愿跟着你家干的,甭管这玩意儿搭好了到底能不能有咱们想的那种效果,都不会有人敢埋怨半句。” 村长办事妥当最是知道村里人的心思,嘴上承诺不算,还特意请老爷子执笔写了封自愿的承诺书,让愿意参与进来的村民在上头挨个摁了手印,彻底绝了来日为了这事儿再起风波的可能。 要不是这封不许搞事的承诺书,以及村长挨家挨户去当场收不许赖账的成本银,只怕到了正式动工这日来的人还会更多。 可就算如此,这日的河滩边还是聚集了村里的大部分人,四处都在响起期待或是质疑的议论声。 桑枝夏到的时候,徐三叔站在河滩的碎石上喊得面红耳赤。 “下边都搭好了吗?确定不会被水冲走吧?” 在水里上下沉浮固定的人在水声哗啦中高举手:“可以了!” “根柱打了那么深,还用几百斤的大石头压了,别说是现在了,就是汛期也绝对冲不动!” 徐三叔搓着手兴奋地叫了一声好,踩着稀里哗啦地淌水走到河床里,叫上四周的人把倒放在河床上的水车拉起下水。 水车平放在水面上,到了固定好的地方,徐三叔亲自抓着锤子和手艺好的几个木匠进行衔接固定。 最后一颗防朽的楔子敲定,腰上捆着拉扯用的麻绳的人大声喊:“可以拉了吗?” 徐三叔满脸严肃的最后确认一次,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拉!” “一二!一二!” “起!” 被河水冲得不断摇摆的巨大木质水车被众人合力拉起,在搭好的固定架子上露出了全部轮廓。 只是这样还不行。 早就抬好了高梯的人哗啦下水,把梯子搭在水车上借了份儿力,底下站了七八个人合力扶住,确保梯子不会被水冲走。 可抬头一看,吴长贵还是忍不住小声骂了句娘。 “徐三叔,这梯子还是不够高,上不去啊!” 要想让水车顺利转动,有些衔接的步骤就不能在平地上完成,必须是在河床里拉得竖起来以后才能弄。 可现在梯子矮了。 吴长贵脑中迅速闪过多种爬上去的念头,忍不住骂骂咧咧地说:“早知道先在上头拴一截绳子,这会儿顺着绳子爬上去也好啊!” 水里的梯子本来就不稳,漂来晃去的顺着爬上来都艰难,这会儿差了一堵墙那么高的距离,可怎么上去? 村长急得抓头发:“拴了绳子也不行!” “上去的人少了做不好,上去的人多了只怕是要坏菜!” 水车的料子是有经验的匠人精挑细选出的好东西,泡在这水里几十年上百年都不会腐,可问题是为了能让水车的转动更加流畅,木板的厚度就不可太过,承受的重量就势必会受影响。 然而足有三层楼高的顶部若是不弄好,这水车就没法转! 眼看着落在最后一步没合上,心急的已经开始扯头发跺脚了,徐三叔匆忙把嘴里的水灌下去,好笑道:“别急别急,能办!” “徐璈!” 从一开始就泡在水里,几乎没起来过的徐璈从水下露出了个脑袋,一开口话还没说出来,水面先起了一串小泡泡。 水下固定是关键,他不放心怕出了岔子,一直在水底下来回检查。 徐三叔嗷嗷了一上午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指了指令人心急如焚的高处,粗喘着气说:“你去。” “需要钉楔子的位置都是做了标记的,你上去把楔子都钉好,然后把中间那个阀合上。” 这是徐三叔和徐璈一早就说好的,他听完也只是点头。 吴长贵一听有些急了:“他自己一个人咋上去?我跟他一起!” 还有两个年轻男子也跟着喊:“我也去!” “我水性好着呢,掉下来也不怕摔!” “哎呦,摔不着。” 徐三叔哭笑不得的一抹脸,指着徐璈笑得很是骄傲:“我这侄儿能耐着呢,这点玩意儿摔不着他!” “我去把要用的东西给你拿来,徐璈你先出来暖一暖手脚。” 不等徐三叔爬上河滩,桑枝夏就对水里的徐璈招了招手。 徐璈懒得用脚沾地似的,吐着泡泡在浅浅的水里滑了过去。 桑枝夏伸手拉他站起来,把自己亲自检查过好几遍的布袋拴在了徐璈的腰上。 “三叔大话都放了,你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摔一跤跌了他的面子。” 打好最后一个固定的死结,桑枝夏顺手在他被水浸透的劲瘦侧腰一拍:“去吧,注意安全。” 徐璈低头看了一眼挑眉轻笑,转过身重新淌回了水里。 死死扶着梯子的人还在纠结。 吴长贵拧着眉说:“徐璈,你顺着水车的架子往上攀,一定得仔细别抓着细的棍子,上头只怕是滑得很,千万注意安全。” 他说着又想跟着上,徐璈笑笑说:“不碍事儿,我有分寸。” 话说完他脚踩梯子丝滑向上,到了梯子顶端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咬住了牙关。 徐璈却像一只在水面轻轻点过的雨燕似的,脚尖一点梯子的一角腾空而起,单手抓住水车凸出来的边角,腰肢侧向下拧落些许水渍,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就稳稳地落在了水车最高的正中。 村长到了嘴边的小心被打结的舌头堵了回去。 吴长贵猛地吸气,激动得涨红了脸。 他想起徐璈在林中狩猎时的矫健身手,猛地一拍大腿兴奋道:“我还把这事儿忘了!” “你身手这么好有啥可怕的?!” “妥了妥了!这下绝对妥当了!” 他大着嗓门一喊,难以言说的激动兴奋随风散向四处,桑枝夏耳边能听到的全是带了颤音的欢呼。 她眯眼看着在湿滑得无法下脚的水车上,仍身轻如燕如履平地的轻灵身影,嘴角不受控制地开始上翘。 的确是妥了。 有徐璈在的事儿,哪儿会有不妥的? 他答应过会帮自己把水车架设好,那他就一定会做到。 第157章 给她做什么我都乐意 徐璈全程参与了水车的构想绘图和打造搭建,他对流程的熟悉甚至可以超过只需要动脑子的桑枝夏。 他的动作迅速且流畅。 最后一颗楔子钉好,徐璈在接连不断的喝彩声中翻身而下,轻飘飘的挂在了水车阀窍的位置,往下看着说:“三叔,现在就开吗?” 徐三叔先一点头又赶紧喊:“快快快,把家伙什都拿上,人都赶紧到河滩上去!” 水车一开滚动起来,他们现在泡着的这个位置水流的流速会变大很多很多,万一冲一个下盘不稳的滚下去就麻烦了。 在水中泡了大半日的村民七手八脚的挣扎上岸,徐三叔确定再无遗漏了,转头对着徐璈,把泡白了的手掌用力往下一压。 “开!” 噼里啪啦! 突然震耳的鞭炮声刺得桑枝夏毫无防备地打了个激灵,抓紧时间放了鞭炮的村长乐得见牙不见眼。 “吉时到!” “转水成财!” 哗啦啦! 随着水车被水势带动缓缓而转,原本还算安静的水面激起了一股一股的水花,水声渐大,提早去了河床下游的人手脚并用地跑过来喊:“成了成了!” “水真的顺着挖出来的沟子引到地里去了!” “真的假的?” “这玩意儿还真的管用?!” 不可控的欢喜,难以置信的惊讶,以及饱受灌溉之苦的老农,喜悦在人群中接连炸开。 震耳的笑闹声中,还挂在水车上没下来的徐璈突有所感转头,桑枝夏正在看他。 四目相对,无声的笑意在空气中缓缓荡出涟漪。 徐璈望着桑枝夏勾起的唇角,嘴型微动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桑枝夏的耳根一下就烫了。 她没好气地隔空剜了徐璈一眼,作势转头要走。 徐璈赶紧几个轻点落在水里,一刻也不愿耽搁地朝着桑枝夏的方向奔了过去。 “枝枝!” 明明是站起来就能摆脱的水,徐璈却装得没了力气似的,趴在水里仰头看她,莫名还有点儿可怜兮兮的。 “不夸我么?” 桑枝夏脚下一顿,蹲下去看着一开口就冒泡泡的徐璈莞尔:“那么多人都在夸你,没听到么?” “那么多人里又没有你。” 啧。 河水泡多了嘴巴是会变甜吗? 桑枝夏想送他个白眼,眼里晕开的笑却怎么都止不住。 虽然现在大家伙儿都忙着去看稀罕物,不见得有什么人会注意这里,可桑枝夏还是莫名觉得脸红。 大庭广众的,不太像话。 她把特意带来的干帕子搭在徐璈的头顶用力揉了一把,闷笑道:“别皮了,赶紧上来。” “回家把湿衣裳换了,我们去看看水车引水的效果。” 徐璈见好就收及时上岸,等他们回到家再出去一趟,村里各处都发出的都是笑声。 洛北村虽是近水,可水不挨地。 沿着河床挖的沟子也没用,从沟子分流过去的河水,不等延至地里就先干在了半道上,劲儿不足过不去。 多年来村民都是靠着肩膀上磨出的老茧担水救旱地,求天时盼地利,只求可得丰收之年。 有水车以后就不一样了。 水车带动后劲儿十足,不是汛期引流分支的河水也能顺着挖出的沟子顺利流淌入地,水位还比预想的更深,水量更大! 以后栽种省下的力气岂止是一点儿半点儿? 这是造福全村造福后代的大好事儿! 村长乐得饭都没吃,就在家门口支桌子摆瓜子,先拉左护右的先喝上了,喝的还是徐璈送去的高粱酒。 他拽着徐璈就不撒手:“来来来,快坐下喝一碗!” 喝得涨红了脸的吴长贵也粗手粗脚的来摁徐璈:“今日你的功劳最大,必须好好喝一碗!” “不!是不醉不归!” 徐璈是滴酒不沾的。 一喝就醉。 徐三叔也喝了个大红脸,明明什么都知道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喝一些也不碍事儿!” “徐璈你快坐下!” 徐璈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兴奋坏了的人涌上来摁得坐了下去。 徐三叔还不忘招呼桑枝夏:“夏丫头,你也过来跟三叔喝一杯!” 徐三叔看样子当真是喝了不少,抓起碗就往桑枝夏的手里塞:“徐璈功劳不小,你的本事最大!” “我家侄媳妇占首功!我看谁敢不敬她!” 桑枝夏没想到这把火还有往自己身上烧的道理,正想推拒就被乐坏了的吴嫂子摁住了肩膀。 “夏夏啊,你三叔说得对!” “快快快,快坐下喝酒吃菜!” 吴婶乐呵呵地看着桑枝夏抓着个酒碗不知所措,一拍手说:“都坐着,我去给你们炸碟子黄豆来下酒!” 村里人没那么多繁复规矩,乐呵大了男女老少坐在一起,吹嘘扯淡喝大酒都是寻常。 桑枝夏想跑都没机会跑。 乐得忘乎所以的不断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劝酒的也越来越多。 就连赶来解围,想借机把徐璈带回去的许文秀都被摁着喝了一杯聊表心意,这下是彻底没人敢来拦了。 许文秀还顺手把不明所以的徐三婶拉了回去。 “那边已经乐疯了,谁去谁被灌。” 徐三婶看着她被灌红了的脸,转身走得毫不犹豫:“那还是算了吧,咱家不能一次醉那么多个。” 她们清醒着,一会儿散场了好去扛醉鬼回家啊! 都醉了可怎么整? 无人解围无人救场,面对一群乐红眼了的人,属实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徐璈一杯倒秒变话痨的过往历历在目,桑枝夏实在没了再看一次的冲动,索性一把夺过了他手里宛如烫手山芋的酒碗。 面对桌上众人的惊讶和徐璈止不住笑弯起的眸子,桑枝夏竭力维持镇定,理直气壮地说:“他块头大还倍儿沉,喝多了我实在是伺候不了,倒不如我喝大了让他招呼我。” “大爷大叔婶婶嫂子们,不嫌弃的话,我陪你们喝?” 村里的姑娘泼辣明媚,成了婚的不拘年岁大小,出了门也都是能说会道的火辣性子,也最是喜欢桑枝夏洒脱这种不扭捏的。 吴嫂子端着酒就来了,桑枝夏大大方方一笑仰头喝了。 其余的人有样学样,纷纷大笑着往桑枝夏的身边凑。 徐璈手中一空也不多话,笑笑接过已经喝大了舌头的吴婶递过来的瓜子,拿了个小茶碗坐在边上慢慢地嗑。 满桌就他一个滴酒不沾的,因手上一直没闲着倒也不显突兀。 他把嗑了一小碗的瓜子仁摆在桑枝夏的手边,惹得林家嫂子轰声就笑。 “哎呦,瞧瞧徐璈这股子贤惠劲儿,媳妇儿代他上了酒桌,他也没闲着呢!” 桌上轰然而笑,徐璈看着耳朵脸一连串红到脖子的桑枝夏,慢条斯理的又往小茶碗里放了几个白生生的瓜子仁,唇角勾起眼尾带弯,笑得还挺自在。 他说:“我媳妇儿这么能干,我可不得多贤惠几分吗?” 说完他在众人的哄笑中摊开桑枝夏的手,食指在掌心不动声色的一勾,看着桑枝夏闪烁的眸光悠然笑了。 “我就乐意给她嗑瓜子儿下酒。” “给她做什么我都乐意。” 话音落,桑枝夏的手心里多了一小把瓜子仁。 桑枝夏低头眨眨眼,也撑不住笑了。 第158章 你乖一点好不好? 酒过三巡话转一圈,原本跟桑枝夏和徐璈不熟悉的人也没了一开始的生疏,凑在一起问了好多之前好奇但没找到机会开口的话。 桑枝夏也尽可能答得详细。 关于暖棚早稻,这些都是摆在众人眼前实在的东西,也没什么可藏私的必要。 有人问起了她就说,坦荡和耿直再一次狠狠刷了一波好感,然后往她身边凑的人就更多了。 吴长贵心里高兴喝得多,这会儿面红耳赤的舌头也在打结,时不时听两句桑枝夏在说的话,还是忍不住对着徐璈竖起了大拇指。 “厉害的,兄弟你果然是好福气啊!弟妹可太厉害了!” 他们之前还以为这些稀罕玩意儿是徐家男人的主意,桑枝夏只是跟着做,可坐下来扯了这么久的闲话,才知道这些居然都是桑枝夏的意思! 徐璈一脸的幸与荣焉,侧首看了眼被人群围住的桑枝夏,笑道:“是啊,我是好福气。” 是他之前做梦都不敢妄想的好福气。 欢快的酒气在空气中蔓延,最后差不多都喝高了。 家里来寻人的见了满地的醉鬼嘴上抱怨,想到今日办成的大事儿,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各自寻了自己家的人就往家里拖。 徐三叔也被徐三婶母女接走了。 徐璈伸手去扶同样乐呵了一晚上的老爷子:“祖父,我扶您。” “不用。” 老爷子虽是喝了不少可酒量好,把村长和村里另外几个年岁差不多的老头儿都灌趴下了,自己走得还挺稳当。 他老人家心情好,看到桑枝夏坐着不动,低头逗她:“夏丫头,还认识我是谁不?” 今晚来了这里喝酒同庆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少,谁都没有桑枝夏喝得多。 家里无人知道她酒量的深浅,这会儿酒兴上来了,瞅着她年岁小,上了年纪的都想逗她。 老爷子逗得都迟了。 桑枝夏脸红红的,脑子也晕乎。 不过眼神看着还是清醒的,只是反应略慢了些。 她盯着老爷子眨眨眼,笑眯眯地说:“祖父,我认得。”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出了声儿:“还认得人,不错不错。” “就你这肚量,十个璈儿也比不得你了。” 桑枝夏晕乎着也听懂了自己是被夸了,顶着张被酒意催透的大红脸嘿嘿地笑。 徐璈见状眼底笑意晕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了许文秀的声音。 “夏夏呢?” “我家儿媳妇呢?” 桑枝夏人还是坐着的,坐姿端正小模样瞧着莫名乖巧,甩了甩脑袋意识到有人在叫自己,积极举手:“我在这儿呢!” “这儿!” 许文秀快步走过来一看就乐了。 “哎呦,这是喝了多少啊?” 也许是酒劲儿上来了,桑枝夏一贯稳重的眉眼间少有地染上了孩子气。 桑枝夏小脸皱巴巴地挤成一团,苦大仇深地叹气:“好多好多。” 说完还哀怨地看了徐璈一眼,小声嘀咕:“徐璈不能喝啊,我就都喝了。” 一开始只是想意思意思,可意思多了就成了喝大酒,那股子前仆后继的热情当真是装醉都挡不住。 她酒量不错,从前也从未有过这种无节制酗酒的经历,这回是当真没顶住。 她倒是还能走舌头也利索,然而就是懒懒的不想动。 徐二婶见了好笑得不行,乐不可支地说:“这副憨态倒是少见,可见的确是没少喝。” “大嫂,我们先伺候老爷子回去,夏夏自有徐璈看着呢。” 妯娌俩说完就搀着老爷子往回走,徐璈特意慢了一小步,等他们走远后蹲下身来,拉起桑枝夏比平时热乎很多的手贴在自己的侧脸上,忍着笑问:“枝枝,醉了?” 桑枝夏有些不服气,嘟囔:“谁说我醉了?” “我没醉!” 徐璈眼中了然一闪而过,把笑声压回去清了清嗓子,下定结论:“那就是真的醉了。” 小醉鬼是不会承认自己醉了的。 桑枝夏这会儿真被酒劲儿冲得有些不明所以,反应也在逐渐变慢。 徐璈伸手在她发红的耳垂上轻轻一搓,笑着说:“回家了,好不好?” 桑枝夏绷紧了唇角似有些憋屈,扭头看看四下也没人了,就控制不住的想犯浑躲懒。 “不走,歇会儿。” 徐璈弯起了眼:“不走可不行。” 村长一家除了上不得酒桌的娃,能站得出来的大人都喝迷糊了,夜色渐深,在这里久留可不是事儿。 桑枝夏似乎是在为自己被拒绝而感到不满,撇撇嘴扶住桌子一角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徐璈好整以暇地眯眼看着,桑枝夏坚强独立地迈步往前。 徐璈看看忍不住嘴角上勾。 走得是稳的,方向也没错。 就是步伐略飘忽,再加上那过分坚定隐隐发亮的眼神跟平常差距不小,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憨实的醉态。 像一只掉了酒缸的小醉猫。 徐璈用手抵在嘴边控制着自己没笑出来,走上前拉住了桑枝夏的手。 “枝枝。” 桑枝夏茫然地转头看他,眼里亮晶晶地蒙着一层水汽:“怎么?” “不是回家么?不走了?” 徐璈揉了揉她的脸,把拉住的手搭在肩上,稍一用力就把人背了起来。 桑枝夏趴在他宽厚的背上还有些迷糊,借力似的软趴趴的把脑袋搭在他的肩窝里,声音也闷闷的:“徐璈啊……” 徐璈嗯了一声:“怎么?” 肩窝里传出的声音更闷了,只是听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你别着急好不好?” 徐璈愣了下,失笑道:“我着急什么?” “别着急出去搞事啊!” 桑枝夏想想有些急了,把徐璈的耳朵揪得竖起来,凑近了说:“咱家现在没钱啊,你出了门万一饿肚子怎么办?” “你别着急,等咱们多挣钱了,出门就能吃饱了。” 她凑得太近了,口鼻间呼出的热气一股脑全砸在了徐璈的耳朵上。 那股看似不起眼的热气此时化作了细密的牛毛针,一点一点地往徐璈心尖子上最柔软的地方狠扎,沿着胸腔传向四肢百骸的全是细密的疼。 他对桑枝夏坦白,是不想让她在察觉到什么后胡思乱想担心。 可他还是让枝枝担心了…… 徐璈深深吸气喉间发堵没能说得出话,桑枝夏没得到回应有些急了,往上扑腾着双手紧紧攀住徐璈的脖子,凑得越发的近,含着酒气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你听话好不好?” “别着急,咱家很快就要有钱了。” “我现在做得可快了,到了秋收的时候,咱家就能有好多好多钱!” 徐璈涩着嗓子用力吞气。 桑枝夏目光眷眷的,用鼻子去蹭他绷紧了的侧脸:“你乖一点,好不好?” 徐璈用力闭了闭眼,低头掩住了发红的双眼,哑声说:“好,我乖……” “你说什么我都乖……” 第159章 色心这么重的??? 深夜徐家。 早一步到家的徐三叔已经睡下了,老爷子也喝了醒酒汤后进屋休息。 老太太不屑于凑村里的热闹独自在家享了清净,可老爷子喝多了回来她就必须得伺候。 难得做了一把伺候人的活儿,这会儿黑着脸满是怨气。 看到徐璈背着已经睡过去的桑枝夏进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下就把手里的帕子摔在了桌上。 “这像话吗?!” “那么多村里的大老爷们儿去喝酒,她一个年轻的妇道人家跟着去凑的哪门子热闹?!爷们儿喝醉了情有可原,她也跟着醉成了这副烂泥德行,她的眼里还有一点儿妇道规矩吗?!” 老太太尖锐的怒声惹得桑枝夏小小的哼唧了一声,还在徐璈的背上歪了歪脑袋,似在躲避。 老太太见了更是来气。 不等她尖着嗓子再训,从屋里赶出来的许文秀就说:“回来得正好,醒酒汤是熬好了晾着的,徐璈你赶紧把人送回屋把醒酒汤喝了,省得明日起来怕是要头疼。” 许文秀也把热水倒在木盆里说:“夜深了,璈儿你先带夏夏回屋,我这就给你们把热水送来。” “娘你放着吧。” 徐璈安抚似的侧头低声哄了睡得不安稳的桑枝夏两句,笑笑说:“二婶三婶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东西放着我紧跟着来拿就行。” 转头看到满脸困倦一脸强撑的徐明阳揉着眼睛从门框后探头,他还顺嘴说了一句:“徐明阳你也是,赶紧进屋睡觉。” 谁都叫到了,唯独没理会呛声的老太太。 徐璈背着桑枝夏转身就走。 老太太气得面皮发紫:“徐璈!你……” “老太太。” 徐二婶靠门边懒懒地说:“老爷子已经歇下了,大晚上的,再惊醒了谁可就不合适了。” 喝酒怎么了? 那可是入了诗集被记载的闲情雅致。 桑枝夏小小年纪那么大的本事,喝几杯酒怎么了? 徐二婶现在跟老太太可谓是彻底不要脸面了,斜了气得浑身发抖的老太太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要是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让那么多人心悦诚服的来给我敬酒,那我也想多喝几杯。” “明阳,没听到你大哥的话吗?赶紧进屋睡觉。” 徐明阳揉着眼睛把脑袋缩回去了。 许文秀和徐三婶察觉到气氛不对,也果断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各自回屋。 徐家现在的形势分明得很,老太太纵是有再大的怨气,现在也只是一只被拔了尾巴毛的秃尾巴大公鸡,再抖她也抖不起多大的威风了,何须在意? 被无视了个彻底的老太太怒得面色铁青,斥声到了嘴边却怎么都不敢喊出来。 老爷子的心狠她是知道的,能做仰仗的徐二叔现在还不在家,她什么也做不了…… 翻涌而起的怒气汇聚成恨撕心裂肺,老太太双眼血红地转头看了一眼堂屋的内室,狠狠咬牙。 要是老爷子不在了,那就好了…… 鸡叫三分夜色安静。 旭日初起晨光破晓。 直到日上三竿,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大懒觉的桑枝夏才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抱着被子一转身眨巴眨巴眼,对上的就是徐璈含笑的大脸,也不知道他守了多久。 徐璈笑眯眯地看着她:“舍得醒了?” 桑枝夏把脸埋进软乎乎的被子里,睡意浓厚,含混地唔了一声。 徐璈伸手逗猫似的勾了勾桑枝夏的下巴,声调越发的柔:“头疼不疼?” 桑枝夏这才多了几分清醒,甩了甩脑袋闷声说:“还行,不疼。” 昨日喝的高粱酒都是徐璈前后给村长一家送去的,期间还特意折回自己家里搬了两坛。 纯用粮食萃的酒是好东西,喝大了最多就是迷糊的后劲儿大,不至于太难受。 见她脸色红润不像是很难受的样子,徐璈勉强放下了心。 他走出去没一会儿又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大手一伸直接把还想赖一会儿的桑枝夏捞了出来。 温度正好的碗口被凑在嘴边,桑枝夏闻了闻皱鼻子:“这是什么?” 徐璈搂着她的腰坐好,不自觉地带了哄的意思:“醒酒汤,是娘一大早起来熬的。” “多少喝一些,省得头疼难受。” 桑枝夏没什么精神的用嘴去找碗,凑合着被徐璈连劝带骗的哄着喝下去大半碗,眼里逐渐恢复清明。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搓脸,呼出一大口气才说:“什么时辰了?我怎么睡到现在?” “你怎么不叫我?” 徐璈把碗放下,拿起拧了水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抓住她的手坐在床边说:“谁说我没叫你?” 桑枝夏狐疑眯眼:“你叫我了吗?” “叫了。” 桑枝夏想也不想就说:“不可能。” “你要是叫了我怎么可能没起来?” 她对自己的酒品还是很有数的,喝迷糊了最多就是想睡觉,绝对不至于一醉不起,否则她昨日也没有敢帮徐璈挡酒的勇气。 听出她的信誓旦旦,徐璈顿了顿才说:“你真的不记得我叫你了吗?天一亮我就叫了,叫了好多遍。” 桑枝夏本能的反驳卡在嗓子眼,徐璈语气愈加平静:“知道我叫你早起的时候,你是什么反应吗?” 本能告诉桑枝夏这个话题或许应该及时结束,可话不过脑子的时候,嘴巴总比什么都快。 “什么反应?” 桑枝夏说完有些懊恼,正想中断这个可能不那么愉快的话题,徐璈露出个回忆的神色,一本正经中还有点莫名的沉重。 他说:“你说让我不要吵,再吵就把我扔河里去当吐泡泡的鱼。” 桑枝夏揉脸的动作猛地一顿。 徐璈自顾自地陷入怅然:“你还说我太吵了,准备把我挂在村头最高的那棵树上去。” “或者是打个洞把我塞进床底,再不行扔进地窖当闭嘴的萝卜也行。” “你还说想扯我舌头,想堵我的嘴。” 他回忆完了长长叹气,低头凑近了盯着桑枝夏莫名闪烁的眸子,笑容十分勉强。 “你知道自己想怎么堵我的嘴吗?” 桑枝夏咽了口唾沫表情麻木:“抱歉,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徐璈低头忍笑,装作没看到桑枝夏红透了的耳朵,突然凑上去在她的唇上啄了一口。 “就这样堵。” “枝枝,你现在还想让我闭嘴吗?” “你要是还嫌我聒噪的话,这种堵嘴的方式我其实可以很配合的,你想让我闭嘴多久都可以。” 桑枝夏被啄了一大口的嘴唇微微发抖,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事儿不太对。 但又被徐璈写满一脸的真诚弄得非常麻心。 她的酒品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的吗? 原来她喝多了会这样怼在男人的嘴上啃的吗?? 小小年纪,色心这么重的??? 第160章 还能吃得起饭吗? 桑枝夏恍恍惚惚眼神涣散,不留神又被徐璈逮住机会唇角啃了一口。 她哆嗦着手把在凑近放大的脸推开,正凌乱要不挣扎一下挽回形象的时候,占足了便宜的徐璈终于忍不住把额头抵在她肩上笑了。 笑得还挺得意! 桑枝夏脑中白光一闪而过,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手就揪住了徐璈的耳朵尖,咬牙切齿:“耍我好玩儿吗?”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刚才胡诌的那些真的是我说的吗?!” “哈哈哈……” 徐璈乐得直不起腰,索性直接挂在桑枝夏的身上,顺势偏头在她的耳朵上亲了一口。 “当然是逗你的。” “你睡得那么香,我怎么舍得叫你?” 桑枝夏吸气瞪眼,门外传来了许文秀的声音:“璈儿,夏夏是醒了吗?” 屋里的人没来得及答话,许文秀就警告似的说:“她要是没醒你可不许吵她,夏夏难得歇一日,别扰了她休息。” 徐璈闷声笑着不说话,桑枝夏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什么人呐……” 嘀咕完扬声应:“婆婆,我起来了的,马上就出来。” 许文秀听到她的声音放心不少,又念叨了几句走了。 桑枝夏推开腻歪在自己身上的徐璈,拢起散落的头发下了床,抓起泡在热水里的帕子糊在脸上,声音有几分闷:“水车弄好了,可咱家地里用得上的沟子还没挖利索呢,这事儿不能耽搁。” “之前开荒的地已经翻过一遍了,这回再翻不用费那么大的劲儿,今日把选出来的粮种育上,最多十日就能去地里撒种。” 桑枝夏说着想到只能一人抱着个簸箕撒种的画面,忍不住在暗暗皱眉:“只靠着一双手撒种实在太慢,耽搁几日看起来不起眼,可咱家的地多,磨蹭下来育好的种子都要坏了根,得想个法子。” 缺铁器缺锤炼锻造的精细技术,这些偌大的缺口就只能是用人力去补足。 可也不必一直那么实心眼。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撩起水滑过手背,突然转头看着徐璈说:“你有空么?” “帮我画几张图?” 画图这事儿桑枝夏自己的确是不太行,不过徐璈可以。 他还很聪明,点一下就能听懂桑枝夏想表达的意思,不管桑枝夏出手的第一张图有多抽象,转手到了他的手中笔锋一转,最后出来的效果都非常喜人。 他们脑袋挨着脑袋说了半日的图落在了徐三叔的手里,徐三叔看了饭都顾不上吃,撸起袖子就去了后院。 这回要做的东西相对简单。 是一个相当于自动撒种的工具。 徐三叔做好了就兴冲冲地扛着往地里跑,叫住了正在犁地的徐璈说:“快快快!” “快来试试!” 撒种器上花了些巧思。 最上头是一个装种子的箱子,地板上通了可让稻种漏下去的竖排小洞,边上接上是犁耙上突起的位置,随着犁耙往前推动,扶着犁耙的人拉出箱子上的风杆往里一推,箱子里装好的稻种就能顺着小洞均匀下落,不疏不稀地洒在松软的泥里。 徐璈扶着犁耙顺着地陇往前,徐三叔一眼不错地紧跟在后头看着,足足走过了半亩地,他才欢喜得跌坐在了地上,拍手说:“成了!” “这回成了!” 徐璈仰头看了一眼天时,笑道:“犁地的时候顺手就弄了,不费劲儿还省工夫,这东西不错。” 徐三叔听了很是骄傲:“那是!” “这是夏丫头特意琢磨出来的好玩意儿,还能有不好的?” 说完抓着一把泥站了起来,难掩兴奋地说:“有了这个撒种就省事儿多了,我回去再多做几个,免得跟不上你们这边的进度!” 沉浸其中的徐三叔拔腿跑得飞快,徐璈见了摇头笑笑没再多说。 春风渐大,村里人都埋头地里忙了起来。 徐家也不例外。 春时贵,错过不可追。 徐家开荒加上买下的地前后将近二百亩,侍弄这么多耕地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所以家中还特意花钱请了不少地里的好手来帮忙,忙起来半月都没见歇。 桑枝夏也忙。 她忙的事儿别人还都帮不上忙。 桑枝夏多方打听找到了去年有野稻子的地方寻觅数日,终于在枯草烂叶的河滩地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不放心假手于人,自己小心翼翼地刨泥找野稻子在土里遗留下的种子,又把一个个干瘪发黑却冒出了白芽的种子收集起来,请神似的一路无比慎重地捧回了她的试验田,埋头又扎了进去。 那片被她特意划分出来的试验田是宝贝疙瘩,除了徐璈偶尔会被允许进去帮忙,其余谁来了都不能往里去,谁不小心碰着一丁点儿,桑枝夏都能心疼得直喘气。 条件无法充足的情况下,她的实验进度实在是太慢了。 没有任何人催,但她自己心急。 众人马不停蹄脚后跟砸好后脑勺的忙活很久,总算是顺利熬过了春耕。 总算是能舒一口气了。 桑枝夏坐在桌边盯着手里的纸写写画画,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阵儿,猝然抬头:“咱家的账上还有银子吗?” 稀里哗啦的造作了这么几个月,还吃得起饭吗? 许文秀低头摆弄手中针线,头也不抬地说:“够使。” “我跟你三婶之前做的那个屏风得了十两的工钱,你二婶厉害一人就赚了二十两,还有明辉和你二叔托人送回来了三十两,这些日子的银子是足的。” 而且这些日子花的银子,也根本不是从账上走的,那些都是老爷子自己出的银子。 许文秀想到老爷子之前的叮嘱没细说,顿了顿解释道:“总之地里的开销怎么都是够的,你只管按你想的做就行。” 桑枝夏闻言放心不少,低头继续琢磨手里的东西。 老爷子看了一眼,发现她现在的字比之前好了很多,满意地点了点头。 地里家里的大小事儿多,杂务缠身。 可他之前布置下的任务桑枝夏半点没耽搁,每日再忙都会抽空做了,不敷衍不糊弄不找借口,之前一手不入眼的狗爬字现在也初有风骨,长进不小。 老爷子偏爱桑枝夏的踏实,正想夸两句让她歇一歇,谁知还没开口就先猛地咳了几声。 桑枝夏闻声赶紧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跑着去倒了杯水。 她双手把水杯递给老爷子,注意到他有些灰白的脸色,忍不住皱眉:“祖父,要不咱还是请个大夫瞧瞧吧?” 第161章 祖父,求求您了 自半月前老爷子就开始咳嗽,除此外也没别的症候,只是细细碎碎的干咳。 桑枝夏莫名觉得心里不踏实,老爷子听了只是摆手。 “一点儿小毛病,大约是换季的缘故,哪儿就这么大惊小怪的了?” 桑枝夏还想劝什么。 老爷子喝了一口水淡淡地说:“大夫来了也差不多是这套说辞,最后就是熬些苦药汁子一日三顿地灌,原本没事儿都要灌出点儿毛病。”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这些日子也不是没人劝过,可老爷子主意正得很,说不折腾就不许折腾。 拖了这么些时日,咳嗽不见好,谁多劝了老爷子还跟谁瞪眼。 她沉默着见老爷子把水喝完了,又去倒了一杯,这回还特意加了点儿蜂蜜。 “这是吴嫂子前几日给咱家送来的蜂蜜,润嗓止咳的,祖父您往后就喝这个吧,喝完了就再去找。” 老爷子闻着水杯中传出的点点甜气撑不住笑了。 “还去割蜜?” “咱家明阳明煦脸上的肿消下去了么?这就盼着去割下一回了?” 说起割蜜徐家真的闹了不少的笑话。 年入六月,荒凉了一个冬日的西北大地重新焕发了生机,不说草长莺飞万物复苏,起码放眼望去能看得到的也都是嫩嫩的青绿。 这种时节,山里是能找着蜜的。 今年好巧不巧,村头的大树上就挂了一个目测十几斤重的大蜂窝。 去年采集的糖浆还有很多,今年入了冬也能接着采,徐家是当真不缺那一口甜的,对此兴趣也不大。 可别人家不一样。 吴长贵从去年就盯着那个大蜂窝,只等着天暖和了去割些蜜糖回家给媳妇儿孩子甜甜嘴,今年眼瞅着时候差不多了,他也收拾收拾叫上人去了。 这本该是跟徐家人没关系的。 可抵不过几小只喜欢凑热闹。 人家把蜜割了,徐明阳带着一起去看热闹的徐明煦被蛰了…… 他家虽是没去帮忙,可吴嫂子心疼两个小家伙看热闹遭了无妄之灾,特特送了一小罐蜂蜜过来给他们解馋。 想到前几日眼都睁不开的两个小猪头,桑枝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祖父您可别提了,没见这几日那俩小的都躲在屋子里,门都不出么?” 人小也是很要面子的。 被笑话了就进屋打地洞去了,只怕还要躲好些日子呢。 老爷子想想也是好笑得很,可没笑几声又咳了起来。 恰逢徐璈进城去送了酒回来,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背着小药箱的白胡子老头儿。 桑枝夏看了眼底发亮,徐璈对着她使了个眼色:“枝枝,你去帮我找一下我昨日要的东西。” 桑枝夏心知他肯定要被吵,不假思索地拔腿溜了。 下一秒,老爷子不满地看着徐璈说:“都说了不必,你怎么……” “祖父就当孙儿自作主张,可不管怎么说,大夫我都请进家门了,您总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请大夫瞧瞧。” 徐璈对着大夫做了个请的姿势,对老爷子的责备充耳不闻,直到大夫问起了老爷子的症候才重新坐了下来。 老爷子不太配合,不过也不打紧。 徐璈自己就记得很清。 他说:“开始咳嗽已有半月,一开始咳得不密,只是在夜里,这几日症候似是重了几分,白日里也时常在咳,喘气也重。” 徐璈紧绷着唇角看了一眼黑脸把脉的老爷子,淡声说:“尤其是晨起,晨起时咳得最烈,没个一刻都止不住,近来瞧着气色也是一日更比一日的差。” “劳您仔细给瞧瞧吧。” 大夫换了一只手把脉,皱着眉说:“你家老爷子之前可曾大病过?” 徐璈想到去年年初时的大乱,垂眸解释:“怒火攻心病过一场,足足将养了小半年才见了起色。” “那就是了。” 大夫收回手老神在在地说:“你家老爷子年岁大了,大病过这么一场伤了根子,再遇上风吹草闪的,难免就会有些不适。” “不是什么大毛病,抓几贴药先喝着,平心静气地慢慢将养,别劳累别操心就行。” 徐璈还是不太放心,追问道:“那可需额外留意些什么?” 大夫笑笑说:“若是不放心,可多吃些润肺通气的滋补之物,滋阴的东西是降燥止咳的,多吃些没坏处。” 大夫把开的药方留下,桑枝夏撵着出来给了诊金,亲自把大夫送出了家门才折了回去。 老爷子正在对着徐璈吹胡子瞪眼:“我说的话是不管用了,你看你折腾出什么来了?” 徐璈被骂了也一脸淡定,口吻毫无起伏:“您说什么都管用,只是这个我不太想听。” 老爷子还欲上火,徐璈不留痕迹地祸水东引:“趁着天色还早,我先去镇上抓药。” “枝枝,你陪祖父下一会儿棋吧。” 下棋是个风雅事儿,农家户中是见不着这种雅兴儿的。 可老爷子喜欢。 两个月前老爷子过了生平最是平淡的一个寿辰,徐璈花了不少心思,自己找了酸枝木亲自打磨了两盒圆润可爱的棋子,徐三叔亲自操刀做了个木质的棋盘,送给了老爷子当做寿礼。 老爷子欢喜之下对此很是爱护,兴致也高,闲来无事还喜欢找人下两盘。 可桑枝夏不喜欢。 她根本就不会下围棋! 就算是被老爷子亲自教导了两个月,她还是她。 她的本质仍然是那个当初的自己,一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 桑枝夏难以置信地看着徐璈深深吸气,眼神里掺杂了震惊意外和掩饰不去的心痛,像是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就把自己卖了。 徐璈强忍着笑逼着自己略微转头,用手抵在嘴边咳了一声说:“祖父,您不是说枝枝有天分吗?” “她难得有一日空闲在家,还盯着那些账册耗神做什么,受您在棋艺上点拨点拨,也权当是修身养性了。” 老爷子许是不适的时日久了当真有些精力不济,乍一听还觉得徐璈说得挺有道理。 他转头看向表情空白的桑枝夏,满脸正色:“夏丫头跟我过来,祖父教你。” 桑枝夏一脸木然地颤颤。 捡足了乐子的徐三婶赶紧转头喊;“嫣然啊,快把你祖父的棋盘拿出来,支在院子里给你祖父和你大嫂下棋!” 一听到是桑枝夏上棋桌,徐明阳和徐明煦这俩地鼠都不打洞了,兴致勃勃搬了小凳子出来围观。 棋桌边上,桑枝夏抱着一盒子圆滚滚的木头棋子,笑得分外苦涩:“祖父,求求您了。” “手下留情。” 第162章 病来如山倒 徐家老爷子生平两大喜好,一是兵法纵横谋略,二一个无可取代的就是下棋。 醉心半辈子棋艺的老爷子技艺高超,非等闲之辈可比,桑枝夏这个抱着棋盒子瑟瑟发抖的小菜鸡更是望尘莫及。 平心而论,老爷子对桑枝夏这个长孙媳妇的偏宠更甚如今的徐璈几分,其余几个小的也比不了。 可到了棋盘上,老爷子待她再无往日的温和慈爱,下手狠辣无双,那叫一个秋风扫落叶毫不留情。 桑枝夏被整治了几日蔫吧得像霜打的茄子,脑门上怅然不散,明明白白地写了输怕了几个大字,在家里惹了不少笑话,更是挖空心思地往地里钻,想借此稍微躲一躲老爷子可怕的锋芒。 可她也没能躲多久。 老爷子的病又加重了。 屋里传出老爷子沉闷的咳嗽声,徐璈和徐明阳等人在里头候着。 桑枝夏亲自送了大夫出门,听着大夫千篇一律的说辞,眉心狠狠打结。 “大夫,我家老爷子往日身子极好,照您所说只是略受了些风寒,怎么会病得都起不了身了呢?” 大夫大约是听惯了这种说辞,一摆手淡淡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人家年纪大了一日不如一日,哪儿会比得上从前?” “不碍事儿,好生养着就行了。” 桑枝夏勉强挤出一个笑垂首应了,转头看到特意搭出的小灶上冒着白烟的药炉,心头隐隐发沉。 老爷子已经病倒在床上十来日了。 跟之前小打小闹的咳嗽不同,精气神一日看着不如一日,昨日更是直接咳出了一大口血晕死过去。 随着老爷子的病情加重,徐璈和徐三叔接连请了十来个大夫前来诊治,就连在县城里的徐明辉都特意抽空请了一个有名的大夫回家。 可进了家门的大夫瞧了都说不出个一二三,只推说是风寒,让安心静养。 风寒会这么严重吗? 那么老些药接连不断地喝下去了,怎么还能越病越厉害? 桑枝夏莫名有些心慌,心烦意乱地搓了搓衣摆,努力扬起了轻松之色进了堂屋。 老爷子的病瞧着实在不好,这几日外头的活儿忙完了,家中小辈都是不分昼夜在床前守着的。 几小只的眼眶也都是红红的。 桑枝夏装作看不见,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捏了下徐璈的手,拉了凳子在床边坐下,笑吟吟地望着老爷子说:“祖父,您那日不是说炖的那个川贝梨吃了舒服吗?我今日再给您炖一个好不好?” 老爷子病了许久眉眼间都染上了不祥的灰败,听到桑枝夏这话,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个笑。 “你是个手巧的孩子,做什么都是好的。” 桑枝夏飞快眨眼敛去眼中泪意,故意凑趣逗老爷子欢喜:“祖父是惯会逗我玩的。” “您这会儿只说我做的什么都好,可前些日子我给您炖的甘草凉瓜怎么不见您吃?” 徐明煦不懂大人眼中散不开的愁绪是为何,趴在床边抓着老爷子迅速枯瘦下去的手指,懵懂又耿直地说:“因为凉瓜是苦的哇!” “祖父不喜欢吃苦的!” 翻过年略高了些的徐锦惜也跟着撇嘴:“苦的不好吃!” “锦惜不吃,祖父也不吃!” 桑枝夏用胳膊撞了徐璈一下,挑眉道:“都不吃的话,那你吃?” “你也不吃我不是白做了吗?” 徐璈也不喜欢凉瓜。 不过他还是很配合地笑了下,眉眼间带着莫名的温顺:“好,我吃。” 见他凝沉多日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儿笑模样,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呼了一口气。 老爷子不光是徐家的顶梁柱主心骨,他还是徐璈非常敬重爱护的长辈。 徐璈不足两岁就被老爷子抱去亲自教养了。 他能见到父亲的时候少得可怜,是老爷子抱在膝头手把手带大的孩子。 徐家这么多孩子,徐璈跟老爷子感情最深。 老爷子这一病若是出了半点差错,那…… 桑枝夏深深吸气不敢再想,又逗了几句趣才挽了袖子出去。 灶上摆了川贝梨的蒸笼刚开始上汽,虚掩着的大门就被推开了。 徐明辉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身后又带着一个面生的大夫。 他进门闻到院子里浓浓的药味儿眉心狠皱,顾不得喘气就说:“大嫂,祖父的病好些了吗?” 桑枝夏下意识想遮掩,可想到徐明辉这段时日一个接一个找大夫的心急架势,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压低声音轻轻地说:“这两日大夫看了不少,药也都喝了,起效不大,你大哥他们在里头陪着呢。” 她说完徐明辉的眸子迅速黯了下去。 桑枝夏下意识地朝着他身后看了一眼,微妙挑眉:“二叔很忙吗?” 自打老爷子病重卧床不起,徐三叔就接连往城中送了好几封信。 徐明辉都是第六次回家了。 徐二叔一次也没来。 徐明辉垂眸敛去眼中阴冷,平复了一下呼吸才说:“东家那边只有两个账房,我出来了另一人就出不来了。” “大嫂你先忙,我请大夫进去给祖父瞧瞧。” 桑枝夏点头:“去吧。” 半个时辰后,大夫留下一张大同小异的药方被送出了徐家大门,老爷子精力不济已经睡了过去。 徐璈轻轻地掖好被子一角,跟徐明辉并肩出了堂屋。 徐明辉死死地抿紧了唇角说:“这样下去不行。” 大夫口中说的都是宽心的话,可病得如何他们自己亲眼看得见。 老爷子如今的情况可不像是无伤大雅的样子。 徐璈熬了多日眼下多了一小片青黑,靠在柱子上闭眼说:“是不行。” “我已经想法子找了人,动作快的话不出十日应该就能赶到了。” “十日?” 徐明辉神情紧绷地朝着堂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祖父这样能等得了十日吗?!” “不然我现在带着你去当街抢了能治的大夫回来吗?!” 兄弟二人红着眼互相瞪视,相似了四五分的脸上散开的,全都是不敢对旁人言的怒气。 老爷子病了,他们比谁都心急。 徐明辉自知失态,攥紧了拳头反复吸气,困兽似的原地转了一圈,咬牙说:“我知道有个人说不定能行,我去求他。” 徐璈眯眼:“谁?” “陈年河。” 徐璈眉梢剔起。 徐明辉使劲儿吸气:“我在县城里打听到的消息,陈年河在三日前刚抵达了西北大营,跟他一起随行而来的有御医。” 县城里的医馆镇上的药房,甚至是附近村落中说得出名号的村医,这些日子能请到的他们都设法请到了,作用都不大。 不愿相信老爷子的病的确是无力回天的情况下,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大夫的医术不佳。 御医不一样。 那是从宫中出来的圣手,医术自然在这些乡野大夫之上,若能请了御医回来,此事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带着随行御医的陈年河跟徐家有仇。 这仇还跟徐璈有关。 第163章 我说,我去偷 徐明辉显然也知道前事,可此时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语速飞快地说:“你在家中看着,我去求陈年河,最好是能让他答应放御医随我回家一趟,你……” “求了没用。” 徐璈眼中泄出一丝暴躁,硬邦邦地说:“我打断了他儿子的一条腿,你去了也只有被羞辱的份儿。” “你也知道这祸是你惹下的?” 徐明辉气不打一处来的磨牙:“你当年少做些人嫌狗厌的混账事儿,现在至于走投无路吗?” 徐璈也知道徐明辉说的在理,可事到如今已经管不得那么多了。 不管是为了徐家还是出自晚辈的私心,他们谁都不希望老爷子有事儿。 “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出发去西北大营,你在家等我消息。” 徐明辉匆匆要走,肩上突然落了一只摆脱不开的大手。 徐璈面无表情地摁住他往后一搡,冷冷地说:“在家待着,我去。” “你去?” “徐璈你莫不是疯了?!” 徐明辉上前两步拽住他,从牙缝中挤出濒临破碎的声音:“你当初把陈安打得死狗一般瘫在了街上,陈年河为此险些拎着大刀来家中索你的命!” “你这会儿去了不是送死吗?!” 当年的徐家家大业大,跟陈家的关系原本还不错。 可最后都毁在了徐璈手里。 他差点弄死陈年河的儿子。 结一门仇家虽是惹了不少风雨闲话,可徐璈那时是徐家金尊玉贵的世子爷,陈年河咬碎了一口后槽牙也无计可施。 现在不同。 徐璈是被流放至此的戴罪之身,陈年河是得了朝廷任命来此赴任的镇西大将军。 徐璈去了就是死! 徐明辉不敢惊动他人,只是拽住了徐璈不放。 徐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扯变形的袖子,微妙挑眉:“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死么?” 明争暗斗那么多年,怎么现在还舍不得他死了? 徐明辉怒道额角冒汗:“我是盼你不得好死,可也不是让你死在这个时候!” “滚回去待着!这事儿我有分寸!” “啧。” 徐璈有些烦躁,反手一转摁住了徐明辉的胳膊,稍一拧把人推向前头,抬手朝着他的脑门上就是一个响亮亮的暴栗子。 就跟平时打徐明阳等人的一样,只是力气真的大了很多很多。 徐明辉差点以后他是想把自己敲晕死过去! “小崽子你跟谁说滚呢?” 徐璈松手撒开捂脑门的徐明辉,淡淡地说:“没你插嘴的份儿,闭嘴等消息。” “还有,这事儿不许跟……” “枝枝?” 徐璈视线越过徐明辉的肩膀,惊讶地看着草垛后缓缓站起来的人,一下甚至忘了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桑枝夏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们,欲言又止地看向徐璈,沉默了片刻才说:“明辉,灶上给你留了吃的,你先吃了垫垫肚子。” “徐璈,你跟我过来。” 徐璈一直平淡的脸上罕见地崩漏出了一丝裂痕,警告似的朝着徐明辉隔空一点,拔腿追了过去。 嘎吱一声闷响,徐璈顺手将身后的门板关上。 他看着桑枝夏平静的脸搜肠刮肚的筹措措辞,可不等开口就听到桑枝夏说:“请来御医的话,祖父的病会希望更大,是吗?” 徐璈瞒不住她,怔了一刹哑声说:“是。” “这边的药材不好,大夫的医术也不佳,祖父的病不能再拖了,如果……” “我随你一起去吧。” 徐璈到了嘴边的话囫囵卡在嗓子眼里,满目错愕。 桑枝夏把之前给徐璈准备,但没用上的私房钱都掏了出来,一股脑塞在怀里,背对着徐璈说:“我不知道你之前是为什么把人家儿子打成了瘸子,不过人家现在有给祖父治病的希望,不知道就罢了,既然是知道了,无论如何还是要去走一趟的。” 徐璈早在多日前就动过去西北大营寻御医的心思。 可数月前原本镇守西北的大将军奉旨回京,整个大营中只剩下了几个随行的军医,那些人的医术不会比现在请得到的大夫更好,故而才歇了心思。 现在既是来了随行御医,那就…… 徐璈反复张嘴,逼着自己咽下一口带着血气的哽咽,沙哑道:“枝枝,你不知道我与陈年河的恩怨,此去不是叙旧见故人,而是……” “而是去冒险去受屈辱的,对吗?”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冷冷地说:“所以我就更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去了。” “万一你真的被人打死了呢?” “我不会,我……”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会?” 桑枝夏抱着收拾好的私房钱在床边坐好,看着徐璈说:“这是有旧仇的,你自己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跟着去帮不上什么大忙,可最近轻功学得还行,起码能带着被报复成了瘸子的你跑得远些。” “不然你真的准备去被打死么?用你的命去换祖父的命?还是说,你准备……” “我没那么准备过。” 徐璈直接打断了桑枝夏的话,快步走过来单膝跪在桑枝夏的身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仰头看着桑枝夏多了几分苍白而紧绷的小脸,低声说:“陈年河与我的恩怨一时半会儿解不了,我就是去跪下磕头求他也是无用,你与我一起去,只会多一份儿屈辱。” “我压根就没打算跟陈年河好好谈,也不会给他报复我的机会。” 徐璈伸手把桑枝夏垂在耳侧的碎发勾到耳后,轻说:“陈年河的根基不在此处,眼下刚到西北大营,正是慌于落脚扎根的时候,乱糟糟的没人顾得上一个随行的御医。” “你在家乖乖等我,我去把御医偷出来。” 桑枝夏准备了无数说辞,全都在这一个灵性的偷字面前卡了壳。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徐璈:“你刚说什么来着?” “你要去干什么???” “我说,我去偷。” 区区一个西北大营,偷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医能有多难? 桑枝夏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慑住呐呐无言,恍惚间甚至觉得眼前的人可能曾经当过土匪。 徐璈略略直起身子在她的下巴上亲了一下:“放心,偷得出来。” 桑枝夏脑中乱麻打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狠狠一怔后才咬唇说:“你就是避开了人真的把御医偷出来了,那这人回头再放回去,陈年河不还是都知道了?” 他们总不能等御医治好了老爷子的病,反手再把被偷出来的御医给灭了口吧? “他知道才好呢。” 徐璈指腹摩挲过桑枝夏的耳垂,轻声呢喃:“我原本还在发愁西北大营这边找不到可用的人手,他既然是自己来了,为何不用?” “枝枝,你放心,我手里有压得住他的东西。” “陈年河想不想跟我冰释前嫌不要紧,可他一定对我手里的东西感兴趣。” “他不敢杀我。” 等治好了老爷子的病,他在家等着陈年河上门。 第164章 认命是什么东西? 最后的最后,徐明辉还是坚持跟徐璈一起出的门。 他铁青着脸瞪着徐璈,一贯淡然的脸上充斥满的全是怒气:“那是西北大营!大营中驻扎着二十万兵马,你怎么敢说自己进去偷出来一个人还能全身而退的啊?你到底怎么想的?!” 面对他勃然而出的怒气,徐璈显得非常淡定。 他轻飘飘地说:“西北大营怎么了?” “军营的巡查换防规矩还是我父亲当年制定下的,你觉得我进得去出不来?” 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大营里的情况。 哪怕是从未真正踏足过西北大营一步,他也能进得去出得来。 徐明辉一时语塞憋红了脸,徐璈语气淡淡:“按我之前跟你说的做,别的不用你管。” “至于陈年河……” “我自有法子应对。” 徐璈主意已定,徐明辉无可奈何。 他下意识地看向沉默的桑枝夏,惊诧道:“你就不能劝劝他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管得住的人就不能稍微管一管吗?! 桑枝夏掀起眼皮看他,目光平淡:“劝什么?” “他自己不是说了有把握么?” 徐明辉表情空白彻底无言以对。 桑枝夏抓开徐璈的手把他送给自己的那把匕首放上去,垂下眼说:“祖父还病着呢,别折腾出多余的祸来。” “我在家里等你们的消息。” 徐璈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剐,牵起缰绳翻身上马。 马是徐明辉想了点儿法子让人从赌坊中借出来的,两人两匹马很快就消失在了村口尽头。 恰好从外头回来的林嫂子见了,面露迟疑:“夏夏,你祖父的病还是没见好吗?” 徐家老爷子病倒的事儿在村里不是秘闻。 毕竟徐家人这段时日请大夫的频率比吃饭都勤,村里人见了少不得要多问两句。 桑枝夏挤出个笑:“还是那个样子,大夫说慢慢养着就无碍了。” 林嫂子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你家老爷子是难得的好人,又热心肠又处事公道,村里谁家都念着老爷子的好,定是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许是怕桑枝夏伤怀,林嫂子赶紧说:“对了,你之前不是找好的川贝给老爷子入药吗?我娘家人跟认识几个时常进山收药的,我顺带给你打听打听有没有好的?” 桑枝夏认真谢过,进了家门后鼓起腮帮子缓缓呼气。 只盼一切顺利…… 她一口气还没喘匀,远远的就听到了徐三叔的喊声:“夏夏啊!夏丫头!” “哎,三叔我在这儿呢。” 徐三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框喘气,手上比画了好几下嘴才勉强跟上了:“南山下地里的秧子好像不太对劲儿,你快随我去瞧瞧!” 桑枝夏听得眉心跳起。 “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就不对了?” 徐三叔自己看不出蹊跷,可被请来干活儿的老农是有经验的。 他想着老农提醒自己的话,强忍着心惊胆战说:“谷大叔说是秧子害了虫,可我也没瞧见哪儿有虫啊!” 桑枝夏一听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不妙,屋都等不及进就对着急急撵出来的许文秀说:“婆婆,你跟两个婶婶在家照顾祖父,我跟三叔去地里瞧瞧。” “三叔,边走边说。” 许文秀眼巴巴地看着桑枝夏快步而去,转头看了一眼灶上还没做好的饭,苦笑道:“这孩子,一顿都没吃上啊……” 桑枝夏此时的确是顾不得吃了。 地里,被徐三叔叫做谷大叔的老农已经六十多岁了,枯瘦得像是骨架子只剩下了一层干瘦的皮,风一吹就能顺势倒下去。 可他握着锄头的手很有力气。 谷大叔看到桑枝夏大步走来了,把手里扯断的秧苗递给她看:“瞧瞧吧。” 桑枝夏接过青嫩的秧子,手一摸就在秧叶的纹路上摸到了一处小小的鼓包,鼓包外还有点点残留的白色蛛网似的痕迹,扯开一看里头正在蠕动的就是一条小小的青色虫子。 桑枝夏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见她像是懂得这玩意儿的厉害,谷大叔抓起腰间的旱烟杆子塞进嘴里砸吧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说:“这东西看着小,却是个实打实的大祸害。” “寻常人家的三五亩地里遭了这害人的东西都要哭上大半年,更何况你家二百来亩地呢。” 地越多,给害虫提供的养分就越大。 越广袤肥沃的耕地里,害虫蔓延滋生的速度就更加惊人。 徐家开荒的时候为了方便后续管理有意并拢,二百亩地几乎都是连在一起的,一块地里出现了这种虫子,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数月后这里害虫漫天飞的可怕场景。 谷大叔不再理会桑枝夏眼中的沉沉和徐三叔的难以置信,转头看着一眼看不及尽头的田地,神色惋惜心疼。 “可惜了,这么多难得的好苗子,保不住。” 换句话说,徐家这大半年相当于是白忙活了。 徐三叔惊得下巴一下就砸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这……这不是刚发现吗?咱们把害了虫的秧子拔了不就行了?怎么就说不成了呢?” “拔?” 谷大叔好笑地说:“你能拔出来这一棵,你还能把地里的都找出来全拔了?万一有找漏了的呢?” 一个漏网之鱼可殃及全部,耗时耗力最后可能仍是血本无归。 谷大叔抓着锄头跟泥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这时候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出了最中肯的建议:“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明显害了虫的秧子拔了,别费多余的劲儿去找更多的,等再长长,顺其自然吧。” “你们也都做到位了,不是谁的错,认命吧啊。” 若真是白瞎了一年的辛苦,那也只能是说是天时不利时运不济。 人力如何能与天时相斗? 在地里见惯了兴荣衰败的老农差不多都是这么想的,徐三叔听完脸一下就白了。 时运不济几个字说来轻巧,可眼前这些耕地的秧苗中灌入的是徐家大半年的辛苦和大半家底,这样的失败上了年岁的人能受得住,可桑枝夏呢? 小丫头在地里灌注的心血最多,这要是真的出了岔子,十几岁的孩子要怎么…… 徐三叔喉间一哽不忍再想。 桑枝夏缓缓攥紧手中暂时还看不出异样的秧苗,沉沉地说:“不,来得及。” “还有办法。” 认命? 那是什么东西? 桑枝夏什么都认,就是从不认命。 第165章 我怕他们说我不尊老 谷大叔一听这话面露惊讶,在桑枝夏的身上看到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 可莽撞和一腔不服输的志气顶什么用? 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耳边再响起的是桑枝夏笃定的声音:“最先是在哪里发现的虫子?出现害虫的地方,那一块地里所有的秧子全部拔了,一株都不许剩。” “暂时没发现的地方先不必管,我去想办法。” 徐三叔愕然到声音颤颤:“全部拔了?” “夏丫头,我刚才打听了一圈,大家伙儿都说虽然害了虫会让能收的粮食变少,可只要留着也还是能有些收成的,这要是一股脑不分好坏全部拔了,那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就是全部拔光金秋颗粒无收,也不能让更多的虫卵落在咱家的地里。” 桑枝夏在短暂的沉默后迅速拿定了主意,果断道:“三叔,就按我说的做。” “另外给我找几个进山的熟手,最好是能割过蜜能寻得到蜂巢的,越快越好。” 徐三叔大起大落之下脑中全是浆糊,他是真的不太懂桑枝夏的这些安排有什么关联,不过请来干活儿的人很多,要想找出来这么几个人不难。 桑枝夏定下明日进山寻蜂巢的人,在诸多不忍心痛的目光中,挽着袖子亲自下了地。 她表情决然地把发现虫卵那片地里的秧子扯出来,下手狠辣无情。 谷大叔默默瞧了半晌,突然笑了。 “年纪不大,性子倒是果敢得很。” 尽管不觉得桑枝夏说的办法能胜得过自己半辈子的经验,不过她既然是出工钱的主家,她说的话请来的人也都会一一听从。 桑枝夏要求大家的动作尽可能的快,忙了一个白日都不肯歇下。 时值夜半,在家等得心焦的许文秀和徐二婶结伴而来,看到滚了一身泥的桑枝夏脸上都带着心疼。 “不是请了这么多人吗?你怎么还跟着自己滚下去了?” 桑枝夏脱力的跌坐在地上呼哧喘气,随手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苦笑道:“请来的人心软手也软,我不去带个头,这些人下不去这样的狠手。” 一亩地平产二百斤粮,他们今日一共拔了八亩地的秧子,就是一千六百斤米粮。 这么多粮食足够一家人一年到头的吃喝嚼用,谁见了都于心不忍,只能是她去开这个头。 许文秀看着也心疼得够呛,见桑枝夏一时站不起来的样子,索性蹲下去拿着帕子给她擦汗。 “地里的事儿我们在家都听说了,夏夏,一定得拔了吗?” “我听你吴婶说不拔也是行的,留着或许还能有些呢?” “不拔不行。” 桑枝夏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捂在脸上,闷闷地说:“咱家地里今日发现的那些虫卵叫稻苞虫,幼时蚕食稻叶,长大些就吃的稻花稻穗,厉害的时候能把一株稻子吃得只剩下杆子,繁衍的速度也快得惊人。” “三五亩地可以冒险,咱家的数太大了,冒不起这个风险。” 越早出手,越能及时将潜在的隐患扼杀在未爆发之前。 现在的这些损失负担得起。 徐三叔也累得爬不起来,瘫在泥地里吭哧喘气地说:“可是侄媳妇啊,咱们今日拔了八亩地,剩下的还有二百来亩呢,这要是别的地方也都见着虫了,咱们难道要把所有的秧子都拔了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眼中都带出了紧张,桑枝夏呼了呼气缓缓摇头。 “那倒也不用。” “稻苞虫天敌不少,咱们可以借这些小东西的手,只是……” 桑枝夏眯眼在漫无边际的稻田上看了一圈,突然转头看着许文秀说:“婆婆,我听徐璈说你喜欢种花?” 许文秀茫然眨眼,啊了一声才失笑道:“早些年是喜欢侍弄些花花草草的,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那你现在还喜欢花儿吗?” 许文秀朝着同样茫然的徐二婶看了一眼,神色无措:“喜欢是喜欢的,可咱家不是种菜种稻子的吗?要花儿做什么?” 桑枝夏心里有了大致的想法,笑笑说:“花儿可是个好东西,没有足够多的花花草草,只怕也请不来稻苞虫的天敌在咱家的地里定居。” “婆婆,二婶,我明日要进山,劳你们帮我打听打听哪儿有长得快开得好的花种,有的话多买些回家好吗?” “我觉得在地埂边上多栽些花也不错。” 这话跟前文不太对付,跳跃很大。 不过许文秀试着想象了一下地埂边上开满了小花儿的场景,莫名觉得还挺赏心悦目。 红红绿绿的一大片,好像也挺好看? 这花能种。 累得喘气都不顺的人踩着稀疏的月光到家,桑枝夏和徐三叔洗换好了还去堂屋看了看老爷子。 老爷子白日里昏睡多了,虽是夜深了但还醒着。 老太太说自己累了,早早地去在了隔间睡下。 徐三叔带着散不去的担心问了几句,老爷子不紧不慢地答了,说完看着累得小脸发白的桑枝夏,轻声说:“听说你今日在地里跟人起了分歧,一意孤行拔秧子了?” 桑枝夏不欲让他担心,摸了摸鼻子笑笑说:“徐明阳他们回来跟您说的?” “这几个小的传话怎么那么快?” “你还管是谁当的耳报神?” 老爷子扶着徐三叔的手稍微坐起来一些,粗喘了几声把咳嗽压下去,干裂透着青紫的唇角溢出了淡淡的笑,落在桑枝夏身上的目光越发温和。 “这事儿你做得对。” “要拿决策,就要有力压众议的果敢决断,若是被人三言两语糊弄得牵了鼻子走,那就做不得做主的人,也做不好需做主的事儿。” “只要你觉得需如此才可,那就按自己想好的去做,别受多的牵绊。” 桑枝夏不意外老爷子会站出来支持自己,可领悟到字里行间的语重心长,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掩饰似的抽了抽鼻子,小声说:“祖父教诲的是,只是我不懂的地方多着呢,做错了走岔了还等着您日日提点,您可要好生吃药快些好了才是,不然我心里慌得很,也拿不了主意。” 许是被老爷子带在身边教导多了,一贯刚强不肯示弱的桑枝夏在此时不由得带出了小辈耍痴的娇态,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胡搅蛮缠不讲理的滋味。 老爷子听了只觉好笑。 “你主意正得很,我不担心你心慌。” 桑枝夏大言不惭地哼唧:“我只是怕丢面子不肯说出来,实际上我可慌可没底了。” “祖父您快些好了去给我把把关吧,不然像今日那种场景,我都不敢跟那些花头发白胡子的老爷子高声,我怕他们说我不尊老。” 老爷子生生被气笑了:“那我去了,我就能帮着你高声吵吵了?” “有祖父压阵看着呢,还有谁会跟我吵吵?” “你……咳咳咳……” “父亲。” 徐三叔被桑枝夏插科打诨一通闹得哭笑不得,扶住老爷子喂了一口水,拍着他的后背不断顺气的同时好笑道:“夏丫头许是跟着明阳嫣然他们几个混在一处的时候多了,现在也开始跟着那几个小的耍无赖了。” “不过话粗理不粗,她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父亲还是早些康健的好,不然我们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 老爷子拍拍他的手没再说什么,只是故作不满地横了梗着脖子的桑枝夏一眼,摆手说:“去吧去吧,忙一天了守着我做什么?赶紧回去歇着。” 桑枝夏不情不愿地去了,徐三叔也去拿打地铺的东西准备来堂屋守夜。 屋里的人一走,老爷子突然捂着嘴爆出了一声闷咳。 月色漏过门缝洒下,颤抖的掌心里是一滩不祥的乌黑血色…… 第166章 疑云 西棚中,睡得不太安稳的桑枝夏眉心紧蹙,额角也浸出了一层细密的小汗。 夜色更浓时她毫无征兆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噗通乱跳的心口。 梦里一脚踩空似是坠下了悬崖,从梦境中残留的心悸顺着四肢麻痹至指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也在心头莫名扩大。 桑枝夏转头看看支起一个小缝的窗外,索性下了床。 天都还没亮,可她不想睡了。 桑枝夏抓起搭在架子上外衣穿好,正准备推门出去,突然听到院墙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谁? 桑枝夏脑中滑过多种念头屏息没出声,为了不引起来人的警觉,干脆推起窗户灵巧地跃了出去,无声无息地贴近发出动静的角落。 夜色掩盖下,桑枝夏看清后眉梢剔起。 老太太? 这个时辰,她出来做什么? 桑枝夏心头疑云渐起渐浓,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身影遮挡夜色之后,等老太太出了门,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徐璈说了要教桑枝夏学轻功,就当真是在这上头花足了心思。 桑枝夏自己也肯下苦工,一年的时间虽谈不上进展多神速,可藏匿身形跟踪一个动作不算快的老太太绝不是难题。 一路跟着老太太转悠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桑枝夏紧张地把自己藏好,看到一个躲在草垛子里的人冒出来,熟练地交给了老太太一个看不清形状的东西。 大槐树下两人的说话声都压得很低很低。 桑枝夏模糊听到几句不好弄,要加量什么的,心头迷雾散开似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暗暗压下心惊,等着老太太和那个人看不清脸的人都各自走了,才强压蹦到嗓子眼的心跳绕了一截远路,心神不宁的在外头晃荡到了天亮才回去。 天色大明,桑枝夏抓着一小把蒲公英进了家门,正在做饭的徐二婶扭头一看面露诧异:“夏夏,时辰还早呢,你怎么就起来了?” 桑枝夏拿了个大碗把掐了尖的蒲公英放好,笑笑说:“我昨日听人说河西那边有一小片蒲公英长得好,正是鲜嫩的时候,想着去采些回来给祖父熬水喝。” 大夫说了,老爷子肺热内火重,多吃些降火的东西对症候有辅,徐二婶听了倒也没起疑。 同样早起的徐嫣然揉着眼睛走出来,迷迷糊糊的往桑枝夏怀里一撞,抱着她的腰憨憨地说:“大嫂你应该多睡会儿的。” “我昨天都跟徐明阳他们说好了,我们会去给祖父找熬水的草药的,你之前教过我们的,我们都认识不会找错的!” 桑枝夏勾起唇角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好,我下次不去找了,都留着给你们表现,好不好?” 徐嫣然心满意足的去洗脸了,桑枝夏捞起木盆里的水洗去手上的泥污,状似不经意地说:“二婶,祖父的药是不是要开始熬了?” “前两日大夫开的药还够吗?不够的话我去抓一些回来?” “够的。” 徐二婶揭开锅盖搅了搅锅里熬得滚烂浓稠的小米粥,转头看了堂屋一眼,无奈叹道:“来了那么多大夫,开的方子也都差不多,药倒是足的,只是……” 只是前后吃了那么多药,老爷子的病一直不见好。 家里谁都不敢说,大大小小的心却都在嗓子眼悬着不敢放。 桑枝夏唔了一声,懒散道:“那药都是放在哪儿的,是二婶收着的吗?” “是老太太收着的。” 徐二婶舀了一碗小米粥出来晾着,头也不回地说:“你祖母说药不能随意放,担心返潮或是遭了虫,从医馆里开出来就一直是在你祖母那里放着,熬的时候直接过去拿就是了。”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桑枝夏笑笑摇头,擦去手上的水珠说:“没什么,就是突然问问。” “二婶,这粥是给祖父的?” 徐二婶拍开桑枝夏端碗的手,不赞成地皱眉:“地里那些活儿还不够你折腾的?到了家中还闲不住。” “实在不想睡了就快些把早饭吃了,吃了再歇一会儿,我给你祖父送进去。” 老爷子病中胃口不好,只能勉强吃些清淡的,昨日许文秀特意熬的老山参鸡汤也没能喝上几口,多的全都进了徐明阳这几小只的肚子,这一碗小米粥端进去,也不知道能喝上几口。 陆陆续续家里人都起来了,打了一宿地铺守夜的徐三叔行尸走肉似的晃荡出来,往脸上泼了一大捧冷水才勉强清醒了几分。 徐三叔含糊不清地说:“夏丫头,你昨儿个说了今日要进山?”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说:“是有这个打算。” “稻苞虫光是靠着狠心拔秧子治标不治本,要想永绝后患,还是得去山里请些小东西来帮忙。” “什么小东西?” “寄生蜂,猎蝽这一类的都可以,找到什么能引回来什么算什么。” 寻不到有效的治理药物,那就好的防治之法就是引来害虫的天敌在稻田的附近筑巢。 种植花草扩大蜜源,稻苞虫的天敌受蜜源吸引,稻田里的稻苞虫自然就无法泛滥成害。 她简单说了个大概,徐三婶听懂了插话说:“既然是要进山,山路又滑又陡的,你去做什么?让你三叔去。” 徐三婶往自家丈夫手里塞了个白面馒头,催促道:“夏夏还要去地里,你带着人进山去寻。” 桑枝夏不是很放心:“三叔认识我说的这些吗?” “我不认识,那随行的不还是有认识的人么?” 徐三叔不甚在意地说:“你昨日找的那些都是经验丰富的,我跟着去一趟大不了什么都听他们的安排即可,搭把手的事儿,这有多难?”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想想说:“那就有劳三叔辛苦了。” 徐三叔摆摆手不拿这个当回事儿,看到面色不佳走出来的老太太,恭恭敬敬地垂首唤了一声:“祖母。” 老太太一贯的不拿正眼瞧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吃早饭,一碗粥刚喝了两口就硬邦邦地说:“时辰也不早了,怎么还不把药拿出来熬?” “昨日堂屋里咳成那样儿,个个都是死的没听见吗?!” 照顾着徐明煦和徐锦惜稍晚了一步起来的许文秀赶紧赔了笑,解释说:“老太太您别心急,我这就去准备熬药。” 桑枝夏说了句我来帮忙跟着撵了进去。 堂屋的小柜子里,药是放好的一包一包的,直接敞着放在这里,倒是谁都能拿得着。 许文秀从中拿出一包,桑枝夏见了眉心微皱:“婆婆,这药是大夫抓好了一直放在这里的吗?” “是啊。” 许文秀小心地看了一眼似乎还在昏睡的老爷子,压低了声音说:“就属这屋最干燥,放在这里不容易返潮影响了药效。” 桑枝夏顺着她的意思放低了声音,轻轻说:“每日都是婆婆熬吗?” 许文秀苦笑道:“哪儿能啊。” “我跟你两个婶婶谁得了空就是谁熬,不过也都是一样的。” 药都是一样的药,谁熬的也不会改了药效,的确是挑不出差别。 桑枝夏听出老太太不碰这些药,自心底蔓延而起的古怪变得更加浓厚。 她自知猜测来得无缘由不可放在嘴上说,接过许文秀手里的药就说:“那今日我来吧。” “正好三叔代我去了林子里,我这会儿手上也空着呢。” 许文秀倒不跟她争这个,叮嘱了几句火候不可太大,就出去看照两个小的吃饭。 桑枝夏找出了小药罐放在小灶上慢慢地煮出白气,盯着小灶中跃起的火苗,若有所思。 大夫开的药方她是看过的,上头多是些常见的药材,第一次抓药的时候她打开看过一遍,差不多都记住了是些什么。 刚才打开药包的时候顺带翻看了一眼,没在其中发现什么奇怪的或是多出来的东西。 药罐子她也仔细清洗了数遍,什么也没发现。 问题好像不是出在药材的身上。 老爷子自打一病不起,老太太的脸色就一日更比一日的阴沉,心情不好说话也时常带着火气,家里的人达成默契不想在这时候触她的霉头,伺候老爷子吃药用饭的琐事也都是其余人在做,没让老太太插手。 老太太深夜背着人带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见不得人的东西,会跟老爷子的药相关吗? 第167章 若有脏污,也不必沾你的手 药罐里的药差不多到了起盖的时候,袅袅白烟中林嫂子带着个人敲响了徐家的门。 “夏夏?” “夏夏你在家吗?” 桑枝夏擦擦手站了起来:“在呢,嫂子找我什么事儿?” 林嫂子笑眯眯地带着人走进来,解释说:“昨日我不是说托人给你找好的川贝吗?这是我娘家兄弟,他就知道哪儿有!” 桑枝夏闻言眼底一亮,赶紧拿了小凳子请人坐下。 那人坐下抽了抽鼻子,奇道:“你这药里放了乌头吧?” 那股混在药中的特殊味道淡却十分明显。 桑枝夏顿了下,点头说:“看大夫开的方子里是有,怎么?” “乌头这东西可不能大意,抓药的时候可看清是生乌还是熟乌了?” 桑枝夏还没接话,那人就满脸严肃地说:“熟乌是好东西,生乌可是有剧毒的,这玩意儿可马虎不得,吃错了能要了人的性命去的。” 林嫂子不懂这些,怕桑枝夏觉得自家兄弟说话晦气,赶紧抽了他的胳膊一下恼火道:“你胡咧咧什么呢?” “这药是大夫开了方子从医馆里抓出来的,难不成还能出了这点儿差错?大夫还能分不清生乌还是熟乌?” 被抽了巴掌的人是个好性子的,嘿嘿笑着摸了下后脑勺只说:“我就是想到随口提醒一下,也没别的意思。” 桑枝夏心头莫名一跳神色没变,莞尔道:“多说不出错,药这种东西谨慎些是好的。” “我先给你们倒水,坐下慢慢说。” 林嫂子是个热心肠,娘家兄弟也很靠谱。 徐二婶她们听到说话声出来看了一眼,确认他拿来的川贝是极好的,当场就买下了不少,弄得林嫂子姐弟俩出徐家大门的时候也都是乐呵呵的。 林嫂子还宽慰了徐家众人几句,才带着自家兄弟走远。 药熬好倒出来摆在边上晾着,一直在堂屋里待着没出声的老太太拿着一小块布出来,冷冷地说:“把药渣倒进来。” 桑枝夏有些意外:“倒药渣做什么?” 老太太不耐地横了她一眼,许文秀赶紧打圆场:“夏夏你年纪小不知道,这是老一辈的规矩了。” “家中若是有病着的,熬好的药渣要包了拿出去远远的扔掉,也是取个把病气扔远些,好让家中的人早些康健的好意头。” 许文秀怕桑枝夏不懂惹得老太太动怒,拉过桑枝夏把药罐子里熬得乌黑的药渣倒进布里仔细包好。 老太太劈手夺了过去,走的时候顺嘴念叨了一句不懂规矩。 桑枝夏静静地拧着眉没说什么,只是蹲下去翻看了一下被倒空了的药罐,心底蹿起莫名的不安。 乌头要经过特殊手法炮制才可入药,否则就有剧毒,这点常识她知道。 熬药的时候她也特意看了一眼,药包里的乌头带着烟熏特殊颜色,看起来像是没有问题。 可她只记得颜色,分不清炮制乌头和生乌的具体差别。 许文秀怕她为老太太的训斥吃心,低声安抚了几句,桑枝夏勾唇笑笑,看向她手里端着的药碗,突然说:“婆婆,我去伺候祖父吃药吧。” 许文秀不疑有他把药碗递给了她。 桑枝夏端着碗进去,顺手点了点徐明阳的脑袋:“明阳,帮我个忙。” 徐明阳正趴在床头逗老爷子说话,仰头茫然道:“大嫂,什么忙?” “你出去帮我守着,没有我叫你,谁都不许进来,好不好?” 见徐明阳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桑枝夏故作神秘地低声说:“我跟祖父有悄悄话要说,你帮我把风。” 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最喜欢参与这样的神秘活动,当即就不假思索地蹦起来说好。 徐明阳出去的时候,还顺手把门也带上了,关得严严实实。 老爷子搭着被子半靠在床头有些好笑,误以为桑枝夏是又要背着人给自己掏私房钱,正想逗她几句,就看到桑枝夏飞快的把药碗往桌上放下,转头就去翻柜子里的药包。 桑枝夏蹲在地上把药包打开,找出里头切片的乌头掰碎了对光细看,唇角抿得死紧。 老爷子涣散了多日的目光凝起一缕冷色,意味不明地眯起眼说:“丫头,怎么了?” 桑枝夏也不避讳老爷子眼中的探究,举着掰碎了的乌头片就凑过去小声问:“祖父,您能辨得清生乌和熟乌吗?” 老爷子博览群书自然知道这二者的区别,笑了下说:“勉强分得清。” 桑枝夏又问:“那依您瞧,我手里的这是生乌还是熟乌?” 跟她的三脚猫辨识能力不同,老爷子哪怕是病中也仍有分得清的能力。 他接过来看了看,凑在鼻尖嗅了嗅说:“这是熟乌,怎么了?” “熟的?” 桑枝夏似有些意外,指尖拨弄着掌心剩下的碎末,挣扎了片刻轻轻的跟老爷子打商量:“祖父,您这病吃了小一个月的药也始终不见好,可见这方子是没什么效果,咱要不先试着停两日的药,您看行吗?” 之前窥见的一幕宛如一只带刺的钩子,时不时就要冒出来钩一滴桑枝夏心头的血肉。 她确实是起了疑心。 只是现在不好说。 桑枝夏隐隐发愁,若老爷子追问为何该怎么现场编一个,谁知老爷子听了只是笑:“那你记得一日三次回来给我送药,你婆婆和婶娘们只怕是不同意我悄悄倒了。” 桑枝夏喜出望外地瞪大了眼:“祖父您同意了?”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 老爷子把手中那一点儿乌头碎放回她的手里,有些吃力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眼中慈爱尽显:“我把你当孙女儿养,自然是听你的。” “倒药的时候记得别让人瞧见,被发现了我可不帮你开脱。” 桑枝夏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连声说好,嘀嘀咕咕的又想起了每日熬完都会被老太太拿出去不知扔在何处的药渣。 存起来的药没问题,她想看看药渣里的乌头是不是不对劲。 老爷子闻声眼底冷色迸起,轻声说:“璈儿去帮我请大夫了?” 桑枝夏有些无措地点头:“是,徐明辉说有个大夫好像很厉害,他们一起去请,说不定过两日就能到了。” “过两日……” 老爷子要笑不笑地说:“是去西北大营请的?” 桑枝夏空吞了一口唾沫很是紧张,绞尽脑汁地想自己是何处漏了馅儿。 老爷子见她心急遮掩失笑道:“能请的差不多都请到了,还能让他们兄弟二人亲自走上一趟的,除了西北大营还能是何处?” 徐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孙子,徐璈会做出什么在常人看来离经叛道的行径他都不意外。 区区一个西北大营,他相信自己的孙子还是能囫囵个进去安然无恙地出来的。 只是…… 老爷子拿走桑枝夏手里攥出了汗渍的乌头片,淡淡地说:“正好有厉害的大夫要到了,我喝这方子也喝腻了,璈儿回来之前,记得帮我悄悄把药倒了,这几日安心去地里,不行就在家歇着。” “你祖父还没真的死了呢,若有脏污,也不必沾你的手。” “记住,今日这话,除了我不可再跟任何人说起了,知道吗?” 第168章 问题出在药里 两日后,桑枝夏看着眼前双手肿得油亮发光甚至无法握拳的人,嘴角艰难抽搐。 哪怕已经看到很多次了,每每再看一次,桑枝夏还是能从中看出不同的笑点。 已经被取笑围观了两日的徐三叔脸色极其平静,语调也毫无起伏:“想笑就笑吧,倒也不必忍得那么难受。” “只怪我那日手欠。” 的确是手欠。 前去割蜂巢引蜂的人都是常年在山里混迹的老手,在此道上经验丰富,也很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众人在行动前特意往身上抹了一种气味特殊的草药,自带可驱赶寄生蜂一类会蜇人的昆虫,徐三叔也抹了,但他嫌那股味儿实在刺鼻,单独漏下了双手。 本来一切顺利,进山的人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而归,可就在给引来的寄生蜂安巢的时候,徐三叔大约是在林子里完美避过了蜜蜂的追杀,误以为自己真的百毒不侵了,手欠去摸了割置来放好的蜂箱。 然后…… 然后手就肿成了当前这样。 桑枝夏内心深感同情,但属实是无话可说。 徐三叔饱受红肿胀痛的困扰,也是满脸的生无可恋。 就很绝望。 绝望的徐三叔双手肿成了亮面猪蹄儿,再下地是不可能的了,每日闲不住还是坚持来地里转悠一圈,顺带收获了一堆打趣的嘲笑。 他是第三个被蜇成这样的受害者。 前两个是同样手欠的徐明阳和徐明煦。 桑枝夏实在有些看不过去,僵硬地错开目光咳了一声,用手抵在嘴边说:“不是请大夫给开了药膏吗?三叔抹药了吗?” 徐三叔苦大仇深地叹气:“抹了。” “不抹也不能亮成这副反光的模样。” 桑枝夏嘴角再度一抽。 徐三叔深深叹气,最后干脆蹲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不断随着清风起伏的稻田说:“夏丫头啊,你三叔险些蜇废了一双手在那几个蜂箱上,这玩意儿引来了真的对地里的秧子有用吗?” 这两日里,桑枝夏接连带着人又拔除了三亩地的秧子,截止到现在,徐家单是拔出来扔掉的秧苗就不下百斤。 前铺后垫折损太大,饶是徐家的地多秧苗盛也经不起这样的损耗。 要是引寄生蜂来筑巢的法子也无效的话,那可真是要白忙活了。 桑枝夏顺着他怅然的视线看过去,定定地说:“当然可以。” “只要这些小玩意儿在附近筑巢繁衍成功,天敌限制地里的害虫成不了气候。” 这是自然食物链上断不开的一环,也是成本最低的治理方法,损耗仅是徐三叔一双有点儿欠的手。 徐三叔听完安心不少,还是忍不住问:“那拔了秧子的稻田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还是种稻子?现在撒种还来得及吗?” “当然不能种稻子了。” 时节不对,这会儿种下去也熬不出收成。 与其在同一个地方下苦工,倒不如弄点儿别的多出些花样。 桑枝夏想了想说:“大豆和高粱,三叔觉得哪个合适?” “高粱吧。” 徐三叔面露向往地砸了咂嘴,笑道:“你酿酒手艺好,隔三差五也是家里的大笔进项,要是咱家地里出了高粱,那倒是又省了些本钱了。” “那就种高粱。” “我回去理一理流程,明日三叔去城里走一遭,去粮庄买些高粱种子回来,争取这几日就开始上手。” 此时略晚了一些,可高粱本就是晚收的作物,还耐得住寒,也来得及。 徐三叔对地里的流程已经很熟了,没什么异议地点头,见桑枝夏作势要走,奇道:“你这是赶着回家?” 桑枝夏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说:“差不多到祖父喝药的时候了,我回去瞧瞧。” 徐三叔说起这个更发愁了。 “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我看你祖父现在也越来越有那个趋势了。” “年轻时候在战场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也不见怕过,现在上了年纪倒怕上吃药了,每次还得你去左劝右哄了才肯喝。” 桑枝夏听完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 徐三叔还在嘀咕:“万幸家里还有你敢劝一劝,不然徐璈也不在家,谁敢往老爷子的跟前凑?” 昨日药熬出来稍比平时早了一些,老太太只是略劝了几句,想让老爷子趁热喝,可老爷子直接把碗砸了,最后还是桑枝夏赶回去重新熬的一炉。 徐三叔想到老爷子病中越发古怪的性子,头大地摆手:“赶紧去赶紧去,等徐璈回来你也就不用这么来回跑了,那小子胆儿大,老爷子发火也有他在前头顶着呢。” 桑枝夏听出他话中的悻悻,哭笑不得地弯起了唇:“那三叔我先回去了,那边弄好了我紧跟着就回来。” “嗐,这边有我在呢。” 徐三叔把肿大的手无比艰辛地拢在宽大的袖口里,懒懒道:“回去歇个晌再来,用不着火急火燎的。”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应了,回到家中果不其然又听到了老爷子发怒的声音。 “拿走!不喝!” 端着药碗的徐三婶满脸无奈,低声劝道:“老爷子,大夫说了您这病需静心养着,不可动怒,您……” “不想惹我动怒,就把这没用的东西拿出去扔了!” 老爷子剧烈地咳了几声,捂住嘴的帕子上立马多了几点不祥的殷红。 徐三婶见了好一阵心惊肉跳,老爷子却像是没看到似的,反手将帕子摔在地上,怒目看着走进来的老太太恼火道:“全都给我滚出去!” “喝了也无用的玩意儿,喝这劳什子作甚?!” “拿着滚出去!” 老太太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看到甩在地上的帕子被血浸透了大半,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担心,声音颤颤:“老爷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摆开了架子?” “不吃药怎么能行?你这把年岁了,又接连病了几场,这要是……” “滚!” 老爷子抓起桌上的茶碗摔在了老太太的脚边,吼声刚出紧接着的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失控颤抖的指缝间都溢出了点滴咳出的血色,落在被子上是不敢多看的触目惊心。 徐三婶猝然红了眼,在门口看着的许文秀眼底也晕开了泪,二人皆是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出声。 桑枝夏在徐二婶担心的目光中走上前,面对老爷子的斥责接过碗说:“三婶,给我吧。” “夏夏,你……” “谁来都没用!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祖父。” 桑枝夏头疼地看着怒到喘气不顺的老爷子,快步走过去低声说:“徐璈和徐明辉还没回来呢,您不吃药,让他们知道怎么办?” 她像是怕老爷子拉不下面子,示意徐二婶把门关上。 老太太目光深深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甩手走了。 屋门关上,桑枝夏嘴上继续劝着,动作极快的把碗中的药倒在了自己藏在怀中的一大块棉布上。 她把浸透了药的棉的囫囵收好,赶紧扶住了不断咳嗽的老爷子。 “祖父,您没事儿吧?您……” “嘘。” 老爷子因剧烈咳嗽发抖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吐出了嘴里的腥臭的血才低低地说:“吐两口血碍不着什么,别慌。” 如果说两日前桑枝夏说的只是猜测,那么在停药的两日之后,老爷子自己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分明。 停药本该导致病情加重,事实却截然相反。 这两日里他咳得越发频繁,吐血的次数也逐渐增多。 可每吐一次,那股一直在心口积压不散的郁气就无形散开几分,甚至连许久以来摆脱不开的昏沉都少了不少。 停药是对的。 桑枝夏没猜错。 问题出在药里。 第169章 别怕,我在呢 老爷子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桑枝夏不知道。 那日说出后老爷子不许她再探究,虽是一时猜不到老爷子的用意,可徐璈不在寻不出个商量的人,她也只能是在老爷子的再三提点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每日若无其事的来帮老爷子悄悄把药倒了。 看着老爷子吐血的次数一日多过一日,桑枝夏简直是心乱如麻,心尖子抖手也抖。 她害怕。 既怕自己是猜错了耽误了老爷子的病情诊治,又慌张自己是猜对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伎俩。 头一次撞上这种混淆不清不知真相的险恶,桑枝夏整个人都在发麻。 察觉到她从心底抖到了手上的迟疑,老爷子费力地挤出了一个笑。 “别怕,死不了。” “等璈儿他们回来,大约就能好了。” 既不是什么药石无医的顽疾,那就不必担心后续了。 老爷子眼底晦色无声滑过,安抚地拍了拍桑枝夏的手背,低声说:“有祖父给你撑腰呢,没什么可怕的。” “安安心心的,按我告诉你的做,你现在就做得很好。” 桑枝夏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泡在水里,听什么都带了几分恍惚,脑瓜子嗡嗡的。 她咬着下唇无措点头,拿起一旁干净的帕子帮老爷子整理好吐得乱七八糟的衣领头脸,勉强喂下去一杯温水,又实在是不敢走,眼巴巴地在边上守着老爷子合眼入睡。 老太太扔了药渣回来推门的时候,桑枝夏在床边蹲着,一手还学大夫的样子握住了老爷子脉象的位置感受老爷子的脉搏跳动,动都不敢动。 床上的老爷子似是睡着了,满脸令人见之不安的灰败,呼吸也轻得微不可闻。 老太太被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儿熏得无声抿唇,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装了数块染血帕子的木盆。 她面色沉沉地皱眉:“又吐血了?” 桑枝夏红着眼嗯了一声,紧张地看着老爷子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胸口,哑声说:“吃了药又吐了两次,也不知道药喝下去了多少,祖父喝药时洒了不少,这样下去会不会效果不好?要不要再……” “都病成这样了,熬再多喝下去也要吐出来。” 老太太辨不出情绪地说了一句,懒得多看守着的桑枝夏似的,突然说:“说来还没问你,徐璈去哪儿了?怎么好几日不曾见着人了?” 桑枝夏茫然眨眼,磕巴道:“我不知道,他……他可能是去别的地方给祖父请大夫了吧?” “呵。” 老太太不悦地审视她一眼,冷冷道:“都这种时候了,不在病榻上守着尽孝,反倒是打着寻大夫的由头出去鬼混,这就是老爷子手把手养大的好孙子!” 桑枝夏似有不服,老太太却懒得与她争辩。 老太太连屋都不愿进,走过去对着徐家的三个儿媳说:“你们过来,我有事儿吩咐。” 自打老爷子的病越来越重,老太太之前宛如透明的地位也逐渐水涨船高。 若老爷子出了差池,那往后徐家可就只剩下这一位能说得上话的老祖宗了。 老祖宗先把架子端了出来,许文秀等人也不敢不听。 只是在听完老太太的吩咐后,徐二婶忍不住说:“何至于此?” “大夫说了,老爷子的病只是一时的,只要好生养着就能见好,这时候大张旗鼓的去弄什么喜木,这不是火上浇油的刺激吗?” 家中有上了年岁的老人,为以防万一,大多数人家都会在老人康健的时候,就在家中备下喜木,这也勉强能算得上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可徐家眼下的情形不同。 老爷子的病本就瞧着让人忧心,这时候再去弄什么喜木,这不是在等着老爷子闭眼咽气吗? 许文秀也不赞同,老太太却猛地一拍桌子冷嗤道:“我竟是不知道,徐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几个做主了?!” “老太太,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意思,你们说的也算不得数!” 老太太怒不可遏地说:“此时备下喜木,一是以备不时之需,二也是能借此给老爷子冲一冲,这有什么不好的?” “我既是说了,你们就只管按我说的去做,老爷子那边要是怪罪下来,自有我去解释!” 许文秀嘴唇嗫嚅半晌说不出别的,老太太冷着脸说:“还有,把家中的账册银钱和地契都拿来我瞧瞧。” “这段时日老爷子纵着你们胡来,我看你们也是越发分不清轻重了,现在更是染上了忤逆的毛病,再这样下去,这个家迟早被你们折腾散了!” 倘若老爷子在此,那老太太索要的账册和地契自然留得住。 可老爷子病倒了。 老太太是她们名正言顺的婆婆,此时还搬出了忤逆不孝的名头,这一顶高帽压下来,谁受得住? 徐二婶大着胆子还想拦,老太太抬手就朝着她摔了个茶碗:“混账东西!” “我现在是使唤不动你们了?!” “赶紧把这些东西拿来,我给老爷子操持后续的事儿都用得上,快去!” 脱离了老太太手中一年的管家权最终还是回到了老太太的手中,老太太看着账面上的余银却不觉满意。 准确的说,这一年多以来,老爷子做主做的每一件事儿都从未让她觉得顺心。 不过…… 捏着手中的几张地契,老太太意味不明地咬住了牙关。 再不顺心,那也是过去了。 等家中吹吹打打地送出了门,自然就什么都顺心了。 因老爷子病着夜间更容易出动静,而且连日来更难伺候,老太太失了一开始嘘寒问暖端茶递水的耐性,借口自己年纪大了受不住折腾,索性住到了徐嫣然的屋子里躲了清净。 徐三叔连着守了好几晚,可现在自己肿了手自顾不暇。 桑枝夏索性说:“三叔,今晚你去歇着,我守夜吧。” 徐三叔不是很放心:“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只怕是……” “祖父这边要是有什么我料理不了的事儿,我就去后头叫你,三叔只管放心就是。” 徐三叔迟疑半晌困于手实在难受,到底是揉着充满血丝的一双眼点了点头。 “成,那你记得叫我,自己也在边上打个地铺眯会儿,别一直熬着。” 桑枝夏认真应下,又把许文秀等人挨个劝回去休息,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握着老爷子的手腕不敢放。 这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她是真的很担心老爷子。 老爷子一开始或许对她有所不满,可时日渐长人心渐暖,对她和对徐璈并无多少区别。 老人家花足了心思教她,手把手地带着她学东西,也会留心护着她,怕她年岁小受了多的委屈。 桑枝夏上辈子是个死活无人理会的孤儿,她不曾被一个长辈如此没有所求的包容心疼过…… 桑枝夏看着气息微弱的老爷子用力抽了抽鼻子,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睛,还没回神身后就响起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枝枝。” 桑枝夏猝然回头,黑暗中只模糊看清了一道黑黑的人影。 说话的人轻声上前,单膝跪在地上,带着粗糙的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闪烁的泪:“哭什么?” “我在这儿呢,祖父不会有事儿的。” 徐璈伸手笼住桑枝夏的后脑勺,用额头贴着她的,沙哑地说:“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人有事儿的。” “别怕,我在呢。” 第170章 竟是从徐家起的吗? 夜色已深出墨色,夜深人静至最寂之时,显然没人会注意到这一方小天地里正在发生什么。 桑枝夏先是脑中一懵,紧接着眼睛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泛红。 “你……” “嘘。” 徐璈伸手动作堪称轻柔地捂住她的嘴,轻轻地说:“我带了个人回来,是往日时常来往徐家的,不方便让更多人知道。” “别出声,咱们把祖父带出去。” 老爷子本就难受得睡不着,只不过是为了安桑枝夏的心才强忍着难受合眼假寐,听到他们没说话了,他再也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一声,哑声说:“丫头,你就在此处,璈儿带我出去即可。” 桑枝夏抽了抽鼻子不是很放心:“祖父,您的身子还……” “撑得住。” 徐璈走过去解下肩上的披风裹在老爷子身上,将老爷子背好站起来说:“枝枝,听祖父的话,我们很快就回来。” 他还伸手揉了一下桑枝夏的脑袋:“乖。”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 徐璈的身手好出她不知多少倍,既然是安排好了,想来也是周全的。 此时她执意要跟上去只会是添乱,倒不如安心在这里等着。 至于她被老爷子打断了没能往下探究的蹊跷,等徐璈回来以后再说。 为了完成不被人发现的预期,徐璈把老爷子带走以后,桑枝夏索性在屋里把门锁上了,抱着胳膊坐在床边等着。 徐璈的确是安排妥了。 出了三里地有一个被废弃的驿站,那里白日人烟稀少,到了夜间更是空无一人。 徐明辉此时就带着被偷出来的太医等在那里。 老太医姓胡,年过古稀。 头发胡子花白一片的老太医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平平淡淡了一辈子,有朝一日居然还能有被人扛在肩上偷出来的神奇经历! 胡太医先是被扛了一路,紧接着又在马背上死命颠簸,双脚落地时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误以为自己被山匪掳走,甚至还在心里盘算自己要怎么自尽才算是体面。 可谁知道罩在头上的黑布揭开,掳他来的居然是徐家的两个小子! 胡太医看着徐明辉双手递过来的水囊就气不打一处来,梗着脖子,气得胡子都疯狂发抖。 “糊涂!” “你们简直是糊涂透顶!” “西北大营是什么地方?那是能擅闯的吗?知不知道万一出了什么闪失,或者是被人发现了,你们两个会惹上多大的麻烦?!” 胡太医抖着手往徐明辉的鼻子上挖,气得要死地说:“既然都到了西北大营的地界上了,稍花点心思打听一下就能知道随行来的人是我,就不能稍微动一动脑子设法给我递个信儿吗?我知道你们到了,我是会躲着避而不见还是会去揭发?” “前些年世子爷是个纵着性子胡来的,我还赞你少年老成极其稳重,可现在看你也跟着世子爷学坏了!半点脑子都不肯动了!” “只知道胡来!” 胡太医年轻时是军医,还是老爷子身边的军医。 他虽文弱却跟随老爷子在边疆驰骋多年,还是被老爷子救过命的情分,对徐家的败落,自然不会是旁人那种捧高踩低的小人做派。 准确地说,他自请离了宫中太医院随行至此,何尝不是揣了想来西北一探徐家近况如何的心思。 面对跟自己祖父差不多年岁的老爷子,还是与徐家情谊匪浅看着自己长大的胡太医,徐明辉被手指头杵了鼻子也只能是低头认栽。 徐明辉其实非常憋屈。 他倒是想动脑子,也想过别的法子,可徐璈说不用。 拦又拦不住,劝也劝不动,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徐璈胡来。 徐璈讲究速战速决勇猛且莽撞,只身潜入西北大营,瞅准了太医所在的营帐,连脸都顾不得看清,抬手朝着太医的后颈上就是一个手刀。 不到半个时辰,徐璈就已经把人扛出来了。 这一路上连水都没顾得上喝,摘了罩脑袋的黑布看清掳来的人是谁,徐璈转身一溜倒是跑得快,他只能在这里眼巴巴地挨训。 胡太医训斥半天口干舌燥,打开水囊灌了大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如此胡来,可是家中什么人出了什么事儿?谁病了?病得很严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徐明辉摸了摸鼻子正想解释,去而复返的徐璈已经背着老爷子到了地方。 进门胡太医看清披风下枯瘦得都脱了面相的人是谁,当即惊得手里的水囊砸在了地上:“老侯爷?” “老侯爷您这是怎么了?!” “还请您莫声张。” 徐璈快步走过去,把不住咳嗽的老爷子放在驿站里废弃多年的木板床上。 徐明辉心思细,挨训也没耽误他手上的动作,积灰厚厚的木板床上已经铺了一层干稻草和他身上干净的披风和外衣。 老爷子刚靠在床上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失控地咳出了一大口血。 胡太医看着他掌心乌黑的血色,惊得眉心乱跳。 “老侯爷快把手伸出来,我给您瞧瞧!” 徐璈握住老爷子发抖的手往前,胡太医把脉一探,神色逐渐凝重。 “换手。” 左右手的脉象探完,胡太医头也不抬地说:“药箱给我。” 徐璈偷人之前做足了功课,除了能看病的太医,还贴心地带走了胡太医从不离身的药箱。 胡太医从中抽出一把银针,慎之又慎地拈着刺入了老爷子的几处大穴,额角也浸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掐着时间把针拔出,在跃起的烛光下看清隐隐发黑的针尖,舌头险些打结吞进了肚子里,反复张嘴数次才说清了自己想说的话:“这是中毒之兆啊!” “毒?” 徐明辉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可能会是中毒?!” 徐家现在人口简单,吃喝用度都是经自家人的手,而且无人知晓徐家在洛北村落脚,村中人情和睦,谁能把手伸到老爷子的身边?又有什么人能无声无息地越过徐家其余人,单给老爷子下了毒? 徐明辉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到地上,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添乱了,一撸袖子就说:“胡太医,劳您给我瞧瞧,这毒究竟是只有我祖父身上有,还是我们都有?” 他不说胡太医也打算这么做。 可胡太医仔细探过徐明辉和徐璈的脉象,拧眉摇头。 “你们无碍。” 旁人无碍,那就是单冲着老爷子来的。 徐明辉脑中迅速闪过可能接触到老爷子吃食用物的人,心头猝然发凉。 这祸…… 竟是从徐家起的吗? 第171章 她实在是个聪慧孩子 胡太医耳朵听着嘴巴紧紧地闭着,抽出了更多的银针在老爷子的身上一一刺入,动作极其谨慎。 徐璈一言不发地看着老爷子被针尖落满的胳膊和头顶,眼底晦色翻涌成浪。 胡太医的话说完,他和徐明辉都是猛然一骇,老爷子的神色却无任何变化。 难不成老爷子早就察觉到了什么? 在绝对的安静下,此时分秒煎熬。 胡太医忙碌一阵好不容易停下手中的动作,擦了擦顺着额角滑落的冷汗,低声说:“老侯爷这毒来得蹊跷,分量不大,摄入却不少,像是每日都触碰着的,一日一日积累出的如此效果。” “老侯爷,您近来可吃过什么旁人不曾吃的?又或是用过什么旁人不曾用的?” “若真有蹊跷,问题就只能是出在这个地方。” 老爷子垂着眼像是累极了,没回答胡太医的话,反而是问:“我这病可治吗?你有几成把握?” 胡太医想也不想就说:“自然是十分的把握。” “下毒之人极其小心谨慎,量也把握得少,此时用药解毒虽说是繁琐一些,可只要仔细养好了,定可将毒根去除,只是……” 他为难地看着老爷子叹了口气,苦涩道:“只是老侯爷到底是年岁大了,经此一劫身子骨定然无法和之前相比,往后要少劳心费神,下力气的活儿也是绝对不可再做了,否则到底是影响寿元的。” 既知可解,老爷子染上无数灰败的眉眼间就多了几分轻松。 老爷子没理会胡太医话中的担心,只是说:“现在什么时辰了?” 徐璈:“丑时一刻。” 村里人都睡得早,再耽搁两个时辰回去也是来得及的。 老爷子缓缓闭上眼,哑声说:“胡太医,你先出去吧,我有话跟着他们说。” 胡太医满目怅然地垂首说是,拎起自己的小药箱子就紧忙出去,好借着月色开方子。 徐璈折身将门关上,老爷子对着他和徐明辉招手:“都过来。” 徐璈和徐明辉走过去蹲在低矮的木板床边,老爷子眯眼看着从屋顶破漏处洒下的月光,轻轻地说:“你们此去西北大营,可惊动了其他人?” 徐明辉飞快摇头:“不曾。” “大哥动作利索,那边到现在大约也才是刚发觉。” 可发现了也没招儿,他们掳人时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就是想追查,那边也一时半会儿不知从何查起。 这点儿把握他们还是有的。 老爷子听完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你们动作倒是利索。” 他略带遗憾地看向徐明辉,叹道:“当年不该任由你祖母胡闹,是该让你跟着你大伯一起习武的。” 孙子孙女都是好的,纵有过错不足,也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儿,可惜了他多年来不曾看清枕边人心狠,倒险些成了大纰漏。 老爷子缓缓闭上眼说:“你们既是知道我的病不可张扬,大约也知晓如何保密。”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们都一一记好了,不可出错漏,也不可出去对任何人说起,哪怕是夏丫头也不行,知道吗?” 徐璈冷不丁听到桑枝夏的名字猝然一顿,老爷子掀起眼皮含笑看他:“说来,我们倒不如夏丫头机警。” “她实在是个聪慧孩子。” 被夸了一通的桑枝夏对此一无所知,等老爷子的话说完,徐璈和徐明辉的脸上除去骇然,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愤怒。 居然是…… “夏丫头先察觉到了不对,紧接着哄着我停了几日的药,这几日是她在费心遮掩,我能等到你们回来,也是多亏了她。” “照理说她都发现了苗头,多的也不该瞒她,只是如此腌臜的混账事儿,我不忍她多知,也担心她继续往下探究,会引得藏在背后没冒头的人对她下手,所以这话回去后我就不说第二次了。” 照桑枝夏的敏锐劲儿,想在这几日稍微探究出个矛头来并不难。 但老爷子不想让她查,也不愿让她掺和。 桑枝夏性子刚强心地却纯净如稚子,她心思干净手也干净,这样的脏东西,老爷子不忍往她的手边凑。 徐家有人会去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儿。 不必脏桑枝夏的手,也不必为此乱了她的心思。 老爷子无视徐璈和徐明辉的异样神色,淡淡地说:“她到底是被你们唤一声祖母,也是明辉嫡亲的祖母,我本该也是要一力瞒着的,可仔细想想,倒也不必对你们遮掩过多。” 徐璈手狠心冷,徐明辉面上温润性子,手段狠辣不输给徐璈半分。 老爷子心力不济摆弄不周全的地方,他们去做大约也合适得很。 许是话说破了再无障碍,老爷子的唇边甚至还溢出了不明显的冷笑:“早些日子她闹得厉害的时候我说过,倘若再闹,我会亲自送她上路。” 虽说没想到自己先被下了手,不过此时再想想,也不会再觉得有所亏欠了。 半辈子情分夫妻至此,走到生死相搏这一步,也差不多可以到头了。 徐明辉反复吸气压下心头不断冲击的复杂,低声说:“祖父的意思是,查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再做统筹?” “自是。”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嗤道:“若我猜测不错,此事或许还有你父亲的手笔,知道我为何要将你也留下了吗?” 老太太长久在家中闭门不出,跟村里人也少有往来,这种情况下,她想动什么手脚受到的限制极大,也很不方便。 但是她在外头还有一个儿子,还是一个跟她心思能走在一处的好儿子。 徐明辉脸色再度一变。 老爷子眸色淡淡:“你父亲的过错我不想追究至生死,毕竟他也是我的儿子,留条活路不算多难,只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必须一一查清原委,我得知道他们母子是如何谋算如何害我的。” “至于你祖母……” “我容不得她。” 若多几分仁慈,这话其实可以不说破的。 不让徐明辉插手,只交给徐璈一人去做也未尝不可。 只是老爷子想了也觉得不妥。 徐明辉和徐璈的心思本就不是一般齐,互有争锋。 晚辈子孙间小打小闹的争夺来往老爷子并不在意,在徐家这一个门楣的笼罩下,徐璈和徐明辉斗成什么样儿,他们也不会背离徐家半步,这一点老爷子很放心。 可倘若掺了一个杀父之仇,哪怕那是徐明辉自己都极其看不上的废物父亲,那就不好说了。 他必须让徐明辉知道全部,也免了来日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祸。 徐明辉一点就透,领悟透老爷子话外的深意,深深的把头低了下去:“祖父放心,我知道自己是徐家人。” “如此便好。” 老爷子勉强支起身子,两只手分别落在了徐璈和徐明辉的肩上,明明动作很轻,却莫名让人感觉带着无声的沉甸甸。 “我碌碌半生,教子不佳频出纰漏,也得天有幸养了几个好孩子。” “你们的三叔不是担得住事儿的性子,徐家的门梁落下,砸的只能是你们二人的肩,若我哪日死了,这担子我也就不帮你们担了,你们得学会自己扛。” “回去后璈儿设法将夏丫头那边圆过去,别让她察觉出什么,其余人……” “一力瞒到底吧,不必知道过多。” “至于别的……” “我还病着呢,不必操之过急。” 这个节骨眼上老太太要是出了差错,桑枝夏定会起了疑心,疑心生祸首,老爷子不忍让她平白受这样的惊吓。 为了桑枝夏夜半握着自己的手守在床边的纯稚,老爷子也不介意让该死之人多活一段时间。 老爷子的安排跟徐璈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这样的事儿实在算不得体面,放在何处听了都嫌污耳朵。 徐璈不想让桑枝夏知道太多。 出人意料的,徐明辉也是这么想的。 徐明辉飞快地闭了闭眼,因受太大冲击,嗓音沙哑得像是生吞了无数沙子:“大哥想到跟大嫂解释的由头,不妨先跟我知会一声。” 纵是最脏的阴暗之处,也该有被小心护住的一方净土。 徐家小小一扇木门之后,那里都是他们应该护着的人。 第172章 你们差点就见不着三叔我了 徐璈再一次进家门,强打起精神的老爷子已经撑不住睡了过去。 桑枝夏一直守在屋里,看到背着老爷子的徐璈和徐明辉接连入门,不由得跌坐在凳子上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可算是回来了…… 桑枝夏脱力地耷拉着眼皮,搓了搓脸闷闷地说:“你们请来的人呢?给祖父瞧过了?怎么说的?” 徐明辉不动声色地抿紧了唇角。 徐璈安置好老爷子,顺手捏了捏桑枝夏发凉的耳垂。 “这里交给徐明辉守着,你跟我回去休息。” 也就是回屋再说。 桑枝夏看了一眼已经从善如流顶替了自己位置的徐明辉,抓住徐璈伸来的大手站了起来。 “也行。” “明辉,有什么事儿的话你就去后头叫三叔,不行的话还可以……” “大嫂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 桑枝夏的确是不太熬得住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徐璈没回来之前,她整个人都像绷紧了的弓弦,有半点风吹草动都能惊起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极度紧绷。 见着徐璈的刹那这种无声的紧张无形消散,就连背后看不见炸起的毛也被一只透明的大手顺毛安抚了下去。 桑枝夏莫名的笃定,有徐璈在出不了差错。 可以安心。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桑枝夏只觉眼皮坠坠,小孩儿似的被徐璈牵住了手,半拉半扶地回了西棚。 屋门关上,徐璈手上用力,把桑枝夏放倒在软软的床铺上,动作轻柔地帮她剥去外衣和鞋袜。 桑枝夏试图挣扎掀开眼皮,含混地说:“我觉得祖父这病很蹊跷,你找来的太医说什么了吗?” “还有药渣……熬过的药渣都被拿出去扔了,一点儿碰不着,我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有古怪……” 桑枝夏念叨着翻了个身,神色古怪地看着徐璈:“太医要是都没看出问题,那我是不是没事儿搅事儿多疑了?” “怎么会?” 徐璈指腹滑过她眼下的青黑,看着她遍布血丝的瞳孔轻轻地说:“你看到老太太深夜跟神秘人来往因此生疑是对的,事关祖父的康健安危,谨慎为上。” “别担心,我会去探查清楚的,明日我就去把药渣弄回来瞧瞧,你提到的那个人我也会查探清楚来历和目的,都会好的。” 徐璈办事儿,桑枝夏很放心。 她实在是累得够呛,又含混不清地嘀咕了几句,在徐璈张开的怀抱里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睡了过去。 徐璈低头在她的发间落下了一个微不可察的轻吻。 “别怕……” “我会处理好的……” 许是终于对信得过的人说出了内心最大的不安,桑枝夏难得睡了一个踏实觉。 尽管在她往日起身的时辰没见到她,可家里的大大小小都知道她这段时间熬得厉害,就连吵吵闹闹的几小只都严格把控住了发出的声音,决意让她安心睡一个好觉。 等桑枝夏悠悠转醒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儿了。 院子里,徐三叔正在跟徐璈和徐明辉展示自己肿到发亮的双手,声声含泪。 “你们是不知道那玩意儿蜇人有多疼!” “气人的是要只是当时疼就罢了,谁知道后续才难熬啊!” 徐三叔艰难地动作了一下,没能在徐璈和徐明辉古怪的眼神中将肿大得不成样子的手塞进袖口,抽了抽气面容扭曲:“红肿胀痛,还痒痒得厉害,稍微一抓就破皮,破了的皮子火辣辣的生疼,简直能要了命去!” “要不是夏丫头特意找人给我买了些缓解的药膏,你们只怕是回来也见不着三叔我了……” 徐璈目光一扫,神色微妙:“枝枝让人把引来的寄生蜂圈在地埂上了?” 徐三叔满脸悻悻:“可说呢。” “我们那天去山上只找到了三处,折腾半天最后摁住了蜂王,在打好的蜂箱里筑巢留下的只有一窝,另外两窝都跑了。” “夏丫头说这些还不足,这几日都让人在山里找呢,好像又弄回来了几窝。” 至于具体到底是几窝,徐三叔当真是挪不出心力去关心了。 他现在连听都不想听。 恍惚了一夜的徐明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以手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一声,忍笑说:“这样的罪过难受,三叔再去地里的时候可要当心。” 别的不说,起码是千万不能手欠了。 徐三叔悔之晚矣的不断叹气,桑枝夏听了个大概,费劲把翘起的嘴角压了下去。 在院子里做针线的徐二婶看见她,连忙说:“夏夏,给你留的饭菜在锅里温着呢,要去地里的话也记得先吃了东西。” 桑枝夏摸着鼻子应了,吃饭之前先进屋看了看老爷子。 老爷子昨晚难得睡了一个踏实觉,面色瞧着虽是仍不太好,可精气神莫名让桑枝夏多了几分安心。 太医都说无碍的,那想来就当真是不碍事儿的吧? 老爷子摆了摆手手打发她出去填肚子,徐嫣然和徐锦惜已经来回跑着将小饭桌给她支了起来。 老爷子病着,家里的吃食也格外简单。 几个带着温热的白面馒头,还有一碗加了青菜碎的米粥和两碟小咸菜。 长大了一岁的徐锦惜认认真真地把筷子两头对齐,脆生生地喊:“大嫂吃饭!” 桑枝夏笑着揉了她的脑袋一把,走过去坐下端起碗朝着徐三叔他们示意:“三叔,你们再吃点儿不?” 徐三叔连连摆手:“我们都吃过了,就你还饿着呢。” 他说完又扯着徐璈和徐明辉说起了自己惨遭围攻的凄惨,听得院子里的人都在低声发笑。 桑枝夏吃过饭准备去地里转一圈,徐璈站起来自然地跟了上去。 徐嫣然和徐锦惜拎着小篮子尾随而出,满地撒欢摘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得知徐明阳和徐明煦早早地就去给老爷子挖泡水的草药,桑枝夏忍不住说:“这几个小的真的能干,一个比一个乖。” 都知道家里老爷子病着自己不能添乱,不管是读书死活不开窍的徐明阳还是什么都不太懂的徐明煦,都在力所能及地做一些自己能做好的事儿,试着为家中的大人分忧。 徐嫣然在灶边观摩许久,现在踩着小凳子够着灶台,也能挽袖子挥几下锅铲了。 徐锦惜人最小,可一双小短腿来回倒腾,整日也不见闲着的时候。 不说帮了多少忙,单是这么看着也觉得热闹。 徐璈侧眸看她,笑道:“还是你更厉害。” 他从不吝啬对桑枝夏的夸赞,桑枝夏听完却有些好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教得好。” 几小只年纪不大,更早的时候在家中都是长辈手中捧着的宝贝疙瘩,骄纵蛮横样样都有,数得出数不出的小毛病一堆一堆的,不能说坏,可养育起来也绝对省不了心。 然而孩子本性使然,没有一个是真的不好。 跟在桑枝夏的身后打转了一段时日,豆芽菜似的小身板没长多少,却纷纷长了本事。 摔打过的小娃娃骨子里迸出了小树苗似的勃然生机,让人见之心喜。 桑枝夏不觉得功劳在自己,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 徐璈垂在身侧的手指伸出,勾住她的小指亲昵地捏了捏:“你很好,比谁都好。” “那几个小的跟你亲近,长不坏。”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眼底滑起笑色:“喜欢孩子?” “自己不大,养起孩子来倒是像模像样。” “有了这几个小的练手,想来往后再养育自己的孩子时,大约也不会费劲儿了?” 第173章 赤诚坦荡的温柔 这人越说话题越是跑偏,还是朝着一个桑枝夏无法掌控的方向扭曲。 桑枝夏蓦地红了耳根,慌乱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甩开了徐璈大步向前,只是声音怎么听都觉得是外强中干:“胡说八道。” “你哪儿来的孩子给我养?” 徐璈大步跟上去,语调发懒:“你不打算给我一个当爹的机会吗?” 桑枝夏红着脸恼火道:“你当不当爹扯我做什么?!” “不扯你,我上哪儿去当便宜爹?” “别人家倒是有现成能叫爹的娃,只是我也不能打上门去直接抢啊,你说是不?” 桑枝夏彻底语塞。 徐璈理直气壮地勾唇,笑道:“不过倒也不急。” “等你再长大些,来日方长。” “我早晚是能听到有娃娃叫爹爹的。” 以时下的婚嫁年岁来论,桑枝夏属实算不得小了。 她虚岁都十七了,放在嫁人更早生养早的人家,这个岁数已经手里牵一个背上背一个了。 可徐璈觉得她小。 原因桑枝夏还听许文秀她们闲聊时说起过。 徐璈原本还有一个嫡亲的小姑姑,嫁人那年刚十五,本该是最好的年纪,出嫁没多久就有了身孕,原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可生产的时候,这个小姑姑没能跨得过那道鬼门关。 旁人或许只是觉得唏嘘,大好年岁就此没了命实在可惜,叹过也就算了。 可这个小姑姑难产而亡那年,年幼的徐璈记住了全部。 他本就跟那个早亡的小姑姑亲近,当时太医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扎根在了心底。 太医说,小姑姑是因为年纪小,腹中孩儿骨架太大生不下来才亡故的。 女子太早生育损伤根里,实在艰难,轻则旧疾缠身,重则香消玉殒。 旁人都只当闲谈的过去,徐璈遵从记住的东西身体力行。 他想等桑枝夏再长大些,再长大一些。 许文秀还啼笑皆非地跟桑枝夏说:“璈儿一直拖着不想成亲,我起初误以为他是没有中意的。” “后来我闹了笑话弄错了人,他被抽了鞭子罚跪祠堂,去追问了我才知道,他是觉得你太小了,想留你在娘家多长两岁。” “可你正是最好的年纪,哪儿有在闺中耽误到十七八的理儿?这才闹着让我紧赶着上门去求娶。” 徐家这边赔罪低头解释,从前到后把话说得透透的,也指明了要娶进门的人是桑枝夏。 可桑家那边不满徐璈换人,存了别的心思,故意瞒住了徐家的意思,将困在内宅中什么都不知道桑枝夏折腾了个够呛,直到被抬进徐家的时候,被塞进了花轿的桑枝夏还误以为自己是来替嫁的。 当时那情形乱七八糟的,也顾不得什么误会不误会的了。 后来为了这事儿,桑枝夏的心里还险些存了芥蒂。 万幸是徐璈拉得下脸嘴里说得出话,他也不在乎丢人,倒也没再多出波折。 这人藏在浪荡下的,是揉碎了摊开了的赤诚坦荡,无人可比的温柔。 是只落在桑枝夏身上的温柔。 桑枝夏本来闹了个大红脸勉强能绷得住,偏头看清徐璈眼中闪烁的星光,再也撑不住低低地笑了。 见她展颜笑了,徐璈眼中柔色漾起波纹。 可算是笑了。 被徐璈插科打诨闹了一气儿,桑枝夏见了地里的秧子,暂时忘了原本想问的是什么。 徐璈中途走了两个时辰,等到黄昏渐落时才折回来接她。 他接过桑枝夏手里的篮子,用只有桑枝夏能听到的声音说:“药渣我拿去找人看过了,没问题。” “胡太医说,这么多药喝下去祖父的病始终不见好,是因为咱们一开始找到的大夫诊治错了方向,药性没吃对才耽误了痊愈。” 桑枝夏脑中紧绷的那根线嗡鸣一声,只觉得一块大石头轰然落肚。 她猛地呼出一大口气,仰头说:“那个人呢?” 深更半夜的来跟老太太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话,尽管她当时没能听清太多,可想想还是时刻觉得古怪。 徐璈面不改色地说:“是二叔那边叫来的。” 不等桑枝夏心里升腾起疑云他就说:“二叔在县城赌坊里被徐明辉盯着过得不痛快,又不敢回家来惹祖父的晦气,暗地里只能是背过了人找老太太诉苦,想求得老太太给想想法子。” 这么说的话,倒也符合徐二叔的脾性。 桑枝夏没多想,只是顿了顿说:“那我大惊小怪的,岂不是在祖父的面前闹了笑话?” 徐璈哑然失笑,捏了她的鼻子一下轻声说:“怎么会?” “祖父夸你机敏,对自己的教导满意得不得了,不信的话,你回去问问?” “拉倒吧。” 桑枝夏推开他作怪的手皱了皱鼻子,小声哼唧:“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悬着心七上八下的有多绝望,就这样了我还好意思去讨赏?” 老爷子的病并无古怪,也没有人为的痕迹,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好不容易稳住了徐家众人浮躁的心思,现在勉强也能说得上是齐头并进了,这时候要是再起什么人祸,她是真的要心累了。 桑枝夏上辈子长在红旗根下,被浩然正气庇佑长大,下毒害命都是在电视剧里看的,魑魅魍魉都活跃在影视剧里,她那颗一心只长在土里的玻璃心,是真的禁不起草芥人命的波折。 也不能说是害怕,就是单纯的无措,也是不习惯。 如果真的是她起初猜测的那样,她是真的会很懵。 万幸不是。 徐璈见状并不觉得意外,手掌滑落在桑枝夏的肩上,安抚性质十足地握了握。 “慌什么?” “有我呢。” 徐璈既是说了不慌,桑枝夏深吸几口气当真也就冷静了下来。 左右只要老爷子的病能治好,家中安然无事,地能接着种,日子往下过,总之目前的一切都还是不错的。 这样就很好了。 徐明辉在县城里得东家重用,所以在老爷子病重的时候才有了时间回来,然而到底是在东家手底下讨饭吃,事情办得差不多,他也就必须走了。 徐明辉当日傍晚就离了村,徐璈接过了为老爷子熬药喂药的活儿。 老太太依旧是每日都要出去把药渣倒掉,家中的人也都习惯了不说什么,只是没有人发现,每日在药罐子里的药被徐璈不动声色地调了包,老爷子每日吃的也不再是之前大夫开的那些。 随着徐三叔肿大的双手逐渐恢复正常,一碗接一碗漆黑的药汁流水似的端进堂屋,老爷子的病开始见好了。 桑枝夏猛地舒了一大口气,笼在徐家上空的阴霾无声而散。 只是暗处里,藏了一个人的心惊胆战。 怎么会? 第174章 这么凶的吗? 天生对阴谋不敏感的桑枝夏并未察觉到平静下的暗流涌动。 又或者说,她被徐璈等人齐心协力地瞒了一遭,闹了一圈也还是什么都不太知道。 不过对她来说,问题得到了解决最重要。 家中一切恢复如常,徐二叔数月未归,老太太也是前所未有的消停安分不搞事情,这样就很好了。 桑枝夏更多的心思放回了地里和来日的收成上,一日忙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徐璈:“你去给祖父寻医前不是还说找了什么人吗?最后怎么处理的?” 徐璈唔了一声,淡淡道:“那也是个半吊子,算不得什么好大夫,找到好的我就打发他回去了。” 桑枝夏随口一问,徐璈随意一答。 这话嘴上过一句也就没了后续。 徐璈看着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的桑枝夏,唇角无声拉紧。 回去? 事情没办好,来的人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还有陈年河…… 胡太医陆续给他送过几次消息,陈年河必然已经知道了徐家在此落脚,可至今还无任何动静。 这可不像是陈年河往日的做派…… 桑枝夏感知不到他心底所想,拎上小篮子叫上几小只,果断出门去了地里。 今日的任务跟昨日的一样:栽花! 为了能解决稻苞虫的麻烦,桑枝夏前后当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除了人工引稻苞虫的天敌筑巢,她还特意在稻田边的空地上撒了很多寻来的各色花种,不拘能活多少,总之能吸引得引来的小玩意儿筑巢安家即可。 知道了她的打算,尽管看着的人不觉得这样的法子可行,还是有不少人跟着出了主意和力气,陆陆续续的在有空余的地方栽种下了不少花期漫长的各色树苗,绝大多数都活了。 大大小小的绿叶中花朵繁盛,在蜂箱中进进出出的寄生蜂越过大片的稻田,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荡开的清风里,稻田里的秧苗也在不以为人注意的时候,抽出了茁壮的穗花。 徐家稻田里的稻子开始挂穗,老爷子的病也好了。 病虽是好了,可到底是大病了一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老爷子现在的状态明显比不得之前,教一下孩子读书下下棋不是问题,地里的活儿却是再也不能插手了。 徐三叔前几日贪凉有些受寒,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地上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不去地里也好,一到农忙时,咱家请来的人也多,活儿都不够分着做的,赶着去地里遭罪做什么?” “父亲,要我说就在家里教教几个孩子读书就挺好,顺带把身子养好了,那不比什么都强吗?” 时过一年半,徐家在洛北村的情形与初到时大为不同。 数百亩的耕地成了徐家人手中最大的底气,地里茁壮向上的稻苗也是看得见的来日可期。 虽说徐三叔等人习惯了忙活,每日都还是要去地里转悠一圈看看情况,可更多的活儿自然有花钱雇来的人做,跟起初的什么都必须自己动手已经不一样了。 老爷子跟着去完全没必要嘛。 徐三叔的话在理,老爷子听了却倍感憋气。 “我已经到了动弹不得的年岁了?” 徐三叔话不过脑子:“六十五了!在家颐养天年不好吗?” “你是说我老了?!” 徐三叔还没察觉到空气中的喷薄的怒气,梗着脖子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 一旁的徐三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别胡说!” 徐三叔还想辩驳,紧跟着就听到老爷子带着紧绷说:“夏丫头,你过来。” 刚好抱着青枝进门的桑枝夏茫然地啊了一声,放下东西走过去眨眨眼:“祖父?” 老爷子指着徐三叔不服管教的脸冷笑:“你三叔说我老得没法动弹了,只能在家里混吃等死了,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桑枝夏:“……” 这话怎么说的? 神仙打架还带殃及池鱼的? 桑枝夏摸了摸鼻子笑得十分艰涩,说出的话也干巴巴的:“祖父,三叔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他就是这个意思!” 老爷子拍着桌子说:“六十五怎么了?村里年过八十的老人都还在地里耕种,我六十五就只能在家了?!” “我是比谁差了条胳膊还是少了手?!” 突然闲赋的老爷子内心憋火许久,一次爆发气势惊人。 桑枝夏莫名其妙的被喷进战局,左右看了一大圈,趁着天光正好做绣活儿的许文秀妯娌三人纷纷低头装聋作哑,无人声援。 她眼看着老爷子气得胸口都在上下起伏了,赶紧找补说:“三叔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三叔他只是觉得您去地里洒汗水屈才了,理应在更广大的空间里施展才华,否则如何对得起您的学富五车?” “三叔,你说是不是?” 徐三叔这会儿被吼得地上也蹲不住了,抽着鼻子满脸悻悻:“是是是,夏夏说的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老爷子斜眼瞥他,徐三叔果断当了缩着脖子不吭声的王八。 桑枝夏忍了笑,走过去蹲下仰头看着气红了脸的老爷子,认真道:“祖父,说起这个我还真有个主意。” 老爷子对着她没那么火爆的小脾气,顿了下有些好笑:“你又想到什么歪点子了?” 前几日徐明阳跟村里的娃娃头起了分歧,被霍家那个娃娃头带着好几个小娃娃堵在路上围殴了,战况凄惨。 徐家现在养孩子不矫情,严格遵守了村里放养的规律。 孩子们的小打小闹是常有的事儿,在泥里滚成了泥崽子,回家揪着耳朵训一顿,第二天放出去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徐霍两家的大人再见了也都是笑呵呵的,都不当回事儿。 可桑枝夏看不过去。 仗着人多打一次差不多得了,哪儿还有每天踩着饭点儿来揍人的? 这么凶的吗? 霍家小子天生一股子大力气,拳头沙包似的打得人没脾气,更气人的是还不讲武德,说好了一对一单挑,这小子总是埋伏群殴。 徐明阳小小年纪面子大过天,性子也轴,说好的单挑变群殴打不过也不跑,约好了决斗的时间,一日三顿吃饱了就出去准点儿挨揍,小脸上青青紫紫的一大片,桑枝夏看着实在心疼。 然后她具体问清楚了这些小崽子的决斗方式,背地里开始给闷头挨打不吭声的徐明阳出主意。 徐明阳仗着自己有了出谋划策的军师,以弱制强还当真就胜了。 第175章 一肚子的歪主意 老爷子想到之前的事儿好笑得不行:“霍家那小子怕狗,你让徐明阳拎了一袋子大骨头出门,半个村的狗都闻着味儿来了,愣是吓得霍家小子爬到树上躲了半日都不敢下来,最后还是吴长贵搭了梯子给抱下来的。” “听说你还让徐明阳在树底下拿骨头喂狗,顺带还给跟着霍家小子埋伏的小娃娃一通说服,霍家小子手底下的娃娃军觉得他实在不威风,当日就原地散了?” 冲锋陷阵的娃娃军散了,霍家小子找不到埋伏的人手,第二天就被扬眉吐气的徐明阳摁在泥里捶了一顿,最后挂了一脸的眼泪鼻涕进的家门。 不等当天的晚饭进肚子,村里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这桩笑话,霍家嫂子在地里撞见桑枝夏,还哈哈笑了好一通。 桑枝夏有点脸红。 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这么说出来还是丢人的。 桑枝夏强撑着理直气壮说:“本该是不插手的,可霍小子不是仗着自己人多不讲理么?” “再说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人出了歪主意。” 这事儿徐璈也有份儿。 徐明阳白天挨揍,晚上回来就被徐璈带着指点制敌招数,次日天亮了就冲出去实战,然后晚上回来接着加训。 不说她和徐璈,据她所知霍家也没干看着啊! 桑枝夏缩着脖子嘀咕:“霍嫂子的娘家兄弟是镖局的镖师,听说身手好着呢,一个能打八个!” “霍嫂子那日都跟我说了,为了能让她儿子把徐明阳摁在地上揍一雪前耻,她还特意把娘家兄弟叫来住了几日,就为了指点霍小子如何打胜。” 她说着有点儿得意:“不过专人指点咱家也不缺啊。” “祖父您瞧,徐明阳被徐璈加训的效果是不是比霍小子的好?昨儿个他俩又干起来了,赢的还是咱家徐明阳!” 起码现在赢的是徐明阳! 桑枝夏的骄傲写在了脸上,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把尾巴竖起来摇一摇。 徐二婶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吸气把笑声压下去才说:“还夸呢。” “你都不知道徐明阳这几日嘚瑟成什么样儿了,再夸还了得?” 许文秀也跟着笑:“前些日子打不过的时候,进了家门像霜打的茄子,近来几日倒像是村长家里养的那只大公鸡,尾巴都是翘的。” 孩子间的情仇来得快去得也快,大人憋着笑看热闹,背地里指点出主意,小娃娃斗气斗狠每日搏斗。 打完了倒也不见记仇,还能把一块儿糕掰碎了分着吃,可见的确是打不坏。 桑枝夏嘿嘿笑着没再得意,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拉回去:“祖父,我这回出的可不是歪主意,是正经的。” 老爷子含笑望她:“你且说来听听,我听听有多正经。” “祖父要不去村学里当先生?” “村学?” “嗯呐。” 桑枝夏蹲累了索性拉了个小凳子在老爷子的身边坐下,一本正经地分析:“咱们村里没有村学,可隔壁村有啊!” “徐璈之前还特意去打听过,村学是两个村子一起办的,前两年还有个落榜的秀才公在村学里教书,三个月前那个秀才公出了村子,村学里一下就没了师长,原本在村学里读书的娃娃们也都收拾东西回家种田了。” 老爷子是武将出身,可出身簪缨世家的能人,文武皆不在话下,本身的才学也非一个落榜的秀才公可比。 别说是教村里的孩子,就是去教皇子也绝对使得。 见老爷子眸子一动,桑枝夏加足了力气再接再厉:“当初两个村子合力办村学,为的是想让村里出不去的孩子能有个读书识字的机会,可秀才公一走,什么念想都砸了。” “祖父要是不嫌劳累的话,不如想想这个?” 老爷子还沉吟着没说话,沉默了很久在边上劈柴的徐璈插了一句:“我去村学和村长那边问过,现在缺个先生,却拿不出多的银子来做束脩,再耽搁下去,那些有心向学的孩子大约就彻底没指望了。” 桑枝夏左手握拳砸向右手掌心,满脸的痛心疾首:“祖父,这听着可太不落忍了,您考虑考虑?” 徐璈也在敲边鼓:“祖父若是有意的话,不如我现在去村长家问问?” 他俩一唱一和没蓄意遮掩,演技还挺拙劣,旁听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不过转念一想都觉得挺好。 老爷子是闲不住的,不可下地不可动手下力气,说不定每日憋足了火气,闲着没事儿就在家一日三骂徐三叔。 去村学教书不费多大劲儿,又恰好是老爷子喜欢的,投其所好,徐三叔不就用不着挨骂了? 老爷子还没说话,苦于被训许久的徐三叔就头一个站了起来:“我觉着成啊!” “父亲,教书育人可是好事儿,您出面既可解村学的燃眉之急,又可以……” “又可以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老爷子幽幽打断他的话,轻飘飘地说:“巴不得我早些去吧?” “我在家碍着你眼了?” 嘴巴张大的徐三叔彻底无言以对,抓着后脑勺原地转了一圈,果断拎起了地上的锄头。 “我去挖地。” 徐三叔狼狈旋走,桑枝夏艰难忍笑:“祖父,村学里的学生给先生送束脩,听说每年还不少呢。” “您真的不多想想?” 老爷子被气笑了。 老爷子看看桑枝夏再看看徐璈,心知这俩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就起的念头,默了一瞬失笑道:“小丫头,还合计到我头上来了。” “我拿回来的那点儿束脩你想要?” 桑枝夏满脸正色:“祖父这话说的,您给的我什么不要?” “那就去把今日的大字好生写了。” 老爷子拂袖而起,笑容和蔼慈爱:“今日得闲,多加一篇。” “璈儿,你也写。” “我出去转转,一会儿回来看。” 老爷子笑眯眯地出了门,瞧着像是朝着村长家的方向去的。 这事儿成了。 桑枝夏正想回身跟一起被罚大字的徐璈击个掌,门外马蹄声落。 徐明辉擦着汗走进来,在徐二婶意外的声音中挨个问了好,不动声色地朝着徐璈使了个眼色。 徐璈凑在桑枝夏的耳边说:“我山上砍柴的时候带回来点儿东西,放在屋里的柜子上了,你去瞧瞧?” 桑枝夏一眼就看出了这俩要背着人说小话。 不过不要紧。 她对秘密不感兴趣。 她故意歪头看着徐璈:“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徐璈低声笑了:“秘密,暂时不想让你知道的秘密。” 他如此坦诚,桑枝夏突然就不是很想知道了。 桑枝夏从善如流的拍拍手进屋寻宝。 徐明辉先一步走出了院门,徐璈跟了出去。 无人注意的角落,徐明辉把怀里的东西交给徐璈,拧着眉说:“陈年河想见你。” 第176章 你生得嫩,见了牙痒痒 胡太医出西北大营的时候身不由己,到了回去的时候,却是自己慢悠悠走回去的。 他还顺带帮徐璈做了一回信使。 徐明辉不知道徐璈让胡太医带回去,交给陈年河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出人意料的是陈年河得了东西后,没追究他们擅闯西北大营的事儿,胡太医回去后也过得相当滋润,丝毫没有被难为。 这并不符合陈年河睚眦必报的性格。 徐明辉觉得很不对劲儿。 他狐疑地看着徐璈:“你让胡太医带回去的是什么?” 徐璈拆开手中信封,言语淡淡:“你不用知道。” 徐明辉勾唇一笑,眼底冷光桀桀:“合着我就是个白跑腿的?” “喏。” 徐璈拿出个铜板放在徐明辉气得发抖的手里,轻描淡写:“不白跑,拿去买糖吃。” 徐明辉:“……” 用了反手就丢。 “狗东西!” 徐璈懒理会他堆成筐的废话,收好手里的东西转身进院,随手就背过人把信封扔进了灶膛里。 火苗跃起一灼而尽,徐璈听到走近的脚步声毫无起伏地说:“我后日出去一趟,你在城中等我。” 徐明辉气急冷笑:“我为何要听你的?” “拿了我的钱还不听我的,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徐明辉气得很想把那个铜板砸在徐璈的脸上,徐二婶说话的声音解救了险些被铜钱砸的徐璈。 “明辉,你快过来试试这鞋,要是不合适我连夜给你改了,明日你就能带着去穿了。” 徐明辉冲着臭不要脸的徐璈龇牙运气面色铁青,转头看向徐二婶时却笑得端方温润,谦和有礼。 “娘,我不是说不必给我做这些吗?我穿戴的物件都是足的,不做都行。” “都是家里的孩子,哪儿能人人都有单漏了你的?” 许文秀好笑道:“快跟你娘进去试试,出门在外不管是做什么,都要穿戴体面些才好呢,可不能在这块儿委屈了。” 老爷子病愈后不等开口,老太太就主动将强行要走的账册和银子,还到了她们妯娌三人手中。 账上银子有多的,正赶上换季,她们商量后索性就应季给家里人都做了一身,小的孩子们各个都有。 只是徐明辉今日才回来,否则早就该换上了。 徐明辉温和一笑跟着去了。 徐璈拿着棍子搅动了一下灶里的木柴,确定信封都燃尽了才缓缓起身进屋。 西棚里,桑枝夏正盯着用帕子包起来的一小捧山莓暗自生笑。 “你说的宝贝就是这个?” 不足指头大的山莓,个个红得发紫,果皮鲜嫩一碰就会皱会破,是极难将就的野果。 然而帕子包着的这一小捧没有一个是破了皮的,水灵得像是还挂在枝上样子。 徐璈拈起一个示意她张嘴:“啊。” 桑枝夏张嘴咬住,破开的果皮里渗出了酸甜的汁水,甜得她眉梢美滋滋地往上。 “这个甜。” “这个当然甜。” 徐璈嗐了一声,一脸好笑:“这是熟得最好的一枝,全亏了长得高,村里的孩子够不着才留到了现在,你都不知道我把这一枝掰了扛回家的时候,身后撵了多少口水滴答的娃。” “那一路漫开的口水都快淹出河了。” 桑枝夏又咬了一个笑得打跌,含糊不清地说:“那你分给人家吃了么?” 徐璈挑眉:“不分。” “这么红的你在家还没吃上呢,凭什么便宜了那帮小子?” 他抓起山莓慢悠悠地往桑枝夏的嘴里送,见她唇角染上一抹玫红,眸子一动低头啃了一下。 “你是小娃娃么?吃点儿果子还染嘴?” 桑枝夏捂着被啃的嘴角瞪眼:“你是长不大吗?多大的人了还咬人?” “我可不咬别人。” 徐璈曲起手指在桑枝夏的鼻尖一滑,目光戏谑:“旁人生得没你鲜嫩,属实下不去嘴。” “你生得嫩,见了牙痒痒。” 桑枝夏:“……” 我谢谢您咧。 一小捧精挑细选的山莓不算多,桑枝夏掰开徐璈的嘴,你一个我一个,很快就吃得见了底。 难得无事,徐璈懒洋洋地倒下去靠在了桑枝夏的腿上,闭着眼说:“枝枝,我后日要出去一趟,可能要隔个三五日才回来。” 桑枝夏顿了下没说什么,徐璈主动开了口:“还记得上次说起的陈年河吗?我去见他。” 徐璈在桑枝夏面前的隐瞒是选择性的。 桑枝夏能猜到的事情,若非太见不得人,否则他也不会瞒她半点。 隐瞒太多不利于促进夫妻感情。 说起陈年河,桑枝夏就想起徐璈把人家儿子砸成瘸子的缺德往事。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徐璈:“去了会挨打吗?” 徐璈笑了。 “陈年河见一次儿子跛脚的样子,大约就想要一次我的脑袋,不过他这次的确是不敢对我动手。” 徐璈抓起桑枝夏的手捏了捏,看到掌心里的老茧眸光晦涩。 他的枝枝下地插秧,什么粗活都不得不做。 原本养得娇嫩的手上渐添粗痕,落在他眼中都宛似无声的尖刀,处处尖锐都在往心窝子最软的地方狠扎。 徐璈轻而又轻地摩挲过那些被粗活磋磨出的老茧,声音发哑:“枝枝,疼么?” 桑枝夏一脸难以理解的莫名其妙。 “为什么会疼?” “磨出老茧是好事儿好吧。” 没有老茧挡着,那才容易起水泡会疼呢。 徐璈哑然一笑不再说话,桑枝夏想想决定相信他。 这人嘴里时常跑马,可说出的承诺就是真话。 信他。 桑枝夏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揉面团似的揪了揪徐璈的俊脸,说:“那你自己小心,别明阳似的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回来。” 说到战况惨烈的徐明阳,徐璈一脸木然的恨铁不成钢。 “那个蠢东西是不成了。” 他在徐明阳这个年纪,已经能在京都打遍同龄无敌手了,徐明阳出去只能挨揍。 桑枝夏微妙地啧了一声,正想推他起来门外就响起了徐明阳兴高采烈的喊声:“大嫂!” “大嫂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 好吃的? 桑枝夏撇开了一脸不满的徐璈推门出去,看到滚了一身泥的徐明阳好笑得不行。 “哎呦,瞧你这样儿今天又干仗了?” 第177章 老太太在害怕什么? 徐明阳在泥堆里打了无数个滚,乐呵得眼里发亮,像只骄傲的小公鸡抬起下巴,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洋洋:“那是!” “大嫂你都不知道,我给霍尖蛋揍到爬都爬不起来!他压根就不是我的对手!” “霍尖蛋?” 桑枝夏表情古怪,心情复杂:“霍家小子不是叫霍旦吗?这诨号是怎么来的?” “因为他脑袋尖啊!” 徐明阳言之有理掷地有声:“长那么个尖脑袋,又叫蛋,叫他霍尖蛋实至名归!” 桑枝夏霎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徐明阳兴奋地伸出乌漆嘛黑的小爪子去抓她:“大嫂你快来,我特意给你们带回来的,去晚了就被徐明煦他们吃完了!” 徐璈听着动静,不甘寂寞地跟了出来,看清徐明阳抢回来的枝条,神色玩味。 徐明阳还在嘚瑟:“这山莓可好吃了!枝上还剩下好多红果子呢!” “别人嘴馋我都只给他们摘了青的,红的都在这儿了!大嫂你快来吃!” 徐明阳指着自己辛苦得来的战利品,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呼唤家人,可就连徐明煦看着他的表情都像是在看傻子。 徐锦惜年纪小说不出奚落的话,只是捧着手里的小碗颠颠地递过去,软乎乎地说:“三哥,这个分你吃。” 小碗里装着的是摘下来洗干净的山莓,虽说比不上桑枝夏刚才吃的颜色浓郁,可也是熟透了的,红得鲜艳欲滴。 相反,徐明阳从霍尖蛋手里抢来的品相极为不佳,熟得最透的都还留了半截青色的小尾巴。 徐明阳心大得很,喜滋滋地抓了几个红的扔进嘴里,嚼着问:“锦惜,这果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徐明煦也去捧来了自己的小碗,往徐明阳的手里塞:“三哥你别问了,吃吧。” 徐嫣然实在是看不下去他的憨实,目带怜悯地说:“你说这山莓枝是跟霍旦决斗后得来的战利品是吧?” 徐明阳一脸郑重认真点头。 徐嫣然:“可是你跟他决斗之前,怎么就不先回家问问大哥呢?” 徐明阳满头雾水:“问大哥做什么?” “我跟霍尖蛋是单打独斗!坚决不能让任何人插手!” 徐嫣然心累掩面,恨铁不成钢很地说:“我是说让你问问大哥,霍旦是从哪儿得的山莓枝!” “这就是大哥给他的,你又去打一仗抢回来做什么?!” 桑枝夏听到这里彻底忍不住了。 她笑得扶着徐璈的肩膀才艰难站住,徐璈一言难尽地拍了拍徐明阳的狗头,忍住了笑:“没事儿,能抢回来也算不错。” “你的份儿在那边的小碗里,去吃那个吧。” 徐璈今日掰了一堆结得好的山莓枝,一路抱下来选了最好的果子放回家,剩下的一挂就都给了尾随着不肯走的村里娃娃。 徐璈给出去的时候,枝丫上还挂着不少红透了的。 可徐明阳辛苦打斗夺进家门的,只剩下了一些半青不红的,可见决斗之前已经被搜刮过不止一次了。 这群小娃娃,雁过拔毛,小小年纪下手还挺狠辣。 徐明阳献宝不成还闹了笑话,自己摸摸鼻子倒也不觉得生气,张嘴咧出了被山莓染红的牙,嘿嘿直笑,完全没察觉到危机正在逼近。 徐二婶面黑如锅底地走到徐明阳身后,看着眼前的泥娃娃,冷冷地说:“徐明阳。” “啊?” “你出门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你这是在泥里滚脏的第几身衣裳了?!” 徐二婶怒起挽袖,徐明阳惊慌而逃,看到穿了一身新衣的徐明辉直奔过去:“哥哥救我!” 徐明辉脸上写满了直白的嫌弃,漠视兄弟之情侧身躲过,顺手还摁住徐明阳的脑袋,把他推向了徐二婶追来的方向,屁股正对棍子。 “脏得很别挨着我。” “滚过去挨打。” 徐明阳如愿以偿的挨了一顿。 全家上下看着他搏斗赢来的那一挂青果子,亲情冷漠到没有一个去求徐二婶手下留情的。 桑枝夏捡了半天乐子,转头注意到在堂屋里一声不吭,只露出个侧影的老太太,心下奇怪。 “祖母最近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徐璈听见了侧眸看看,淡淡地说:“什么怎么了?” 桑枝夏不知该怎么形容,迟疑了一下小声说:“你不觉得祖母最近有点奇怪吗?” 异常沉默安静,家里的大小事情也是一句不插,大多数时候都在默默失神静坐,就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时刻惶然精神紧绷似的,十足的惊弓之鸟。 可老太太在害怕什么? 徐璈不欲多说惹她生疑,胡乱在桑枝夏的耳垂上揪了一下,轻飘飘地说:“许是担心二叔吧。” 桑枝夏半信半疑:“是么?” “徐明辉不是说二叔好得很又胖了些吗?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起胖了些……” 徐璈眼神挑剔的自桑枝夏身上一扫而过,皱眉说:“你近日又瘦了。” 桑枝夏一听这话心说不好,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到许文秀说:“可说呢。” “我就说她连日来苦夏没吃好,人也瘦了许多,夏夏还偏跟我犟嘴,说自己还胖了!” “她哪儿是胖了?” 看热闹的徐三婶也蹙眉说:“近来天儿热,夏夏比这几个小的苦夏厉害,吃不了多少东西,还整日整日地在地里忙活,能不瘦吗?” 人家干了活儿的回家一顿能吃三大碗,到了桑枝夏这里,活儿不比别人少干一点儿,上了饭桌连半碗都咽不下去。 这么下去,到了秋冬时节可怎么行? 徐璈眉心拧得愈发的紧。 徐明辉偏头看了一眼,提议道:“找大夫开个方子养一养?” 许文秀郑重点头:“我觉着行。” 桑枝夏:“不是,我真不用,我……” “我后日要进城,顺带给你把方子开回来。” 徐璈忽略了桑枝夏眼中的震愕,不紧不慢地说:“地里日头大的时候不许去了,你说就是,我去做。” “就这么定了。” 桑枝夏原本打算去自己开辟出的试验田转一圈,结果三言两语被迫剥夺了出门的权利,只能等到傍晚再去。 她哭笑不得地搓了搓脸,笑道:“都说天热了吃不下,那我今天做个开胃的?” “凉面好不好?” 徐璈不想让她去灶边再受热气,抿紧了唇说:“你教我,我做。” 凉面不难做。 徐璈手劲儿足,揉了翻滚出来的面团韧劲儿十足,随便一扯就能拉出粗细最匀的面条,案板上一抖根根分明,纤长诱人。 面条滚水下锅,煮开后三掺凉水,面芯还是生面的时候及时捞出,拌一圈烧热后又放凉的油,稍微把煮过的面条团出卷曲的模样,上锅蒸。 面条蒸透端下锅,桑枝夏拿来了一个洗干净的大筛子说:“快快快,都倒进来。” 筷子将蒸熟的面条抖散摊开,反复抖动确定每一根面条都没有粘在一起的可能了,就把装了面条的筛子摆在最阴凉的地方摆着自然凉透。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凉面码子。 地里现摘下来的鲜嫩黄瓜,泡开的干木耳,还有做了好几次豆腐桑枝夏特意捞出来晒干的豆腐皮,准备好的小菜在徐璈鬼斧神工的刀工下切碎成细长的丝状,整整齐齐。 桑枝夏还特意炸了一碟子花生,炸得金黄的花生米上洒一点点盐,凉透后倒进小石臼冲捣成花生碎。 烧热的滚油倒进红彤彤的辣椒面,热油一激空气中荡开了特有的辛辣香气。 老爷子进门就闻见了,跟着他一起来的村长呦了一声,笑道:“这是做啥好吃的呢?闻着这老香!” 第178章 好像也没什么人在意? 紧跟着进门的徐三叔也在抽鼻子:“是香,闻着就馋。” “我回来得正好啊!” “可不是正好?” 徐三婶笑着给徐三叔打了洗手的水,招呼村长快坐下:“夏夏说做的凉面,苦夏的天儿吃正好呢。” “您来都来了,吃了再回去,也好尝尝徐璈家两口子的手艺。” “嫣然,快去给村长爷爷和祖父倒水!” 村长推脱不过索性就留下了。 桑枝夏和徐璈在灶前配面,徐明辉先端两碗过来,放在了老爷子和村长的面前。 “祖父,村长,您二位先吃着。” 碗里的面条是凉透了的,面上整整齐齐地码了三种颜色的小菜,除了调料还泼了一小勺油辣子,辣椒上还放了花生碎。 筷子一搅,劲道弹性十足的面条裹上红油,入口脆爽冰凉,又不失浓郁滋味,只一口就吃得村长亮了眼睛。 “不错不错!是难得的好手艺!” “面条这么吃滋味是不赖啊!” 自家孩子被夸了老爷子高兴,还让徐嫣然去给拿了些桑枝夏前两日才酿好的果子酒。 徐嫣然记着大夫说过的话,单给村长倒了些,一本正经地说:“祖父,您喝水便好。” 老爷子看着摆在眼前的凉开水无言以对,吃得满嘴红油的村长一脸认真:“这孩子说的是,你这病刚好呢,可不能在这时候喝酒。” 说完村长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砸咂嘴:“老爷子你这一天天在家过的是神仙日子吧?这难得的好东西可都在你家装着呢!” 这样好滋味的酒,出了徐家的大门,哪怕是花了银子也不见得能尝到。 徐家有桑枝夏这么个酿酒的好手在,啥时候想喝那是一点儿也不耽搁。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出了声儿,满脸笑色地自谦了几句。 村长话题一转跟他说起了村学引荐的事儿。 村长自己没读过书,也不知如何品评一个人的学识深浅,不过他见过的人多,心里自然也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 徐家老爷子是谦逊不张扬,可人家周身的气度和谈吐,一看就跟天生的泥腿子区别不小,这样的人主动请缨说了想去村学教书,这有什么可为难的? 这个保人他当了! 村长絮絮叨叨的跟老爷子约定了明日一起去隔壁村的时辰,说着又添了两碗分量十足的凉面,走的时候都是挺着肚子打着饱嗝走的。 老爷子也吃了不少,不经意间转头,看着桑枝夏把碗里剩下的小半往徐璈的碗里倒,无声皱眉。 “小小年纪正该是能吃能睡的时候,胃口跟养的家雀儿一样,吃那么点儿东西还赶不上猫吃的几口。” 桑枝夏尴尬一顿,已经续了第二碗的徐明阳咬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大嫂吃的少,早就想放碗了。” “我都听见了,要不是大哥哄着,剩的还更多呢!大嫂还没明煦吃的多!” 徐明煦才四岁! 桑枝夏看着大义灭自己的徐明阳一阵头大。 徐明辉看起来清瘦,实际上胃口不小。 他端起第三碗不紧不慢地拌着碗里的凉面,淡淡地说:“苦夏长久吃不下不是个事儿,大哥理应放在心上。” 徐璈面沉如水地点头:“我知道了。” 桑枝夏:“……” 合着太热了吃不下还是她的错? 哪里是她吃得少,分明是徐家祖传的饭量大好吗?! 桑枝夏破罐子破摔把吃不下的全给了徐璈,放下碗看到同样端着一碗食不下咽的老太太,心头蹿起一股说不清的古怪。 老太太最近是真的很奇怪。 不过…… 好像也没什么人在意? 那就无所谓了。 反正跟她没关系。 桑枝夏撇撇嘴,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去借着还未暗下去的天光,研究手边堆起来的各种记录。 试验田是单独开辟出来的,除了她全程都没人插手。 移栽来的野稻和买自不同地方的稻种分门别类,第一步的挂穗杂交已经完成。 若是可观测的实验设备充足,此时便可检测出杂交后的稻米品相和稻株的初始抗病性高低,然而时代背景限制,她手头什么辅助的工具都有不起,唯一用得上的就是一双眼睛。 要想实验步骤不出差错,她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法子,将每日稻田中微乎其微的变化仔细记载下来,整理后查缺补漏,查取不足设法补全。 做起正事儿桑枝夏的耳边逐渐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手中握着的笔在纸面上挪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闲聊的人注意到这边角落里的安静,话声逐渐变弱。 自徐家开始耕种以来,一直不能闲下来的只有桑枝夏。 家中耕地数百亩,稻苗青穗入目无边,每一处都有桑枝夏的身影。 自打进了徐家大门,桑枝夏一直没能停下来过。 徐璈收回翻涌的晦涩目光,许文秀怅然叹气。 许文秀拉着徐璈小声说:“明辉说的也在理,可不能想着吃药了事儿。” “天热再加上累了,夏夏本就吃得少,再一日三顿的苦药汁子灌下去,能进口的东西就更是有数了,光吃药也不行。” “嫂子,我倒是有个法子。” 徐二婶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说:“我记得有个开胃消食的方子,明阳还小时容易积食,我让人弄来给他吃了效果不错。” “做成丸子吃得没那么艰难,开胃健脾的吃了也不会出错。” 徐二婶说着当即就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写下来,徐璈你进城的时候拿去医馆里先问问能不能吃,能吃的话弄一些回来也好。” 徐璈垂首认真谢过,视线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桑枝夏的身上,擦去手上的水走了过去。 “这些都是要誊抄一遍的?” 桑枝夏头也不抬地唔了一声。 “我在地里的时候手边没有太顺手的东西,上头记得乱,怕过段时间再回头翻就记混了,抄一遍稳妥些。” 不出意外的话,试验田里的稻种绝非一次两次能培育成的,此时记录下来的各种细节,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都用得上,不敢马虎。 徐璈一挽袖子抓过她手中的笔,在桑枝夏茫然的目光中说:“你看着,我来。” 整齐抄录过的实验细节被整理收好,日暮落下前徐璈陪着桑枝夏特意去地里转了一圈。 徐璈出门前还往桑枝夏的脑门上扣了个遮阳的草帽。 这是徐三叔特意腾出空来给她编的,比街市上常见的草帽少了些压脑袋的重量,帽檐能挡得住太阳的地方也更大,戴上大大的阴影往下压,衬得桑枝夏仿佛更小了些似的,更显稚嫩。 桑枝夏伸手往上扶了扶宽大的帽檐,不满哼唧:“太阳都要落山了,你看看这时候谁还戴着这么大个帽子?” 她生来便比旁人白,更可喜的是还是个晒不黑的。 日日顶着日头在地里打转白皙不减半点,跟熬了数月就黑得油皮发亮的徐三叔等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地里人多的时候,打眼瞧过去仿佛是黑马群里混入了一只白嫩的小羊羔,显眼得很。 徐璈无视她的不满,抿紧了唇淡声说:“前几日不听劝把帽子摘了,结果鼻子晒得发红脱皮的事儿你忘了?” “是谁哼哼鼻子火辣辣的,还难受得晚上睡不好的?” 桑枝夏自己理亏不吭声了。 第179章 谁跟他是兄弟?他也配? 徐璈在她紧张的目光中走进了试验田,接过她递来的软尺往稻苗青色的稻梗上绕了一圈,抬头询问:“这样量?” 桑枝夏使劲儿点头:“对对对。” “稻叶的长度宽度,稻梗的粗细增幅,还有稻穗每日长了多少,这些都是要测过记下来的。” 徐璈动作快测数准,每个分隔出的稻田里走了一圈,一块地里分别找了四个方位,一边分取五株稻苗,总共测量了二十株做了记录的样本。 桑枝夏在地埂上蹲着记他说出的数,合上手中册子的时候笑得眉眼弯弯。 “比我一开始预想的长势要好。” “徐璈你信不信,今年秋收的时候,这两片地会有不小的惊喜?” 不说收粮翻两番,翻一番怎么也是有的。 等这边收了全都存作粮种,倒手再下地培育二代,顺利的话收成定可再翻一倍的基础上再往上翻。 桑枝夏笑眯眯地在心里想着亩产二百斤变四百斤,四百斤再变六百斤…… 最多三年,徐家现有的二百多亩稻田能顶得上寻常人家的七八百亩地的产量,更多的同时还会更好。 思绪逐渐飘远,桑枝夏甚至已经想到来年再找个荒地,接着开荒扩大面积持续增产。 设想若都可成,不出五年徐家就可成为西北荒地上最大的粮仓。 桑枝夏越想越觉得美滋滋,脸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抹泥,浑然不知自己此时笑得像只摸到了小鱼的花猫,看得见尾巴的话,大约尾巴也在左右地摇。 得意得很。 徐璈收起软尺眉眼间散开柔色,低笑道:“我信。” 你说的我都信。 桑枝夏咧嘴嘿嘿笑了,徐璈走过去擦去她脸上的泥污,轻声说:“喜欢地里这些东西?” “你就不嫌种地辛苦?” “做什么不苦?” “祖父不是说过么?人活一世众生皆苦,不都一样的么?” 桑枝夏抻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把记录数据的册子拍在徐璈的手里收好,慢悠悠地说:“地里的事儿简单利索,做多少有多少,我就喜欢这种简单不费心思的。” “而且你想想,再过几个月地里金黄稻浪翻涌成片,每一粒收割脱谷后都是白花花的大米,香喷喷的大米饭堆成小山,那画面不美吗?” 不等徐璈回答,桑枝夏就非常坚定地说:“美死了。” “美得心里冒泡。” 徐璈低声失笑,帮她扶正头上的草帽,大手往下滑牵起了她的手:“我也觉得美得不可方物。” 桑枝夏得意道:“是吧是吧?” “我就说没有人能抵制住这种诱惑。” 徐璈没解释自己真正觉得美的是人还是物,牵着她慢慢地往家走:“出来一趟饿不饿?我回家给你熬粥好不好?” 桑枝夏:“不好,我是饱的。” “那我进城给你带酥酪,还有芝麻糖饼,你上次不是说那个好吃么?” “还有之前买过一次的海棠软糕,上次你吃了两块,这回多买点?” 徐璈化身报菜谱大师喋喋不休,敬业得仿若是老板派来的说客,生怕桑枝夏点头慢了买得少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揪他手背:“你是藏了多少私房钱能让你这么挥霍?” “买什么买?我前两日帮着婆婆她们记账,我上次悄悄给祖父的银子也不多了,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也……” “那也不至于亏了你的嘴。” 徐璈见商量无果自己下了定论:“别管我藏了多少私房,够你吃就是了,多吃两口比什么都强。” “枝枝,你再瘦下去,我会给你灌补药。” “闹也没用,捏着下巴撬开嘴灌,就像我灌徐锦惜那样。” 桑枝夏想到徐锦惜前段时间被灌药的凄惨画面心有悸悸,抿抿唇不吭声了,底气不是很足地说:“海棠软糕就挺好,那个酸溜溜的我想多吃两块。” 徐璈满意了:“好。” 惊然一现的稻苞虫被桑枝夏引来的天敌无声制服,受害虫影响的稻田范围没再失控扩大。 该栽下去的高粱大豆也都陆续安稳,有了耗费力气打造好的水车灌溉,天热也不影响地里庄稼的长势,现在只等天时顺畅慢慢长成,暂时也没太多可做的。 再加上徐璈明着下了禁令,他出门后桑枝夏受到多人监督,日头大时不许去地里折腾,每日除了完成老爷子布置下来的大字和读书任务,空闲下来的时间突然就多了。 忙活惯了的就闲不住。 许文秀和两个婶婶倒是一如既往地忙,绣庄里送来的单子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她们三人拿起了针线就不愿撒手,工钱也比一开始时丰厚不少,忙得心甘情愿,每日都乐呵呵的。 这样的精细活儿桑枝夏实在插不上手,再加上扩建酒窖的活儿暂时因徐璈这个劳力不在家,被迫暂时搁置,索性开始倒腾后院的小菜园子,还想在院子里搭葡萄架钉秋千。 这个提议得到了几小只的热烈拥护,找来了支架板子,在徐三叔的指点下敲敲打打地开始动工。 徐璈出门前说自己三五日便归,可他足足去了十日。 老爷子都已经背着手哼着小调儿去当了数日的教书先生,仍是未见归来的迹象。 县城外二百里地的一处破庙里,徐明辉看着如约抵达的徐璈,悬在嗓子眼的心轰然砸回了肚子里。 徐明辉真心实意地说:“你还活着,也没被人打成瘸子,真好。” 他真是第一次觉得徐璈这人全胳膊全腿地看着如此顺眼。 非常顺眼。 徐璈翻身下马微妙瞥他:“怎么,这口吻是遗憾?” 徐明辉皮笑肉不笑:“谁说不是呢?” “我可太遗憾了。” 徐璈奔波数日累得喘气都费劲儿,支开两条长腿坐在满是干杂稻草的地上,面对徐明辉蹙紧的眉心哑声说:“赌对了。” “西北大营中年前刚发下一批兵械,陈年河按我说的查了,有一半是洪北之战上出现过的那种。” 兵器铁器是大军命脉,上了战场比的是刀锋锐利,比的是谁手中的刀能最快砍断敌人的脖子,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兵器的优劣称得上是胜败的关键之一。 朝中对此一向重视,每年花在大军兵械上的银两斥额极巨,可兵械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出了很大的问题。 徐家出事儿的时候,有一项罪名是贪墨军械银两,兵器盔甲铁器以次充好出了差错,上了战场的兵士手中握着的兵器一掰就断,刀刃不砍便卷,比起农家所用的农具更差几分。 嘉兴侯在洪北之战身亡,所领出战大军全军覆没。 所有人都说,罪在因嘉兴侯通敌叛国,故意大败敌军迫使中原大朝山河受损,边疆损失惨重。 说出这种陈词滥调的人,从未想过那场葬送了十几万将士性命的惨败藏了多少不敢深窥的细节,也没有人在意过。 徐璈用力咽下口中辛辣的血气,垂下眼说:“西北大营尚且如此,别的军营中情形想来也差不多,此事牵连极广,绝非是三两只小虾米能做得成的。” 几位皇子,京都朝野大小文臣武将,兵械库,往下的各处镇守大军,处处都可是可寻得见的阴影。 深渊一角瞥见须臾,暗藏在深处的皆是不敢言说的触目惊心。 徐明辉反应极快,狠狠一皱眉突然就说:“你上次借口走镖出门数月,是去洪北了?!” 徐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徐明辉气得咬牙:“你好大的胆子!” “洪北那处是多要命的地方,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不放,你怎么就敢……” “哎呀呀,二少这么大的火气做什么?” 荒芜的破庙外,一身红衣灼人眼的陈菁安满脸堆笑,晃着扇子走进来,笑嘻嘻的:“不就是个洪北么?去了又能如何?” “再说了,他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不信你看,脑袋还在脖子上挂着呢,错不了。” 徐明辉跟陈菁安不熟,但也认识。 他极敏锐,稍一下就想通了很多之前觉得疑惑的迷雾。 “徐璈让你查的?” 陈菁安苦大仇深地叹了一声,幽幽道:“不然呢?” “徐家人一旦露面搅起的就是血雨腥风,就剩下我这么个清白的独苗还能使唤使唤了,我不去跑腿,真让徐璈掉脑袋么?” 不过徐璈负责出谋划策,他只负责走动。 毕竟谁脑子里的弯也没有徐璈的多,很多决策只有徐璈能做,也只有他敢做。 陈菁安自怜自艾地唏嘘一阵儿,视线一转落在面色铁青的徐明辉身上,笑得很是玩味。 “不过话说回来,能在此处见到徐二少我也很意外。” 这俩堂兄弟不是巴不得对方立马去死吗? 怎么这还共患难出兄弟情分了? 陈菁安心里这么想的,嘴上也这么说。 谁知话音刚落,徐璈和徐明辉就同时黑了脸,互相嫌弃又极有默契地说:“谁跟他是兄弟?” “他也配?” 陈菁安:“……” 相对无言半晌,陈菁安叹为观止地拍手鼓掌:“厉害厉害。” 徐璈糟心地看他一眼:“闭嘴。” 第180章 谁说他分不清? 陈菁安属实嘴欠,还记吃不记打。 说完了正事儿徐明辉看着他吊儿郎当的笑脸倍感糟心,走之前一本正经地叮嘱:“出门在外,少说话。” 陈菁安茫然眨眼,徐璈淡淡补刀:“不然你容易被人打死。” 陈菁安:“……” 我就说你们姓徐的不是什么好人。 果然一路的货色! 徐明辉不能外出太久,大步走出破庙牵起缰绳就要走。 陈菁安见状嘿了一声,懒洋洋地说:“二少啊,听说你在赌坊里很是有几分体面,连在里头卖命多年的老人都被你压了一头威风,这本是可以耀武扬威的好事儿,可形势一改事态不平,难免有人心生暗鬼,背地里磨刀霍霍。” “有了体面是好的,可也要留得有命在,否则一切都是白搭,你说呢?” 陈菁安嘴里日常跑马发浪,废话堆成箩筐。 可他的手腕也的确够强。 否则徐璈不可能放心把这么多事儿交给他,他既是这么说了,就不可能是空口白话。 徐明辉眯起眼看他:“是龚叔?” “早就说了,那个姓龚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徐璈插了一句神色古怪,仔细一想觉得徐明辉也谈不上什么好的,默了一刹吐出了四个字:“注意你爹。” 徐明辉刚入赌坊时,龚叔察觉到他们父子间的龃龉明着帮徐明辉打压,以至于徐二叔在徐明辉的手底下日子过得非常不舒心。 可现在形势不一样了。 徐明辉年纪不大心狠手辣,对亲爹不留余地,对外人更是秋风扫落叶一般冷漠无情。 龚叔经营多年的根基逐渐被他撬动,眼看着徐明辉入了赌坊老板的眼得到重用,一开始对徐明辉的欣赏变成了忌惮,曾经帮着徐明辉打压的人,现在也很有可能会成为反伤徐明辉的利器。 后续难料。 徐明辉不是蠢人,眼底渐添凝色。 徐璈抬手将一个小巧的令牌扔到他手里,淡声说:“你的那些动作瞒不住姓龚的,那几个听你使唤的人也不见得就靠得住。” “我在城中有几个可用的人,若遇上麻烦,可以过去瞧瞧。” 徐明辉记仇也记好,意味不明地看了徐璈一眼,绷紧了唇说:“知道了。” “陈年河不是好相与的,你与虎谋皮行事自己小心。” 徐璈嗯了一声没接言。 陈菁安看着徐明辉打马离去的背影,满脸唏嘘。 “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到底错过了什么好戏?你俩现在居然会互相关心了吗?” 陈菁安一脸白日见了活鬼的震惊,瞠目结舌地说:“我还以为你们兄弟这辈子都不会和解了,要是哪天听到你们互相把对方弄死的消息,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儿?这么有兄弟情了?” 徐璈被他脱口而出的一口一个兄弟情弄得满嘴牙酸,没好气地说:“说了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 陈菁安不依不饶:“那你们是怎么互看顺眼的?” 陈菁安抓心挠肝:“大哥我真的很好奇啊!” “在京都的时候,你们不是恨不得拔刀互砍吗?!” “没有拔刀互砍,也没有你想的那种你死我活。” 他跟徐明辉过去多年的确是一个看不惯另一个,可那也是关上门后自己家的事儿。 一致对外而后再关上门掐,是死是活旁人可插不上半点嘴。 徐璈一言难尽地看着陈菁安,冷冷地说:“还有,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长舌妇吗?” 陈菁安心有不甘撵上去还想问,被徐璈冷声打断:“陈年河一开始大约还以为自己握住了西北大营的兵权是高升,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 “他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坐在了热油锅上,头顶还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尖刀,这不可能会是巧合。陈年河不会甘心受限于此,一定会查,可他不会把调查到的结果告诉我。” 又或者说,陈年河就算说了,那也绝对是真假掺半。 这人跟徐璈可是实打实的仇家。 陈菁安幽幽而笑:“我懂。” “到底是执掌一方兵权的大将,他手中可调动的人脉比咱们现在强得多,悄悄跟在陈年河的身后,顺藤摸瓜。” 钩子扔出去了,鱼儿也咬了。 他们现在多的不必去做,只要跟在陈年河的身后,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样的事儿他们常做。 徐璈露出个孺子可教的微笑,拍拍衣摆上的草屑作势要走。 陈菁安抱着胳膊倚在柱子上问:“县城里那几个人是好不容易布置下的,你就这么跟徐明辉说了,不怕他借此作怪吗?” 徐璈:“他不会。” 说来徐璈是占了桑枝夏的便宜。 桑枝夏对徐二婶的救命之恩是徐明辉不得不顾及的东西,有这条人命在,徐明辉关上门不会少骂他一句,但绝不至于想害桑枝夏死了男人。 徐璈不欲多说,陈菁安也懒得问了。 陈菁安摆摆手说:“那就照你说的办。” “我准备去县城里开个粮食铺子,开门大吉那天你来炸鞭么?” “不来。” 陈菁安面露不满:“世子爷,这铺子可是你让我开的,你就什么都不管?” “你要是有拿不准的地方,可以去找徐明辉。” 徐璈想到徐明辉一年来县城里的经营,眼里莫名带出了一抹玩味。 “二婶是商贾大户之女,徐明辉大约也继承了二婶经商之道的天分,经商赚钱的事儿,他说不定会给你惊喜。” 陈菁安撇撇嘴:“那你呢?你在村子里到底在忙什么?” “挖地。” 徐璈答得理直气壮:“我不开荒挖地撒种子,你哪儿来的粮食可卖?” “走了,回家看稻子。” 徐璈打马离去,陈菁安呆滞半晌原地跳脚:“你糊弄鬼呢?!” “就你这样的分得清锄头和镰刀吗?!” 徐璈听着身后传来的怒吼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想到田间地头上的那个娇小身影,眼底逐渐晕笑。 谁说他分不清? 徐璈踩着黄昏暮色回到家,推门的动静惊得在院子里坐着的老太太猛地一颤,看到来人是徐璈,老太太的眸子更是无声一缩,仿若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惊吓。 过去的阴霾看似暂时散了,也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对老太太而言,源自于恐惧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老爷子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看着每日安然无恙的老爷子,丝丝缕缕的惊恐就能让老太太饱受煎熬。 钝刀子拉肉,最是磨人。 徐璈垂眸敛去眼中讥诮,恭恭敬敬地低头问好:“祖母。” 老太太煞白着脸嘴唇嗫嚅了几下,语调生硬:“回来了?” “是。” “祖母若是无事,那我就先回屋了。” 老太太僵硬地点了点头,徐璈把带回来的东西一一放好,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没看到想找的人。 桑枝夏人呢? 徐璈洗去身上的风尘仆仆换了身衣裳,重新走回院子里,老太太已经裹着惶然回了屋。 正巧从门口路过的霍三哥见了,笑着说:“哎呦,徐璈你回来了?” 徐璈颔首叫了人。 霍三哥笑笑说:“你这是要去酒窖?” “走走走,我跟你一起去你家要挖酒窖的地方瞧瞧?” 酒窖? 第181章 有钱为什么不赚? 徐璈不知家中进展,脑中一空没太听懂这话的意思。 霍三哥自顾自地扯开了话头:“要不咋说还是你家厉害呢?旁人死活都想不到的主意花样,你家愣是一个接一个的!” “我都听你嫂子说了,你媳妇儿把王家的房子买了,准备用来做酒坊酿酒,还请了不少人去动土挖酒窖。” 说起徐家酿的酒,霍三哥舌尖咂摸起喝过的滋味,啧啧道:“你家酿的酒是比外头卖的好喝,真要是起了念头做酒坊的买卖,那指定是能赚大钱的。” “还是你小子好福气啊!” 徐璈不置可否地勾唇笑笑,跟着霍三哥一路到了地方,远远的就看到了拿着手中的纸跟徐三叔说话的人。 桑枝夏都顾不得擦额角的汗:“三叔,发酵间的土墙一定要厚,比寻常的土墙厚个三五倍都行,可以厚不能薄,否则室内的温度提不上去。” 天气热的时候倒是无碍,可等西北大地进入漫长冬日,决定发酵关键的温度得不到保障,最终的成品肯定会有问题。 徐三叔满脸严肃点头记下,又说:“那发酒曲的屋子呢?你跟我过来看看,我觉得这样说不定也能行。” 桑枝夏把图纸囫囵一收跟着徐三叔去了,压根就没看到徐璈,徐璈也没吭声。 王家的房子,徐璈并不陌生。 去年他还跟着桑枝夏来过这里,看桑枝夏第一次动怒抽人嘴巴子,挥拳砸了王家的一堵墙。 大闹了几次无果,再加上与王大锤有关的人接连出事儿遭了报复,失了顶梁柱的王家人彻底被吓破了胆子,再加上在村里人嫌狗厌的无人待见,索性就从洛北村搬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王家人搬走前,在村里的老宅子被抵给了白家抵债。 白大叔摸着下巴往地上啐了一口,恼火道:“谁稀罕要他家这破房子?我是想让他家还银子!” “可借出去的银子要不回来,拿了这么个一座破烂玩意儿抵债,我不要都不行,不要就啥都没了!” 知道内情的人也在撇嘴:“可不是么?” “这几间破烂茅屋可值不了三十两银子,说来还是我白叔亏了啊。” 白大叔瞪着眼唬他:“知道还说?存心看我笑话?” “哪儿能啊。” 说话的人哈哈笑着解释:“白叔你现在不也没亏多少吗?徐家把这破房子买了,银子转个弯不就又回你手里了吗?” 这人说完看到徐璈,乐呵呵地挥手:“哎,徐璈你家花了多少银子跟白叔买的破房子啊?白叔指着姓王的骂了好几天了,他到底是亏了多少啊?” 徐璈哭笑不得地说:“这我可不知道。” “哎呦,你家的事儿,你还有不知道的?两口子的事儿,你不点头你媳妇儿敢花这么多银子买这玩意儿?” 徐璈耸肩一笑,仔细听的话,字里行间莫名还掺了点儿说不出的小骄傲:“我还是真不知道。” “而且你有句话说错了,我们两口子的事儿都是我媳妇儿做主,她说了算,我都听她的。” 徐璈一副有妻万事足的知足样子,惹得说笑的人啧啧称奇。 徐璈在不断响起的打趣哄笑中越过人群,袖子一挽跟被请来的帮忙往外运杂物的人一起开动。 拆砸出来的各种杂物被逐一运走,前来围观的村民逐渐散去,一头扎进了后头的桑枝夏和徐三叔终于出来了。 桑枝夏看到徐璈眼里就亮了,可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还有不少人在,她吸了吸气把到了嘴边的话压下去。 徐璈注意到她未出口的兴奋,眼尾戏谑眯起,拎起还剩下半桶的水走过去。 徐璈抓住桑枝夏糊了一手泥的手往水里放,水声哗啦中,说话的声音也含着轻轻的笑:“都说你买这破房子是亏了,见你笑成这样,可见别人是说错了?” 桑枝夏按耐住兴奋小声说:“我当然没亏!” “你什么时候见我做亏本的买卖?” 桑枝夏蹲下去任由徐璈仔细洗去自己指缝间的污泥,话声雀跃地扬起:“这房子后头紧挨着后山,你知道山上顺下来的有什么吗?” 徐璈想了想:“树?” “什么鬼?” 桑枝夏笑着往他脸上弹了一点水珠,凑近了轻声说:“是山泉。” “我跟三叔爬上去看过,那股山泉是顺着山石淌下来的,水势还不小,终年不竭,只要沿着山泉流淌的途径把水渠砸宽,再稍微规整一下路线,后山上流淌下的山泉水就能直接进了后院,那可是酿酒上好的水料!” “而且有了山泉之势,再加上后山荫蔽,这里本就比别处多几分阴凉,后边沿山脚下挖出的地窖多山石特有的潮气,往前一小半却直迎西晒,干燥度够热气也足,不怕太潮了温度失衡,两厢适宜。” 桑枝夏手洗干净了有些贪凉,还不想从水里抽出来,胳膊搭在木桶边上,素白的手游鱼似的拨弄出点点水花,笑眯眯地望着徐璈:“有了无需费劲的绝佳水源,位置还很是得天独厚,这样的地势用来住人可惜了,用来酿酒却属上佳。” “怎么样?不错吧?” 买下这里并非临时起意。 桑枝夏已经暗中观察好久了。 桑枝夏每个月都会酿一些酒,准时准点给县城酒楼送去,刨除成本合算下来,其实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这里头的赚头可不少。 她也一直有想法将酿酒这门买卖的规模扩大。 能有办法赚的银子,谁会嫌银子多了烫手? 桑枝夏兴致勃勃地还想说,徐璈果断把她泡在水里的手抽了出来。 “哎呀,我还没……” “洗干净了。” 徐璈翻过脏了的外衣,拉出干净柔软的内衬衣摆,抓起衣摆握住桑枝夏的手擦去水珠,语调毫无起伏:“我亲自洗的,洗干净了。” “贪凉玩水?” 桑枝夏甩甩手不吱声了,徐璈捏捏她的耳垂:“这么说,是想把这里弄成酒坊?以后酿出来的自己卖?” “对哇,咱们自己卖肯定赚得更多。” 桑枝夏动手之前打听清了底细,用手掩住嘴说:“二婶说咱们其实一直都卖亏了,只要能多弄出些名头,请三叔好生给咱们酿出的酒编点儿什么风花雪月的典故。” “再想点儿法子把名头宣扬出去,多的是附庸风雅拿了大把银钱来砸的人,拿出去了一壶说不定能卖出现在一坛子的高价,里头可细数赚钱的地方多着呢。” “有钱为什么不赚?” 徐璈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的对。” 名起了利可在,这样的事儿听二婶的建议不会出错。 见桑枝夏嘴角翘起了隐秘的得意,徐璈噙着笑说:“那咱们在县城里开个酒馆?等酒馆开起来了,我再找几个舌头利索的说书先生,好好把三叔编出来的雪月典故宣扬一番造势?” 桑枝夏先是点头后带迟疑:“开个酒馆是不是还挺麻烦的?我没做过买卖也不曾开过铺子,你会吗?” “我也没做过。” 徐璈牵起桑枝夏的手说:“不过我知道谁会,而且那人就打算在城里开店做买卖,过些日子我让他来见你,我们一起跟他学?” 桑枝夏一想,面露坚定:“我觉得行!” 第182章 你倒也不必如此自我牺牲 挖酒窖开酒馆的初步预想勾得桑枝夏心潮迭起,恨不得马上就把想到的东西化作实物摆在眼前。 可伟大的策划尚未落在纸面,就被迫搁浅在一碗黑漆漆臭烘烘的补药上。 徐璈还真的把补药开回来了! 还是他亲自熬的! 桑枝夏是真的很怕苦,十万分的不想吃药。 她生无可恋地看着眼前散发异味的小碗,口吻怀疑:“大夫看病不是讲究望闻问切吗?我跟这个大夫都不曾见面,你确定这药是开给我喝的?该不会是给你开的吧?” 徐璈端着一小碟海棠软糕坐在她的对面,答得平铺直叙:“首先,我不需要补药。” “其次,开方子的是给祖父诊治的胡太医。” 桑枝夏不依不饶:“就算是太医,也不能都没见着我就给我开药,这算是乱抓的!” “胡太医说了,这方子重在补气血强脾胃,不拘是谁都能喝。” 桑枝夏:“那也不行。” “我觉得没有面诊过开出的药方不可取,还有就是我……” “你把药喝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威逼不行徐璈果断改变策略采取利诱,桑枝夏依旧是满脸信不过的怀疑。 她眯起眼说:“你说的好东西是海棠软糕?” “当然不是。” “你乖乖喝了别让我灌,我保证你看了会高兴。” 桑枝夏是真的不想喝,可是徐璈大概有可能大概率真的会灌。 这人平时什么话都好说,可一旦涉及到喝药这个问题,动起手来是真的毫不留情! 为了夫妻间岌岌可危的信任以及和谐,桑枝夏捏着鼻子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终于赶在徐璈即将动手的前一刻端起了药碗,拿出了视死如归的架势仰头一饮而尽。 徐璈终于满意了,只是眉心的结拧得更甚。 桑枝夏被苦得舌尖发抖:“我不喝这玩意儿是真的不行吗?” “好端端的,我补什么补?!” 徐璈把用来利诱的海棠软糕放下,拿起帕子擦去她嘴角的药渍,把早就准备好的糖塞到她抽气的嘴里,无奈道:“先暂时喝着,等喝完了这两剂我设法给你换一换。” 桑枝夏被一碗苦得心尖子打颤的药灌成了霜打的茄子,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徐璈出去把碗洗干净折身回来,她也还是耷眉丧眼的坐着不动。 徐璈放软了声音哄:“嘴里还是难受?” 桑枝夏掀起眼皮看他:“你一天三顿的喝一个试试?” “不用一天三顿。” 徐璈走过去面对面蹲下握住她的手,好性子地解释:“三日喝一次即可。” “喝完这两个月的,我保证设法给你换方子?” “拉倒吧,换不换也不能把这玩意儿变成甜的。” 桑枝夏是真的想不通,药为什么能熬出这种磨人的滋味。 这补的到底是元气还是怨气? 见她一脸隐忍不住的暴躁,徐璈拉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胸口塞:“看看里边是什么?” 指尖触在衣料上,再往里是硬邦邦但温度灼人的皮肉。 桑枝夏看着徐璈拉着自己的手往衣裳里塞,耳根一烫磕巴着说:“你……你倒也不必如此自我牺牲……” 不就是喝药吗? 这就直接上诱惑了? 她又不是好色忘苦的登徒浪子! 徐璈看着她突然闪躲的眼神暗暗发笑,无视她的挣扎,拽着把她闪躲的手塞进了自己的衣襟,玩味挑眉:“这可不是自我牺牲。” “你要是多摸一会儿,对我而言算是奖励,可恨的是你面皮薄得很太过要脸,怕你羞了吝啬,不愿多赏我会儿欢愉。” “不是,你……” “摸到了么?” 桑枝夏蜷了蜷指尖摸到信封特有的质地,眼里有些茫然:“这是什么?” “拿出来看看?” 徐璈松了手上的劲儿,桑枝夏顺利抓住了藏在衣襟里信封抽出。 信封上的字迹是她眼熟的。 是京都送来的信。 终于见她扬眉笑了,徐璈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是你娘送来的。” “听说你弟弟在白家族学里表现不错,先生很是看好,大约送来的也都是好消息,见了这个高不高兴?” 有了徐璈设法铺开的路子,桑枝夏虽是远在西北,可每隔着一段时日都能收到来自京都的信。 桑枝夏一开始没回过味儿来,捏着信封想想突然抬头:“按之前的规律,这信几日前就该到我手里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徐璈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捏了一下桑枝夏鼓起的腮帮子,笑笑说:“你慢慢看,我出去帮三叔打架子。” 门板嘎吱一声室内恢复静谧,桑枝夏低头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啐了一声舌尖滑过口中甜滋滋的糖,嘴角不受控制的开始上扬。 这人还真是…… 院子里,徐二婶看着徐璈从药罐子里倒出来的药渣,叹道:“不怪夏夏娇气,主要是这味儿闻着也古怪。” 还没入口呢,光是闻着就呛咳刺鼻。 这补药当真没出差错? 徐二婶不是很放心地说:“要我说还是应当带着夏夏去找大夫瞧了才行,你这么抓回来的药吃了会不会不妥当?” 胡太医的医术徐璈信得过。 他既是说可放心吃的,那吃了也不会有坏处。 徐璈心里自有盘算不便明说,顿了下答应道:“过些时日我会带她去的。” 等陈菁安在县城里的铺子开好,到时候胡太医过去也不会太打眼,他带着桑枝夏一起去一趟倒也方便。 徐二婶叹了一声去忙自己的了。 徐璈洗干净药罐放好,就听到徐三叔叫:“徐璈你快过来帮我一下!” 说起开酒坊做买卖,除了桑枝夏最忙的人就是徐三叔。 买下的那处地方是不错,然而要想打造出桑枝夏想要的那种效果,不下苦工不行。 接下来的时日里徐三叔埋头开渠引山泉,打酒窖造架子忙得热火朝天。 桑枝夏也更忙了。 地里酿酒坊两头跑,徐璈迟了一刻不去逮,甚至都记不住回家吃饭,威逼利诱劝哄忽悠都不顶用,在赚钱高涨而起的热情前,徐璈的所有不满都被选择性地忽略了。 补药三日一喝,胡太医要求的少劳费心神被桑枝夏抛之脑后,累得每天进门就睁不开眼,上了饭桌饭量不见半点长进,全都白喝了! 热辣辣的秋老虎在田间大地燃起袭人的热浪,徐璈的脸不知是被晒的还是真的在每日变黑,总之看起来就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桑枝夏心思不在这块儿对此一无所觉,看着地里逐渐长成泛上金黄的稻穗和逐步建成的酿酒坊,一日更比一日乐呵。 建了两个月的酿酒坊终于建成。 徐璈拿起鞭炮走得相对远些迅速点燃,三两步冲到桑枝夏的身后,伸出的大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桑枝夏看着炸得满地乱飞的红色纸屑,笑得眼尾弯弯,在鞭炮的轰鸣声中偏头跟徐璈说:“三叔已经把我要的工具都改好了,酒甑比之前的大了好多,用起来也不费劲儿!” “我之前去选了让人烧的酒瓮也都送来了,咱们今晚就能试着动手酿第一缸了!” 徐璈拉着她往后避了一小步,捂住耳朵的手掌稍稍抬起,低头凑在她的耳边咬牙说:“你现在该琢磨的不是这个。” 桑枝夏一时没听清,歪头眨眼:“啊?” 徐璈忍无可忍地张嘴咬住她的耳垂,齿缝厮磨间泄出的都是含混的怒气:“枝枝,我发现我真的是太纵着你了。” “你今晚再不听我的爬起来熬夜胡闹,我不会再放过你了。” 第183章 你要怎么收拾我,说来我听听? 前来看热闹欢呼的人聚集成堆,人声喧嚷间徐璈的声音真的很轻很轻。 但每一个字都钻入了桑枝夏的耳窝深处。 字字滚烫灼人。 桑枝夏龇牙吸气胡乱把被咬住的耳朵扒拉出来,顶着一张大红脸慌乱往边上挤了几步,黑得只看得见一口大白牙的徐三叔见了,兴奋又好奇地说:“侄媳妇,你这是怎么了?” 说完不等桑枝夏反应过来,他就满脸严肃地一拍大腿:“难不成是天太热中了暑气?” 正在乐呵呵跟吴家嫂子说话的许文秀闻声转头,神色凝重:“中了暑气?!” 桑枝夏百口莫辩:“我不……” “枝枝不太舒服,我先带她回去休息。” 忍无可忍的徐璈抢先一步打断桑枝夏的辩解,揽住她的肩说:“娘,三叔。” “这边你们先看着,一会儿我和枝枝就不过来了。” 许文秀赶紧摆手催促:“快快快,快送她回家去歇着,你就在家照顾着,要是有哪儿不对就过来叫我回去!” 徐三婶皱眉补充:“灶上有解暑的绿豆汤,回去记得先喝一碗能好受些。” 徐二婶直接说:“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徐璈你能看顾得住吗?” 徐璈丝毫不见胡说八道的心虚,一副十分稳重靠得住的样子说:“我回去就行。” “枝枝,走吧。” 桑枝夏:“不是,我……” “哎呀!徐璈你干什么呢?!” 突然双脚离地的桑枝夏抽手去拍徐璈的头,徐璈干脆利落的把人拎到背上背好,无视身后人群中轰起的笑声大步往前。 “做什么?” “当然是逮你回家休息。” 徐璈暗暗磨牙:“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大夫是怎么说的?嗯?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酿酒坊和地里的事儿徐璈已经全都揽了过来,只要桑枝夏能撒得开手,那剩下的自然有徐璈去做。 可偏偏桑枝夏怎么都觉得,不亲自过一遍手确认一道的放不下心。 徐璈难得的嘴碎多话,日日在叨叨,桑枝夏刻刻都当耳旁风。 胡太医是个性子暴躁的老头儿,得知桑枝夏进补后的情况,气得翘胡子跺脚,恨不得去扯徐璈的头发,勒令让徐璈尽快把人带去给他数落数落。 徐璈早在两个月前就说要带桑枝夏去给胡太医瞧瞧,可说了也白说。 桑枝夏压根就不听他的! 这人忙起来甚至喝苦药都不纠结了! 只要徐璈不吵不叨叨,端起来闷头就灌! 徐璈越想越气,如果不是天光大亮还在外头,他甚至恨不得把背上的人翻过来拍几下屁股解恨。 桑枝夏自知理亏底气不足,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地趴在徐璈的肩上,鸵鸟似的把脸埋进肩窝躲避路过村民的好奇打量,闷闷地说:“我这不是想赶紧弄好了心里踏实吗?” “你这是盖酿酒坊,还是在拿刀剜我心尖子?” 徐璈脸更黑了几分,罕见地粗了嗓子:“一身摸不顺的反骨!” “摁着睡下了半夜也不老实,还想翻出去地里转转,我就差去地里打地铺守着了,就这你也不能踏踏实实的在家里好生睡觉!” “你就说你是不是欠收拾?皮松了逼着我给你紧一紧?” 若是换作徐明阳那几个小的,听到徐璈这硬邦邦的口吻腿肚子已经在打转了,可此时趴在徐璈背上的人是桑枝夏。 桑枝夏早知他的外强中干,索性不要脸了放松勾着他的脖子趴好,懒懒地说:“那么大声训谁呢?” “你要怎么收拾我,说来我听听?” 徐璈憋着火气不顺,话也邦邦硬:“想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要是再跟我犯浑,我就把你锁在家里,一日三餐捏开了嘴一口一口的喂,箍着你一日在床上睡足五个时辰才许起身,睡不足吃不够不许出门,看你还怎么跟我犟!” 这话听着不像是惩罚,倒更像是享福。 桑枝夏低低地笑出了声儿,在徐璈的耳边说:“其实忙过这一阵也就好了。” 地里的稻子最多半月便可收割,酿酒坊里万事俱备只等开工。 这么多事儿光是靠着家里的人是处理不好的,所有早就定下了请工人的想法,往后她真的动手的地方其实没那么多。 徐璈态度丝毫不见软化,面无表情地说:“枝枝,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桑枝夏:“……” “那有这么多事儿没做呢,我总归不能就闲着吧?” 徐璈单手托住她背稳,腾出一只手越过肩膀,把她掀起的草帽往下压了压,沉沉地说:“不管你想做的事儿有多少,现在都必须往后靠。” “我把你这段时间想到写出来的酿酒方子全都誊抄成册了,酿酒坊里有三叔和三婶在,他们手里拿着酿酒的方子,再加上请来做工的两个人便可兼顾,那边不用你操心。” “地里割稻子的事儿我也安排好了,请来的人手都是踏实可用的,等到了时候便可动手,我会去亲自盯着,出不了岔子。” “今晚酿酒坊那边肯定是要闹一场酒贺一场,你过去了少不得要被灌酒,咱们就不过去了,回家休息。明日我带你去见胡太医,今晚必须早睡。”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发现什么都被徐璈安排好了,自己好像找不到补充的地方。 她想了想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想到把我写的那些方子誊抄下来的?我又没跟你说?” 徐璈头疼地叹气:“枝枝,我是不如你懂得多,可我不傻也不瞎。” 出方子出法子的事儿,他是外行帮不上忙,可做些这种需要收尾总结的事儿,对他并不难。 早知桑枝夏忙起来晕了头会如此不管不顾,他当时就不该松口答应让她操持这些。 陈菁安在他的安排下奔波不断,收益同样也不少。 实事求是地说,徐璈现在完全供得起家中的所有开销支出,他养得起桑枝夏。 然而徐璈自己心里清楚,这样的话说了也无用,桑枝夏绝不会安分听从自己的安排,只能悉数忍了,忍着心焦看她忙。 桑枝夏不知他心里煎熬,一脸明悟。 进屋就被徐璈摁在了床边:“坐着,我去给你端绿豆汤。” 他说不许动,桑枝夏也就难得的听话乖顺,虽说喝绿豆汤的地方从屋里转移到了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可到底是坐定没乱动。 桑枝夏靠着架子抿了一口绿豆汤,看着熟练洗米做羹汤的徐璈一脸好笑:“徐璈,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贤惠了有没有?” 随着把她驱逐出灶台的时间越长,这人在灶上的手艺就越发精湛。 他做的饭还比许文秀等人做的更合桑枝夏的胃口。 精准投喂。 徐璈把特意掐出来的菜心放在水里,转过身背倚着灶台,挑眉冷笑:“你要是能乖乖听话,我明日就开始跟二婶学绣花儿做衣裳,我能比现在更贤惠。” 桑枝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扑哧笑得发抖。 徐璈啧了一声准备淘洗菜心,堂屋紧闭的大门嘎吱一声闷响,老太太出来了。 桑枝夏最近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也没能挪得出心神留意老太太的近况,今日天光下打眼细瞧,不由得心头一颤。 这才多久,老太太怎么枯瘦成这样了? 第184章 怎么又冲你发脾气?! 老太太身上的衣裳是许文秀妯娌三人亲自给做的,花的心思虽是比不得拿去绣庄交的货,可用在老人和孩子身上的料子都尽可能选了条件内最好的。 花样大气样式端正,拎出来摆在村里的众多老妇人前,都绝对是独一份的体面。 可就是这样体面的衣裳,挂在老太太枯瘦到突起的骨架上却无端多了些许阴森,空荡荡的甚至像招魂的魂番。 老太太瘦下去的不是一点半点,肉眼可见的皮包骨,眼眶也深深的凹陷下去,松垮垮的面皮不受控制地耷下嘴角,发间的银白更是多到惊人,乍一看老了十岁不止,老态毕露。 这到底是怎么了? 桑枝夏迟疑了一刹没忍住,放轻了声音说:“祖母,您近来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让徐璈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 老太太听到大夫二字眸子猛地一缩,仓惶又紧绷,硬邦邦地吐出了两个字:“不用。” 桑枝夏心头雾水渐起,越发觉得古怪。 老太太最是不乐意出力干活儿,能躲就躲。 实在躲不过的,干脆就声称自己不舒服,要请了大夫来抓药来诊脉,总之能躺着就坚决不站起来,能饭来张口就坚决不会自己动手。 可最近老太太的转变未免也太大了。 她刚才是听到有人回来了,想出来帮着做饭??? 桑枝夏征询似的看向徐璈,徐璈走过来顺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口吻淡淡:“祖母,三叔和我娘他们在酿酒坊那边大约是到待至夜深了,晚饭我做了给您送到屋里去?” 老太太本能的对徐璈做饭桑枝夏闲着不满,沟壑极深的眉心拧起了结,声气不好:“老爷子呢?老爷子也去了?” “祖父去了村学还没到回来的时辰,不过回来了大概也是要过去看看的。” “您要去么?” “我去什么去?” 老太太没好气地掐断徐璈的话,冷冷地说:“我就在屋里歇着。” “还有……” 老太太阴沉的目光自徐璈身上扫了一圈,音调莫名尖利:“我不是让你把你二叔叫回来一趟吗?都吩咐你这么长时间了,你二叔怎么还不见人影?” “你是不是把我吩咐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压根就没去叫你二叔?!” 徐璈面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苦笑道:“祖母,二叔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我纵然是把话带到了,可……” “我瞧二叔的意思,似乎是暂时不想回来,徐明辉劝了也没用,二叔看起来好像没有改主意的样子。” 老太太似乎是不愿相信,拔高了声音斥道:“胡说八道!” “既然是我叫他,他怎么可能会说不回来?!我看分明就是你……” “枝枝。” 徐璈没理会老太太骤起的斥骂,回头对着不知什么时候站起了的桑枝夏说:“你今早换下来的衣裳我洗了晾在后院,你去看看干了没有,干了的话趁着天还没黑,连带我的一起收进屋帮我叠一下。” 桑枝夏一听他是要支开自己单独挨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老太太也太不讲理了。 心里气不顺,多大的火气你换个人撒啊,每次都逮住了言听计从不反抗的徐璈做什么? “徐璈招谁惹谁了?怎么好的就没有一样轮得着他?” 桑枝夏忍不住斜了老太太一眼,气不过地嘀咕:“祖父之前病成那样,二叔也不见有回来看看的意思,现在家中万事都好,他肯定更不愿回来了,徐璈只是个带话的,拎着他撒的什么火?” 徐璈眼底晕笑摇摇头,桑枝夏撇撇嘴甩手走了。 为老不尊! 欺软怕硬! 瘦成骷髅架子也是活该! 桑枝夏只是为徐璈打抱不平随口一念叨,并无深意。 可她提起老爷子的病,却成功让老太太的额角浸出了一层冷汗。 老爷子的病好了,家里也就无人再提,好像什么都过去了。 可老爷子病愈后搬出了堂屋,现在跟徐明阳一起住在西屋的里间。 对于临时换屋子,老爷子只说是要督促徐家极有可能出现的一个白丁苦读,怕徐明阳真的野蛮生长成了徐家的笑话。 对此其余人也没觉得哪儿不对,只是逮住了对着徐明阳哈哈几声,劝他记得好生努力,不要辜负了老爷子的一片苦心。 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枕边人,老太太对老爷子的心思不说揣摩七分,大致也可拿捏住五分。 老爷子病重后,她误以为不会再出差错,一时大意想把徐家的说话权重新捏在自己手里的确是心急了些,必是露了马脚。 老太太知道这是老爷子对自己起了疑心。 不再同住一屋,是老爷子划出道道来的第一道防备。 老太太紧绷着心弦想遍了说头,甚至在内心演练过无数次一旦老爷子问起,自己该如何回答,才能把自己从这个露了破绽的阴谋里捞出去,可老爷子一句都没问。 也没有任何人问。 家中安静一切更甚从前,只是这样的风平浪静落在老太太的眼中,却与割肉的刀子并无区别。 老太太还试着暗中再联系之前给自己送东西的人,可送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无半点回音,次日一早她在自己的枕边看到了费了心思送出去的联络信物,原封不动。 看到那东西的刹那,老太太的心就彻底滚入了深渊之底。 她的所作所为早已暴露,明里暗里还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送出去的东西会被原样送回来,她甚至不敢去想,自己希望拿到这个东西帮自己传信的人现在是否还有命在。 整个徐家宛如一个打造出的绝杀囚笼,她看着每一个对着自己笑的人都仿若是看到了索命的仇人,每一张笑脸后看清的都是狰狞的恶毒杀意。 她被困在了这里,索命的尖刀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猝然落下,每活一日都是不敢宣之于口的战战兢兢。 她控制不住地去怀疑,徐家的每个人都在等着要取自己的性命,吃一口饭喝一口水都不由自主地悬起了心,食不下咽夜寝难安,滋生出的心魔与恐惧如影随形,深深地将她笼在了其中。 她逃不出去了。 老爷子不可能让她活的。 可是她却不敢对除了徐二叔以外的任何人说…… 毒杀丈夫是重罪。 不管她是京都徐家尊贵的老侯夫人,还是在村里的徐家老太太,这样的重罪一旦被人知晓,没有任何活路可寻。 桑枝夏那么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 老太太猩红着双眼猝然转头,视线对上的却是徐璈平静到漠然的脸。 徐璈出口的话声很轻,字字化作无形锋锐,猛地刺入老太太心口的腐臭的烂肉:“二叔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声势浩大却胆弱如鼠,出了这样预料之外的差错,他此时大约也是很慌很怕,只怕是不敢再踏入家门一步了。” “祖母,您说呢?” 老太太猛地瞪大眼,看着徐璈的神情仿似见了人间恶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徐璈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低低地说:“孙儿怎会有多的言外之意,祖母多虑了。” “我只是想提醒您一下,下次如果有想送出去的东西,大可像今日这般使唤我也无妨。” “尽管我父亲非是祖母亲生,我到底是唤了您多年的祖母,跑个腿送送东西这类的小活儿我是不介意做的,就不必费心驱使他人了,也省得我夜半还得撵出去砸耗子,多增麻烦。” “再说了,外人怎会比得上家里人靠得住?” 徐璈把老太太心中最怕的事摊开在了明面上,清晰地捕捉到老太太眼角眉梢压制不下去的惊恐,眼底涌起的是抹不开的讥诮。 贪心不足。 膨大野心,引火烧身。 他的好二叔无论是贪得无厌的心思,还是这副见事惧退的软弱,当真是跟眼前的老太太像了个十成十的好模样。 “祖母其实不必为此惊慌,祖父一日不下决策,您就一日仍是徐家的老夫人,无人敢把您如何。” 徐璈想到老太太刚才看桑枝夏的那一眼,唇角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只是别看不该看的人,也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桑枝夏少一根头发,下次送到您枕边的,就是二叔的脑袋。” 徐璈字字句句轻轻,神态柔和就像是一个孺慕长辈的晚辈。 可老太太在这样的刺激中再也支撑不住,眼神惊惧狼狈后退跌在地上,都不敢回头看徐璈一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逃窜进了堂屋,就像身后有恶鬼在追,门板摔得震天响。 徐璈在外还听到了从内锁门的动静,还反复锁了好几次。 徐璈幽幽眯眼,桑枝夏听到摔门的动静抱着衣裳走出来,眼中带怒。 “怎么又冲你发脾气?!” 还有完没完了! 真当徐璈是软柿子随便捏了?! 第185章 我做的,怎么可能放心吃得下? 桑枝夏实在上火,见堂屋的门板紧闭也不像是有人要出来叫阵的样子,扯着徐璈走到边上就咬牙小声说:“你是不是傻啊?” “无缘无故地骂你拿你撒气,你就老老实实地杵着任人喷一脸的唾沫星子?” 老太太不是徐璈的亲祖母,可到底是占了名头,徐家的规矩大,徐璈是不好顶撞,否则在老爷子那边就说不过去。 可也不能就这么干站着啊! 桑枝夏恨铁不成钢的瞪徐璈:“你就不会躲吗?” “实在不好顶嘴,躲开不被逮住不就行了吗?” 平时瞅着八百个心眼子,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就只会眼巴巴挨骂了? 那股子跟自己斗智斗勇,非要大热天挤一个被窝的鬼心眼子呢?! 桑枝夏越想越气,痛心疾首地揪徐璈的脸:“傻乎乎地站着,你怎么就不能跟三叔学一学?” “你看看三叔!” “三叔就躲得非常好!非常优秀!” 自打老太太气不顺,徐三叔简直都躲出技巧心得了,老太太轻易绝对逮不着。 徐璈被扯得脸都歪了,怕桑枝夏手酸还特意往下低头方便她用力,等她宣泄完了不满也不解释,弯着眼说:“好,我下次就学三叔,早早地躲开?” 桑枝夏尤自不放心,白了他一眼说:“好你个大头鬼。” “顶嘴都不会,还敢把我支开,下次我就在边上听着,骂了你我就顶回去!” 反正老太太不喜欢她也不是一天两天,她跟老太太打嘴仗也不是一次两次,再多几次也没什么。 见桑枝夏一脸怒气不平,徐璈心下好笑,软着嗓子哄了几句,忽悠着她进屋去叠衣裳,自己挽起袖子继续做饭。 天热了,桑枝夏不喜油腻腻的东西,摆上桌的菜都很清淡。 加了肉糜和菌子的米粥,清炒青菜,一碟子醋腌的萝卜,还有白胖胖的馒头。 几小只得了热闹就必凑,一大早跟着去了酿酒坊那边撒欢不回来,大人们也都在那边。 老太太大门紧闭叫不应声,桑枝夏请了一次失了耐性,干脆就把拿了个小凳子把单独留出来的饭菜摆在了堂屋的门前。 桑枝夏拍拍手说:“徐璈,吃饭。” 至于老太太…… 爱吃就吃,不吃你干脆就绝食。 谁稀得惯着你? 饭饱困倦深,桑枝夏趴在床上还不是很想睡,嘴里嘀嘀咕咕地:“我明天不想去看病。” 徐璈话声淡淡:“你没病,咱们只是去逛逛。” 桑枝夏怨念极深:“我也不想喝补汤。” 她拍了一下床沿,不满地说:“怎么就我喝?你真的就有你说的这么强壮吗?你真的没有糊弄我?” 徐璈大手兜住她的后脑勺,低头在她的唇角啃了一口,声音低且莫名沙哑:“枝枝,我近来内火重得很,再喝两碗补汤夜间大约也就不必睡了。” “怎么,你是觉着晚上睡得太踏实了少些乐趣,想让我陪你找些乐子?” 这人嘴里说着半荤不素的浑话,手也不老实搭在了桑枝夏的腰上,偏偏神色一本正经看不出半点异样,一脸严肃的冷峻还挺像是那么回事儿! 桑枝夏鼻子一抽及时抓住他不老实往衣裳里伸的爪子,一把拽出来满脸正直:“我想想觉得你之前说得对,我真的是好长时间没踏踏实实睡一觉了,长此以往,确实是不妥当。” “为了我能早日在饭桌上战胜徐明阳碾压徐明煦,脚踩徐嫣然力压徐锦惜,我现在的确是该睡觉了。” 徐璈要笑不笑地勾唇看她,桑枝夏忍住笑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在他的鼻子上吧唧一口,翻过身就含混地说:“睡觉。” 徐璈拉过被子把桑枝夏压成了小春卷,忍无可忍地凑在她耳边咬牙:“我不主动闹你就算了,少来撩拨我火。” “再不睡就谁都别睡了。” 桑枝夏抖了抖肩膀不吭声了,没多久呼吸就逐渐均匀变缓。 她的确是累坏了,如今心里一桩大事儿得以办成,睡得都比往日沉了许多。 徐璈确定她睡熟了不会爬起来折腾,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桑枝夏把她口中的试验田当命根子,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眼看没多久就要到收割的时候,被区分开来的块状田地里都是金色起伏的稻浪,除了桑枝夏谁也看不出区别。 那几处的稻子不可假手于人,徐璈打算自己亲自收,收出来了也好按桑枝夏的意思分门别类,也省得她到时候见了着急,非要自己挽了袖子下地。 只是在收割前也还有别的琐事。 徐璈借着空中洒下的银色月光,把桑枝夏随手记录写得一团乱麻的纸拿出来一一整理,额外拿出了纸笔,按她记下的细节分类记好所需的东西。 每块插了不同牌子的试验田收割后要单独脱谷称重,还要从地里分别取样,测量记录出稻株的杆子长短大小,以及单一株稻穗的颗粒重量,而后估算每亩地的稻米产量,以及可留作稻种的情况。 除此外收回来的试验田稻种还需单独存放,不可混种,这样的话,家中可用存稻的木桶数量就有些不足了。 徐璈回想了一下试验田的数量,提笔记下需购存谷木桶六个,另列琐碎诸多。 整理抄完了密密麻麻的几张,徐璈标注下页数和日期仔细收好,看着这段时间整理出的厚厚一叠,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样校正整理的活儿他从未做过。 如今为了尽可能地让桑枝夏少些劳累,书童的活儿倒也是信手拈来了,做得还挺熟练,非常有心得。 徐璈嘲了自己几声把规整好的册子都收好,在酿酒坊那边热闹的人还没回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桑枝夏摆在堂屋门前的饭菜早已凉透,门板依旧严丝合缝不见半点打开的迹象,屋里也是毫无声息。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饭菜老太太是一口都不会碰的了。 徐璈眼中泄出一抹嘲讽,口吻微妙:“也是。” “我做的,怎么可能放心吃得下?” 心中有鬼的人,见了谁都是满目疑影。 事到如今,就是旁人做的,老太太只怕也是不敢吃了吧…… 第186章 徐璈你这人怎么还得寸进尺的? “好好的东西,就这么白白放馊实在是可惜。” 晨曦初起,老爷子检查完几小只的功课,看了一眼端了饭菜去喂鸡的许文秀说:“跟夏丫头他们说一声,往后若是到了吃饭的点儿没人出来,不必特意给谁留着。” 家里唯一一个可能做出这种事儿的就是老太太,老爷子这话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许文秀踌躇一刹,硬着头皮点头:“是,儿媳记下了。” “夏丫头呢?是出去了还是没起?” 不等许文秀回答,老爷子就板着脸说:“璈儿跟我提好几次了,这丫头为了不吃药不喝补汤讳疾忌医,总想法子躲,长此以往如何能行?” “不是说今日要进城吗?是不是又去地里躲了?” “祖父,我没躲……” 刚收拾好从西棚里出来的桑枝夏满脸悻悻,摸了摸鼻子小声说:“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吗?” “在呢?” 老爷子一副看穿她的样子挑眉:“是璈儿看着所以你还在,还是你一开始就打算在?” 桑枝夏深深低头把脸朝着地上杵着,瞧样子是不打算说话了。 老爷子懒得跟她掰扯,看着随后出来的徐璈说:“今日去了务必要瞧仔细,不必吝惜银钱。” 徐璈垂首应下。 老爷子又说:“耕种的人家陆陆续续开始秋收,村学里的那些孩子也都要回家帮忙,从今日起到秋收结束之前的一月,我都在家。” “你们只管安心弄自己的,家里有我呢。” 有了老爷子在家坐镇,自然是无需担心太多。 徐璈和桑枝夏吃过早饭出了村。 桑枝夏正想说这会儿接人的骡车还没到,就听到徐璈把食指曲起塞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呼哨声落,路边的林子里在有了些许动静,似马蹄震动。 桑枝夏意外挑眉,看到撒蹄子冲到徐璈面前打了个响鼻的黑色骏马,再一看已经牵住了缰绳的徐璈,诧异道:“你俩认识啊?” 徐璈大手摸着马脑袋上飘逸的鬃毛,直接被气笑了:“什么叫我俩认识?” 桑枝夏也意识到这话好像不太对,乐了几声看着高大的骏马,眼底迸出亮闪闪的新奇。 不怪她见识短浅,主要是孩子确实是没什么机会接触太近。 徐璈没催促耐心等着,见她试探着伸手戳了戳马脑袋,又迅速把手收回去的样子,唇角上扬。 “会骑马吗?” 桑枝夏果断摇头:“不会。” 原主在桑家后宅只晓得当缩着脖子的小鹌鹑,她活的年代骑马可是奢侈活动,一穷二白活命都难的,哪儿有机会学? 徐璈挑眉一笑,松开缰绳走过来掐住了她的腰。 桑枝夏猝不及防体验了一把旱地拔葱被突然抱起,口中发出一声惊呼视线颠倒,再低头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放在了马鞍上。 徐璈脚尖点地跃起落在她的身后,察觉到她的紧绷手掌一捞把人揽到怀中抱好,大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侧腰:“别怕。” “保证摔不着你。” 桑枝夏有点紧张,但这种说不出的紧张,很快就在无事发生的平静中消于无形。 她甚至还有闲情看起了路边金灿灿的稻米和野花野草,揪着徐璈的衣摆问:“这马哪儿来的啊?你不带回家藏在林子里,就不怕会被人牵走了吗?” 徐璈控制着缰绳慢慢地说:“是陈菁安送来的,我一时没想好牵回家的由头,索性就暂时先散在林子里了。” 这马被训过,认主且识途。 就算是不拴着放养在林子里,寻常人也难以靠近,更不可能会有机会顺手牵马。 桑枝夏唔了一声,摸着下巴奇道:“陈菁安是谁?我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生活的大多轨迹都在洛北村,村里村外倒是都很熟了,可仔细想想,她跟徐璈从前的生活的确交集太少。 徐璈说起的这些人和事,她全都不知道。 徐璈捏了捏她的耳尖,索性低头把下巴杵在她的肩窝里说:“陈菁安是父亲的义子,比我小一岁,见了面当尊称你一声嫂子。”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有人会做买卖吗?那人就是他。” 徐璈隐去了更多藏在暗处里的东西,轻声慢语地解释:“酿酒坊出来的酒要送到县城里去卖,还有地里收出来的粮食,吃不了的也都要拿出去卖。” “我想过了,与其自己大费周章去寻买主,或者是等着闻风而来蓄意压价的买主上门,倒不如咱们自己开了粮庄售卖。” “只是这样做买卖的事儿,除了二婶有家学渊源,家中也无人做过,索性把陈菁安竖起来在外头走动,让他去折腾这些买进卖出的琐事,这样卖东西的银子入了账,你也少些麻烦折腾,好不好?” 桑枝夏没想到稻子还没收这人就想到了这一步,怔愣一瞬失笑道:“你想得这么周全呢?” 刚走出一小步,这就把后续都想到了? 徐璈笑了:“也不算安排好,只是大致有些想法。” 桑枝夏的奇思妙想的确是出人意料的多,但是她在某方面的稚嫩和空白,在老爷子的眼中却是暴露无遗。 徐璈也能看出来。 世家贵女多是精心培养,从待人处物到执掌一府,大大小小都要逐一过手,经风浪有长进,如此才可磨砺出决断和手腕。 可桑枝夏没有经历过这些。 她长在桑家内宅被忽视被冷落,待她好的亲生母亲出身不高见识有限,能言传身教给她的东西太少。 而她本身在象牙塔中不为人知的阅历,在这一块也是全然的空白。 桑枝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自由长成如今喜人的模样,靠的全是她自己。 可假想来日,出了洛北村,仅有这些却是不足。 徐璈不想看到桑枝夏在被迫往前的时候会遭遇无措,在那样的情形发生之前,他会设法把该扫的障碍全都扫清。 徐璈想到老爷子暗中对自己的提点,放柔了声音说:“枝枝。” “做买卖的事儿我了解也不多,陈菁安的确是更擅此道,咱们今日去了先看看陈菁安弄出来的铺子,你要是觉得合适,那就可以暂时先定下来。” “万事起步艰,照胡太医所说,你现在最忌过于劳神费力,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干脆先让陈菁安来搭把手。” “你先在边上慢慢看,而后让他逐次教你,如何选址立铺,如何洽谈协商货物价格,怎么打通运粮的渠道,记账核账的法子技巧,这些东西都是他擅做的,时日长你都学会了,把该搭的架子都搭起来,自然就可让他功成身退,你自己独立掌管了。” 徐璈在某种程度上跟老爷子极其相似,例如在有关桑枝夏的来日规划上,一老一少的观念如出一辙。 他们会设法帮桑枝夏把她想到的东西变成现实,也会尽力在一旁辅佐,可绝不会剥了桑枝夏拿主意拍板的决断。 他们都不想帮桑枝夏做主。 都认定桑枝夏理应是那个不依附他们,也可在人前做主的人。 相反,他们日日在引导,时时在铺垫,宛如手把手牵着一个对经商掌权毫无概念的稚子,蹒跚学步中逐步往前。 桑枝夏或许此时还觉得自己只是单纯种地卖点儿粮食,可老爷子和徐璈目光所及,都不约而同落在了她暂时想不到的来日远方。 桑枝夏不是不识好歹的性子,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徐璈这话的意思。 她顿了顿,眨眨眼说:“就我学么?” 徐璈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当然不是,我跟你一起学。” “刚才跟你说的这些我也不会,你要先我一步学会了,那我只怕是少不得要找你讨教了。” “你教我么?” 桑枝夏惬意地眯起了眼:“那可不好说。” “祖父教书一年还有些束脩呢,你这来当学生的,张着一张大嘴空口白话的就来了?” “话说你跟我学种地,我都没找你要束脩呢,徐璈你这人怎么还得寸进尺的?” 徐璈抱着她低笑出声,含混说了一句以身抵债,被桑枝夏恼火掐了胳膊才老老实实地御马。 第187章 简直不要沦陷得太容易…… 徐璈进城就先牵着桑枝夏去了跟胡太医约定的地方。 该来的怎么都躲不过。 跟冲着徐璈和徐明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不是眼的挑剔相比,胡太医对桑枝夏慈爱了不止一点半点。 老头儿一看桑枝夏的小脸就咧开了笑,见她客客气气地对着自己垂首问礼,脸上的满意更是怎么都止不住:“哎呦,快快快,快来坐下。” “可怜见的,徐璈是没给你吃饱饭吗?怎地单薄成这样?” 桑枝夏自认体型不算特别瘦弱,可气色的不足自己很难察觉。 胡太医顺口贬了徐璈一句,示意桑枝夏把手伸出来探脉,眉心皱起,嘴里还念念叨叨地:“你这是先天便有不足,后天又养得不仔细,这脉也太弱了些。” “换只手来。” 桑枝夏忍着忐忑伸手,老头儿的神色逐渐严肃:“我听说你不太想吃药?小小年纪,这就不听大夫的话了?” 桑枝夏苦哈哈地挤出一个笑,试图解释:“不是不听话。” “我就是不爱生病,平时吃得好睡得好的,我就觉得徐璈有些大惊小怪,其实压根就没事儿。” 没病吃什么药? 不想吃。 胡太医竖起眉毛斥道:“胡说!” “谁说一定要等到病了才晓得厉害?病都找上身了,到了那时候再补救来得及吗?” “你自己照镜子瞧瞧唇色白成什么样儿了,小脸白成这样是缺气血缺得狠了,你以为是好事儿?” “这先天不足造成的亏损尤为厉害,现在年轻顶得住,自然是没什么事儿,可大意疏忽了,往后轻则小病不断,重则影响寿数,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的?” 桑枝夏看似服气,心里其实还是不怎么当回事。 徐璈的眉心一点点拧起:“如此严重?” 老头儿横了徐璈一眼:“你以为呢?” “早说了把人早些带来我瞧瞧,说了两个多月!愣是没人当正事儿去办!你们今日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上门了!” 徐璈抿紧了唇低头任骂。 胡太医絮絮叨叨地数落完了,打开了自己特意带出来的小药箱,拿出纸笔开始笔走龙蛇。 “她这情况只喝补汤不行,还是得喝药,依旧是三日一剂,一顿都不可落下。” “对了,她每至冬日是不是手脚寒凉?” 徐璈把手搭在桑枝夏的肩上,沉沉点头:“是。” “换季变天的时候也容易如此,大热天里也都是凉丝丝的,但没察觉出太畏寒。” 胡太医暴躁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照你祖父说的整日忙碌,时时刻刻都忙一头的汗,她哪儿分得出余力来畏寒?” 也万幸是多是力气活儿,折腾人的同时也强了体魄。 否则这小身板如何顶得住? “我带的药不足,方子开了你自己去抓,药引不难找,但必须都找全,泡脚的药包两日一次,半月用药包沐浴时泡足一刻,时间不可过长,否则可能会气弱晕眩,适得其反。” 胡太医嘴上吧嗒吧嗒,手上的动作也飞快,很快就把写满了两大张的纸递给徐璈:“这方子先用三个月,入冬后再来找我诊脉调整。” 桑枝夏闻着小药箱中传出的熟悉苦味,舌尖打卷:“这……这至于么?我……” “怎么不至于?” 胡太医冷着脸说:“是家中现在境况不好,也没了当年的条件,不然就你这种情况,到了冬日我是要让徐璈带你去别庄养着的。” 他说着面露遗憾,苦笑道:“你大约都不知道,徐家在京郊有一处别庄,里头引了温泉水下来修了大大小小的池子,这药包若是可放在池子中起效更好,对你的身子也是大有裨益。” 可惜了。 再好的东西现在拿不出来,只能设法从别处补足。 胡太医口吻感慨,徐璈听了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温泉可有裨益?” “那是自然。” “冬日适进补,温泉所在温暖如春,也不干燥,对她的好处可不少,只可惜难找到。” 胡太医又掏出了两个小瓷瓶,递给徐璈说:“这是给你祖父带的养身药丸,你拿回去叮嘱他一日一粒,服药期间切记不可饮酒。” 徐璈双手接过,跟桑枝夏一起站起来再三道谢,因胡太医的拒绝没送太远,只是脸色瞧着怎么都不太好看。 桑枝夏莫名有些心虚:“徐璈啊,我觉得吧……” “老人家是伺候过先皇的老人儿,在当今面前也很有几分颜面,当了二十年的院首,此次若不是主动提起要来西北大营,宫中无论如何都是舍不得放人的。” 徐璈平铺直叙地陈述完了胡太医的医术精湛,看着瞠目结舌的桑枝夏微微一笑:“枝枝,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桑枝夏表情空白,口吻讪讪:“没什么。” “我就是想说,咱们晚上回去的时候能买只鸡么?我想喝鸡汤。” 徐璈收好药方淡淡点头:“好,回去就给你熬。” 桑枝夏乖巧安静的任由徐璈把遮阳的纱帽扣在头上,被牵着走出了临时就诊的茶楼。 陈菁安一大早起来就倚在柜台上翘首,时不时还要背着手走出去门外溜达两圈,一看就知道是在等人。 同样来了此处的徐明辉神色平淡,抓起茶杯抿了一口,轻飘飘地说:“就这么心急?” 陈菁安竖起食指左右晃晃:“不是心急,是好奇。”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徐璈这样的人眼高于顶,多少花花草草眼前过了都是红粉骷髅,他居然会为了妻子如此殚精竭虑,俯首称臣,这样古怪的事情,任谁听了都会奇怪的好吗?” 徐明辉听完他长篇累牍的废话哑然失笑,转了转指尖的茶杯慢声说:“不奇怪。” 陈菁安:“啊?” “你见了我大嫂就知道了,徐璈可化绕指柔半点都不为奇。” 陈菁安这下是真的抓心挠肝的好奇了。 他凑近了小声说:“听闻桑家多美人儿,咱嫂子大约也是美得非常清丽脱俗?惊为天人?” 徐明辉不耐得抬眼看他:“在洛北村那样的地方,生得再美能当饭吃?” 陈菁安一想也是。 徐家一朝败落,此时过人的美色非但当不了饭吃,甚至还很有可能招致祸端。 那到底是为什么? 徐明辉懒得跟他多解释,嗤笑出声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 立于泥泞,韧骨不屈。 那样的女子,任谁得了她的专注一顾,谁人可抵挡得住? 徐璈一头栽进去,简直不要沦陷得太容易…… 第188章 徐璈你也有今天…… “哎呦,来了来了!” 翘首以盼的陈菁安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影,明明心急火燎地等了半日,此时却摆出了一副浑不在意的姿态,甚至还想找个地方坐下翘个脚。 然而一直坐着没动的徐明辉却主动站了起来。 陈菁安见状微妙眯眼,眼中滑过一缕深色。 徐明辉这人看似春风和煦万分好搞,实际上心气高傲不弱徐璈半点,凡夫俗子难入他眼。 这人都能主动站起来一副乖巧堂弟的姿态来迎,徐璈这夫人到底是什么人物? 陈菁安也懒得坐了,胳膊支在柜台上眼波在转,看到徐璈牵着一个戴着纱帽的女子进来,率先收敛了脸上不正经的神态,笑眯眯地说:“来了。” “嗯。” 徐璈应了一声,伸手把桑枝夏头顶的帽子摘了下来。 徐明辉端端正正地唤:“大嫂。” 桑枝夏有些意外他也在这里,弯眼一笑声音脆脆的:“早知你也在这儿,我就帮二婶把东西带来了。” 徐明辉之前回家走得仓促,徐二婶手头上的东西没都做好,前几日还在念叨不知这人什么时候才回去。 徐明辉笑笑说:“不急,我过些日子也是要回去的。” “大嫂坐下说话吧。” 徐明辉说完去拿杯子倒茶,还特意重新换了个茶壶烧水重泡,徐璈对此并不奇怪,陈菁安见了叹为观止,忍着笑说:“见过嫂子。” “枝枝,这就是我与你说的陈菁安,你唤他陈三即可。” 徐璈简单介绍完打量了一圈眼前的地方,神色不悦:“这就是你说的都弄好了?” 店面不大,在县城最热闹的街道背面,清净是有了,可附近行人稀少,瞧着怎么都不像是能把买卖做起来的样子。 而且店里一眼皆空。 除了靠近门前的位置摆着一张半人高的柜台,就是两张小桌子,还有几张积满了经年气息有可疑油污的凳子,最干净的可能就是陈菁安的脸,以及徐明辉手中的茶壶。 陈菁安递回去的话中俨然是万事俱备,徐璈想着桑枝夏近来被压着喝补汤吃药一直郁郁,索性正好带她来见了添几分欢喜,借此哄哄她也好。 结果来了就给看这个? 这小破玩意儿也配拿出来哄人? 陈菁安性子恶劣,对他的不满浑然不在意,唰一下展开手中的折扇晃了晃,狐狸似的眯起眼说:“怎么,不满意?” 徐璈冷眼看他:“就这你还指望我夸你?” 眼见气氛不对,桑枝夏一时搞不清徐璈和陈菁安日常相处的状态,悄悄扯了扯徐璈的衣袖:“徐璈。” 徐璈偏过头看她,声调莫名柔了下去:“怎么?” 桑枝夏:“别着急嘛,二婶不是说过么?做买卖本来就是从小处开始的,心急不好。” “再说我瞧这边也还行,虽是僻静些,可店铺临街,门前也好通车马,打收好的米粮都是沉沉的重物,单是靠着人力搬运多是吃力,到时候直接把运粮的车马停在门前,里外搬运倒也轻便。” 这话虽有缓和气氛的意思,可桑枝夏也的确是有感而发。 如果不是铺面窄了些摆不开太多的货,这里看起来地理位置确实是很方便。 徐璈耐心听完神色没半点变化,可莫名让人感觉他的心情好了不少,春风化雨,顷刻之间。 陈菁安捏着扇子听着也不插话,察觉到徐璈的情绪变化,不受控制地翘起了嘴角。 是有意思。 他咳了一声顺带送了徐璈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看吧,我就说你什么都不懂,倒不如嫂子见事通透。” “嫂子快坐,我去端两碟子点心来坐下边吃边说。” 陈菁安对徐璈没什么好气,对桑枝夏倒是罕见的好言好语。 桑枝夏打心眼里觉得不能使唤人辛苦,还嫌人不足,等陈菁安走了还小声对着徐璈说:“你别那么凶。” “咱家都没出钱,能有这样的已经不错了。” 她可知足! 徐璈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下去,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声笑了。 徐明辉把茶水往桑枝夏的手边摆好,到了徐璈那里直接放下了茶壶,态度冷淡:“要喝自己倒。” 徐璈转了转空的茶杯懒得说话,徐明辉却已经主动跟误会了的桑枝夏起了话头:“大嫂别担心,刚才陈三是在故意说笑,此处不是要开店的铺子。” 桑枝夏这下是真没太懂。 徐明辉慢条斯理地解释:“正经的铺子在前头,是三进三出连在一处的,大门打开了也敞亮得很,我去前头逐一看过,很是妥当。” “这里是跟前头的铺子通在一起的,中间隔了一个小院子和两所厢房,侧面还有一个打通了可存粮数千斤的库房,住人或者是运粮都很方便,也还算清净。” 铺子已经收拾利索于三天前炸鞭开张,里边也提前备了一些陈菁安特意从别处收来的米粮做遮掩,大头只等着洛北村地里的粮食收了送来便可。 桑枝夏听完想了想,迟疑地说:“你说的铺子,是前街挂了红绸的那个?” 徐明辉笑着点头:“是。” 桑枝夏惊住了:“那么老大的地方?!” 据她所知县城里热闹街市的铺子别说是买,租金也都不低。 一次前街后街圈了这么大一片地方,这得花多少银子? 桑枝夏快速在心里盘算自己带出来的私房钱够不够垫底,谁知徐明辉朝着徐璈看了一眼,要笑不笑地说:“地方是不小,本钱也大。” “大嫂放心,这些银子都是大哥出的,没白占谁的便宜。” 桑枝夏这下是真的很意外了。 徐璈有点私房钱她是知道的,可按理说也不应该很多。 她一直觉着这人比起自己的小金库穷很多来着,徐璈在哪儿发的横财? 注意到她的疑惑,徐明辉记恨着徐璈扔一枚铜钱堵自己嘴的做法,笑眯眯地落井下石:“大嫂还不知道吧,大哥早年间挥金如土的日子多,倒也练就了如今来钱快的法子,撒金挥银的习得一手好……” “是我忘了跟你说了。” 徐璈掐断徐明辉的话,拍了拍桑枝夏的手背,轻声道:“陈菁安一直在外做些小买卖,我早些年跟着投了一些银子,如今有的是几分红利。” “不算多,勉强足用。” 他说完陈菁安也端着准备好的点心出来了。 陈菁安玩味挑眉,徐璈语气淡淡:“往后该得的红利不必往我手中送,给你嫂子就行。” 面对徐璈眼中不动声色的警告,陈菁安十分识趣地点头说好,将之前从仇家劫来的金银算在了红利的头上,只是怎么想都觉得好笑。 徐璈你也有今天…… 啧啧。 陈菁安唏嘘足了端起正色,坐下来认真说起了如今的现状。 “前头的粮庄里放了一个管事,三个伙计,都是信得过可用的人,一会儿我叫他们来给嫂子问安,往后嫂子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吩咐他们去做,吩咐我去办也可以。” “只是我有个问题得先问清楚,我听徐璈说这一年多来忙得厉害,今秋村里到底可出多少米粮,嫂子心里可有个大致的数?” 第189章 一个自给自足,产能无限的农庄 若是所得不多,那也就不必做太早的打算,收来都放在这边的铺子里慢慢地卖,权当是徐璈用来哄桑枝夏高兴的小把戏,不必在乎亏本折损。 要是量大的话,那可动的念头就不止于此了。 说起正事儿,徐璈和徐明辉都敛了暗中的针锋相对,安静地侧耳听着,听桑枝夏开口。 桑枝夏没注意到空气中涌动的暗流,想了想说:“我大致估过。” “家中现有耕地是二百三十六亩,除去栽高粱和大豆的,其中有一百六十亩的地产约莫在一亩地二百,合下来总数大概是三万到三万二之间。” 陈菁安倒茶的动作猛地一顿,错愕抬头:“嫂子说的是三万斤?” “对啊。” 桑枝夏对这个亩产总数并不满意,微蹙着眉说:“暖棚所出的粮种太少,开荒后大多数耕地用的粮种仍是买来的种子,产能很低。” 亩产二百斤米,这是真的很低很低! 开荒耕种整个过程徐家都是花钱请人来做的,前前后后花出去的工钱多得跟洒水似的,如此低下的亩产量压根就没多少赚头,桑枝夏想想就忍不住叹气。 陈菁安想说这已经不少了,谁知桑枝夏接下来说的话,更是直接让他的下巴砸了地。 “另有三十亩地里种的是培育过的稻种,可估一亩地出粮三百余斤,实际打出来的只会比预估的多,绝不会少。” 陈菁安心头不受控制地一跳,抿紧了唇说:“嫂子的意思是,三十亩地便可有将近万斤的产数?” “此言当真?” 桑枝夏不太理解他为何如此惊讶,顿了下说:“当然是真的。” “这个数还是少,一切顺利的话,明年这时候一亩地可奔着亩产四百出头冲一冲。” 一亩地若可产出四百斤纯净米粮,百亩地就是四万,单是徐家现有的耕地,一年仅稻米产出便可有近十万之巨…… 陈菁安突然明白了,很久之前徐璈跟自己提起过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用力咽了咽口水,竭力镇定下来说:“嫂子,据我所知寻常庄户一年一亩地产出最多不超二百,就是一年可种两季稻的水暖江南,也不曾有过这么大的量,你确定没估算错?” 这么惊人的数目,真的是小小一个洛北村能长得出来的? 陈菁安这话一听,就知道他的确是私底下查过,算半个懂行的。 桑枝夏搓了搓指腹说:“粮种不同,产能差距很大,这么说能理解?” 陈菁安一本正经地点头。 “简单地说,咱家用的粮食种子是自己杂交培育出的,别处都没有,这是优势之一;你刚才也说了,江南等地气候适宜一年可种两季稻,西北自来苦寒是比不上,可西北之地也有别处有不起的优势。” “这边的土好,非常好。” 土地的肥沃程度也是影响粮食产出的重要因素,西北受天气的多方限制是不假,土质的肥沃却是很多地方都比不上的。 而且西北地广人稀。 桑枝夏话头说开了,索性就直接说:“如果是在你提到的江南等地,那种擅耕种多出粮,好的耕地几乎都早早地被人捏在了手中,想租赁或者是购买都不是容易的事儿,想扩大面积增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可西北不同。” “这边的人太少了,可是荒地很多很多。” 受长久以来的地域认知限制,久居在西北等地的百姓并未意识到脚下土地含有的巨大能量。 西北也一直以苦寒贫瘠闻名遐迩,世人似乎都认定了这片荒芜的大地上很难孕育出希望。 事实恰好相反。 在桑枝夏的心里,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大地,是个无人发现并且可待挖掘的巨额宝藏。 徐璈见她无意识地搓手,十分懂眼色地找出了柜台上的纸笔摆好。 桑枝夏也没多想,铺开了一张纸趴在桌上就给几人演算:“西北别的不多,十里八乡没人稀罕的荒地最多,按官府规定,开荒一亩地定下地契需要缴一两银子的耕税。” “加上请人开荒所费,五百亩地开荒耕种的成本最多不过七百两,可是五百亩地最多两年,合计能产的米粮之数起码这个数。” 看着她在纸上写出的骇人数字,陈菁安捏着茶杯的手指无声颤抖,就连徐明辉的眼中都闪过了凝色。 徐明辉迟疑道:“大嫂,一亩地真的可有望产出六百斤粮?” 桑枝夏揉了揉手腕:“为何不能?” “不信的话今年收稻的时候,你回家去看着上称,我额外划出来的那三亩地里收出来的数但凡是比这个少了,那就……” 桑枝夏想了想没必要挖坑埋自己,果断把徐璈卖了:“就把那一亩地收出来的粮食全喂徐璈吃了,少吃一碗都不作数。” 徐璈早就被桑枝夏描述出的盛景惊起过一次心潮,此时对比陈菁安和徐明辉的露于眉眼的震惊多些许镇定,只是听到桑枝夏反手流畅卖自己的操作,忍不住低嗤出声。 “枝枝……” “嘿呀,就是打个比方嘛。” 桑枝夏狭促地对着他挤挤眼,自己想想先乐了:“我有把握,不会让你吃那么多的。” 徐璈扶额一笑没再多话。 陈菁安一时激动连茶杯里的茶水洒出来都顾不上,胡乱把手指放在胸前一蹭,吸了吸气说:“照嫂子所言,西北这么多荒地,只要开荒得当,那咱们岂不是想要多少米粮就能有多少米粮?” 桑枝夏好笑道:“也不能这么说。” “西北可开垦的荒地确实是很多很多,可是人不多啊,就算是花银子雇人,可请到的人手也是有限的。” 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再多耕地也只是悬在脖子前头的大饼,想咬一口并不容易。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桑枝夏顿了顿:“我想过其中的道道,可以用手里现有的耕地做基础,开设农庄。” 徐璈眯起了眼:“农庄?任命管事采买下人,把地里的活儿交给这些人去做?” “不。” 桑枝夏重新抓起毛笔,低头写写画画:“我说的农庄,跟你知道的可能不太一样。” “开荒需要用的耕牛农庄自己喂养,按指定的方向持续开垦荒地,这样便可长期扩大耕地面积;农庄中除了雇佣的人外,还可以用分红制吸引附近的村民主动加入。” 徐明辉狐疑道:“分红制?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将所有拿着锄头耕种的人集在一起,全都去种咱家的地。” 似乎也知道自己这个说法有些过于惊人,桑枝夏斟酌了一下才说:“以洛北村为例,村民们一年耕种,亩产不会超过二百。” “可如果种咱家的地,用咱家给的稻种,我们可以把地里收获按一定比例当红利,分给参与耕种的村民。” “同样的劳作同等的时长,分到手的绝对比他们自己下力气得到的收益更大。” 除去分给村民的,剩下的就都是徐家所得。 这样笼统算下来,省下了雇人劳作的成本,又不耽误地里的耕种,一年所获绝对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陈菁安盯着桑枝夏写出来的娟秀字迹,一颗心险些蹦出了嗓子眼,声音发哑:“嫂子觉得这个分红制能吸引到的人多吗?” 桑枝夏:“当然多。” “你想哇,他们自己一年埋头苦种能得多少?我一亩地愿意分给他们翻倍的大米,粮庄这边的生意要是做得顺了,多出来吃不完的还能出银子收了,又得银子又得米的好事儿,愿意做的人肯定不少。” 只要能先树起一个让人眼热的榜样,前仆后继的人肯定多如过江之鲫,不愁没人。 而且划分好了各家负责的田地,事先签订好地中所得的分配额度。 每一户参与进来的人家,为了自己一年能从地里获得更多的好处,只会一个更比一个愿意下力气,绝对不会有人跟到手的粮食和银子过不去。 桑枝夏想想来日风吹稻浪的金灿灿,笑眼弯弯地说:“地和人多了,不一定都要种稻子啊,大豆,高粱,小米,麦子,什么不行?” “粮食可酿酒,酿酒剩下的酒糟可以喂猪喂鸡,养这些牲畜铲出来的粪便稍微发酵一下,拉到地里就是现成可用的农家肥,地肥了,长出来的庄稼肯定就会更好。” “这才是我说的农庄,一个自给自足,产能无限的农庄。” 第190章 野兽自保的囚笼 两个时辰后,陈菁安意犹未尽地看着站起来的桑枝夏,眼里写满了恳求:“嫂子,你啥时候打算搬来县城里住啊?” 不等桑枝夏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村里往返县城实在是太耽搁时间了,你干脆直接搬来县城里住,这样来铺子里也方便啊。” “要不我这两天就叫了人去帮你搬东西?早来我早安心啊!” 陈菁安一开始没怎么把徐璈说过的话当回事,可跟桑枝夏谈了一下午后,整个人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如果桑枝夏所说的预想可成,那西北这个被世人忽略了太久的地方,就大有可为。 野心勃勃在前,金山银山在望。 陈菁安此时看桑枝夏的眼神,就跟瞧着神龛上三炷高香供起来的财神爷别无二致,实在是舍不得把这长了腿的财神爷放走。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搬来县城?” 陈菁安使劲儿点头。 “那可能不行。” 桑枝夏解释说:“刚才说的这些关键都在地里,县城里可没什么能用的地。” 县城里住着是方便,可地里的事儿怎么办? 稻种的培育和产量,是决定农场能否建设成功的关键,这事儿除了她没人能做。 而且她目前上手的时间还是太短,培育出的稻种现在性状还极其不稳定。 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消耗时间去实验去尝试,直到可以培育出性状相对稳定,抗病性和产量双向皆优的稻种为止。 就算是真的到了那一日,也不可能久住在县城中一劳永逸,她要做的事儿还挺多呢。 桑枝夏解释了个大概,陈菁安满脸遗憾。 “这么说,嫂子暂时还是没有出村的念头?” 桑枝夏哑然失笑:“我出村做什么?” “我现在对做买卖的事儿本就一知半解,贸然来指手画脚掺和也不好,城里铺子有你和徐明辉看着呢,我索性就先安心跟着学一段懂些皮毛了再说。” 桑枝夏知道自己的情况。 若说起地里的收成粮食的品相,她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上了手也半点不惧。 可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贸然操持一家粮庄,办砸的可能比赚钱的可能更大。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专业的事儿应该交给更专业的人去做。 学习可以,托大不行。 陈菁安听完低头一笑,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算是服了。” 也难怪徐家这俩眼高于顶的说起桑枝夏都是满脸温和,这样的性子谈吐,的确是值得。 陈菁安留人不住也不强求,只是赶在桑枝夏他们离开之前,把自己提前备下的两本账册递给了徐璈。 “嫂子,开店看店,少不得要先从中账册说起,这也是经商的底子。” “这两本有点儿意思,你先拿回去看,有暂时看不明白的地方可标注出来,往后半个月来一次店里,我再慢慢跟你说。” 徐明辉把给家里人带的点心拎给徐璈,话却是对着桑枝夏说的:“大嫂莫慌。” “在家若是遇上不解之处,不妨去问问我娘。” 徐二婶是正儿八经的大商户之女,从小手头上过的除了各种珍宝金银,最多的就是各类账本。 只要桑枝夏去开口问了,徐二婶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桑枝夏点头说好,下意识地仰头看了徐璈一眼:“咱们走吗?” 耽搁的时间太长了,再不走的话,回家的时辰就很晚了。 徐璈食指摩挲过她的手腕勾了一下,笑道:“走。”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下所需的便是时间。 在此处久留也没意思。 徐璈伸手去扶桑枝夏跨过门槛,两人并肩走远,徐璈还一直侧头在跟牵着的桑枝夏说什么,侧脸露出眉眼的弧度带着说不出的柔和。 陈菁安眯眼看着直到人影再也看不见,叹为观止地啧了一声,十分玩味:“若非亲眼所见,这样的场景只怕别人说了我也不敢相信。” 徐明辉属实懒得理会他无用的感慨,一推挡在眼前的小桌站了起来:“我那边还有事儿,处理好之前暂时就不过来了。” “哦?” 陈菁安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慢声说:“不需要帮忙么?” “不需要。” 徐明辉理了理衣襟,开口时语调带着散不开的讥诮:“只是条在泥坑里打滚的泥鳅,若因此误以为自己就是真龙,那这条泥鳅当真是想错太多了。” “结果会让他认清自己的。” 陈菁安啧啧两声没多说,等徐明辉从后门走了,摸了摸下巴不由得嗤笑出声。 他就说嘛,这种不屑万物的藐视所有,让人见了恨不得打烂他脸的高傲,才是徐明辉这人的真实面目。 至于桑枝夏在时,徐璈和徐明辉不约而同展现出的温雅耐心,那就只能解释为堂兄弟间的感人默契了。 如此也好。 陈菁安抓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转了转指尖的茶杯,笑色幽幽。 野兽利爪伤人也伤己。 徐璈和徐明辉都不是善类,个顶个的心黑手狠,从徐家落罪被流放至此,血肉模糊的胸腔时时磨砺的是骇人的尖刀,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失控疯魔。 有了这么一个人在,倒像是给发疯的野兽上了一道自保的囚笼。 有桑枝夏,他一直担心的事儿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桑枝夏全然不知自己在陈菁安的眼中意味着什么,回到家后就陷入了老老少少的集体控诉。 深感悲伤。 许文秀泥人似的好性子,再大的事儿也只是低头抹泪,难得跟人起一句半句的争执,可听完徐璈一字不落转述的医嘱,罕见动了真怒。 “你说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早就说了不可轻忽不可大意,让你好生记着大夫的话,好好养着,你这孩子怎么就是听不进去话呢?” 徐二婶本就是泼辣性子,带着嫂子弟妹跟绣庄掌柜来往多了,挑起家中进项大梁以后,言辞越发犀利:“除了那些包戏子玩粉头五毒俱全的混账废物,我就不曾听人说过,这么小的年岁能缺气少血,弱得影响寿数的。” “夏丫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徐三婶说不出太犀利的,眉眼间攒出的也都是明显的不悦:“就这还嘴硬说自己没事儿,要不是老爷子压着,只怕徐璈还拉扯不动不愿意去看大夫抓药呢。” 徐璈这回跟桑枝夏真不是一边的。 他回到家将胡太医的话重复了一遍,就抱着择菜的筐子蹲坐在了旁边,冷眼瞧着桑枝夏被唾沫淹没。 他自己说的实在不管用,借了旁人之口甚至还觉得数落轻了。 边上的几小只听不懂多的,可从大人严肃的神色便可察觉出端倪,整整齐齐地站在边上,看着桑枝夏的眼神也都写满了不赞同。 徐明阳心直口快:“大嫂,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不听话呢?” 剩下三小只附和点头。 徐嫣然语重心长:“大嫂,你要听话。” 徐锦惜人小心软,看到桑枝夏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啪嗒啪嗒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晃了晃软乎乎地说:“嫂嫂不怕哇,二哥给我们买糖了,我把糖都给你留着,吃药的时候吃!” 徐明煦也捂着自己的小糖袋子冲了过去,徐嫣然紧随其后。 徐明阳摸了摸自己只剩下一点点糖渣子的荷包,满脸遗憾。 都怪他要带领的小娃娃太多了。 一兜子糖块,到手分出去他自己都只吃了一块儿,这把殷勤属实是有心无力! 桑枝夏本来是心虚加郁闷,被这几个小的一围,忍不住乐出了声儿,突然又生出了为自己辩解几句的底气。 她清了清嗓子说:“其实吧,我也没……” “还敢犟嘴?” 沉默了全程的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看着桑枝夏,桑枝夏眸子一闪心虚低头:“祖父,我不犟了。” “我错了,真的错了。” 第191章 二婶是想自己当掌柜的? 老爷子不觉多满意,冷着脸拍板:“大夫的话不可不听,按说定的日子准时吃药。” 至于胡太医提到的温泉的确是暂时无法,不过也不是没有可替代的办法。 徐三叔从酿酒坊回来知道了这事儿,不甘寂寞地跟着唠叨了几句,说完了一拍手说:“哎呦,不就是打个大些的浴桶吗?这是多难的事儿?还找什么木匠?” “徐明阳!去把我放锤子锯子的箱子拿到后院来!” “徐璈,你也别在锅边蹲着看灶了,过来搬板子给你媳妇儿打个桶!” 徐三叔本来就一身好匠艺,打个超大的木桶轻而易举。 之前做水车还剩下了一些料子,这些木料本来是村里人一起出银子买的,徐三叔当时也说了应该按人头分出去。 然而所剩实在不多,挨家挨户分下去,每家得的还不如一块砧板大,拿回去什么也做不了,填灶烧了还有点可惜,属实没意思。 村长做主大手一挥把剩下的都给了徐家,此时倒派上了用场。 可浴桶打好了,所需的场所也是个问题。 吃饭的时候,徐二婶直接说:“这有何难?” “我觉着他们长久住个西棚也不像样,既是要动,索性就动个大的,沿着西棚侧面出去直接盖个新的,那还不是想盖多宽敞就能弄多宽敞?” 若是放在半年前,这样动辄需要撒出去不少银子的大话,轻易是不敢说的。 毕竟家里这么多人呢,能吃饱穿暖活下去就不错了。 现在说出口却一点儿都不为难。 兜里有了实实在在的银子,说话办事儿的底气足着呢! 徐二婶脑子里自带一把算盘,拨珠弄账比谁都门儿清,笑了笑说:“旁的不说,单是酿酒坊那边三个月便可有百两的盈余,还有地里的粮食呢?” “那么多粮食,随便拉个十亩地的出去卖了,换回来的银子他俩要住多大的地方有不起?” 许文秀一想也觉得可行,想到窝居在西棚里的小两口心疼得不住叹气,附和道:“我也觉得他们一直住在西棚里不合适。” “西棚之前是养牲口的,处处寒凉,说不定夏夏体弱成这样,还跟那边的风水不好有关系。” 桑枝夏一时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联到底在哪儿,都没顾得上插话,饭桌上的人就已经你一言我一语的将盖房子的事儿定了下来。 徐璈今晚果真买了鸡回来炖汤,顺手往桑枝夏的碗里放了块去了骨的鸡肉,淡声说:“既是要盖,何必只弄一处?” “去年冬日是苦于暂时没有法子,今年的年景好了许多,不如直接全都动了,也免得入了冬再遭罪。” 老爷子面露赞同。 “既是账上有了富余,如此倒也可行。” “只是新房盖好之前,咱家这么多人还要找个落脚的去处。” 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能住得好一些当然是最好的。 只是也总不能一股脑把旧的茅屋扒了,一大家子人全都出去露宿地埂吧? “这都不是事儿。” 徐三叔财大气粗地说:“爹,咱家酿酒坊那边空着的屋子还多呢,起初是想着弄得宽敞些用来存酒的,现在临时用来住人也是行的啊。” “等这边一开始动土,咱家就直接搬过去,弄好了再一起搬回来!” 酿酒坊不光是把买下的破房子修缮了一遍。 为了能一步到位应对后续逐渐变多的酒水和增多的种类,扩建加固这一块就花了不少心思,宽敞明亮的舒适度甚至超过徐家目前住着的茅屋,安置下家里的这些人暂住一段时间绝无问题。 徐三叔兴致勃勃地说起了酿酒坊那边的空屋子,言语间已经在给在场的人分别安排落脚的地方了,说着忍不住笑道:“都住过去了也好。” “尽管有了夏丫头和徐璈拟出来的册子和秘方,过程也都是做过的,可夏丫头不在边上看着,我和她三婶总是心里没底,生怕弄错糟践了酿酒的粮食,也做不了出自她手的那种滋味。” 等搬过去那边住着了,他心里也有底了,那就…… “过去了也搭不上你的手,那是你自己该做的,少往别人的身上掰扯。” 当初扩建酿酒坊时就说好的,酿酒的事儿全交给徐三叔处理。 桑枝夏大多数精力都在地里,那边的琐事的确是顾及不上,最多就是能从旁辅助,多的不行。 老爷子想到胡太医说的话,花白的眉心拧起褶皱,沉沉地说:“夏丫头会的多,也不能人人都指着她一人全会。” “她既是能放得下心把法子和秘方都给了你,你被叫做一声三叔,就得有当人三叔的自觉,哪儿能事事都指望她?” “她不在,酿酒的事儿就不能做了?胡闹。” 徐三叔被老爷子训惯了摸摸后脑勺笑,不以为意地说:“我这不就是这么一说么?教我教得那么细致,我肯定能干好!” “能一次做好就是最佳,起初做不好也不必为此生出惧意,做什么不是磕磕绊绊的?有摔打不是坏事儿,心思稳忌浮躁,来日便是可期。” 徐三叔受教点头,老爷子不放心,又转而叮嘱了徐璈几句。 主体意思就一个:大致的架子已经在桑枝夏的一力主导下搭起来了,接下来的大大小小的活儿,就需要分担到每个人的头上,力所能及之事不可推诿。 桑枝夏另有重任:安心在边上看着,好生吃药,多多吃饭。 至于别的,口头建议可取,实际动手不行。 她这小身板属实是让人惊心了,按胡太医的说法,年近古稀的老爷子身体底子都比她强! 老爷子说出的话得到一致赞同,桑枝夏微弱的反对无效被忽视。 至于老太太…… 桑枝夏神色古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堂屋,默默摇头什么也没说。 等说得都差不多了,徐二婶拉起了桑枝夏,小声说:“夏夏,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桑枝夏跟着进了西屋,注意到徐二婶脸上的紧张和局促,愣了下好笑道:“二婶是想跟我说什么?” 怎么这副神态? 徐二婶搓着手笑了一下,拉着桑枝夏坐下才踌躇道:“其实我有个事儿拿不准主意,但是跟你婆婆和三婶又商量不到一处去,你帮二婶参谋参谋?” 桑枝夏一时猜不透她想说的是什么,忍着笑点头。 “二婶你说。” 徐二婶强忍着忐忑开了口。 桑枝夏听完若有所思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奇道:“二婶的意思是,县城里那家绣庄老板可能不想继续开了,那个绣庄大概要转手?” “你是怎么知道的?” “嗐,这就说来话长了。” 徐二婶说出了最纠结的,再开口时顺畅了许多,一条一条地跟桑枝夏分析。 “我之前来往绣庄听老板娘说过,他们一家虽然西北当地的人,可早年间是在南边贩丝起的家,在南边还有一大摊子买卖,跟着来了这边县城开个铺子,起初只是为了就近伺候舍不得离开故土的老人。” 徐二婶说着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可就在半年前,执意留在西北故土的二老都双双离世了,彻底没了牵绊,再加上南边的买卖割不下手,他们夫妇指定是要带着一家子全回去的。” 那个绣庄桑枝夏去过,面积不算特别大,可胜在打理用心,处处精致,在县城里的名声也不错。 后来有了徐二婶这个巧手加入,摆出来的绣品更为精致喜人,闻讯而来特意订做各种衣裳物件的人也不少。 只要花了心思经营,来日的生意也不会少。 桑枝夏稍微一想明白了徐二婶的意思,笑得弯起了眼:“二婶是想趁机把绣庄接过来,自己当掌柜的?” 第192章 你要扯的是大旗,不是我的脸 徐二婶难掩踌躇,可挣扎半响还是咬牙说:“我是有这个念头,只是不知道到底可不可行。” 接手一家绣庄不是买个烧饼买个鸡蛋,成功买下来自己当了掌柜的,以后的各种琐事儿也绝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可她想想还是忍不住心动。 桑枝夏摆出了倾听的姿态没贸然接话。 徐二婶长叹一声低低地说:“你婆婆和你三婶跟我不一样,她们出自大家,虽是能接受靠着手上的绣活儿换些工钱,可真要说是出去抛头露面做买卖,她们决计拉不下这个脸面,也不稀罕做这种入了末流的事儿。” 她尝试过跟嫂子和弟妹说起,可许文秀和徐三婶的意思罕见一致。 她们都觉得,在外打拼理应是男子的事儿,有了徐三叔和徐璈等人在外抛头露面,身为妇道人家在家中做些力所能及的绣活儿,在酿酒坊打下手,跟着打点一下就足够了。 然而徐二婶不这么想。 “你二叔对我而言跟死了的差别不大,我也指望不上他,要是真把绣庄弄到手里了,明辉那边我不忍多耽搁,这种多是女客来往的精细活儿也不能交托给他,就只能是我自己出面经营打理。” “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我在娘家时也见过个别能独当一面的女管事,可这样的事儿在徐家并无先例,只怕这个念头是过于出格了。” 徐家往上数三代,也不曾有过哪个女眷自己在街头开了铺子当掌柜。 徐二婶敢于冒出这样的念头,不得不说的确是胆大了一些,也难怪她要特地背着人说。 桑枝夏眼珠一转低笑出声,拉着凳子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二婶,你知道我今日跟着徐璈进城去干什么了吗?” 徐二婶茫然眨眼:“什么?” “徐璈有个朋友准备在县城里开粮庄,拉了我去当徒弟,准备教我怎么做买卖。” 徐二婶诧异挑眉:“徐璈能愿意让你出门做这些?”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桑枝夏好笑地说:“赚钱又不丢人,谁说男子可以女子便是不行了?” “不过绣庄这事儿,我和你琢磨了也不能作数,要不咱们去跟祖父商量商量,听听祖父的意思?” 家中数百亩耕地丰收在即,账上是不缺银子的。 可徐二婶要开绣庄,这事儿就势必要跟能做主的人协商沟通,否则谁也做不了主把账上的银子拿出来。 莫名的直觉告诉桑枝夏,老爷子不会反对。 徐二婶却带着说不出的迟疑:“夏夏,你说老爷子能同意吗?万一老爷子不同意的话,那……” “祖父一次不同意,那就去游说第二次第三次呗。” 桑枝夏深得老爷子的偏爱纵容,心里没有过多的顾虑,张嘴就说:“绣庄那边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我也不清楚,细节还是得二婶你自己琢磨捋顺了。” “不过我可以先去跟徐璈透个口风,等你想好怎么跟老爷子开口了,我和徐璈就给你敲边鼓,二婶你看行么?” 徐二婶没想到能从桑枝夏这里得到这样的意外之喜,狠狠一怔后红着眼说:“夏夏,你真觉着我能行?” 桑枝夏撑不住笑了。 “若说起做买卖,二婶你都说不行的话,那家里这么多人的确是没谁敢说自己行了。” “二婶你要是觉得没问题的话,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了就跟徐璈说,他肯定也答应。” 徐二婶用力抽了抽鼻子,嗓音莫名发抖:“成。” “那我想想怎么说,我一定想仔细周全了再开口!” “好。” 桑枝夏出了西屋,还颇有闲情地去看了一眼正在苦练拳脚,立志明日要把霍家小子捶成地鼠的徐明阳一眼,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地回了屋。 徐璈拿着陈菁安给的账册在看,手边的小桌上摆着的是冒热气的黑色汤药。 那是桑枝夏的饭后专属。 桑枝夏有事儿想找徐璈帮忙,喝药的动作极其潇洒痛快。 徐璈从账册中分了一缕目光给她,指腹擦过她的嘴角把挂着的药汁擦去,顺手往她的嘴里塞了颗早就准备好的酥糖。 “想跟我说什么?” 桑枝夏皱眉皱鼻放下空了的药碗,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我还没开口呢,你这就知道了?” 徐璈悠悠一笑,把账册放下,长臂一伸圈住桑枝夏的腰,把人扣在自己的腿上坐好了才凑在她的耳边说:“进门就看出来了。” “要不是有事儿要说,你喝药能这么乖?” 桑枝夏忍着笑还没吭声,徐璈就张嘴叼住了她小巧的耳垂,声调含混:“可恨的是你并非日日都有事儿想说,也难得每次都如此乖巧。” 若回回都可如此,那可真是太好了。 桑枝夏被滚在耳朵上的热气灼得呼吸不畅,推了徐璈几把把被咬住的耳朵救出来,勾着他的脖子凑近了飞快地说了几句。 徐璈大手在她腰侧一顿,指尖上下弹了几下,淡声说:“二婶想开绣庄?你觉得可行?” 桑枝夏不置可否地点头。 “二婶的手艺好,出自她手的绣品本来就是县城里甚至是方圆百里的独一份儿,有这样的技艺在,做的还是擅长的事儿,当然可行。” 至于前期的银钱投入也不是太大的难题。 桑枝夏双手挂在徐璈的脖子上,懒懒地说:“三叔和三婶现在不是管着酿酒坊那边的事儿么?要我说二婶开个绣庄也挺好,各自忙着自己想做的,谁也不耽误谁嘛。” “徐璈你说呢?” 徐璈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说:“你想让我帮二婶劝祖父。”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还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素白手腕,语调幽幽:“所以如此自觉。” 平时都是他使劲儿往怀里裹的。 今日这人是自己挂上来的。 桑枝夏嘴角一抽没好气地揪住他的脸,往两边拉扯了一下磨牙道:“少扯这些没用的,你就说这大旗让不让我扯吧。” “枝枝……” 徐璈无奈一叹,揪住桑枝夏作怪的手塞进嘴里咬住指尖,听到桑枝夏故意夸大的吸气声,说:“你要扯的是大旗,不是我的脸。” “这事儿你和二婶先别说,我去跟祖父说。” 他握着桑枝夏被咬过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轻轻说:“别担心,我有办法。” 第193章 我只觉得自己对你还是不好 三日后,老爷子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徐璈,要笑不笑地说:“这是你的主意?” 徐璈面不改色:“不算是我的,是我拦住了二婶和枝枝没让她们来先提。” 他想了想解释说:“祖父不见得会反对,只是二婶要自己开绣庄当掌柜的,落在我娘和三婶耳中只怕是略显出格,由我先提的话,她们接受得会容易些。” “当然,我私心不浅。” 他的枝枝本事大,不该被束缚在内宅的四方天地,可上有婆母长辈,想撕开个口子并不容易。 有了二婶珠玉在前,先打破了许文秀脑中根深蒂固的执念,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很多了。 徐璈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心,明明白白地摊在老爷子的面前,坦坦荡荡。 老爷子是生生被气笑的:“浑小子你倒是坦诚。” “你就知道我会答应?你媳妇都知道此事出格,你就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徐璈淡声说:“可祖父既是没拦着枝枝大肆开垦荒地,想来也不会觉得此事有多离经叛道。” “祖父,我真觉着这样挺好,您说呢?” 老爷子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沉了声音:“徐璈,商贾之道终究是末流,你就真的舍得让你媳妇去吃这份苦?” 徐璈自嘲一哂,垂眸说:“我当然舍不得。” “可是祖父,我现在给不起她更好的。” “她若是想尝试,那我就去给她铺路,来日她若是倦了再不想理会这些,那我就接手她不想管的全部。” 他暂时给不了桑枝夏可以什么都不想的万事无忧,那就只能尽力为她荡平阻碍。 而且…… 徐璈搓了搓脸闷闷地长吁一口气,哑声说:“祖父,枝枝现在做的这些,于我而言非常重要,在不久的将来对如今的徐家而言也是最有力的一扶。” “是我对她亏欠良多,我……” “亏欠她的岂止是你一人?” 老爷子皱眉打断他的话,闭上眼说:“罢了,既是起了念头,那就去做。” 在世俗眼中是否出格又能如何? 事到如今的徐家,最不怕的就是出格。 得了老爷子的首肯,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很多了。 徐璈甚至都没让桑枝夏费上半点心,过了十来日再说起此事时,竟是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桑枝夏听着面露惊喜,意外道:“你是说,你已经探清了绣庄老板心里转手铺子的价位,甚至还大致商讨出了来日绣庄各种料子的进货渠道?” “这么说二婶岂不是拿着银子就能去接手了?” 徐璈笑了下捏住她的指尖,笑着说:“也没那么简单。” “关于料子丝线这块陈菁安懂的不多,还是得二婶去亲自把关,我原本是想等地里收粮的事儿结束了再提的,可看情况,绣庄那边只怕是等不了。” “明日我带着人去收你的宝贝试验田,保证出不了一点差错,徐明辉会回来接你和二婶去一趟县城,若是你们都觉得没问题的话,便可以提前定下来。” 桑枝夏是真没想到徐璈办事儿这么利索,怔了一刹忍不住笑着去揪徐璈挺拔的鼻子:“你怎么这么好啊?” “不是,你这也太贴心了吧!” 徐璈闻言哑然失笑,挑眉看着笑得眼里发亮的桑枝夏,呢喃出声:“这就觉得我好了?” “我只觉得自己对你还是不好……” 他这话的声音太轻,桑枝夏压根就没听清。 桑枝夏奇怪地歪头看他:“徐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 徐璈起身从床头的小斗柜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桑枝夏手里,又握着她的手把装了银票的盒子放回斗柜:“我从各处得来的私房钱都在这儿,需要多少自己打开柜子拿。” “往后的我也都放进去,别动你的那些小东西。” 同居一室,同枕一床。 按理说这么小个屋子根本就藏不住什么东西,桑枝夏但凡是有心想找,徐璈头一日把盒子放在斗柜里,她就该有所察觉了。 可这人愣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毫无所觉。 徐璈今日不说,她估计一直都不会发现。 徐璈不知其余夫妻是否也如此谨守各自的私物泾渭分明,可他觉得,桑枝夏还是太保守了一些,不必如此。 盒子里装着的银票不少,厚厚的一叠,桑枝夏眼波一转懒得过问来历,把银票收好后狐疑道:“不是说买绣庄的银子从公中出吗?还给我钱做什么?” 徐璈拇指滑过她的鼻尖,玩味道:“谁让你自己不记得去拿的?” “这是给你的零花,想买什么就去买,若是不够的,只管记了账把东西拿回来,我去结账。” 桑枝夏难得体验了一把财大气粗的豪横,双手撑着凳子笑得咯咯出声。 徐璈含笑看她没再多话,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绣庄的事儿提了。 只是换了个说法。 许文秀迟疑地看着他,难以置信:“你是说,你准备把那家绣庄买了?” 徐璈点头:“是。” “好端端的你买个绣庄做什么?”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说:“咱家现在又是卖粮又是酿酒坊的,家里的进项怎么都够开支了,怎么就想起要买个绣庄了?” 徐三婶也是满脸诧异。 “买个绣庄的银子,账上支得出去,可你买了以后如何打理?难不成你要去当掌柜的?” 徐璈舞枪弄棒倒是一把好手,他知道怎么拿绣花针吗? “我不懂,当不得绣庄的掌柜。” 徐璈把碗里挑了鱼刺的雪白鱼肉放在桑枝夏碗里,淡淡地说:“起这个念头并非是一时兴起,我跟祖父也商议过,往后绣庄的打理,只怕是要劳二婶费心了。” 徐二婶没想到让自己无比为难的事儿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解决了,整个人愣住不知该怎么接话。 老爷子也在此时说:“接一家绣庄是突然了些,可有明辉他娘坐镇,倒也出不了太大的问题。” 他们祖孙言语间定下了徐二婶接手绣庄的事儿。 许文秀不敢反驳老爷子,忍不住剜了徐璈一眼:“胡闹。” “你二婶如何能直接出面打点绣庄的买卖?” 徐璈一脸理直气壮:“二婶若是不出面,我和枝枝撑不起绣庄的事儿,这一笔银子算是白花了。” “你……” 许文秀想到捏了绣花针跟舞大刀无异的桑枝夏,再看看大概都分不清针尖和针尾的徐璈,怅然叹气。 “你二婶若是出面打点这些,是会招惹闲话的,你这孩子怎么能这般难为人?” 一个成了婚的妇道人家,哪怕徐二叔现在跟死了似的形同虚设,迈出这一步也难免会招惹是非。 许文秀倒是不眼红二弟妹要当绣庄老板了,她就是单纯的觉得,徐璈是在给徐二婶出难题。 实在不像样。 桑枝夏事先得了徐璈和老爷子的暗示,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等许文秀已经叨叨过了胡乱行事的徐璈,不动声色地戳了戳徐二婶的胳膊。 徐二婶恍然回神,捧着饭碗下意识说:“我不觉得为难,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许文秀只当她是不忍见徐璈被数落打圆场,一时间落在徐璈脸上的目光更添几分埋怨。 太胡来了。 徐三叔倒是从老爷子和徐璈的话中看出了些许端倪,不过他胜在永远识趣,哪怕是看出来了什么,也不会明着说了拆架子拆台。 更何况他也觉得这样不错。 他二哥实在是烂泥,爱死不死随便去作,没人在意那混账东西的死活。 可徐明辉和徐明阳都是好孩子,亲爹是彻底废了支不起二房的大梁。 亲娘要是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站起来了,也是他喜闻乐见的好事儿。 思及此,徐三叔乐呵呵的往徐三婶碗里夹了一块肉,没心没肺地说:“哎呀,大嫂你数落徐璈做什么?” “我二嫂既是不觉得为难,那往后家中多帮衬便是,出不了多大的岔子。” “再说了,这木已成舟事都办成了,说多的也无用,倒不如省下精力一会儿你们好生商议商议,看看这到手的绣庄到底要怎么设法给盘活了,也省得白白糟践了徐璈的一番心意。” 徐三婶本来是想劝徐璈算了的,可一听自家丈夫说的这话,不由得就怔愣住了。 瞧这意思,就她和许文秀觉得不妥? 那她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啊? 第194章 我都答应你了,肯定能弄好 虽说有两位觉得不妥,可徐三叔的话一针见血,木已成舟,说多无用。 吃过饭徐璈被许文秀发落去洗碗收拾,许文秀和徐三婶拉着被委以重任的徐二婶,到了葡萄架下开小会。 听出她们话中对自己的担心,徐二婶真心实意地说:“嫂子,我真不觉得为难,我很愿意的。” 她非常愿意! 许文秀不住叹气:“是璈儿太胡来了,让二叔知道只怕还得跟你闹。” 徐二叔最是好面,连徐二婶在家做绣活儿换取工钱都觉得丢人,若是让他知道这事儿,大约更难收场。 徐二婶听完嘲讽一笑:“他有什么资格同我闹?我也不怕他闹。” 头破血流的都打过不止一场了,真闹起来,大不了就是拎凳子挥棍子再干一场。 打不死就能往死里打。 许文秀和徐三婶对视一眼,暗自发笑:“你倒是看开了。” “我有什么看不开的?” 徐二婶自嘲地啧了一声:“嫂子,弟妹,我是死过一次的人,那个冬夜要不是夏夏拼死把我从结冰的河里拽出来,今日坟头草都快长齐膝盖了,没什么可惧的。” “我不怕流言,也不怕非议,就怕空活了半辈子什么都没做好,等来日明辉和明阳念起我这个娘时,只记得我跟他们的父亲争吵撕打的一幕有多不堪,那才是真的徒劳了。” “绣庄这事儿其实真是我的主意,徐璈和夏夏就是……” “嘿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惦记着为璈儿说话?” 许文秀半点不信,一心想着去揪徐璈的耳朵。 徐三婶左右看看,似是看出了点儿什么,可略一琢磨,最后什么也没多说。 罢了。 既然徐二婶自己不在意流言蜚语,也挺好。 大不了绣庄要是赔了,回家一起种地酿酒也行。 更何况不一定会赔呢。 接手绣庄的事儿以徐璈作为唯一受害者,被许文秀揪着数落了半宿为代价就此敲定。 桑枝夏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全无睡意,等到徐璈被念叨得一脸木然推门而入,对上的就是她在夜色里亮晶晶的眼睛。 桑枝夏目光同情,口吻怜悯:“婆婆一直骂你骂到现在?” 徐璈搓了搓脸,声音发闷:“也没骂。” 就是念叨的话一直没停。 许文秀现在性子稍强些了,遇事没从前那么容易落泪,嘴里的话相对多了不少,逮住徐璈数落起来更是不见停。 要不是怕桑枝夏等着担心,只怕还不愿放人回来。 徐璈头皮发麻也心累,脱了外衣猛虎一扑,隔着被子扑到桑枝夏的身上压住,张嘴叼住她脸上的嫩肉,语气中充斥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你可真是我的小福星啊……” “若不是你,娘能说我一宿……” 桑枝夏想翻身被压着没翻动,索性就这么看着徐璈郁闷的脸,小声说:“那你后悔出这个头么?” “其实你要是不出头,也就不会……” “那娘和三婶肯定不同意,她们一说各种顾虑,二婶本就不坚定的决心也会动摇迟疑。” “枝枝,娘性软,三婶有三叔可依仗,她们跨不出这一步,二婶能有此决心,虽是出人意料,可在我看来确实很好。” 此事办好了,他今日被磨的耳朵也算是值了。 桑枝夏心知肚明徐璈是在借此事给许文秀一个刺激,也免得她会在自己尝试做买卖时候,觉得太过惊世骇俗,抵触太过。 桑枝夏沉默半晌没忍住,伸手去推徐璈搭在自己肩上一动不动的大脑袋:“你就不会觉得从商是下九流么?” “以后徐家的事儿若有机会清朗真相大白,堂堂世子爷,旁人说起你媳妇儿是做这个的,不觉得丢人?” 徐璈张嘴咬住她不安分的手,闭着眼说:“何故丢人?谁敢胡言半句我敲碎他满嘴狗牙。” “再说了,那些不入流的蠢笨货色懂什么?放心,摆开了铺子你只管坐在柜台后扒算盘数钱,端茶送货带吆喝,这样的事儿都有我呢。” “你不嫌我不要脸给你丢人,我回家就能乐半宿了,哪儿来那么多可嚼舌的……” 他实在是困极了,说完侧身一翻把桑枝夏囫囵裹进怀里,抓着桑枝夏捂不热的手,掀起里衣往紧实的肚子上一塞,双手捂住了嘀咕:“睡觉……你睡醒了我保证什么都弄好了……” “我都答应你了……肯定能弄好……” 桑枝夏默默盯着徐璈睡熟的脸勾起唇角,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了上去。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她就不挂心了。 有这人在,总归什么都是踏实的。 次日一大早,得了徐璈传话的徐明辉就赶着一辆马车到了徐家门口。 徐明辉对此的确是乐见其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徐二婶看到他的刹那,心头忐忑了多日的不安瞬间烟消云散,拍了拍他被风吹皱的衣领,沙哑道:“明辉,你说明阳长大了会因为别人口中非议,觉得我这个当娘的属实不像话吗?” 徐明辉悠然挑眉:“那小子敢。” “他敢吐出半句不顺母亲耳的,我抄棍子打断他的腿。” 徐二婶被他难得的简单粗暴逗笑了,嗤道:“这都是跟谁学的?怎地一开口这副腔调?” 徐明辉余光看向眼底带着血丝,抓起了镰刀准备一会儿下地割稻子的徐璈,口吻幽幽:“大哥教得好。” 徐璈掀起眼皮冷眼瞧他,叫了一声二婶,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徐二婶掐住了徐明辉的胳膊一拧,满眼警告:“不许拿你大哥开涮。” “这回的事儿多亏了你大哥大嫂帮忙,否则的话你以为能这么容易?!” 徐明辉龇牙吸气一脸不得已的服气,看到被徐璈送出来的桑枝夏脸上的笑真诚了许多,至少没了面对徐璈时的阴阳怪气。 桑枝夏没注意到空气中涌动的细节,还在叮嘱徐璈:“一定不可收割混了,标记千万要打好分清楚,那几块试验田的稻子我是要留了做种的,还有……” “还有记得割出来的就先分别称重,把称出来的数记清,拉去打谷场也要分类摆好,混一点都不行。” 徐璈把遮阳的帽子扣在桑枝夏脑袋上,捏了一下她的耳朵说:“我都记住了,保证不会弄错。” “行了,回来的时候保准你见了满意,好不好?” 桑枝夏摸摸鼻子找不到可补充的了,忍着想去试验田里转一圈的冲动,扶着徐二婶上了马车。 徐璈拎着收拾好的农具看了徐明辉一眼,徐明辉抓着赶车的缰绳,不动声色地点头。 车轮滚滚而去,徐璈回头对着正在盯着徐明阳等人背书的老爷子说:“祖父,我去地里了。” 老爷子摆摆手,一脸发愁地看着磕磕绊绊的徐明阳:“你再说一遍,我昨日教你的那几句是什么意思?!” “你再说一遍!” 已经通过考核的徐嫣然等人深感同情地看着徐明阳,三张小脸上写满的都是徐明阳不敢出口的哀伤。 徐璈乐了一声摇摇头,抓了个馒头塞在嘴里,踩着晨曦出了门。 第195章 谈买卖画大饼又不要钱 三日前徐家的耕地正式开始收割,按桑枝夏的主意,徐璈分别从洛北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总共请了八十人来帮着割稻。 第一处开始动手的,就是桑枝夏特意圈出来的那三十亩改良稻种的地,目标明确。 割出来的稻子当场送去打谷场脱谷,有了水车带动的脱谷桶,效率极高。 以一亩地为数,打出来的稻米直接上称。 秤砣挂出的数果真如桑枝夏之前所说,让人倍感惊讶。 三日刚过,徐家丰收产量惊人的话已经从洛北村传了出去,还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徐璈眯眼看着在不远处扎堆在自家地埂边上围观的人,想到桑枝夏之前跟自己说过的话,眉梢一剔轻轻笑了。 枝枝说得对,有了实打实摆在眼前的产量,无人见了可忍得住不心动。 等这回的稻米悉数收尾,都不必费心去招揽谁,主动拎着锄头赶着问上前来的人就少不了。 可见来年春日,桑枝夏想的农场大约就能初具规模了。 探头谈论的人看到徐璈来了,有相熟的兴奋招手:“徐璈!” “听说你家昨日割的这几亩地收了好几千斤稻米,这事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快来跟我们细说说!” “是啊,都一样的种法,地里的稻子瞅着也都是差不多的长势,咋就单你家的收成好成这样?你家是不是藏了什么秘方啊?” “哎呦,来都来了,快过来说说,这到底是咋整的?也带着大家伙儿一起长长见识啊……” 地埂边沸起的人声顺着起伏的金色稻浪,逐渐吹散传远。 与此同时,桑枝夏和徐二婶也顺利抵达了县城绣庄。 陈菁安大约是得了徐璈的授意,就在绣庄对面的茶水摊子上等着,见人到了含笑起身问礼。 徐二婶不认识他,面带好奇。 徐明辉含混介绍了一句:“娘,这是徐璈新认识的朋友,也在县城里开铺子做买卖,咱家收出来的粮食多是要过他的手的,唤一声陈老板即可。” 陈菁安当着长辈的面儿分外靠谱,温雅一笑:“二夫人不必客气,晚辈陈菁安,直接叫我名字也是一样的。” 徐二婶暗暗在心里纳罕,不带任何偏见,忍不住侧首跟桑枝夏小声感慨:“徐璈还能有如此得体的朋友呢?” 在京都的时候,徐璈身边聚着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狐朋狗友! 就当真没有一个是好人! 桑枝夏嘴角一抽,忍住了没笑出声。 陈菁安强忍着落井下石诋毁徐璈的冲动,语速飞快将了解到的绣庄情况跟徐二婶和桑枝夏介绍一遍,末了笑道:“情况差不多就是如此,二夫人和嫂子心中有了底数,进去再跟刘老板商讨也就不必慌了。” 他朝着徐明辉使了个眼色。 徐明辉攥了攥拳,挣扎一刹到底还是坐下了。 往后要管理经营绣庄的人是他母亲,送到此处,就必须让她们自己去了。 徐二婶心里不免紧张,一咬牙握住桑枝夏的手,沉着脸说:“夏夏,走!” 桑枝夏乐呵呵地点头,颠颠地跟着去了。 徐明辉不放心地反复回头:“八百两,她们去了能谈下来吗?” “为何不能?” 陈菁安狐狸地弯起了眼,摇着扇子懒懒地说:“别小瞧了女子,特别是敢于为人不敢的女子。” “我跟你说,在价钱的拉高压低上,女子心思更为细腻敏锐,做起这样的事儿可比寻常男子强得多。八百两我都觉得是估高了,说不定她们商定好了出来还有惊喜。” “不信的话,等着瞧。” 绣庄里,刘老板面色发苦地看着徐二婶,叹道:“不是我不想应,主要你这价给得也太低了些,四百两这……” “这我委实是应不下来。” 他是急着想把这里脱手,可再急也不是这种往死里亏的处理法子。 徐二婶坐下来开了口,脸上就没了之前的无措紧张,反而是一脸的气定神闲。 她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这个价是让刘老板为难了,可归根究底,也确实到不了你说的亏了那一步。” 不等刘老板反驳,徐二婶就说:“生丝贩缎,棉麻浆布,这些的本价是多少我心里清楚,起码要比你报出来的低上两成,我没说错吧?” 刘老板面色一僵。 徐二婶轻声慢语:“真要按刘老板说的一切按底价来算,那四百两都溢出去了不少,这个数不算苛刻。” 面对懂行的不好糊弄,刘老板硬着头皮苦笑:“这个价真不成。” “那你心里想要的数是多少?” 刘老板狮子大开口:“一千两。” 正在喝茶的桑枝夏险些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咳了一声失笑道:“刘老板,咱们是诚心来买的,可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诚心想卖的啊。” 桑枝夏对着店里空了不少的货架抬了抬下巴,微妙道:“这店里之前是摆了不少值钱的好料子,可最近你不是都把那些贵重的一股脑送走了吗?就剩下这些生绢粗布,色泽不佳的粗绸缎子,一千两?” 刘老板没想到她们连这个细节都留意到了,这下笑容是真的有点绷不住了。 见他气弱,徐二婶乘胜追击:“一千两确实没法谈,有这么多银子攥在手里,县城里随随便便就能再开个比这大的。” “罢了。” 徐二婶面带遗憾站了起来:“夏夏,咱们走。” “唉唉唉。” 刘老板心急地站起来拦:“买卖买卖,买家说了价我谈了慢慢卖,这哪儿是三言两语能定得下来的?急着要走做什么呢?” 桑枝夏似笑非笑地看着刘老板,玩味道:“那坐下来也不能是坐地起价随意喊的啊。” “刘老板开口这么吓人,我们哪儿敢多留?” 刘老板还没抢话,桑枝夏就笑道:“要不开诚布公一些,咱们现在请了人把店里剩的料子和绣品都搬出来挨个清点了,按清点出的数来算价?” 这可不行。 数仔细了,那当真是一点儿转手的好处都捞不着了。 刘老板心知今日这价是属实喊不上去了,无奈地叹道:“罢了罢了,都是来往熟了的人,你们既是诚心想要,我就不跟你们多含糊了。” “店里剩的料子是不多,也不贵重,可光是这铺子的地契就值得三百两,这可是实打实的硬货!” “四百两确实是不行,六百怎么样?” 徐二婶缓缓摇头:“四百五十两,再多就不行了。” 刘老板险些哭出声来,艰涩道:“这真太少了,你再加点儿!” “再多我也不成了。” 徐二婶较真道:“就这四百五十两银子,还是砸锅卖铁四处凑了送来的,再多一分都拿不出。” “刘老板要是实在不愿的话,那就算了吧。” 刘老板拧巴着脸不吭声。 桑枝夏眼珠一转,慢声说:“其实刘老板不必觉得痛心,这铺子你虽是卖了,可买卖的路子不是还在么?” “此地偏远商队难行,各类绸缎料子来路不易,刘老板在南边不是专做这块儿的买卖吗?今日把铺子卖给我们了,往后店里进的各色料子都从你的手里买,这一来二去的,多的不都在里头了?” 刘老板哭笑不得地说:“这绣庄总共就这么大点儿,你们能用得上多少料子?” “那可说不准。” 桑枝夏带着说不出的小骄傲看了徐二婶一眼,得意道:“我二婶的手艺你是知道的,有这样的人物在绣庄里坐镇,那可是真不缺来往的客人。” “一日两日店里用得上的料子可能不算多,可来日方长的事儿,谁又能一口说得准?” “说不定三两年这绣庄开大了开多了,到了那时,刘老板还用发愁往这边卖的货会少了吗?” 桑枝夏言语间描述的来日的确是让人心动。 刘老板面露挣扎,咬牙说:“你们在此坐坐,我进去跟我夫人商量一下。” 桑枝夏从善如流的点头,刘老板攥着拳头去了。 等人走了,徐二婶松开满是冷汗的掌心在衣摆上匆匆一擦,跟桑枝夏脑袋对了脑袋咬耳朵,字里行间都是心惊胆战:“夏夏你怎么敢说以后多多进货的?万一这个都没弄好的话,那岂不是……” “嘘。” 同样是第一次跟人谈价格的桑枝夏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努力抹去了心里的紧张,偏头小声说:“这有什么?” “陈菁安教我的,谈买卖的时候画大饼又不要钱,空口白话的咱们使劲儿划拉,反正买卖双方嘴里都没一句真话,张嘴就随便忽悠呗,有人信了就行!” “你瞧,刘老板不就是信了吗?” 徐二婶面上一空,哑口无言:“……” 第196章 初露锋芒 半个时辰后,在外头已经等急了的陈菁安和徐明辉终于看到了从绣庄里出来的桑枝夏。 桑枝夏都等不及坐下就说:“找几个手脚利索的,先去绣庄里帮着清点存货。” 徐明辉忍不住笑:“谈成了?” “嗯嗯嗯,这有什么可谈不成的?” 桑枝夏没了起初的紧绷笑得眼里绽开了光,难掩得意地竖起了一个巴掌:“这个数。” 徐明辉这回是真的意外了:“五百?” 桑枝夏一脸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又把竖起的小拇指往下压了一个指节:“四百六十两,二婶额外加了十两,刘老板也退了一步。” “不过二婶说定契交钱买断之前要先把说好的货清点造册,也免得回头查数的时候会有不对。” 今日商定的价格说好包括了绣庄里剩下的存货,可货具体有多少,都只是听刘老板一人在说,具体什么情况她们都不清楚。 桑枝夏没想到这一点。 徐二婶心疼额外加出去的十两银子心痛难忍,自言哪怕是今日就住在绣庄里不回家了,也要坚持把货都清点一遍才愿意给钱。 不然说好的银货两讫,万一她们前脚给了银子,后脚刘老板悄悄把存货拿走了怎么办? 这么想虽是有些小人之心,万一真出了这种事儿,刘老板一家还都齐齐南下了,她们出了银子没拿到东西,扭头跟谁说理去? 没办法,桑枝夏只能赶紧出来叫人帮忙。 陈菁安静静听着眼里生笑,确定都谈妥了面露赞叹:“厉害厉害。” “巾帼之言古人诚不我欺。” “我这就叫人去帮忙,嫂子坐下歇会儿?” 桑枝夏连连摆手:“不歇,我跟刘老板扯虎皮说以后绣庄做大了,都从他手里买料子进货,刘老板真的信了咱们可以做大做强,正在里头畅想来日的红火呢。” “我要赶着去帮二婶圆话,免得刘老板后悔了,那我和二婶不是白费半天口舌了么?” 桑枝夏说完匆匆走了,陈菁安和徐明辉面面相觑半晌,纷纷失笑出声。 如此妥当,倒显得他们小瞧人了…… 有了陈菁安叫来的人帮忙,绣庄里的东西不足两个时辰便清点好了。 徐二婶尤为仔细,大到完整的整匹料子,小到拆散了的各种针头线脑五色丝线,大大小小全都罗列了一遍。 桑枝夏还在跟刘老板舌灿莲花:“刘老板你瞧,今日这买卖做成了,既是解决了你们夫妇心头的一桩大事儿,也是跟徐家结了善缘先铺了买卖的路子,互利互惠双赢的好事儿,你看多好?” 在徐二婶和桑枝夏联手举起的砍价屠刀下,刘老板真是没多赚几分,堪堪保本。 此时听到桑枝夏这话苦涩一笑,头疼道:“我是说不过你们,不过你二婶是真心爱绣品之人,我们夫妇打点了多年的绣庄交到她手里,大约也不会被糟践了心血,也算是可知足了。” 桑枝夏还不知足。 她眼巴巴地看着刘老板,笑眯眯地说:“话说刘老板啊,你经营这绣庄多年,想来也积攒了一些固定的客源,往日的来往理应也不少?” 刘老板:“……” 桑枝夏搓搓手顺着杆子就往上爬:“若是刘老板往后还在县城里做绣品的买卖,那我肯定不开这个讨人嫌的口,可你们不是即日便要南下了么?” “以后既然都不在县城里吃这碗饭了,这些积攒下来的客源门户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了,不如给我们?” 刘老板:“…………” 桑枝夏一脸浩然正气的正色,掷地有声:“我们要是稳住了刘老板给的客源门路,那往后从你手里进货的种类和数量肯定只多不少,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儿,刘老板不会舍不得这点儿东西吧?” 刘老板是彻底说不出话了。 刘夫人听了半晌用帕子掩着嘴乐,状似恼火地剜了桑枝夏一眼说:“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活络,一张嘴皮子也利索得很。” “你和你二婶来坐这半日,将我们夫妻俩攒的东西一次掏个精光不说,还连这些都惦记上了?” 桑枝夏被嗔了也不在意,摸着鼻子笑得憨厚:“我这不是盼着不坠了这绣庄在你们手中的名声,也好顺带来日一起发财么?” 刘夫人实在撑不住笑了。 刘老板也哭笑不得地说:“罢罢罢,我留着也是无用的,倒不如一次给了你们。” “只是话先说好,来往不断是好事儿,只是再从我手里拿货的时候,再似今日之景可是万万不能成了。” “找我进货的时候,说什么可都不顶用!” 桑枝夏得了想要的东西美滋滋的,忙不迭地点头说好,还一连声地保证进货绝不乱压价。 只说不乱压,坚决不说不压。 徐明辉和陈菁安也跟着进了绣庄,到了地方才发现,桑枝夏和徐二婶一人忙一处,他们根本找不到插手帮忙的地方,索性就都靠在边上帮着理账。 等台面上的账都理了个差不离,徐二婶郑重其事地拿出从家中带来的银票,与刘家夫妇一通去官府过契。 落契的时候,徐二婶做主上头写的是老爷子的名字。 她把契约仔细叠齐收好,低声说:“虽是说好了绣庄交给我来经营,可银子是从公中出的,那理应是徐家所有人都有份儿的东西,不能写我的名字。” 以后不管绣庄的生意好与不好,能赚多少进账或是赔了本钱,店中所得都要归于公中一处,如何分配当听老爷子的吩咐。 在村里开的酿酒坊虽是在徐三叔的手中打点,落的契也是这么安排的。 徐明辉和桑枝夏都没觉得哪儿不对,反倒是一路陪同的陈菁安眼里滑过了一抹意外。 遭逢一场大难,徐家变了的好像不仅仅是徐璈和徐明辉这些人。 如今的徐家,跟从前是真的不太一样了。 事情办妥了,几人心中大石得以落地。 绣庄前头是铺子,后头紧挨着一个小院,还有两处不大的厢房。 刘家夫妇就带着孩子住在后头,说好了五日后从店里搬走,到时候徐二婶就可以来全部接手。 大事办妥徐二婶不见半点放松,甚至还更心急了。 要不是顾忌桑枝夏吃着药必得按时吃饭,她甚至想当场拔腿就往家走。 陈菁安吩咐下的饭桌上,徐二婶食不知味还在跟桑枝夏说:“夏夏,你刚才要的那些老客名单可都齐全?” 桑枝夏举着筷子不是很确定:“刘老板倒是给了我一本厚厚的册子,齐不齐我也不知道。” “不打紧,有了个底子就比没有强。” 徐二婶露出个舒心的笑,顺手捏了下桑枝夏的脸说:“还是你想得周全。” “要不是你提了,我满心紧绷着都没琢磨起这事儿。” 说起自己擅长的,徐二婶的语速沉稳了许多:“绣庄易主的事儿瞒不住人,咱们也不能瞒,可这些积攒下的老客人脉,能稳住的咱们也要想法子不能丢。” “早年我尚在闺中时,家中有个管脂粉生意的管事,每当铺子出了新鲜的好玩意儿,就会命底下人按老客的名册,精心准备了一份儿小礼送到每户主人家的手里。” “一来是让人知道店里有了新鲜玩意儿,二来也是可以借着小恩小惠稳住老客的心,免得客人去了别处,我觉着这个法子咱们也可以用。” 绣庄里不卖胭脂水粉,也不可能一次手笔大到给每个老客一人送一套衣裳,可帕子荷包之类的小物件不难。 只要略花些心思,不起眼的小物件做好了也分外讨喜,这些送出去的小东西说不定就能成大事儿。 桑枝夏听懂了认真点头:“那为了送礼的时候好看些,咱们回去是不是得设计个好看的花笺之类的,最好是顺带在花笺上绘两套衣裳的图?” 徐二婶诧异道:“花笺上绘图?” 第197章 你说我大嫂会是什么反应? 桑枝夏想到前世商场里发出去的各种宣传手册,解释说:“送礼总该有个名目单子吧,咱们可以在单子上做花样嘛。” “二婶你把准备用来吸引人的衣裳样式大致绘出来,请几个手巧的画师,把那些精巧的衣裳绘成图制成花笺,跟着准备好的小礼一起送出去,收到礼的人看了花笺心动,说不定隔天就来店里了呢?” 时下的大家妇人小姐难得出一次门,也不可能闲着无事就出来溜达逛街,定买衣裳首饰,多是请了相熟的绣娘去府上量身,做好了再送过去。 这样就注定上门的客人不是舍得洒银子的大户,舍得出钱的不见得愿意请不熟的绣娘。 把花笺送上门去就不一样了。 花式新奇精巧,见了总会有为之心动的人。 到时候这生意不就上门了吗? 徐二婶眼底渐渐生亮,若不是手中并无纸笔,这会儿大约就要忍不住铺纸绘图了。 桑枝夏低头扒拉碗里的饭,接着说:“我还跟刘老板要了一些手巧绣娘的住址,绣庄里的活儿指望着二婶肯定不行,等这边打点好了,就去把这些可用的绣娘再招拢过来,单子多了也不怕,能做完。” 陈菁安听着嘴角上翘:“这些都是嫂子自己想到的?” 桑枝夏先是点头,而后失笑道:“也不全是。” “空口画大饼不是你教我的么?” 至于别的…… 她是自己没做过生意,可上辈子手机电视各种广告看了那么多,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 桑枝夏努力回想着前世见过的营销策略,各种出人意料的点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 说到最后,就连陈菁安都蠢蠢欲动想拿纸笔来记一下。 桑枝夏到底是吃不下了,在徐二婶不赞同的目光中剩了一些放下筷子,转着手里的茶杯说:“刚开张的时候可以搞一搞活动嘛,买两件衣裳送一个荷包,买满三件可以多送一张帕子,以此类推。” “要是一次买不了那么多,或者是暂时没看上喜欢的花样,可以预存啊。” 徐明辉面露古怪:“预存?” “存衣裳?” 桑枝夏竖起食指摇了摇:“不,是预存银子。” “打比方一件用料好绣工精致的衣裳定价是五两,单买多少件都是这个价,但是如果在店里先预存了银子的,预存二十两,单件衣裳可算作四两八钱;预存五十两,单件的价格便定在四两半钱,预存越多优惠可以越大。” “预存银子的时候,还可以根据银子的多少来获得一些小礼物,什么扇坠子荷包帕子,香袋扇套腰带,预存越多送的东西越好。” “预存的银子记在账上,买一次东西划一次账,以后不想买了,剩下的没花完的银子还可以全数退了。” 桑枝夏把发展会员充值制,这几个对于在场几人非常陌生的字眼咽回肚子里,想了想说:“相当于就是客人先把银子预存在店里,什么时候想花就什么来花,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预存,不妨一开始先吃点小亏,在预存的银子数额上动点心思。” 陈菁安眯起眼:“例如?” “例如可以告诉来客,开张前五日预存十两银子可以当成十一两记账,可以买十一两的东西。” 桑枝夏抿了一口茶水靠在椅背上,笑眯眯地说:“预存五十两,便可多出五两的好处,这就相当于是平白得了一套上好的衣裳,数额越大,从中可得的好处就越多。” “一开始亏损些不要紧,因为预存了银子的就是定下来的客源,这些人在银子花光之前不可能转道去别家,等客源稳下来了,不就万事不愁了么?” 只要能在开张初期把客人吸引入店,接下来就是绣品吸引人心的关键时刻,后续她的确是帮不上忙了,只能看二婶自己。 不过她今日说的这些已经足够多了。 徐二婶眼里的惊喜几乎要满溢而出,想到桑枝夏刚才说的这些,张嘴就吞下了一大颗定心丸。 陈菁安和徐明辉也是各得启发,说笑间还把画师的活儿顶了。 徐明辉说:“等我娘把想绘的衣裳图样定好,大嫂只管告诉我想要制成的花笺何样,我来绘便可。” 桑枝夏略显惊喜:“你仕女图画得好吗?什么样的都能画?” 徐璈工笔绝佳,可也明说了自己绘不了人物。 徐明辉还藏着这惊喜呢? 徐明辉闻言哑然失笑,稍一琢磨桑枝夏随口而出的话,要笑不笑地弯了眼:“大嫂是说,大哥画不了?” 桑枝夏随意道:“他说不会,难为他做什么。” 徐明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淡淡道:“那倒是巧了,我会。” “此事交给我便可。” 桑枝夏开心又解决一件事儿,转头就跟徐二婶仔细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一路说着还顺带去买了些东西。 徐明辉和陈菁安好人做到底一直陪同,等她们进了前头的一家点心铺子,陈菁安脸上浮现玩味:“我记得,徐璈的人物也画得不错?” 不光是会画,而且画得非常好。 当年的徐家世子爷少年风流,好胡作非为更好人间美色,前后不知被多少花街柳巷的绝色美人奉为座上宾,出自他手的画像更是被哄抢出过惊人的千金高价,人人得而幸之,追捧无数。 这才多长时间,就提不起画笔了? 徐明辉神色懒懒,淡声说:“他是画了不少,可从不绘人脸,画中人都面目不清,不看题注只赏服饰打扮,都看不出画的谁是谁。” 陈菁安左手握拳砸向右手掌心,恍然明悟:“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了,徐璈好像是跟桑家女定亲后就不绘图了?” “不是不绘了。” 徐明辉:“只是他想画清面目的只剩下那么一个人,其余俗物就入不得画了。” 准确地说,那些人也不曾真的入过徐璈的眼。 至于工笔描绘出的桑枝夏…… 徐璈怎么舍得让旁人看见? 徐明辉难掩讥诮地眯起了眼,嘲道:“虽说你我都知,徐璈当年的风流当不得真,据说出自他手的那些墨宝至今还被许多红颜妥善收藏,分外珍惜。” “你说倘若来日再回京都,我大嫂听闻了那些流传极广的风流韵事,再回想起今日徐璈说过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陈菁安摩挲着下巴想了想,眼角眉梢带上了浓郁的怜悯。 他不怀好意地勾唇一笑,微妙道:“哎呦,你这么说谁能想得出呢?” 不过肯定非常有趣。 至于徐璈那边,身为兄弟就不必提醒他了。 自己作的孽有多深重,这口苦果还是需要徐璈自己张嘴去尝的。 人活一世有生之年,能看的热闹不看当真是太可惜了。 有点期待。 第198章 怎么就不肯喝药呢? 桑枝夏尚不知徐璈在此时给自己挖出了多大的一个坑,回到家就难忍兴奋的把今日进城的事儿大致说了一遍。 徐璈先是安静听着,听到中途偶有发问,等桑枝夏说尽兴了才笑道:“是我小看你和二婶的本事了。” 桑枝夏有点儿小骄傲:“那是。” “你是没看到刘老板被砍价时的脸色,哎呀我觉得他脸都是绿的。” “不过清点完了存货以后二婶悄悄跟我说,其实刘老板还是赚了的,不过互相让利嘛,咱们也没吃大亏就行。” 等刘老板一家搬走,徐二婶就能着手去正式接管绣庄了。 在此期间琐事不少,徐二婶回到家就把许文秀和徐三婶拉了过去,帮忙策划出主意,桑枝夏更多的心思却挂在了地里的稻子上。 她说:“今日的稻子收得怎么样?最东边我让你第一个先收的割出来多少?” “收出来的稻米都放在哪儿呢?算了,你只怕是数不清楚。” 桑枝夏急不可待地站起来说:“我自己去找了看看。” “你先站住。” 徐璈没成想她心急至此,哭笑不得地伸手把人拦住:“在城里折腾了一天,你就不觉着累?” “精气神这么好呢?” 桑枝夏失笑道:“就是坐着跟刘老板扯闲篇车轱辘转砍价的话,清点搬运的事儿都是别人做的,我有什么可累的?” “那也不急于这一时。” 徐璈把人重新摁了坐下,不紧不慢地说:“收出来的稻子当场脱谷上的秤,具体数我都记在册子上了,你翻看了就能一清二楚。” “这时候你就别出去了,免得招事儿。” 桑枝夏听出了不对,狐疑眯眼:“能招什么事儿?” “我和二婶不在家的时候,难不成家中还出岔子了?” 徐璈知道瞒不住,顿了顿低声说:“你们出门不久,老太太也出去了。” “老太太?” 桑枝夏下意识地朝着屋外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古怪:“就咱家老太太那瘦得皮白骨丢了魂儿的样子,还能独自出门呢?” 徐璈听完无声一嗤,淡声道:“可说呢,谁都当她是折腾不动了,不曾想她今日倒是起了出去转一转的念头。” 老太太这段时日子不敢吃不敢喝生怕遭了算计,时刻担心脖子上悬着的刀会落下来要了自己的命,见谁都像是可能对自己下毒手的人,活得战战兢兢。 谁都没做什么,也不曾有人多嘴说上半句,可她愣是自己靠着自己的本事,把自己惊成了杯弓蛇影的游魂,短短数月就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 许文秀等人不知内情,还试着劝老太太请个大夫来好生瞧瞧,也免得出了差错。 可老太太是怎么做的? 她自己做贼心虚生怕别人也像她似的,临到头来会在药中动手脚索了自己的命去,甭管来劝的人是谁,她都一律斥了回去。 时日一长好心都成了驴肝肺,还有谁人敢劝? 徐璈垂眸敛去眼中讽刺,慢慢地说:“老太太不是想叫二叔回来么?二叔那边一直没动静,她老人家大约就真以为是我们话没带到,今日就想自己进城走一趟。” 入城的路不算艰远,那也只是对常人而言。 老太太躲躲藏藏许久不见天光,再加上心虚体弱自己成了累赘,刚颤颤巍巍地出了村口,被迎面来的骡车一吓就晕死了过去,是被驾车的村民赶着送回来的。 桑枝夏和徐二婶回家之前,请来的大夫刚走。 这事儿瞒不住,徐璈索性一次说了个透彻。 他斟酌着措辞说:“老太太那边大约是信不过大夫的医术,开的药也都不肯喝,醒来后瞧着情绪也不好。” “三叔说明日再去另外请个大夫回来瞧瞧,这段时日你就别往堂屋那边去了,免得遭了老太太的迁怒。” 桑枝夏一直不太能看懂老太太在琢磨什么。 老太太的一切古怪行事在她看来,都非常离奇且不可揣测。 好好的日子不过,这人一把年纪了到底是在闹什么? 桑枝夏没多想,只是咂舌:“不肯吃药,在家又不愿意吃饭,动不动就把房门关上玩儿自闭闹绝食,老太太这身子骨还能好么?” 徐璈忍笑捏了她的鼻尖一下,低声说:“这样的话出去了可不能再说。” 老太太再多不是也是名义上的祖母,这话倘若入了旁人耳再传出去,可不是好事儿。 桑枝夏嗐了一声拍开他的爪子,闷闷道:“我又不是傻子。” “不过说起来老太太这样儿是奇怪,瞧着像是家里谁都信不过似的,看谁的眼神都疑疑祟祟的,难不成这家里还能有人会害了她?” “整天关上门琢磨什么呢?” 徐璈笑笑没说话,桑枝夏念叨了几句也就不再往心上放了,也懒得去老太太的病床前走一遭平白惹得心烦。 老太太本来就不待见她,横竖看着都不顺眼。 这时候凑上去不是祝老人家早日康复的,是在咒她快点归西。 徐璈好歹是把人劝住了没出去折腾,为了转移桑枝夏的注意力,索性把今日记好的册子拿出来给她看。 同一时间,许文秀等人在说的也是这事儿。 许文秀忍不住发愁叹气:“今日你是没瞧见那阵仗,大夫抓的药熬好送到老太太的床前,老太太阴沉着脸拍手就打,连着抽翻了三碗都不肯开口喝药,当着吴家的人,闹得好不体面。” 徐二婶没在家不知情况,听完诧异道:“怎么就不肯喝药呢?”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徐三婶没好气道:“都说咱家的日子现在是红火起来了,在村里也算是不差的人家,可你们瞧瞧老太太现在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这些做儿媳的苛刻了她的吃喝,否则怎么会养得出那样的气色?” 家里人倒是有心孝敬,自认对老太太也算是尽心尽力,可效果呢? 徐三婶越想越是觉得嘴里发苦,恼火道;“吴家的万幸是平日里跟咱家来往便多,也大致知道咱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否则今日见了那副场景出去,都不知道村里要起多少闲话。” “最后还是得了消息赶回来的老爷子发了话,只说老太太病中神思不稳,难免激动心情不畅,只说让我们把药放下各自出来了,也免得再惹得老太太动气,这才勉强算是了了一桩事儿。” 家中老少都吃得好穿得不差,老太太偏偏一副气虚体弱身薄魂瘦的模样,这让人见了如何能不多想? 徐二婶暗暗锁起了眉心,迟疑道:“那大夫是怎么说的?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说?” 许文秀苦笑道:“只说是忧思过度,心神太劳。” “可我仔细想了又想,家中也不曾有让老太太费心的事儿,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缘何发愁。” “大嫂你这话便是说岔了。” 徐二婶想到自己许久不见不知生死何状的丈夫,冷笑道:“除了那个不争气的,还能是在惦记什么?” “只可惜了,那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花费了再多的心思也是白搭,咱家老太太的这副慈母心肠只怕是要彻底糟践了,只可惜她自己还不觉得呢。” 许文秀拍了她的手一下示意她别说如此直白,徐二婶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罢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老太太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左右这样的糟心事儿,她是一点儿也不想掺手了。 东西屋两侧压低了的说话声絮絮不断,堂屋里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大夫出口的话不曾夸大,老太太如今的身子骨的确是不太行了。 她晕死一场再醒来,甚至连支撑着坐起来的力气都有不起,只能虚弱地靠在床头。 可她看着朝着自己走来的人,却惊得狠狠攥住了被面的一角。 她在害怕。 第199章 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老爷子也没关门,只是静静地看着早已被磋磨得没了人形的老太太,口吻淡淡:“大夫说你病了,为何不肯喝药?” 老太太惊疑不定地看向早已凉透的药碗,艰难稳住心神挤出一句:“我没病。” “不用喝药!” “没病?”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顺着老太太惊恐的视线看向床头的药碗:“当真没病?” 老太太尖声道:“没有!” “我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只是受了些惊吓,我只要休息一会儿就没事儿了……没错……我休息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老爷子闻言仿若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顿了下失笑出声。 “也是,大夫说的话有时的确是做不得准,究竟是身病还是心病,也确实是没人会比自己更为清楚。” “你若说自己不曾生病,那大约也就是真的没病,对吗?” 老太太死死地抠着掌心不敢去看老爷子的脸色,老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宛如惊了魂的恶鬼一般的人,眼底嘲色渐浓。 “虽是不曾生病,可晕死在外到底不是件体面的事儿,也容易招惹是非笑话。” “好生在家歇着吧,这偌大的堂屋可是家中目前最好的住处,你一人静心养着无人打搅,想来也很快便能病愈了。” “你可千万记得好生养着,别再出差错了,也别辜负了孩子们待你的孝心。” 老太太仓皇又惊恐地反复嗫嚅干涸开裂的嘴唇说不出话,老爷子却彻底失了听她言语的耐性。 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老太太双目赤红神经质地撕咬住了自己的手腕,魔怔似的直着眼睛喃喃:“我没病……我根本就没病……” “我不可能给你们害我的机会……谁都别想害我……” “你们送来的药都是有毒的……” “我不喝……你们都是想毒死我……全都是想毒死我……” 哗啦一声脆响,老太太挣扎出最后一丝力气将药碗砸碎在地上。 听到动静的徐三叔愁眉苦脸地出来,探头往堂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叹气说:“父亲,母亲这……” “明日再去请个大夫来瞧瞧,你每日挪出点儿空闲来把药送进去,吃不吃在她,别的不必多管。” 徐三叔听完头疼地抓了抓后脑勺,发愁道:“我娘这性情是越发古怪了,要不我明日先进城去把我二哥叫回来?” 老太太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没出息,且胳膊肘往外拐的糊涂羔子。 自打徐二叔进城做了账房,老太太瞧着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横竖都是挑刺的理儿。 他劝的话不见得管用。 徐二叔说的保不齐能行。 老爷子背着他嗤声一笑,缓缓道:“把大夫请来了可去瞧瞧,实话跟你二哥说便可,回不回随他。” 徐三叔拧巴着脸嗯了一声。 老爷子望着无边的夜色,眼底渐添沉沉。 钝刀子磨肉太久,有人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磨得差不多了。 等家中近来该忙的事儿都忙过,也许就是时候了。 次日一早徐三叔忍痛暂时抛下了酿酒坊里的活儿,一大早就赶着去了县城。 为了省时间,他还是骑了徐璈牵回来的马去的,一路匆匆。 起了个大早要去地里的村民见了,满脸唏嘘。 “这是赶着给家里老太太请大夫去了吧?听说昨儿个还闹起来了?” 吴家嫂子苦笑道:“婶儿你可快别说了,昨儿个徐家老太太是被我家长贵赶的骡车惊着的,当场就晕过去了。” “徐家人性子善,送了老太太回去也只是忙着请大夫抓药,半句重话都没对着长贵说,回去后家里二老知道了,愧得一宿没合眼,只等着今日赶着去徐家看看呢。” 边上有昨日见着的人撇嘴道:“哎呀,你何苦急着把事儿往自家身上揽?” “昨天说是冲撞惊着了,实际上你家长贵赶的骡车跟徐家老太太还隔着老远呢,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话说回来,徐家这个老太太是古怪,家里儿孙个顶个地争气孝顺,见她病倒了几个儿媳轮着在床前端茶递水的伺候,生怕有一丝的不周到。可这老太太瞧着倒像是半点都不领情,听说在家里动辄就是摔摔打打的发脾气,冲着谁都没个好脸。” 吴嫂子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嘀咕:“岂止是摔摔打打?” “昨天我跟着长贵去徐家赔不是,老太太当场就差点把药碗摔徐璈他娘脸上了,要不是徐家老爷子去了,还不知该怎么收场。” 有人听了暗暗咂舌:“徐璈他娘泥人一样的软和性子,徐家妯娌几个待人也都和气得很,咋就摊上这么个蛮横的老婆婆?” “可说呢,徐家老太太一直都不跟村里谁来往,瞅谁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到了家只能是更刁难人的,也是难为徐家这些扎了堆的好性子去围着伺候……” …… 关于徐家老太太的古怪性子在村里不动声色地传开,紧接着徐家一日一换请来的大夫更是证实了村民口中的言论。 这日来的大夫是个火爆脾气,黑着脸还不等出了徐家的大门就恼道:“不可理喻!” “你家儿子和孙儿赶了八十里路把我请来,不是受你这口疑神疑鬼的闲气的!” “老夫行医半辈子从未被人质疑,到你嘴里倒成了杀人害命的庸医了?你病得都只剩下这半口气吊着了,你以为距阎王殿还有多远?!” “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人,纵是……” “大夫。” 徐璈满是歉意的把说好的诊金奉上,苦笑道:“老太太病中难受,说话难免不中听了些,劳你多宽待几分别出恶言计较。” 大夫憋了一肚子的火实在找不到地方撒,见了徐家全是愧色的一张张脸,头疼摆手:“罢了。” “我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他推开徐璈的手,皱眉道:“病没看成,这诊金我不能收。” “你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妨帮我找个代步的车送我回去。” 徐璈痛快应下了,徐三叔满脸赔笑,把被老太太得罪了个彻底的大夫送到了村口。 送走了大夫,叔侄俩对视一眼,清晰在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无计可施的脸。 徐三叔暴躁的搓了搓脸,郁闷道:“你二叔那边我已经去叫了三次了,头两次还愿意见我,可我一提回家的事儿,他立马就跳脚跟我急,愣是一点儿回来的意思都有不起!” 老爷子之前病重徐二叔不回来。 现在老太太病得起不来身了,这人还是不回! 徐三叔本来对自己这个同母哥哥的意见就不小,连着出了这么两遭事儿,更是恨不得提刀去找人对砍拼命。 “这个不知孝悌的黑心肝玩意儿!我看他是在县城里被明辉照顾得过于周全了,肥肠满肚的现在除了吃喝,什么都惦记不上了!” 这样的话徐三叔能说,徐璈却只能是听。 等徐三叔一路骂骂咧咧地去了酿酒坊,徐璈垂下眼睫敛去了眼底种种。 他尽管是什么都知道几分,也仅限于知道。 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徐二叔,老爷子都不可能会让他和徐明辉插手半分。 当时老爷子对他们把此事说透,也只不过是为避免日后会被有心人拿捏住此处做手脚,让他们彼此起了戒备和疑心,除此外并不指望他们可做什么。 徐璈也说不清老太太这病有无人为的痕迹。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老太太大约是无缘再见西北的初雪了…… 第200章 下手的人爪实在太黑! 老太太是彻底病得起不来身了。 徐家老少在村里的人缘都好,之前老爷子病着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来探视,如今病在了老太太身上,闻讯来的人也不少。 可探视的人出了徐家以后,嘴里传的话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分化。 见识过徐家老太太病中的难伺候和不可理喻的蛮横暴躁,村里人口耳相传的,都是老太太病糊涂了,已经彻底做不出人事儿了。 徐家也算是都做到位了,老太太属实不像。 老太太清醒的时候不多,有意识的时候都对吃药无比抗拒,甚至还会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抓起能抓到的所有东西朝着进屋的人砸过去,今日就险些砸破了徐二婶的头。 看着徐二婶额头上偌大一个青紫的包,老爷子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可还伤着别处了?要不请大夫来瞧瞧?” 徐二婶苦笑摇头:“一下没躲过被砸了个正着,几日就消了不碍什么,只是……” 徐二婶面露迟疑,再加上内心对老太太的无理取闹不领情的烦躁,斟酌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说:“老爷子,绣庄那边花了大价钱砸下去,虽是买下来了,可这些日子耽搁在家也没能及时去看看,我担心……” “我担心再这么在家磋磨下去会耽误了正事儿,明日我想去绣庄里瞧瞧。” 哪怕对徐二叔有再多不满,徐二婶也不曾觉得伺候婆母是自己可以推卸的责任。 然而老太太实在太过了。 说是病得厉害,可醒了的时候不是挺有劲儿的么? 昨日骂了许文秀,前日掐得徐三婶一胳膊的青紫淤痕。 上前日还险些伤了桑枝夏,把徐嫣然惊得哭得不住打嗝,几个小的在家里也惶惶然的,不敢朝着堂屋凑近半步。 照这股子折腾的劲儿,老太太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断不了气,这份儿面上该有的孝顺也着实是周全不下去了。 不想活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阎王爷叫了去,人死灯灭一了百了。 活人的日子还得接着往下过呢。 徐二婶自知此话有些过,忍着忐忑说完也是满脸不安,谁知老爷子默了片刻,没多犹豫就点了头。 “如此也好。” “只是绣庄那边刚接过手,大大小小要打点的地方不少,你一人去也顶不了事儿。” 老爷子顿了顿说:“去叫上你大嫂和弟妹,带着几个小的一起去,打理的闲暇索性在那边住上几日,暂时就不必回来了。” 徐二婶一脸诧异:“可……” “家中万事有我,出不了岔子。” 老爷子闭了闭眼淡淡地说:“纵是有了什么不好的,我也会让璈儿去叫你们回来,不打紧。” 如果不是家中秋收正到了关键的时候,徐璈和桑枝夏确实脱不开身,老爷子甚至想一次把他们全都打发走。 徐二婶想不到多的,只是想到堂屋里但凡有口气吊着都在咒骂的老太太,为难道:“老爷子,几个儿媳都出了门,被外人瞧见只怕是要说闲话了。” “人言可畏不假,可只要是问心无愧,倒也不必过分自纠。” 老爷子摆摆手,语气平淡:“老夫老妻半辈子,若真到了那一步,我送她最后一程也属应当。” “你们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不关你们的事儿了,都自去忙吧。” 有了老爷子的一句话,哪怕许文秀等人心里仍有惴惴,可最后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暂时先出门避一避。 他们当大人的勉强熬得住,几个孩子不行。 徐锦惜和徐明煦被老太太的狰狞吓得夜间做梦都在哭,哭着喊祖母别打我,徐嫣然和徐明阳也跟霜打茄子似的蔫吧了许久,当爹娘的瞧着实在不落忍,心里也有怨气。 许文秀大致收拾了一下,不放心地拉着从地里被叫回来的桑枝夏叮嘱:“夏夏你听徐璈的,这段时日就暂时在酿酒坊那边腾出来的屋子住着,不必往这边来。” “要实在不行,你干脆今日就随我一起进城得了。” 桑枝夏皮肉生得白,随便磕碰一下留下的都是骇人的淤紫。 那日为了护徐嫣然,被老太太抓起不知什么时候藏在枕头下的石头砸到了胳膊,多日过去青痕仍在,看着就觉揪心。 桑枝夏没怎么觉得疼,倒也不在意:“婆婆,我可不能走。” “还有六十多亩地的粮没收呢,我这时候走了,徐璈只怕是真的要去地里打地铺挪不开腿了。” 许文秀忍不住叹气:“那你可记住了我说的,可不能再伤着了。” 桑枝夏胳膊青了几日,徐璈脸上的阴云就沉了几日。 桑枝夏被砸到的当天,徐璈当即就收拾了她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当晚就把桑枝夏带去了酿酒坊,瞧架势是绝不许桑枝夏再踏足堂屋半步了。 桑枝夏认真点头应下,转头问门口的人:“徐璈,车上都收拾好了吗?东西都拿上去了?” 门外传来徐璈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拿了,马上就能走。” “成。” 桑枝夏应付过即将出门的几人的来回叮嘱,接过徐明阳递给自己的木质盾牌时,终于忍不住破了功:“徐明阳,这是什么?” 徐明阳拧巴着小脸说:“盾牌,可以挡石头!” “大嫂,这是我和霍尖蛋一起做了好几天的,小碗那么大的石头都能挡得住!我们试过了的!要是祖母砸……” “徐明阳。” 徐二婶横了徐明阳一眼示意他闭嘴,拍了拍桑枝夏的手背:“都仔细些,多听老爷子和你三叔的。” 至于旁的,也不必理会那么多了。 问心无愧即可。 桑枝夏乖巧点头,等载了三大四小的马车摇摇走远,转过头眉眼间就笼上了浓浓的冷意,狠狠磨牙。 “走,去地里准备着今晚抓贼!” 徐璈看着她手里小玩意儿似的木质盾牌被挥舞出了腾腾杀气,眉梢一剔哑然道:“枝枝,我会把人逮住的,我保证。” 桑枝夏想到地里遭贼的稻子,气得额角突突直跳,没好气地说:“你保证也不成。” “你去逮我也要在边上看着!这回非得把这偷东西的贼逮住不可!” “一定得逮住!” “我要让这不要脸的贼知道,不是谁家的东西都能下手去偷的!” “我家的尤为不成!” 地里遭了贼的事儿其实不是今天才发生的。 准确地说,从地里的稻子拉响成熟可收割的号角那一日起,这种小偷小摸的混账东西就没少过。 这种偷稻的腌臜事儿,在村里也就不曾真的绝迹过。 村里地多的人家也就是十几亩,平均下来相差不大,地里粮食成熟的时候,一家人多花点心思熬上些时日,勉强看得过来也能保得住地里的收成,万一实在不成了,损失也不会太大。 徐家不同。 在桑枝夏的大力开荒下,徐家有耕地二百多亩,除了少部分的大豆高粱,多栽种的都是稻子。 秋风盛,稻香浓。 金灿灿连成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稻田,成了夜间贼人最惦记的好东西,就跟裸在地埂上的金子似的,哪儿哪儿都是想来顺手割一把的鸡零狗碎之辈。 若真的只是顺手捞一点儿,少个十斤二十斤的,桑枝夏也就装作不知道了。 地太广,秋收时间紧凑耽搁不得,她也确实是挪不出多余的精力去看管。 可下手的人爪实在太黑! 第201章 偷粮的狗贼出没 桑枝夏想到被人偷摸拉走的稻子,恼火得眼里迸火星子:“顺着地埂割点儿我不说什么就算了,偷了地里的居然还把主意打到打谷场那边去了!” “咱家昨晚脱好的米被人偷走了五个大袋子!一袋子就是一百斤!” 全都偷走不糟践粮食桑枝夏都没那么生气。 问题是来做贼的人大约是力气不足,把装满了大米的麻袋偷着扛出来,走到半道上大概是实在扛不动了,索性就把袋子里大米倒出来不少洒在了地上! 桑枝夏今早得了消息赶过去,看到落在泥里洒了满地的米,心疼得不住抽气。 跟泥和尘混在一处的米是捡不起来了,扫回去喂鸡都指望不上,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在地上被踩得满地稀碎,看着就让她心尖子打绞。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粮食! 光是混在泥里再也捡不起来的这些,放在饥荒的年头那可是能救命的粮食! 偷粮还糟践粮食的狗贼,是真的非常该死! 桑枝夏是真一点儿也忍不了,眉眼间勃然的怒气直冲而出,眼都险些烧红了。 徐璈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这种时候,偷粮的狗贼还没抓住,他这个抓贼不力的人最好还是不开口,免得惹火烧身。 桑枝夏带着徐璈杀气腾腾地赶到了地里,被请来看管打谷场的谷大爷放下手里的旱烟杆子,面皮松垮的脸上布满了惭愧。 桑枝夏心善,知道了他无儿无女,家中还有个时常吃药的老婆子,索性就出了一份儿工钱,请他在收了谷子的打谷场暂时帮着看管。 桑枝夏给他的工钱跟被请来正经拿着镰刀下地收割的汉子一样,不曾因为出的力气小就亏待他。 可他没把该看的东西看好,还是遭了贼。 谷大爷苦笑低头:“是我的错,晚上我就在这边歇着的,谁知睡得太死,还是让人偷了粮走,我……” “嗐,您说这个做什么?” 桑枝夏面若冰霜地摆手,咬牙道:“真起了心思来偷的贼,哪儿是您一个人就看得住的?” 徐家要收的粮实在太多,这么多粮食是不可能全都拉回家去放着的,家里也放不下。 为了收粮时的场地问题,桑枝夏一早就开始做起了准备。 占地极广的打谷场也是早早就备下了。 徐璈和桑枝夏一开始就商量好了,地里收割出的稻子直接搬到此处,借着火辣辣的秋老虎在宽大的场坝上晒着,等晒得差不多了脱去谷壳筛干净,大米再装袋打包,按陈菁安联络好的路线和车马送出村。 为了方便收粮和晒粮,四周搭起了临时的谷仓,还有成垛堆成小山的稻草,白日里遮挡视线的东西都极多,更何况是晚上? 可恨的是桑枝夏一开始没想到人心可贪婪至此,想着村里民风淳朴大约也出不了太大的岔子,故而疏漏了夜间打谷场看守这一块儿,好死不死就这么被小贼钻了空子! 真来了贼,别说是谷大爷一人在此守夜,就是再多来十个也不见得能发现什么。 桑枝夏实在来气,火急火燎地去看昨日被偷的地方。 徐璈静静地跟着她后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谷大爷叹着气去抓烟叶子时,鼻尖无声一动。 “谷大爷,我瞧您这烟袋子像是新的,这是换了新的了?” 谷大爷没想到他能注意到这个细节,敲着烟杆子笑得感慨:“是我家那个内侄儿送来的。” “他说出去见了不错的烟叶,想着我离不得这杆烟杆子,就给我送了一袋子过来。” 谷大爷膝下并无子嗣,跟家中亲戚也都来往不亲近,难得被人惦记一次两次。 此时说起这个内侄儿,话不由自主的多了些:“大牛早些年也瞧不起我这个老东西,生怕我家里那个老婆子的病要伸手去谁家门里借银子,都不来往,我们两个老东西搬来这边住着倒也清净。” “这一两年老婆子的病好些了,慢慢也开始有了往来,大牛时不时的想起我们老两个,偶尔会给送些东西过来,明明是农忙时节,也会抽空到家里去坐着陪老太婆聊一会儿,算是有心了。” 徐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谷大爷长叹一声,死拧着眉心念叨:“说来也是怪我昨晚上睡太死了,半夜没能起来巡视,被人偷了粮食都一点儿不知道,这事儿怪我啊,该是我赔的。” “咱们按粮庄里的米价算,该是多少我都……” “大爷说这话就是见外了。” 徐璈淡淡道:“您老尽心尽力地看守偌大一个打谷场已是不易,太累了偶有疏忽是人之常情,哪儿会用得着您特意描赔。” 桑枝夏正巧走出来也听到了这话,赶紧正色道:“谷大爷,不用你赔。” 老人家看守一日打谷场就得三十个铜板的工钱,丢了这些大米能彻底压垮老两口的脊背。 远不至于。 只是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了了。 忙着自家地里秋收的吴长贵等人也听说这边遭了贼,特意抽空赶了过来。 “徐璈,我听人说你家这边遭贼了?” 徐璈还没说话,吴长贵就气得横起了粗眉。 他粗着嗓子说:“这还得了?在地埂边上小偷小摸的就算了,都敢直接偷到打谷场的粮仓里了,改日还不直接冲进你家挥柴刀砸门了?!” 每年赶上收粮的时候,就总有这样那样的万般不顺心,可偷到粮仓里这种丑事儿可当真是头一回! 洛北村就从未出过这样的事儿! 跟着吴长贵一起来的人也在说:“这事儿不管可不行。” “就是,你家在这边堆了这么老些粮食,一日偷个几百斤,这贼人反复来个十来次,你家这一年到头还有什么可算的赚头?” 一次丢了四五百斤大米,这可顶得上寻常人家两亩地的收成了,绝非小数! 今年得了水车便利受了徐家恩惠的人纷纷愤怒出声,当即就要拍板定了人,夜间自发来打谷场这边帮着看守。 这本该是好事儿。 可徐璈想想却出人意料地说:“多谢大家的好意,只是今晚就不必看守了。” 吴长贵吃惊道:“不守?” “万一那贼再来咋整?” 徐璈笑笑说:“来不了。” “昨晚刚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傻子也该知道今晚这边有人守着,肯定不会来,在这边守着也是空守。” 吴长贵咂咂嘴觉得这话有理,可想想还是不放心。 “那咋整?要不哥儿几个干脆就陪着你在这边扎定脚,都不回家了,咱们一直守到收粮结束!” 这话一出连桑枝夏都不好意思点头。 秋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呢,别家不像徐家还额外请了不少好手来帮忙,大小的活儿都得靠着家里的那几口人。 白日里累得够呛,有些等不及到家就歪在地埂上睡得昏天黑地,这种情况下,怎么好意思一直麻烦别人? 徐璈也是这么想的。 他斟酌了一下中和道:“几个大哥的好意我知道,只是这事儿还不到这一步呢,不好多折腾人。” “要不这样,今晚我先自己搬过来守一守,要实在还不行,我就再去找你们帮忙。” 如此也是个法子。 吴长贵等人怕他不好意思开口,走之前还多说了几句,徐璈和桑枝夏全都笑着应下。 目送来人走远,桑枝夏忍不住戳了戳徐璈的胳膊:“你有法子了是么?” “快说,你是不是有逮贼的法子了?” 第202章 三人成虎,古人诚不我欺 桑枝夏心急想问,徐璈不动声色地拍了她的手背,低声说:“不急。” “我一会儿跟你说。” 桑枝夏左右看看有些茫然,还不等问出口,在酿酒坊那边得了消息的徐三叔就火急火燎地撵了过来。 “孩儿啊!我听人说咱家的粮食被偷走了一千多斤,这事儿是真的吗?!” 徐三叔满脸震惊:“咱家这就遭贼惦记上了?!” 一次就偷一千多斤,狗贼下手这么狠的吗?! 徐三叔的震惊写在了脸上,桑枝夏听完更是迷茫。 她眨眨眼说:“三叔,咱家是遭贼了不假,可你在哪儿听说的被偷走了一千多斤?” 徐三叔想也不想地说:“你王大爷说的啊!” 桑枝夏:“王大爷听谁说的?” 徐三叔摸后脑勺:“好像是你薛家婶娘?” 桑枝夏:“薛家婶娘?” 她明明清楚地记得,来的路上她和徐璈还遇见了薛家婶子。 当时薛婶子一脸痛心地拉着她的手,心痛地跟她谴责偷走了八百斤大米的小偷。 桑枝夏当时还认真解释了,没有被偷八百斤,真的没有。 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传成一千多斤了??? 桑枝夏和徐三叔大眼瞪小眼,焦急和无言以对在空气中沉默流淌,半晌无话。 徐璈啧了一声,眯起眼淡声评价:“三人成虎,古人诚不我欺。” 谣言果然是信不得的。 徐璈刚在打谷场唏嘘了一番人言可畏,走出打谷场就撞见了闻讯而来的老爷子。 老爷子皱眉往打谷场粮仓的方向看,沉沉道:“我听人说,咱家粮仓被偷空了?” 沉默流淌更甚,老爷子眉心狠狠一跳,声调都没忍住往上拔了一截:“真被偷空了?哪儿来的贼人如此大胆?!” 已经搞清了状况的徐三叔哭笑不得的双手抹脸,走过去解释了几句。 老爷子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啊,原来不是偷空了,是被偷了几百斤……几百斤也不行啊!” 老爷子板着脸说:“这都是咱家地里费了好大劲儿才收出来的粮,别说是几百斤,就是几斤几粒也不该落在这种人的手里!”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之前有人趁机沿着地埂顺手牵羊的事儿老爷子也有所耳闻,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桑枝夏都没说什么,老爷子也就无意多问。 可发展成眼下这样不行。 老爷子说:“慈不掌家,义不管财,这是亘古不变的老理儿。” “今日被偷了东西我本不该说你们,可你们也理应好生想想,若是一开始有人对着咱家地里的粮食伸手顺走三瓜两枣的时候,你们有所作为,当时把这股风气刹住了,是不是就可免于今日之祸?” “我知道你们都忙,可再忙也不能疏忽了规矩,有些口子一旦被撕开了就再难止住,如此风气绝不可放纵!” “特别是你,夏丫头!” 桑枝夏一脸受教地低头认训,老爷子放心不过,还亲自去粮仓里转了一圈。 老爷子是真心疼了。 听说偷粮的贼人还往地上倒了不少大米,好些粮食全都糟践了的时候,更是气得眉心直跳。 越是在耕地里打转的,越是知道颗米贵血汗归。 且不说偷盗这个可耻的行为,就是糟蹋粮食此举也异常可恨! 徐璈怕老爷子气血上涌气出点儿好歹来,赶紧过去把人扶住低声说:“祖父,此事我心里大约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老爷子又是冒火又是不忍在此多耽搁他们的正事儿,阴着脸说:“当真?” 徐璈:“绝无虚言。” 老爷子这才勉强消了火气,走之前还说:“你们白日累得厉害,晚上就都去酿酒坊那边歇着,不必回家折腾了。” 如此一来,家中就只剩下他和老太太了。 徐璈眸子微闪没说话。 徐三叔有些不放心:“父亲,母亲那边你一个人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 老爷子斜眼瞥他:“她能把碗往你们的脑门上砸,能砸我吗?” 被砸得最多的徐三叔愣了下,吸气道:“也是。” “那父亲给我留门,我夜半的时候过去瞧瞧,没什么事儿我再折回来。” 老爷子可也无不可地颔首嗯了,背着手慢慢回家了。 酿酒坊那边耽搁不得,徐三叔也颠颠地赶着回去。 反正大白天的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贼敢来,桑枝夏也顾不得多的了,急着去看地里的收割情况。 收稻子必须赶着晴好天儿,每一个秋高气爽的大晴日,都是老天爷特意给的恩惠。 要是不赶着天儿好的时候动了,遇上下雨就麻烦事儿多了。 他们去地里之前,谷大爷面沉如水再三保证一定会看好粮仓,徐璈看着他手中被点燃用来提神的旱烟杆子,眉梢微动。 地里大片大片的稻子在镰刀的锋利下整齐倒下,紧跟着在后头的人迅速把割下的稻子拴成捆状,后头等着的人立马就甩在肩上扛好,健步如飞地朝着在边上等着的骡车上放。 装满的骡车缓缓往前,朝着打谷场的方向转去。 这些收割下的稻子今日就会被脱谷桶转出谷粒,而后被摊在平坦铺开了数层油布的地上暴晒,等待被脱去谷壳变成白花花的大米。 按照桑枝夏定下的流程,请来的这些好手一日便可收割脱谷十五亩地,最多再有四日,剩下的这些稻子就会被收割完毕。 桑枝夏弯腰把落下的一穗稻穗捡起来放在手里,捏了捏稻米的壳,兀自皱眉:“这边收下来的颗粒不算饱满,打出来的米成色也不会太好。” “对了,之前处理好的米都按品相分袋了吗?做没做标记?” “都做了。” 徐璈抬手把她掀起的草帽往下压了压,说:“按品相分了上中下三等,也都分门别类装袋存放了。” 桑枝夏放心了些,小声道:“品相不同,价钱自然也不同。” “等培育出有明显口感差异的粮种,到时候就可以匀出一片地方,专门用来种那种。” 她最主要的目标是可增产的粮种。 可产量大的注定口感不会特殊,特殊别致的产量就不会很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产量大的靠着庞大的数量可以薄利多销,口感特殊产量少的就精准专项针对性的吃大户。 寻常人家的饭食和大户人家的精致昂贵小碗米,二者混在一起,可得之利绝非一点半点。 赚钱的事儿,桑枝夏是一处都不想放过。 她在心里扒拉了半天算盘,突然转头看向徐璈:“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是不是有抓贼的法子了?” 换作别的事儿,桑枝夏无所谓自己知不知道,可这事儿不行。 敢闯进她的粮仓偷她的大米,狗贼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听出她话中的勃然怒气,徐璈学着她的样子蹲下说:“谷大爷换烟袋子了,据说里头的烟叶子是侄儿送的,看到了吗?” 桑枝夏没发现,面露奇怪:“是么?” “换这个很奇怪吗?” “换这个不奇怪。” 徐璈略直起身示意扛着稻垛过来的人递给自己,一手拎了一大捆放在骡车的车板上,才走回桑枝夏的身边低声说:“寻常烟叶子也就罢了,可那袋子里装的烟叶子不寻常啊,你说怪不怪?” 第203章 谷大爷蒙汗药抽多了 桑枝夏悚然瞪眼。 徐璈话声淡淡:“还记得咱们一开始为何决定请谷大爷看场子么?” 不单是因为谷大爷家中境况不佳,更多的是因为这人本就警醒。 老人家上了年岁瞌睡少,再加上多年来家中有个疾病缠身的老婆子,谷大爷更是容易惊醒,一宿都合不上几次眼。 偏偏谷大爷还耳朵灵,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都敏锐得很。 一宿都不用谁去督促,谷大爷自己就能背着手,踩着月光围着打谷场绕上好几圈,第二天还神采奕奕。 而且想着老头儿夜间辛苦,白日里人多的时候,桑枝夏和徐璈是从不让他搭半点手的,也不可能会是太累了的缘故。 徐璈想起前事微妙道:“之前有一天晚上我都回去歇下了,突然找不见你给我做的荷包,夜半来打谷场找,刚进去没走几步,谷大爷就拎着棍子出来了。” “在睡梦中连我的脚步声都能听个一清二楚的人,昨日来的小贼至少三五人,你说他为何一点儿没听见?” 不光是没听见,谷大爷甚至还说,自己夜半的时候都未能起来巡夜。 这可不是老头儿的作风。 桑枝夏惊疑不定地张大了嘴。 徐璈不紧不慢地说:“那烟叶子里掺了蒙汗药,谷大爷又一直想着多抽几口提提神,不经意间吸进嘴里的蒙汗药多了,到了夜间自然是睡不醒。” 徐璈是第一个发现粮仓里遭贼的。 往日那个时辰他到的时候,谷大爷已经在围着打谷场绕第三圈了,恨不得连一个钻进来的耗子都一起撵出去。 可今日他进了打谷场,老头儿歪在草垛上睡得鼻子冒泡,连着叫了好几声都叫不醒。 徐璈想到那袋烟叶子的来历,微妙道:“送老头儿烟叶子的那个侄儿从前都少来往,是最近一年多来才有的接触,你说那人冷心冷肺多年,为何突然就如此关照冷落多年的亲戚?” 因为谷大爷这一年差不多都在徐家的地头上,来了一日便有一日的工钱可拿,有了这些工钱补贴,老头儿家中的境况比起从前好了不少。 有了财帛,哪怕不多,也足可让人心动。 送谷大爷烟叶子的人一开始或许没惦记上徐家的粮食,可到老头儿家叙旧拉交情的时候,得知徐家打谷场这边只有一个老头儿看守,说不定就会起什么样的歪心。 再加上谷大爷内侄儿这一层身份在,想旁敲侧击从老两口嘴里问出打谷场的情况,以及粮仓的准确位置也不多难。 桑枝夏脑中迷雾尽数驱散,再留在脸上的满是骇然。 不过她抓偏了重点。 “你是怎么知道谷大爷的烟叶子里掺了蒙汗药的啊?他那把旱烟杆子点燃的时候跟熏腊肉似的烟熏火燎的,这你都能闻得出来?” 徐璈哭笑不得地敲了一下她的帽檐:“这是重点吗?” 桑枝夏眨眨眼:“重点是我是真的很好奇啊!” “蒙汗药这种东西真的能闻出来吗?” 徐璈这是长的狗鼻子? 徐璈不知她内心波澜起伏,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枝枝,我早年间见过很多比这更歹毒更阴损的毒药,如果这都察觉不出来,我埋在徐家祖坟里的骨头都该烂成渣了。” 而且给谷大爷下蒙汗药的人显然不熟练,分量掺得大,药也不好。 那股子烟叶子都压不住的冲鼻子味儿扑面就砸,徐璈闻着都快能熏倒一头牛了。 也得亏是谷大爷本身瞌睡就浅,这要是换个瞌睡大的来,抽了那么老些烟下去,只怕是拎到河里泡着都不见得会醒得过来。 地里收割搬运如火如荼,桑枝夏的脑子也转得险些出了火星。 她神色凝重地盯着徐璈,绷紧了唇角:“那现在怎么办?等着逮人?” “昨晚上都得逞了,那些人还会来吗?” “当然会。” 徐璈慢悠悠地说:“尝过一次甜头的人,抵不住糖的诱惑。” “那人既是老头儿家的内侄儿,自然也不难知道打谷场这边的动静。” 等一会儿徐璈去换谷大爷回家吃饭,等在那边的人得知今晚在此看守的人只多了一个徐璈,十有八九会冒险再来。 因为村里人已经说了要来帮着看守,人一多就很难再有下手的机会。 只多一个徐璈的话,那好像也不打紧了。 而且徐家地里剩下待收割的稻子不多了,打谷场这边聚集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么好的下手机会不动手,那是真可惜。 桑枝夏一下就明白了徐璈的意思,眉心缓缓拧出了褶皱:“那我晚上跟你一起。” “不过谷大爷蒙汗药抽多了肯定是不顶用,咱们两个能行吗?” 徐璈失笑道:“你来做什么?” 桑枝夏的反驳尚未出口,徐璈就拎小猫崽似的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后颈:“打谷场这边粮食多,还没晒干的稻草也多,秋蚊子凶得很,你这一身细腻皮肉,何苦赶着来给那些恼人的玩意儿加餐?那些蚊子吃太饱对你有什么好处?” “听话,另外给你个重要任务。” 徐璈凑在桑枝夏的耳边低低地说:“我把戏台子搭起来了,你可得去帮着把看戏的人叫来。”‘ “到时候就听我的,保准把这些小贼全都逮了听你发落。”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踌躇半天,最后还是按徐璈说的办。 兵分两路,万一徐璈这边托大陷入了狗贼的陷阱,起码她还能及时带着援兵前来支援,也不至于让徐璈打狗反被狗咬了一大口。 至于被自己黑心亲戚利用了个彻底的谷大爷…… 桑枝夏看着不断吧嗒烟杆子,试图借此刺激自己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结果松垮的眼皮子却不断往下耷拉的老头儿,一言难尽地抿了抿唇。 照谷大爷疯狂吸入的这个架势,后续会怎样还真就是不好说。 别说是帮着抓贼了,就是入了夜真的闹起来,老人家能不能从强大的药效中挣扎起眼皮都很难预测。 不过事情未定,轮廓不明。 这时候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倒也不急着辨白。 等洛北村再一次陷入夜深人静,等打谷场空了再无他人,按耐不住贪婪的狗贼会出现的…… 注意到桑枝夏看自己的眼神,整张脸都笼罩在袅袅烟雾里的谷大爷奇道:“丫头,咋地了?” 桑枝夏心情复杂,迟疑了一下说:“没事儿。” “我就单纯想说,旱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您慢点抽,别呛着。” 第204章 来都来了,都留下吧 桑枝夏离开打谷场的时间比往日提早了一些,走之前回头,看到靠在稻草垛上,眼皮下砸疯狂喷吐烟雾的谷大爷一眼,嘴角狂跳。 徐璈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声说:“怎么了?” 桑枝夏朝着谷大爷喷烟的方向努嘴,一言难尽地说:“没看出来,一把年纪了抗药性还挺强。” 挺抗造! 徐璈忍着笑没说什么。 桑枝夏抽了抽嘴角小声说:“抽那么多蒙汗药进去没事儿吧?那玩意儿到底不是好的,万一再出什么岔子可咋整?” 谷大爷都这么大年纪了,蒙汗药抽多了也犯愁啊! 徐璈肩膀抖了一下:“不碍事儿,回头多让老头儿多睡几天就好了。” “记住我跟你说的了吗?” 桑枝夏神色恹恹地点头:“知道了,你自己当心。” “实在不行也不必硬扛,先护着自己要紧,知道吗?” 徐璈闻声眼底掠过一缕讥诮。 几个小毛贼罢了,若这都不行顶不住,那他就真的是不行了。 徐璈含混了一下没细说,抬手在桑枝夏的肩上轻轻一拍:“我都记下了,安心便是。” “回去歇着吧。” 桑枝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徐璈迎着落下的夕阳,跟陆续从地里出来的人结算工钱,安排明日的活儿。 做熟了的虽是累了一天了,可想想昨晚打谷场里出的事儿还是忍不住说:“要不我们今晚上就不走了,干脆在这边歇下得了,也好帮着看一看。” 正值农忙时节,但凡是自己家里耕地多的都挪不出半点空闲,能在这时候赶着来徐家做工的,多是自己家中耕地不多,又困于生计不可行的穷苦人。 徐家仁厚,吩咐的活儿都是这些人做熟了的,虽是辛苦可也没有多的繁重,更要紧的是徐家的工钱都是当日结算。 做一日便给一日的工钱,不出差错便不会被扣钱,也不找多的借口拖欠,是难得好说话的主人家。 眼看着徐家的粮食被人打了歪主意,拿了工钱的人心里颇为过意不去。 有人暗暗磨牙:“别的不说,咱们胜在人多啊,就算是来了贼人一个两个的都没发现,可这么多人总有能察觉到的,到时候不就能把人逮住了么?” “是啊,人多劲儿也大,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拳脚,甭管来的小贼是谁,咱们总归是能摁得住的!” 做工的人群中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说的都是想留下帮忙。 徐璈听了感激一笑,无奈道:“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在地里忙活一日了,今日家中也不曾给各位备下足量的吃食茶水,只怕是不好耽搁你们各自家去休息。” “你们都回去吧。” 人多了,小贼就不见得敢来了。 还有人想多说几句,可徐璈看似好说话决断却强硬得很,三言两语的一挡把人一一打发了,人声喧闹了一整日的打谷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夜色缓落,徐璈双手抱后脑勺靠在稻草垛上眯起了眼。 而他身后不远处,一直反复搓脸,想让自己多几分清醒的谷大爷已经在打呼噜了。 鼾声震耳,此起彼伏。 徐璈想着桑枝夏之前的嘀咕忍不住好笑。 能顶得住这么浓的蒙汗药还撑了大半日,不得不说谷大爷的确是个能人,只是…… 他等的人差不多该来了吧? 月明星疏,徐璈的身形无声无息地隐没在夜色之后,四周似乎什么动静也无。 徐璈百无聊赖地扯了几根晒干的稻草在手中尝试编织,编的是桑枝夏曾在牢狱中编过的蚂蚱。 只可惜软软的稻草在桑枝夏的手中灵气十足,编出的蚂蚱也活灵活现,到了他的手里,哪怕是手指头快打结了也瞧不出编的究竟是何物,乱糟糟的拧成了一团。 徐璈不忍直视的把拧巴在一处的稻草随手一扔,耳廓微动侧眸看向了某处。 暗处里,先行来探路的人听到了谷大爷震耳的鼾声,难掩兴奋地说:“人已经倒了,看门的那两个畜生呢?” 听起来稍远一些的人压低了声音回应:“倒了!” “我特意拿了肉来的,狗崽子见了肉哪儿有忍得住不吃的?” 徐璈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偌大的一个打谷场,谷大爷一人看守肯定不行。 所以打谷场这边刚开始忙活起来,徐璈就特意去村中猎户家借来了两条好狗帮忙看着。 可昨夜并无狗吠示警,也难怪这些人可以偷了粮食扬长而去。 来人似乎很紧张,脚步声逐渐近了些还在说:“我听说徐家今晚留了个人在这边,那个叫徐璈的好像有些拳脚功夫,要是……” “哪来那么多废话?” 谷大爷的侄子冷笑着说:“也该是那姓徐的小子大意,合该了要成全兄弟们发财。” “他说我叔爷的手艺好,做的饼子好吃得很,我那叔爷今儿中午还特意折回家给他烙了几张饼子,我往里头加了不少作料。” 真把那些饼子都吃下去了,再好的拳脚功夫也是白搭。 现在都该睡成死狗了。 这回来的几人可算是全都放心了。 可谷大牛想想昨晚的事儿,还是觉得糟心,忍不住骂骂咧咧地说:“我就说麻子那个废物坏事儿,昨晚要不是他扛不动往路上倒了那么老些米,咋可能会被人发现?” 徐家这么多粮食堆在这里,随便偷走个三五百斤很难察觉。 一日续上一日的来,根本就没什么风险。 可昨日漏的米坏了菜,他们为了能最后搏一把,不得已今晚又冒险来了。 说起麻子人人都在骂,有个摸索到了最前头的试探着往徐璈躺着的草垛上看了一眼,再看看睡得不省人事的谷大爷,挥手说:“别吵了,抓点儿紧!” “这事儿已经露尾巴了,做完今天这一票可就不能干了,都快去搬东西!二虎还在门口看着呢!” 脚步声响得七零八碎,杂乱之下徐璈闭着眼不动如山,心里默默得出了一个数:进来的是五个人。 加上门口放风的那个,正好六个。 徐璈唇角微勾继续装睡装得毫无痕迹,草垛下来回倒腾的人压根就没意识到他是醒着的,随着搬运米袋的动作,说话的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放大。 夜色昏暗,来的几人做贼心虚扛了米袋就往外冲,也来不及查看米袋上是不是多了什么往日不曾有的东西。 徐璈遮在袖口中的手指无声摩挲,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食指曲在唇边毫无征兆地吹出了一声呼哨。 正在扛米袋的谷大牛惊悚回头:“什么动静?!” “哪儿有什么动静?” “我刚才听到好像有人吹……” 咣当一声重物落地闷响,扛着米袋走到门口的人脸色大骇,惊恐地张大了嘴撒丫子转头就跑:“狼……有狼!” “有狼来了!” 谷大牛等人先是不屑一顾,心说村子里的打谷场怎么可能会有狼。 可转过头看清模糊夜色中闪烁起的幽幽绿光的狼眼,浑身瞬间被冷汗冲透。 “是……是狼……” “嗷呜!” 最先被发现的狼踏碎月色昂首呼号,紧接着仿佛闪烁着鬼火的幽幽狼眼更多了几双。 谷大牛等人在短暂的惊吓后慌不择路拔腿就跑,可围聚而来的狼群却像是认定了他们似的,嗷嗷吼叫着,以势不可当之势朝着逃跑的几人冲了过去! “救命啊!” “快来人救救我!” “野狼!野狼下山杀人了!快来人啊!” 睡在谷草垛中的谷大爷在撕心裂肺的叫喊中翻了个身,鼾声继续。 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坐起的徐璈高高坐在草垛上,眯眼打量。 无数惊恐和混乱以及狼嚎汇在一处的打谷场上,除了徐璈无人注意到空气中回荡着一阵清幽的笛音。 当然,谷大牛等人此时也没命去留意这个。 笛音渐转尖锐,原本就追着谷大牛等人不放的狼群更显疯魔。 尖牙之下必见血色,惨叫刺耳尖锐,呼救声和血腥气融在夜风中传出很远很远,其浓厚甚至一度压过了扑鼻的稻香。 徐璈把玩着指尖的稻草,幽幽笑了。 “我家的东西烫手。” “来都来了,倒也不必走了,都留下吧。” 第205章 野狼下山伤人了! 村里突然就闹了起来,呼声大震。 正在跟徐三叔说话的桑枝夏猛地一顿,门外突然炸开了尖锐的叫声:“有狼下山了!” “野狼下山伤人了!” “各家各户的老人娃子都把家门关严实了别出来!妇道人家也都赶紧把门窗闭好躲好了!能出得上力的男人拿上家伙什去打狼!” “快快快!拿上家伙快走!” 桑枝夏脸上血色唰的褪尽,还没动就被徐三叔急急地摁住了肩膀:“哎呀你做什么?!” 徐三叔也不曾见过这种架势,手忙脚乱地揪着桑枝夏不让她出去,反手就把人朝着酿酒坊存酒坛子的酒窖里推。 “外头乱糟糟的,没听见都在喊什么吗?小丫头片子老实进去躲着,不许出来!” 桑枝夏一下没反应过来被推进了酒窖,正想反抗眼前的微光猝然一黑,徐三叔动作利索下手狠辣,抓起大锁咣当一下就把酒窖的门给锁上了。 “三叔?!” “老实待着!” 徐三叔粗着嗓子喊:“这里妥当得很,什么玩意儿也进不去!” 桑枝夏表情悚然一空,抓着推不开的门栓哭笑不得地说:“可是我也出不去啊!” “你出来做什么?” 徐三叔慌得不行的撅着腚找趁手的工具,没好气地说:“我得赶着回去看看,那边家里就你祖父和祖母在,现在当真是顾不上你,别给我添乱!” “可是徐璈还在打谷场呢!他……”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徐璈那小子?” 徐三叔气得冷笑:“那小子能耐着呢,别说是几头野狼几个小贼,就是比这更了不得的也伤不着他!顾好你自己得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那我刚跟三叔说的……” “你别管了!” 徐三叔抓起寒光闪闪的柴刀,发狠地说:“村里进了野狼都闹起来了,打谷场那边要是真来了贼,还用得着你担心有逮不住的?” 这话说来也有理,可桑枝夏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莫名其妙的就是觉得心慌。 她还想挣扎一下,徐三叔却已经裹着一身的杀气拎着柴刀冲出了酿酒坊。 那边家中老太太病入膏肓,老爷子再厉害那也是年轻的时候了,万一野狼闯进了家里,只怕是要出大事儿! 桑枝夏试着喊了几声半点回应也无,双手用力一搓脸索性靠着酒窖的门板坐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村中陆续燃起了延展成火龙的无数火把,手里拎着各种各样凶器的村民彪悍而出。 “打谷场!狼嚎声是从徐家的打谷场那边传来的!” 领头冲在最前头的吴长贵闻声狠狠一颤,咬牙说:“打谷场那边可只有两个人……” 谷大爷干活儿是利索,可腿脚跑不快啊! 徐璈他…… 赶上来的村长蒲扇似的大巴掌呼啸着风声糊在吴长贵的胳膊上,恼火道:“知道那边没人还不赶紧过去?!” “都杵着干啥?!赶紧去打谷场那边救人!” “快!” 自发聚集而来举着火把的村民呼涌而至,还未冲进打谷场的大门,就先看到了地上可怕的血色。 地上还躺着两个不知生死已经不会动弹了的人影。 村长脑中嗡的一声,脱口而出:“徐璈啊!” “徐家小子!” “快救人!” 赶到的村民七手八脚地冲过去把地上的人扶起来,那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血肉模糊白骨惊人,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血肉撕裂处,看得见的全都是遗落的灰色狼毛和尖锐可怖的齿痕。 吴长贵哆嗦着手掀开了被血糊在这人脸上的头发,看了一眼心中大定:“不是徐璈!” “这个也不是!” 虽然被伤着的都是人,可人心自来分亲疏远近。 这俩被野狼撕成血葫芦的人村里一个不认识,比起他们更相熟的徐璈,生死好像也就没那么令人揪着心了。 悬着一颗心的人猛地舒出一口气,伸手一探鼻息,空气再度陷入凝滞。 吴长贵咬着牙说:“人不行了。” “这群畜生!” 回应他的话似的,打谷场的另一头传出了刺耳的狼嚎声,在场所有人的眸子都染上了愤怒的血红。 “追!” “不能再让这群下山的畜生伤人了!” 火把跃动而起,被烟雾燎起的全是沸腾的怒意。 赶来的村民兵分两路,一队人循着狼嚎声传出的方向去打狼,另一队人则是大声叫着喊徐璈和谷大爷。 可无边夜色下,不断响起刺激人紧绷心弦的只有接连不断的狼嚎声,无论是徐璈还是谷大爷都未曾给出半点回应。 所有赶来的人都在担心,这两人是不是遭遇了不测,喊声越发焦急。 草垛深处,一身粗布麻衣的陈菁安一言难尽地看着徐璈,幽幽道:“都找你呢,你就不打算出去应一声儿?” 话说看到这么多人来找徐璈,陈菁安也很惊讶。 要知道徐璈早年间在京都可是人人喊打的纨绔,甭管老少提起他都忍不住撇嘴唾弃,更有人说巴不得菩萨开眼早些给这个祸害收了,也免得荼毒旁人。 这才多久? 人人喊打的祸害入了洛北村,竟成了会惹得人担心不想让他死的人物了。 陈菁安眼底浮起戏谑,徐璈依旧闭着眼:“尾巴都处理干净了?那些畜生不会伤及别人吧?” “不会。” “我一路上洒了诱兽的药粉把那几只野狼引下了山,再加上你先落在那些米袋子上的药粉,那些狼被激得狂性大发,却也只会盯着身上有味儿的几人下嘴,不至于会伤了别个。” 再说了,今晚闹出这般声势引来了这么多人,那几头伤了人的狼不会有机会活着出村。 只是那几个小贼就不一样了。 陈菁安转了转手中的短笛,微妙道:“几个小贼罢了,你至于把我叫来闹出这般声势么?” “偷走你家的几袋米,就必须以命来抵了?” “不是米的事儿。” 徐璈凝神听着远处逐渐逼近的哄闹声,轻描淡写地说:“是杀鸡儆猴。” “徐家立在此处,耕地,粮仓,粮食,处处都是惹眼的,少不得会有人眼红,也会有不轨之徒心动。” “小打小闹不足以引以为戒,唯有血染的命,才能在此划出一条让人不敢逾越的道道。” 有人因不该有的贪心在此丧命,死状凄惨可怖。 从此以后所有人知道徐家此处打谷场的人都无法忘却,今夜在此处被撕碎的赤目血肉,起了妄念的人才会为此感到讳莫如深。 那几个小贼必须死。 不死不足成教训。 陈菁安眸子一闪笑笑没多说,察觉到有人快速赶来,指尖一触徐璈的胳膊,跃过草垛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后。 徐璈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呼吸放缓。 第一个发现徐璈的是牛大叔。 牛大叔先是激动嗷了一嗓子,紧接着发现徐璈躺着一动不动,惊得嗷就是一声:“哎呦!” “徐璈这瞧着怎么像是叫不醒啊?!赶紧来几个人瞧瞧!” “谷大爷?!” “谷大爷这都闹成啥样了!你怎么还打呼噜啊?!哎呦!快醒醒!” 赶过来的人心急如焚的大吼出声,村长举着火把凑近了看,突然意识到什么狠声说:“拿水来泼!” “快拿凉水来泼!” “这不像是睡死过去了,倒像是被药迷住了!” 第206章 被我锁在酒窖里锁了一宿了! 哗啦啦两大盆凉水对准了鼾声大震的人泼下去,徐璈捂着脸终于有了反应,睡梦沉甜的谷大爷则是直接被灌进口鼻的凉水呛了个实实在在,眼都等不及睁开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村长赶紧叫人去扶:“赶紧把人扶起来,快去拿了水来喂!” “被药迷住的要多灌些水下去才行!不然这可怎么醒!” 还在迷糊的人被铁钳似的大手强行捏开下巴往嘴里倒水,有性子急的还嫌碗装得太少,抓起葫芦水瓢就想粗暴地往脸上盖。 徐璈实在是受不住了。 他是装的。 莫名被灌成了水葫芦算怎么回事儿? 徐璈似是被灌够了终于幽幽转醒,一身湿漉漉拖泥带水的,眸色茫然表情分外无辜,像是压根就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四周围着自己的这一圈人,眨了眨眼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村长在谷大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凑近了,用力拍了拍徐璈挂满水珠的脸,扯着嗓子喊:“徐家小子!认得我是谁吗?!” 徐璈低头用手抵嘴咳了几声,沙哑道:“村长?” “您怎么来了?” 村长拍着大腿喊:“我们万幸是来了!” “我们这些人要是不来,你小子被药迷住给野狼叼走当了晚饭,只怕都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 “糊涂小子!山里的野狼下山了都还不知道!” 徐璈搓了搓脸似是还不转过弯来,村长却顾不得多跟他解释了。 徐璈和谷大爷显然是被药迷住在草垛里睡得不省人事,那今晚的事儿就不能是巧合。 有眼尖的撵着狼嚎的方向追过去见着了,连忙跑回来说:“村长,又找着两个人,都不是咱们村里的!” “不是咱们村里的?” 村长狐疑地眯起眼,面沉如水:“是哪儿的人?谁家的?有人认识么?” 村里少有外来的生面孔,偶尔见了,都肯定是跟村里的人沾亲带故的,不会寻不出根源。 可谁知这话出了,前来报信的人举着火把使劲儿摇头。 “找着的都说不认识呢,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不过这些人大约是来偷粮的,那边藏了三个小推车,推车板子上还捆了七八袋大米,路上也掉了好几袋子,瞧方向是想从打谷场里偷了顺到推车上,好趁着没人注意漏夜出村的!” 这话一出,原本还觉得疑惑的人纷纷面露了然。 为何留在打谷场的谷大爷和徐璈都会被药迷住,为什么徐家的打谷场里会冲出去陌生的人求救。 一路上凝在众人心头的疑云豁然而开,有人恼火地骂出了一句:“合着是一群偷粮的贼?!” “那下山的野狼说不定也是被这群贼引来的!” 后山深处自来便有野兽,可野兽凶性再强,也生来惧人多的地方,行动轨迹多会避开人群聚居的村落,几乎不会出现成群下山伤人的惨案。 今晚之事过于突然,起初谁都没顾得上细琢磨,可此时再回头捋一捋,就发现可追寻的疑点不少。 村长当机立断:“不管是不是贼,都先设法把野狼驱逐把人救下,等天亮了再慢慢地审。” “徐璈和谷大爷这边留几个人,剩下的自发围着打谷场搜一圈,免得还有贼人藏着没露面,熟悉粮仓情况的人搭把手帮着检查一下,看看今晚被偷了多少粮食,能追回来多少。” 得了村长的话村民散去各自行动,村长看向传话的那人,皱眉说:“安子,后来找到的那两个人伤得咋样?能活吗?” 被叫做安子的人撇嘴摇头:“见了血的野狼哪儿有撒得开嘴的?刚找到的时候喉咙里还呼哧几下,不等问话就没了。” 若此时被野狼伤了性命的人是洛北村的人,又或者是无辜之人,村民们都不会是如此反应。 可那是来偷粮的贼。 都当了不要脸的贼了,死活又有什么要紧的? 就算是没有野狼的事儿,那些小贼但凡是被村里人逮住了,不被打死也要活活打去半天命。 管不住自己手的贼,下场就该如此! 村长听完心猛地一沉,脸上笼上了散不去的晦暗。 加上这两个,今晚丧生狼口的性命便是四人。 出了这么好几条人命的大事儿,那就不是村里能自己裁定的了。 “安子,你叫上两个人跟你一起,天亮了去县衙门走一遭,把咱们村里今晚的事儿说一声,请了衙役跟着来查一查。” 走个明路,也好明了今晚丧命几人的真身。 既是咎由自取丢的性命那便不值得怜悯,可为了防止这些贼人的家中人来借此闹事,过一遍衙门的手是最能服人的。 村长三两下便定下了该有的章程,苦主徐璈和仍云里雾里的谷大爷半句话都没找到可插嘴的地方,打谷场里的闹嚷一直持续到天色渐明。 被惹怒了村民悍气横生,在有经验的老猎户的带领下,不光是找回了被野狼拖走咬死的尸首,还打死了三头野狼。 往日浸染在稻香中的打谷场一夜之间笼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色,被找回的六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并排摆在地上,上头盖了稻草和白布。 心急如焚忙了一宿的人都大多都没走,反而是扎堆在打谷场聚了起来,低声议论。 等官府衙门的人来了,他们这些人可都是实打实的证人,那是要留下作证的,一个都不能少。 野狼下山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老爷子在家中急得不行。 徐三叔几乎是把刀抵在自己脖子上,以死相逼,才逼得老爷子答应了没贸然出来。 徐三叔真的是累了。 他咣当一下把柴刀撇在地上,双手用力一搓脸,苦笑着说:“父亲啊,你就体谅体谅儿子吧。” “老太太在病床上起都起不来,你这么大年纪了,要是出去起了什么闪失,我就是吊死了赎罪,徐家的列祖列宗能饶了我吗?” 老爷子黑着脸瞪他:“区区几头野狼,还能伤得了我了?!” “是是是,您老威风得很也实在厉害,区区野狼伤不了您,可这边家中总要有个人在啊!” 徐三叔苦哈哈地说:“父亲你就别跟我闹了,你在这边略守一守,我出去看看情况,要是没事儿了,我还得赶着去把夏丫头从酒窖里放出来呢!她都被我锁在酒窖里锁了一宿了!” 第207章 啧,瞧瞧这苦主的模样真可怜 昨晚闹起来,徐三叔实在是分身乏术,一时又找不见徐璈在哪儿,心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酒窖里又不是什么舒坦地儿,任谁在里边被锁了一宿也不能太好受。 更何况桑枝夏的身子骨不好,要是在里头锁出点儿什么好歹来,哪怕初衷是为了保桑枝夏的小命,他心里也要过意不去了。 老爷子听到桑枝夏还被锁着态度明显软化了不少,徐三叔见状赶紧趁热打铁:“就这么说好了啊,你就别出去了,在家等我消息。” “我现在去把夏丫头放了,顺带去打谷场那边看看是什么情况。” 村里闹哄哄地嚷了一宿,时不时就听见有人嚎一嗓子说徐家的打谷场出事儿了,听得他一宿心都悬在嗓子眼半点不敢放。 徐璈还在打谷场呢! 徐三叔想想倍感糟心,没好气地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混乱之下他能顾得上的只有二老和桑枝夏,至于徐璈那边…… 只能是盼着他的好侄儿能逢凶化吉自保平安了。 徐三叔惦记着一直没消息的徐璈,匆匆关上门走了,走之前还很有心机的把院门从外头挂上了大锁,生怕老爷子会趁机跑出来。 倘若不是老爷子的脾气暴躁,手里的棍子抽人也不含糊,徐三叔甚至还想把老爷子锁在堂屋里,可惜是没得逞。 老爷子听到落锁的动静气得斥了几声,徐三叔脚下一颠转身跑得飞快。 隔壁院子里同样被留守家中的王老爷子听了,隔着院墙喊:“哎呦,徐老头儿你跟孩子嚷个啥?” “外头乱着呢,孩子不让你出去是孝顺你为了你好,这时候咱们这种老骨头可不能赶着出去给娃子们添乱,安心等消息吧啊!” 老爷子被气得好笑,扬声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王老爷子又认真地宽慰了几句,老爷子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处。 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子是什么性子,老爷子心里比谁都清楚。 无故下山伤人的野狼,恰巧丧命于打谷场的贼人,这二者间真的全然都是巧合吗? 老爷子不知想到什么嗤了一声,面上没了跟徐三叔急赤白脸梗着脖子嚷得冒火,眼底泛起的全是沉沉。 他这么嚷几声闹一下,在旁人眼中此事就是跟徐家全然无关的了。 只盼徐璈那边的尾巴都扫利索了,也免得惹人口舌疑窦。 只不过…… 老爷子无意识地绷紧了唇,拿着手中之前拿起虚张声势要捶徐三叔的棍子,指尖无端收紧。 等徐璈回来了,他再慢慢跟这混小子仔细分说。 徐三叔一路冲出徐家奔向酿酒坊。 酒窖里,被反锁了一宿的桑枝夏当真是半点脾气也无了。 徐三叔平时看起来好说话好商量,可遇着事儿下手是真的狠啊! 他不光是把上了锁,还特意在门栓上绕了一大截铁链,反复锁死。 酒窖里本来就只有一个出口一扇门,被他这么心狠手辣地一锁,桑枝夏除了等他来主动开门,剩下的唯一出路只有一个:当场挖个地洞刨坑钻出去。 刨坑是不可能刨坑的。 一宿也压根就刨不出去。 偏偏酒窖建得深深,四面墙的厚度也远超寻常。 早先在外头的时候,桑枝夏还能听见外头传来的动静,可一进了酒窖就当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唯一还在耳边回响的就是她自己的呼吸声。 桑枝夏抱着膝盖坐在空着的酒架子上反复叹气,在心里估算眼下大致是什么时辰,心里也隐隐觉得哪儿不太对。 徐璈白日里跟她说了,他在打谷场那边守着,随身还带了一枚特意从陈菁安那边拿来的信号焰火,等打谷场那边有了动静,他会看准时机释放焰火为号,就让她和徐三叔叫上村里人赶过去,抓贼抓脏,逮个现场。 徐璈策划周全,桑枝夏一时也没顾得上多想。 可现下再沉下心来琢磨,却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徐璈真的打算让她叫人去帮忙了吗? 这人是不是在故意支开她? 把她支开以后的打谷场,到底会发生什么? 还有下山的野狼…… 桑枝夏放缓了呼吸暗暗失神,被锁死的门外传出铁链拉扯起的哗啦声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徐三叔的声音:“夏丫头?” 桑枝夏被毫无征兆地落入眼中的晨光刺得下意识闭眼,苦笑着说:“三叔,你可算是想起我了啊……” 徐三叔折腾了一宿也是心力交瘁,穿着凌乱的衣裳和偌大的眼下黑青,无奈叹气:“丫头,这可真不是三叔故意把你忘了,你祖父实在太能折腾人,你三叔也是没招儿啊……” 桑枝夏和徐三叔面面相觑,空气中流淌的都是被牵连的莫名其妙和说不出的怅然。 桑枝夏呼出一口气正想问,从酿酒坊外路过的村民见了,意外地呦呵出声:“哎呀,你们咋还在这儿呢?” “安子都去把衙门里的人请来断案了!你家是苦主还不赶紧去瞧瞧?” 徐三叔和桑枝夏是当真不知事态进展如此神速,纷纷一怔后诧异道:“衙门?” 桑枝夏:“这就惊动官府衙门了?” 那人说:“死了好几个人呢,当然要惊动衙门啊!” 徐三叔骤然拔高了调子,难以置信地说:“打死人了?!” 徐璈那小子难不成是又犯浑了吗?! 桑枝夏心头猛地拔凉不敢多想,偏过头一看,发现徐三叔的脸色比她还多几分青白深紫。 二人皆是吓得不轻。 狗贼可恶不假。 生死也不该多去同情。 可死在哪儿都行,被打死在徐璈的手里绝对不行! 杀人是要偿命的! 顺口说了一嘴的人急急赶着去看衙门断案的稀罕事儿,压根就没留意到徐三叔和桑枝夏同时变幻的脸色。 徐三叔到底是比桑枝夏多几分见识,在一刹的惊吓后咬住舌尖强定心神,压低了声音沉沉地说:“哪怕是贼人先进了咱家的粮仓,打死了人也是要被官府问责的,更何况还是打死了好几个!” 徐璈那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下手就不能有些分寸吗?! 徐三叔心头恼火语速飞快,试图让桑枝夏镇定下来:“你先别急,这事儿有转圜的余地。” “咱们先去打谷场那边看看情况,徐璈只怕是要被官府带回去问审,一会儿你回去跟老爷子商量一下,把家中账面上可以动的银子都拿出来,是被打死的那几个人有错在先,有了足够活动的银子,这杀人的罪落不到徐璈的身上。” 有钱能使鬼推磨。 在一个不大的县衙门,县太爷就是说话最大的天。 只要能用足够多的银子堵住县太爷的嘴,这事儿就闹不起来。 桑枝夏的脸色虽是肉眼可见的不太对,可实话实说,她其实并未像徐三叔想的那样方寸大乱。 桑枝夏想到了之前王家的事儿…… 徐璈行事一步三算,步步为筹。 以他的性子一旦下了狠心绝无转圜之地,也不看过错仇怨大小,出手必是雷霆血色。 可他摆弄舆论人心偏向,从不让自己立于险地。 那几个死了的贼,真的是徐璈下的手么? 那昨晚突然下山的狼…… 桑枝夏脑中一道白光骤闪,心头无声泛起凛然。 她可能知道那些无缘无故突然下山的野狼是怎么回事儿了…… 说话间到了打谷场,一夜没见的徐璈是少有的狼狈。 他头发脸上都挂着明显的水珠,衣裳也皱巴巴的往下滴答水,还不知在何处滚了一身的草碎屑和泥点子,像个落水被捞出来的狗崽子,一身的毛都湿哒哒脏兮兮的,看起来就莫名让人多了几分怜悯。 啧,瞧瞧这苦主的模样真可怜。 桑枝夏定定地看着朝着自己走来的徐璈,余光注意到不远处在盖着的几块白布,下意识地探头,眼前却迅速覆上了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手。 徐璈挡住她的眼睛,低低地说:“枝枝,别看。” 第208章 她在酒窖里孤苦无依的一宿 县衙门的人来了不足半个时辰,可在村民的热心作证以及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前,事情的大致走向已经非常清楚了。 人证物证俱在,事实现场一目了然。 伤人被打死的野狼尸首也摆在了边上,死者的身上并未任何人为殴打的痕迹,全是在野狼口下被撕咬出的血肉狰狞,死因明确。 衙役是尽职尽责的,还查看了被偷盗的粮仓,顺带还发现了谷大爷身上那股子子能熏死人的蒙汗药味儿,顺藤摸瓜找到了谷大爷被人加了不少蒙汗药的烟叶袋子,以及谷大爷昨日回家,特意做了给徐璈带来没吃完的饼子。 徐璈和谷大爷明明在打谷场看守,夜间为何会睡得人事不知瞬间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首的衙役撕开饼子往鼻子边凑了凑,皱眉说:“这饼子里也掺了蒙汗药,是你掺的?” 谷大爷是真的毫不知情。 老头儿先是被谷大牛的惨死刺激得不轻,转而又发现了惨死的人可能是罪有应得,现在再一听蒙汗药几个字,脑中当即就是嗡的一下。 徐璈适时地扶住险些软在地上的老头儿,淡淡地说了这两日打谷场里的异常。 得知谷大虎是最近几日都住在谷大爷家中,而且昨日谷大爷烙饼的时候他还帮忙了,衙役就叫上人当场浩浩荡荡地去了谷大爷家,果不其然在谷大虎暂住的地方找到了一包没用完的蒙汗药。 罪证确凿。 偷鸡不成丢了命,这算得上是纯纯的咎由自取。 衙役面带嘲讽摆了摆手:“这几人都不是你们村的?” 村长沉着脸点头:“不是,昨晚村里听到有人喊野狼下山了,村里人就赶着出去想救人,谁知还是没来得及。” “这是人作孽天在看,自寻死路的事儿老村长倒也不必在意。” 衙役淡淡地下了结论,转而看向徐璈:“你家粮仓里昨日就被偷了米?” 徐璈点头。 “被偷了多少?” 徐璈面露恰到好处的迟疑,顿了下苦笑道:“从粮仓中偷走的是数百斤之数,可这些人大约是搬不动往地上倒了不少,具体到了他们手中的有多少,还真是不好说。” 衙役也多是穷苦人出身。 在西北这块地界上,粮食就是活命的一根线,无论老少大小心里都有同样的执念,入口之米颗粒不可浪费,能活命的粮食分毫不可糟践。 说起这些人往地上倒粮食的事儿,周围平静下去的人群再起愤愤的议论,衙役冷着脸说:“既是被偷了粮,那就该去把同伙和被偷走的粮找回来。” “老爷子,你说你这侄儿家住在哪儿来着?” 失魂落魄的谷大爷愣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谷家庄,是谷家庄人士。” “行,来都来了,咱们就顺带去谷家庄走一趟。” “你们村里出几个力气大脚程好的汉子,把这几人的尸首和那几头野狼抬起来,去谷家庄找人认尸!” 不用村长点人,早就忍不住愤怒的青壮就各自动了起来,徐璈作势要跟着去,心口落下巨石的徐三叔赶紧挡了他一下:“哎呀,你跟着撵去做什么?” 徐三叔得知死了的人不是死在徐璈手里,猛地长舒出一大口气的同时,心里还暗暗叫了几声菩萨保佑。 死了的贼人才是好人,不管是怎么死的,只要跟自己家人扯不上干系就不要紧。 徐三叔摁住徐璈说:“你祖父在家中等着呢,夏丫头也受了一夜的惊吓没能合眼,你就不必跟着去了。” “左右只是跟着去谷家庄走一趟的事儿,你带着夏丫头回家跟你祖父说一声,我去就行。” 徐璈有些迟疑:“三叔,那……” “别废话。” 徐三叔被老爷子嚷了好几次心气不顺,斜眼瞅着徐璈就说:“混小子你别跟我犟,你三叔我这一宿受的惊吓可是够够的了!” 他想想被衙役撕开的那个饼子,眉心还在突突直跳:“再说了,那蒙汗药是好的吗?谁知道你到底吃下去了多少,万一就对身子有害呢?你这一身湿哒哒的衣裳捂着也不是个事儿,赶紧回去换了歇着!” “夏丫头,快拎了徐璈回家去,在家等着我回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呢,三叔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桑枝夏揪住徐璈拧巴成了咸菜干的袖口,低声说:“听三叔的。” 徐璈无奈一笑:“好。” 不过不是听三叔的。 是听枝枝的。 衙役带着人把死状凄惨,令人作呕的尸首抬走了。 踩着晨露前来做工的人得知了昨夜发生的事儿,自发自觉地帮着把打谷场里留下的血迹和乱状逐一清理好。 主家的人因为这档子事儿都不在,没人看着也不见慌乱,收拾好以后各自撸了袖子下地干活儿,有条不紊。 桑枝夏揪着徐璈回家,看到大门上缠了好多圈的大锁头,表情突然变得非常的一言难尽。 她指着那个惊人的锁头和反复缠了几圈的铁链,口吻复杂:“看到这个了吗?” “昨晚村里一闹起来,三叔就是用同样的手法把我锁在酒窖里的。” 不打折扣的整整一宿。 她在酒窖里孤苦无依的一宿。 徐璈大概也没想到徐三叔可如此当机立断,愣了下失笑道:“一直给你锁到了现在才给放出来?” 桑枝夏斜眼瞥他:“不然你以为是我自己破门而出的么?” 她倒是想。 桑枝夏懒理会徐璈眼中的揶揄,拿出许久不用的一串钥匙找了找,把锁头打开就听到了老爷子中气十足的怒吼声:“晓得回来了?” “再不来我还以为你是想把我锁在家里,锁到寿终正寝了!” 同是被锁人桑枝夏倍感悲伤,眼巴巴地望着怒容满面的老爷子,苦笑道:“祖父,我也刚被三叔放出来呢。” 她举起手指比出一小截,怅然叹气:“就比您早出来那么一小会儿。” 老爷子本来想骂的也不是她。 见率先进门的是桑枝夏,怒色微止眉心锁住:“在酒窖里锁了一宿,可曾受凉了?” 桑枝夏摇头:“那倒是没有,酒窖里挺暖和,就是自己一个人待着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怪无趣的。” 老爷子被气笑了。 “昨晚村里倒是热闹,吵得不知多少人一宿没能合眼,你还嫌耳边清净些不好了?” 桑枝夏摸摸鼻子笑了,老爷子连连摆手:“折腾一宿了,你赶紧去歇着。” 老爷子说完终于分给了浑身狼狈的徐璈一个眼神,语气淡淡:“折腾成这副样子让人见了像什么话?” “去把衣裳换了,过来跟我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儿。” 说着老爷子似有怨气,不满道:“你三叔实在胡来,给我锁在家里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舌头的,隔着门板说什么的都有,什么都听不清!” “你来说!” 徐璈垂首应了,换了衣裳头发都等不及擦就要出去。 桑枝夏在他走到门边的时候叫住了他:“徐璈。” “嗯?” 桑枝夏把手里的干帕子扔给他,垂下眼说:“都处理好了,不会再出别的事端了,对吗?” 徐璈眸子微缩,背对着桑枝夏喟叹出声。 “枝枝,不会有事儿了。” “我保证。” 第209章 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我的农场? 桑枝夏听完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到底是什么都没再问了。 没事儿了就行。 实在搞不了阴谋诡计的人,真没必要去刨根问底,问清楚了也不能怎样,反而是徒增糟心。 桑枝夏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明确,也不想过多掺和左右徐璈的行事。 反正…… 徐璈自己有分寸,他能处理好的,就不必问了。 桑枝夏打定主意不多嘴,偏偏别人不是这么想。 她无从得知徐璈和老爷子都谈了什么,等徐璈刚从东屋出来没多久,老爷子就背着手出来叫她:“丫头,醒着呢?” 桑枝夏出来应声:“祖父?” 老爷子指了指外边,眯起眼说:“日头落下去了,这会儿天高风爽地在家干坐着也没意思,你陪我去地里转转。” 老爷子开了口,桑枝夏自然不会拒绝。 一老一少出了家门,路上遇到了不少打招呼的村民。 老爷子笑着一一应了,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璈儿这回是有些过了,不过倒也揪不出太大的过错,从长远看,如此利大过弊,懂我的意思吗?” 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戳破,桑枝夏抿了抿唇没接话。 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你年纪小,韧性十足却不可避免少些狠断,璈儿虽是年长不了你几岁,骨子里却狠辣居多少些圜转,太过刚硬,其实在我看来你俩这性子都不多好。” 一个将人命视得比什么都重,狠不下去,多留余地。 一个太过狠绝不留半点余地。 可这样的性子截然相反的人阴差阳错成了夫妻,看似格格不入,互补协调却也正好。 老爷子慢条斯理地说起了过往琐事,轻言细语间全然只在闲聊,桑枝夏安安静静地听了一路没言声。 到了已经恢复往日情形的打谷场,老爷子轻轻在桑枝夏的肩上拍了拍,缓声说:“罪不至死不假,可不死也不难成教训。” “性子太狠的人,容易失人心生猜忌,性子太软的人,又容易被欺主难决断。” “徐家来日在你和璈儿手里,买卖铺得广地里粮食多,来往之下人心纷杂,多的是诡谲手段,于你们而言,事事都是磨砺,不必避讳什么。” 桑枝夏眨了眨眼,小声说:“祖父,我只是有点担心徐璈。” 一事两事可遮掩周全过去,以徐璈的心思缜密也不见得会被人察觉。 可出了洛北村呢? 去了别的地方,遇上了更多的人呢? 就徐璈这样的性子,万一他哪日就撞上硬茬吃亏了呢? 桑枝夏不觉得死了的人有多无辜多可怜,她只是想到仿佛日日行走刀尖的徐璈,悬起的心怎么都落不下去。 她担心。 老爷子轻轻笑了:“别担心,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往后若有不懂的或是一时想不出关窍的,什么时候来问我都行,想说什么也可以来找我说。” “放心,你我祖孙间说的小话,我不会对璈儿提起的,给你保密。” 桑枝夏被老爷子哄孩子似的温和口吻逗笑,抽了抽鼻子瓮声说好。 夕阳在落,因着今早上耽搁了些的缘故,本该收工的人还在地里忙着。 桑枝夏敛了多余的心绪过去搭手,偶然听了几耳朵地里的人正在说的话,不由得微微顿住。 “王大娘,你是说今年家里的八亩地,最后只勉强收了五百多斤粮?” 王大娘苦着脸嗐了一声,手下的镰刀挥得快出了残影,嘴里念叨:“可不是咋地?” “年初原本还指望着地里能出个好收成,收粮卖些换银子,也好给我闺女扯一匹布当嫁妆,可现在是彻底不行了。” 她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口子人,收出来的这点儿粮食一年饱肚子都要勒裤腰带,从何处来多的? 桑枝夏心里咚了一声,奇怪道:“我瞧您家的都是侍弄庄稼的好手,地里收成怎么就成这样了?” 王大娘一家拖家带口的,光是每日在徐家地里干活儿的就有六个壮劳力。 这么些人焊在地里,汗水洒下去还能半点听不见响儿? 说起这个,王大娘脸上的苦涩就更浓了:“快别提了,侍弄得再尽心尽力,那也要看天意啊!” “地里的秧子一开始栽下去的时候好好的,谁知刚进夏就大片大片的枯了萎了,最后一陇地的秧子结了穗儿的不足三成,勉强挂上穗儿的,最后长出来的也都是瘪壳瘪米,不成样子。” “一年白操持了不说,且不知今年的冬日可怎么熬呢。” 这话一出立马就有了附和的人,说的也都是今秋收成极差的憾事。 桑枝夏听着四周不断响起的谈论声,手上的动作停了,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在等待的时机。 这不是现成的好机会么? 收完了粮要做的琐事不少,家里要盖房子要翻地,要是能借此机会把这些人留住大半,接下来弄农场可就省事儿多了。 心跳如雷砸向喉头,桑枝夏深深吸气,在众人谈论的间隙插了一句:“大娘,您觉着我家地里收的这些粮还成么?” 王大娘想也不想的就说:“这岂止是还成啊?” “哎呦,小媳妇家家的你是见多了好的,还不知道不好的是啥样的呢!” “是啊,你家一亩地能收出别家三亩地的粮,这要是放在别家,全家老少进了门倒在炕上都能乐出声,这还能有不好的?” 桑枝夏蹲累了索性在地埂边坐下,笑眯眯地说:“那大叔大婶儿都觉得我家的瞅着还行?” “那是!” “那你们想明年也多得些粮么?” 桑枝夏在众人谈兴最高的时候,适当抛出了话引子。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的大部分人都纷纷转头看她,眼里写满惊奇。 距离她最近的王大娘紧张地揪住了滚满泥点子的衣摆,试探道:“这话咋说?” “放在我家的地里,长出来的粮也能这么好?” “你教我们是咋弄的?” 徐家明显异于寻常的盛大丰收,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都不是秘密。 说来也是令人称奇,闻讯赶着来徐家地里看个稀奇的人不少,可看足了热闹,扭头再走回自家地埂上的人也说不出半点门道。 徐家早些时候粮种都不足,大张旗鼓到处去买,粮种跟别家用的也都一样。 春耕撒种的那阵儿,徐家是折腾出了些省力气的新鲜玩意儿,可实打实的活儿也都是请人做的,都在大家伙儿的眼皮底下看着,寻不出什么蹊跷。 可奇怪的是,今年歉收的人家不少,偏偏徐家占了大运,这除开了风水好,还能是藏着什么说头? 有人忍不住插嘴:“难不成真是开耕的时候烧香祷告了?求一求风水真的管用?” 桑枝夏撑不住扑哧一声乐了。 她在众多好奇探究期待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说:“这跟风水倒是没什么关系,不过你们要是信得过我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我的农场?” 第210章 农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农场?那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随着这样的好奇话声随风传开,桑枝夏身边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真好奇的,有凑热闹的听个新鲜的,总之来了听了几句的人就挪不开脚,被挤在外围的人还踮起脚抻长了脖子,想方设法使劲儿往人群里扒拉,只为能听得更清。 桑枝夏略太高了声音:“我说的农场其实就是将大家手中的地整合成片,而后统一栽种统一管理,地里的活儿还是照做,可地里的收成一定能是现在的翻倍或者是更多,而且……” “听你这意思,不就是把我们自家地里种出来的粮食分你家一半么?” 有心急地打断了桑枝夏的话,嘲道:“哎呦,你这不是把我们当傻子糊弄么?本来家里的几亩地就摆弄不出多少玩意儿,临到头来还分你一半,那我们这些人忙活了一年,最后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对呗,而且你说收成翻倍也只是一句空话,我挖了半辈子的地,可不曾见过谁家的地里能刨得出一亩七八百斤的好时候。” 桑枝夏被反驳了也不生气,笑笑说:“大叔,你家地里的是不曾见着这么好的收成,可我家地里不是有现成的例子么?” “大叔要是不信,要不问问亲眼见着的人?” 有幸目睹的人人纷纷开口声援,桑枝夏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也不是贪大家伙儿家中的三五亩地里的产出,我家都好几百亩地了,当真也不缺那么点儿东西。” 这话倒是实在话。 大片大片的荒地多的是,徐家既是能靠着开荒攒下手头的这些家底子,大可继续之前的做法,接着开荒,没必要在这上头忽悠人。 半信半疑的人留下来接着听,嗤之以鼻的人带着嘲讽走远。 桑枝夏见了却跟什么都没察觉似的,自顾自的接着说:“我是要继续开荒的,将大家伙儿手中的耕地整合在一块儿打理,贪的也不是别家的地,我图的是人。” “大家都看得见的,我家的地太多需要的人手也多,靠着零散请了人来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对我来说有诸多不便,要是能在耕地整合后把可用的人手都汇在一处,固定流程的话就会方便很多。” 桑枝夏看着眼前若有所思的人群,竖起一根食指:“加入农场后,我会教大家用可以更省力的工具,明年开耕的时候,会给加入的人统一发放下地的秧子。” “用我给的秧苗,我教的法子,明年的这个时候,地中的收成也不是按刚才那个大叔说的对半分,而是按比例分红划。” 听得最入迷的王大娘奇道:“比例分红啥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用的耕地是你们自己家的,那我只占收成的三成,余下七成皆归你们自己所有,多出多少来我都不要。” “如果用的耕地是徐家的,那这一年在地里耕作的人是你们,到了收成的时候,徐家要占收成的五成。” 见王大娘猛地吸气一副受到了惊吓的样子,桑枝夏笑了。 她说:“王大娘,你想想我家地里一年收出来的粮是多少,再合计合计我说的五成之数,这样还多吗?” 寻常人家地里亩产不超二百斤,可徐家不同。 徐家今年收成最好的一部分地,最高的一亩足足收出了六百三十多斤粮! 六百的五成折算下来就是三百多斤! 就算达不到六百斤的产出,那四五百也很多了啊! 王大娘等人一直在徐家的地里干活儿,眼睁睁地看着大筐大筐的米粮从地里收割出来,脱谷上称的时候他们可都是亲眼瞧着的,半点做不得假。 有心思活络的,当即就举起手说:“那我家的六亩地,要是并入了你说的农场,最后这六亩地里收出来的粮,不管多少你当真只占三成?” 桑枝夏点头:“口说无凭,可立下字据,” “但我也有条件。” 问话的人急吼吼的追问:“啥条件?” “条件就是,在按我说的侍弄自家田地的同时,加入农场的人需要参与到农场的耕种中来。” 桑枝夏顿了顿说:“能来此处干活儿的,多是家中人多地少,又难以承担开荒的耕税,不得已才外出做了零工,我知道你们家里的那些地都忙得过来,也有的是余力,而且来农场帮忙也不是白忙的。” “我会给参与到农场耕种的人设定一个打卡制度,主要记录的是参与干活儿的时长和做了多少活儿。” “当然,这部分活儿我不会给你们发工钱,但是会管一日两顿的饱饭,等到秋收的时候,参与了多少亩地的劳作,前后总共做了多少活儿,便可根据做的多少来分走收出的粮食,这就是我说的分红制。” 桑枝夏笑眯眯地望了众人神色各异的表情一眼,笑笑说:“从春耕开始便来帮忙的,一月打卡时间超过二十五日,参与到的耕地中所得全部,我愿意拿出四成来让参与到的人等分。” 这样的说法,其实跟从地主手中租赁了田地来耕种的佃户有些相似。 可地主要的抽成更多,而且佃户耕种所得差徐家这些可差太远了,二者压根没法比。 一亩地需要的人手不多,两三个便绰绰有余。 这两三个人若是卖点力气侍弄好了十亩地,亩产五六百,十亩合计下来的四成再均摊到这两三个人的头上,那也是一笔令人吃惊的数了。 更何况若是舍得下力气,能分的就更多! 庄稼人最不怕的就是力气活儿! 眼见气氛都烘托得差不多了,心动的人也不少,桑枝夏趁热打铁地说:“我知道不出工钱只管饭,忙活一年对大家伙儿都不是容易事儿,心里也难免会有顾虑。” “所以只要是来加入农场的,我愿跟加入的人签字画押立字据,只要全程按我说的法子做了,不曾擅做主张偷懒耍滑,来年秋收地里收成若是少了今日许诺之数,差多少算多少,我自掏腰包全都描赔给受了损失的人,一分不少。” “可要是想清楚进了农场跟我一起做的,那就相当是暂时端起了徐家的饭碗吃饭,具体怎么做就都要听我的,太有主意的我可不敢要,万一是存了心思特特来等着我来年赔银子的呢?” 桑枝夏皮了一句惹得人群轰声大笑,暮色落下笼罩了桑枝夏全身,她笑眼弯弯地跟主动来问的人不厌其烦地解释起了大致是怎么回事儿,不知厌烦似的说了一遍又一遍。 徐三叔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 他站在老爷子身后静静地听着,脑中多种念头接连滑过,最后从眼底满溢而出的全是感慨。 “父亲,咱家夏丫头农场这事儿要是真摆弄成了,明年此时徐家可就绝不是现在这副光景了。” 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都绝不夸张。 老爷子安静听完了全程,心里为桑枝夏新奇的说法感到惊艳,眉眼间流淌而出的是不可言说的温和慈爱。 “这丫头心有沟壑另藏乾坤,这是徐家的福气。” “你做三叔的,别没事儿总泡在酿酒坊里,得了空的时候多过来帮帮忙,这么多事儿,夏丫头年纪轻轻的怎么忙得过来?” 徐三叔张了张嘴百口莫辩,一时间只觉得老爷子的心尖子当真是偏到了天边。 他是在酿酒坊待的时间多,可酿酒坊那边也是正经事儿啊! 他刚按着桑枝夏给的方子琢磨出了两种新的好酒,县城里的买家都抓着大把的银子等着他去送货呢。 还有在城里自己开个酒馆的事儿,杂七杂八地明明他也忙得脚后跟砸后脑勺…… 徐三叔小声嘀咕不敢高声,老爷子微妙眯眼:“你说什么?” 徐三叔一脸的心服口服,认认真真地拱手道:“是,父亲说的是。” “我是当人家三叔的,我合该能者多劳,我会过来帮忙的。” 老爷子满意了。 徐三叔满脸悻悻,抓了抓鼻子压低了声音说:“话说回来,徐璈怎么了?” “我刚弄好那些贼人的事儿从外边回来,进门就看到他在东屋里跪着呢,他犯什么错了?” 第211章 徐璈,你腿怎么了? 徐三叔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徐璈最近这一年多来脱胎换骨很像样,已经非常像样了。 好端端的,昨晚还被贼人下了药迷成那副狼狈样儿,今儿怎么还被罚了呢? 老爷子眼底滑过一缕晦色,声音淡淡:“还跪着呢?” 徐三叔苦哈哈地啧了一声:“我问他也什么都不说,只说自己该罚的,父亲不开口他怎么敢起来?” “不过爹啊,要我说徐璈他……” “夏丫头这边大致是差不多了,回去见他跪着不像样,你去叫他起来吧。” 徐三叔想了想讪讪附和:“可说呢,他俩感情好,这要是回去让夏丫头见着了,只怕是要心疼了。”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横他一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为徐璈辩白几句,下一秒就变成耷了毛的大公鸡。 不敢说了。 徐三叔马不停蹄的赶着回去传话,桑枝夏也终于从包围的人群中挣脱了出来。 天色晚了,再在这里耽搁下去就不合适了。 被农场勾起了兴趣的人满眼的意犹未尽,眼巴巴地望着桑枝夏:“你明日还来么?” “你说的这农场是当真要办?哪怕是手里没有地的,也真的能加进来?” 桑枝夏:“这边地里的粮还没收完呢,我当然得来。” “我刚才说的也都是真的,不过咋说也要等到这边的活儿都弄完了以后再开始,要是想加入的,我改天定个时间拟出个章程,然后再细说?” “成!” “那我们等着你!” “我得赶紧回家和我家那口子商量商量,我觉得这法子可行!” ……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回响不止,桑枝夏终于迈出第一步心里也是欢喜非常。 她的确是私心不浅。 若单纯只是为了帮扶乡里乡亲的生计,大可直接将培育后的种子分发给众人,花足了力气,地里的收成自然就好。 可她不想那么做。 一是人生来便有惰性,白白送到手上的好东西不见得谁都稀罕,说不定落到最后还是白白糟蹋了她的心血。 二者是徐家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她想靠本事赚很多钱。 帮扶乡亲和赚钱并不冲突,加入了农场以后做同样的活儿,这些人的生活只会比从前更好,彼此得利。 只是到底是头回做规模这么大的事儿,桑枝夏的心一直都跳得很快,进了家门眼里都还星光似的闪烁着兴奋。 徐璈正在做饭,徐三叔也在。 潜移默化的影响,现在家里做饭的不单是谁,也不拘男女,反而是谁得了空都可以上手。 但是学会做饭的人当中,徐三叔的勉强能吃,徐璈的厨艺仍是首屈一指。 晚饭是桑枝夏喜欢的菜色。 榛蘑炖的野鸡汤香味浓厚,后院菜地里新鲜摘来的黄瓜拍碎了凉拌,汆水烫熟的菜心,还有一碗自家地里收了打出来的新米做成的米饭。 徐三叔扒了一大口米饭,十分唏嘘:“是我的错觉么?我觉得这自家地里出的米是真的好吃多了,比往日买来的都好吃。” 徐璈神色如常,笑着接话:“我闻着米香气都比平常吃的更浓一些,应当不是错觉。” 桑枝夏说过要培育不同的稻种,出的大米也会有品相和口感上的差别。 家里吃的新米是桑枝夏特意叮嘱过要单独弄回来的,徐璈打眼看过,光是品相都比拿出去卖的好不少,可见好东西是紧赶着都拉回自己家装米缸了。 桑枝夏折腾得是真饿了,罕见地添了二回饭。 吃饱喝足,老爷子还是撵他们去了酿酒坊那边歇着。 一路上,桑枝夏难掩兴奋地跟徐璈说起了白日在地埂边的事儿,说起自己预想的农场,嘴里的话更是不曾断过。 “我都想好了,春耕的秋收的时候肯定是以地里的活儿为主,可农闲的时节也不必都闲着,干脆开出一片荒地来,多盖些圈舍养些牲畜怎么样?” 桑枝夏眼里放光地看着徐璈:“除了鸡鸭之类的,多多养些猪好不好?” 徐璈唇边噙着一抹戏谑,失笑道:“一开始不是说养牛么?” “牛也是要养的,可养的只能是耕牛,那又不能吃。” 耕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没道理在地里累死忙活帮着耕了多年的地,最后还被宰了吃肉的道理,朝中也明确定了法不可宰食耕牛。 可鸡鸭鹅猪这一类的就不一样了。 桑枝夏简直灵感如同泉涌:“鸡鸭鹅养大了一部分可以捡了蛋去卖,另一部分可以卖了吃肉,搜集到鸡毛可以做成鸡毛掸子,挑选过的鸭绒可以掺在棉花里做成棉衣,我跟你说细鸭绒的保暖效果可好了,比棉花都强!” “还有猪,一头两头的当不得什么,可要是咱们一次养了好几百头呢?三叔酿酒坊那边的酒糟拉过来,掺了猪草煮熟了就能喂猪,等猪崽子养大了,卖肉是一桩进项,除了卖肉,猪毛能清理出来做猪鬃刷,熬出来的猪油可以做肥皂,还有猪皮也……” “肥皂?” 紧跟着听了一路的徐三叔奇道:“肥皂是什么?这竟是不曾听过的稀罕物?” 桑枝夏愣了下,想到时下用的多是些草木灰和皂角,顿了顿解释说:“就是一种洗脸洗手洗衣裳用得上的东西,不过是要用猪油做底子来做的。” “用猪油做?” 徐三叔哑然失笑:“那可真是大手笔的稀罕物了。” 这年节光是嘴上吃的那口荤腥肉沫在寻常人家都是难得的,见了点油光更是巴不得把碗底都舔个锃亮,哪儿会有人家舍得用猪油来做洗手的玩意儿? 桑枝夏嘿呀一声,不由自主地扒拉着徐璈的胳膊说:“三叔你别不信啊。” “肥皂的成本是高,可你想想,这世上缺的是有银子的人么?” 一般人家是舍不得花了大价钱买这种填不饱肚子的玩意儿,可有钱人家呢? 那些攥了大把银子花不光的富家太太小姐,会稀罕这一枚肥皂的碎银子? 别说定价十两八两,只要把花样做得足够精巧好看,就是直接黑了心的标个三十五两的天价,大约也是不愁销路的。 徐三叔细细一琢磨觉得很是在理,正想细问,桑枝夏突然狐疑地盯住了徐璈:“徐璈,你腿怎么了?” 徐三叔到了嘴边的话戛然而止,突然就什么都不想问了。 第212章 碎石子?一下午? 次日一早,老爷子照例早起出门溜达,也是顺带去酿酒坊这边吃早饭。 徐璈沉默地坐在院子里劈柴,徐三叔看到老爷子背着手进来了,忙冲着老爷子使了个眼色。 老爷子神色古怪:“你眼睛怎么了?” 徐三叔:“……” 徐三叔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后边灶台的方向,小声说:“父亲啊,这……” “祖父,您来了。” 桑枝夏端着做好的早饭走过来,打过招呼折回去又拎了个食盒过来,食盒里装着的是给留在家中的老太太备的,尽管拎过去吃不吃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饭桌上异常沉默,徐三叔和徐璈吃完了就前后脚去了酒窖。 桑枝夏皱了皱鼻子,一本正经地开了口:“祖父,昨日的事儿徐璈是做得过火了。” 老爷子没当回事儿,轻描淡写地说:“那不是罚过了么?” “您罚他是不错,可是怎么能让徐璈跪那么长时间呢?” 桑枝夏想到徐熬的裤脚挽起露出的青紫淤痕,眉心不住打结:“他都这么大的人了,您还让他在碎石子上罚跪,足足跪了一下午,腿都抻不直了走路也不利索,万一伤着膝盖怎么办?” 有错是该罚,可罚人的法子也不能这般粗暴。 徐璈膝盖上被硌出来的淤痕没个十天半月定是难消,要是真的留下后遗症变成个瘸子怎么办? 老爷子喝茶的动作莫名一顿:“碎石子?” 他什么时候让徐璈跪碎石子了? 桑枝夏眼巴巴地望着老爷子说:“祖父啊,徐璈又不是听不懂话的,有错的地方您多骂几次不就行了?再不行您也跟教训徐明阳他们似的,打他手板也行啊,怎么能罚跪呢?” 还是跪的碎石子! 老爷子百口莫辩一时竟是不知该怎么接话。 桑枝夏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武力责罚的各种坏处,话里话外俨然是把徐璈当成了个无辜可怜的三岁小儿,字里行间充斥满的都是心疼。 老爷子生生被气笑了,放下茶杯说:“徐璈跟你说的,我罚他跪碎石子了?” 桑枝夏神色恹恹:“他倒是一个字都不说,可那伤明显成那样,一眼不就看出来了么?” “祖父,我已经说过他了,您就别再让他跪了。” “徐璈是真的知道错了!” 老爷子心说那小子估计不会觉得自己有错,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妥协的一声冷哼。 “多大的人了,竟是越长越回去了。” 真几岁时挨了罚受了骂,不足肩膀高的小人儿也倔得很从不低头。 长大了实在胡来,被鞭打罚跪甚至是打板子,抽得皮开肉绽也不见皱半下眉头,如今竟是学会跟媳妇儿告状了? 桑枝夏担心老爷子又重新抄起了家法的鞭子,赶紧找补说:“这话可不是徐璈让我说的,我就是自己觉得武力责罚弊端大过益处,祖父我……” “那你大字没写好被打手板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桑枝夏摸了摸鼻子小声哼哼:“那不是祖父手下留情,也没打疼么?” 她一直觉得老爷子雷声大雨点小,谁知对徐璈竟是如此手狠! 桑枝夏想着徐璈不想被自己发现,走路竭力保持正常,结果却挣裂开了无数细小口子的皮肉,不由自主地为徐璈求情:“祖父,徐璈真的知道错了,您说也说了罚也罚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吧?” 照徐三叔的意思,老爷子罚人,特别是罚徐璈,从来就没有一次就收手的时候,一直都是三天起步。 按从前的经验来看,今日等桑枝夏去了地里,徐璈只怕是还要去接着罚跪。 那怎么能行? 桑枝夏正想说徐璈要去地里帮自己的忙腾不开手,谁知老爷子盯着她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出了声儿。 “罢了。” “你都来巴巴地为他说情了,再揪着不放倒显得我这个老头子得理不饶人,不过……” 桑枝夏随着老爷子的话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再听到的就是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你既是知他时有出格,又舍不得见他被罚,往后察觉到什么就多几分规劝,免得太过。” “那混小子不见得听你婆婆的,也不大会听我的,你说的话管用,该说的时候就别太纵着他的性子胡来。” “否则你要是不想管,那就只能是按我的法子来了,到时候你别心疼来跟我嗷嗷。” 桑枝夏眨眨眼神色有些悻悻,老爷子却嗤了一声:“行了,答应你就是没事儿了。” “你不是要去打谷场么?不去收拾东西?” 桑枝夏去收拾要带去打谷场的琐碎东西,老爷子拎着食盒走到了酒窖边上,目光不善地打量着相对沉默的叔侄俩。 “碎石子?” “一下午?” 徐璈嘴角无声抽搐,徐三叔顶着大了许多的脑袋,吭哧着说:“怪我嘴快……这……这其实也不关徐璈的事儿……” 昨晚桑枝夏察觉到不对,扯着徐璈进了门就要问个究竟。 徐璈特意换了身看不出痕迹的衣裳,可跪了三个时辰皮肉上留下的痕迹却一时消除不了。 看起来是挺吓人的。 徐三叔当时见了猛地抽气,脱口而出就来了句老爷子又罚你跪碎石子了? 徐璈倒是当场否认了,可桑枝夏明显是当了真。 然后再说什么都成了开脱,话赶话的是彻底说不清楚了。 徐三叔和徐璈都没想到,桑枝夏居然真的敢去找老爷子掰扯,徐家可从未出现过如此勇的人…… 果真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老爷子呵了一声没多表态,视线一滑落在徐璈的腿上,声调沉沉:“夏丫头说的伤是怎么回事儿?” 跪几个时辰出不了毛病,除非这伤是之前就带的。 徐璈老老实实地交代:“几日前去林子找个东西,山崖上蹭了一下。” 昨日一跪,看起来就更骇人了。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冷冷道:“往后自己多些小心,别磕了碰了找不到说嘴的地方,临到头来还要个老头子给你背说辞。” “我年纪大了,背不动那么些莫须有的罪过。” 徐璈满脸恭顺低头认真应了,徐三叔也赶紧说:“我以后不知内情绝不瞎说了,父亲只管放心!” 老爷子不甚满意地走了。 到了打谷场,桑枝夏没敢让徐璈多走动,反而是找了个小凳子摁他坐下,顺带用几个稻草垛搭了个台子,盖了一大块平整的木板给他临时当了桌子。 “你在这儿坐着,把这个多抄一些备用。” 徐璈打开那张折好的纸,看清内容说:“田地亩数和人名一栏空着,其余的都抄成一样儿的?” “对。” 桑枝夏把背来的砚台和纸张拿出来摆好,语速飞快:“昨日我跟大家伙儿解释得差不多了,今日肯定会有人来问。” “这是我抽空拟出来的契,要是想加入农场的就可以签一份这个,一式两份,我们留一份儿,签字的人自己保管一份儿,这样双方心里都踏实些。” 白纸黑字的签字画押,想抵赖都说不过去。 只有把这些明面上的规矩都立好了,接下来的各种大动作才不至于会出大错。 徐璈想得比桑枝夏更为细致。 他说:“定契是不错,可你别忘了,村里人大多都不识字。” 费些口舌多解释几遍倒也无妨,可契是徐家拟的,从他口中解释出去的话不见得人人都会信。 桑枝夏一下犯起了难,徐璈铺开了纸说:“村里不是有个考过童生的老爷子么?” “那是洛北村土生土长的人,在村里也说得上话,去把他请来作证,质疑的人自然就少了。” 桑枝夏恍然大悟,扔下徐璈就赶紧去请人了。 徐璈手边的纸刚抄了三张,就有人试探着朝他走了过来:“徐璈啊,我听说你家要搞什么农场?家里没地的也能入伙,这是真的么?” 徐璈把手中的纸笔放下,看着来人勾唇笑了:“是真的。” “感兴趣?” 第213章 徐璈终于疯了吗?! 桑枝夏去亲自去请了村里的童生老爷莅临打谷场。 他们到的时候,稻草垛搭成的简陋桌子前已经围了不少人。 有洛北村的,还有附近几个村子闻讯来的,人头攒动。 第一个鼓起勇气画押的人抓着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翻来覆去地看,明明一个字都不认识,可看着那鲜红的手印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听着四周不断响起的议论,桑枝夏赶紧说:“许老爷,您瞧这……” “哎呦,我就是个识得几个字的泥腿子,哪儿当得起你唤的这一声老爷?” 许童生被桑枝夏的话捧得满脸堆笑,一抹胡子就说:“你给我找个地方坐下,我帮着给看,有哪儿不认识的都可以来问我!” 别的不说,契上的字他还是认得的! 有人听到了这话,当即撵上来问:“许童生,你帮着徐家给看契啊?” 许童生自得道:“对啊,怎么你怕我看错了?” “那不至于。” 洛北村的人笑呵呵地说:“你可是咱村里唯一有功名的童生老爷,你说看准了的,咋可能会出错?” 许童生难掩自得,桑枝夏连忙在徐璈的边上给他腾了个位置,扭头就喊:“想定契但心里有拿不准的,可以在徐璈那边领了契约,排队到童生老爷这边问清楚了再画押。” 有不懂的随便问,有疑虑的可以慢慢解释。 总之公平公正公开,徐家绝对坦诚。 许童生的跟前排起了探头的长队,人数甚至比桑枝夏一开始想的还要多出不少。 空前盛况。 许童生一开始是想着自己来打主力,只怕连契约都要自己亲自出马才能拟定,谁知见了旁人递过来的纸,再一看握笔的徐璈笔走龙蛇间露出的笔锋锋锐,当即就收了托大的心,表情也多了几分认真。 村里的泥腿子不识字也辨不出好赖,只觉得横平竖直能划清了那便是会写的读书人。 可这内里的差距大着呢。 早先只听说徐家人行事处处不一般,他还多当是传闻。 今日得见才知名不虚传。 许童生笑吟吟地把印泥递给上前的人,心下有了计较。 也许他应该提前跟徐家人打个招呼,也给自己家留出一份儿契,等忙完了也好顺势加入徐家的农场。 许家早年间为了供他读书耗尽全家之力,如今徒有童生老爷的名头,然而家中耕地不丰银钱也多不富裕。 童生老爷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有了许童生这么个村民更信得过的人在,徐璈手下动作飞快,可抄写的速度还是赶不上来领取的速度。 眼看着来排队的人眼巴巴地守着徐璈一字一字地写,桑枝夏干脆给自己挪了个草垛坐下,抓起纸笔也开始动手。 最后连来送饭的徐三叔也被抓了壮丁,老爷子则是拿走了一张做参照的契书,回家去守着老太太奋笔疾书。 有当场下了决定的,笨拙地摁了印泥在契书上落下了自己的手印,捧着轻飘飘的一张纸赶着回家。 有迟疑不定的,可以先把契书拿走,等回家去琢磨好了再来,也可以不来。 一日忙活笔尖飞舞,徐璈和桑枝夏累得手腕子打颤,许童生也瘫靠在草垛上长长呼气。 “原以为这是个轻省活儿,谁知竟是能忙成这样……” 整整一日,他连喝口水的空闲都没找出来,而且这还是刚开始的头一日! 桑枝夏忍着笑说:“今日是多有劳累。” “请您来的时候,说好的一日润笔费是一百文,如今瞧着一百文倒不合适了,明日给您多添五十文,权当是……” “嗐,倒也不必。” 许童生揉着发酸的手腕笑了笑,说:“与其涨五十文的润笔费,不如给我一张契书如何?” “你们说的这个农场,我也是感兴趣得很呐。” 桑枝夏听完二话不说,胳膊一戳徐璈的肩膀就说:“快,再写一份儿!” 徐璈眼神空洞麻木地抓起纸笔,不用过脑子手上就有了机械性的动作,行云流水。 许童生是个利索人,当场就在契书上端端正正地落下了自己的大名,摁了手印。 还没走的人看到这一幕,心里忍不住生出了更多的波澜。 许童生可是读过书有功名在身的童生老爷,跟村里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 这样有本事的童生老爷都入了徐家的农场,那他们回去是不是也该再好生想想了? 徐家的农场一夜之间传到了附近的所有村落当中,谈声沸论。 处在谈论中心的徐璈和桑枝夏抖着手进了家门,却在院子里看到了此时本该在县城里的人。 桑枝夏已经累恍惚了,揉了揉眼睛迷糊道:“徐璈,我已经出现幻觉了吗?” 为什么她会看到许文秀和徐三婶在冲着她瞪眼? 徐璈木着脸还没说话,许文秀就先气笑了。 “幻觉?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胡话?” 桑枝夏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许文秀就先走过来拎着她和徐璈转圈地查看,嘴里念念叨叨的:“我们在县城里听说咱家的打谷场遭了贼,还引了野狼下山伤了好几条人命,你们没事儿吧?伤没伤着?” 徐璈挣脱了许文秀的手,哭笑不得地说:“没伤着,娘,三婶你们怎么回来了?” “我们怎么不回?” 徐三婶拉着桑枝夏坐下,给她递了一碗水才说:“出了那么大的事儿,风声都传到县城里去了,不回来我们难不成还坐得住?” 绣庄里的事儿刚上手,徐二婶实在是走不开,只能是暂时留下。 她和许文秀想想还是决定带着几个孩子回来,别的不说,做些吃食帮些小忙还是能做得到的。 徐三叔累了一日有气无力的,瘫在椅子上说:“回来也好,干脆就在家里帮着抄契书。” “你们是不知道,今儿握了一日的笔,比我往日拎锤子都折腾人,膀子都酸得打抖,那契书上的字儿我抄得多了,到了下午看着都跟不认识了似的,瞅着都觉得麻心!” 徐三叔尚且如此,更别提桑枝夏和徐璈了。 眼看这几人甚至包括老爷子在内,都满脸恹恹写满了对纸笔的厌烦,许文秀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儿。 她说:“抄些契书不是难事儿,咱家好几个小秀才呢,不说我们,就是明阳和嫣然也行,明日便动手帮着你们一起抄。” 徐明阳和徐嫣然赶紧蹦起来表示自己可以,就连徐明煦和徐锦惜都不甘示弱地跟着拍了胸口,表示自己一定帮忙。 桑枝夏软趴趴地歪在椅子上,酸得不行的手腕被徐璈握着用热帕子捂,声音发虚:“谁来都行,真的。” “我明日宁可下地割稻子,我也不想提笔了……” 徐璈也耷拉着眼哄她:“好,明日都让徐明阳抄,你不抄了。” 然而,事与愿违。 次日一大早,打谷场前就排起了长长的大队。 不到中午,徐明阳就含着眼泪花花喊:“大嫂哇!” “孩儿要撑不住了!” 来定契的人当真是寻不出一个好的。 见了这边搭起来的小桌子边是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的徐明阳和徐嫣然,一是想看个稀罕,二是想着逗孩子,纷纷扭头就往他俩的跟前排,催着他们快些写。 一开始这俩小的还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必当好生表现。 可奋笔疾书一上午,俩孩儿都顶不住了。 徐明阳已经快哭出声了,徐嫣然红着眼强顶,还分出神来呵了一句:“徐明阳!” “你别偷懒!” 徐明阳小手一抹眼泪抓起了笔,颤颤巍巍。 得了徐璈送去的消息,及时赶回的徐明辉站在不远处,表情微妙地看着被人群围住的徐家人,心情复杂。 不是说农场开办的消息得到了热烈的响应,一切走势都在朝着极好的方向发展么? 大大小小的都哭丧着脸做什么? 难不成真如陈菁安说的那样,家里今秋收的大米都被人搬走偷空了??? 正当徐明辉恍恍惚惚时,被封印在桌前一上午的徐璈抬头看到了他,眼底顿时炸开了得救的星光。 徐明辉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徐璈终于疯了吗?! 第214章 徐璈赶紧把人带走! 事实证明,徐明辉还是小瞧了徐璈的险恶用心,要疯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有了徐明辉的加入,徐璈果断把桑枝夏从桌前拯救了出来,还顺带塞给了桑枝夏两个泪眼汪汪的娃。 “枝枝,这里有徐明辉就够了,你带着他们去别处转转,不必回来了。” 桑枝夏最后一丝残存的良知仍在挣扎:“我们走了,真的能行?” 徐璈微微一笑:“徐明辉可是曾被人称作案首之才的能人,生来便该是吃笔墨这碗饭的,他当然能行。” 被强行往手中塞了笔的徐明辉默默不语。 早就痛不欲生的徐明阳选择性扔了亲哥抓住桑枝夏的手:“大嫂,大哥说的有道理!” “我们快走吧!” 再不走等他亲哥哥反应过来就真的来不及了! 徐明阳和徐嫣然一左一右拉住桑枝夏,在徐璈欣慰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徐明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就先被身边忙得一头汗的许童生拍了胳膊,催促道:“哎呀,徐家二小子你愣着做什么?” “是不会写字还是不会握笔啊?” 徐明辉:“……” 许童生:“你大哥夸了半天了说你最是可行,都这关键时候了你可不能掉链子!” “这么多人等着呢,你赶紧动笔抄啊!” “快快快!” 徐璈回头看了一眼被人潮淹没的徐明辉,看着他手中动得飞快的笔杆子,重新铺开了一张纸在眼前,笑容淡淡。 果然,好与不好都是要对比出来的。 有了徐明辉跟自己在这里一起熬着,这些早就抄烦了的内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起码是把桑枝夏从奋笔的苦海中拯救出去了。 聊胜于无。 徐明辉的确是强。 有了他的加入,打谷场这边的契书总算是勉强供上了所需的数量,再加上许文秀等人从家里抄好了送来的份,差不多也算是足够了。 但凡是进了打谷场的人,走的时候手中一定拿着一张薄薄的契书,可最后真的在契书上签字画押的,清点下来大约只有半数。 “其实这是正常的。” 老爷子揉着手腕淡淡地说:“事有新奇,见之有胆大者,便有畏惧的也不足为奇。” 桑枝夏描绘出的来日的确是令人心动,可眼前一切也仅限于纸上谈兵,不曾亲眼得见旁人因徐家的农场得了好处,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是无用。 世人活命皆多不易,多些谨慎也不奇怪。 桑枝夏心里有过一刹的失落,不过想想还是觉得知足。 她整理了一下手头上签字画押弄好的契书,说:“咱们村里加上其余几个村子的,这几日总共来了二百三十五户人家选择加入。” “所有登记在册的田地整合在一块儿,总数为五百六十三亩地,可用的劳力为六百二十一人。” “六百多人……” 桑枝夏捏着统计的册子在手心一拍,笑道:“一家随便出一个,咱家接着开荒的事儿就不必发愁了。” 老爷子想想也觉得满意,问道:“我听说你许诺出去,参与进来开荒的人家,每开荒十亩地,便可分得一亩为自家所有?” “是有这么回事儿。” 桑枝夏随手把册子递给徐璈收好,解释说:“咱们这地头上荒地多的是,大多数人家不是没有开荒的心思,而是给不起开荒的耕税,咱们可以用代交的耕税来抵工钱。” 开荒十亩地给出一亩地的地契,从此分到的这一亩地便为自己所有。 跟明年秋日才能看得到的好处相比,是摆在眼前实实在在的,并不苛刻。 如此就算是暂时没下定决心加入进来的人家,看到了真的到手的地契也会为此心动。 今年不来没关系,那不是还有明年么? 开荒的范围扩大,往后用得上的人力只会是越来越多。 好处给足了,不怕少人缺力气。 老爷子略指点了几句,说着说着话锋就转到了粮食的搬运售卖上。 这些徐璈都安排好了。 “我找到了合适的买家,咱家收出来的粮食除了单独留下放在城里铺子的,别的都可以一次运走。” 徐明辉全程参与此事,嗯了一声顺带剜了徐璈一个眼刀,轻声说:“路线和人手都已经打点好了,只等着咱们这边请了人将粮食送到八十里外的驿站口便行。” “一次买空?” 徐三叔难以置信地说:“你们上何处找到的买主,手笔竟是大成这样?” 徐家这回出的粮可不少,每个粮仓中堆满的数都可以破万,全部和下来不管是分量还是需付的银钱都是一笔不小的数,西北城中还藏着这样的豪绅呢? 猜出他心中疑虑,徐璈淡淡道:“不是此地的人,但路子没错。” 西北城中是找不出这样的豪绅,可有个地方永远缺粮,有多少能吃得下多少,不愁去路。 徐三叔还是谨慎,叮嘱道:“这么大的买卖,你们可不能大意了,万一让人坑了,那可不是三五百两的事儿。” “三叔放心,我有分寸。” 刚收出来的粮转手便可换成白花花的银子,积贫许久的徐家人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财大气粗的快乐。 许文秀弯着眼乐呵呵地听了半天,说:“那之前说盖房子的事儿,是不是也能尽快办了?” “是该办了。” 老爷子撩起眼皮看向徐三叔:“你不是说还绘图了么?可想好都请谁来了么?” “这几日等璈儿和明辉将粮仓中的粮运走,看个合适的日子差不多也能动土了。” 再不动,天儿可就要凉了。 说起盖房子徐三叔没了之前的困顿,拿出自己筹备许久的图哗啦啦的一通讲解。 桑枝夏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附和几句,可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眼皮子打架,不知不觉地朝着徐璈的肩上歪了脑袋。 徐三婶兴奋间想找桑枝夏说几句,侧头一看撑不住笑了起来。 “哎呦,这是困得狠了。” 早先吃饭的时候,徐明阳那几小只就没撑住,捧着饭碗都睡得鼻子冒泡泡。 桑枝夏从秋收的第一日开始一直忙个时不闲,这会儿的确是顶不住了。 徐璈扶住桑枝夏歪下来的脑袋,低低地叫了一声:“枝枝,起来跟我回屋去睡。” 桑枝夏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被徐璈牵起来还不忘说:“三叔,我想要个葡萄架,能栽些果树吗?想在院子里吃果子。” 徐三叔看她眼都睁不开了还跟自己强调,失笑抚掌:“知道了知道了,一定落不下你的果子。” “徐璈赶紧把人带走!” 徐璈把人带走了,可真放倒在床上了,困得不行的桑枝夏却莫名其妙的又来了几分精神。 她眨巴着眼看徐璈,说:“你和徐明辉找好的买家,是陈年河么?” 第215章 看看你三叔小不小气! 徐璈把她脱下来的鞋拿到边上摆好,好笑道:“怎么猜到的?” 桑枝夏打了个哈欠。 “这还用猜么?” “除了咱家自己留下的那些,能一次吃得下八万多斤粮,这样的大手笔,除了军中上哪儿去找?” “不过话说回来,你跟陈年河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么?怎么他现在还愿意买咱家的粮了?你们和解了?” 徐璈坐在床边把手覆在她的眼前,迫使她闭上眼,慢条斯理地说:“有仇是不假,和解也不至于,只是他真正的仇人也不能说是我。” “我只不过是帮着他查清了一些陈年往事,顺带来日还有了共同的利益纠葛,暂时方向一致罢了。” 陈年河手掌西北大营,缺军饷缺米粮,甚至还缺武器利刃。 然而徐家有粮。 多多的粮还代表着可谋的银子,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陈年河会选择跟他合作并不为奇。 尽管合作注定只是暂时的,可目前而言也足够了。 掌心下的睫毛飞快地颤了颤,桑枝夏含糊着说了句那就行,翻过身背对着徐璈睡了。 徐璈确定她睡踏实了,起身去了外头。 关于明日的运粮路线,他还有话跟徐明辉说。 地里的收成结束了,桑枝夏最忙的时候也就过去了。 运粮卖粮的事儿徐璈和徐明辉揽了,盖房子的事儿她帮不上忙,索性就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城里的粮食铺子和接下来的开荒上。 三日去一次县城,粮铺在陈菁安的打理下也逐渐像模像样,桑枝夏更多的时候都是在边上看着学,尝试着上手经营。 出了粮食铺子,顺带再去绣庄里看看徐二婶,走的时候再拿一点儿东西。 拿的多是徐二婶给她准备的一些小玩意儿。 有时是一双特意多缝了很多层的软千层底鞋,有时是一块帕子一件衣裳,甚至是香袋荷包,大大小小。 徐二婶满脸是笑,把包好的衣裳放在桑枝夏手里:“拿着回去换着穿,年纪轻轻的,总是穿一些颜色深的做什么?一点儿都不鲜亮。” 桑枝夏低头看着鼓鼓的布包,哭笑不得地说:“我穿深色的是因为在地里连泥带水地耐得住脏。” “二婶,你这绣庄开张还不到一个月呢,这前后都给我做了多少东西了?本钱保得住么?” 徐二婶被逗笑了。 “再保不住本钱,还能亏了你穿的这两身衣裳?” “要是家里开着这么一个绣庄,结果你们还缺衣少鞋的,那才真是惹人笑话呢。” 桑枝夏之前提出的充值预存给了徐二婶很大的启发,开张前三日,绣庄店里来往的人就不曾断过,头一日便把砸下去的本钱捞了回来,后边的每天账上的银子都是在赚。 徐二婶说:“虽说预存的银子还要做了衣裳送去,可手中有了银子,这铺子就算是盘活了,不愁来日。” 她花了些时间把刘老板之前积攒下的客源联络住了,又精心选了几个手艺好有灵气的绣娘入了店,现在每日都忙着,是当真不缺银子。 桑枝夏听得笑眯眯的,看着精气神远胜从前的徐二婶,往门口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二婶,我听在店里做工的白家娘子说,我二叔这段时间总来?” 徐二叔这人行事实在离奇。 若不是今日听白娘子提了一嘴,桑枝夏险些把这人忘了。 桑枝夏显然是担心徐二叔会在店里闹事儿,谁知徐二婶淡淡一笑,讥诮道:“来是来的,可是来了又能如何?” “他能把我如何?” 这绣庄是老爷子首肯后开的,徐二婶接手也是家里人都认可了的。 谁敢说什么? 徐二婶想到徐二叔现在那个肥肠满肚油光晃的模样,嗤了一声冷笑道:“明辉大约是怕他找茬,特意叮嘱了两个小子一直跟着他,但凡是来了也不能是一个人。” “再说就算是他闹起来,我也不惧他。” 绣庄的生意红火,徐二叔同在县城,有所耳闻不奇怪。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徐明辉打着照顾他的名义,相当于是找了两双眼睛盯着他,但凡徐二叔露出一点儿不对的苗头,跟着他的人便会当场把他请走。 至于别的…… 徐二叔敢往家中踏足一步么? 他要是有那个胆子,也不会知道老太太都病入膏肓了,结果还战战兢兢地蜗居在县城中不敢露头。 独当一面的徐二婶气势眼界都远超从前,也比之前敏锐了许多。 她意识到老爷子之前的病或许跟已经烂成了泥的徐二叔有些许关系,不过猜测只在心中,不会贸然出口。 有些话是不能明着说的,装不知才是最佳。 徐二婶敛去了杂念,看着桑枝夏说:“对了,我月余没抽的出空回家看看了,老太太的病怎么样了?现在可曾好些了?”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摇头。 “大夫说,只怕是不太好呢。” 老太太这病拖了太长时间了。 从一开始的神志疯魔疑神疑鬼,折腾到家中人人心累,实在是无法继续照顾,老爷子索性就拍板决定,从村里请了个老实本分的嫂子帮着照料。 可一病难再起,老太太现在整日整日昏睡的时候更多,下一秒都像是再也无法醒来。 桑枝夏偶然听村里人说,老太太病成这样其实不如早些去了的好,活着熬日子也是时刻遭罪。 可就是这么一口气悬着,谁能说得准接下来会发生的是什么? 桑枝夏不由自主地把听说的话念叨出声,被徐二婶用指尖戳了戳脑门:“糊涂丫头。” “这话跟我说说可以,可不能再说给别人听到了。” 桑枝夏摸着被戳的地方嘿嘿笑了:“二婶我知道。” “知道就好。” “这布包里除了你的,还有徐璈的一身,我前几日见他那衣裳都破了口了,再穿着也不像样。” 徐二婶说着又拎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说:“你和徐璈的是单独放的,这是家中其余人的,我都列了条子放在里头了,你一起带回去分了,缺什么我过些日子再送回去。” 桑枝夏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几大包,神色唏嘘:“二婶当了老板就是好,瞧瞧这堆成山的新衣裳,穿不完,根本穿不完!” 徐二婶乐不可支捏了捏她的脸,走之前还往桑枝夏的手里塞了一个小荷包:“上个月的账册给老爷子看了,老爷子说既是回本了,往后只需把店中盈余往公中送三成,剩下的都归二房。” “二婶给你些零花钱,拿去买糖吃。” 桑枝夏低头看着手里的小荷包,这回是真的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谢谢二婶!二婶人真好!” “去去去,赶紧回家去!” 徐二婶故作嫌弃地摆手撵她,桑枝夏带着人把几大个布包都塞进马车,一路乐着进了家门都还在笑。 许文秀见她笑眯眯的,也跟着笑了:“这是出门捡着糖吃了不曾?怎么乐成这样?” 桑枝夏展示似的把徐二婶给自己的零花钱显摆了出来,惹得老爷子也乐了。 “瞧你那点儿出息,给了你多少银子啊,龇得后槽牙都往外咧?” “明阳嫣然他们几个之前也得了,怎么不见乐呵成你这副模样?” 桑枝夏啧了一声说:“明阳他们之前得的时候,我也有份儿啊,今日这不是单给了我的么?他们可没有。” “哎呦,这是得了银子,要给大家伙儿买糖吃不是?那我们算是赶着口福来的啊。” 徐三叔和徐三婶忙着盖房子,难得抽空赶着白日里回了一趟家,进门出口的就是打趣。 身后跟着的几小只也在冲着桑枝夏挤眉弄眼,大致意思就是:大嫂你买的糖呢? 许文秀乐不可支地指了指桑枝夏:“她二婶手松,贴补她些买零嘴的银子,这丫头进门就显摆上了,一点儿藏不住!” 徐三婶瞅着桑枝夏也觉得可乐,拉着她坐下说:“你二婶都给了,那我和三叔倒是不好接着抠门了。” “她三叔,让你备的东西呢?” 徐三叔三两下灌完了手里的水,连忙把一个贴着胸口放着的信封拿了出来:“夏丫头,打开看看!” “看看你三叔小不小气!” 第216章 来来来,分钱了! 桑枝夏有些纳罕打开瞧了,发现信封里装着的竟然是酿酒坊三成的收益,还有一封徐三叔签了名字的契书。 桑枝夏起初是想自己打理酿酒坊的,可地里的事儿实在太多,也抽不开身,索性就把酿酒坊全都交给了三房的人。 她本来是想着谁赚钱都是赚,不耽误吃饱饭,也不曾想过这还能有自己的份儿。 桑枝夏猛地一怔,诧异道:“这……” “这是给你的。” 徐三婶笑眯眯地说:“你祖父说了,不管是酿酒坊还是你二婶管着的绣庄,往后都只需往公中送三成的进项,其余的都归打理的一房自己收着,我和你三叔想了想,觉得不能把你撇出去,酿酒坊你也有份儿。” 若不是桑枝夏出的主意和秘方,他们有再多的心思也折腾不起来。 如今酿酒坊中的酒水在外头卖得好,砸下去的本钱翻了番地淌回了手里,也是该白纸黑字的分一分清楚,也免得来日再起纠葛。 徐三叔放下碗走过来坐下,眼角眉梢都带着兴奋,伸出手比划出一个巴掌,激动地说:“酿酒坊截止到这个月的全部进项是四百两,除开了本钱都赚一百八十两,这买卖是当真能做!” “现在还只是刚起步,算不得多,等沉下心来慢慢研究,窖过一冬的好酒拉出去卖了,那绝对是一笔可观之数,来日可期的多着呢!” “夏丫头你只管等着,三叔往后每季给你的零花钱不会比你二婶给的少了,在家都只等着数钱吧!” 徐三叔的话惹得桑枝夏笑得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不知何时进门的徐璈伸手扶住她的后背,等她坐稳了才说:“是得了多少好处,能乐成这样?” 老爷子摸着胡子戏谑:“得的可不少,只可惜都没你的份儿。” “你若好生哄她几句,保不齐她能分你两个铜板使使。” 这话一出众人再度笑出了声儿,徐璈含笑在桑枝夏的身边坐下,挑眉道:“两个铜板只怕是打发不了我,发了财的人要不再想想?” 桑枝夏笑得脸通红,竖起三个手指说:“三个,最多三个。” “再多就真不行了!” “啧,你小气得很。” 徐璈幽幽用眼神剔了桑枝夏一眼,在哄笑声中对着徐明辉抬了抬下巴:“都分好处呢,咱也别太落了后。” 徐明辉忍笑把带着的信封拿出来,拆开一看,是实打实的六张千两的银票,还有几张散的。 徐明辉把银票双手递给老爷子,解释说:“除去留在粮铺中的量,其余全部运出所获都在此处了,共是六千八百两,请祖父过目。” 这个数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包括在此之前还很得意的徐三叔。 徐三叔摸着下巴啧啧道:“好家伙,说到底咱家最能赚的是夏丫头啊,瞧瞧这大手笔!” 二房三房的人都是一两百两的赚,这一年秋收就往家里是数千两的搬。 这还只是头一年呢。 照着桑枝夏之前规划的接着开荒,接着耕种。 明年之后会是什么年景? 徐三叔突然就不敢想了。 老爷子跟桑枝夏事先合算过,对这个数并无太多意外,可想想过去一年的不容易,还是不由得心生感慨。 “是不少,也来得辛苦。” 地里的活儿最是磨人,也是难为桑枝夏小小年纪耐得住。 桑枝夏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嘿了一声说:“这都是一起出了力的,地也不光是我一个人挖的,怎么就变成我一人苦了?” “祖父,这银子还是按咱们之前商量好的办?” 所有的开支进项都并在一处,虽是大家族常有的做法,可其实弊端也不少,易起纷争。 所以在家中收益向好,且各房都各有了自己的门路后,老爷子便提出了公中只留三成,余下的不拘多少,各房的人自留的做法。 二房和三房如此,大房也理应这般。 老爷子咳了一声说:“一年辛苦都是有目共睹的,也都是出了力的,家中耕地多是夏丫头和徐璈在费心,长房理占大头,你们可有意见?” 徐三叔等人纷纷摇头。 “那好,这银子分作三份儿,五千两为长房所有,余下的一千两并入公中,剩下的八百两二房三房各自一半。” “从此地里的事儿,长房的人自去打理,甭管是守成还是继续开拓,都由得你们自行决定,明辉是跟着费了心,该得多少,璈儿夫妻你们商量,其余的两房也是如此,可有别的想说的?” 徐明辉笑笑没言声。 徐三叔脸上有些烧得慌:“这……我那酿酒坊总共得的都没分到手的多呢,我这银子能拿吗?” “你是跟着出了力气的,怎么就不能拿?” 老爷子瞥他一眼,淡声道:“往后也是同样的规矩,公中交三成,三房人攒出来的不管有多少,以后都是几个孩子的底气,剩下的不拘多少都归各自所有。” “只是有句话你们记住,徐家三房人,同气连枝方有泥泞再起。” “往后也当如之前那般,万事有商有量的慢慢来,不可贪功冒进,不可心生猜忌,一家子骨肉,没什么话是不能摊开了说的,一人拉扯对方一把,脚下的泥潭早晚能挣得出来,焉知不可有来日?” 所有人都点头表示记住了,老爷子笑着摆手:“得了,好处也划得差不多了,可见也不都是白劳累的,都各自回去数银子乐吧。” 说完老爷子还狭促地看了桑枝夏一眼,叮嘱徐璈:“看好你媳妇儿,别让她笑得肚子疼,仔细晚间吃不下饭。” 桑枝夏闹了个大红脸忙不迭躲了,徐璈忍笑跟了上去。 桑枝夏回到屋里,当真是在数银子。 徐二婶和徐三叔给的不算多,可到底是表的态。 哪怕如今境况好了,从此往后二房三房的不会拿桑枝夏和徐璈当外人,从这一点看,银子多少其实并不重要,重要在心意。 老爷子做主将长房所得分出去,也是为此。 徐家曾一度分崩离析人心不齐,不可再走老路。 老爷子的深意他们都明白,人人心中也感念不浅。 若非是拧成了一股绳往前,徐家自沦落入洛北村后只怕再无复起希望,日日艰难。 可现在都不一样了。 桑枝夏把银票摊在床上点了好几遍,笑眯眯地看着徐璈招手:“来来来,分钱了!” 第217章 你知道五百头猪是什么概念么? 桑枝夏手里总共分到了五千两银子。 这笔数在曾经的徐家人眼中,或许只是一个寻常的花瓶一套算不得多珍贵的头面,可那只是从前。 对比起到洛北村初期靠着搬砖烧炭,一个铜子一个铜子攒下来的那些辛苦钱,摆在眼前的堪称巨款。 许文秀一早就表态,自己在家吃喝不愁,两个小的也有徐璈和桑枝夏养着,长房所得全部不掺手,都由小夫妻俩支配。 可桑枝夏想想还是觉得不妥,认真跟徐璈打商量:“婆婆那边暂时的开支是不大,可手中无银也不行,你给婆婆送五百两过去?” 许文秀手中管着的是公中的账,大大小小的开支都需入账记册。 这种时候若有半点私底下的开销,那就都是不能过账面的,一点儿不给肯定不行。 徐璈颔首嗯了一声:“行,你看着分。” 桑枝夏念叨着把银票破开成方便花销的银子给许文秀送过去,还惦记着要给几小只一人安排一套好的文房四宝,以及给老爷子置换个差不多的棋盘棋子,也省得老爷子整日抱着木头做的当个宝。 大大小小的开支合计下来,最后抽出四千两塞进徐璈怀里,说:“喏,你的。” “徐明辉和陈菁安那边我搞不清是什么状况,你自己拿去给他们分,剩下的我要留着开荒育种,顺带买些家畜崽子。” 圈舍已经搭得差不多了,万事俱备只等着去买崽子回来养。 桑枝夏絮絮叨叨地说:“这段时间你出去卖粮了不知道,圈舍那边来了三十多号人,我跟他们签的契书也跟地里的差不多。” 买家畜崽子的银子桑枝夏出了,盖圈舍的银子也都是她出,后边饲养所需的开支她也都包了。 可加入进来的人需要出力气。 等圈舍中的家畜养大了,赚来的银钱便可按分红抽成,多劳多得。 桑枝夏从收得整整齐齐的契书中抽出一张给徐璈看,解释说:“家禽圈舍那边我准备鸡鸭鹅先各自买五百只来试试水。” “我也跟出力饲养鸡鸭这二十个人说好了,每攒出五百个蛋,一人便可分得五个,养出的家禽到可出栏的时候,每卖出一批的银钱,饲养的人可按人头分一成的银子。” 鸡鸭的数有限,真分下来不见得多诱人,可鸡蛋鸭蛋的数来日可期。 桑枝夏要买下的家禽崽子合起来过千数,就算是不能全都养大,将养活了多半还是不难。 熬过了前头几个月,等母鸡母鸭到了下蛋的时候,只要精心看顾好了,一日随便捡个七八百个蛋轻而易举,到时候一人到手的可就不少了! 而且桑枝夏还说过,以后养的鸡鸭鹅等家禽的数会逐渐增多,那到手的岂不是越来越多? 多几分胆弱不敢贸然加入农场的人,觉得这只出力气是一笔合算的买卖,举着印泥画押的时候没半点犹豫。 徐璈点了点头,盯着契书上的养猪场几个字说:“猪也是想养五百头?” 桑枝夏被逗笑了。 她歪着脑袋看徐璈不知想到什么蹙起的眉心,好笑道:“你知道五百头猪是什么概念么?” 徐璈剔起眉梢。 桑枝夏张开一只手竖起五根手指,语调幽幽:“五百头猪都长大了,只需要跟你面对面冲锋一次,就能用猪蹄子把你踩成肉饼。” 徐璈:“……” 徐璈深深吸气,面无表情地看着桑枝夏,语调莫名:“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去跟五百头长成的猪相对冲锋?” “哈哈哈!” 桑枝夏一时没撑住笑得歪在了他的身上,顺着倒在他抻直的长腿上仰面躺下,望着他形状完美的下巴眨了眨眼:“鸡鸭鹅这些家禽一次可多养些,问题不大,猪崽暂时不行。” “我是不想单纯用粮食喂养,那样开支太大,最后折合下来不一定能赚多少,更多的还是用酒糟为佳。” 酿酒后剩下的酒糟其实也是好东西。 那都是正儿八经的粮食,萃取出了酒液也不能改变粮食的本质。 猪吃了是极好的养料,而且从酿酒坊那边拉过来的酒糟直接上了猪的食槽,两边都不浪费,正正好。 然而酿酒坊那边一时半会儿还弄不出五百头猪要吃的巨量酒糟,心急不行。 桑枝夏抬手在徐璈的眼前晃了晃:“五十头猪崽,十头牛。” 耕牛用作翻地开荒,日常喂养所需不大。 猪崽同样是用来试水。 圈舍那边的构造是桑枝夏跟徐三叔反复商议后敲定的,圈舍后的空地上就是好大一个发酵池。 圈舍中家禽和牲畜产出的粪便会被倒进发酵池中发酵,待到来年春耕时,就是无可取代的土份养料。 地肥了庄稼好,收成好家畜旺。 这本身就是一个可无限反复的循环。 徐璈顺着她的话想了想,低头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啄:“如此一来,明年你就更辛苦了。” “这有什么的?” 桑枝夏眯起眼说:“农场刚开始弄的第一年,无论如何都要把招牌支起来,这样来年才能吸引到更多的人加入。” “摊子不能砸,号子喊出来了,就必须全都做好。” 在这个全靠人力耕种养殖的时代,足够多的人力就代表着荒地上的无数可能。 西北大荒上刚刚燃起星星之火,桑枝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有分毫松懈。 徐璈眸色深深地看她半晌,把桑枝夏分给自己的银子悉数又放回了她的手中。 “自己留着。” 桑枝夏皱眉:“说好这是给你的。” “公公的事儿我不知道你现在查得怎么样了,可做这些事儿打点在外的人,哪一处要用的不是银子?你……” “枝枝。” 徐璈笑着打断桑枝夏的话,凑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你帮我最大的忙不是银子,是粮食。” 有的门路银子砸不开。 粮食可以。 徐璈看出桑枝夏眼中不解,摩挲着她的耳垂淡淡地说:“入口的粮是活命的根本,不逢天灾时节,粮也紧缺。” 有再多的银子买不来活命的饱肚,一粒米的分量不重,关键时候也能砸得死人。 特别是中原米粮大部分被把控在南方一带的时候,能从西北荒地运出的大批粮食,可为要素。 桑枝夏手中源源不断产出的米粮,这才是徐璈所需的关键。 尽管桑枝夏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桑枝夏仍是一知半解的迷惑样子,徐璈也不欲多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乖,给你便都收着。” “若是有用得上的时候,我再来找你要。” 桑枝夏想了想,点头说好。 反正徐璈拿回来的和她本身有的,再加上手头上的这一笔都会被放进那个小箱子里,谁要用就自己去拿呗。 桑枝夏正要把银票收起来,想想又抽出了一张。 “也不知道京都那边现在怎么样了,等下次白家那边来人时,你帮我送些银子回去?” 天高地远,相距数千里之遥。 桑枝夏有心惦记着仍在京都的母亲和弟弟近况,却也只能从两个月才可传回的一封书信中瞥见分毫。 信中说的都是好消息,要么就是万事都好。 可想也知道,一个不受宠的妾室,再加上一个稚嫩的幼子,这对母子怎么会过得如信中所说的那般舒适? 桑枝夏还在琢磨一次给送多少合适。 谁知徐璈听了唇边溢笑,修长有力的双臂撑在腰后,目光懒懒地看着桑枝夏:“上个月往回送信的时候,我额外封了一封五百两的银票一起带回去,再过不久想来就要收到了。” 第218章 狼子野心,休想害我 桑枝夏这下是真的没想到。 她错愕地看着徐璈,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该先问徐璈送回去的银子是从何处得来的,还是该问这人是怎么先想到的。 似是被她的意外逗笑,徐璈往前探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低声说:“你母亲惦记你,只怕无论你在信中如何描述都不能安心,生怕你在此处会受了苦楚,怕你少些温饱,忧你缺衣少食。” “时不时送一些可花销的银两回去,岳母见了便可知你手中宽裕,有此可想及你过得尚可,也不至于会太过担心。” “能少让岳母担心,也算是咱们一起尽孝了。” 桑枝夏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脸,睫毛上下煽动滑过徐璈的眼皮,声音莫名发哑:“你什么时候开始随来往信笺替我往京都送银子的?” 徐璈好笑道:“问这个作甚?” “问了你就说,你管我为什么?” 徐璈抬起手腕,指腹滑过桑枝夏的侧脸,轻笑道:“没多久,就几次。” “一开始送的少,只是三五十两,后来随着陈菁安那边的买卖铺开了慢慢多了些,如此也好。” “岳母见随信一起送回去的银两渐多,想也知道你在西北的日子逐渐转好,也可勉强安心些。” 只是除了送些贴补的银钱,再多的的确是不好做了。 一是距离太远,二是徐家仍是戴罪之身,不可张扬,否则就是给京都中的人招惹祸端。 徐璈怕桑枝夏思及家人眷恋不好受,放软了声音哄着:“陈菁安年后要回一次京都,到时候让他设法回去帮你看看?” “白子玉那边不见得都能安排妥当,等陈菁安回去了,让他去想想法子,最好是能亲自上手掂一下我小舅子,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如岳母信中所说那般长高长沉了?” 桑枝夏本来心口发堵鼻子也闷闷的,听到这掂猪崽子似的语气撑不住笑了。 她瞪着徐璈,眼角发红:“我母亲和弟弟多在内宅,陈菁安是个外男,你让他怎么去上手掂?” 徐璈故作困扰似的眨了眨眼,失笑道:“这有何难?” “让陈菁安去把我小舅子偷出来,上手一掂不就知道了?” 那么老大一个人,开口闭口说去偷好人家的孩子上手半点心虚也无,理直气壮得像去自家地里摘一棵大白菜。 桑枝夏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拧住他硬邦邦的胳膊咬牙:“你可拉倒吧。” “我弟弟才几岁?他可受不得这种疑似遇见拐子的惊吓。” 徐璈被拧了也不生恼,笑笑握住了桑枝夏的手腕:“别担心,京都一切都好。” “若有什么差池,留在那边的人也可及时做出反应,不是大事儿。” 眼下徐璈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托人将一切打点细致,也好借此免去桑枝夏心中的不安。 等到来日…… 徐璈垂眸敛去眼底掠过的晦色,意味不明地说:“枝枝,再等两年。” 他语焉不详地略过细节,笑道:“到时候把岳母和小舅子一起从桑家接出来,选个你们都喜欢的地方重新置了住下,也免得受那一院子的妻妾纷扰,好不好?” 桑枝夏心头刚燃起没多久的感动瞬间化作无形,看徐璈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个不太聪明的傻子。 “璈啊。” “你能这么想我是很感动的,可这事儿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好吗?” 她母亲虽是不稀罕桑大将军给的荣华。 当然,桑大将军那个货真价实的渣爹也不曾给过半点荣华。 可既是在桑家生儿育女的妾室,又怎么会有机会再出得桑家的大门半步? 桑枝夏神色恹恹地摆了摆手,明显是不愿深想。 徐璈纵着她及时打住,眼底深处却闪动起了不明显的讥诮。 不可能么? 哪儿有什么是真的不可能的? 只要桑大将军死了,桑家覆了,那还会有什么是可为难的? 只可惜自己的小舅子年岁实在太浅,不足以撑起一府门户。 否则设法立小舅子为桑家的家主也并非全无可能。 不过此事为时尚早,徐璈不想说多乱了桑枝夏的心思,顺着她的意思岔开了别的话题,等她睡下推门走了出去。 徐明辉正在院子里坐着,手边的小桌上橘灯如豆,身边洒下大片月华,光亮瞧着倒也很足。 煞风景的是小桌上堆了一小堆书本纸张。 他的手中拿着的是出自徐明阳之手的功课。 徐明辉看着手中轻飘飘的几张纸,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灰中透黑。 徐璈本来是想找他说点儿什么的,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果断选择转身就走。 可还是迟了。 “大哥。” 徐璈的背影猛地一僵,身后传来的是徐明辉气若游丝的颤声:“大哥。” “你说,明阳这孩子……他……他以后可咋整?” 徐家祖上至今出过很多武夫,真的不曾出过白丁。 徐明阳很有可能会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盲流。 他识字,但不如不识。 就徐明阳那一手歪七扭八杂,糅众家之所长全都化作己身口中歪理邪说的特殊天赋,他还真的不如一个字都不认识。 起码完全不认识的话有一点好处,不会把论语穿入春秋中胡编乱造,也不会将四字成语拆解得七零八碎再扭曲组拼。 最后竟是拼凑成了眼前这副不堪入目的残忍景象。 这可怎么看得下去? 徐璈早已领略过徐明阳的无人能及,静默着没接话。 徐明辉捏着手中铺满墨迹的纸手指发抖,语调恍惚怀疑人生:“他……他竟是不如一个不曾读过书的……” 没读过书的人不会提笔乱写瞎说,人家不懂不会伤害任何人。 徐明阳似懂非懂,无差别地屠杀每一个给他检查课业的人。 偏偏这小子还非常自信! 自信到让徐明辉头皮发麻。 徐璈想到每每看到徐明阳落笔挥洒都在叹气的老爷子,斟酌良久迟疑道:“起码他字儿写得还行。” 三岁启蒙名师教导,勤学苦练笔耕不辍,糟蹋了那么好纸好墨,苦练之下还是有点儿成效的。 勉强能看。 徐明辉丝毫没有觉得被安慰到,反而是觉得更扎心了。 徐嫣然字体娟秀清透暂且不说,徐锦惜太小还不曾握笔也不必多言,摆在他手边的另一份儿是徐明煦的。 徐明煦刚满四岁,但若论笔锋,竟是已经胜了徐明阳不少。 而且徐明煦是难得的过目不忘,或许不知深意,可老爷子教导的课业完成得比徐明阳好出不知多少,小小年纪便已有了令人无法忽略的聪慧。 徐明阳不行。 徐明阳憨实得令人头疼。 他只想去找霍尖蛋打架,以及如何巩固自己在村里的江山野果…… 徐明阳的脑子里竟是只有那些没逮住的蝈蝈儿! 徐璈看着徐明辉灰败的侧脸继续沉默。 徐明辉哆哆嗦嗦地掐了一下自己隐隐作痛的眉心,话声苦涩:“想我三岁开蒙,五岁熟读论语,七岁便可提笔做文章……” “这弟弟我实在是要不起了,” “给你了,从此以后你来教……” “你不要的,我作何要了?” 徐璈面带警惕地看着徐明辉,一字一顿地说:“狼子野心。” “休想害我。” 徐明辉:“……” 这弟弟当真是没法要了。 第219章 谁去孵?徐璈吗?! 一大早的,徐明阳就含着泪花花提起了笔,丝毫不见昨日把霍尖蛋摁在地上爆锤的威风。 桑枝夏起个大早瞧了个稀奇,擦着手上的水走过去好笑道:“大清早的就开始读书了,这么努力呢?” 徐明阳眼含热泪抬头,委委屈屈:“大嫂,我哥说不把这些背完不许出去,今日的考校不过,要罚抄还要打手板。” 桑枝夏是不赞成打孩子的。 可若是跟徐明阳读书有关的,那可以另当别论。 桑枝夏为难地看着他憋得通红的小脸,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低下头语速飞快:“这不是前日就要考校的内容么?我那日给你画的重点你没看?” 徐明阳这下更委屈了,声儿都在发抖:“我看了哇!” “但看了还是没记住。” 徐嫣然一言难尽地走过来,动作迅猛的把剥了壳的鸡蛋塞进徐明阳手里,小声说:“快吃,别让二哥看见了。” 桑枝夏飞起眉梢:“背不完还不让吃饭?” 徐嫣然语调沧桑:“因为徐明阳说,之前学会的都因为吃的饭太多一起没了,所以二哥说让他这回不要给书本消失的机会。” 桑枝夏:“……” 这破孩子给自己找个学术不佳的理由,旁人想搭把手都愣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徐明阳含着嘴里的鸡蛋泪汪汪的,桑枝夏迟疑半晌,怜悯地摸了摸他都不似往日那般嚣张的狗头。 “孩儿啊,好生背吧。” “别跟着这个鸡蛋一起没了,不然可就真保不住你了。” 徐明阳嘴一张险些哭出声来,听到徐明煦预警的咳嗽声,以及徐锦惜眼尖脆生生喊出来的一声二哥,连忙嘴闭紧把鸡蛋咽了下去。 会不会的另说。 鸡蛋先吃了才是要紧。 徐明辉不常在家,虽是知道徐明阳的课业属实令人忧心,但想着是在老爷子的膝下亲自教导,怎么样都理应差不到令人胆战心惊的程度。 可徐明阳真的做到了旁人不能及。 徐明辉昨夜受了徐璈的一番羞辱,今日憋着一口散不出去的火气,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想敲打徐明阳开窍,画面惨烈到惨不忍睹。 家中众人纷纷摇头表示看不下去,能走的都走光了,只剩下黑着脸的徐明辉和抽抽噎噎的徐明阳继续相对折磨。 桑枝夏今日是为了买家禽和家畜的事儿出门。 她一次要买的数太大,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买,为此陈菁安还事先跑动了一些地方,得到的答复也不都尽如人意。 陈菁安说:“嫂子,不是底下人不尽心,主要是量的确太大。” “十头牛不难,派出去的人也四处打听了,猪崽子也能从各处买了送来,凑齐百数也差不多,可鸡鸭鹅确实有些困难。” 这年头没谁家养这些家禽是论千百数养的,基本上都是散着养个十几只,能下蛋的留着下蛋,不能下蛋的卖了或杀了吃肉,等少了这个数再买三两只小的回来补足接着养。 可桑枝夏开口要的就是五百一千。 能拿得出家禽崽子出来卖的,也多是自己家铺了草窝孵的,一窝最多三五个。 这么大的量,属实是找不到地方可收。 桑枝夏一开始没想到这个问题,愣了下说:“那能买到多少?” 陈菁安竖起两只手指。 桑枝夏挑眉:“一样二百只?” “不,是总共二百只。” 三样合计总共三百之数,跟桑枝夏预想的数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别的不说,光是她按千数搭好的圈舍就要空置大半,还有签了契书的人摩拳擦掌的等下力气呢,临到头来她连足数的家禽崽子都拉不回去,算怎么回事儿? 这不是自己砸自己招牌么? 桑枝夏皱眉说:“就没别的办法多买些了?” 陈菁安摇头苦笑:“更远的地方不是没考虑过,可我打听了一下有经验的老农,说鸡鸭鹅的崽子幼时娇气得很,受多了颠簸闷热就容易出差错。” “太远的地方就算去收足了数,等回头一气儿运回农场圈舍,只怕没死光也剩不下多少了。” 分批次送回农场效率是有了,然而来回奔波的人力和物力也是开销。 不等农场的圈舍热闹起来,砸下去的本钱都花超了肉价钱,不合算。 徐璈安静听着也不插言,陈菁安对着他使了个眼色,想让他试着劝一劝。 一次收足桑枝夏要的数真的太难,若是时间再充裕些,倒是可以慢慢来。 谁知徐璈一开口说的就是:“要不我再去想想法子?” 既是路上颠簸会死,那就设法多多买出了翻倍的数。 死了一半,剩下的跟桑枝夏预期想要的不也差不多么? 陈菁安:“……” 得,他就不该指望这位。 陈菁安哭笑不得地张了张嘴,桑枝夏出人意料地说:“孵化出来的崽子买不到多的,那蛋呢?” “蛋?” 陈菁安瞠目结舌地看着桑枝夏,茫然道:“嫂子你说的是什么蛋?” 桑枝夏乐了:“当然是鸡蛋鸭蛋鹅蛋呀,不然还能是什么蛋?” 她起初想得轻巧了些,忽略了时下都是自然孵化,忽略了一些问题。 可这也不是太大的难题。 桑枝夏想了想说:“买不到崽子就多多买蛋,买了拿回去农场咱们自己孵。” 冬日苦寒不光是对人。 为了避免入冬后家禽被冻死的风险,在搭建圈舍的时候,桑枝夏就充分考虑到了保暖控温的问题,特意在圈舍的四周搭了抗风的高墙,还在圈舍里通了供暖的炕道。 眼下虽然还没到需要烧炭取暖的时候,可谁说提温一定是为了取暖? 圈舍腾出两间宽敞的来,稍微一收拾烧起炕道把温度提高,做成个临时的孵化屋不就行了? 陈菁安对此道当真是一窍不通,眼里写满了对未知的不解,无措地看着徐璈张大了嘴:“这玩意儿还能自己孵?” 谁去孵? 徐璈吗?! 徐璈面上不动声色反手,就甩了他一拐子,陈菁安龇牙咧嘴猛地抽气。 桑枝夏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忍笑解释:“不是人去孵,是……” “嘿呀,总之买了蛋回去,我总有法子能让你看得到小鸡崽子破壳的时候,按我说的去做就行。” “对了,买蛋的时候要挑选过,不能拿来的蛋都收。” 可孵化的蛋必须是有精蛋,否则买了多少拿回来也只能炒蛋花。 见陈菁安一副见到世面的稀罕表情,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扶额:“挑选的标准我一会儿拟张单子给你,照着单子说的去选便可。” “鸡鸭鹅崽子的事儿先暂且放一放,咱们先去看看别的。” 花了大价钱买的耕牛以及白白胖胖的小猪崽子,这些可都是农场来日生财的希望。 陈菁安大步带路走在了前头,桑枝夏手指戳了戳徐璈的腰,小声说:“去看看能跟你巅峰对决的猪。” 徐璈沉默一刹,异常诚恳地说:“其实只要不让我教徐明阳读书,跟猪对决我也能赢。” “枝枝,徐明阳的课业才是真的杀人无形。” 桑枝夏:“……” 徐明阳自己都一定想不到,人在家中还能受到这种来自大哥的回旋镖。 第220章 这样的话是能说给桑枝夏听的么? “首看蛋壳,颜色均匀没有明显斑点或是纹理的不要,多选表面触感不太平整,蛋壳颜色较深或是有不明显纹路的,上手摸着没那么光滑,蛋壳表面略有凹凸感的最好。” “其次有个可以对光看,光亮足的地方把蛋举起来,在蛋壳的另一侧入光透亮的能要,没有透光感的不要。” 桑枝夏从眼前的筐子里拿出几枚鸡蛋做讲解,身边围着的都是签了契书接下来主要负责家禽饲养的人。 绝大多数人都不知蛋与蛋之间还能有这样的区别,怔怔地听着试着上手,对比了几枚鸡蛋后惊喜出声:“哎呦,原来还真有这样的说头?” “这俩摸着就不一样!” 有人听到惊呼凑了过去,被选出来做对比的两枚鸡蛋在每个人的手中轮流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桑枝夏的手里。 桑枝夏摩挲着蛋壳表面的纹路说:“起初想的是买鸡鸭崽子,那一种五百之数便也足了,可现在既是想好了买蛋回来孵化,五百便不太够了。” 孵化过程中的损耗是不可避免的,为了确保最后得到想要的数字,倒是不妨一次多试些。 桑枝夏想了想,定下一种蛋先买入一千个。 买回来以后再多筛几遍,争取把不必的损耗都压到最低。 学会了如何分辨的人拎着篮子或是背上背篼各自去了,脚下匆匆。 桑枝夏说了,买回来的蛋二次筛选能达标八成的,那没被选上的蛋不拘是鸡鸭鹅的,都按人头分给出力的人拿走加餐。 买蛋的银子是徐家出的,他们花些脚下的力气就能得些好处,这事儿能干! 从十里八乡四处搜来的鸡鸭鹅蛋每日增多,桑枝夏买的耕牛和猪崽子也终于到了。 一头耕牛所费高达五十两,十头不足两岁的毛色油亮四蹄健壮的牛刚一进村,立马就引起了村民的围观。 随后送到的猪崽子也惹得人啧啧称奇。 徐家这手笔太大了,前后得砸下去多少银子? 被请来登记圈舍册子的许童生暗暗咂舌,凝神听了报的数尤觉不放心,堂童生老爷也顾不得猪圈里不干净了,袖子挽起一头就扎进了猪群。 桑枝夏到的时候,徐三叔正看着在猪耳朵上挥洒笔墨的许童生一阵好笑。 “哎,夏丫头你快来看,童生老爷这法子倒是不错!” 在白中透粉的猪耳朵上哗啦写上一道墨痕,被清点过的猪崽子顺着搭建出的通道就直接赶进猪圈。 有了耳朵上那么老大一道显眼的墨痕,这下当真是怎么都数不错了。 只是挂着一头汗伸手去抓猪耳朵的许童生,怎么看都有点好笑。 桑枝夏不忍直视地偏过头,等尽职尽责的许童生终于清点好拎着笔出来了,才笑着把带来的凉茶递给他:“折腾一日了,喝口茶歇会儿吧。” 许童生也不客气,接过茶碗连着灌了两碗才抹着嘴喘气,语带悻悻:“数是对的,只是这猪崽子也挺有劲儿,跟驴似的还会尥蹶子踹人。” 徐三叔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哈哈笑着打趣:“你使劲那么老大的劲儿扯猪耳朵,那猪崽子能不跟你尥蹶子吗?” 也多亏了是许童生的反应快,否则就绝对不是在衣摆上添些猪蹄印的事儿了。 许童生丢了斯文也觉得好笑,乐了一阵儿擦着汗说:“送来的都是好猪,现在的个头是小,但瞧着骨架子都结实着呢,猪蹄子的拐儿也粗,好生养着说不定个个都能肥出油来。” 桑枝夏听出点儿名堂,失笑道:“听童生老爷这话,您还会看猪好不好?” 许童生跟徐家人早混熟了,摆摆手说:“说一句童生老爷那是村里人说的笑话,往后就不必这么叫了,我提起笔来连你家年轻后生都不如,哪儿有脸担得起这么一句?” 村里人人都这么叫,桑枝夏也只是随的大溜儿。 见她抿着唇笑,许童生乐道:“我虽是不及你家老爷子年岁大,可比你家三叔大了不少,要是不嫌弃的话,以后唤我一声许伯便行。”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改口叫了一声许伯。 许伯满意地点点头,摸着胡子接上了之前的话:“不光是猪崽子的好赖,大小的牲畜我都能看个大概,这是家传的本事,只可惜在我这代丢了不少。” 也许是说起了自己熟悉的事儿,许伯话多了不少:“真要说这门看牲畜养这些活物的本事,还得是我那妻舅最是在行。” “我当年想着博功名不欲多学,他却是实实在在跟着家里的老人儿学了个通透,就连劁猪这样的手上活儿也做得极好,当真是练了半辈子的手艺了。” 家养的猪若是想长得好口感佳,劁猪便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否则到了嘴里的猪肉怎么都带着一股子腥臭气,骚味儿还重。 而且劁猪这事儿只能在猪崽子还小的时候弄,大了一是不好下手,二是再做也晚了。 桑枝夏闻声眸子微动。 徐三叔掩着嘴咳了一声,神色不大自在:“这种话你跟我说说也就得了,在我家小丫头的面前扯什么扯?” 劁猪说得文雅,实际上做的就是猪的去势,相当于是把猪弄成太监猪。 这样的话是能说给桑枝夏听的么? 许伯后知后觉地一顿摸着后脑勺笑了,连声告罪:“是我疏忽了,我的不是。” “也不至于。” 徐三叔一点就透,猜到他提起此事的用意,顿了顿看向桑枝夏说:“夏丫头,你许伯既是说了知道这么个合适的人,你看要不请来看看?” 要是真如许伯所说的这般合用,那也算是解决了眼下的一个小麻烦。 不行的话,另找也不耽误什么。 桑枝夏极好说话笑着点头:“那就有劳许伯帮忙带个话了。” 许伯说起为的就是把自己妻舅介绍给徐家,得了这话喜不自胜,当即就说:“这事儿交给我,我保证去把人给你叫来!” “他要是来了哪儿做得不好,我保证头一个拎棍子砸人撵出去!” 得了准话的许伯带着喜色赶着去找人,桑枝夏和徐三叔转进了准备的孵化室。 第221章 让让三叔,三叔没你有钱 孵化室是完全按照桑枝夏的意思弄的。 整整齐齐的木架被分隔成一层一层的,间距大约成人一掌宽,每一层都铺了干燥厚实的干稻草,进去扑满鼻腔的就是干燥温暖的草木香。 徐三叔热得一脑门汗,不小心碰到厚厚的土墙,啧啧吸气:“这墙竟是暖的?” “这就已经开始烧上炭了?” 外头天上的日头可还高高挂着呢,烧这么早的吗? 桑枝夏也热得脸通红,皱了皱鼻子说:“提前热上,等买来的蛋再选一选,差不多就能放进来孵了。” 只要温度把控得好,鸡鸭鹅的孵化时间相差不大,都在一个月左右。 等头一批的崽子孵化出来,现在悬着心七上八下的人心里也就能更踏实了。 徐三叔也是头回听说孵蛋不用母鸡,全拿来摆架子上捂的新鲜事儿,心里觉得新奇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等热得不行了走出去用手扇风,看着桑枝夏红扑扑的脸笑道:“你三婶说你年纪小怕你压不住人出岔子,总撵着我来瞧瞧,不过依我说你做事儿稳重,有你盯着没什么可担心的。” “荒地那边你去看了没?徐璈在那边盯着做得也不错,不到十日,竟是已经开垦出了二十多亩地了。” 桑枝夏许诺出去的话,徐璈全都实践在了他人面前。 开垦出的荒地满了十亩,便去官府缴耕税定地契。 因参与进来的人数过多,分地多有不便,索性征询了众人的意见,将可分得的耕地折合成了银子,该给的都给足了。 不愿折算银子的,可以把应得的份儿记在册子上前后总和,凑足了许诺过的一亩之数,徐璈便会给出一亩地的地契,更名立契绝不含糊。 徐璈在外人面前话不多,但行之有效绝不拖泥带水,实实在在的好处也更能博取更多的好感。 起初还在观望的人家见有人真的得了好处,也纷纷按耐不住内心的跃跃欲试,这几日老爷子那边拜访的人都多了不少,问的全都是农场的事儿。 桑枝夏自己忙着没过去看,听到这话也只是笑:“徐璈办事儿妥当,不看也是行的。” “我听三婶说,三叔跟关外的商队定了一笔酒水的单子?” 她起初想开酿酒坊,单纯只是想着多赚些银子,把酒馆开到县城里去。 可徐三叔盯着的显然不仅仅是县城那块巴掌大的地方,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把门路都摸到了西北关外的塞外之地。 说起这个徐三叔面上泛起了得意,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是有这么回事儿。” “关外的酒坊不行,多少年来就靠着一种烧刀子四处闻名,除此外也没多的花样,但咱家的酿酒坊有的是花样。” 关外苦寒更甚西北,塞外贫瘠少有中原人至,剖开了迷眼的风雪,可窥见的真金白银却也不可含糊。 徐三叔不缺见识,开了口说得头头是道:“往塞外边城送的不必是多好的酒,只要烈性够足,出了西北往更北的地方转一圈,就绝对不愁销路。” “那商队是我一早就盯上的,这回敲定的单子只会试试水,先送三百坛出关砸出点儿水花来,往后再想要多少银子有不起?” 桑枝夏听完默默竖起了大拇指:“三叔,还得是你。” “厉害啊。” “我这算什么?” 徐三叔眼中闪起一抹傲气,慢条斯理地说:“世人都说西北是被神佛抛弃的荒芜之地,可谁说这种荒芜之地,就真的刨不出真金白银?” “偏僻荒芜也有这里的好处,等咱家在这片荒地上扎根站稳了,那可是西北大地上的头一份儿,这不比去人多的地方打破头强?” 桑枝夏摸着下巴认真点头,正想再赞几句,谁知徐三叔下一秒就搓着手嘿嘿笑着说:“不过话说回来,酿酒这买卖缺不得粮,可外头的粮卖得贵啊!” 桑枝夏:“……” 徐三叔眼里放光:“丫头啊,这都是自家人,三叔知道你手里有的是粮,多卖我点儿成不成?” 桑枝夏语塞一刹,眨眨眼说:“三叔。” “祖父虽是说了各做各的,可咱家地里有的你大可直接去粮仓拉,我跟你算什么银子?” 除了稻米,农场也种了不少高粱等物,粮的确是不缺的。 徐三叔一脸凛然正气,摆手说:“那怎么行?” “一家人还要明算账呢,拿了你的粮怎么能不给银子?” 桑枝夏不知怎么接话,徐三叔笑得更和蔼了:“不过全都按外头粮庄的价来算太贵了,三叔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好丫头,咱们打个商量,三叔按一半的价钱给你算好不好?” “你暂时让让三叔,三叔是真的没有你有钱。” “等三叔以后赚多了再补给你,保准不让你一直吃亏!” 桑枝夏:“…………” 徐三叔:“三叔保证不赖账,拉了粮当场就给结银子,说好一半肯定就一分不少!” 桑枝夏哭笑不得的一捂脸,闷着笑不住点头:“成。” “按你说的办。” 徐三叔当真是说干就干。 出了农场马不停蹄的就回去张罗人手,当天就来欢天喜地的开了粮仓拉高粱。 如今酿酒坊里请了五个壮汉做工,一时忙活起来还挺热闹。 徐璈得知后嘴角一抽,看着乐得合不拢嘴的徐三叔暗自生笑。 “三叔说以后补给你?” 桑枝夏乐不可支地点头:“是这么说的。” 尽管在她看来,自己占了酿酒坊的三成收入,半价出些粮也不曾吃多大的亏,可徐三叔的确是这么保证的,说得言之凿凿。 徐璈忍笑:“三叔既说了会给,那想来也不会亏了你。” “对了,娘今早上还说,让咱们把该收拾的东西尽快收拾好,两日后便是请人算定的良辰吉时,咱们就要搬去新屋那边了。” 徐家手里有了银子底气十足,新屋盖得极大极气派。 青砖黑瓦大气亮堂,前屋后院罗列分明。 徐三叔在工部修盖多年房屋积攒的经验全花在了新屋上,新屋占地广,跟村中常见的格局不同。 以正屋为轴向四方而建,门廊相接小而精细,还仔细分了东西南北四个院子,敞亮得很。 徐璈抬手把桑枝夏散在侧脸的碎发揽到耳后,低声说:“枝枝,我们住北院。” 一个院各有大小屋子数间,除了住人的卧房,还分别建了各自的库房和书房,在现有的条件下,当真是做到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了。 桑枝夏想到北院的宽敞,忍不住笑道:“起初说要盖房子,我还以为是按了人头算的,不曾想三叔竟是这般大手笔,北院空的就还有两处呢,用来堆粮么?” 北院和老爷子住的正院空的屋子最多,可徐三叔花这份儿银子的时候当真是半点都没含糊。 宁可空着,也要建全了。 徐璈见她勾起的唇角心情大好,见无人注意低头凑在她的耳边说:“现在是空着的,来日谁知会怎样?” “说不定现有的还住不下呢。” 桑枝夏意识到他这话什么意思,耳廓猛地一烫。 徐璈含笑还想逗她几句,谁知不远处跑来一个急急的小家伙,不等站稳了就扯着嗓子喊:“大哥!” “大嫂!” 冲来报信的徐明阳跑得一头一脸的汗,憋足了劲儿喊:“祖父让我来叫你们快回家去!” 徐明阳虽是不大,读书也实在不成。 可受老爷子的教导极晓得分寸,心里再急也不曾喊出更直白的话。 徐璈闻声和桑枝夏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不可言说的深深。 桑枝夏微微抽气,声音轻微:“难不成是老太太她……” 不行了吗? 第222章 去跪着,好生看着 老太太的确是不行了。 一口气悬了那么久,熬到整个人只剩下一层枯皮包裹着枯肉,熬到气血干枯油开烬散。 在徐家宽敞明亮的新屋落成,即将举家搬入的时候,终于是彻底熬不住了。 桑枝夏等人得了消息赶着回去,进家门就看到了都在院子里的人。 就连大半年不曾露面的徐二叔也来了。 许久不见的人身上更添了许多肥肉,穿戴打扮瞧着也不比谁差,进了门却找了个角落兀自待着,一脸紧绷的阴沉,也不愿开口跟谁说话。 当然,也没谁上赶着去搭理他。 见桑枝夏喘气都不匀,许文秀赶紧示意徐嫣然给她端了一碗水,低声说:“你祖父在里边陪着呢,也不让谁进去,先在这边守着,若有万一……” “也好及时应对。” 老太太亡了,徐家发丧定是要办一场。 虽说现在一切比不得从前的排场,诸多细节也不能疏忽了,否则传出去就是徐家的笑话。 徐三婶拉着桑枝夏到边上坐下,担心她年轻不懂这些忌讳,小声提点:“万幸喜木什么的都是提前备下的,该有的白布麻衣也都准备好了,只是老太太走得不容易,前后遭了不少罪,孝子贤孙守灵发丧的时候要吃些苦头,要连着跪上几日。” 村里的规矩不大,通常都是停灵三日,最多七日便抬棺发丧。 但按徐家从前的规矩来算的话…… 徐三婶面上带了一丝无奈,苦笑道:“四十九日也是常有的,具体怎么操持,最后还是得看老爷子的意思。” 庆幸的是地里的秋收忙完了,城里的粮庄和绣庄也都各自打点上了大道,暂时脱手交给旁人处理也耽误不了什么。 否则在节骨眼上把人耽搁下来,误的事儿可不是一件两桩。 虽说是自家的老太太,曾经高高在上的侯府老夫人,可时至此刻,真的为了老太太伤怀的人屈指可数。 徐三叔倒是真的难受,毕竟屋里是他的亲娘。 可再大的为子之心被老太太磋磨许久,现在还剩下的也不多了。 至于徐二叔…… 眼眶发红的徐三叔扭头看着他,无声冷笑:“二哥还晓得回来?” “娘病倒了这么些时日,前后不知给你送了多少次消息,怎么唯独就这回的听见了?之前我去找到的都是死人不成?!” 徐二叔目光闪烁,别过头恼道:“都说了是回不来,你……” “怎么就回不来?!” 徐三叔罕见地失了态,赤红着眼低吼:“难不成是有人用绳子拴了你的脚不许你回来吗?” “不想回来娘的病榻前伺候,生怕家中的事儿会耽搁了你的吃喝,直说就是,何必找这种三岁小儿都信不过的理由来糊弄我?!” “你……” “好了。” 徐三婶难掩嫌恶地白了紫涨着脸的徐二叔一眼,拦住了自家丈夫劝:“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跟一个良心被狗吃了的人吵什么?” “还嫌不够乱吗?” 眼看着徐三叔恨不得撸袖子去跟徐二叔打起来,徐三婶连忙朝着徐璈使了个眼色。 徐璈走过来低声说:“三叔,村里村外的都看着呢,可不能在这时候闹出点儿什么笑话来让人瞧了。” “等等吧。” 要怎么闹徐璈都懒得理会,可不能是现在。 屋子里,老太太的气息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可撑开的松垮眼皮怎么都不愿落下,死死地瞪着老爷子像是在说什么。 老爷子面色平静地看着,默了一刹失笑道:“半世夫妻,你先给我下了毒。” “病到现在,你大约也以为是我动的手脚,就像你对我做的那般,对吗?” 老太太急促倒气喉咙痉挛发出狰狞的嗬嗬声,抬不起的手在干净蓬松的被子上用力抓紧,像是在反问难道不是吗? 若非老爷子下的毒手报复,她怎么可能会病成这样?! 老爷子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神色讥诮:“不曾。” “孩子们端到你病床前的每一碗药,从药方到药材最后再到熬好的药汁,每一碗都是干干净净的。” “可你自己不是不愿意喝么?” “你不敢喝。” 过度的惊吓和内心的紧绷摧垮了人活一口气的那根弦,病倒后的老太太更加疑神疑鬼谁都信不过,见了每一碗该喝的药,都宛如是见了阎王爷下的催命符,一口不敢碰。 可既是病了,不吃药如何能好? 老爷子眼底讥诮渐浓,在老太太仍是不愿相信的悚然目光中,淡淡道:“你若是早些肯张嘴喝药,这病说不定就治好了。” “你瞧瞧,何苦闹成这样?” 无人下见不得光的黑手,无人起不可对人言的歹心。 老太太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吓病的。 她也是自己把自己活活磋磨死的。 老爷子一时心情微妙不知言何为好,看到老太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偏头去看门外惦记的人是否来了的样子,缓缓低头在她的耳边说:“别看了,老二也不敢来。” “他知道毒杀亲父的阴谋败露,知道你已命悬一线再难保他,那么个自私自利的狠毒种子,他怎么敢再来见你?” “你瞧瞧,前半生荣华不尽,晚景凄凉至此,这是何苦?” 自作自受,歹心恶毒。 老爷子冷眼瞧着老太太缠绵病榻受了数月的罪,眼看着她变成这副不人不鬼却仍是不愿离去的骷髅样子,心中既无半点恨意,也无半点快意。 虽曾为夫妻,可也早已是陌路人了。 至此,可以了。 老太太不相信老爷子的话,眼底迸裂出挣扎的亮光,费力地蠕动干涸开裂的嘴唇想发出声音,可刚一张嘴,老爷子就捏着她的下巴往咽喉深处放了一颗不知为何的药丸。 老太太不知从何处爆出一股力气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咽下去的药丸带来无限惊恐,尖锐的一阵倒气后戛然而断,死不瞑目地瞪着眼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老爷子垂下眼缓缓伸手,抬手将她闭不上的眼皮合下,声音微不可闻:“你看,夫妻半世,儿孙满堂,你从未信过我半点。” 一颗吊气的人参百荣丸,轻而易举就催了命去。 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老爷子闭上眼收了手,沉沉的话音传出门外:“都进来吧。” “进来再磕一次头。” 算是送老太太的最后一程了。 徐家的老太太没了,这消息风似的很快就传遍了村里上下。 主家起了丧,家中的孝子贤孙要去帮请的人家门前磕头问请,请了村里沾亲带故的人来搭把手,好体体面面地把亡者送上山,也好全了死后的这一份儿体面。 可徐家在村里没有沾亲带故的人。 靠着徐家的这些人,丧事也体面不起来。 正当许文秀等人犯愁时,换了一身素色衣裳的吴婶带着自家两个儿媳来了,进门就说:“一家事百家帮,没有干看着的理儿。” “我家这些人做不了多的,搭把手还是行的,有啥要做的只管看着安排。” 无独有偶,村里来的也不仅仅是吴家的人。 没依着村里上门跪请的规矩,人人都是得了消息主动前来。 老爷子在肩上绕了一道白纱面露感激,用手抵在唇边咳了一声说:“既是入了村,那就按村里的规矩来。” “没能上门去请,也该在门前把漏了的礼数补上,老三。” 双眼通红的徐三叔低着头应:“哎。” “带着这些小的把孝服换上,在门前跪迎来客。” “是。” 徐二叔低着头也想跟着去,谁知老爷子在此时说:“你母亲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去跪灵吧。” “停灵三日,你一人跪便可。” “你去跪着,好生送你母亲最后一程。” 第223章 这话说得,怎么那么不中听?! 如此安排其实不妥。 可老爷子既是发了话,其余人互相看上一眼也就都不说什么了。 以徐三叔为首的孝子贤孙在门前跪迎来客,跪了半日就都起来了。 村里地方不大,得到消息的人来得也快,徐家老屋内外顿时就被来往帮忙吊唁的人群占满。 徐家是外来户,在来的地方或许有徐家的祖坟可入,在洛北村有荒地千顷良田百亩,却无来源可依。 徐三叔对此颇为遗憾,老爷子却表现得不甚在意。 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人死一捧灰,何必拘泥计较是葬在何处?” “请来的阴阳先生不是说东山脚下那块地不错么?就葬在那儿也好。” 至此老太太的安葬之处定下,三日丧礼在村民的帮衬下也算圆满。 三日里,老爷子声称累了极少在人前,徐三叔和徐璈等人忙着招待来客也是毫无空闲,一直跪在灵前的只有徐二叔。 棺木未合,徐二叔整整跪了三天三夜。 无人问津。 三日后,徐三叔带着家中整整齐齐的大大小小跪在门前,将自发前来帮忙的村民送走。 出了徐家的门,有人叹道:“这多好的人家,走了的老太太是没那享福的命数。” “谁说不是呢?” 边上的人搭话道:“徐家新建起的宅子青砖黑瓦的多气派,里里外外收拾得敞亮又利索,只等着选了良辰吉日搬过去住下,谁知老太太赶在搬新房子前就断了气,那边的好屋子不少,她连大门都没能进得去。” “说来是自己福薄,生来没那安享的命,老太太病了这么长时间,徐家的人前后不知操了多少心,最后为着老太太的古怪性子,还特意花银子请了人去伺候,要不是尽心尽力到这份儿上,说不定人早就没了。” “说的也是……” …… 关于老太太的事儿一阵风儿似的从村民的口中刮过,接下来被说起更多的就是徐家的新宅子。 那可是村里独一份儿的气派! 搬家这日,为着老太太新丧不久不好大办。 可为了讨个吉祥的好意头,徐三叔还是弄了挂三千响的鞭炮来门前炸了,满地碎红喜色,见了就让人觉得心里欢喜。 新屋入住,桑枝夏袖子一挽,特意下厨亲自做了一顿好的来略表庆贺。 整只下了锅,加上猪肚黄芪党参等足足炖了半日的鸡,撇去了最表面的一层浮油,装在一个像极了盆的大碗里直接上桌,汤浓味香。 收来的新鲜鸡蛋混了割下来的韭菜炒得嫩黄青绿,茄子豆角加上排骨炖出一锅香浓绵软,买来的河虾和指头长的小鱼儿裹上面糊,下锅炸得金黄酥脆。 地里现摘的白菜不用多的调味,一勺子醋下去溜一圈锅底,出锅散出的酸味惹得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最被几小只稀罕的是桑枝夏头次做的山药泥。 脆嫩的山药去皮上锅蒸熟,用小筛子隔着一层纱布装了,顺带往徐璈的手里塞了个结实耐用的木勺。 然后徐璈左手端着筛子右手抓着木勺,按桑枝夏的意思反复用力碾压,把山药泥碾得渗过筛子上的纱布变得细腻如雪。 细腻的山药泥混上去了膻味儿的羊奶和蜜糖拌一遍,摁进借来的模子倒压一遍,雪白雪白的,拍出的就是各种花儿一样的造型。 桑枝夏拿着奶红果熬成的酸甜果酱往上头略微一淋,红白相衬间分外好看,入了口酸甜绵软不说,还留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在舌尖。 几小只捧着了小碗吃得不住嘴,就连不喜甜食的老爷子都吃了一些。 唯独胃口始终不太好的就是徐二叔。 他的异状实在是太明显了,就连徐嫣然这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反复看他,表情奇怪。 桑枝夏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这边:“我听二婶说,嫣然下个月就要梳头了?” 时下女子十岁梳头,十五岁及笄。 把头发梳起来,在大多数人眼中就是个大姑娘了,换作在京都里的好些个世家,这个年岁就得暗中张罗定亲的事儿了。 明明还是个小娃娃。 桑枝夏想着徐二婶提到的话,含笑看着徐嫣然:“都说女儿家头回梳头是个好日子,虽比不得及笄摆宴的热闹,也是要庆贺送礼的。” “嫣然你跟我说说,想要什么稀罕的,大嫂去给你买来好不好?” 徐明阳就比徐嫣然小一岁,现下还是个到处撒欢打架,读书半点不进的小牛犊子。 十岁的徐嫣然与之相反,出落得气度极稳,改了更少时的羞怯绵软,落落大方。 小小的便可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更难得的是在村里滚打了一段年月,褪去了起初的娇弱,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惹人疼的韧劲儿,宛如一株新生的嫩竹,葱郁得让人欣喜。 徐嫣然小大人似的一摆手,耳廓都红了,说出的话还是那么有当姐姐的风范:“大嫂,不用给我买东西。” 她说完把桑枝夏刻意遗忘的鸡汤挪到桑枝夏手边,催促道:“大嫂刚才说了晾一晾就喝的,现在可以喝了。” 桑枝夏:“……” 徐嫣然镇定自若:“大嫂,不喝汤就要喝药。” 胡太医前不久刚松了口风,表示桑枝夏的进补可以稍停一段时日,以观后效再做调整。 桑枝夏自己如释重负,其余人对此却仍是半点都不肯放松。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戳了一手,桑枝夏面上有点挂不住,满脸悻悻地端起了小碗。 不知怎的,徐嫣然近来给她的感觉越发古怪。 许是管教徐明阳徐明煦这几个小的管多了,连带着对她也是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 桑枝夏放下碗摸了摸自己被灌得滚圆的肚子,看着正在跟徐二婶力拒好看衣裳的徐嫣然,这种微妙的感觉随之更加强烈了。 这么小的娃娃,会不会操心得有点太多了? 回到簇新敞亮的北院,卧房外的小院子里果然栽了一株特意从别处移植来的葡萄藤,架子也搭得利索漂亮。 桑枝夏坐在葡萄架下整理手头的账册。 陈菁安暗中动身去了京都,粮庄这边的事儿彻底脱手交给了桑枝夏独自管理。 桑枝夏看着上头粮庄上个月的开支进项,忍不住跟徐璈说了嘀咕许久的想法。 徐璈正在晾衣裳,头也不回地说:“嫣然向下兼容三个,从徐明阳到徐锦惜都是她需操心监督的。” 桑枝夏了然点头:“这点我知道,我说的是……” “她向上只管你一个。” 徐璈挂好最后一件衣裳,转头看着桑枝夏意有所指地说:“她不管其余人。” 桑枝夏:“……” 这话说得,怎么那么不中听?! 第224章 这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龌龊东西! 准确地说,在其他大人的面前,徐嫣然是很乖巧很听话的。 唯一一个长大了还会让她觉得不敢放心的,只有桑枝夏。 桑枝夏一时哑口,抓着账册的一角神色古怪:“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可比个小孩子让人操心。” 徐璈说完看向桑枝夏摊开的账册,蹙眉道:“不是都看过了吗?怎么又找出来了?” 桑枝夏托着下巴叹气:“这不是看着开支和进项的巨大落差心里发愁么?” 她手头现在暂时是不缺钱了,可当了老板也不想一个劲儿赔钱啊! 农场里开荒养殖搞得如火如荼,热闹不减的同时,桑枝夏前后也花了不少银子。 农场里花了许多,投资的实物还是看得见的。 可粮庄里前后扒拉几个月看下来入不敷出,这样下去两头贴补,这银子可怎么赚? 桑枝夏把手搭在账册上敲了敲手指,叹道:“我也知道刚过秋收,家中有了耕地的都不缺粮不需买粮,可这么看着总归是觉得不踏实。” 上个月粮庄的大门倒是每日都开着,伙计脸上迎客的笑也不曾少过。 可所有做成的买卖最后合算下来,还不够补足五个伙计的工钱,这还是不刨开店铺成本的情况下,否则亏损更大。 见桑枝夏愁眉不展,徐璈到了嘴边的亏了也没事儿默默转回了肚子里。 兜里的银子越多,桑枝夏对赚钱的兴趣显而易见的越大。 分文不放。 跟她说无视亏损,换来的只能是白眼。 徐璈顿了顿,不太顺畅地转移话题:“那边建好的浴房你去看过了么?”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说:“什么浴房?” “你泡澡用的浴房。” 徐璈伸手把人拉起来,朝着北院最深处走:“胡老爷子之前说,泡温泉对你的身子有裨益,可惜此处找不到合适的,我跟一些有经验的匠人打听过,盖北院浴房的时候留了些心思,弄出来的勉强能看,先凑合用。” 桑枝夏一门心思全都扎进了田间地头,是当真没留意到这边的房子是怎么盖的,今日刚搬进来,也没来得及四处细看。 她带着好奇被带到了地方,看清眼前的摆设以及那个大到足以容纳下两三个人的奢华浴池,惊得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 这浴池石料的颜色,难不成是玉的?! 桑枝夏瞠目结舌地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触手没有寻常石料的冰凉,反而是感觉润润的。 不算均匀的青料下方是用青砖砌起的池子外围,隔着中间的一层木料,最里头一层跟打造成圆形的木板严丝合缝,宛若生来便该如此隔断三层。 再往边上看,跟浴池紧密相接的还有三根细长的竹管,斜角穿过了浴房的墙,看不清竹管衔接墙的另一端是什么情形。 徐璈没注意到她的错愕,不甚满意地拧起了眉心:“这青料底子不好,还是有些凉,等再寻寻,定能寻来更好的。” 徐璈原本第一个想到的是暖玉。 暖玉白润,触手生温,用来做浴池最里层的底子再好不过。 可眼下的确是寻不到这么好的料子。 缺些银钱,也少些门路。 徐璈觉着还是不行,桑枝夏听了心尖颤颤,扶着青料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的边缘,呐呐出声:“话说你到底是背着我藏了多少私房钱,能让你这么造?” 单是这一方浴池不知消耗多少,就这还不行? 泡个澡用的是水还是金子? 徐璈失笑道:“放在匣子里的是你自己从来不去数,去数一数不就知道藏了多少了?” 桑枝夏头次见识到世子爷的出手奢靡,一时间只顾着吸气忘了接话。 徐璈见状索性双手掐腰把她提起来,坐在了浴池平整光滑的边沿,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枝枝,这不是好的。” “再给我些时间,等我慢慢去给你寻了最好的来。” 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桑枝夏想要的良田千亩。 只要是桑枝夏想要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一一捧到她的眼前来。 只要桑枝夏高兴,什么他都能寻来。 桑枝夏略显无措地眨了眨眼,一刹失笑干脆把额头杵在了徐璈的脑门上,话中忍笑:“我觉得这个很好,之前你做的那个浴桶也很好。” 好坏的不一定是东西。 更可动人心的是心思。 徐璈弯唇笑了:“真的?” “当然。” 桑枝夏放松了身体双手搂在徐璈的脖子上,顺着眉心一一往下,浅尝即止的轻吻落在他的唇角,轻敲耳廓的声音在空空的浴房里回响:“早饭剥壳的鸡蛋,夏日红紫的山莓,秋日捧来的稻穗,都很好。” 呼吸碰撞间眼睫交错,桑枝夏看着落在徐璈眸中的倒影,眼中的笑越发浓郁。 她生来宛如野草。 千尊万贵的世子爷将她当成了易碎的宝。 这比什么都好。 徐璈眸子微缩眼底深色渐重,抵抗不住似的错开目光,把脸深深埋进了桑枝夏的肩窝。 腰上的一双手搂得死紧,像是恨不得把怀中的人揉进自己的血肉。 桑枝夏被勒得猛地抽气,耳边响起的是徐璈闷哑的声音:“枝枝,你别招我。” 桑枝夏:“……” “胡太医说你身体不好,受不住。” 桑枝夏:“…………” “你要是再招我,我……” “滚。” 桑枝夏努力板起了冷漠的脸,顶着一双赤红的耳朵踹了徐璈一脚:“你给我滚!” 难得互诉衷肠展现一下夫妻情分,这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龌龊东西! 徐璈被踹着滚远了,脸色沉郁身形狼狈。 入了夜到了数日一次的药浴时间,桑枝夏才知道那几根穿过墙洞延伸出去的竹管是什么用处。 村里是寻不到温泉。 徐璈在竹管的另一端烧了不知多少热水,顺着隔墙的竹管缓缓流淌入了浴池。 只要徐璈在,浴池里的水就不会变冷。 新的屋子新打的宽敞厚实了许多的床铺,白日里特意晒过的被褥散发着新棉和暖烘烘的气味,松软得像摘下来的云朵,倒下去就让人眼皮发沉。 桑枝夏懒洋洋的往徐璈怀中一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睡好,闭着眼捏了捏徐璈的耳垂:“睡吧。” 徐璈低头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的头顶,一言不发。 夜深三分,桑枝夏早已睡熟。 徐璈反复吸气又反复呼气,直到最后,忍无可忍地咬住桑枝夏不知何时扑腾到自己嘴边的手指磨牙。 “等你受得住的……” 第225章 他也想出去搏一搏 孵化室里真的孵出了小鸡崽子! 这一消息传遍洛北村上下,还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一直守着孵化室的牛婶搓着手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地说:“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在说笑呢,谁知道不用母鸡抱窝居然真的能孵出崽来!” “还一次孵出来了八十多只崽子!” 鸡崽子破壳的一幕桑枝夏来得迟暂时没见到,可来了就听牛婶反复说了许多遍。 不光是对牛婶而言过分惊奇,就连赶来瞧热闹的村里人见了也倍觉稀罕。 母鸡抱窝孵蛋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儿,不足为奇。 可直接把鸡蛋摆在铺好的架子上,鸡蛋就能自己孵出崽儿来,这可当真是头一回见! 桑枝夏笑眼弯弯地看着掌心里嫩黄的小鸡崽,弯下腰把崽子放在铺了多层干稻草的箩筐里。 “刚孵出来的崽儿受不得寒,暂时都关在鸡舍里别放出来,满月之前都喂小米,等养大些把绒毛褪了,就可以按婶子之前说的法子喂了。” 牛婶揪着衣摆认真点头。 桑枝夏想了想补充道:“这几日孵化室这边接连破壳的崽子大概会越来越多,夜间也不可无人,我请了谷大爷来跟你们夫妇换着看守,婶儿你和牛叔多关照些。” 自打谷场出了那档子事儿,火苗子还是从谷大爷家烧出来的,谷大爷就觉得自己没脸再来徐家的农场里做工了,主动跟桑枝夏请了辞。 桑枝夏后来太忙顾不上。 前几日老爷子提了一嘴,说谷大爷家中的老婆子又病了一场,今冬只怕是不好熬了,桑枝夏才想起来那么个抗药极强的老大爷。 左右请谁来了都是一样的活儿,圈舍这边的事儿也不需多大的劳力,请了谷大爷来也算合适。 牛婶夫妇显然是知道农场之前的风波,听到这话愣了下,忍不住笑道:“你家人心善,我们会尽心的。” “那就好。” 桑枝夏担心刚孵化出的崽子照料不好多了损失,特意在鸡舍里转了一圈,确定无碍后顺带去瞧了瞧猪。 猪崽子送进农场不足一月,看起来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肥头大耳,脏兮兮的不复白嫩。 摇头晃脑把猪脑袋往食槽里一扎,吃得嘴里不断哼哼出声的同时,屁股上打卷的尾巴还来回地甩。 还挺可爱。 被许叔叫来的的劁猪匠叫魏大生,老实巴交的一个汉子,见了桑枝夏紧张得话都磕巴,吞吐了半天也没说明白仔细。 许叔看不下去了,啧了一声插话道:“这些猪崽子该去的东西已经都去完了,每日这么些酒糟煮了猪草喂下去,只等着数着日子长膘。” 像是为了自己的话作证似的,他还指着其中一头猪摇晃的屁股说:“你看那坐凳肉多圆!一看就知道好吃!” 桑枝夏哭笑不得的扶额。 许叔没了童生老爷的架势,挽了袖子衣摆拴到腰间,一副很懂的样子说:“而且明年也不必四处买猪崽子了,选了几头合适的留下了,到时候……” “咳咳咳。” 赶来找桑枝夏有事儿的徐三叔咳了几声,打断许叔的不当发言,瞪道:“你这童生老爷的书只怕是读少了,还是应当回去再读几年。” 怎么什么话都赶着跟他侄媳妇说? 母猪配种这种话,能这么说吗?! 许叔龇牙吸气不说话了。 徐三叔对着桑枝夏招手,说:“丫头,你过来些我跟你说个事儿。” 桑枝夏忍着笑过去,刚站定就听到徐三叔说:“你帮我回去劝劝你三婶?” 桑枝夏头顶冒出几个问号,奇道:“三婶怎么了?” “你三婶她……” 徐三叔警惕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人听得到自己的话才低声说:“咱家酿酒坊之前不是接了一桩关外的买卖吗?据说卖得挺好,那边商队的又来找我买酒了。” 桑枝夏心说这是好事儿,怎么这般紧张。 徐三叔下一句就说:“我都打听过了,那来往关外的商队其实就是个倒手商贩,将关内的东西低价买了送到关外,转手一放价格就能高出不少。” “所以,三叔你是想……” “我想出关去转转。” 都是到手的银子,何必拿给旁人赚了,自己去把买酒的订单拿到手里捏着不好吗? 从酿酒坊拉出去直接卖,肯定更赚! 桑枝夏为徐三叔的大胆一霎无言,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徐家至今可还是戴罪之身,按律终身离不得流放之处。 从此处出关要过的地方可不少,这…… “嘿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徐三叔好笑道:“徐璈一年出去好几次,就连徐明辉都背着人不知跑了多少地方了,我怎么就不能出去了?” “你真当你三叔是糊涂种子,当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见桑枝夏不说话了,徐三叔叹道:“但这话没法跟你三婶说,她死活拦着说不让。” 徐二婶在绣庄忙得脚不沾地,这样的事儿不能去麻烦人家。 许文秀就更不成了。 这个大嫂早年间是软和性子,这几年虽有了些长进,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关于胆量这块儿的长进属实不多,跟她说了没用,说不定还会引起更大的反对。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桑枝夏。 徐三叔早就看出来了,徐璈媳妇儿的胆儿很大。 比家里所有女眷的胆儿都大。 桑枝夏没想到自己还能被委以这样的重任,失笑道:“可是三叔,你出去了,酿酒坊那边怎么办?” “那不是还有你三婶看着呢吗?” 徐三叔略带骄傲又神色复杂地说:“你是不知道,你三婶现在可能耐了,酿酒坊那边大大小小的方子比我都熟,自己上手都能酿出两缸子好酒。” “再说了,酿酒坊那边请了八个伙计,你三婶只需盯着,这块儿她心细做得好,不用我担心。” 酿酒所需的粮食直接从粮仓里拉,大小活儿有请来的伙计干,徐三叔的确是可以放心出一次远门。 只是在出去之前,怎么让徐三婶松口答应,这是个难题。 徐三叔想到妻子的激烈反对,忍不住叹道:“你三婶是觉着眼前的日子不错了,很好过,我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意思。” 新屋是他负责请了人来建的,徐璈光是一个浴房就不知砸下去了多少银子,别人不知道,他一清二楚。 那都是献给自家媳妇儿哄乐子的宝贝。 徐三婶好好一个清贵人家的矜贵女,跟了他遭了这么老些罪不说,现在还为了酿酒的事儿糙了一双手,这算什么好? 前几日徐三婶进城去给徐嫣然买梳头的首饰,见了对镶珍珠的金簪喜欢得不行,想了想怎么都舍不得买,抱憾而归。 他见了心里难受。 妻女难得好物,吃饱穿暖了也不算本事。 蜗在村里不是办法,他也想出去搏一搏。 第226章 你大哥弄来的人? 多的徐三叔不曾说出口,桑枝夏见了也懂了几分。 不过她想了想说:“三叔,这事儿找我只怕是不行。” “啊?” “找徐璈啊。” 徐三叔呆在原地,桑枝夏笑着说:“三叔既是猜到了徐璈四处乱跑,何不拉了这个现成的例子去给三婶看?” 徐璈当着两个婶婶的面儿话少,这些人也知道他的性子,不会觉得徐璈是宽慰人心故意哄人。 徐璈去了比她说的强。 徐三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扭头就去荒地那边找徐璈了。 当晚,徐璈不知怎么说的,只见徐三婶锁了多日的眉心有了松开的痕迹,徐三叔也是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大口气。 夜间,桑枝夏好奇地掐了掐徐璈的胳膊,小声说:“三叔一开始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想把酿酒坊的事儿暂时交给二叔看着。” 老太太的丧事过后,徐二叔就没再回县城赌坊那边了。 准确地说,偌大一个曾经在县城里威风十足的赌坊,说没了就没了。 听说赌坊被人寻仇那日来了许多人打砸,前脚刚闹了个不可开交人仰马翻,后脚赌坊里几个管事儿的,合着这边的头头脑脑,全都被逮进了官府衙门。 官府一审了才知道,原来赌坊里的这群人手上大多都沾着人命,除了赌坊里的营生,还间歇会出去打家劫舍,伤天害理。 这么一伙罪孽深重的人自然是不能再放出来了,原地收监。 关大牢的关大牢,砍脑袋的砍脑袋。 徐二叔因是账房不曾掺和进赌坊里的这些腌臜事儿,在县衙的大牢里关了半个月就给放了,再无去处,只能回家待着。 只是家里大大小小的都忙着呢,就连老爷子都整日往返于村学和家里,谁都顾不上这么个人,也懒得理会。 徐二叔就这么一直在家里闲着,吃饭的时候出来,吃完了继续当自己的摆设,一言不发。 桑枝夏还以为徐三叔会拉他一把,谁知并无这个意思。 徐璈听完有些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子说:“三叔对他心中怨气不小,怎么可能会理会他?” 老太太的死跟徐二叔关系不浅,但徐三叔不知道。 他只是在怨老太太的偏心,也是怨徐二叔的凉薄狠毒。 不过这么个人一直在家里待着,大约也不是个办法。 万一他不在家的时候,这人再恶向胆边生怎么办? 徐璈没由来地对擅自动手的徐明辉生出了不少怒气,眸色黯了黯说:“徐明辉会想法子的,你不必理会。” 桑枝夏一时没想清怎么就跟徐明辉有关了,愣了下说:“关徐明辉什么事儿?” “徐明辉不是在县城里守粮庄吗?” “他守着粮庄也不耽误做点儿别的,你管他做什么?” 徐璈把手里的册子往桌上一放,转头看着桑枝夏说:“你与其琢磨这个,不如琢磨琢磨想要什么?” “我这回去的南边儿,那边的东西精细,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儿不少,有没有你想要的?” 徐璈从不隐瞒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尽管都是选择性地说。 桑枝夏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自己缺点什么,摇头道:“想不出来,你看着带点儿土特产?” “土特产?” 徐璈失笑道:“好不容易大老远跑一趟,你就不能要点儿稀罕的?” “那……” 桑枝夏摸着下巴说:“给我弄点儿稻种?” 徐璈:“……” 桑枝夏眼里放光:“我可都听二婶说过,之前徐家在京都吃的都是南方送的贡米,叫什么碧梗米是吧?” “二婶说碧梗米极其难得数量稀少,只专供贡品,一碗米可换五两银,真的假的?” 徐璈满腔积攒出的风花雪月在此时都化作了不可言说的柴米油盐,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那时候我整天忙着吃酒赌钱找纨绔打架,我能知道桌上的一碗米多少银?” 桑枝夏一想也是。 可还是忍不住戳徐璈的胳膊:“鱼米之乡的盛名绝非浪得虚名,种类和品相肯定也多,你这回去多给我弄些不一样的来,我要在暖棚里搞培育,越多越好。” 今年的收成算是忙完了,开荒的进程也非常顺利。 可入了冬地里可以闲着了,暖棚可以动起来了啊。 做什么要闲着? 徐璈反复张嘴没能说得出什么,最后不知怎么了,摁着额角就低低地笑出了声儿。 他说:“好。” “我给你弄。” 别人家的夫人或许是要头面首饰要华贵衣料,到了他这儿倒是新鲜,要的全是稻种。 桑枝夏怕他搞不清楚稻种和稻米的区别,给自己弄一些煮饭的米回来,赶紧强调:“要的是留着做种的,不是煮饭吃的大米,你可千万别弄错了!” 已经在地里磨成庄稼好手的徐璈无奈点头,桑枝夏想想还爬起来给他列了一张单子,上头密密麻麻写的是她想要的种子。 从稻米高粱大豆到各种小菜,但凡是能下地能长出来的,桑枝夏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这些种子跟西北当地能寻到的有什么区别。 徐璈准备出门那日,怀里揣着的一边是银票,另一边就是各类种子的名目。 许文秀仍是不知道他在外忙什么,只道他是去打点卖粮的路子,不放心地叮嘱:“出门在外一定小心,切记不可露了真身。” 徐家的人出现在外,被人发现了又是一桩祸端。 徐璈笑着点头,等桑枝夏把收拾好的包袱递给自己,动作自然地捏了下她的耳垂,低声说:“给你弄了个东西,方便你往返村里,大约过两日就能送到了,到时候记得路上小心些。” 桑枝夏奇怪地看他,徐璈打马离去却也没说到底是什么。 直到两日后,徐家的门前停下了一辆不大却足够精致的小马车。 马车是单匹的,许是考虑到独马驾车不太稳,车厢也打造得极其精致小巧,从外边看不出哪儿不同,进了车厢就能发现内里藏着的各种乾坤。 车壁四方是双层的板子,冬日内里可塞了棉御寒,正对着马匹的正面打了个小巧的软塌,正好能让一个人侧躺着休息,两边是能坐人的车凳,不算宽敞,却也软绵厚实,絮了厚厚的棉花。 软塌下边是可以抽出来的,把活动的板子拉扯出来,在车厢里就能安置出一方小小的茶桌,冬日里下边还可以放取暖不漏火星的炉子。 马车是徐明辉亲自送来的。 他等桑枝夏上车瞧过了才说:“他说大嫂管着粮庄和农场的事儿,在县城和村里来回不便,天凉了更是麻烦,有个马车能方便些。” 这个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桑枝夏手还搭在车厢的边缘,心头微颤后失笑道:“就是有了马车,我也不会赶车啊。” “这倒不难。” 徐明辉招手叫了个人上前来,那人见了桑枝夏就露出个老实巴交的笑,躬身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见过少夫人!” 桑枝夏被他嗷得眉心一跳。 徐明辉忍笑解释:“这是大哥给找的车夫,绝对信得过。” “大嫂要用车的时候叫他便是,用不上的时候,他就去农场那边干活儿。” 总之人来了也不碍着什么,只是农场里再多个做事儿的人手罢了。 徐璈考虑周到,桑枝夏笑笑就没再多说。 见她笑着点头,徐明辉走过去低声说:“大嫂,大哥还送来了几个人,农场里安置得下吗?”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 农场里最缺的就是人手,这一点徐明辉不会不知道。 那他特意问这么一句的意思是…… 桑枝夏眸光微闪,眯起眼说:“你大哥弄来的人?” 第227章 徐璈说他不信,我也不信 徐明辉含笑点头:“是。” “都是可用的?” “大嫂可以放心。” “那就送来吧。” 桑枝夏拍拍手说:“农场那边有的是活儿,来了便跟现在的人相同的待遇,要是……” 桑枝夏停顿了一下说:“要是有什么需要特别照顾我不知道的,你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作安排。” 徐璈忙活的事儿她知道个大概轮廓,细节确实不清。 不过能让他送来农场的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桑枝夏没怎么太当回事儿,谁知过几日见了徐明辉送来的十几个人,眉心却忍不住拧起了疙瘩。 这些人怎么…… 桑枝夏脑中突然闪过什么心头猛跳,面上仍是看不出半点变化,只是微笑道:“既是来了,那便安心住下,等安顿下来了再说别的也不迟。” 这十五人中为首的一个眼眶发红深深低头,声音发哑地吐出了一个字:“多谢少夫人。” “都在村里了,不必那么客气。” 桑枝夏摆手叹道:“村里没那么些规矩,也不讲究这些,你们这么叫倒会让人奇怪了。” 那人低着头不说话了。 桑枝夏的目光自他缺了一臂空荡荡的袖子滑过,飞快地闭了闭眼,温声说:“我找个人先带你们去住处安置,要是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来找我,或者是找徐明辉也行。” “是。” 桑枝夏不太放心,叫了徐明辉亲自把这些人送去了农场。 农场那边的圈舍和孵化室都离不得人,一开始桑枝夏没想到这个问题,饲养牲畜的人也不说,纷纷在圈舍外掏出个草窝子就算落脚过夜的地方,直到桑枝夏看见。 桑枝夏当时没说什么,转过头就找了相熟的木匠和泥瓦匠,没多久就在圈舍边上盖起了几个小屋。 地方不大,落脚有余。 后来也陆陆续续也在农场周围也盖了一些茅屋,给一些家里远往返不方便,但是又在农场掺了份子的人住。 这么些空着的地方,安排十几个人不是难题。 只是…… 桑枝夏暗暗皱眉,从村学回来的老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家门口,看着被徐明辉带走的那些人,沉沉道:“来历可想清楚怎么说了?” 村里少生人,就算是来往干活儿的,也多是跟村里人沾亲带故脸熟的,这么一下子突然来了十几个面生的,传出去只怕会惹人闲话。 桑枝夏失神太久没留意到老爷子回来了,猛地一顿下意识为徐璈遮掩:“那就是之前遭过山贼所以才……才肢体不全的可怜人,徐璈在外见了不忍,这才……” “遭的山贼?” 老爷子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叹道:“丫头,真当你祖父这双眼是不中用了?” 老爷子是行伍出身,早年间在军中的时候比在家的时间多得多。 什么人是在军中混迹过的,他一眼便能看出。 瞒不过的。 桑枝夏见掰扯不过去了,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说:“祖父,您觉得我刚才那借口怎么样?” “听起来是不是还挺像是那么回事儿的?” 山贼凶猛得很,伤了十几个壮汉理应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至于那些人的来历…… 桑枝夏眼珠一转破罐子破摔:“索性就说他们是咱家在远方老家的同村人,村里遭了山贼洗劫落了大难,得知咱家在洛北村落脚,这才千里迢迢赶来投奔。” 如此一说,不光是那十几个人身上与常人有异的地方能说得过去了,就连往后可能会被送来的人的由头也都一次性想好了。 全都老家的亲朋故旧,全都是被山贼祸害的可怜人。 来了就都住下,反正荒地多的是,茅屋不足了就现场盖。 总能安置下。 老爷子叹气看她:“你可知那些人的来历?” 桑枝夏摸着鼻子含混:“能猜个大概。” 徐璈的父亲嘉兴侯,洪北之战惨败战死,嘉兴侯率领的十五万大军性命皆是丧于洪北战场,极其惨烈。 然而想也知道,那么多人,怎么可能真的都死了? 徐璈一直在暗中追查洪北之战的真相细节,入手最好的地方,除了当年战场上的蹊跷,更多的当然是参与过洪北之战却活下来的人。 嘉兴侯侥幸活着的老部下。 桑枝夏不知道徐璈是从什么地方把这些人找到,并且暗中护送到西北的,也不知道徐璈留着这些人是有什么用意。 可既是在抵御外敌的战场上付出过惨痛代价的人,哪怕脱下了曾经作战的铠甲,也当尽可能地活得有尊严。 只是从见的第一面来看,这些人似乎过得并不好。 残胳膊瘸腿的,还有瞎了一只眼的,十几个人全胳膊全腿的不足一掌,形容萧索衣裳也空荡荡地晃。 能入得行伍为战的人,本应是身彪体格悍的壮年男子。 洪北之战刚过去不足两年,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瘦弱得只剩下了一身高大的骨架子,大约也都多的是不如意。 桑枝夏见了心里不落忍。 见她不说话了,老爷子飞快地闭了闭眼:“你是想把他们都留下?” “为何不留?” 桑枝夏苦笑道:“祖父,有些人该流的血,在该流的地方已经流尽了,此时求得越不过一个安稳活命。” “这样的人,农场容得下。” 哪怕是做不了什么的人,来了就不会让他饿着。 桑枝夏有自信也有能力养得活这些人。 老爷子唇角不动声色地向上勾了勾,轻轻道:“你就不怕?” “那可是叛国之罪。” 桑枝夏揪着衣摆扯了扯,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祖父,徐璈说他不信。” “我也不信。” 能教导出徐璈这般性子的父亲,不会是为了一己私欲通敌叛国的人。 尽管从未见过自己的公公,可桑枝夏莫名就是笃定。 见她眼中坚定,老爷子撑不住低低地笑了,嗓音带着浓浓的沙哑:“我也不信。” 那是他引以为傲的长子,是徐家多年的骄傲。 那样铁骨傲然的人,怎会在不明不白的死后还背上了叛国的罪名…… 只是这样的话没法说。 也不能说。 老爷子喉头剧烈滑动没再多言,大手在桑枝夏的肩上轻轻一拍,哑声说:“你刚才想的借口不错,听起来很是像样,只是记得事先通好气儿,对外别说漏了。” 桑枝夏连忙点头说好,看到老爷子不进家门奇道:“祖父,您还要出去?” 老爷子背对着她摆摆手:“难得见了相熟的,我过去瞧瞧。” 桑枝夏站在原地看着老爷子负手的背影走远,内心百感交集。 对老爷子而言,此时看到这些人其实心里应当是最难受的吧? 徐璈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找到这么十几个人。 当他对着这些人一字一句地问起父亲是如何死去时,他的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 第228章 你确定这些人都是好的? 徐明辉把人送到,当天下午就赶着回了县城,走的时候还把徐二叔也请走了,只说是县城里粮庄的买卖需要人搭把手。 徐二叔沉默着没有反对。 而让桑枝夏担心的事儿也没有发生。 这十几个临时进村的人并未引起村民太多的反感。 洛北村民风淳朴,虽时常有口舌之争,可说到底人心是齐的,心也善。 桑枝夏编出来的由头被众人取信,得知了这些人的来历,不少人都在摇头叹气。 大难不死,还不远千里奔波至此,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实实在在的命硬。 只是桑枝夏也没想到,头一个为这些人上门的居然是村长。 村长说:“这都是些年轻后生,虽是遭了大难,可留得命在就是老天开眼了,也算是有后福的,总窝在农场边上临时搭的茅屋不是个事儿,等入了冬那边可不是好过的。” 这个问题桑枝夏也考虑过。 只是这些人刚进村,而且后边陆续不知还会来多少,贸然一下都安排妥当了,让人见了只怕是要引发多的议论,索性就暂时搁置了。 村长人老成精,不等她为难就主动开口说:“咱村里还有不少地基是空着的,也没那么多人会去盖了房子住,他们要是打算在村里长久住下来的话,其实去那边也不错。” 桑枝夏眼底一亮,意外道:“村里的宅基地不是通常不给外人的么?那边的地基能动?” “怎么就不能动?” 村长好笑道:“按照村里的规矩,宅基地这种要紧的东西的确是不能给外人掺和,一来是怕村里进了来路不明的外人惹出岔子,二来那是村里大家伙儿共有的东西,分出去了会惹出不妥。” “可你家不一样,可以给。” 徐家入村将近两年,除了王家那一档子糟心事儿,不曾与任何人起过冲突。 相反,老爷子在村学教导稚童,嘴上说是收了束脩的,可但凡是进了村学的娃娃,一次交的束脩能管一年,老爷子教导之余还时不时自己出银子买了纸笔书本分下去,只怕这些娃娃学得不够。 桑枝夏在地里弄出了名堂,从不藏着掖着也不含糊,村里的人问上前了,能帮的从不缩手。 在她的指点下,洛北村大多数人家今年的收成都比往年好上许多,更何况村里建成的水车,入了份儿的谁家不曾获利? 还有她弄出来的农场。 村里家中境况不好的去了,签的跟外村来的契书都有不同,桑枝夏多让了一层的利,实实在在的好处拿着就往村里人的手中送。 人心都是软的,得了好处照拂的自己心里清楚,难得有帮得上徐家的时候,也没人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村长叹了口气说:“宅基地能给,只是得花银子买。” 收来的银子合在村里的公中,是要用来修路修祠堂的,含糊不得。 桑枝夏喜出望外地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只要您点头了,我绝对不还价!” “还价也不成。” 村长哭笑不得地横她一眼,说:“只是我得先问你一句,你打算要能安置多少人的地方?” 村里人大多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见识属实有限。 村长不同。 从徐家的诸多行事到如今,村长不说看出了五分也猜到了三厘:徐家这些人跟村里人是不一样的。 有些事儿心里明白不必拉扯出来细说,可该摆在明面上的,村长也不会含糊。 桑枝夏自己心里也不确定。 送人回来的事儿大约是徐璈的临时起意,两人也没来得及商量,具体会有多少,还当真是不好说。 桑枝夏仔细想了想,试探道:“我记得村里东山下闲置的宅基地不少,您先按百来人的卖给我?” 一人盖一座房子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可以挨着盖出去一串儿,就跟宿舍似的,一人一个小单间安排上,总能住下。 村长猛地抽了一口凉气,诧异道:“这么多人?” “嗨呀,我这不是胡乱一说么。” 桑枝夏摸着鼻子含混:“我就是想着要是能一次弄好,往后也可以分给来农场干活儿的人住嘛。” “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农场里的人可多,还有不少是在草窝里睡觉的,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要是能……” “我听你鬼扯。” 村长干脆直接地打断她的胡话,被气得冷笑:“小丫头片子跟我还玩儿心眼子?” 桑枝夏嘿嘿地笑:“村长您慧眼如炬,我怎么敢在您的跟前耍把戏?” “所以话说回来,这事儿您能答应吗?” 桑枝夏开口一下划拉的地盘太大,饶是村长心里也很是有些迟疑。 村长想了想说:“你确定这些人都是好的?” “当然。” 桑枝夏敛去了脸上的笑,正色道:“村长,他们入村不会做出半点不利村民的事儿,若有丝毫违背,不用您说,我就会第一个做主把人撵出去。” 村长眯起眼:“这些人的所为,你说的话可算数?” “能作数。” “村长您不必担心如何约束,该有的规矩我会与他们一一讲明,不可犯的忌讳也会全都说清,他们会晓得守规矩的。” 得了桑枝夏这么一句话,村长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咬牙说:“成。” “你既这么说了,那就按你说的办。” “只是事先说好了,宅基地的银子你给,地契的名字也该是落你的,不可用了他人的名儿。” 说到底,村长还是心有顾忌,不过也是人之常情。 桑枝夏干脆地点头说了好,傍晚跟着老爷子一起去了村长家中定下地契。 一手交钱,一手交银子。 桑枝夏第二日就找到了这些人中为首的林云,把盖房子的事儿大致说了一遍。 “要想盖多好肯定不行,有个像样的茅屋庇身还是可以,只是……” 桑枝夏停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你们前后大约还会来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若是能有个大致的数,她也好提前做好打算。 西北这边可跟别处不一样,入了冬以后什么都麻烦,再来人住不下在外头耽搁两宿,那可是能要命的。 林云没想到桑枝夏能为他们打算至此,狠狠一怔后低下头说:“回少夫人的话,世……小主子不曾说起,属下也不知。” 他们是嘉兴侯身边的护卫队,一行总共二百人。 当初随行一百跟随嘉兴侯上了洪北战场,其余一百人在战场后方百里等候,可…… 前去的嘉兴侯未能活着回来,洪北战场乱作一团,嘉兴侯的亲兵十几万以及护卫队二百人悉数冲散,生死不知,能活下来的全是侥幸。 徐璈找到他们这十几个人,暗中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还能不能找到更多的,谁也说不准。 桑枝夏听完心情莫名闷闷,呼出一口气才说:“那也不碍事儿。” “总之地方已经有了,就先按照人多的来划,有来了的也不怕住不下。” “对了,还有个事儿。” 林云恭恭敬敬地垂首:“少夫人请吩咐。” “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能再叫小主子世子爷,知道吗?” 第229章 千里遥赠枝,惟愿君心卿亦知 桑枝夏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提醒道:“村里不同别处,放不下这样的大佛,也有不起什么显赫的尊贵人,让人听到是要出差错的。” 徐家的流放之地是西北,并未指明西北何处。 能安然入住洛北村,是因为嘉兴侯早年的同僚暗中帮着打点,而后才能背人耳目到了此处。 京都中的绝大多数人此刻都以为徐家人亡在了西北荒地,不能让人发现徐家在此。 林云恍然一下想跪下应是,桑枝夏见状脑袋大了一大圈,苦着脸摆手:“嘿呀,说了怎么不听呢?” “不用跪!” 桑枝夏心急火燎地强调:“你那腿大夫说了要好生养着不可出差错,动不动就往地上咣当地跪,你是生怕自己单腿蹦得慢了?”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听我的就得了。” “行了行了,我还要赶着去一趟县城,不跟你说了。” 桑枝夏拔腿就走:“宋六!走!” 林云满脸无措地瘸着腿站起来,看到不知何时到了门前的老爷子,眼眶骤红。 “老侯……” “叫老爷子便是。” 老爷子摆了摆手,笑道:“我孙媳妇说得对,不必那么大的规矩。” “若是不知往后该怎么称呼,尊称一声东家即可,农场里的人不都是这么叫的么?” 林云局促半晌到底是应下了。 动了土的宅基地赶着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前搭建完成,期间徐明辉又亲自带回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女子。 跟之前大多缺胳膊残腿的惨烈相比,这个看起来比桑枝夏大不了几岁的女子难得的完整,只是戴着一个大大的纱帽,也看不清面目。 桑枝夏叫了人坐下,有些奇怪。 这怎么进了屋还不摘帽的? 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疑惑,徐明辉低声说:“这是薛夫人,是……” 徐明辉磕绊一刹没说得下去,被他称作薛夫人的女子爽朗一笑,隔着纱帽解释说:“我男人叫薛武,之前是侯爷身边的副将。” 桑枝夏眸子微闪,到了嘴边的话没能出口。 薛夫人就说:“他随侯爷一起战死洪北,我在娘家得了消息回家给公婆报丧,遇上家中大火被横梁砸下来毁了脸,面目可憎,这才不敢摘了纱帽恐惊吓到少夫人,还请少夫人见谅。” 字字轻描淡写,字里行间可瞥见的却是无可猜测的血腥深重。 好端端的,家中怎会无端起火? 薛家来此的人只剩下薛夫人一个,那其余人岂不是…… 桑枝夏心头一跳没再多言,只是说:“既是来了,那就跟到了自己家是一样的,没那么多讲究。” “你愿意戴着就不摘,不想戴了就摘下,都是庄稼地里打滚的人,胆儿没那么娇弱。” 桑枝夏的坦然让薛夫人在纱帽后低低地笑了几声。 桑枝夏也不用任何奇怪的目光打量她,只是说:“东山那边能住的地方倒是不少,只是……” “咱家老宅那边还空着,也一直收拾着没堆了灰,索性请了薛夫人过去住下,也算僻静。” 徐明辉也是这么想的,等桑枝夏说完了才说:“大哥传信回来说了,薛夫人是武馆师傅家的女儿,身手极好,大嫂若是不嫌弃,可留在身边帮着打点一些琐事儿。” 桑枝夏现在手头的事儿是越来越多的。 农场里的牲畜家禽,不断开垦出的大片荒地,暖棚里不可假手于人的稻种培育,还有县城里的粮庄。 桩桩件件都需她自己操心,之前送回来的宋六等人只能帮着开荒犁地,驾车打马,更细致的这些人做不了。 有了薛夫人的帮忙或许会不一样。 桑枝夏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笑道:“那倒是好。” “我正愁没个合适的帮手,夫人来这一趟算是帮我大忙了。” 能得徐璈提上一句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能借此把手头的事儿暂时交托出去一件两件,对桑枝夏而言也能轻松不少。 薛夫人闻声轻笑,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桑枝夏福身一礼:“我闺名带柳,少夫人若是不弃,往后唤一声薛柳即可。” “任听少夫人差使。” 桑枝夏无奈叹道:“不用叫我少夫人,真的。” 来一个解释一次,这车轱辘话说起来,是真的不会有结束的时候了是吗? 薛柳和另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走了出去,被等在外头的林云带去安置。 徐明辉拎起了进门时带来的一个小布包,递给桑枝夏说:“这是大哥托人带回来的,说要亲手交给大嫂。” 桑枝夏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猛地一怔。 徐璈已经出门快三个月了,期间不说音讯全无,可在家中的人对他的行踪下落也是知之甚少。 这还是他的头一回往家里送的东西。 桑枝夏接过那个小布包皱眉道:“你大哥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徐明辉异常坦诚:“大嫂都不知道的,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大嫂你知道的,我跟大哥关系不好,他不愿意跟我多话。” 当然,徐璈哪怕是失心疯了突然哪天愿意说了,徐明辉也表示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听。 他希望徐璈是个永远闭嘴的哑巴。 桑枝夏被他话中直白的嫌弃逗笑,叹道:“罢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的。” “门外那几大车装的都是些什么?全是二婶让你带回来的?” “是。” 徐二婶知道了徐家安置下的这些人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让徐明辉给这些人一人送了几身换洗的衣裳。 今日送来的也是衣裳? 徐明辉解释道:“天凉了,总是缺些厚实被褥的,绣庄那边正好做了多的,我娘就让我一起带回来了。” “多做出来的?” 桑枝夏呢喃几声摇头失笑:“罢了,就当是多的。” “你拿去给他们分了,走之前顺带去酿酒坊那边走一趟,三婶昨日还说了,想让你回县城的时候把准备好的酒也一起送过去。” 徐三叔出关至今未回,在外打点的事儿多是交在了徐明辉的手里。 徐明辉笑着去了。 桑枝夏盯着桌上的小布包看了半响,勾了勾指尖把拴得板板正正的结打开。 布包里装的是一个盒子。 薄薄的一封信,厚厚的一叠银票。 银票都掏出来,最底下的是一个细长的木盒。 盒子打开,摆着的是一枚光泽白润的白玉簪,通体简单流畅并无多的雕饰,只在簪头勾出了一支劲瘦的梅枝,不见花朵,但见枝条坚韧,指腹摩挲下似有刻痕,翻过来一看,发现是一个小但熟悉的字迹:枝。 千里遥赠枝,惟愿君心卿亦知。 人还不知在何处,心早已归心似箭。 徐璈想回家了。 也在想她。 第230章 粮食的用处是让人活命 次日进城的时候,桑枝夏的发间就多了这么一枚白玉簪。 绣庄里,徐二婶见了眼底晕笑,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连帽披风抖开,示意桑枝夏走近些给她披上。 “入冬了风就跟刀子似的,刮人得很,你总是这边跑了那边去的,穿少了可顶不住。” “前些日子给你做的鞋还合脚?” 桑枝夏笑眯眯地点头:“合适得很,而且也暖和。” “合适就行。” 徐二婶比划了一下满意点头:“果然是人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这料子一般落在你的身上,倒多了几分贵气。” “那是二婶的手艺贵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桑枝夏一语逗得徐二婶笑出了声儿,拉着徐二婶坐下说:“二婶,我之前跟你说的东西找到人做了吗?” 冬日里开荒翻地的事儿势必要耽搁下来,大雪纷飞土地都冻结实了也没法做,暖棚里也不需要这么多人。 所以今冬刚落下第一层薄薄的小雪,在农场这边开荒翻地的人就都各自回家了,走之前桑枝夏按之前承诺过的,该给银子的一次结算了工钱,该给地契的一次分清了地契。 农场里养家禽和牲畜的人倒是都留下了,可桑枝夏盯着的也不光是那些逐渐开始变多的鸡鸭鹅蛋。 她想做的是手工皂。 农场里的猪才养了几个月,哪怕是顿顿酒糟煮猪草每日管饱,也不可能吹气球似的一夜之间就长多大。 今年宰猪是没指望了,可自家的猪圈里提不出脂肪,那不是还能花钱去买么? 入冬以后各处杀的猪多了去了,只要下足了心思,哪里会有买不到的? 就连做手工皂的人桑枝夏都想好了,住在东山下的那十几个就很合适。 既是信得过的不担心会泄露了秘方,也不必担心内部会出岔子,而且漫长冬日也找到了事情可做,横竖都好。 只是在动手之前,她还缺个东西。 足够精致好看的模子。 桑枝夏先是找了几个附近的木匠问了,都只摇头说做不了。 村里木匠做的都是大件儿,讲究的经久耐用抗造耐摔,做不来太精细的花样。 可桑枝夏要的模子最主要的就是精巧。 倒模出的手工皂不必多大,但一定要精致好看,越花哨越好。 桑枝夏没了法子,索性让徐明辉把模子的图拿给徐二婶看,想让徐二婶帮着想想法子。 绣庄里做的都是精致买卖,这边接触的手艺人多,说不定有戏。 徐二婶见她心急有些好笑:“着急呢?” “着急一时半会儿也给你变不出多的。” 徐二婶走到柜台后拿出了一个大盒子,打开拿出里头摆着的几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模子摆出来说:“明辉来说了我就在找人做。” “这是三个人分别做出来的,权当是给你看个对比,你相中了哪个的手艺,回头就去找了人来比着做。” 不得不说,徐二婶找到人手艺是比村里的木匠好很多。 桑枝夏摆弄着仔细看了,眼底发亮:“这个人别的花样也能做吗?什么梅兰竹菊风芍药牡丹之类的,都可以做?” 徐二婶看了一眼点头:“可以。” “这人原本是个做首饰的金匠,手绝对巧,只要你说了,你想不到的花样都能做得出来,只看你要多少。” 桑枝夏把事先列好的单子拿出来,徐二婶展开看了看说:“成,我回头就去找来给你弄。” “你真要做那什么皂?” “二婶,是手工皂。” 肥皂这名儿通俗但不太动人心,桑枝夏一时还没想到合适替换的,索性捡着大致的用法和作用说了一下。 徐二婶琢磨了一下,笑道:“真要是能带香味还能洗头洗脸沐浴都用得上,那这东西做精巧了,不愁没人肯花银子。” 用了猪油做底,手工皂的定价就不可能会低。 桑枝夏一开始看准的买家也不是劳苦大众,而是穿金戴玉的富贵人家。 徐二婶深知这些不缺钱的人坐在内宅院里,整日琢磨惦记的都是什么,补充道:“不必担心贵了无人买,这种稀罕东西,越贵的越是惹人来。” 富贵人家缺的不是银子,而是那份自己有别人无的稀罕劲儿,只要东西做出来了,有的门路可赚。 桑枝夏眼珠一转定了主意,撑着柜台冲着徐二婶挑眉:“二婶,手工皂是个新鲜玩意儿,骤然一下拿出来只怕也无人问津,你这里不是有许多富家夫人小姐来定制衣裳么?顺带帮我张罗一下?” 有现成可用的门路,不用白不用。 桑枝夏半点不跟徐二婶客气,把心里想的大致说了一遍,徐二婶琢磨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二婶是觉得不妥?” “我是觉得,你送的太多了。” 徐二婶拿起桑枝夏选中的一个模子比画了一下大小,往内里缩了一整圈,只留下了中间比起元宵大不了多少的弧度说:“这么大就足够了。” “照你的意思,头一批做出来的货,是打算随着年下的衣裳送到客人手里的,弄得那么大做什么?有点儿样子能瞧得见不就行了么?” 元宵大小,烧饼厚薄。 薄薄的一小块儿,既是省了本钱,也让人知道了还有这么个新奇玩意儿,一举两得。 徐二婶自从接管了绣庄后买卖经翻得哗哗的,张嘴就有自己的门道:“你是合计着用猪油底子来做的,前后的本钱可不少,不花钱白送到手的便宜,何苦一次给了太多?” “这模子的大小最好都再缩上一圈,到时候做出来了,单块儿的是一个价,不同花色的可组成个盒子,四块六块八块都可。根据盒子的不同材质,价格上的说头可再翻出不同的花样,送礼自用都两相宜,那才是妙呢。” 徐二婶说着撑不住笑出了声儿,催促道:“只是嘴上说了不顶用,还是得先把东西做出来才好。” “我在这边把能一次送过去的单子给你拟出来,只等着你来上货!” 桑枝夏揣着一盒模子出了绣庄,转道又去了粮庄里查看。 薛柳已经先一步到了地方,正在粮庄管事的指点下查看店里摆出来的粮食。 偌大一个粮庄,只卖徐家地里产出的那几样肯定不行。 从别处收来的高粱小米各色豆子,还有不同品相的白面杂粮面,只要是有人进了铺子说得出的,铺子里就一定拿得出来。 桑枝夏今日来,一是例行查账,二是为了提醒店里的管事。 “今秋许多地方的收成都不太好,入了冬后粮庄里的生意多了是好事儿,可有一点规矩不可破,不可提价。” 这些粮食都是秋收时收来的,粮仓里堆了不少,不愁找不到卖的。 只是当时买入时的价格不高,摆在了店里也只是赚些毛利,只要能多少有些赚头,那就不能趁着天时不利胡乱抬价。 粮庄里的管事是跟桑枝夏熟了的,听完笑着点头:“东家放心,该有的规矩底下人都知道,只是……” “只是入冬后县城里各处卖粮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涨了一些,咱家一点儿都不提合适吗?” 秋日时粮庄的生意多是惨淡,往往都要等到入冬开春后青黄不接的时节,才有可赚之机。 就这么眼睁睁地放过去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 桑枝夏翻了翻手里的账本淡淡地说:“粮食的用处是让人活命,而不是抬出了不该有的高价,让人去花更多的银子只为买命。” “维持现在的粮价,粮庄里的账也不亏。” 桑枝夏正色道:“能有进项的地方多的是,不可再这一项上作怪。” 富贵人家是不稀罕来寻常粮庄采买的,能踏足此处的,多是吊着稀粥杂粮馍馍活命的穷苦人。 这样的银子,多出来再多也不能昧着良心赚。 第231章 你得好好活,认真活 实际上,要不是听人说了县城里的粮价一日一个样儿,有了居高不下之势,桑枝夏也不至于赶着在今日特意来一趟。 管事面色一肃恭敬点头:“东家说的是,我都记下了。” 桑枝夏嗯了一声起身去后街的粮仓看了一眼,挨个确认无误后,走出粮庄的时候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地面上已经堆起了薄薄的一层。 宋六蹲在地上忙活得一头热乎汗,哈出一口白气笑眯眯地说:“东家出来了。” “嗯嗯。” 桑枝夏看着他手中的铁链,奇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东家不知道,下了雪车轮子在地上就容易打滑,特别是这种单匹马的小马车,一旦滑了可了不得。” 宋六举起手中的铁链晃了晃,解释说:“用这铁链子在车轮上拴一道就能稳当许多了,这边马上就缠着好了,东家您先上车坐着吧。” 薛柳举着把雪伞挡在桑枝夏的头顶,轻声说:“东家,雪落风寒,您先上车吧。” 薛柳虽是才来一日,可适应能力极强。 宋六等人改了许久的口,到了她这里半日便成,待桑枝夏亲近却分寸极好,也不会让桑枝夏觉得过分热络感到不适。 桑枝夏对她观感极好,好笑道:“我没那么娇气。” “对了,过几日我要去找个老爷子改方子,你要是……” 桑枝夏视线滑过她头上的纱帽顿了下,上车坐好语气自然地说:“你随我一起去吧,也请老爷子给你瞧瞧。” 胡太医留在了西北大营,虽是不常出来,可跟徐家的联系始终不曾断过,偶尔来了兴致,还会约了老爷子去县城里的粮庄手谈几局。 过几日就是桑枝夏例行去请老爷子把脉的时候。 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就可以不必喝补药。 运气不好的话,那就只能是捏着鼻子被胡太医指着鼻子念叨,回家接着喝药。 薛柳本人对此倒是坦然得很,自嘲道:“东家不必费心,我这脸只怕是好不了了。” 也不必变好。 桑枝夏不赞成地摇头:“哪儿有真就毫无办法的事儿?只是全看愿不愿去花心思想法子罢了。” “这次不行下次再试试,两次不行还能有第三次。” 宋六大约是拴好了铁链,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向前。 桑枝夏抬手掀起车帘的一角,看着车窗外不断落下的雪花,叹道:“吃尽前苦活到现在,不是为了活着遭罪的,你得好好活,认真活。” 如果千辛万苦活下来的人,始终把自己放在自我折磨的深渊,那为此死去的人岂不是更无意义? 过往血色太重,不可深究。 可人活着,总是要一步步往前的。 桑枝夏不说话了,薛柳一直挺得笔直的脖子无声垮了下去一截。 车厢中静谧一路,到了家门前的时候,路上的雪已经深得能没过脚背了。 宋六驾车直接把薛柳送去了徐家老宅。 等了半日的许文秀松了一大口气,拉着桑枝夏进屋:“眼瞅着雪是越来越大,我还担心你今日是回不来了,万幸是赶在入夜前到家了。” 宽敞温暖的堂屋里,几小只都在。 桑枝夏脱去身上的披风抖了抖,笑着回了许文秀几句,转头见围着炭火烤栗子的徐明阳两眼发亮地看着自己,嘴角一勾,对他神秘兮兮地招手:“徐明阳,你过来。” 徐嫣然看了一眼,默默拦住了想上前凑热闹的徐锦惜。 四岁的徐明煦眯眼看着徐明阳大步冲过去,然后被桑枝夏伸进小后脖子的手冻得嗷嗷乱叫:“大嫂大嫂我错了!” “饶了我吧!我不去暖棚里逮泥鳅摸鱼了!再也不去了!” “你小子还好意思说。” 桑枝夏没好气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训斥没出口自己就先笑了。 “那边的暖棚里还没来得及插秧子,是放了些鱼进去,可放进去的时候才多大?长了不到两个月,那能让你逮了吃么?” “逮鱼掏泥鳅就算了,你是怎么给霍家小子摁在水田里捶的?霍家嫂子今儿见了我,只说咱家徐明阳是越来越能打了,一个能打俩,只问你读书有无这么大的长进,说得我都接不上话!” 但凡人家开口问的是别的长进,例如多吃了几碗饭多打了几套拳,桑枝夏都有话可说。 可要是问的是徐明阳的书读得怎么样了…… 那桑枝夏是真的无话可说。 老爷子和徐明辉都教不了的朽木,谁敢说这小子到了哪个神仙的手中能开窍? 徐明阳捂着小脖子哧溜吸气,撇嘴嫌弃道:“霍尖蛋不仗义啊!这小子怎么还回家告状的?” “那是人家告状的吗?” 老爷子掀起帘子走进来,黑着脸说:“在水田里打的架,连泥带水的一身都是,那小子裹着你的棉袄回的家,村里的人谁见了能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儿?” 四处的田都冻结实了,全村上下只剩下徐家和村长家的暖棚里还能打滚。 村长一家把暖棚当眼珠子似的护着,这几个混小子在哪儿打的滚还不是一目了然? 徐明阳被逮了现成的摸摸鼻子不说话了,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端茶递水搬凳子,还想去给老爷子捏肩。 老爷子哭笑不得地撵他:“去去去,少来我跟前现眼。” “今日的大字写完了吗?没写完一会儿打手板子!” 徐明阳裹着后知后觉的惊恐去亡羊补牢了,桑枝夏捡足了乐子捧着手里的茶杯乐。 老爷子笑着看她:“只顾着乐徐明阳,你的写完了吗?” 桑枝夏一本正经:“写完了。” “祖父吩咐的话,我一贯都是当头等大事儿做的。” “有这等自觉便是好事儿,也省得你跟徐明阳一起挨手板子。” 老爷子说完了桑枝夏,又招手叫来乖巧安分还有天资的三小只,挨个抽查考问,满意点头。 “不错,徐家虽是结了徐明阳那么一个苦瓜,但还是有可教之人的。” “你们几个去把最近练的字拿来我瞧瞧,都整理好了送来。” 徐嫣然带着徐明煦和徐锦惜出去了,桑枝夏缓缓放下了手中茶杯,意外道:“祖父这是有事儿要与我说?” 老爷子啧了一声,叹道:“你这丫头,聪慧得很。” “我问你,你可知道县城中大小粮庄粮价上涨一事?” 第232章 她能帮得上的是什么忙? 上涨的粮价其实不是最近几日才有的苗头。 桑枝夏顿了顿说:“我两个月前就听粮庄里的管事提起,秋收后来了一支高价收粮的商队,收粮的价格比起西北当地的粮庄平均高出个两三文钱,商队走到的村落都是罕见的盛况。” 辛苦耕种了一整年的人,指望着地里的产出能让全家人吃饱肚子,过个好年。 得知这么一支高价收粮的商队前来,自然是盼着能多卖出一些让兜里银钱丰厚几分,人人趋之若鹜。 桑枝夏当时听说了,就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儿。 若非遇上灾年或是兵祸,太平年间粮食的价格会根据当年的收成情况略有起伏,起伏不会太大。 今年的情况显然是不太寻常。 老爷子点头示意桑枝夏接着说。 桑枝夏想了想谨慎开口:“西北当地本就常年歉收,粮米出产不丰。” “今年各处的收成本就不佳,大多数人吃饱肚子都需多几分谨慎,被一斤多出来的几个铜板吸引,不管不顾地把家中大部分存粮一次卖出,似有隐患。” 卖出去的价格的确是比往年的高,可卖了以后呢? 桑枝夏相信大部分人想的都是吃光了家中存粮,再去买来就是。 反正收粮的商队是外来的,西北当地的粮价多少年来都是那么回事儿,算下来还是卖的赚了。 实际上呢? 随着需要买粮果腹的人越来越多,县城里镇上的大小粮庄开始顺势提价。 之前欢天喜地卖了高价的人捧着兜里的银子到了粮庄,悚然发现自己早已负担不起节节高升的米粮。 今日她去县城里转了一圈,情况似乎比她起初预想的还要严重。 “我今日去了才知道,那支商队不光是走村蹿庄的到处收粮,还大手笔买空了的不少粮食铺子里的存货,就连去往年的陈米都来者不拒,给出的还都是新米的价。” “受利益驱使,大多数粮食铺子里的存货都所剩不多,为了不把货卖光了关张歇业,扭过头就只能去还能买得到粮食的地方高价采买,可……” 桑枝夏停顿了一下,迟疑道:“今冬才刚落了两场雪,还没正儿八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是这幅光景了。” “这样下去,粮价只会越来越高。” 现在县城里的一斤白米比起往年,已经高出了几十将近百文的高价,这才刚刚开始。 粮价日渐涨高,西北寒冬来临。 会有更多的人买不起价格居高不下的米粮,饿肚子的人会越来越多。 买不起米吃不饱饭,一日两日还好,日子长了…… 桑枝夏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老爷子眼底含着欣慰:“那你可知,一旦出现大批饥荒,会是何种场景?” “民乱。” 桑枝夏被自己脱口而出的民乱二字扰得眸色沉沉,拧起了眉心说:“吃不饱的人太多,是一定会出大乱子的。” 饥饿会导致人失去理智。 如潮一般每日增多的饿民,在想活下去的执念驱使下,会做出很多无法预料的事儿。 桩桩件件都是人命铺出的祸端。 老爷子唇边笑色缓淡,沉声说:“你说得不错,是要出大乱了。” “商人行商走南闯北不足为奇,可商人逐利,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你提到的那支商队出价优渥来者不拒,这是其一。” “西北之地苦寒荒芜,粮米不丰世人皆知。行商贩粮的商队多是从水米丰盛的南边低价买了送至此处高价卖出,这支商队反其道而行之,因不明果可清,此为其二。” “最后,这支商队大肆买空了能买到的米粮匆匆而去,行径惹人疑窦,用心可疑为险恶。” 老爷子苍老的眼角紧绷出了一抹锐色,意味不明地说:“买空存粮,哄抬起了粮价,无数饿民成批出现,民心不稳,时日稍长,此地必陷乱局。” 乱从根起。 祸必人人受其殃及。 背地里为这一方乱局埋下隐患的人,其心可诛。 老爷子闭上眼叹了口气:“我听说你一直不许粮庄里的人提价,还是起初定下的数?” “是我说的。” 桑枝夏苦笑道:“粮庄里的各类钱数都是收粮之初便定下的,也与往年无异,维持现状店里也不曾亏损半点,只是没随大溜少赚些罢了。” “这样用来买命的烫手银子不拿是好事儿,获利多少倒也不必细究。” 老爷子语气越发欣慰,温声道:“两个月前商队入店高价收粮,是你亲口拒的?” 桑枝夏啊了一声,搓了搓手有些好笑:“我压根没想那么多,当时那情形我也想不到。” “只是徐璈说地里的粮食对他有大用处,再加上我觉得这么大批高价收购不合常理,怕惹麻烦索性就给推了。” 万幸是推了。 不是桑枝夏托大自夸。 但今日在县城里走了一遭以后,桑枝夏敢拍着胸口说,自家粮庄里现有的存粮一定是最多的,范围甚至可覆盖西北之地的三城六县十八镇。 至于村里…… 当初高价卖粮的热潮掀起,就连洛北村里都有不少人担着自家的大袋米粮,一头热地扎过去排队上称领银子,别的地方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桑枝夏盯着炭盆里跃起的火苗陷入无言,正在脑中盘算粮仓里还剩下多少存粮时,外头毫无征兆地响起了有人叩门的声音。 “徐璈家的,有人在家吗?” “谁?” 捧了厚厚一摞宣纸的徐明阳刚走到院子里,闻声警惕转头,似在担心被自己捶打过的娃娃领着家里大人来了,一副时刻准备反锁大门的架势。 桑枝夏出来见状有些好笑,在他的脑门上点了下说:“把你的课业拿进去给祖父检查,我去瞧瞧。” 大门嘎吱打开,门外踩雪站着的居然是村里的陈大娘,跟她一起的还有好几个桑枝夏见了面熟,但叫不出名儿的年轻妇人。 桑枝夏愣了下,赶紧侧身把人往里请:“这么大的雪,陈大娘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陈大娘摇着头长叹一声,苦笑道:“说来不怕你笑话,今儿是来求你帮忙的。” “找我帮忙?” 她能帮得上的是什么忙? 第233章 多要的我不卖,还请体谅 老爷子领着几小只去了书房指点。 堂屋空了出来,桑枝夏索性把来人都带了进去。 陈大娘接过桑枝夏双手递过来的茶碗喝了一口热茶,被屋里的暖意和热茶一同驱散了久冻的寒气,捧着茶碗踌躇半晌,忍着局促开了口:“我们今日来,其实就是想问个事儿。” 桑枝夏满头雾水不清,给另外几人也倒了茶坐下,好笑道:“大娘既是来了,有话直说就是,跟我您还见外呢?” 老太太过世的时候,陈大娘一家也是主动来帮忙的。 这份儿人情嘴上不必一直挂着,可能记着的时候也要帮回去。 桑枝夏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陈大娘反复挣扎后不知为何红了眼,声音发哑:“要是有半点法子,也不至于腆着脸求到了你的跟前。” “可外头的米实在是买不起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小全都饿死……我……” “我听说你在县城里也是开了粮庄的,你开的粮庄里,是卖的多少啊?” 桑枝夏没想到是为了这个,顿了顿还没开口,跟着陈大娘一起来的一个妇人就红着眼说:“说来也是命里该的。” “卖粮的时候都没想着会挨饿,见了多出来的两三文钱,就把米缸子都掏空了,谁曾想最后一碗米能贵成现在的价。” 预想中的高价卖出,低价买入成了奢望。 卖粮时赚的那点儿余头,现在连一家人半个月的饱饭都供不起。 家里所剩无几的存粮吃完了,米缸子白面桶全都见了底,兜里的那几枚铜板连粮庄的门槛都跨不进去,进去了也什么都买不起。 再这么下去,真就要活不下去了。 一个人起了话头,一直低着头没开口的几人也忍不住跟着出声,说到家中的窘境,还有人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眼通红的陈大娘赶紧掐了掉眼泪的那人一下,恼火道:“徐家今年刚建好的新宅子,你在这吉祥地上抹的什么马尿?也不嫌给主人家招晦气!” “赶紧把那几滴马尿收回去!” 要哭不哭的几人纷纷吸气擦眼,生怕惹了桑枝夏的不喜。 桑枝夏见了心情复杂:“那你们的意思是,想来找我买米?” 陈大娘苦笑着说:“是。” “你在城里开的粮庄大门朝着哪边开我们也不知道,去了镇上和县城转了一圈空着手回来了,只能是来求你了。” “大娘说什么求不求的就是折煞我了。” 如果只是陈大娘一人家中遭了如此困境,那看在之前的情分上,直接开粮仓担了送去也不打紧。 可今日来的只会是头一批,这样的口子不能开。 桑枝夏想了想说:“我手里是有些粮,大米白面杂粮都有,价格都跟往年的一样,半点不涨。” “大娘你要是想买的话,只管按去年的粮价来算,不管买的是白米还是杂粮,每称十斤我给您折十文,多的不敢说,绝对供得上您一家的吃食。” 外头的粮价是什么样儿,坐在这里的几人都一清二楚。 不说是白米精面这样本就贵些的,单是粗粮杂面每斤的价钱就比往年上涨了不止十文。 白米一斤贵出去二三十文也多的是。 桑枝夏这是半点不涨,还每要十斤给往下压了十文钱的意思? 先抹眼泪的妇人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诧异道:“你是说,都按往年的价算,还给便宜些?” “是。” 桑枝夏无奈道:“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就是想发财也不能是在乡亲们的头上动歪念。” “只是我家地里种的多是稻米,有点儿不多的高粱也都拉去酿了酒,剩下的麦子小米豆子什么的,都是秋收时从别处花了银子收来的货,不赚可以,但怎么说我也要把本钱保住,就往年的价不可再低了。” “够了够了!” 陈大娘激动地说:“不涨就是救命的了!” 吃不起是外头翻了好几倍的价,桑枝夏说的这个数,那就饿不死人了! 有心厚的满脸欲言又止,似是在想跟桑枝夏再讲讲价,刚起了个头就先被陈大娘横了一眼。 “就这还想再低些,那你跟着我们来做什么?去县城里买好的啊!” “贪心不足使了劲儿,就想从别人的头上找好处,你当是谁欠了你家的?不想买直接滚出去!” 桑枝夏年轻不好说得太直白,陈大娘嚷了一嗓子,倒是替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丑话也要说在前头:“村里人来了,我手里有的都是这个价,谁家都一样,要是别处的人听了风声赶到,那就没有每十斤压十文的说法了。” 每十斤还低十文,这是桑枝夏给同村的人留的特殊余地,并不针对所有。 斗米恩升米仇。 有些时候给出的让步多了,不见得就是会被人夸一句善心的好事儿,说不定还会给自己惹来不该有的麻烦。 桑枝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见几人都只是点头,补充道:“还有一点就是,现在外头的米粮什么价诸位也都是知道的,我给出的价是找不出第二家的低,来买粮的我不会抬价,但是得限量。” “每家每户一月能吃多少,就按嘴上吃的量上称,多出去的我捞不回本钱,这样的亏损我也受不住。” “所以,多要的我不卖,还请多体谅。” 限量买入这样的概念这些人都是头一回听说,新奇之余倒也说不出别的。 能买得到足够自家吃的也就行了,至于太多的…… 桑枝夏就算是愿意拿出来卖,她们也不见得买得起,何须操那份儿多余的心? 头一波来问价买粮的人被桑枝夏亲自送了出去,约定好了明日一早去打谷场那边的粮仓称米。 可桑枝夏刚坐下歇口气,门外就又来了第二波人。 同样也是来买米的。 来徐家的人全都走后,天早就黑透了。 桑枝夏把最后一个人送到大门前,看着门外不知不觉间深得足以覆过脚背的积雪,不由自主地呼出了一口气。 冬雪才降了第二场,村里就已经有这许多人家说买不起粮吃不上饭了,再往后些日子,会是什么情形? 第234章 同样的坑我不想跌进去第二次 次日一大早,桑枝夏裹着去年徐璈特意猎了雪狐做的银白狐裘,踩着脚下嘎吱作响的积雪,亲自到了粮仓。 昨日得了消息在此等着的人已经不少了。 桑枝夏看到那些穿着单薄的老人孩子也青着脸在雪地里等着,眉心不动声色地一皱。 她侧过头对着身边跟着的薛柳说:“这么冻着不是个事儿,叫宋六他们在边上的草棚里放几个炭盆,把人叫到那边去等着。” 桑枝夏是好意,想着怕下锅的粮还没买到,受不住冻的人就先倒在了雪地里。 可心焦怕买不到低价粮的人却不敢领她的好意,固执地要站在原地等着。 村长也来了。 往日都笑眯眯的老头儿望着打谷场里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眼中带了深深忧色。 “丫头啊,我怕会出事儿。” 桑枝夏闻声微顿:“您的意思是?” 村长用力搓了一把被冻得发白的脸,沙哑着嗓子说:“粮价居高不下,你开了仓低价卖给村里人,是善心也是善举。咱们村里虽然也有那薄肠寡肚不晓得好歹的,可只要有了活路,终归是做不出太恶的事儿,别处不一样。” 村长在洛北村很是得民心,说出的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再刺头的人到了村长的面前,也必须得收敛三分,否则就是触怒了全村老少。 然而这只是在洛北村。 洛北村里的人他约束得住,那村外的呢? 寒冬暴雪,卖空了米缸,饿着肚子买不起粮的人数不胜数。 外头的人若是知道洛北村里有这么一座存了大批粮食的粮仓,焉知会不会有人在走投无路之下起了歪念? 不患寡而患不均。 有人在砸锅卖铁求活命。 有人却在桑枝夏的留有余地下,侥幸看到了一线生机。 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对徐家而言将会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村长眼中忧色不减。 桑枝夏听完只是笑笑:“您老安心便是,我有应对的法子。” 在答应开仓卖粮的时候,该想的她就已经都想到了。 只要有不怕死的敢来,就有足够的把握一次把人送走。 称米斗粮的是临时从粮庄里叫来的人,边上坐着拿着纸笔负责记账的,是小半年滚圆了不少的许童生。 许童生是洛北村土生土长的人,在村里颇有威望,也熟知村里各家各户的情况,请他来做账最合适不过。 许童生不满地瞪着眼前裹着一身破棉袄的男人,恼火道:“赖麻子我还不知道你?” “你家里大大小小总共就三张嘴,你老娘七十了,你家捡来养着的妹子才十二,三张嘴一个月能吃得下多少?张嘴就要买一百斤,你当我是傻的?!” 被叫做赖麻子的人还想辩解。 许童生面色骤冷拔高了嗓门:“东家说了,能买多少按家中有多少张嘴来算!” “不拘男女老少,一张嘴最多可算五斤!多了一粒米都不行!来了胡搅蛮缠,那也是半点不卖的!” “愿卖的就按着规矩来,不愿的就去买贵的!庙小伺候不起挑三拣四不知好歹的黑心王八!” 这话说得刺耳,却不扎心。 这时候赶着来买粮的,多是等着米下锅的。 可也防不住有那黑了心肝想借此牟利的。 想低价从徐家的粮仓里买走,再拿出去高价卖了换好处,这样的事儿桑枝夏早就想到了,她也容不得。 一人五斤的粮不算多,可每家每户的人头攒起来算,一个月杂七杂八的加上地窖里存的白菜萝卜,也绝对能活得下去。 省着些还能有剩余,都不必真的按着人头数了买那么多回去。 大多数人都没意见,少部分的不满被呵斥覆盖。 还未引起的哄闹被压了下去,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很顺利。 站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的桑枝夏却缓缓抿紧了唇:“林云。” 被叫到的林云恭恭敬敬地走近:“东家。” “我记得你们几个身手都不错?” 林云低声说:“说不得多好,可应付些想闹事儿的无赖还是够的。” 他们这些人当年都是侯爷身边的近卫,谈不上千里挑一的好手,但论打斗玩儿命,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不曾惧过任何人。 桑枝夏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沉沉,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淡淡地说:“从今日起,你负责安排人手在此看守,若有借故生事想浑水摸鱼的,大可直接打了扔出去,不必顾惜什么。” “还有就是……” “夜间务必多警醒些,咱家这块地头上是招过贼的,同样的坑我不想跌进去第二次。” 林云低下头轻声应道:“是。” 村里三百多口子人,今日来买粮的就足足有六十多人。 桑枝夏也做到了承诺过的,满了十斤折十文的价。 吃完了这个月的再来买,也仍是同样的规矩。 超过分量的,多一粒米都不卖。 揣着惶然不安来到谷场这边的人,心满意足地拎着粮食袋子匆匆回家。 吵吵哑了嗓子的许童生顶着一脑门急出来的汗,小跑过来,把记好的账册双手递给桑枝夏。 “东家,每家每户几口人吃多少粮我都记清楚了。” “另外我还在册子上圈出来了几个人,那都是今日想借故多买我没答应的,这几人再来可得留神盯紧了,全都是不要脸的泼皮无赖!” 都活命的时候了,还想着占了徐家的便宜拿回去当自己的好处,这样的人已经不能称作是没良心了! 简直就是利欲熏心的畜生! 桑枝夏接过账册:“许叔心细,办事我放心。” “折腾一日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确实累够呛的许童生念叨着无赖的黑心,捶着腰走了。 桑枝夏掂了掂手中仿佛是拴了很多人命的账册,闭上眼说:“许叔早年间苦读熬坏了脾胃,平日里喜欢喝些小米熬的粥,只是今年小米价贵……” “宋六你装一袋子小米送到许家去,就说是我的意思。” 宋六应声去了。 桑枝夏迈步进了粮仓。 洛北村的人都知道徐家的地多粮多,也知道这边的粮仓里还存着从各处收来,给县城里粮庄备下的各色杂粮。 可几乎没有人知道,地面上的粮仓数个,地底下还藏着一个更大的。 今秋共计收了米粮十一万,走了徐璈的门路拉出去一次卖了八万。 剩下的加上各处收来的各种杂粮,以及特意买来酿酒用得上的高粱等物,地面上的粮仓里存了两万斤,地下还有两万斤。 粮庄的库房里还有三千余数。 在粮价飞涨的时候,这几处的存粮拉出去卖了,能为桑枝夏带来翻了不止一倍的好处。 可她若是不愿随了涨价的大溜儿,这里的许多存粮就会变成手里的烫手山芋。 会往这边打主意的不光是想倒手牟利的贪心之辈,还有疯狂抬价赚取好处的粮庄商人,甚至是饿疯了走投无路想打夺疯抢的人。 步步危机。 第235章 他凭什么不出买粮的银子? 桑枝夏面色沉沉,长久不语。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薛柳低声说:“东家其实不必过分忧心。” “面上的东西就这些,多的都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引不出贼心,纵是有不识趣的贼人来了,也出不了岔子。” 来一个能废一个,来一对就废一双。 杀人屠命,他们这些从火海里爬出来的人尤为擅长。 桑枝夏摇头说:“我担心的不仅仅是这个。” “你想啊,洛北村都乱出这副模样了,别处又该是如何?” 薛柳默然不语。 桑枝夏低低叹气:“祖父昨日跟我说,西北这块地头上只怕是要生乱。” “万一真的乱起来,那……” “咱们这点儿粮,能顶得上什么事儿?” 不是她圣母心起想普度众生,主要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西北乱了,对徐家而言无半点好处。 洛北村现在是偏安一隅,再过些日子呢? 谁又确保此处一定风平浪静? 而且距离此地不远的,还有一个驻扎着十多万兵马的西北大营。 当地百姓的一家几口都吃不上饭了。 那边的十几万人马若是一朝断粮,兵戈铁马之下,粮仓里的这十几个人能守得住什么? 民乱先起,紧接着的定是兵祸。 兵祸起,首先被选出来祸害的:要么是手里有银的,要么是手中有粮的。 徐家既无靠山还手握粮仓,西北大营的守将陈年河跟徐家还是有旧仇的。 陈年河但凡是动了为祸的心思,第一个选中的非徐家莫属。 桑枝夏一点儿都不想辛苦一整年,结果还被人抢了成品。 更不想在这种时候给仇人做了嫁衣。 哪怕这仇好像是徐璈先动的手,那也绝对不行。 桑枝夏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沉沉道:“我写一封信,设法尽快送到徐璈手里。” “如果这事儿能成了,那说不定手里有兵的人,能成为帮咱们挡住麻烦的盾牌。” 事急从权,桑枝夏先让人把信送出去了,才找到机会跟老爷子坐下来详谈。 老爷子听完眯起了眼:“你是打算与陈年河联手?” “也不能算作联手,顶多就是互相架个梯子,也好从眼下这个溺死人的雪窝窝里爬出去。” 桑枝夏飞快捋了一遍脑中成形的想法,解释说:“西北是粮米歉收,还被人摆了一道儿快闹饥荒了,可南边不曾遭这样的祸。” 徐璈眼下仍在江南。 天时地利,只欠人和。 “江南那边是不缺米粮的,只要拿得出银子,不愁买不到多的,徐璈在那边先多多的买了送回,有了更多的粮食,西北恐有饥荒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 老爷子眯起眼说:“如此说是不错,买粮的银子谁出?你想自掏腰包?” 桑枝夏摇头之下答得不假思索:“陈年河出。” “祖父昨日不是说过么?陈年河恃才傲物在朝中颇为傲气,在朝中很是不招人待见,偏偏得了那位的青眼,觉得他不站队只做纯臣很好,这才将其派来镇守西北大营。” “对陈年河来说,西北之地不能乱,绝对不能。” 一旦因饥荒生出民乱,军中再因断粮引发哗变,陈年河身为镇守西北的一员大将,不必等朝中砍头的圣旨送到,自己就可以先站在横梁下解裤腰带了。 陈年河不敢让西北乱,他也最怕西北乱。 所以如果有人说,能帮他弄来缓解饥荒稳定民心的粮食,陈年河只要脑子没问题就不会拒绝。 桑枝夏停顿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烦躁说:“要我说,西北会走到这差点要闹饥荒的一步,十有八九还跟这位大将军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能不惜砸下巨资,耗费心思数月将西北大地搅和到这一步,背后之人用了多深的心思不好说。 可值得被这么针对算计的,总不能是西北荒地上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县令和衙役。 这块地头上官儿最大,来历最是了不得的人,就只有手握着重兵的陈年河。 不是冲着他来的,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桑枝夏不知更多的朝中布局,见老爷子没有反驳,索性就一股脑地说:“这很有可能是有人见不得陈年河握着十几万兵马的兵权,又嫌他只当纯臣过分碍眼。” “这才想了法子迂回了一下,想借着西北闹出饥荒民乱,趁机夺了他手中的兵权,或者是想换一个愿意听话的人来西北大营。” “这祸就是奔着他面门来的,说到底不管是咱家,还是被一时之利蛊惑险陷饥荒的当地百姓,全都是被他一人牵连的。” “他凭什么不出买粮的银子?除了咱家,现在他还找得到帮他弄得来粮的人么?” 都快起饥荒了,危机迫在眼前。 陈年河现在肯定也是焦头烂额,恨不得提刀去跟害自己的人拼命。 徐家既是不嫌他麻烦缠身,还愿意伸手拉一把,这人不想死就该识趣些。 而且桑枝夏也跟薛柳问过了,陈年河这人出身也尊贵得很,是实打实的望族之后,手里有的是银子。 她是不忍心在这种时候抬粮价赚没良心的钱。 可如果出钱的人换作是陈年河的话…… 那不好意思。 想要粮食,就拿真金白银来换。 少一分都不行。 老爷子略显意外地看着桑枝夏,片刻后失笑道:“你知道这些东西,是璈儿跟你说的?” 平日里看着乖乖软软的,不声不响的竟是懂得了这么多吗? 桑枝夏一时没太懂这话的意思,怔愣一刹摇头又点头。 “徐璈只跟我说了陈年河独子的腿是他打断的,他跟陈年河好像还有什么来往,暂时不算敌手,别的是我问了薛柳和林云,再加上胡乱猜的。” 桑枝夏说完莫名有些底气不足,眨眨眼说:“祖父?” 老爷子:“嗯哼?” “我是不是猜错了?” 老爷子盯着她看了半晌,脸上的笑缓缓扩散。 “一句都没说错,全都是对的。” 老爷子把手里不知何时剥开的几颗花生放在桑枝夏的手里,温声说:“你做得很好,思路也不错。” “按你想的成了,相当于是你卖了陈年河一个天大的人情,如此甚好。” 桑枝夏已经琢磨得很周全了,并无什么需要补充的。 老爷子想到这点,看向桑枝夏的目光越发慈爱,故意逗她:“陈年河是个古怪的轴性子。” “当年璈儿与他独子那一条断腿的仇,惹得多年来陈家和徐家势同水火,这一两年才为了共同的利弊有了缓和之机,他若得了你这么个大人情,那也是如记仇那般记你的恩的。” 桑枝夏对恩不恩的无所谓,抓起掌心里被炭火烘得香脆的花生塞了一颗进嘴里,嘎吱声中含混道:“我想出这主意来,又不是指望他记什么恩。” “不过话说回来……” “祖父,你说要是陈年河真念着咱家出手拉他一把的恩情,那他和徐璈的仇是不是就能一笔勾销了?” 老爷子没想到她能想到此处,失笑后缓缓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得问他自己。” “不过璈儿不在家,你三叔也出关未归,只能是你去跟陈年河谈了。” 桑枝夏本来是想请老爷子出山,或者是让徐明辉去的。 毕竟陈年河是在西北大营里,跟她也从未见过,她去了说不定能被人当讲笑话的从大营里扔出来。 猝不及防下任务落在了自己头上,猛地一猝险些被嘴里的花生呛着。 “我?” “我去?” “当然是你去。” 第236章 祖父只说这是传家宝 老爷子又抓起一小把花生放在炭盆的边缘,留意着火候没烤糊任何一个:“你是徐家下一任家主的夫人,亦是徐家当家做主的主母。” “璈儿不在家,如此大事你去并无任何不妥,而且这事儿还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你去做不是很好么?” 桑枝夏呐下迟疑道:“可是人家都不认识我,我也没见过陈年河。” “我去了能行么?” “当然可行。” 老爷子把火候正好的花生扒拉出来放着,起身出去了一趟没多久折回来,笑着说:“伸手。” 桑枝夏因为字太丑被打了好几次手板子,听到伸手两个字,条件反射地把掌心摊得大大的,结果入手的却是一个冰冰凉凉的牌子。 指头长,二指宽,上头并无任何看起来扎眼的明显徽记。 正面是一个收敛中可窥出锋锐的徐字,背面摸起来凹凸不平,翻过来一看,像是篆书字样,又像是什么图案。 “祖父,这是?” “是徐家祖传的家主令。” 老爷子的口吻云淡风轻:“徐家的家主令一分为二,一块在家主手中,另一块在主母手中,这是徐家百年前就传下来的规矩,只是……” 老爷子似是斟酌了一下,嗤了一声才说:“你祖母不堪大用,你婆婆性情绵软,所以这该属于徐家主母的这块令牌,已经很多年不曾拿出来过了。” 久到老爷子险些忘了,徐家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老爷子无视了桑枝夏眼中的错愕,淡声说:“这令牌与璈儿手中那枚是一模一样的,反面沾了印泥就是徐家的族印,凡是知晓徐家的人,见了这令自然该知你的身份。” “丫头,从今往后,这东西是你的了。” 如果徐家还在鼎盛之时,桑枝夏大约会为了手中这一块轻飘飘的令牌兴奋许久。 可现在的徐家,并非从前的徐家。 故而桑枝夏只是啊了一声略表惊讶,紧接着就毫无负担地把令牌收起来了。 不就是一块可证明身份的令牌么? 灰扑扑的还不是金的。 拿了令牌也只是开农场挖地的,完全用不着紧张激动。 见她一副只当是拿了两个铜板的架势坦然,老爷子不知想到什么,好笑道:“这东西是传家宝,传了百年只有两块,记得收好别弄丢了。” 桑枝夏专心致志地扒拉炭盆边的花生:“好!” 桑枝夏是真没当回事儿。 直到出发前往西北大营这天,林云见了她腰间挂着的令牌面色猝变,差点忘了桑枝夏这段时间反复强调的免礼规矩。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们只是去找人谈谈,不是去找麻烦的。” 薛柳头上早就摘了纱帽,如今覆面的是一张面纱,她的视线自桑枝夏腰间一滑而过,低笑道:“原本我还担心到了地方进不去,可东家身上既是带了这东西,那倒是不用愁了。” 桑枝夏闻声眸子微闪,突然对这一枚多出来的令牌用处起了好奇心。 她上车坐好对着薛柳招手:“来来来,你过来坐下跟我仔细说说,这玩意儿到底是能做什么的?” 这些人的表情都在看到令牌的瞬间无端多了许多慎重,说话间也少了往日的熟稔随意。 这东西除了验明正身外,难不成还有别的用处? 见桑枝夏是当真不知,薛柳意外道:“老爷子将此物给您时,不曾说过吗?” “祖父只说这是传家宝,让我收好不可弄丢。” 薛柳愣了愣哑然失笑,抽出马车上的小茶桌,起手洗茶,慢条斯理地说:“此物是徐家的家主令,见此物如见徐家的家主亲临,我等自该郑重。” 桑枝夏指尖拨弄了一下小小的令牌,好笑道:“徐家目前就这么几个人,这些规矩还能重成这样?” “谁说可使唤的只剩下这几个人了?” 薛柳林云等人都是徐家的死忠,见了家主令就可猜到老爷子的用意,故而对桑枝夏的好奇没有半点隐瞒。 等薛柳说完了,桑枝夏的脸上多了许多惊讶:“你是说,徐家在外仍有一些可调动的势力?那之前刚进村的时候都那么惨淡了,祖父和徐璈怎么一句都不曾提过?” 老爷子的沉默就不说了。 徐璈可是实打实地砍柴又搬砖,为了一日六个铜板的工钱磨破了肩上的血皮,宁可遭罪都要忍着的吗? 薛柳把冲泡好的茶放在桑枝夏的手边,低声说:“当年事发之前,少主曾紧急下了密令,让所属徐家有关联的下属都各自隐匿,不可再行走在外,无令也不可再有任何贸动。” “京都抄家圣旨刚下,徐家满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稍有半点风吹草动,传出去都又是一场灭顶之灾,老爷子和少主也是为此不得不隐忍。” 再说刚入洛北村的时候,徐璈因洪北之事心神大乱,老爷子遭受打击也提不起半点心力,隐忍是暂时之计。 早在徐璈从洛北村出门远行的第一次,他就已经在暗中召集收拢徐家多年来在外布下的大小钉子和据点了。 桑枝夏啧了一声没接话。 薛柳笑笑说:“徐家多年经营不止是在朝野京都,只是一朝家变,前后也出了不少可诛的叛徒,七七八八修剪下来,如今所剩算不得多,都是少主手中得用的,也都是世代忠心的。” “老爷子给了您这一枚令牌,就是意味着您往后在外便跟少主一般,不需任何人同意,就可独自调动徐家可用的人手,见了此令的人都会尊听您的吩咐,无论您要做的是什么,莫敢不从。” 换句话说,老爷子给的这个东西,是身为徐家媳最大的尊荣。 在老爷子眼中,桑枝夏不再是夫为妻纲的内宅妇人,而是与徐璈相同可独当一面的当家做主之人。 桑枝夏从此往后想做什么,想知道什么,有了这一枚令牌便可轻易如愿。 这是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意义重大。 桑枝夏把玩着指尖的令牌什么也没说。 薛柳把该说的说得差不多了,安静下来也不再多言。 林云和宋六驾车稳当,一路车轮碾着积雪留下深深的车辙印记,抵达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大雪堆积,马车实在是快不起来。 而从此处前往西北大营,起码还需五日。 前两日还来过的县城,短短两日又是另一幅令人心惊的光景。 桑枝夏看着路边多了许多的乞丐,唇角无声绷紧。 他们站定的对面是一家酒楼,酒楼大门紧闭,门口聚满了前来乞讨的人。 “掌柜的发发善心吧,我家的孩子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再没有吃的就要……” “滚开!” “一个小崽子死了就死了,在这里挡了你爷爷的路?!” 一个穿着破烂,但凶神恶煞的男子横冲上前,跟着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七八个相似打扮的地痞,手里都拎着棍子之类的凶器,朝着酒楼紧闭的大门就砸了上去! 第237章 刚才那几个人是故意的 棍棒粗暴地击打在门板上发出砰的闷响,为此受到惊吓的人群中炸开失控的惊呼。 混乱中,桑枝夏被薛柳护在身后迅速后退。 拉开距离后桑枝夏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暴动,冲撞酒楼大门的那群人,眸子狠颤。 冲撞的人群中怒吼哀求不断。 第一个砸了酒楼大门的人扯开了嗓子大喊:“里头就有吃的!早上来的人都给了豆饭,凭什么来得迟的就不给了?难不成咱们就来得迟了一步,就活该要被饿死吗?!” “就是!” “凭什么要饿死的人就是我们!我还不想死!” “想活命的求谁都没用,冲进去就能活!” 主动闹事的人声势浩大中气十足,不管嗓门儿还是砸门的力气都不像是饿了多日的。 可周围有很多真饿红了眼的。 原本就焦灼紧绷的气氛被别有用心之人这么一煽动,酒楼落不下脚的大门前顿时乱作一团,混乱中还有人喊:“冲进去抢到了吃的就能活!” “不敢冲不敢抢的胆小鬼,求不来施舍就只能活活饿死!” “不想死的就跟我一起冲!” “为了活命,冲啊!” “东家小心。” 宋六上前把身后的桑枝夏挡了个严严实实。 薛柳更是不知何时抽出了随身带着的弯刀,一手还握住了桑枝夏的手腕。 场面彻底乱了。 被煽动得失了理智的人群,疯了似的红着眼冲向酒楼紧闭的大门,抓起石头棍子狠狠地击打门窗,叫喊声混成针尖刺耳无比。 前去换车的宋六在车轮滚动的声音中赶到,用力勒住缰绳,急声道:“东家,快上车!” “东家,这边已然是乱了,咱们先离开才是要紧。” 桑枝夏不曾经历过这种暴乱,上了双驾的马车坐下,不曾开窗听到外头尖锐的怒吼叫喊声无声攥紧了衣摆,眉心紧锁。 “这才几日,县城里就已经闹成这样了吗?” “官府县衙那边是一点儿不管?” 薛柳低头叹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 “东家可知短短几日,县城中的米价已经涨到了多少?” “多少?” 薛柳竖起一根手指:“半钱银。” 桑枝夏不可置信地瞪眼:“五百文?!” “还不止五百。” 薛柳用手指推开车窗的一丝缝隙往外看了一眼,沉沉地说:“一袋十斤的白米,现在就是花二十两银子都不一定能买得到了,这个价格还在随着时日递增,最后会涨到多骇人,谁也无法预料。” “吃不上饭的人太多了,多到甚至可能牵连了西北这个地界上的十之八九,像今日打砸酒楼这般的哄抢打砸,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人多心思杂,饿死的危机感迫在眉睫,再加上有别有用心的人从旁煽动,骚乱暴动就会是矛盾堆积的必然产物。 桑枝夏紧了紧手中的暖炉,皱眉道:“刚才那几个人是故意的。” 故意煽动前来乞讨的人闹事,为的就是把水搅浑,把事儿闹大。 薛柳点点头,桑枝夏自顾自地说:“这些人或许还事先选定好了动手的目标,不是盲目打砸。” 若真是彻底失了理智豁出命去四处哄抢,那就该是见人就抢,一个都不放过。 可刚才他们几人就在路边等着宋六去换车,期间打量她们的人不少,却都跟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略,就跟没看到一样,盯准的就是这家酒楼。 桑枝夏垂下眼想了想,话锋突转:“咱家的粮庄情况如何?” “粮庄那边安排了人盯着,暂时出不了差错。” “那别的粮庄呢?” 薛柳迟疑一瞬猛地怔住。 桑枝夏嗤了一声,微妙道:“咱家的粮庄是暗地里安排了人手看着,别处大大小小的粮庄可不见得有这样的先手。” “如果酒楼饭庄这种地方都遭了劫掠打砸,没理由粮食更多的粮食铺子安然无恙,除非……” “除非有人想把这些地方留到最后动手,逼得更多比贫民能耐大的人也活不下去,堆积出更深的怨气,而后一起被卷入这场浩劫。” 贫民是大基数,富人只是少数。 可富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人脉门路,总有这样那样的人情勾结。 死去的贫苦百姓路见白骨无数,不见得会引出多大的震荡,可若是火星子燎出去烧到的人越来越多呢? 豪绅大户,来往行商。 诸如此类的人被卷入的越多,这些与贫苦百姓不同的人,总能想到办法将此处的事情宣扬闹出去,甚至集结起别处的力量前来压制,西北这场饥荒的浩劫闹出的声势就会愈发可怕。 大厦若倾,无人可在此时独善其身。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闭上了眼,头靠着车壁闷闷地说:“绣庄那边我二婶怎么说的?” 她们要前往西北大营,索性就事先传话备下了双驾的马车,从村里出来的单匹马车暂时留在了绣庄。 桑枝夏也让宋六给徐二婶带了话。 车外的宋六沉稳答道:“我到绣庄的时候,二夫人已经在带着绣庄里的人把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不等我开口就说今日便会回村,绣庄这边暂时闭门。” 徐二婶是经过事儿的,在县城里出了第一桩打砸商户的事情后,心里就有了计较,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能带走的值钱的东西一次带走,绣庄里请来的几个绣娘,全都多给三个月的工钱把人打发回家。 就算是桑枝夏没叫人去传话,徐二婶也不打算在县城里待了。 此时的县城就是个堆了无数隐患的火药桶,没人知道这里具体什么时候会炸。 对比起来,当然是村里更安全稳妥。 出关的徐三叔暂时还没消息。 徐明辉则是往家中送了消息,表示会即刻动身出发去与徐璈汇合。 至于徐二叔…… 桑枝夏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略异。 谁都看得出来,此时的县城不是个好待的地方,饿不死的能躲的都会想着躲。 徐二叔反其道而行之,只说是要在县城里,帮徐三叔看着早已没了酒水存粮的酒馆,一口咬死了不回村。 就跟回家能要了他的命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桑枝夏懒得多管闲事,闲聊似的问了一句:“徐明辉走之前,二叔那边可做了安排?” 薛柳神色复杂地顿了顿,摇头说:“二少爷说不必费神张罗,既是不愿回村,且随了二爷的心,让他与酒馆里的那两个伙计一同留下便好。” 说得更简单些,徐明辉的意思就是:不必理会徐二叔的死活。 真要一心作死的人,那就大可不必拦了。 桑枝夏呵了一声笑得微妙,转了转手中的令牌,淡淡道:“路上不必歇了,用最快的速度赶往西北大营,若是迟了……” “我担心村里会出岔子。” 第238章 暴乱压制下去后,这么多人怎么救? 夜色渐深,雪越来越大了,路险难行。 可此时的西北大营中也无半点平静。 冒雪前来的北城城守踩着灌了不知多少雪水的靴子进了营帐,看清营帐里站着的几个人,顿时一愣。 “刘大人,你们这是……” 被叫做刘大人的源城城守苦笑叹气:“赵大人是为何而来,我等亦是为何。” 闹起来的不光是北城。 西北的三城六县十八镇,连带着底下大大小小的数百个村庄寨子,没有一处是消停的。 三个城守六个县令不辞雪中奔波辛苦,辗转多日齐聚西北大营,为的都是同一件事:请陈年河出兵镇压。 已然是乱了。 这种时候再想讲道理以理服人是不可能的事儿。 为了及时扼杀住这股闹起来的风波,最好的法子就是西北大营派出支援的兵马,靠着武力强行镇压。 顺带从西北大营中借一部分粮缓解危机。 刘大人想得轻巧些,叹道:“城守府只有人手三百,根本镇不住那些抢米夺粮的暴民,可西北大营驻兵十几万,只要陈将军能答应出兵支援镇压,顺带能从大营中借给咱们一些粮食缓解,想来是可解燃眉之急的。” “纵是西北大营出了兵,那镇压以后呢?” 一个官袍都沾带了无数雪泥无比狼狈的县令搓了搓脸,睁大了一双被血丝充斥的双眼,沙哑道:“若是陈将军同意了你我的请求,出兵帮忙将各城各县,甚至是大小村庄出现的抢粮暴乱镇压下去。” “再心怀仁善将大营中的粮草借给你我一部分,可等到事情平息后,你我的辖地还能剩下多少活人?” 出兵镇压必要与抢粮的百姓起冲突,起了冲突不论大小,那都是要死人的。 眼下的局势已经足够糟糕,不起冲突单是百姓吃不饱饭买不起粮这一点就足以死伤无数,若是再起人命冲突,情况只会更加棘手。 他说的在场几人都清楚,可除此外,还能有什么法子? 赵大人苦笑道:“我下令试着控制过城中米粮之价,想把粮食的价格压回百姓买得起的线上,可……” “可症结不光是在上涨的粮价。” 刘大人带着说不出的颓然闭上眼,咬牙说:“若只是粮价飙升,那无非就是抓几个囤货坐地起价的奸人,杀一儆百总有法子,然而现在的关键在于,价高就罢,价高仍是无粮可买。” “我不知道你们的辖地现下是什么情况,我所辖的源城已经彻底大乱,粮铺无可卖,百姓家中米缸空无一物,拿了银子也无处可买,村庄中养着的猪鸡鸭等物,不分大小也都困于救命被宰杀一光。” “但凡是能入口的东西,不拘是囤在地窖里过冬的白菜还是萝卜,又或是番薯土豆,能吃的豆子,能果腹的哪怕是米糠碎屑,都已经涨到了一个我从未敢想的惊人之价。” 缺吃饿肚的人太多了。 西北寒冬已在,大雪下银白之色要持续到来年四月才可化冻。 在此期间,山中深雪覆盖万物俱枯,饿急了眼的人扔下家中空空的米缸,出了门甚至连点儿带水的草根野菜都扒拉不出来。 入冬来的第二场雪不见势小,一夜之间不知要多出多少饿殍。 暴乱压制下去后,这么多人怎么救? 用什么来救? 西北广袤却荒芜寒凉,等到来年开春再见春回大地,这片土地上还能站出来多少活人? 如此大的饥荒动荡,紧接着引发的民心不稳局势大乱。 在场的这几个人别说是求得来日升迁,朝中知晓后西北乱况,有一个算一个,戴着乌纱帽的人个个都得死。 想到后果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可等了许久都不见陈年河出现。 勉强还耐得住的强行忍着心焦继续等,性子急的却已经站了起来不住往外探头。 “陈将军怎么还没来?咱们都到这里好几个时辰了,难不成是不想见咱们?” “不会。” 刘大人强忍着心里的不安说:“若是想避而不见,大可直接把我们都拦在外头,何必放我们进来苦等?我只担心是……” “担心什么?”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有人说:“西北大营驻军十几万,能供得上十几万人的粮草储备,绝对是充足的,咱们所求不多,只希望陈将军能略抬一手助你我暂渡难关,陈将军想来是不会拒绝的。” 这其实也是这里大多数人心里想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充足的粮草是稳定军心必不可少的要素。 西北大营驻扎在此,御敌关外威慑异族,作用极其要紧,想来何处缺了米粮,此处也应当不缺。 可这种笃定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言说的心慌。 陈年河竟是一夜不曾出现。 旭日破开厚厚的雪云,洋洋洒洒落了两日的雪终于见了歇止之势,被狂风呼啸了一宿的营帐帘子从外掀开,裹着一身没来得及散去的血气大步而入的正是被人苦等了一夜的陈年河。 只是…… 赵大人眼中闪过一抹骇然,看着陈年河手中还在滴血的长刀心头打颤,行礼后踌躇道:“陈将军,您这是?” “有些人耐不住肚子里的饥荒起了不好的心思,我昨夜亲自带人追出去把人逮回来宰了。” 陈年河毫无起伏地陈述事实,说完忍着暴躁闭了闭眼,沉沉地说:“诸位大人联袂来此,是找本将军有何事?” 刘大人等人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只等着见了陈年河好尽情挥洒。 可开口听的第一句就是闹的饥荒,对视一眼不由得心中都觉诧异。 有人实在是没忍住,小声道:“西北大营是军机重地,按理说不该生出半点祸端,否则于关外局势不稳,很可能生出大乱。” “可我听将军这意思,大营内部似乎也很不安稳?” 都这种节骨眼上了,谁家的锅里都不见得比对方的多出来几粒米,再做无用的面子遮掩属实是没必要。 陈年河被军营里因断粮接连不断掀起的麻烦折腾得心力交瘁,用力捏了下眉心冷笑道:“你也说了那是按理,可谁知这世道就是如此不讲理呢?”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朝中定律西北大营中的粮草是三月一送,之前倒也还算安稳,可自从半年前起,送到营中的粮草堪堪只有半数。” 见营帐里的几个人脸色瞬间一变,陈年河强忍着杀心说:“三个月前本该送到的粮草至今未到,营中本就粮草不丰,又落了空子,早已是粒米难寻锅中空荡了。” “怎么?你们想着今日来了,是听说了大营中的缺粮之事,想赶着来给营中的将士们送点儿米下锅?” 第239章 强军悍马是为护民!而非祸民! 准备了一肚子话的人哑口无言,左右看看都是无措。 他们是来借粮的。 怎么话到了陈年河口中一转,突然就变成来给他送粮的了? 他们哪儿有可送的粮? 赵大人跟陈年河相对熟悉些,苦笑道:“将军说笑了。” “如今三城六县十八镇都因为缺粮乱成一团了,不论是县城里还是镇上,甚至是各处的村落都因为无粮一事打砸暴乱层出不穷,死伤众多,我们前来是为了……” “想找我借粮?” 陈年河懒得听他的长篇大论,粗暴地打断他的话爆出一声冷嗤,嘲道:“赵大人不妨出去看看,拿着本将军的令牌,营中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都去得,也可随意查看。” “你但凡是在军中找到了一袋吃的,是被本将军藏起来不想给你们的,有多少你可以直接拿走多少。” 赵大人猛地语塞。 陈年河狠狠地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你们只知城中无粮要起民乱,那你们可知军中若是长久断粮,会是何等情形?” 十几万人。 十几万彪悍的战士。 这些人的彪悍之气可以是抵御外敌的利器,可利器若是把控不当,也可以是要命反伤的杀器。 陈年河想尽了各种办法,事到如今也是当真无法了,索性闭上眼坦白道:“朝中粮草拖延时日已久,军中早无半点存粮。” 为了能让手底下的人不饿肚子,早些能买到粮食的时候,陈年河自掏腰包暗地里贴补了不知多少。 之前捏着鼻子跟徐璈做了交易买的粮,就全都是为了投入大营。 可现在砸银子也不成了。 他手里空有大把的银钱,却找不到任何可扔下去的地方。 守将无召不得擅离驻地,他无论生死都只能坚守在西北在大营里,否则一旦被关外的狄人抓了空子攻破入关,那他陈年河就是千古的罪人。 可他坚守在此,就算是饿死也买不到粮了。 他一人的死活是一回事儿,可手底下的十几万人呢? 这些人一朝失控挣脱了缰绳,失去理智的大军因为饥荒冲出大营的那一刻,那就什么都完了。 陈年河远比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县令看得清,也知道此事大约是为何而起。 然而知道得再多也是无用。 幕后之人既是能不惜大手笔设出这样的一个死局,就不会再让他有任何机会伸手获得一袋子米。 这是个必死之局。 营帐中或站或坐着的人霎时无言,在彼此眼中清晰看到的都是不可言说的绝望。 难不成就真的无法了吗? 刘大人试探道:“将军,西北虽是无粮,那可否设法从别处买了运来?只要能从别的地方征集到粮草,那或许……” “你以为本将军不曾想过?” 陈年河赤红着眼说:“从别处运来粮草路上所耗费的时日多少暂且不说,在粮草运来之前呢?” “这么一段无米下锅的时间,拿什么来填?” “军中本将军今日可斩百人以作威慑,明日呢?” “就算我把营中想跑的人杀光了,这西北之地上还能存下几个活人?!” 军心早已不稳。 要是不用雷霆之势强行震住,军中哗变引发的动荡那就是所有人都再无生的可能。 可他又能强行震住多久? 一日两日? 还是三日五日? 陈年河在暴怒中反复吸气压制火气,可长久堆积起各种情绪却都在此时不管不顾地冲向了头顶。 军中一定不能乱。 只要营中的人稳住了,那来日就尚有转机。 虽说四处都缺粮少吃,可油缸子底下还留了三分腥,哪怕是用刀尖剐了,最后总能设法撑到救命的时候…… 陈年河脑中诸多念头一一闪过,眼底不知何时就染上了一层散不去的阴鸷。 赵大人似是察觉到什么,后背猛地蹿起一股寒意的同时下意识道:“将军!” “强军悍马镇守在此是为护民!而非是祸民!” “眼下各处的百姓都已经活不下去了!要是再生出半点兵祸,那西北当真是存不下一个活人了!” 赵大人悚然的话音宛如一记重锤狠狠击在了其余人的头顶,反应快的当即就咣当跪了下去。 营帐中齐刷刷地跪了一片,陈年河面上阴郁不祛,狠狠咬牙:“难不成要一起死吗?” “你们可都别忘了,此难既起,在场的一个都休想独善其身,若不……” “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外头突然响起的通禀声惹得陈年河不悦皱眉:“三城六县的芝麻官都在这儿了,来的还能是谁?” “卑职不知。” “不过来人给了卑职一个东西,只说将军您见了便可知晓其身份,还请将军外出一叙。” 陈年河暴躁地踹翻了帐中的椅子,等看清了来人手中呈递上来的令牌,眸子却是在背光处狠狠一缩。 徐家的家主令。 难不成来的是徐璈? 陈年河沉吟一刹,扔下了身后大大小小的芝麻官拔腿而出:“都在此处等着,本将军去去就回。” 西北大营外,陈年河没带多的随从,身侧只跟了一个随身的副将,于拿到令牌后的半个时辰抵达了地方。 这里是一处荒废许久的驿站。 可自打徐璈把胡太医从营中偷出过一次以后,胡老爷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里还算不错,前后花了些心思打点了一番,此时看起来也勉强还算是能瞧了,还多几分别处有不起的幽静。 桑枝夏没直接进西北大营找陈年河,而是选择了将人请出来,在此处相聚。 陈年河下马站定,眯眼打量着驿站前的马车,眼中多了些许迟疑。 徐璈但凡是腿没断,就不可能是坐马车来的。 来的不是徐璈。 拿了徐家的家主令想见自己的人是谁? 守在门外的林云和宋六见了大步而来的陈年河,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只说:“东家正在等候,陈将军请。” 陈年河顿了下,玩味道:“来的果真不是你们少主?” 林云含混道:“少主另有要事,将军请吧。” 跟随陈年河来的副将想一起进去,可刚一动就被宋六伸手挡住了。 “我家东家谈话时不喜人多,这位将军还是在外等候吧。” “你们……” “无妨。” 陈年河摆了摆手,沉沉道:“等着。” 徐璈不在,能按他的意思来的不是徐家三爷那个废物,就是徐明辉那个牙都没长全的小东西,何足畏惧? 陈年河忍着不耐走推门而入,里头听到动静的桑枝夏已经含笑站了起来。 看清眼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陈年河罕见的愣住了。 这…… 来的怎么是个姑娘?! 第240章 我叫桑枝夏,是徐璈的夫人 出乎意料的人让陈年河不可避免地愣住了,桑枝夏却只是含着笑说:“冒昧来访,还请将军见谅。” “我叫桑枝夏,是徐璈的夫人。” “桑枝夏?” 陈年河神色微妙地打量她一眼,蹙眉道;“你就是桑家那个嫁过去就赶上抄家的庶女?” “你爹让你来找我的?” 桑枝夏被逗笑了,一言难尽道:“我爹?” “陈将军今日要是不说,只怕我都早已忘了自己还有个爹活着了。” 当然,桑大将军活着和死了的区别对她而言并不大,记不记得也无所谓。 陈年河没想到她脱口能来这么一句,微怔一瞬忍不住笑了。 “你跟你爹的性子倒是不太一样。” 起码嘴上挺敢说。 这种直接咒亲爹早死的话要是传出去,桑枝夏就不怕背上不孝的罪名? 桑枝夏对此倒是真一点儿都不在意。 毕竟亲爹都不在乎她的死活,管那种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 桑枝夏笑笑做了个请的姿势,等陈年河坐下了看着薛柳给他倒的茶,淡淡地说:“我今日前来,递的是徐家的家主令,自然也是代表徐家前来与将军对话。” “徐家?” 陈年河直到此刻才给了桑枝夏一个正眼,抬手将手中的令牌放在桌上,眯起眼说:“你能代表徐家?” “当然可以。” 桑枝夏示意薛柳将令牌收好,指腹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说:“西北缺粮的隐患并非这一两日的苗头,来之前我从北城路过,看到了不少百姓困于饥饿打砸伤人的乱象。” 陈年河脸色阴沉下去,一言不发。 桑枝夏恍若是没看到似的,自顾自道:“北城乱成了一锅粥,想来其余的县城乡镇村落的情形也不会太好,而且……” 桑枝夏顿了下,玩味道:“若是我猜测不错的话,西北大营中的粮应当也吃得差不多了吧?将军现在可找到了新的买粮之处?” 徐家之前卖出的大批米粮是被陈年河一口吃下的。 陈年河手底下养着十几万的兵马,十几万张嘴巴每日等着要吃饭,真要说起缺粮,他肯定是比谁都缺得厉害。 而且桑枝夏在这里等的时候,也没干等着。 宋六已经打听到了消息,这几日西北之地上的大小官员不约而同赶到西北大营,目的不明。 只是此情此景稍微一想就能猜到,这些人赶着在这时候来了,除了是为了粮食,还能是为了什么? 桑枝夏懒得兜圈子,开门见山。 她出人意料的坦诚,倒是惹得陈年河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陈年河沉默良久,突然说:“徐家手里还有粮?” “还有多少?” 桑枝夏啧了一声,在薛柳暗藏担心的目光中嗤道:“将军到西北不是一日两日的光景,此地距洛北村不过数日的路程,徐家能有多少粮食,将军心里当真无数?” 徐家的丰产不是秘密。 可土地的产能有限。 再加上桑枝夏和徐璈前期一直有意遮掩模糊,在外人看来,一次卖出的八万斤米粮已是徐家手中田地能产出的极限。 这一点桑枝夏自信就算是自己不说,陈年河肯定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年河至此脸上多了一抹暴躁,敲着桌面冷笑道:“既是早已无粮,你来此处跟我废话作甚?” “你当本将军是你那个无用的爹?整日多的是闲情听你瞎扯?” 桑枝夏属实没想到这人除了跟徐璈有仇,顺带还跟她在京都的废物爹积有宿怨。 不过急了好啊。 急了证明是真的没办法了。 陈年河急了,自己递出去的枝子他就不会不接了。 桑枝夏在陈年河彻底失去耐心前开口说:“徐家手中是无粮可用,可只要将军点头了,保不齐过些时日就有了呢?” 起身的陈年河脚下顿住,狐疑转头:“你说什么?” “我说,徐家可以帮将军弄到应急的粮食,也可助将军度过眼下这一难关,只不过我有条件。” “将军可愿答应?” 桑枝夏若说自己无所求,那陈年河估计还真的拿不准该不该接话。 因为无所求给出的东西往往只是个诱饵,一口咬下后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的尖刺才是真的会要人性命。 可她既是直说了有条件,那好像也不是不能谈? 作势要走的陈年河神色如常地坐了下来,只是眉眼间迸出浓浓的戾气,盯着桑枝夏的一双眼也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小丫头,本将军的脾气可不好,在来这里之前也刚砍了百来人的脑袋在雪地上堆成了排,你可知道戏耍本将军的后果?” 桑枝夏莞尔还没说话,陈年河就冷冷道:“只要你所说有半句虚言,那我可管不着你是谁的夫人,照杀不误。” 桑枝夏不以为意地呵了声,把桌上早已冷却的凉茶朝着陈年河推了过去:“将军何必心急?” “我今日既是来了,所说自然字字为真。” “只要将军能答应我的条件,那眼前困局当然可解。” 不见半点惊慌,也不见半点闪烁。 桑枝夏不过分热络又不吹捧的姿态,让她说出的话莫名多了几分信服力,也让陈年河心口早已燃出了火星子的怒气缓缓平息。 陈年河转了转手边的茶杯,似在思索。 桑枝夏也不着急,只是含笑等着。 直到桑枝夏误以为陈年河是打算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陈年河突然说:“你说。” “你想要本将军做什么?” 桑枝夏一直悬在心口的巨石轰然落肚,作势喝茶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说:“我希望将军能借我一些人,一些足以抵挡得住山匪的人。” 村里的气氛已经很紧绷了。 昨日林云提醒了桑枝夏,说原本盘踞在北城外三百里的一伙山匪似是流窜入了北城,还有在洛北村附近出现的痕迹。 那伙山匪排除掉已经被饿死冻死的,起码还足足剩下了一百多人。 可整个洛北村全都加起来也不足四百人,还多是老少妇孺,青壮之数不足一百。 要是真的让饿红了眼的山匪流窜入村,那对整个洛北村甚至是附近的村落都是灭顶之灾。 这个隐患必须排除。 西北大营中别的不多,但有的是人。 陈年河没直接应下,反而是眯起了眼:“就这?” 第241章 不想出大事儿,那就出钱 桑枝夏笑着摇头:“当然不止。” 她把事先拟好写清的细节拿出来,摆在陈年河的手边说:“将军所愁不过米粮无处可来,眼下手头无半点米粮可用。” “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徐家可以帮你买到。” “只要将军点头了,二十日内,我可确保有十万斤粮食送入西北,而这只是第一批。” 见陈年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桑枝夏微微笑了:“当然,在这二十日内,也有一部分米粮可以熬成稀粥暂时不让人饿死,不会因路途耽搁的时日引发更大的乱子。” “将军意下如何?” 桑枝夏拿出来的只是薄薄的两张纸,可纸面上却详细写清楚了多长时间可送到多少米粮,还可以有的又是多少。 轻飘飘的一张纸,白纸黑字上头写出的巨额数字,却是可以救回无数性命的希望。 陈年河一目十行看完了,眼底凝色渐重,迟疑地看向桑枝夏:“以上都可为真?” “这二十日内,你当真有法子?” “有。” 见陈年河已经心动,桑枝夏也不再遮遮掩掩,坦诚道:“我手头可用之数大约四万,可调出一万来供将军的西北大营暂渡难关。” 陈年河想也不想就说:“一万不够,二十日起码要两万。” “更多的我不能给。” 桑枝夏无视了陈年河面上的不悦,不紧不慢道:“此时艰难的不仅仅是将军的西北大营,还有西北之地的三城六县,有的都给了将军,那其余的地方又该如何?让这些人都去死吗?” “将军,西北大营不能乱,别处当然也不可大乱。” 要是真的将走投无路的百姓逼到了绝境,西北大营是有十几万兵马不假,可要因为活不下去发疯的百姓岂止是十几万? 陈年河想到这一点不说话了,眉眼阴沉。 桑枝夏懒得理会,食指在桌面上上下一敲,不徐不疾地说:“一万斤大米对将军手底下的十几万人马自是不足,可只要熬成了米粥每日发配,也足以让早已饿慌了心的兵士们暂时吃下一枚定心丸,也能让人活着。” 这个数并不是桑枝夏胡乱说的。 她在来之前就跟老爷子仔细探讨过,也询问过军中米粮消耗的大概。 这个数足够了。 只是吃不饱而已,又不是吃不到。 这种紧要的生死关头,一碗看得见底的稀粥能救的都是人命,再多绝对不行。 陈年河沉思片刻,讥诮道:“那你手头还剩下了三万,是打算拿了出去高价卖了发财?” 面对他明显的嘲讽,桑枝夏浑然不在意地笑了笑:“将军说的不错,我是打算发财,只不过这财却不是从别人的头上发的。” “能让我多赚一笔的财神爷,此时不就正好在我的眼前么?” 陈年河:“……” 桑枝夏一开始就没打算跟陈年河玩桌面下的算盘,话一说开分外坦荡,大大方方地说:“将军,买粮食可是要花钱的。” “我先给出的这一万价格好说,看在将军跟徐家之前是做过买卖的份儿上,我可以给你往便宜了算,就不按现在西北这个翻了几十倍的粮价算了,可从别处运来的那些,再按这个价可就不太合适了吧?” 且不说徐璈和徐明辉在外买入运输的途中,耗费多少心力银钱,就单看陈年河刚冲着自己开的这一句嘲讽,桑枝夏就觉得这人值得。 非常值得。 陈年河值得一个史无前例的高价。 反正这人家财万贯金玉堆积成山,想来是不会在意这点儿细枝末节的。 桑枝夏磨刀霍霍,还是当着陈年河的面儿磨的刀,坦坦荡荡。 陈年河一肚子火气找不到地方可撒,反复深深吸气逼着自己把桌子掀翻的冲动压制下去,黑着脸咬牙:“你想要赚多少?” 桑枝夏果断掏出了另外一张纸,价格分明,赚头清晰可见。 “我也不瞒将军,这些粮食都是徐璈和徐明辉设法在南边收购而来,买入的时候就是这个价,再加上一路上运输的车马船只折损消耗,人力物力一路铺垫,到了西北的时候,光是本钱可都是这个数了。” 桑枝夏指着纸面上的一个数字点了点,陈年河闭上眼说:“一万斤,我多给二百两。” “不行。” 桑枝夏拒绝得干脆利落:“二百两还不够我给徐璈炖鸡汤补身子的,这点儿怎么够?” 陈年河狠狠咬牙:“三百。” “太少了。” 陈年河忍无可忍:“光是买粮之数就已是不少,陆续送到的要撒出去的更是泼天之数,小丫头片子你是觉得我真的很有钱是吧?” 这笔钱本该是朝廷出的。 可现在朝中张罗开了一张天罗地网只等着陈年河去寻死,陈年河不想入了这个套,就必须自己想法子周全。 可这所需的岂止是些许之数? 他有多少家产禁得起这样的嚯嚯? 陈年河要急了,桑枝夏却还是起初的不紧不慢。 桑枝夏笑着竖起一只手,坚定地说:“一万斤多五百两,再多我也不好意思要了,这个数将军是能答应的,对吧?” 陈年河气得呼吸急促:“太多了!” “坐地起价都没这么喊的!” “五百两可不多。” 桑枝夏唇边笑意淡了几分,自顾自地说:“且不说西北如今的粮价是什么数,光是说这一路上设法将粮食运到此地承当的风险,就不止五百之数。” “将军,这个价格真的已经很不错了,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毕竟眼下除了徐家,无人可对陈年河伸出援手。 想保命保住自己的前程,那就花钱来办。 桑枝夏没把话说得更透,可意思已经摆在了桌面上:一万斤多五百两的价,买陈年河这么一个大将军的命,以及陈家在京都的威望声誉和地位,一点儿都不贵。 陈年河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个小丫头拿捏至此。 可他偏偏还真的就是毫无办法! 不想出大事儿,那就出钱。 人家赚钱赚得坦坦荡荡,事后连个想追究以权压人的机会都半点没有。 这个哑巴亏他必须吃。 还得当成仙丹灵药去吃。 陈年河困兽似的站起来转了几圈,在桑枝夏期待的目光中磨牙道:“好!” “本将军答应了!”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拿出另一张拟定好的契纸,摊开铺平了说:“口说无凭,将军还是与我定个契吧。” 陈年河看着桌上写得一清二楚明显是有备而来的契约,无力地闭上了眼。 栽了。 这回是真的栽了! 第242章 谁要的人,谁管饭! 半刻钟后,陈年河是顶着一张漆黑的脸摔门而出的。 桑枝夏看着落下了陈年河私印的契约,戏谑地摇摇头把契书收了起来:“事儿办成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林云你去大营中找陈将军要说好的人,顺带跟仍在大营中的几位官老爷说一声,明日便会有人在各大城中的城门口搭棚施粥,可以先把施粥的消息放出去。” 林云领命去了。 薛柳拿来雪伞撑开,护着桑枝夏上了马车坐下,想到不久前桑枝夏惹得陈年河拍桌子的场景,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庆幸。 “万幸这人是还存着三分理智,没闹出更大的火气,否则今日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桑枝夏勾勾唇没说话。 薛柳奇道:“不过来之前您不是说,只打算一万斤的基础上抬三百两的价吗?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刚刚遭遇了一番狮子大开口的陈年河永远都不会想到,桑枝夏一开始其实没打算宰他这么狠的。 桑枝夏撇撇嘴说:“陈将军有的是银子,多给咱们点儿辛苦费怎么了?” 但凡陈年河再多开几次嘲讽,多五百两都绝对不让他拿下。 薛柳不知想到什么摇头失笑。 桑枝夏忍着疲惫靠在车壁上说:“西北大营养着陈年河这么个活财神,下多大的刀这位活财神的钱袋子都兜得住,可别处的就不行了。” 三城六县,说得好像多正经似的,可实际上这几位官老爷的官袍都恨不得打补丁,城守府,县官衙门,文钱没有。 答应给出去施粥的份儿,定然就是包子打狗一去无回,别说是赚个一文半文的,人手还得自己贴。 桑枝夏想到接下来的事眉心隐隐发痛,捏了捏才说:“活财神手中赚了,转出手就贴补出去了,最后零零散散合计下来,还不知道兜里能剩下几个铜子。” 万幸从陈年河的手中借到了足够的人手,施粥和村里可能遭遇山匪的风险都可以得到解决,否则只怕是更要头疼。 来的时候一路匆匆,中途也没顾得上休息。 薛柳本来是担心桑枝夏会撑不住,想着返程的时候不必那么心急。 可桑枝夏惦记着村里的事儿,直接拒了:“不必耽搁,赶回去了再说。” 徐璈和徐明辉都不在家,徐三叔也还没回来。 现在家中除了妇人就是幼子,唯一能挡得住事儿的就是老爷子。 内忧外患的,桑枝夏在外头莫名就是觉得心慌。 薛柳有心想劝一劝,可想到出村时村里的情况,也不由得暗暗皱眉:“村里有粮的事儿瞒不住,这几日得到消息赶过去的人肯定是越来越多的。” 村里人好说,别的村子里闻讯来的,压根就不受村长的管束。 人多的地方,往往就容易出差错。 桑枝夏闭着眼叹气:“对啊,所以我这不是赶着来陈将军借人了么?” “剩下的粮不能卖了,给多少钱都不卖。” “等咱们赶着回去了,就把施粥的消息放出去,尽可能把朝着村里去的人散到城中施粥的地方去,剩下的事儿交给陈将军和官府的人自己管。” 她只负责出粮。 熬粥布施的过程会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人盯着,可需要下力气吃苦工的地方,自然当由这些人去做。 桑枝夏不想大包大揽,也深知此时的徐家不可出风头被人察觉,所以处处都借了陈年河的手,就连放出去施粥的米粮打的都是陈年河的旗号。 陈年河先是憋了一肚子被坐地起价的怒气,可紧接着回到大营,看着对着自己再三言谢的几位芝麻官,堵在心口的怨气也莫名散了。 他当然知道桑枝夏此举更多不是为了帮自己,也不可能是桑枝夏有多高尚为人的大善,单纯只是因为徐家不便出头,倒也是解了他此时的困局。 思及此,陈年河突然就不觉得,一万斤粮多出来的五百两银子无法忍受了。 世人好名声,他也不例外。 此次的事儿若是周全好了,对他对徐家而言,都是好事儿。 陈年河摆手打断了几个芝麻官的感谢,等把这些人都打发走了,沉沉道:“那边的人来了?” 副将低着头说:“是。” “来人说将军答应的,会从营中借出一千兵士随他回去,他是来领人的。” “一千?” 陈年河爆出一声冷笑,闭上眼说:“一千人能做得来什么?给他八千。” 副将略有迟疑:“将军,只是抵御一百山匪,顺带做些熬粥布施的活儿,八千人会不会太多了?” 不管怎么说,八千人都属实是…… “多么?” 陈年河冷嗤道:“我还觉得给少了呢。” 要不是怕那个张嘴就能龇牙咬人的小丫头片子急眼了,他甚至想给两万。 副将满脸困惑。 陈年河微妙道:“既然是他们开口借走的人,那总不能光干活儿不给吃饭吧?” 送出去八千就是解决了八千人的吃饭问题,起码这些人嘴上吃的那一口不用从大营中出了。 谁要的人,谁管饭! 不管饭的,坚决不能给干活儿! 副将恍然大悟,试探道:“将军要是这么说的话,八千人倒显不足,也不好算,要不按一万人来提?这样一来是能帮着把事儿办妥帖了,二来也多省下两千人的口粮不是?” 陈年河想了想,答应了。 大营外的林云看着眼前不断集结而来的饿狼饿虎,反复闭眼再睁眼,面上泛黑:“吴副将,我家主子说的只要一千人足矣。” 多出来的这么老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吴副将满脸正色,认真道:“既是与人为善的大好事儿,一千人如何足矣调遣?” “将军说了,你家主子说的就是头等要办的大事儿,半点不可耽误,为此特意调令了底下的兄弟们,只等着去帮你家主子分忧呢。” 林云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装作没听到他肚子里的轰鸣之声,嘲道:“你们是去吃饭的,还是去分忧的?” 吴副将耳根微红,口吻坚定:“主要是分忧。” 但是分忧也不耽误吃饭! 第243章 她在这西北的风雪里长起来了 洛北村,徐家。 先一步回去的桑枝夏看着林云传回的消息陷入沉默,果断把手中的纸条递给了老爷子:“祖父您看。” 老爷子摸胡子的动作莫名一猝,半晌后把纸条扔进了炭盆里,哭笑不得地说:“陈年河这是被你惹急眼了。” 堂堂镇守一方的将军,因为一万斤粮食多出来的五百两银子,跟桑枝夏置上了气。 陈年河当然不至于跟桑枝夏吵嘴,但是他可以不要脸。 桑枝夏只要一千人,他直接堂而皇之地把手底下吃不饱饭的大军抽调了一万人出来。 这哪儿是来帮忙的? 这分明是赶着来洛北村吃饭来了! 桑枝夏气得脸红:“我都说了先分他一部分粮食,拿去了也是能顶得住的,这人怎么这样啊?” 不要脸都这么明显的吗? 老爷子好笑地说:“你不曾跟军中的这些武夫打过交道,自是摸不清这些人的脾性。” 说得好听些,是不拘小节,豪放大气。 可说得实在些,出自行伍的武将多是滚刀肉一般的货色,没脸没皮只要好处。 陈年河这样的老狐狸更是个中翘楚,骨子里就是属王八的,一口逮住了绝对不松嘴。 他在桑枝夏手里吃了价格的亏,肯定是要想方设法找补一下的。 老爷子摇头笑笑,感慨道:“这下好了。” “你起初不是还担心陈年河被惹急了不肯借人么?这人不就是都借来了?” 借一千给一万,陈将军当真大方! 桑枝夏被气得哭笑不得,嘀咕道:“借来了人是好事儿,可咱们也用不上这么多人啊。” 而且一万人! 足足一万人! 这么多人啃过的地皮,草根都甭想剩! 来了怎么安置? 洛北村只是疑似被百来人的山匪盯上了,是要把这一万人放出去给那一百多个山匪一次踩平吗? 桑枝夏看着失笑的老爷子撇嘴,郁闷道:“而且我还担心这么多人来了会惹出别的岔子,咱们村里满打满算可就四百多个人,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可怎么办?” “不会。” 老爷子面上多几分正色,笑道:“陈年河御下极严,手底下的兵也都是懂规矩的。” “他既然是敢把这些人放出来,就有把握管控得住,出不了差错。” 而且陈年河在西北的处境不利,徐家的手头有粮,这是他必不可少的东西。 陈年河不会想为此跟徐家交恶,单纯只是气不过想膈应桑枝夏一下。 不过桑枝夏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老爷子想了想说:“把人都放进村肯定是不能的,村里人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村里也没那么多可站的地头塞得下。” “施粥的大概地方都定下来了么?等这些人到了,可以先把人都安排下去,村里随便留一些足以。” 桑枝夏很想把多出来的人原地打包全都送回去,可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陈年河那种臭不要脸的根本不可能会答应! 桑枝夏鼓起腮帮子呼了一口气,郁闷地说:“只能是这样了。” “不过事先可得说好了,来了也只有稀粥能喝,别的一概没有。” 分出去了一部分,再加上打着陈年河的名义在三城六县开设粥棚救济百姓,徐家手头上还能扒拉出来的本来就不多了。 大家都是在勒着裤腰带等粮,当真没谁家里的米缸比哪个的更多。 老爷子笑着点头:“稀粥也很不错了。” “这种节骨眼上,稀粥可是救命的好东西,不会有人不惜福的。” 桑枝夏嗐了一声无计可施,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急的喊声:“老爷子!” “老爷子打谷场那边出事儿了!” 老爷子和桑枝夏同时站起来往外,门外来报信的人顶了一头一身的湿雪,空荡荡的袖口还在往下滴答雪水,就连眼都是红的。 莫安没想到桑枝夏已经回来了,愣了下刚要行礼,桑枝夏赶紧打断说:“怎么回事儿?出什么事儿了?” 莫安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哑声说:“打谷场那边来了冲撞想哄抢的人,合计不下百数,都是面生的,多是附近村里的百姓。” 若来的是山匪,那见一个可杀一个,不必留情。 可来的大多数都是饿狠了失去理智的百姓,这样的人若非要命的时候,不能下杀手。 桑枝夏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狐疑道:“大多数是村民?那剩下的呢?” 莫安踌躇了一下才说:“有十来个是混在人群里的冲进去的,瞧着是练家子,还伤了咱们的两个人。” “伤了人?” 老爷子蹙眉说:“现在什么样儿了?” “控制住了。” “就是让那些人趁乱跑了,没抓住。” 莫安带着庆幸松了口气,沙哑道:“多亏了村长之前提点的,说真要是闹起来,咱们这十几个人只怕是守不住,夜里安排了村里的青壮在那边一起盯着。” 事情刚闹起来,村里人就拎着棍子赶到了地方。 来的人数不少,可大多都是些没什么战斗力的妇孺老幼,洛北村出的都是青壮,混乱了一阵儿就把场面压住了。 暂时无碍。 可隐患也因此变得更大。 混迹入闹事村民中的人跑了,还闯入了打谷场看到了粮仓。 粮仓的地形本就简单,被这些人摸清楚了地形,接下来的麻烦只怕不小。 桑枝夏本来就不放心,这下就更是不可能坐得住了。 听到动静的许文秀等人跟着出来,见桑枝夏是要出门,许文秀的眼中多了一丝不忍的心疼:“夏夏。” 桑枝夏见她眼红,误以为她是害怕,赶紧放缓了声音安抚道:“婆婆你别怕,那边都已经处理好了,闹不过来。” 桑枝夏接过徐二婶递来的披风飞快穿好,还笑了笑:“我去看看就回来,不会有事儿的。” 事情发生仓促,再加上又是夜深情况不明,桑枝夏不敢多耽搁,跟老爷子匆匆说了几句就带着莫安踏雪而出。 许文秀眼中的泪忍无可忍地落了下来。 徐三婶强忍着心焦说:“大嫂,夏夏都说了无碍的,你不用担心。” 这种时候帮不上忙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再拖后腿。 许文秀狼狈地擦了擦眼泪,苦笑道:“我不是害怕,就是心里揪得慌。” 若是徐璈在,这种喊打喊杀的事儿本不该是桑枝夏出面的。 本该娇养着的姑娘家,何必去见这样的混乱? 徐二婶听了无声叹气,看了眼面上带着担心,却仍是让桑枝夏自己一个人去的老爷子,露出一抹笑说:“大嫂,这丫头有出息,有比咱们都大的能耐。” “你看着她在这西北的风雪里长起来了,理应为她高兴的。” 桑枝夏手中多出来的那块家主令,就足以证明她跟家中的这些妇人长辈都不同。 她会是不一样的。 第244章 可她桑枝夏不欠谁的! 打谷场内火把跃起的影子落在凌乱的雪地上,被带起的污泥和不知从何处来的血点混出斑驳,触目惊心。 桑枝夏一路踩雪而入,先一步到了这里的薛柳快步走过去,低声说:“剩下的人已经都扣下了。” “可惜咱们的人手不足,再加上闹起来时这边不敢伤了村民受到钳制,让那些搅和事儿的脏东西跑了。” 跑了的人此时再去追显然不理智。 可让这些人跑了是多大的祸患,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 桑枝夏面上发沉没说话,正带着人看守的村长见了她大步走过来,话未出口就先红了眼。 “丫头,这……” “村长,我都知道。” 桑枝夏面对头发衣摆都无比凌乱的老村长极温和,温声道:“今夜多亏了您的主意才没出更大的麻烦,只是雪夜风寒,您这一身连泥带水的,捂着不换对身子不好,您先回去把衣裳换了吧。” 村长不放心地摇头:“这么点儿冻不着什么,我就是想说……” 桑枝夏神色温和地等着没贸然开口,可村长看着她比起自家孙女儿大不了几岁的脸,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下去。 能说什么? 又何来的脸面多说什么? 当初买粮的商队张罗到了洛北村,有粮食最多的徐家毫无动静。 村里的其余人家倒是搜米缸装米袋的卖了个八成,恨不得为了贪图那多出来的几个铜板,把不慎落在地里的碎米都一次捡起来塞上木杆子称。 卖粮多得的铜板没有一个是落了徐家人的手,等到入了冬村里人吃不上饭了,再扭头去徐家买粮时,桑枝夏没半点含糊。 她不曾仗着自己手中有粮就抬了高价,也不曾动过要从乡亲们的兜里掏钱的念头,给出的价甚至比往年的还要低些,村里能给的好处都给到了。 饥荒闹至现在,洛北村无一人因吃不饱饿死,也没有一家一户吃的那能吓死人的高价粮,这都是桑枝夏给出的让步。 可有些人是怎么做的? 村长难掩痛心地闭上眼,沙哑道:“今晚的事儿,是咱们村里出不了黑心肝的畜生,有那几个畜生在外头兴风作浪,才会闹出这样的祸端来。” “丫头,是村里对不住你,也是……” “村长。” 桑枝夏无奈道:“您非要这么说的话,那就是折煞我了。” “人心浮动内外不稳,出些差错是在所难免的事儿,与您有什么关系?” 桑枝夏猜到了是有村里的内应,只是不想当着村长的面儿揪出来掰扯了说,顿了下缓和了口吻说:“只是事情闹到这一步,该处置的人要怎么处置,那我就想擅专了,只盼您不跟我恼就好。” 有了出头的苗子,若是放纵不管,接下来还不知要出多少类似的。 打谷场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徐家的粮仓也就摆在这里挪不走,不把先出头的秧子掐了,后患无穷。 村长本就觉得羞愧,听到这话自然是没有二话。 “就算是你不说,那几个见不得人的腌臜东西也是在村里留不得的!我们村容不下这样的阴沟耗子!” 村长胡乱一抹脸,扯开了嗓子喊:“把赖麻子和陈二旦拉上来!”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被五花大绑的赖麻子和陈二旦被扯了扔到最前头,落在他们身上的每一道目光都充满了冰冷和厌恶。 折腾了一身汗的吴长贵气得不住喘粗气,一开口眼前喷出的就是一片白色的雾气:“刚才都问过了,就是这俩狼心狗肺的东西出去传的话!” “他们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都传了一遍,只说打谷场这边的粮仓里装着的粮食,还没什么人看守,只要闯进来了抢到就能活命!” “今儿来的这些人,也是他们带路领进来的!” 没来得及逃走的人被村里的青壮举着火把围成了一堆,遍布凌乱脚印的雪地上还有不少因争夺洒落的大米。 桑枝夏的视线没有落在这里内贼的身上,反而是虚虚的落在了前头。 有个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的年轻妇人,哆嗦着手抓起落跟泥和雪水混在一起的碎米,捏开怀里毫无反应的孩子的嘴,试着把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碎米往孩子的嘴里放。 无独有偶,这样做的人并不是只有这个妇人。 落在地上的米在此时好像成为了唯一拴着活命的线,看到了希望的人甚至都顾不得去思索被抓住后是什么下场,会有什么后果,只是不顾冰寒不顾脏污,拼尽全力地往嘴里塞。 能多塞一粒米,哪怕塞进嘴里的是生米,那也足够了。 多一粒,总比少一粒活下去的希望更大。 薛柳顺着桑枝夏的视线看过去,眼底滑过一丝不忍,低声说:“剩下的这些都是可证来历身份的,多是附近王家寨和北城村的人,村里还有不少都是认识的。” 若非大多数都是认识的,洛北村的人抓住了贼人绝不会如此手软。 可偏偏就是沾亲带故还面熟的,这样的一群人来了此处,除了压抑着哭声的沉默,好像就真的再难发出任何声音。 洛北村闻讯赶到此处的人见了这一幕,几乎所有人都红了眼。 桑枝夏飞快地闭了闭眼,哑声说:“这边抓住的总共有多少人?” “总共七十三人。” 桑枝夏抿紧了唇没说话,对着赖麻子和陈二旦下手极狠的吴长贵满脸挣扎,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弟妹,他们……” “住嘴!” 村长赤红着眼怒道:“现在活下来的人看着别个知道可怜了?但是可怜别人之前,最好是先想想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慷他人之慨不难。 可这样不对。 村长心绪大怒大落,嘶哑着嗓门斥道:“若不是桑枝夏心软,那现在吃不上要饿死的就该是所有贪心不足的人!不止是他们!” 不能自已得了桑枝夏给的好处,还贪心着想要她给出更多。 “她和徐家对你们的好,你们要记着!这是救了全家老少性命的大恩!来日她桑枝夏用得上,你们是该用命去报答的!” “可她桑枝夏不欠谁的!也不该就被谁指望着救命!” “徐家也不曾欠谁的!不该说的废话,全都给我咽回去!” 桑枝夏和徐家为村里人做出的让步已经够多了。 当初徐家刚入村时,村里送来搭在屋顶几块油布的情分,已经百倍千倍的还了。 可以了。 足够了。 真的够了…… 第245章 我要你们的命做什么? 村长的话掷地有声,说完所有在此的人都羞愧难忍地低下了头。 围聚了数百人的打谷场,此时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落针可闻。 桑枝夏知道村长打断了吴长贵的求情,先一步把话堵死了的用意。 老村长怕自己为难,怕自己因为村里人的求情心软。 可饥荒刚露出可怕的端倪,数不清的人都会因此挣扎在生死一线上,今日心软了,那来日呢? 徐家的粮仓已经被山匪盯上了,今日逃出去的那些人迟早会酿出祸端。 倘若再在这个节骨眼上露出半点痕迹,那最危险的就是徐家的满门上下。 这样的罪责,洛北村的人担不起的…… 村长说完老泪无声落下,艰难地咬着牙说:“丫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村里这么多户人家的命都是你救的,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绝对不含糊!” 桑枝夏感念老村长的心意,顿了下说:“既是来了,便都是客。” “莫安。” “哎。” “东山那边的茅屋还有空着的,把他们都领过去,开灶煮够吃的粥,先吃了缓过来再说。” 虽说这些客人来的方式很不讨喜,甚至还让人很是厌恶。 但是桑枝夏也的确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人去死。 莫安不假思索地应了。 村长满脸意外:“丫头,这……” “不碍事儿。” 桑枝夏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不过就是活不下去想喝一碗稀粥罢了,这点东西还吃得起。” “不过……” 桑枝夏话声微顿,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字一顿地说:“今日的确是你们做错了,错了就是错了,这点在我这儿抹不过去。” “今日情况特殊,夜也深了,暂时不追究可以,但做过的错事总要在来日付出代价。” 桑枝夏说完特意停了一下,被洛北村的人围着的饿民赤红着眼看桑枝夏,有个胆儿大的鼓起勇气说:“什么代价?” “对,你只管说!能有口吃的活下去,什么代价都可以!” “只要你能施舍些吃的让我的孩子活下去,我现在把这条命给你也是成的……我什么都能做!只要……” “我要你们的命做什么?”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掺了无数寒意的气,轻轻地说:“今日吃了我的米,开春了就必须不要工钱,来我的农场里干活儿。” “不觉得我这个条件苛刻的,就去那边排队跟着过去,若是觉得我的要求过分,那倒是也不必勉强自己,可以现在就走。” 问话的人没想到桑枝夏的条件仅仅是这个,猛地一怔后突然意识到了这话更深的含义。 开春以后到农场干活儿…… 那意思岂不是能熬过这个冬日,能活到来年开春? “你是说,只要我们愿意干活儿,就可以有吃的?” 桑枝夏皱眉强调:“是。” “干什么必须听我的,怎么干也必须听我的。” “而且我说的是开春的后的一整年,从开耕到秋收结束,整整一年,我不会给你们半点工钱。” 有人哆嗦着问:“不给工钱,给吃的么?” 桑枝夏笑了:“给。” “我干!” “还有我!” “我们一家都可以干活儿!只要给口吃的就行,我们一点儿工钱都不要!” 白干一年听起来是吓人。 可再吓人的条件,那也能活命! 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什么条件他们都能答应! 众人的反应跟桑枝夏预想的一样。 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的接受了她开出的苛刻条件,甚至还有人咣当一下跪下来,冲着她的方向就狠狠磕头。 “能活了……我们能活了……” “谢谢恩人……” “谢谢……”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偏过头,闭上眼说:“你们给我干活儿,我给一口吃的天经地义,无需跪我。” “莫安,把他们都带过去吧。” 莫安叫出了几个人跟着自己一起过去,村里的一些汉子见了,主动抓了火把过去帮忙。 早前被死寂充斥的打谷场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轻快,大多数人都觉得如释重负。 可村长眼中的沉沉却只见加深。 村长锁着眉说:“丫头,你今日把这些人留下了,那明日后日,来日的可咋整?” 难不成来一批留一批? 徐家的这点儿东西,哪儿禁得起这样的嚯嚯? 而且今日的风声一旦传出去,想效仿赶来这里求活路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个口子一旦开了,怎么收场? 桑枝夏听出他话中不加掩饰的担心,笑了笑低声说:“您放心,我出去一趟找到了一些帮手,有了那些人来帮忙看着,出不了半点差错。” “再说,要求活路来我这里也不是法子,等过几日城里便会开粥棚布施,去那边官府衙门开的粥棚领饭才是活路呢。” 村长不知外头的情况,愣了下说:“粥棚?” “官府要在城里开设粥棚了?” 桑枝夏含混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只是具体如何操持,我也还没打听清楚,不过您老把心放在肚子里便是。” 村长还是放心不下,死死地皱着眉说:“那也不成啊。” “今日放跑了的那几个好像是山匪的探子,让那伙子山匪流窜进村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儿!” “不成!” 村长一惊一乍地一拍手,紧绷地说:“单是你家这些人,你就是再找一些回来,那也压根就不可能看得住!” “我得把村里能动弹的都叫来,给你家看场子!” 老村长当真是一片丹心热情,桑枝夏听完了却只是笑。 她说:“真的不用,我找来的救兵大约过两日也能到了,您老到时候见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至于那伙山匪…… 桑枝夏不屑一呵。 有了陈将军大手一挥给的一万大头兵,别说是百来人的山匪了,就是人数上千了也不足为惧。 光是用脚丫子踩,也能把那伙山匪踩成烂泥! 桑枝夏是真的没什么,村长却觉得她还是太年轻。 村长心焦地说:“你年纪小,不曾经历过山匪的祸害,你都不知道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有多凶狠毒辣!那可都是手上染血要命的狠人!” 桑枝夏张了张嘴没反驳,心里却说:她觉得陈将军才是真正的狠人呢。 一想到即将有上万人要来等着喝自己家的米粥,她就后悔当时跟陈将军要价的时候,果然还是要低了! 第246章 这些人果然是来吃饭的! 桑枝夏在打谷场呆至夜半才回的家。 进了家门她还在跟薛柳说:“安置在东山下的那群人一定得看着,不必多给些什么,每日早晚两顿粥,一人定量一碗,多的不给。” “如果有闹事儿的,直接就打了丢出去,不必让人觉得咱们是过分心慈手软的好人,这样仁厚的名声咱家也不必背。” 这样闹起了饥荒的年头,若是贸然背上个仁厚的名声,那可不见得是好事儿。 桑枝夏宁可别人说自己心狠手辣黑心烂肚,也不愿被人强行往脑袋上扣了一道枷锁,临到头来有苦说不出。 这样的哑巴亏不能吃。 她也拿仁厚的名义没用。 薛柳了然点头,低声说:“那村里抓到的两个内应,依您的意思就先关着不动?” 按薛柳和宋六等人的想法,既是敢当了内贼,那就必须做好为此去死的准备。 这样的人活着也是无用,不如一刀了结了干净。 村里的意思也不可轻饶,赖麻子和陈二旦的家里人对此也不曾提出异议。 可桑枝夏却只是把人关起来了,并未明说如何处置。 桑枝夏脚下微顿,意味不明地说:“虽说这年月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可一旦咱们出手,不可太狠,知道吗?” 太狠了虽是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可也难免会留下非议。 桑枝夏不想惹这样的麻烦。 她说:“过两日林云便带着陈将军给的吃饭大军来了,届时直接把人交给陈将军的人处置,对外只说是交给了官府衙门的人,是死是活都跟咱们再无半点干系了。” 最底层的老百姓对军营和衙门里的人有最天然的畏惧。 落在这两处的人,不拘死活,外头的人是一句都不敢多问的。 事后也不会留下任何可争议的话题。 如此也可对外留下个大致的印象,闯了徐家农场的人是会被衙门抓走的,也算是小惩大戒,给心思不安分的人敲个警钟。 薛柳想了想,低笑道:“您现在处事的手腕,跟老爷子越来越像了。” 不得不说,桑枝夏这招借力打力的做法,的确是眼下最合适的办法。 只是这样的手腕,却跟薛柳刚认识桑枝夏的时候差距很大。 桑枝夏闻声愣了下,好笑道:“是吗?” “当然。” 薛柳笑道:“您是老爷子手把手教出来的,能学得老爷子的作风,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儿。” 徐家的老爷子,那可是朝堂中成了精的人物,常人能得三分指点已是梦寐以求。 桑枝夏被老爷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悉心教导,长进自然是非同一般。 薛柳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跟少主也越来越像了。 桑枝夏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她现在的处事风格和周旋的手腕,的确是已经有了徐璈的几分风采。 也难怪是夫妻…… 桑枝夏不知她心中所想,摇头笑笑无奈道:“祖父花了那么多心思教我,要是还一点儿不开窍那可太愁人了。” 家里出了一个死活不开窍的徐明阳已经够老爷子叹气了。 再多出来一个她,老爷子这辈子大概都再也不想教学生了。 时辰不早了,薛柳也不便多耽搁。 她把桑枝夏送到家就顶着风雪折了回去。 东山那边的人刚送过去,薛柳不亲自去看看不放心。 桑枝夏回到北院卧房,强撑着精神洗漱躺下,睁眼看着头顶的横梁,手里抓着的却是徐璈留在家里送给了她的那枚玉扣。 这是徐璈从小贴身戴着的物件,哪怕离了主人多时,此时摩挲起指腹间的温润也仿佛还带着主人的体温。 就跟徐璈此时还在家里一样,捏着的像徐璈的耳朵。 软乎乎的。 都说耳根子软乎的人听媳妇儿的话,是个对着媳妇儿生不出反抗之心的。 徐璈好像是挺听话? 桑枝夏胡乱想着又默默摇头:也不是都听话,徐璈这人反骨重得很,好些时候还拿话压她,不都全听她的。 不过…… 桑枝夏翻了个身,凝视着手里的玉扣,无声叹气。 四个半月了。 徐璈出门了四个半月。 这还是他们成婚以后,这人第一次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也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久不曾见面。 天长路远,也不知道这人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也不知道等他回来的时候,西北是什么情况。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把玉扣攥在手心贴在心口,逼着自己闭上了眼睛。 不急。 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桑枝夏一开始想的是,从西北大营调动人手,再到顺利抵达北城往下的洛北村,起码也需要四五日的光景。 毕竟那么多人呢,就算是点名儿也要花上半日吧,总不可能会比这更快了。 然而事实证明,她有些时候想问题的方式还是过分单纯。 例如她忘了,有人饿着肚子,但是知道前头有饭可以吃的时候,赶路的热情会高涨到一种多可怕的程度。 林云面色发黑神色疲惫,翻身下马朝着桑枝夏快步走过去,恭恭敬敬地说:“东家,人都带到了。” 桑枝夏无言以对地看着他身后排得整整齐齐,但眼里莫名泛着红光的彪悍兵士,心累地闭了闭眼:“不是说只要人么?怎么还个个都骑着马?” 为了早两天赶着来吃徐家的大锅饭,这都拼成这样了?! 林云显然也觉得无话可说,迟疑了一下才低着头说:“陈将军说怕路上耽搁了时间,误了您的大事儿,实际上……” “实际上,我觉得陈将军是不光想省下这些人的口粮,他连马匹的草料都想省。” 西北大营里,人吃的所剩无几,马吃的自然也没了。 然而洛北村是有草料的,还有很多很多。 秋天的时候徐家收了几百亩地的稻子,稻草晒干了全都堆在一起,陈年河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执意把原本跑步前来的兵一人给分配了一匹马。 骑马赶路快,不耽误吃饭。 人吃饱了,跟着人一起去的马还能饿着吗? 那绝对不能。 陈年河的老谋深算再一次显露无疑,而主动开口要人的桑枝夏此时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哑巴吃黄连,苦主就是她了。 跟着林云一起来的吴副将,负责带领这一万分出来吃饭的大头兵,极守规矩地站在不远处,等着林云跟桑枝夏说话。 见桑枝夏看过去了,他还对着桑枝夏露出了一个十分友好的微笑。 可开口说的第一句就是:“夫人,您确定是管饭的,这点不会出错吧?” 桑枝夏:“……” 这些人果然是来吃饭的!!! 第247章 徐家的主,桑枝夏真的能做? 来都来了,饭还是要吃的。 桑枝夏本来还担心,这么多人要吃的东西可怎么做得出来,谁知人家早有准备。 吴副将不光是带了吃饭的人,他还带了做饭的兵。 雪地里挖灶坑的,雪水涮锅煮开了,就哗啦啦往里倒米。 自给自足,连锅都是自带的,准备充分到桑枝夏见了都头皮发麻。 而且哪怕是真的已经饿红了眼,这些人也极晓得分寸和规矩。 桑枝夏说了全都带到东山后的大片荒地那边去,不许进村惊扰村民, 也万幸是东山后有的是荒地,也不愁没地方。 这么多人也就安安分分地去了,一点儿要挑刺的意思没有,配合度惊人。 能在西北大营里扎根的兵,到了东山下的冰天雪地里也适应良好,人数虽多,但有条不紊半点不见慌乱。 桑枝夏见了,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扎堆闹事儿的刺头,一日两顿的米粥暂时还是供得起的,马也养得起。 桑枝夏也不急着说什么,只等着锅里的米粥熬出来,吴副将带着人排队挨个端着碗领了,全都吃进了肚子,才说:“一日这分量的粮,你确定是够的?” 桑枝夏自己手里有的也确实非常有限。 除去粮仓中的米,所有能吃的东西整合起来堪堪六万之数。 真要做成了米饭来分,这点儿东西大概只够西北大营中的人吃上三五日。 可现在不能这么奢侈,这点儿为数不多的东西,必须严格划分。 分出一部分送到西北大营,剩下的还要用来施粥,以及分到这些人的手里,每个人能得到的真的非常有限。 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 碗底几乎都能看得清米粒,喝下肚的与其说是米粥,不如说是洗米的汤。 可包括吴副将在内的人都喝得心满意足,涮锅的水都分了个一干二净。 吴副将放下碗坦然道:“您能不嫌弃我们吃得多收留一二,我们便是已经很知足了,怎么还好意思再给您多添麻烦?” 白吃也是要厚脸皮的。 他们虽是打定了主意要来蹭饭,可倒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毫无分寸的糊涂性子。 西北大营中早已断粮,也不知多少时日不曾见过白米的滋味。 今日能吃得上这一碗白米熬出的粥,虽说吃不饱也还饿着,但足以吊着这条命撑到续上粮的时候,那就足够了。 这样的性子和坦诚,很难引发别人的恶感。 桑枝夏对眼前的吴副将印象就很不错。 起码比对陈年河那个不要脸的强。 桑枝夏想了想,说:“你们这么多人,都在村里肯定是不行的,在城中施粥的事儿你安排人去做?” 吴副将从善如流地点头:“来之前将军说了,入了此地后一切听从您的吩咐,您说什么,我便带着人做什么。” 如此配合,倒也是省心了。 桑枝夏大致跟他说了一下施粥运粮的地点和路线,确认他都清楚以后说:“那就这么定了。” “粮食先由军中的人带队护送,到了定下的地方,原地熬粥布施,只是规矩必须说好,一人一日只能领一碗,不拘男女老少。” 这么点儿量的确是少得可怜,可眼下属实也是没办法。 只要能有这么一口热乎的进了嘴,多一个人能吃上,那就说不定能多活一个人。 尽人事,剩下的看天命。 吴副将对此没有异议,在开仓拉粮出来的时候,还特意多留了一部分。 桑枝夏见状挑眉,吴副将苦笑道:“将军说了,您在此处还护着一村安宁,不可尽数掏空,需给您留下余地。” 实际上,陈年河的原话是:“徐家在村里种地一年能收出来不少粮食,宁可咱们少吃点儿,也得确保徐家在的村子没事儿,不然回头去买粮的时候,还怎么使劲儿往下压价?” 而且距离西北大营这么近的粮仓,产出的粮食量大还品相好,这么一个好地方,绝对不能一次祸害完了。 吴副将把话说得圆满好听,桑枝夏却莫名听出了陈年河的言外之意。 看出来了,这位陈将军是打算可持续发展的。 不过这样也好。 做事留一线,来日还可见。 桑枝夏没说自己事先已经留了一部分,只是挑眉道:“可。” “说好的粮都拉走吧,弄完了这些说下一件事儿。” 既然是来了,那可就不能光是吃饭的。 吴副将亲自带着人去安排运粮一事,而一万多大头兵一头扎进了东山后荒地的事儿,在村里也哗啦一下炸开了锅。 这无缘无故的,怎么好端端地来了这么多兵? 难不成是要打仗了? 可这瞅着也没哪儿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啊…… 又或者说,这些大兵是知道了徐家的粮仓里放着粮食,来抢粮的?! 村里有经历过战火的老人吓得心惊胆战,没经过事儿的人也惊得魂不附体。 六神无主之下,村民选出了几个在村里能说得上话的老人,跟村长一起齐齐去了徐家。 徐家此时还有客人。 一个没穿军服铠甲,一身棉麻布衣的中年男子,满脸恭敬地把带来的盒子放在桌上,垂首说:“将军说,您老在此本该早来拜会,只可惜身处此位,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擅动,这才一直未能前来。” “将军念着您老喜欢这君山眉的滋味,特意让我给您送一些过来,聊表心意,还望您老笑纳。” 来人把话说得客客气气,可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儿,说话的跟听着的都一清二楚。 老爷子随手拨开桌上的盒子,淡淡道:“我饮惯了山间粗茶,只怕是尝不出这千金一两的好茶叶是什么滋味了,带回去吧,不必糟践了好东西。” “老爷子这便是说笑了。” 送茶的男子八风不动地说:“您老若是都品不出君山眉的滋味,那大约世间也再无人敢说自己懂茶了。” “这是将军的一番心意,您老就赏脸收下吧。” “赏脸?” 老爷子把玩着手中棋子哑然失笑,摇头叹道:“陈将军镇守一方,我只是个落罪至此的糟老头子,何来的脸面?” 不等来人再多话,老爷子就淡淡地说:“我如今是年纪大了,也管不得事儿了。” “你们将军若是还有旁的事儿想借你的口说,又或是想谈什么事儿,就该去找能做主的人说,而不是在这里跟一个糟老头子浪费时间。” 那人眸色微闪,微笑道:“您老的意思是,徐少主不在,寻少主夫人也是可的?” 徐家的主,桑枝夏真的能做? 第248章 这村里的人,怎么狂成这样的? “徐老头儿!” “徐老头儿你在家吗?!” 站着沉默,正在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在徐家老爷子的火眼金睛下把话圆过去的人,听到这几声粗狂的徐老头儿,吓得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虽说徐家现在没了侯爵之位,可徐家老爷子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饶是京都中的官儿来见了,也是要先躬身问礼的。 这村里的人,怎么狂成这样的? 直接指着鼻子叫徐家老头儿的吗? 这人吓得不轻,老爷子倒是极其坦然。 老爷子站起来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这人立马就很识趣地点了点头:“您老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不可说漏嘴,不可乱说话。 只要管住了嘴巴不耽误村里人继续叫徐家老头儿,徐家的大门下次应当还是能进得来的。 老爷子对他的识趣很满意,扬起嗓门应了一声,打开门说:“哎呦,这是出什么事儿了?怎么一下人来得这般齐?” 走在最前头的是村长,紧跟着的是村里三个德高望重的老人。 这几位平时可是轻易不出面,今天怎么都来了? 村长没注意到里头还有个人,进了门就紧张得要死地说:“我跟你说出大事儿了啊!咱们村里只怕是要出大事儿了!” “我跟你说好多扛着家伙的兵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从村外的南边儿绕过去,都到东山下你家那些荒地里落脚了!还去你家打谷场那边的粮仓里拉粮!大车大车的往外拉啊!这是明着来抢了?!” 另一个进门的老头儿黑着脸磨牙:“这年月不稳,这些兵的日子只怕也难过,可再难过也不能直抢啊!” “我听说你家夏丫头也在那边,那丫头的性子倔得很,一般人去劝了只怕是劝不住,你可赶紧去把她叫回来,民不与官争啊!” “那都是穷凶极恶的壮汉,万一惹急了磕着碰着,那可就麻烦大了!” 粮食是要紧,可再要紧也抵不过人命啊! 村长心急如焚还想说什么,可谁知站在里头那个听不下去了。 他家将军或许是动过搜刮一下民脂民膏的念头,可那仅限于想想。 徐家拉走的这些粮食,他家将军可是实打实给了银子的! 一分都没少! 他这一咳,原本没看到他的人都纷纷转头。 这人立马站直了微笑道:“我是陈将军麾下的军师邬连,你们说到的那些兵,是我带来的。” 原本群情激奋的村长等人瞠目结舌,彻底说不出话了。 邬连顺势解释:“今日贸然前来,是因为将军得知徐家有些粮食可卖,特意让我带了银子和人前来采买,并非是为抢夺,几位大可安心。” 村长呐呐道:“你们是来买粮食的?真不是来抢?” 邬连面皮一抽,强挤出笑:“是买,真的给了银子的。”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凡是落在了西北大营里的,那可都是货真价实买回去的。 村长又茫然地看看老爷子,见他点头了,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大口气。 另外几个老人也是连声说万幸。 只要是来好生说买卖的,那就没事儿了。 什么都好说! 见几人对自己没了敌意,邬连顺理成章地说:“今日带兵前来,还有一事。” “将军听闻此处流窜入了一伙山匪,凶狠伤人,特令麾下兵士前来剿匪,以庇护一方安宁。” “所以等该运的粮食运走以后,村里还是会留下些人,直到匪患除了才会离去,这些人留下期间,还烦请诸位长者多多关照,劳神费心。” 村长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儿,狠狠一猝后错愕道:“这……这来买粮食的,还帮着咱们剿匪?” “这是真的?” 老爷子用手抵在嘴边咳了一声,颔首道:“是真的。” “陈将军仁义,心怀百姓,知道咱们这边有了山匪流窜,特意派兵前来剿匪,这是好事儿。” 村长瞪着眼激动得红了脸,不住地拍大腿:“这可太好了!” 那一伙山匪本来就是村里人的心头大患,昨晚进了徐家打谷场几个,最后还放跑了! 村长等人本来就在担心山匪会生出祸端,最近也一直在为了这事儿心神不宁,生怕村里的这些人遭了山匪的屠戮。 可现在既然是有军营里的兵来了,那就不用发愁了啊! 这么多彪悍的兵,难不成还能怕区区百来人的山匪? 再无什么可怕的了。 村长等人喜出望外连声说好,不等多说就要赶着出去给村里其余人报信。 邬连走之前特意慢了几步,等旁人走远了,对着老爷子躬身抱拳:“既是得了您老的一句话,那我就回去回禀将军了。” 老爷子嗯了一声:“去吧,记得敲打好手底下的人,切勿扰了村民安生。” “您老放心。” 邬连带着搬出来的粮食走了,顺带还把桑枝夏安排好了施粥去处的人一起带走。 吴副将带着一千人留下了,都等不及再换个日子,当日傍晚喝了自己的粥就带着人上山了。 剿匪刻不容缓。 桑枝夏都被这些人的积极性震住了,紧接着扑面砸来的就是村民自发的热情。 村长搓着手说:“虽说谁家的米缸子里都不富裕,可牙缝里稍微挤一挤,还是能给他们把粥熬得稍浓稠些的嘛。” “土豆番薯黄豆子,大白菜咸菜梆子腌黄瓜,能吃的就是好东西啊!” “萝卜不行,萝卜是越吃越饿的,这些年轻后生正是壮实能吃的时候,再多啃了萝卜,肚子里更是要打鼓了!” “快快快,各家各户的都存了些啥吃的,能挤得出来多少都拿点儿表示个意思,这些饿着肚子的,可都是帮咱们村里剿匪的兵!咱自己饿着,也不能让他们一顿干的都吃不上啊!” 在村长的号召下,洛北村的村民有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纷纷回家开始翻箱倒柜,下地窖扒拉吃的。 有什么算什么,来者不拒。 在饥荒初显的时候,桑枝夏就对村里伸出了援手,中间也不曾断过。 村中各户人家的生存现状其实还凑合,跟往年比只是裤腰带稍紧一些,此时咬牙拿出一些东西来,完全可以接受。 桑枝夏见了好笑得不行,想了想侧首对着身后的薛柳说:“我记得农场圈舍那边攒了不少鸡蛋?” 第249章 都搞援军犒劳,那她也不能太落后嘛 薛柳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是攒了一些。” 外头的饥荒闹得厉害,徐家受到影响最大的,可能就是圈舍里的猪。 早些时候一天两顿酒糟是管饱的。 可缺粮的饥荒闹起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粮食可拿去酿酒了。 这些猪的一日两顿也变成了一日一顿,吃的还多是谷糠混着煮开猪食。 一段时日下去,之前白白胖胖的猪崽子瘦得都见了排骨,看得负责喂猪的那几个人心疼得不住吸气,可也是实在是没办法。 人都吃不上了,哪里还顾得上猪? 鸡鸭鹅那边受到的影响倒是相对小些。 毕竟这些长得快,不等饥荒闹起来就已经大了。 每日按桑枝夏说的那种调配法子弄了去喂,外头饥荒闹得生死难料,圈舍里的这些东西也没耽误吃饭下蛋。 前前后后,攒下来的数还不少。 桑枝夏看着从家中搜刮了半袋子糙米,番薯,大白菜,一股脑都朝着东山下扛的人,失笑道:“送五百个鸡蛋过去,也算是咱们感谢吴副将的剿匪之恩了。” 都搞援军犒劳,那她也不能太落后嘛。 薛柳忍笑说:“要我说送鸡蛋,倒不如送鹅蛋。” “也是。” 桑枝夏戏谑道:“鹅蛋的个头大,虽是口感粗糙腥气不好吃,可顶饱啊。” “就送鹅蛋。” 村里风风火火地搜刮东西,想给剿匪的兵吃顿好的,上了山的人对此毫不知情。 等第二天天亮了。 上山的人押了头一批逮住的三十多个山匪到了东山,看到临时驻扎起的营地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各种吃食,泪窝子浅的都在红眼睛。 吴副将显然也很无措,看着林云奇道:“这……这是给我们的?” 林云点头:“村中民风淳朴,也不忍见护民的仁义之兵忍饥挨饿,都是村中百姓自发筹集的。” 吴副将盯着满地五花八门的东西什么也没说,当日一人啃了半个白水煮鹅蛋,杀气腾腾地摁着几个领路的山匪上了山。 山匪隐患,在吃饱了饭的仁义兵马兵戈下毫无抵抗之力,几日便被清缴了个一干二净。 因着村里的老人提了一句,在村里杀这么多人只怕会坏了村里的风水,吴副将还不辞辛苦,特意把抓来的山匪押送去城里刑场才砍的脑袋。 村里人的担心顿时解除,在洛北村落脚的兵却也没走。 桑枝夏正在翻看城中各处施粥的情况。 得知这些人也不怎么闲着,上山砍柴打猎,修补屋顶都是一把子好手,给碗稀粥就能乐呵得再多两捆柴火,跟村里的村民都相处得极好,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果然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 陈将军为了口吃的不惜大动干戈,跟自己拍桌子讲价,手底下的兵也个个都是好样的。 还挺能干。 村里的军民一家亲热热闹闹,外头因饥荒引起的打砸闹事也明显在减少。 城中每日施粥给的分量属实不多,到手的米粥也是清的。 可再少,那也是一人能领到一碗,进了肚子能活命的救命稻草。 更何况这还是每日都给的,不要出多少银子,来领了就能活命。 但凡是有一丝活命的希望,这些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老百姓,都不可能会豁得出去闹起来。 不过陈年河也没辜负桑枝夏一开始对他的猜测,这人的确手狠。 三城六县十八镇中的确是没多少可吃的粮食,但不是还有等着闹起来高价卖粮的一些商户么? 当地的县官或许不敢直接下手,陈年河却没这么多顾忌,出刀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施粥的同时,也没耽误陈将军派兵抄家。 但凡是囤积了粮食想卖高价的,不管囤积多少获利几何,全都一连串地拉了出来,粮食没收充军用以施粥,脑袋悉数落地。 怀柔和铁血双管齐下,竟还真的让陈年河又强行搜刮出了一批粮食,勉强续补上了手头的空缺。 而此时距离徐家承诺过的粮食抵达西北,只剩下一日了。 因着搜刮了一批坐地起价的奸商,陈年河清苦许久的桌上也终于见了点儿罕见的荤腥。 只是坐在饭桌前看着碗里的那点儿可怜的肉沫子,陈将军的脸色尤为难看。 比饿了两日的时候还难看。 邬连面带疑惑:“将军这是怎么了?” “不饿?” 陈年河闭上眼反复吸气,控制不住地磨牙:“我听说,洛北村那边套着好几头野猪,大大小小的还不少?” 邬连对那边显然更熟悉些,唏嘘道:“可不止野猪,好像还逮了不少野鸡什么的。” 别处的山里能搜刮的活物,能入口的吃食,都被饿疯了的人们折腾得差不多了,去了也找不到别的。 可洛北村不同。 那边的人没吃饿肚子的苦,自然也没来得及祸害山里的东西。 去往年有的,今年山里也有。 吴副将那些人带着人上山就不走空,手里或多或少总要拎一些打来的野物。 村里人不要他们这些所获,还主动给他们拿配料,生怕这些人吃着嘴里淡了,怕他们冷着饿着。 可是西北大营里呢? 堂堂陈将军,每日两碗稀粥,连肉沫星子还是去斩了奸商后才加上的…… 陈年河忍无可忍地咬住了后槽牙,手里夹咸菜的筷子捏得嘎吱作响,声声含恨:“又是加鹅蛋,又是加肉加餐,听说那个小丫头还从农场里给他们拉了猪出来,杀了跟猎到的野猪肉一起混了吃饺子?!” 邬连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哪儿不对,抓着筷子飞快夹了一大块咸菜放在自己的稀粥里,边呼噜稀粥边含混道:“将军,昨日是除夕,民间习俗吃饺子是应当的。” 尽管除了洛北村的人以外,没谁吃上一口热乎饺子。 但没办法,谁让人家洛北村里有个农场呢? 农场里还鸡鸭鹅牛和猪都全乎,想吃什么直接就有,还有能包饺子的细面,蘸饺子的醋…… 邬连想想也馋得两眼发直,摇摇头又低头灌了大口米粥。 没办法,羡慕也没用的事儿。 吃不上就是吃不上。 邬连见陈年河的脸实在是黑,迟疑半晌试探道:“将军,你这粥喝不喝?” 陈年河面无表情地看他。 邬连腆着脸搓手:“嘿嘿,将军要是不喝的话,不如给……” “滚!” 第250章 一个更比一个狠! “东家。” 宋六脚下匆匆地站定,敲了敲门出声示意。 屋子里,正带着徐嫣然等人做枣糕的桑枝夏闻声回头,奇道:“怎么了?” 昨日是荒年的除夕,也是民宿中说除旧迎新的好日子。 尽管今年绝大多数人被折腾得险些无法活命,因为饥荒也死了不少人。 可既然熬到了除夕这一日,还活着的人也总想庆贺一下,破一下过去一年的晦气。 昨晚洛北村真的闹腾到很晚。 吴副将带着的好些人都是难的好猎手,上山蹲了几日拉了好几头野猪下山,宰了就要给村里人分肉,拦都拦不住。 村长等人觉得不好白拿人家的东西,回到家就又搜刮了一番,多少送些心意过去。 推来推去的瞧着实在不像样,桑枝夏索性就提议,都拿上自己家的东西去打谷场那边包饺子吃。 为了凑份儿喜气,顺带还把没怎么长成的猪也拉出来了几头跟着一起宰了。 全村老少和吴副将手底下的兵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处,吃饺子配大蒜,难得欢喜地过了一个年三十,勉强算得上是过去一年里少有的乐子事儿了。 只是人一高兴就闹至了夜深。 从打谷场那边回来的时候,桑枝夏都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露出的天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此时看起来精神头也是恹恹的。 宋六见状心有无奈,顿了顿说:“西北大营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陈将军明日会来访。” 桑枝夏蓦地一愣,微妙道:“陈将军?” “他来做什么?” 徐璈弄来的第一批粮不出意外的话,这两日就要到了。 这可都是救命的粮。 陈年河除了西北大营中的十来万将士,还把持着西北三城六镇数百个村落无数人的生死。 这种时候,他不在大营里待着等接收粮食,来洛北村做什么? 桑枝夏狐疑地眯起眼,神色复杂。 都签字画押落了手印的契书,陈年河难不成是想反悔再跟她讲价? 那可不行! 桑枝夏非常警惕地抿紧了唇,沉沉地说:“陈将军可说了是为何而来?” 要是来讲价的话,那就设法不让他来。 宋六不知桑枝夏心中所想,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直到桑枝夏误以为他要告诉自己什么惊天噩耗,才一言难尽地说:“我打听了一下,据说陈将军听说吴副将等人在山里抓了野猪,才临时决定要来的。” 桑枝夏:“……” 宋六啧了一声,微妙道:“虽然这么说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我仔细想了想,陈将军很有可能单纯就是想来打牙祭的。” 这样的说法换作从前,那绝对是没人敢信。 堂堂镇守一方的大将军,竟然会有朝一日为了口吃的不辞辛苦。 可除此外,好像也的确是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了。 陈将军完全没有来一趟洛北村的理由。 桑枝夏先是觉得不可能,可话到嘴边紧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 鬼使神差地,桑枝夏突然来了一句:“昨晚的饺子有剩的么?” 宋六表情复杂地摇头:“饺子汤都没剩。” 准备的量是大,可抵不过人也属实是多。 那么多人一人碗中没分几个,那几头猪的骨头架子都被剐得溜光水滑,碗底扒拉得锃亮,当真一点儿不剩。 桑枝夏这回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些,半晌后才摁着眉心说:“确定要来?” “确定。” 宋六忍着嘴角的抽搐说:“要是消息没出错的话,陈将军现在大约已经在路上了。” 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人撵回去。 桑枝夏忍着好笑说:“等人到了,去农场圈舍那边逮两只鸡两只鹅用铁锅炖了,再去酿酒坊那边提前拎两坛好酒出来备着。” 左右不过是吃些肉,农场里的牲畜家禽虽说因为饲养不足长得不如预期,可胜在数量大,陈将军来了一日吃两都是供得上的。 但只能是陈年河吃。 桑枝夏暗暗咬牙,腹诽道:‘这回要是也带了几千上万人来,那就不好意思了,陈将军还是回去吃自己吧。’ 她这里地方小,供养不起这么多张嘴的大佛。 桑枝夏暗含警惕,难得的是陈年河也按耐住了没搞事情。 陈年河此行就三个人,带了师爷邬连和另一个副将,三人进了村就先去徐家见了老爷子。 在徐璈把陈家公子打成瘸子之前,两家的关系其实不错的,老爷子对陈年河还有半师之恩。 陈年河对徐璈有再大的不满,见了老爷子也收敛了浑身的戾气和锋芒,神态温和得像个很好说话的晚辈。 只是一开口就漏了馅儿。 陈年河要笑不笑地剔了老爷子边上的桑枝夏一眼,阴阳道:“我原先只当老爷子不会再教学生了,不成想在这村里还教出了个咬人就能掉肉的狠角色,您老这学生教得好啊。” 徐璈见识广心机深,二十岁的年纪,三十岁的狠辣四十岁的老辣,狼崽子似的一口咬住了就能要命。 桑枝夏年纪更小,见人未语三分笑,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出手也是毫不留情,果决非常。 饶是陈年河对徐璈积怨不浅,在经历最近一通乱七八糟的事儿后,也不得不承认老爷子的确是教出了两个好学生。 一个更比一个狠! 桑枝夏摸鼻子笑笑也不接话,洗茶冲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不紧不慢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雅致。 老爷子也只是把冲泡好的茶杯往陈年河的手边推了推:“这是你派人送来的君山眉,尝尝我家孩子的手艺?” 陈年河憋着火灌了一大口,惹得老爷子失笑出声:“好好的茶,到了你的嘴里竟是与牛嚼牡丹无异。” 多少年了,陈年河还是很会糟践好东西。 陈年河嘲了一句没人接话茬,吸气把憋着的火压下去,清了清嗓子说:“老爷子,我今日前来是想求您一句指点,要不还是换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不适合桑枝夏在这里听着。 谁知老爷子听了却只是摇头:“不必。” “徐家是要交到孩子们的手中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老爷子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笑道:“我早已不管事儿了,如今的徐家都是璈儿和夏夏在做主,你要说的事儿,保不齐还需要她点头了才能行呢。” 陈年河之前就派人试探过,如今亲耳听到了同样的回答,神色略异。 “老爷子不是在与我说笑?” 老爷子笑了笑转头看向桑枝夏,温声道:“丫头,你跟陈将军说说,徐家的事儿你能做主么?” 桑枝夏放下手中茶壶,勾唇浅笑:“能。” 第251章 若非早有准备,你为何留了一手? 在陈年河这样的老狐狸面前,桑枝夏有着显而易见的稚嫩。 可稚嫩之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骄勇。 她并不觉得自己与陈年河有身份上的差距,或是何处必须谨小慎微,小心奉承恭维。 陈年河在她的身上察觉不到丝毫谄媚,更多的是不多见的平静和沉稳。 哪怕手腕心计仍是不如,可桑枝夏心中不曾生出过半点惧怕。 也从不觉得自己庶出的身份,以及徐家目前的戴罪之身低人一等。 这样的性子…… 也难怪徐家老爷子会如此看重。 陈年河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也不再藏头露尾的,开门见山地说:“我今日来为两件事,第一,我想知道导致洪北之战的细节。”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家当年的灭顶之灾来得蹊跷,各种缘由属实不好去猜,也无从查探。 陈年河本以为徐家的惨案只是个例,与自己也毫无瓜葛,却不曾想自己也有深陷泥潭的时候,由不得他不在意。 老爷子默然未语。 陈年河坦诚道:“朝中粮草拖延不到,我起初虽是不满,可不曾生出更多的猜想,也未能及时预料到会生出如此大的动荡,可见我的确是看得浅了,也不曾真的看到根源。” “但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和西北的无数百姓的确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徐家却像是对此早有预料,也似是早就做出了准备,为什么?” 谁都不曾料想到的事儿,徐家的人是怎么察觉的? 是不是跟当年的洪北之战有关? 老爷子依旧是没开口,陈年河转而把视线落在了桑枝夏的脸上。 桑枝夏迟疑一刹,苦笑道:“陈将军是怀疑徐家有人在其中暗中做鬼?” “那倒不至于。” 陈年河掸了掸指尖,平铺直叙地说:“徐璈那小子不是好的,你是什么性子我也摸不清楚,可老爷子不忍伤及百姓这点,我比谁都清楚。” 换句话说,他相信徐璈那个阴损的狠角色什么都做得出来,却也坚信有老爷子在,老爷子绝不会纵容子孙闹出这样的生灵涂炭。 此事与徐家无关。 但徐家一定知道些什么。 桑枝夏对觉得他开口必先讽一遍徐璈的行为非常难评,抿了抿唇淡淡地说:“陈将军可曾查探过洪北之战的事儿?” “查过。” 陈年河黑着脸说:“一无所获。” 可恰恰就是这样不留痕迹的干净,才是最引人疑窦的。 若无人为抹去,任何发生过的事都该留下应有的痕迹,可查了一圈之后,他什么也没得到。 桑枝夏原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可随着薛柳和林云等人入了村,她慢慢的也知道了一些当年的细节。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据说洪北之战打响前,军中断粮已久,处境大约与几日前的将军很是相似。” “怎么可能?” 陈年河想也不想地说:“洪北虽是地处边塞,可当时朝中运输粮草的筹措不曾有过半点延误,怎么会……” “朝中该给的是给出来了,可焉知运送途中就始终都安稳无事?” 桑枝夏像没察觉到陈年河的错愕似的,慢条斯理地说:“将军遇上的冬日大雪,得到的解释或许也是路险难行,这才耽搁了些时日。” “而当年洪北打响前,向洪北运送粮草的路线必经关山,途经八个渡口,开春起汛,水情复杂,车船骡马一路碍于汛期延误,最后抵达边塞洪北的时候,已是从开春走至初秋了。” 嘉兴侯所率领的大军直到全军覆没前,也不曾等到朝中运送来的粮草。 桑枝夏想到林云和宋六等人跟自己说起时双眼发红的样子,心头滑过一抹不忍,闭了闭眼说:“当时的嘉兴侯迟迟得不到朝中回复,不得已只能跟塞外的商队和百姓买入粮草和牛羊暂渡难关,要不怎么说,通敌的证据确凿,证人众多呢?” 嘉兴侯的确是在迫不得已下,跟塞外的商队有了来往。 可砸出去的是真金白银,换回来的是可让大军艰难扎根活命的吃食。 除了塞外,嘉兴侯还调动徐家的人脉,设法从各处弄来了暂时足用的粮草,可这样注定是撑不了多久的。 朝中认定粮草已经送达。 可送出的数批粮草,都因所谓的汛期在路上延误不至。 消息来往不便,中间多有人做手脚,嘉兴侯送往朝中的请粮折子,被呈递在天子桌案前,写的却是他如何与塞外商队来往的铁证。 对嘉兴侯起了疑心的京都没去追查粮草延误一事,反而是暗中派人前往洪北,调查嘉兴侯通敌的真假。 边塞战火突燃,在边塞的嘉兴侯来不及应对,在京都的徐家也未能及时做出反应。 事情至此…… 可说的能说的,都已经摆在桌面上很是分明了。 战场上士兵手中的兵器脆弱如粉,一击即碎,不堪抵挡任何厮杀。 饱受断粮饥饿之苦的士兵,握着这些甚至都不如烧火棍子的兵器,毅然战死在边塞的沙场。 桑枝夏不知想到什么心里一声长叹,冲撞喉头的都是说不清的百感交集。 老爷子曾亲口与她感叹:嘉兴侯这一辈子生来太顺了,步步高台,从未低头看过脚下的泥泞有多深。 所以在明知有人做鬼的情况下,嘉兴侯却选择了隐瞒在京都的徐家,不曾透露过半点有关边塞洪北的现状,一意孤行地以为自己能撑得住。 可嘉兴侯没能如自己预想般的那么游刃有余。 洪北战败,嘉兴侯阵亡。 全军溃败于外敌,战死的嘉兴侯也背负上了卖国贼的罪名,徐家一朝败落。 对错是非不好多言说,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 见陈年河阴沉着脸不说话,桑枝夏转了转手中空荡荡的茶杯,自顾自道:“其实将军猜错了,徐家并非早有准备,在事情发生前,我们也不知道西北会出了类似的事儿。” “这是个意外造成的巧合。” “巧合?” 陈年河狐疑的眯起眼,将信将疑地说:“当初徐璈那小子卖给我八万斤粮,说的可是徐家全部的收成。” “若非是早有准备,你为何留了一手?” 桑枝夏面对他直勾勾的打量极为镇定,眨了眨眼选择坦诚:“因为我和徐璈都觉得,在将军的面前,还是应该留一手确保稳妥。” 都不是什么敞亮人,还是有旧仇的,何必虚情假意搞什么开门见山的那一套? 防备是双向的! 第252章 陈将军,谈个买卖怎么样? 桑枝夏的防人之心坦荡荡,直接挂在嘴上。 陈年河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抹一言难尽,盯着桑枝夏看了半晌微妙道:“你这么说了,就不怕我恼了记恨你?” 桑枝夏眼中多了迟疑,试探道:“将军现在不记徐璈的仇了?” “都放下了?” “休想!” 陈年河想也不想地拍桌:“那小子我饶不了他!” 桑枝夏瞬间坦然了,耸耸肩说:“这不就结了?” 说不说一条腿的血仇都在,那与其等到以后陈年河自己回过味儿来了再多出猜忌,倒不如现在就敞敞亮亮的一次说开。 反正她要是没猜错的话,一时半会儿陈年河是绝对舍不得跟徐家闹得太过的。 洪北的惨状就在眼前,陈年河不可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陷入泥潭。 起码在西北的危机解除之前,陈年河一定会相当配合。 打蛇打七寸。 捏人掐要害。 桑枝夏从某种角度上直接拿捏住了陈年河的命脉,此时再大胆也没什么。 陈年河佯装是恼了扯着嘴角冷嗤:“好你个小丫头。” “你当真以为老爷子在,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桑枝夏好笑道:“如此高枕无忧倒是不敢想,不过将军说了这么半晌话,都到饭点儿了,不如先留下把饭吃了再说?” 不等陈年河拒绝,桑枝夏就说:“得知将军今日要来,我特意一早就让人从农场那边抓了肥鸡肥大鹅宰了炖上,这会儿想来火候也差不多了,将军赏脸先挪步吃饭?” 这个台阶给得不算丝滑,可缺吃少食的关头,能舍得把嘴里那口吃的拿出来端上桌,就已经是很难得的情分了。 陈年河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幽幽道:“我怎么听说还套了不少野猪呢?舍不得给我瞧瞧?” 桑枝夏无奈叹气:“野猪的肉糙,上了桌有什么吃头?” “今日下锅的鸡和鹅都是农场里一直精心养着的,保准合将军的心意。” 似是想到了什么,桑枝夏笑笑补充:“将军今日若是不着急回去的话,不如在村里暂住一宿,也好尝尝徐家的酿酒坊出的好酒?” 陈年河好酒。 只可惜一直在军中能喝一口的时候不多,后来随着军中的粮草越发紧张,也没了可以解馋的机会。 饭都吃不上了,哪儿来的粮食酿酒? 桑枝夏不动声色的几句软乎话就顺得陈年河散了怒气,说话间就转到了外边堂屋的饭堂落座。 桌上的东西半点也不花哨。 直接用面盆端上桌的炖鸡,跟河里捞出冬鱼一起炖的大鹅,里头还加了一些绵软的土豆和晒干的豆角。 花样不多,胜在分量十足。 桑枝夏也不含糊,把蒸好的大米饭大盆端上桌,碗筷摆好,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倒出的是在酒窖里存了小半年的酒。 酒香扑鼻而来,酒液澄澈入口甘冽。 陈年河抿了一口不露痕迹地舒出一口气,存了心思拿捏桑枝夏的尾巴,皱眉道:“这四处都少粮缺饭了,你家还有余粮拿来酿酒呢?” “小丫头,你莫不是还背着我多耍了一手心眼儿,还有另藏着的粮食?” 桑枝夏这下是真气笑了。 “将军这话就是不讲理了。” “打谷场那边地底下的粮仓我都打开让邬军师来拉了,眼下除了明面上剩的那些,我手里还能有什么?” 不过现在没有,来日可以有。 陈年河来了一趟还有第二件事儿没说,桑枝夏心里也能猜个大概。 不过这人既然是不急着开口,那她也不急。 虽说徐家现在没了之前的那么多规矩,可陈年河这样的男客到了,许文秀和两个婶子还是带着几个孩子单独在西院吃的饭,全程都没出来露面。 酒足饭饱,陈年河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出声,桑枝夏也就坐在一旁陪着,半点不见心急。 杯中的茶热了又逐渐变凉,桑枝夏的脸上不见半点心急,沉稳得很。 陈年河心情复杂地感慨一笑,仰头将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起身说:“听说你弄了个什么农场,一年可产出的粮食不少,正巧今日到了,带我去瞧瞧?” 桑枝夏没直接答应,反而是说:“陈将军,外头冰天雪地的,农场里能出粮食的地也都冻结实了,这会儿去除了满眼的雪,可看不见别的。” “现在看不见的,等到来年总该都见得着了。” 陈年河侧首看她一眼,笑道:“本将军今年冬日不曾饿死,那就能活到来年开春的时候,有的是时间看。” 话中机锋三探而过,桑枝夏含笑起身带路。 老爷子借口外头风雪大,自己年纪大了受不住没一同出来,此举表露的意思也非常明确。 不管陈年河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都可以直接跟桑枝夏说。 农场里的确是如桑枝夏所说并无半点稀罕的颜色,白茫茫的一大片,光线模糊间都分不清雪地和天际的分界。 陈年河弯腰抓起一把混了泥的雪,指腹摩挲着淡声说:“听说前些日子村里闹了贼人哄抢粮仓,你把那些人都留下了?” 桑枝夏摇头:“也不是都留下了。” “那些流窜至此的山匪不都拉进城中去砍了么?村里留下的都是附近的百姓。” 这些人熬过今年冬日,等到开春就会是农场里很大的助力。 经历了今年的这一桩糟心事儿,桑枝夏的心里也算是想明白了,她需要在这片荒地上开垦出更多的粮食,越多越好。 等到农场的规模在西北的大片荒地上无限拓宽,等到秋日家家户户的米缸中都装满了粮食,那才是她所学多年的可用之地,也算是不辜负活上一遭。 只是树大招风。 当年的徐家在京都受人忌惮遭了算计,同样的曲折桑枝夏不想再走上第二遍。 所以从某种角度上说,她和陈年河某些还未说出口的想法,其实是不谋而合的。 陈年河今年栽了这么大一个跟斗,肯定会设法将粮草一事捏在自己手中。 他需要大批大批的粮食,最好是距离西北大营极近的,也好便于陈年河自己做到心中有数。 而桑枝夏在逐步扩大农场的时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否则一旦招人忌惮眼红,暗地里使绊子的话不见得好处理。 陈年河手握重兵,非常合适。 桑枝夏笑着拢住了被风吹开的披风一角,眯眼望着眼前雪白的大地,轻轻地说:“陈将军,谈个买卖,怎么样?” 第253章 不管是草料还是粮食,拿了就必须给钱 陈年河没应桑枝夏的邀,当夜就翻身上马准备返回西北大营。 他还顺带拉走了一批干稻草,理直气壮:“就你喂的那几头牛能吃得了多少草料?空留着这么多做什么?” “邬连!” “末将在!” 陈年河高坐在马背上,马鞭指了指农场堆草料的方向,微笑道:“给那几头牛留下足够的量,剩下的请东家开口让给咱们营中的马了。” “桑东家,你意下如何?” 二人合作的意向已经初步达成,接下来只等着找了合适的机会再详谈,陈年河那边也需要再运作几番。 只是陈年河这人惯来的得寸进尺,没薅着更多的粮食不打紧,草料也是多多益善。 桑枝夏笑眯眯地说:“既然是将军开了口,那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薛柳。” “东家。” “外头的草料都卖的什么价,一会儿带着人去收了过一遍数,除了农场中自留的,有多少算多少,都一次卖给陈将军了。” 买东西是要给钱的。 不管是草料还是粮食,拿了就必须给钱。 陈年河啧了一声摇头笑笑,示意邬连等人在后清算结账,一人一马冲入了风雪当中。 薛柳正要带着人去农场,桑枝夏招手示意她凑近低声说了几句话。 薛柳不住点头:“您放心,我知道了。” 桑枝夏转身进屋,急着去跟老爷子说今日的事儿。 薛柳带着邬连一行人到了农场,等清点好的草料都搬运好,将邬连按数给出的银子返了一半。 “我家主子说了,陈将军的一句话值钱,就按半价折的便可。” 薛柳说完拍拍手,宋六等人前后扛着十来个大竹筐出来,里头装着的都是用谷糠护着的鹅蛋。 邬连错愕道:“这……” “陈将军难得入一次村,草料是正经做的买卖理应另算,这些就当是我家主子身为晚辈给陈将军的礼了。” 除了筐子里的鹅蛋,桑枝夏还另外给陈年河备下了几坛子好酒。 邬连眼看着宋六等人把东西都装点上车,默了刹那失笑摇头。 不愧是徐家老爷子亲自教导出来的人,这一手刚柔并济,拿捏收放得还真是无可挑剔。 人情送到位,邬连直接带走了之前暂留此处的人手,连夜将大批草料往西北大营送。 而就在桑枝夏都要准备闭门休息的时候,薛柳送来了消息,她忍着激动说:“东家,粮送到了。” 桑枝夏意外地站了起来:“今日就到了?” 薛柳低声说:“第一批粮应当直接送往北城,但是北城那边的还没到,暗中送达村中的已经到了村口,宋六和莫安已经带着人过去接收了。” 西北到处的情形都糟心得令人心生乱麻。 尽管桑枝夏不曾在信中与徐璈细说村里的情况,可以徐璈的敏锐,自然也能隔着信纸察觉到。 从千里之遥弄来的粮入了西北的地界,第一个送往的地方就是洛北村。 桑枝夏顶着不知何时又开始下的雪赶到村口,看到的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骡马板车。 护送粮食来此的是三支合力行事的镖队,人人腰间佩了长刀,不等走近就能感受到一股迎面而来的肃杀之气,显然都是练家子。 为首的镖师看清被薛柳护着来此的桑枝夏,极有礼数地低头抱拳:“薛如,受人之托将这些东西送到此处,这是单子,您请过目。” 单子是徐璈的笔迹。 桑枝夏借着火把的光从上看到下,看清徐璈在单子上着重强调的内容,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有三车是装了箱子的,这些在何处?” 薛如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您请随我来。” 徐璈特意在单子中提到的三车装了箱的,是出发前桑枝夏要的各类稻种。 这人在鱼米之乡盘桓许久,找到的稻种都分门别类地装进了眼前的箱子,一粒不少的全给桑枝夏运了回来。 宋六上前打开了一个箱子等桑枝夏去查看,桑枝夏闻着稻种上用过药的那股特殊的味儿,颔首说:“不错。” “这些是放了药留来做种的,不必入粮仓,都拉到北院去。” “其余的一共是三千斤?” 薛如点头:“您看可要当场过一遍称?” “不用麻烦了。” 桑枝夏心情极好地弯起了眼,摇头说:“你们一路护送至此辛苦,今晚不如都先在村里暂时安置下,等明日风雪停了再走?” 大批人手和骡马入村,闹出的动静属实不小。 这时候夜半再赶着出去了,明日村里就要来打秋风的人。 桑枝夏心知村里的先一步送到,北城那边的应该也快了,一点儿都不想把进了兜的东西再拿出去。 薛如等人的确是人乏马疲,故而也没推脱,帮着将送来的米粮搬进粮仓后,就由林云带着去了农场边上的住处休息。 而村口的动静已经引来了不少村里人的注意,探头踮脚打量了一路的眼睛不少,一路上都有人在窃窃私语。 桑枝夏顾不得休息,跟闻讯赶来的村长大致说了一下情况,末了低声道:“村长,我过几日暂时不在村里,这边的事儿就有劳您帮着我看着了。” 这批粮还是按之前给村里人的价卖。 流程村里人都是熟悉的,大致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可桑枝夏还是忍不住要多托付几句,也免得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儿,许文秀等人根本就应付不来。 村长满脸严肃:“丫头你只管放心,有我看着呢,保准出不了任何差错!” 说完村长忍不住皱眉:“外头乱糟糟的,也比不得村里清净,你这时候不在家躲冬,大过年的出去做什么?” 桑枝夏面上泛起几分说不出的憋闷,头疼道:“您不说,我都已经忘了这是大过年的了。” 农忙人难得盼一个好年,今年算是彻底没指望了。 不过想到陈年河之前说的,桑枝夏还是硬着头皮说:“总之是另有别的事儿要做,我家里的老少就托付给您关照了。” 她答应陈年河的事儿,必须去做。 村中的粮夜间送到,而送往北城的只比村里的晚了半日。 桑枝夏要动身进城,出发前老爷子看着被许文秀等人合力裹成了棉球的她说:“尽力即可,不必勉强。” “若是遇上了难处,大可派人回来寻我。” 桑枝夏隔着不断落下的飞雪展颜笑了,应得脆生生的:“好。” 第254章 这身官袍究竟是怎么穿上的? 北城,风雪正盛。 第一批送达的粮食不等进城门,就被闻讯从各处赶来的人堵截得寸步难行。 若非吴副将是带着兵前来接收,披甲执刀的将士对饿红了眼的大批饿民尚有震慑之效,场面早就乱了。 可现在的形势也不容乐观。 林云眉心紧锁,语速飞快:“赶来的饿民惧于兵士的刀刃暂时出不了乱子,麻烦的是城中原有的富人豪绅。” 陈年河手起刀落搜刮了一批人,可剩下的才是最多,也是最麻烦的。 能在陈年河的狰狞刀口下得以生存的,都不是蠢笨人、 蠢的也守不住手中的家财万贯活到现在。 在陈年河磨刀霍霍的时候,这些人不等陈年河下手就有了动作,主动拿出了不少东西用以支援西北大营。 不少人还声泪俱下地痛陈了一番决心,展现自己跟陈将军一起渡过难关生死与共的决心,说得听者感动见者流泪。 实际上说话的人嘴里没有一句是真的,听着的人也一个字都没当真。 全是积年的老狐狸,这种废话当真是过一遍耳朵就行。 当真才是真的蠢。 不过人家就算是心口不一,实打实拿出来的东西就是投名状,陈年河拿了人家的东西,脸皮再厚也不能明着再下手。 而且一旦人家开口说自己遇上了难题求陈将军相助,陈将军也不好拒绝得太明显。 尽管陈将军是真的很想再杀几个人,且完全没有帮忙的打算,但目前还是得忍。 这个不做人的难题被甩给了桑枝夏。 桑枝夏想到陈年河说的话,脸色不太好看:“这话你才是说错了。” “那些富人豪绅惜命得很,是不屑于来哄抢打砸的,他们也不麻烦。” 麻烦的是那些真的在饿死的边缘徘徊,因求生的欲念被煽动起的饿民。 打不得杀不得,撵不走劝不动。 人群中一旦见了血,激起的就会是更大的失控。 一直处在绝境中的人或许会麻木。 但只要看到一线生机,早已麻木的人就会彻底癫狂。 而藏在暗处策划出了这一场惊天布局的人,苦等许久想看的就是这一幕。 桑枝夏皱了皱眉说:“闹事的人怎么处理的?” “按您说的,没要命,只是暂时把人抓起来了。” 吴副将铁血手腕,本来是打算直接把意欲哄抢的人直接乱刀砍死,杀鸡儆猴。 桑枝夏得到消息赶紧就把人拦住了。 林云不解道:“东家,冒头的尖子要是不一次掐断,接下来的麻烦肯定不少,如此会不会……” “你也说了,这只是刚冒出头来的。” 桑枝夏唇边泄出一抹讥诮,冷冷地说:“你当这么多饿民是怎么知道有粮会到的?” “城中施粥持续了这么一段时间,躁起来的民心安稳了不少,怎么偏偏就在今日闹起来了?” 林云拧眉不语。 桑枝夏冷声说:“闹的不是饿得受不住的,而是控制不住自己想伸爪子的。” “去查。” “从吴副将抓的那几人入手,查清楚这些人最近跟什么人来往密切,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把问出来的名单拟好了给陈将军送一份儿过去。” 杀人这种事儿,陈将军是很顺手的。 林云垂首应了,而不远处吴副将脸黑如墨,面对面站着的是早先去过西北大营的刘大人。 刘大人肩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雪,心急如焚地对着吴副将说:“这次不是送来了十万斤粮吗?这么多粮食,匀出些分至北城也碍不着什么,就是……” “不成。” 吴副将毫不犹豫地说:“将军说了,这些粮食的去向自有分配的法子,无需旁人多言。” 刘大人愁得不行,心急之下脱口而出:“将军难不成是真要如传闻所说,打算要把所有的粮都拉到大营,就真不理会别处的死活了?” “大人说这话若是传出去,陈将军只怕是要伤心的。” 一道清亮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刘大人闻声转头,看清来人是个披着狐皮大氅的年轻女子,额角当即就是一阵乱跳。 “你是谁家的人?这都……” “见过东家。” 吴副将赶在刘大人出言驱赶前率先颔首问礼,客客气气。 刘大人到了嘴边的话猛地一猝,满眼错愕。 桑枝夏对他的惊讶视而不见,只是说:“饥荒乍起,陈将军设法筹备搭建的粥棚仍在,大人若是不记前恩只言当下,难免要让人心寒。” “你……” “话说回来。” 桑枝夏话锋一转,突然道:“送来的粮食具体有多少,吴副将都不清楚,大人从何处听来的细节?” “谁跟大人说的?” 刘大人一怔没说得出话。 桑枝夏面露玩味:“又是谁跟大人说的,陈将军不打算理会别处百姓的生死,鼓动大人前来索粮的?” 当官儿的都信了急着来要粮,那下头什么都不知道的百姓呢? 如果这些人都认定了听到的话为真…… 桑枝夏看着脸色骤变的刘大人,一字一顿地说:“大人,细思极恐啊。” “西北正值风雨同舟之际,如此时刻,若有了居心叵测的说辞,大人再一时心急听之任之,那……” 桑枝夏微妙地啧了一声没有细说,刘大人的脸色却已经彻底变了。 他今日来闹,陈年河是一定要恼的。 陈年河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一旦真的惹恼了他,那说不定就真的要扔下城中百姓不管不问了! 吴副将也意识到了不对:“刘大人,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刘大人下意识地说:“就是我的师爷,他……” “他人在哪儿?” “在……在县衙啊,他就是……” “来人!” 吴副将毫无征兆地拔高了声音,裹着一身的铁血煞气说:“去把这个口吐胡言的师爷抓了!” “严加审讯!务必要让他说出是谁指使的!” 得了令的人杀气腾腾的去了,刘大人无措又冒火地说:“就是随口的几句提醒罢了!怎么就值得闹成这样?那是本官的师爷,又不是……” “正因为那是大人身边的亲近之人,所以才必须审。”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看着恼红了面皮的刘大人,心情复杂:“大人,你都不知道的细节,你的师爷是如何知晓的?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看刘大人铁青着脸说不出话了,桑枝夏也有些哑口。 难怪来之前,老爷子特意叮嘱,这些大小芝麻官儿的话都不必多听。 这脑子里一点儿弯不长的,这身官袍究竟是怎么穿上的? 捐钱买的??? 第255章 枝枝,想不想我? 刘大人脸上姹紫嫣红一片精彩,斜着眼打量桑枝夏,数次欲言又止地张嘴,听着听着眉梢不断飞起。 桑枝夏说:“粮食不入府衙,全部由西北大营的人接手,统一由大营中安排下的人盯着发放。” 西北大营里的人可用也可信。 有不中用的,陈年河处置起来非常方便。 吴副将爽快点头:“按您在村里定的规矩发?” 洛北村的规矩,按家里的人口数买粮,定数定量,多的一粒不卖。 桑枝夏嗯了一声,补充道:“在散粮之前,各处的粥棚再持续三日,三日后粥棚数量减半,再三日所有的粥棚一次撤了。” 施粥的时候为了方便管控,不得已把零散的施粥点尽可能聚在几个特定的地方,时日多了不是办法。 人多的地方容易出差错。 桑枝夏:“对外张贴告示,说明领取米粮的规矩,定时定点,每日可领一次,一次只可领足一户一日所需。” 一天一领是麻烦。 可麻烦带来的是可期待的希望。 在没有充足到无忧的粮食之前,这样的一线希望就是悬着命的那根绳。 刘大人对底下的民情更为了解些,蹙眉道:“可是天寒地冻,在村中庄头上的百姓来往极其不便,这要是都在城中设置,这些人可怎么办?” “来不了的,就去村里送。” 桑枝夏来的路上已经做足了准备,示意薛柳拿出写好标注出的地址,交给了吴副将说:“这些是汇总出来需要派人去放粮的村落,从军中调人,每村分出一千人护送粮米前往,每日一散。” “城中亦是如此。” 桑枝夏抿了抿唇,沉沉地说:“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头,但凡是想领米粮的,都必须按定下的规矩来。” “每家每户每日来领取之数必得画押做账,不许多领,若有违背者……” 桑枝夏刻意停顿了一下,微笑道:“吴副将,军中对违规矩者是如何处置的?” “首次违令杖责三十,再有犯者杀!” 一个杀气腾腾的杀字堵住了刘大人所有未能出口的话,桑枝夏满意一笑,放缓了语调说:“大人放心,听安排只是想活命的人,自然有活下去的法子,不想好好活的,自有寻死的路子可让这些人走。” “更艰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接下来不会比之前更难的。” 至于那些蓄意想搅和事儿的…… 陈将军的大刀锋利着呢,没有剁不下来的脑袋。 桑枝夏一语定断。 吴副将雷厉风行。 闻讯赶到想来分粮的大小芝麻官儿空着手来,被迫也空着手走了。 桑枝夏话说得非常清楚,粮食会给。 只是谁的手都不过,给多少怎么发,任何人没有可置喙的地方,必须全都按她的意思来办。 至于那些仗着自己给了陈将军三分好处,想来趁机打秋风捞好处的,全都不在桑枝夏的考虑范围之内。 得了人情的是陈年河,关她桑枝夏什么事儿? 想哭的大可去西北大营,对准了陈年河慢慢哭。 赈粮一事既是经了她的手,那就只能是听她的。 桑枝夏身为女子,并无官身,此刻展现出的雷厉风行却狠狠跌碎了很多人的眼。 偏偏吴副将等人得了陈年河的令,一切以桑枝夏所说为主,除此外谁说的都不听。 这些人憋了一肚子的窝火气,还都找不到可说理的地方。 眼看着说情无用,所有人都不得不按桑枝夏定下的规矩排队领粮,一直堵在城门口的无数饿民也终于有了散去的痕迹。 分发前往各处的粮食由千人大军护送,从各处赶到城中的百姓见了被装压上车的大袋米粮,自发跟随前往。 如果真如告示所说,往后在村口就能排队领取到可供一家人活命的粮食,何苦还在城里熬着? 回家! 回家也能活! 刚显出个苗头的骚乱初歇,桑枝夏带着人在城中住了下来。 这些事儿陈年河暂时顾不上,军中的糙汉处事不如桑枝夏细腻。 桑枝夏要全程盯着脱不开身。 入城半月,第二批粮准时送到。 桑枝夏安排好了准备回去,宋六走到她的身后低声说:“东家,最先抓住的一批人招了。” “怎么说的?” 宋六强压着眼底的怒气,语调沉沉:“谣传最先是从北城王家一个管事的口中说出的。” “那个管事说送来的米粮不少,但陈将军打算一人独吞,还说陈将军的西北大营中一直都囤积着大批米粮,陈将军从未在意过其余人的死活。” 谣传三人成虎,言多就成了真。 得了消息的大小芝麻官儿,无数不知内情的百姓,再加上本就惶恐浮躁的人心,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就要乱。 桑枝夏垂下眼没说话。 “为首的一个还招供,他遇见一个不知身份的人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要他找些人弄出点儿动静来,还有就是……” 宋六眼中戾气渐浓,寒声说:“那人还说,洛北村有粮。” “若有活不下去的,不妨朝着洛北村走。” 搅乱西北局势的人眼看着陈年河要熬过去了,不可能坐视不理。 而在这场人为导致的饥荒中彰显出了巨大作用的洛北村,自然也成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桑枝夏对此早有预料,冷笑道:“村里都安排好了?” “您放心。” 宋六低声道:“吴副将明面上把人都带走了,暗地里留下了不少。” “只要有不知死活的敢去,那就可保有去无回。” “那就行。” 桑枝夏拍去大氅上落下的积雪,踩着遍布凌乱脚印的雪地说:“就跟吴副将说,王家那边疑有匪人出没,为答谢王家与陈将军共患难的情分,调派出一队人去王家驻守,以确保王家满门安宁。” 不是喜欢搞事情么? 那就在家关着慢慢搞。 宋六从善如流的点头:“东家说的是。” “只是保卫一家平安也是难事儿,这些护卫的人既是去了王家,那接下来的吃食供应也该是王家出。” 吃饭嘛,在哪儿吃不是吃? 宋六都听说了,外头饥荒闹得厉害,王老爷对外声称自己散尽家财,实际上关上门养得满脸油光,家里保不齐还藏了多少好东西。 也该是让饥荒了许久的将士们吃点儿好的。 桑枝夏被他话中的狭促逗笑,呼出一口气说:“西北刚定,有些事儿心中有数可以,但盖子不能全揭,这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儿。” “需要出力的事儿都交给吴副将的人去做,咱们只在边上看着,若……” 桑枝夏顿了顿,用只有宋六能听到的声音说:“逮了可疑的人,不必搅和进审讯,但一定要设法知道供词的细节。” 西北此番动乱与当年的洪北极其相似,说不定还是出自一人手笔。 现在是还不到为徐家翻案的时候,可有关的证据搜集得越多越好,来日总会有机会用得上。 宋六晓得轻重默默点头。 桑枝夏带着几人折回自家空了的粮庄落脚。 提前一步回来的薛柳站在门外,见桑枝夏来了,紧忙上去接过她手中的雪伞。 桑枝夏搓着手推门进屋,薛柳落后一步把门拉回来关好。 屋子里,桑枝夏毫无征兆地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鼻尖扑涌而至的,都是这人胸前来不及散开的冷冽寒气。 桑枝夏眸子狠缩,下意识想转头。 自身后抱住她的人抢先出手,大手覆住她的眼睛,在耳边扑打而来的呼吸声中,笑声低沉暗哑:“枝枝,想不想我?” 第256章 外头什么都不管了,咱们回家种地去 “现在大概就是这样。” 桑枝夏话声一顿,把某人搭在腰上不太安分的手摁住,揪着手背上的肉拧了一圈说:“陈年河答应了会在开春后派人去帮咱家开荒,但是地里产出的粮食七成供西北大营,剩下的咱们自己决定去向。” 开荒最缺的是人力。 尽管农场的分红制吸引了不少人参与进来,但是在劳力这块的缺口还是明显。 有更多的人,才会有更多的粮食。 西北大营里有的是人。 现在又不是战乱时期,大营里那么多人闲着也是闲着,随便分出一点儿人出来,都能开垦出不少荒地。 到了秋收时,这些荒地就是活命的希望。 经历了一番饥荒,粮食的紧要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当然是越多越好。 桑枝夏揪着徐璈的手指扯了扯,额头抵在他的脑门上说:“我打算从西北大营里派出的人选出一部分来,帮我做粮种的培育。” 粮种和土地的肥沃程度是决定产量的关键。 土地的肥沃优劣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粮种可以。 桑枝夏不放心让外人参与,交给西北大营的人来做就很不错。 “这些大营里出来的人,心里想的是建功立业,对种地没执念,也不会过分探究。” “我安排下去了,他们大约也无所谓做的是什么,出来了以后也不会对外说出去什么。” 就算是有嘴碎的,这些不擅生产的人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毕竟在他们眼里,在暖棚里种地和在荒地里开垦做的都是一样的活儿。 桑枝夏很放心。 徐璈安静听着没插话,等桑枝夏说得差不多了,笑着伸手抚过她的侧脸,捏着她的耳垂说:“做得很好。” “比我想的要好很多很多。” 没有人知道徐璈听说西北闹起饥荒心里的恐慌有多大,也没有人知道在外的这段时间,他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受着怎样的煎熬。 徐璈甚至后悔了很多次,为什么要在这种节骨眼上离了家。 既担心家中出乱子,更担心无人可顶事,最后苦的是桑枝夏。 徐璈眼中晦色反复激涌,最后化出的是无法言说的细细骄傲。 “枝枝,你真的很好。” 家中无人诸事混乱,他的小姑娘从容应对。 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桑枝夏被老爷子夸没太大反应,冷不丁听到徐璈这么一句,耳根莫名有些发红。 桑枝夏扑闪着眼说:“不说这个了。” “对了,你之前不是来信说还要过段时间才回来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桑枝夏突然想到陈年河对粮食的渴望,啧了一声皱眉说:“你回来了,那买粮的事儿怎么办?” “加上今日送来的这些差的也还是太多,要是……” “买粮的路子我都打通了,接下来就是照着我之前定下的做,徐明晖盯着呢,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差错。” 徐璈唇边多了一抹戏谑,笑道:“只要这边还用得上,送到此处的粮就不会断,不过……” 徐璈偏头在桑枝夏的侧脸啃了一口,低声说:“陈将军的好处银大概也赚不了几次了。” 桑枝夏眸光微闪:“你是说?” “我回来之前收到了白子玉送来的消息,陈年河不知何时派人去了京都,将西北缺粮饥荒一事直接闹了出来,京都里现在可不太平。” 陈年河跟曾经的嘉兴侯不一样。 陈年河就是个泼皮。 别人位高权重了,想的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生怕丢了颜面被人取笑。 陈年河不一样。 这人撕开了没脸没皮直接闹。 没运到的粮草,以及西北饥荒的惨状一状诉至京都,朝野震动。 徐璈把玩着指尖的一缕乌发,下巴搭在桑枝夏的肩窝里说:“不等别人闹起来追究此地饥荒之责,陈年河陈情请罪的折子就到了陛下的案前。” “上边不光是写了在缺粮少饭时,西北百姓有多凄惨,还是列了一张陈将军为了筹措米粮救劳苦百姓付出的代价。” 简单地说,陈年河还把自己花出去的账摆桌面上了。 陈年河没直接嚷嚷着要让户部出银子,给他填补私账的窟窿。 但是看着那个数额巨大的账本,准备了无数尖锐言辞的人瞬间也不是很想说话。 国库不丰,这是积年通病。 陈将军都已经掏私库自行赈济了,再多嘴就不合适了。 万一闹起来真的要补,银子从哪儿来? 龙椅上那位看到西北送来的折子,脸一直都是黑的,再要说补银一事,岂不是又要惹火烧身? 想挑刺的人闭嘴了。 以陈家为首的助力下,关于粮草运输延误不到的弊病,也被陈年河一把掀翻摆在了桌面上。 这事儿绕不过去。 要不了多久,得到数封斥令的人自然会想方设法,把耽误了半年多的粮草送到西北。 数量只会比之前的多,绝不会少。 有了这些粮草,西北缺粮的危机自是可迎刃而解。 徐璈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地说:“陈家在军中经营多年,扎根极深。” “此次由陈家牵头把这事儿闹起来,是好事儿。” 都不必刻意提起曾经的徐家如何。 风浪既起,自然有人会察觉到不对劲儿的地方。 先把该有的铺垫撒出去,接下来再做什么就是顺理成章了。 桑枝夏认真想了想,发现形势比自己预想中的好,脸上不由得带出了几分如释重负。 桑枝夏放松了脊背靠在徐璈的胸口,叹着气说:“可算是要结束了。” “你都没看到闹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儿,就……” “反正再这么闹下去,真是要受不住了。” 不是怕饿着自己,是心头扎刺看不下去。 徐璈安慰似的捏了捏桑枝夏的后颈,桑枝夏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闭上眼,含糊道:“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徐璈低头亲她耳朵:“不走。” “我就在家里帮你好不好?” 西北闹出来的动静太大,陈年河一时半会儿绝对不会甘心收手。 这种时候,徐家的人必须低调行事。 徐璈软了声笑着说:“这次不是带回来好多稻种么?有些是外头不多见的,什么珍珠米碧梗米圆糯香,五花八门的我都记不住。” “等这边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我就跟你回家去暖棚里培稻种。” “你只管说,动手的事儿我去做。” 桑枝夏揪着徐璈的衣领闷笑出声。 徐璈低头在她的额间一吻,轻笑道:“外头什么都不管了,咱们回家种地去。” “好。” 桑枝夏埋头在徐璈的胸口蹭了蹭,闷笑着说:“回家种地。” 第257章 还不是靠自己有个了不起的媳妇儿? “徐璈回来了。” 吴副将点头:“是的。” 陈年河深深吸气:“徐璈回来了,徐璈还把桑枝夏带走了。” 吴副将不动声色缓缓低头,声音比之前轻了些许:“嗯嗯,没错。” 陈年河黑着脸,拍桌大怒:“回来了不帮忙就算了!这臭小子还把干正事儿的人带走了!” “这狗东西到底是想干什么!” 吴副将努力低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底气不足地说:“据桑东家身边的人传话,徐少主是带着人回家种地去了。” 陈年河:“……” 吴副将自己想想也觉得荒谬,顶着陈年河仿佛要杀人的视线,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说:“徐少主说,能做的桑东家已经帮着您做了,剩下的事情要将军自己来,不要……” “不要什么?” 陈年河挤出一抹狞笑狠狠咬牙:“说!” “不要仗着桑东家脾气好,就什么都要她去做!” 吴副将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掷地有声地说:“徐少主还说了,农忙春时贵,不要耽误他们回家种地!地里的活儿耽误不得!” 陈年河:“…………” 陈年河在长久的沉默后用力闭眼,反复吸气后磨牙说:“桑枝夏呢?” “徐璈这狗东西跟本将军不对付,那丫头好歹是跟本将军共患难的情分,她就没有一点儿想留下帮忙的意思吗?!” 吴副将听到这话眼中多了一丝怜悯,于心不忍之下险些把头杵到地里,声调飘忽:“将军,桑东家走的时候很开心呢。” 陈年河脸黑更甚一层。 吴副将幽幽叹气:“将军您是没看到。” “桑东家准备回村的时候,连行李都等不及收,套个车的时间都不愿耽搁,是跟徐少主两人一马顶着风雪走的。” 归家之心切,出城的欢喜,溢于言表。 吴副将当真是一点儿没看出来有犹豫和不舍。 陈年河早已木然的一张脸上布满了不可言说的冰冷,心里甚至有些懊恼,自己为何要自取其辱问这一句。 吴副将在心里疯狂叹气。 陈年河使劲儿攥拳把火气压下去,冷着脸说:“回去了也好。” 省得他见了徐璈就想提刀。 但是! 想想还是很生气! 陈年河被怒火烧得眼睛都发红,原地转了几圈说:“之前桑枝夏圈出来,让派兵保护的那些人你都清楚?” 吴副将眼中泛起杀意:“桑东家把名单给了我。” “那就好。” 陈年河摩拳擦掌冷笑桀桀,杀气腾腾地说:“把该搜罗的东西都一次准备好了,等送粮和彻查的钦差来了,本将军有的是话要跟这些人说!” 吴副将点头应是,正准备下去安排的时候听到陈年河说:“还有,要不了多久京都那边下来的人就要到了。” “把底下的兄弟们都敲打一遍,让他们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陈年河停顿了一下,沉沉道:“有些人也不能提,知道吗?” 西北这一难,多亏了徐家出手才挺了过去,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都是靠着从徐家手中漏出的米粮,才得以保全。 可这样的话不能说。 吴副将心里清楚,叹了一声忍不住说:“将军有所不知,现在底下很多人都在说,桑东家不是神龛上的菩萨,却是救命的活菩萨。” “知晓徐家的人不多,吃过桑东家给的米粥之人不计其数,这样的话就算是将军不说,底下的兄弟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救命的恩情无以为报,嘴上说什么都是假的,靠着那一碗米粥活下来的人心里都记得。 不会有人乱说话的。 陈年河眼底多了几分唏嘘,嗤道:“徐璈那个混账东西不知是得了哪一路菩萨的法眼,竟是娶了这么个好媳妇儿。” 这份天大的人情是桑枝夏给的。 被救过命的人承的也是桑枝夏的情。 可徐璈是桑枝夏的丈夫,他自然也会沾了桑枝夏的光。 陈年河不屑道:“什么狗屁倒灶的少主?最后还不是靠自己有个了不起的媳妇儿?” “我呸!” “阿嚏!” 徐璈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出来,惹得对面的几人纷纷皱眉。 徐三婶把冒着热气的姜汤塞进桑枝夏手里,瞪了徐璈一眼说:“这么大的人了,办事怎的这么无数?” “就是。” 徐二婶不满道:“你皮糙肉厚吹点儿冷风也不打紧,夏夏跟你能一样吗?” “城里的马车一直都是备着的,再不济从家里边来人去接也行,怎么就非要急着骑马回来?这吹了一路的冷风能好受吗?” 许文秀倒是没说话,只是看着徐璈的脸色一直不太好,恨不得眼前化弯刀,刀刀都想割徐璈的皮子肉。 离家数月好不容易到家的徐璈,没感受到家人的温暖,反而因为骑马带着桑枝夏冒雪回家的莽撞,进门就遭遇了众多冷眼斥责。 桑枝夏被捂得严严实实团在炭盆边,哭笑不得地说:“我真一点儿没吹着。” 大氅加披风,徐璈给她裹得严丝合缝头发丝都没露,一路就是颠簸了些,到家还捂出了汗,真不冷。 而且还是她主动提议骑马回来的。 徐璈一开始还不同意来着…… 只是这话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可惜就是没人信。 徐嫣然往桑枝夏怀里塞了个小巧的暖炉。 小姑娘声音脆脆的,怨气深深地:“大嫂就是偏心大哥。” “大哥这么不靠谱,你怎么还帮着他说话?” “大嫂就是脾气太好了。” 徐明阳凑在桑枝夏身边,冲着许久不见的徐璈甩冷眼。 “大哥就是……” “哎呦呦!” “你再叭叭几句试试?” 徐璈拎小鸡崽儿似的拎住了徐明阳的小后脖子,把人往边上一拎冷笑道:“几个月不见真是长大了。” “现在都能冲着我鼻子比画了,你小子是不是……” “三哥又没说错。” 小小年纪早慧冷静的徐明煦板着小脸看徐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埋怨:“大哥就是胡闹。” “大嫂身体不好怕吃苦药,要是受凉了……” 徐明煦很有老爷子高深莫测的风采,话说一半戛然卡住,小小年纪就来了一手无比高明的欲言又止。 许文秀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地掐住了徐璈的胳膊:“胡闹!” “越大越胡闹!” 徐璈被拧得龇牙吸气,坐在正中的老爷子见了,呵呵冷笑。 “皮痒痒。” 徐璈:“……” 明明刚才打喷嚏的人是他好吗! 怎么就没有人关心一下他的死活?! 桑枝夏捧着姜汤默默低头,在姜汤冒出的暖气中,努力无视了徐璈幽怨的眼。 嗯,姜汤真好喝。 第258章 死去的人会得到安息,活着的人会变好 桑枝夏起初以为徐璈说不走了是在说笑。 没成想这人说的居然是真的。 徐璈还真老老实实地跟着桑枝夏回村窝着不动了。 放粮一事被陈年河派人全权接手,有了桑枝夏之前定下的规矩,期间虽是出了一些小岔子,终归也算顺利。 从京都赶来西北的钦差不日将抵达西北大营。 再往后的事儿,就不是徐家和桑枝夏方便插手的了。 桑枝夏在村里窝得很安心。 今年冬日徐家的暖棚又多了几个,里头都是桑枝夏带着人冒寒育下的早稻。 徐璈没回来之前,暖棚这边交给了薛柳他们盯着。 徐璈回来以后,桑枝夏经手后的大小活儿都自然而然落在了徐璈手里。 上到下田分苗,下到整理一张做了记录的纸。 无论巨细到了徐璈手中都是信手拈来,一看就是做熟了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过多少年的校正书童,经验如此丰富。 下了地的徐璈熟练得更令人瞠目。 林云站在地埂边上喝水,远远望着在地里飞快插秧的徐璈,眼角眉梢都写满了不可言说的唏嘘。 “看看咱家少主这架势,啧啧。” 不光是能打会合计,就连插秧都比别人快上半陇地! 滚了一身稀泥的宋六闻声回头,看着林云甚至都比不上自己的速度,不满皱眉:“你是在磨洋工?” 人人都在前头了,怎么偏偏就林云落在了后边?! 林云黑着脸咬牙:“要不要我提醒你,我只有一只手?” “白老七还是单腿蹦着的,怎么就不见比你慢了?” “你……” “吵吵什么?” 薛柳双脚都陷在稀泥里,淌水哗啦啦地往前说:“再多吵吵几句,地里这点活儿少主和东家全做完了,要你们到底有什么用?” 林云和宋六默然不语。 薛柳撇嘴嫌弃:“做不来细致的,干脆就去农场里跟着捡鸡蛋喂猪,再不行孵小鸡崽子去,别在这边碍事儿。” 被埋汰的人面面相觑,低头抓起脚边的秧苗各自努力。 地埂的另一端,徐璈手上动作飞快,余光盯着桑枝夏上了地埂,头也不抬地说:“拿帕子把水都擦了,穿我给你带来的那双鞋,沾了水的放下我一会儿带回去。” 桑枝夏看着地埂边的垫子忍不住笑:“我就说用不上,你这……” “怎么就用不上?” 徐璈插完手中最后一簇秧苗,把手浸在水里,伴随着哗啦的水声说:“我一出门好几个月,没人盯着你是彻底自由了是吧?” 徐璈反手将手上的水蹭在后背的衣裳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桑枝夏:“出门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薛柳跟了你这么长时间,北院里的暖池前后用过几次?开回来的药包都被你拿来驱虫了?” 桑枝夏张嘴想解释,发现自己好像的确是理亏。 那暖池虽好,可用起来实在麻烦。 既要提前烧炕道取暖,还要专门来一个人在隔壁的浴房里往暖池里一直续热水。 薛柳得了徐璈的吩咐,倒是时时刻刻把这事儿记在了心上,准时准点会提醒桑枝夏。 可桑枝夏总觉得麻烦琐碎,正经就没用过两次。 桑枝夏眼神闪烁。 徐璈不徐不疾:“枝枝,你这样不对。”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心虚地蜷起指尖揪住衣摆,看着淌水朝着自己走来的徐璈,突然说:“说起来你都回来这么多日了,还没跟我说薛柳他们的事儿呢。” 桑枝夏先发制人,眯眼盯着徐璈说:“事先也不打个招呼,不声不响地就把这么多人送进了村,你就不怕我不愿把人收下,全都一次撵出去?” “你不会。” 徐璈走近了抓起边上的干帕子,擦去桑枝夏脚上的水,再把挽起的裤脚仔细放下来压好。 他垂眸整理的同时低声说:“不是故意想给你来一招出其不意,一开始我的确没想好怎么安置这些人。” 这些全都是嘉兴侯当年的旧部,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想保住这些人的性命,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此一辈子隐姓埋名,不再提起半句从前过往。 可死去的人九泉之下亡魂不安,活着的人也备受煎熬。 有些心上的坎轻易越不过去。 徐璈说:“林云等人不曾放弃追查当年的事儿,不慎走露痕迹,数次险些丧命。” “我突然意识到,让他们都各自在外其实并不安全。” 在其中几人又一次遇险后,徐璈决定把剩下的这些人都聚在一处,思前想后,发现最妥当的地方就是洛北村。 这里与外界来往不多,民风淳朴不会引人怀疑。 而桑枝夏在此开设起的农场和大片耕地,可以给这些饱受苦楚的人一片安然的立身之地。 徐璈帮桑枝夏把鞋穿好,低低地笑着说:“事发突然,没来得及跟你细说。” “可是我知道,哪怕我还没回来,你也会设法帮我把这些人都安置好的。” 事实证明,他没猜错。 徐璈陆续从外送入村中八十余人。 这些人在进入洛北村前,都因为各种原因过得潦倒惨淡,生难维继。 可进入洛北村后,腿脚不方便的去看粮仓圈舍,手不方便的只管靠着双脚走动,去放牛撵猪。 再不行的就在农场附近住下,每日早起睡前顺着农场附近溜达一圈,都算是为农场出的力。 等到了农场有盈余的时候,总能有一份儿凭本事赚来的工钱,这些就足以让他们活下去了。 靠着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桑枝夏揪着徐璈的衣领扯了扯,想装出几分冒火的样子,可转念一想陆续入村那几十人的表现,话没到嘴边就先变成了笑。 “你别说,这些人干起活儿来一个顶俩,半点不吝惜力气,还处处用心。” 村里人一开始很小心不敢怎么跟这些人接触,可逐渐来往多了,相处得极好。 桑枝夏眼尾泛出了戏谑,啧啧道:“前些日子我还听到薛婶跟婆婆打听,问宋六定没定亲,说不定是想给他张罗亲事。” “你瞧,宋六之前还跟我说,早些时候饭都快吃不上了,过些日子保不齐媳妇儿都说上了。” 徐璈含笑未语。 桑枝夏伸手戳他的眉心:“徐璈,他们现在过得比之前好,以后会更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徐璈的眼睫无声一颤。 桑枝夏装作没看到,看着他眼下的黑青,自顾自地说:“慢慢来呗。” “死去的人会得到安息,活着的人会一日比一日更好,什么都会好的。” 桑枝夏不想细问徐璈在外边奔走数月所获多少,也不想追问他徐家的冤案什么时候能翻。 她说这些只是想告诉徐璈:不要急。 永远都不要着急。 徐璈深深吸气眼角微颤,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暖棚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紧接着炸开的是徐明阳激动的声音:“大哥大嫂!” “三叔回来了!” 第259章 要不趁热来一碗猪油拌饭? 桑枝夏安安心心缩回洛北村的第十日,出关将近五个月的徐三叔终于踩着将融的冬雪踏进了家门。 “不是不想回来,是一时半会儿实在不敢动。” 徐三叔裹着一身未散的风尘仆仆,在徐三婶含怒的注视下苦笑道:“是真没办法。” “关内闹起了饥荒,关外的情形也惨烈得很。” “这个冬日过分难熬,关外好多人家养的牛羊冻死不少,往年冬日,还能跟关内的人换些粮食盐巴熬到开春,可今年关内的人都在大批大批饿死,哪儿还有拿得出去跟他们做交换的粮食?” 徐三叔坐在炭盆边用力搓手,想到自己一路上看到的,忍不住叹道:“冻死的牛羊,饿死冻死的人沿着铺出了一路,哪儿哪儿都是,要不是……” “嗐。” “关内关外的人都困于不知怎么活下去险些发疯,路上的饿民见了经过的车马,不管不顾冲上去就是一通打砸哄抢,根本不讲道理,也没人管得住,这种情形,是当真不敢动身。” 在一个地方藏头裹尾地躲着,命保住了,别的可以往后再说。 听徐三叔说起在关外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徐三婶只觉好一阵心惊肉跳,一双眼也通红。 徐三婶恼道:“说了不许去,你非去!” “出去一趟遭了这么多罪,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说要出关了!” “出啊!做什么不出?” 徐三叔想也不想地说:“咱家的酒出了关可都是好东西,关外的银子就跟满地洒了等着我去捡似的,我当然要去赚钱啊!” “都这情形了你还满脑子都只想着赚钱?!” “不赚钱那做什么?” 徐三叔难以理解地眨眨眼,困惑道:“咱们开酿酒坊不就是为了赚钱吗?” “这赚的银子多了,夫人还有不乐意的?” “你……” “三叔才刚回来,何必心急惦记着下次出关?” 桑枝夏眼看情况不对适时地插了一句,顺带还用胳膊肘拐了徐璈一下。 徐璈头也不抬地说:“近来是不方便再出去了。” “三叔刚回来还不知道,西北大营那边来了钦差,暂时可能不会走,咱家的人最近还是少在外走动的好。” 虽说有陈年河帮着遮掩,可倘若差错是出在徐家自己人身上,那也不太说得过去。 徐三叔唔了一声,叹道:“就算是要再出关卖酒,也不可能是这个节骨眼上。” 活命的粮都吃不上了,哪儿有多余的闲粮做酿酒用? 酿出来了也没多少人买得起。 不过这次出关所见,倒是给了徐三叔不一样的启发。 他说:“除了酒,盐巴茶叶布匹,这些在关外可都是拿了银子不好买的稀罕东西。” “盐引是烫手的玩意儿不能碰,别的倒是没那么多顾忌,等开春后乱子平息了,我到时候再四处收这些东西送出关群试试水。” 总之东西出了关口,价格立马翻倍。 镇守边关的都是出自西北大营的人,有了桑枝夏跟陈年河搭起的这层关系,出不了任何意外。 徐三叔摩拳擦掌地说起接下来的打算。 等他说得差不多了,桑枝夏谨慎道:“三叔,小打小闹的不打紧,可要是决心把买卖拉扯大,陈将军那边还是要先说一声。” 通个气,留个底儿。 陈年河给徐三叔组建出的商队大开方便之门,商队所得当然也要略有表示。 说得高大上点儿叫互利互惠。 说得更耿直些,那就是官商勾结。 陈年河本来也不是什么清风明月的人。 赚钱的事儿,你好我好大家好嘛,谁都没理由把送上门的好处往外扔。 徐三叔一听就猜到了桑枝夏的意思,好笑道:“你放心,这点我早想到了。” “只是我跟陈年河搭不上话,最后这事儿,只怕还是要走丫头你的门路去说。” 陈年河眼高于顶,除了在老爷子的面前收敛三分傲气,见了徐家的任何一人都是鼻孔朝下。 唯一能在陈年河面前有几分面子的,还真就只剩下桑枝夏了。 桑枝夏忍笑点头。 徐三叔还很不放心地冲着徐璈补充:“你可少往陈年河的跟前凑,仔细你的腿。” 徐璈没想到这都能扯到自己身上,嘴角一压默默拉起桑枝夏:“昨日不是说要试试手工皂么,猪板油都备下了,咱们现在就去?” “对对对,徐璈不说我都把这事儿忘了!” 徐二婶早几个月前就被手工皂勾起了兴趣,一拍大腿跟着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说:“模子都是早就做好的,只等着上手试试了。” “正好趁着这几日没什么事儿,咱们这就去试试!” 用猪油做皂,在桑枝夏说起之前谁都不曾听过。 看着案板上白花花的猪板油,许文秀忍不住迟疑道:“这油腻腻的,做出来的东西不也是油的吗?” 油乎乎的上了手,那得是什么滋味? 徐二婶瞅着心里也打鼓,不过她想着桑枝夏嘴里从不跑空话,当即就挽着袖子说:“也不打紧,左右就是试试嘛。” 万一真不行,那也就是一挂板油的事儿。 这点儿损失小问题。 许文秀哭笑不得的扶额说好。 徐明阳拿着根棍子认真扒拉地上刚烧出来的草木灰,扭头喊:“大嫂!你看这样行了吗?” 桑枝夏探头看了一眼:“嫣然,盆拿来。” “来了来了!” “热水也来了!” 徐嫣然把木盆放在地上,桑枝夏把地上还带着余温的草木灰铲进盆里,早已问清了过程的徐二婶拎着水壶慢慢往下倒。 桑枝夏边搅边说:“倒水的时候速度不能快,快了就坏菜。” “掺热水搅到这种类似稀粥的样子,就可以……” “纱布纱布,这是你要的纱布。” 抓着纱布严阵以待的许文秀立马把纱布罩在盆口,等桑枝夏和徐二婶分在两头抓住了纱布的两端,端起木盆往下慢慢倾倒。 纱布滤过三遍的草木灰水黑乎乎的,还有一股草木灰特有的稻香气。 桑枝夏拍拍手说:“草木灰水先放着淀一淀,等把猪油炸了就能做下一步了。” 徐璈一直在闷头切猪板油也不说话,等桑枝夏有了下一步指示,默默放下菜刀,转身拿起了锅铲。 烧热的锅底跟雪白的猪板油碰撞,瞬间炸出一股浓烈的香气。 徐璈在几小只抽鼻子的馋样儿中转头,一本正经地问:“枝枝,油渣你要吃咸一点还是淡一点?” “要不趁热来一碗猪油拌饭?” 第260章 因为那种花里胡哨的好看,知道么? 桑枝夏反复想的是怎么把手工皂做好。 可除她以外,剩下的这些大大小小满脑子想的都是油渣真香。 徐璈真给桑枝夏弄了一碗猪油拌饭。 荤香十足口感细腻的猪油,加上刚出锅的热乎米饭,洒几滴褐色的酱油。 拌饭的最表面再添一勺炸得金黄酥脆,切碎成了碎丁的油渣,最后再加上一小撮暖棚菜地里摘来的翠绿葱花。 什么都不用再加,就这么一碗简简单单的猪油拌饭,配上缸子里夹出来的腌萝卜条解腻,徐明阳这样的半大小子一次能吃三碗。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一人两碗猪油拌饭下了肚,吃饱后的老爷子都探头过来看什么叫手工皂。 桑枝夏神神秘秘的抱出了一个小箱子,盖子打开,里头装的是让徐璈特意从南边儿带回来的各种贝壳。 西北是没有贝壳这种东西的,在地处中原的京都也不多见。 桑枝夏一开始说自己想要些贝壳,徐璈只当她是觉得新奇想拿来做摆设,特意寻了门路四处去找,前前后后搜集了一箱子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又仔细选过了品相才一次送回。 谁知道桑枝夏打开箱子,就把他精挑细选的贝壳往炭盆里扔。 扔得一点儿都没犹豫。 桑枝夏甚至都没仔细看手里的贝壳到底长什么样儿! 徐璈面无表情的把噘着一张大油嘴的徐明阳推到边上,按桑枝夏说的拿来火钳翻烤炭盆里的贝壳。 “对对对,就是这么烧。” 桑枝夏一边指点还一边嘀咕:“这贝壳大小差太多,厚的这都是螺壳,不好烧啊!” 徐璈蹲在烧得通红的炭盆边,看着在火炭烘烤下炸出噼里啪啦声响的贝壳,满脸木然:“枝枝,你就不觉得好看么?” “我要好看做什么?” 桑枝夏稀里哗啦又扔进去一些贝壳,口吻冷静且冷漠:“大小不一的不好烧,烧了也不好捶细。” 徐璈:“……” 桑枝夏叹气:“好看起什么用,再好看的还不是没法烧来用。” 徐璈彻底不说话了。 桑枝夏自顾自道:“下次都要这种薄的小的,最好是大小都差不多的,这样好控制火候,知道了吗?” 徐璈木着脸说:“知道了。” 桑枝夏抱憾点头:“记住了就好。” “下次这种的可不能要了,这得烧到什么时候?还是小的这种好。” 徐璈抓着火钳余光一扫,发现被桑枝夏再三夸赞的那些小贝壳,是自己嫌丑险些半道上丢了的。 徐璈这下更不想说话了。 炭火中烧制过的贝壳趁热掏出,捶打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徐璈的身上。 徐璈非常下力气。 烧制过的贝壳捶打成粉,在长棍子的搅拌下倒进沉淀了一顿饭时间的草木灰水,搅拌均匀纱布过滤几次,在一旁继续静置出上下两层,将上层分离出的碱水舀出。 桑枝夏来回试了几次,确定熬好的猪油已经变凉,将舀出的碱水缓缓倒入冷却的猪油中,再加了一些细盐,用长柄木勺顺着一个方向不断搅拌。 搅拌看似没难度,但操作起来属实废手。 倍感新奇的几小只轮番上阵,桑枝夏自己也试了试,最后那柄一直没停下过的长柄木勺还是转回了徐璈的手里。 徐璈简直是搅到心如止水。 随着木勺的不停转动,木盆里原本颜色浑浊的猪油和碱水逐渐融合为一体,搅动下变得粘稠,色泽略略泛白。 桑枝夏坐在小凳子上盯着,嘴里说:“不能停,这得一直搅。” 徐璈无声一叹,默默把右手换成了左手。 漫长且无趣的搅拌持续了一个时辰,木盆里的东西看起来已经跟最初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桑枝夏早就准备好了大大小小的模子,重新拿来个小一些的圆木勺开始分装。 一勺正好就是一个模具的大小。 徐二婶之前找的那个匠人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家闲着,主要靠着给徐家做的各种模子换粮续命。 为了那口吃的,手艺人下了狠力气。 圆的方的,长的扁的,时兴的花朵儿样式,各种寓意吉祥的图案,各式各样的模子装了几个大箩筐,拿出来摆好了随便选。 桑枝夏一边往模子里装一边说:“是时候不对,等春暖花开的时节,还可以磨了各色的花汁子掺进去,再加些不同的香粉,等做好了倒出来,就有颜色和香味上的不同了。” 尽管说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肥皂,可那不是长得不一样么? 换个颜色换个花样,再弄个不同的名头喊出去,要价多少,还不都是嘴皮子上下一吧嗒就能成的事儿? 桑枝夏很嚣张地说:“我想卖多少,那就是多少。” “不讲价,坚决不讲价。” “是不能讲价。” 老爷子忍着笑说:“现熬出来的猪油是多好的东西,一大锅就做出来这么些小玩意儿,这要是还讲价往低了要,论起来说不定就要亏了。” 大锅的猪油,特地从南边儿千里迢迢弄来的贝壳,再加上细盐粉,这些可都是好东西。 过程中费的人力物力且不说,光是投下去的本钱就不少了。 桑枝夏对此深以为然,不住点头的同时,小心翼翼的把装好的模子拿去边上放好。 看得满眼新奇的徐二婶说:“夏夏,这样就行了吗?” 就这么一通捯饬,出来的就是那什么手工皂? “成一多半了。” 桑枝夏想了想说:“在避光干燥的阴凉处放上一个月,时候到了取一个倒模出来试试效果,到时候就知道能不能成了。” “我瞧着是八九不离十了,只可惜今年能做的不多。” 徐二婶叹道:“换作太平年间,过年的时候就能买着不少猪板油,到了街市上也随随便便就能买到合适的,可今年不成。” 一年饥荒闹太过,但凡是能吃的都剩不下了,哪怕是暂时缓过来了,外头能买得到的也少得可怜。 至于农场里养着的那些…… 那就更不能成了。 原本白白胖胖的小肥猪少了好几个月的酒糟吃,忍饥挨饿的熬到了现在,拉出来宰了也没多少油水,杀鸡取卵的事儿做不得。 桑枝夏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把做手工皂的事儿拖到了现在,不过其实也不打紧。 桑枝夏拍拍手说:“咱们先试试也好。” “左右方子是咱们自己捏在手里的,会做了什么时候做都一样。” 正好马上就是开春化冻的好时候,她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地里,手工皂这边一时半会儿还真是顾不上。 热热闹闹的忙活一日,所有的成品都被收起来整齐摆放。 托了那几碗猪油拌饭的福,到了晚间没有一个是饿着的,索性就省了晚饭,各自收拾了回屋。 桑枝夏被徐璈牵着回了北院,嘴里还在嘀咕:“等到大批开始做手工皂了,贝壳必不可少,这东西你能给我多弄些么?越多越好?” “能。” 徐璈侧身顺手把院门关上,边走边说:“你觉着好的那种,要多少可以有多少。” 桑枝夏一听不太满意:“那这次怎么就那么少?” “那些又厚又大的烧起来费劲儿,捶粉的时候也不好动手,这次还偏就是那样的多。” “因为那种花里胡哨的好看,知道么?” 徐璈忍了半日到底是忍不住了。 徐璈算是看出来了,桑枝夏现在满脑子都是手工皂,其余是一点儿不开窍。 他要是不说,这人就完全意识不到那些贝壳为什么会奇形怪状的,还都很不好烧。 桑枝夏脑子没转过弯来,还是一脸茫然。 徐璈忍无可忍地低头张嘴,唇齿相接的刹那,把桑枝夏所有的抗议都堵了回去。 桑枝夏吃痛想躲,不知何时绕到身后的大手摁住了她不安分的后脑勺,强势又自然地撬开唇齿。 灼热滚烫的呼吸在寒意未散的风中交融。 薄唇所过之处,处处星火。 第261章 陈将军又来蹭咱家的猪粮? “所以说,那贝壳不是带回来给我烧的,是用来玩儿的?” 特意打造出的浴房里,桑枝夏泡在暖池里盯着拍打出的水花,恍然大悟:“你怎么不早说?” “我来得及说么?” 徐璈在隔壁顺着竹管慢慢加热水,语调听起来相当平静,只是不知道现在具体的情绪。 “拿回来你也没留心去看,打开了箱子咔咔就往火盆里扔,我要是多嘴拦了,万一你连我都想扔进去烤一烤怎么办?” 桑枝夏啊了一声突然有些词穷,绞尽脑汁想措辞挽回一下的时候,就听到了徐璈低低的笑声。 桑枝夏努力回想自己烧贝壳时徐璈的神色,听见笑声,懊恼之下小心试探:“你不生气?” “为何生气?” 徐璈垂下眼看着涓涓而下的热水,不紧不慢地说:“大老远地带回来,为的不就是哄你开心么?” 尽管不是见了贝壳花哨好看觉得开心。 可殊途同归结果是一样的。 见桑枝夏笑了,那这一路千里护送的目的就达到了。 徐璈对此非常满意。 桑枝夏愣了愣哑然失笑,缩了缩脖子把下巴都浸在水里,一张嘴声音闷闷的,水面还有小泡泡:“徐璈。” “嗯哼?” “我之前有一天特别开心,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徐璈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什么时候?” “看到你特意给我搜集带回来的那三车稻种的时候。” 无人可知心中之喜。 也无处可说。 三车不远千里抵达的稻种,宛若是一颗藏在心尖上的糖块,细品之下总有不同的蜜味儿。 桑枝夏唇角上扬把手落在隔住了徐璈的墙上,认真补充:“特别开心。” “真的。” “我……” “枝枝。” 竹管中流出的热水大了不少,哗啦的水声中,桑枝夏听到了徐璈沉哑的话声:“我此次回来去拜访过胡太医。” 桑枝夏不解其意:“怎么?” “胡太医说,你吃完最后这两剂药就可以不吃了。” 桑枝夏进补调养的过程实在煎熬。 煎熬的不仅仅是桑枝夏。 能从胡太医的口中得到这么个好消息,不光是饱受进补之苦的桑枝夏猛地舒出一大口气,就连徐璈心底绷紧的心弦都是无声一颤。 再过几个月,桑枝夏就十七了。 徐璈敛眸遮住眼中翻涌的沉沉暗色,竭力维持住声调的平稳说:“等你生辰的时候,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 桑枝夏沉浸在不用持续进补的欢喜中无法自拔,心不在焉地说:“都行。” “不过我生辰在夏日,那会儿……” “那会儿暖棚撤了,地里的秧子也早就栽好了。” 徐璈把木桶里剩下的热水一股脑都倒进竹管,一字一顿:“农场的鸡鸭鹅和大肥猪有的是人看着,开荒的事儿有耕牛去做,你出去散散心耽误不了什么。” 万事开头难。 桑枝夏已经把不停开荒,扩大耕种这个念头栽进了众人心里,并且为此列下了可明确去做的条条框框。 所有人现在都坚定了一个信念:只要去做,脚踩土地手握耕具,就一定会有收获。 当然,跟着桑枝夏安排农场的步调去做,收获会更多。 最先效仿桑枝夏搭建暖棚的村长一家,过去一年所得丰厚,跟着搭了水车的人家也都享了无尽好处。 实打实摆在眼前的增益成了无声的铁证,之前还在迟疑观望的村民也都放下了心里的疑虑,自发去打听农场的规矩,主动登门表示也想加入。 桑枝夏对此来者不拒。 一人吃饱不等于众人吃饱。 西北黑土广袤无垠,徒步无法丈量出这片宽阔大地的边远,单是靠着徐家之力,也不可能挖掘出这片土壤中藏着的巨大能量。 这里的荒地,可以孕育出更多的希望。 希望的火种已经跃动出了最初的星火之光,只要小心呵护,那…… 桑枝夏脑中滑过无数杂念,全都化作了眼底晕开的笑。 她靠着暖池壁上,闭上眼说:“好哇。” “等春耕结束,地里的秧苗绿了,咱们就出去转转。” 等到那个时候,大约又是另外一幅景象了…… 桑枝夏苦苦等候一个月,终于到了手工皂脱模的时候,这日从京都来的钦差也恰好抵达了西北大营。 桑枝夏在几小只紧张的注视下,屏住呼吸,轻而又轻地把模子倒扣在铺开的棉布上,听了半截话口吻古怪:“米糠?” “陈将军又来蹭咱家的猪粮?不是不缺粮了吗?这人好好一个大将军,怎么就专门跟咱家的猪牛过不去?” 草料要,米糠也要。 敢问陈将军还有什么是不要的吗?! “哈哈哈!这回可真不是!” 徐三叔笑得直拍手,抹了把脸才说:“前几日是来要了些米糠,倒也不是为难猪的,是用来难为钦差的。” 钦差千里迢迢从京都赶来,一路奔波所见几何不好说。 可钦差一行抵达西北大营,看到的一定是最惨烈的一幕。 徐三叔微妙地撇撇嘴,嗤道:“陈年河这人算计深得很。” “他先是在京都闹出了一番大动静,逼得朝中派人赶来彻查,紧接着卡着钦差要到了,又不知从何处搜罗了一群乞丐难民,一股脑全塞进了西北大营。” 正在帮着桑枝夏脱模的徐璈闻声挑眉,玩味道:“他让这些人扮作了营中士兵?” “不光是扮兵。” 徐三叔咂咂嘴说:“为了迎接钦差的到来,陈年河带领着身边说得出名号大小将领,一起饿了好一段时日的饭。” 徐璈:“……” 桑枝夏:“…………” 徐三叔在他们二人的注视下,满脸唏嘘:“咱们是无缘得见,不过听宋六说,陈将军和一众将领饿得面黄肌瘦脚步虚浮,见了钦差一行入营,这些人眼里迸出来的,都是想逮个人洗刷生啃的凶光。” “听说钦差大臣吓得当日接风宴都没吃得下,生怕被这群饿红了眼的人抬上桌啃了,躲在营帐里都没敢出来。” 准确地说,钦差大臣就算是心大吃得下,桌上也没什么可下嘴的东西。 陈年河说了,那一碗掺了八成米糠的稀粥,就是拿出来待客最好的饭,不吃也没了,这一碗分出去,底下的人还得打破头抢呢! 从京都来的这群人一开始本来是不信的。 直到他们见到了盯着那一碗稀粥眼冒红光的大小将领,不信也不成了。 这要不是饿得狠了,哪儿能激恼成这样? 这就差啃人了! 钦差大臣当晚就紧急往京都送了折子,具体说的什么无人可知。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西北这次的浪,陈年河算是挺过去了。 桑枝夏和徐璈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眼中的玩味,只是勾唇浅笑。 桑枝夏低头敲了敲手中的模具,等里边的白色皂体滑落而出,定睛看清立马就笑了:“成了!” 第262章 这就是大哥说的人心险恶吗? 在被倒入模具之前,险些把徐璈一双手都搅木了的肥皂粘稠可流动,半点看不出形,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经过一个月的风干皂化,不成型的皂液凝固干燥,脱去了多余的水汽变得触感温润厚实。 顺着模子的底部轻轻一敲,模子里雪白的肥皂落在事先铺好的软布上,凝出的花瓣清清晰可见,整整齐齐地脱模出来排成一列。 乍一看就像是春日里绽得正好的娇花,白嫩精致,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别的不说,起码看着样子是极好的。 凝神等了半天的徐二婶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惊喜出声:“哎呦,这居然就是硬的了?” 之前油乎乎白腻腻的那些玩意儿,放一个月还真就是能变硬? 许文秀满脸惊奇,拿手帕托起来一块凑在鼻尖闻了闻,笑道:“按理说猪油凝了多少有些腥气,也容易腻手,这东西闻着倒不见那些毛病,细闻着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气。” 既不是猪油的油腻腥气,也不是草木灰呛鼻子的味道。 明明做的时候加了些什么东西,都是大家伙儿眼看着的,可眼前摆出来的成品却跟掺进去的所有东西都不同。 要是桑枝夏不说的话,绝对无人猜得出来,手里这一朵洁白精致的皂花竟然是用猪油做底弄的。 桑枝夏也高兴。 桑枝夏抓起一朵皂花催徐璈:“别干看着,赶紧去把你弄脏的衣裳拿来试试,哪件脏得厉害就要哪件!” 正在安静脱模的徐璈听了眉梢微扬,无奈道:“要脏衣裳做什么找我?” “徐明阳。” 正在犹豫要不要对准皂花啃一口的徐明阳茫然抬头:“大哥?” “去把你昨日藏起来的脏衣裳拿出来。” 徐明阳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瞬间炸毛:“我不是我没有!我……” “你有。” 徐璈残忍且冷静地说:“你昨日写大字的时候摔翻了砚台,乱七八糟地洒了一身的墨。” “那件衣裳就很脏。” 徐明阳:“……” 徐璈垂眸继续脱模,不徐不疾地说:“去拿出来吧,别藏了。” 徐明阳似是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小脸上写满了震惊错愕,张大的嘴都在无声颤颤。 含笑围观的老爷子敏锐抬头:“写大字的时候,为何会打翻砚台?” 徐锦惜年纪小心直口快,盯着小巧精致的皂花头也不抬地说:“因为三哥在桌子下藏了一只小耗子,三哥写大字的时候小耗子跑出来了。” “小耗子?!” 这下满脸惊悚的人变成了桑枝夏。 桑枝夏难以置信地说:“咱家哪儿来的小耗子?!” “不是咱家的耗子,咱家就没有耗子!” 徐明阳又急又慌摆手解释:“那小耗子是我跟霍尖蛋他们在外头逮的,我就是……” “你还去逮耗子?!” 徐二婶面沉如水轻轻放下手中的皂花,盯着急得额角冒出了汗的徐明阳说:“徐明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徐明阳百口莫辩。 小小年纪,就饱尝了一把什么叫做被背刺一刀的心酸疾苦。 实话一出口,不光是从徐二婶那里领了一顿管饱的棍子,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脏衣裳也被迫拿了出来。 这混小子怕被人发现,还特意在后院挖了个深坑,把被墨汁染得黢黑的衣裳埋了进去。 原本是青绿色的料子,墨汁染一遍稀泥滚一遭,再刨出来的时候比起街边乞丐身上现扒下来的好不了多少。 当真是名副其实的脏衣裳。 桑枝夏咿了一声下不去手。 徐二婶果断朝着徐明阳横了一眼:“去打水来自己洗!” 徐明阳委委屈屈地抽了抽鼻子,认命地把脏得看不出原本色调的衣裳挼进木盆,含着眼泪泡泡去拎水。 徐璈还很贴心给他准备了热的。 徐明阳蹲在地上一边搓衣裳一边悲愤嘀咕:“大哥!” “明明说好了不揭发我的!” 这才过去多久?! 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跟他站在一边的大哥就残忍地抛弃了他,这都是什么世道?! 徐璈把一块儿脱模不是很顺利毁了样子的皂花扔给徐明阳,在徐明阳控诉的目光中淡淡地说:“你还小呢。” 徐明阳:“啊?” “所以,我有必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人心险恶。” 徐璈拍了拍徐明阳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有些话我说说就行了,你小子怎么还真信呢?” 徐明阳揪着湿漉漉的衣裳眼角发抖。 徐璈满脸认真:“你看看你二哥,他就从来不信我的话。” 但凡是出自徐璈口的,不管说的是什么,进了徐明辉的耳朵总要在脑中多打几个转弯,在没辨出真伪之前,徐明辉一个字儿都不信。 徐明阳就不一样了。 这小子听什么信什么。 一时间徐璈看向徐明阳的目光都带上了怜悯,是真的很难想通徐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一根筋。 若说心眼子,别说是徐明辉,这小子甚至都比不上五岁的徐明煦。 徐璈不自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老爷子把烤好的栗子分给几个小的,头也不抬地说:“你太看得起他了。” “明阳这心眼子连咱家锦惜都比不上。” 徐锦惜刚四岁。 徐明阳不服气鼓着腮帮子想抗议,话未出口就听到了一声棍子破风的凌厉声。 徐二婶面无表情地说:“老老实实洗你的衣裳!” “这衣裳要是洗不干净,这个月你都别想出门!” 徐明阳小嘴一瘪呜咽一声卖力搓洗,徐嫣然在边上见了,心情复杂地摇头。 这个真没招儿。 污泥倒是不难洗去,难的是墨汁。 墨汁染上的颜色是最难洗的,甭管用的是皂角还是草木灰都没用。 换作以往,徐明阳的浅色衣裳上染了那么大一片的墨痕,那这件衣裳基本也就洗不出颜色了。 从此只能在家穿穿,穿出门了定会被人笑话。 书读得不怎么样,衣裳上的墨汁倒是没少喝。 可出人意料的是,今日用上了刚做好的皂花,那一片黑黢黢的墨汁被洗得干干净净。 过了三遍水后更是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颜色鲜亮如初。 徐明阳惊喜于洗干净了自己不用在家闭门,其余人则是惊讶小小一朵皂花的用处。 徐二婶喜出望外地说:“墨汁都能洗干净,洗了摸着也比皂角洗得软乎,也不腻手!” 担心猪油的腻手感一丝也无,柔软干净还有一股浅浅的皂香,这可不是什么皂角草木灰能比得上的。 心中惴惴的徐明阳见众人笑了,左右看看揪着衣摆小声试探:“娘,我是不是可以出门玩儿了啊?” 徐二婶瞪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老爷子的声音幽幽响起:“出去做什么?” “写大字的时候心都静不下来,可见精力还是太旺盛了。” “从今日起,你的大字每日多五篇。” 徐明阳表情空白眼神绝望,颤声道:“祖父,可是我都洗干净了哇!” 老爷子瞥他:“洗干净了是你大嫂的皂花做得好,皂花的功劳与你何干?” “可是……” “再多话,一日大字加至六篇。” 徐明阳深深吸气艰难咽下到了嘴边的抗议,求救似的冲着桑枝夏不断挤眉弄眼:“大嫂,我……” 桑枝夏默默转头,举起一朵皂花看似很认真地跟着徐璈说:“你瞧瞧这纹理,做得多好!” 徐明阳:“……” 这就是大哥说的人心险恶吗? 第263章 这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徐明阳的悲伤被集体忽略。 在徐二婶的瞪视下,徐明阳甚至不敢抽噎得更大声。 许文秀忍着笑伸手摸了摸做好的皂花,感慨道:“是好用,只是用了那么多猪油做的,拿来洗衣裳未免也太糟践好东西了。” 换作之前的徐家,再金贵的东西也只是寻常之物,丁点儿猪油压根就不值得提一嘴。 可遭过大难又历过饥荒。 虽是不曾饿着徐家的人,可家中老少还是知晓了一饮一啄的来之不易,对待吃食用物的心态跟之前大为不同。 就连徐嫣然都说:“大嫂不是说这要拿去卖的吗?在家里还是用皂角好了。” 徐嫣然已经跟着学会做不少琐事,认真道:“家里的皂角还有很多,皂角也是可以洗干净的。” “既是做出来了,也不必俭省到这种程度。”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东西做出来就是用的,总不能好的都拿去卖了,那埋头赚钱是为了什么?” “这次做出来的不多,主要是为了试试,就先不拿出去卖了,都留着吧。” “都留着?” 徐二婶提议道:“要不选出来一些品相好的,等绣庄过几日重新开张的时候拿去当小礼送了?” 因着饥荒闹出了动荡,徐二婶的绣庄也迫不得已在三个月前关上了大门。 近来局势渐稳,再继续关着就没必要。 尽管徐二婶自己也说了,铺子开了门也不见得有多少买卖可做,可不拘多少,总比一直在家闲着的强。 桑枝夏想了想觉得可行。 “先送一些出去,不过别说是用来洗衣裳的,说用来洗头洗脸洗手,问起这叫什么,统一回复叫皂花。” 世人好雅。 风花雪月甭管沾上点儿什么,寓意立马脱胎于凡尘,多几分不可言说的高雅。 这话一出剩下的人连连点头,徐三婶还补充道:“你之前不是说可掺香粉和各色花汁子吗?下次再做的时候,咱们试着多做些不同的,到时候摆出来的花样多了,说法自然也就更多了。” 关于引经据典胡编乱造这块儿,徐三叔的造诣绝对让人望尘莫及。 只要见着了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怕编不出来新鲜的! 一朵小小的皂花惹得全家聚在一处探讨了半天,等大家伙儿都说得差不多了,徐璈才说:“要用的贝壳最多两个月就可以送到。” 这次送来的贝壳都是按桑枝夏的要求去寻的,量大管够。 桑枝夏想到之前闹的乌龙有些好笑,正想说什么时,大门被人扣响。 大门打开,来人居然是邬连。 桑枝夏见了邬连有些意外:“邬军师?” 这人是陈年河的心腹,无事绝不轻易露面。 京都来的钦差还在西北大营里待着呢,这个节骨眼上,邬连来洛北村做什么? 同时想到这一点的几人都在暗暗皱眉。 邬连面露无奈,苦笑道:“这事儿本不该我插手,只是……” 邬连下意识看了一眼四周,抽身进门迅速把大门关上,对着自己最熟悉的桑枝夏说:“桑东家可知此次来西北大营的钦差是何人?” 桑枝夏答得不假思索:“莫城。” 钦差一行尚在路上的时候,桑枝夏就已经知道了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尽管这些人她一个都不曾见过,但老爷子熟知朝中情况,耐着性子逐一掰碎了跟她和徐璈逐条分析。 桑枝夏不光是知道这些人的名字身份,还知道这些人的家世牵扯,以及这些人目前在朝中的站位,各人不同的脾性风格。 邬连想到有老爷子在,桑枝夏了解这些并不为奇,不动声色地呼了一口气说:“桑东家既知来人是莫城,那可清楚此人身上的干系?” “什么干系?” “莫城与鲁王是连襟。” 徐璈把手头的皂花装进木盒,在桑枝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说:“我二叔怎么了?” 桑枝夏的眉毛直接飞了起来:“二叔?!” “这跟二叔有什么关系?” 饥荒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徐二叔也不肯回家,一直窝在县城的粮庄里十天半月都没消息。 桑枝夏上一次听到徐二叔的消息,还是说粮庄里遭了打砸的饿民,混乱中徐二叔和留守粮庄的两个伙计受了伤。 当时徐明辉还在县城,他去了一趟只说无碍,往后就又没了消息。 距离上次出事儿已经三个多月了,这又是怎么了? 见桑枝夏是真的没回味儿来,徐璈低声说:“枝枝,徐家还有个当鲁王妃的大姑奶奶。” 徐家的大小姐,徐二叔的嫡亲姐姐,也是当今鲁王的正妃。 桑枝夏脑中一连串的小灯泡咔嚓点亮,愣了半晌神色古怪:“徐家大姑奶奶是鲁王妃,莫城跟鲁王是连襟,是因为莫城的妹妹是鲁王的侧妃,这……” “这从逻辑上说,莫城跟二叔该是不和的吧?” 徐家的大姑奶奶和莫家的小姐共事一夫,关系本就谈不上和洽。 如今徐家落魄,莫家在京都风光无限。 不管怎么想,徐二叔得知来人是莫城时,都该再三谨慎躲避为上,这还能出什么事儿? 难不成是莫城去找徐二叔的麻烦了? 可莫城是怎么知道徐家在此处的? 邬连显然也想不通。 邬连斟酌了半天头疼道:“桑东家所说不错,可偏偏徐二爷的行事出人意料,非常人所能想。” “徐二爷大约是厌了西北的苦寒,想走了莫城的路子给鲁王妃送信。” 桑枝夏满脸我都听到了什么的悚然。 徐二叔此举,跟奔着狼口冲过去说我是鲜嫩小绵羊有什么区别? 他到底是为什么觉得莫城会帮他的? 而且从之前的种种来看,徐家的这位大姑奶奶压根就顾不上搭理娘家的这些落魄亲戚好吗?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徐璈眉心微皱:“信送出去了?” 邬连果断摇头:“那不能。” “照桑东家之前的吩咐,粮庄和绣庄那边一直都是有人盯着的,察觉到跟徐二爷来往较近的那个伙计路线不对,我暗中就把人扣住了。” 邬连说完将从那个伙计身上搜到的信双手奉上,垂首说:“帮着徐二爷传递消息的人已经扣下了,为了稳妥起见,我也命人另找了个僻静地方供徐二爷休养,只是……” “莫城一行仍在西北大营中,大约会在下月中旬启程返京,在此期间,徐二爷只怕是暂时不好出来了。” 第264章 十年矿山劳作,十年辛苦可定命数 实际上邬连的话说得已经非常委婉客气了。 毕竟陈年河知道了徐二叔的所为后,第一反应就是立马把人揪来剁了。 陈将军生平最痛恨吃里扒外的叛徒,不管是因为什么,见了一个就可以提刀杀一个。 徐二叔此举看似是无关紧要,实际上一旦被莫城察觉到异状,消息再走漏回京都,那西北此次好不容易平息下的饥荒之乱,说不定就会被人揪出更大的蹊跷。 陈年河是靠着徐璈打通的门路,以及桑枝夏手中及时拿出的粮才熬过了此次危机。 往后徐家在西北扎根的日子里,陈年河连带西北大营中的十几万张嘴也等着徐家农场中出的粮。 休戚与共,陈年河早就跟沦为罪臣的徐家人捆在了一起。 徐家若是因此出了岔子,陈年河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徐二叔胆大妄为至此还能在陈年河的利刃下保住性命,不是因为陈将军提不动刀了,而是因为陈年河想借此卖徐家一个面子。 邬连此番前来,也是为了跟徐家通气。 徐二叔是徐家的人,他们不好直接处置。 可要把人放出来放任自流,任其作死,那也不行。 邬连想了想,低声说:“将军的意思是,先暂时让徐二爷在个清净的地方安心休养,等钦差一行人离开西北抵达京都了,再把人送回徐家也不迟。” 似是怕老爷子不高兴,邬连赶紧补充:“徐二爷休养期间一应大小事务自有我等负责,绝不会委屈了二爷。” 只是暂时不得自由罢了。 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陈年河是不可能把这么个隐患放出来的。 哪怕再混不吝再混账,徐二叔仍是徐璈和桑枝夏名义上的长辈。 事关长辈,他们是不好开口的。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老爷子的身上,老爷子闭上眼说:“明阳他娘,你是怎么想的?” 徐二婶没想到会问自己,猛地一猝后勉强挤出一抹笑说:“这样的事儿,您做主就好,怎么会……” “我是能做主,但也要问问你的意思。” 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那是明辉和明阳的父亲,也是你的丈夫,他的事儿,总该是都要让你们知道的。” 徐二婶死死地掐着掌心,煞白着脸反复张嘴说不出话。 徐明阳眨巴着大眼睛左右看看,蹬蹬蹬地跑过去拉住她的手,脆生生地说:“娘,哥哥说了不管!” 徐二婶头疼地看他:“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 刚满十岁的半大小子脸上还带着娃娃特有的肉乎乎,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却写满了无声的坚定,掷地有声:“父亲做错了事儿,那就应该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 徐明阳紧紧地握着徐二婶颤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哥哥说了,父亲不在意咱们一家的死活,那父亲惹出的祸端咱们也不必理会,随他去!” 见徐二婶不说话,徐明阳瞪眼道:“又不是谁逼着父亲去犯错的,他都那么大一个人了,自己承担有什么不对?” “娘,你听哥哥的!哥哥说的肯定没错!” 半大小子声音脆爽语调干脆,对就是对,错了就是错了。 对于这个长时间不回家存在感极弱的父亲,徐明阳没半点该有的父子眷恋,满心充斥的都是说不出的厌烦。 小孩子的逻辑里没有那么多割舍不下的。 既然是不好,那就不要。 反正父亲回来了,也只会惹得娘伤心,还会动手打自己打哥哥。 徐明阳拉着徐二婶的手一个劲儿地晃:“娘,不管他了。” “父亲是自己不愿意回来的,他不在家咱们不是也很好吗?我……” “徐明阳。” 桑枝夏在徐明阳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揪了揪他的小耳朵说:“不可胡说。” 这样的话再说下去,那就是徐明阳这个当儿子的指责亲爹。 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年代,传出去了可不好听。 意思到了就行。 徐明阳不服气地撇撇嘴,顺着桑枝夏拉他的手在一边站好。 徐二婶心里原有的几分迟疑,因着徐明阳的话散了个一干二净,再抬头时挣扎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说的坚定。 她说:“老爷子,明阳说得对,错了就是错了,该怎么办我们娘儿三绝无话说。” 徐二婶之所以存了些迟疑,是因为顾虑到徐明辉和徐明阳的将来。 有个爹活着,哪怕这个爹不中用,也总比没有了强。 可现在…… 徐二婶垂下眼敛去眼底冷色,心下讥诮:要是这人活着不成助力反添拖累,那他还活着做什么? 有些人,活着不如死了干净。 老爷子闻言微微颔首,睁眼看着邬连说:“他现在在的地方可还僻静?” 邬连连忙说:“绝对安静无人打搅。” “如此也好。” 老爷子转了转手中的两个核桃,在核桃的碰撞声中听不出情绪地说:“我记得西北大营顺出去往北再走八百里,是一处矿山?” “是。” 邬连不解老爷子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下说:“西北大营镇守在此,一是为防外敌来扰,二则就是为了这处矿山。” 徐家当初被流放的时候,要不是嘉兴侯和老爷子的多年经营有一些私底下的门路,那徐家满门的去处就是那处矿山。 邬连还在斟酌着下一句说什么,老爷子就毫无起伏地说:“等莫城等人走了,送他去矿山那边做工吧。” “这……这合适吗?” 邬连错愕眨眼,弱声道:“老爷子,矿山那边看管严密,进得去就出不来了,而且进了矿山的人视作矿工,日日都要进矿山劳作,徐二爷他……” “他要是时运不济死在了那里,徐家就多一个二爷的灵位,倘若能活着回来,熬满十年,徐家自然也还有他的一碗饭吃。” 老爷子在邬连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字一顿地说:“他是徐家的人,能不能十年后活着回来再吃徐家的一碗饭,全看他的天命造化,生死都与旁人再无干系。” 十年矿山劳作。 十年辛苦。 能否熬得过去,全看徐二叔的命数。 这是老爷子身为父亲,也是身为徐家的话事人,给徐二叔留出的最后仁慈。 第265章 徐璈到底是多好的命数? 老爷子招手示意徐明阳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明阳,你记住,是我让你父亲去的矿山,也是我想让他去遭这十年的罪。” “知道吗?” 徐二叔的事儿,只能过他的手。 如果来日因为徐二叔的事儿再起波折,那不管是什么都该是冲着他来的。 与徐家的其余人无半点关系。 也与陈年河等人毫不相关。 徐明阳其实不知道矿山是什么去处,但是他能从邬连的脸上看出,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绝对比不上在家里舒服。 可他爹不是早就不愿意回家了么? 徐明阳这么一想,心安理得地说:“父亲想去就让他去呗,哥哥说了,我长大以后也能照顾好我娘,父亲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他想得简单说得轻巧,好像去矿山劳作十年只是去逛街赶集一般轻松写意。 可恰恰就是这么一份儿完全不在意的肆意,不着痕迹地冲散了老爷子心头最后的阴霾。 老爷子笑着揪了揪他的脸,说:“好。” “那就等着你长大了跟你哥哥一起照顾你娘,你小子可要把今日的话记好了,知道吗?” 徐明阳一副我是小男子汉说话绝对算话的样子,还满脸正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祖父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 老爷子看着他满眼的正色,忍不住失笑出声,捏着他的小肩膀说:“好!这才是我徐家的好儿郎!”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按我说的去办吧。” 邬连没想到让自己为难了一路的事儿就这么解决了,暗中回到西北大营时,眼里都还藏着纳罕。 陈年河得知后嗤了一声,微妙道:“老爷子如今褪了华服蟒袍,你就当他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了?” “将军的意思是?” “百年大家可保昌盛,靠的可不光是子孙争气,也不是都指望满门和气。” 再繁盛的家族都有不争气的东西。 能高居上位者,忍则不言不语,忍无可忍之时,出手定是雷霆必击。 陈年河嘲道:“你以为徐家的内外一致同气连枝,当真是生来便是如此的么?” “那是因为存了异心横生出枝丫的,这样的枝丫都会被逐一修剪,把乱七八糟的都修剪利索了,修出的树干自然就是直的了。” 如此手段算不得仁厚。 可慈不掌家,老爷子如此才是长远之计。 陈年河唏嘘摇头,淡淡道:“且等着瞧吧,徐家没落只是暂时的。” “我原先还觉着,徐璈那小子锋芒太过,迟早折在那过刚的性子上,二房的徐明辉聪明倒是聪明,只可惜心脏手冷,这两小子都耐不住长远,太利的锋芒早晚伤及自身。” “等到老爷子百年之后,徐家大约也就彻底淹在西北的荒地里了,可现在看来,倒很不一定。” 邬连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挑眉:“将军是在说桑东家?” “不然还能是谁?” 陈年河坐下敲了敲摆在桌面上的那几张纸,意味不明地说:“我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让原本的亩产二百斤,变成了一亩地可出产五六百斤,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但是这个奇迹只要一日捏在这丫头手里,就可保徐家来日十年百年,甚至是更多年的富贵。” 民以食为天。 掐住了吃饭的这张嘴,有了不断增多的粮,徐家的地位就只会往上。 邬连稍微一想,忍不住感慨道:“还真是应了将军之前说的话,徐少主娶了个好妻。” “你以为这丫头给徐璈带来的好处仅仅是粮食?” 陈年河冷笑道:“最大的好处不是取之不尽的粮,而是她本人对徐璈的影响。” 百炼钢可成绕指柔。 桑枝夏性情温和坚韧,她的存在宛如一柄上好的刀鞘,直接就将徐璈骨子里无尽的暴戾收敛封存。 有这么一个人在,等同于是在徐璈的脖子上拴了一道自保的铁链,时时刻刻都准备好了,要将徐璈从可吞噬他的地狱拉扯回人间。 徐璈到底是多好的命数? 陈年河啧了一声不再多想,邬连小心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说:“将军,少爷的事儿我们顺着查了一些,当年少爷断的那条腿,或许真是因为……” “我知道。” 陈年河面无表情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冷冷地说:“我儿子在不该说话的场合说错了话,若不断那一条腿,被人揪着尾巴说不定掉的就是脑袋。” 换句话说,徐璈是亲手打断了他儿子的腿。 可变成瘸子的代价却保住了命。 陈年河自嘲道:“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说。” 这么些年一直跟徐家过不去,为的其实也不是那条腿的旧仇。 而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 “徐家掌兵,陈家也掌兵,懂我的意思吗?” 兵者掌实权,若受忌惮,那便是上位者的大忌。 陈家不能和徐家走太近。 两家过往关系不错,不知何时就犯了当权者的忌讳,所以后来才麻烦频出。 两家决裂闹得不可开交,才是两家共同的保全之道。 只可惜,徐家到底是没保得住。 邬连哑然之下说不出话了。 陈年河搓了搓脸烦躁道:“我烦徐璈仅仅是因为这小子真的很惹人厌烦,跟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没关系。” “徐二爷的事儿就按徐家老爷子的意思办,吩咐矿山那边的人盯着些,遭罪可以,别让人真的死了。” 就算要死,那也十年后滚回徐家的地界上再死。 徐家老爷子三个儿子,只教出了一个嘉兴侯可担大用,底下的几个孙子一个更比一个棘手鬼精,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样的麻烦,他懒得沾手。 邬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走之前转头说:“那桑东家之前说的从营中调派人前去开荒一事,按她说的意思办?” “照办。” “等熬过青黄不接的这段时候,咱们营中也就不会再缺吃少粮了。” 陈年河戏谑道:“既然不打仗,去种种地也没什么。” 要吃饭,先出力。 桑枝夏说的这话没毛病。 第266章 谁说的不能种? 在陈年河卖惨先饿大小将领一个月做到人人面黄肌瘦,紧接着又寸步不让的舌灿莲花之下。 艰苦斡旋一番,在莫城等人说不出口的震惊中,陈年河提出的朝中拨银,西北大营就近采买粮草一事得出了定论。 莫城等人离开西北那日,户部拨发下的粮草银子已经在送往西北的路上了。 陈年河事儿办成了难得的好脾气,赏脸给足了钦差的面子,亲自打马送行。 老生常谈的客套话说过了,莫城意味不明地眯起了眼,感慨道:“此行仓促,也没来得及找故人叙叙旧。” “说起来徐家也是流放至此,转眼已过两年,尚不知故人的近况如何了。” “徐家?” 陈年河不耐地眯起眼:“哪个徐家?” 莫城微笑:“被流放至此的,还能是哪个徐家?” 见陈年河不说话,莫城唏嘘道:“想当年嘉兴侯府也是手握着重兵的一方人物,谁曾想最后落个叛国的罪名,满门败落生死不知,世事难料这话果然不假。” “只可惜嘉兴侯一身糊涂犯下大错,否则徐家满门才俊,何至于至此?” 陈年河面上露出几分讥诮,不屑冷嗤:“徐家当年的老爷子勉强算得上是个人物,只是将军白发陷迟暮,早就当不起大用了。” “除了当年的老侯爷,徐家哪儿来的青年才俊?你说的是徐璈那个狗东西?还是徐家那两个扶不上墙的二爷和三爷?” 陈年河对徐璈的嫌弃真情实感,对徐二爷和徐三爷的瞧不上也都写在了眼角眉梢,一瞧就知道是半点假的都不曾带。 莫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是我思量不周说错话了。” “我只是想着同在西北,将军在此镇守说不定会有与故人相见的时候,这才多嘴一问,还望将军莫怪。” “同在西北?” 陈年河脸上的嘲色重了几分,带着说不出的玩味道:“莫大人可知西北之地到底有多大?” “这……” “休说是区区一个徐家,就是把本将军手中的十来万兵马一气儿散出去,在西北这块地头上也砸不出多大的水花。” 陈年河无视莫城凝在嘴角的微笑,嗤笑道:“天圆地方是谬论,可西北之地广袤,若是有心想躲,那藏起来的耗子尾巴轻易可逮不着,不然莫大人以为,本将军为何至今还未能得见故人?” 莫城听出他话中的煞气面露无奈,叹道:“将军可还是在记恨当年的……” “莫大人!” 陈年河露出不悦打断莫城的话,在莫城辨不出情绪的目光中,一字一顿地说:“本将军既是在此,有些人就必须把尾巴夹好了小心躲着,否则本将军自请来镇守西北的苦心何用?” “莫大人,你说呢?” 莫城满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多话。 陈年河也像是失了耐性,挥手一甩手中的马鞭,面无表情地说:“此番有劳莫大人辛苦,一路好走,本将军就不远送了。” 陈年河脸上的不虞断绝了其余人想与他搭话的念头,直到钦差一行走远,陈年河直接对着邬连说:“把姓徐的那个废物送走,盯紧了不许出一丝差错。” “他要是敢作怪,索性就了结了他!” 徐家老爷子是说了十年劳作,可把人放逐到矿山此举,无异于就是撒手不再理会徐二叔的死活。 在矿山那种地方,中途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是谁说得准的? 邬连面露了然轻轻点头:“将军放心,我知道分寸。” 徐二叔被送往矿山的消息次日就送到了徐家。 跟这个消息一起抵达的,还有出门许久的徐明辉。 徐明辉知道后面上并无任何波动,略顿了下就转头继续跟桑枝夏说起了此处带回来的东西。 除了徐璈一直在命人搜集的各种稻种,徐明辉还顺带弄了不少别的种子。 大豆高粱,小米小麦,番薯土豆甚至是据说只能在南边儿长出的药材一类,应有尽有。 桑枝夏拿着他罗列出的单子逐一看过,指着上头的药材说:“这些不合适。” “药材的生长期长,年份不足的就少了药性,少则三五年,长则八九年的比比皆是,有这个时间地里的粮食能翻好几年,进项虽是比不得药材的高,可单年累积下来也很可观了。” “还有就是天气问题,咱们这边太冷了,不符合大多数药材的生长条件,不过……” 桑枝夏拿起另外一张单子,盯着指腹下的字迹想了想,说:“这个边条参和石柱参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这两类参适合长在寒凉之地,耐寒耐旱,生长要求也不高。 只要花了心思,剩下的无非就是等岁月变长,参在土里慢慢长。 就算是三年五载出不来也不打紧,她手里现在有的是地,不怕这点儿耽搁。 徐明辉闻言愣了下:“参?” “大嫂你说的什么参?” 桑枝夏把单子递给他:“这个,这不是你带回来的种子吗?” 徐明辉接过来看清楚,扶额失笑:“这不是种子。” “大哥递了消息,说大嫂吃的药膳里要以这些东西入药,只是这边寻不着好的,让我在那边搜罗了一起带回来的。” 桑枝夏有些傻眼:“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吃什么药膳?” 不是好不容易把药停了吗? 又是从哪儿冒出来个药膳? “胡老爷子说了你不用吃药了,但是药膳可以吃。” 一直在边上安静整理的徐璈淡淡插嘴:“而且枝枝,参都是采药人上山挖的,那玩意儿没有种子,种不了。” 人参价贵便是为此。 因为不好多得,每一株就显得珍贵。 桑枝夏脑子里还奇怪着药膳的事儿,张嘴就反驳道:“谁说的不能种?” 徐璈有些好笑:“这都是山里长的,上哪儿去给你弄种子来?” “弄不来是因为之前不曾有人试过,我先试了第一遭不就知道能不能行了?” 桑枝夏脑中迅速滑过跟人参种植有关的细节,较真强调:“我说能种就是能种。” 徐璈托腮含笑不出声。 徐明辉见了有些牙酸,默默拿起自己的东西出了北院。 桑枝夏没注意到徐明辉走了,还在跟徐璈说:“真的可以种,我也会种。” “只要时间足了,保证能让你不用上山,都可以从地里挖出参来!” 第267章 这一文钱一个蛋怎么配得上!!! “种参?” 老爷子有些意外桑枝夏突然冒出的想法,顿了顿说:“古籍记各类山参是集了地气而成的灵物,在长成被挖出之前不可沾染半点人的浊气,否则必中道而夭,难以长成。” “这东西当真是能种的?” 桑枝夏好笑道:“有什么不能?” “虽说山参不能跟大米似的当饭吃,可说到底不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么?” “咱家的地里能长出大米,那就同样也能长出参。” 区别无非就是在于种的流程不同,所需的时间长短也不同。 桑枝夏大致已经捋清楚了该怎么动手,老爷子听完也只是笑:“也好。” “既是想到了,那试试也无妨。” 反正什么都是尝试后才可出的结果,只要不那么看重的得失,享受过程也很重要。 冬雪初融,被浩瀚白雪封印了一个冬日的土地开始裸出黑黄的边缘,地埂边不知何时冒出的小草尖芽,也在不经意间露出了一抹小小的新绿。 春日将近。 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不等春风大起,村里人看到徐家的犁耙开始动了,田间地头也陆续多出了劳作的人影。 桑枝夏在农场里单独画出来的几个地方转了一圈,弯腰拈起一点儿松软的黑泥在手中搓了搓,说:“这边已经翻出来的地可以撒种了。” 空气中尽管还带着未散的寒意,可日头渐高已有了回暖之势。 这种时节开始撒种,既不会因为天气太冷导致出苗过慢的烂种,也不会因为天气骤升太快而出苗瘦弱。 时间正好。 许童生因为识字办事有条理,在农场辛苦了大半年,已经成了说得上话的许管事。 他紧跟在桑枝夏身后问:“撒稻种吗?” “不,这边种大豆。” 桑枝夏拍去手上的泥说:“稻种还没到时候,大豆正合时宜。” 见许童生的脸上带着不解,桑枝夏笑着解释:“大豆的种子比稻种耐得住寒,稻种还要等些时日。” 许童生默默在心里记下这一点,点头说:“这边已经翻出来的地有八十多亩,全都种成大豆?” “八十多亩?” 桑枝夏略显意外,挑眉说:“才动土开耕八日,就已经翻出来这么多地了?” 桑枝夏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农场里做工的人数,总觉得这个成果有些匪夷所思。 桑枝夏有些谨慎,蹙眉强调:“不能为了速度忽略了耕地的深度,这边都是今年刚开垦出的荒地,翻土的深度不得少于二掌竖深,只能比这个深,浅了可不行。” 荒地板结严重,不适合庄稼扎根生长,头一次翻土的深浅尤为重要。 许童生听出她的担心,搓着手乐了。 他带着唏嘘说:“东家放心,您定下的规矩是铁律,大家伙儿可是一个字都不敢忘。” “这都是饿着在鬼门关上闯过一遭的人,憋了一冬的力气,都铆足了劲儿朝着地里使呢,不敢疏忽!” 西北这边化冬晚,开耕的时间比南边儿晚了月余。 定了契书会来农场这边干活儿的人要等到三月中旬才至。 现在埋头在地里下力气的,一半是饥荒时桑枝夏收留下的一百多人,剩下的一半是洛北村的自己人。 这些人大多都目不识丁,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是晓得东家救命的恩情要用力气去还。 得了可以下地的消息,拿上耕具一个更比一个跑得快,生怕自己会干得少了。 许童生叹气道:“东家是没得瞧见,这些人下地可都是一把好手,您说的竖起二掌深,可犁出来偏三掌深的都比比皆是,没有比这更浅的。” 除了人力,农场里还拉出去了十头耕牛跟着一起干活儿。 翻出来的地土散松软,人一脚踩上去能直接陷到小腿的位置,比起桑枝夏去年花银子雇人来翻的还要好上不少。 桑枝夏放下了心。 许童生说着起了谈兴,自顾自地说:“圈舍那边的活物也养得好,前几日又孵出来一批小鸡崽儿,足足有八百之数!” “从喂的糙粮续上以后,养大了的鸡鸭鹅每日都在捡蛋,多的时候能有五六百个,少了也有四百出头,日日都能装好几个大筐。” 被安排去跟着饲养的人比之前多了些,比赛似的四处给这些会咕嘎叫唤的鸡鸭鹅寻不花钱的吃食,恨不得一日照着八顿去喂,最好睁眼就是遍地的鸡鸭鹅蛋。 就连之前瘦了不少猪也逐渐起了膘,肥头大耳的看着格外喜人。 这些桑枝夏全都知道,可还是耐心地听许童生念叨完了。 桑枝夏等他说完才说:“农场库房里,除去给干活儿的人分走的,现在大概攒下多少蛋了?” 许童生咂咂舌竖起两个巴掌,又弯下两根手指说:“这个数。” “这还是中途拉走不少剩下的呢,否则肯定更多!” 库房里鸡鸭鹅蛋都是分门别类收整好的,每一个蛋壳表面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只等着桑枝夏说怎么处理。 许童生说:“东家,天儿渐暖了,这么一直摆着可不成。” 天热了,这些带壳的蛋也容易臭。 量少就罢了,这么成千破万的数,随便臭了一些都能让人活活心疼死! 桑枝夏笑了:“咱们都腌成咸蛋,坏不了。” “腌成咸蛋?” 许童生咂摸了一下这几个字,神色古怪:“咸蛋是个什么蛋?” 盐是贵价物,普通百姓吃饭都难,家里的盐罐子常年更是从不见满的时候。 若非是年节时腌些腊肉熏鱼,日常是舍不得把盐拿出来糟践的。 用许童生的话说,既不是肉,那就没有用盐的必要。 浪费! 可这么多暂时无法脱手的蛋,不腌不行。 坏了桑枝夏自己也要憋气。 桑枝夏在许童生捂着心口的吸气声中,把一整大罐子盐倒进了大木盆里,看到他龇牙咧嘴一脸痛心的样子有些好笑。 “就一罐子盐,许叔你至于么?” 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反手倒了满地的金子。 许童生龇牙说:“东家,这一罐子盐可要花一两银子!” 农场里是在挣钱不假,可再大的家底也不能这么嚯嚯啊! 许童生痛心疾首地看着摆在木盆边上的那些鸭蛋,心疼得嘴角抽抽:“这些鸭蛋怎么配的啊?” “这一文钱一个蛋怎么配得上!!!” 第268章 东西贵稀不贵多 价值一文钱一个的鸭蛋,今日在桑枝夏的手中直接身价翻倍。 跟鸭蛋一起的,还有鸡蛋和鹅蛋。 被桑枝夏叫来的都是些上了年纪,干不得重活儿老妇人,十几个把坐在小凳子上的桑枝夏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中间。 桑枝夏无视空气中的寒意,去了斗篷把袖子挽起,示意徐璈把从酿酒坊那边拿来的高粱酒打开。 徐璈单手托起酒坛说:“倒在盆里?” “对。” 两坛子上好的高粱酒倒进去,目睹这一幕的许童生捂着心口,已经快心疼得撅过去了。 一坛子酒就是三两银子! 这些论铜板数出来的蛋,怎么就值得这么好的东西去配了? 这些蛋不配! 桑枝夏忍笑忽略许童生已经扭曲的脸,把手中擦干净的鸭蛋放进酒里滚了一圈,在酒里浸过一遭的鸭蛋捞出来递给徐璈:“在盐里滚一圈。” 徐璈依言照做,淡青色的鸭蛋壳上立马就被雪白的盐粒覆盖,被轻轻地放在了铺好干稻草的木桶里。 桑枝夏看了一眼,满意点头:“这样就行了。” 围观学习的人有些纳罕,有个没忍住说:“这样滚两圈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桑枝夏看出她面上的疑惑,笑道:“对啊,这样就行了。” 其实腌咸蛋最好是再裹一层红河泥,这样腌制出的滋味更为浓郁。 可桑枝夏前些日子让人去试着找过,西北没有可寻的滩涂,她要的那种红河泥也无处可寻。 在没有其他选项的情况下,最简单的办法就成了最合适的。 桑枝夏说话的时候,木桶里又多了几个沾满盐粒的鸭蛋,最先开口问的人奇道:“那这放进去了就一直腌着?” “那不能。” 桑枝夏解释道:“做好了先腌制二十日,二十日后起了盖子煮两个尝尝咸淡,合适了就拿出来,味儿淡了就再多腌几日。” 有了盐粒腌制封存,可保存的时间延长许多,一时半会儿也就不担心会坏了。 桑枝夏把位置挪出来一些,示意距离近的人上手来试。 简单到孩子都可以轻易完成的事情,做起来也没有半点难度。 桑枝夏之前坐着的位置很快让给了其他人,徐璈拉着她的洗过的手仔细擦去水珠,顺带把袖子放了下来。 徐璈垂眼给桑枝夏整理袖口,随意道:“这么多都做成咸蛋,是打算拿去城里卖?” “是打算拿去卖,不过不是城里。” 要是拿去城中卖,就不必浪费这些盐和酒了,直接拉走也是一样的。 徐璈眯起了眼。 桑枝夏压低声音:“三叔不是打算下个月再出一趟关外么?我想让三叔把做好的咸蛋拉出去关外卖。” 西北已算是苦寒贫瘠,可跟关外的游牧族群相比,关内的这点儿风雪简直只是毛毛雨。 关外养不住家禽这类活物,那边多的是牛羊,少耕地吃食少花样,各种蛋类对关外而言也都是不多见的好东西。 桑枝夏把擦干的手抽回来,不紧不慢地说:“来往关外的商队带的多是些耐存耐放的干货,粮食酒水,鸡鸭鹅蛋这种易碎的东西,没什么人愿意费心带过去,三叔拿过去了就是独一份儿的买卖。” 东西贵稀不贵多。 若是外边人少见的,那自然不愁销路。 徐璈静默着没搭言,桑枝夏自顾自地说:“等这些咸蛋腌制好了,就可以煮熟了一次装筐,路上的磕碰也不足为惧,反正都磕不碎。” 但是这样的买卖,只能在天气还没热起来的时候做。 等天变热了,煮熟的咸蛋也保存不了多长时间,禁不起路上的耽搁。 徐璈在农场的事儿上从不插嘴,桑枝夏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他只是点头,桑枝夏好笑道:“你就不想问点儿别的?” 徐璈:“问什么?” “你不是都想好了么?按你的意思办就行。” 桑枝夏不方便办的或是她办不好的,他自然会站出来帮忙。 用不上他的时候,只管听着就行了。 桑枝夏勾唇莞尔。 徐璈拉起她的手说:“暖棚那边今日按你的意思已经开始收割了,咱们现在去看看?” 暖棚里是育下的早稻,也是新一年地里收成的关键。 桑枝夏起初预估的是亩产五百五十斤就算达标,毕竟地里一口也长不出个胖子。 种地这种事儿,心急是要不得的。 可等到地里收出的稻米拉出上称,看着记在纸面上的数,直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狂喜的欢呼。 “六百一十二斤!” 折腾了一脑门汗的林云乐得合不拢嘴地说:“东家!称了三遍,六百一十二斤高高的!” 徐璈眸子深处微微颤动,抓着桑枝夏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力气。 桑枝夏抽气拍了他胳膊一巴掌,笑着走过去说:“先收的是最西边那个?” “东家猜对了,就是那个!” 林云抬手擦汗糊了一脑门的泥,乐得龇出一口大牙说:“我瞧着那边的穗儿还不是最饱满的,顺着往下收说不定还有比这更高的!” 寻常人家一亩地二百来斤的收成已算不错,暖棚里的这些可是足足翻了三倍! 而桑枝夏说这只是开始! 金灿灿的稻穗在暖棚的稻田里翻涌出浪,特有的稻香清新清脾。 徐璈一下没拦住桑枝夏直接蹦进了地里,弯腰时脸上的笑映在翻涌起伏的稻浪之间,比徐璈喝过的所有佳酿更无声醉人。 徐璈垂在身侧的指尖微蜷,盯着地里的桑枝夏嘴角失控上扬,左右看了看走过去抓过了宋六手里的镰刀。 宋六正在喝水,一低头手上空了,再看着拿了镰刀下地跟着收割的徐璈,急得直跺脚:“哎呀,少主您拿我的镰刀做什么?” “您把我的活儿抢了,那我干啥啊?!” 宋六火急火燎地撵着徐璈,想把自己的镰刀夺回来,而暖棚里这一季的早稻才刚刚揭开惊喜的序幕。 在早稻成熟之前,暖棚里桑枝夏划定出试验田区域是旁人止步的禁地。 除了桑枝夏本人,能往这边来跟着帮忙的,就只有徐璈从外头送回来的这二十来个人。 但是收割的时候,不必忌讳那么多,桑枝夏索性从农场那边多叫了一些人来帮忙。 五日的收割脱粒,徐家的暖棚早稻再一次创下了丰收的奇迹。 第269章 原来有恃无恐竟然是这个意思? “最高的一亩地收出八百斤稻米,最少的是五百八十斤。” 林云被接连不断的惊喜震得已经宠辱不惊了,拿着记录的册子逐一念完,十分镇定地合上了账册。 “收出来的稻米已经按东家的吩咐分类放好,只等着晒干了混药做种,不适合做种的单独留了出来,东家您看是晒干后拉进粮仓,还是另作他用?” 桑枝夏还没说话,坐在她身边的邬连就被惊得掉了下巴。 邬连难以置信地说:“八百斤?!” “一亩地能收出来八百斤粮?!” 到底是他没睡醒听错了,还是桑东家身边的人都喜欢说笑? 林云对他溢于言表的震惊非常满意,难掩自得地抬起下巴,傲气道:“准确地说,是八百零三斤。” 但是桑枝夏嫌多出来的尾数不好记,直接取了个整。 邬连也是穷苦人家的娃子,也拿过锄头下过地。 可他完全想象不出,一亩地收出八百斤粮是什么画面。 亩产八百斤,桑东家手中一共有多少地? 这些数要是合起来的话…… 邬连猛的吸气,瞠目结舌,一脱口接连迸出的都是:“好家伙……” “真的是好家伙……” 林云完全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反复揉眼睛的,满脸见惯不怪的淡然:“邬军师这么惊讶做什么?” “我们东家说了,不光是稻米的产量可翻倍,就连大豆高粱小麦这些也都可以尝试。” 邬连一脸控制不住的少见多怪,诧异道:“这跟别人家的比起来已经是了不得了,听你这意思是别的都能翻倍产?!” “为什么不能?” 林云什么也不懂,但是非常自信,脱口就说:“东家说了可以,那就肯定行!” 问就是无所不能! 邬连被扑面而来的自信砸了一脸,目瞪口呆之下彻底说不出话了。 邬连是如约来给桑枝夏送人的。 虽说西北大营眼下也不缺粮了,可陈将军一颗有便宜必占的心蠢蠢欲动。 等大营中的杂事了结,得知洛北村这边的徐家农场已经开始动土了,立马就把说好的人派了过来。 但是陈将军一如既往地说话不算话。 说好的是八百人,陈将军大手一挥给了两千。 邬连给出的说法是,担心农场这边人力不足,实际上陈将军是为了省军饷,让这两千人到桑枝夏这边来赚工钱。 人如约送到了,邬连特意过来给徐家老爷子送一盒茶叶,不曾想会在这里惊掉了自己的下巴。 邬连反复搓脸反复抽气,转头看向低头翻看册子的桑枝夏,声音发抖:“桑东家,林云说的都是真的?真没唬我?” 桑枝夏奇怪地看他一眼:“好端端的,他特意唬你做什么?” “可是……” 邬连难掩震惊地说:“这么多粮……” “再多也没有你们陈将军狮子大开口要的多。” 桑枝夏把册子合上,一言难尽地说:“你们陈将军是占我家的便宜没完了是吧?” “说好的八百人足矣,一下弄来了这么多,都指着我出工钱给他省军饷呢?” 西北大营的军饷一月才给二百文,到了农场这边一人按三十文算,这些人得的比军饷还多! 邬连一时有些尴尬,局促道:“不给军饷……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不给工钱也可以,管饭就行。” 桑枝夏:“……” “粮食不是已经足了吗?” 都够吃了,还在这儿哭着喊着要留饭? 邬连彻底不要脸了,苦哈哈道:“桑东家您是有米不知无粮的苦,大营中吃的哪儿比得上您这边给的?” “您是没瞧见,得知是要来您这边的农场干活儿,营中的那些兵都打破头了抢着要来,劲儿都足着呢!” 哪怕是有粮了,按大营中的规矩,一日就是两顿稀的,多的一粒米也无。 可农场这边不一样。 桑枝夏待下仁厚,特意吩咐过的不许在吃食上克扣。 一日两顿也是粥也不假,可发下去的米粥要可插筷不倒,稠得跟大米饭比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除了一人一日两碗米粥,一人一日还有个两掺面的馒头,馒头的个头必须大过拳头一圈,分量瓷实。 除了这些吃的,每日还给工钱! 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儿去? 邬连吭哧吭哧地先把自己说得红了脸,见他面皮上实在挂不住,桑枝夏直接被气笑了。 “你们将军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邬连顶着张大红脸说:“幸得您厚待。” “你可拉倒吧。” 桑枝夏懒得跟他兜圈子,直接说:“人留下可以,但是做什么怎么做必须听我的,这个没问题?” “没问题!” 邬连拍着胸口保证:“来的都是晓事儿懂分寸的,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 桑枝夏点头:“那就行。” 只要人来了,多的是荒地可开垦。 这些可都是有一身好力气的青壮,稍微教一教,不怕做不来地里的活儿。 这事儿她其实也不吃亏。 桑枝夏屈起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挑眉道:“我之前托人跟你们将军说的事儿,可有眉目了?陈将军是这么说的?” 邬连闻言面上多了几分笑,将随身带着的信拿出双手递给桑枝夏,低声说:“将军的意思,您看了便知。” 桑枝夏跟陈年河说的,是徐三叔进出关跑商队的事儿。 这事儿对陈年河一点儿不难。 无非就是抬一抬手,顺便帮着徐三叔的商队稍微铺一下路的事儿,举手之劳。 但就是这么个举手之劳,陈年河还是非常较真的跟桑枝夏要了过路费。 这个当大将军得,为人是真的很计较。 桑枝夏把陈年河的信递给徐三叔看,等他看完了才说:“每经一次他要收益所得的两成。” 桑枝夏说着顿了下,冷漠评价:“胃口太大。” 不用陈年河帮忙,商队也可出入关口,只是多些通关时被搜检的麻烦,以及很多东西出关时有数量上的限制。 对下发一句话的事儿,开口就要了收益的两成,这是明摆着的坐地起价。 徐三叔十分赞同桑枝夏对陈年河的评价,可想了半晌还是咬牙点了头:“答应他!” 桑枝夏有些意外:“三叔?” “这都答应?” 徐三叔把信纸扔进火盆里烧了,盯着火盆里多出来的灰烬说:“丫头,这事儿能做。” “关内关外跑一趟虽是辛苦些,可货带足了,一次千余两银不是难题,分给他一些,既可保出关口时不受阻碍,也可让所带的货数量增多变大,所得自然也就更多。” 按规矩,商队出入关口一次可带的酒水不可超过二百坛,米粮不得超过两千斤,布匹不可超五十匹。 可有了陈年河的授意…… 徐三叔挤出一抹狞笑,咬牙说:“咱家酒窖里不是有八百坛酒了么?在你的粮仓里搜一番,弄出来个一万的量来,我一次带走!” “还有明辉,你即刻进城去跟你娘说,让她把绣庄里存着的布不好卖的都收起来,有多少要多少,我都要运出关去卖!” 徐明辉默默点头。 桑枝夏叹为观止。 原来有恃无恐竟然是这个意思? 第270章 三叔的商队不错吧?要不咱们也整一个? 徐三叔轰轰烈烈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关大赚一笔。 陈年河得知徐家拉建起的商队规模,盯着眼前的稀粥沉默良久,脸黑如墨。 他之前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徐家三爷是个好捏的软柿子的? 难不成这么多年真是看走眼了? 这到底是徐三爷的决心,还是桑枝夏那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鬼丫头出的主意? 陈年河陷入沉思。 邬连小心屏气;“将军?” 陈年河闭上了眼,头疼摆手:“放放放。” “传令下去,徐家三爷的商队进出不受限制,只要没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出去,也不可过多搜查阻拦。” 赚得多他分的多。 一句话的事儿,也不见得多吃亏。 邬连不动声色放下了心,瞥见陈年河的脸色实在憋气,想了想说:“我去给您拿两个咸蛋佐料粥?” 陈年河没好气道:“什么咸蛋?咱们营中有一个多余的鸟蛋吗?” 能一日喝得起两碗粥就不错了,哪儿有蛋? 邬连嘿嘿一笑,摸着鼻子解释:“是桑东家的农场那边送来的。” “来送东西的人说了,桑东家想着营中吃食寡淡,担心将军一日餐饭少些滋味,农场里新腌好的咸蛋开了缸,特意捡着好的给您送了一些过来尝尝,我这就去给您拿?” 砸陈年河板着脸没说话,邬连又说:“除了咸蛋,桑东家还一起送来了一些小米,一起的还有三十只肥鸡二十只大鹅,并两条火腿,都说是孝敬将军您的。” “孝敬我的?” 陈年河被气笑了,扯着嘴角说:“那丫头可顾不上本将军的死活,她送这些东西是替她三叔给的好处,意思是堵住我的嘴,让我少拿她婆家人手里的好处!” 邬连哑然失笑不知该如何评价,陈年河面上仍有恼色,话声里却掺了几分笑。 “罢了,就是个心眼子多的小丫头,我跟她计较什么?” “你去跟关口那边的人说一声,见了徐家三爷的商队帮着护送一段儿,别让半道上出了什么岔子。” 邬连先是点头,紧接着迟疑道:“将军,关口内外虽是不限制商队来往,可大军无故不得出关半步,若是被发现了,只怕是会引起两国争端。” “谁说让大军动了?” 陈年河狞然一笑,冷浸浸地说:“选出些合适的斥候,乔装打扮成商队的护卫,跟着徐三爷的商队一同出关。” “告诉选出来的人,对外不可暴露自己出自西北大营的身份,借助商队行走往返的便利,把关外的地形人口村落的情况都设法查探清楚,我往后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大战之前最好是能做到知己知彼。 虽说现在暂时是不打仗不动武,可事先将敌方的底细打探清楚,也不是坏事儿。 邬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顿了顿说:“这样做的话,就是把咱们的人糅进了徐家的商队,徐三爷会同意吗?” “他会。” 陈年河闭上眼说:“如此大额的商队来往,我不提徐家也会来人请我帮忙,你去照办就是。” 徐家给出的回应的确如陈年河预料的这般。 对于陈年河提出的掺人一事,徐三叔几乎是一个磕巴都没打,就直接点头说了好。 桑枝夏踩在松软的泥里,表情有些奇怪。 徐璈转头看她:“枝枝?” 桑枝夏眨眨眼,直接问:“陈年河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信不过三叔吗?” 关于种地增产,以及一些在经商的奇思妙想一道上,桑枝夏的聪慧无人能及。 可事涉更深一层,哪怕是经了老爷子的悉心教导,因历事太少的缘故,她现在的反应还是不够敏锐。 徐璈没想到她是好奇这个,笑了下低声说:“不是信不过,是信得过。” “信得过为何还要往商队里掺人?” “因为他想借商队的来往,做些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事儿,而这样的事儿,只能与信得过的人联手。” 徐璈不欲说太透,扔出个话引子,剩下的留给了桑枝夏自己琢磨。 桑枝夏搓着泥想了许久,突然恍然道:“啊,原来是这样!” 徐璈失笑:“想明白了?” 见桑枝夏点头,徐璈温声解释:“陈年河有野心,不会甘心屈居于西北一方多年不动,只是内患未除,现在还不到动的时机。” 时机可以等。 准备却是要提前很久做。 桑枝夏想到这位陈将军的诸多行事,忍不住啧道:“雁过拔毛当如是。” 一点儿小亏都不吃。 陈将军当真是精打细算的吾辈楷模! 徐璈忍笑表示赞同,弯腰把手中冒出一点绿苗苗的人参摁进泥里,看着那一丁点儿可怜的绿芽芽,打趣道:“枝枝,你确定这样真的行?人参真的有种子?” “都是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哪儿会有没种子的?” 桑枝夏指着小筐子里千辛万苦收集来的那些鲜活人参说:“这些都是五年份往上的活参,下地活了最多一年便可取种,等有了种子,咱们明年就能在自家地里种人参。” “到时候挖出来选个最大的,洗干净了给你当萝卜啃。” 徐璈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挑眉笑了。 桑枝夏气得拧他:“废话少说,赶紧把这些都栽好,你知道为了弄这点儿活参费了多大的劲儿吗?” “要是今天栽不好,你也别回家吃饭了,在农场里跟那些大白猪一起吃糠。” 徐璈不可置否地啧了一声,拿着小锄头弯腰刨坑,抓起一根活参捋根须的时候顺口问:“那边来的人干活儿动作快,八九个人一把锄头轮着使,一天也能翻出十多亩地,瞧你这架势,是打算让他们一直开荒一直种?” 时下人口不丰,一村老少全都算在内也最多不过五百。 劳力不足,故而耕产不丰。 可陈年河大手一挥送来了两千青壮,到了荒地里的动作当真是比牛都快。 要不是碍于一时半会人实在找不到那么多锄头耕具,一日下来开荒所得绝不仅限于此。 桑枝夏蹲在地上往坑里填泥,头也不抬地说:“人力足的情况下,开出的耕地当然是越多越好,谁会嫌粮食多?” “不过光盯着地里的收成也不行。” 桑枝夏顿了顿,仰头看着徐璈说出了琢磨许久的想法:“你看三叔的商队不错吧?要不咱们也整一个?” 徐璈错愕道:“商队?” 第271章 这么大一个农场,怎么能只卖粮食呢? 被单独划分出来栽种人参的地埂边上,桑枝夏扒拉着手上的泥说:“当然咱们要组的商队跟三叔在做的也不太一样,毕竟咱们又不打算出关。” “我想着还是以农场里的东西为根基,顺着农场产出把花样增多,借助商队之力把这些东西运出西北卖到别处去。” 受种子的限制,农场里的产量现在距离桑枝夏的目标还是很遥远。 可是种子培育的事儿急不得,进展也快不起来。 现在农场的优势在于占地面积广,总和下来产量就非常可观。 随着农场的规模不断扩大,在产出售卖这一块儿,现用的方式太过单一,长此以往其实不好。 这么大一个农场,怎么能只卖粮食呢? 徐璈点点头,安静等着她继续说。 桑枝夏搓着指腹开口道:“农场里出的稻米大多数供应了西北大营,这个局面在未来的三五年内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可除了稻米,农场里还可以有很多别的东西。” 各类家禽产下的蛋,以及孵化后成批可出笼的鸡鸭鹅,可榨油的大豆,能酿酒的高粱小麦,这些都是可动脑筋的地方。 桑枝夏拍拍身边的地埂,示意徐璈坐下来说。 徐璈抬手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拉着桑枝夏坐下:“你接着说。” “以圈舍里鸡鸭鹅打比方,攒出的鸡鸭鹅蛋可以转给三叔带出关,可不能下蛋的,咱们也不可能吃得完。” 桑枝夏抓起个小石子在泥地上划拉,一边划拉一边说:“活物禁不起长途颠簸,还容易成批惹病。” “但是咱们可以把这些都做成不易腐坏的肉干,或者是腌熏好的熏鸡果木鸭腊肉香肠,这样就可以把多出来的肉转化为到手的银子。” “还有鸭绒鹅绒,我今年让人试过,挑选后的细绒可代替棉花有保暖之效,絮进棉衣里更为轻薄,也更暖和。” “咱们可以跟二婶的绣庄搭手,将处理好的绒羽设法制成御寒的披肩衣裳袖筒。” 桑枝夏在地上画出个猪头,掰着手指头说:“养出栏的猪宰杀后,新鲜猪肉半卖半制熏肉,猪毛做成毛刷,肥油做成皂花。” “地里出的各种粮食,高粱拉去酿酒,大豆可以开个榨油坊,大麦小麦开个磨面坊,精面细面都可以一起卖。” “我还想种些果树,下了树的果子不耐放的就做成果干蜜饯,耐放的也可以加入商队出货的单子。” “还有耐寒的茶树,咱们可以试着自己种茶炒制茶团,茶叶也是不错的买卖。” 见徐璈面露思索,桑枝夏笑笑说:“除了各类粮食,圈舍里的家畜,果子,药材,棉衣,茶叶,甚至是三叔从关外买回来的各类皮毛,这些都可以是商队出的货。” “农场里现在能卖的东西花样太少,再加上数量不多,暂时看不出问题,可时日长了不行。” 农场的规模会不断扩大,当农场的产出已经超过这片地方的消耗时,农场的发展势必受限。 那干脆一开始就往外看。 设法把东西拉出去卖。 徐璈思索半晌缓缓点头,握住桑枝夏不断抠指甲不安分的手,若有所思地说:“商队从北往南,带过去的东西卖掉,又可在南边买入这边少货的各种丝绸面料,茶叶香料,返程时再带回西北铺卖?” “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桑枝夏愉悦地晃了晃脚,眯起眼说:“要做的东西多了,农场里需要的人手也会越来越多,这样缴纳不起耕税的,无力承担起地里劳作的人只要愿意出力气,都可以凭本事得到一份儿工钱。” 挑选鸭绒鹅绒,用猪毛做毛刷都是轻巧活儿,上手了老少都可以做。 吸引进农场的人越多,在有限的时间里能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也就更多。 徐璈抬眸注视着桑枝夏的侧脸,轻声道:“你的意思是,全都做起来了,也依旧是按农场最初的分红制办?不采买下人么?” “买人做什么?” 桑枝夏好笑道:“有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换来的脚踏实地,不比用一纸卖身契束缚住的忠心强么?” “西北才遭了饥荒,流离失所无饭可吃的人不可计数,只要咱家能在这时候给出一碗活命的饭吃,再将许诺出的好处红利一一兑现,主动想来农场的干活儿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绝对用不着花钱去买人。” 桑枝夏是想把农场办大办好,也是想借此给活不下去的人一条求生的路。 当大地主可以。 当手握无数卖身契的大财主倒是大可不必。 毕竟若非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没有人会愿意卖身为奴。 桑枝夏懒得占这样的便宜。 徐璈眸子深处无声一闪,勾唇道:“好。” “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回去大致想想商队的事儿该怎么办,安排好了跟你说?” 桑枝夏点头:“成。” “那咱们现在回去?” 徐璈站起来伸手拉她:“不是说要回家尝尝新做好的咸蛋吗?现在大概也煮熟了,我们回家。” 桑枝夏和徐璈到家的时候,锅里煮着的咸蛋刚捞出来。 徐明阳一贯的急性子,咔咔敲碎了蛋壳都等不及吹凉,张大嘴嗷呜一口下去啃掉大半个鸭蛋,鼓起来的腮帮子上下一动,立马就瞪大了眼。 桑枝夏把脸侧到徐璈身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艰难忍笑。 正在慢条斯理剥蛋壳的徐明煦奇道:“三哥,好吃得瞪眼吗?” 徐明阳想吐出来,又实在是舍不得浪费吃的,囫囵几口咽下去,手飞脚蹿地冲出去抓水壶:“嗷嗷嗷!咸死我了!” 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壶水,徐明阳吊着白眼有气无力地说:“咸的……” “好咸的!” “哈哈哈!” 憋了半天的桑枝夏实在是忍不住了,全靠徐璈单手扶着才没笑得蹲在地上。 煮咸蛋的许文秀也乐不可支地弯了眼:“让你猴急。” “你大嫂说过的,这咸蛋是用盐粒滚了腌出来的,咸味儿重,空口吃可不行。”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徐明阳这小子就已经塞进嘴里了。 徐明阳被咸得睁不开眼,愁眉苦脸的一张猴脸摆出来,见了现场的人谁都没忍得住。 在轰然而起的笑声中,终于笑够了的桑枝夏清了清嗓子,对着徐明阳招手:“知道你吃咸鸭蛋为什么不好吃吗?” 徐明阳茫然眨眼:“为什么?” 桑枝夏竖起食指左右摇了摇,一本正经:“过程不对,你缺少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徐明阳张大嘴这下更懵了。 边上相对文静很多的三小只齐齐扭头,徐锦惜眨巴着眼,脆生生地问:“大嫂,什么是重要的东西啊?” 桑枝夏走到灶台边摸了个东西背在腰后,朝着探头的几小只走过去,神秘兮兮地说:“一根筷子。” 第272章 别动,把眼睛闭上 一根平平无奇的筷子创造不了奇迹。 但是一根简简单单的筷子,可以让吃咸鸭蛋的过程变得非常有趣。 桑枝夏坐在小凳子上,左手握着一个煮好的咸鸭蛋,右手握着一根筷子,满脸正色。 在几小只专注的目光中,桑枝夏神情严肃地咳了一声,展示似的转了转手里的蛋,介绍道:“这是一个完整的咸鸭蛋,对吧?” 几小只使劲儿点头:“对对对。” “是的没错!” 桑枝夏唇边噙笑,在徐璈狭促的目光中,把完整的咸蛋在桌角轻轻敲了敲,小心地抠出一个小小的洞。 然后,她一本正经地举起了筷子,郑重其事地说:“不要全部剥开,否则这个咸蛋就不完整了。” “把这根筷子塞进去,这么一戳,再这么一转。” 桑枝夏的动作停了一刹,全神贯注盯着的几小只紧张瞪眼。 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桑枝夏把戳进去的筷子往外拔出,扒拉出一点儿冒油的蛋黄和一丁点儿蛋白,示意徐明阳张嘴:“再尝尝?” 徐明阳舌尖仍是有些发苦,脸上写满了迟疑:“大嫂?” 桑枝夏予以鼓励的目光,怂恿道:“小男子汉怕什么?勇敢一点!” 徐明阳试图挣扎:“可是……” “尝尝嘛。” 桑枝夏忍笑道:“有了关键步骤,这回吃肯定就好吃了。” 徐明阳脸上迅速闪过挣扎迟疑窒息等复杂情绪,在桑枝夏险些绷不住笑的时候,带着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眼一闭心一横,紧绷着头皮,张嘴咔嚓一下咬住了沾满红油蛋黄和蛋白碎的筷子头上。 “噫?” 徐明阳茫然地咂了咂嘴,咂摸道:“不咸了?” “傻小子。” 桑枝夏屈起食指在徐明阳的脑门上一敲,把筷子和戳开一个小洞的咸鸭蛋塞到他手里,笑着说:“你就这么蛋黄蛋白混着慢慢吃,那就不咸了。” “再说不是还煮了粥蒸馒头了吗?你用筷子把蛋壳里的东西一次搅碎了,掰开馒头夹进去尝尝看?” 徐明阳神色凝重,捧着手里的咸鸭蛋去勇敢尝试了。 而一边耳朵竖着的几小只手上的动作也没耽搁,桑枝夏说完他们手上也做得差不多了。 鸭蛋腌制出的红油一戳就冒,蛋黄金黄中泛着诱人的红,酥软中还带着与常见吃法不同的沙沙口感。 本来咸味儿较重的蛋白被蛋黄中和,入口少了过重的咸味儿,滋味正好。 用来佐粥,或者是夹饼和馒头吃都很不错。 桑枝夏拿着根筷子仔仔细细地掏,等把里头的东西都掏干净了,又把蛋壳拿去洗干净。 徐璈看着她小心晾在窗台上的空蛋壳,莫名有些好笑。 “枝枝,我听说有些地方有夏至斗蛋的风俗,只是人家斗的蛋都是实心蛋,你留着这么个空的蛋壳,是打算怎么玩儿的?” 桑枝夏脸上露出了忽悠徐明阳时一模一样的笑,故作神秘地说:“现在不告诉你,等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徐璈玩味眯眼:“晚上?” “是的,晚上。” 桑枝夏心情很好地走过来,抬手捏住徐璈的脸,低声说:“别着急嘛,到了晚上给你个好玩儿的。” 桑枝夏手欠捏完就走,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 徐璈神色不明地剔起眉梢,舌尖顶住刚被捏过的侧脸,唇边笑意渐深,无声呢喃:“好玩儿的么?” 暮色刚至,桑枝夏就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检查过好几次的蛋壳要回北院,还勒令徐璈不许擅自进屋。 徐璈哭笑不得扶额:“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桑枝夏满脸正经:“等我叫你。” “都让你看到了,那还叫什么惊喜?惊喜都是神秘的,知不知道?” 徐璈过往二十多年中罕有惊喜可见,此时也不由得被桑枝夏的话勾起了几分兴味。 见他满脸老实本分地点头,桑枝夏心满意足地捧着那一枚空蛋壳走了。 但是桑枝夏前脚刚走,徐璈拔腿就跟了上去。 徐嫣然奇道:“大哥,大嫂不是说没叫你不许回北院么?你要不听大嫂的话?” 徐璈面不改色:“你听错了。” “我……” “你大嫂说的是,不许进屋,那我在院子里等着她叫不就行了?” 徐璈抓住漏洞还觉得自己非常有理,带着不可言状的矜傲瞥了徐嫣然一眼,淡淡道:“还有,我可以在院子里等,你们不行。” “你们大嫂的惊喜是给我准备的,跟你们无关,懂吗?” 徐嫣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我本来就没打算去偷看的好吗?” 大嫂给的好东西他们都是一人一份儿的! 谁稀罕去偷看! 徐璈呵了一声,目光睥睨:“你们最好不会。” 徐嫣然无力的张张嘴,彻底无话可说。 目送着徐璈充斥满愉悦的背影走远,小小年纪但是已经极懂人情世故的徐明煦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说:“姐姐,我大哥就是这样的。” 徐嫣然表情复杂:“什么样儿?” 徐明煦板着小脸总结:“跟大嫂有关的事儿,他看起来就不是很聪明。” “这种时候就不要跟他计较了,毕竟大哥还是聪明的时候相对多一点,可以体谅。” 徐嫣然:“……” 徐嫣然深深吸气,看着徐明煦语重心长地说:“弟弟,这话不能当着大哥的面儿说,知道吗?” 徐明煦认真点头:“知道。” “大哥会以公谋私给咱们加练拳法,然而除了三哥,咱们都不想打拳。” 这家里除了徐明阳压根就没人想练武的好吗? 根本没有! 在徐嫣然和徐明煦极其悻悻的腹诽中,无声无息回到北院的徐璈直接抻开了两条长腿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 桑枝夏就在屋里。 一门之隔。 徐璈不想去偷看坏了桑枝夏的兴致,脑中却控制不住地滑过可能出现的惊喜。 在蛋壳上写字? 枝枝对诗词一道并不精通,她会写什么以述情思? 还是学民间的手艺人做成蛋雕? 蛋雕是不是要动刻刀? 徐璈眉间拧起一道小小的褶,控制不住的回头。 就在他挣扎要不要去偷看几眼,决定是否抢过桑枝夏手中刻刀的时候,屋内的烛火被逐一吹灭,关紧的大门嘎吱打开。 夜色成幕,不见灯火。 桑枝夏看到坐在台阶上的徐璈一点儿都不意外,一手背在身后,笑着冲他说:“别动,把眼睛闭上。” 第273章 枝枝,你亲亲我 夜如墨色。 远山尚未完全融化的覆顶之雪,在月色下泛出隐隐的银光,熄了烛火的北院内外被安静的墨色笼罩。 只有月光可见的世界里,视线的作用在此时不再那么至关重要,落在地面的脚步声听起来也越发清晰。 哪怕是闭上了眼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敲在耳膜上的触感,一下更比一下清晰。 徐璈喉头无声上下滑动。 桑枝夏在逐步靠近。 桑枝夏含笑走到徐璈的身边蹲下,见他双眼闭得分外老实,慢慢地把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抽出来,轻轻地说:“好了,把眼睛睁开。” “你现在……” “唔!” 徐璈睁眼的瞬间,不是急着去看桑枝夏说的惊喜是什么,而是先扣住她的后脑勺往前一送,敛眸张嘴用力去啃。 唇齿相接,桑枝夏吃痛吸气,恼火地拍了徐璈的肩膀含糊道:“做什么咬人啊?” “徐璈你是属小狗的吗?!” “你先惹的我。” 徐璈强势摁着没让桑枝夏往后躲,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角,张嘴叼住她侧脸上的软肉呢喃:“枝枝,你先惹我的。” “我……” “哎呀哎呀,你别挤我!” 桑枝夏头手并用抵在徐璈的胸口没让他更进一步,心一横脑门用劲儿把不断靠近的人撞得往台阶下退了两步,紧张得连忙低头检查:“没被你挤坏吧?” “你知不知道这个很脆弱真的不能挤的?” 已经被推开的徐璈深深吸气,在桑枝夏的埋怨中视线微转,看清桑枝夏手中小心翼翼护着的东西,呼吸不由得无声微滞。 那是一个小小的灯笼。 或者说,是一个用掏空的鸭蛋壳做成的灯笼。 蛋壳被装在了一个用红线编织成的网格兜子里,裁剪下一小截蜡烛在蛋壳里熠熠生辉。 烛火跃动晕出的微光透过蛋壳的表面洒出,没了常见烛火的明亮,模糊下再添几分模糊的温柔。 桑枝夏在无一处可见光亮的此时拎着兜子的红线走出,宛如在手中捧了一颗被摘下来的星星。 光不刺眼。 柔光下笑颜极致温柔。 徐璈喉头一窒眸色凝住,桑枝夏检查后确定完好无损,长舒出一口气的同时拍着胸口说:“知道我为了编这小玩意儿费了多大的劲儿吗?” “三天!” “整整三天!” 为了能亲手编出这么一个刚好能把蛋壳塞进去的兜子,整整三天她都在跟手里的丝线战斗! 桑枝夏不忍回想过去几天手指打结的心酸,凑近了把手中的兜子举在徐璈的眼前,照亮他眉眼的同时轻轻地说:“徐璈,生辰快乐哦。” 许文秀前段时间就在念叨,徐璈的二十一生辰马上到了。 若是放在从前,不说摆酒宴客,起码该有的热闹一个都不能少,送礼的人也不知要排出去多远的长龙。 去年家中境况实在不好,谁都顾不上这茬。 今年稍微好些了,许文秀想想还是会忍不住为此心口发酸。 许文秀本来是想在家中略做些菜摆出一桌庆贺一下,然而徐璈知道了却说不必。 什么都不必。 他不把这些当回事儿,也不希望家人太在意。 但是桑枝夏想让他高兴。 桑枝夏把手中的蛋壳灯举得更高了些,看到肆意洒落在徐璈眉眼的微光,笑着说:“其实在蛋壳里装萤火虫会更漂亮,但谁让你恰巧生在这个时节?” 没有萤火虫。 只有一截小小的蜡烛。 除了蜡烛…… 桑枝夏把藏在袖口里的一个小盒子掏出来,放在徐璈的掌心说:“知道你嫌琐碎不乐意在身上戴多余的东西,但也不能只拿个蛋壳糊弄你。” “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的话,还能……” “枝枝。” “嗯哼?” 徐璈握住桑枝夏的手腕用力不放,悸动而颤的目光像是恨不得凿进桑枝夏的心口深处。 桑枝夏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目光闪烁:“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 “亲我一下好不好?” 徐璈接过她手中发亮的兜子往身后轻轻一放,低头看着她轻轻地说:“枝枝,你亲亲我。” “可是……” “你都不曾主动过。” 徐璈的大手自桑枝夏的唇边轻轻滑过,额头相触的刹那呼吸瞬间交融出了灼人的热度。 在这样的迷惑人的温热中,徐璈竭尽可能地放柔了声调,诱哄道:“枝枝,一下。” “就一下,好不好?” 桑枝夏睫毛打颤垂下了眼,徐璈在越发暗沉的眸色中耐心等待。 呼吸心跳都在流淌的目光中碰撞发酵,桑枝夏被蛊惑似的,缓缓仰头靠近,生涩的轻吻落在了徐璈带着凉意的唇角。 只一下,心口的火蔓延喷薄而出燃至眼底,徐璈再难自控伸手把人卷进怀中。 月色高稀,桑枝夏被抱起时眼中泛着失控的水雾,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地上的蛋壳灯。 “这个……” “呼。” 徐璈紧绷着呼吸拿起吹灭,不等桑枝夏说出多的,抱着人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砰的一声房门关紧,再也看不清的昏暗狂热中,桑枝夏只来得及听清最后一句呢喃:“我的……” “枝枝,你是我的……” 徐明阳在后院养了一只威武大将军。 威武大将军是一只尾羽艳丽,神态高傲的大公鸡。 大公鸡打鸣的时候,往往就是桑枝夏往日早起的时候。 可今日不等威武大将军的清一清嗓子激情报晓,就跟临时被徐璈从房间里拎出来的徐明阳来了个大眼对小眼。 天还没亮,威武大将军在啄毛,徐明阳在不断揉眼睛。 徐明阳还是懵的,小脸上写满了困意十足不知所措。 徐璈残忍冷漠地给出了选择:“要么现在牵着你的威武大将军出去溜鸡,要么今晚吃炖鸡。” 徐明阳猛地一个激灵瞪大了眼:“大哥,我的威武大将军做错了什么?!” 好端端的,做什么就要把它炖了?! 徐璈无情到毫无人性,抱着胳膊说:“去溜鸡还是吃炖鸡?” 徐明阳挣扎不到一秒,果断选择双手抱起了自己的宝贝大公鸡:“大哥手下留情,我现在就去溜!” 第274章 呵,男人! 徐明阳带着一脸的忿忿准备出门溜鸡,被徐璈亲自送出大门的时候,眼尖注意到徐璈颈侧的奇怪红痕,表情惊悚:“大哥你被蚊子咬了?” 徐璈猛地顿住,脸上罕见地露了几分尴尬。 徐明阳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这都什么时节了,现在就有蚊子了吗?!” “你……” “咬你的这个蚊子好凶!” 徐明阳惊叹完抱着大公鸡疯狂抽气:“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凶的蚊子!” 咬人红了好大一片! 大哥的脖子一看就很疼! 在徐明阳近乎怜悯的目光中,徐璈隐没在昏暗晨光中的唇角戏谑勾起,指腹滑过脖颈的红痕,微妙道:“是很凶。” 能要他命的那种凶。 徐明阳还想惊叹,话没出口就被徐璈一脚踹在了屁股上:“溜你的鸡去。” “在这蠢鸡嗷呜完之前不许带回来,敢吵到你大嫂休息,今晚就拔毛炖了。” 被一脚踹出门的徐明阳一肚子的不服气,歪头斜眼瞪徐璈:“大嫂才不会睡懒觉!” 徐璈神态懒懒没搭理他。 徐明阳又说:“把我撵出去了,那大哥你呢?你要做什么?” 徐璈答得理直气壮:“我去睡懒觉。” 准确地说,是回去搂着床上的宝贝困觉。 不过这跟徐明阳有什么关系? 徐璈赶在徐明阳还想抗议前咣当一下关上了大门,徐明阳抱着同样很懵的威武大将军,恼得跳脚:“太过分了!” “大哥你……” “咯……” “不要命了你?!” 徐明阳心惊肉跳地掐住威武大将军的脖子,强行打断了大将军报晓的过程,警告道:“我大哥真的会炖了你,知不知道?” “闭嘴!不许叫了!” 徐明阳生怕自己的威武大将军的一朝变成鸡汤,顶着夜色未散的雾气跑得飞快。 等徐明阳终于敢顶着高升的日头溜鸡返家时,家里人都已经起了。 除了桑枝夏。 徐明阳咬着馒头奇怪得到处看,含糊不清地问:“大伯母,我大嫂还没起来吗?” 不应该啊! 平时大嫂都起很早的! 许文秀不知为何一副高兴得脸泛红光的样子,笑眯眯地给徐明阳加了一碗粥,摇头说:“你大嫂今日有事儿,你自己乖点儿不要去吵到她。” 徐明阳一知半解地点头。 许文秀转头看到正在劈柴的徐璈,乐得脸上都笑出了花儿。 成婚两年,总算是圆满了。 见她实在乐得不成样子,徐三婶忍笑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嫂子,你可别光顾着乐。” “夏夏做不来针线,小娃娃的皮肉最是娇嫩,穿的用的都有讲究,你还不赶紧早早地备下了用得上的东西,也好给孙子孙女儿做些穿用的放着?” 许文秀一听这话就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许文秀用帕子掩着嘴说:“你惯会打趣,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哪儿就那么急了?” 徐三婶猜到昨夜发生了什么也觉得高兴,笑呵呵地说:“有备无患嘛。” “早晚你都是要当奶奶的,做了早晚有用得上的时候,不愁多只怕少呢!” 许文秀一想来日美得心里冒泡,再一看一双长大了不少的幼子幼女,又有些发愁。 徐明煦和徐锦惜,一个是当小叔叔,一个要当小姑姑。 可这俩都还小呢,能帮着看好侄儿侄女吗? 到最后来,还不是桑枝夏身后跟了一串要操心的娃娃? 许文秀又是喜又是愁,乐了半晌进屋去翻找布料,最后先找出来的不是适合小娃娃用的绵软料子,而是一匹鲜亮的青绿色缎料。 小娃娃的事儿先不急。 开春天儿暖了,桑枝夏今年还未来得及裁制新衣呢。 桑枝夏从不可描述的酸软中幽幽转醒,已经是日上三竿的好时候了。 徐璈依旧是一身黑衣。 与昨日的区别在于,今日的这身衣裳袖口和领口多了一层金色的祥云滚边,少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冰冷,多出些难言的矜贵之气。 眉眼上弯,一看便知心情很好。 出奇的好。 徐璈坐在床边翻看手中的书,察觉到桑枝夏醒了,放下书,不由分说低头在眉心就是轻轻的一个吻。 “枝枝,你……” “不来了!” 被亲了一下的桑枝夏完全没感受到这一吻中的温存,宛若受惊的兔子,裹着被子朝着床的内侧就是使劲儿一滚,被子外唯一露出来的眼里写满了大大小小的警惕。 徐璈怔愣一刹想伸手。 桑枝夏果断出声:“离我远点!” 徐璈:“……” 桑枝夏出脚便踹:“下去下去!” “我不想在床上看到你,给我下去!” 桑枝夏嘴里撵脚上踹,丝毫不给徐璈辩解的机会。 徐璈无奈之下脑袋大了一圈,只能是顺着她的意思先离开了床边,站直了腰板举起手说:“我不乱动,真的。” “我信你个鬼!” 桑枝夏脑中接连不断闪过无数破裂的片段,不知是恼还是羞得满脸涨红,卷着被子捶床:“你昨天晚上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 “你是怎么做的,还记得吗?!” 桑枝夏只觉得一腔鬼火心头起,抓起枕头就朝着表情分外无辜的徐璈砸了过去:“滚滚滚!” 徐璈欲言又止踌躇半响,又迎面挨了一个枕头的暴击才悻悻出去。 房门嘎吱又响,桑枝夏咬住被子一角,含恨冷笑:“呵,男人!” 桑枝夏今日意外地起得晚,而且瞧着心情还不是很好。 哪怕是看到了徐璈的腰间挂着她昨晚送出的玉佩,桑枝夏脸上的阴云还是没有半点要散开的迹象。 就真的很气。 徐璈尽管再三思索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很有眼力见儿地选择了低调做人,沉默做事儿。 甚至在徐明阳那小子颠颠跑去找桑枝夏告状的时候,徐璈都没出声为自己辩解。 桑枝夏听完徐明阳声泪俱下的控诉,意味不明地瞥了徐璈一眼,无声磨牙:“别怕,没人要吃你的威武大将军。” 徐明阳忧心忡忡:“那我的魏武大将军还能在家里打鸣吗?以后我每天都需要天不亮就出去溜鸡吗?” 鸡都还没打鸣呢! 他到底是起来做什么的?! 桑枝夏忍着耳根的滚烫,深深吸气,强行挤出一抹笑说:“不用。” “谁想去溜鸡就让谁自己去,你睡不足可怎么长高?” 徐明阳满意了,活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骄傲地昂了头,昂首阔步的从徐璈的跟前走过。 徐明阳还嘚瑟地:“哼!” 徐璈意味不明地扫他一眼。 默默围观的徐嫣然三小只心头一凛,迅速站队扯住了徐明辉的衣摆。 徐嫣然眼含祈求。 徐明煦开门见山:“二哥,带我们一起走吧。” 徐锦惜人小小的,一口气叹得长长的:“三哥往死里作,可我们是无辜的啊!” 徐明辉:“……” 该说不说,这个徐明阳一手搅动起的是非之地,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留。 徐明辉带着识时务的三小只飞快溜了,得意忘形的徐明阳尚未意识到危机到来,美滋滋的出了门去找霍尖蛋干仗。 徐璈劈了柴担了水,给北院里的葡萄藤松了土施了肥。 徐璈谨慎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确定桑枝夏的脸没起先看起来那么黑了,磨蹭过去握住她的手,在桑枝夏炸毛之前赶紧说:“枝枝,关于你昨日说的茶山,我其实有一点想法。” 桑枝夏狐疑看他,片刻后眯眼道:“你说。” 第275章 不喝茶提神,我夜里的劲儿也很足 茶叶跟常见的粮食小菜都不一样。 倒不是说茶树要在什么特定的地方才能活,而是因为茶树长成的地方不同,会导致生成的茶叶滋味显出差异。 而品茶,一是看重水温手法,更重要的就是茶叶本身带着香气不同。 琳琅满目的茶叶之所以分出了价格上的高低贵贱,这些都是原因。 桑枝夏对品茶不堪入门,可对茶树的种植生长条件却是门儿清。 而徐璈在她提出想种茶树后,迅速捋清了大概思路,借口说正事儿得握了软手,不等桑枝夏看出异样就说:“这边山下平原长出的是一种大叶茶。” “这种大叶茶味儿不足,毫无余香,与其说是茶叶本身的香气,倒不如说全靠揉杂进去的陈皮带香,不算好的,全看手法。” 西北本地不盛产茶叶,常见的大叶茶还只能论茶中末端。 这种到了懂行的人嘴里一品就知优劣的东西,费大力气种了,最后千里迢迢拿出去也卖不出价钱。 白费劲儿。 见桑枝夏蹙眉不言,徐璈接着说:“然而西北气寒,除去一马平川的平原之地,尚有无数更寒的高山之巅。” 桑枝夏眯起了眼:“你是说?” “墨茶。” 徐璈自幼长在老爷子膝下,对茶道的钻研不说精通,可也绝对算得上是个行家。 见桑枝夏一脸茫然不像是知道墨茶是什么的样子,徐璈笑着揪了揪她的耳垂,解释说:“墨茶是有名的高山寒茶。” 因生长在一年中冰雪覆盖的超过半数时间的寒冷之处,茶叶的筋脉和颜色极深,浓黑似墨,冲泡开后墨叶舒展,茶汤色泽略显浑浊。 墨茶入口极香,且自带一股残留在舌尖的凌冽寒意,自有清心醒神之效,还可作降心火宁神之用。 然而墨茶每年可得的分量极少,故而价格极高,可称为一两千金也不为过。 桑枝夏听完了迟疑道:“你说的这种墨茶,往年都是在何处产的?” 徐璈笑了:“就在西北。” 只是墨茶的茶树多为天生地长,还多生在悬崖峭壁,采摘极难,也不多见。 桑枝夏眼底渐渐生亮:“就是西北产的?” “对。” 徐璈捏了捏她的手说:“我昨日已经让宋六他们去山里找了,看看能不能找到茶树,要是有的话……” “有的话原地不要动,做个记号回来告诉我,我亲自去挖!” 徐璈哭笑不得地啧了啧,乐道:“枝枝,这不是谁去挖的事儿。” “咱家都是平原上的耕地,可我跟人打听了,墨茶都长在山间不落平原,挪到山下的不管怎么侍弄都无法种活。” “你想没想过,把茶树挪下山后怎么处理?” 就算是挪下山侥幸种活了,那后续呢? 墨茶之所以千金难得,贵就贵在那一丝山间得来的冽然寒意。 可若贸然挪了地方,采摘出的茶还能保留这样的滋味么? 若是失了原有的特色,那千辛万苦弄来的墨茶,与寻常的大叶茶又有何区别? 桑枝夏若有所思:“必须长在山间?” “别急,我想想法子。” 只是在想到栽种墨茶的法子之前,茶山的事儿也不能就此耽搁了。 墨茶暂时不行,可能种的不是还有其他茶么? 选出几种值得折腾的来种不就好了? 徐璈含笑点头,看着桑枝夏白嫩的脖颈舌根隐隐发痒。 徐璈正挣扎要不趁着四下无人找机会咬一口解馋,桑枝夏突然抬头看着他,眼底发亮:“徐璈,你想喝茶吗?” 徐璈神色莫名:“喝茶?”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跟桑枝夏交握在一起的手,失笑道:“现在?” 桑枝夏果断抽出自己的手,毫不犹豫地起身说:“是的,就是现在。” “去烧水,我去拿茶叶。” 一眨眼的功夫桑枝夏已经起身走远。 徐璈眼睁睁地看着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指尖蜷起哭笑不得地扶额:“好吧,喝茶就喝茶。” 按常理计,特意静下心来泡茶品茶,最多也就是一个小茶壶一人一个小茶杯。 品谈茶香的同时,再谈一谈诗词歌赋抱负理想,端的是气定神闲安逸静好。 两人独处,正正好。 可徐璈想的喝茶,跟桑枝夏摆出的架势,显然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徐璈眼看着桑枝夏在小茶桌上摆出了好几盒不同的茶叶,眉心微妙地跳。 “枝枝,混茶好像会乱了香气。” “谁说让你混着喝?” 桑枝夏奇怪地瞥了徐璈一眼,把小炭炉上烧开的水壶拿起,从其中一个茶叶匣子里抓出一点点茶叶,倒水冲泡。 桑枝夏泡茶的手法是老爷子亲自教的。 沸水冲下茶叶舒展,一冲一洗一泡,行云流水间自带美感。 淡淡的茶香顺着袅袅雾气缓缓升起,徐璈的手边多了一杯茶汤清亮的红茶。 桑枝夏眼里充满期待:“尝尝?” 徐璈依言喝了,桑枝夏催促道:“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色暖气润,是红茶?” 桑枝夏打了个响指:“迎霜红。” “好喝么?” 徐璈放下茶杯点头:“少些余味儿,但滋味尚可。” 桑枝夏抓起迎霜红的匣子摆在了左边,拎起小茶壶就开始冲洗。 然后,她在徐璈古怪的眼神中,又往洗干净的小茶壶中放了一撮茶叶,冲泡继续。 “你再尝尝这个。” “色红,略苦,余香浓厚。” 徐璈又多喝了一口,挑眉道:“祁门种?” “聪明!” “祁门寒种的红茶。” 桑枝夏说完看着徐璈的眼神有些好笑:“你这不光是长了一张会咬人的小狗嘴,还长了条什么都能尝出来的狗舌头?” 她喝着这些就是一点儿区别都尝不出来,怎么到了这人的嘴里,就五花八门的? 徐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把小茶壶又冲洗了一遍,毫无起伏地说:“我是小狗,那你是什么?” 桑枝夏抓茶叶的动作一顿,恼红了脸:“好好喝你的茶!” “你管我是什么?!” 被嚷了一通的徐璈不说话了,默默低头喝茶。 徐璈说行的,桑枝夏就会把茶叶匣子摆在左边。 徐璈说不怎么样的,茶叶匣子就会落在右边。 足足两个时辰,桑枝夏身边两侧堆起的匣子越来越多,冲泡的兴致仍是半点不少。 徐璈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弄来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茶叶! 眼看着桑枝夏兴致勃勃要去冲下一壶,舌根发苦的徐璈忍无可忍地抓住了桑枝夏的手:“枝枝。” 桑枝夏:“啊?” 徐璈闭上眼努力心平静气:“我喝的已经够多了。” “再让我喝下去,我今晚大约也就不必睡了。” 桑枝夏一心想借徐璈的舌头品出这些茶叶的优劣,浑然不在意地说:“那就不睡嘛,反正你不是精神头好得很么?” 徐璈冷漠睁眼,一字一顿:“知道我不睡的后果是什么吗?” “什么?” “那你也不必睡了。” 桑枝夏:“……” 徐璈意味深长地挤出一抹狞笑:“我不喝这么多茶提神,夜里的劲儿也很足。” “枝枝,你给我灌这么多茶,是在怪我昨晚不够卖力么?” 第276章 我睡不着了,你得陪我 徐璈因为一语不慎失去了继续品茶的机会。 桑枝夏扔下满桌的茶叶甩手就走,徐璈眼底铺满了不可言说的遗憾。 茶是实在喝不下了。 人怎么也走了? 徐璈把玩着手中茶杯暗暗抱憾。 老爷子照常去村学教书,一日教导完成心情大好,笑眯眯地进了门,看到徐璈脚边装了许多茶叶的大碗,眉心突突直跳。 “徐璈。” 徐璈被满肚子返味儿的茶味儿弄得心不在焉,完全没捕捉到老爷子话中的风雨欲来,茫然起身:“祖父?” “你小子在做什么?” 徐璈:“……” “祖父,我……” “兜里有俩铜子你就开始飘了?骄奢淫逸得这么多好茶都能拿出来随便糟践了?” 爱茶如命的老爷子简直忍无可忍,铁青着脸就吼:“你是茶壶成的精,一日少了半斤就续不了命是吗?!” “这么多好东西,是拿来这么给你糟蹋的?!” 徐璈在老爷子突然爆发的怒气中哑然失声,条件反射地看向从屋里出来的桑枝夏。 桑枝夏迅速把手中的茶叶盒子往身后一塞,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徐璈:“一次喝这么多种茶会混味儿,还能品得出什么好赖?” 徐璈:“…………” 桑枝夏语重心长:“徐璈啊,听祖父的话,下次不要这么喝了。” 就那么一瞬间,徐璈脑中全然空白,鬼使神差地理解了徐明阳被背刺是什么感受。 原来被枕边人出卖的滋味居然是这样的…… 徐璈因为糟践好茶叶的可耻行径,被老爷子拎着狠狠地训斥了小半个时辰。 老爷子训完了,忙着给商队备货的徐三叔到家,得知如此噩耗心疼得不住抽气。 徐三叔不由分说逮住徐璈,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絮絮叨叨了半天指出了徐璈如此浪费的罪大恶极。 等徐三叔终于数落累了鸣金收兵,徐璈的脑袋已经大了不止一圈,连眼神都是空的。 桑枝夏一脸温驯给徐三叔倒水:“三叔喝茶。” 徐三叔接过茶杯笑得和蔼,再转头看向徐璈又是一个眼刀:“看看你媳妇儿多知道心疼好东西,再看看你自己!” 徐璈百口莫辩欲言又止,最后的最后咬牙扛住了头顶这个偌大的黑锅,沉默下来什么也没说。 半日下来,始作俑者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桑枝夏清了清嗓子坐下,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话题:“三叔,我听三婶说商队里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最近就要打算出发了?” 有了陈年河保驾护航,徐三叔这一次的动作跟上一次比起来可谓是大了不少。 徐三叔惬意地眯起眼感受了一下舌尖的茶香,点头说:“你三婶找人算好的日子,下月初八就走。” “下月初八?” 桑枝夏在心里算了算,失笑道:“那岂不是只有十日了?” “是只有十日了,但我想想还觉得是耽搁了呢。” 徐三叔说完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徐三婶不在,压低了声音说:“我的意思是准备好了越早越好,挣钱的事儿哪儿能耽误?可你三婶非说不行。” 徐三婶没有冒险的胆儿,但有的是求神拜佛卜签问卦的虔诚。 什么时候装车什么时候出发,大致到日子具体到时辰,大大小小的细节徐三婶私底下找了个大师算得一清二楚,严格遵守半点不许违背。 桑枝夏想到酿酒坊那边什么时候开坛,什么时候萃取都有算出的好日子大吉时,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儿。 “三婶也是求个吉祥意,左右也没耽误多久,也不碍事儿。” “就算是耽误了,我也说不了什么啊。” 徐三叔哭笑不得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婶现在能决断着呢,大小事儿都得在她手中过一遭,我说的可当不了一回事儿。” 徐三叔话锋一转,突然道:“你昨日给我的那个单子我看了,你让我在关外买些羊皮回来,是想买来做羊皮褥子?” 桑枝夏还没说话,徐三叔就撇嘴说:“丫头你要是想要好的皮子,我出去了给你收几张好的狼皮回来,再不行狐皮也是好的。” “羊皮那玩意儿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腥膻味儿,你拿那种味儿大的东西做什么?” 许文秀也摇头:“羊皮味重,拿来也做不成什么,夏夏你怎么突然想到要这个东西?” “我想要的不是羊皮,是羊皮上的羊毛。” 桑枝夏跟曾在边关待过多年的薛柳聊过,关外多是放牧,马匹牛羊都多。 薛柳曾说,关外有种长相古怪的羊,全身都是炸开的毛,既不如山羊能产奶,又不似岩羊的肉质紧实好吃。 桑枝夏对这种羊身上炸开的羊毛感兴趣。 这话一出听着的人更不理解了,桑枝夏一时也不太说得清楚,索性就说:“总之我要的是羊毛,这东西弄回来说不定我可另有用处。” “三叔你帮我多费费心,能多带一些回来最好。” 只是返程的时候带些羊毛羊皮,举手之劳的事儿徐三叔并不在意。 此事说过天色已晚,众人各自起身回屋,刚进门桑枝夏就被徐璈逮住了。 徐璈捏着她的手腕把人抵在门板上,低头时鼻息扫过桑枝夏偏过的颈侧,语调轻轻:“骄奢淫逸可耻,浪费可唾?” 桑枝夏强忍着笑,梗着脖子说:“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 “那往后不许再犯,下次不许这么喝了,这话总该是你说的?” 徐璈说着似是来了性子,张嘴一下咬在了桑枝夏的脖子上。 皮肉上传来的刺痛顺着敏感的血肉炸开,延展至发麻的头皮席卷理智。 呼吸滚烫。 徐璈在桑枝夏下意识的躲闪中张嘴叼住她的耳垂,轻轻磨牙:“败家不是好习惯?” “枝枝,这些可都是你说的。” 茶还是说话的人压着他喝的。 桑枝夏霎时没撑住失笑出声,伸手想推徐璈结果被他在手腕上啃了一口。 身下瞬间腾空,桑枝夏一声惊呼出口,本能地圈住了徐璈的脖子。 “徐璈,你……” “我茶喝多了,今夜只怕是没法睡了。” 徐璈手上一松饿扑上前,堵住桑枝夏欲要抗议的嘴,声音含糊轻哑:“我睡不着了,你得陪我……” 第277章 徐璈,你还好吗? 徐三叔带领商队出发这日,桑枝夏也终于在再三挑选,反复对比询问后暂时定下了选种的茶树种类。 墨茶,迎霜红,以及可在冰天雪地中仍保持青翠不减的福鼎大白茶。 墨茶的在西北当地便能找到茶树,只是扩大种植的范围还需选定,暂时急不得。 不过迎霜红和福鼎大白茶却没这么多顾虑,今年便能种。 为了能尽快缩短茶树的生长周期,桑枝夏决定不惜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从距离较远的南边运活的茶树苗株到这边转栽。 徐璈原本是打算自己亲自走一趟。 可好巧不巧的是远去京都的陈菁安赶回了西北,前脚刚到地方,后脚就被徐璈逮去见桑枝夏。 徐璈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陈菁安说此事交给他便好。” 桑枝夏良心还没有徐璈泯灭得那么彻底,看着陈菁安一身没来得及洗去的风尘仆仆,有些不安:“你这不是才回来么?” “刚到地方又紧接着远行,会不会太累了?” 这时候出远门不是坐车就是骑马,风吹日晒风餐露宿的,一路折腾下来可都是实打实的遭罪。 陈菁安强忍着怨气挤出一抹笑,平静道:“嫂子多虑了,我没问题的。” 桑枝夏半信半疑地点头说好。 等桑枝夏转过身了,上一秒还非常平静的陈菁安反手就给了徐璈一拐子:“畜生!” 徐璈灵巧躲过来自陈菁安的报复,无视了他的怨气,对陈菁安满脸的愤怒选择了熟视无睹。 徐璈跟上去牵起桑枝夏的手,端的是好一派君子温柔:“枝枝,你之前不是说挖茶树的时候有讲究么?正巧今日都跟陈菁安说了,也省得他到了地方还有不清楚的地方。” 桑枝夏恍然点头,招手示意陈菁安跟上说:“走走走,嘴上说不清楚,我带你去地里演示给你看。” 农场圈划出来的果林里,桑枝夏一边拿小铲子示范挖地里的果树苗,一边解释说:“茶树的根一定不能损,从原本的茶园里取出时,必须连带着根子一掌内的泥一起取出。” “然后这样。” 桑枝夏抓起边上的油纸包住挖出的根部,强调说:“这些一起挖出来的泥一定不能少,用油纸四周包裹,然后再缠一层油布。” “运回来的途中不可见强光,不可全都塞进不透气的箱子里,根据路上天气的情况,可以五日一洒水,但洒水不可浸根,摸着包起来的泥湿了就行,免得捂着烂根。” “记住了吗?” 陈菁安凝神看了,点头表示没问题。 桑枝夏摸着下巴回想是否有遗漏,徐璈接过她手里的小铲子把挖出来的果树又埋了回去,重新栽好。 陈菁安则是在打量改头换面的农场。 陈菁安上一次来农场,还是去年秋收的时候。 秋收时野狼下山伤人生乱,曾可见的血迹斑驳彻底消失在了脚下的黑土里,萦绕鼻尖的不再是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而是淡淡的干稻草香气,以及一股…… 陈菁安表情古怪,皱着鼻子深深吸气:“什么味儿?” 为什么会觉得臭臭的? 桑枝夏还在沉思没回答,徐璈见惯不怪地说:“哦,你是说那股跟草类似但又有点沉闷呛鼻子的臭味?” 陈菁安左手握拳砸向右手:“对!就是这味儿!” “发酵池的味道。” 陈菁安有生之年头一次听到发酵池这三个字,脸上写满了求知若渴:“发酵池是什么?” “发酵池就是……” 徐璈缓缓抬头看他,神色玩味:“想知道?” “嗯嗯嗯!” 徐璈放下手里的小铲子:“那我带你去看看?” 陈菁安满心期待地跟着徐璈去了,片刻后,桑枝夏猛地听到一声不受控制的:“呕……” 紧接着响起的是徐璈早已麻木的嗓音:“发酵池,就是沃肥的地方。” 桑枝夏说了,圈舍里出的鸡鸭鹅粪和猪粪牛粪都是好东西,直接丢了实在可惜。 但是这些清扫出的粪便直接拿去施肥也不可行,据桑枝夏说是会烧了苗子的根。 所以在施肥之前,必须先堆在这个挖出来的超大粪池中沉积发酵,故而得名发酵池。 陈菁安被眼前蛆虫乱拱臭味熏天的发酵池弄得干呕不止,面无人色。 徐璈还不想放过他,面不改色地说:“看到了么?这就是在农场里要做的。” “你要是实在不想出门去倒腾茶树的话,要不咱俩换一换也行,我……” “大可不必!” 陈菁安满脸惨白紧紧捂嘴,在那股窒息的气味中绝望道:“我去!” “就算是买不到,我哪怕是去别家的茶园里偷着挖,我也一定把嫂子要的茶树挖来!” 徐璈面带遗憾,轻轻叹气:“是么?” “那我就不能出门了。” “你出去做什么?!” 陈菁安不敢再看脚边的可怕画面,脚尖一点连着退出去老远,捏着鼻子喊:“嫂子的农场里忙成这样,你老老实实的在农场帮忙!” “别的交给我!所有我都行!” 陈菁安生怕徐璈反悔,死死地捂着口鼻头也不回地跑了。 徐璈欲言又止地抬手想拦,陈菁安见状跑得更快。 桑枝夏错愕地看着陈菁安一阵风似的刮过去,表情奇怪:“他怎么了?” 徐璈微笑:“没怎么,就是想到要出门有点太激动了。” 桑枝夏隔着老远不是很敢靠近,瞧着徐璈身后的巨大发酵池也是如临大敌。 如此巨大其实也不是桑枝夏的本意。 桑枝夏原本说的是,挖个坑埋点粪,加上烧出来的草木灰之类的东西,发酵出的东西可以肥地,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桑枝夏的意思是,在耕地的连接处都可以配一个大小合适的,这样地里取用的时候也方便,而且分散开了传出的气味不会过分可怕。 然而挖坑的人会错了意。 挖坑的人想着,农场里这么多地呢,池子小了可怎么行? 那必须挖个大的。 越大越好! 在群策群力下,在挥舞的锄头铲子中,预想中的十几个发酵池汇总出了一个可怕的宽度和深度。 还有非常可怕的气味。 桑枝夏屏住呼吸不敢喘气,看着一动不动的徐璈,口吻复杂:“徐璈,你还好吗?” 这人不是从不往这边来的吗? 今天怎么突发奇想展示起发酵池了? 徐璈眼神无助地看向桑枝夏,刚一张嘴,脱口而出的就是一声失控的干呕:“呕!” 第278章 说话说半截是毛病,你要不考虑改一下? 陈菁安弄清楚了桑枝夏对茶树的要求,接过桑枝夏希望他能顺带弄回的东西,留下从京都带来的土仪,一刻也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连夜跑了。 说是千里迢迢带来的土仪,其实摆出来的都是徐家人早年间用惯了的各种东西。 许文秀指腹滑过花缎的边角,感受到指腹下丝滑神色有些感慨,出口的话却带着说不出的好笑。 “这缎子是难得的好东西,只可惜摸着太滑溜了,触感略凉也不贴身带暖,正经上了身其实还不如棉麻的舒服。” 棉麻制成的衣裳瞧着是不富贵体面,可触感绵软贴身,透气舒服。 这滑溜溜的花缎百两银可得一匹,二者相较倒不见得值了这个价格。 抽空回家的徐二婶听着也觉得好笑。 徐二婶翻着台面上的各色花缎看了一眼,失笑道:“再好的也比不得身上穿着的舒服。” “嫂子要是嫌麻烦,选定了花色我带回绣庄里去做,做好了再一次带回家来,也省得费针线上的劲儿。” “绣庄里是要正经做买卖的,这点儿小事儿,哪儿就至于劳动你了?”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说:“我在家左右无事,几个孩子的衣裳顺手也就做了。” “只是这上好的缎子拿去给几个小的瞧了,个个都说不要,就连夏夏都一个劲儿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塞给她们什么不好的。” 徐二婶知道家里几个小的都是什么性子,乐不可支地笑了几声,转头四下看看奇道:“夏夏呢?” “我今日回来想跟她说皂花的事儿,怎么这半日了都没瞧见?” 许文秀说起这个有些无奈,失笑道:“这丫头这几日不知怎么想的,拉上璈儿和薛柳他们,走村串户地去收人家淘米的淘米水,只说是要种茶树有大用处,可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用。” 桑枝夏说了用得上,听了这话的人也不问到底是怎么用的,担桶推车一窝蜂地就都去了。 别村的都要他们自己去收。 洛北村的人知道了,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摆了木盆或是木桶,里头装的都是特意留下的淘米水,只等着农场里出去的人自己去收。 四处倒来的淘米水收了不知多少,桑枝夏全都让人送到打造出的水池里装着。 吸取了发酵池的可怕经验,这一次在构建淘米水池时,桑枝夏全程监督字字说清,没有给任何人自由发挥的机会。 存放淘米水的地方,桑枝夏出人意料地没听取众多建议,反而是坚持选在了东山后,新买下的一片山坡上。 新的一批淘米水送到,桑枝夏蹲在尚未发酵出异味的水池边说:“反朽的板子铺一层,油布下三层,这样的话池子里的水渗出去的速度会慢很多,也不至于倒腾来的还没有淌出去的多。” 这些淘米水虽是没花钱去买,可大老远的从不同地方拉来,过程也多的是辛酸和不容易。 可不能在用上前就全废了。 徐璈单手拎桶翻倒进去,把空了的木桶摆在边上,呼出一口气说:“可还是会淌出去。” “淌出去不要紧。” 桑枝夏拍拍手站起来说:“我打算把这一片弄成茶山,这些淘米水本来就弄来改土质的,先淌出去是在帮咱们省力气。” 茶树适宜生长在酸性土壤里,土质是不得不改的难题。 没有更简单省力的法子,简单发酵淘米水,再用淘米水掺水稀释后灌溉润土,这就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 建在山坡上的池子源源不断地渗出去,长年累月对脚下的土地就是一种无声的转变。 徐璈说了一句不再多言,转过身又去拎桶。 徐璈跟桑枝夏说好了,等味儿大的时候,他就不往任何池子边凑了。 受不住。 一次能呕三天的惨烈,他是真的受不住。 山坡上每一个挖出搭建好的池子都距离很远,一来是方便取用,二来是为了避免一处渗水太多,酸性太强导致腐根。 可这也就直接导致了,想把这些池子全都检查一遍的过程变得困难。 徐璈挥手挡住劈脸的短丛杂木,等桑枝夏躬身过去了,才皱眉说:“枝枝,你的意思是这半片坡都用来种茶树?” “不是半片山坡,而是这一整片。” 桑枝夏拿着手中的棍子拍打地上杂乱横生的枯草,解释说:“茶树必得绵延成山连接成片,数量少了有什么意思?” 一个茶饼看似不大,炒制之前的茶叶摆出来却要论筐算。 种得少了,忙活一年到头最后弄出来三五十个茶饼,拿来做什么? 一天半斤灌给徐璈喝? 桑枝夏弯腰避过一根树枝,等徐璈走近了才说:“不光是这片山坡,我还想在附近多寻摸寻摸合适的,最好是再多弄出来几片。” 许是怕徐璈不懂,桑枝夏解释道:“茶树种在平的地方不好,最好是的就是这种半坡上。” “地势舒缓但有坡度,不完全背光,但又避开了太热的日头,开出来大片种了,不出病害就能长得很好。” 徐璈嗯了两声,说:“那我明日带人上山把这些杂草乱木都清理了,只是……” 徐璈回想了一下桑枝夏要陈菁安运回的茶树数量,迟疑道:“这么大的地方,茶树的量绝对不足,也栽不满,要不再多弄些?” “弄再多茶树送来,坡上也是一次栽不满的。” 栽满了一片山坡,那下一片呢? 总不能一直靠着从远处弄来。 桑枝夏摆摆手说:“我要他弄来的这一批栽活了,是用来做扦插育苗的,不指着今年便可出茶。” 扦插育苗取材方便,成本低成活率高。 而且相对繁殖周期较短,能充分保持母株的本体特性,品种也绝对纯正。 等扦插培育的茶树苗成活分批下地,一生二,二生三,到时候就地取材便可绵延出大片茶山,就不必再费劲巴拉设法从别处运苗了。 徐璈早已习惯桑枝夏嘴里时不时冒出的新鲜词,琢磨了一下扦插可能的意思,正想再问时,从远处连滚带爬激动跑来的宋六就扯着嗓子喊:“东家!” “咱们的人找到您说那种墨茶的茶树了!还是一棵百年的茶树!” 桑枝夏闻声转头眼底发亮,紧接着就听到宋六喊:“但是那棵百年的茶树,好像是别人家的!” 桑枝夏:“……” 宋六吭哧吭哧跑到桑枝夏的跟前,话没出口就听出了桑枝夏的嫌弃:“说话先说半截是毛病,你要不考虑改一下?” 第279章 我不带你一起去了 从知道墨茶就是西北当地产的,桑枝夏就一直在打这种茶树的主意。 虽说可能面临从山间移植后的风味改变,可再变那也是墨茶啊! 不先把茶树弄回家了,如何得知具体会变成什么样儿? 然而墨茶虽是产自西北,茶树却极其难找。 一是放出去找的人很有可能珍珠和鱼目混淆不清,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好找的茶树都被人事先圈了地盘。 人家一圈还就是好多年。 桑枝夏托腮叹气:“墨茶的茶树本是天生地养,长在山峭之间,按理说都该是无主之物,可抵不住识货的人下手快,咱们的心思动得迟。” 之前林云他们倒是在山里找到了几棵,可不等动手刨呢,边上的林子里又是狗叫又是人骂的。 眨眼间就稀里哗啦冲出来了一堆人,差点没仗着人多发狠把林云的另一只胳膊也撅了。 徐璈之前不太清楚这事儿,此时听了个大概忍不住皱眉:“这么说,墨鼎山那边的茶树都已经被人圈了?” “岂止是被圈了?” 桑枝夏想到薛柳跟自己说的话就止不住地叹气,苦笑道:“放眼整个西北,就墨鼎山那附近长有墨茶的茶树。” “墨鼎山的人不喝茶,但人家识货知道这玩意儿值钱,也不怕守山崖的辛苦,全年都有人在山里守着。” “别说是大大小小的茶树,就是一片被风吹得落在地上的茶叶子,那也都是有专人盯着的,当真是一丝差错也不肯出。” 自己长出来的茶树,谁先找见了就是谁的,这本来不为过。 可那边的人属实太霸道。 桑枝夏头疼道:“我本来是想说,咱们的人半点不碰被村民圈定的茶树,就单纯进山去再找找,看有没有尚未被人发现的无主茶树,就这那边的人也不许。” 桑枝夏气得拍大腿:“他们连山脚下都不许靠近!” 可墨鼎山不是那个村的私产。 墨鼎山原本是前朝一个大官的私产,那个大官随前朝殉了,留下的产业多离散在外。 值钱的被人早早地瓜分了,这种位置又偏又少产出的荒山,慢慢就成了无主之物。 桑枝夏早就让人打听了,守着墨鼎山不许任何人靠近的那些村民,虽是出自墨鼎山附近的黑崖村,可本身跟墨鼎山的归属并无任何关系。 换句话说,都是来无主荒山上找缘法的人,谁又比谁高贵了? 黑崖村的村民能靠着荒山上的茶树求得金银,那外来的人想进山寻一份儿机缘怎么了? 那本来就是无主的地方,长的也都是无主的东西,凭什么就不许别人去找了? 桑枝夏的脸色不太好看,车外的宋六听到了还火上浇油地说:“东家您是不知道,那黑崖村的人好生不讲理!” “林云他们找到的那棵百年茶树都出了墨鼎山了,还是长在峭壁上的那种,那边地势险要,不会轻功的人根本过不去,也看不见那儿还藏着一棵茶树。” “可黑崖村的人悄悄跟在他们后头,等他们找见茶树就闹了起来,非说那一棵茶树也是黑崖村的!” 宋六说话先说半截的毛病只怕是没法改了。 可哪怕是第二次听到他说这话,桑枝夏还是气得咬牙。 “早的时候说墨鼎山不许外人进就算了,咱们的人都出了墨鼎山去找的,怎么也还都是他们的?” 宋六也很气愤;“就是啊。” “黑崖村的村长说了,墨鼎山的茶树都是他们村里种的,每一棵茶树上都拴了他们村的红绸,那是有了主的,可出了墨鼎山找着的,张嘴就说还是他们村的,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 桑枝夏皱眉道:“林云他们找到的那棵茶树,上头有他们说的红绸么?” 宋六答得斩钉截铁:“没有!” “咱们轻功好的兄弟下去再三看过,绝对没有半点红绸的影子!” “黑崖村的人连崖都下不去,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里有茶树!” 没有说好的标记,甚至不在墨鼎山的范围,等林云他们先找到了才跳出来说是自己的…… 桩桩件件凑在一起气得桑枝夏黑了脸。 徐璈蹙眉沉声:“村里人是跟着林云他们找到的地方?” 宋六:“是,他们……” “斥候近卫营出来的人,能被一群山崖都下不去的村民尾随夺了果子,真是给我长脸了。” 徐璈罕见沉了脸,原本一肚子窝火气的宋六听出他话中的寒意,顿时只剩下了满腹的心虚。 不管怎么说,在一群只会挥锄头砍镰刀的村民手中栽了跟斗,这事儿说出去的确是他们理亏。 要是放在从前…… 嘀嘀咕咕了一路的宋六突然就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徐璈握住桑枝夏的手,低声说:“枝枝。” 桑枝夏撩起眼皮看他,神色恹恹。 徐璈有些好笑,缓了声调说:“你先别恼。” “是咱们找到的东西,那就谁都夺不走,我们已经在赶过去的路上了,等……” “我见过北城的城守赵大人。” 桑枝夏突然说:“赵大人还说他欠我个人情。” 在西北闹饥荒时,因为洛北村属北城辖地,桑枝夏还在县城中开了铺子,替陈年河打点了一段时间的施粥赈灾,她跟西北的这些城守县令都见过,跟北城的城守赵大人相对更熟。 墨鼎山也属北城辖地。 黑崖村的人,自然也是赵大人能管得住的人。 只是…… 桑枝夏目光一扫落在徐璈身上,眉心起了个小小的褶:“赵大人是不是有可能会认得出你?” 徐璈愣了下,错愕道:“你说的这个赵大人我并无印象。” “可他五年一次入京叙职,他会不会在京都的某个地方曾见过你?” 这话徐璈是真的接不上了。 徐家世子爷见过的大小官员无数,没有实权的一个记不住。 区区一个城守,那极有可能见过也早忘了。 “不行。” 桑枝夏毫无征兆地摁住徐璈,认真道:“我不带你一起去了。” 徐璈:“……” “枝枝,可是……” “没有可是。” 桑枝夏果断道:“村里人闹起来不讲理是说不通的,以暴制暴也不可取,这事儿还是要从墨鼎山的归属上入手,必须经衙门。” 平头老百姓对官府有天然的畏惧。 在这种划界不清的问题上,可能撕破无数嘴皮子,喷干唾沫都掰扯不清的问题,官府一纸大印就能轻易解决。 现成的人情不用白不用。 桑枝夏脑中迅速有了主意,当即推开车窗对着窗外骑马并行的薛柳说:“你进来跟我坐车,把马给你们少主。” 薛柳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顿了顿诧异道:“把马给少主?” 桑枝夏点头:“对,另外……” “你们带干粮了吗?” “给你们少主点儿吃的干粮,免得他在回家的路上饿着。” 桑枝夏说完拍了拍徐璈的手,微笑道:“不带你了,回家去吧。” 第280章 谁割的绳? 徐璈被打发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徐璈接过桑枝夏从车里塞出来的点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回去都用不了一个时辰,我不饿!” 桑枝夏坚定地掰开他的手:“不饿也拿着。” “不然半道上给你撵回去,我的良心过不去。” 徐璈哭笑不得地扶额,接过薛柳双手递来的缰绳,不是很放心地说:“枝枝,真不用我陪你一起去?” “林云他们都栽了跟斗,黑崖村的那些人肯定也不好相与,你就这么贸然去了,会不会……” “不会。” 桑枝夏不等徐璈的话说完就果断道:“那些人不敢真的做什么。” 墨鼎山的归属另论,山上的茶树归谁也一时掰扯不清楚,但是林云他们现在找到的,不在黑崖村划出的范围之内。 无主的东西,谁先找到就是谁的,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桑枝夏看似温柔实则敷衍地在徐璈手背上拍了拍:“你就安心回去,我到了地方让人给你报信。” “再说了,你一走我立马就让人去请北城的城守大人来,有官府的人压着,出不了岔子。” 徐璈满肚子的话想说,欲言又止半晌,最后无声叹气。 “罢了。” “但你记住,村中民风多彪悍,涉及银钱之物更是有理难说清,不可让薛柳等人离了近身,也不能落单,知道吗?” 徐璈的担心是有必要的。 刚闹过一次惨烈的饥荒,不管是银子还是米粮,都仍杵在所有人敏感的神经上。 这种时候,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刺激的都是人们心底紧绷的那根弦。 桑枝夏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轻重。 徐璈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桑枝夏摆手直拒;“不要太啰嗦。” 徐璈:“……” “我就是去把咱们先找到的茶树弄回来,又不是去跟人干仗吵嘴的,有什么可盯着不放的?” 在徐璈无奈的注视中,桑枝夏干脆道:“回家等我好消息。” 桑枝夏行事越发有老爷子的风范,言简意赅果断利索,绝不拖拉。 她心急去看不可多得的茶树,甚至都不耐多给徐璈一点儿温存的时间。 徐璈摇头失笑,抓住桑枝夏要抽回去的手凑在嘴边咬了一口,在桑枝夏不满的瞪视中说:“好,我回家等你。” 短暂停下的马车继续前行,反方向离去的马蹄声也逐渐传远。 宋六勒着缰绳不是很放心地说:“东家,我去城守府报信,您身边就只跟着薛姐一个人了,这……” “现在是只有你薛姐,可到了地方不是还有林云他们么?” 散出去找寻茶树的人足足有二十人,到了地方还用得上担心人不够? 宋六还想说什么,桑枝夏面露嫌弃:“年纪轻轻的,不要都跟你们少主学得一身罗里吧嗦的毛病,你赶紧去把话带到地方,比你留着在这儿当车夫强。” “薛柳,你去驾车,到了前头的二十里的西北大营驿站,咱们把马车留在驿站,从驿站里换两匹马骑马过去。” 黑崖村那边已经闹起来了,这时候在路上多耽搁可不是好事儿。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把过宽过厚的衣袖设法缩紧,心头各种念头飞快闪过。 墨茶本就金贵,百年的茶树更是极难得的活宝贝。 只可恨这活宝贝长的地方不对。 桑枝夏心里盘算着自己此次带来的银子,心想:只要黑崖村的人不要闹得太过分,那外来者多讲三分礼,为了那一株茶树,给村民一些好处也不是不行。 只要黑崖村的人知道见好就收,这事儿其实也不难办。 然而桑枝夏一路上揣着银子想得很好,到了地方远远看到林云胳膊上的血色,眸子骤缩的同时,脸色一下就沉了下去。 “吁!” 桑枝夏用力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手握棍棒柴刀扎堆成群的村民闻声回头,看到马背上的桑枝夏满脸错愕。 春暖渐来,冰雪融化。 空气中的冷峭比起隆冬时温和了不少,人们也都大多换下了笨重的厚棉袄穿上了夹袄。 桑枝夏内里穿的是一件嫩青色的夹袄骑装,为御骑马迎头盖脸扑来的冷风,外头罩着的是一件白狐皮的大氅。 大氅的领口别出心裁合了一圈火红的红狐毛领,衬得她面容如玉越发矜贵。 桑枝夏在鸦雀无声中转了转手中的马鞭,被围在人中最中间的林云眼中闪过一丝紧张,高声喊:“东家小心!” 小心? 桑枝夏咂摸了一下这两个字背后深藏的警惕,舌尖一顶上颚翻身下马,话声冰冷:“谁伤的你?” 有话是可以好好说的。 桑枝夏其实猜得到黑崖村的人是什么意图。 峭壁上的茶树村里人别说是不知道其存在,就算是知道,这些人也只能望着茶树滴答口水,没有半点伸手的机会。 林云他们与其说是犯了村里人的忌讳,倒不如说是找到宝贝太诱人,惹了这些人的眼红。 无非就是要些好处的利益之心,在人家圈出来的地盘上,桑枝夏也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出一些好处。 可前提是别太过分。 同步下马的薛柳二话不说抽出了腰间的弯刀,紧跟在桑枝夏的身侧。 桑枝夏冷眼看着地上凌乱的些许血迹,眼底冷色越发沉沉,一字一顿:“咱们的人伤势如何?怎么伤的?” 桑枝夏气势太盛,扑面压人。 以至于本打算先发制人的村民霎时哑了声,更是在桑枝夏抬步走近时,下意识的屏息让出了一条路。 被堵截在正中的林云及时奔出,不等站定对着桑枝夏单膝跪下,垂首答道:“回东家的话,伤了谢安和陈锋,皆……” 林云喉头狠狠滚动,声音沙哑:“皆是滚落崖底所伤,人还没清醒,但未伤及性命。” “滚落崖底?”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距离自己最近的村民,冷嗤道:“他们二人轻功最好,这崖底是怎么滚下去的?” 林云眼眶骤红,头深深低了下去:“在崖边发生冲突时,谢安和陈锋正在崖壁中挂着,有人趁乱割断了拴在上边的绳子。” 悬崖边上,冲突,被割断的麻绳,以及此刻被堵截在村口的这些人。 不用林云再说,便足以让人想象出当时的种种画面。 桑枝夏看着林云顺着胳膊往下滴落的斑驳血色,飞快地闭了闭眼:“你先起来。” 薛柳眼疾手快地扶了林云一把,桑枝夏转头看向四周不断用目光打量自己的人,字字冰冷:“谁割的绳?” 第281章 把他割绳子的两只爪子都给我废了! 桑枝夏的话音落下,原本暂时示弱的一行人以林云为首,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桑枝夏迅速靠拢,把都纷纷拿出了藏在身上的兵刃。 弯刀软鞭,指虎匕首。 寒光刃刃之下,杀意扑鼻。 他们绝不是怕这些村民,也不是打不过。 一直压着性子跟村民好言好语,单纯是因为不想在外露了锋芒,以免给桑枝夏惹麻烦。 可若论起斗狠取命…… 林云抬手擦去嘴角的血渍,手腕一抖长鞭在地上鞭打出了一道深深的鞭痕,眼中炸出要命的狠色。 原本气焰嚣张的村民被这些人身上迸出的煞气骇得接连变脸,惊恐后退。 桑枝夏表情不变,单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淡淡地说:“谁割的绳,又是谁伤的人?” “这话我已经问第二遍了。” “我没有耐心问第三遍。” 凶神恶煞的村民在此时露了怯意,被桑枝夏的目光扫到时目光闪躲,更是下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桑枝夏顺着望去,眼尾无声一眯:“是你?” 被桑枝夏盯着的人还没说话,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站出来,打圆场似的笑着说:“什么割绳不割绳的,这都是误会,全是误会!” “哎呀,你们是不知道,那崖子边上利着咧,别说是草编的麻绳了,就是铁打的锅底在上头随便磕一下,那也是能一次磕破的!” 中年男子说完搓了搓手,堆起了满脸的遗憾叹道:“发生这样的意外是谁都没想到的,可万幸的是性命无忧啊,这也多谢了菩萨开眼保佑,否则……” “菩萨可保佑不了一心去死的人。” 桑枝夏打断了他的话,话中带嘲:“既是想求得神佛开眼,那嘴上还是要积几分坦诚少造些口业,否则如何求来菩萨开眼,你说是吗?” “这……” “我没耐心听你废话。” 桑枝夏现在茶树不茶树的也不想管了,她就想要个以牙还牙。 不然什么都不用谈! 桑枝夏说:“我听说黑崖村的村长是个留了络腮胡的中年人,想来也就是你了。” “和村长把割绳伤人的凶手交出来,剩下的可以慢慢谈。” 和村长没想到桑枝夏看起来年纪轻轻,一开口话锋却如此尖锐,顿了下干笑道:“这话就是在说笑了。” “我们村里哪儿会有什么凶手呢?” 见桑枝夏只是勾唇不接话,和村长试探道:“都说一切是误会,慌乱中出些意外是在所难免的事儿,这真要追究起来就是个没边儿的事儿,找出来了又能如何呢?” “又能如何?” 桑枝夏被气笑了,缓缓道:“和村长说的是,混乱中出岔子避免不了,可这岔子出自哪个源头,总该有些说头。” “既是伤了我的人,我的人伤成什么样儿,伤人的凶手自然也该是什么样儿。” 桑枝夏无视了和村长变色的脸,毫无起伏地说:“我手底下的人都是难得的好性子,可我不成。” “说我睚眦必报也好,斤斤计较也罢,总之今日若是不把人交出来任我处置,这事儿就揭不过去。” 茶树可以不要。 场子不能不找。 今日这口气要是生逼着自己咽下去了,塌了腰子软了骨,那日后岂不是人人都觉得可欺? 桑枝夏眼中冷色前所未有的浓烈,在和村长消失的笑容中掸了掸大氅的衣领,淡声道:“和村长想好了么?” “是你主动把人交出来,还是我自己动手找?” 和村长是当真没想到眼前的丫头片子如此棘手。 但是划地为主且当惯了地头蛇的人,显然也不可能轻易如了桑枝夏的愿。 和村长皮笑肉不笑地说:“说来也是我眼拙,竟是认不出眼前的贵人出自哪家哪处。”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也别忘了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地方,这可是黑崖村。” 黑崖村跟其余村落距离较远,独在一处。 过去的几十年间为了山间可采摘的那点儿茶叶,跟先后动过心思的人不知动过多少次手。 甚至还死过人。 话说开了和村长也不装了,无赖似的挤出一声哼笑:“黑崖村的地方,说什么话处置什么人,那可不是一个外人说了算的。” 若无村长的授意,村民不会嚣张至此。 桑枝夏面上多了一丝明悟,恍然道:“这么说,和村长是不打算跟我好好说了?” 和村长冷笑:“这话说的,咱们现在不就是在好好说吗?” “只是话说好不难,你提的要求太难,就算是我愿退一步,可……” 和村长头疼似的指了指四周如狼似虎的村民,耸肩道:“我们村里这一百来个汉子也不能答应啊!” “你实在是太让我为难了。” 桑枝夏唇边溢出一抹笑,玩味十足地说:“为难吗?”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倒也不是……” “薛柳。” 桑枝夏忽略和村长说了一半的话,手搭在薛柳的肩上含笑道:“看清了吗?” 薛柳手腕一抖刀刃上的冷芒落入眼中,笑道:“东家放心。” 桑枝夏跟和村长说话的时候,四周村民的眼神一直在朝着一个方向看。 薛柳看得清清楚楚。 “很好。” 桑枝夏在薛柳的肩上轻轻一拍,后退一步话声骤冷:“动手。” “把他割绳子的两只爪子都给我废了!”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看似人畜无害的桑枝夏侧身一旋,大氅带起冷风,一脚踹在和村长的胸口把人踹翻在地。 桑枝夏在此起彼伏的惊呼怒吼中飞身上前,袖口中冷光闪过,一把冰凉且要命的匕首直接抵在了村长的脖子上。 桑枝夏单脚踩着和村长的胸口把人压在地上,微微俯身匕首的刀锋上带出了一串血珠,也让和村长的挣扎瞬间卡住。 局势的逆转就在眨眼之间。 和村长成了桑枝夏手中待宰的肉,薛柳也在惊慌躲避的人群中精准逮住了想跑的人。 那人骂骂咧咧的还想抵抗,被薛柳稳准狠一刀背砸断了肩胛,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带着惨叫惊恐大喊:“村长!村长救我!” “村长是你让我割的绳啊!我……” “在黑崖村的地界上敢动我们村的人,我看你们是……” 啪! 一声刺耳的脆响将和村长愤怒张大的嘴抽得歪向一边,出手抽人的桑枝夏面无表情地看着和村长震惊到扭曲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再多话,就把你的牙一颗一颗敲下来给我的人赔罪。” “你……” 啪! 桑枝夏手起掌落又是一个痛快的嘴巴子,打完了飞快卸了和村长的下巴,在他挣扎着要蹦起来的时候,反手一匕插入他的肩膀,在和村长无声的惨叫中,一脚把人踹得飞了出去。 破沙袋似的被踹飞落地的和村长,满脸痛苦地捂住流血不止的胳膊倒地不起。 桑枝夏面色冰冷,看着被薛柳摁住跪在地上的人,轻飘飘地说:“废了他的爪子。” 第282章 刀子落在自己的身上,终于知道疼了? 桑枝夏冷声不留情。 薛柳下手快准狠。 话声落惨叫起,倒地的和村长,以及在薛柳手底下立马扭曲染色的胳膊,生生震住了场面。 想说话的,想咒骂的,甚至是想仗着人多动手的,都在目睹这一幕后陷入了不可言喻的紧张。 村里民风彪悍,行事鲁莽。 可再鲁莽暴躁的,也没谁能蛮横到一言不合就拔刀废别人的一双手。 桑枝夏说了就做,丝毫不在意此处是黑崖村的地盘。 当着黑崖村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就打了所有人的脸。 她不不在乎后果。 无所谓村民会做出什么反应。 但是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人群中接连响起惊呼吸气声,却无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所有骚动的声音都被压制下去,桑枝夏在众多警惕惊恐的目光中微微一笑,无奈道:“早些把不该包庇的人交出来,何至于闹成这样?” 她一开始是想好好说的。 这些人不是没给她机会么? 现场鸦雀无声无人敢答。 桑枝夏淡淡扫了神色各异的人群一眼,淡声说:“来人,把和村长扶起来,私怨了结,现在也该是能说正事儿的时候了。” “和村长,聊聊?” 挨了一刀的和村长不是很想聊。 但是桑枝夏压根就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薛柳拎小鸡崽似的,一把将整条胳膊都被血染红的村长拎起来。 林云左右看了一眼,从边上踹了个草垛子过来,薛柳手下用力直接把脸上姹紫嫣红的村长摁了下去。 薛柳微笑道:“和村长,我家主子想让你坐下好好说,你可别辜负了我家主子的心意。” 言下之意就是管住你自己的嘴,说错了话后果自负。 和村长煞白的脸上再添一抹铁青,捂着流血不止的胳膊含恨咬牙:“你家主子好大的威风!” “光天化日之下持刀伤人草芥人命!你们……” “这不是万幸还活着么?” 桑枝夏微妙挑起眉梢,笑道:“村长刚才也说了,人没死就不算大事儿。” “放心,我的人下手有分寸,死不了。” 在悬崖上割断绳子害得人坠崖的时候,不觉得这是伤人性命,此时刀子落在自己的身上,终于知道疼了? 这算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懒得跟他过多纠缠这事儿,掸了掸指尖说:“把谢安和陈锋送走,回去请了胡老爷子来看,不必吝惜好药,务必要确保人无事。” 林云迅速点出两个人将人带走。 等受伤的人送走,桑枝夏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说:“我今日所为何来,诸位的心里大约也清楚,毕竟你们也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儿聚集在此。” “既是人全,那不如就开门见山地说清楚,也免得来日再为同样的事儿起多余的波折。” 桑枝夏说完仍是无人接话,薛柳带着不耐搡了一下和村长的肩,要笑不笑地说:“村长,我家主子在跟你说话呢。” “我不知道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村长死死地咬着牙说:“墨茶是黑崖村的东西,茶树也是黑崖村的茶树!” “你们这是仗着自己势大伤人明抢!是把自己当成土匪了吗!” “土匪?” 桑枝夏被逗笑似的呵了一声,玩味道:“如此尊荣我们不敢高攀,只是你口口声声说墨茶是黑崖村的,这话只怕是说岔了。” “据我所知,墨鼎山非是黑崖村所有,山上所生之物自然也该是无主之物,黑崖村只不过是占地利抢了先机,如何能说得上是你们的?” “既是我们村占了,那就是我们村的!” 有人鼓起勇气反驳了一句,急赤白脸地冲着桑枝夏喊:“这都多少年了一直都是我们村的!那就……” “那我现在抢了,同样往后就是我的了。” 桑枝夏打断那人的话,讥诮道:“谁抢到便可算作谁的,那我今日抢了占为己有,你奈我何?” “你……” “我怎么?” 桑枝夏嘲道:“我倒有心跟你们有礼再论,你们是怎么说的?” 桑枝夏一开始知道墨鼎山的情况,虽是觉得滑稽,可打定了主意不想生出事端,表示黑崖村的人若是愿意卖茶树的话,价格好说。 黑崖村的人直接拒了。 桑枝夏了解清楚黑崖村圈出的范围,索性就对林云他们说,此处不行就往别处找,没必要为了几棵茶树跟黑崖村的人闹纠纷。 林云他们也依言做了。 找到茶树的地方距黑崖村尚有几十里地,可黑崖村的人尾随至此见财起歹心,强词夺理声称无主的茶树是他们的也就罢了,还伤了人。 如果以牙还牙,占住自己找到东西就是土匪,那这个土匪她当定了。 这是这些人逼她的! 桑枝夏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决然不带任何可辩驳的余地。 呛声的人满脸青紫说不出话,短暂哄闹了一阵的人群也逐渐死寂下去。 桑枝夏见状眼中嘲色更稠:“怎么,说不出话了?” “我们有什么说不出的?!” 和村长紫涨着脸吼:“墨茶本就是我们村的!只要是墨茶,不管是长在哪儿的茶树,那都只能是我们的!” “你们的?” “本官怎么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你们的?!” 马蹄声响炸出一声厉呵,马背上一身官袍的赵大人,心急得都等不及马蹄落下,跃起落地就铁青着脸喝道:“满口胡言!” “本官在北城任职十年,怎不知墨鼎山何时成了什么人的私产?!” “哪个敢说墨鼎山是自己的地界,站出来说给本官仔细听听!” 跟赵大人打马而来的还有六个衙役,除此外还有一个桑枝夏很熟悉的面孔。 吴副将一身杀气腾腾的铠甲,面沉如水下马直直地朝着人群中的桑枝夏走来,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桑枝夏躬身致意:“桑东家。” 宋六紧随其后:“东家。” 桑枝夏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愣了下失笑道:“怎的这么快?” 吴副将解释说:“赵大人昨日来营中找将军叙话,正巧宋六去寻人的路上撞见了我,到大营中就把赵大人请了过来。” 从西北大营至此距离不算多远,一路快马加鞭万幸是没耽误正事儿。 吴副将目光深冷地扫了一眼被吓得噤声的人群,冰冷道:“来之前将军说了,墨鼎山的正主百年前早随着前朝旧臣殉了。” “若有人敢跳出来说自己是这地方新主,可疑为前朝余孽,一律按奸细处置,不必手下留情!” 第283章 我们喝的粥,是你给的米吗? 吴副将说完,落后了一步的赵大人也赶紧上前说:“吴副将说的是。” 赵大人跟桑枝夏也很熟悉,附和了一句转头就看着桑枝夏笑了:“桑东家既是有意此处,怎么不早些派人去城守府跟我说一声?” “哪怕是随口提一句,我早早的在城守府把墨鼎山的地契划出来,落好官府的大印,也不至于在今日多添这样一桩糟心。” 左右是无主的东西,不拘山上长了什么惹人稀罕的宝贝,到了赵大人手里,一律都可按可行的法度去办。 桑枝夏手里有的是银子,买一座山头对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把一个官府薅不出好处的荒山卖出个不错的价钱,还能顺带偿桑枝夏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这对赵大人而言,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儿。 求之不得。 黑崖村的村民或许看不出桑枝夏是什么来头,但他们认识赵大人身上明晃晃的官袍,也听得懂赵大人嘴里说的话。 听到赵大人说要把墨鼎山卖了,早已吓得惨白了脸的和村长急道:“不行!” “那是我们村的……” “既说是你们村的,那地契呢?” 赵大人对他胳膊上的血痕视而不见,不悦道:“没有官府记档,没有地契划分,怎么就算是你们的了?” 黑崖村的人占据地利之势,靠着山中采出的墨茶平白得了不知多少好处。 过往都可不计,可来日不行。 赵大人冷着脸说:“本官也是按朝中章程办事,并无半分徇私。” “你们村中的人要是也想买下墨鼎山,大可拿了银子出来把地契划了,本官现在就能给你们落印破契!” “我……” “我们之前也没花钱,墨鼎山多少年都是我们村的!凭什么这婆娘一来就要花钱买了?!” “放肆!” 林云动作快如闪电一巴掌甩在说话那人的脸上,把人抽翻在地斥道:“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冒犯!” “再敢出言不敬,拔了你的舌头!” 心中无数怨怼的人敢怒不敢言,桑枝夏见此只是无奈叹气。 桑枝夏说:“赵大人,今日有劳您来一趟实属迫不得己。” “可这里是什么状况,您也看到了,我这……” 桑枝夏苦笑出声,摇头道:“若非实在没了办法,我也不想闹得如此大动干戈。” 在见了血的那一刻起,好声好说话已经彻底行不通了。 既然是不想讲理,那就比谁的拳头大。 反正一拳砸下去,谁疼自己的心里清楚,她是无所谓。 有了饥荒时的借粮之情,再加上桑枝夏跟陈年河良好的关系,此时应该站在谁那边说话,赵大人心里门儿清。 更何况来的路上宋六已经说清了原委,此事桑枝夏本来也不理亏。 赵大人很懂人情世故地关切了几句谢安和陈锋的伤势,得知是被和村长叫人割断绳子才坠崖的,气得胡子一翘青了脸:“无法无天!” “这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桑东家你放心,割绳伤人一事,本官一定会缉拿凶手给他们二人一个交代!” 桑枝夏客客气气地颔首致谢:“那就有劳赵大人费心了。” “何需如此客气?” 赵大人摆手道:“当初若不是桑东家开仓放粮,光是北城就不知要多出多少饿殍白骨,今日本官也只不过是惩些刁民,还桑东家一个公道罢了,不值当这一句道谢。” 桑枝夏笑笑没言语。 周边有人闻声猛顿,下意识地朝着桑枝夏看过去。 刚过去不久的饥荒阴影仍在。 得过施粥赈济的人也大多知道,自己在险些饿死时,得的那一碗粥来自于一个姓桑的善心人。 只是放粮施粥的善心人行事低调,也不曾在人前露面,无人得见神仙真面目。 靠着那一碗粥得以活命的人口口声声称善心人是活菩萨,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可…… 惊疑不定等种种情绪在这些人的眼中接连闪过,有性急的终于是忍不住了,强压着心里的恐惧小声说:“我们喝的粥,是你给的米吗?” 桑枝夏看他一眼没说话。 那人咽了咽口水说:“就……就饥荒时每日发的那个粥,还有……还有饥荒后现在不涨价就能买到的粮,那些粮都是你给的吗?” “三又粮庄是你开的吗?” 问话的人神色忐忑,赵大人冷笑出声:“不然你以为呢?!” “桑东家心怀仁善与民让利,饥荒时出粮,饥荒后考虑到青黄不接,人人家中无米可食,粮庄中各色粮米都拿了最低的价往外卖。” “她生怕有人因价高吃不起,生怕会再出饿死人的闹剧,可你们这些吃饱了的人都在做什么?!” “你们对得起饥荒时每日喝下去的那碗粥吗?!桑东家救过你们所有人的命!你们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赵大人是真的一心为民,否则当初也不敢跟陈年河拍桌叫板。 可他此时也是真的寒心。 他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清楚,桑枝夏当初给出的那些粮食意味着什么。 若无那一碗米粥保命,此时争什么墨茶? 那轻飘飘的茶叶再贵,再贵能贵得过人命? 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比不得嘴里的粮食要命! 赵大人怒吼声声砸地,也宛如凭空生出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众人心口。 三又粮庄是北城中有名的大粮庄。 三又粮庄的粮现在都还很便宜。 许是考虑到了饥荒刚过,人们家中不丰,但凡是进了粮庄的,总不会空着手回家。 实在没办法的还可以拿了东西去抵,等手头有了银子,就可以去粮庄把抵押出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赎回来。 没有东西可抵的,甚至还能腆着脸跟掌柜的说情,靠着在粮庄里打杂下力气换取粮食,总归是饿不死。 人人都说三又粮庄的东家是活菩萨,是罕见的好人。 可就在今日,靠着三又粮庄施舍出的善意活下来的人,用最大的恶意击碎了曾经说过无数次的报恩之言。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上都火辣辣的,目光闪躲不敢看桑枝夏的脸。 桑枝夏眸色淡淡,没理会这些人眼中的羞愧自责,一字一顿地说:“过往不必细究,我做这些只求问心无愧,也不是为了求谁的回报。” “今日当着这么多人面儿,我就一个问题。” “那棵远离墨鼎山,在荒山峭壁间找到的茶树,到底是谁的?” 第284章 闹成这样,这正事儿还怎么往下谈? 茶树的归属根本不难认定。 墨鼎山本就是无主之物,远出了墨鼎山长在峭壁间的茶树,百十年来因长的地势特殊的缘故,在今日之前更是从未见过半点人烟。 这其实完全就没有争论的必要。 可今日的事儿全然是为此而起。 到底是强抢他人之物,还是有人因为见财起意生出了不该有的贪心不足,起因经过一目了然,根本不必多说。 桑枝夏话说完现场无人敢应,赵大人见状恼道:“怎么都哑巴了?!” “早的时候不是闹得风风火火,人人都说这东西是自己的吗?这就没人说话了?!” 赵大人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的人,忍着怒说:“谁说这东西是他的,又是谁要阻拦桑东家挪茶树,现在就站出来当着本官的面说清楚!谁有了冤屈本官现在就给他做主!” 跟桑枝夏争执得伤了胳膊的村长阴沉着脸没说话。 被赵大人看到的人脸上火辣辣的,人群中慌闹一阵儿,最先跟桑枝夏呛声的一个汉子涨红着脸站出来,底气不足地说:“那……那茶树谁的也不是……” “早些时候,我们压根就不知道崖的半腰上还长了那么一棵茶树,这……这都是村长的主意啊!”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附和:“对对对,都是村长的主意!” “这些人一开始是来村里说是想买茶树,村长压着不许谁松口卖,也不许带人去瞧。” “村长还说了,这些人买不到茶树肯定不会甘心,说不定在别的什么地方就找到了茶树,要我们出人悄悄跟着,等他们找到了茶树就一口咬死说是我们村的!” “村长还说了,只要把他们找到的茶树说成我们村的,闹起来没人敢把我们怎么着,找到的茶树赚的银子还能大家一起分!” “没错!村长就是这么说的!” 村民你一言我一语瞬间就把村长卖了个彻底,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的林云咬着后槽牙,冷冷地说:“我们找到茶树黑崖村的人就围了上来,口口声声说那棵茶树是他们村的,我们若是想要,就必须出五千两银子来买。” “我气不过与他们争执了几句,村里人一拥而上,闹起来就有人趁乱上前割断了绳子。” 陈锋和谢安因轻功拔尖,被选出来腰上拴了绳子顺着崖壁往下。 万幸也是这两人轻功一流。 否则从那么高的崖壁摔下去,换一个反应稍慢些的都该当场没了命。 “五千两银子?”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看向被摁得单膝跪地的村长,口吻讥诮:“一棵无主的茶树,和村长一开口倒是喊得出大价钱。” 休说那茶树本就是林云他们先找到的。 就是正经拿了银子去买,也断然没有如此狮子大开口的道理! 和村长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明知大势已去,却还是硬着头皮咬牙:“他们被吓破了胆子生怕被牵连,心慌极了胡言乱语说的话,该不会有人真的信了吧?” “这些愚民……” “你说谁胡说?!” 出声的人不满瞪眼,恼火道:“这些事儿本来就是你要我们做的,咋地到了这时候就都是我们的错了?” “就是!” “我们一开始是不知道要茶树的人是救命的恩人,可我们也没想坐地起价去割人家的绳啊!还不都是你鼓捣了我们去做的?!” 有年纪大的老人是听说闹起来了赶到的,见此痛心道:“我早就说了太过贪心迟早出大错,早的时候你们怎么一个都不听我劝呢?!” 吵吵嚷嚷的村民因为老者的一句话安静了下来。 桑枝夏注意到老者身上打着无数补丁的衣裳,视线定格在老者的脸上,面露思索。 老者被几个中年男子扶着,走到桑枝夏的跟前二话不说就要往地上跪。 “恩人,我们……” “老人家快起来。” 桑枝夏猛的一惊连忙伸手去扶,须发皆白的老爷子却推开她的手,执意跪了下去。 桑枝夏赶紧侧身躲过老爷子的大礼。 老者红着眼说:“恩人许是记不得我了,可我这辈子却都忘不了救命的大恩。” “数月前北城外的城郊,我带着村里几个还能动弹的后生去城中想法子求粮,当时在路上饿得濒死晕厥,是恩人的马车停下给了五袋大米,还叫了护卫的人连我们带米一起送回了村里。” 五袋子大米总共也就是五百斤。 这点儿粮食放在平常算不了什么,可在饥荒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却是实打实救命的大恩。 桑枝夏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想起了是怎么回事儿,头疼一叹赶紧躬身双手去扶。 “老人家,您这不是在折我的寿吗?我年纪轻轻的,如何担得起您如此大礼?” “老人家您快起来,有什么话咱们起来再……” “我不能起来。” 老者沙哑着嗓子擦去眼角的浊泪,抓着桑枝夏的手枯瘦得只剩下松松垮垮的一层皮,力气却大到惊人。 他说:“这不单是为我这条老命跪的,也是为我们村里这些辜负了好人心的在孽障跪的。” “恩人事忙大概是不知道,我当初得恩人施舍的那五百斤大米,拉回村后救下了大大小小数百条性命,今日在这里闹得最厉害的,十个出来有九个,吃的都是恩人给的那些东西。” 若无桑枝夏的一时善意起,黑崖村饿死的尸骨遍地,圈了那么多茶树起什么用? 老者再三哽咽泣不成声。 桑枝夏眼圈莫名一红,托住老者手腕手上用力,咬牙把人扶了起来。 “一码归一码,当初的事儿我早忘了,何必如此记着?” 薛柳赶紧伸手帮着扶,执意不起的老者被桑枝夏和薛柳合力扶起来站定。 按下葫芦浮起瓢,这边刚扶起来一个老爷子,跟着老爷子一起来的几个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桑枝夏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目睹这一幕的其余人也不管不顾的跟着往地上砸脑门,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呼卡在嗓子眼,桑枝夏脑袋大了一圈。 闹成这样,这正事儿还怎么往下谈? 第285章 大人可知我的意思? 跪下去的人成了多数,还站着的就显得很是突兀。 桑枝夏头大如斗地看着怎么都劝不起来的人,心累道:“我来是跟你们说茶树的事儿,你们这样跪着还怎么往后说?” 第一个揭穿村长假话的汉子紫涨着面皮,想也不想地说:“不就是几棵茶树吗?要就拿走啊!” “换作别人指定是不行,但救命恩人开了口,我们哪儿会有说不的道理?” 要是一开始知道了林云他们是桑枝夏派来的人,那压根就不用林云他们费心去找。 黑崖村的人知道了消息,自己就能把茶树挖出来裹吧裹吧收拾好,一次把能送的都给桑枝夏送过去。 预想中最糟糕的画面没有发生,桑枝夏也由一开始的冒火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哭笑不得。 桑枝夏扶额说:“我不是来占你们便宜的。” 她是想从茶树上动一些来钱的脑筋,但绝不包括从他人的手中抢什么好东西。 无功不受禄。 这样的亏心银子桑枝夏绝对不赚。 桑枝夏叹道:“墨茶的茶树价值不菲,绝不是我能直接收的。” “价值不菲?” “什么价值?” 说话的人满脸茫然,眨眨眼说:“这玩意儿那么值钱的么?” 桑枝夏:“……”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口吻复杂:“你们不是知道茶树贵重,所以才不惜闹出人命也要来跟我抢的吗?” “可是您一次五百斤大米都能随手就给,十两银子一斤的茶叶对您来说,能说得上是价值不菲的吗?” 桑枝夏被反问住了。 说话的人理直气壮:“这茶叶是贵,可三棵茶树采不出半斤茶叶,全村占了这么多茶树,一年到头下来每家每户最多也就是能分五两银子,这点儿银子对您来说,应该不算多?” 一户五两银子,黑崖村总共也才八十多户人,这个数对桑枝夏而言的确是不多。 可作为墨茶唯一的出产地,人均到手怎么可能才这么点儿银子? 桑枝夏难以置信地眯起了眼:“你们村中圈出的茶树大大小小不下百棵,一年能摘出多少茶叶?” 汉子大大咧咧地说:“炒制出的全部加在一起,大概五十来斤。” 薛柳讶然插话:“五十斤茶叶,一户就分五两银子?” “你们知道这茶叶是什么吗?” “知道啊,这不是墨茶么?” 汉子说:“村长说了,这墨茶是难得的好茶叶,所以才能卖出这样的高价,要是换作别的,只怕是一家一两都分不到呢!” 村里人不识货。 外头的人也少往来。 黑崖村的人虽是把山里的茶树当成命根子,然而对这命根子的了解却知之甚少,茶叶采出后怎么卖出,靠的全是村长的一张嘴皮子。 也正是因为村长有这样把茶叶往外卖的好路子,所有出了力气得分银子的人都对村长的话言听计从,说什么做什么。 许是桑枝夏等人脸上的惊愕太过明显,那人摸了摸鼻子嘿嘿地笑:“当然,五两银子对恩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在村里,这可是一家人一年都挣不到的嚼用了!这已经很多了!” 听出他话中的浓浓自得,知晓墨茶价贵的人都纷纷陷入了沉默。 该怎么说呢? 桑枝夏打听到的,一两品相好的墨茶,在外可卖出百两的高价。 也就是说…… 桑枝夏看向被宋六粗暴堵住嘴摁在地上的和村长,神色复杂。 “我是该说你贪呢?还是该说你也没那么贪,居然还能想着一家分五两银子?” 黑崖村靠着卖墨茶求生计已有几十年的光景,在此期间靠着山间茶叶得出的巨额好处到底有多少,桑枝夏咂舌之下愣是没敢细想。 和村长面如死灰还想挣扎,心思耿的村民已经在撸袖子往掌心里吐唾沫,要去挖拴了红绸的茶树。 还有人粗着嗓子喊:“恩人你等等,我这就去给你挖茶树!” “我找到能挖的有三棵!还都是大的!” “我家也有!我家有六棵!” “我也去我也去!茶树挖了我家还有能种粮食的地呢,等今秋收了新高粱,我磨成细面给恩人送一袋子尝尝鲜!” “你们……” “区区几棵茶树,哪儿比得上救命的大恩?” 头一个说要动手的人摆摆手,嘿嘿地笑:“别家的我张老六不敢说,可我家的有一棵算一棵,我这就去全都挖来!” 有了报恩之道的人呼着喊着就要行动,桑枝夏哭笑不得地闭了闭眼,赶紧说:“不挖!不能挖!” 那玩意儿挖出来说不定就死了,她要死了的茶树拉回去做什么? 坐看茶树凋零么? 被拦住的人满眼茫然,甚至还有很明显的无措。 桑枝夏一来就见了血,手段决然不缺狠辣,显然也不是好说话的性子。 尽管她说匕进血出算暂时揭过去了,可万一她还是生气呢? 这要是一时误会哄不好了,他们挖出来报恩的茶树还能是送得出去吗? 被叫住的人满脸局促,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惴惴不安地说:“您是不喜欢小的茶树是吗?那……” “那要不我们也拴了绳下去,把崖壁间的那棵老茶树刨出来给您带上?” 桑枝夏无力地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些人已经抱着补偿报恩的心,在合计怎么身轻如燕挂峭壁了。 桑枝夏这下是真的在心累了。 桑枝夏闭上眼无奈道:“不是看不上,也不是想逼着你们去挂峭壁,我是想说,不挖也行。” “不是一定要把茶树挖出来才可以的,真的。” 这下黑崖村急于报恩的这群人是真的接不上话了。 赵大人官儿不算大,但也绝对称得上是人精一样的人物。 察觉到现场的气氛没那么紧绷了,赵大人当即笑道:“桑东家既是说了不必挖,那定是有更好的法子,你们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一窝蜂的上的什么火?” “都别急,先找个清净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原本沉浸在惶然中的人先后回神,七嘴八舌的喊着要请了桑枝夏往自己家去。 人人家中都不丰,可贵客来了,总想着翻箱倒柜的倒腾出点儿什么稀罕东西来待客。 桑枝夏实在不忍忽视老者眼中的希冀,笑笑说:“只是略坐下说说话,倒也不拘是在何处,有劳老人家费心了。” 老者大喜过望地用力点头,赶紧叫了自家的晚辈回去收拾。 桑枝夏目光一扫落在和村长的身上,对着早已闻出了蹊跷之味的赵大人说:“大人,过往其实不好追究,只是村里人爬山攀壁赚点儿辛苦银不容易,多一点儿半点也就罢了,差出去了这么老些,总不能真的都让一人吞了。” 只是这样的话她不好出口,说出去了也不见得能服众,由赵大人亲自来,有官府这一顶大高帽压下来,再合适不过。 赵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颔首道:“桑东家此言极是,只是这多出来的东西要是找到了,依桑东家的意思,是怎么处理?” 桑枝夏听出他话中的试探无声一嗤,淡淡道:“我不曾出半点力气,多少也自然不是我的该置喙的东西,该怎么处置,当然是由大人和村中受了蒙骗的苦主说了算,只是……” 桑枝夏话声一顿,沉沉道:“我有心想请大人把墨鼎山的地契划出来,也想借此处的地势做些安排。” “可此人心狠伎俩深,险些怂恿了村民伤了两人性命,再留他在此处也迟早要再生波折,我不是很想再在这里看到他。” “大人可知我的意思?” 第286章 你们愿意来茶山里做工吗? 赵大人当然知道桑枝夏的意思。 桑枝夏有意让墨鼎山变成有主之物,自然就容不下会为此生出事端的人。 只是这样得罪人的事儿,即将入主墨鼎山的桑枝夏不乐意去做,自然而然就是他手中的锅。 不过赵大人对此还是很乐意的。 刚经历了一场饥荒浩劫,不光是底下的百姓喊着活命艰难,城守大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北城耕地不丰,耕税和粮税少得可怜,城守府中可调动的银子也屈指可数。 桑枝夏若是愿意大手一挥把墨鼎山买下,可调动出的银子多了,就能更好地把粮价控制在贫民可承受的范畴之内。 来日可能会生出的风波就此消失无形。 赵大人来年入京述职时,呈递到圣人御案上的政绩也能好看几分。 只是…… 赵大人早先嗷嗷喊着,要给桑枝夏划地契的时候中气十足,此时思前想后,眼中却多出了几分犹豫。 赵大人迟疑道:“桑东家此意有利于民,本官自然是全力支持的,只是……” “只是黑崖村的情况桑东家也清楚,山中的茶树是这些人的命根子,贸然将村民全都驱赶出山,恐是会再生波折。” 别看嗷着喊着要给桑枝夏挖茶树带走的人这么多,可桑枝夏能带走的终归不是全部。 此时沉默的人心中衡量得失,骤然得知不可再入墨鼎山,村里溅起的水花绝不会小。 桑枝夏闻言哑然一笑,淡声道:“大人放心,我不会禁止村民入山的。” 一刀切不是良策。 她要做的也不是杀鸡取卵。 等地契划下来,熟悉茶树的这些人自然有合适的用处。 桑枝夏为了把墨茶这样难得的活宝贝弄成自己手底下的摇钱树,这段时间也没少下工夫。 桑枝夏认真研究过,翻了地志问了懂行的人,从茶树的扎根生长到茶叶的冒尖采芽,甚至详细到采摘下的鲜活茶叶该怎么炒制去除水汽,怎么团成茶饼后又封存保存。 前后花了这么多时间,桑枝夏当然也不会错过最至关紧要的问题:地理优势。 茶树天然生长的地方,当然是最适合的地方。 对于生长环境要求极高的茶树,挪种后不见得全都会死。 但易地扎根后面对不同的环境,原有的风味到底还可保留几分,这绝对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难题。 桑枝夏仔细翻阅过地志记载,也跟到过黑崖村和墨鼎山的人了解过,得出的结论是此地再无第二处。 西北荒地多平原广,一眼望去少有山陵沟壑,入目皆是视线可触及天边的平坦。 可黑崖村不同。 黑崖村地势奇特,万里平原中突兀地拔出了数座高高耸立的山峰。 顶峰之上的积雪可持续大半年不化,数座山头间天然形成了一处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小天地,山中的温度常年低于外界。 而恰巧就是这种得天独厚,终年不散的严寒,才得以在此地长出了独一无二的墨茶。 茶树移栽后或许可活,但效果十有八九难如人意。 如果可以的话,桑枝夏压根就不想把茶树从墨鼎山中移栽出去。 今日之前是闹得不和睦不好谈,只能退而求其次。 可现在主要矛盾不是解决了么? 桑枝夏唇边噙出一抹浅笑,在赵大人人注视下不徐不疾地说:“大人大可放心,我拿此处有大用,也盼着此地的人能给我搭把手,不会就此绝了他们生路的。” 黑崖村的这些人养护茶树几十年靠此为生,若说起有关茶树的心得,比起她都大概是只多不少。 这可都是现成得力的人手。 只要这些人不再受蛊惑生事端,桑枝夏很乐意给他们划出一条比现在更合适的生路。 一户一年可得五两银么? 桑枝夏讥诮一哂,微妙道:“只要做得好,我能给的可比五两多多了。” 群山可得千金之利,她并不介意从自己的口袋里多分一些出去。 当然,前提是这些人知道在她的手底下做活儿,首先必须做到的第一点就是识趣。 恩威并施,桑枝夏短短几句话就彻底打消了赵大人心头的顾虑。 桑枝夏的品行如何,赵大人打心眼里信得过。 只要桑枝夏说了能做的,他也很乐意搭把手。 一行人辗转到了老者的家中,在赵大人的示意下被五花大绑的和村长也被摔在了众人之前。 桑枝夏没看到和村长的狼狈似的,转了转手中刷洗了不知多少遍,被刷洗得隐隐发亮的破口水碗说:“我今日来是为了墨鼎山的归属一事,也准备将连带墨鼎山在内的方圆百里一次买下。” “诸位都是扎根此地多年的人,对此可有什么想说的?” 墨鼎山被买下,按规矩连山头带山里的所有东西,哪怕是一根木柴也都成了桑枝夏的东西,别人未得允许是碰不得的。 热情请了桑枝夏来家中的老者顿了下,踌躇道:“恩人有所不知,除了山中的茶树,樵夫猎户也都是靠着山里的东西活命,就连家中烧灶煮饭的柴火也都是墨鼎山出的。” “这……您把这些山头一次买下以后,我们还能进山打柴吗?” 许是怕桑枝夏误会,边上有个汉子紧张得赶紧说:“我们不去碰您的茶树,只砍柴打猎,保准一片茶叶子都不碰!” “对对对,茶树往后我们绝对不碰,您买下了就都是您的,只是……要是不能进山的话,那……” 说话的人声音越来越小,眼底的担忧也在逐渐加重。 黑崖村占了拔地而起的山势,平坦之处较少,跟别的村子比起来,可用的耕地本就不多。 再失了进山的便利,没了茶树的贴补,以后谁家的日子都不可能再好过了。 可地契一划,该是谁的东西就再也含糊不得半点。 他们都是靠着桑枝夏伸出援手才得以活命的人,也没人敢厚着脸皮再跟桑枝夏谈条件。 桑枝夏安静听着也不插言,等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完了,才失笑道:“谁说我把山头买下就不许你们进山了?” “我是看上了山里的茶树,可入了我眼的也不光是那些茶树。” “把连同墨鼎山在内的方圆百里的都改成茶山,你们愿意来茶山里做工吗?” 第287章 徐璈就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回来! 桑枝夏说的不是三五棵茶树,而是茶山。 种满茶树的山。 现下墨茶的产量属实感人,这样蚊子腿大小的肉闻着是香,冷不丁吃一口倒也不错。 可要是人力物力大批量砸下去了,摆上桌的还是这么点儿东西,那就很说不过去了。 支出和回报不对等的情况下,这就注定是一笔长久不起来的买卖。 桑枝夏图的是长久。 四周聚满的人都惊讶着不说话,桑枝夏抿了一口水润嗓,不紧不慢地说:“墨鼎山位置特殊,天生就适合茶树长成,这样的好地段没落可惜了,不如全都动用起来。” 现有的茶树就是可扦插的母株,以少生多逐片蔓延,常年处在冰寒低温中的墨鼎山也迟早可长出独属此处的一片青绿。 而她一言划定出的范围很大,除了墨茶的茶树外,顺着山顶往下可种的茶树也不少。 假以时日,花足心思,何时大富大贵不好说,可茶香满山却不见得多难。 做成这些,桑枝夏缺的不光是时间,还有人手。 围聚在此的村民大眼瞪小眼,有人不安了半晌鼓起勇气,揪着袖口小声说:“照您的意思,墨鼎山被买下来后非但不禁咱们进山,还愿意给咱们做活儿的工钱?” “当然。” 桑枝夏微笑道:“只要是入了名册,按吩咐踏踏实实做活儿的人,每月都可以按自己所劳得到相应的报酬。” 那人又说:“那……那入名册是卖身为奴的意思吗?要签卖身契的?” “我要你们的卖身契做什么?”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我是想带着大家伙儿一起过好日子,不是想把你们都变成谁家的奴才。” “等茶山的位置定下,大致罗列出了需要做些什么活儿,到时候我会在村里招工。” “想赚钱的,想做工的都可以来,入选的会与你们签的是做工的活契,到了时间什么时候不想做了,随时都可以走,按月发工钱。” 茶山这边情况特殊,农场那边已经成型的分红制在此并不合适。 那就另行他法。 桑枝夏转了转手中的水碗,轻笑道:“多的不敢说,太高的工钱我也给不起,可有一点可以保证,一人一月工钱最低三百文,月月都有。” “茶山有了规模,每年卖出茶叶的进项拿出三厘,给所有在茶山做工的人当年底红利,人人有份儿,不拘男女,均分。” 进项三厘的红利听起来不多,可若进项的总数很大呢? 一年分出五百两,再加上每月所得的工钱,对黑崖村的人而言也是一笔很大的收入,是从前绝对不敢想的富贵。 可此山能出的三厘红利,一年何止五百两? 桑枝夏想着墨茶的金贵,玩味道:“只要好生听我的安排,把吩咐下去的事儿做好,我保管到了今年的年根底下,家家户户所得不低于二十两。” 在接连不断的抽气声中,桑枝夏把水碗中剩下的水一口喝尽,指尖在桌面微弹,含笑道:“我的诚意摆出来了,各位心里是怎么打算的,选出个人来跟我仔细说说?” 常年不变的五两银,和桑枝夏扔出的丰厚相比,孰轻孰重根本不用多说。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除非是疯了的才会摇头说不。 按桑枝夏起初的预想,本来是想先谈个大概,双方要是能达成一致,那剩下的就等到过几日再说。 她得到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现在也还没来得及往家里送个消息。 再多耽搁的话,怕家中人会担心。 可黑崖村的人不肯撒手,拦住了桑枝夏就不让她走。 大概是都撕破脸闹过一场了,双方都十分坦诚。 被选出来做代表跟桑枝夏对话的老者笑着说:“不怕恩人嫌我们戒心重,可今日恰巧有数位贵人在此,我们也是想多个见证,这样心里的底气能稍微足些。” 赶来的城守赵大人跟桑枝夏相熟,不知来头的吴副将也是唯桑枝夏是从。 这样的人当见证其实不太合适。 可老者摇头说:“不打紧。” “今日我们跟恩人是不打不相识,可今日既是认识了,往后磕头认了主家,慢慢的也就互相熟了,都是一样的。” 最让人安心的,是赵大人的身份。 这可是比县令还大的官老爷,正儿八经吃朝廷俸禄的那种青天大老爷! 有了官老爷在场,村民们的心里踏实得很,不识字也没关系,他们什么契都敢签! 桑枝夏好笑之下又觉得情理之中,让林云带了个人回去传信,自己则是留在了村里。 洛北村,得知桑枝夏三五日不回来了,徐璈一直阴云不散的脸色无端更黑了几分。 徐璈不悦道:“不是说就是去看看吗?” 怎么看一眼还把人就此留下了? 许文秀紧张道:“难不成是那边又出了什么岔子?” 早些时候陈锋和谢安被送了回来,那血淋漓的场面当真是看一次心惊不知多少天。 好端端的,又出什么事儿了? 匆匆包扎了胳膊的林云连忙解释说:“那边倒是一切顺利,不曾再出多的差错。” “只是东家把墨鼎山附近百里都一起买了下来,要将那边的大小山头全都改成茶山,顺带跟黑崖村的人定做工的契书,所以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桑枝夏还要亲自上山去查看茶树的情况,为后续的扦插扩种做准备。 杂七杂八的事儿一大堆,要想捋出个章程必然要花费不少时日。 许是怕许文秀等人担心,林云想也不想地补充:“少主和老夫人放心,薛柳已经赶着去县城里拿东家惯用的东西了。” “那边除了咱们留下的自己人,还有吴副将和赵大人带过去的人看着,绝对出不了差错。” 黑崖村的人现在把桑枝夏当成会说话的财神爷,恨不得当场造个庙给她供起来,绝对无人敢不敬。 林云也打算传完了话立刻赶回去,甭管事儿大事儿小,总之去了总能搭把手。 许文秀讶然之下很是无措,愣了愣才说:“茶山?” “怎么突然就想起要弄茶山了?” 之前不是还在收淘米水么? 水水山山的,转折来得这么突然的吗? 许文秀还懵着回不过神,刚从农场回来进家门的徐璈,一言不发拿起了挂在门边的披风。 许文秀愣道:“璈儿?” 徐璈把披风拴好,脚下一顿突然说:“娘,我记得你夏日出门有个遮挡头脸的围帽,那帽子还在吗?” 许文秀眨眨眼,茫然点头:“在倒是在的,可那围帽是女子惯用的样式,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璈单手拢紧了领口,想到某个说好回家结果即将数日不归的人,面无表情:“挡脸。” 许文秀没回过神来:“挡脸做什么?” “因为枝枝说,我见不得人。” 许文秀:“……” 徐璈头很铁且非常不服气地呵了一声,执拗道:“我得去见见人。” “顺带把人逮回家。” 徐璈拿上挡脸的帽子,顶着夜色出了门。 许文秀回到屋里轻轻叹气。 徐明煦歪头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娘,你放心。” 许文秀好笑道:“放心什么?” “放心吧,大哥去接大嫂的话,在大嫂的事情办好之前,大哥也回不来了。” 绝对回不来。 徐璈就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回来! 第288章 万一把我媳妇儿脸吹皲了算谁的? 徐璈赶到黑崖村,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但是桑枝夏不在。 托了挡脸围帽的福,薛柳没看到徐璈此时青中透黑的脸色,口吻还很愉悦:“墨鼎山的地契已经划下来了,赵大人拿着回城守府落大印记档。” “村里有意加入茶山做工的人也初步清点好了,契书全都签字画押成了册,被选出来带头的人领着东家上山了。” 墨鼎山中被村民发现圈定的大小茶树共计一百六十三棵。 年份最长的,是林云他们在峭壁上发现的那一棵百年老茶树,年份弱的尚不足十年。 年份和茶树的长势产量参差不齐。 桑枝夏听村民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亲自上山去看看情况。 耳听不行,眼见为真。 突然划拉下这么一大片地方,不亲自去查看清楚了桑枝夏没法放心。 徐璈心知亲力亲为才是桑枝夏的作风,对此未多问。 听到赵大人不在,徐璈下压的嘴角缓了几分,声调仍是沉沉:“谁跟着的?” 薛柳垂首答道:“宋六带着十五个人跟随上山,我奉东家之令留在村里。” 徐璈摘帽子的动作顿了顿,不解道:“不是说村里的事儿都办好了吗?留你作甚?” 许是想到浑身是血被送回洛北村的两个人,徐璈的话中无形多了几分薄怒:“难不成还有人作妖?” “少主误会了。” 薛柳努力把上翘的嘴角压下去,深深低头轻轻地说:“东家说少主昨夜得了消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到了。” “东家担心村中无人留守,等少主到了寻不见可问话的人会着急,故而特意命我在此等候。” 桑枝夏一开始就猜到了,徐璈不会那么乖乖听话一直在家。 要不是实在不放心把上山的事儿交给别人去做,桑枝夏十有八九会自己留在村里等着。 她知道徐璈会撵过来的。 徐璈一路上灌了不少冷风,心头也毛躁得长草。 可得知桑枝夏特意留了人在这里等着自己,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被冷风一扫,不知不觉的就散了。 徐璈摘围帽的动作莫名一猝,向上掀的手改作向下压,把那顶明显是女子样式的围帽戴好,缓缓呼出一口气说:“前头带路。” 桑枝夏上山之前特意跟村民问清了所有茶树的具体位置,在勾画出的地形图上的圈出了一条可行的山路。 只要顺着她圈出的顺序往山上走,那就一定能遇得上。 山路难行,徐璈足足花了半日的时间才听到了前头的人声。 桑枝夏正蹲在地上观察茶树根系,心有所感似地歪过了头,看到一身劲瘦黑衣身形悍利,却在头上戴了一个青纱围帽的熟悉身影,眼底迸开了浅浅的笑。 “不是,怎么这副打扮?” 桑枝夏说着抓着手里的小铲子站了起来,越过人群朝着徐璈走过来:“我想着你起码要下午些才能到,瞧你这架势,是昨晚就动的身?” 徐璈本想着闹几分性子等这人走近了再接话,可一瞧脚下尖横满地的山石,脚不由心大步迈了过去:“你站着别动,这边的路不好走。” 不等桑枝夏接话,嘴上说着路不好走的徐璈大步流星地跃了过去。 他一只手扶住桑枝夏的手,低头看着她脚上沾满了泥的鹿皮小靴,纱帽下的脸色好看不少。 “还不算莽撞。” 起码知道这边山里的路分外难行,不是直接穿着绣花鞋上来的。 桑枝夏被他揶揄得有些好笑,拧了他胳膊一下说:“你这话说的,我是傻子么?” “就是实在仓促了些来不及,否则应该换身更厚实些的,不然也不能被风吹成这样。” 山里冷风大,越往上走寒冬遗留下的痕迹就越发明显。 桑枝夏本以为自己穿得算不少了,可到了半山腰才知道自己有多大意轻敌。 徐璈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果不其然凉得似冰。 桑枝夏张嘴哈出一口白雾想把手抽回去,手腕刚一动肩上就多了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 徐璈抬手把披风结结实实地打了结,确定裹好了,又把头上的纱帽摘下来扣在她的头顶,话声轻轻:“姓赵的不在,我不必遮脸了吧?” 桑枝夏戏谑挑眉:“你至于么?这么记仇呢?” 不就是事出紧急半道上把人撵回去了么? 两天了还没消气? 徐璈呵了一声冷冷道:“他在我也不戴了。” “山风狂肆,万一把我媳妇儿脸吹皲了算谁的?” 纱帽不是这时节合用的东西,可扣在头上聊胜于无,总比以脸抵抗山风来得强。 桑枝夏原本有些嫌纱帽挡视线,听出徐璈话中不加掩饰的酸,忍笑把抬起的手放了下去。 “你不戴正好给我戴。” “来都来了,走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徐璈任由桑枝夏牵着自己穿过人群,乌泱泱的一堆脑袋后,被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盯着的是一棵拴了红布的茶树。 人人都在看茶树,徐璈第一眼看的,却是在灰白山色间显得有些刺眼的红布。 在掺杂了好奇打量探究的各种目光中,徐璈要笑不笑地说:“我听说墨鼎山的规矩,拴了红布的东西就是有主的?” 刚挤出了笑的村民听到这话脸上都多了讪讪,没人敢站出来接话。 徐璈对此视而不见,视线一扫落在宋六等人的身上,喜怒不辨:“你们是真的长出息了。” “区区几棵茶树,连人命都险些闹出来了?” 来的路上徐璈就听林云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 得知桑枝夏动刀见了血,徐璈的心头就无端蹿起了滔天的怒意。 此次万幸是压住了。 可事有万一。 万一就有类似的事情,桑枝夏为此卷入了更大的冲突,那怎么收场? 他安排在桑枝夏手底下的这些人从来都只叮嘱一句话,无论如何,不惜代价也要护桑枝夏的周全。 可今日却需桑枝夏亲自来压场给他们善后,那他安排这些人的用处是什么? 给桑枝夏添堵的吗? 这话听着实在辨不出徐璈此时的情绪,可宋六等人纷纷面上一白,连带着薛柳在内,想也不想的齐刷刷往地上跪了下去。 “我等办事不力,少主息怒!” 桑枝夏看着徐璈冷硬的侧脸嘴唇微动,最后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徐璈在披风下勾住她的指尖,话声冰冷:“息怒?” “祸端未起,我没什么需要息怒的。” “只是你们都记住了,昨日之事若再有下次,不必求你们东家的庇护,也不必来跟我请罪,自行了断吧。” 徐璈冷冷一语带来的威慑比呼啸的冷风更加骇人。 宋六等人垂首应是,黑崖村里跟着上山指路的村民,也带着不知名的恐惧悄悄缩脖子。 稍远一些的林木间,扶着赵大人一路翻滚上山的衙役呼哧喘气,见赵大人站定不动了,很识趣地压低了声音说:“大人?” 好不容易爬上山的赵大人毫不留恋果断转身:“走,下山。” 衙役错愕眨眼,困惑道:“大人?”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来的,连桑东家的正脸都还没看到呢,怎么这就要走了? 第289章 我要是不想走了呢? 赵大人像是生怕被人看到似的,一把拽住说话的衙役,吭哧吭哧小跑了一截,确定围着茶树的那边的人一个都没看到自己,拍着心口呼出一口气。 赵大人语重心长地说:“看到桑东家头上多出来的那个纱帽了吗?” 摸不着头脑的衙役下意识地点头:“看到了。” “那纱帽哪儿不对吗?” 赵大人老神在在地摇头:“纱帽哪儿都对,不对的是把纱帽带上山的人。” 见衙役还是一脸你到底在说什么的不解,赵大人摇摇头意味不明地说:“有些不愿露面的人物,哪怕是见到了,也要装作没见到,知道吗?” 把纱帽带上山的人显然是不想被人瞧见真容。 那他适时装瞎也很好的嘛。 西北这块地头就这么大的地方,等到贵人觉得时机合适了,早晚也有在真神面前露面的机会。 而现在…… 赵大人眸色复杂地转头看了一眼被甩在身后的地方,微妙道:“我只是个西北之地小小城守,多出来的可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是曾经的滔天富贵还是如今的隐没凡尘,这些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西北天高皇帝远,此地的半边天是陈年河一手遮住的。 好的坏的那都是大人物的纠葛,他就不作死多问多知了。 赵大人打定了主意装聋作哑继续当自己的小官愚官,飞快下山把全都打点好的地契留下,都等不及桑枝夏下山,即刻折返回了北城。 而赵大人所为通过吴副将的嘴入了徐璈的耳,徐璈听完只是勾了勾唇角。 “他倒是识趣。” 吴副将打趣道:“赵大人心思在民,只可惜演技不佳,太过耿直也藏不住肚里的三两心思。” “他大约也是知道自己藏不住,索性就装作不知了。” “藏不住?” 徐璈讥诮道:“这可不见得。” 一边对桑枝夏释放善意大开方便之门,一边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把跟徐家来往可能的祸患一次性甩给陈年河,这样的人可不像是心思浅的。 不过也无所谓。 桑枝夏的手笔越来越大,陈年河往后只会更加费心遮掩,三五年内也不怕生出什么波折。 至于三五年后…… 徐璈垂眸敛去眼底的戾气,话不对尾地说:“到时自会另有分晓。” 他也不可能让桑枝夏一直跟自己委屈在西北的方寸之地。 吴副将耳听不多言,笑笑主动走在前头,还挥刀把路边可能会绊脚的树枝斩断。 而带着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一直被徐璈目光跟随的桑枝夏。 桑枝夏最初上山的时候,原本是打算一鼓作气把三百多棵茶树一次看完的。 只有亲眼看过茶树都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得好,把村民会忽略的细节都看清记住,总结后才能得出最优解,推断出在什么位置扩种扦插的茶苗能扎根成活。 实地查看得出的结论,远远比从他人口中听到的更为真实可靠。 可桑枝夏还是大意了。 带路的村民一张嘴就喷出了大口白气,扶着膝盖喘着气说:“剩下的就都在山上了,最近的一处从这边走过去,起码也要一个时辰呢!” 要是直接目不斜视走一趟倒也来得及。 可桑枝夏一路走一路停,每到长有一处茶树的地方,挖土剪枝起码半刻钟起步。 按目前的速度再往上,下山的时候必然就已经是夜深了。 了解山中情况的人忍不住说:“东家,山路本来就不好走,下了夜的山里连有经验的老猎户都不敢久留,您看还要接着往上吗?” 山里本来就比别处更冷,到了夜间更甚。 桑枝夏今日临时起意,跟着奔波了一路的人也都穿得单薄,刚过山腰不远,就已经明显能看到山风吹过有人在打哆嗦。 越往上,可就越冷了。 说话的人脸上写满了惴惴,似是担心惹怒了桑枝夏,期间更是一眼不敢看徐璈那个开口就要人命的煞神。 薛柳欲言又止被徐璈抬起的手拦住,徐璈也没贸然插嘴,而是静静地等着桑枝夏自己拿主意。 桑枝夏左右看了一圈,沾满污泥的手指扣紧肩上的披风,说:“在此做个标记,明日再来。” 不安的人如释重负,纷纷张罗着收拾手边的东西准备下山。 徐璈接过桑枝夏手中的小铲子,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脚疼么?要不我背你?” 桑枝夏是今早天色蒙蒙亮就带着人上的山,到现在相当于半点没休息,连着在山里奔走了将近五个时辰。 看起来远比桑枝夏壮硕许多的汉子都白了脸,再加上一路上桑枝夏看土剪枝的事儿全都自己动手,现在定然是比谁都累。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揪了一下他的指腹,笑着摇头:“没事儿,趁着天色还早,下山再说。” 下山的途中山间起了细碎的雾。 起初只是一点模糊的白,可转眼间绕过一道弯口,雾气逐渐浓重的同时,明显能察觉到空气中多了冰冷的湿意。 走在前头带路的人哎呦了一声,扯着嗓子回头说:“东家,先下雾再下雨,咱们得快点儿了!迟了这山上的路就更难走了!” 雾深难行山路湿滑,再加上落下的夜色,在山里耽搁的时间越久,潜在的危机就越大。 桑枝夏哎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抓住边上的树枝,还未站定脚下猛然一轻。 徐璈一直走在山崖外侧,长臂一伸扣住桑枝夏的腰,耳语似的凑近了说:“枝枝,抓紧。” 桑枝夏本能地抓住他的胳膊,视线一转就落在了徐璈的背上。 徐璈把人背好了稳步往下,踩着脚下似聚似散的雾气说:“这边紧挨着崖口不安全,我把你背过去了再自己走。” 桑枝夏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喉头微动,嘴角一翘双手圈住徐璈的脖子,探头凑在他的耳边,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娇:“我要是不想走了呢?” “我跟你说,今天走得实在是太远了,这靴子暖和是暖和,可底儿是软的,一路上踩着那些碎石子都硌得我脚疼。” 徐璈背着她小心避开山崖间横生出枯枝,嗤道:“早的时候说没事儿,这会儿知道疼了?” 桑枝夏耍赖似的把脸埋进他的肩窝,懒懒道:“对啊,现在可疼了。” “走不了走不了,我是一点儿走不了了。” “走不了就好好勾着我。” 徐璈被气笑了,藏在桑枝夏宽大披风后的手轻轻一拍她的背,哄似地:“趴好了,我背。” 第290章 这般恶人,可以做得很开心 下山的途中果然下起了雨。 万幸的是桑枝夏拿主意的动作快,徐璈背着个人走在蜿蜒的山路间也不见速度变慢。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墨鼎山下,回头再看山顶阴云不散,半山腰往上延伸出了浓浓的雾气,林间已然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回到黑崖村,头一回见这种奇观的薛柳忍不住轻轻吸气,小声说:“在山道上的时候还感觉雨势在变大,也冷得惊人,可下了山地上竟然是干的,山上山下的差异这么大的吗?” “这还不算什么呢。” 村里选出来带路的人擦去头上的汗水,喘着气说:“放在夏日里,但凡是在山上瞧着变了天儿,上下那就是两回事儿。” “半山腰往上电闪雷鸣的还有可能打冰雹子,山下啥事儿没有的时候也多的是呢!” 薛柳啧啧称奇,已经被徐璈放在了地上的桑枝夏把随身带着的手帕塞给徐璈,慢声道:“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这话本来是用在群山环视的山区之地,不曾想在此处也可得见。” 经历了这么一遭,桑枝夏的心里也就越发庆幸。 还好没大意非要把墨茶的茶树挪走。 墨鼎山的地势天时,绝对称得上是西北大地上独有的一份儿特殊,也正因为此,如此陡峭的山石间才会长出了最独一无二的墨茶。 贸然将茶树挪走或许能活,但这里的天时地利无法复刻,挪到别处活了的茶树也无大用。 失了本身的韵味加持,墨茶也就泯然众茶了,何来特殊? 把墨鼎山这一带全都买下来,这步棋看似莽撞,实际上走得可太对了。 桑枝夏匆匆敛去眼中多余的情绪,让宋六等人各自去找地方安顿休息。 “记得跟今日上山的村民说,他们的工钱从今日起算,等明日天时好了,再找机会上山。” 宋六垂首应了,桑枝夏想了想又说:“还有林云的胳膊,就剩那么一只手了可记得顾惜着些,伤别耽误了记得及时处理。” 林云红着眼低头说是,桑枝夏拉上徐璈说:“走,我带你去瞧瞧这几日住的地方。” 桑枝夏来黑崖村是临时起意,哪怕薛柳绞尽脑汁布置收拾了,住的地方也不可能多好。 桑枝夏推开小院的门,牵着徐璈进屋说:“这里是村里的白大爷一家给腾出来的,什么都打点得仓促,肯定是比不上咱家的北院舒服,但暂时住几日也没什么不妥,你看看?” 徐璈对吃住无半分挑剔,环视一圈眼里晕开了意味不明的笑,戏谑道:“不错了。” “好歹还有个顶儿呢,抬头也见不着天光。” 桑枝夏愣了下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忍了半晌也跟着笑出了声儿。 “这么对比的话,这个是挺奢华。” 想当初刚入西北,第一晚住的西棚透风又漏雨,徐璈半夜不睡,愣生生是单手举着木盆接了半宿的雨。 抬头见天光,低头见雨落,那时候都熬过来了,眼下的这个的确是不该有可以挑剔的。 桑枝夏忍着笑想去给徐璈倒水。 徐璈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摁坐在特意铺了三层被褥的床边,蹲下去不由分说把桑枝夏脚上沾满了稀泥烂叶小靴脱下,也不怕糟践好东西,扯过薛柳特意带来的毯子,就把桑枝夏发凉的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徐璈隔着毯子揉了揉桑枝夏的脚踝,抬眉问:“疼得厉害?” 桑枝夏摇头,口吻自得:“下山的道总共没走几步,早就不疼了。” “真的?” “我忽悠你做什么?” 徐璈笑笑在桑枝夏的身边坐下,把她的脚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一边顺着穴道揉捏一边说:“枝枝,今日我在山里斥责林云他们,你怎么没为他们说话?” 桑枝夏惯来是不喜斥谁的。 在她看来好像人人生来便无贵贱之分,只要是命,那就都同等是一样的命。 哪怕是底下人不慎做错了什么,只要不是事关原则的,那就都不需要过多计较,也不会再事后追责。 他的枝枝惯来心软,也不忍多见疾苦。 徐璈今日本以为桑枝夏会为林云他们说情,不曾想她居然全程没说话。 桑枝夏听出徐璈话中的探究,动了动脚脖子好笑道:“我是没你那么多心眼子,但我也不是傻子。” “你今日哪儿是在骂林云他们?你指桑骂槐警告是分明都是别人。” 林云他们的确是一朝大意马失前蹄,可既是不曾酿下更大的过错,也不必揪着不放。 徐璈的怒气针对的是黑崖村的人。 徐璈唇角微勾,等着桑枝夏继续说。 桑枝夏歪了歪脑袋,啧啧道:“黑崖村的人的确是受过我的恩,可世人生来记仇难记恩,早些时候喝下去保命的那几碗米粥,到底能延续多久的情分,那可说不准。” “我心急想把墨鼎山圈成自己的名字,对待这些村民一时半会儿就不是很好放冷脸,如此目的的确是达成了,可也埋下了隐患。” 前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是显得她仁厚,可掌权者过仁却容易让手底下的人心里失了忌惮。 徐璈一来连敲带打,二话不说先把冷面恶人的杀刀立起来了。 原本心里对桑枝夏存着几分轻视的人,见了徐璈的满身煞气,从此往后自然晓得该怎么夹着尾巴行事。 徐璈见她通透更甚眼底晕笑,挑眉道:“我还怕你说了既往不咎,我仍是咄咄逼人,误会我在人前拂了你的面子,惴惴不安了这一路。” “面子?” 桑枝夏好笑道:“面子是什么东西?” “我还不习惯做恶人,这冷脸的重任就只能落在你的头上了,你不嫌自己唱了黑脸的戏份惹人恼恨,我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虽说这是临时搭起来的戏台子,可她先做了不计较的善人,徐璈来把剩下的恶人戏码补上,正正好。 她买下墨鼎山是为了赚钱的,可不想为此给自己惹出多的糟心。 至于徐璈…… 桑枝夏单手勾住他的脖子探头,张嘴在他的唇边咬了一口,含混道:“只是想想还是觉得委屈你。” 正事儿一件不少做,好名儿一个捞不着。 这样的待遇若是落在自己身上,桑枝夏可不敢说自己能有徐璈的淡然。 徐璈闻声失笑,顺势扣住桑枝夏的腰凑近,以唇齿为刃撬开近在咫尺的温热,声声噙笑:“你心疼了,那就一点儿都不委屈……” 这般恶人,可以做得很开心。 第291章 你们两口子自己合计这事儿合适吗? 有徐璈这种动辄会要命的恶人在,接下来的事儿办得非常顺利。 原本对桑枝夏仍有轻视不满的人,把翘起来的尾巴收回去了,从一开始就不想惹是非的人更是恭敬。 徐璈总算稍微觉得有了几分满意。 徐璈的脸不黑了,墨鼎山的天儿也晴了,可上下山的路还是走得很艰难。 桑枝夏足足花了六日看过了山间所有的茶树,包括险些闹出人命的那棵百年老茶树。 下山的路上,桑枝夏忍着惊喜跟徐璈咬耳朵:“都说那棵茶树或有百年,我早些还以为是在夸大,可我瞧了绝不是一百之数。” “咱这回买墨鼎山花的银子,光是这一棵老茶树便可顶得上了。” 年份浅的茶树她都一一看过,十年光阴能长成什么样儿她心里也清楚。 藏在峭壁之间的那棵老茶树枝繁叶茂,根系庞大,根本不是百年能长出样子。 茶树的年份越长所产茶叶肉眼可见的品质越高,炒制出的茶叶拿出去的价格自然也是非比寻常。 而且这么一棵年份极深的茶树只要养护好了,每年可采摘的茶叶数量绝对不是一般茶树能比得上的。 产出可观,品质极佳。 二者总和下来,单是这么一棵老茶树,最多三年便可把如今在此处投入的本钱收回来。 可桑枝夏此次买下的,不仅仅是这一棵老茶树。 徐璈伸手挡住可能剐脸的树枝,等桑枝夏走过去,学着桑枝夏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什么都好,只是这长了满山横生的树枝和遍地的山石实在恼人。” 山路崎岖少有人行,深一脚浅一脚的极为碍事儿,也不安全。 徐璈想了想,提议道:“听你的意思是想在山里做扦插育苗,那不如一次动作利索了,顺带把山上的路规整规整?” 山路稍畅通了,以后耕种茶树苗和养护采摘也相对容易些,至少不会比现在更难。 桑枝夏点头说好,用手挡在嘴边小声说:“我都想好了,把农场那边的人弄过来一些,就在这边先铺山路修茶道。” 西北大营那边送来的人个顶个的能干,扶起犁耙开荒的架势惊人,随便拉三个出来就能顶得上一头牛。 可桑枝夏今年的开荒计划是有限的。 桑枝夏说:“荒地无数,一次开垦出来打理不好,手忙脚乱的光是有了耕地的田亩数,花的心思不足,到了秋日地里的收成也不会长得多好。” “现在的数已经很足了,再多不是好事儿,我已经有了暂时叫停的想法。” 是暂时叫停,不是一直暂停。 贪多嚼不烂是老理儿,循序渐进才是正道。 把因开荒停滞闲置下来的人转到茶山这边来修茶道,农场那边的春耕结束,这边茶山的基础铺设也该做得差不多了。 前后的人力正好无缝衔接,一点儿都不浪费。 徐璈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可行,点头道:“那陈菁安弄回来的茶树呢?你之前说的那几种还种吗?” “种啊,为什么不种?” 桑枝夏等徐璈从小坡坎上跳下来才说:“咱们之前灌了淘米水的地方可以种,另外这边半山腰以下的位置也能试着种一种。” “试几个不同的地方,最后根据茶树苗的长势定下几个最合适的,然后就可以大批量扦插成苗,生根后就可以入地了。” 待茶山长成规模,种茶采茶,炒茶卖茶打通成一条可行的通路。 自产外销,不光是能把手头现有的山地都充分利用起来,还可以顺势带动附近村落每家每户的进项。 桑枝夏想了一下那时的场面,忍俊道:“一带富户户富,不说大富大贵,可起码是都能吃得饱饭了,知道咱们现在做的这些还有另一个说法叫什么吗?” 徐璈玩味道:“什么?” 桑枝夏两掌一拍,眯眼笑了:“集体脱贫,一起致富。” “不过……” “当心!” 徐璈一把抓住桑枝夏歪下去的胳膊,把人一下拎起来站稳仍带着后怕:“都说了我背你,非要跟我轴。” 桑枝夏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脚下凌乱的碎山石无奈叹气:“要致富,还是得先修路。” “这破路不能耽搁了,还是尽快修吧。” 否则这走一步就必须低三次头的,怎么把大把的金银往下背? 桑枝夏满脸严肃,徐璈嘴唇微动,确定桑枝夏没有要自己背的意思,只能是默默把桑枝夏往里边稍微拉了拉,自己挡在了外侧。 徐璈说:“路没修好之前,不许你再单独进山了。” 说完又补充:“如果非要进山,记得叫上我。” 桑枝夏啊了一声,看到徐璈站在山道外侧等自己先走的样子,撑不住乐了:“想知道我刚才提的另一种说法是什么吗?” 徐璈面无表情:“现在不想知道了。” “枝枝,不想被我扛下山的话,现在就低头看好你脚下的路。” 尽管徐璈没什么好奇的积极性,但到了山脚下的时候,桑枝夏抓起他的大手摊开手掌,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扶贫。 尽管这两个字用在此处有些牵强,但桑枝夏想想还是没忍住笑弯了眼:“先富带动后富嘛,再多银子咱家也不可能一次全都赚完,倒不如让大家伙儿的日子都稍微好过些。” 不是圣人心慈,是因为力所能及。 说到底没有门路法子的人出力气,她用学过的东西辟出一条可行的路子,互利互惠的好事儿,何乐而不为? 徐璈低头看着毫无痕迹的掌心,舌尖咂摸过桑枝夏一笔一划落出的两个字,眸子深处涌出无声的悸动,声调莫名沙哑:“枝枝原来还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志向?” “天下太大,方寸之土庇护不下。” 桑枝夏竖起食指点了点徐璈的鼻尖,笑道:“但是可以先吃饱自家,再吃饱大家。” “寻常百姓理想不崇高,志向不远大,能冬衣暖春不寒,一日入门有三餐,这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但是这么难的目标,稍微踮一踮脚或许是能伸手够到的。 桑枝夏说完难得有些赫然,眨眨眼看着徐璈:“你会觉得我在托大么?” “或者是异想天开?” 毕竟让百姓吃饱穿暖,好像不是她这样的小人物该操心的事儿,这么说会不会显得太自以为是了? 徐璈目光定定地看着桑枝夏发红的耳根,默了片刻抬手轻轻一捏,哑声道:“不,如此很好。” “我……” “哎呦,我可算是找着你们了!” 马车匆匆停下,车上早早掀开了车帘的徐二婶满脸心急,不等车停稳就喊:“夏夏啊!” “你跟着徐璈在这儿又是买山又是看茶的,你是不是把二婶忘在家了?” “出门就把二婶的事儿忘了,你们两口子自己合计这事儿合适吗?” “啊!你们说这合适吗?!” 第292章 白得来的吆喝,做什么不要? 桑枝夏和徐璈临时住的小茅屋里,徐二婶捧着手里装满热水的碗顾不得往嘴边送,落在徐璈脸上的目光充满怨气。 “徐璈你还记得出门前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徐璈低头倒水一声不吭。 徐二婶气得咬牙:“你出来找夏夏的时候我就说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千万别把二婶的正事儿忘了,结果呢?” “我今日要是不来,你还能想得起来有这回事儿吗?” 徐璈默默把水碗放在桑枝夏手里。 桑枝夏左右看看有些心虚,赔笑道:“二婶先别恼,徐璈可能就是一下忙起来忘了,但是他……” “夏夏,你先别忙着帮这小子说话。” 徐二婶猛地灌了一大口水,没好气地说:“二婶问你,你还记得出门前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桑枝夏没想到回旋镖一下就落回了自己的身上,眨眨眼无声张嘴。 徐二婶痛心疾首地拍桌:“你说最多隔日就回!让我在家等你回去再说!” “结果呢?结果你们两口子哪儿还有一个是记得的?” “想想你们两口子让我等的这些时日,你二婶是怎么过的吧!我等你们回去等得头发都快白了!” 徐二婶越想越气,桑枝夏自己底气不足,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没接话。 徐璈硬着头皮说:“二婶,非得枝枝去办的到底是什么事儿?要不你现在说了,我即刻去办?” “你去了能办成么?” 徐二婶翻了白眼恼道:“你是会杀猪还是会逮猪?” 徐璈:“……” 徐二婶杀人诛心,恨恨道:“说起来你也别想跑,等农场那边的章程安排好了,去守着灶台熬油!” 徐璈罕有被呛得如此接不上话的时候,面皮一抽安安静静地坐在桑枝夏身边彻底不开口了。 徐二婶见了还是觉得气不顺,斜眼道:“怎么不说话了?是终于想起来很对不住你二婶我了?” 徐璈扯着嘴角露出个笑,一本正经地说:“二婶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家外的事儿都是枝枝说了算,我可是从不插嘴的。” 徐璈碰了碰桑枝夏的胳膊,讨好道:“枝枝,你跟二婶说,说好了好吩咐我去熬油。”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摁住了眉心。 徐二婶直接被气笑了:“瞧你那点儿出息!” “我今日赶着来可不是为了跟你贫嘴的。” 徐二婶的确是有正事儿要找桑枝夏,而且这事儿只有桑枝夏点头说可以了,才能动手去办。 徐二婶说:“早先做出来的第一批皂花不是送了一些到绣庄里,我又让人改了一番吗?赶着之前裁春衣送货的时候,我带人挨家挨户都送了一份儿。” 桑枝夏手中出去的皂花个头不算大,但分量极敦实,厚厚的一块儿。 拿出去当送人的敲门砖,还这么敦实的分量,徐二婶想想心疼觉得太过奢了。 她索性就找了做模子的匠人,把成型的皂花分切成了更薄的小块儿,还别出心裁,在一分为四的皂花上雕了更加精细的花样。 二次改造后的皂花更加精致小巧,柔软的缎帕仔仔细细地包了,再装在胭脂盒大小的木盒子里。 这样花了心思装点出来的小东西,当一份儿不花钱买就可以得到的小礼送出去,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都好看得很。 徐二婶说着有些绷不住脸上佯装出的怒,笑得用帕子捂住了嘴说:“原本送出去的时候,也没指望着能这么快就有了回响,可找上门来的银子挡都挡不住,我可不得心急来找你拿主意了?” 绣庄里倒是还有一些存货,可分量少抵不住要的人多。 “问上门来的不光是自己要,还要跟来往亲近的亲戚友人都各自送上一份儿,一开口最少要的都是三盒!绣庄里可一次拿不出这么老些现成的!” 到了门前的银子不可能往外推,这买卖不做简直就是说不过去。 徐二婶本来是耐着性子在家里等的,可想到长了翅膀飞来的真金白银,苦等多日后当真是等不下去了。 桑枝夏知晓了原委也有些惊喜,坐直了说:“照二婶这么说,岂不是一次要三五百之数?” “三五百也不足。” 徐二婶想到桑枝夏在娘家时不曾对外有过来往,对这些大户中的人情路数知之甚少,心口泛起一丝酸楚的同时,放柔了声音说:“你别看北城不甚繁华,可手中不缺银钱的富户也一次数不清。” “当了家的主母夫人,闺阁中的千金小姐,这些人出门的时候不多,但来往需维系的人脉路子不少,来的是一家的下人,问的却是八九家的量。” “休说是三五百之数,你就是一次弄出了千余数,那也是不愁卖的!” 再者说了,西北之地有的岂止是北城的富户? 出了西北尚有更多铺金垫玉的富庶地方,只要东西的名头打出来了,来日有的是指望。 桑枝夏听完飞快在脑中过了一遍现有的材料,庆幸道:“虽是多几分突然,但万幸农场里的准备都是足的。” “农场的猪已经能杀了,月前从南边儿弄回来的贝壳也多的是,只要不是急着现在要的单子,那明日就能开始动手。” 徐二婶最喜欢的就是桑枝夏这股子爽利劲儿,笑得不住点头:“我也是这么个意思,这事儿还是早做早好。” “这个说定了,我还想跟你提另一件事儿。” 桑枝夏:“二婶说。” “你这皂花的名堂已经打出去了,现在拿着银子等着买的人也多的是,再放在绣庄里卖,是不是不太合适了?” 桑枝夏没想到徐二婶说的会是这个,明显地一愣。 徐二婶见了有些好笑:“哎呦,你这糊涂丫头!” “绣庄里做的是衣裳料子的买卖,人人说起皂花这稀罕物,不知情的也难想到是在绣庄里出来的,这名号还怎么叫得响亮?” “现在既是已经激起水花了,你就该一鼓作气弄个敞亮的铺子,提匾挂额,敲锣打鼓地把皂花的名头打出去。” “这样往后人人说起皂花,首先想到的就是你铺子的名号,白得来的吆喝,做什么不要?” 第293章 嗯,我故意的 关于生意经,桑枝夏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 徐二婶说起此道头头是道,三言两语间就帮她划出了可行的路子。 “夏夏啊,你就听二婶的准没错。” “来打听皂花的人不少,我对外的说辞都是一套,只说这是我家里一个闺女的买卖,过一段儿城里的皂花铺子就要开张了,届时挨家去发请帖邀客。” “你抓紧了张罗起来,赶着下一批皂花脱模之前,把铺子的事儿安排妥当。” 徐二婶捧着水碗笑眯了眼,乐呵呵地说:“话引子已经扔出去了,缺的只是数量足够的皂花,以及能让人进去挑选结账的铺子。” “等你把铺子捯饬利索了,我亲自去帮你四处下帖子邀客,保准让你开张第一日就热热闹闹的,往后也绝对冷清不下来!” 桑枝夏的确有过开个铺子专门卖皂花的想法,但一直还没来得及细想。 今日被徐二婶这么一点,突然就有种铺子就在眼前的新奇感。 桑枝夏好笑地说:“那我单开了铺子,二婶店里的皂花岂不是就不好卖了?” “你都开始吆喝了,绣庄里可就不卖这东西了。” 徐二婶摆手道:“买卖贵稀不贵多,打的就是独一份儿的招牌。” “绣庄里要是还摆了皂花出来,买主难免会鸡蛋里挑骨头来回比,那不是多增的麻烦么?” 别说以后了,就是这一次卖出所得的银子,徐二婶也是一分不留的。 桑枝夏出的方子,桑枝夏出的主意。 绣庄里只是顺手带了出去,一家人明算账,这样的便宜不能占。 徐二婶话说得清楚,桑枝夏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也没在这一点上多纠缠。 只是她回了农场,墨鼎山茶山的事儿就只能交给徐璈去做了。 桑枝夏只是目光一转,徐璈立马就很识趣地说:“枝枝你放心,这边有我盯着。” 桑枝夏欲言又止。 徐璈在徐二婶紧盯着的视线中赶紧保证:“你这几日说的我都已经记下了,修茶道铺路的事儿很快就能做好,保准跟你想的效果一模一样,绝对不出半点差错。” 桑枝夏还没说话,徐二婶就被徐璈的识趣逗笑了。 徐二婶站起来说:“夏夏你说的事儿,甭管大小徐璈就没有会办砸了的,你只管放心就是。” “宜早不宜迟,这都说定了,那咱们现在就赶回去?” 来都亲自来了,不把桑枝夏带回去徐二婶是不会死心的。 桑枝夏是回家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徐璈二话不说就去给她收拾东西。 徐璈把人送上马车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二婶,赶着回去不必太急,就别让枝枝下车骑马了。” “风里寒意大,再骑马顶风的话,我怕她的身子会受不住。” 春寒料峭。 此时的天气虽是回暖了,可鉴于桑枝夏进补的漫长时月,徐璈还是没办法做到放心。 徐二婶本来是笑呵呵的,听到这话皱起了眉:“骑马?” “雪都还没化干净呢,什么时候就骑马吹风了?” 徐璈刚要张嘴,桑枝夏毫不犹豫地推开他飞快上车:“多大的人了你还告小状?” “快去修路,不然就逮你回去杀猪!” 徐璈不太想杀猪。 准确地说,徐璈连猪圈都不太容易接受。 爱洁嫌臭的徐璈闭嘴了,但徐二婶后知后觉的唠叨已经灌进了桑枝夏的耳朵:“夏夏,出门前你婆婆可是再三嘱咐了,你这就全都忘了?” “二婶,我那不是着急么?我……” “你着急也不能大冷天的骑马啊!” “我……” “你忘了胡家老爷子是怎么说的了?要不是徐璈给你求情,你那补汤且还得喝一段时日呢!” “二婶,我真的只是……” “我不听你说。” 徐二婶冷笑道:“回去了让你婆婆自己来叨叨,等她开始抹眼泪了你才知道厉害!” 桑枝夏一听要告诉许文秀,头皮好一阵发麻,忙不迭拉住了徐二婶的胳膊:“二婶,你听我狡辩……不,你听我解释!” …… 马车里传出的说话声被滚动的车轮碾碎,再远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徐璈神色惬意转身要走,被留下来协助徐璈的宋六拔腿跟了上去,口吻复杂:“少主刚才那么一说,东家回去肯定要被念叨了。” 别人的唠叨或许还好应对,可许文秀的…… 宋六想到这位曾经的侯爷夫人,表情异常微妙。 桑枝夏这次回去,耳朵定然是要遭罪了。 徐璈回味着自己听到的几句,心满意足地说:“嗯,我知道。” 宋六不解道:“少主既是知道,那怎么还……” “我故意的。” 宋六:“……” 徐璈眉梢剔起个玩味的弧度,心下发狠,眼底铺开的却都是柔色。 他是舍不得多说桑枝夏的半点不周到。 可他会告状。 多大怎么了? 再大也不耽误他借了别人的嘴来念叨。 等被数落够了,桑枝夏下次也就不敢再冒寒骑马了。 绝对不敢。 宋六在心里暗暗庆幸还好桑枝夏走了没听到这话,徐璈眯起眼尾看了一眼黑崖村的全貌,淡声说:“吴副将那边安排好了?” 宋六敛去脸上的唏嘘垂首道:“已经说好了,最迟今日傍晚人手就可以到位。” 关于桑枝夏要广种茶树弄成茶山的想法,陈年河得了消息,除了派人支援就只剩下了派更多的人。 包吃包住还给发饷钱,省下的就是赚到的。 陈将军当真是一点儿犹豫的意思都没有,答应得异常爽快。 有了足够的人手,再一看待规整的墨鼎山,徐璈眼底闪动起了浮笑。 修几条山路而已,又不是要把这座山平了。 这点小事儿,办起来是可以很快的。 徐璈神色淡淡地掸了掸衣袖,慢声说:“人来了明日动工,务必要在农场那边的事儿结束之前把这边弄好,别耽误我回家杀猪熬油,知道么?” 家里有人在等,他着急。 宋六嘴角抽搐低头说好。 “少主放心,一定耽误不了。” 当日傍晚,由吴副将亲自带队的人手抵达墨鼎山,随之而来的还有大批的石料。 陈年河话说得清楚,这些石料相当于是给桑枝夏的回礼,不算多的好处。 徐璈在别人面前一贯难有好性儿,听完讥诮一笑,哂道:“难得也有陈将军不想要的好处。” 吴副将充耳不闻颔首笑了,稍走近了些用只有徐璈能听到的声音说:“将军还让我给徐少主带一句话。” 徐璈垂下眼睫:“说。” “将军说,徐少主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您查了许久的,确是那人。” 第294章 可偏偏做这事儿的是桑枝夏! 徐璈提出的推断,陈年河用自己的渠道得到了证实。 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无法让陈年河或是徐璈察觉到半点轻松,悬在刀刃上的脚再一次迈向阴谋无数的深渊,稍有不慎结局就是万劫不复。 徐璈抿紧了唇角一声未发。 吴副将强忍着心头的惊骇,缓缓呼气,微不可闻地说:“将军说,兹事体大,牵扯甚广,为稳妥起见,徐少主还是当冷静对待。” 世间除了虚无缥缈高高在上的神佛漫天,权势最尊的唯有京都城中的那一位。 可那一位此时却…… 吴副将不敢多说,斟酌再三低声道:“京都那边得来的消息,皇上圣体多有不适,太子监国期间行事越发无所忌惮,此时冒头是为下策。” 徐家的叛国之罪跟监国那位有着脱不开的干系,西北大乱也处处都是那位的手笔。 说到底无非就是排除异己,打压不站队支持自己,甚至还有可能会妨碍到自己的施展的能臣。 这样的事儿并不罕见,只是那位的手段属实下作了些,也太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然而当今太子乃是亡故多年的元后诞下的唯一血脉,居嫡居长,血统无双尊贵,地位也超然于其余皇子。 皇上也把太子当眼珠子般疼爱,多年来不惜代价给太子铺路。 徐家的事儿,皇上不可能半点风声不闻,但当初还是任由徐家落败至此,由此便可猜出皇上的态度。 皇上一贯是纵容太子的,为此死伤多少都不重要。 太子才德不足野心太甚,为了让太子能在一众能耐出众的皇子中坐稳东宫之位,皇上放任默许了太子所为。 事已至此,徐璈再往下揪着查就不合适了。 查出再多又能如何? 皇上护子之心不死,除太子外包括几个受封为王的皇子在内,通通都是旁人。 什么都不敢想,也什么都不能做。 吴副将担心徐璈不死心,正绞尽脑汁地想再措辞几句什么的时候,徐璈神色平静不见半点意外愤恨,口吻也淡得辨不出一丝情绪。 “替我多谢你家将军。” 吴副将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轻声提醒:“太子行事不堪,朝中对此早有非议,徐少主不如静心以待来日。” 此时的隐忍不发不是逆来顺受,而是设法等待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 德不配位者,水迟早溺舟。 徐璈领了吴副将的好意,笑道:“副将军放心,我不至于敞了胸口往刀尖上撞。” 只是一直无所作为,那也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吴副将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话题一转问起了茶山茶道一事,低声跟徐璈确认起了细节。 石料全人手在,修铺出一条蜿蜒在山间的路所需的只是时间。 吴副将带来的人肯下力气,黑崖村的人见了生怕会惹得东家厌自己无能,也都卯足了劲儿比试似的下了狠劲儿。 一车又一车的石料被肩膀和骡马分批运上山巅,层叠而起的山间大雾隐没了林中传出的敲打号子声,散开的白雾也掩住了徐璈挂出锐利弧度的唇角。 以待来日? 他有的是来日可待。 只是在不知何时才会抵达的云开雾散前,有些人的日子也不能过得太顺心了。 蚂蚁叮咬一口不痛不痒,可若群起攻之的风浪足够大,蚁可撼树也不会是痴心妄想。 墨鼎山这边敲敲打打骡马来往不绝。 洛北村的农场里也是少见的热闹都聚在了一处。 许童生抓着手里发了毛边的笔杆子心疼得不行,抽气道:“这三十头猪全都一起宰了?真要全都宰?” 不年不节的,好好的做什么就突然要杀猪啊? 桑枝夏看着心疼得鼻子眼睛都拧巴了的许童生,哭笑不得地说:“许叔,这不是还剩了一多半吗?” “又不是一次全宰了,至于吹胡子瞪眼的吗?” “哎呦我的东家啊,这怎么就不至于了?” 许童生苦着脸说:“这批猪崽子中途本来就挨了一段日子的饿,膘都没怎么贴上呢,这会儿拉出去宰了也分不出多少肉啊!” 酿酒坊那边现在每日能拉出来几百斤的酒糟,再加上天儿暖和了可打的猪草变多,这两样供应足了一日抵着三顿的喂,不出三个月猪圈里的猪就能大变样。 许童生本来想得好好的,往撑不死就可劲儿造的方向努努力,到了今年年底的时候,拉出来的个个都是二百往上的大肥猪。 谁能想得到桑枝夏现在就要宰? 难不成是馋肉了? 许童生觉得嘴馋这个理由太滑稽,可想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说:“东家,你要是馋了宰一个两个的也行。” “腊月早就过了,现在也做不成熏腊肉,全都宰了卖不出的肉再捂坏了,那不是糟践好东西吗?” 这可都是许童生眼看着一点儿一点儿长大的猪,但凡换个人来做这事儿,许童生都要急得去扣那人的眼珠子。 可偏偏做这事儿的是桑枝夏! 许童生急得满头的汗。 桑枝夏生怕老头儿急得撅过去了,赶紧扶着他到边上坐下说:“许叔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别说是肉了,就是这猪上剐下来的猪鬃,也一点儿都浪费不了。” 许童生半信半疑地飞起了眉毛:“真的假的?” “东家该不会是唬我的?” “我唬你做什么?” 桑枝夏端起薛柳倒的茶水双手放在许童生的手里,笑着说:“许叔安心便是,我不会胡来的。” 尽管此时大批杀猪很不符合人们的认知,但桑枝夏办事儿一直都很靠得住。 她也不是肆意张狂的性子。 这事儿应该有谱。 许童生强忍着心疼吸了吸气,挣扎道:“那就宰吧,总之还剩了一半呢,养到年根底下肯定也肥了。” 桑枝夏没敢说剩下的这一半也不见得能留多久,生怕再给他多的刺激,连忙找了个别的由头走了。 目睹了全程的薛柳回想着许童生和农场里其余人的反应,忍不住笑道:“这些人在农场里牲畜身上花足了心思,见了杀猪刀恨不得扑进猪圈里去拦。” 倒不是把猪圈里的猪都当成了自己的,反过来不许正经的主人家动。 只是一路花了无数心思照料大的,总想着再多养一养多贴几分膘。 如此既是对得住主家给的优待,花下去的心思变成了更多的肥膘,看着也舒心。 桑枝夏也觉得好笑,回头看了眼猪圈的方向,说:“今日杀出来的肉多,肥膘都剔出来等着熬油做皂,用不上的部分按之前说好的,分别送到酒楼肉铺,余下的不必找去处,拿出来给大家伙儿分了。” 第295章 别家的小孩儿都有饺子吃,我们没有吗? 之所以耽搁到了今日才动手杀猪,一是因为桑枝夏想先把要烧制的贝壳和草木灰水事先备好,二则就是在花时间去给多出来的肉找去处。 制皂花用得上的是肥膘,可一头猪宰杀出来,肥瘦各占了一半,不可能取了肥的就扔了瘦的。 只是一次能买下这么多肉的买家属实难找,桑枝夏辗转多日不得不把剔出来的肉分批谈下了订单,只等着这边弄好了就可以送过去。 薛柳点头说好,顿了顿说:“东家,是只分给圈舍这边的人,还是农场里做工的全都一起分?” “一起分。” 桑枝夏不见半点心疼地说:“农场初建时就说好的,甭管是捡的蛋还是杀的肉,出了力的就可以得。” “圈舍这边的人按契书上说定的份再多三成,下地的人拿这些人所得的三成之数,我大致合算过,这样分下来也是足数的。” 卖出去的肉因着剔除了肥肉的部分,全都是低价卖的。 剩下的索性就不卖了,全都分下去拿回家包饺子烙饼,就当是春耕时节吃顿好的。 薛柳把桑枝夏的话传了下去,来帮着杀猪的人都满脸惊喜:“这……这我们也能分肉呢?” “是啊,不是说好的,圈舍这边的人照养好了就能分,我们也没在这边出力气,真的也能分到肉?” 薛柳笑道:“当然是真的。” “东家说了,大家伙儿也都辛苦许久了,农场里既是宰出了肉,那就没理由让你们眼饿干看着,人人有份儿。” “只是圈舍这边的人拿得多些,地里的拿得少些,都没意见吧?” 多劳多得,这话放在哪儿都不会出错。 其余的人本来也没想着自己能跟着沾几分荤腥,听了这话就没有不答应的。 圈舍这边出了力的分到了比预想中更多的肉,也都是个个满脸带笑合不拢嘴。 排队分肉的络绎不绝,笑声不断,而另一边的桑枝夏紧盯着剐下来的猪毛,叮嘱道:“刮毛的时候都顺着一个方向动手,最好是一次顺下去,避免二次补刀,免得把鬃毛刮断。” “这可都是好东西,越完整用处就越大的。” 原本杀猪刮毛动作大开大合的屠户,因为桑枝夏的话变得小心谨慎,在边上打下手的人也纷纷把地上堆起的鬃毛捡进了筛子。 有个跟着大人来的半大小子看了半晌,奇道:“这不就是猪毛吗?又不能当肉吃,也能算作是好东西?” 孩子的大人紧张地拍了他一下,没好气道:“你个泥娃子知道什么是好赖?这是你能多嘴的地方吗?滚一边儿玩儿去!” 眼看着被斥责的孩子眼泪都在打转了,桑枝夏笑着打了个圆场,招手示意他过来说:“想知道这些毛能拿来做什么?” 脸都憋红了的孩子忍着泪点头,桑枝夏抓住他的手摊开往掌心放了两块随身带着的酥糖,温声解释:“刮下来搜集好的猪毛又叫猪鬃,留着是有大用的。” “完整的鬃毛收集起来,漂洗晒干,修剪整理后就可以请了手工匠人来设法做成毛笔,也可以做成毛刷。” 许是因为这孩子看起来跟徐明阳差不多大小的缘故,桑枝夏心下一片柔和,点了点他的眉心,笑着说:“知道毛笔么?” “知道!” 这孩子用力一擦眼泪使劲儿点头,脆生生地说:“我娘说毛笔是能读书的少爷用的东西,可贵可贵了!” “但是……” 他说着似有些不好意思,抽了抽鼻子才小声说:“我家穷读不起书,只听过没见过。” 桑枝夏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笑道:“以前没见过也不打紧,以后你就知道了。” 桑枝夏抓起一小撮猪毛放在掌心,大致顺成横竖一致的一簇,等他好奇探头凑过来了才说:“就是这么一小撮的鬃毛做成的笔尖,蘸了墨就能写字。” “墨是用墨锭磨出来的,黑色的,知道么?” 这孩子挨了亲爹的巴掌都不惧,听到桑枝夏这么温温柔柔地一问,倒先羞得闹了个大红脸。 耿直娃子不好意思地摇头:“没见过。” 桑枝夏失笑下又觉得遗憾,在少年羞愧窘的目光中没再多问,只是说:“想知道鬃毛做成了笔是什么样儿的吗?等做出来了,我送你两支?” 被问到的孩子还没接话,先前糊了他后背一巴掌的大人就赶紧摆手:“不用不用,纸笔都是贵重东西,我家这泥娃子咋能要东家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大字不识,拿来也是可惜糟践了东家的一番心意,这可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 桑枝夏没理会他父母的推拒,笑眯眯地看着少年说:“你跟我说,你想要吗?” 少年人心性纯稚,尚不懂得大人的接连推拒是为何。 可桑枝夏脸上的笑让人生不出半点说不的心思。 他在父母紧张的注视中咬了咬牙,黑白分明的目光坦诚又明亮:“想要!” “想要就行。” 桑枝夏站起来,把掌心里的一小撮猪毛放在他手里:“等做好了,我让人给你送过去,到时候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好不好?” 半大孩子兴奋得眼底发亮不住点头,跟在他身侧的一双父母连忙抓着他,对桑枝夏再三道谢。 桑枝夏拦住了没如了这对父母的意,让孩子给自己磕头,指了指那边分肉排出的长队,说:“还没来得及领肉吧?” “你爹娘在这边忙暂时不得空,你去把你家的肉领了,今晚拿回家去包饺子吃。” 得了许诺的泥小子兴冲冲地去了,桑枝夏看着他脚下破口的鞋,眸子微动。 可不等桑枝夏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东西是什么,身后就响起了徐明阳幽幽的嗓音:“大嫂,那小子谁啊?” 桑枝夏眉梢一挑缓缓转身。 跟着徐明阳一起来的几小只齐头并排站,几双黑黢黢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桑枝夏,小脸上都写满了莫名其妙的幽怨。 徐嫣然偏头朝着那小子跑远的方向看了一眼,酸溜溜地说:“大嫂,你不是很忙才不陪我们的吗?原来是在忙这个?” 徐锦惜人小还没学会阴阳怪气,眼巴巴地望着桑枝夏,可怜兮兮:“大嫂,你陪别的娃。” 桑枝夏:“……” 桑枝夏深深吸气把目光转向年少但稳重的徐明煦,希望这个聪明早慧的弟弟能给自己一个接话的茬。 谁知徐明煦纯良无害地露出个笑,张嘴就说:“大嫂,我们的饺子呢?” 桑枝夏:“…………” 徐明煦:“别家的小孩儿都有饺子吃,我们没有吗?” 第296章 大嫂是对的,但也不耽误我们吃味啊! 徐家这日晚饭果不其然吃的饺子。 农场里新鲜宰出的肉,八分瘦两分肥剁成肉馅。 暖棚菜地里现割出头茬韭菜,细细的切碎跟剁好的肉馅拌在一起,不等包上面皮下锅咬破,凑近了闻到的就是韭菜的鲜香。 桑枝夏擀皮速度极快,圆滚滚的饺子在许文秀和徐三婶的手中翻转成型,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 锅中滚水烧开,白白胖胖的饺子下锅翻腾过三遍凉水,捞出放进盘子里,热气腾腾。 随便咬破一个,顺着热气喷洒进嘴的都是肉汁的肥美和韭菜的鲜香。 一点儿花里胡哨没有,但最简单的食材混在一起,入口的滋味已足够鲜美。 桑枝夏看着被烫得不断咧嘴抽气的几小只,忍着笑调侃:“这下满意了?” 徐嫣然的吃相文雅,听到这话头也不抬地说:“好吧,我们原谅大嫂了。” “原谅?”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飞起了眉梢,纳罕道:“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你们几个竟是能恼成这样?” 知道的她只是在外头送了个小孩儿两支笔,不知道的见了这几小只熏鼻子的醋劲儿,还以为拿了笔的小孩儿是她生的! “大嫂是对的,但是也不耽误我们吃味啊!” 徐明阳囫囵咽下去一个饺子,举着筷子理直气壮地说:“家里都有我们这么多小孩儿了,大嫂你还去勾搭别人家小孩儿做什么?是我们长得不好看吗?” 桑枝夏无力地眨了眨眼。 徐明煦默默从碗里抬头:“三哥,勾搭不是这么用的。” 徐明阳不假思索:“那就是撩拨!” “我们都如此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了,大嫂你怎么还摸别家小孩儿的头呢?回来摸我的不好吗?” “摸你的?” 傍晚才进门的徐二婶换好衣裳出来,想也不想就横了徐明阳一眼:“你是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你那随时都滚满了泥的狗头有什么可摸的?” 徐明阳出师不利被亲娘打击,震惊又委屈地瞪大了眼:“娘……” “你别叫我。” 徐二婶嫌弃道:“也不知当初生你的时候到底是吃岔了什么,竟是忘了把脑子一起带出来。” “勾搭撩拨这样的词是这么用的么?谁家的先生怎么教的你?这话要是让你大哥听见了,当心你的狗耳朵!” 徐明阳无知但是胜在绝对自信,不以为意地挥了挥筷子,掷地有声:“我就是狗头狗耳朵,那也是娘亲生的啊!” 徐二婶到了嘴边的羞辱卡住不动。 徐明阳嘿嘿地笑:“娘,我……” “嗷嗷嗷!” “我让你学的这一通油嘴滑舌!” “咳。” 老爷子捡了半天乐子,见徐明阳已经挨了一下了,提醒道:“吃饭呢,哪儿有在饭桌上收拾孩子的?” 徐明阳捂着被揪的耳朵疯狂点头:“对对对,祖父说得对。” 老爷子看着孙儿黑胖黑胖的脸,慈爱微笑:“吃饱了再收拾也来得及。” “忙一日刚到家,先吃饭再说话。” 徐明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还想挣扎。 桑枝夏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他的狗头:“小子,别忘了你今早交给祖父的课业。” 短短一篇小课业,把学富五车的老爷子气得半日都在书房里没出来。 最后还是徐明煦紧急冲过去,展示了一下自己过目不忘的过人天赋,才勉强让老爷子忘了半日的复杂心路。 要不是家里的苦瓜只结了徐明阳一个,老爷子大概已经怀疑人生到不想再教书育人了。 来自徐明阳的打击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更大。 如此磋磨下,老爷子没有亲自动手已经很慈爱了。 徐明阳心虚地眨眨眼不说话了。 桑枝夏啧了一声,挨个摸了一把几小只翘起的狗头,坐下说:“二婶今日回来了,可是县城里的铺子出了岔子?” 桑枝夏是个说做就做的利索性子。 既是想好了要把皂花单独列出来开个铺子,那杀猪取油制皂的同时,铺子的筹备也不能落下。 她前日刚从县城回来,新铺子那边只得托了徐二婶帮忙盯着,下意识地以为是铺子那边的事儿。 徐二婶摆手说:“那边都妥当着呢,我今日就是得空想着回家来瞧瞧,顺带问你铺子的匾额想好怎么题了吗?” 一个店张罗起来,开张迎客做买卖,除了店里货架上摆出来的东西要吸引人外,一个好的门头也必不可少。 好的匾额都是要提前许久去定制的,耽搁了可来不及。 徐二婶想到这个就忍不住说:“皂花不同于别的东西,可不能再像粮庄似的随意糊弄了。” 当初开粮庄的时候,桑枝夏只说自己不知叫什么好,徐明煦随口道:“大嫂不是姓桑吗?既是大嫂开的粮庄,把桑姓拆开叫三又好了,这样一看就知道是大嫂开的!” 谁都只当徐明煦是小娃娃的胡闹当不得事儿,不成想桑枝夏捧着这两字就去制了匾。 开张挂红那日红绸扯开,明晃晃的就是三又粮庄。 许文秀也想起了这茬,忙不迭瞪了跃跃欲试的徐明煦一眼:“这回不许瞎说了。” 徐明煦捧着小碗很是不服:“我没瞎说呀。” “我上次取的名儿大嫂分明很喜欢的!” 许文秀冷脸:“喜欢也不能再让你取了。” “就是就是,这次也该轮到我们了!” 徐明阳不甘寂寞地举起手,热情出声:“大嫂看我看我!我……” “你也不行。” 徐二婶面无表情地把蹦起来的儿子抓回去,一本正经地对着桑枝夏说:“皂花是卖的是高门大户的贵眷,名儿雅致了才能来人呢。” 他们卖东西图的是这些人的钱袋子,那自然是要投其所好。 要真让这俩混小子掰扯出个不入流的俗名儿,那可就不好往上拔价了。 做别的桑枝夏责无旁贷,可若说取名儿…… 桑枝夏沉默半晌,坦诚摇头:“我不知道。” 这事儿真就是不擅长。 许文秀急道:“哎呀,一时想不到的慢慢想嘛,总之不可大意了。” 徐三婶也遗憾叹气:“可惜你三叔不在家,否则请了你三叔过来,他一日能给你拉扯出来十好几个。” 舞文弄墨的事儿,徐三叔最是喜欢。 就连酿酒坊里的所有酒类,徐三叔都分门别类地划出了许多道道。 一分真九分假,编出了不少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传说,为此酿酒坊出的酒价都比别处的高,就因为这编出来的胡话传出去,听到的人都信以为真了。 桑枝夏想到可随口出典故的徐三叔仍在关外,也在暗暗抱憾。 桑枝夏试探道:“要不等徐璈来定?” “这是你的产业,让他来定像什么样子?” 老爷子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嘴,轻笑道:“你婆婆说得对,一时想不到就慢慢想,总会有好的。” 第297章 持杀心者,战局方可胜 饱读诗书的摆明了要桑枝夏自食其力,肚子里还没二两墨的也被强行摁头。 桑枝夏看着手里的碗头大了一圈,吃过饭就被摁在了小桌边细想,只是抓起的笔怎么都落不到纸面上去。 几小只来陪着思考,但被勒令了不许乱出主意。 徐嫣然乖巧研磨,看着桑枝夏头疼的样子有些好笑:“大嫂,起个名儿比被祖父查问课业还难呢?” 桑枝夏苦笑道:“珠玉在前,我哪儿想得出好的?” 徐三叔的酿酒坊前些日子也在县城里开了一家酒馆,门头上的匾额就三个字:巷子深。 一字不提酒,可说出去了,哪怕是大字不识的,听了也能猜到,这家叫巷子深的铺子卖的是酒。 通俗易懂但是又没那么俗。 向上可接不缺钱的狗大户,向下也可无缝衔接劳苦大众。 这就是好的。 但是桑枝夏想不到能跟这个差不多的。 见桑枝夏实在为难,徐嫣然试探道:“那大嫂想叫什么?” “你先说个想到的,然后再顺着选出个最好的?” 桑枝夏搓了搓脸,声音闷闷:“皂花之家。” 徐嫣然:“……” 也不怪桑枝夏在人多的时候死活不开口,毕竟就她脱口而出的这几个字,实在是…… 徐嫣然一言难尽的托腮,微妙道:“还有呢?” “还有?为什么还有?” 桑枝夏头大地吸了口凉气,龇牙说:“我现在满脑子就只剩下了皂花之家了,哪儿还能想到别的?” “要不就直接叫皂花?” 徐嫣然抿着嘴摇头:“不行,二伯母说要文雅的,这个一点都不文雅。” “那……那叫什么?” 在几小只眼中无所不能的桑枝夏头一次露出如此无措的表情,一时间受了禁嘴令的几个都忍不住了。 徐明阳踊跃道:“叫油皂!” 桑枝夏顾名思义:“因为是猪油做的皂花?” “对!” “不好。” 徐锦惜嘟着嘴喊:“不好听,一点都不好听!” 桑枝夏也摇头:“用猪油做的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不行,下一个。” 徐明阳搓着下巴去苦思冥想,徐明煦拿着手里的纸,蹬蹬蹬地跑到桑枝夏身边,带着隐秘的自得举起了纸:“大嫂看这个!” 这孩儿心眼多,嘴上不许说,那就用笔写出来了给桑枝夏看。 桑枝夏接过纸低头:“白玉香?” “对呀,皂花看起来不就是跟白玉一样一样的吗?还是带香味的白玉。” 都是白的,还都润润的。 桑枝夏眉梢提起说不出哪儿好,一时也说不出哪儿不好,正当她琢磨时,徐嫣然说:“可是大嫂要卖的皂花也不都是白的啊。” “你之前没听大嫂说吗?以后还会做出许多种不同的颜色来,只叫白玉香怎么行?” 徐明煦没想到自己忽略了这茬,啊了一声扭头回去接着想。 至于徐明阳…… 徐明阳已经在思念他的大哥和二哥了。 徐明阳说:“要是大哥和二哥在就好了,他们肯定什么都知道!” 徐璈和徐明辉就是最聪明的! 桑枝夏深感赞同,扼腕道:“哪怕只在一个也好啊。” 可恨的是一个都不在。 徐嫣然实在见不得他们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摇摇头抓起徐明煦写来的那张纸,想了想说:“白玉是不妥,但玉字其实是可行的,跟玉沾边的不是都很贵吗?” 这样不就好高价卖了? 桑枝夏眼底有了恍然,鼓励地看向徐嫣然:“你接着说。” 徐嫣然歪了歪脑袋:“大嫂你要摆在铺子里卖的皂花,是不是都装在小盒子的?” “是,要不我把小盒子拿来给你看看?” “我看过那些盒子。” 徐嫣然努力开动自己的小脑瓜使劲儿想,在桑枝夏期待的目光中迟疑道:“既是装在盒子里的,又形似白玉,那要不……” “要不就叫盒中香?” “盒中香?” 次日一早,老爷子摸了摸胡子,笑道:“这名儿倒是大俗大雅。” 一听便可知是何物,但也不过于俗套。 也算可用。 桑枝夏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讨好地露出个笑:“祖父既然都觉得可行,那不如就此定下也好。” “一事不烦二主,祖父今日得闲,劳您帮我把匾额的字题了,我也好及时拿去找人做上?” “找我题?” 老爷子失笑道:“你的铺子,要我写的匾额作甚?” “自己写去。” “自己写?” 桑枝夏满脸的挣扎不乐意,苦哈哈地说:“祖父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一手狗爬字儿,躲在家里看看也就罢了,拿出去挂上岂不是要贻笑大方吗?” “祖父还是……” “练了这么久的大字,纵是比不得雅士手笔,风骨也是有了的,哪儿会有人敢取笑?” 老爷子罕见拒了桑枝夏的请求,摆手说:“匾额自己去写,开张那日我给你题一副联拿去挂上。” “就这么定了,别跟着几个小的学了痴缠,去忙你的,别吵着我看棋谱。” “可是我……” “再多话就来陪我下棋。” 桑枝夏看看老爷子手边摆着的残局,悻悻地挤出了个笑:“好的祖父,我现在就去忙。” “祖父您慢慢看,不打扰了,告辞。” 桑枝夏望棋盘当即旋走,同样跟着老爷子学棋艺的几小只脸露茫然。 在诗书上一窍不通,但是在棋盘上大杀四方的徐明阳不解道:“大嫂为什么这么怕下棋啊?” 下棋明明比读书简单很多好吗?! 小小年纪也入了棋道的徐明煦也不理解:“大嫂可能是不喜欢下棋?” “而且大嫂的棋艺很臭。” 从来都是护着桑枝夏的徐嫣然小脸上写满了微妙,口吻复杂:“上了棋盘,我是真的不敢相信那是我无所不能的大嫂。” 徐锦惜倒是想插嘴,只可惜她自己都还看不懂棋谱,只能遗憾地眨眼。 老爷子听着他们这些话忍俊不禁,失笑道:“想知道?” 几小只用力点头。 老爷子把棋盘上的黑子拈起,慢条斯理地说:“棋局讲究走三看四,纵横谋划,一子落定可见全局。” 棋局博弈,既是技艺上比的高低,对抗的也是心计的纵横起落。 或大开大合,或孤勇直闯,再或是温吞弑敌,可棋盘上总会见一线杀机。 持杀心者,战局胜。 老爷子温和的目光在几小只脸上一一滑过,轻叹道:“仁为一善起,心思纯稚只想闷头做好一件事的性子,很难喜欢这种太耗心神的东西。” “不过这般性子,是徐家之幸。” 这几小只在家看似温和无害,最小的徐锦惜目前也看不出端倪,可稍大些的这几个却不是那么省心的主儿。 再加上徐璈和徐明辉…… 老爷子想想不由得觉得万般庆幸。 桑枝夏果决不缺,手腕也有,余下的温和恰好可让这些长了反骨的小混账多几分收敛。 若个个都是杀伐冷手的性子…… 老爷子摇头笑笑,在黑白交错的棋盘上落下一枚棋子:“罢了,我还是想多活几年的。” “总之你们都记着此时她对你们的好,来日长大了,也得多护着她。” “如此便是足了。” 几小只安静听着,至此齐刷刷地站起来垂首应声:“祖父教诲,孙儿谨记不敢忘。” “孙女记下了。” 老爷子含笑点头:“记住了就好,都坐下瞧瞧,眼前这棋怎么解,你们可有想法?” 徐家书房里老少应答声不绝,农场里的桑枝夏对此一无所知,因为现在摆在她眼前的,是另一个更加直观的难题。 锅不够了。 第298章 有肉无锅,这算怎么回事儿? 在决定三头一批次把猪拉出来接受屠刀的冲锋前,桑枝夏仔细考虑过很多问题。 例如宰杀出来用不上的肉应该怎么处理,猪毛的搜集清洗。 熬出的油及时送入空出来的打谷场,在那边由薛柳林云等人亲自动手,把事先准备好的草木灰水和贝壳粉跟熬出的猪油混合。 安排在打谷场外的人是西北大营中的人,这些人负责搅拌,搅拌好的皂液再转入等着的妇人们手中,紧接着就是入模灌注。 一整个制皂的流程,从第一步到最后一步,桑枝夏前前后后来回想了数遍,期间还在纸上模拟修改过,为的就是不出一点差错。 但是,百密一疏。 桑枝夏忘了熬油是需要锅的。 很多很多的锅。 白花花肥腻腻的肥肉已经分割出来了,切成小块装在了大盆里。 然而可用的锅确实是不足了。 薛柳苦笑着说:“人家户里常用的锅不大,一次能装得下的太少,农场里时常做大锅饭,倒是找出来了五个相对大些的,可也还是不足。” 四处搜罗来的十八口的铁锅同时上灶,熬油的香气顺风散出去老远,木盆里装着的肥肉还是只见变多不见减少,熬油的速度根本撵不上切肉的效率。 桑枝夏表情微妙,皱眉道:“派人去县城里买呢?” “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只买到三口锅,还都是这么大的。” 薛柳双手比画出一个常见的大小,苦笑道:“铁匠铺没有多的现货,往往都是去了一个确定要买的,商定好了大小才会抡锤打,这三口还都是多加了些工钱硬挪出来的,不然就要等着下了定钱再现打。” 桑枝夏略显错愕:“现打了拿回来大概要多久?” 薛柳叹气:“起码一个月。” 桑枝夏:“……” 开春已经过去一段时日了,现在的天气是一日更比一日的暖。 宰杀出的肉不经过任何处理的话,根本就放不住一个月的时间,势必会臭。 等肉都臭了,她能做的也就不是香香软软的皂花了,做出来也是能把人熏死的臭弹。 桑枝夏没想到出师大捷卡死在此,讶然之下不由得隐隐头大。 “那按咱们现在有的锅,分了人出来十二个时辰轮班倒,灶上的火一直不停的话,大概多久能把分出来的肉熬完?” “东家,农场这次一气儿宰了三十头猪,分出可用的肥油将近两千一百多斤。” “大的那五口锅一次可炒二十斤,按您说的那种法子小火慢熬,熬一锅出来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其余锅小了,一次最多能熬十斤,时间差不多也是这么些,这么算下来的话,就……” “在肉变臭之前,无论如何都是熬不完的。” 桑枝夏非常冷静地得出结论,咂舌道:“这还真就是熬不完了?” 有肉无锅,这算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走到正在熬油的空地上转了一圈,看着从昨日熬到现在在木盆里堆成小山似的油渣,微微眯眼:“咱村里家家户户都是有锅的吧?” 薛柳啊了一声,苦笑道:“我也想过去借,可别人家中就一口做饭的锅,拿来借给了咱们三五日还不回去,只怕是不好开口。” 桑枝夏开了口,村里人肯定不会拒绝。 可借走了锅,人家吃饭的时候咋整? “这有什么难的?咱们又不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全都借满。” 桑枝夏左手握拳砸向右手掌心,拍板道:“咱们借锅一日只借八个时辰,不放心的可以自己来跟着熬油,做满四个时辰,这口锅当日熬出的油渣,锅的主人可以全部带走,咱们还一日给五个铜板的工钱。” 春耕已经到了尾声,这时候村里人要么就是在桑枝夏的农场里帮着打下手,要么就是陷入了春闲,无所事事。 这种时候给出油渣和工钱的双层诱惑,家中有锅的人是不会拒绝的。 薛柳按桑枝夏说的去传话了,不到一个时辰,得了消息的人就纷纷捧着自家大大小小的锅来了。 大片空地上新搭起了许多简易的灶,锅底滋啦地爆出了阵阵油香,锅铲翻动的声音和妇人们的说笑声混在一起,也算是暂时解了桑枝夏的燃眉之急。 桑枝夏呼出一口气说:“锅不能停,灶里的火也不能熄,但是人不能一直熬着。” “许叔。” 正捧了个小碗抓油渣吃的许童生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儿,啊了一声意外抬头。 “东家,我家的锅可昨日就搬来了,真一个能熬油的都拿不出了!” 桑枝夏被他的反应逗得一乐,用手掩着翘起的嘴角说:“许叔,我要说的不是锅的事儿。” “守着灶熬油这事儿不难,可熬出的油滚烫,万一把人烫了可不是小事儿。” “稳妥起见,把咱们农场里长期做工的人编排成三组,一日十二时辰分别排上一组,一组轮满四个时辰就必须换人休息。” “期间也要安排人盯着灶火,一是免得熬糊过了火候,二是避免火星子燎出生出祸端。” 春风大万物枯,正是容易风大起山火的时候,这节骨眼上不能生出事端。 许童生囫囵把嘴里喷香的油渣咽了,拍着胸口保证道:“东家只管放心,这事儿我一定办妥!” “那就有劳许叔了。” 许童生捧着碗去叫人分组了,得知四个时辰必须换一组下来,正在挥舞锅铲的妇人很是遗憾。 “这不花一分钱就能得的油渣可是好东西,本来还想着熬个一天一宿,多弄些带回家去放着慢慢吃呢。” 要不是赶上了农场里缺锅,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儿啊? 许童生拿着分好组的册子吹胡子瞪眼:“你也知道这是好东西,那好东西也不能让你家全占了啊!” “东家说了,出力出锅的人家户户有份儿,一日四个时辰熬出来的油渣带回去,多攒几日也够你全家吃得满嘴流油了!” 被许童生揪住的妇人也是个嘴皮子不让人的,听了就狭促地笑了:“这要说嘴上冒油,谁赶得上童生老爷的油光重啊?” “童生老爷可快先把嘴擦一擦吧,不然一会儿东家瞧见了,可不就知道你先吃上灶边的了?” “哈哈哈!童生老爷带擦嘴的玩意儿了吗?没带的话我们给你抓把土凑合凑合?” 临时搭建起的数排灶台边爆出一阵哄笑,许童生在一众妇人的打趣声中臊红了一张老脸。 许童生抓起袖子胡乱一抹嘴,本来想绷脸结果一开口倒先把自己气笑了。 “得了得了,我懒得跟你们逗贫!” “熬你们的油去!熬过了火候的,油渣不许带走,还不给工钱!” 妇人堆中嘘声一片,许童生头也不回地踮脚跑了。 不远处的转角,桑枝夏捧着手里刚出锅的油渣说:“走走走,回家。” 薛柳意外道:“东家不过去看看了?” 桑枝夏脑袋摇得飞快。 “不去不去,你没看到薛婶和吴大娘她们都在么?” 不熟的人只觉得桑枝夏年纪不大,但哪儿哪儿都厉害,见了她也不会说笑太过。 这几位可不一样。 桑枝夏心有余悸地说:“这几位的嘴一个比一个厉害,去了被逮住没半个时辰就休想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不如回家吃油渣。 桑枝夏想的是回家躲个懒,可刚捧着碗走出去没多远,就被匆匆赶来的苏娘子拦住了。 听完苏娘子说的话,桑枝夏气得哼笑出声:“合着这是都闻见我锅里有荤腥了,谁都想赶着来分一杯羹?” 别人也就罢了。 那个合作过的木匠,饥荒时是靠着从她手中出去的粮活了一家老小的命,这人到底是怎么好意思来跟她坐地起价的? 第299章 居心不良者,不能遂了他的意 赶往县城的马车上,得了徐二婶的授意来寻桑枝夏的苏娘子面色发苦,揪着衣摆不住叹气。 “因着这次的要做的模子数量多花样杂,掌柜的一早就跟李工匠说清了,还特意问过他能不能找到这么多合适的人,是不是能在定下的时间里交出如数的货。” “李工匠原本都应下了,掌柜的为此还额外给他多提了一成的工钱,可谁知会在交货的时候出了岔子。” 要的模子倒是做得不错,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没问题。 问题出在李工匠开口要出的尾银。 苏娘子是跟在徐二婶的身边做事儿的,知道前因后果,此时再说起就无比来气。 “老早就说好了的,掌柜的还跟他签了契书,可谁承想这人说反悔就反悔,扣了货不交出来,一口一个给的工钱太少了,非要提价!” 如果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加一些,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可李工匠一开口要的实在是太多了。 苏娘子气得脸铁青地说:“说定的料子自己出,做好了全部算作一百两的工钱。” “可李工匠现在开口就要再多一百两,否则就要拿了做好的模子卖去别处,好说歹说都不管用!” 农场这边的猪宰了油也熬上了,只等着定好时间的模子送到就要用。 可就在现等着用的这个节骨眼上,说好的模子送不到了。 无法及时灌注入模,费了老鼻子劲儿弄出来的皂液,就会凝成桑枝夏不是很想要的形状。 尽管事后可以再想法子在皂体上切整修改,可前后花费的心思更多,需要在人工上出的本钱也更大。 桑枝夏不想出这部分多出来的银子,但是她也没想让坐地起价的人如愿以偿。 苏娘子把该说的说完就不吭声了,车厢里一片静谧。 行至中途,桑枝夏突然说:“苏娘子,你刚才说那个李工匠本身是哪儿的人来着?” “是环溪村的人。” 苏娘子打起精神说:“早在找到这个人的时候,掌柜的就让人打听过,确定是环溪村的人。” “环溪村?” 桑枝夏无意识地摩挲指腹,挑眉道:“这个环溪村距北城多远?” 苏娘子:“路程不足半日。” “从北城一早出发,若是骡车的话大概三个多时辰,马车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桑枝夏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细节,眯起眼玩味道:“我记得二婶与我提过,此人之前是做金银首饰的?是因为什么没再做了老本行了来着?” 苏娘子对这个细节不太清楚,愣了下才带着迟疑说:“好像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具体是什么我倒说不清楚。” “细节说不清,但毕竟是时常往绣庄那边来的,总不会半点风声都不闻。” “苏娘子与我不必见外,知道什么说什么便是,我总不会揪着一句半句可能说错了的话过不去,你说呢?” 桑枝夏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仍是带着笑,字里行间若有若无带出的凉意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心头颤颤。 苏娘子踌躇半晌,咬住下唇含混道:“我之前偶然听人说起过,这人手脚不太干净,好像被之前的主家抓到过把柄,这才丢了金银匠的活儿,改做了木匠。” 做金银首饰的手艺人比起跟木头打交道的木匠比起来工钱高了许多,出了门在人前受到的吹捧程度也不一样。 李工匠能舍得下油水颇多的金银首饰不做,反而是扭头做起了木匠的活儿,这其中本就藏了蹊跷。 只是当初在找人的时候,不管是桑枝夏还是徐二婶都大意了。 再加上这人在饥荒期间赶着做出了不少精巧的玩意儿,正好入了桑枝夏的眼,这才会生出今日这档子事儿。 此时得知这人的过往,倒也不是完全来不及。 桑枝夏眸光微闪,掀起车帘对着车外骑马的林云说:“你现在立马去一趟环溪村,务必打听清楚这个人之前是在何处做工,为何被主家摒弃。” “另外设法问清楚此人最近三个月都跟那些人来往最多,其中都有哪些是做木匠活儿的,最好是能把他来往的这些木匠全都找到,知道吗?” 据桑枝夏所知,这些手艺人做工的工钱都是计件不计时,谁做出来的就是谁的。 可苏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徐二婶是全权交给了这个李工匠去代替自己张罗人手,相当于是把这人抬举到了小管事的位置上,由他向下转达。 这人现在押了货要提价,把货交给他代为处理的其余人,全都是知情的么? 好不容易从险些饿死的边缘爬起来的李工匠,面对这么一个承上启下中间传话,还可以欺上瞒下有油水可捞的位置,他会忍得住不伸手么? 瞧这人狮子大开口的样儿,可不像是会这么老实本分的人。 这里头可细究的名堂就太多了。 桑枝夏又低声叮嘱了几句,林云低声说:“东家放心,我快马加鞭赶过去,最迟明日中午就能到绣庄复命。” 桑枝夏摆摆手笑了:“也不必那么急。” “农场那边的存货暂时是够用三日,三日内能把说好的货拉回去就不算迟。” 车轮一路滚动入北城,马车刚在绣庄的门前停稳,早就等在门前的徐二婶就焦急出声:“夏夏!” “二婶,我在这儿呢。” 桑枝夏也不用人扶,自己从车架上跃下去,站稳扶住徐二婶气得发抖的手,不紧不慢地说:“二婶先别急,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进去再说。” 这一年多来徐二婶自己支起了偌大的一个绣庄,来往买卖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不设防此时大道上栽了这么一个跟斗,此时确实是气得够呛。 徐二婶进屋不等坐下就说:“夏夏,这回是二婶对不住你,要不是实在不得已了,我也不至于这么火急火燎的把你叫来,主要是……” “主要是这事儿实在是不好办了!” 李工匠那边咬死了不松口,不把开口多要的一百两银子给了,就不愿意交货。 可农场那边都眼巴巴地等着,这边不能及时送过去,耽误下来的糟践的东西绝非百两之数。 徐二婶忍着愤怒咬牙说:“我是想着要不就如了他的意,先把眼前这一关过去了也行,可是……” “那可不行。” 桑枝夏眼底泄出一丝冷意,一字一顿地说:“居心不良者,不能遂了他的意。” 第300章 我又不是土匪,哪儿能做那样的事儿? 一百两银子不多,不管是徐二婶还是桑枝夏都可以给得眼都不眨。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已经不是银子多少的事儿了。 这样的口子不能开。 打开的口子成了投机取巧的契机,今日只是一个李工匠,可来日呢? 同样有多余心思的人见了李工匠多得的好处,按捺不住的心思浮动起来,这样的稀罕事儿就不会再是头一遭了。 有一有二再有三,效仿的人多了,一百两会变成二百两,二百两可能会水涨船高变成五百两。 一旦闹起来,随之而来的麻烦可就不光是加银子能解决的了。 桑枝夏闭了闭眼说:“二婶,拿捏要挟的事儿只要有人做成了一次,效仿跟风的人就不会少。” “不管是绣庄还是农场,往后要做的来往买卖只会越来越多,这样下作的手段,不能低头。” 而且依李工匠这副一口咬住就不撒嘴的架势,多出来的一百两十有八九只是个叫出来的噱头。 等她们松口答应了,就绝不是这个数了。 到时候被人拿捏住了短处,哪怕是占了道理也落了下风。 岂不是就要任人拿捏了? 徐二婶苦笑道:“我何尝不知是这样的理儿?” “只是农场那边已经动上了,这边要是不及时处理好,耽搁的可就不是百两银子的事儿了啊……” “也没到那一步。” 桑枝夏示意徐二婶稍安勿躁,垂下眼看着桌上茶盏中泛起的水纹,淡声说:“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快的话明日就会有消息。” “只是在此之前……” 桑枝夏顿了下,微妙道:“那个李工匠在现下在何处?” 说起这个徐二婶就是一肚子的气,攥紧了帕子说:“也是怪我之前大意露了痕迹,这人知道咱们现在急着要这批货,在价钱没谈拢之前,索性就在城中住下了。” “他还生怕我找不到送银子的去处,住下就把落脚的地方送到了绣庄,这会儿只怕是正翘着脚等数银子呢!” “这银子只怕是也没那么好到手。” 桑枝夏嗤了一声,看着徐二婶说:“二婶,往日跟李工匠联系的人在吗?” “在呢在呢,我去把人给你叫来?” “不用叫来。” 桑枝夏探身朝着徐二婶凑近了些,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徐二婶面露迟疑:“都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做买卖论的就是个名声在外。” “今日虽是他背信弃义在先,可咱们要是这么做的话,会不会传出些不好的话来?” 做买卖的人迎来送往,最怕的就是被扣了屎盆子泼了脏水。 否则一传十十传百,就算是听信了谣传的人只有一半,细数下来造成的损失也不是一笔小数。 若非如此,徐二婶也不会觉得如此棘手,进退两难。 桑枝夏闻声笑了,悠悠道:“前怕狼后怕虎是走不通的。” “咱的确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讲规矩的也有自己的礼数在,可要是见了那不讲理的,自然也有不那么讲理的法子做。” “二婶放心,只管按我说的把人先制住,等派出去的人传了消息回来,再慢慢说别的也不迟。” 桑枝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像是在托大。 徐二婶纠结一刹果断咬牙:“行,按你说的办!” “苏娘子,去告诉你家男人,把那个姓李的找来!” 苏娘子利落地哎了一声,正要去时,桑枝夏补充道:“记得告诉他客气着些,别一开口先把人吓跑了。” “人也不必往绣庄这边带,弄到盒中玉那边去。” “盒中玉?” 徐二婶面露迟疑:“夏夏,那边的铺子是收拾出来了,可这还没等到炸鞭开张的吉日呢,把这么个晦气东西弄过去,败了风水气运岂不是得不偿失了吗?” “要我说还是把人弄来绣庄,到时候前门后门一关,甭管是打是骂那都是顺了心的事儿,也免得多惹糟心。” “哎呦我的二婶,我可不是想动手打骂的,我又不是土匪,哪儿能做那样的事儿?”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看着满脸匪气的徐二婶,咳了一声说:“好事多磨,跟什么气运风水不相干的。” “等把人弄到了,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徐二婶虽是满脸的不赞同,但在桑枝夏的坚持下还是松了口。 苏家的去寻人了。 苏大文的话说完,李工匠得意地露出了个笑。 “呦,你们掌柜的这是想好要跟我谈了?” 苏大文记着桑枝夏的话没反驳。 李工匠见他软弱,更是得意:“谈是可以,可这一日的行情跟上一日的不同,今日再说,可就不是昨日的那个价了。” “你们掌柜的财大气粗,想来也是不在意这么点儿碎银子的吧?” 苏大文险些被这人的无耻气得呕出一口老血,死死地掐着掌心挤出个笑,为难道:“我只是个底下跑腿传话的,掌柜的是什么意思,确实是没法猜,您这话我也确实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接。” “不过掌柜的既是叫我来请您过去,想来这事儿就是还有可商谈的余地,只是具体怎么说,那就要看您和掌柜的最后谈成什么样儿了。” 苏大文要是一口应下,李工匠说不定就生了疑心,屁股上沾浆糊也就请不动了。 相反,苏大文这么一副我做不了主的样子,落在李工匠的眼里瞬间就成了他可以叫板的底气。 李工匠帮着招揽木匠做工的时候都打听到了,绣庄的女掌柜只是个牵线的,正儿八经要这批模子的人是洛北村里出的一个大地主。 他门路有限,打听不出来这批模子是拿去做什么的,可绣庄这边催得急,那就定然是耽搁不起的东西。 只要拿捏住了手头的货,就不怕这些兜里有银子的人舍不得。 毕竟现在除了他,可就没有人能一次拿得出这么多应急的模子了。 要不是心中的底气太足,他也不敢如此有恃无恐。 李工匠眼珠子一通乱滚定了心神,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整了整咸菜干似的衣衫,斜眼一瞥低眉顺眼的苏大文,桀骜地抬起下巴。 “前头带路吧,我去会一会你们掌柜的。” 第301章 不曾想一伸手却抓到了扎手的尖刀 苏大文低头赔笑,暗暗在心里骂了许多遍娘,言语间对李工匠却是越发恭敬。 李工匠在苏大文刻意的吹捧下越发忘形,飘飘然地跟着苏大文到了盒中玉的门前,脚下一顿:“这可不是我之前来往惯的地方。” 苏大文苦笑道:“地方是不一样,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您了。” “这批货本来是另一个主家要的,我家掌柜的只是中间牵了个条线,最终出银子拿主意的,不是我家掌柜。” 苏大文小跑上前推开了门,无奈道:“真正要货的主家新铺子就安置在这儿,知道了您的事儿也亲自来了,就在里头等着您呢。” 李工匠心黑狡诈,在察觉到地方不对的时候,心里已经生出了狐疑。 但是一听苏大文这话,面上的古怪已然散了七分。 苏大文说的,跟他千方百计打听到的完全一样。 再加上这铺子就开在正头的大街上,白天夜里外头都是来往的人,也藏不住什么见不得人的。 李工匠思索片刻心下定了,抬脚朝着门内迈:“你说的主家已经到了?” 苏大文恭恭敬敬地说:“是呢,主家到了我才去请的您。” 李工匠满意点头:“那就走吧。” 苏大文落后了两步,却也不见关门的意思,明着摆出来的就是坦坦荡荡。 李工匠心里愈发镇定,往里走到摆了圈椅的地方刚要坐下,脖子上就多了一柄冷冰冰的尖刀。 手握尖刀的薛柳唇边泄出一抹讥诮,在李工匠瞬间炸满了一脖子的鸡皮疙瘩中说:“这刀利得很,保不齐手一滑就是能要命的东西。” “青天白日的,你可坐稳了,千万别自己往这刀口上撞。” 薛柳语调轻轻宛如含笑,横抵在皮肉上的刀却冰冷得让李工匠不受控制地打战。 李工匠忍着心惊恼道:“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我可是良民!不是谁家贱籍的奴才!你们要是敢……” “是是是,我也知道您不是贱籍。” 薛柳唇角一勾,讽道:“若非是少了一张您的贱籍,我何至于现在还跟您这般客气?” 她能忍到现在没把刀子往下落,已然是非常客气了。 李工匠瞬间惊起了一身的冷汗,嘴唇反复嗫嚅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薛柳示意同样受惊不浅的苏大文把门关上,看着抖如筛糠的李工匠,眼中嘲色浓到简直化不开。 “就这点儿胆量,也敢在我家主子面前充大,你是向天借的胆儿?” 薛柳说着手腕一松把刀挪开。 李工匠见势猛地蹿起借机想逃,结果被早有预料的薛柳一脚踹在背心摁倒在地。 薛柳手腕一转刀尖重新抵在了李工匠的脖子上,微微低头一字一顿:“都落在姑奶奶的手里了,是生是死那就是我家主子一句话的事儿。” “不想为了百两银子把小命丢了的话,劝你识趣点儿,知道么?” 桑枝夏虽然是说了不可伤人性命,却也没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必须是什么样儿。 活着而已,一点儿都不难。 李工匠这样的人根本抵不住薛柳浑身的煞气,极度的受惊之下软瘫在地,烂泥似的,苏大文去拉扯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苏大文裹着一头的汗把人拽起来塞进了圈椅里,紧张得不行地说:“这……这现在咋整?” 他只知道要去把人请来,但事先也不知道请来竟是这么一副场景啊! 这要是真闹出人命了,那…… “把心放在肚子里。” 薛柳一眼看出他在紧张什么,嗤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我家主子现在还没说要他的命呢,暂时是不急的。” “只是在我家主子发话之前,少不得要委屈李工匠在此多待片刻了。” 苏大文一听安心不少,李工匠却吓得魂不附体,也再也没了之前一笔捞大的狼子野心。 命都要没了,拿再多的银子有什么用? 死了的人可享不起银子的福! 李工匠舌头反复打结,内心剧烈地挣扎后,哆哆嗦嗦地说:“我……我不要多的了!” “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不识抬举!我……” “闭嘴。” 薛柳指尖冷光一闪,一柄拴了一缕红绸的飞刀斩断了李工匠的鬓角落下的碎发,稳稳地插入了他身后的圈椅。 李工匠汗如雨下。 薛柳微笑出声:“都到了这时候了,就没你多话的余地了,懂?” 讨价还价? 做的什么青天白日梦。 薛柳转了转指尖的飞刀不出声了,被困在圈椅里的李工匠也早就软了骨头,半点不敢动弹。 从窗外落进的光缓缓西斜,日光尽数淹没在角落,月色偏起之时,绣庄里的桑枝夏也得了新的消息。 匆匆赶了个来回的林云额角挂满了汗,等不及桑枝夏开口就说:“东家,有眉目了。” 夜半被叫起的桑枝夏抬手拢住肩上的披风,挑眉道:“你说。” 得知李工匠是因为手脚不老实丢了之前的活儿,桑枝夏的心里就有了计较。 林云前去一打探,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清了来龙去脉,也顺带把李工匠这人查了个底儿掉。 “东家猜测不错,此人在环溪村风评极差,是个欺主辱下的惯犯,只是因着一手比旁人更精巧三分的手艺,再加上极会钻营,才没落得人人喊打的下场。” “而且他还有个谁都知道的毛病,好赌,是个上了赌桌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老赌徒。” 李工匠的赌徒心理从这次的事儿便可瞥见端倪,也让桑枝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别的。 桑枝夏眯眼说:“滥赌的人戒不掉,他是不是还欠了赌债?” “东家敏锐。” 林云忍着不屑说:“据环溪村的人说,这人前前后后在赌桌上欠下了不下五百两银子,为此腆着脸四处筹钱,前些日子还被追赌债的人收走了在村里的老宅做抵。” 但常年好赌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是常有的事儿。 李家早已家徒四壁,无银无地,勉强收走的茅屋老宅当不得数,追债的人也放下了狠话,限期内还不上银子,就要砸断李工匠的一双手。 靠手艺吃饭的人,一双能取巧做工的手比命都重。 李工匠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再加上猜出了徐二婶定下的这批货极其要紧,想着主家是个妇道人家拿不出太狠的主意,索性就铤而走险闹出了这档子事儿。 他以为自己捏的是软柿子,不曾想一伸手却抓到了扎手的尖刀。 桑枝夏啧了一声,要笑不笑地说:“他找来帮忙做模子的人可有下落了?” 林云笑道:“环溪村多木匠,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人找齐了大半。” “来的路上我留意问了,这些人只当做模子的工钱是一个五文,全然不知这批货在他人口中身价倍涨的事儿,还等着结五文一个的工钱回家买米下锅呢。” 桑枝夏听到这儿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上下一弹,敛眸说:“把参与做模子的人请到前头的正厅。” “掌灯,我去瞧瞧。” 第302章 我给的不是这个价啊 桑枝夏到地方的时候,被林云不管老少一股脑全部捞来的这些人脸上,全都写满了不可言说的紧张。 老实本分的最怕惹是非,不敢奢求泼天的富贵,只求一辈子无功无罪。 猝不及防被带来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个看着更比一个心慌,恨不得脖子下勾把脑袋全都扎进裤腰带里,或者是当场刨出个地缝躲起来。 见夜半时分一个年轻女子被人簇拥前来,束手束脚站着的人顿时更慌了,还有人手脚一软就想往地上跪。 桑枝夏示意林云把人逮住了没磕下去,走到人前带着歉意说:“按理说头回见面,理应多客套几分,只可惜事情仓促,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虚礼了。” “今日是我冒昧将各位请来此处,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诸位多海涵,我给大家伙儿先赔声不是。” 桑枝夏话说得客气又漂亮,字里行间带着无声的温和,莫名就让这些人惴惴不安的心安定了几分。 有人大着胆子摇头说:“不用不用,赔礼就不用了,我们当不起,只是……” 那人小心地看了眼四周,心慌地问:“突然把我们叫来,到底是为什么事儿啊?” 林云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十几匹高头大马进了村,马背上下来的人个个一身彪悍之气,只拿了张单子说是要找人。 虽说人家进门去请的时候,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没半点得罪的地方,可问题是这摆出来的架势就已经很吓人了啊! 都是村中的庄户人家,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桑枝夏闻声叹了口气,无奈道:“说来也是我们的不是,平白让你们遭此惊吓,不过事关工钱多少的事儿马虎不得,把你们都请到了当面谈,我的心里也不踏实。” “林云。” “东家。” 桑枝夏笑道:“奔波至此也都辛苦了,请大家伙儿都先坐下,泡两壶茶上来,坐下慢慢谈。” 深夜其实不适合喝茶。 可桑枝夏摆出了一副以礼相待的架势,被请来的人心里虽是惶然,却也不好在这时候冒出来多说什么。 等人都大致落座,桑枝夏拿过苏娘子手中的名册,递给坐在最前头的人说:“你瞧瞧,这里头可有你做过的东西?” 那人手在衣摆上反复搓了几下才双手接过,可一打开名册面上就多了苦色。 “这……这不是我不想看,可我也不识字儿啊……”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入了眼就是大的小的一起套出来的圈,一个也不认识。 桑枝夏愣了下失笑道:“是我大意了。” “要不这样,我把名目都念一遍,谁听到自己做过的东西,就站出来报个名儿,这样行么?” 那人把册子还给桑枝夏,涨红着脸点头:“成。” “您怎么说都成。” 桑枝夏等他搓着手坐回去了,翻开册子说:“喜鹊登枝的三百个模子,谁做的?” “我……” 坐在最末端的人瑟瑟举手:“是我做的。” 桑枝夏抬眼而笑:“你叫什么?” “我叫张大。” 桑枝夏落在名册上的食指往下滑,点头道:“好,林云记下。” “桃花缠枝的一百八十个模子?” “我做的……” “揽镜图的?” “是我。” …… 桑枝夏顺着名册不断念出声,名册上模子的样式和盒子的数量被不同的人出声认下,到最后只剩下的二百六十个模子和九十个盒子无人认领。 桑枝夏说:“这么说来,剩下的这些都是李工匠做的了?” 四下无人答话,桑枝夏转头问林云:“确定被李工匠找来帮忙的人都叫齐了?” 林云站起来说:“确定都找齐了。” “只是木匠是家传的手艺,这些人做的时候往往是全家老少一起动手,但找人的时候,我只是一家请了一人。” 来的人太多,一来是动静太大惹人注目,二来是人多了杂乱,什么话也说不清楚。 有一个能说得上话不会认错东西的人在就行。 桑枝夏合上册子点了点头。 这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小声问:“把我们叫来,是因为做的东西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们做得不满意?” 角落里的人缩着脖子说:“主家要是不满意,说出来我们是可以改的嘛,只……只要……” 这人吭哧半天只要不下去了,桑枝夏见他们都一副害怕得很的样子,忍不住奇道:“是我派去的人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吗?” 她自认十分客气,林云他们也绝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 一路客气到现在,这些人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许是见桑枝夏属实不像是要立马害人的样子,最先忍不住的人吭哧着说:“李大头说,要这批货的主家性子不好,凶恶得很,最不耐得听人多话,我们不敢说话。” 桑枝夏:“……” “李大头还说,得罪了主家非但不给工钱,还有可能会被打板子。” 这下沉默的人不止是桑枝夏。 苏娘子表情复杂话中带怒:“红口白牙的净瞎说!” “主家都是好性子的大善人,哪儿是他说的这种磋磨人的恶骨头?!” “这……这我们也不知道啊……” 缩着脖子的人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个钻地的鹌鹑,白着脸小声说:“这批货的单子是李大头接的,他交了第一批货是裹着一身的伤回去的,我们……我……” “他说那伤是我让人打的,然后你们就都信了?” 桑枝夏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了然道:“他来交的第一批货,里头也有你们做的?” “有。” 桑枝夏:“他跟你们说的,做一个模子工钱多少,一个木盒又是多少?” 有反应快的回过味儿了,试探着举起一个巴掌说:“雕花超八十刻的是五文,八十刻以下的是三文。” 木匠嘴里说的多少刻,论的是雕花的刻刀起手要落多少下。 八十刻可雕出的就是繁复的喜鹊登枝图,相当精细。 而这样精细的模子,李工匠开口要的是十五文一个,不那么精细的,也都算了八文的价。 嘴皮子上下一吧嗒,这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赚了过半的差价。 赚差价就罢了,他还造谣说自己凶神恶煞。 桑枝夏缓缓吸气露出个笑,指尖在名册上一滑而过,状似惊讶:“五文?” “可我给的不是这个价啊!” “啥?” 第303章 该是多少就给多少,一分不差 桑枝夏一语惊人,众人面面相觑。 场上一时无人插话,桑枝夏露出个不知该怎么评价的笑,叹道:“今日请诸位来此,为的也正是这事儿。” “这批货我要得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正好之前李工匠在我这边接过单子,索性就把活儿一次交给了他,嘱托他替我费些心思把人手找全,也好及时把货做出来。” 劳人靠的就不可能是空口白话。 为了能让李工匠踏踏实实地去寻人来帮着做工,徐二婶还主动开口,额外给了李工匠半钱银子的好处费。 按理说收了多的银子,但凡是个知道好歹的,也该知足去把事儿办好,左右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寻人,也费不了多大的劲儿。 可谁知这竟是个心狠手黑的,直接就是两头吃。 见得知真相的人猛地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桑枝夏苦笑道:“托李工匠帮着找人之前,我家长辈就跟他把价格说好了。” “超八十刻的,一个十五文,八十刻以下的,一个八文。” “他竟是没跟你们说实话吗?” “这……这我们也不知道啊!” 最先回过神来的人带着惊骇出声:“他说的就是这个价,做好了的他还要选一遍,瞧不上的就直接做了废,最后还得扣钱嘞!” “作废的?” 桑枝夏眯起眼说:“作废的标准是什么?” “就凭李大头的一张嘴啊!他说不行的就是不行,任谁去谁了都没用!” 不光如此,作废了的李工匠也要全部带走。 用他的话说,料子都是主家出的,哪怕是作废了不能用的,也必须都拿去给主家过目,否则主家追究起来担不起责。 在场的人都被李工匠张嘴说废过东西,也都为此被扣过工钱。 此时一听桑枝夏这么说,大家伙儿都懵了。 原来主家不曾这般苛刻吗? 桑枝夏摩挲着指腹,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可还记得自己被作废过多少物件?有没有能说得上名的?” “有!” “我做过十个连模的鱼戏莲花,李大头只看了一眼就说不行,最后说好的五十文工钱一文都不算!” “连模的鱼戏莲花?” 桑枝夏打开册子看了一眼,找到无人认领的地方,被气得笑出了声儿。 这人说的连模确有其物,只是却不曾被划入到作废不可用的范畴内,反而是被李工匠以自己的名头拿来充数,还特意跟徐二婶开口要了高价。 这人的心可比她想的黑多了。 桑枝夏看了那人一眼,接过苏娘子手中的笔把这套连模划在了这人的身上,挑眉道:“其余人呢?你们有被作废的吗?” 一石落层浪起。 有了打头阵的人,剩下的人再开口也就没那么心慌了。 等前厅内的说话声再度平息下去,桑枝夏已经理清了名册的大概。 桑枝夏在众多忐忑的目光中说:“工钱说好的是多少,那我就会给多少,不会食言。”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结算一半的工钱。” “一半?” 做了鱼戏莲花连模的那人诧异眨眼,不安道:“这都交上货了,咋说的还只给结一半工钱呢?” “是啊,家里都等着花钱呢,要不是过不下去了,也不能接李大头那人手里散出去的单。” “要是货没问题,您就都给我们结了呗,不然这算咋回事儿啊?” 桑枝夏苦笑道:“银货两讫,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都到了交货的时候,我也的确是该给大家伙儿结算工钱,可我现在不是还没看着货么?” 桑枝夏合上名册递给林云,无奈道:“我知道各位的家中都不容易,可我也有自己的难处。” “在没见过货之前,我的确是只能给你们结算一半。” “不可能啊!” “李大头之前就催着我们白天夜里的不敢停,赶着把手头的活儿都做完了,做好的东西他也都带走了,咋可能会没见到东西?” “他不是说自己来交货了吗?这都三日了,货呢?” 桑枝夏耸肩一笑,叹道:“可说呢。” “东西是你们做的,我也自当把工钱结算给你们,可现在货被李工匠卡了不给我,我这……” 桑枝夏顿了下,头疼道:“我跟他实在是谈不拢,暂时也没瞧见诸位的手艺如何。” “我听说你们都是急着等用钱的,这才把你们叫来,想着不管怎么着,先把一半的工钱结了,也好让你们拿着回去应急,至于李工匠那头……” “等我跟他说好了,他如数把该交的货给了我,验过后确定无误,我自然会把剩下的一半都结给各位。” 桑枝夏说完对着苏娘子使了个眼色。 苏娘子会意点头,转过身去端出了一个小托盘,林云拿着名册念道:“苏大!” “哎!” “应结工钱二两六钱,现结一半,是一两三钱。” 苏娘子从小托盘里拿出银子给他。 苏大双手接过去面色惊愕:“还有一两三钱?” “当然。” 桑枝夏微笑道:“我起初许出去的工钱是多少,现在给的就是多少。” “只是剩下的一半暂时结不了,还望各位海涵体谅。” 桑枝夏说完林云接着叫名,被叫到名字上前的人,都按自己做出的东西获得了超乎预想的工钱。 只是每当林云念一遍应结多少,现结多少,这些人的表情就会复杂三分。 原来主家是真的不磋磨人。 工钱也不曾是苛待。 他们现在得的一半虽是比想象中的多,可那还剩下一半呢! 要不是李大头那个混账东西从中作梗,他们得的工钱就会比现在的多出一倍! 李大头昧着良心私吞的,可全部都是他们的血汗钱! 最后一个人被叫上前领了该得的银子,桑枝夏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缓声说:“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请你们来也是为了彼此都心中有数,免得为此生了隔阂。” “毕竟往后还有的是机会打交道,我也不想为了这么一个不守信的人,导致彼此生了嫌隙,也耽误了往后的来往。” “我这里是还扣了诸位一半的工钱,但是你们放心,只要我从李工匠的手中拿到了东西,剩下的一半一定一文不差的送到你们的手上。” 桑枝夏带着疲色站起来说:“事儿办妥了,我就不多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林云,你安排几辆车把人都安全送回去,路上别出了岔子。” 林云垂首应是,对着拿了工钱却高兴不起来的人做了个请的姿势:“诸位,请吧。” 有人迟疑着往外迈,磨蹭在后的人却忍不住回头开了口:“您是说李大头扣下了货,是跟您坐地起价谈条件了?” 桑枝夏面色复杂没说话。 问话的人脸上立马就勃然出了怒气:“我就知道那狗东西做不来半点人做的事儿!” “李大头既是来跟您谈条件的,此时肯定就在城中的哪个旮旯苟着呢,您把他在的地方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找他算账!” “就是!东西是我们做的,他中途卡了一多半的工钱就算了,现在凭什么还闹得我们拿不到另一半工钱?!” “我们不回去!我们要去找李大头!” 群情激奋之下,桑枝夏神色无奈:“我已经给你们结了一半了,这事儿……” “您没见着东西还如数结了工钱,这是您厚道,可李大头手里的货都是我们做的,来去也没有他说了算的道理!” “我们去把货要回来,您见了货的话,那剩下的一半工钱是不是也会给我们了?” 桑枝夏闻声眸光微闪,勾唇道:“当然。” “该是多少就给多少,一分不差。” 第304章 杀人的刀有人握着,就不必再脏她的手 等在后边的徐二婶一夜未能合眼,一直在等着前头的桑枝夏回来。 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徐二婶忍着焦急起身去迎,看到桑枝夏立马就问:“夏夏,可是办妥了?” 桑枝夏露出个笑:“妥了。” 李工匠说到底只是个中间的牵线人,正主冒出来发了话,他是没资格抓着手中的货不放的。 被扣住的这批货又不是他做的,他凭什么借此为底气指手画脚? 桑枝夏扶着眼下一片黑青的徐二婶进屋坐下,不紧不慢地说:“我跟正经做模子的人说清了原委,这些人为了拿到剩下的一半工钱,不可能不下狠力气。” 她是没直说李工匠现下在何处。 但是这些人暂时的落脚处却被安排在了盒中香的对面,只要那边的门一打开,李工匠冒出三根头毛就定会被人扯掉整片头皮。 冤有头债有主,这些被李工匠坑了的人去怎么闹都是理所应当,她并不需要在此时强出头。 等这些人手中的那笔烂账清算得差不多了,自然不愁如期拿不到货。 徐二婶得知前厅的细节忍不住深深叹气:“说到底这回是我太大意了,竟是牵扯出这么一片波折,要是我当时更仔细些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二婶这话说得,找人的时候我也是知道的,要说疏忽大意,我也没好出多少。” 桑枝夏感慨道:“万幸此局不难解,咱们都只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几分谨慎就好了。” 徐二婶深以为然地点头,却还是不肯去歇下。 桑枝夏实在劝不动,想了想觉得也耽搁不了多久,索性就跟徐二婶一起在绣庄里等消息。 晨色初起,在盒中香枯坐了一宿的薛柳从后门入了绣庄,摘下头顶的围帽语带笑意:“东家,一切顺利。” 林云前脚把不肯离去的人安置在盒中香对面的客栈里,薛柳掐准时机把吓得魂不附体的李工匠扔了出来。 李工匠被困在盒中香一天一夜,毫发无损但是吓得肝胆俱裂。 他被薛柳拎起来的时候两股战战都在痛哭求饶了,不曾想薛柳一点儿要他狗命的意思都没有,抬手就把他扔进了人堆。 薛柳回想起不久前的情形神色微妙,嘲道:“东家您是没瞧见,那些人见了李工匠,就跟饿疯了的狼见了肉似的,怒得眼都红了。” “我们的人及时撤了出来,在暗处没让事态失控,早起的出摊的小贩见了跑去县衙报了官,衙门的人一到我们就撤了。” 有他们在暗处盯着,看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实际上也没出太大的乱子。 黑心手狠两头吃余利的李工匠被一拥而上的人摁着爆锤了一顿,骨头软得还没被拖扯进县衙大门,就已经主动说出了那批货的下落。 挨了这么一顿暴打,李工匠当然是要对着县太爷喊冤的。 可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再加上李工匠有此一劫全因自己贪心不足惹出的祸端。 县太爷稍微一审大致知道了缘由,把不依不饶还想闹的李工匠拉出去打了五大板以示警告,动手最凶的几人分别呵斥了一番,轻描淡写的就结了案。 薛柳压下上翘的嘴角,轻声说:“我们的人从头到尾都没露面,东家只管放心。” 不是桑枝夏一心想躲在暗处做手脚,主要是身份的确不方便。 她是出银的雇主,强弱分明的情况下,稍有不慎就会谣传成她以强欺弱,强买强卖。 可由被李工匠戏耍欺瞒的苦主去闹,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桑枝夏心口悬着的巨石轰然落肚,放松了脊背靠在椅背上,摁着额角说:“那些人找到了货肯定会朝着盒中香送过去,你去那边盯着,该结算的工钱一分不差地给人结了,不得出任何纰漏。” 薛柳垂首应是。 桑枝夏反复思索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最后想到被围殴又打了板子的李工匠,玩味道:“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人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我记得册子上有六十多个无人认领的盒子,想来那些就是他亲手做的了?” 薛柳低声说:“找来的人都说那些不是自己做的,那也只能是他的了。” “那就很好办了。” 桑枝夏掸了掸指尖唇边泄出一抹冷笑,淡淡地说:“把这六十多个找出来,逐一看过后说不符合咱们的要求,让他要么拿了三成的工钱利索滚蛋,要么就去衙门分门别类的算,自己把做毁了的盒子拿回去,清算要赔咱们多少料子钱。” “另外……” “他不是欠了不少赌债么?找人去该知道的人耳边放个信儿,只说他狮子大开口得来不少银子,但故意不还赌债,等这边结了,让追债的人自己去与他纠缠。” 办到这一步,李工匠肯定是不敢再往盒中香和绣庄的面前冒头了。 他甚至都不敢在城中露面。 可徐二婶想想,眼中带出了几分迟疑:“夏夏,赶狗不可入穷巷,要是把人逼急了,会不会再闹出别的事端来?” 彻底逼红眼了的人会做出什么,这可太难预测了。 绣庄和盒中香就开在城里,洛北村的农场也是摆在明面上的招子。 万一就此招了小人忌恨,说不定就是多出来的麻烦。 桑枝夏苦笑道:“二婶说的我也知道,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这样的赌徒丧心病狂,没了活路失心疯起来难以预测,可咱们不可能再捏着鼻子跟他有来往了。” 要么一次把人的胆儿彻底吓破,要么就是被癞蛤蟆爬脚面反复膈应。 相比之下,桑枝夏果断选择前一个。 徐二婶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瞥见桑枝夏眼底的疲累,露出个笑说:“罢了,你说的对。” “事情既是办好了,你就别在这里熬着了,赶紧去后堂收拾出的屋子歇下,等你睡醒了便什么都妥当了。” 桑枝夏确定没有遗漏,揉着眼去了。 徐二婶喝光了茶盏中冷却的茶,起身直接追了出去:“薛柳!” 薛柳闻声回头:“二夫人?” 徐二婶快步走近,招手示意薛柳凑近后眼底滑过一丝狠色:“你们东家太把人命当回事儿,只怕是绝不了后患。” “先按她说的办,暗中派人盯着,要是那个姓李的不识趣还想闹,找个机会了结了他,知道吗?” 薛柳跟在桑枝夏的身边办事儿,一贯也只听桑枝夏和徐璈的吩咐。 她跟徐二婶见面的次数虽多,可徐二婶极晓得分寸,从不对他们这些人多说什么。 这还是徐二婶第一次对薛柳直接说命令之类的话。 薛柳无声一怔,下意识地朝着桑枝夏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二夫人所说不错,只是我们东家她知道吗?” “这样的腌臜事儿,何须让她知道?” 徐二婶轻轻一笑,抬手抚过熬了一整夜也分毫不乱的鬓角,冷声道:“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我说了你去做便好,你可以原话回复你的少主,却不必对夏夏多言。” “来日若是因此出了差池,那我自会一力把杀人的罪搂了,绝不牵累她分毫。” “杀人的刀既是有人握着,就不必再脏了她的手了,知道么?” 第305章 没有!根本有不起! 桑枝夏难得有一宿不睡的经历,大事一决心下落定,一觉睡下去正午都不见醒。 徐二婶打起精神把前头的事儿都打点好,得知桑枝夏睡下去一直就没起来,忍住纠结说:“可不能再睡了。” 白日里一下睡太多,入了夜精神头好成了夜猫子,回家以后可咋整? 徐二婶捏紧了帕子准备进屋去叫桑枝夏起床,追着进来的苏娘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掌柜的,外头来了个人,说是您的侄儿!” “侄儿?” 徐二婶意外转头,脑中杂念一闪,再看看在里屋睡得正香的桑枝夏,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这小子动作倒是够快的。” 苏娘子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徐二婶的脸上已经绽开了笑。 只见上一秒还在为难的徐二婶抓起帕子压了压嘴角,语气悠悠:“罢了,既是能管得住的人来了,我也就不去讨这个嫌了。” “等那小子自己去叫。” 徐二婶心情大好地去了前头,前厅里坐着的果不其然就是徐璈。 绣庄里都是些女子,后边的小院更是被徐二婶改成了厢房,住的都是长期在绣庄里做工的绣娘。 徐璈虽是到了自家二婶的铺子里,碍于男子的身份不好直接往里去,索性就等在了前头。 徐璈这段时间都在墨鼎山那边盯着修茶道盘山路,有一段时日没抽得出空回家了。 他大约也是听说这边出了岔子,生怕桑枝夏自己打点不好,估计是得了消息就匆匆打马赶过来的,黑靴衣摆上都还沾带着从山上带下来的泥点子,好好的衣裳愣是滚成了咸菜干。 徐二婶刚想取笑这么大的人了还穿的脏衣裳,定睛一看发现徐璈的侧脸上都有些泥水的印子,猛地一怔不由得笑出了声儿。 “菩萨呦,传话的人到底是开的什么口,怎么就给你急成这样了?” 竟是连身衣裳都没顾得上换? 徐璈顺着徐二婶揶揄的视线抬起了手,指腹刚从脸上滑过,徐二婶顿时乐得更大声了。 “哎呦,你可快别抹了!” “你睁眼看看自己手上的那些泥,这么老些尘啊土的一股脑全抹脸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哪儿滚了三圈灶膛来的!” 徐璈要再搓一搓的手被徐二婶挡住,这下徐二婶是真要笑得直不起腰了。 “得了得了,都滚成花猫儿了,赶紧去洗了再来说话!” 徐璈哭笑不得地放下手,呼出一口气说:“二婶,我昨日傍晚才得的消息,一路赶着过来眼都不曾合,枝枝她……” “都办妥了。” 徐二婶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了然,唏嘘道:“万幸是夏夏来拿了主意,否则我起初都慌了手脚,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徐璈还是不放心,皱眉道:“枝枝没事儿吧?” “她人呢?” “她没事儿,只是昨晚一宿没睡,事办好就去后头休息了。” 徐二婶说着眸色微暗,在徐璈挑起的眉梢中,把自己告诉薛柳的事儿大致说了一遍,话声沉沉:“跟你说不是想让你去再节外生枝,只是想你心里有个底。” “今日这遭乱子是我用人不慎引起的,自当也该是我把尾扫清楚,只是你二婶这点儿家底你是知道的,少不得要用你手头的人去磨一磨刀。” 徐璈垂眼敛去眼中暗沉,失笑道:“二婶如此安排很是妥当,倒也不必跟我说得这般详细。” 李工匠这样贪心不足迟早还会再生事端的隐患,就算是徐二婶手下容了三分情,等徐璈知道了,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李工匠若肯就此罢休也就算了。 他若不肯,等着他的自然会是磨好的刀。 而这样的事儿不管是由徐二婶来看,还是徐璈自己来拿主意,他们都不希望桑枝夏知晓太多。 桑枝夏现在这样就很好。 至于别的…… 徐璈敛眸说:“二婶今日也算是给我提了一道醒,往后枝枝的事儿我会更留心的。” 桑枝夏下不去的手,他来。 徐二婶露出个笑,点头说:“你心中有数就好。” “行了,正巧我前些日子让人给你们几个小的都挨个制了两身衣裳,万幸是还没来得及送回家去还在店里呢,赶紧去换身干净的进去叫夏夏起床。” 徐二婶撵着徐璈去勉强洗换出了往日的五分英俊,亲自带着徐璈避开后院的绣娘,眼看着徐璈进了桑枝夏在的厢房。 桑枝夏时常会来往于县城和村里,徐二婶特意在绣庄里给她留了一间单独的厢房,只她一人住,这会儿徐璈进去也不碍着什么。 徐二婶想的是徐璈最是看重桑枝夏的身子,她都强调了叫桑枝夏起床吃饭,不一会儿肯定小两口就都一起出来了。 为着多了一个徐璈,徐二婶生怕早先让人备下的饭菜不够,还特意去小厨房里转了一圈,额外多加了一些分量。 可灶上的饭菜热过两遍,却还没找到端出去的机会。 桑枝夏没起床就算了,就连随后进去的徐璈都没动静了! 厢房里,徐璈被拽得侧身躺在了床边,想直接把睡得昏天黑地的桑枝夏叫醒,出口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柔了又柔。 “枝枝,二婶说你昨日的晚饭就没怎么吃,不能再睡了。” 桑枝夏睡得迷迷糊糊的,裹着被子唔了两声没接话。 见她怎么都不肯睁眼,徐璈无奈道:“枝枝,先起来吃过饭再睡。” 桑枝夏含糊着嗯了一声,口不对心脖子连带着脑袋都直接往被子里钻。 徐璈心一横想把人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手刚抬起来就被闭着眼的桑枝夏双手抱住。 桑枝夏迷迷瞪瞪地蹭过去用脸贴住,侧脸抵在徐璈的掌心里摩挲片刻,嘟囔道:“徐璈你别闹……” 徐璈闭上眼深深吸气:“枝枝……” “我都要困死了,你再闹就把你踹下去……” “我……” “不许说话了!” 困意正足的桑枝夏突然来了恼气,眼也不睁蹭起来朝着徐璈微张的嘴角就是一口,脖子一软脑袋杵在了徐璈的心口,声音闷闷:“别吵,再让我睡会儿……” “就一小会儿……” 被啃了一口的徐璈说不出话了,听着胸口上不断响起的均匀呼吸声,盯着头顶床幔的眼底荡开了无声的笑。 而与此同时,已经问了第八遍还没起吗的徐二婶又一次得到了相同的回答,气得额角青筋一阵乱滚,扶额叹气。 “我到底是为什么会相信,那小子会舍得把人叫起来的?” “徐璈在夏丫头的面前有腰杆子硬过的时候吗?!” “没有!” “根本有不起!” 第306章 我果然是个没出息的 桑枝夏终于睡得心满意足从梦中睁眼,入眼看到的就是徐璈安静的侧脸。 没有醒着时含笑三分温翩,也不是带怒时刀勾斧凿的冰冷,平稳的呼吸下睡颜沉静,卸去了在人前带出的各种情绪,罕见的温顺无害。 呼吸平稳安静,睡得还是很沉。 桑枝夏撩起眼皮看着徐璈眼下明显的青黑,心尖最碰不得的软肉像是被羽毛轻轻撩过,从骨子深处带出的就是不可言说的痒。 桑枝夏模糊记得徐璈因为话太多被捞上了床,却想不起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偏头一看窗外泄进屋内的光西斜明显,想也知道现在时候不早了。 她在城里都忙得没怎么仔细吃饭,徐璈得了消息从墨鼎山赶过来肯定也没顾得上。 都这个时候了,再睡下去可不行。 桑枝夏抬起手想叫徐璈起来,手刚落在徐璈的胸口就被一只大手捞住。 徐璈睡意极深还没睁眼,把抓住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一下。 他长臂一展把侧着身盯着自己的桑枝夏裹进怀里,下意识地拍了拍桑枝夏的后背,声音带着将醒未醒时特有的沙哑:“枝枝。” 桑枝夏弯起眼尾,额头蹭了蹭徐璈热乎乎的胸口,含糊道:“很晚了,要不先起来?” 直觉告诉她,再睡着不起的话徐二婶大约就要急眼念叨人了。 别看徐二婶现在一副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那到底是看起来。 真要论起收拾人磨耳根子的本事,徐二婶当属最强。 徐璈不知想起了什么,闭着眼低头在桑枝夏的发心落下个吻,懒懒地说:“万幸我是大了。” 桑枝夏奇怪眨眼:“这话几个意思?” “意思就是,但凡我再小个十岁,一会儿出去大概就要被二婶揪耳朵了。” 徐璈本来是不想睡的,也是真的很认真进来叫桑枝夏起床。 无奈心里想得再好,见了桑枝夏睡意浓厚的软语厮磨,徐璈再硬的骨头也被帐后的春风磨成了粉。 脑子都是糊了的,只恨不能搂着怀里的这个会说话的宝贝再也不起,哪儿还能记得起什么正事儿? 徐璈在桑枝夏的忍笑声中唏嘘一叹,悠悠道:“二婶还是太高看我了,我果然是个没出息的。” “这样的出息我还真是有不起。” 桑枝夏本来就觉得好笑,再一听徐璈连篇的废话,更是直接笑得不住发抖。 徐璈低头逗她:“枝枝,一会儿二婶要是念叨起来,你可不能干看着。” “我这白日大梦一场托的可都是你的福,你要是不管我的话,那我这耳朵到底还能不能要了?” 桑枝夏狭促地斜起了眼,伸手挡住徐璈凑近的头:“明明是你自己抵制不住诱惑,关我什么事儿?” “抵制诱惑?” 徐璈稍用力往前一探,张嘴在桑枝夏翘起的嘴角啃了一口,失笑道:“乖乖,你也不看看我要抵制的是多大的诱惑。”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这也是我能抵挡得住的?” 桑枝夏见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实在是撑不住了,单手捶床把脸埋进被子里闷笑出声。 徐璈啧了一声把人捞起来,揶揄道:“行了,知道你没打算护我这双耳朵。” “保不齐我就能自救了呢?别捂着笑岔了气,否则我再添一层罪过可怎么好?你是不是二婶派来害我耳朵的?” “你是不是修茶道修傻了?” 桑枝夏笑得止不住仰头看他:“平白无故我害你耳朵做什么?” 徐璈挑眉:“万一呢?” “我看你赖着不起就是一副图谋不轨的样子。” 徐璈把笑软了的桑枝夏从被子里捞起来,等她坐正了确定不会再倒下去了,自己侧身一翻下了床。 桑枝夏踩住徐璈拿来的软底布鞋,看着正在拢头发的徐璈,表情微妙:“这发带还用呢?” 徐璈飞快把散开的长发束起,把那条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有多丑发带拴好,理直气壮:“这不是你给我做的么?” 桑枝夏目光从发带上滑过,穿着鞋站起来说:“之前做的两条没怎么做好,等我最近得空了再帮你做几个好看的。” 徐璈拿过外衣给她穿好,低头笑了:“好。” “你坐着醒个盹,我出去弄点儿吃的。” 徐璈作势要走,桑枝夏抓住他的手腕,食指在他的掌心轻轻一勾,戏谑道:“弄进屋来吃。” “免得你说我图谋你的狗耳朵。” 徐璈忍着笑推门出去了,外边备下了一日的饭菜也终于有了可以端上桌的机会。 为了光顾着补觉不吃饭的小两口,徐二婶可算是操碎了心。 守着灶台的苏娘子说:“本来是备的小菜,可掌柜的说多热了几次失了滋味,特意让我再炖了只鸡。” “这鸡加了栗子和松茸足足熬了三个时辰,火候和味儿都是足了的,此时端进去正正好。” 徐璈没让人麻烦自己端起了托盘,说:“我二婶呢?她吃了吗?” “难为你还能想得起我。” 徐二婶从前头进来,见徐璈睡醒换了衣裳又是一副人模狗样的德行,想斥几句,话未出口就先带了笑色。 “得了得了,知道你媳妇儿护着你,赶紧去把饭吃了。” 徐璈受了调侃也大大方方的,面不改色地端着饭菜往厢房走。 别处年纪大的绣娘见了,忍不住笑道:“掌柜的,您家这是多好的风水,甭管是儿子还是侄儿都是一表人才的好样子,敢情模样好又周到的十全人都托胎去的你家不成?” 徐二婶难掩自得地笑出了声儿:“可说呢,这好的都长在我家了!” “我家这侄儿面皮薄,你们可别仗着自己岁数大就取笑他。” “哎呦,掌柜的这就是在说笑了。” 说话的大娘啧了几声,摇头说:“要说您家的少爷来了,那倒是能逗笑几句的,可您这侄儿瞧着不大一般,我们可不敢上前说话。” 徐明辉是个逢人便笑的好性子,恭谦温和的好皮子半点不露破绽,任谁见了都只会说这是个好性儿的,也不大惧他。 徐璈不同。 徐璈虽然也不喜为难人,待下也温和,可周身的气势莫名沉凝,未语就先让人生出了三分慎重,也没人敢大着胆子上前搭话。 徐二婶说笑几句把这茬揭了过去,看着厢房的位置,心里控制不住地叹了口气。 可不是与众不同么? 若无劫难,徐璈可是京都城中手掌实权,千尊万贵的徐家世子爷。 当年骄傲肆意的世子爷逐渐有了老爷子年轻时的气势,脚下却陷在了西北的泥泞里,不复尊贵。 这到底是怎样的世事弄人? 徐二婶不忍多想摇摇头出去了。 厢房里,桑枝夏双手捧碗喝着香浓的鸡汤,被汤里栗子的甜味弄得美滋滋地眯起了眼。 徐璈把炖得软烂剔了骨的鸡腿肉放在小碗里,摆在桑枝夏的面前:“别光顾着喝一肚子的汤,吃点儿实在的。” 桑枝夏张嘴接过他筷子上夹着的肉,在小桌上汤盅冒出的白气中说:“你赶着回来了,墨鼎山那边怎么样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那边顺利吗?” 第307章 该不会是个吃软饭的吧? 墨鼎山占地极广,从山下一路盘桓走到山顶,一路上什么也不做光是埋头上赶,至少也需要大半日,而且还是一点儿都不曾耽搁的情况下。 偏山路崎岖难行,一路横生拦挡无数。 要想靠着人的一双手扫清路面的阻碍,靠着一双脚把陡出的山路踏平,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桑枝夏想想修建茶道可怕的消耗忍不住叹气,谁知徐璈却轻描淡写地说:“最多再有一个月。” “去买茶树的陈菁安回来的时候,那边差不多也该是修好了。” 桑枝夏吃饭的动作莫名一顿,满脸错愕:“这么快?” “这还叫快?” 徐璈好笑道:“不瞒你说,我原本想着这点活儿最多一个月就可以结束,耽误到现在已经跟快字儿半点不沾边了。” 按徐璈起初的想法,大可把安排在那边做工的人分成白日和夜晚两组。 白日里的做满了预定的进度就往下撤,夜间的在山道两边竖起火把照亮顶上。 如此做工的人既是得到了轮值休息,山路上的敲打声也可以一直不停。 人力物力都十分充足的情况下,徐璈是多半日的光阴都不想浪费。 而在徐璈大手一挥提高的工钱面前,进山做工的人每日都滚得灰头土脸的,但日日都乐得龇出了大牙。 两厢情愿,本该是极好的事儿。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徐璈蹙眉道;“十日里至少有八日,山里下了夜就开始起雾,雾气太浓再在山里久留不安全,就只能把人手都挪到了白日里动。” 不过徐璈也不是只知道顺着山脚下往上修的古板性子。 因着可动的壮年劳力多,全都挤在山脚下也不是办法。 徐璈索性先设法从运了一匹石料抵达山顶,如今就是山上山下,半山腰上,三处每日都在同时动工,进展极快。 桑枝夏听完默默竖起了大拇指:“还得是你有办法。” “这么说的话,运回来的茶树就可以捡一批到墨鼎山去扦插,万一能活那边茶树的花样也能更多一些。” 除了墨茶,墨鼎山可以有动作的地方还很多很多。 桑枝夏当然是希望可以做到物尽其用。 不然那么老大一片地方,买下来的银子岂不是白花了吗? 徐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桑枝夏手里半天没动,只剩下一半的汤碗,伸手接过去自己仰头一口喝了。 “喝不下了就不要勉强,把你碗里的肉吃了。” 桑枝夏愣了下笑出了声儿,低头专心吃饭。 吃过饭徐璈起身收拾,桑枝夏看着他熟练地擦桌子,突然说:“你是怎么想到突然回来的啊?” 从睡醒到现在,徐璈一句没提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也不说自己回来的路上在想什么。 桑枝夏想想先弯了眼:“谁跟你当的耳报神?消息送得这么快?” 徐璈擦桌的动作无声一顿,少顷后放下手中的抹布,低头凝视着桑枝夏的眼睛说:“枝枝,我在你身边留了会给我传话的人,但会事无巨细跟我什么都说的,不是所有人。” 桑枝夏眯起眼说:“从我得到消息入城,再到你赶回来,熟知我动向的人个个都在,怎么送的消息?” 徐璈抿紧了唇角,底气不是很足地说:“自有我的法子。” “薛柳?” “不是。” “林云?” 徐璈也摇头。 桑枝夏接连说了几个人名,徐璈都说不是。 桑枝夏原本只是随口问问,这下是真的被激起了好奇:“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还能是谁啊?” 徐璈出奇的嘴紧,咬死了牙关就是不肯说。 见桑枝夏实在好奇,徐璈想了想说:“枝枝,薛柳他们是留在你身边的人,他们也只会听你一人的话,哪怕是我问起,也不可能会对我透露分毫。”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会担心。” 完全行迹从心的话,徐璈是恨不得日日都把桑枝夏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最好是能走哪儿就把人带到哪儿。 不光是为了能时时得见,也不是对桑枝夏的不信任,而是如此他会觉得心安。 徐璈其实很不情愿跟桑枝夏分开。 但现状多有阻碍。 他暂时做不到片刻不离,却无法控制自己想得到有关桑枝夏的任何消息。 徐璈在桑枝夏的身边坐下,反复思忖后才谨慎地说:“枝枝,我想知道你的全部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心思,我只是……” “只是不放心。” 所以除了明面上的人手,徐璈还留了一些只有他一人知道的人。 这些人不会做太多的,也不会在某天某月跳出来碍桑枝夏的眼。 但是在桑枝夏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会在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徐璈,不管徐璈身在何处。 桑枝夏单手托腮啧啧出声,唏嘘道:“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你还是没说是谁在通风报信啊。” 徐璈绷着唇角摇头:“你问个别的,这个不说。” “啧。” “瞧你那小气样儿。” 桑枝夏戏谑道:“怎么,怕我知道了是谁在暗中通风报信,会扭头去找你的眼线麻烦?” “不是眼线。” 徐璈挣扎解释:“枝枝你明明早就知道有这么些人在,你不要试图掀起这个话题,来混淆你瞒我的事实。” 不光是农场里,就连县城里的绣庄,洛北村的酒坊,可以放人的地方都有能跟徐璈传得上话的。 桑枝夏很早之前就什么都知道,之前都不当回事儿,这时候掀起来说分明就是故意的。 桑枝夏被揭穿了心思也不在意,强行忍笑:“我混淆话题?” “徐璈你到底还讲不讲理?” 徐璈眼神闪烁,竭力装出理直气壮:“枝枝,你不要在这种时候试图跟我讲道理。” “出了岔子你就该让人给我报信,结果你瞒着我,自己在绣庄里熬了个大夜,要不是我留了人,我能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么?” “那你连夜赶来的时候,我不是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吗?” “那也不行。” 徐璈梗着脖子,一脸执拗:“就算知道你会处理好,不来一趟我也不放心。” 桑枝夏直接被气笑了,站起来一拍徐璈的肩,懒懒地说:“懒得跟你计较,我出去瞧瞧。” 徐璈抓起收拾好的碗筷跟了上去,不依不饶:“下次不能这样了。” “之前饥荒闹起来的时候你也不跟我说,总想瞒着我算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被他聒噪得耳朵疼,心里遗憾到底是没能含糊过去,摆摆手敷衍道:“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枝枝!” “嘿呀,徐璈你不要学了嫣然的坏毛病,小小年纪的不要那么多话!” “你先说下次不这样了,你说了我就不叨叨……” 桑枝夏走在前,徐璈紧随在后。 两人的说话声逐渐传远,另一边厢房里的绣娘们瞧了个大概,苏娘子有些紧张:“这是吵嘴了?” “哎呦,你见谁家小两口拌嘴都是笑着的?” 一个年纪大些的绣娘摇头笑笑,感慨道:“这是小两口蜜里调油闹着玩儿呢,都走不到前头就该都腻歪上了!” “不信的话,你撵出去外头瞧瞧?” 苏娘子梗着脖子使劲儿摇头:“我可不去讨这个嫌,掌柜的见了都笑得合不拢嘴呢,我去碍的什么眼?” “不过人家这小夫妻的感情是真的好啊,听说桑东家的男人是得了消息连夜赶来的呢。” “刚到的时候我瞧见了,那一身连泥带土的,马都累得喷白气了,也不知道是跑了多远的路。” 绣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先前瞧见的热闹,说完突然有人说:“话说回来,桑东家这么能干,她男人是干啥的?” 问话的人茫然眨眼,被问到的绣娘们也是满脸茫然。 徐璈不常露面,粮庄和盒中香那边的大小事也都是桑枝夏一手打点。 好像的确是没人知道徐璈是做什么的。 苏娘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年纪轻轻的长那么好,啥也不做媳妇儿养着,该不会是吃软饭的吧?” 走到一半临时想到漏了个东西没拿,折回来恰好走到拐角的桑枝夏闻声:“……” 徐璈:“……” 桑枝夏缓缓转头。 徐璈满脸坦然,还在执着地纠结上一个话题:“枝枝,软饭我都吃上了,往后不许再瞒我了。” 桑枝夏:“…………” 话要是说成这样,就真的很难出口拒绝了啊…… 第308章 你赶紧去酿酒坊那边看看吧! 在徐二婶不知道的时候,有关徐璈是如何仗着一张面皮生得好,就靠着媳妇儿养着的传闻不断掀起,众议不绝。 徐璈对此接受良好,莫名还带着点儿说不出的小骄傲。 桑枝夏偶尔听见倒会觉得有些尴尬。 桑枝夏认真地说:“他有自己的事儿要做,每日也很忙的。” 跟桑枝夏相对熟些的苏娘子幽幽叹气:“他在做的不也是您的产业么?” “说到底还是自己少些本事,全靠着您一手提携呢。” 桑枝夏哑口无言,苏娘子面露惋惜:“万幸是知道体贴您的,还能在您忙不过来的时候搭把手,否则还真就是可惜了。” 可惜长得那么俊俏,却是个本事弱的。 赚不来多多的银子,空看着那张脸能顶什么好处? 再好看的也不能当填肚子的饭啊! 再说了,要论生得好,桑枝夏自己也不差的好吗? 徐璈还是占大便宜了! 占了大便宜的徐璈在县城里当了几日桑枝夏的小尾巴,接受了无数目光审视洗礼后终于决定走了。 不是受不住非议了想躲,而是不得不回去盯着墨鼎山的事儿。 那边牵扯出的人力物力斥资巨大,没个能做主的人盯着,确实是放心不下。 临走之前,徐璈大狗似的脑袋杵在桑枝夏的肩上,当真拿出了一副吃软饭的架势开始哼唧。 “枝枝,拿回来的模子也都送回村里了,你说的皂花也都分批入模了,这时候你赶着回去做什么?” 桑枝夏伸手推肩上的脑袋:“我回去看头一批下地的苗啊,还有农场里要制的毛笔毛刷,听说是不太顺利,我不去看看怎么放心?昨日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 “那都已经下了地的苗不会长出腿跑了,毛笔毛刷你也做不来,看不看都是那么回事儿么?” 徐璈理直气壮地摆出了小妖精的柔弱不能自理,不要脸地去咬桑枝夏的耳垂:“枝枝,你不是想自己看看墨鼎山的茶道修得怎么样了么?” “要不就先不回村了,跟我去墨鼎山好不好?” 桑枝夏残忍地推开不断磨蹭的大脑袋,拒绝得毫不犹豫:“不好。” 徐璈眼中带了做作的哀怨。 桑枝夏视而不见,把收拾好的换洗衣裳塞进徐璈手里,抓着他的胳膊把人往外推:“你差不多得了。” “别听不知情的说你是男人界的小妖精,你就真的把自己入了戏,哼哼唧唧的样儿,你也不怕被人瞧见了笑话!” 徐璈被推着往外走,脸上铺开的都是理直气壮:“谁爱笑那就笑去呗,管天管地,还能管我是不是黏着媳妇儿哼唧?” “徐锦惜都不哼哼了。” “没关系,我可以。” “枝枝,我……” “你也不可以。” 桑枝夏干脆利落地把赖着不想走的徐璈扫地出门,抓过林云手中的缰绳塞进徐璈手里,一本正经:“把你那不存在的眼泪憋回去,不然回去就让徐明阳写了歪诗笑话你。” 徐璈想想徐明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文采,虽是心有不甘,可到底还是逼着自己含怨放弃了。 桑枝夏见了很是满意,拍拍手说:“行了,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地方记得跟我报信。” “去吧,我就不留你了。” 徐璈在桑枝夏的脸上寻不出半分挽留,一摇三叹地上马走了。 桑枝夏折身进绣庄,柜台后的徐二婶笑得狭促:“你家的小妖精打发走了?” 显而易见,有关什么样儿的男人能做小妖精,徐二婶也听说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的扶额:“二婶,这话要是让徐璈听见,只怕是要跟你急的。” 徐二婶慢悠悠地拔了个算盘珠子,嗤道:“他那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儿,可不像是要跟我急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多好的名儿呢,徐璈美滋滋的就扣自己头上了! 桑枝夏对徐璈的得意也很难理解,乐了一阵儿勉强把笑压下去:“二婶,这边也没我的什么事儿了,我今日也回去了。” 满打满算她进城也有五日了。 李工匠似是彻底偃旗息鼓不再折腾,桑枝夏也吃一堑长一智,不再太过相信某个人,不嫌琐碎把每个能做出盒子模子的工匠都分别签了契书。 交货之前仍是只预付三成的工钱,如期交货后全数结算。 事情圆满解决,农场那边事儿多,不回去看看她也不踏实。 徐二婶有心想把人扣下多歇几日,想想却也只能摇头说罢了。 “你是个闲不住的,我也不好不识趣耽误你的正事儿。” “正好你今日回去,顺带帮我把新制的春衫给家里带回去,省得我再跑一趟了。” 徐二婶只说是一两件,等搜罗上马车的时候,从衣裳鞋袜再到一些村里买不到的吃食玩意儿,却足足塞满了大半个车厢。 桑枝夏抱着一个不可颠簸的点心盒子坐稳,在车轮滚动的动静中感慨唏嘘:“这还真是,有个开绣庄的婶子不愁衣裳穿不上。” 薛柳嘴角一抽,低声说:“只可惜您不爱太鲜亮的颜色,二夫人说起时不住叹气,只恨不能给您一季裁满半个屋呢。” 徐二婶她们年纪大了,早过了喜打扮的年岁。 徐嫣然和徐锦惜还小,也收拾不出什么花样。 徐二婶这辈子跟女儿无缘,手里有点儿什么稀罕好看的,都恨不得往桑枝夏的身上堆,最好是能把人装点成了天仙才觉得意美。 只可惜,桑枝夏自己是个一根木簪配布衣就能心满意足的性子,徐二婶每每说起都觉得遗憾。 桑枝夏好笑道:“我是要下地滚泥的,打扮得那么花哨做什么?” 再好的东西滚了泥也看不出半点成色,做出来了她现在也没什么机会穿得上。 桑枝夏惜福得很,现在的就觉得很是不错。 见桑枝夏半点不在意的样子,薛柳笑笑不再多话。 等进了村马车停稳,桑枝夏下车进门,却意外发现家中无人。 桑枝夏试着叫了几声,再一看左邻右舍的门前院子里也都空荡荡的,眉心不受控制的突突一跳。 “林云。” “你现在去……” “夏丫头?” “哎呦,你家可算是来了个能主事儿的人了!” 不远处一路小跑着过来的吴婶擦了擦额角的汗,不等喘口气就说:“你赶紧去酿酒坊那边看看吧!” “你三婶那边出事儿了!” 第309章 什么生啊死的?这不都还活着么? “说起来也是人心不足的坏处,再加上你三叔不在,可不就让那心歹的钻了空子吗?” 林云被桑枝夏叫先骑马赶过去看情况。 吴婶浑身拘束地坐在马车里,边叹气边说:“那边一闹起来我就觉着不对,结果你家老爷子带着一群娃子不知道去了哪儿游学,徐璈和徐明辉也都找不见人影儿。” “你婆婆和三婶顶不住事儿,几个娃娃倒是撵着去了,可那么小的孩儿能知道什么?” 吴婶来回找了几圈,可算是在徐家的门前堵住了回来的桑枝夏,满脸都是庆幸。 “你回来了就好,有人撑着那黑了心的就闹不起来了!” 桑枝夏听了半天没太搞懂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皱眉道:“婶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婆婆和三婶都是好性子的,怎么会突然闹出事儿来了?” 吴婶苦笑道:“可说呢。” “但凡她俩不是那么好的性子,十有八九还闹不起来呢!” “还能是为个啥?还不是为了你家酿酒坊的方子惹的祸吗?” 徐家酿酒的手艺好,村里谁都知道。 自打酿酒坊开起来了,隔三差五来村里拉酒送坛子的车辙印就不曾消过。 眼看着酿酒坊里做活儿的人也是逐渐变多,缺心眼的都能猜出这肯定是赚钱的好买卖。 可恰恰就是人手多惹出的麻烦。 徐三叔出关跑商队多顾不上酿酒坊,那边多是徐三婶自己张罗。 本来有条不紊地接着往下做也没什么,可谁知招来做工的人生了二心,偷了酿酒的方子就要另起炉灶。 徐三婶早前只是发现自家卖往城里的酒没之前那么好卖了,街面上也多出了跟自家口感差不多的酒,只当是巧合。 不曾想今日却亲手抓住了内鬼。 被偷走的方子已经追不回来了,可今日当场逮住的偷了酒曲,那酒曲可是秘法特制要命的东西! 徐三婶拦住了人不许走,被逮住的内贼当场摔了酒坛子,还倒打一耙吵闹起来,说自己在酿酒坊里受了诸多苛待,联合起其余做工的人要打砸闹事儿。 吴婶说着气得脸发青,恨恨道:“那姓杨的是黑了心肝肺的狗东西,贼喊捉贼就算了,对着你婆婆和你三婶两个妇道人家,嘴里还都不干不净的净吐浑话!” 许文秀和徐三婶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再加上一滴冷水进热油锅掀起多重浪,被杨二柱事先拉拢出了野心的人也跟着哄闹,场面一时就失了控。 桑枝夏心下渐沉,冷冷地说:“酿酒坊里的人都闹起来了?” “我听说是差不多。” 吴婶叹道:“你婆婆心思软和,你三婶面皮又薄,哪儿镇得住这么一群妖魔鬼怪?这异心还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起的,只是到今日被逮住了才闹起来的呢!” 吴婶只当今日出乱子是巧合,桑枝夏却不这么想。 早先在村里帮着开荒的西北大营士兵都被调去了墨鼎山,农场里只剩下一堆正儿八经的百姓。 老爷子带着一群娃娃外出游学,这是一早就说定了的,出门至少半月。 徐三叔久日不归。 徐璈和徐明辉也都在外去向不明。 再加上徐二婶在城里,她也多日不在村里露面,徐家的人走空了大半,正是闹事的好时机。 别人能帮忙,却做不得徐家的主。 徐家只剩下徐三婶和许文秀在家,闹起来主人家若是先露了弱势,围观的人再想帮忙,那也是无力回天。 这十有八九是早就策划好的。 桑枝夏下意识地摩挲袖口,皱眉说:“我婆婆她们没伤着吧?” “那哪儿能?” 吴婶想也不想地说:“村里这么多大活人都喘着气呢,咋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家人受欺负啊!” 酿酒坊那边刚闹出来动静,徐嫣然和徐明阳他们人小嗓门儿大,跑出来嗷嗷一喊。 村里闲着的,农场那边干活儿的,听到动静的人就扛着锄头扁担,朝着酿酒坊赶。 也万幸是人多。 闹事的十几个人被堵在了酿酒坊里没出得去,许文秀她们也都没损着半点。 可冲突间打砸坏了的东西捡不起来,闹起的风波一时也平息不下去。 村里人倒是想帮着徐三婶把事儿平了,可问题是在酿酒坊里做工的都是徐三叔从外头请回来的人,签的是雇工契,不是卖身契。 人家是自由身,说不想干了,大不了不要这个月的工钱,脱手就能走。 洛北村的人再恼火,也只能是把人围着堵住不许走,却不能真的对人家做什么。 毕竟人家也不曾真的伤人啊! 而且还有被徐明阳打伤的。 听说徐明阳动手伤了人,桑枝夏眉心的褶皱越发明显:“酿酒坊那边的都是壮年汉子,徐明阳怎么打的?” 这小子不是日常在村里挨揍么? 什么时候这么能打了? 吴婶满脸悻悻:“徐明阳自己一个人是打不动,可那小子是个好人缘当大哥的,满村上下多的是他的帮手,就连村头的大黄狗都龇牙过去帮他咬了几口。” 徐明阳和霍家小子一呼百应,嗷嗷一吼,一群半大小子带着龇牙的狗就扑了过去。 抄棍子砸石头,扯头发踹肚子咬耳朵,无所不用极其。 几个小子专打一个,这哪儿有打不赢的? 明明是很严肃的时候,但桑枝夏想想那个混乱的场景,面皮不受控制地一抽。 好小子。 干得漂亮! 马车走至一半就动不了了。 赶车的薛柳沉沉地说:“东家,前头堵的都是人,要不我去把……” “不用。” 桑枝夏掀起车帘,面若霜色:“我过去。” 桑枝夏跳下马车,薛柳抓下腰后的弯刀跟了上去。 吴婶慢了一步见了,心头突突一阵乱跳。 这架势瞧着,怎么还像是要接着往大了闹的意思啊? 吴婶心里发慌,手忙脚乱的跟着撵了上去,人群中有眼尖的看到了桑枝夏,连忙喊:“桑东家来了!” “哎呦,可算是来了个能做主的人了!” “徐明阳你小子快别蹦跶了,你大嫂回来了!” 人堆里,徐明阳脸上带了青紫,正被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男人拦腰抱着。 徐明阳手里抓了块不知从哪儿薅来的青砖,还在龇牙踹腿的,想冲过去跟地上捂着脑袋的人玩儿命。 跟他一起冲锋的小子们也都差不多是这个德行。 人人脸上挂青带紫的,明明非常狼狈,却跟龇牙见了血的狼崽子似的,小脸上都是我要弄死你的悍然凶光。 全都打红了眼。 个个都不是善茬。 桑枝夏看清他脸上的掌痕气得额角青筋滚过,扫眼一看酿酒坊内外的对峙的人群,心里大致有了数。 不断放进农场里的人都在,只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不曾有太大的动作,在此的人倒是都护住了,也没放跑任何一个。 许文秀和徐三婶被挡在了最后头,看起来虽是满脸焦急,倒也毫发无损。 至于两个人都险些摁不住的徐明阳…… 徐明阳对上桑枝夏看过来的目光,明明满身凶煞,咬牙一刹瞬间红了眼:“大嫂!你让他们放开我!我要去弄死他!” 同样被抱住的霍家小子扑腾着手脚,跟徐明阳同气连枝,张嘴就喊:“抽烂他不说话的臭嘴!” “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对!打死他!” “拔了他瞎说的舌头!” 大人们都没说话,这群率先舞着棍子青砖入场的半大小子们就先闹了起来。 桑枝夏余光瞥见霍家小子的亲娘,霍大嫂以手挡脸默默转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其余小子的家里人也都纷纷扭头,避开了桑枝夏的目光。 大人是暂时不好动手掺和徐家的事儿,可谁能跟动了手的孩子计较什么? 打了还不就是打了? 这不是没打死么? 没打死,那就是孩子们一时激动闹着玩儿的! 早已青了脸的村长搓了搓手,故作不悦道:“胡说,什么生啊死的?” “这不都还能活么?” 第310章 有他在,就绝对不能让人欺负了徐家的人! 村长一句话认定我方无罪,群情激奋间有人跟着喊:“就是,都是些半大小子闹着玩儿的,哪儿就真能打出毛病了?” “这人是纸糊的不成?一碰就坏?” “要说伤,那我家孙子脸上的伤还更重些呢。” 霍家老太太捂着心口满眼心疼:“瞧瞧我家旦儿,脸上青的紫的,他都没事儿呢!” 跟徐明阳一起勇于出招的这群小子都是皮实的,往日在村里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抽,瘸了腿也不耽误爬树下河精得似猴儿。 乍一看像是伤得不轻,实际上只要没伤筋动骨,在各家大人眼里那就不是事儿。 问了就是闹着玩儿! 吴长贵抢先一步把徐明阳手里染血的青砖拽走,眼尖的把地上打人的棍子踢到一边。 就连跟着冲锋咬人的大黄狗都像是意识到了气氛不对,夹着尾巴就去了人群后头。 眨眼间混乱至此的战局被强行清理出了一片空地,倒在地上痛呼哀吟的人整个呆住,赤红着眼吼:“我都被打成这样了,这是闹着玩儿的吗?!” “你们这么多的眼都是瞎了的?!” “我要去报官!” 头上不断流血捂着不敢撒手的杨大柱铁青着脸喊:“对!报官!” “我们都是自由身,无缘无故的你们凭什么动手打人?” “你们这是仗着人多势众想杀人害命!” “我们要去衙门状告你们杀人!” “杀人?” 桑枝夏冷声一笑,讥诮道:“谁死了?” “你……” “既是都还活着,杀人这说法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桑枝夏一言抢断这人的废话,下意识地朝着被护在最后头的许文秀和徐三婶走了过去。 “婆婆,三婶,你……” “你快过来!” 许文秀脸白得不成样子,浑身都在发抖。 不等桑枝夏走近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用力把人扯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摁在了身后。 许文秀的声音都是抖的:“这些蛮人说不通道理,你不要站得那么靠前。” 徐嫣然和徐锦惜都被塞进了屋里,她们守在门前更是一点都不敢动,生怕这些黑心的东西会冲进去伤了孩子。 徐三婶也死死地抓着桑枝夏的胳膊,力气大得指甲都险些刺进了桑枝夏的皮肉。 “丫头你先进去,外头有这么多人呢,这里用不着你。” 她们年纪大了,受几句腌臜话的羞辱忍得下。 可桑枝夏年岁小,正是面皮生嫩的时候,这样不可入耳的污言秽语不是她能听的。 许文秀和徐三婶哆嗦着就要把桑枝夏往屋里塞,恨不得现在就把她和几个小的关在一处。 桑枝夏莫名想起了自己被徐三叔一把大锁,直接锁死在酒窖里的过往,赶紧说:“我没事儿,不用锁我。” “可是……” “婆婆。” 桑枝夏反手握住许文秀不住发抖的手,低声说:“我既是来了,就断然没有躲着不露面的道理。” “不会有事儿的,别担心。” 桑枝夏的声音不大,可字里行间却无端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意味。 一直强撑着的许文秀眼眶猝然一红,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对许文秀而言,眼前仿若抄家一般的哄闹打砸,无声无息间就勾起了过往最可怕的回忆。 可哪怕是当时徐家被抄家时,这位一直被尊养在深宅大院中的夫人,也不曾见过如今日这般粗鲁的场景。 许文秀是真的吓坏了。 徐三婶的脸色也白得惊人。 关紧被她们死死挡住的门后,桑枝夏还听到了徐嫣然紧张的安慰和徐锦惜惊恐的哭声。 徐明煦倒是忍住了没哭,隔着门缝却忍不住问:“大嫂?” 桑枝夏心口一窒飞快地闭了闭眼,食指透过门缝轻轻勾了勾徐明煦的小手:“跟嫣然姐姐在屋里待着,我一会儿就来陪你们。” 徐明煦哪怕明知道桑枝夏看不见,却还是咬着小嘴使劲儿点头:“嗯嗯!” 桑枝夏轻轻笑了:“听话。” 屋里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桑枝夏看着薛柳从被打砸的混乱中找出的两个凳子,拿来扶着许文秀和徐三婶一起坐下。 “有什么话慢慢说,先坐下喘口气。” “薛柳,去找个还能使的壶,烧些水送来,不必放茶叶,放些蜜即可。” 薛柳垂首去了。 桑枝夏拿起帕子擦去徐三婶额角的血迹,看着那个明显是被瓷片蹦出来的口子,眼底暗色渐沉。 “三婶,可还有别处的伤?” 徐三婶一点儿也没觉出疼来,惨白着脸揪着桑枝夏不敢撒手:“夏夏,你……” “要是还伤了别处,只怕就要去请胡老爷子来瞧瞧了。” 桑枝夏装作没听出徐三婶话中的担心,无奈道:“伤在面上可不是小事儿,万一留了疤,三叔回来问起我们可怎么交代?” “是啊,你刚才护着那个架子被推得都滚在地上了,除了手上脸上的,还有没有别处的伤?” 许文秀一辈子不曾做过自己的主,见了桑枝夏也像是见了主心骨。 许文秀在桑枝夏的轻言细语中没了之前的慌乱无措,一时找不到帕子,索性就掀出自己干净的衣摆,握着徐三婶的手擦了擦。 “你就听夏夏的,她说的一准儿没错!” 徐三婶担心得要死,听到她这骄傲的口吻气得咬牙:“大嫂,都乱成这样了,还能让夏夏一人揽了?” 许文秀底气不足地说:“我们也在的啊!” “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你听我儿媳妇的肯定不错!” 徐璈在的话,就听徐璈的。 徐璈不在,那就听桑枝夏的。 许文秀觉得自己想的没毛病,徐三婶被她的理直气壮闹得头疼。 眼看着这俩要争起来了,桑枝夏识趣地没插嘴,直起腰视线向后。 以徐明阳和霍家小子为首的一群半大小子,已经被林云和吴长贵合力撵到前头了。 桑枝夏还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上次问她猪毛怎么做毛笔的孩子也在,黑瘦的小脸上青紫遍布,眼神却发狠亮得惊人。 桑枝夏喉头微堵,伸手在徐明阳梗着的脑袋上摸了一下,露出个笑:“明阳。” 徐明阳被摔打得鼻青脸肿都不见红眼,冷不丁听到桑枝夏这么一句,鼻子立马就酸了。 徐明阳仰头看着桑枝夏,声音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委屈的哭腔:“大嫂。” “杨大柱他带着人偷方子,被三婶逮住了还推三婶!” “他们砸酿酒坊的东西,骂大伯母和三婶,他们还想打嫣然姐姐!他们……” “好,我知道了。” 桑枝夏看着险些哭出声的徐明阳,用力揉了揉他顶着一头乱毛的脑袋,挨个拍了拍这些孩子的肩。 桑枝夏弯腰跟这群抽鼻子的半大小子说:“你们都是好样的,今天的事儿多亏了你们,帮了我的大忙了。” “只是现在大人都到了,剩下的事儿我会处理,你们都先跟着独眼叔叔去找大夫瞧瞧,好不好?” 徐明阳带着自己的小跟班冲锋在前,不见半点害怕,此时却控制不住地揉发红的眼睛。 他固执地摇头:“大嫂我不走。” “我要在这里保护你们,万一我走了,他们再欺负人怎么办?” 大哥和他亲哥不在家,他就是家里的小男子汉。 有他在,就绝对不能让人欺负了徐家的人! 桑枝夏眼底笑意渐盛,在徐明阳破了皮的小鼻子上轻轻一剐,好笑道:“有我在,谁都欺负不了咱家的人。” 第311章 吃里扒外背主的东西是什么下场! 徐明阳和这群出了大力气的半大小子还是不想走,哼哼唧唧的不见之前神勇,只一个劲儿的想跟桑枝夏赖。 桑枝夏还有正事儿要办耽搁不起,所剩不多的耐性耗尽,拎着徐明阳的小后脖子往后一转,对着被村里孩子叫作独眼叔叔的孟然说:“把他们都带回家里,请个大夫来仔细瞧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孟然低声说是,一手拎了徐明阳,一手拽了霍家小子。 这俩领头的小霸王被拎走了,剩下的娃娃群龙无首,左右看看在桑枝夏含笑的注视下,摸着鼻子自觉地跟了上去。 有几个孩子的大人见了,有些局促:“东家,我家这皮猴儿摔打惯了算不得什么,不用请大夫都行的。” “我家的也是皮实的,我叫他回家去打水擦一擦就行了,他……” “这可都是帮了我大忙的功臣,怎么能这么含糊?” 桑枝夏摆手道:“先请大夫瞧瞧,没事儿的话我今晚还要给他们单开一桌席表示感谢,折腾一些算什么?” 若不是这些半大孩子敢打敢冲,无所顾忌,如今躺在地上要死要活的这些人说不定还是站着的。 那怎么行? 桑枝夏没让这些人多说,叫来人把屋里的三小只一起送回家。 桑枝夏本来是想让许文秀和徐三婶也回家去的。 可这两人认定了没大人护着,家里孩子可能会吃亏,抱着加了蜜的热水就不肯挪窝。 许文秀心大地说:“夏夏你不用管我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说什么我们都听的!” 徐三婶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满脸严肃的跟着点头。 “听你的!” 桑枝夏哑然失笑,再转过头时笑色渐散,落在杨大柱身上的目光宛如是在看一件死物。 “你偷的方子?” 杨大柱眼神闪烁:“胡说八道!” “有谁能证明我偷东西?你说的什么方子我根本就不知道!” 徐三婶恼火道:“我亲眼看见你偷了我家的酒曲!要不是被我家徐明阳拦着打了,还不知道你要把酒曲偷去哪儿呢!这还是我冤了你的?!” 杨大柱把偷出来的酒曲藏在了身上,扭打间被徐明阳目标明确一次踹成了粉,散得满地都是。 酒曲是酿酒坊里最要紧的东西,也是不可对外的秘法。 桑枝夏比谁都清楚酿酒坊里的构造,若不是用得上的时候,酒曲都是被仔细存在上了锁的发酵室内。 而就算是取用的时候,那也是徐三叔或是徐三婶自己亲自动手,从不假手他人。 地上除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就是酒曲特有的香气,认识的人低头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儿。 这些酒曲不可能是徐三婶自己拿出来碾碎的。 桑枝夏懒得跟杨大柱纠缠,不紧不慢地说:“你推了我三婶,还出言辱我婆婆?” 杨大柱对上桑枝夏莫名有些气弱,可还是想也不想的梗着脖子吼:“我没有!” “分明就是她们先说我们是贼!都说抓贼要抓脏,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我们凭什么要受这样的羞辱?!” “我们……” “所以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桑枝夏极其平静地得出结论,垂下眼说:“做错了事儿就要付出代价,清算也可以一件一件的来,不着急。” “林云。” “东家。” “既是手先不老实的,那就先把手废了。” 桑枝夏的目光从杨大柱等人的身上轻轻滑过,语气听起来也轻飘飘的:“不管是打人的手,还是偷东西的手,今日都必须留下。” “你敢!” 杨大柱惊恐万状地吼出了声儿:“我们可没跟你家签卖身契!有罪无罪也不是你一句说了算的,有本事我们就去官府衙门!” “我就不信到了衙门你还敢这么嚣张!” “衙门?” 桑枝夏面露嘲色,讽道:“到了衙门,我可能比你想的更嚣张也说不定呢?” “动手!” 众目睽睽之下,桑枝夏没留下半点余地。 跟林云一起动手的几人动作极快,下手狠辣。 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平底炸起,第一个被拧住胳膊的杨大柱就发出了浑不似人的惨叫,双臂扭曲出了可怕的弧度,皮肉撕裂出的狰狞伤口下,被生生折断的手骨隐隐可见。 地上的酒曲香气瞬间被浓重的血腥气掩盖,人群中也接连炸响了无数难以置信的惊呼。 桑枝夏面不改色地挡住了许文秀和徐三婶的视线,眸色淡淡:“杨大柱,骂人的除了你还有谁?” 杨大柱双臂扭曲蜿蜒出可怖的血色,早已疼得生不如死,神志不清下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清桑枝夏在说什么。 桑枝夏没得到回答也不在意,眉梢微扬笑道:“吴大哥,我听说你是一直在的,你可还听见谁骂了?” 吴长贵也被桑枝夏突然展现出的狠辣吓得不轻。 可人心都是偏的。 桑枝夏前前后后帮着村里人谋了不少好处,更是无数人家救命的恩人。 桑枝夏既是问了,吴长贵自然是知无不言。 桑枝夏看了一眼吴长贵指出的几个人,掸了掸指尖说:“既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不出该说的人话,那这三尺长的舌头留着也是无用了。” “拔了吧,省得聒噪。” 林云抽出匕首要去割杨大柱的舌头,被桑枝夏挡在后头什么都看不真切的徐三婶突然跑上前抓住了桑枝夏的手,咬牙道:“拉出去拔!” “别让这些腌臜东西的血脏了我的清净地方!” 少顷后,被强行拉扯出去的几人再度爆出破碎的惨叫,声音含糊已经不像是人能说得出的了。 林云留了几个人在外头看着,自己反手持着匕首进来,匕首上的血滴答落了一路。 林云恭恭敬敬地说:“东家,已经割了。” 桑枝夏垂下的眼睫微颤,不由自主地握住徐三婶发抖的手,辨不出情绪地说:“确定都说不出话了?” “绝对再无开口的可能。” “手呢?来日还可做酿酒的活儿么?” 林云低下头说:“东家放心,都废干净了。”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任由后背冒出的冷汗浸透里衣,字字带凝:“把还能开口的这几个提到个不吵人的僻静地方去审,问清楚他们前前后后都是怎么跟外人勾结的,酿酒坊内的秘方泄露出去多少。” 桑枝夏眼底狠色一闪而过,在无数难言的惊恐中,轻轻地说:“不必吝惜手段,务必要逼得他们开口。” “还有他们的家人是否有牵扯,一个一个的给我往深了查!” “我今日便要让心有不轨的人知道,吃里扒外背主的东西是什么下场!” 第312章 人欲难填,贼心难绝 桑枝夏的手段简单粗暴,完全不给任何人反应过来多嘴的机会,干脆直接的就让酿酒坊的门前落了血。 剩下还能开口的人没等到跟桑枝夏拍板叫嚣的机会,当场就被浑身煞气的林云等人拽了出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的生死只在桑枝夏的一念之间。 到了这种时候,桑枝夏但凡是起了恶念,这些人的性命一个都保不住。 村里人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四周惊白了脸的人连小声说话都不敢,生怕自己会惹了桑枝夏的晦气。 早就急得一头汗的村长却忍不住上前说:“丫头,善恶有报罪有应得是不假,可这到底是人命,万一……” “村长。” 桑枝夏扯了扯嘴角淡淡地说:“人命是重,可欲字边上常带壑,人欲难填,贼心难绝。” “若想一举让人生出忌惮,这滔天的欲望就只能用血去填。” 打疼了知道怕了,诸如此类的事儿才会止住。 否则一而再再而三的算什么? 今日偷酿酒坊的秘方,胡搅蛮缠打砸伤人,那明日呢? 这苗头不一次掐断,换作他日是不是就要明火执仗的来抢砸了? 酿酒坊这边如此,农场也当如是。 人多了心思多,要想一次威慑到位,那就必须是雷霆手段。 光是怀柔不可取。 她必须让藏了弄鬼之心的人彻底畏惧。 村长苦着脸叹气:“你的意思我知道,可这到底是人命,万一官府追究起来,那可咋整?” “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要是杨大柱等人是跟酿酒坊签了卖身契的,那就是徐家的下人,身家性命都被徐家捏在手里,生死都由了主家的意。 可杨大柱他们能这么肆无忌惮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不曾签过卖身契。 自由身若是在此处出了差错,闹上了衙门桑枝夏可是要被问罪的! 村长是一点儿没觉得杨大柱他们可怜,一心记挂着的都是桑枝夏的安危,苦口婆心:“去了衙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杨大柱他们敢明着跟你闹,保不齐就是跟外人勾结好了的,那要是你今日冲动走错了一步,他们勾结好的人抓住机会闹起来,那你咋整?难不成要为了这些个畜生去偿命?” 桑枝夏知道村长的好意,勉强挤出个笑说:“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县衙门那边她是不熟,可她跟县令的上峰很熟。 有北城的城守大人在,这些人翻不出太大的浪。 村长还想说什么,看似被桑枝夏扶住,实际上暗暗用力撑住她的徐三婶却忍不下去了。 “哎呀,我家夏夏一路奔波回来都累成什么样儿了,村长你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不行么?” 徐三婶抓住桑枝夏的手,着急道:“再不该做也都做了,这会儿再说什么都多余。” “村长你快别说了,那一群小的刚送回家去,我们着急回去盯泼猴,实在是在这边耽搁不起了!” 徐三婶说完对着许文秀使了个眼色。 许文秀摁着额角就愁眉苦脸地说:“我这头实在是晕得很,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受不住晕过去了。” “夏夏,扶我一手,咱们先回家去。” 桑枝夏被徐三婶拉扯着过去托住了许文秀的手,面露担心:“婆婆?” 许文秀宽大的袖口笼下,说好要扶的人却反手托住了桑枝夏的胳膊。 桑枝夏掌心里的层层冷汗被许文秀掌心的温热驱散,微弱但有力。 许文秀一脸虚弱,徐三婶满脸急躁。 边上的人见了,真以为是桑枝夏这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娇弱婆婆又出岔子了,连忙把路让了出来。 桑枝夏被她们架在中间,一路走出酿酒坊的大门,徐三婶惨白着脸挡住了,没让桑枝夏看到路边的血色。 “走走走,先回家去!” 许文秀稳稳地扶住桑枝夏,额角浸出了汗渍:“对对对。” “咱们现在就回家……” 桑枝夏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进的家门。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一直沉沉压在桑枝夏眉眼间的残忍冷色瞬息散去,争先恐后浮现出的是无人可懂的无措和迷惘。 桑枝夏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溺进了深水之中,耳边嗡嗡不停。 身边的人好像一直在不停地说话,具体说的是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见她目光都是散的,徐三婶急得带出了哭腔:“这是惊着了!” 早在酿酒坊时她就察觉出了不对。 桑枝夏是果断的性子,可仿佛是生来便有的,骨子里就对人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敬畏。 尽管这种人命不分贵贱皆可大过一切的执念,跟其余人的认知有着极大的偏差,但桑枝夏一直都这样。 往日农场中有谁家的孩子老人吃不上药了,谁家大的小的伤着了,求到桑枝夏的面前总会多出一线生机。 哪怕是跟她有过节的人求上门了,看在人命的份上,桑枝夏也不会吝惜可以伸出的援手。 可她今日下令险些要了旁人的命。 她还亲眼瞧见了过程。 桑枝夏在人前一直撑着没露出半点异样,进了家门就再也撑不住了。 徐三婶心头猛地一阵抽痛,不等眼泪落下来,早已红了眼里的许文秀就说:“别愣着啊!” “赶紧派人去请胡老爷子过来!就……” “就说我在酿酒坊那边受惊吓晕过去了,大夫是给我请的!” 徐三婶手背一抹眼泪要去,许文秀抖着嗓门咬牙:“别让人知道是夏夏,不能让人知道。” 谁都知道她顶不住事儿,也做不了什么主,受了惊吓晕死过去正常得很,不会有人为此多想。 桑枝夏跟她不一样。 桑枝夏一直强撑着不露半分弱势,就是不想让人看出内弱被趁虚而入。 这种时候家中无人,绝对不能再生出半点乱子。 徐三婶咬着牙点头去了。 许文秀看着已经躺下去仍是毫无声息的桑枝夏,眼泪失控落下。 “薛柳!薛柳!” 薛柳闻声大步而入,许文秀拿着帕子不断擦拭桑枝夏额角的汗,嘶哑道:“快去叫你们少主回来!” “告诉他什么都不必管了,立马回家来!” “快去!” 第313章 动了不该动的人,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酿酒坊那边还乱糟糟的离不得人,许文秀忍着心慌把徐三婶赶出家门去打点外头的事儿。 自己则是在屋里把门关得死死的,竭力伪装出了一种自己晕死过去,桑枝夏在照顾自己的假象。 桑枝夏昏睡过去不足一个时辰,本来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徐嫣然在门外试探着叫了一声大嫂。 许文秀强忍着泪没应声,门外的徐嫣然抬手重重地擦去眼里的泪。 许文秀怕被人看出端倪再生事端,一直躲在屋里看着桑枝夏,一眼都不敢分神。 徐璈得到消息中途赶回,踏进家门时已是次日天色破晓之时。 北院的葡萄藤已见青绿,本该无人的院子里扎堆似的坐了一堆耷拉着脑袋的萝卜头,把门前堵得严严实实,反正外来的人绝对是进不去。 坐在正门前台阶上的徐明阳看到徐璈来了,歘一下站起来,一声大哥还没叫出口,就先急得眼泪疯狂往下砸。 “大哥!” 半搂着徐锦惜的徐嫣然眼通红,兔子似的喊了一声,又怕吵到屋里的人,不住地抽着鼻子说:“大嫂叫不答应了,大伯母不许我们进去,我们……” “我们害怕,只能在门口守着……大哥我们……” 徐嫣然再也说不下去,徐明煦已经扑到了徐璈的跟前,瞪大了一双红肿的眼说:“大嫂是被人欺负的。” “是有人欺负的。” 徐明煦仿佛只记得了这么一句话,声音脆嫩眼里的光亮得惊人。 徐璈深深吸气把围住自己的这群娃娃撵开,声音沙哑得仿若是生吞了无数带了冰刺的冷风。 “宋六,带他们回去休息。” 徐明阳受惊兔子似的疯狂摇头:“不不不,我不走,我……” “三少爷。” 宋六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徐明阳没让他去再闹,徐璈阴沉着脸推门而入。 屋里,夜半赶回来的徐二婶正坐在床边皱眉,许文秀看到徐璈双脚一下就软了下去。 “璈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徐璈是回来了,可能起到的作用属实不大。 连夜赶到的胡老爷子把银针拔出,头疼道:“骤受心惊,气血逆。” “用民间的俚语说就是惊吓太过,心悸不稳神魂不安。” 胡老爷子显然也听说了是怎么回事儿,扭头再一看正在给桑枝夏擦汗的徐璈,忍不住说:“打打杀杀的腌臜事儿,寻常男子见了都觉惊恐,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她哪儿受得住这样的惊吓?” 断头脖上碗口个疤,血溅三尺也只是一时之惊。 断手露骨,拔舌之刑放在刑房中都算是酷刑,哪怕是凶狠的汉子,见了这样的惨状也要梦魇几日。 更何况是桑枝夏自己下令做的? 徐璈眼睫下垂没说话。 胡老爷子看着他手背和脖颈上爆起的青筋,叹了口气说:“也不都是昨日之过。” “这丫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本来好不容易休养出了几分起色,但连日来操劳太过,费心劳神早有风寒之兆。” “再加上昨日心绪大起大落受了惊吓,一时间受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徐璈哑巴了似的不吭声。 徐二婶蹙眉道:“严重吗?要怎么养?可要吃些什么药或者是……” “暂时不必。” 胡老爷子摆手道:“今日这场病一是埋线许久,二是紧绷的心神需要一个爆发的时机,先不必做什么,且等等再看。” “若是高热能发作得出来,那倒是好事儿,烧一场痛痛快快的发一身汗,元气自然也就回来三分了。” 徐二婶和早已哭肿了眼的许文秀纷纷松了一口气。 从进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的徐璈突然说:“若是发作不出来呢?” “呸呸呸!” 许文秀抬手就去掐徐璈:“满嘴胡说!夏夏吉人自有天相,哪儿会有不好的理儿?!” 徐璈仿佛是察觉不到疼似的,垂着眼说:“发作出来养回三分,剩下的七分呢?” 胡老爷子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跟自己嚼字眼,白眉一挑正想斥时,徐璈低头把额头蹭在桑枝夏发凉的脑门上,沙哑道:“是我错了。” “娘,闹事的人呢?” 许文秀紧攥着帕子说:“夏夏说先带去审,据林云回来说,那些人早就被吓破了胆儿,没多问就都招了,都在打谷场那边的空地上圈着呢。” 徐二婶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沉声道:“不是说断手拔舌了吗?怎的还有活着的?” 许文秀自己是个见不得血腥的软性子,也怕再吓着昏睡中的桑枝夏,连忙说:“你可别说这样的话了!” “万一再惊着夏夏可如何是好?” 徐二婶抿紧了唇没言声。 徐璈把被子给桑枝夏盖好站了起来。 许文秀连忙紧张道:“璈儿,夏夏都病倒了,你就权当是给她积福,少……” “娘,枝枝积的福已经够多了。” 徐璈指尖滑过桑枝夏被冷汗浸透的耳垂,淡淡道:“枝枝积的是善福,我造的是我的孽。” “左右我把孽造足了,她的福不就自然满了么?” 许文秀被徐璈满嘴的胡言气得头疼,恼火道:“那行善积德的事儿是你嘴上说了就管用的吗?你……” “我本也不是什么善人。” 徐璈讥诮一笑,淡声道:“若有天谴,我自会受了。” “二婶,你帮我照看着我娘和枝枝,我出去一趟。” 徐璈说完顿了下,声调莫名柔了几分:“枝枝醒之前我一定回来。” “别让她知道我去哪儿了。” 徐璈裹着一身不散的煞气推门而出。 许文秀见了再三挣扎,最后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徐二婶抓起帕子给桑枝夏擦去掌心的汗,想到早前的惊险也是忍不住暗暗叹气。 要不是桑枝夏一力震住了乱局,谁也猜不准到底会横生出多少枝节。 可哪怕是闹事的人死了,也不能就此算了。 否则他们家的人岂不是白受委屈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 徐二婶绷紧了唇角,说:“嫂子,你之前说杨大柱他们在村里都跟哪些人来往近来着?你再选着你知道的跟我说说。” 胡老爷子听着无声一嗤,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去收桑枝夏手上最后的几根银针。 桑枝夏这病若是好得快另说,可要是好得没那么快,那就还有的是掰扯的时候。 打这个家门走出去的人,除了眼下病倒的这个,从老到小,可寻不出几个心思善的。 动了不该动的人,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第314章 他们该死,可现在不能死 没多久桑枝夏果然起了高热,哪怕是在梦中也睡得极不安稳。 许文秀和徐二婶轮流守着没敢分神,忙完了外头的徐三婶也赶回了家里,看着满头冷汗的桑枝夏愁得不住叹气。 徐三婶发愁道:“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既是惊着了,不如找一处庙宇拜一拜?” 虽说神佛无形,可有心则灵。 都已经是眼下这情形了,去求了总比干看着的强? 六神无主的许文秀想了想觉得可行,踌躇道:“等璈儿回来我就去!” “可这孩子都出去这么长时间了,谁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许文秀急得跺脚:“简直是分不清轻重,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不在屋里守着还出去乱跑!” 许文秀心中焦灼无处发泄,只能是下意识地念叨徐璈的不是。 徐二婶听了,却只是淡淡地说:“他要真一直守着,等夏夏醒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就没那么好办了。” “趁着现在去办了也好。” 斩草务要除根。 一人之过牵连一家性命,连坐之制虽是多几分残忍,可存在即合理。 这样的事儿桑枝夏是做不来的。 交给徐璈去办就很好。 徐二婶擦了擦桑枝夏额角的汗,不紧不慢地说:“嫂子,夏夏待下太柔,虽有刚强不见狠辣,原则太过,卡在心上的这道坎她一时半会儿越不过去,这样的事儿只能现在去办。” 许文秀虽是绵软,可也知晓轻重。 许文秀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最后也只能是捏着帕子不住叹气。 原本相安无事便很好。 这到底是哪门子一心求死的撞上了门? 与此同时,远距洛北村三十里的密林中。 挥洒不开的夜色无声无息,明明是站了许多人的地方,这一片仿佛被光影彻底隔绝的林中却呈现出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徐璈翻身下马站定,行走间肩上的墨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面若冰霜,眼底沉沉。 “人呢?” 前去抓人的刀疤脸男子垂首答道:“回少主的话,按酿酒坊剩下那几人说出的口供,共三十七人全部在此。” “三十七人?” 徐璈大步朝着被拴住手脚堵住嘴的人堆走过去,眸色冰冷:“只有这么些?确定都抓齐了?” 刀疤脸低声说:“还有一家未能在此。” “属下查证过了,杨大柱等人是受城中何来酒馆的掌柜引诱,收取了何掌柜给的好处,窃取酿酒坊的秘方和酒曲送到何来酒馆。” 刀疤脸说着顿了下,小心地看了一眼徐璈的脸色,轻轻道:“何来酒馆是城中王家的产业,这位王财主跟县令是连襟,酒馆秘方一事,王财主是知情的。” “为了不打草惊蛇惹人注目,属下只是暂时命人在王家附近盯梢,并未直接动手。” 区区一个县令的连襟,自然是不值得在徐璈的面前特意提上一嘴。 可麻烦之处在于,他们不敢动作太大。 徐璈手下的这批隐秘势力是徐家没落后最后的底牌,这两年暗中为徐璈办事儿奔走的也都是这么一批人。 水花可酝于深渊之下,时机不到不可翻涌而出。 否则一旦浪起,被时刻盯着西北之地的有心人抓住了尾巴,顺藤摸瓜牵扯出的就会是更大的麻烦。 他们不敢牵扯太广。 徐璈听完唇边泄出一抹讥诮,辨不出喜怒地说:“是这位县令派兵护卫了,所以动不得手?” 刀疤脸屏息低头:“并非,只是……” “那你在犹豫什么?” 徐璈指尖微蜷拈起不知何时落在衣领上的枯叶,毫无起伏地说:“若是王家护卫太盛,不便抓来此处,那可以刺杀,可以是纵火,又或是下毒。” “该怎么灭门,还用我教你?” 听出徐璈话中不悦,刀疤脸心里咯噔一下,想也不想地跪下了下去:“属下糊涂,少主息怒!” “我没什么可需要息怒的。” 徐璈心头寒意甚凛,面上却露出了个浅浅的微笑,只是笑意冰冷半点不入眼底。 “天亮之前记得来告诉我王家的惨案,我自然也就不怒了。” “不必过多遮掩什么,旁人想说就让他们去说,知道王家惨案的人越多越好,知道吗?” 若只是偷几个秘方争抢一下生意,王家的人罪不至死。 图财可以。 越界不行。 被抓住的人招供王财主曾授意杨大柱他们,还想过等秘方都拿到手后,制造出一场大火把徐家的酿酒坊和知晓秘方的人一起化作灰烬。 杀心既起,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徐璈掸去指尖碎叶嗯了一声,仍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刀疤脸征询道:“少主,今日抓来的这些人,您看如何处置?” “杀。” 徐璈缓缓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满脸惊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人,轻飘飘地说:“一起死不好么?成全他们的一家团圆。” “确定都死干净了一把火烧了,务必焚得干干净净。” 持刀听令的人拔刀而动,堆满无数枯枝败叶的地上在雪亮的刀光下,飞溅出了刺目的鲜血。 徐璈冷眼瞧着一声不出,等这边事了转身说:“吩咐底下闹出点儿动静来,最好是让人觉得,今日的这些该死鬼是心中生惧自己举家跑了。” 刀疤脸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好,等徐璈走远,忍不住揪住了落后一步的宋六:“老六,少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不想被人知道,那王家脖子上的刀大可徐徐图之,来日方长慢慢落。 既是想把王家的惨案闹大,那又何苦遮掩现在的这些? 这欲盖弥彰遮一半的,到底在闹什么? 宋六飞快地看了一眼,确定徐璈听不到,用手掩着嘴小声说:“少主出来的事儿瞒不住东家,有王家挡在前头,东家自然就不会注意到这些叫不出名号的死鬼了。” “少主不想让东家知道得那么详细,懂?” 刀疤脸不曾见过桑枝夏,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 宋六懒得跟他多说,把被揪住的袖口扯出来,小跑着跟上去把一刻钟前从雪鹰腿上取下的信筒双手递给徐璈。 “少主,这是村里传来的消息。” 徐璈接过打开一看,逐字逐句看清纸条上的内容,心头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猝然一松。 宋六见他的脸色添了几分缓和,忍着忐忑轻声道:“可是东家那边大安了?” “不是。” 徐璈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不远处架起的火堆,辨不出任何情绪地说:“是杨大柱他们几个的命保住了。” 这下惊讶的人变成了宋六。 被杨大柱他们牵连的人都死了,罪魁祸首怎么还活着? 徐璈翻身上马抓紧了缰绳,在迎面扑打来的冷风中微不可闻地说:“他们该死,可现在不能死。” “等枝枝无碍了,我自会送他们上路。” 第315章 难不成这事儿还不算完? 徐璈披着一身不散的寒气入门时,胡老爷子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胡老爷子是真的忍无可忍了。 徐璈一进门脚边就被摔了个核桃,还没站定又被砸了一下。 “看看你干的混账事儿!” 胡老爷子想想自己这辈子当真是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气得吹胡子瞪眼地说:“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死了那也是罪有应得,非闹着把人救回来做什么?” “你知道为了保住那几个断舌鬼的狗命,前后糟践了我多少好东西吗?!” “你知道我整整忙了一夜没能合眼吗?!” “你仗着自己年轻不知疲,扭过头来就这么使唤我个糟老头子?你小子还有没有良心?!” 胡老爷子骂了一通忍不住捂住了心口,心疼得使劲儿抽气:“把我累死了对你小子到底有什么好处?你是故意在跟我过不去吗?!” 徐璈劈头盖脸挨了一顿,却一个字也没未自己解释。 等胡老爷子骂骂咧咧的数落得差不多了,老头儿斜眼瞅着徐璈这张半点情绪也无的脸,冷笑道:“媳妇儿病倒了,你跑出去鬼混。” “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也不急着问问你媳妇儿咋样了?” 徐璈低着头一本正经:“您既是坐在此处,想来也是暂无大碍的,有您坐镇,我放心。” 胡老爷子原本怨气比鬼都重,准备了一肚子的火等着徐璈来了再发。 可徐璈这么一副敛了所有锋芒任由打骂的样儿摆出来了,胡老爷子到了嘴边的阴阳怪气倒卡住了。 都低头任骂了,这还怎么往下说? 胡老爷子满脸撒不出火的烦躁,摆摆手嫌弃道:“少在我这儿卖乖,等你祖父回来了,他自会跟你说教。” “得了,去北院看你媳妇儿去吧。” 徐璈从善如流地点头要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胡老爷子幽幽地说:“那丫头此时不可再受多的惊吓,也不可动气动怒。” “等人醒了,你自己斟酌好了怎么说,别一开口血不滋啦地再把人吓着。” 徐璈脚下微顿轻轻笑了。 “您放心,往后都不会再吓着了。” 有过一次前车之鉴,从今往后他绝不会再让桑枝夏握染血的刀。 在胡老爷子审视的目光中,徐璈淡声道:“见不得光的事儿,我来做就好。” 许文秀得知徐璈回来了,都等不及徐璈自己进门,早早地就伸手来拉:“你可记好了,不许跟夏夏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不许惹她生气,知道吗?” 桑枝夏出其不意地病上一场,再一次被家中的大大小小当成了易碎的瓷娃娃。 但凡是能不让她沾手的,许文秀现在是一个字都不想进她的耳朵了。 徐璈面露了然轻轻点头,临到要进门了,许文秀又一把给他拽住:“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进去。” 许文秀揪着徐璈在门前转了一圈,急切道:“我清早才去烧了香,菩萨的眼里哪儿能见得惯你这一身的血煞气?你去沐浴了换身衣裳再来!” “娘,回家之前我已经……” “那也不行!” 许文秀皱着眉说:“你小子心不诚,多沐浴几遍总不出错,别耽误了我给夏夏求的福祉。” “趁着夏夏还没醒,你赶紧去再好好洗几遍。” “我给你拿本经书,最好是沐浴的时候多默念几遍,等出来了再去小佛堂上一炷香磕几个头,好求得菩萨保佑夏夏平安,记住了吗?” 许文秀急得都要去扯徐璈的耳朵了。 徐璈脑中闪过她的话,嘴边的拒绝突然转了个弯。 如果念出口的经文祈福真的有漫天神佛在听,那他什么都不求。 只求桑枝夏平安。 徐璈实在拗不过默认了许文秀的说法,转身朝着另一边的浴房走去。 许文秀急急忙忙地找来自己抄写的经文,塞给了守着桑枝夏的徐明阳:“明阳,快给你大哥送去,告诉他一定得心诚!” “心诚才灵!” 徐明阳皱着小鼻子去送了,边上的徐二婶看着笔耕不辍抄写经文的徐三婶和许文秀,沉默片刻默默抓起了笔。 不管怎么说,聊胜于无。 心里有个念想,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徐璈被许文秀督促着险些洗刷脱了一层皮才被允许进屋,而昏睡过去一天一夜的桑枝夏还是不见半点要醒的征兆。 家里的地方是不小,可几个小的个个都是人精。 除了徐锦惜仍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么了,剩下的三小只都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一口咬死了要守着桑枝夏不走。 徐明阳小狼崽子似的,下巴杵在床边眼巴巴地望着徐璈,小声说:“大哥,你去给大嫂报仇了吗?” 徐嫣然拍了一下口无遮拦的徐明阳,压低了声音说:“大哥,那些人不会再出现了吧?” “你都处理好了?” 徐明煦没说话,一双黑黢黢的眼紧紧地盯着徐璈的脸,像是一定要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徐璈在许文秀不赞同的目光中飞起眉梢,握住桑枝夏汗涔涔的手说:“你们知道我是去做什么?张嘴就问?” 徐明阳似是被徐璈话中的轻视气着了,撇撇嘴不服气地说:“反正我不管。” “你要是不去给大嫂出气,那我就自己去!” 徐二婶冷笑道:“你站起来有人家的一只胳膊长么?你去能顶什么事儿?” “我现在是不行,但是我会长大啊!” 徐明阳磨着自己的一口小牙说:“我今天都把那些人的脸记住了,我还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长大了就去挨个找他们算账!” “明煦,你说对不对?” 被突然点名的徐明煦小脸绷得紧紧的,稚声稚气地说:“三哥今年已经十岁了,不用等十年也行。” “要是长到大哥这样还给大嫂出不了恶气,空长这么大有什么用?” “你小子还会呛我了?” 徐璈要笑不笑地瞥了徐明煦一眼,微妙道:“小崽子毛还没长齐,就想跟我叫板了?” “大哥你说明煦做什么?” 徐嫣然不满地瞪着徐璈,咬牙道:“总之他们说得没错。” “你要是不敢,那就等着我们长大了自己来!我们自己也行!” “用得着你们多事儿?” 徐璈曲起指尖在满脸不服气的三小只脑门上挨个一敲,话声淡淡:“我还没事呢,自己的媳妇儿,自己护得住。” “不用你们多嘴。” 想动桑枝夏,除非是他死了。 徐璈没多说,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浅显易懂。 几小只原本还对徐璈的避而不谈不太满意,可这么一听顿时就都没意见了。 徐璈不说大话,他说妥了的就不会再出差错。 只要这口恶气出了,那别的什么事儿都好说。 徐家内部的分歧出现一刹消失迅速,很快就没了痕迹。 可谁也没想到,第二日一大早,带着村学中的学童外出游学的老爷子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赶着就回来了。 老爷子常年带着慈爱的脸上染满了冰霜,与老爷子前后脚到家的徐明辉的脸色也极其难看。 赶着来徐家的村长见了心里咯噔就是一响,暗暗嘀咕怕是不好。 瞧徐家这一个二个的架势,难不成这事儿还不算完? 第316章 免得有人小瞧了咱家主事儿的桑东家! 老爷子既是临时改动计划赶了回来,对村里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儿,心中自然有个大概。 老爷子进屋先跟暂住在徐家的胡老爷子闭门谈了几句,问清了桑枝夏目前的情况,脸上的冰霜有了些许缓和之色。 胡老爷子对着徐璈没什么好脸,在老爷子的面前倒是坦诚得很,主打一个实话实说。 “这丫头本就是个韧性足的,不算胆儿小,这回就是头一遭见了太过的血腥,一时半会儿心里的坎过不去,再加上劳神太过风邪入体,这才有的一场病,算不得大碍。” 毕竟是年轻,底子再不好也比上了年纪的人强。 病一场好生养一养,等这口心气儿过去了,自然也就无事了。 老爷子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胡老爷子朝着门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这孙媳妇倒是不愁人,外头站着的大孙子却不好搞。” 见老爷子抬起了眉,胡老爷子嗤道:“我虽是在这儿坐着,外头的事儿一点儿没少听说。” “徐家如今还是当韬光养晦的时候,不管不顾地闹大了,被人注目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村里已经有了传言,杨大柱他们的家人得知了这边的情形,做贼心虚不敢继续在家里待着,收拾了行李连夜举家搬离了原地。 风言风语既起,逐渐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听起来还真挺像是那么回事儿。 可这看似平静的言语下究竟藏了什么刀锋,就不是一般人能看得透的了。 老爷子闻声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地说:“藏锋太过不足以骇人,威慑不足便会被人欺。” “璈儿这么做也算不得错。” 一味地藏拙掩饰,最后落在他人眼中只会觉得无力可欺。 若腰杆子都不敢往直了挺,自己家的人都护不住,那费尽心思的折腾还有什么意思? 胡老爷子没想到老爷子会这么说,顿了下摇头失笑。 “罢了,你们祖孙脱模似的都是犟种,我就多余提这一句。” “你家夏丫头不多时说不定就要醒了,要做什么赶紧去弄周全,也省得好不容易见了起色,再被你们这一家子凶神恶煞地惊着。” 胡老爷子啧啧几声不说话了。 老爷子道了声多谢走了出去。 院子里,徐璈正在跟村长说话。 准确地说,是徐璈在听村长说。 “徐璈啊,你就听我的办知道吗?” 村长痛心疾首地嗐了一声,叹气道:“我回去跟村里的人合计过了,伤人的事儿不能往你家的身上放,否则追究起来实在说不过去。” “你就按我们商量好的说,就说杨大柱他们带着人进村抢砸,被村里人发现追赶不知跑哪儿去了,你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这就是最好的!” 村长误以为杨大柱他们已经死了,脱口就说:“反正是死无对证的事儿,只要村里谁都不多嘴不乱说,那就不会有人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 “你只管放心,村里我已经挨个打过招呼了,甭管是来了谁问,大家伙儿的嘴都是紧闭着的,绝不会给你家生事儿!” 按村长想的,这就已经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杨大柱他们那群人受徐家的恩,却黑了心反过来恩将仇报,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只要狠下心来把丧命的贼人毁尸灭迹,对外统一说辞。 这杀人的污水往哪儿泼都可以,只要不挨着桑枝夏的边儿就是菩萨保佑下的万幸。 这已然是一辈子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想出来最狠毒的法子了,谁知徐璈听了只是摇头。 “村长,不必如此。” 村长急了:“这咋就不好了?” “徐璈你小子别在这节骨眼上犯浑,我说的可都是为了你家好!” “你就按我教你的说,哪怕是官府来人了,那也牵扯不到你家头上去!不然那杀人的罪你还能怎么开脱?” “谁说我家摊上杀人的罪了?” “没有谁杀人。” 村长讶然道:“可杨大柱他们不是死了吗?” “这话怎么说的?” 徐璈无辜地眨了眨眼,失笑道:“村长,杨大柱他们都活着呢,一个都没死。” 村长这下是真的惊住了。 徐明辉泡好了茶端过来,请了急得一直站着的村长坐下,放下茶杯笑着说:“您误会了。” “我大嫂只是想给吃里扒外的人一个教训,可不敢动要人性命的心思。” “杨大柱他们几人的伤虽是不轻,可命都是在的,只等着官府那边来人提了去审,怎么会死?” 徐璈和徐明辉你一言我一语地岔开了村长的心焦。 村长捧着茶杯恍惚道:“都活着?” 徐明辉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官府的还要来提人?” 村长有些坐不住:“可官府的一来,杨大柱他们身上的伤怎么解释?” “我都跟许童生打听过了,没签卖身契的人是伤不得的,闹大了那也是要出事儿的啊!” “闹不大。” 老爷子淡淡一笑走过去,坐下说:“这几人的身上还都裹着别的案子,出了洛北村到了府衙,也少不得要得一碗断头饭吃。” “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谁人。” 实际上,除了村长等人,徐家大大小小的就没谁把这当回事儿。 徐家人惦记的是北院里的那个,可不是杨大柱这些人的死活。 村长是当真不知还有这些蹊跷,咂摸了一下舌尖更恍惚了。 “这……这真能像你们说的这般,真就是不会有事儿了?” 老爷子端起茶杯好笑道:“是非善恶一目了然,还能有什么多的牵扯?” “大家伙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错不在我家,行得端做得正,我家还真就没谁是怕被查的。” 徐家老少不约而同的镇定抚平了村长心头的急躁,好说歹说也总算是把村长送出了家门。 外人一走,老爷子放下茶杯垂下了眼:“那县令跟王家人牵扯不浅,这些年为虎作伥捞了不少民脂民膏,算不得什么好的,为免他聒噪起来坏了事儿,把人了结了图个清净。” 徐璈和徐明辉同时点头说好。 徐明辉抿唇道:“到底是个县令,只怕还是要跟西北大营那边打个招呼。” 老爷子嗤笑出声:“陈年河只怕是早就得了消息,他知道该怎么做。” 若论手狠,陈年河只会比这更狠。 见徐璈眼底渐染阴鸷,老爷子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 “夏丫头手里的摊子越铺越大,人手也日渐变杂,璈儿你不想过多插手是不错,可若遇了阻碍,该下手的时候就别怕会脏了手。” “明辉你跟你大哥一起把农场和酿酒坊的人都筛一遍,有不妥的寻了由头撵出去,生了二心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正巧这段时日夏丫头被留在家了里养着,你们腾出手来把之前不曾注意到的枝节都修剪清楚。“ “别留后患,省得来日再生事端,也好让这些人的心里多个忌讳,免得有人小瞧了咱家主事儿的桑东家!” 第317章 这么大个人,丁点儿大的胆儿 老爷子一声话下,徐璈和徐明辉以最快的速度动了起来,就连徐二婶和徐三婶都跟着进来搭了一把手。 农场里所有登记在册的人都被筛了一遍,还当真揪出了一些藏了尾巴的人。 被人收买了想盗取徐家粮种的,伺机想给圈舍里的家畜下毒的,还有想盗皂花秘方的,各有目的。 桑枝夏手中的产业大了,为之眼红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样的手段防不胜防,只能比狠。 这一次清查出的人数不算多,却耗子屎似的坏了锅里的菜,说不出的恶心人。 被清查出来的人单独列了出来,徐璈看似仁至义尽,只是扣了当月的工钱把人打发出去。 可当日夜里,这些被撵出去的人就闹出了乱子。 夜半北城的城守府那边接到消息来了官差,见了地上那群半死不活血葫芦似的人,前后查探一番后说:“这些人是被撵出农场的?” 徐明辉不动声色地点头:“是。” “这些人在农场中做工心思不纯,被查出来后撵了出去,谁知他们会因此生了报复之心,想合伙潜入农场纵火,这才不慎……” 徐明辉欲言又止地顿住没多话。 为首的官差啐了一声,不屑道:“这些陷阱和捕兽夹是怎么回事儿?谁设的?” 农场里几个老实巴交满头是汗的汉子站了出来,最前头的那个猎户哆哆嗦嗦地说:“陷阱和捕兽夹是我们设的,可我们想逮的也不是贼啊!” “这……这可都是用来防下山的野狼的!真的跟我们没关系啊!” 洛北村之前有过野狼进村伤人的惨案,当时闹得人心惶惶,附近几个村里的青壮还自发上山搜寻了一番,生怕再出人命。 谁知事后为了防野狼伤人设下的陷阱和硕大捕兽夹,在今日却成了伤人的利器。 成队的官差转了几圈,认定为报复不成误入捕兽陷阱咎由自取,抬走了那些人的尸首草草结案。 徐明辉头疼似的叹了口气,带着惶恐不安的人收拾遍地血迹的残局。 对这些人充满意外的死,也不是完全没人怀疑。 有人说:“这未免也太蹊跷了些,前脚刚得罪了徐家,后脚就跟一起瞎了似的齐齐跳了捕兽坑,还都一起死了,当真不是被徐家人害死的么?” “徐家这些人看起来是好相处,可仔细想想得罪了徐家的人,好像就没一个是能好生活着的?” “难不成……徐家人的心竟狠到这种程度,除了容不下有异心的,竟是连活路都不肯给?” “这动不动就见血要命的,往后谁还敢在徐家的农场里做事儿?这要是一个不小心就把命丢了可咋整?” 挑起话题的人说得惶然不已,除了几个跟着面露紧张的,更多人对此的反应都是嗤之以鼻。 “你也说了那是起了异心想做鬼的,关我们什么事儿?” “我们踏踏实实做工干活儿,也生不出那多的花花肠子,不做亏心事儿,那就是谁死也轮不到我死!” “就是,分明是自寻死路的作死鬼,跟徐家和桑东家有什么干系?” “官府的官差老爷都查清结案了,也说了跟别人无关,你们几个在这里嘴上叭叭说这些难听的,难不成你们也是被人收买了的?” “反正我一家老小是靠着桑东家的善心和徐家才活的命,好的我都记着呢,坏的我一个字不听!” 围观听到的人撇撇嘴走了,对谈论这些的人都暗暗生出了要远离的心思。 暗处的人看清了那几人的脸,晚间就给了徐明辉一张纸条。 徐明辉看过把纸条扔进火堆,淡淡道:“确定跟外头的人没有干系?” “确定没有,大约只是见了捕兽坑那边的惨状起了疑心,暂时也看不出异常。” “看不出就暂时留着。” 徐明辉盯着火堆里多出来的灰烬说:“风向朝着一边倒不见得是好事儿,说什么的都有才是人之常情。” “继续盯着,有不对的再另行处置。” 徐明辉掸了掸袖口转身要走,临时想到什么脚下微顿:“捕兽坑那边都清理干净了?” “二少放心,什么痕迹都没留。” 不管是谁来看了,都只会以为那些跌进捕兽坑丢了命的人,是报复不成反遭报应,不可能会联想到是被丢进插满利器和捕兽夹的深坑。 绝对的死无对证。 徐明辉唇角掀起呵了一声,转身道:“农场这边的人多眼杂,务必处处盯紧了,若有异状,去跟我大……” 徐明辉不知想到什么脸黑更多一层,绷紧了脸一字一顿地说:“别去烦我大哥,来跟我说。” “我大哥现在忙着呢,没空。” 徐明辉说完面无表情地走了,重新隐没回暗处的人狐疑转头:“少主近日不是都在村里么?” 人都在村里了,也不见在农场露面,都在忙什么? 按规矩底下人不可谈论主子行踪,可刚才徐明辉脸上的怨气过于明显,见了的人就很难忍得住不问。 被徐明阳等人亲切称为独眼叔叔的人缩了缩脖子,闷闷地说:“哦,东家前日就醒了,你不知道?” 问话的人理直气壮地点头:“知道啊。” 桑枝夏病了一场的事儿农场里的人不知道,可徐三婶和许文秀这几日在村里买了好几只养了两年以上的老母鸡回去,每日变着花样的在炖汤熬肉。 村里有机敏的不知想到什么,这两日也搜罗出了自己家里好的往徐家那边送,这么热闹的动静,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人还是想不通:“可是东家醒了跟少主有什么关系?” 被他盯着的人彻底不想说话了,一言难尽地拍了拍他的肩:“怪不得村里的大娘只想给林云说媳妇儿,一个都不想给你说。” “就你这样的,哪儿有瞎了眼的看得上你?” “独眼你这话几个意思?!你是不是在羞辱我?!” “你给老子站住!” 农场里闹出的捕兽夹风波慢慢平息,北院里的桑枝夏也在看着徐璈头疼叹气。 “徐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真的不是纸糊的?” 用胡老爷子的话说,桑枝夏就是连日来累狠了一时没顶住风邪入体,养足了精神头便无大碍。 桑枝夏也果真如他所说,不管昏天黑地睡足了瞌睡,发了一身汗,醒的时候就没再发热。 桑枝夏自己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没把这场病当回事儿。 可徐璈不行。 这么大个人,丁点儿大的胆儿。 桑枝夏是前天没事儿的,人今天都还在屋里困着。 徐璈拿着手里解闷的闲书慢慢悠悠地翻过一页,懒懒地说:“谁敢说你是纸糊的?” 桑枝夏挑眉。 “那你怎么就认定了我得在屋里养着?” 徐璈答得理直气壮:“因为我不想出去,枝枝你得陪我。” 桑枝夏没了声音,徐璈放下书就闭着眼拧紧了眉往她的怀里靠,哼哼唧唧:“枝枝,我见了风头疼,你再帮我摁一摁。” 桑枝夏不为所动。 徐璈极好说话地拉起了她的手,熟练的往自己的额角放:“摁一摁就不疼了,真的。” 桑枝夏的手滑落在徐璈的鼻尖,毫无征兆地揪住一拧,哈气冷笑:“日日都喊头疼,你就不能换个不一样的说辞?” “撒娇都这么敷衍,说出去连徐锦惜都糊弄不住的瞎招儿,你用来糊弄我?” “徐璈你是当我三岁?” 徐璈被揭穿了也不在意,捉住桑枝夏的手凑在嘴边咬了一口,笑得胸口颤动:“谁说我是糊弄了?” “我这不是头回使美男计不熟么?下回就好了。” “你还想有下回?”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揪了他的耳朵尖:“赶紧挪开,没空听你瞎扯。” “我……” “大嫂?” 徐明煦规规矩矩地敲了门,在听到桑枝夏的声音后一板一眼地说:“祖父让我来传话,说大嫂若是今日感觉好些了的话,就去一趟书房,祖父有话要跟你说。” “祖父找我?” 桑枝夏推开粘上来的徐璈,扶了扶发间歪了的玉簪,疑惑道:“祖父这时候找我做什么?” 第318章 问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怀上的 书房外,桑枝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和头发,确定无误后抬手敲了敲门。 “祖父。” 屋里传出老爷子仿若含着笑的声音:“进来。” 桑枝夏推门而入,屋内茶香袅袅。 正在泡茶的老爷子对着桑枝夏招了招手,在小茶桌上摆了个小巧的瓷碗。 “来坐下。” “你吃着药呢不能喝茶,嫣然特意给你备了一碗甜汤,过来尝尝?” 白瓷小碗里装着的是小指大小的糯米面丸子,红糖水煮了最后再在面上撒一点晒干的茉莉花朵儿,淡淡的甜香 喝一口下肚,甜滋滋的舌尖还残留着一股不明显的茉莉花香,暖烘烘的让人舒服不少。 见桑枝夏的眉眼舒展,老爷子笑了:“嫣然说多放些糖的你指定喜欢,看样子她是不曾说错?” 桑枝夏摸着鼻子笑:“我是说怎么比平时的甜,合着是嫣然特意关照我了?” “你对他们上心,关照几分不是应该的?” 老爷子执起小炭炉上的茶壶往杯中倒茶,等桑枝夏放下碗了才说:“知道我今日叫你来是为什么吗?” 桑枝夏自打醒了就被圈在家里养病,外头的事儿徐璈是一个字儿也不说,问了也装聋作哑当没听到,抓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话本子,装模作样地开始读。 桑枝夏是一个字儿都不想听。 不过哪怕是被圈在家里,桑枝夏也不是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 桑枝夏隔着小茶桌上冒起的水汽眨了眨眼,含混道:“能猜到一些,但也没那么清楚。” “倒也不必知晓得过分清楚。” 老爷子转了转手里的茶杯,温声道:“丫头,人活在世有时候求的就是难得糊涂,糊涂一些不见得都是坏事儿。” “你跟璈儿和明辉的处事方法不同,完全不必逼着自己调整,觉得他们的方式就是对的。” 桑枝夏眸子微缩,老爷子话声含笑:“留有一线的仁慈不是软弱。” “人活在世要琢磨的事儿很多,手段太狠的容易引人猜忌,也容易众叛亲离,让人不敢靠近。” “反之,手腕太软了也不行。” “性子太好了,便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再无忌惮,怎么在二者间取出个平衡,这本就是需要花上漫长岁月去参透的诀窍,绝非三五日可达成。” “你所做的一切都做得很好,并无半点差错。” 桑枝夏对人命的看重是她轻易越不过去的底线,可底线不该成为枷锁。 桑枝夏搭在小瓷碗上的手指无声蜷紧,低着头说:“我还以为祖父会说我软弱。” 人是她下令伤的。 可受刺激病一场的人也是她。 从明面上看,像极了她承受不住自己决断带来的后果,这不是软弱是什么? 可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对桑枝夏而言伤及人命需要下的是多大的决心。 老爷子有些好笑,抬手在桑枝夏的脑门上敲了一下,无奈道:“仁慈何故会为软弱?” “若你真是怯了,当时就该任由着胡作非为的人肆意打闹,可你没有。” “之前在黑崖村你为自己手底下的人讨回了公道,如今在洛北村,你也护住了自己的家人,如此就谁都说不得你半句是错。” “权柄是一把利刃,伤人也伤己,你能懂得在利刃上封一层刀鞘,这是好事儿。” 桑枝夏抿紧了唇没吭声,压在心口的巨石,却在听不见的轰隆声中散了个一干二净。 我杀人了这个认知,好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散了。 老爷子笑笑看着没多言,只是在杯中茶尽后摆摆手说:“得了,璈儿只怕是在外头眼巴巴地望着呢。” “病也见好了,跟他出去透透气。” 桑枝夏抽了抽鼻子小声嘟囔:“我婆婆和三婶她们说了不许我出门,怕受了风。” 许文秀她们现在看桑枝夏看得特别严。 别说是出门去浪了,就是在北院的小院里吹风的时间长了也会被数落。 “她们又不在。” 老爷子慢悠悠地说:“今日谁都不在,你出去了谁知道?” 桑枝夏没想到还能这样,愣了下茫然抬头:“啊?” “别啊了,傻乎乎的我看着头疼。” “自去玩儿吧,少在我面前晃悠。” 桑枝夏在老爷子的满脸嫌弃中带着恍惚出了书房,果不其然就在外头看到了等着的徐璈。 徐璈注意到她微红的眼角,心头微窒嘴角却噙起了笑。 “被骂哭了?” 桑枝夏没好气地瞪他;“你才会被骂哭。” “祖父压根就不会骂我。” 徐璈狭促地啧了一声,走上前牵起桑枝夏的手,字里行间充满了莫名其妙的骄傲:“瞎说。” “祖父骂我的时候,我就从来不哭。” 桑枝夏不是很懂这到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哭笑不得的吸气:“你是想让我夸你么?” “请问你觉得不被骂哭是值得炫耀的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 “哎呦,夏夏你怎么出来了?” 走出大门的一刹徐璈的话声被打断,林家嫂子满脸惊喜地走了过来:“夏夏你没事儿了?” 桑枝夏一时没太懂这话是意思,呐呐点头:“是,我……” “你这月份还浅着呢,是不是得多在家歇几日才好啊?” 桑枝夏被林嫂子脸上莫名的紧张弄得有些无措,干巴巴地说:“我都好了,其实也不用一直歇着。” “那可不行!” 林嫂子斩钉截铁地说:“你年纪小又是头胎没经验,我跟你说这时候可大意不得!” 桑枝夏被头胎两个字冲击得脑中一空,难以置信地说:“头胎?!” “对啊,你没生养过,可不就是头一胎吗?” 林嫂子抓了一下桑枝夏身上的衣裳,满脸不赞成:“你得多穿点,不然大人凉着了,那肚子里的孩子能长得好吗?” “徐璈你也真是的,夏夏这刚知道怀上了,娃娃还没在肚子里坐稳呢,正是要在家里好生养着的时候,你急吼吼地牵着她出来做什么?” “你媳妇儿要是没养好,能生得出大胖小子冲着你喊爹吗?” “得好生养着!没坐稳胎之前是不能乱晃的!” 林嫂子说得言之凿凿,一字一句都在半空化作了大斧子,狠狠砸向毫不知情的徐璈和桑枝夏。 徐璈深深吸气改牵为扶,两眼发直地看着桑枝夏:“枝枝?” 桑枝夏微笑闭眼:“别问。” “问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怀上的。” 这没鼻子的谣传到底是从哪儿起的?! 第319章 枝枝,你没有杀人 “哎呀,夏夏你出来了?” 路过的一个大婶非抓着桑枝夏往她手里塞了个鸡蛋,乐呵呵地说:“这可是刚从鸡窝里掏出来的蛋,比农场里放得时日久了的那些补嘞!” 桑枝夏努力保持微笑:“婶子,我其实没……” “你可得多吃点儿,不能说小媳妇爱俏就管了嘴。” 大婶语重心长地说:“当娘的吃得好,肚子里的娃娃才长得好呢,这时候可不能含糊了!” 桑枝夏百口莫辩,在大婶打量腹部的慈爱目光中,嘴角不断抽搐。 “到底是谁说的我怀上了?” 这一路上走过来,男子多是对着徐璈说恭喜,女子则是对着桑枝夏笑了又叮嘱过来人的经验。 事无巨细,压根不给桑枝夏插嘴解释的余地。 连说带给的,又是鸡蛋又是红枣红糖,徐璈的手里都快捧不下了! 徐璈毫无征兆喜当爹,一手抓着衣摆兜了红枣,另一手抓了个还冒着热乎劲儿的鸡蛋。 徐璈也很懵。 徐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就五日没出门,桑枝夏肚子里的娃娃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徐璈忍不住弯腰低头,盯着桑枝夏平坦的小腹若有所思,忍不住用额头去碰了碰:“有小娃娃?” “我……” “徐璈!” 拎着个篮子的吴婶火急火燎地撵过来,一把揪开了徐璈恼火道:“你小子做什么呢?” “你媳妇儿肚子里的娃娃还小呢,哪儿禁得起你这么撞?” “我看你是刚当爹的高兴傻了,这点儿轻重都不知道!” 徐璈被训了个劈头盖脸,看着生气的吴婶哭笑不得地说:“可是我没当爹啊。” 胡老爷子的医术有多高明毋庸置疑。 他老人家都没诊出的喜脉,那就不可能会有。 吴婶愣住了,桑枝夏头疼叹气:“婶儿,我不知道在大家伙儿嘴里我是怎么怀上的。” “但是……” “我真的只是不小心病了几天。” 没有小娃娃! 根本就有不起! 吴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说法,挎着篮子啊了一声,惊得话声儿都不稳了:“没怀上?” 桑枝夏苦笑捂脸:“好端端的,到底是谁说的啊?” “那没怀上,你婆婆她们到处去买老母鸡做什么?” 吴婶意识到这是个误会,笑得打跌止不住:“你婆婆和三婶这几日可哪儿都在问,人家有没有养了三年的老母鸡,有的话当场掏钱就要买,价格高低都不论,买了就抱着往家跑,跟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大家伙儿一瞧这阵仗,可不得以为是你肚子里有好消息了吗?” 村里人没那么多讲究,可生娃娃添丁是大喜事儿,也有不成文的规矩。 谁家的媳妇儿要是怀上了,那就要早早预备下熬汤补身子的老母鸡。 怀着的时候下蛋补身子,娃娃落地了就宰了熬汤伺候月子。 许文秀和徐三婶一副火急火燎半点都等不得的样儿,旁人见了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会朝着这头想。 一来二去的,话就传劈叉了。 桑枝夏被吴婶笑得耳根子发红,徐璈倒是坦坦荡荡的,张嘴就说:“婶儿急什么?” “您说的鸡蛋都备着,等我真当爹了,我亲自去请了您来吃席。” “哎呦,那敢情好!” 吴婶乐不可支地说:“那你小子可得加把劲儿,我就等着吃席喝酒了,到时候我拎着鸡蛋就上你家坐着去!” 徐璈厚着脸皮不断说好,好不容易把吴婶哄走了,腰侧就被桑枝夏拧着转了一圈。 桑枝夏顶着个大红脸咬牙:“你倒是不见臊。” 说什么就应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罕见的老实孩子! 徐璈被拧得暗暗抽气,闹了几句讨饶低笑着说:“那不是早晚的事儿么?” “枝枝你别急,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一定卖力,我……” “你再胡说我就把你踹那边沟子里。” 徐璈扭头看了一眼路边一人宽的水沟,识趣地闭上了嘴,咳了两声清一清嗓子,立马秒变正经人。 “我哪儿是那胡说的人?” 桑枝夏:“……” 徐璈无视了边上的水沟,拿出桑枝夏的帕子擦干净一颗红枣塞进她的嘴里,戳了下桑枝夏鼓起的腮帮子说:“今日冒着被娘数落的风险带你出来,可不是为了听这没影儿的喜讯的。” “我想带你去见几个人。” 桑枝夏咬着红枣含糊不清地问:“见谁?” “见几个要被拉去奔赴刑场的人。” 徐璈话说一半就不往下了,牵着桑枝夏就往东山后搭起来的茅屋群走。 这边的茅屋起初是桑枝夏提议建了,也好给林云他们这些人找个落脚的地方。 后来随着到农场里做工的人越来越多,这里比邻而建起来的茅屋越来越多,比得上洛北村的一半人。 大人们都各自去干活儿了,一眼看过去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孩子。 大些的认识桑枝夏,看到她来了笑嘻嘻地叫了一声桑东家,小的也跟着喊得震天响。 桑枝夏有些好笑,示意徐璈把揣了一路的红枣拿出来给他们分了,被徐璈带着走进茅屋群的深处,看到守在门前的宋六无声一怔。 宋六走过来躬身问好:“少主,东家。” 桑枝夏无意识地抓住了徐璈的指尖:“里头是什么人?” “里头是杨大柱他们几个。” 徐璈使了个眼色示意宋六到边上候着,牵着桑枝夏发凉的手说:“他们几个被拎出来的杀鸡儆猴,当时是伤得不轻,可胡老爷子手底下不放的人,哪怕是阎王来了也难叫走。” “我买了些药材过来,请了胡老爷子治着没让人死了,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走,我带你瞧瞧。” 徐璈把门推开,桑枝夏这才发现屋里除了杨大柱他们,还坐着两个穿着补子袍的官差。 官差站起来颔首示意,不等徐璈开口就说:“桑东家既是来瞧过了,这几个人我今日就要带回去了。” 说话的人苦笑道:“桑东家不知道,这几人的身上还背着人命官司,本该是在抓到的那日就逮回去受审定罪,可您丈夫非说您没点头不能把人带走,我们可是在这儿等了好几日了。” 罪证确凿,人也逮住了。 现在把人带回去,他们也算是能交差了。 另一个忍不住嫌恶,看了瞪着眼喘气的杨大柱一眼,撇嘴道:“要我说不如死了干净,还费了那么老些好药救回来做什么?” “救回来了也是要拉去砍头的,白糟践了那么老些好东西!他……” “不知道就别浑说!” 先说话的人拉了那人一下,略显拘谨地看着桑枝夏:“桑东家,这人您也瞧过了,我们是不是能带走了?” 犯人在这边躺着,好吃好药的续着命。 可衙门那边还等着结案呢! 桑枝夏眼底恍惚一闪而过,暗暗抓紧了徐璈的手,垂下眼说:“成。” “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正事儿了,你们想什么时候把人带走都可以。” 桑枝夏出人意料的好说话,留守在此的两个官差再无一点儿顾虑,当场收拾着就要把人押走。 桑枝夏跟徐璈并肩走出茅屋,看着杨大柱几个站都站不起来,被强行捆了手脚拖拽出去,低声喃喃:“我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你不想杀人,他们怎么会死?” 徐璈低头亲昵地蹭了蹭桑枝夏的鼻尖,言出宛若保证:“枝枝,他们都活着。” “你没有杀人。” 第320章 被辜负的忠心铁骨,需要一个交代 徐明辉踩着暮色进门,听到厨房那边传出的说笑声,脚下不由得微微一顿。 自打前几日桑枝夏病了,家里已经好几日不曾听见这样的说笑声了。 徐璈晾好衣裳,对着徐明辉给了个眼神示意他站着别出声,转头对着背对着自己的桑枝夏说:“枝枝,我去酿酒坊那边再担两挑水回来,你看着些别让徐明阳那小子再捏一篮子的蛤蟆!” 正在尽情挥洒创作力的徐明阳顶着被面粉划拉成了花猫的小脸,不满地喊:“大哥你这是污蔑!” “我做的明明是我的威武大将军,不是什么蛤蟆!” 徐璈不屑冷笑:“那就把你捏的蛤蟆自己吃了,不要往我的碗里塞。” 徐明阳不服气地瞪圆了眼。 正在巧手捏花的徐嫣然无奈叹气,指着他手里已经成型的蛤蟆说:“你的蛤蟆嘴捏歪了。” 徐明阳立马紧张地转过了头:“哪里哪里?哪里歪了?” 徐璈冷眼瞧着呵了一声,甩手要走的背影充满了无声的怨念。 徐明煦默默收回目光,冷静提醒:“三哥,最近看好你的威武大将军哦。” 徐明阳再这么打着威武大将军的旗号乱捏蛤蟆,那只被徐明阳爱若珍宝的大公鸡早晚会变成徐璈手里的炖鸡汤。 徐明阳紧张抬头,看看桑枝夏又顿时又觉得安心非常。 徐明阳理直气壮地说:“不要紧啦,大嫂说了许我养的,大哥不敢怎么样。” 有大嫂的一句话在,徐璈最多连人带鸡一起给他撵出去大清早的溜鸡,绝对不会杀! 还没走远的徐璈脸更黑一层。 目睹全程的徐明辉叹为观止。 不得不说,徐明阳这小子虽然是在读书一道上实在不开窍,但小小年纪早已悟透了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 就很分得清谁当家做主! 徐明辉在说不出的心情复杂中跟着徐璈出了门,看到徐璈真担起了水桶,默默走过去抓起了另一只桶。 “农场那边都已经清理利索了,我往里插了几个人,这些人着重留意农场里的动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会及时把苗头摁下去。” 农场里那么多人,桑枝夏并不是每一个都记得住。 有了异心的提前处理了,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徐璈担着水桶走得大步流星,不咸不淡地说:“插的你的人?” 徐明辉这两年看似是在全心全意帮着家里的买卖,实际上私底下自己也没闲着,在外奔走间手里也有了些不为人知的底牌。 这一点徐璈一直都知道。 徐明辉拎着水桶走得慢慢,要笑不笑地说:“是。” “大哥是担心我会借此监视农场,来日做什么对大嫂不利的事儿?” 徐璈懒理会他话中的挑衅,懒懒道:“我是想告诉你,记得把自己小尾巴扫干净。” “别以为就你一个聪明人,要是手脚不利索被枝枝抓住了把柄,我动了手别怪人手狠。” 徐明辉一言难尽地啧了声,微妙道:“大哥不说,我也知道你不是好人的,倒也不用特意提点。” “你只管放心,留的人只为护农场的安宁,别的什么也不会做。” 这回酿酒坊的变故不光是给桑枝夏敲了一个警钟,也在徐家其余人的心口上重重敲了一记。 风波未起不可过度安享于沉静,防患于未然才是长久之理。 徐璈和徐明辉都不同程度地往村里放了人,只是这样的细节对方不必知晓得过分清楚。 徐璈走到地方把水桶放下,等徐明辉去转动木轴打水的时候淡声道:“三婶那边多看着些。” “三叔来信大概下个月就回来了,在此期间别再出差错。” 徐明辉把装满水的木桶递给徐璈,眸色微闪:“你要出去?” “墨鼎山那边的……” “那边我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 徐璈把装满的水桶拎到一边,在徐明辉不赞同的皱眉中说:“月前蜀地爆出了盐民屠杀城守满门的惨案,盐民暴乱。” “我知道这事儿,但是……” “蜀地在暴乱中被残杀的城守一家,是太子的嫡系。” 徐璈打断徐明辉的话,不紧不慢地说:“蜀地是井盐产地,占中原之数过半,而盐引在民间自来便有一张盐引百两金的说法,那里出的可不仅仅是白花花的盐。” 矿脉,盐巴,粮食。 这三项并在一处算得上是一朝命脉,依附着三项得存的兵马则是命脉上的利刃。 有野心想谋权的人,目光不可能会从这些东西上挪开分毫。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也一样。 徐明辉眼底暗色不断起伏,哗啦的水声中响起的是徐璈懒散的语调:“盐民暴乱与蜀地苛政密不可分。” “吾皇仁恤臣民,朝中自十年前便改了盐政,各地盐税却年年歉收,其中尤以蜀地为甚。” “你说蜀地每年苛政下运出的那么多盐,最后换成的雪花银不计其数,未入国库的巨额之数都去哪儿了?” 贪官污吏杀不尽。 可自下而上起的包庇总有可寻的源头。 徐璈恰到好处地卡住没继续往下说,徐明辉在杂念纷转间,额角已经浸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有一点你别忘了,那些人的仰仗是太子。” 那是天子亲自教养大的太子,是集合了天子全部疼爱和心血的太子。 徐明辉迅速敛眸语速飞快:“太子昏庸不是秘密,这些年来对太子不满的大臣多到承天殿前站不下,可他还是在东宫之位上坐得稳稳当当的,就这你还看不出来吗?!” 若不是圣上有心庇护,太子怎么会敢跋扈至此? “你……” “现在那人高高在上,你我落入尘埃,一时半会儿的确是动不得他,可谁说我现在就要动他了?” 徐璈讥诮道:“天子圣意难违,的确是难撼巨木。” “然而蝼蚁积攒之怒可毁万里长堤,小打小闹的多了,哪儿有永年不倒的树?” 先从蜀地的盐引暴乱炸出一个缺口,慢慢的浪可滔天,在朝中虎视眈眈的几位王爷自然也不可能会一动不动。 徐璈要做的不是去掀起风浪。 而是在风浪既起尚未被压下时,在暗处的推波助澜。 徐璈冷冷地看着徐明辉骤缩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说:“徐明辉,我父亲和十来万将士在洪北之地的冤魂未散。” “活着的人必须对被辜负碾碎在千里平疆的忠心铁骨,给出一个交代。” 第321章 你就不能等我长大了再老吗?! 徐璈和徐明辉一前一后担水进屋,徐璈极其自然地把倒水入水缸的活儿都甩给了徐明辉,自己则是以挑剔的目光打量过包好了整整齐齐摆在铺了纱布的筛子里的包子。 说是包子,其实像正经包子的真的不多。 几小只被桑枝夏勾起了用面团创作的热情,围着灶台这一下午屁股就没挪过地方。 花里胡哨奇形怪状,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在这个汇聚了无数奇思妙想的筛子里应有尽有。 徐璈啧了几声,眼神锐利一下点出了徐明阳的几个大作,强调道:“这几个蛤蟆我不吃。” 徐明阳很有骨气地站了起来:“我自己吃!” “那敢情好。” 徐璈瞥他一眼,口吻极其一言难尽:“别急,没人跟你抢。” 眼看着徐明阳要急了,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你少说几句。” 徐璈冷笑:“有本事做得那么丑,就别心虚怕被人说。” “他……” “你少啰嗦。” 桑枝夏护崽儿的拍了拍徐璈的胳膊,在徐璈瞬间幽怨的目光中朝着徐明辉的脸上扫了一眼,低声道:“你俩怎么回事儿?出去担个水吵架了?” 徐明辉许是在家里懒得装了,自进门到现在脸色就不太对劲儿。 徐璈对此很是不以为然,下巴搭在桑枝夏的肩窝上不满道:“我都在你眼跟前呢,你总看这些兔崽子是怎么回事儿?” “等我出了门你再看不成么?” 桑枝夏闻声呼吸微轻,偏头看他:“要出门?” 徐璈没半点要瞒桑枝夏的意思,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蜀地的蜀锦自成一绝,是在外头花了银子也不好买的宝贝,我去弄些来给你制夏衫穿?”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要不我一样弄一些回来,你选着看得上的用?” 桑枝夏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蜀地至此的距离,再一想能穿得上夏衫的时节,心里对徐璈要出门的时长有了些数。 桑枝夏抬手把腆着个大脸往前蹭的徐璈推开:“大可不必,我没那么缺衣裳穿。” “闲着就去那边烧火,少在这边碍手挡脚的。” 被嫌弃的徐璈耸肩一笑去了。 灶膛里火势旺盛,蒸笼上冒出的袅袅白气也模糊了徐璈的半边侧脸。 桑枝夏在心里暗暗一叹,吃过饭就回了北院收拾东西。 “路远东西多了也都是不便,你就带两身换洗的衣裳,其余的缺什么在路上再买什么,左右身上的银子是足的。” 粮庄和农场里进项稳定,酿酒坊那边虽是遭了一番不大不小的波折,可每月能送到桑枝夏手中的分红也不少。 桑枝夏兜里鼓实了给钱也大方,翻出了徐璈的小包袱就往里塞银票。 徐璈歪坐在床边只一个劲儿地笑:“枝枝,用不着这么多。” “出门在外有备无患,有多的总比少了强。” 桑枝夏清点一遍确定装进去的银子是自己满意的数目,抬头看着徐璈说:“你想想还要带什么?” “胡老爷子之前给的两瓶金疮药带了,还有风寒受凉用得上的百草丹也带了,还有……” “还有你呢?” 徐璈突然说:“枝枝,什么都是给我带的,那你呢?” 桑枝夏莫名其妙地看他:“有我什么事儿?” “我一直就在家里,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去城里,一日便可来回的事儿,收拾什么行李?” 徐璈身子一歪靠倒在桑枝夏的身上,揪着桑枝夏的手揉了揉,闭着眼笑:“好,你说不用就不用。” “对了,我听说蜀地喜吃辣,讲究是个麻辣鲜香,那边的吃食你喜欢么?” 桑枝夏还在心里合计有无遗漏的地方,这话从耳边一滑而过,心不在焉地说:“我能吃辣。” “那麻的呢?” “麻椒我也能吃。” 桑枝夏有点嫌徐璈絮絮叨叨的碍事儿伸手推他:“你先起开,我再……” “枝枝,你说蜀地的人日日吃都是发麻辛辣之物,长年累月的会不会嘴里也是麻辣的?” 徐璈问得一本正经,桑枝夏直接被气笑了。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那你今日吃的包子是甜的,你的嘴就会是甜的吗?” 徐璈唇角上翘,在桑枝夏好笑的目光中伸手勾住她的脖子,仰头唇齿相依的瞬间含糊笑道:“真是甜的。” “不信你尝尝?” 桑枝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在了柔软的被子上,桌上的烛火被徐璈挥掌熄去,昏暗到模糊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的就是徐璈含笑的眼。 “枝枝,甜么?” 桑枝夏于混乱的呼吸中捉住腰上作怪的大手,恼得不知何时就红了脸。 “徐璈你别闹,我……” “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尝口甜的,怎么就是闹了?” 徐璈不依不饶地低头轻吻,笑声缓缓:“一口指定是没尝出滋味来,万幸夜色够长……” 北院的门外,徐明辉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屋那边已经熄了的烛,眉眼间的阴云瞧着比肩上的夜色都黑。 举着烛出来找蛐蛐儿的徐明阳见了,满脸好奇:“哥,你怎么了?” 被徐明阳鼓捣着一起出来的几小只齐齐转头,疑惑眨眼。 徐明辉飞快地闭了闭眼深深吸气,情绪不明地说:“你们大哥说了,饭后与我有事儿要说,让我来北院找他。” 徐明辉知道了徐璈的打算,愁得晚饭都没注意到自己吃的是徐明阳包的蛤蟆。 三大个皮厚馅小的丑蛤蟆下肚,徐明辉的舌根底下都泛着苦,好不容易灌了几碗水平复了些,来到北院看到的就是恕不接待的黑灯瞎火。 烛都熄了,他怎么好意思进去? 换句话说他就算是去了,屋里的徐璈也绝对不可能叫得答应! 徐明辉的脸色更难看了。 几小只的脸上却写满了理所当然。 徐明煦人小口气不小地说:“这样啊,二哥你明日再来吧,大哥这会儿已经叫不醒了。” 徐锦惜也叹气:“大哥一在家,就要缠着大嫂陪他玩儿。” “他都这么大个人了,就不能努力一下自己哄自己吗?!” “就是就是,这么大的人怎么好意思要大嫂哄的?” 徐明阳满是鄙夷地嫌弃了一句,还不忘提醒徐明辉:“哥你记得明天晚些再来叫大哥,不然吵着他赖床不起,他就会撵我出去溜鸡!” 徐明辉在长久的无言后挤出一个微笑,看着整整齐齐的这排萝卜头说:“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进屋睡觉?” 徐嫣然见鬼似的看着徐明辉,指了指头上的月亮说:“二哥,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还不晚?” 徐明辉:“……” 徐嫣然:“刚吃过饭好吧?这个时辰祖父都还在看书,有谁去睡觉?” 徐明辉彻底哑口无言。 徐明煦的小脸上露出了同情:“二哥也是年纪大了吗?” “这么早就要睡了?” 徐明煦一语道破几小只眼里的疑惑,霎时间就连徐明阳的眼中都铺满了同情。 徐明辉尚未弱冠已喜提先衰,无力地张了张嘴无话可说,短暂的沉默后转身就走。 徐明阳担心地说:“哥,你这就上年纪了?!” “你别老这么快啊!你就不能等我长大了再老吗?!” “你等等我怎么了!!!” 第322章 你可真是徐明阳的亲哥 徐明阳信口胡诌一句你年纪大了,接下来的几日里徐明辉是实实在在的有了心里俱衰之感。 不是因为岁数真的上去了,是因为徐璈这厮远比想象中的更不靠谱。 徐明辉甚至觉得这人非常离谱。 桑枝夏去打谷场那边单辟出来的皂化房看情况去了,徐明辉望着慢慢悠悠吹去指尖木屑的徐璈不断皱眉,脸比锅黑。 “你自己要走就算了,为何还要把大嫂也一起带走?” 徐璈不悦地瞥他一眼:“嗓门儿别那么大。” “被你大嫂听见了,这还算哪门子的惊喜?” 徐明辉原地抓狂,恼火低叱:“大嫂在打谷场那边,跟这儿跟了八个耳朵也听不到!” “你不要跟我转移话题,我是在问你为什么非要把大嫂一起带走?!” “这个远门你自己就出不了是吗?!” 徐明辉少年早慧,稳重老成,有生之年是真的很少经历眼前的这种绝望。 徐璈自己要出远门,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的死活徐明辉是当真不在意。 可桑枝夏不一样。 农场里的大小活计都是桑枝夏一手打点的,春耕下地稻秧长势正好,大豆高粱也在茁壮向上。 这些事儿从头到尾最清楚的只有桑枝夏。 别看徐家这么多人,若论起在地里倒腾种子的本事,谁也不敢说自己比得上桑枝夏的一星半点。 徐明辉一开始以为自己只需要从旁辅助,按桑枝夏吩咐的去把该做的做好就行,顶多也就是算个跑腿打杂的。 可徐璈这杀千刀的说:他要把桑枝夏一起带走。 短短的一瞬间徐明辉的脑中不断滑过墨鼎山的茶树,农场里圈舍养着的猪,甚至是每日需要专人去捡的鸡鸭鹅蛋,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你知不知道……” “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徐璈吹去手中小木偶上的木屑,剔起眉梢说:“城里的盒中香三日后开张,薛柳会留在店中打点。” “农场的地里耕种已经结束,现在正是农闲的时节,都不需做多的,隔三岔五去地里转悠一圈便可,是让你去地里扒拉着数清到底有多少株苗了?” 徐明辉:“可是……” “至于墨鼎山的茶山,山上的茶道我已经盯着修好了,从此上山下山再无半点顾虑,你要是高兴了打个滚从山头滚到山脚大概都一次滚不死,你到底在焦灼什么?” “我是让你去背石铺路了?还是让你去炸山开道了?” 最要紧的都已经打点好了,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儿。 他凭什么不能把桑枝夏带走? 徐明辉脸黑如墨,死死咬牙:“你只说茶道修好了,怎么不提下个月会送抵的茶树呢?!” “陈菁安不远千里从南边运来的茶树,其数不下千计,你把大嫂带走了,这么多茶树我怎么安排?” “你看我像是会种茶树的吗?!” “不会你可以学啊!” 徐璈一脸你为何蠢笨成这样的嫌弃,拧起眉心说:“村东头划出的茶园淘米水都灌了两个月,刨个坑把茶树放进去,拿起锄头填点土这都不会?” “你可真是徐明阳的亲哥。” “徐璈你……” “我怎么?” 徐璈一言难尽地白了徐明辉漆黑的脸一眼,理直气壮:“都说蜀地风光好,春暖夏盛之时,我带你嫂子出去转一圈散散心怎么了?” “她不在家别的事儿就不能做了么?做什么大小事儿都眼巴巴地指着她?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徐璈是早就想好了要带着桑枝夏出去转一圈,这时候任凭徐明辉说什么都不好使。 只见徐璈彻底无视了徐明辉的愤怒,慢悠悠地说:“北地风光浅,你嫂子自打嫁了我,半点好山好水都不曾瞧见。” “机会难得,出去散散心不是挺好?” 桑枝夏自嫁入徐家,先流放吃足了三千里地的苦,紧接着又是马不停蹄地扛起锄头下地谋生。 两年多了,从头到尾当真是不得半日的清闲享过。 等夏日一过,紧跟着就是秋收。 桑枝夏一年的心血都挂在地里的粮食上,秋收的时候绝对不可能会撒手就走。 满打满算一年之中,抛开春耕秋收冬藏,唯一能让桑枝夏稍微喘口气的时间就是现在。 徐璈才不要等什么所谓的来日方长。 徐明辉想到桑枝夏的辛苦,眸色黯了些许,瞅着徐璈还是忍不住梗着脖子冷笑。 “你想得倒是不错,可你也别忘了自己此行是去折腾什么的。” “你那是起心带大嫂出去散心的吗?万一中途起了波折,你自己死了不足惜,别大意把大嫂牵扯进去!” “我是那么没谱的人?” 徐璈不屑一嗤,懒声道:“你只管放心,这一路上我保准让我媳妇儿吃好玩好,委屈不着她半点。” “只是我们出了门,你可别把家里的摊子弄砸了。” “栽死了陈菁安大老远弄回来的茶树,不等我回来求情,他就能当场提刀要剁了你。” 徐明辉这下是真的被气笑了。 被外人赞为徐家风度最好的翩翩君子彻底裂了风度,拂手一甩袖子磨牙冷笑:“我可不敢等着你帮我求情,你求了我怕只会是死得更早。” 怒火中烧的徐明辉含恨离去,徐璈耸肩而嗤。 “小崽子,跟我斗?” 徐璈志得意满地盘算起了带桑枝夏吃什么玩儿什么,想想还没忍住找了纸笔出来,龙凤飞舞地在纸面上分列出了左右,一边是一路上值得游览的名山盛景,另一边是听说的蜀地风味。 徐璈洋洋洒洒列出了长篇大论的同时,桑枝夏正在皂化房里指点做工的人,怎么把脱模的皂花装进盒子,怎么装得更精致好看。 皂花的成分不复杂,可不远千里弄过来的贝壳,以及做底的猪油占了成本的大头,再加上小小一枚皂花其中的可见之利,是桑枝夏手中秘方里也相当要紧的东西。 盒中香开张在即,这些及时脱模装好了的皂花,都要赶着在明日送过去摆架。 摆在最头脸上的东西,那就是吸引人的门面。 桑枝夏不敢含糊亲自来了,连午饭都是在这边吃的。 徐明辉到的时候,桑枝夏正在跟身边探头的年轻妇人说:“这个帕子要这么打结,挽出来的结不能挡住皂花的纹理,这样看着就好看了。” 能被选出来分装入盒的都是手巧的,一看桑枝夏的示范懂了大半,还有擅打络子的摆弄出了好几种更精巧的打法,衬得木盒中的皂花栩栩如生,看起来更多几分难言的精致。 桑枝夏赞了几句从人群中退出来,回头看到等在门外的徐明辉,眉梢微挑:“你怎么来了?” 第323章 桂枝折,蟾宫到 徐明辉从怒骂徐璈三百遍的怒火中回神,挤出个笑说:“大嫂,你要是一会儿得空的话,我想跟你请教一下茶树如何下地,如何确保全都成活。” 桑枝夏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愣了下说:“大老远转来移栽的,要全部都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吧?” 再成熟的种植技术也有一定的折损率,更何况他们现在的茶树养护还在最初的尝试阶段,压根就有不起什么傲人的技术。 哪怕是桑枝夏自己亲自挽着袖子上了茶山,她也不敢确保所有栽下去的茶树都能成活。 徐明辉凝噎一刹,竭力压下心头翻涌的苦涩,头疼道:“那就设法尽可能活得更多?” 桑枝夏不太理解他为何突然会关注起了茶树能活多少,顿了顿忍不住好奇道:“移栽的茶树活下来更多,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这股莫名其妙的迫切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 徐明辉心累地闭上了眼,沧然道:“是的,非常重要。” “大嫂,你也不想看到陈菁安提刀追着要砍我吧?” 要是真的把陈菁安千辛万苦弄来的茶树都栽死了,陈菁安那个六亲不认的狗东西是真的会剁了他! 徐璈那个丧良心的回来说不定还要把他的骨灰扬了! 桑枝夏不太敢想那是个怎样的画面,沉默一刹艰难地说:“尽管我不是很理解,茶树存活多少跟陈菁安是否提刀有什么关系。” “不过你要是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我知道的现在就告诉你。” “我其实现在就可以有空。” 茶园的土质改善一直在做,只等着茶树苗子到了便可顺利移栽。 后续除了移栽茶树时的细节需要留心,非常棘手的地方当真没有几个。 桑枝夏特意匀出了一下午,还找出了纸笔把需要注意的重点都一一记下,确定徐明辉都理解了,才接着往下说下一项。 一下午的时间悄然而过,徐明辉揣着满满当当新入脑的内容面带恍惚,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收起了笔:“差不多就是我跟你说的这样。” “明日我早上得空,索性带着你去茶园上手试一试,等过了明日盒中香那边张罗起来,我也没时间去茶园折腾了。” 盒中香是筹备了许久的铺子,中途还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波折。 开张和头几日的买卖极为重要,桑枝夏不去盯着心里不踏实。 徐明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意识到徐璈那个狗东西没有对桑枝夏透露半点的意思,忍着对徐璈的怨气说:“大嫂的病刚好些,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办的事儿,其实就不用自己亲自办了。” 桑枝夏没在意,笑笑摆手:“也不是多忙。” “卖力的活儿都是有人做了的,我就是去动动嘴皮子,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见徐明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儿,桑枝夏想了想说:“我听徐明阳说你喜欢收藏笔墨?” 徐明辉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上头,明显一滞后失笑道:“就是年纪小的时候附庸风雅罢了,徐明阳那小子怎么什么话都扯着瞎说?” “他念叨着你的生辰要到了,说是要给你准备份儿大礼,还都不许我们帮忙,念叨得多了我自然就记住了。” 徐家哪怕是在兴盛之时,小辈的生辰也从不大操大办。 到了如今更是如此。 早些时候吃饱都需要花心思去琢磨,自是顾不上别的。 眼下日子好过些了,早前一直按捺下去的闲心又接连冒了出来。 桑枝夏把桌面的纸笔略整理了一下,好笑道:“我是个拿了好墨都当炭块的俗人,好的也寻不出来,之前杀猪留下的猪鬃我让人制了些毛笔,你去拿一套回去玩儿?” 也许是带着家里的四小只说笑惯了,桑枝夏说这话时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哄孩子的口吻。 徐明辉年少早慧,因为亲爹的诸多离谱,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 哪怕是疼爱他的徐二婶,也很多年不曾用过这般软和的口吻跟他说什么了。 见徐明辉面上一空也不接话,桑枝夏奇道:“怎么?” “是不喜欢么?” “不喜欢也不要紧,等你大哥这回出了门,让他给你寻一套狼毫的回来。” 猪鬃制成的虽然也能用,可不管是从毛质和制作手法上来看,农场里现在能做出来的都远说不上是好的。 在把玩惯了好东西的人手里,说起来其实也就跟个玩具差不多。 徐明辉眸色一闪连忙摇头:“没有不喜欢,就是没想到大嫂还给我留了一份儿。” 桑枝夏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家里的孩子都有啊,人手一份儿的。” “徐明阳和嫣然明煦他们的制得略小些,你和徐璈的是大人份儿的,你今日不来,我改日也是要给你们带回去的。” 桑枝夏一时挪不出空来带徐明辉去拿,找来了之前跟徐明阳一起挥棍子的一个半大小子带着他去。 徐明辉一开始以为桑枝夏说的制好的毛笔是一人一支,可被带着到了地方才发现,桑枝夏说的居然是一人一套。 农场里寻不出太好的料子,第一次做的也没过多的讲究,笔杆没用花里胡哨的料子,只是简单的竹杆。 笔杆从粗到细,毫锋从浅到深,整整齐齐的一套毛笔装在盒子里,看不出多金贵,但处处可见的都是用心。 制笔的人是桑枝夏饥荒时救下的一个落魄老秀才。 此人痴爱书笔,研究极深,做起活儿来分外用心,也很仔细。 见徐明辉拿起了一支笔,他连忙笑着说:“东家特地吩咐过,这是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做的,怕弄混了闹不清,还嘱咐我在笔杆子上落了印,这样就都不会弄错了。” 徐嫣然的笔杆子上是一朵小小的芙蓉花。 徐明阳的是一个小太阳。 徐明煦是他最喜欢的小狗。 徐锦惜的喜欢吃的胖乎乎的肉包子。 徐明辉指腹摩挲转过笔杆,在纤细的竹杆上看到是一簇小小的桂枝。 桂枝折,蟾宫到。 蟾宫折桂,无数身怀抱负的读书人的志向高处,无人苦读多年所求不是此处。 徐家落败前,徐明辉不是张扬的性子从不对人提起。 徐家落败后,徐明辉更是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志向抱负藏在了心底深处,从不对人言。 本以为无人知晓的热血在无人处被人看出,被记住。 徐明辉指腹滑过笔杆子上的小巧桂枝,眼睫颤动,哑声而笑:“是我大嫂有心了。” “多谢。” 皂化房外,没空陪着徐明辉去拿笔的桑枝夏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个盒子,对着找过来的徐璈眨了眨眼:“给你备的小玩意儿,打开瞧瞧?” 第324章 老实孩子心眼儿实,力气也大 徐璈拉着桑枝夏走到僻静的角落坐下,打开盒子,看清笔杆上一个娟秀的璈字儿,不由得挑眉笑了。 “给我的?” 桑枝夏勾唇逗他:“不要的话,拿去给徐明阳?” 徐璈抓起毛笔在手上转了一圈,嗤道:“你说给徐明煦我都没这么大的怨气,给徐明阳未免太糟践好东西了。” “就徐明阳那一肚子狗屁不通的诗书,他用得上这么好的东西?” “你差不多得了。” 桑枝夏忍笑拧了徐璈的胳膊一下,低声警告:“徐明阳在村里可是一呼百应的能耐人,你要是嘴欠说多了给他惹急了,万一哪天带着他的小跟班埋伏你,那我可管不着。” 徐璈是个无视年龄差距全方位肆意碾压的狠人。 家里几个小的,除了对徐嫣然和徐锦惜能多几分兄长的温和,对以徐明辉为首包括徐明煦在内的几个弟弟,都是无差别讽刺。 眼看着几个小的是一日更胜一日的大了,徐璈再这么肆无忌惮下去,保不齐哪天回家的路上真的会踩进弟弟们挖出的大坑。 徐璈不以为意地呵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跟我横他们还嫩着呢,再长几年也不足为惧。” 桑枝夏面露揶揄,看到徐璈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把毛笔放回盒子,好笑道:“不是什么好的,用不着这么仔细。” “只是选出来做这个的人手上功夫还不太娴熟,速度快不起来,目前只得了几套整的,暂时也不考虑拿出去卖。” 猪鬃的数量目前倒是足的,只可惜人手受限,能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多。 桑枝夏把做出的成品挑了一番,成套的落了印拿回家哄孩子玩儿,没落印的被她做出拿出去给农场里一些没去得上村学的孩子分了,就当是个哄孩子的新奇玩意儿。 徐璈得知自己被当成孩子哄了,哑声失笑:“枝枝,我其实早过了需要惦记着哄的年纪了。” 桑枝夏敲了敲有些发酸的腿,斜眼看着徐璈:“那下次不给你留了,反正你也大了。” “那怎么成?” 徐璈一改上一秒说自己不需要哄了的正经,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的话,那就谁都不能有。” “你还讲不讲理?” “不讲。” 对上徐璈满脸的正色,桑枝夏板着的脸瞬间有些挂不住了。 徐璈顺势捉住她的手用指尖捏了捏,低声笑:“出来一日不见归家,就是在这儿给我留宝贝?” “你清醒一点,没有这回事儿。”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戳开徐璈凑近的脑门,带着说不出的困惑说:“徐明辉来找我问移栽来的茶树如何确保成活,还说种不活的话,陈菁安可能会提刀砍他。” “陈菁安为什么要砍他?” 徐璈揣着明白一脸糊涂,故作讶然:“是么?” “他真这么说的?” “不然你以为呢?” 桑枝夏是当真想不透二者间有什么关联,狐疑道:“他俩不是关系还成么?是什么时候恶化到会提刀的程度的?” 难不成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 陈菁安看起来整日都笑眯眯的,私底下为人这么暴躁的么? 徐璈对徐明辉的死活一点儿不在意,揪着桑枝夏的手指头拨了拨,心不在焉地说:“谁知道呢?” “陈菁安要砍人又不是我。” 徐璈说完站了起来,一手握着毛笔的盒子,另一手对着桑枝夏伸来:“别琢磨他们了,爱死不死。” “走,回家。” 徐璈把毫不知情的桑枝夏接走回家吃饭,吃过饭就带着桑枝夏回北院了。 盒中香开张在即,明日一大早桑枝夏就要赶着去城里坐镇。 家里喜欢闹腾的几小只都事先得了徐璈的警告,谁都不敢缠着桑枝夏玩儿,等桑枝夏回了北院才拿出了今日新得的礼物,头碰头的开始叽叽喳喳。 徐明辉是赶在饭前进的家门,刚吃过饭深深叹出一口气,拎起个换了新烛的灯笼就作势要走。 正对着新毛笔爱不释手的徐嫣然见了,奇怪道:“二哥,天都这么黑了,你还要出去吗?” 徐明辉挤出个微笑:“我去农场瞧瞧。” “大晚上的,农场有什么好瞧的?” 徐明阳盯着笔杆上的小太阳龇牙傻笑,浑然不觉自己是在往徐明辉的心口上甩刀:“农场里的猪现在都睡了,蛋也要明日才能捡,你这时候进了鸡窝,鸡屎都摸不着一趴热乎的。” 徐明辉本来就已经很糟心了。 冷不丁听到徐明阳这番不知疾苦的话,心口立马就堵住了郁气。 徐明辉缓缓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一个劲儿傻乐的徐明阳,一字一顿:“徐明阳,你十岁了。” 徐明阳带着小男子汉的骄傲挺起了胸口,抬起小下巴自豪点头:“对!” “十岁了。” 徐明辉喃喃道:“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已经在下地插秧手牵弟妹了,你也不小了。” 徐明阳浑然不觉危机到来,仍沉浸在长大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徐明辉看着他龇出漏风的牙,突然笑了:“拿上你的小灯笼,我带你去办点儿大人的事儿。” 徐明阳没想到这样的好事儿还能落在自己头上,喜出望外来不及多想,歘一下站起来,颠颠的就要跟着徐明辉撵。 剩下的三小只迷惑地看着徐明阳屁颠屁颠地跟了出门,徐明煦下意识地看向对烛下棋的老爷子,语气迟疑:“祖父,三哥是不是太老实了?” 刚才那情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劲儿,徐明阳愣是一点儿没看出来。 这都能忽悠走的? 老爷子慢悠悠地翻过手中棋谱,唏嘘道:“老实孩子也有老实孩子的好处。” “老实孩子心眼儿实,力气也大。” 要个个都是心眼子多的小滑头,平日里上哪儿去捡这么多乐子? 徐明煦沉吟一刹,深以为然地点头:“祖父,您说的对。” 老爷子忍笑没多言,等时辰差不多了,就把抱着笔不撒手的三小只打发回屋歇下。 次日天色蒙蒙亮,徐璈起了个大早在门外套车。 一夜都在农场里的徐明阳双手扯着衣襟走得小心翼翼的,看到徐璈兴奋地叫出了声儿:“大哥!” 徐璈不知昨晚的情形,但目光自徐明阳和落后几步的徐明辉身上扫过,眼底渐浮玩味。 “呦,今儿起这么早呢?” 第325章 你想洗个脸么?或者是洗个头发? 徐明阳小脸上挂满了不可言说的兴奋,激动道:“我根本就没睡!” “我哥带我去农场里巡夜,还带我去捡了鸡蛋!” 徐明阳显摆似的敞开着兜着的衣摆,雀跃溢于言表:“大哥你看,这是我从鸡窝里现掏的蛋,都是今早上才下的,新鲜着呢!” 徐璈看着蛋壳上还在迎风抖动的几根鸡的绒毛,努力把笑声憋了回去:“摸着都还是温的,是新鲜。” “馋鸡蛋了?” 徐明阳把脑袋甩成了拨浪鼓,两眼放光地说:“不馋。” “我听人说新鲜的蛋养人,想着都掏回来给大嫂补身子!” 徐明阳一片赤诚对大嫂,满心满眼都是真诚。 徐璈罕见的心里有了一丝不落忍,微妙地瞥了徐明辉一眼,说:“就只是掏鸡蛋用得着一宿?” “自然是用不着。” 徐明辉半点不见奴役弟弟的惭愧,心平气和地说:“明阳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为家里分担重任。” “这几日我会带着他在农场里多转几圈了解情况,到时候白日里就让他去农场里当监工巡查,顺便数每日捡了多少个蛋。” 这活儿其实不用徐明阳去也能做。 但徐明辉见不得这傻小子整日在家里傻乐。 徐璈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口吻复杂:“徐明阳,你想去么?” “想啊!” 徐明阳不假思索地说:“我哥说了去农场当监工可以暂时不用考校课业,这么好的事儿,为什么不想?” 要早知道有这种好事儿,都不用人说,徐明阳早就颠颠地跑着去了。 徐璈霎时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微妙地啧了徐明辉一声。 “看样子我昨日是没说错,你还真是他的亲哥。” 这么混账的事儿,不是亲哥绝对做不出来。 徐明辉脸上不见半点心虚,理直气壮:“在家也不读书,闲着做什么?” “再说了,这不是大哥教我的么?” 徐璈眯了眯眼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徐锦惜脆生生的笑声:“大嫂!” “锦惜今天这么早就起来了?” 桑枝夏走过去逗了徐锦惜几句,在徐锦惜愉悦的笑声中,徐璈意味不明地说:“这家里不是每个人都是黑心的。” 徐明辉从善如流地露出个笑:“所以大嫂不会知道的。” 徐璈满意了。 徐明辉也觉得如此甚好。 跟在徐明阳屁股后头打转的半大小子占了村里一多半,无所事事整日在泥堆里干仗算怎么回事儿? 干脆一起打发了去用得上的地方,物尽其用。 这些半大小子没有大人那么多的花花肠子,一日所耗仅限于两顿饱饭三个铜板,这点儿东西砸下去,换回来的是农场里事无巨细的白日无忧,相当划算。 各得其所的兄弟几人都很知足,桑枝夏对此浑然不知。 临出门前,桑枝夏对着徐明辉无奈道:“昨日说好的事儿只怕是要耽搁几日了,等盒中香那边张罗好了,我再回来教你怎么上手。” 徐明辉笑着点头:“大嫂先去忙,家中万事有我。” 徐璈把桑枝夏扶上马车,自己坐在了车架上亲自驾车。 马车的车辙印滚出去老远再也看不见了,徐明辉折身进门,听到老爷子不徐不疾地说:“明阳年岁还小,夜里睡不足不是长久之计。” 总不能为了守着鸡窝掏蛋耽搁了孩子长个儿。 徐明辉对此早有准备,轻笑道:“祖父放心,夜里我自安排了旁人看守,明阳他们只需要白日里去巡视便可。” 老爷子想想觉得这样挺好,背着手慢慢往外走:“你有数就行。” “农场和那些耕地是你大嫂两年多的心血,他们放心交给你,你就用心帮他们打点好了,别出了查漏。” 徐明辉对老爷子知道徐璈他们要远行并不意外,含笑点头:“祖父放心,我自当竭尽全力。” 兴奋了一宿的徐明阳去补瞌睡,徐明辉休息不足两个时辰,起来又开始梳理昨日桑枝夏跟自己说过的东西。 为了能尽快领会文字变成动作的意思,徐明辉还掏了一棵树苗,在路边对着一字一句地看仔细了,尝试地拿起了小锄头。 与此同时,城里。 成排的大箱子流水似的被送入铺子里,因着得了桑枝夏事先的叮嘱,在抬起和放下时的动作都尽可能的做到了最轻。 箱子数目清点无误,桑枝夏展开手中绘好的图纸,对着徐璈说:“先开标了一的那一箱,里头的拿出来都摆在左手边的架子上。” 盒中香店内的摆设构造跟寻常店铺的大为不同。 常见的铺子里货架最多两个,最中间的位置必须空出来,方便客人来往挑选。 盒中香没留大片的空地,反而是以成人双臂展开为距,在铺子里列起了六排大大的架子。 架子是特意请人打造的,形似博宝架,长方而立内里分为三十六个小格子,每一个小格子都分外小巧,恰好可并排摆出六个装在小木盒里的皂花。 徐璈看了一眼,每一个分格上还标了是什么样式的,从大箱子里拿出来对应上了就行。 带来的人都是手脚麻溜的,按桑枝夏说的分拣出来挨个整理好只用了一个时辰。 桑枝夏把图纸塞给徐璈,走过去打开一个并蒂绕莲的小木盒,把木盒的盖子平铺在架子上,装着皂花的木盒稍微斜出了个角倚在盖子上,正好能看清皂花的模样。 “每一个格子里开两枚皂花这么并排摆,另外再把标号流水架的那个小箱子找出来。” 流水架是一个形似水车的圆形木架。 匠人手巧,按照桑枝夏给出的图,在圆的中空架子上分别安了十六个巴掌大的小板,状若花瓣,大小比起摆在货架上的皂花还要小上一圈。 薛柳打开箱子,捧出一个长长的木盒说:“东家,这盒子只怕是摆不上去。” “不摆盒子。” 桑枝夏示意她打开木盒,用手帕从中托出了一枚更显小巧精致的皂花,直接摆在了花瓣小板上。 桑枝夏:“这个架子上的直接摆。” “咱们的皂花样式不是按四季轮换的顺序做的模么?按春夏秋冬的顺序,从左到右顺次而下。” “等都摆好了,就把流水架抬到门外最显眼的位置摆着,权当是揽客的活招牌。” 口说揽客来的人不一定多。 但亲眼见着了门外精致的皂花,路过所见的人必然会对此多出几分兴趣。 就算只是进店看看,那也算是没冷了门庭。 明日开张吉时,今日便可提前造势。 薛柳动作飞快把皂花摆好,带着人把架子抬了出去。 正是下午街面热闹的时候,流水架一抬出去,果不其然立马就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桑枝夏探头看了一眼,注意到柜面上的墨汁,再一看徐璈今日穿着的一身白缎衣裳,眼底微微发亮。 “徐璈,你的衣裳是不是脏了?” 徐璈茫然低头扫视一圈,再顺着桑枝夏的视线一看砚台里的黑色墨汁,古怪挑眉:“枝枝。” “想把墨汁往我的衣裳上泼,其实你可以直说的。” 桑枝夏赞赏地眯眼一笑,温和地问:“你想洗个脸么?或者是洗个头发?” 徐璈扯着自己的衣摆微微笑了,果断道:“不。” “我不想。” 第326章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被墨汁和油污滚了一圈的青色围布,一个大的木盆。 还有五六个小些的木盆和临时赶着烧出来的热水,这些东西被接连送到门外。 保住了一身白衣的徐璈胳膊倚着柜台,戏谑道:“这是打算当场摆架势?” “既然是好东西,藏着不摆出来让人看的话,别人怎么愿意相信这是好的?” 桑枝夏对着门外摆开的阵仗抬了抬下巴,笑道:“开张之前先闹一闹气氛,铺垫到了,明日不等咱们出去扯着嗓子吆喝,都有的是人愿意帮咱们喊上一嗓子。” 盒中香店铺内摆出的皂花主打一个精致小巧,有不少还在花样上别出心裁的地刻了应景的诗句。 但桑枝夏让人拿出去吆喝的不是。 忙活了大半日的桑枝夏走到柜台后坐下,抻直了发酸的腿说:“入模和装盒的时候有不少是做毁了的,样子跟好看一点儿关系也扯不上。” “我索性就让人重新上手弄了一下,削去了边角统一分切成了这么大的小方块。” 桑枝夏用手指比划出了大小,解释说:“这么小方块就是普普通通的白皂花,装盒摆高价是指定不成了,但咱们也不是每一块都要卖高价的呀。” 样式不怎么好看的就薄利多销。 特意打造出的精美木盒装好的就专卖高门贵妇。 二者并行,既能让边角料都快速实现变现,又能用银钱的数目在人们的心里划分出三六九等,借此满足那些有的是银子的富贵人家。 毕竟有钱的人家想的是贵的指定是好的。 只要桑枝夏自己不说,谁能想得到其实除了样子不一样,用的东西和效果都是一样的呢? 徐璈领悟到桑枝夏未说尽的言外之意,眼底笑色渐浓。 “所以你让人特意把隔壁的位置空了出来,就是为了那些边角料?” “对。” 桑枝夏朝着隔壁看了一眼,唏嘘道:“人嘛,不管是富贵还是落魄,内里的本质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盒中香的定价高,来往的肯定都是不缺钱的主儿,但富贵人家来往多的地方,穷苦人会本能的退避,能豁得出去踏进盒中香门槛的百姓多不了,万一有人来了,说不定还会惹得那些不差钱的大户不满。” “两边分开,这边专卖精巧价高的,那边就卖一些相对简单一些的,如此一来两头都自在。” 更重要的是,大鱼小鱼一网捞,走过路过的都不会错过。 但凡是起了心思的,甭管兜里准备了几个钱,进了店门的就保准不会空手而归。 来客舒心,等回头清账的时候,桑枝夏自己看着账面上的数也舒心啊! 徐璈轻声失笑,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到门外一声铜锣的响,紧接着响起的就是杨二的吆喝:“都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盒中香独有的白玉皂,沐发青丝滑顺黑亮,沐手脸肤白肤嫩,要是用来洗衣裳就更了不得了,什么墨汁脏污都能洗得干干净净啊!” 门外的空地上摆了个简单的木架,站着的是四个清秀含笑的年轻姑娘,陆续从店里拿出来的东西依次摆在边上。 随着杨二的吆聚来的路人视线变多,杨二当机立断地说:“诸位要是不信的话,咱们现在就能试一试。” “到底是东西好还是我牛皮吹得大,咱们上手一试就知道!” “来来来,大嫂我看您这衣摆上污成这样了,正好水现成的皂花也是不要钱给试的,我让店里的丫头给您洗了,保准一会儿就更新的一样!” 探头打量的妇人被杨二热情拦住,早有准备的两个姑娘就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染上油污的衣摆打湿一小块儿,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皂花揉搓几下,细腻的泡沫铺满,过水一荡再抓出来拧干,帕子一擦果然就没了油污的影儿。 妇人揪着洗干净的衣摆打量片刻,惊奇道:“呦,这是比草木灰好使。” “嫂子您这不是跟我说笑么?这白玉皂花是我们盒中香独有的秘方,独一份儿的手艺!这哪儿会是随处可见的草木灰比得上的?” 手拿着铜锣的杨二笑容灿烂,盯着妇人泛着油光打了绺的头发说:“不瞒您说,我们盒中香的皂花沐发洗脸更是一绝,您要不试一下?” 妇人一看大庭广众的,有些不悦:“人来人往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嘿呀,您这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杨二笑呵呵地说:“春意,夏蝉,把热水和东西都备好,也让这位大嫂领略一下咱们盒中香的诚意和底气。” 被叫到的两个姑娘笑着应是,变戏法似的从箱子里拿出一叠粉色的帷幔,木架子一支帷幔挂上,帷幔内立即变成了一个从外头窥不见半点的空间。 春意客客气气地扶住面带迟疑的妇人,软声道:“您随我进来,我给您洗一次试试,保准能让您满意。” 夏蝉笑声脆脆的,注意到妇人的视线不断朝着人群里扫,会意道:“您要是不放心,那请了您随行的人一起也是可以的。” “咱们盒中香的东家说了,今日愿赏脸来尝试的都是盒中香的贵客,不管洗的是什么,来了几人都是一样的礼数,绝不收半分银钱。” 不要钱的魅力是很大的。 原本还迟疑不定的妇人一听还有这好事儿呢,立马就冲着探头的人堆招手:“翠花,你来跟我一起试试!” 被叫做翠花的小丫头跟着妇人一起进了帷幔,外头的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帷幔内传出的水声和惊讶的说话声。 “咿,你手里这个咋是带色儿的?这个跟洗衣裳那个不一样?” “这是桃花皂,您闻是不是有一股桃花的香气?” 春意不紧不慢地解释说:“白玉皂是白色无香的,用来洗衣裳净手最是合适,像我现在给您试的这个桃花皂,是加了珠粉和桃花的,沐发后不光是能让您这一头青丝顺滑发亮,还能自带一股桃花的香气,哪怕是不抹头油也香得很呢!” “真的假的?这什么皂这么好使?” “您一会儿见了效果不就知道了?” 帷幔内的问答声还在继续,四周被吸引来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门之隔的店内,徐璈微妙地拧巴起了眉,惊疑不定地转头:“枝枝,你刚才问我想不想洗头洗脸,是想让我跟薛柳似的去演一圈?” 目睹了全程的桑枝夏默默咂舌,真诚道:“我说我一开始说的没这么细致,你信么?” “而且……”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说:“咱家的桃花皂什么时候加的珠粉和桃花?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徐璈:“……” 桑枝夏:“我让人往里加的不是桃花制的胭脂么???” 第327章 有人这是心虚呢 桑枝夏一开始的确是灵机一动有弄点儿声势出来,开张之前起到一个先声夺人的效果。 卖的是皂花,吆喝出去的就是招牌。 吆喝声响了,听到的人越多越好。 桑枝夏的本意是找些弄脏的衣裳,最好是再从人堆中找几个积极的围观百姓,当场试一下皂花的效果,也好当个会说话的招牌,给即将开张的盒中香招揽一点儿人气。 但是桑枝夏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不足一个时辰的功夫,薛柳和杨二他们竟是张罗出了这么一出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好戏。 上场的人都是临时订的,整个过程也很仓促。 但该说不说,演得还很逼真。 这些胡说八道的废话桑枝夏都差点信了。 徐璈沉默一刹不知该如何评价,桑枝夏透过虚掩着的门缝往外看,只觉好笑:“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话当真是不假。” 要不是知道自家东西是怎么做的,桑枝夏真的觉得自己是要被忽悠住了。 徐璈绕到桑枝夏的身后低头,下巴自然而然地落在桑枝夏的肩窝里,声调懒懒:“那个杨二是你之前饥荒时救下的人之一?” 桑枝夏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越发热闹的好戏,唔了一声说:“是,他家里都没别人了,就还活了一个妹妹。” “喏,就是外头那个跟着薛柳演母女的那个小姑娘。” 桑枝夏微微直起腰,感受着徐璈滚落自己耳畔的呼吸说:“我让林云查过他的底细,人没问题,头脑和手段也活络,在农场里这么长时间不曾出过半点差错,我准备让他负责农场里的皂化房,配合薛柳打理盒中香的事儿。” 桑枝夏偏头盯着哪怕是拧着腰扎了个马步,也非不肯把下巴自己抬起来的徐璈,挑眉:“怎么突然想到问起杨二了?” “你觉得他哪儿不对劲?” 徐璈扬起下巴趁机在桑枝夏的耳垂上啄了一口,见桑枝夏立马捂住了耳朵,艰难忍笑:“没,就是觉得这人也是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放在这边倒也合适。” 开张做买卖的就怕嘴笨说不出好听的话。 只要一张嘴巧了,死的也能说出活的花儿来,要卖的东西自然也就有的是人稀罕了。 桑枝夏深以为然地点头,正想回神接着听外头的大戏时,围观的人堆中毫无征兆地爆出了阵阵惊呼。 “好家伙,这玩意儿是真的好使啊?” 原本油腻腻的头发洗后被帕子细细地绞出半干,哪怕是水气还没散透,也能看出头发比之前打绺的样儿柔顺不少。 最令人惊讶的是被一起带进去的小姑娘。 进帷幔前,小姑娘脸上手上脏兮兮的也看不出美丑,头发上的油光洗了,脸上的脏污去了,白白净净还有点儿胖乎乎的。 哪怕身上的衣裳还是灰扑扑的粗布,但站着不说话,打眼一看也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了。 薛柳演的妇人摸着自己的头发像是很满意,不住点头:“这叫什么花儿来着?” 杨二笑着说:“给您试的是桃花皂,您可还满意?” “还成。” 薛柳矜持地点了点下巴,又纠结道:“你们这什么桃花皂听起来花里胡哨的,究竟是卖多少来着?贵不贵啊?” “不贵不贵。” 杨二示意春意把装了皂花的盒子捧上前,朝着人群打开介绍道:“一枚桃花皂卖一百文,一枚白玉皂只卖六十文。” “明日盒中香开张,我们东家说了,凡是在开张前五日进店的,都可不要银子试一次,试着满意了再买,不满意的一文钱也不必花!” 杨二说出的价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贵,可他也说了试试不花钱。 爱俏的姑娘年轻的小媳妇,手里掌了一家之财的妇人,感兴趣的人明显变多,春意和夏蝉连忙热情邀了人进帷幔,之前响过一遍的问答以相差不多的形式响起。 来试的人多了,门前的人手一下施展不开,杨二索性单独拿了几块桃花皂出来,当场切了给来人一人发了指头那么大的一个小方块。 “您拿回去往头发上滚一圈,再洗了用水冲干净,您自然就知道这东西的好了!” 来人用帕子小心捧着,忍住惊奇问:“这真就白给我了?一点儿钱不用?” 杨二满脸歉意,不住赔笑地说:“说好了请了您试用的,只可惜咱们店里现在人手张罗不开,您多担待就是我们的福气了,怎么可能会再收您银子?” “您只管拿了回去试,满意的话等盒中香开张了再来买,店里有的是不同的花样儿呢!” 杨二送走了一个再迎来下一个,大多数人都是惊喜地拿着不花钱的皂块走了,也有贪心的想多要一些。 杨二苦笑道:“不是我抠不愿意多给您一些,只是店里还没开张呢,摆出来的东西不多,都给了您,那后头等着的人只怕就没了。” “要不您先回去试试,满意的话改日来买,到时您再相中别的花色有想试的,我再给您装了带回去。” 索要未果的人得了一番好言好语也挺高兴,门前当即就排起了领皂块的大长龙,热闹非凡。 徐二婶从不放心特地从绣庄那边赶了过来,前门人多得脚都落不下去,从侧门进去还没坐下就笑开了。 “原本我还担心你们这边没张罗好,可谁知还没出绣庄大门,就听到外头有人说,这边在发不要钱的好东西,说得天花乱坠的,都夸出花儿来了!” 徐二婶笑得止不住,拉着桑枝夏的手拍了拍:“要不我说还是你有法子呢?” “还没开张呢,半个城里的人都说盒中香卖的是好东西,盒中香的老板还大气,这不就是热火朝天地张罗起来了?” 桑枝夏被夸得有些好笑,指了指门外的火热唏嘘道:“二婶,这回你还真是夸错人了,这主意还真不是我想的,正儿八经的功臣都在外头呢。” 徐二婶被这话勾起了几分兴趣,学着桑枝夏的样子透过门缝去看,看清正在掏钱的人是谁,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我说呢,合着你们这是还找了上台唱的?” 徐璈脸色微妙,目光幽幽:“可说呢。” “二婶你是不知道,扎在人堆里当众开唱的角儿差点就是我了。” 徐二婶一脸困惑。 桑枝夏满脸无言。 转瞬对上徐璈眼里的怨念深深,桑枝夏果断起身:“二婶你先坐着,外头听起来挺热闹的,我从侧门绕出去看看。” 桑枝夏走得毫不犹豫,镇定中仿若还掺了一丝莫名的落荒之意。 徐二婶茫然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徐璈靠在椅背上闭眼勾唇,悠悠道:“二婶还看不出来么?” “有人这是心虚呢。” 第328章 这张脸居然还有如此用处! 桑枝夏说出去看看,当真就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 人头攒动中,不花银子请就自己去当了托儿的薛柳心满意足地牵着自己的白捡来的闺女走了,杨二不徐不疾但又莫名让人不由自主想听下去的解释声还在响起。 宋六不知何时绕到了桑枝夏的身后,恭敬中又带着唏嘘地说:“东家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 杨二被桑枝夏救下性命后一直留在农场中做工,平时也不见得桑枝夏多关注他,仔细回想也想不起这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是被注意到的。 可单把人拎出来往人堆里这么一放,甭管是路过的大姑娘还是小媳妇都忍不住驻足听一会儿,眉眼间都是好奇和向往之色。 桑枝夏深以为然地点头,好笑道:“这哪儿是我看人准?明明是许叔的眼尖。” 许童生不愧是村里为数不多读过书的,不光是办事稳妥,而且极能领会桑枝夏的言外之意。 桑枝夏只不过是跟他提了一嘴,说琐事太多想找几个稳重能顶事儿的管事出来搭把手,老爷子就实着心眼子围着农场里的人盯了好久,非常郑重其事的给桑枝夏送了一张他觉得可行的名单。 杨二是名单中相对出挑的,本人也的确是有几分本事在身。 可那张名单里能用的人却不仅仅是杨二。 眼看着闻讯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宋六不动声色地挡开没让人挤着桑枝夏,低声说:“东家,人越来越多了。” “这边有底下的人盯着呢,您要不还是先进去找个清净地方避一避?” 桑枝夏眼疾手快地避开一个大娘提篮里横生出的擀面杖,摸了摸鼻子说:“走吧,明日就是开张的正日子了,要做的事儿还多着呢。” 在盒中香之前,桑枝夏还开了一个粮庄。 三又粮庄每日的生意不说多热闹,可靠着在饥荒艰难时打下的好名声,现在也算得上是个叫出去十分响亮的招牌。 然而三又粮庄多是陈菁安帮着打点的,接到桑枝夏的手中就是现成的买卖,没让她费几分心。 若说起花的心思和时间,盒中香是桑枝夏第一次从头到尾地去准备一个铺子。 哪怕是看到了今日场面的热络,桑枝夏想到明日的开张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焦,到了夜里也还睡不安稳。 为了免去来回的奔波,今晚门前收了摊子,徐璈和桑枝夏就直接住在了店里。 徐璈自上了床就一直没说话,安安静静的像是早就睡着了。 桑枝夏裹着被子翻来覆去捋了多遍脑中的流程,近乎苛刻地在心里分列明日的注意事项,不知不觉间越想越兴奋,忍不住朝着床边翻了个身。 “枝枝。” 徐璈闭着眼都能看见似的大手一伸,准确无误地捞住被子,顺带把险些从床上滚下去的人捞到怀里。 桑枝夏耳边震动起的是徐璈因低笑而颤的胸腔:“你是不是忘了,这里不是家里的北院了?” 盒中香的铺面比不得徐二婶的绣庄宽敞,也没有后头的小院,只是单独隔出了两个小小的隔间。 隔间地方不大,能摆得下的床也就徐璈平坦展臂那么宽点儿,跟北院的卧房自然没法比宽敞。 刚才徐璈不捞的话,桑枝夏就差点真的把自己翻滚到床底下去了。 桑枝夏在黑暗中讪讪眨眼,干巴巴地说:“你不是睡着了么?” “我吵到你了?” 徐璈大手揉吧揉吧,把怀里的人搂紧了,低头在桑枝夏的眉心亲了一下,好笑道:“谁说我睡着了?” “从你说要睡在外侧,熄烛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等,等着看你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翻下去。” “枝枝果然舍不得让我失望。” 他还只是猜想,桑枝夏是真的打算就这么干。 桑枝夏被他话中的狭促逗笑,实在睡不着索性翻身趴在徐璈的胸口,叹着气说:“徐璈,你说明日的生意能好么?咱们什么时候能把本钱赚回来?” 徐璈忍笑看她:“今日还没开张都这么多人呢,明日的生意怎么可能会不好?” “至于回本的事儿,咱们之前在家不是算过吗?忘了?” 桑枝夏底气很是不足地摇头,闷声嘀咕:“算出来的数是纸上谈兵,跟实打实入账的那能比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做买卖呢,我想想心里不踏实。” “三又粮庄都开得远近闻名了,怎么还谦虚说自己是第一次做?” 徐璈软了嗓子说:“谁不知道桑东家的本事大着呢,人人都夸你厉害,你怎么还自己嘀咕上了?” “这次跟粮庄那次又不一样。” 桑枝夏无意识地哼哼了几句,脑袋在徐璈的身上一阵乱拱,忍不住把心里的紧张一股脑的往外倒。 徐璈听完轻笑出声,手掌落在桑枝夏的后脑勺揉了揉,低声说:“从明日起我们都在店里瞧着,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就一起把当日的账核了,多看几日心里就有底了。” “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不行了,我就去城门口人最多的地方想办法。” 桑枝夏奇怪地抬起了下巴:“你去城门口人最多的地方做什么?去吆喝叫卖?” 徐璈满脸沉重,一本正经:“我去摆架子出卖色相。” 桑枝夏:“……” “这不是你说的么?要是把今日唱大戏的薛柳换成我,今日说不定还能再多吸引来些看热闹的人。” 感受到怀里的人瞬间一僵,徐璈竭力忍住笑,故作悲痛:“只是我去演的时候,不要给我无中生有弄出个闺女好么?” “我年纪轻轻的,若是有那么大一个闺女,容易让人误会我小小年纪就不干正事儿。” 桑枝夏死死地咬住牙没让自己笑出声儿来,徐璈幽幽叹气:“枝枝。” “真的,多年来我严防死守生怕被人瞧见半点过人的姿色,免得我夫人为此觉得我是个不检点的人。” “不成想有生之年头一次需摆出皮相叫鼓,居然是为了我夫人的铺子能多卖点儿东西。” 谁能想得到呢,这张脸居然还有如此用处! 第329章 我出去招摇撞市,丢的可是你的人 桑枝夏的笑声已经快压不住了,肩膀也抖得厉害。 偏生徐璈是个不怀好意的,还故意哀怨了嗓子缓声逗她:“不瞒你说,一想到生意不好,我就要出去抛头露面,被那么多人盯着评头论足,我也心慌得很。” “不信的话你凑近了听听?” 桑枝夏彻底绷不住了笑得发抖,等实在是笑不动了,双手揪着徐璈的耳朵磨牙:“知道自己皮相好就少出去招摇。” “还敢想出去给人瞧,你想让谁瞧瞧?” “敢出去招蜂引蝶,往后不把脸挡住了就不许出门!” 徐璈由着耳朵被扯得向后,含笑仰头在桑枝夏弯起的眼角轻轻一吻:“谁都不招,只招惹你。” “只是今日时候不早了,再闹下去万一起晚误了明日开张的吉时,我就要忍不住怀疑,你是想故意送我去城门口丢人的了。” 徐璈狭促地挑起了眉,玩味道:“枝枝,我出去招摇撞市,丢的可是你的人。” “你自己不要脸跟我有什么关系?” 桑枝夏满脸嫌弃的把手挡在徐璈的眼睛上,脑袋一撞徐璈的胸口,闷住了笑声说:“不许说话了,睡觉!” “明日要真是形势不好,扭头就给你扔到城门口去!” 徐璈好性子得很,听到这话也只是笑。 等搂着的桑枝夏好不容易睡熟了,徐璈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推门走出去,面色凝重:“宋六。” 夜间值守在外的宋六一激灵站了起来,吸了吸鼻子说:“少主?” 徐璈深深吸气,不是很放心地说:“即刻给咱们在城里的人传个消息,明日都乔装打扮好了,记得换着人来店里捧场。” 宋六不是很懂这个多此一举的用意,愣了愣没忍住说:“少主,今日还没开张呢,人就已经很多了,明日再安排来那么老些人,莫不是要把街都堵了?” 徐璈糟心地瞥他一眼,冷笑道:“那要是没这么多人,你替我去城门口丢人?” 宋六这下更听不懂了。 徐璈抬手掩面:“总之,照我说的去办。” “明日看情况行事,如果人够多场面也够热闹,那就暗处盯着别让任何人搅了局,倘若人不多,那就把咱们的人掺进来,别冷了场子。” 宋六迷迷糊糊地点头说好,刚要走就听到徐璈补充说:“还有,这事儿不能让你们东家知道。” “记得叮嘱下头的人机警些,别漏了马脚,进了铺子也不许空着手出去,甭管多少,问了就必须买,但是也不许一次买多了,记住了吗?” 宋六顶着一头的雾水踏碎夜色去了。 等到晨起露水渐消,看准了许文秀特意去道观中请来的吉时,徐璈在盒中香的门前炸开了一串红色的鞭炮。 噼里啪啦的碎红中,桑枝夏亲手扯下了覆在匾额表面的红绸,贺喜声如潮而来。 大清早的开张大吉,来的就没谁是空着手的。 除了去了村学的老爷子,在家里的许文秀和徐三婶带着几小只都来了。 徐明辉也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小锄头,捧着自己准备的开张贺礼进了门。 许文秀进门转了一圈,眼中满是惊喜:“这样的铺子当真是头一回见,不管是摆出来的东西,还是摆东西的架势,瞧着都新奇得很。” 徐三婶也笑得不住点头。 “要不怎么说夏夏的主意多呢?这要是换个人来,指定是想不出这么多有意思的。” 这边的大人坐在一起说笑,特意筹备了好几日的几小只把桑枝夏围了个严严实实。 他们也是来送礼的。 徐嫣然送的是一个亲手做的荷包,花样不复杂,入眼可见的都是圆滚滚的金元宝,寓意极好。 徐明阳送的是一个自己打磨的巴掌大小木弓,小巧不伤人,用来当摆件也不错。 徐明煦知道桑枝夏苦练字久矣,用小盒子装满了自己照抄下来的皂花标注,好让桑枝夏用来贴在货架上。 徐锦惜人纯属是跟着来凑个热闹,郑重其事地抓出了自己装糖的小袋子,把里头攒了六日的粽子糖全倒在了桑枝夏的手里。 一双胖出了肉窝窝的小手扯着糖袋子使劲儿抖了抖,确定六颗都倒出来了,还眨巴着眼认真强调:“大嫂,六六大顺哦!” 桑枝夏没顶住笑了起来,摸摸几小只昂起的小脑袋,挨个往他们的嘴里塞了一颗糖,自己也咬了一颗。 “好好好,有你们这成筐的吉祥话堆了,这日进斗金的买卖我必定是能做成了。” “这边闹嚷嚷的,嫣然,明阳你们带着弟弟妹妹去后头玩儿,我一会儿过来陪你们。” 徐璈进门的时候正好几小只走了,桑枝夏捏着他的下巴往下一压,说:“张嘴。” 桑枝夏把手里最后的那颗糖塞进他嘴里,见徐璈眉梢扬起,笑道:“锦惜给的,甜么?” 怕小的吃糖多了会坏牙,徐锦惜每日只可得一块粽子糖。 小丫头足足攒了六日不知滴答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口水,今日可都拿出来了。 徐璈舌尖滚过糖块,听到桑枝夏感慨徐锦惜的大手笔,撑不住垂眸笑了:“甜。” “外头的摆架都弄好了,我随你出去看看?” “好。” 摆在门前的是放了精巧皂花的流水架,门口的空地上遍布的是炸开的红鞭纸花。 桑枝夏进进出出看了一次,不等昨夜的紧张再涌上心头,门外就有了声音:“那什么桃花皂就是你家卖的?我瞅着外头放的咋跟昨日发的不一样嘞?” 早有准备的杨二笑着迎了上去,徐璈拉着桑枝夏默默地退到了柜台后。 人群中的宋六对着徐璈点了点头表示都办妥了,可接下来的场面却超脱了预想的控制。 皂花的新奇和被人稀罕的程度远超设想,开张炸鞭不足一个时辰,店里就挤满了来问价买皂花的人。 桑枝夏去跟着卖东西了。 徐明辉充当了账房先生,算盘珠子扒拉得飞快。 许文秀她们齐齐上阵,就连宋六和他们也被叫了进来跟着忙活,林云一只胳膊稳稳地端着茶水,在人挤人的铺子里健步如飞。 徐璈跟着转得脚不沾地,动作飞快地找木盒装皂花,结果还被个大娘埋汰:“你这结打得也不好啊,没那边摆出来的好看。” “我来我来!” 宋六一个箭步冲上来,笑眯眯地接过盒子迅速摆弄出大娘满意的模样,刚再三道谢的把大娘送走,身后就响起了徐璈阴恻恻的声音:“你就不会叫他们分批来么?” 一股脑的全涌进来了,过几日人手不足了被发现算怎么回事儿? 宋六抬手一擦额角的汗,踮脚凑近了小声叫苦:“我的主子哎,这些根本就不是我安排的人啊!” 这要是自己人,谁敢冲着徐璈翻白眼? 徐璈无声一滞,宋六苦哈哈地笑:“少主,这当真是东家的能耐。” “我张罗的人被挤在外头都塞不进来脚,忙活一上午了,现在还一个熟脸的都没见着呢!” 徐璈默然一瞬没忍住摇头笑了,自嘲道:“是我多虑了,想也……” “嘿呀,你俩杵着说什么小话呢?” 桑枝夏抱着一摞木盒小跑过来,冲着徐璈就是一个眼刀:“打结装盒的时候仔细点儿,已经好几个说你弄的丑,要重新弄的了!” 桑枝夏放下木盒脚下一转又走了。 徐璈无力地张了张嘴,劈手就夺走了徐明辉手里记账的笔:“你去那边给手帕打结,这边我来。” 徐明辉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子,掀唇冷笑:“呵,就这点儿出息。” 徐璈一手算盘一手下笔飞快,权当是没听到。 徐明辉还想趁机讥诮几句,等着装盒的人就不满地喊:“小伙子,你再不来给我重新弄标致了,我可就要找你们管事的了。” 徐明辉脸上针对徐璈的刻薄散去,转头就是满脸如沐春风的笑:“好的呢,来了。” 第330章 一次本可赚来百倍利 脚不沾地的一日过去,日暮时分盒中香的店门合上,挪出来的一张木桌上的亮着三盏烛火,跃起的烛光下接连响起的是报数和扒拉算盘的动静。 徐璈听着在账册上落笔飞快,徐明辉也正好拨下了最后一个算珠,收手时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几分惊讶。 “今日只是开张第一日,除去派了下人来采买下的单子,光是店内今日的进项就是三百八十二两六钱。” “全部加在一起的话,就是八百三十六两。” 八百之数对真正的大富之家算不得什么,可关键是这仅仅是开张的第一日。 而且还是在这么丁点儿大的铺子里转悠出的一日之数,已经远超了所有人初期的预想。 毕竟店里的皂花还剩下很多,每一块拿出来卖出去换来的都是实打实的银子。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徐璈飞快落下最后一笔,把桑枝夏之前核算出的成本上下一比对,呦呵了一声说:“店面是一次买下的暂且不计,单论盒中香的皂花本钱,加上装皂花的木盒手帕共计是一千六百七十两。” 徐璈说完朝着满脸是笑的桑枝夏挤了挤眼睛,打趣道:“这下不担心了吧?” 桑枝夏想谦虚一下,可看着桌上被整理好堆满的碎银子,到底是没绷住笑了起来。 “买铺子花了五百二十两,本钱全部合下来也就是两千有余,照今日这个架势,不出五日也就能清账了。” 饶是徐明辉见识过不少来钱快的法子,想到今日的盛况还是忍不住感慨:“这可比种地来钱快多了。” 种地还要讲究个春种秋收,要等上一年的时节。 可杀猪熬油到月余的通风皂化,就算是加上分装进盒花费的时间,做出一批皂花最多两个月。 一次本可赚来百倍利,途中也不多费劲儿。 毫不夸张地说,这甚至可以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只是应对那些挑选皂花迟疑不定的大嫂子大娘有些吃力,毕竟弄得不好看会被反驳回来重新摆弄,必须直到大娘们满意才好。 徐璈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往椅子上靠,慢悠悠地说:‘“是比种地来钱快,但是不先把地里的庄稼侍弄好了,哪儿养得出农场的大肥猪?” 酿酒坊和盒中香的买卖都是依托于农场而生,没了地里的庄稼,这些来钱快的一个都做不下去。 徐明辉笑笑没接话,桑枝夏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手里的账册,认真说:“今日过后店里的火热肯定会往下降,但也算是给咱们留出了备货的时间。” “农场里能宰的猪已经不多了,等下一批出栏只怕是来不及,等明日回我就让人想法子四处多买些养成的大猪回来,先宰了把第二批货备上。” 制一次皂大约可供得上三个月的外销,多了的在阴凉处摆着也不会坏,不怕堆货,只怕是会有不足。 徐明辉刚想附和说是,余光扫见徐璈飞起的眉角,不动声色地剜了徐璈一眼,说:“大嫂,这次你打算制多少皂花?跟头一次的比会不会有什么改动,能跟我说说吗?” 桑枝夏不太懂这有什么不可说的,琢磨了一会儿抓起徐璈放下的笔,在纸上列算了片刻说:“太多了一次赶制不出只会糟践东西,太少了还不够折腾的,在上次的数上多出三成即可。” “不过农场里圈舍扩大了不少,现在养着的家畜也不算多,去别处收来的猪可以多多益善,一次弄不完的可以先养着,等用得上的时候再拉出来宰也行。” 除了在油脂的取用上,还有就是皂花的底料。 桑枝夏之前只想到了通过掺入胭脂来改变皂花的颜色,但杨二吹嘘出去的话给了她不同的提示。 桑枝夏提笔在纸上落下几个字,解释说:“茯苓,珠粉,甚至是人参粉,灵芝粉,何首乌之类的药材,其实也可以试着往皂液里加。” “皂液搅拌成型的时候,把不同的辅料分批加进去,到时候可以根据加进去的不同辅料,分出花皂,药皂,甚至是珠粉养颜皂,这样花头不就更多了么?” 花皂不光可以掺胭脂香粉,还可以掺晒干碾碎的花瓣,皂花一体,看起来自然更为赏心悦目。 药皂可以跟懂医术的人请教,加入一些对人体有益,听起来又很能唬人的补药,价格自是水涨船高。 至于养颜皂就更不必发愁了。 桑枝夏回想今日那些替自家夫人小姐前来下单的丫鬟仆妇,失笑道:“女子生性爱美,为容色不惜豪掷千金,只要名头响亮了,有的是盼头。” 只是这些东西之前并无准备,要想开办起来,少不得要先费心采买。 还需先捋清楚加入的辅料间是否会有效用相冲的禁忌,免得弄巧成拙惹人笑话。 徐明辉认真听着一一记下,望着桑枝夏手中的纸说:“那定价呢?” “大嫂对这些新制的皂花,价格的高低上可有想法?” 桑枝夏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细致,顿了下好笑道:“这个倒是还真没来得及细想。” “现在只是个想法,也还不清楚加进去的这些东西本钱几何,总要等到试着做出一批来,把本钱核对清楚了才好说定。” 徐明辉面露了然,点点头又忍不住说:“我看今日店内摆出去的皂花,定价都是在成本上溢出八成,后来者是不是也可效仿?” “其实六到八成都可。” 桑枝夏想了想解释说:“如果辅料价贵,那就可以卡在溢出六成左右,不然一下喊太高了,万一把客人吓跑了怎么办?不低于一半就都没问题。” 毕竟皂花起初的定位就是掏有钱人的袋子,下起手来不用太客气。 徐明辉又接着问了几个旁人或许都不会注意到的问题,桑枝夏尽可能解答得事无巨细。 等到徐明辉总算是整理好了手里得出的答案,徐璈忍无可忍地敲了敲桌面说:“时辰不早了,有什么话你就不能改日再问?” 桑枝夏都忙活一日了,再说下去眼都要睁不开了。 徐明辉皮笑肉不笑地斜眼看他:“大哥,我也没闲着。” 要不是徐璈这厮做事儿混账,这些用得上他在这儿问七问八? 徐璈一点儿使唤人的心虚都没,理直气壮地说:“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多好?” 徐璈说完直接摆手撵人:“这边住不下了,你去绣庄那边,明日见,路上注意安全。” 徐明辉气得呵了一声,起身时却没忘对桑枝夏颔首道别。 等徐璈把大门的门栓扣好,桑枝夏扒拉了一下桌上的碎银子突然抬头:“关于农场和盒中香的进项我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 第331章 徐明辉会炸猪皮织羊毛,酿酱油做大酱么? 徐家不曾分家,可三房人走的路数日渐不同。 二房的徐二婶打理着绣庄,徐明辉学了贩丝商队的路子,倒腾起了转卖生丝和锦缎的买卖,一来是供上了徐二婶绣庄的需求,二来是借此赚取其中的差价。 三房主在酿酒,开在城里的巷子深酒馆生意红火,徐三叔往返于关外和关内,把酿酒坊产的烈酒卖到关外,商队渐成规模。 二房和三房的人都逐渐远离家中的耕地,求生的路数不再局限于地里的庄稼。 可长房的主心骨仍在农场的耕地上。 桑枝夏匆匆洗漱好了趴在床边,任由徐璈拿了干帕子帮自己绞头发,闭着眼懒懒地说:“二婶的绣庄,三叔的酿酒坊都是给咱们让了利的,我每年还能得不少红利呢。” 实际上这两处赚的都不如农场所得的多,但是两处都认定了应该给桑枝夏分一份儿,清账给银子的时候从不含糊。 农场头一年赚得不少,桑枝夏倒是也效仿拿了一部分出来分到二房三房,可现在想想却觉得这么不明不白的不合适。 徐璈点了点桑枝夏的肩示意她稍微往外些,桑枝夏脚蹬着被子往外蛄蛹几下,打了个哈欠:“都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二婶和三婶她们一直在帮我的忙,农场也时常帮我盯着。” “咱们得了实在的好处,总不好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人心是需利来平的。 一日两日不出差错,也没有怨言,可时日长了,谁说得准来日的事儿? 农场里赚钱的路子在逐渐变多,不说金山银山,可也是实实在在的财帛。 有些情分是需要用真金白银来维系的,否则再大的情分也禁不起耗。 徐璈听出桑枝夏的言外之意,低声说:“所以你是打算效仿三叔在酿酒坊行的法子,每一季将农场的进项分出一部分给二房和三房?” 桑枝夏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二婶和三叔三婶都赚不少呢,直接说给他们肯定要拒。” “所以我想着,要不直接分给几个小的?” 桑枝夏越想越是觉得可行,翻个身爬起来坐好说:“二婶家的徐明辉和徐明阳,三婶家的嫣然,还有咱家的徐明煦和徐锦惜。” “拟出个章程来,就说农场每年所得银钱扣出一些,均分出来,给他们五人一人占上一份儿。” 小子就当是攒着娶媳妇儿,姑娘就当是事先开始攒着的嫁妆。 只要农场在一日,甭管赚得多少,列出的章程始终有效,每年都分。 徐璈没说话,桑枝夏扯了扯他的手指说:“就算是来日嫣然和锦惜长大出嫁了,这事儿也一直作数。” “她们在夫家过日子,每年到了日子,就准点儿把说好的红利银给她们送过去,对外对内也都是一份儿娘家人给的底气,兜里有了银子,横竖都没人敢欺。” 嫁妆是一次给齐的,哪儿有细水长流来得安稳? 徐璈想说就算不如此,也没人敢欺徐家的姑娘。 可转念一想桑枝夏出嫁时的惨淡,眸色一暗轻轻笑了。 “我这个当大哥的是比不得你想的周全,也难怪几个小的亲近你。” “你打算拿出多少来分?” 桑枝夏想想徐璈来钱快花钱也凶的架势,斟酌了一下说:“三成?” 农场里杂七杂八的进项合起来数目不小,三成听起来不多,可均分到每人的头上,日积月累下来也都是一笔不小的数。 徐璈没直接说行,也没说不行,示意桑枝夏坐近些,继续帮她擦头发的时候,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此法可行,只是具体数目上,三成二婶她们可能不会答应。” “不过也不急,等这几日店里忙完了,把二婶一起请回家,再请了祖父慢慢说,总能捋清楚的。” 桑枝夏困得要死,强撑着精神点头说好,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自己都不知道。 接下来的几日盒中香的生意仍是火热,只是也的确如桑枝夏事先预判的那样,没了第一日的那么惊人。 几日的迎来送往核对下来,之前砸下去的本钱翻倍入账,桑枝夏也在徐璈的催促下不得不提前回村。 回村的马车上,桑枝夏盯着徐璈运气:“我都跟杨二说好了要去跟药材铺的老板谈谈,你非闹着这时候回家做什么?家里是有什么在勾你的魂儿么?” “我的魂儿不是在你的身上吗?” 徐璈厚着张大脸,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枝枝,出门前说好的最多在城里耽搁五日,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 “可急着赶回家也没别的事儿呀。” 桑枝夏气不过抓起个核桃摔在徐璈的身上,没好气地说:“要是药材铺那边谈崩了,你就上山去一棵一棵慢慢挖吧。” 徐璈反手接住核桃咔嚓捏碎了,把完整的核桃仁塞进桑枝夏的嘴里,戳了戳她被核桃仁撑得鼓起的腮帮子,失笑道:“杨二是你特意选出来打理盒中香买卖的人,这点儿小事要是都办砸了,那提早换人岂不是更好?” “薛柳也留在店里了,这么多人盯着半点差错也出不了,我用不着上山去挖你要的药。” 桑枝夏嚼着嘴里的核桃仁说不出话,徐璈大手一伸把人扣在怀里,低头轻吻她的发心说:“枝枝,盒中香这边也都打点好了,接下来是不是没别的记挂了?” 桑枝夏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懒洋洋地说:“不是啊,事儿还多着呢。” “制皂就要有更多的猪鬃,我还想在城里开个卖毛刷和毛笔的铺子,猪皮其实也可以想想法子用起来,要不煮熟了又过一遍油,炸出来卖响皮,又放得住,做菜也好吃。” “农场里的鹅绒鸭绒也积攒得差不多了,我要跟二婶找来的绣娘合计,怎么把选出来的细鹅绒鸭绒设法掺进棉花里制衣。” 桑枝夏说着掰起了手指头,一一细数:“三叔带回来的羊毛也可以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取了毛制料子,陈菁安送回来的茶树移栽,墨鼎山那边的茶山,东山后的茶园,还有就是粮仓里的豆子。” 饥荒闹得厉害的时候,徐璈在外买入粮食横竖不挑,只要价格合适了数量大,凡是能吃的全都一股脑搜刮送回了西北。 大米小米高粱麦子之类的倒是什么时候都吃得上,可豆子不同。 饥荒一过,在吃食上可以有了选择的人们大多都不会选豆子当饭吃,现在还剩了堆成小山的黄豆,以及今年种下的六十多亩豆子。 除了往外卖的,留在手里的豆子必须想个法子变成银子。 桑枝夏仰头说:“霉豆子做成酱油黄豆酱之类的好不好?” 徐璈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说:“你说得对。” “不过你说徐明辉会炸猪皮织羊毛,酿酱油做大酱么?” 桑枝夏:“???” 这话几个意思? 第332章 等家里再多了小娃娃,要给什么不得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回到家桑枝夏去找老爷子说话,徐璈直接去逮住了农场里忙得脚不沾地的徐明辉。 谁知不等徐璈的话说完,徐明辉脱口就是果断的拒绝。 徐明辉拧起的眉心几乎能夹死苍蝇:“你以为谁都像大嫂那么能干呢?” “且不说大嫂提到的这些我闻所未闻,就算是我偶然见过,我如何确保做的途中不出任何差错?” “万一出了差池如何收场?” 倒不是说受不住损失,可折损的都是桑枝夏的心血,谁见了也都不落忍。 徐璈想想也觉得悬。 “也是,你就是个书呆子。” 徐明辉龇牙冷笑:’“别激,我不是徐明阳那小子吃不了激将法这一套。” “总之农场里已经现有的,以及茶山那边我可以先盯着,再多不行,顾不过来。” 徐璈张嘴欲言,徐明辉一眼看穿似的倏而冷笑:“说什么都没用,做不好的事儿应不了。” “再有五个月便是秋收之时,届时不管你怎么胡搅蛮缠,大嫂肯定是要赶着回家的。” “等大嫂回来了,要还是想把你说的这些操持起来,忙不过来的地方我自会帮忙,用不着你在这儿胡缠。” 听出徐明辉话中决然,徐璈遗憾叹气。 “不成就不成,急赤白脸的做什么?” “对了,没让徐明阳那傻小子知道他大嫂要出门的事儿吧?” 徐明辉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微妙道:“没,家里几个小的都不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 徐璈轻松地说:“让枝枝觉得那小子是突然上进了想帮忙就好,不然万一枝枝有负担愧疚怎么办?” 桑枝夏比他有良心,知道了实情只怕是要于心不忍了。 那可不行。 徐明辉一言难尽地看着徐璈舒展开的眉眼,第无数次在心里懊恼,当初怎么就糊涂上了徐璈的贼船。 不等徐明辉挣扎出为亲弟弟辩白的话,徐璈对着不远处小狗似的撒欢跑来的徐明阳打了个响指,揉着徐明阳的狗头说:“你大嫂在家给你们准备了东西。” “走,回家。” 徐家,老爷子喝了一口桑枝夏为自己泡的茶,同时聚齐的徐二婶和徐三婶下意识地看向许文秀。 徐二婶满脸都是不赞成:“这话不成。” “大嫂,夏夏年纪小,你怎么也不劝着些?这……” “这跟我有什么干系?” 许文秀自己也惊讶得不行,哭笑不得地说:“她二婶,不瞒你说我也是刚知道的,事先我是一点儿不知情啊!” “我什么情况你们也清楚,对外的事儿是一点儿不掺和,也没有那个站出去说话的本事,夏夏和璈儿是怎么想的,我的确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就在刚刚,桑枝夏把琢磨了好几日的红利分配大致说了一遍。 得知桑枝夏要把每年所得给几个小的一人分上一份儿,许文秀自己都惊得说不出话。 徐家是不曾分家,可实际上也就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三房人按月往公中交用度。 私底下的进项,多的开支都是自己想法子,早就没窝在一个坑里刨银子了。 这种情况下,农场里得的银钱都可归于桑枝夏和徐璈,哪怕是徐明煦和徐锦惜长大了,也不能腆着脸伸手问哥嫂要钱。 可桑枝夏却说要把到手的银子拿出来分。 徐三婶皱眉道:“夏夏,我知道你是好意,可农场茶山我们是一分力气也没出,家里只要是还过得去,就不可能平白要你的银子。” 酿酒坊给的,是因为没有桑枝夏给的方子教的法子,酿酒坊就开设不起来。 于情于理都应该给。 三房的人已受了桑枝夏莫大的好处,不能再扭头占桑枝夏的便宜。 徐二婶也说:“是这么个理儿。” “我知道你想说明辉也帮忙了,可你救了他老娘的命,他是当弟弟的,帮你做什么不是应该?” “你要是觉得明辉做得还成,那就按农场里开的工钱,或多或少给他两文打发了,不必给多的。”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徐明辉帮我的忙,何止是三两文就能打发了的?” “再说了,我是给弟弟妹妹们留的,又不是给了你们花用,婶婶们跟我急什么?” 许文秀满脸的欲言又止,叹道:“夏夏,真的不必。” “明煦和锦惜都是仰仗着你和璈儿才得以安然长大,虽说是璈儿的亲弟妹,可也不必要你们让到这一步。” 若是徐家原本就有的东西,徐家三房的孩子站出去自然有可争的份儿。 然而这都是桑枝夏和徐璈白手起家拼出来的,跟徐家原本的根基半点不相干。 这没什么可争的。 桑枝夏早就猜到会是这样,无奈看向一直不说话的老爷子:“祖父,您看?” “我看什么?” 老爷子放下茶杯笑道:“为长怜惜幼弟幼妹,这本是好事儿,只是细究下来终归是你吃的亏多,你婆婆和婶婶们说的也不错。” 桑枝夏目光幽幽:“祖父,咱们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徐璈预判到了这几人的反应,逐一跟桑枝夏分析过。 所以桑枝夏进门就去书房找了老爷子详谈,原本可都是说好了的。 老爷子狭促地撇她一眼:“急什么?” “小娃娃家的要耐得住性子,你说的三成太多,她们自是不敢应,依照我看,两成即可。” “老爷子,这可怎么使得?” 徐二婶心急道:“我们……” “夏丫头是给弟弟妹妹们备的,你们急什么?” 老爷子摇摇头很是好笑,不紧不慢地说:“咱家都是些好孩子,也不是那贪心不知足的。” “今日长房势强,分出余利庇护弟弟妹妹,无任何不妥,来日等几个小的有自己的能耐了,也当记住今日哥嫂给出的偏爱,好生孺上体恤互相帮扶,这是有利子孙和睦的好事儿,有何不可?” 三房人不可一直圈在一个碗里刨食,否则必生争夺。 可分道而行太久也不是益事儿。 适当牵扯,长年累月间的亲密来往宛如刻刀落下的刻印,刻印成网,自然而然便是密不可分,互相信任。 老爷子打心眼里觉得如此很好,只是略委屈了桑枝夏和徐璈。 “你们若是有过意不去的,今日也算是个行了个先例,此例在前,过后可学,有心时也可效仿。” 徐三婶愣了下像是被提醒了什么,脸上的为难散去多了调侃。 “也是,今日我家的嫣然得了她大哥大嫂的好处,来日等我和嫣然她爹攒下家底了,也使劲儿往他俩的孩儿手里塞就是了。” 桑枝夏和徐璈是不用特别照顾了,可他们不是会有孩子么? 等家里再多了小娃娃,要给什么不得行? 第333章 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徐二婶瞟了一眼桑枝夏也跟着乐了:“也是,只盼好日子早些来,也好让我沾嫂子的光得叫一声二叔奶奶。” 许文秀本来就盼着当奶奶,冷不丁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 “你倒是会惦记,有这闲情盯着我家的孩子,怎么就记不住去催催明辉?” “明辉娶妻生子了,叫你一声亲奶奶不比二叔奶奶强?” 徐二婶收起笑跟许文秀说起了这一声二叔奶奶的好处,话题猝不及防就转向了一个桑枝夏死活接不上话的新奇角度。 眼看着是越说越火热了,桑枝夏面红耳赤得坐不住,几乎是慌乱地找了个借口奔出了正房的堂屋。 徐璈回来没找见桑枝夏,回了北院看到脸红得不行,不断用手扇风的桑枝夏,得知原委好笑得不行。 “被二婶她们逗了?” 桑枝夏懊恼的把脑袋杵在了徐璈的肩上:“我就不该跟二婶呛。” “你是不知道二婶现在那张嘴可利索了,两句话就能噎得我无地自容。” 徐璈忍笑说:“别说是你,脸厚成我这样的也接不上。” “别恼,过两日就听不着人笑话了,到时候耳根就清净了。” 桑枝夏没太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恼得晚饭前都没好意思出去,吃饭的时候还是徐嫣然来叫的。 饭桌上老爷子把白日里商议好的事儿说了,几个小的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唯独徐明辉的眸色闪了又闪。 徐明辉想说什么,话刚到嘴边,就被端着饭盆的徐璈抬手,咣当往碗里扣了一勺米饭。 徐明辉低头看着碗里冒尖的大米饭,顿时就不想说话了。 徐璈笑得和善:“工钱都给了,活儿记得干好。” “出了闪失,唯你是问。” 已经吃完了三碗饭的徐明辉沉默着嘴角向下,忍着被一次撑死的风险,默默扒拉完了第四碗饭,吃完一言不发地拎起灯笼去了农场。 夜里,桑枝夏半睡半醒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迷迷糊糊地说:“你之前不是说要去蜀地么?” “什么时候去?” 徐璈把被桑枝夏掀开的被子掖回去,低头笑道:“着急了?” “也不是。” 桑枝夏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我听说蜀地的路不好走,让人给你做了两双千层底的靴子,走之前记得提醒我给你带上。” 徐璈目光一扫看着柜子上多出来的一个小布包,好性子地摸了摸桑枝夏的眉心:“好,软底的鞋是吧?我记住了。” “还有防蛇虫的香包……” 桑枝夏脑门在徐璈的胸口一蹭,话声逐渐被困意席卷:“蜀地山林深,到了天热的时候蛇虫鼠蚁都多,我放左边的斗柜里了,你别忘了……” “好好好,我忘不了。” 徐璈伸手虚掩在桑枝夏的眼前,温声道:“你只管先睡,我保证你想带的什么都不会少。” 鸡鸣三声,神清气爽的徐璈果断捏住了威武大将军张开的嘴,把多的打鸣声全都捏了回去。 徐明阳的威武大将军是个软骨头,见了徐璈就不吱声了,耷拉着尾巴还不如鸡窝里下蛋的母鸡神气。 早起送行的徐明辉见了,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徐明辉递给徐璈一本掌宽那么厚的书,声音轻轻:“你要的东西。” “我肯定没人能看得出破绽,但你不是自己一人在外,也别浪过度了。” 京都中人只知徐家二少爷徐明辉是个有状元之才的温雅公子,却少有人知徐明辉还擅一手神鬼莫辨的仿术。 只要是让徐明辉见过真迹,在经了徐明辉手仿出的字画,真假难辨,造诣极深的人也很难辨别得出来。 徐璈心满意足地转了转那本厚厚的书,戏谑道:“放心,我还舍不得作死。” 徐明辉白了徐璈一眼,见许文秀和徐二婶她们都出来了,安静地站到了一边。 除了桑枝夏本人和几个还在呼呼大睡的小的,家里其余人都知道徐璈和桑枝夏要出远门。 徐二嫂备的是可能换洗得上的衣物。 许文秀一人给了两个保平安的福袋,还有一些伤风擦伤用得上的药。 徐三婶找不到合适的,一人给了一荷包银子:“见着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就带着夏夏去买,银子不够你先垫着,回来了让你三叔给你们出!” 这几人不知远隔千里的蜀地如今是什么情形,只当徐璈是特意带桑枝夏出去散心的,叮嘱的话除了注意安全,最多的就是一定吃好玩好。 徐璈耐着性子全都应下,把各种东西塞进马车的车厢放好,许文秀突然茫然转头:“都这么半天了,夏夏呢?” 不是说好了一起出门游山玩水么? 怎么就徐璈一个人站着? 徐璈漫不经心地说:“还没起呢,一会儿在路上再叫她。” “娘,你不是说蒸了包子么?拿个食盒我装些早饭,枝枝一会儿路上醒了吃。” 许文秀横了他一眼,忙不迭去找盒子装吃的。 徐璈迈着愉悦的步伐回到北院进屋,桑枝夏果然还没醒。 察觉到有人的时候,桑枝夏也只是在睡梦中含混嘀咕了一声:“徐璈?” 徐璈低声应了,拉起被子把桑枝夏熟练地裹成个卷儿,抱起来就说:“是我,时辰还早呢,你接着睡。” 桑枝夏放心的继续睡了。 一个时辰后,车轮滚出的摇晃中。 桑枝夏终于睡醒了。 桑枝夏低头看看身上裹着的被子,再抬头看看明显是马车内壁的装饰,面上睡意未散,眼里狐疑渐起。 她记得自己是在家里睡的??? 这是去哪儿? 许是听到了车厢里的动静,正在赶车的徐璈试着喊了一声:“枝枝?” “唔?” 桑枝夏揉了揉眼睛慢慢坐直,掀开被子才发现这个马车不是家里常用的那个小马车。 车厢加大了不止一倍,宽敞得都快赶得上北院没建之前他们住的窝棚。 桑枝夏裹着被子躺的小榻睡下两个人不是问题,地上铺了软毯,中间还有一张小桌,边上甚至还摆了一个小小的书架。 书架上头还放满了老爷子列出单子,要桑枝夏看,但是桑枝夏还没来得及看完的书。 桑枝夏踩着鞋走过去从上头抽出一本,看清自己在书里夹着的书签,眉梢缓缓扬起。 车帘被一只大手掀起,露出的是徐璈灿烂的笑脸。 “枝枝,你醒了?” 桑枝夏心情复杂的把书合上,口吻复杂:“你先跟我说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第334章 枝枝,我会保护好你的 徐璈前期的隐瞒做得太到位,家里的知情人也格外配合。 以至于都在马车上睡着跑出去的二十里地了,桑枝夏还不知道出这一趟门到底是干什么去的。 赶车的位置被让出来给了随行的宋六,徐璈还没回答桑枝夏的话,就先熟练地翻出小桌板打开了用小棉被裹着的食盒,把里头还留着热乎气的包子和米粥端了出来。 也许是考虑到饭食的多样性,在如此简单的环境下,徐璈甚至还很贴心地准备了几碟子小菜。 醋泡的花生米,腌好切成小块的酸黄瓜,以及一碟子小小的蜜枣。 桑枝夏脸都还没洗,看着被塞进手里的筷子彻底无言。 徐璈乐呵呵地咬了一口包子,弯着眼说:“你不是说蜀地山水好么?我带你去看看。”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扶额:“家里那么多事儿呢,我……” “家里没有需要你担心的事儿。” “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不下的那些都有人盯着呢,你先吃饱了我给你看咱们这次的路线图。” 徐璈兴致勃勃跃然了满脸,桑枝夏虽是觉得意外,也忍住了没出言扫兴。 等桑枝夏食不知味地对付了一顿,徐璈利索的把剩下的扫了尾。 小桌板上的碗碟被重新收起,徐璈从书架上抽出自己筹划许久的册子,摊开跟桑枝夏认真介绍。 “咱们先驾车抵秦川,自米仓山转水路,从褒斜道坐船前往蜀地,直抵汉中。” 跟小册子一起摆在桌面的,还有一张徐璈手绘出的路线图。 另一侧跟路线图对应的,是徐璈搜罗来的途经某处可吃可玩儿去处。 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桑枝夏忍着笑听他细说,等小册子翻页时没忍住问:“你琢磨这事儿多久了?” 这些东西看似轻飘飘的几页纸,要准备这么齐全要花的心思不止是一星半点。 自己居然就当真一点儿都没察觉! 徐璈看穿她所想似的啧了一声,幽幽道:“春耕之前我就跟你说,等春耕结束了带你出去走走,你是一点儿没记住。” 起初还担心怎么瞒着不被发现,后来发现压根就不用瞒。 答案摆面前了,桑枝夏还蒙在鼓里呢。 徐璈想到桑枝夏在车里睡得分外憨实的小样儿,手欠地揪了她的脸:“都被抱上马车了还能睡那么踏实,你是一点儿不担心我把你带进匪窝?” “带我去匪窝做什么?” 桑枝夏看着桌上精细的图,好笑道:“论斤两卖么?” “那也不成。” “瞧瞧你这没二两肉的样儿,上了称也是我吃亏。” 徐璈顺势一倒脑袋枕在了桑枝夏的腿上,心满意足地说:“我多养养,再养肉乎点儿好压称。” “你踏踏实实把心放在肚子里,家里的事儿徐明辉盯着呢,出不了岔子。” 此时此刻桑枝夏总算是理解了徐明辉之前了解农场的急切,翻册子的手指微蜷,故作不喜:“那我要是踏实不了,非要闹着回去呢?” “来不及了。” 徐璈捉住桑枝夏的手指在嘴边一啃,忍笑说:“上了我的贼船,哪儿是那么容易好下去的?” “小娘子你就安安心心地跟着我吧,保准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半点苦也受不着。” 桑枝夏再也撑不住笑了出声,捏着徐璈的耳朵说:“听你这意思,这次出门时日短不了,三个月?还是四个月?” 徐璈顺着被扯耳朵的方向摇头:“具体不好说,但我保证十月秋收之前能回家。” “到时候你回家歇着,我去地里割稻子,不用你盯着,我也保证不往地上掉一粒稻穗。” 桑枝夏呵了一声没评价,从徐璈的口中陆续知道了这趟行程的来之不易。 先是把向徐明辉忽悠回去看管农场,又是跟许文秀和两位婶婶达成一致,最后是获得老爷子的首肯。 徐璈搂着桑枝夏的腰叹气:“祖父自己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半点不惧,我四处乱窜也一句不问,得知我要带你出门却立马就悬了心。” “看到那张缩小细化的路线图了么?不把这玩意儿做出来让祖父满意了,我自己的媳妇儿就带不出门。” 有半点风险,老爷子都一口咬死了不应。 徐璈故作怅然深深叹气,桑枝夏却揪着他的鼻子说:“你就是该。” “明知道家里事儿多,结果还拉着我出门就是小半年,你不挨数落谁被数落?” “事儿多怎么了?” “缺了你这么个顶梁柱,那么多事儿就能一直堆着了?” 徐璈浑然不在意地撇撇嘴,懒懒地说:“我就是看事儿太多了,想带你出来转转歇一歇。” 桑枝夏已经够辛苦的了。 从一无所有到成为人人称道的桑东家,期间不知耗费多少心血。 好不容易到了眼前这步,虽说给不了更多的尊贵,可总让她一直盯着农场那一亩三分地算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还能一辈子就耗在西北的黑土里了? 徐璈想想舍不得。 山河大川,高山流水。 宝玉美石,珍宝无数。 但凡是世间有的都说好的,那他就会想方设法往桑枝夏的手中送。 之前是不得已,现在有了可施行的条件,那自然不能错过。 徐璈拉住桑枝夏的手在侧脸蹭了蹭,闷笑着说:“我都打听过了,我们这一路过去由北到南,一路所见都会渐有不同。” “听说南边的山水吃食都与北地区别极大,有些繁华盛景,饶是京都皇城也比不上,咱们都可以慢慢地看。” 桑枝夏眼底晕开了笑,低头望着徐璈说:“你别告诉我大老远跑一趟,只是为了带我去买几匹蜀锦裁衣裳的。” 徐璈眼珠一滚,低低笑了。 “枝枝果然聪明。” “不过你放心,我要做的事儿不在明面上,这一路上我都挨着你,哪儿也不去。” 他们就是去看风景,顺带冷眼看蜀地的风云渐起。 徐璈在心里算了一下京都派人前往的时间,唇边溢出一抹浅笑,轻轻地说:“枝枝,我会保护好你的。” 桑枝夏抬手推开这人仰起的大脸,轻描淡写地说:“我倒是不担心这个。” “我是想说,咱们这一路上我都要在马车上坐着吗?” 虽说马车已经尽可能打造得很宽敞了,可再宽敞也不是躺着就是坐着。 躺着的话,腿上还多个黏糊着推不开的大脑袋,倍儿沉。 枯坐着一日两日倒还好,时日长了,好人都得坐成瘫子。 徐璈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出,不甘心地勾住桑枝夏的后脑勺下压,心满意足地亲了一口说:“知道你坐不住。” “你刚吃饱了略坐一会儿,消好食我带你下去转悠。” 第335章 徐璈,那不是错觉 既是说好了带桑枝夏出来散心的,徐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弄太大的阵仗。 随行看得见的只有宋六和另一个叫灵初的人,还有两匹认主会自行跟在马车后的马。 徐璈出去赶车的时候,宋六和灵初就骑马在后头跟着。 徐璈进了马车,这两人就负责轮流赶车。 桑枝夏在车里坐不住,被徐璈牵着翻身上了马背。 两人一马疾驰一阵儿入了山林,桑枝夏回头看了一眼在林子边缘停下的马车,奇怪道:“咱们进林子做什么?” “不往前了?” “再往前可不行了。” 徐璈调整了一下缰绳调转马头:“往前一百二十里才有镇子,咱们今晚是赶不到了。” “露宿野外,怕不怕?” 桑枝夏有些好笑:“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可怕的?” 再说了,从京都皇城流放至此,一路上的分餐露宿简直习以为常,桑枝夏早就习惯了。 徐璈喉间溢出一声浅笑,下巴蹭了蹭桑枝夏的发心说:“春日过了,林子边缘也会有一些小的猎物。” “今晚住在野外,咱们进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弄点儿新鲜的给你打牙祭。” 徐璈会有打猎的想法不稀奇。 刚到西北艰难时,家里能摆上桌的肉,多亏了徐璈在山里能窝。 可桑枝夏扭头盯着徐璈看了半晌,疑道:“打猎不带弓箭的么?” “见着了野物你赤手空拳扑上去逮?” “我是不是赤手空拳直接逮,你……” 歘! 一声难以捕捉到的破空声响,桑枝夏只注意到徐璈的手抬起来朝着边上甩了一下,再回过神来,听到的就是野鸡落地的一声闷响。 徐璈脚下一踢策马过去,侧身弯下长臂捞起,一只被飞刀正中脖子的野鸡就被捞了起来。 徐璈顺手断气的野鸡挂在马鞍上,注意到桑枝夏瞪圆的眼,眉眼间浮起戏谑。 “枝枝,记得你上一次露出这种神情,是什么时候么?” 桑枝夏看着野鸡脖子上一柄比起绣花针大不了多少的飞刀,呐呐出声:“什么时候?” “刚到西北的第一天。” 徐璈侧首在桑枝夏的耳垂上落下一吻,哑声说:“补屋顶的时候,被我搂着从屋顶蹦下来,你就是这个表情。” 眼里亮亮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那一瞬间眼中迸出的光,宛如淹没在暗处唯一可见的太阳。 徐璈忍不住唏嘘道:“你当时就那么看我一眼,陡然让我生出了一种自己好像无所不能的错觉。” 事实证明,无所不能的不是他。 是眼里有光的桑枝夏。 桑枝夏放松的脊背碰了徐璈的胸口一下,笑声闷闷地:“徐璈,那不是错觉。” 徐璈闻声只是低笑,扣在桑枝夏腰上的手缓缓缩紧,带着新得的猎物潜入林子深处。 徐璈随身带着的小飞刀就五把,所获猎物四只,直接包揽了晚饭。 从野鸡野兔身上拔出的飞刀被冲洗干净,重新放回了荷包似的小袋子里。 桑枝夏这才注意到,这个小袋子内里是兽皮揉制的,分外坚韧,也难怪那么锋利的小刀装在里头都不会割破。 桑枝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把飞刀在指尖转了转,打理好了野鸡的徐璈走过来看见,挑眉道:“喜欢的话,归你了?” 桑枝夏好笑地飞起了眉梢:“我又不打猎,拿这个做什么?” “东家,这可不是用来打猎的。” 宋六抱着柴火走过,落在桑枝夏手中飞刀的眼神里充满了垂涎:“这是玄铁打制的柳叶刀,在百门暗器中也是排前三的好物。” “要不是少主手松,我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呢。” 换作常人得了这样的宝物,不说一日三株清香好生供奉着,起码也是千小心万仔细地收着。 可到了徐璈手中是打猎的箭,也是杀机剖肚的刀,就差没拿来砍柴了。 桑枝夏被宋六的话勾起兴趣,勾了勾正在用铁架子串野兔的徐璈袖子,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惑:“飞刀这种小东西,扔出去了万一捡不回来怎么办?” 打猎的时候,若是可以做到例无虚发,那回头再从猎物上拔出来也行。 可万一不是打猎,是打架呢? 难不成还要去对手的身上扣? 徐璈架起串好了野兔的铁架,顺带往单独熬着野鸡的小汤罐子里洒了些盐,在荡开的热气中说:“那就不捡。” 桑枝夏咂舌:“这不是玄铁打的么?就这么扔了?” 这跟往地上扔金子有什么区别? 徐璈被她的惊讶逗笑,擦去手上的油光,拉着桑枝夏避开了火堆散开的烟,不紧不慢地说:“玄铁再贵重,也不及命要紧。” “如果扔出去的飞刀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别说是一柄玄铁的飞刀,就是十柄百柄,那也是物超所值。” 徐璈抓起桑枝夏手中的飞刀,解释说:“我父亲手底下曾有几个江湖上的能人,其中一人擅暗器,这飞刀便是他为我打制的。” “一年前他总共给我打了二十把,现在还剩下十把,都给你了。” 桑枝夏没问丢了的那十把是怎么没的,眯眼盯着徐璈指尖隐没的冷锋,挑眉道:“你是想让我学?” 徐璈低声笑了:“枝枝,暗器灵巧,比寻常所见的刀剑更适合你。” 到西北两年,徐璈遵循自己承诺过的话,除了自己亲自教,还给桑枝夏寻来了合适的功法,也让薛柳一直提点,就连老爷子都会时不时点拨两句。 桑枝夏本身天资不差,只是吃亏在打基础晚,再加上细琢磨的时间不多,最终只选了身法细究。 如今的轻功已有小成,只是徐璈一直没说她适合练什么兵器。 桑枝夏把玩着手中小巧的柳叶刀没说话。 徐璈在跃起的火光中探头凑近了说:“枝枝,利器不为伤人,只为护己。” “你若是想学,咱们此行恰好可以顺道拜访一下打造柳叶刀的人,倘若不愿那就算了,我护你。”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啧了一声,劈手夺走了徐璈拿走的一柄飞刀。 “说好了给我的,那就一个都别少。” 桑枝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我学会了,打猎带我?” 徐璈无声而笑,不住点头:“不过打猎光是带着这个可不行,明日我教你骑马搭弓。” 火堆中的木柴炸出哔啵的响声,桑枝夏抱着膝盖,看着顺着铁架往下滴落的油滴,唇角缓缓上扬。 她在徐璈挪不开眼的注视中,笑着说:“好。” 第336章 早晚的事儿,我很有耐心 桑枝夏手中多出来了十把柳叶刀,途中也多了个解闷的消遣。 徐璈为了让她多尝试,每日除了四处去捡被甩歪了的飞刀,余下的时间就是寻摸大小和重量都合适的小石子,专门用一个袋子装了给桑枝夏扔着玩儿。 途中为了让桑枝夏过一把自己搭弓射箭的瘾,还专门找了个地方做了一把轻重合适的弓箭,腾出一下午带着桑枝夏去林子里转了一圈。 宋六和灵初依旧是在林子外等着,等看到桑枝夏和徐璈打马出来了,宋六回头看清,意外地呦了一声:“少主拎着的这是银狐的崽儿?” 刚从熊窝里掏出来,凑巧捡回一条狐狸命的银狐崽儿,比起刚会走路的狗崽子大不了多少。 一身本该蓬松,闪烁着浅银色光的皮毛沾满了脏污的血渍,看起来脏兮兮的分外狼狈。 宋六的话声刚落,被徐璈单手拎着后颈皮的小银狐扑腾着手脚龇出了刚冒出个尖的小牙,吱吱地叫唤了几声。 桑枝夏勒住缰绳回头:“是不是拎疼了?” “我都没用力。” 徐璈不以为意地说:“是它被熊弄出的伤疼。” 小银狐不满地吱吱出声,挣扎得愈发厉害。 桑枝夏看不下去,伸手说:“要不给我?” “你先别碰。” 徐璈随意扯起披风一角把不停扑腾的银狐崽儿裹好,皱眉说:“这小东西野性不浅,万一再给你抓伤了。” “灵初,弄个笼子来先关着,另外弄点儿药给它把血止住,看能不能活。” 灵初接过不断吱吱的银狐崽儿快步走远,宋六诧异道:“少主和东家在林子里遇见熊了?” “也没遇见。” 桑枝夏被徐璈扶着下马,拍了拍衣摆上不知何时沾到的草粒子说:“听到前头有东西叫唤,摸过去就在树洞里看到了这么个小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伤的。” 徐璈在附近转了一圈,说那是熊的杰作。 幼熊顽皮,母熊会去逮了别的幼崽来给幼熊锻炼捕猎的本能。 他们今日大约是凑巧截了哪个熊崽子的胡。 徐璈见桑枝夏盯着那银狐崽儿挪不开眼,索性就趁着熊没回来,顺道把银狐崽儿掏了带回来。 徐璈接过宋六递来的水给桑枝夏洗手,不放心地叮嘱:“你要是喜欢就养着解闷,但这段时间先暂时别挨着,等关一关去了野性再说。” “若是个野性难驯的,不如一把拧了脖子给你做个护手。” 桑枝夏忍着笑点头,看了一眼四周的林木说:“那咱们今晚就在这边露宿?” “不在这里。” 徐璈抓起帕子把桑枝夏手上的水擦干,蹙眉说:“按理说咱们今日就在林子边缘活动,不该有熊的踪影,可那些爪印的确是熊留下的。” 野兽的活动范围应该是在山林深处,此处却与常见不同。 要么就是山林深处有了什么令野兽不安躲避的动静,要么就是有什么不得不躲避的天敌。 不管是什么,贸然在此露宿野外都不安全。 徐璈拉着桑枝夏走到马车边上,低声说:“前头一个城镇距离此处还有八十里地,咱们现在赶过去大约夜半便能到。” “你先上车歇会儿,我们收拾一下马上就出发。” 桑枝夏在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上从不乱提意见,老老实实地点头上了马车,刚坐下没多久徐璈就上来了。 桑枝夏余光一扫看见徐璈腰间多出来的佩刀,眸色微闪:“出什么事儿了么?” 徐璈把刀挪在身侧掩了大半,拉起桑枝夏的手在她的手腕处轻轻揉了揉,答非所问地说:“头一次搭弓拉箭,疼么?” “不疼。” 桑枝夏想了想很诚实地说:“就是有些发酸,手指头也不受控制地抖。” 其实徐璈给她打的小弓已经很轻了。 据宋六所说,桑枝夏今日拿着拉开的那把弓,还不如徐明阳在家用的沉。 可哪怕是徐璈已经精准把控了练习的时间,有生之年的头一次新奇体验,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桑枝夏的手上留下了一点痕迹。 徐璈加大了揉捏的动作,低笑道:“正常的,第一次上马能把弓拉开已经很不错了,以后多练练便好。” 似乎是不想让桑枝夏问起其他的,徐璈话锋一转突然说:“想知道我第一次拉弓是什么时候么?” 桑枝夏眼珠一转,好奇眨眼:“是几岁?” “六岁。” 徐璈露出个不堪回首的表情,微妙道:“父亲奉旨陪着皇家围猎,顺道把六岁的我带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在人前拉弓。” 在桑枝夏洗耳恭听的好奇中,徐璈大致比画了一下,口吻复杂:“我出生后父亲在边疆的时候多,没怎么带过我,第一次就给了我这么大的一把长弓。” 那是嘉兴侯的心爱之物,除了视作珍宝的徐璈,当真是碰都不许别人碰的。 徐璈得了一把比自己还高的长弓欢喜得很,到了猎场就想骑着自己的小马策马扬鞭,然后…… “然后我把胳膊拉脱臼了,而且一次还脱了两只手。” 徐璈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艰难地忍住笑说:“那也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受罚,祖父拎着鞭子撵着父亲挥鞭二十,还有几鞭不慎抽在了三叔的身上。” 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去了一趟围场,猎物的毛还没见到一根,上马就把两胳膊都弄脱臼了。 当时的老侯爷为此震怒,侯夫人抹泪不止。 嘉兴侯府上下老少乱成了一团,唯有受罚的嘉兴侯很是不解,甚至还一口咬死了是徐璈不如幼时的自己。 徐璈抓起备下的药油,在桑枝夏发软的手腕上慢慢揉搓,戏谑不已地说:“父亲认定自己五岁便可拉大弓,还对趴在祖父怀中落泪的我大肆鄙夷了一番。” “但后来我问过祖父,父亲明显是记错了,他八岁时才第一次上马拉弓,还不如我呢。” 桑枝夏忍了半天没忍住,扑哧笑道:“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祖父就不许父亲单独带我出去了,说怕我这两胳膊保不住,有个双臂不可用的世子爷,会让徐家成京都皇城的大笑话。” 等桑枝夏闷着嗓子乐够了,徐璈把松泛好的手放下去,食指滑过桑枝夏的鼻尖:“不过你放心,我比父亲靠谱。” “来日咱们有了孩儿,我定不会似父亲这般胡来,绝不让孩子伤了碰了。” 桑枝夏被他说得莫名耳根有些发烫,错开眼小声嘀咕:“想得倒挺长远,且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儿呢。” “那有什么的?” 徐璈戏谑道:“早晚的事儿,我很有耐心。” “枝枝,我……” “少主。” 落下来的车窗被敲了敲,车窗外传来了灵初低低的声音:“您出来一下,我有事儿想跟您说。” 徐璈眸子无声微缩,见桑枝夏正看着自己,勾唇浅浅一笑:“别担心,我出去瞧瞧。” 第337章 一群废物! 徐璈出了马车翻身上马,打了个手势示意宋六赶车的速度加快,自己勒住缰绳稍稍跟马车拉开了一截距离,声音低沉:“怎么?” 灵初策马靠近,压低了声音说:“在前探路的人传消息回来了,前头的峡口处似有山匪出没的痕迹。” 早在林子外围发现野兽踪迹的时候,徐璈的心中就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野兽喜欢避人而居。 不贸然闯入山林深处,通常都很难发现野兽踪迹。 可在捡到银狐崽儿的地方,徐璈不光是在附近发现了熊掌的痕迹,还发现了野狼等大型野兽的粪便。 除了躲藏在深山中活动的人,而且还是数量不少的人会惊动野兽潜入山林边缘,徐璈也想不到更多的原因。 徐璈摩挲着手中的缰绳,下意识地皱眉:“山匪?” “之前怎么不曾听说这一带有山匪活动?” 灵初把被白鹰送来的信纸双手递给徐璈,苦笑道:“时间太紧,更细的一时也查不出。” “不过据咱们的人探查,这伙人应当是不久前刚流窜至此的,行事谨慎一直都窝藏在深山老林,只有在有目标的时候才会倾巢出动,得手后又会仰仗对林子里的熟悉迅速逃回,所以踪迹不好捕捉。” 徐璈飞快地扫了一眼手中的纸,眼底深色渐沉。 此行明面上他只带了两个人,可藏在暗处前头探路,后头殿后的人也不下五十,且个个都是好手。 区区一伙山匪倒是不足为惧,只是…… 徐璈抿紧了唇看向马车,淡淡地说:“照这么说,那伙窝在山里的蝗虫大约是找到可下手的目标了,否则也不会到外围活动。” “任这些人去闹,咱们绕道,走小路。” 只要没冒犯到自己的跟前,徐璈并不在意死于山匪之乱的人会是谁。 灵初会意点头,拉住了缰绳止步原地,一只矫健的白鹰在半空盘旋片刻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了灵初的肩上。 马车以跟往日不同的速度偏离了原本定下的官道,逐渐上了崎岖的山路。 颠簸中,桑枝夏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视线转回徐璈的脸上:“都大半日了,你一直在车里坐着不闷得慌?” 徐璈长手长脚地瘫在车厢里的软榻上,头一歪把桑枝夏的手拉在侧脸垫着,懒洋洋的像一只养精蓄锐的大猫。 “你陪着我呢,我哪儿舍得闷?” 徐璈撩起的眼皮笑吟吟地看着桑枝夏:“无趣了?” “我给你念会儿话本子?” “你可歇会儿吧。” 桑枝夏一根食指抵住徐璈的眉心,把他昂起的脑袋摁回去靠好,漫不经心地说:“咱们走这边就没事儿了是么?不会出差错吧?” “枝枝,你……” 徐璈哑口一刹,倏而失笑,单手撑着脑袋眨了眨眼:“就这么敏锐呢?” “我在你面前岂不是一点儿秘密都没有了?” “你想有什么秘密?” 桑枝夏把徐璈之前剥好的花生往他的嘴里塞了几颗,不紧不慢地说:“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不过咱们现在走的可不是之前说好的路。” “照这么走下去,今晚半夜还能到镇上么?” 徐璈嘎吱嘎吱地嚼着花生,忍着计划被打乱的烦躁说:“咱们绕道了,平白多出来六十多里地。” 再加上山路没有官道好走,路上花费的时间定然会更多。 徐璈想到桑枝夏今晚被迫要在马车里窝着,就控制不住的一肚子火。 可还不等他眉心锁起,额间就多了一只温热的指腹轻轻抚过。 “一天少拧着,皱巴巴的跟个小老头儿似的,你也不嫌磕碜。” 徐璈顺势贴住桑枝夏的掌心蹭了蹭,闷闷地说:“绕过去就没问题了,只是今晚得委屈一下你,咱们半道上不停了,晚饭凑合吃点儿干粮,等赶到了镇上休息一日再走。” 桑枝夏很好说话地点头说行,摁着徐璈没让他起来,反而是把手掩在他的眼前说:“趁着还早,靠着我歇会儿。” 晚上她可以在车上窝着,徐璈肯定是不敢合眼的。 徐璈喉间滚出几声轻笑,长臂一伸扣住桑枝夏的腰,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睛。 夜色渐落,少有人至的小道上越发静谧惊人,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不知从何处传出的狼嚎。 宋六和灵初打马走在马车的一前一后。 徐璈则是亲自在外驾车。 车厢里,桑枝夏被颠得实在是合不上眼,索性摸出了徐璈给自己搜罗来的一小袋石子慢慢把玩。 徐璈似是意识到什么,口吻轻松地说:“枝枝,你要是睡不着,点了烛看会儿书?再不行念个话本子给我听听?” “你想得倒是挺美。” 桑枝夏好笑道:“深更半夜的亮着烛,你是生怕没人看得见咱们在潜夜速行?” 车厢里的东西都是用特殊的法子固定住的。 哪怕是在再颠簸的路上,茶杯里的茶也不会洒,点燃的烛火自然也不会有滚落误燃的风险。 可黑黢黢的山道上,烛光透过车窗映出去,明晃晃的怎么看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璈不以为意地呵了一声:“看见了又怎么?” “无趣的话,出来些我陪你说说话?” 徐璈自己是一点儿不在意,哪怕是现在提着刀去闯山匪的老窝,也半点不惧。 可桑枝夏是第一次远行,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突发状况,徐璈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担心她害怕。 实际上,桑枝夏当真没觉得怕。 徐璈絮絮叨叨地东拉西扯,生怕说出来的话砸在了地上。 桑枝夏实在听不下去了,只能坐在了车门的边缘,把车帘勾起盯着徐璈默默运气:“话不要那么多了,万一被野狼闻声赶来叼了舌头怎么办?” 徐璈笑得肩都在抖。 桑枝夏眼含揶揄:“专心赶你的车,我没有害怕得咬着帕子悄悄哭。” “不过……” “嘘。” 桑枝夏话声戛然而止,顺着徐璈转头的方向探身回头,清楚地看到了后头天空炸开的焰火。 焰火的光芒落在桑枝夏的眼底,也瞬间让徐璈的话中充满了寒意:“一群废物。” 那群本该在官道上劫掠屠杀的山匪把看中的肥羊放跑了。 被放跑的肥羊慌不择路之下,朝着他们绕道的这个方向跑过来了! 第338章 死远点儿,别脏了爷跟前的地 徐璈临时决定的绕道,暗中也留了人时刻盯着官道那边的动静,以免出现变故反应不及,烟火为号。 天边的烟火余光未散,灵初策马靠近语调沉沉:“少主,向着这边逃窜来的人身后必定跟着追来的山匪,暂不知人数有多少,要不我折回去看看能不能把人截住?” 被山匪盯上劫掠的倒霉蛋的死活不打紧,也无人在意。 重要的是不能惊扰了马车上的桑枝夏。 徐璈侧眸正好对上桑枝夏投来的视线,面色沉冷,毫无起伏地说:“咱们出这片峡口还需多久?” “没有任何阻碍的话,起码还需一个时辰。” 目测烟火放出的位置距离此处不足十里,被撵着赶过来的人慌于逃命,速度肯定快于寻常。 若是在此刻停留,说不准就会跟后头冲撞上来的人撞上。 徐璈当即下了决定:“不必理会,继续往前。” “都被追到这附近了,不见得有那么大的命能追得上咱们。” 宋六和灵初低声应是,安抚着略显不安的马,齐齐绕到了马车的后头,单手提刀神色戒备。 桑枝夏这会儿也看出了不对的苗头,话还没出口就先被徐璈握了握抬起的手。 “无碍。” 徐璈露出个笑说:“一会儿要是撞上了不长眼的,你只管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必管,别让那些腌砸东西脏了你的眼睛。” 浓到化不开的夜色中气氛充斥着无声的紧绷,本该是极其惊险的时刻,桑枝夏听到徐璈这话却失控地想笑。 “眼睛闭上什么也看不见,我要是跑摔了岂不是拖后腿?” 徐璈抓起缰绳凌空扬起,带着无尽安抚的话声含笑传来:“我搂着呢,摔不了。” “枝枝,坐稳了。” 受痛的马高抬起前蹄嘶鸣出声,地面震动下马车的速度陡然快了许多。 桑枝夏在一个不受控制地后仰下抓住了车架的边缘,下意识地扭头回望。 原本黑黢黢的山道上隐约有了火把的光影跃动,星星点点的混乱中似有零散的光影在朝着前方不断逼近。 桑枝夏眸子微缩唇角缓缓拉紧,不动声色的把手中的石子换成了匕首攥紧。 夜色更浓,徐璈看着不远处横档在狭窄山道上的巨石眉心狠跳,脱口的话中掺了无数寒意。 “能挪开么?” 下马查看的宋六阴沉着脸摇头:“一时半会儿弄不开了。” 埋伏在官道上的山匪对这片地形极其熟悉,大约也料到了会有人朝着这边逃窜,事先在唯一可通行的山道上压了拦路的巨石。 从官道上逃窜而来的人就要追上来了。 前方巨石挡道,退无可退前行困难,他们不可避免的要跟尾随追杀而来的山匪撞上。 徐璈蹙起的眉眼间笼上一层阴霾,当机立断把马车赶到最前头,对着眉心微拧的桑枝夏伸手:“枝枝,下来。” 桑枝夏抓住徐璈的手果断跃下。 还未站定腰上多了一只大手,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被徐璈单手捞起原地跃起,再一眨眼就发现自己站在了挡路的巨石前边。 背对比人还高的巨石,身前是横着挡住了整个山道的马车。 人为推到此处截挡山道的巨石,以及横挡在前头的马车正好形成了一前一后的壁挡。 桑枝夏只要在中间待着,那就必然安全。 徐璈低头看到桑枝夏手中攥着的匕首,眼底晕开浅笑,揉了揉桑枝夏的后脑勺,低头在她的鼻尖亲了一下说:“别怕。” 桑枝夏飞快摇头:“我不怕。” 耳听着迫近的嘈声越发清晰,桑枝夏紧紧地抓住了徐璈的胳膊:“你小心些。” 徐璈低声笑了,正想逗桑枝夏几句,眼中冷色一闪而过。 惊恐的呼救声,凌乱的马蹄声和山匪拖长了调子的嘲弄恐吓接连响起。 徐璈果断把桑枝夏塞进马车和巨石的夹角之间,语速飞快:“枝枝听话,别出来!” 桑枝夏紧攥着匕首用力点头,一声未出就见徐璈身形轻灵宛若鬼魅,瞬间就飞跃至了马车的前边。 被山匪追赶至此的一行人狼狈自至极,看到了前边的人仿若是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喊大叫,不管不顾地朝着早已拔刀的灵初和宋六冲了过来。 “快!快往前跑!” “前头有人!救命啊!” “快救救我们!” “救命!” “即刻止步!” 啪! 一声破空的撕裂声响,灵初抬手甩出去的长鞭正好砸在冲在最前头那人的脚下,碎石宛若刀刃裂空飞起,威慑满满。 跑得险些断了气的人被惊得失控后跌,再看向灵初等人的神情顿时没了之前的激动,像是难以置信:“你……你们……” “你们跟山匪是一伙的?!” “呵。” “明明是你们把人引来的,此时倒成我们是一伙的了?” 最先出声的人被宋六的话问住,紧迫之下眼珠滴溜溜一转,看到被这三人挡在身后的马车,邪念骤起。 “他们的马车里肯定藏了好东西,只要把他们藏起来的金银宝贝献给追来的山匪,咱们说不定就不用死了!” 山匪劫掠为财。 只要能拿得出足够多的银钱,说不定就保得住命。 而且就算是要死,也能多拉几个垫背的! 那人嗷一嗓子喊出,逃窜至此的十几个人中陷入短暂的死寂。 被夹裹在这一行人中发出了一道弱弱的声音:“可……可他们也是无辜的啊……” 说话的是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书生,周身的狼狈也挡不住儒雅之气。 书生似是在为眼前的乱局感到无比不安,紧紧地锁着眉说:“危难相逢即是有缘。” “大家都是被山匪所害的苦主,此时理应齐心协力保得性命,何苦在山匪屠戮之际先自相残杀?” “依我看要不……” “你懂什么?!” 最先提出要拿了徐璈他们去垫背的人愤怒地吼:“他们不死,我们就得死!” “滚一边儿去别耽误事儿!” 那人狠狠地推搡了书生一把,那书生脚下一个没稳住就跌在地上成了滚地葫芦。 山匪追杀而来的动静宛如屠刀无声压下,人心浮动间,宋六眼底现出讥诮,长刀横向冷芒骇人,面无表情地说:“鞭痕为界,擅过者死。” “不想现在就死的,立马后撤!” “往后我们也活不了啊!” “山匪已经追上来了,我们……” “那就去死啊。” 徐璈背靠着马车外檐,抱臂冷笑:“识趣些,死远点儿,别脏了爷跟前的地。” “我……我们没活路可逃了,前后都是死,凭什么听你的?!” 那男子绝望之下暴怒出声,听到山匪逼近的声音崩溃大吼:“大家伙儿往前冲!” “抢了他们的马和马车跑!冲过去就不用死了!” “冲啊!” 第339章 太巧了,而我不喜欢巧合 逃窜至此的十几人瞬间掀起了动静巨大的爆冲,灵初和宋六脚尖点地迅速朝着徐璈的方向靠拢。 极度混乱间,刚从地上勉强站起来的书生惊恐大喊:“躲开!” “快躲开!” “山匪追上来了!” “杀!” “今日在此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随着追来山匪的发出的可怖叫嚣,原本就慌乱的十几人原地就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徐璈眸子骤缩拔刀反砍,斩断疾驰而来的箭矢,食指弯曲抵在嘴边,飞快打出了一个音调特殊的呼哨。 呼哨声传远,徐璈劈砍一刀将扑到马车附近想解缰绳的人放倒,声音急促:“枝枝,把手给我!” 原本听话躲在夹缝中的桑枝夏果断伸手抓住徐璈的手腕,被徐璈拉出的瞬间失声一句:“灵初小心!” 柳叶刀破风而出的未带出半点声响,一个不知何时绕到灵初身后的山匪瞳孔睁大,高高举起大刀的双手软趴趴地垂了下去。 山道边的林子里回响起一声呼哨,徐璈手掌一笼盖在了桑枝夏的眼前,一脚踹飞距离最近的一个人,厉声呵出:“撤!” 抵挡在前的和宋六和灵初默契后撤。 被夜色罩了个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的山道密林间,闪烁出了点点寒光,下一秒破空而出的就是无声的弩箭。 弩箭精准射出无一落空,马背上和地上穷凶极恶的山匪,因惊恐过度满地乱爬的倒霉蛋,在弩箭带出一连串的血花时的被吓得没了声音,也顾不得反抗,只一味地抱头逃窜。 徐璈紧紧扣住桑枝夏的腰把她往车上放:“枝枝上车趴下,我……” “小心!” 一声惊恐的喊声响起,徐璈只觉得腰间被一股大力狠狠一撞,条件反射的把桑枝夏死死地护在怀中滚落在地的同时,听到了一声箭矢穿破皮肉的闷响。 徐璈愕然回头,看到的就是那个书生肩上被一箭穿透,面如死灰地倒在了自己刚才站的位置。 这一箭是山匪在混乱中放出的。 徐璈心头咯噔一响,寒霜染透眼底:“一个不留!” 呼哨声急促再响,从林中飞射出的弩箭如雨覆盖而落。 气势汹汹杀来的山匪逐渐没了声息,侥幸在这一轮厮杀中活下来的人惊恐地大喘气,看向徐璈的目光都仿佛是在看落在了人间的恶鬼。 刺鼻浓郁的血腥气扑打而来,徐璈在满地的狼藉中,一言不发地扯过披风把护在怀里的桑枝夏裹了个严严实实。 徐璈低头在桑枝夏的耳边轻声说:“枝枝,你先上车。” 桑枝夏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帮不上任何忙,捏了捏徐璈的手指,进了车厢默默把不知什么时候被掀开的车帘放了下来。 血色满地,横尸在野。 徐璈意味不明的目光扫过在场还活着的人身上,语调冰冷听不出任何起伏:“不想现在就死的,去把挡路的石头搬了。” “想死的,也可以成全你们。” 幸存者在此时爆出了巨大的求生欲,徐璈的话刚说完就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搬石头。 人为堆叠起的挡路巨石被缓缓撬动,宋六打了个呼哨示意潜伏在林子中的人暂时停手,快步跑到徐璈的身边。 徐璈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书生。 宋六蹲下手指搭在了书生的颈侧,低低地说:“少主,还活着。” 肩上的一箭看似凶险,实际上并未伤到要害。 只要徐璈说一声救,这人就还能活。 宋六和灵初静静地站着没出声,徐璈脑中反复闪过这书生推开自己挡箭的一幕,眼底泄出一缕难言的玩味。 “刚才那一箭,看没看清是从什么方向射过来的?” 宋六和灵初的脸上多了一抹自责,惭愧地低着头说:“未曾,请少主降罪。” “这有什么可罪的?” 徐璈染血的刀尖自书生苍白的脸上无痕滑过,意味不明地嗤笑出声:“我也没看清。” “不过瞧着倒不像是这群乌合之众有得起的手笔,还挺令人意外。” 这伙山匪跟好手扯不上半点干系,就是仗着人多声势强作恶,劫掠欺压一些路人尚还可取,碰上真正的练家子不堪一击。 可朝着自己飞射而来,还恰巧被这个柔弱书生挡了的这一箭不同。 这一箭可不像是这样的废物能射得出来的。 今日这场山匪之祸,真是巧合? 徐璈冷眼看着刀尖滚落的血珠落在晕死过去的书生脸上,缓缓收手:“没有易容,来历不明,这倒是个稀罕物。” “把人架走别让他就这么死了,到前头的镇上找个医馆扔了。” 好歹也是假模假式帮自己挡了一箭的人。 不让这人死在荒郊野地,已经是徐璈能给出的最大仁慈。 宋六飞快将书生架走,捏开下巴塞了一颗止血的白花丹,粗暴的把人横着挂在了马背上。 马匹受了惊吓不断低吼出声,徐璈胡乱拍了拍马脑袋,纵步跃上了马车。 车厢里,桑枝夏抱着个小小的药箱子紧张抬头,看到徐璈进来了一把就给人摁在了身边坐下。 “受伤没?有没有难受的地方?你……” “我没事儿。” 徐璈握住桑枝夏发凉的手,贴在侧脸上蹭了蹭放缓了声音说:“一点儿油皮都没划破,不信的话一会儿脱了给你看?” “但凡是破了哪块的皮,任你怎么跟我算账都行?” 桑枝夏又是急又是气地掐住了徐璈的胳膊。 “一天嘴上不瞎说欠揍?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 徐璈展开胳膊搂住桑枝夏,仔细留意着她的神色低声问:“是不是吓着了?怕不怕?” 桑枝夏从极致的紧绷中猝然回神,只觉得从指尖蔓延到心底的都是寒凉。 可除了未消的愤怒,并无半点恐惧。 桑枝夏仰头望着徐璈的下巴摇头:“不怕。” 徐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语带调侃:“真的?” “真的不怕?” 桑枝夏泄气似的脑门杵在徐璈的肩头,张嘴叼住徐璈肩上的肉慢慢磨牙,含混地说:“你一直捂着我眼睛呢,什么都没看到。” “再者说了,这些都是夺财害命的恶人,死有余辜的东西,有什么可怕的?” 害命者终将为自己的贪欲付出性命为代价。 恶有恶报。 曝尸荒野是这些恶匪罪有应得的下场,无需恐惧,只需快意。 徐璈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心,揽着桑枝夏不撒手,敛去了一身凛然杀意,只剩下了满腔软言细哄的小意温柔。 桑枝夏被他的小心翼翼逗得好笑,整个人窝在徐璈仿佛可以包容她一切的怀里,眨了眨眼小声说:“你觉得那个书生不对劲?” 徐璈的确强横冷硬,可绝非是不领情的漠然性子。 但凡不是察觉到了蹊跷不对,面对在混乱中说了公道话,还舍生忘死帮自己挡了一箭的人,不可能如此冷漠。 徐璈失笑一霎,低头在桑枝夏的眼皮上轻轻一吻,低声说:“只是觉得太巧了。” “而我不喜欢巧合。” 不管那人是揣着什么目的来的,他都容不得。 第340章 老子择日就上京都皇城,告他的御状! 在生死危机的胁迫下,堆叠而起横挡在路上的巨石不再是威胁,很快就清理出了一条可以让马车通行的路。 徐璈看了一眼那些死里逃生,神色慌张的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下令让宋六和灵初在后方骑马跟上,自己亲自驾车走在了前头。 随着一声呼哨出现在密林中射出弩箭解围的人,从头到尾没露出半点痕迹,来时毫无声响,消失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桑枝夏大概猜到了这些弩箭的来历,坐在车架边低声说:“你不是说只带了两个人么?” “那是哄你玩儿的。” 徐璈学着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你放心,无事的时候没那么多人。” 徐璈说完指了指出发前挂在桑枝夏手腕间的哨子:“闻哨声可动,你要是有事儿的话,把那个吹响就会有人出来。” 徐璈难得带桑枝夏出一趟远门散散心,并不想被过多的人打扰,也不想坏了桑枝夏的兴致。 可出门在外,安全仍是第一位。 所以哪怕认定自己不可能会让桑枝夏独自一人,徐璈也做足了准备,暗中留下了可能用得上的后手。 桑枝夏没想到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哨子还有这样的用处,手指一拨低声笑了。 说话间风中没了那股刺鼻的血腥气,桑枝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刚才在混乱中活下来的人都连滚带爬地撵了上来,眉心微蹙。 “就让他们这么一直跟着?” “他们不敢不跟。” 徐璈扬鞭加快了马车的速度,淡淡道:“荒郊野岭的,浓厚的血腥气会引来野兽,他们不跟着咱们跑到有人的地方,就活不到天亮的时候。” 徐璈懒得计较这些人想拿自己当挡箭牌抵挡山匪的行为,前嫌如此,也不可能有多的善心伸出援手。 能跟得上跑出这段距离的就活,跟不上的那就自认倒霉,活该去死。 桑枝夏想到危难关头这些人闹出的动静,撇撇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注意到她眼底的倦色,徐璈软了嗓子说:“再颠一会儿就到地方了。” “进车厢里眯一会儿,到了地方我叫你。” 桑枝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赶路的途中本来就累,再加上无端受了一场惊吓,睡过去就沉沉的也不知今夕何夕。 等桑枝夏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马车里了。 不算精致的门窗,屋里还摆了一张吃饭的小桌和几张凳子,门外安安静静的也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好似昨夜的惊险一刻都是梦里的错觉,一觉睡醒就什么都不剩了。 桑枝夏看了一眼漏窗而进的日光判断了一下时间,起身收拾好自己推门而出。 宋六守在门外,看到桑枝夏出来了恭敬垂首:“东家。” 桑枝夏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客栈,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青阳县。” 宋六低着头说:“昨夜按少主的意思,往前多走了一截,是今早破晓时候进的青阳县。” 徐璈有自己的考量。 原定的去处是一个小镇,那里距离山匪为祸的老巢距离太近。 万一再生变故,小镇中不好做出应对,不如直接进了县城行事方便。 桑枝夏睡得迷迷糊糊的,什么时候被徐璈抱着进了客栈都不清楚,听完唔了一声,没看到徐璈很是奇怪:“其余人呢?” 宋六脸上闪过一抹难色,低声道:“东家现在无事的话,要不下去看看?” 桑枝夏不解眨眼。 宋六苦笑道:“少主好像遇上了个难缠的人物,您去了说不定正好是解围呢。” 桑枝夏脑中白光一闪,福临心至:“是昨晚那个书生?” 那个人果然是不对劲的么? 桑枝夏在宋六的带领下绕过走道,紧接着就发现了客栈里的氛围不是很对劲。 透过走道和窗户可以看到外头的街面,人来人往的并不少。 可偌大的客栈却寻不出多的人,冷清异常。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看到僵硬的杵在柜台后的掌柜和不敢乱动的伙计,唇角无声向下。 这可不像是徐璈做得出的事儿。 许是注意到了桑枝夏的沉默,宋六轻轻说:“少主也是不得已为之。” “东家您见了那位便知道了。” 那位? 桑枝夏心头疑云渐起,走到后院看到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桑枝夏脚下微顿,失笑道:“我是不方便进去吗?” “您说的哪儿的话。” 其中一个黑衣男子笑吟吟的,侧身对着桑枝夏做了个请的姿势,客客气气地说:“少爷吩咐过,您是贵客不可怠慢。” “只要是您想去的地方,不拘是哪儿都是可行的。” 此人出人意料的恭敬让桑枝夏莫名觉得不太踏实,正迟疑间就听到了徐璈的声音:“枝枝?” 徐璈的脸色不太好看,快步走出来把桑枝夏拉到了自己的侧面,眸色深深:“江遇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呦,你这话说得可真真是伤人心了。” 被叫做江遇白的书生顶着一张受伤失血而惨白的脸走出来,满脸苦色:“徐璈,我是来跟你叙旧的,结果你……” “我跟你有什么旧可叙?” 徐璈不耐道:“你……” “怎么就不能叙了?” 江遇白一脸哀怨地看着徐璈。 明明是个大男人,脸上却扭捏出了深深的幽怨:“咱俩好歹也是十八年前一起滚过泥堆的情分,能叙的内容可比你想的深多了。” “再说了,多年不见故人重逢,我这个当弟弟的只是想跟嫂子问声好,你至于这么防着躲着?” 江遇白几句话把徐璈的脸气出了菜色,转而对着桑枝夏变戏法似的瞬间变了脸,温儒有礼地拱手问好:“小弟江遇白,给嫂子问安。” 桑枝夏敏锐地侧身避开了他的礼,颔首客气道:“阁下客气了,一介村妇当不得如此大礼。” 江遇白不知想到什么低笑出声。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勾住了徐璈的手指:“你既是有正事儿,我就不耽搁你们了。” “只是我有些不舒服,你要不先送我回去,片刻再回来叙旧?” 徐璈眼中骤添一抹暗色,扔下了江遇白,护着桑枝夏径直走开。 最先跟桑枝夏说话的男子作势要拦,江遇白折扇一晃挡住了。 “姓徐的那混账想走,那就谁都拦不住。” “他正捧着心尖上的肉挪不开神呢,这时候去讨什么嫌?是皮痒痒了没挨过揍?” 黑衣男子无奈道:“少爷,我这不是怕他们伺机跑了么?” “跑?” 江遇白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扇子一合龇牙冷笑:“小爷为了撞到他跟前都平白挨了一箭了,他还想跑哪儿去?” “敢把我扔下自己跑了,老子择日就上京都皇城,告他的御状!” 第341章 超过三千之数,便可视作谋反 桑枝夏说不舒服是明显的托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可进了屋,徐璈还是拧着眉问了一遍。 要不是桑枝夏拦着说不必,徐璈当场就要让人去找大夫。 桑枝夏拉着眉心紧锁的徐璈坐下,对着外头抬了抬下巴,口吻古怪:“我瞧昨晚的样子,你跟那人不像是认识的,今日怎么就攀上交情了?” 徐璈是肉眼可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可那个叫江遇白的是怎么回事儿? 这所谓滚泥坑的交情到底是怎么滚的? 徐璈的脸阴沉得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拧出水来,开口字里行间也充斥满了寒意:“我上一次跟江遇白见面,还是十八年前的皇上寿宴。” “当时他是惠王之子,我是徐家长孙。” 桑枝夏眸子微缩,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说,他是……” “可是祖父之前与我讲史的时候不是说,惠王是先帝极为宠爱的幺子,膝下独子早夭,惠王妃为此悲恸心悸而亡,惠王十多年前就自请了封地远至岭南了吗?” 老爷子的嘴里可不跑空话。 他老人家都说早就死了的人,现在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徐璈被她脸上的惊讶逗笑,心累地把头杵在桑枝夏的肩上,闷闷地说:“可说呢,早该骨头都烂成渣的人突然活了,我瞧着也瘆得慌。” 惠王的封地在岭南,此后十多年不曾踏足皇城半步,不曾听闻过惠王再得子息的消息,惠王一脉似乎是彻底销声匿迹了。 可江遇白身上的岭南王印做不得假。 没有人敢拿这样的东西造假。 徐璈闷着嗓子说:“是我大意了,竟是没注意到暗中还藏了一双眼睛。” 徐家被流放至西北后,徐璈起先是疲于生存,紧接着又是暗中调查当年洪北之战的真相,设法找到当年的知情人。 徐璈本以为天高皇帝远,再加上有陈年河的遮掩,不会有人留意到西北这边的动向。 谁知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个悄无声息多年的岭南。 桑枝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来回打鼓,反复咽了咽唾沫,少顷才哑声说:“祖父曾说,先帝在时,惠王之才远胜当今,立嫡立长也曾反复在朝中掀起风浪,最后是以惠王一脉彻底退出皇城,才得以平息。” “惠王传闻中早夭多年的独子此时出现在这里,岂不是说……” 桑枝夏心头一凉没能说得下去。 徐璈难掩燥郁地闭上了眼,冷冷道:“惠王曾距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想来哪怕是远在岭南,也不曾放弃过半点对那位置的觊觎。” “咱们一家刚到西北,说不定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徐璈自认对西北的局势了如指掌,本不该有如此纰漏。 可不管是江遇白还活着的消息,还是江遇白何时到的西北,目的为何,徐璈却毫不知情。 徐璈眼底暗色不断沉浮,耳尖上被桑枝夏轻轻一捏:“那他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 “好好的小王爷当着不快乐,装的什么文弱书生去给你挡箭?” 就算是命中缺木也不带这么玩儿的吧? 江遇白就不怕一箭扛了当场就死了? 徐璈说起此事直接被气笑了:“那一箭就是江遇白的人看准了射的,他要是不冲出来搅局,十有八九还没有多出来的那么一支箭呢!” 江遇白被识破后只承认了苦肉计的事实,却一口咬死了说自己不知那伙山匪是怎么回事儿。 可傻子都知道这话当不得真! 徐璈眉眼间骤起戾气,咬牙说:“江遇白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西北粮种多丰的消息,看上了你手头的粮,但一时又没想到合适的由头接触,索性就闹了这么一出拙劣的把戏。” 这一手苦肉计实在是玩儿得太假了。 一眼看穿的那种假。 又或者说,江遇白在打定要用这种把戏撞在徐璈跟前的时候,就没指望能瞒得住。 这人压根就不想瞒。 他是明晃晃地带着目的来的。 徐璈把人带进青阳县就扔了,昏迷不醒的人原地就醒,一刻也没耽误撵了上来。 客栈里前后一封,江遇白穿着一身血不滋啦的衣裳,就开始诉起了幼时过往,张嘴闭嘴就是你我兄弟情分。 徐璈想把人扔出去,好人皮子原地就垮,脱口就是一句:那我就只能是进京了。 桑枝夏自认还是见了不少世面,可此时此刻还是不由得为这种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凶猛震撼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说:“进京告御状?他到底怎么想的?” 徐家流放至此,按律的确是不可自由行走在外,也不能过得太舒服,应当人人都去矿山卖命。 被皇城里的人知道了徐家在西北的滋润,的确是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可是在皇家玉蝶里,惠王独子十多年前就已经是枯骨了。 死了十多年了,活蹦乱跳地闹着进京,这人是一点儿都不担心欺君的大罪? 徐璈气得冷笑:“大约是真的活太腻了?” “更恼人的是我还真不太敢让他闹。” 江遇白可以孝感天地,直接带着他在岭南的爹勇赴黄泉。 可徐璈不能不管不顾。 徐家老少这么多人,眼下好不容易在西北扎根立足,他手中在办的事儿勉强有了眉目。 这种时候,他不可能跟着江遇白那种失心疯的一起丧心病狂。 桑枝夏稍一思索就懂了徐璈的言外之意,眉心失控地缓缓聚拢。 “卑鄙。” 先是不动声色盯上了徐家的东西,紧接着又报复性地拿出了同归于尽一起灭亡的狠招,这是要逼得徐璈不得不上他的贼船。 可是…… 桑枝夏指尖发凉地抓住徐璈的手,微不可闻地说:“岭南是个完整的封地,独属惠王一人。” “正常情况下,哪怕是粮种不佳收成有限,可一方水土养一方民,若无天灾人祸,是足以供养一地子民的。” 可江遇白开口说的就是要粮种,要粮食,有多少要多少,多多益善。 这些东西绝不是拿去给岭南的百姓吃的。 对粮食需求最大的,只有军队。 可据桑枝夏所知,封地王只可有私军三千。 超过三千之数,便可视作谋反。 第342章 过分的也可以提,我可以忍 一刻钟后,徐璈走出桑枝夏的房间把门关上,候在门外的宋六低声说:“少主,那位去厨房了。” “厨房?” 徐璈飞快地闭了闭眼,辨不出喜怒地说:“这么大个客栈竟是寻不出一个可用的厨子,用得上他亲自去盯着?” 宋六的脸上泛起一抹苦色,头疼道:“拦不住。” “说是从老家带了什么滋补的好方子,要拿去做了给东家尝尝,灵初正在那边守着呢。” 可灵初只是个护卫,在那位的面前根本就没有插话的余地,那尺长的灶台定会失守。 徐璈气得冷笑:“从老家带来的?” “这所谓的老家是指皇城,还是指的岭南?” 宋六苦着脸不敢接话,赶紧跟着徐璈的身后撵着去了厨房。 客栈不那么宽敞的厨房里,江遇白带着一身的自信以及十分的一窍不通,站在灶边一个劲儿地瞎指挥。 “那么抠搜搜地做什么?这紫参又不是只有这一截用完就没了,你把盒子里的都给我嫂子加上啊!就那么指头大丁点儿,汤汤水水的一泡,熬出来了还能有什么味儿?” 被指挥的灵初满脸窒息,反复吸气后恭敬道:“您赏的紫参是难得的好物,只是这样的地宝药效极强,一味的贪多绝非好事儿,这一点足用了。” 江遇白看着只被剪断一截根须的紫参,面露遗憾:“当真不能再加点儿了?” “要不你让开,我来!” 跟着江遇白来的黑衣侍卫再也看不下去了,拉住了挽袖子的江遇白说:“祖宗,您自己个儿还伤着呢!” 昨晚上刚挨了一箭,还被粗暴地架在马背上颠了一路。 换个命数弱的,这会儿已经在提灯见阎王了。 这位倒是好,自己哗哗流血的肩膀是一眼不看,盯着别人灶上的锅挪不开眼,这算怎么个事儿? 江遇白还不服气,那人硬着头皮说:“少爷,那是给徐少夫人熬的汤,头一锅都要往碗里盛了,您过去三勺子盐搅和了才熬上第二锅。” “要是再搞砸了,今日徐少夫人得什么时候才能吃得上饭?” 默默倒掉一锅汤的灵初一言不发,江遇白有些悻悻:“我以为你没加盐,想帮你来着。” 灵初默默点头:“您说得对。” 反正做得不对也不敢说。 跟着徐璈过来的宋六不忍直视地扭过了头,徐璈忍无可忍地出声:“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满地搅局的江遇白满脸无辜,摸了摸鼻子说:“我这不是想帮嫂夫人压压惊嘛,我跟你说我从老家带的这方子可好了,那绝对是……” “你若是识趣些不闹出这么一场,我夫人大约也受不着半点惊吓。” 江遇白整个顿住。 徐璈摆手示意堆在此处的人出去,等只剩下自己和江遇白后,走到灶台边熟练地拿起了菜刀,在砧板咚咚咚的闷响中淡淡地说:“不成。” 徐璈只说了两个字,江遇白却瞬间领悟到了后话的深意。 上一秒还上蹿下跳的猴子立马变得端方有礼,眼角眉梢还挂满了不可言说的真诚:“怎么就不成呢?” “徐璈你跟我细说说,你到底是觉得哪儿不行?” “我大老远的来都来了,你多少解释两句啊,再不济你就说,是对我开出的条件哪儿不满意?” 江遇白摆出了死缠烂打的气势,拉了个小凳坐下,一本正经:“你只管提条件,但凡是不过分的,我现在就都答应你。” 末了还认真补充:“过分的也可以提,你别客气我可以忍,都听你的还不成吗?” 徐璈切土豆的动作莫名一顿,给了江遇白亮明身份后的第一个正眼:“小王爷,我没有条件。” 江遇白要笑不笑地眯起了眼。 徐璈神色不变,话声淡淡:“徐家早落泥泞,只求余生安然无波,攀附不上小王爷许诺的山河沟壑。” “我没有任何条件,今日过后只当从未见过小王爷真颜,从此陌路就是我的选择。” 太子无德,朝中不稳。 惠王蛰伏多年,不可能隐忍一世。 皇庭之争迟早再起大乱。 从龙之功听起来的确威风八面,可权势倾轧的乱局中,能活到最后的才是可能的赢家。 徐璈不知惠王父子深浅,也不清楚岭南局势。 徐璈也很清楚,遭逢大难后的徐家此时要做的不是急于再占鳌头,而是耐心等待。 贸然的热血和不知内情的冲动,只会将徐家满门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地。 徐璈说完把切好的土豆丝放入装了清水的大碗里,蹲下往灶里加了几根细柴。 江遇白神色不明地看着他轻车熟路地架锅烧油,在噗嗤骤响的烟火气中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感慨:“徐璈,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倘若嘉兴侯府还在,嘉兴侯仍是朝中手握重兵的悍将重臣,徐璈大约这辈子都不会碰到菜刀和砧板。 可徐璈现在做饭都这么熟练了,切菜的动静就跟上辈子是个厨子似的。 徐璈把土豆丝倒进热油的锅里没接话。 江遇白自顾自地说:“我记事早,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跟你打架的场景。” 一个是惠王尊贵的独子,另一个是徐家千娇万宠的长孙。 两个小娃娃不知为何大打出手,滚得各自带着的下人惊恐得不行又无人敢拦,求饶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乎盖过了当时寿宴上的丝竹之声。 江遇白说着自嘲一笑,微妙道:“然后我俩就总打架,每次都把带着的人吓得够呛,我父王和你爹却总说无碍,从不插手。” “有一次我把你踹进池塘险些溺死,你回家养了两个月,再出来就把我摁在地上捶,直到我被迫假死离开京都,好像就没再打赢过你了。” 江遇白说着忍不住多年的好奇,站起来扒拉徐璈的肩膀。 “我父王说,你小子没打赢,回去肯定是被老爷子训了,保不齐你爹还给你开了小灶勤习武艺。” “你是不是背着我磨炼打架的技巧了?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徐璈飞快地颠勺出锅,把炝炒好的土豆丝装进盘子,不咸不淡地说:“是。” 嘉兴侯和老爷子都拉不下脸去找麻烦,索性就把对徐璈险些被淹死的心疼都化作了鞭策的狠心。 徐璈回想起当年神色莫名,锅铲在锅底砸出了砰的一声闷响:“托小王爷的福,那两个月一直在家挨揍,非常充实。” 江遇白忍不住笑了起来,拉扯到肩上的伤口龇牙吸气,在灶上重新响起的油爆声中,意味不明地笑出了声。 “知道我明明有很多机会和更像样的借口,可以不那么拙劣地跟你故人重逢,我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一个最丢人现眼的苦肉计么?” 徐璈握着锅铲的手无声顿住。 江遇白哂笑道:“因为你这人念旧,心思柔。” “我其实从小就打不过你,那次之所以能把你推到池塘里,是因为我先跳下去了喊救命。” “你以为我真的溺水了,自己不会水还忙着去救我,被我拖进水里,差点变成了徐家头一个被溺死的世子爷。” 徐璈面上毫无波动。 江遇白低声而笑:“徐璈,我当年死得突然,也没来得及对你说一声对不住。” “如今咎由自取挨这一箭,算是兄弟给你赔罪了,你看成么?” 徐璈沉默着把锅里的小白菜盛出来,擦去了盘子边缘的油渍,话声淡淡:“不成。” “小王爷,我有三个弟弟,他们此刻都在家。” “当年被我从池塘里拉出来的人,很多年前就死了。” 第343章 不是说好了婉拒的么? 桑枝夏借口不舒服在屋里没出来,徐璈做好了两个小菜端着就要走。 江遇白抻着两条长腿往路中间挡:“你那清汤寡水的怎么吃?” “我特意带了老家的特产给嫂夫人熬汤,等等一起端过去呗,也让嫂夫人尝尝我的手艺?” 徐璈脚下微顿,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遇白笑嘻嘻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江遇白,别打她的主意。” “你误会了,我就是……”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图。” 徐璈打断江遇白的话,话声冰冷:“别把你的心思动到她的身上。” “她若是被你牵扯出了什么麻烦,哪怕只是掉了一根头发,我当年能把你摁在地上揍,现在就能拧断你的头。” 江遇白哭笑不得地抬手掩面,调侃道:“我听闻西北的粮种收获颇丰,全是嫂夫人的功德,对嫂夫人只有敬重,并无他意。” “你最好是没有。” 徐璈无视江遇白的挽留抬脚就走,江遇白捂着被牵扯疼了的肩膀,笑得十分唏嘘:“看看,我就说这货是个犟种,没说错吧?” 一直藏在暗处的黑衣男子现身,落在江遇白的身后看清他肩上渗出的血色,眼底闪过一抹狠意。 “少爷,徐璈给脸不要脸,您何必……” “徐璈也是你叫的?” 江遇白眼底浮出一缕冷色,不以为意地搓了搓指腹的鲜血,不紧不慢地说:“徐家老爷子曾于我父王有半师之恩,惠王府遭难时,嘉兴侯和老爷子也曾为了我父王奔走。” “徐家哪怕是没落了,他也是徐家的少主,这人一身的傲骨,是你能磋磨的?” 黑衣男子自知失言,当即跪了下去:“属下失言冒犯,少爷恕罪。” 江遇白掸了掸指尖没多言,听着灶上汤盅咕嘟咕嘟地冒了一会儿泡泡,戏谑道:“来之前我只当徐璈对妻子情深义重的话是传言,不成想竟是真的。” “你们别打歪的心思,徐璈可不吃硬来这一套。” 陈年河和徐璈联手遮掩之下,西北的荒地变粮仓一事被隐藏得极好,就连江遇白得知时都觉得不可置信。 世人皆知西北荒芜,谁敢想这荒芜了千百年的冰雪之地,竟然也有迸发出生机,废土变宝的可能? 知道西北荒地的变化与桑枝夏有关后,江遇白就更觉得意外了。 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也有这么一番了不得的大本事? 在见到徐璈前,江遇白麾下的幕僚甚至提过一个主意:可以暗中把徐家老少全都请到岭南去,直到徐家愿意交出粮种。 可这个说法一提出来,当场就被江遇白否决了。 徐璈可不是能被磋磨软骨头的性子。 更何况徐家还有个历经无数风浪的老爷子。 徐家的人可没那么好拿捏。 江遇白垂眸敛去眼中思绪,站起来说:“西北的粮我要定了,只是也没那么急。” “不急,慢慢来。” 江遇白作势要走,刚走出去几步猝然回头,指了指灶上加了紫参的鸽子汤,说:“那一锅可都是好东西,别浪费了,一会儿熬好了给我嫂夫人送过去。” 黑衣男子为难道:“少爷,经咱们的手碰过的东西,徐家少夫人大约也是不会碰的。” “不吃怎么了?” 江遇白不以为意地说:“一次不吃就多送几次,反正我的心意是送到了的,你说呢?” 徐家如今势弱,落在泥里的也是一堆难啃的硬骨头。 惠王远在岭南,蛰伏起势之时,也不可过于张扬强硬。 江遇白想想觉得挺好,耸肩道:“好女怕郎缠,这是亘古不变的老理儿。” “徐璈现在烦不烦我不知道,时隔多年故人重逢,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心烦。” 徐璈现在不是不应么? 那就死缠。 他就不信了,徐璈能忍得住。 半个时辰后,桑枝夏看着桌上多出来的一盏热汤,面带愁色。 “你跟那位是怎么说的?” 不是说好了婉拒的么? 怎么还送起汤来了? 徐璈显然一时也看不透江遇白的路数,愣了下说:“我婉拒了。” “江遇白可能没听懂人话。” 桑枝夏被他话中的烦躁逗乐,无奈道:“瞧这位的架势,不像是打算就此收手的样子。” 平心而论,但凡是换个人来想要求粮种和增产的诀窍,桑枝夏或许都会考虑考虑。 可问题是:江遇白拿了这么多粮是去养叛军的,人家打了旗帜明晃晃的准备造反。 嘉兴侯被诬陷一个通敌叛国之罪,徐家几代人积攒下的劳苦功高抵了罪过,最后也换来了全家流放西北的下场。 要是跟造反牵扯上了干系,桑枝夏当真是不太敢想自己的脑袋跟着滚地是什么画面。 桑枝夏表示:自己其实还是想活,也没那么急着寻死。 徐璈视线从汤盅上冰冷滑过,闭上眼说:“咱们在这里暂时住上几日,等寻到合适的机会了,我先送你走。” 江遇白既然是能准确地拦在了半道,还很清楚粮种之事跟桑枝夏有关,证明他在西北的钉子已经深到了难以预测的程度。 徐璈不敢冒险。 桑枝夏虽是不放心,可想想也只能点头。 桑枝夏难掩怅然地看着徐璈:“我悄悄地走了,那位会找你的麻烦吗?” “我怕过他?” 徐璈不屑地呵了一声,冷冷道:“你只管走在前头,等我把尾巴甩掉了就来找你。” 如此情形下,这的确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桑枝夏伸手抚平徐璈眉间的褶皱,低声说:“别急,会有办法的。” 牛不吃草,江遇白还能强摁头不成? 徐璈握住桑枝夏的手露出个笑,挥手灭了桌上的烛说:“先歇下吧,明日再说。” 徐璈只说暂住几日,可以住就是十日开外。 这十来日里,桑枝夏尽量在屋里闭门不出,对外也一概声称自己是不舒服,没给江遇白任何偶遇跟自己套近乎的机会。 江遇白也是一点儿都不急。 每日除了日常去灶台边跟亲自做饭的徐璈偶遇,剩下的就是把自己从老家带来的各种特产,换着花样的往桑枝夏的桌上送。 今日紫参昨日鹿茸,血燕拿锅炖了,用装面的大碗装得满满当当,不要钱的似的送出了流水席的架势。 哪怕每日都是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出去,也一点儿不见气馁,隔日送得更加起劲儿。 眼看着宋六和灵初每日捡破烂,被滋补得脸上白里透红还圆了一圈,这日夜半徐璈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桑枝夏闭着眼任由灵初在自己的脸上摆弄,抓着徐璈的手说:“是今晚?” 徐璈指尖滑动在桑枝夏的掌心写了几个字,低声说:“枝枝,我都安排好了。” “去这里等我,最迟五日我就来跟你汇合。” 桑枝夏的睫毛颤了颤,嗯了一声勾住了徐璈的指尖:“万事小心。” 徐璈看着勾住自己的手,微不可闻地笑了。 “好,我知道。” 安安静静了许多日的客栈门板嘎吱起了声响。 碍于桑枝夏住在二楼,江遇白为了避嫌住在了楼下。 江遇白得了消息缓缓坐了起来,眼神玩味:“可算是忍不住了?” 第344章 要不说我怎么不去找别人,偏偏来找你了呢? 江遇白既是能千里迢迢从岭南寻至西北,拿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可能善罢甘休。 一直停在客栈后院的马车动了。 徐家的马车先是朝着西城门走,行至中途马蹄转了方向,漫无目的地开始在黑黢黢的县城里兜圈。 绕城兜了三圈,在路口处跑出来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三辆车并行,不时还会调转顺序,从外边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从客栈里出来的。 奉命跟上来的人有些头大,小声嘀咕:“首领,徐家少夫人到底在哪一辆车里?你还分得清么?” “你看清了么?” 被问到的人面无表情:“徐少主这是打算明着跟咱们玩儿一手金蝉脱壳呢。” 徐璈随行带着的人不多。 江遇白带的人也少。 三辆车混淆再难分清,光是靠着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瞅,谁能分清桑枝夏在哪儿? 只要一眼没盯住,回头再上哪儿去捞? 谢首领反复吸气,黑着脸咬牙:“告诉兄弟们,一辆车都不可放过,分批暗中跟上去。” “对了,徐少主是不是还在客栈里?” “在。” “客栈那边少爷亲自坐镇,跑得了徐少夫人,走不了徐少主,他们夫妇肯定是要有一个在少爷眼皮底下的!” 江遇白绝对不可能会放人! “放的什么屁话?” 谢首领没好气地踹了说话的人一脚,狠狠咬牙:“少爷可是吩咐过的,一个都不许漏了,你敢放走了一个试试?!” “还有,都把话传下去,徐少夫人是少爷要请的贵客,一个个的都把眼珠子擦亮了,别冲撞了贵人玉体!” 挨了一番训斥的人讪讪点头,紧跟着分道而行的三辆马车追了过去。 客栈里,江遇白听完来人的汇报,眉梢微挑:“徐璈没走?” “徐少主就在后头的院子里。” 江遇白不解:“这个时辰,他不去装睡迷惑我,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做什么?赏月?” 谢首领心情复杂,斟酌了一下才说:“徐少主昨日让我去寻了几块巴掌大的金丝楠木,还要了一套刻刀。” “我瞧那架势,像是在对着月色刻什么东西。” “刻东西?” 江遇白这下觉得更好奇了,起身说:“那我得去瞧瞧。” 媳妇儿都兵分三路送出去了,徐璈还坐着刻什么? 这人就一点儿不着急的? 江遇白起身要走,脚下突然一顿,意味不明地说:“你确定看到我嫂夫人是上了马车的?肯定在那三辆马车的其中之一里?” 谢首领笃定点头:“我亲眼瞧见的,绝无差错。” 江遇白勉强放了心,可想想还是招手示意谢首领走近些:“你过来,我另有事儿吩咐……” 客栈收拾得不算精致的小院内,徐璈坐在石凳上举起了手里的东西,对准走过来的人甩手就是一扬。 江遇白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刚走到地方就被撒了一身的木屑,面皮抽搐下再定睛一看徐璈手中的东西,哑然失笑。 “我说呢,这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觉能在这里忙活什么,合着是在给嫂夫人做东西?” 木屑散去,徐璈手中经过刻刀打磨的东西已经有了最初的轮廓。 是一只卷着胡须,竖起耳朵尖尖的小猫。 不大的石桌上还摆了徐璈半夜的成果,江遇白打眼瞧了,是几只指头大小的小猫。 小猫的形状简单流畅,却连卷起的尾巴尖都刻得活灵活现,寥寥几刀极为灵动,每一只的姿态还都各有不同。 江遇白是真的有点惊讶了。 “徐璈,这才多长时间,你现在又是厨子又是木匠的,都这么能干了?” “你做的这小玩意儿不错,要是……” “小王爷很闲?” 徐璈沿着金丝楠木的纹理勾出小猫的胡须,嘲道:“夜半不去筹谋你的山河大计,跑来盯着我给夫人做什么小玩意儿?” “我自己一个人待着没意思,哪儿有你做的这些小玩意儿有意思?” 江遇白随意坐下抬起了手,徐璈一个警告十足的眼神扫过来,江遇白悻悻缩手:“至于么?” “我就瞧瞧,又不是要揣袖子里给你拿走。” 徐璈:“别弄脏了我的东西。” “我只是想帮你参详参详,看什么样儿的盒子装了合适,万一等嫂夫人回来了,看到你选的盒子不喜欢呢?” 徐璈低头打磨一声不吭。 江遇白笑嘻嘻地:“徐璈,我是真心实意想跟嫂夫人谈谈的,你总把人藏着躲着算怎么回事儿?” “你看,我都这么坦诚了,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我只是想要些粮食去让更多的人吃饱饭,又不是想让你现在就去揭竿而起打入京都,你怎么就非要犟呢?” 江遇白越说越来气:“我买粮食又不是不给银子!” “陈年河出多少价?我在他给的基础上再加三成,不等粮进仓就先把银子结了,保准一文都不拖欠,这都不行的么?” “到底是做什么说的不行?” “徐璈你哑巴了?嫂夫人走了你就担心得不会说话了?” “徐璈你……” “江遇白,你有完没完?” 徐璈满脸烦躁地掀起眼皮,眼底迸满想割了江遇白舌头的戾气:“你想造反那是你的事儿,想死不必多拉扯人。” 寻常人光是听着就觉得心惊胆战的两个字,江遇白听了脸上半点波动也无,只是托着下巴唏嘘:“这话说得,像是想反的人只有我似的。” “你要是真那么忠心耿耿丹心不二,你去蜀地做什么?” 江遇白没得到徐璈的回应也不心急,啧了一声懒洋洋地说:“徐家之难,杀父之仇,要我没猜错的话,这些都跟皇城里那位好太子有关吧?” “你真以为龙椅上那位对太子的所做作为不知情?桩桩件件你要是真的都能忍,何必往蜀地那种大老远的地方去呢?” 江遇白说着眼中泄出一抹玩味,幽幽道:“嘴上说着自己不反,实际上你做的那些针对太子的事儿,跟反了有什么区别呢?” 哪朝哪代的忠臣敢给太子下绊子? 徐璈就敢。 江遇白看着徐璈满眼唏嘘,还想叭叭被徐璈粗暴打断:“与你何干?” 徐璈不耐地吹去指尖的木屑,冷声道:“那是我的事儿,不劳小王爷费心。” “得空思量我的事儿,不如好生想想怎么把自己的尾巴藏好,免得被人发现了,这回可就再没假死脱身的良机了。” “这有什么的?” 江遇白浑不在意地嗐了一声,感慨道:“造反嘛,本来就是脑袋挂在刀尖上磨,横竖都是耍命的买卖,怕死的做不来这个。” “要不说我怎么不去找别人,偏偏来找你了呢?” 第345章 徐璈,我是不是被你耍了? 月色无声挪远,徐璈彻底哑巴了似的一声不吭。 江遇白也是个奇人,没得到半点回应自己叨叨叨的就叨叨个不停。 桌上的茶徐璈一口没喝,江遇白倒是把肚子灌了个滚圆。 天色渐明,江遇白眯眼看着徐璈已经做好的十只小猫,眼底眸色流转:“嫂夫人都出去这么长时间了,是不是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他下的令是出城就把三辆马车一起截回来,好把桑枝夏请到上座,好声好气的跟桑枝夏打商量。 可这都半夜过去了,桑枝夏人呢? 徐璈被念叨得麻了耳朵都不吭声,听到这话微妙一嗤,讥诮道:“你不是说来找我的么?惦记我夫人做什么?” “邀你共谋大事是真,可嫂夫人也必不可少啊!” 江遇白理直气壮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西北的粮仓和粮种离不开嫂夫人的辛苦,你也撞大运得了个好媳妇儿,不然你哪儿会挖地?” 别说是挖地了,江遇白敢打包票,徐璈连稻子和麦子都分不清。 徐璈是江遇白不惜代价也要招揽的悍将。 可要真论起眼前的当务之急,缺了桑枝夏在地里独到的本事,还真是一点儿不行。 徐璈老神在在的坐着一动不动。 江遇白缓缓吸气:“徐璈,我是不是被你耍了?” 徐璈仍是不吱声,江遇白歘一下站起来,作势就喊:“来人!” 按理说江遇白这么喊了,不出半刻就会有人出现听吩咐。 可话音落下,四周空荡荡的耳闻只剩风声,以及徐璈手中刻刀从木头上滑过发出的喀嚓声响。 江遇白眸子骤缩,眯起眼说:“跟着追出去的人呢?爷跟前就没个能回话的了?!” “别喊了,费那劲儿做什么?” 徐璈不紧不慢地拂去手掌残留的木屑,要笑不笑地抬头:“小王爷有自己的阳关道,我也有自己的独木桥。” “你留在此处的人手二十,此时都捆了手脚堵了嘴,一水儿的都在后头的厢房里窝着呢。” 江遇白看到徐璈站了起来,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冷静点儿。” “我为了跟你叙旧肩膀头子还在流血呢,徐璈你可不能在这时候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 徐璈冷笑出声,微妙道:“你我到底是谁在趁人之危?” “江遇白我告诉你,徐家虽是落魄了,可也断然没有向谁摇尾乞怜的道理,小王爷气势你在岭南愿意怎么摆都可以,这么大的谱少往我的面前堆,我不吃你这套。” 江遇白百口莫辩,简直当场想哭。 “谁要你摇尾乞怜了?我分明是……” “是什么都给我滚远点。” 徐璈打断江遇白的辩解,冷声道:“今日一别从此不逢,小王爷兀自珍重。” “告辞。” 徐璈说完拿上自己一晚上的成品,抬脚就走。 江遇白下意识的想跟上去,脚刚一动迎面砸来的就是凌厉一掌! “徐璈你玩儿真的?!” “我不拿这样的事儿说笑。” “你……” “呕!” 猝不及防的几招拆解,江遇白反手一抓腰间的折扇想追上去,四肢毫无征兆的一阵发软,单膝砸地哇就吐出了一大口血。 徐璈趁人之危重手点穴,看着跌坐在地上满脸惊骇的江遇白,唇角噙笑:“茶好喝么?特意给你配的。” 江遇白浑身乏软瞪着眼不说话。 徐璈眉梢剔起个愉悦的弧度,微笑摆手:“药效三日后自会消散,到时候就自行启程回岭南吧。” “就此别过。” 江遇白眼睁睁地看着徐璈走远,恼得差点又吐了一口血:“你小子耍诈!有本事你把毒解了,一对一单挑啊!” 徐璈对身后响起的愤怒充耳不闻,大步流星地出了客栈大门,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藏在暗处的人紧随而出。 眼看着徐璈带着人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青阳县,一直小心躲着不敢大声喘气的谢首领连滚带爬地朝着江遇白冲了过去。 “少爷?!” “少爷您没事儿吧?!” 江遇白阴沉着脸咬牙:“我还没死呢,喊那么大声是生怕徐璈听不见?” 谢首领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不敢说话,哆嗦着手把江遇白扶起来坐下,着急忙慌的就要去找大夫。 江遇白咽下嘴里的解毒药丸,烦躁地啧了啧:“火烧屁股了还是热油泼脚背了?” “徐璈没想弄死我,吐两口血急什么?” “可是您……” “少废话,跟上去了吗?” 谢首领忍着心惊用力点头:“按您的吩咐,咱们的人事先在县城的各个出口都混了一遍,已经有人暗中跟上了徐少主一行。” 江遇白满意点头。 谢首领战战兢兢:“少主,咱们派出去跟着那三辆车的人还没回信,按理说徐少主大概率就是三选一追过去,您何苦又闹这么一出?” 他们的人跟上了桑枝夏的马车,只要盯准了桑枝夏,还用担心找不到徐璈吗? 江遇白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口吻复杂:“脑子是菜市场的猪肉摊子上现买来安上的?” “你还真以为我嫂夫人在马车里?” 徐璈急于摆脱他,最先肯定是要把桑枝夏送走。 三辆马车同时出动,看起来的确是可迷惑人心。 可若布局的人是徐璈,那就不是一手简单的以假乱真。 江遇白糟心地啐了一声,冒火道:“这么多人瞪大的眼珠子都成了摆设。” “那三辆车里一个都不是,我嫂夫人早就被徐璈那个混账暗中送走了,这都想不透吗?!” 谢首领满眼呆滞。 江遇白烦躁摆手:“好生盯着徐璈,别再被他甩了。” 只要跟紧了徐璈,还怕徐璈的夫人会找不到么? 江遇白强打起精神匆匆安排好了一切,当日下午不知得了个什么消息,不足暮色就一身低调地出了门没再回来。 次日一早,客栈的后门走出一个挎着篮子的厨娘。 厨娘是个跛脚,慢吞吞地绕过暗巷朝着热闹的集市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来往不断的人群里。 集市后的一个胭脂铺里,早已守在此处的灵初快步走上来,低声说:“东家,咱们可以出城了。” 打扮成厨娘的桑枝夏长长呼出一口气,时的方向看了一眼,百感交集。 这一个个滴溜转的心眼子,比池塘里挖出来的藕眼还多! 真套假,假环真。 虚虚实实的,她就在局里都差点被绕了进去! 桑枝夏怅然道:“徐璈不会有事儿吧?” “少主自有法子脱身,您不必担心。” 灵初侧身指了指备好的隔间,轻轻道:“您去把这一身换了,属下这就随您骑马出城,不会被人发现的。” 桑枝夏好笑道:“兜了这么一大圈要是都被撵上了,那位长的莫不是个狗鼻子?” “放心吧,追不上的。” 第346章 想为封地子民求得贵人施助 十日后,看着一骑黑马堵在路中间的江遇白,徐璈的脸缓缓变黑,桑枝夏勒住缰绳止步,嘴角无声抽动。 事实证明,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早。 这算怎么个事儿? 都已经确定甩开了的人,结果见鬼似的又冒出来了。 这个小王爷到底是想干什么? 桑枝夏和徐璈齐齐沉默,江遇白却笑得一脸灿烂,大老远的就开始挥手:“嫂夫人!” “好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徐璈的额角啪啪冒出几根青筋,桑枝夏赶紧拉住了他:“别冲动。” 江遇白看似只有自己一个人,可天知道此处明里暗里埋伏了多少人手,真要硬碰硬谁都讨不着好。 更何况要对冲的双方身份都很尴尬。 一方是假死欺君犯上多年的小王爷,另一方是流放不得出西北半步的戴罪之身。 要是闹出了动静被人察觉,对任何一方而言都是不小的麻烦。 徐璈策马稍稍往前半个马身把桑枝夏挡在了身后,可江遇白径直奔来就嫌弃摆手:“滚滚滚,我不是来找你的。” 江遇白说完在马背上歪了大半身子,笑嘻嘻地看着桑枝夏说。 “嫂夫人,我之前给你送的土特产吃着还顺口吗?我这回多带了些别的,找个地方让人做了给你尝尝?” 桑枝夏有生之年头一次领会到了什么叫做盛情难却。 这种直扑来的图谋,手段粗暴但噎人有效。 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绝。 桑枝夏头疼地呼了一口气,苦笑道:“您客气了,我……” “嫂夫人跟我那么外道做什么?” 江遇白大大咧咧地说:“我比徐璈小了几个月,直接叫我江遇白就好。” “嫂夫人要是觉得连名带姓的见外了,也可以叫我表字凌风。” 桑枝夏被这一口一个毫不见外的嫂夫人噎得嗓子疼,沉默一刹微笑道:“江少爷说笑了,规矩不可废。” “都是一个路数上的倒霉蛋,计较那些无用的规矩作甚?” 江遇白不以为意地说:“同时是涯沦落人,嫂夫人把我当成家中弟弟看就好了,我都行的。” 桑枝夏实在接不住这话,只能保持微笑。 徐璈忍无可忍的伸手挡在半空,拦住了朝着桑枝夏靠近的人:“江遇白,你给我适可而止。” “什么叫适可而止?” 江遇白受了天大冤屈似的嗷了一嗓子:“徐璈,你才是差不多得了!” “我跟你叭叭地说,凉茶都喝了不止三壶,你就忍心这么待我?” 一层扣一层的障眼法,一环绕一环的兜圈子。 要不是反应及时,说不定还真就让徐璈跑了。 江遇白眼中含恨,嘴角带笑,在徐璈恨不得当场拔刀的目光中,翩翩有礼地对着桑枝夏做了个请的姿势。 “躲我十来日了,嫂夫人被你这个不开窍的拖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我在前头的驿站备了桌饭菜,嫂夫人赏光去休整片刻?” 桑枝夏一点儿不饿。 她也不想去吃什么盛宴。 但江遇白横档在前,明摆着的就是不吃不行。 当然,这饭吃了也不见得行。 桑枝夏思忖一刹无声叹气,算是默认应了江遇白的邀约。 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该说的话迟早是要说清的。 距此不远的驿站,房门一打开,站在门前的桑枝夏再度陷入沉默。 官道边上的偏远驿站本是用作路人歇脚之用,简陋堪堪可避风雨,人少的驿站大多都年久失修,积灰挂蛛网到处皆破。 可眼前的画面却跟桑枝夏认知中的大为不同。 茅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土制的灰墙上挂了好几幅意境绝佳的古画,地上铺了绵软华丽的地毯,还事先焚了香,淡淡的烟雾缭绕间是一股闻起来就很贵的淡香。 驿站原本的破桌烂椅全都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价值不菲的楠木桌椅。 桌上的茶盏描金绘彩,桌旁的屏风色彩精致,再往后甚至还摆了一个小巧的多宝架,上头还拼凑似的摆了些泛着金丝暗纹的小盒子。 奢华又迤逦。 如果不是清楚自己进的的确是驿站,桑枝夏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谁家了不得的书房。 江遇白摆出了十足的主人姿态,笑眯眯地说:“嫂夫人是娇客,娇客尊贵,本该好生礼待。” “只是此地多有不便,仓促收拾出来的看着也很不像样,还望嫂夫人见谅。” 桑枝夏闭上眼叹气:“江少爷这么说,当真是要让我们夫妻无地自容了。” “我们是乡野中的粗人,哪里禁得起如此厚待?” 江遇白越是客气,就代表他的决心越是坚决。 可岭南的事儿一着不慎便是满门抄斩,哪儿是那么好掺和的? 桑枝夏看着眼前的各种摆设心累得不行,不等江遇白张罗着上菜,就开门见山地说:“江少爷的来意我们夫妇清楚,可这事儿的确是没法办。” “徐璈已经都说清了,我们……” “嫂夫人,我听说洛北村的农场是你一手操持起来的,地里的粮也都在你的名下?” 桑枝夏并不意外他能知道这个,顿了顿坦诚点头:“是。” 江遇白把玩着茶杯浅笑:“西北去年闹了一场饥荒,听说当时也是嫂夫人一力镇乾坤,帮着陈年河定住了西北的局势?” “我只是帮着陈将军打打下手,如此功劳不敢贪占。” “嫂夫人何须如此谦让?” 江遇白不紧不慢地说:“西北饥荒一局是死局,陈年河本该在这个死局中泥足深陷,死无全尸声明狼藉。” “只是陈年河运气好,得了贵人相助。” 桑枝夏抿紧了唇没言声。 江遇白站起来亲手把壶倒茶,双手递给桑枝夏说:“嫂夫人心善,一念仁慈救下西北无数百姓,此乃大德,此功也自是当得。” 桑枝夏要站起来接茶盏,徐璈先伸手挡了过去:“有什么事儿你冲我来。” “我今儿还真不是冲你来的。” 江遇白翻了个白眼,灵巧地避开徐璈的手,稳稳地把茶放在桑枝夏的面前,一字一顿:“嫂夫人,我远道而来多番阻拦,绝非恶意。” “只是上位者怜下苦楚,想为封地子民求得贵人施助。” 第347章 你是说,西北大营的兵马? 江遇白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字字肺腑。 桑枝夏听完飞快地闭了闭眼,苦笑道:“江少爷,你要更多的粮,只是为了封地的百姓么?你确定?” “那不能够。” 江遇白坦荡得简直令人害怕,用最温和的表情说出了最惊人的话:“岭南数十万大军每日耗粮数巨,更多的当然是会送往军营之内。” “嫂夫人跟西北大营中的陈年河熟悉,想来也清楚军中的粮草消耗,少了当真是非常头疼。” 桑枝夏看着满脸真诚的江遇白,脑袋足足大了一圈。 她现在也觉得很头疼。 “江少爷,这样的话你说得我们听不得,军中粮草一事也绝对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可是我已经说了。” 江遇白无辜地眨了眨眼,看着徐璈说:“我还想邀徐璈入伙,等事成了给徐璈个大官做。” “我……” “嫂夫人,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有些事儿不是避开就能躲过的。” 江遇白很是唏嘘地眨了眨眼,感慨道:“岭南雨水丰润,农耕颇丰,可岭南封地在内的八城十六郡县,哪怕是风调雨顺,也年年都有百姓被活活饿死,嫂夫人可知为何?” “江遇白,你……” “徐璈我没在跟你说话。” 江遇白糟心地横了徐璈一眼,没好气地说:“农场是我嫂夫人的,粮种也是她的,你多什么嘴?” 拉拢不了徐璈,江遇白索性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桑枝夏的身上。 桑枝夏无比发愁地拉住了徐璈,无可奈何之下选择当个听客:“愿闻其详。” 江遇白面露讥诮,嘲弄道:“因为苛政苛税。” 按朝中律令,凡是朝中领土,每年征收的各项税收都是定数,区别只在于地域不同导致的差异,可大体规矩变动不大。 但岭南施行的是与别处都不同的法中法。 别处只需缴税三分,岭南便是翻倍。 无视当年的收成年获,岭南每年被迫送往京都的各项赋税,都是别处的数倍之巨。 如此苛税苛政之下,岭南百姓苦不堪言,却又无计可施。 “先帝在时,包括岭南在内,封地王共六位,可当今治下其余五个封地王都先后亡故,如今剩下的封地王只剩下了我父王一人。” “我父王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岭南每年用子民的性命换作了税银,伏低做小保来的暂时安定。” “可这注定只是暂时的。” 当今野心狂肆,对岭南的防备之心多年未减,甚至想再三逼迫岭南走入绝境,好为发兵征讨寻出个可靠的由头。 岭南的王和底下的百姓为此受累多年,生出反意只是时间问题。 筹谋隐忍十多年,如今也差不多是到野心迸出僵局乍破的时候了。 因为不反就只剩下了死路。 桑枝夏安静听着没说话。 江遇白话锋一转微妙道:“岭南处境如此,嫂夫人以为徐家如何?” “徐家?” 桑枝夏垂眸敛去了眼中情绪,淡淡道:“徐家的大难已经遭过了,荣耀不再,罪名深负,往后子孙数代都只是寻常百姓,还能有什么波折?” “是么?嫂夫人真是这么想的?” 江遇白笑道:“徐家是获罪流放了,可徐家人还活着啊。” “徐家在军中积攒百年的威望尚在,徐家如今手中的东西宛如赤金银矿,贪欲骤起,手中至宝皆可化作利刃,寸寸伤人性命。” “届时掀起的,何止是风浪波折?” 稚子抱金行于雪地,必将惹来觊觎之徒。 这话不光是放在岭南适用,放在徐家满门的身上也半点不显突兀。 在某些上位者眼中,徐家的人还活着,那就是必须铲除的隐患。 桑枝夏暗暗攥紧了衣袖,不紧不慢地说:“我若是拒绝的话,江少爷是打算把西北的事儿传回京都,借此彻底斩草除根么?” 江遇白哑然失笑:“那倒是不至于。” “嫂夫人放心,我虽是难免恼火,也犯不上用这种手段。” 如今的岭南一脉曾受过徐家的恩,不管事成与否,情谊仍在。 桑枝夏闻言放心不少,苦笑道:“那就是说,在引来屠夫之前,徐家目前还是安定的。” 桑枝夏站起身,在江遇白错愕的目光中双手举起茶杯,认真道:“小王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只是兹事体大,我只是个妇人懂得不多,也做不得主,此事我只怕是帮不上忙。” “以茶代酒,我在此为辜负的好意给小王爷赔罪。” 桑枝夏仰头将杯中冷却的茶水喝尽,杯底一亮再不言声,意思却很分明。 徐家的来日或许隐患颇多,但徐璈和桑枝夏目前的想法一致,并不打算牵扯入更复杂的漩涡。 江遇白要笑不笑地眯起了眼:“嫂夫人不多想想,这就是回绝了?” “是。” 桑枝夏不卑不亢地垂下了眼,淡声道:“岭南百姓现在的确是日苦难熬,可至少是有命在,若起战火,兴亡之下能保命的又有几何?” 得到更多的粮食,养出更多的大军。 刀锋相撞之时,殒命的也仍是现在被迫饿死的人。 甚至更多。 桑枝夏无意瞥见野心下的刀锋一角,也不想为注定用血肉填平的霸权欲望添砖加瓦。 这跟她最初想要的不一样。 桑枝夏拒绝得干脆,出人意料的是江遇白脸上不见半点恼色,甚至还笑着喝完了桌上的凉茶。 “嫂夫人是爽快人,我合该领情。” “不过我还是刚才的意思也不会变,嫂夫人若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大可让徐璈给我递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半刻后,徐璈单手揽着桑枝夏的肩出了驿站。 桑枝夏翻身上马,看着驿站内没垂首恭送的谢首领等人,眼底压着焦急:“他说想去村里看看,你怎么就答应了?” 这人就是冲着粮种去的,要是让他进了村,那不是跟蝗虫进了稻田没区别么? 徐璈站在边上帮桑枝夏整理了一下马鞍,不紧不慢地说:“同不同意他都会去的。” 江遇白把话摆在了明面上说,为的就是避了戒备怀疑,也算是跟徐璈和桑枝夏先透个气。 可话既是说出口了,徐璈答应或是拒绝其实都是一样的。 桑枝夏记得额角浸出了汗:“那咱们现在回去?万一……” “枝枝,不会的。” 徐璈调整着马走到桑枝夏的身边,伸手把她肩上的披风整理好,轻轻地说:“祖父在村里,出不了岔子。” “枝枝,你别忘了西北除了咱家的粮,还有另外一个地方。” 桑枝夏脑中闪过一道白光,讶然道:“你是说,西北大营的兵马?” 第348章 我带你去泛舟玩儿水! 陈年河出身世家大族,手握重兵坐镇西北,是实打实的权臣一派。 偏偏这人是个驴性子,软硬不吃谁的面子都不给,多年来一直不得太子青眼,还险些为了手中的兵权摊上大事儿。 这样的人的确是江遇白会想要拉拢的。 桑枝夏想清了前因后果,小声嘀咕:“你觉得陈将军会答应他么?” “现在不会,来日不好说。” 徐璈很谨慎地说:“太子无德是事实,当今却不是吃素的,而且皇上对陈年河有知遇之恩,否则不会放心让他坐镇西北。” “但是皇上的身子每日况下,逐年心力不济,等到泰山崩山陵变,局势必然大变。” 有皇恩看重,陈年河绝不会冒险逆反。 可皇恩不会一直看重。 太子不倒,新皇登基必起风掀浪,这些在过去数年明里暗里跟太子有过节的人会人人自危,太子也会想方设法收回权柄,铲除异己。 帝王更迭是注定要用人命去铺的血腥之路,谁都不会甘心变成深渊里的冤魂。 江遇白选择的时机正好。 他现在不可能一次就把陈年河拉拢到自己的麾下,但他给了陈年河第二个选择。 这样的选择就像个挂了鱼饵的钩子,时时刻刻都在眼前晃荡。 一日两日不起眼,等到真的生死一线不得不做出决定的时候,或许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桑枝夏唔了一声,迟疑道:“那我们的拒绝,其实应该是在江遇白的预料之中的?” 春耕的时节已过,现在可不是往地里撒种的时机。 就算是桑枝夏答应了,江遇白千里迢迢地把得到的粮种运回岭南,也要等到来年才可耕种。 这人来得太早了。 徐璈含笑点头,哄徐锦惜似的轻声说:“他死缠烂打一番无非就是想试探咱们的态度,是不是当即答应,他此行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探清了底线,相对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间。 江遇白是聪明人,所以半点圈子不兜,一句废话不说,开诚布公地摆出了自己的来意,顺带还给来日留下了无数可遐想的余地。 话不说破,事不做绝。 留下一线进退自如,也不会让人觉得是在蹬鼻子上脸。 桑枝夏为这些人的心眼子默默吸气,想了想说:“陈年河有可能会答应他,你呢?” “徐璈,真的到了你说的那一日,你会答应他吗?” 徐璈攥着缰绳的手指缓缓缩紧,在桑枝夏探究的目光中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枝枝,我不知道。” 桑枝夏挑眉:“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徐璈自嘲道:“但有一点可以很确定,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登基。” 杀父之仇,破家之恨,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说起来简单,落在实处字字是刀。 徐家可以再难复从前的峥嵘,凶手也不能得偿所愿。 徐璈垂下眼敛去眼底暗色,苦笑道:“枝枝,洪北之战随父亲背负叛国恶名,死后也未得安息的将士数十万,他们也是家里的儿子丈夫顶梁柱。” “我无意当乱臣贼子,但我得为他们讨个公道。” 太子不倒,一切都可能是变故。 徐璈是真的无从预测来日的自己会做什么。 桑枝夏眸子微动没说得出话,徐璈也没有再贸然开口。 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截,桑枝夏突然说:“那咱家还是应该多赚钱,越多越好。” 就现在的家底子还是太薄,禁不起造。 徐璈眼睫狠颤喉头滚过,少顷后失笑道:“怕吗?” “我怕什么?” 桑枝夏眯眼看着前头水面上泛起的光,懒懒地说:“人固有一死,更何况还不一定真的会早死。” “万一你真就捞了个大官当呢?给我弄个诰命夫人啥的,也让我抖抖威风。” 反正太子一党跟徐家已经是血海深仇了,徐家人主动放弃也没用。 这仇没法冰释前嫌。 那就折腾呗。 好歹也算有备无患。 桑枝夏揉了揉马脖子上顺滑的鬃毛,看着渡口上来往不断的人,眼里跃起了期待。 “咱们是不是要坐船了?” 徐璈给出的回答是肯定的。 出青阳县百里,就是一个渡口河岸。 从此处改走水路,跟下一个目的地的距离会被直线缩短一半。 桑枝夏看着不断被搬运上船的行李,跃跃欲试:“我还没坐过船呢。” 原主一直被圈在后院门都出不得,无从领略京都贵女们的游船赏景的滋味。 桑枝夏前世是个长期泡在实验室里的小土包子,也没找到机会出去正经的玩儿过。 见她兴奋地盯着撑杆的小船不眨眼,徐璈失笑道:“咱们要坐的是可容纳马车的商船,稳是稳,只可惜太大了,也没有泛舟戏水的乐趣。” “对那个小的感兴趣?” 桑枝夏不住点头:“我在电……在画里看到的泛舟就是那种小的,弄个竹竿撑着就能往前,还能伸手去够河里的水,有运气好的说不定还能徒手捞着鱼!” 徐璈揪了她的耳垂一下,笑道:“这还不简单?” “那边有个茶坊,先过去歇会儿吃点东西,咱们半个时辰后再出发。” 徐璈把桑枝夏送到地方坐下,找了个由头出了茶坊。 桑枝夏摆弄着浑浊的茶水,眯眼看着朝着渡口大步走过去的徐璈,唇边缓缓溢笑。 宋六见桑枝夏一直盯着,误以为她是不放心,小声说:“东家不必担心,少主很快就回来了。” 桑枝夏笑着摇头:“我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 半个时辰后,装点完毕的商船抛锚起程。 在层层荡开的水波中,徐璈站在狭窄的小船上对着桑枝夏伸手:“枝枝,拉着我上来。” 小船在水面摇晃,船头除了船桨,还摆了桑枝夏提到的竹竿。 桑枝夏扶着徐璈的手腕上船,在摆好的小凳子上坐好,双手抓着小船的两边的有些好笑:“就咱们俩吗?” 徐璈抓起竹竿答得十分耿直:“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再来一个人绝对坐不下。” “枝枝你坐稳了,我带你去泛舟玩儿水!” 桑枝夏乐不可支地点头,徐璈像模像样地开始用竹竿撑起。 先一步下水但止住没动的商船上,宋六满脸微妙:“少主会么?” 灵初很不确定地说:“应该会的吧?” “毕竟跟船夫学了一刻钟呢!” 第349章 你说这能有傻鱼进网么? 在买下这艘破烂的小船时,船夫就再三跟徐璈强调了,这样的柳叶舟不好驾驭,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从小便可过目不忘的徐璈信心满满。 不就是撑个小舟么? 这还能是难事儿? 可一刻钟后,徐璈看着手里湿漉漉的竹竿,再一看在原地转圈的小船,脸上的沉默简直震耳欲聋。 桑枝夏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哎呦,你不是说你会的么?” 徐璈强行挽尊,认真强调:“我学了一会儿的。” 只是看样子像是没学会。 在岸边站着的船夫卖了个破船得了大好处,生怕徐璈这个蠢的,划不动要回来退货,急得原地跳脚,用手拢在嘴边喊:“嘿呀,你把撑杆往岸边的石头上抵啊!” “借力先把船推出去,然后再用船桨往前划!” “说得那么清楚了,咋能一直在原地打转呢?你就不能开开窍吗?!” 徐璈有生之年头一次被人说是不开窍,惊愕之下小船又在原地转了一个大圈。 岸边的船夫还在跺脚,桑枝夏彻底忍不住了:“哈哈哈!” “你要不把撑杆给我,我试试?” 徐璈异常固执:“不成,你坐好了。” 要起身的桑枝夏被徐璈一眼瞪了回去,徐璈视线转了一圈看到小船里的几块木板,呵了一声有了主意。 桑枝夏不解地看着徐璈木板用绳子拴成一串,紧接着拴好的木板一截固定在船尾,另一截就被大手一挥扔进了水里。 漂浮起的木板在水面荡起波纹,桑枝夏下意识地朝着水里低头:“徐璈,你这是做什么?” 徐璈把那根无用的撑杆往水里一扔,搓了搓掌心说:“枝枝,坐稳了。” 桑枝夏下意识抓紧了两侧的船沿,还没来得及说话,徐璈就朝着船尾走了过去。 岸上的船夫捂着心口叫了声天爷,徐璈凌空而起的脚踩漂浮木板,对准船尾一掌推出! 哗啦啦! 原地打转的小船推开层层波浪滑向水面,徐璈踩着成串的木板接连后退,借助悬在水面的力飞身纵起,抬手间又是一掌! 桑枝夏目瞪口呆地看着在水面跃起的徐璈,还没来得及为徐璈的硬核划船感到震惊,身下的小船往前又是飞快滑了一大截。 水面一叶扁舟宛如疾驰之箭弹射而出,目睹这一幕的人均是哑口无言。 宋六不忍直视地偏过了头:“你不是说少主学会了么?” “呃……” 灵初低着头强行辩解:“人无完人,少主对划船显然有自己独到的方式。” “你看,这船不是动了么?离了渡口就好了。” 渡口来往船只众多,水波浪起阻力大,没掌握技巧的确是不好动身。 可出了渡口就简单了。 只要船桨不朝着反方向划,顺着水势小船都能往前荡。 徐璈踏水上船,握着船桨试探性地往前动了动,确定可以了才心满意足:“枝枝,你看。” 桑枝夏趴在小船边伸手拔水,忍着笑用力点头:“我看到了。” 不光是她看到了。 岸边和大大小小的船上的人也都看到了。 相信不出一日,青阳渡口就会传出一则戏言:某日有个傻但力大的男子用手推船,而且船还真的被他推走了! 徐璈对四周不断投来的古怪视线视而不见,把准备好的东西递给桑枝夏:“不是想捞鱼么?拿着试试。” 这小抄网显然是临时赶制的。 手臂长的竹竿上挂了一个铁丝缠成的圈,圈上串了一层剪下来的渔网。 把竹竿握在手里,渔网伸下水就可以捞东西。 桑枝夏心说船来人往的渡口大约是捞不着鱼的,可接过抄网的时候,扬起的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你说这能有傻鱼进网么?” 徐璈拨弄着船桨答得随意:“你只管盯着,不进网我下水去敲。” “敲?” 桑枝夏乐不可支:“敲晕了往网子里塞么?” “那有什么不行的?” 徐璈朝着水面抬了抬下巴:“相中了哪条我保证给你敲上来,晚上咱们吃全鱼宴。” 桑枝夏盯着水面笑得肩膀直抖,说笑间小舟泛水往前。 水面风大,凉意渐起。 桑枝夏拦住了没让徐璈真的下水敲鱼,一直沉默着随行小舟附近的大船缓缓靠拢。 桑枝夏手里的抄网还没放下,腰上一轻整个人就被带着踏船而起。 徐璈把桑枝夏稳稳地放下站好,把她被风吹到脸上的碎发揽到耳后,低声说:“船舱里备了甜汤,先进去喝一碗暖暖身子,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桑枝夏看了一眼候在边上的人,眉梢一挑笑了。 “成,别忘了答应我的全鱼宴。” 徐璈顺势在桑枝夏的鼻尖一点嗯了一声,等桑枝夏回了船舱,眼里笑色渐淡。 “那边有消息了?” 等着的人低声说:“来信说,鱼已经咬钩了,等您示下。” 徐璈出门前从徐明辉手中拿了数封仿了太子手迹的书信,出发时就暗中命人给太子党羽分批送了过去。 蜀地盐乱已经传入了京都,人尽皆知。 这些人原本得了太子授意收敛了许多,可收到伪造的太子书信后,立马又不甘寂寞地有了动作。 来传信的人顿了顿,略显迟疑:“少主,那几人虽是信了咱们送过去的是太子手书,可到底是假的真不得,万一太子那边有了动作,被他们发现了的话……” “你未免太高看咱们的太子爷了。” 徐璈漫不经心地说:“蜀地盐乱一事不平,太子就会像惊弓之鸟半点不敢动。” “他现在除了灭口,别的什么都不敢做。” 这是搅动风云最好的时机。 迟疑的人面露恍然。 徐璈话声淡淡:“等他们把手头的私盐都脱手换成了现银,立刻把所有现银都收走,顺带把第二封信送出去,责令他们把手头所有的账册都交出来。” 大批被私吞贩卖的盐是要命的烫手玩意儿,徐璈不愿冒险去接。 可银子不是。 真金白银不认人,到了谁的手里就是谁的东西。 没人会嫌银子多了沉。 更何况还是从太子手里抢出来的银子? 徐璈想想即将到手的巨额之数,望着水面泛起的波光无声笑了。 “刚开始呢,不急。” “对了,你刚才是说,孙志光有些怀疑,不太配合?” “是,孙志光相对谨慎,对太子的了解也更深一些,消息传回的时候,他正在试图跟太子联络。” 徐璈在舌尖呢喃过孙志光的名字,轻飘飘地说:“不听话的狗留着也无用。” “杀了吧。” 第350章 想不想当横跨南北的大地主? 徐璈安排好外边的琐事和桑枝夏要吃的全鱼宴,进了船舱发现送来的甜汤摆在桌上一口没动,桑枝夏正对着烛光看手里拆开的信。 “怎么不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 桑枝夏头也不抬地说:“我现在不饿,留着肚子一会儿吃好的。” 徐璈不是很赞成地飞起眉梢,走过去揽住桑枝夏的腰,把下巴搭在桑枝夏的肩窝里,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信,漫不经心地说:“家里送来的?” 桑枝夏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纸,头也不抬地说:“是徐明辉送来的。” 徐璈懒懒的:“说什么了?” “写这么厚实一摞纸跟你诉苦来了?” 桑枝夏伸手把张嘴要咬自己耳垂的大脑袋推开,哭笑不得地说:“哪儿至于?” “徐明辉倒是没说自己苦,只是在信里提了一嘴,说陈菁安非常生气。” 陈菁安是真的很气。 他不远千里奔赴南方之地,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从四处搜罗来了三千多棵茶树,可以说是不辞辛苦地运了回来。 原本想着只要把东西运到了就可以闲着了,谁知道徐璈这不要脸地撒手跑了。 桑枝夏眸色微妙,唏嘘道:“他说陈菁安初八带回的茶树已经分批栽好了,有陈菁安的大力帮助,农场和茶园里都是一切顺利。” 篇幅有限,再加上徐明辉不是多话的性子,并未在信中过多赘述陈菁安的怨气有多深。 但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陈菁安指定是一日三骂每顿饭都不落,日日都扎徐璈的小人。 徐璈对此嗤之以鼻,呵了一声没接话。 桑枝夏忍笑把信纸往下翻了一页,看着汇总出的账目,忍不住惊讶笑了起来。 “粮庄那边进项起伏不大,但盒中香的买卖红火了许多,比我一开始想的要强。” 皂花虽然是消耗品,可买一次能用好些时日。 回头客的数量只多不少,客人回流的速度不会很快。 随着买入皂花的人变多,店里的生意自然而然会冷清下来,不可能日日红火。 然而皂花供不应求的程度远超预想。 桑枝夏刚出门不足半月,徐明辉就不得已开始宰猪熬油。 农场上空蔓延出的油渣香气多日不散,村里的大人孩子扎了堆,人人的嘴上都挂着油,兜里掏出的零嘴都是农场里拿出来发的油渣。 这么多人一日三顿嘴上一刻不闲,吃的速度都赶不上锅里熬得多。 徐明辉索性把数百斤油渣用木桶装了,一股脑往西北大营送了不少,权当是给将士们改善伙食。 都不用徐明辉细说,桑枝夏都能猜到陈年河收到这么多油渣时的反应。 对长期驻守大营的将士们来说,这已经是很难得的好东西了。 除了皂花,还有桑枝夏之前栽下去的人参也有动静了。 桑枝夏指着纸面上的一行字说:“这回相信人参也是能种了的吧?” 尽管说今年打不上挖人参卖钱的主意,可栽下去的人参生根抽芽真的活了,这就足以让无数人惊讶。 徐璈佩服得嗯了嗯,低笑道:“看到了。” “咱家的枝枝厉害,换个人肯定不行。” 桑枝夏被他这堪称无脑的夸赞逗得好笑,歪头碰了徐璈的鼻子一下,看完了账册缓缓呼出一口气。 “等咱们回去的时候,墨鼎山的茶山和村里的茶园肯定都稳了,到时候把暖棚里匀出来做扦插育苗,赶着在来年把苗子散了种下去,最多两年就能采茶了。” 一茶蔓成山,万金都可得。 几年的时间可以等。 徐璈对地里的事情从来都只是听吩咐,点点头揪住了桑枝夏的手指:“那这次去蜀地,咱们接着搜罗一些粮种带回去,不同的茶树也可以带一些。” “等咱们回去了,我再去多扩增几个暖棚,免得你要的地方不够。” 桑枝夏连连点头,想了想补充说:“还有我昨日跟你说起的甜菜,等这次回去也可以着手多种些了。” 桑枝夏之前主要盯着的都是粮食的增产,忙得昏了头没想起来这个东西也可以非常值钱。 甜菜栽种简单,在北地也可长得极好。 挖出的甜菜根不用多费劲就能提炼成糖浆,制成糖块既能保存很长时间,又能拿出去卖钱。 要不是现在赶不回去,桑枝夏都恨不得立马把自己疏漏的这个点儿补上。 徐璈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应上两声。 等桑枝夏都说得差不多了,外头也响起了灵初的声音:“少主,东家,可以吃饭了。” 夜里河面风大,晚饭被摆在了另一个隔出来的船舱里。 新鲜的河鱼做成各类菜色,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加了豆腐炖出奶白色的鱼汤,剔去了鱼骨切块的红烧草鱼,还有网子捞出裹上面糊炸至金黄的小鱼,以及清水煮了直接捞出的白灼河虾。 桑枝夏坐下后看着小碟子里形状卷曲,看起来就很酥脆的东西,意外道:“这是鱼鳞?” “东家好眼力。” 灵初介绍道:“这是取了百来斤大鱼的鱼鳞,去腥后暴晒去了水汽,等要吃的时候再下锅油炸,水上人家管这个叫鱼脆衣。” “名儿倒是叫得稀罕。” 徐璈示意灵初和宋六自己去吃饭,起手给桑枝夏舀了一碗鱼汤。 擦了擦手抓起了河虾剥壳,见桑枝夏咔嚓嚼了两口鱼脆衣,含笑道:“吃得惯?” 桑枝夏喝了一口暖呼呼的鱼汤点头:“还行,挺好吃。” “吃得惯就好。” “水上没那么多花样,先凑合着吃。” 徐璈把剥好的河虾放进桑枝夏的碗里,顿了顿说:“再往前到淮安一带,听说各类小摊吃食极多,到时候咱们挨个去尝尝,喜欢什么我学了回家给你做。” 桑枝夏回味着舌尖鲜美有些好笑:“也别光惦记着吃。” “话说你这次出门总共带了多少银子?” 徐璈一怔后失笑道:“绝对够花,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我是想着难得出来一趟,也不能只是把肚子吃滚了就回去吧?” 桑枝夏在徐璈愿闻其详的目光中指了指船舱外,挑眉道:“想不想当横跨南北的大地主?” 第351章 你去讹太子的银子? 蜀地井盐闻名遐迩,可跟世人皆知的井盐相比,蜀地的耕地价值被忽略了太多年。 那地方能出的可不仅仅是盐。 桑枝夏吃饱喝足,把徐璈要递给自己的河虾塞进他自己的嘴里,懒洋洋地说:“你不是说蜀地盐乱,人人都在卖地卖宅子卖儿卖女么?” “这种时候去大批买地的话,价格会不会很便宜?” 徐璈眸色微动,戏谑道:“你的意思是,买地?” “对,只要有人愿意卖,咱们就能买很多很多的地。” 桑枝夏忍着食困说:“盐乱肯定是要被镇压的,过程如何不好说,结果有且只有一个,不可能会一直乱下去。” “咱们看准时机下场,从那些急于卖地的人手中把分散的土地聚拢,而后效仿在村里农场的模式,转过头再花钱雇了这些人进农场干活儿。” 只要地能到手,那就可以因地制宜考虑栽种的粮食种类,依托于地里产出的粮食类别,再定下农场的规模和来日的主要方向。 桑枝夏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咱们在村里开办的农场收益很好,经验照搬没问题。” “到时候不光是能弄出第二个农场,咱们每年赚的钱也会更多。” 量变足以引发山崩地裂。 只要得到的回报远远超过付出的努力,农场的地域何必局限于西北? 赚钱嘛,在哪儿不都是赚? 桑枝夏的话在徐璈的耳边轻轻一敲,徐璈缓缓眯起了眼:“咱们能买的不光是蜀地,很多地方都可以。” 只要有人卖,价钱合适了就可以买。 选出信得过的人前往置办土地的地方打点,洛北村里积攒出的经验向外传递,何愁粮仓不满? 桑枝夏露出个孺子可教的笑,打了个响指说:“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有些地方的土虽然比不上西北的好,但天气好啊,一年四季都不耽误地里长东西。” 不适于种粮食的,可以种别的。 花生油菜核桃棉花,桑树亚麻甘蔗土豆,什么都可以试试,再不行还能养鸡鸭鹅猪。 只要有了足够辽阔的土地,就不必担心地里长出的会是什么。 反正不是能吃的就是能用的,总归是不会亏本。 桑枝夏念叨着蜀地种什么会长得很好,慢慢坐直了说:“要不我这就给徐明辉写信,让他先把账上的银子清出一笔,给咱们送来?” 真要是下手买地的话,花出去的银子可就不是三千一万了。 谁知徐璈听了摇头就笑:“不用。” 桑枝夏略显担心:“咱们的银子够花么?” “够。” 桑枝夏对徐璈的笃定带着质疑,徐璈唇角一勾,凑近在她的耳边飞快说了几句话。 桑枝夏瞳孔骤然缩紧,难以置信道:“你去讹太子的银子?” “枝枝,这可不叫讹。” 徐璈望着桑枝夏震惊的脸,微妙道:“我这是为太子殿下分忧解难呢。” “盐乱骤起,朝中势必要血洗清查,这种时候如此巨额的私盐卡在手里,烫的可是那位的手心。” 太子吓得不敢动了,徐璈正好拿着徐明辉伪造的手令当招财的宝贝,小发一笔。 等银子到手,这个哑巴亏太子吃定了。 桑枝夏呆呆地还没说话。 徐璈玩味道:“所以你放心,堆成箱的银票只有花不完的,不可能不够花。” 毕竟若是数额小了,怎么会入得了太子的眼呢? 桑枝夏为徐璈的胆大吸了一口凉气,压低了声音问:“多少啊?” 徐璈忍着笑学了她的样子,低低地说了个数。 桑枝夏当即就捂住了心口,目光颤颤:“好家伙……” “真的有那么多?” 徐璈没骨头似的往桑枝夏肩上一靠,很是唏嘘:“那几人本来就担心会被当成弃子舍了,慌得早就乱了阵脚,为了哄得太子欢心保下自己的命,双手送出来的只多不少。” 这钱注定是该进他的兜。 桑枝夏脑中只剩下了好多钱好多钱来回打转,等迷糊过了嘿了一声,将信将疑地说:“徐明辉仿书的本事这么厉害呢?” “他仿出的手令当真不会被看出来?” 徐璈玩味道:“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只要我不浪到太子的眼跟前,那就绝对分不出真假。” 只可惜太子现在自顾不暇,哪儿分得出心力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去琢磨真假? 桑枝夏听到这里勉强放心了几分。 见她脸上还残留着不安,徐璈捏了捏她的耳垂故意说:“以后咱家要是实在没钱了,大可把徐明辉关在家里造假,专做古物,什么值钱做什么。” “做出了成品我就带着徐明阳那傻小子去吆喝,卖了换钱回来给你们买糖吃。” 桑枝夏被气得好笑:“你就非要可着二婶家的嚯嚯,你也不怕二婶扯你的耳朵。” “赚钱的事儿,光彩不光彩的另说,谈什么嚯嚯呢?” 徐璈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己一颗坑弟弟的不良之心,把玩着桑枝夏的手指,懒洋洋地说:“总之银子的事儿不急,等不了多久了。” 再耐心些日子,有的是银子。 初步商量定了,桑枝夏立马就找到了在船上可以打发时间的事儿:翻出舆图,提前看蜀地的地势,免得到了地方想买地两眼抓瞎。 桑枝夏忙着翻史料看舆图,还薅来了曾在蜀地待过的灵初,打听一亩地能算多少价。 然后把问到的细节整理出来,一一罗列在册子上。 万事俱备,只等银子到手了,再抱着成箱的银票到地方。 商船沿着沙江顺流而下,二十日转瞬而过。 这日深夜,本该继续往前的船停靠在了岸边的水松林边上。 呼啸的河风中,穿着夜行衣的人上下不断。 桑枝夏站在船板上,看着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动,不断被搬上船的大箱子,暗暗扯了扯徐璈的袖子:“这些都是?” 这也太多了吧? 船的吃水线都被压下去一截了! 徐璈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拉着桑枝夏的手指向不远处看不见头的水松林,低声说:“看到了那边了吗?” 桑枝夏不明所以地点头:“看到了,怎么?” 徐璈低低笑了:“每一棵水松下都用铁链压了一个箱子。” “现在都是我们的了。” 第352章 知道我刚才干什么去了么? 意料之外的横财超乎想象,桑枝夏甚至都没能熬到等全部的钱箱都从水底下启出来,扔下徐璈就自己去睡了。 商船的水线逐渐压深,紧接着无声出现的是提前安排好的渔船。 宋六低声回禀:“少主,小船共三十八艘,一艘可装两个箱子,分批绕过这片水域,就会融入白家途经此处的船队。” 徐璈的人手不足,再加上不宜动作太大,一次都运走是不可能的。 故而徐璈在想到这么做之前,就事先跟远在京都的白子玉送了个消息,正好借了白家的人手和幌子,无声无息地把东西运离此地。 徐璈把白子玉的信放在火把上点燃,等灰烬都悉数落入水里才说:“白子玉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吩咐跟船的人嘴巴严实些,别漏了风声。” “少主放心,小船分了六队,跟白家的商队汇合后,会以玉料的名头被送上白家的商船。” “而后分道走不同的方向,每队都是咱们的人带路,白家的人只负责上下搬东西,不会出差池。” 徐璈嗯了一声,看到最后一艘小船上的钱箱被蓑衣破布盖得严丝合缝,把手里的火把递给宋六:“那些来送东西的人呢?” 宋六微微低头:“都按少主的吩咐处理好了,留空放跑了六人。” 这些银子是太子党羽急于送出的保命符,也是他们听从太子之令贩卖私盐引发蜀地盐乱的铁证。 银子徐璈收了,罪名可要给京都的太子爷好生留着。 宋六低声说:“这几人的身后都缀了尾巴,一旦察觉不对会立马把人处理干净。” “这样就好。” 徐璈看着水面上不断泛起的波浪,不紧不慢地说:“都死了可不行,有些话总要留出几张嘴来说。” 死了的是太子在灭口。 活着的是侥幸逃脱。 误以为险些遭太子灭口的人逃回去,正处在心惊胆战中的人就会控制不住地生出无数遐想和忧怖,进而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张嘴什么都敢咬。 关上门的狗咬狗,那才是真正好玩的热闹。 徐璈掸了掸指尖,心情不错地说:“这样很好。” “跟钱箱一起送到的账册呢?” “已经送上船舱了。” 徐璈转身朝着放着账册的船舱走去,话声随风而淡:“我去选出些好看的,回头让人抄制成话本,从蜀地往京都放。” “记住,务必只字不得提起太子爷,但又要让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太子,闹得越大越好。” 疾风骤雨既起,他倒是要看看,太子打算怎么平息。 河面上来往不断只听得见水声哗啦,晨光破晓之时大小船只有序散去,江面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徐璈和桑枝夏坐的商船继续顺水而下,八日后抵达清河渡口。 渡口上大小船只来往不绝,桑枝夏抓着徐璈的胳膊下船,刚站稳就听到徐璈说:“那边的万来酒楼是陈菁安的产业。” “你拿着这个令箭过去,让掌柜的给你找个清净地方歇会儿,最多半个时辰我就过来接你。” 桑枝夏顺着徐璈指出的方向看了一眼:“行,你也过来吃饭?” 在水上飘了小一个月,吃的都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鱼虾鲜物。 一日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只觉得块萝卜都香得馋人,恨不得找块菜地坐着啃。 徐璈捏了捏桑枝夏的手指默认,站在原地看到桑枝夏被灵初护着穿过了人群,才转身朝着反方向走了过去。 万来酒楼里,掌柜的见了桑枝夏手中的令箭,脸上立马多了不动声色的恭敬,挥退了店伙计亲自迎了上来。 “楼下大堂内人来人往的杂乱得很,恐会扰了您的清听,二楼的雅间清净些,您请随我来。” 桑枝夏颔首道了声谢,正想跟上去就听到有人说:“哎你们听说了么?这几日岭江口那边捞出了好几具尸体,听说那附近的船最近都不敢下水了!” “岂止是好几个?” 有人神神秘秘地咳了一声,夸张地说:“是几十个!一网子下去鱼没见着影儿,捞出来的都是死人!” “几十个?” 坐在边上的人难以置信地说:“虽说年年都有被淹死的,那也都是一个两个的,今年这是怎么了?河神爷发怒了?” “嗐,这明摆着的人祸,跟河神爷有什么关系?” “那事儿你们还没听说么?传言要是真的,那可比河神爷的怒气可怕多了,真龙呢!” 真龙二字一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纷纷转头,谈论此事的那张桌子附近围着的人也逐渐变多。 大堂中话声渐杂,掌柜的看着站住没动的桑枝夏,苦笑道:“穷乡僻壤的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捕风捉影的说些瞎话让您见笑了。”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说得起劲儿的人堆,眯眼道:“真是瞎话?” 掌柜的瞧见令箭的瞬间就把桑枝夏当成了可以信任的自己人,闻言倒也没含糊,压低了声音说:“瞎一半,也真一半。” “江面的确是捞出了不少尸体,几处的官府近日都在忙着点尸,具体数目暂时还不得知,不过……” “真龙之说源于一起谣传,真假倒是不好辨了。” 可以真龙指代的人,世间独有一人,至多也就能有两人。 这样的话不好往明面上掀开了说,点到为止才是上策。 桑枝夏一听心里有了计较,目光一转看到角落里有个空桌子,说:“大堂里听着也热闹,我们就在那儿吧。” 渡口鱼龙混杂,来往的船只和人们口中说的话,每日都有不同的新花样。 但今日所有人在说的都是江面浮尸一事。 有人亲眼瞧见了说得绘声绘色,有人只是耳闻不断发出惊鸣。 话声起落间,桑枝夏看到徐璈大步走进来,等他坐下了立马说:“动静太大了。” 天子之怒不必如此曲折,传言中指代的真龙也只能是太子。 目的太明,这样真的不会被人逮住尾巴么? 徐璈安抚似的握住桑枝夏的手,低声说:“知道我刚才干什么去了么?” 桑枝夏挑眉:“做什么?” “枝枝,你还记得鲁王么?” 徐璈没直接回答桑枝夏的问题,反而是笑笑说:“鲁王的人,恰巧也在附近。” “他们也是暗中前来的。” 第353章 纵火者,终将烈火焚身 电光石火间,桑枝夏已经领悟到了徐璈的言外之意。 太子深得皇上的宠爱,偏偏自己无德缺才少干,为此不光是朝中的大臣对此极为不满,被太子死死压着的几个王爷也怨气深重。 能有机会见太子落难,不光是对徐璈而言是个好机会,对其余的几个王爷也是不可多得。 借力打力。 储君之争足以让京都中的权贵为此掀起狗咬狗的混乱,趁机拉扯下更多的人下水。 把水彻底搅浑了,一盘乱局的情况下,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的人,都不可能会甘心眼看着太子全身而退。 徐璈端起茶壶给桑枝夏倒了一杯水,轻描淡写地说:“可怀疑的人太多了,想浑水摸鱼的人也很多。” “风越大,越是不可能牵扯到我。” 压根不会有人想得到,早已淡出了京都的徐家仍有可动的势力。 也不会有人想到,徐璈也藏在这场风浪后推波助澜。 环伺着太子手中权柄的人会不惜代价想把他拉下深渊。 等到风浪过去,就算有人对消失的大笔银两去向起了疑心又能如何? 该死的人都死绝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桑枝夏眼底微微发亮,凑近了小声说:“你是说,把银子的事儿栽给鲁王?” “鲁王不是徐家的亲戚么?” 老爷子一生两个正妻,共得三儿一女。 女儿许给鲁王做了正妃,也幸免于流放之难,仍是京都城里高高在上的鲁王妃。 要是把鲁王牵扯进去了,老爷子会不会不高兴? 徐璈一听就知道桑枝夏在顾虑什么,嗤了一声淡淡道:“谁说我是栽给他的?” “我可没叫他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掺和,明明是他自己耐不住看不清时局,自己上赶着找上门来的。” “放心,祖父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 早在死了的老太太执意要违背老爷子的意思,母女俩联手设局当上鲁王妃的那日起,老爷子就明着说过,只当往后徐家的姑奶奶死了,再无此人。 至此往后,鲁王妃的生死荣辱早与徐家无半点相关。 至于鲁王大意搅和进了今日的乱局,那就只能说是他的运气不太好,谁也怪不上。 桑枝夏闻言放心不少,见掌柜的亲自来上菜了,当即止声。 简单一餐饭后没再耽搁,换马车继续向西三百里,就算是真的进了蜀地之境。 蜀地处于山陵江河之中,地势凹陷官道不平,马车的速度慢了不少,沿途所见也逐渐增多。 跟桑枝夏前世记忆中的蜀地风貌不同,此时所见处处贫瘠,荒地遍野荒山密布。 随处可见的都是衣不蔽体的乞丐,甚至还有倒在路边不知死活的人。 进入蜀地马车随行的人多了六个,四人一组分别列于马车前后。 桑枝夏一开始还不理解为何突然增了人,见此情形心头微凛疑雾散去,眼底渐添凝色。 “枝枝。” 徐璈伸手挡住桑枝夏的眼睛,把她勾起车帘的手压下来,低声说:“不是什么好的,何必往外看?” 桑枝夏无声呼出一口气:“无天灾,民不聊生便是人祸。” “这些都是因为盐乱引发的么?” “是。” 徐璈把车帘放下来,揽过桑枝夏的肩让她靠着自己,不紧不慢地说:“枝枝可知道井盐是如何制成的?” 桑枝夏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说:“打盐井,抽卤水去杂质,熬煮出盐?” 徐璈赞赏地偏头亲了亲桑枝夏的眉心:“聪明。” “蜀地流传有一句民谣,家家铁锅产白银,每担水桶装黄金,说的就是此地的井盐。” 盐井有限,可打出的卤水却取之不尽。 盐井中的卤水打出后需要熬制暴晒,这需要数不清的人力。 在太子的授意下,蜀地的官员上至总督,下至小小一个县令,全都遵照了太子之令,违背朝廷律令大肆产盐,私自贩卖。 一是强权当头,二是巨利所惑,当地百姓为了能活下去,不得不荒废耕地,家家户户都把锄头镰刀都融了打造成大铁锅,关上了门户户都在熬盐。 桑枝夏没想到太子能无视朝廷法纪到这种程度,愕然道:“耕地都荒废了,熬出来那么多盐来,光吃盐也活不了啊。” “但凡是还活得下去,蜀地也生不出这场盐乱。” 徐璈听着马车外传来的乞讨哀求声闭上了眼,淡声说:“蜀地私盐猖獗,多年来不曾爆出,是因为起初给足了百姓买粮的银子,让他们能勉强果腹。” “可陈年河的油盐不进惹得太子动怒,为了把西北大营的统帅换成自己的人,太子动用了大批银两伪装成商队前往西北作乱,出的多了,往下放的就少了。” 太子起初的本意或许并非如此,可层层克扣再往下,最后能到百姓手中的数就少得可怜。 到手的银子买不起吃饱的粮食,荒废的耕地寻不出半粒进嘴的吃食。 最底下的百姓活不下去了,乱象初现端倪。 徐璈唇角泄出一抹讥诮,冷冷道:“此次盐乱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起因是一个县令一次吊死了八十个盐工。” 县令也许是想拿这些反抗盐工的命杀鸡儆猴,谁知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就紧绷的形势再度迸出火花,再难收场。 时至今日,百姓盐工苦不堪言,大小官员自顾不暇。 蜀地已然成了个随时会炸的油桶,谁也无法预测何时会炸出惊人的火光。 桑枝夏被勾起了西北饥荒的回忆,听着不断入耳的哀求声,嘲道:“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太子若不是贪心想夺陈年河手中兵权,蜀地说不定还暂时生不出这么大的乱子。 纵火者,终将烈火焚身。 也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此时作何感想。 徐璈用下巴蹭了蹭桑枝夏的发心,慢慢地说:“京都已经派了钦差前来调查,一行三人,有一个是太子的人,一个看似不曾站队,但也很有可能会被太子拉拢。” “那还有一个呢?” 桑枝夏敏感地问:“不是三个人么?” 徐璈点了点桑枝夏的鼻尖,轻声说:“还有一个是皇上的亲信,不会偏向太子,但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太子不会让他有机会活着回去。” 第354章 盐匪再厉害,还能凭空变出吃的不成? 马车刚一停稳,街面上或坐或躺着的人逐渐围了上来,话声渐大。 徐璈先一步下车,不动声色地看了四周一眼,伸手掀开车帘:“枝枝,我们到地方了。” 桑枝夏下车站定,还没来得及说话,客栈里的伙计就拎着棍子出来冲着围过来的人吼:“滚滚滚!” “一个个的也不睁大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们能来的吗?” “不想死的赶紧滚!” 店伙计的吼声刚落,店里就紧跟着冲出来了五六个满身腱子肉的壮汉,个个凶神恶煞。 原本蠢蠢欲动的人群见此沉寂一刹,纷纷后退。 店伙计赶紧对着下了马车的人躬身赔笑:“贵客临门,今日大喜。” “里头的雅间已经备下了,只等着贵客来呢,诸位请随我来吧。” 徐璈扶住桑枝夏的肩嗯了一声,低声说:“枝枝,走吧。” 陈菁安在被徐璈坑去挥锄头种茶树之前,是个实打实的江湖浪子,天南海北哪儿都可去。 桑枝夏一开始误以为陈菁安四处开店只是为了赚钱,可这一路走过来大概摸清了每个铺子开设的位置,桑枝夏突然就不这么想了。 桑枝夏和徐璈在店伙计的热情下进了雅间入座,等人去倒茶的功夫,桑枝夏低声说:“陈菁安这些店的位置选得够机巧的。” 从北至南,漕运盐地,渡口官道,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这些散落在各处不起眼的铺子不光是能赚钱,还可以不留痕迹地搜集五湖四海的消息。 这哪儿是诚心开店的? 徐璈闻声只是浅笑:“身在高架不敢不低头视下,这些散布在民间各处的小地方,其实才是胜负的关键。” 如果不是消息灵通,可提前预知后续,行事多有难度,反应也很难及时。 世人眼中的庞然大物全是由这样的细枝末节组成,这也是可以立足不倒,死而不绝的关键。 出门前老爷子就叮嘱过了,出门一趟不能只是为了吃喝玩乐,让徐璈少说,务必要带着桑枝夏多看。 目睹后领悟出来的,带来的益处远超耳听细说。 徐璈点到为止,桑枝夏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等桌上的菜都上得差不多了,门外又来了几个客人,门前又起了一阵儿类似的喧闹。 桑枝夏往窗外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 掌柜的放下手中的酒壶,苦笑道:“还不是盐匪闹的?” “盐匪?” “可说呢,正是盐匪。” 掌柜的示意店伙计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低声说:“前些日子盐工暴乱,被官府一次处死了不少人。” “也许是物伤其类,此事在盐工中掀起轩然大波,如今大大小小的盐场都已经停了,哪怕是刀抵在脖子上都没人去干活儿。” “可这些人世世代代都是盐工,做的就是盐场里的活儿,不去盐场没几日,紧跟着就乱了。” 掌柜的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怕死的揭竿而起上山当了盐匪,打出了劫富济贫的号子四处作乱,闹得人心惶惶。” “怕死又没本事的盐匪看不上,但是又不敢冒险回盐场做工,食不果腹没了活路,就都流窜出来当了乞丐了。” 说是乞丐,其实也跟强盗差不多。 刚才若不是店里的伙计冲出去威慑,以及徐璈他们一行人看起来就很不好惹,说不定就等不到走到店里,在门口就要被打砸抢空。 行至绝路的地方,秩序早失。 如今的蜀地混乱一片,早已失了千百年的繁盛。 桑枝夏听完莫名一猝,微妙道:“不敢回盐场?掌柜的刚才不是说,是不想回去么?不敢这话是从何说起的?” “起初是不想回,想着人多势大闹一闹,说不定就能闹出一条活路,可盐匪既出,那就是后悔了也没机会回去了。” 见桑枝夏是真不知情,掌柜的顿了下,压低声音说:“您有所不知,盐匪的头子沈安竹和孟培对外放了狠话,谁敢回盐场做工,那就是与青城山的万人作对,不死不休,一定要让背叛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盐匪气势张狂,就连前去围剿的衙门官兵都被打得灰头土脸的吃了挂落。” “谁的脖子上都只顶了一颗脑袋,还没谁敢说自己比得过官兵的本事能跟盐匪作对,哪儿还有人敢去?” 朝中的钦差已经到了,法不责众,一口咬死了不去盐场,也不会再被吊死。 可盐匪不一样。 得罪了这些穷凶极恶的狠角色,全家老少一个都没法活。 无处可去又失了进项的人四处游荡,能偷能抢的就直接下手,不敢下手的就眼巴巴瞅着再等机会。 桑枝夏哑口无言地眨了眨眼。 徐璈捕捉到了另外一个重点:“上万人?” “青城山的盐匪已经这么厉害了?” 一个村落只不过数百人,寻常县城也最多就是五六千人。 区区一个青城山,能容得下上万人? 桑枝夏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掌柜的失笑出声:“您这话就是难到我了。” “说到底青城山的盐匪到底有多少人,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数目还真是说不清楚。” “不过自打朝中来了人镇压,蜀地的情况已经好不少了,乱的也就是城外,只要不贸然出城,在城内暂时还是无虞的。” 徐璈示意灵初给了十两银子的赏钱,把掌柜的打发走了,对着桑枝夏挑眉:“枝枝?” 桑枝夏尝了一口用花椒和辣椒一起泡出来的萝卜,意味不明地说:“青城山到底有多大不好说,上万人的吃食可没那么好解决。” 蜀地耕地荒废多年,储粮不多。 闹起来也主要是因为盐工过得太苦,以及被过度克扣工钱,买不起外来粮商卖的米粮。 吃不饱,活不下去是症结。 这情形倒是与去年的西北饥荒有几分相似的影子。 青城山的盐匪再厉害,还能凭空变出吃的不成? 桑枝夏在徐璈含笑的目光中试探道:“盐工之数过万是事实,可咱们一路上走来看到的也不少,再加上在家里不敢出来的,青城山哪儿来的上万人?” “忽悠人呢吧?” 徐璈看了一眼满桌红艳艳的辣椒被刺得糟心,夹起一筷洒了葱花,冒着油光的青菜放在桑枝夏的碗里,笑吟吟地说:“我听着也不像真的。” “不过那个沈安竹和孟培听起来倒是有几分意思。” “咱们先休整住下,容我打探打探再说。” 第355章 徐璈,你可别玩儿脱了 在陈菁安的地方,安全自是不必担心。 徐璈专心打探起了盐匪的细节,桑枝夏则是分出了精力来琢磨买地的事儿。 得知桑枝夏想买地,掌柜的面露诧异:“来蜀地买盐的多见,买地的倒是不曾听闻。” “您别嫌我聒噪,我斗胆多嘴问一句,您买地是打算用来做什么的?那些荒地可出不来盐啊。”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我买地当然是为了种地,跟盐不盐的没关系。” 私盐的确是千金暴利,可那是把脑袋悬在刀尖上的买卖。 桑枝夏没打算拿命换钱,对此当真是一点儿心思也没。 掌柜的纳罕称奇:“奇了,说要在这地方种地的,我当真是头一回见。” “您还不知道吧?这地方为了多出盐,能动弹的人早些时候都是在盐场里卖命的,地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都高,一粒米都扒拉不出来。” “您要是有领略农家闲情的兴致,那也该是去鱼米之乡瞧瞧,在这地方只怕是赏不了那份闲景儿。” 桑枝夏这下是真的撑不住了,扶额苦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是单想买些地,是不是荒废多年的不打紧,只要来路正当就没问题。” “你有门路帮我打听打听么?” 要说别的,掌柜的或许不行。 可要说买荒地,那真是一点儿都不费劲儿。 掌柜的当即就说:“您只管跟我说要多少,有什么要求。” “只要您能列出来了,我保准给您找到满意的。”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什么要求也没提,只是笑着说:“越多越好。” “甭管有多少地,只要是主家拿了地契找上门的,有多少我要多少。” 掌柜的被桑枝夏的大手笔惊得捂住心口抽气。 桑枝夏想了想认真强调:“只有一点,地契必须是有效的,也必须是跟地契对得上名的主家亲自前来,来历不明的我不收 有麻烦没解的也不要。” 至于价钱…… 桑枝夏想着这几日所见所闻,摇头叹气。 这里的人时刻都处于被饿死,或者是被拉去吊死的惊恐当中,早已忘却了土地被遗忘多年的价值。 只要见着银子,不拘多少,这些人都会甘愿卖的。 事实果然如桑枝夏所料。 客栈的掌柜刚把有人要买地的消息放出去,客栈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 这些人都是闻讯赶来卖地的。 中原地带以农耕为主,在朝廷对盐场把控严苛的时候,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制盐,也不得贩卖私盐,一旦被发现都是死罪。 所以现在这些无路可走的盐工早些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耕地,区别只在数量的多少。 桑枝夏在二楼窗户往下看了看,对着身后的灵初说:“你下去盯着,仔细检查过地契,先列册子登记清楚。” “地契无误的今日只结算一半的银子,剩下的一半等咱们去地里看过没问题再结。” 人多的事儿,手上稍一松了就难免会出岔子。 蜀地此时就是个强行扣上了锅盖的油锅,多方势力混合交错,桑枝夏不想在这时候太显眼惹出多余的麻烦。 灵初会意点头:“东家放心,我会谨慎行事。” “行,去吧。” 为了尽可能地低调,买入田地一事桑枝夏并未亲自出面。 陈菁安在此处的人手帮了大忙。 只是一日,灵初手里的册子就积攒了厚厚的一叠。 无用的荒地可换作救命的银子,这样的好事儿放在今日之前压根无人敢想。 拿到了银子的人奔走相告,得到消息的人也在接连赶来。 跟着忙活了一整日的掌柜擦了擦额角的汗,唏嘘道:“今儿还只是头一日呢,明日往后赶来的人只会有增无减,这么多无用的荒地,您当真都要一次买下?” “为何不要?” 桑枝夏好笑道:“他们缺银,我缺地,两厢齐好的事儿,这不是好事儿么?” 低价收入大批田地,这样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桑枝夏当然不会手软。 桑枝夏示意灵初给了掌柜的一百两银子,笑笑道:“这几日多亏了你们帮忙,大家伙儿都辛苦了,一点儿心意,掌柜的收下吧。” 掌柜的接连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您是主子的贵客,我们能帮上忙是荣幸,再说您之前已经给过赏钱了,怎么好……” “我在蜀地期间还有的是麻烦要劳你们奔走,这也算不得什么。” 桑枝夏指了指灵初端出来的另一个托盘,笑着说:“这是底下那八人的,一人十两,有劳你拿去给他们分了。” 掌柜的没想到听令帮忙还有这样的好处,惊喜之外对着桑枝夏千恩万谢地说了一连串的好话,双手捧着银子退了出去。 桑枝夏摁了摁发涩的眉心,闭上眼说:“这边的地契可以继续收,但咱们也不能闭着眼乱收。” “过几日你准备准备,咱们出城去看看。” 此处地势特殊,跟西北的广袤平原不同,山陵多起伏,路多蜿蜒不平,耕地与耕地间的区别也很大。 桑枝夏不放心大批撒出去的银子成了泡影,必然要亲自出城看看。 灵初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说:“少主出门前说过,最多五日便归。” “等少主回来的时候,这边应该也差不多能捋出个头绪了。” 桑枝夏想了想点头说行。 正当灵初准备退出去时,桑枝夏突然说:“此次派来的钦差有个姓赵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赵忠全。” 灵初低着头说:“赵忠全是老太师,也是蜀地钦差三人中官职最高的人。” 桑枝夏若有所思地摩挲过指腹,垂眸道:“赵忠全等人现下在何处?” “在贡远盐场。” 贡远盐场…… 桑枝夏舌尖咂摸过这几个字,心里对徐璈的去向有了猜测,呼出一口气说:“不出意外的话,五日的时间是差不多。” “你回去准备吧,宋六那边若是传回了你们少主的消息,记得及时告诉我。” 灵初被桑枝夏的敏锐惊到,愣了下才连忙垂首应是。 等灵初退了出去,桑枝夏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脖子上挂着的玉扣,唇角绷紧无声喃喃:“徐璈,你可别玩儿脱了……” 第356章 世子爷是疯了吗?! 与此同时,距贡远盐场八十里的一处奢华民宅内。 赵忠全裹着一身怒气甩门而去,砰的一声闷响惊得外头的人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忙小跑迎了上去:“大人,您这是?” “走!” 赵忠全怒火中烧下不等随从把话说完,黑着脸吼:“本官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就回去,本官即刻要八百里加急给京都送折子!” 随从不敢多问,赶紧连声叫人抬轿。 急急的脚步声杂乱走远,留在民宅内的人相视一眼,在对方眼中清晰看见的都是不可言说的阴沉。 暗中赶到此处的蜀地总督面露为难,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人苦笑道:“李大人,谢都统。” “我特意请你们来此一聚,本来是想好言好语地把事儿商量定的,谁知赵大人竟是这么一副火爆性子,刚说两句还没来得及点呢,这就着了。” 李大人叹气道:“赵大人自来就是这般秉性,总督也不必见怪。” 准确地说,赵忠全今日没直接把酒杯甩在他们的脸上,已经是很克制了。 蜀地总督白成仁头疼一叹:“正事儿才起了个头,赵大人甩手就走,这事儿往后可就不好办了啊。” 蜀地已然是乱了,此事无可争辩。 盐乱的缘由一床遮羞布盖不住,凡是亲临此地的只要不是聋子瞎子,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 蜀地总督身为此处的总辖,对盐乱可能导致的后果一清二楚,也早在朝中钦差抵达之前就想好好了相应的对策。 天高皇帝远,事儿多管不着。 只要能堵住有心人的嘴,以雷霆之势将参与盐乱的暴民镇压下去,等该死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风波自然也就过去了。 不是不能盖。 而是看具体怎么盖。 李大人和谢都统身为被堵的嘴,识趣地选择了沉默。 白总督见状很是满意:“说来也是我等办事不力,竟是在眼皮底下出了这般大的差错。” “殿下虽是远在京都,可忧心于民,知晓蜀地暴民作乱为此担忧不已,这些都是我等身为臣下的失责,也是我对不住二位,还牵累得你们千里迢迢地走上一趟。” “白总督何须见外?” 谢都统唏嘘道:“我等皆是为殿下效力,自当不惜代价为殿下解忧,否则殿下将你我纳入麾下又有何用?” “谢都统此言在理。” 李大人摸着胡子笑着点头:“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是我等求来的荣幸,只是……” 李大人迟疑着往赵忠全负气而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妙道:“我们长的是同一条舌头,对外说的也都是一样的话,赵大人却不太一样。” 赵忠全唯遵皇命,除了皇上,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王爷皇子,多大的颜面一概不给,又冷又硬,活像是茅坑里的一块顽石。 这样的人别说是亲眼所见了蜀地的情形,就算是远在京都一点儿没见着,得知了此事也要在朝中搅祸。 赵忠全是不会跟他们合作的。 白总督面露遗憾,感慨道:“赵大人是难得的忠臣,只可惜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也看不清形势了。” “真让他写了折子回京闹出事儿来了,只怕是又要让殿下为难了。” 流言四起,盐匪不绝。 太子现在的处境十分尴尬,已经禁不起这样的风波了。 谢都统闻声冷笑:“活着能称一声赵大人,死了只不过是一把白骨,这样聒噪只会给殿下添堵的舌头,留着何用?” 白总督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那如何使得?” “赵大人是老太师,也是朝中的肱股之臣,要是赵大人在此处出了差错,皇上问起你我如何解释?” “总督,这可跟你我攀扯不上半点干系。” 谢都统微妙道:“谁都知道赵大人心系于民,忧于盐工的苦痛,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盐匪蛮横凶残,却不懂得赵大人的用心良苦啊。” 蜀地正值最混乱的时候,盐匪无数四处作恶。 赵忠全若是机缘巧合死在了盐匪的手里,也没多稀奇。 他不是想为盐工诉冤陈情么? 人世间容不下他那张什么都想说的嘴,干脆就跟那些愚蠢的盐工和盐匪一起,到了黄泉路上说吧。 室内三人达成一致,相视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既如此,今日你我三人在此一聚,权当是给赵大人送行了。” “共勉。” 装点奢华的花厅内言笑不断,回到官驿的赵忠全挥手叫退了跟着的人,面无表情地说:“我怀疑他们会对之前在盐场里买卖的盐工下毒手灭口。” “你们不必跟着我,即刻把人手都散出去,找到盐场里说得上话的几个管事,提前把那些人都制住秘密保护起来。” 紧跟着的人担心道:“大人,那些盐工的安危是一,可您的身边……” “我曾是太师!” “白成仁他难不成还敢忤逆皇上之意要我的命吗?!” 赵忠全低斥一声打断随从的话,不容置疑地说:“现在就按我的吩咐去做。” “那些管事和盐工都是此案的关键,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被呵斥的人虽是仍有迟疑,可见赵忠全神色坚决,最后也不得不匆匆而去。 赵忠全阴沉着脸呼出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赵忠全摸索过去点燃桌上的蜡烛,烛光跃起的瞬间看清坐在桌边的人,当即惊得狠狠一颤。 “你……” “你是……” “赵大人,别来无恙?” 不知何时就潜入了官驿的徐璈勾唇笑笑,稍一抬手,藏在房梁上的宋六落地无声,不动声色地关上了房门。 赵忠全白日陡见活鬼似的瞪大了眼,看看徐璈再看看背抵着门的宋六,艰难地压低了声音怒斥:“世子爷是疯了吗?!” “徐家全族为罪无大赦生死不得出西北半步,这里的蜀地!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赵忠全说完立马就要去拉扯徐璈:“趁着还没有人发现,快走!” “要是被白成仁他们发现,你就……” “我走倒是不难。” 徐璈不动如山地坐着,要笑不笑地看着额角急出了汗的赵忠全说:“只是我走了,赵大人你还怎么活呢?” 第357章 赵大人,要不要跟我开个赌局? 赵忠全是个五十多的老头儿,头发胡子花白一把,说不上是老弱无力,但是全身上下的那一点儿力气摆在徐璈的面前,那是真的很不够看。 赵忠全拽了半天,发现徐璈还是一动不动,恼火之下咬牙道:“满口胡言!” “老夫前来是奉了皇命核查盐乱一案,圣旨在身,我就是天子圣口,谁人敢动我?” “倒是世子爷冲动犯了大忌讳,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看在你祖父和你父亲的面子上不会对外多说,可你也不能……” “赵大人,你是带着圣旨来的不假,可你不是刚跟白总督他们见过面么?” 徐璈打断了赵忠全的话,戏谑道:“蜀地之境,到底是圣旨管用,还是东宫中的太子之意管用,大人真的不明白?” “休得胡说!” 赵忠全曾见识过徐璈无数次的荒唐,闻言想也不想就说:“东宫之势再大,这也还是皇上的天下!” “蜀地再行法中法,那也越不过天子圣人!” “是真的越不过么?” 徐璈讥诮道:“那我为何来不得此处呢?” “赵大人,倘若阴云下尚有一丝光亮可透,我祖父家人为何为罪受困西北的方寸之地?” “我……” “旁人都道我父罪大恶极,徐家罪有应得,实际上呢?” 徐璈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冷冷道:“若真如此,大人此刻就该放声大喊有要犯在此,抓了我前去问罪,而不是叫我避人耳目,迅速离去。” 嘉兴侯的叛国世人震惊。 不知内情的人只当是真是嘉兴侯鬼迷心窍犯下大错,瞥见深渊一角的人却不敢这么说。 洪北之战蹊跷遍地,里里外外被强行压下去的都是风起浪潮。 那么多人命背负着恶名化作枯骨,徐家延续百年的忠心铁骨俱被碾碎。 可皇上额外开恩容了徐家族人的一条活路,这一点就代表了很多很多。 不是不知道,而是已经铸下的大错必须有人背负。 徐家是当之无愧的替罪羊。 徐璈眼底嘲色郁浓:“大人,徐家的罪全因有人一尘不染的衣摆上沾不得半点污名,所以这一缕本不该存在的清正皎廉,就要用旁人的铁骨血肉去一一填补。” “洪北之例在前,蜀地盐乱在后,大人还看不清?” “就算如此,我也是天子近臣!” 赵忠全阴沉着脸说:“世子爷,徐家的是非对错已经过去了,我也无力评价。” “可蜀地盐乱,与你无关,你现在……” “我会走。” 徐璈再一次掐断赵忠全的话,一字一顿:“可不是现在。” 赵忠全下意识地拧起了眉,刚想说话就听到徐璈说:“赵大人,要不要跟我开个赌局?” “赌局?” 赵忠全神色复杂地看着徐璈:“世子爷想赌什么?” 徐璈摆手自嘲一笑,微妙道:“我是戴罪之身,当不得大人这声世子爷,大人还是莫要折煞我了。” 徐璈在赵忠全骤然紧缩的目光中点了点桌上的茶杯,笑色浅浅:“大人今夜负气而出,必然是谈崩了。” “这些人为了能保住说自己的脑袋,也彻底堵住大人这张不听吩咐的嘴,今夜势必会有所动作。” “赵大人,这局你可愿开?” 赵忠全是耿直,可内里跟蠢货半点不沾边。 一开始他或许真的笃定自己不会有事儿,可在徐璈拿出了徐家为例之时,赵忠全却突然就没了上一秒的坚定。 他的确是皇上的心腹,可嘉兴侯又何尝不是? 徐家百年忠骨都被斩于权柄之下,无一幸免。 他一人,如何能与徐家的根深大树相较? 洪北荒野上十来万人的性命都可轻描淡写地掩埋过去,他一人的生死又怎会是难题? 赵忠全脸上的迟疑越发凝重。 他不敢跟徐璈赌。 徐璈玩味挑眉:“赵大人?” “你的目的。” 赵忠全一字一顿地说:“世子爷不是什么古道热肠的善心人,我与你素来毫无交集。” “纵然是今夜有人想要我的性命,出现在此提醒我的也不该是你。” 徐璈被他的警惕逗笑。 赵忠全戒备十足地强调:“徐家的案子是皇上亲口定下的,你哪怕是跟我说再多也没用,我……” “赵大人多虑了。” 徐璈单手撑着额角,话声淡淡:“我今日前来的确是有事儿要大人帮忙,不过为的不是徐家。” “那你这是……” “大人放心,总归不会是让你分外为难的事儿。” 徐璈话没说透,只是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这里不是个看戏的好地方。” “大人随我来吧。” 赵忠全一咬牙跟上了徐璈,绕过屏风在里间发现了一个躺在床上的人。 赵忠全狐疑皱眉,走过去看清平躺着的那张脸,惊得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这……这是?!” “是一个一会儿要以身替死的倒霉蛋。” 徐璈不以为意地说:“我来时此人贼头探脑的不像是好人,索性就喂了点药让他先躺下了。” 这人易容后的脸跟赵忠全一模一样,只在床上躺着,任谁来了也看不出李逵和李鬼的差别。 用来当替死鬼,再好不过。 赵忠全面上闪过一丝狠意,咬牙说:“你确定他们会在今夜动手?” 徐璈懒懒道:“我确不确定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继续在这里待着的话,死了也只是死了。” 生死可以不惧,最怕死不瞑目。 赵忠全这样的见不着恶果不会动半分心念,徐璈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嘴皮子来取信于他。 赵忠全垂下了眼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徐璈的身后,被宋六扛麻袋似的顶在肩上带出了驿站。 赵忠全本以为徐璈会带自己去什么地方,谁知出了驿站就潜在了一棵大树的荫蔽之中。 赵忠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望过去,视线最远可以看清的正好是躺着人的地方。 “徐……” “嘘。” 一身黑衣完美融入夜色中的徐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眯眼看着不远处的窗户,轻声细语:“好戏不怕晚。” “你瞧,这不就是来了?” 第358章 你说的是京都的天,这里是蜀地 披着暗色潜入的人对驿站内的构造极其熟悉,一路切瓜砍菜没多的声响,放倒了赵忠全从京都带来的人飞快上楼。 赵忠全在的房内,一个黑衣人手持利刃缓缓靠近:“赵大人?” “赵大人,你睡下了吗?” 躺在床上的人惊恐得瞪大了眼,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动不能动。 持刀逼近的人走到床边,高举尖刀朝着床上狠狠地刺了下去! 歘! 血色迸出飞溅而起染透了窗上的灯纸,被当成了替死鬼的人双目圆瞪就此气绝。 黑衣人掀开被子确定了一下床上的人,门外响起了肆无忌惮的声音:“成了?” 黑衣人不屑道:“是赵忠全。” 黑衣人收回搭在‘赵忠全’脖子上的手,冷冷道:“死了。” “撤的时候把驿站烧了,回去给总督复命。” 火光冲天而起,很快就将整个驿站都吞没在了火海之中。 黑衣人就像来时那般去得悄无声息,在黑暗中蔓延炸开的火光烙印似的落入人眼,也让藏在暗处的赵忠全彻底白了脸。 徐璈幽幽地问:“赵大人,这回可看清了?” 赵忠全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颤,被宋六从树上弄下来的时候脚下猛地一软,整个人直接跌在了地上。 徐璈见状无声一嗤,轻飘飘地落在赵忠全的身后,淡声道:“大人现在还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么?” 如果不是徐璈及时出手相救,赵忠全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任谁眼睁睁地看着生死危机从眼前滑过,都无法继续淡然。 赵忠全死死地咬着牙说:“白成仁!” “我是皇上钦定的钦差之首!他竟敢胆大包天至此!” “赵大人,你说的是京都的天,这里是蜀地。” 徐璈怜悯地看着满眼愤怒的赵忠全,讥诮道:“蜀地官员守遵的,可不是皇命。” 听当今的严守法纪,一年俸禄吃不上奢的穿不上好的。 听太子的不一样。 想到以白成仁为首的蜀地官员的骄奢淫逸,以及不久前在民宅时听到的那些话,赵忠全的眼底渐染晦涩。 “世子爷费心救下我的性命,想来也不光是想让我看看这里都藏了多少牛鬼蛇神。” “你想要我做什么?” 徐璈对赵忠全的识趣很是满意,勾唇道:“赵大人是爽快人。” “不瞒大人说,我手中有一些关于蜀地私盐的账册,字字都与东宫那位有关。” “只可惜我是戴罪之身,人微言轻,有些东西拿出来了也难以让人取信,故而想借赵大人的手口一用。” 白成仁一党唯太子马首是瞻,也因盐乱闹大一事为此惶恐不安。 所以仿照的太子手迹一送到蜀地,这些人就马不停蹄地按密信中所说,把手头的大批私盐脱手处理,还绞尽脑汁多塞了不少银子送到了信中指定的地方。 徐璈还在信中给出了一个让人很难怀疑的理由:在钦差抵达之前,将证据全部销毁,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蜀地官员与太子勾结多年,借助权职之便贩卖私盐的账册。 这些账册非常重要。 但利刃若想伤人,也必须选出一个合适的刽子手。 赵忠全就是徐璈选出的刽子手。 赵忠全不愧是老狐狸,三言两语间立马就明白了徐璈的用意:“你的目的是太子?” 徐璈懒懒地笑:“不。” “我的目的是徐家的仇人。” 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还是其貌不扬的贩夫走卒,但凡是与过往血腥有关的,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赵忠全反复吸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说:“你愿意把账册交给我?” “当然。” “不然我救无用之人的命做什么?” 徐璈无视赵忠全脸上不断起伏的暗色,慢条斯理地说:“只是这些东西来之不易,大人不会中途反悔,拿去跟东宫投诚吧?” “羞辱人的法子有无数种,世子爷何须选了最刻薄的一种用在老夫的身上?” 赵忠全赤红着眼瞪着徐璈,恼火道:“太子无德无行,残害百姓是为君不仁,如此品行心性,如何堪为国之储君?” “就算是没有你说的账册,等我回到京都面圣,也定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揭露罪行!” 徐璈对赵忠全的愤怒视而不见,掸了掸指尖说:“既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宋六。” “少主。” 徐璈指了指还是站不起来的赵忠全:“驿站这边刚失了火,想来很快也要来人了。” “给赵大人收拾收拾,咱们也该回去了。” 宋六拎着一个小箱子低声说:“是。” 半个时辰后,改头换面的赵忠全跟着徐璈翻身上马,避开了前来驿站救火的人朝着与贡远盐场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蜀地安城。 桑枝夏听完灵初的话,意味不明地眯起了眼:“你是说,今日有人拿来想卖的地契不太对劲儿?” 灵初把整理出来的地契摆在桑枝夏的手边,低声说:“这些是我觉得有蹊跷的,东家您瞧瞧。” 桌面的地契厚厚一叠,翻开看过后却意外发现,这些地的位置都是连在一处的,像是被特意规整过的一样。 倘若是在西北那种地方,地广人稀,再加上山陵丘壑少,平原宽阔耕地成片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西北的地势如此,理所应当。 可蜀地不同于西北。 此处地势起伏较大,耕地分散凌乱。 从第一日开始买入耕地直到现在,多见的都是东一块西一块儿的散地,少有连接成片的。 桑枝夏一一把地契在桌上摊开,头也不抬地说:“拿纸笔来。” 笔尖染墨,对照着地契上标注的位置再绘成图,呈现在眼前的是从半山坡上顺势往下的山地。 买地之前桑枝夏就跟掌柜的打听过,安城多盐户,少农耕。 规整出来稍微像样点儿的耕地,都是在大户人家手中。 盐乱是苦。 可再大的苦也落不到富贵人家的头上。 这种一看就是花了心思规整过的整片田地,是哪个地主拿来卖的? 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第359章 枝枝,出什么事儿了? 桑枝夏笔尖微顿,迟疑道:“这些是不同的人拿来的?” 灵初苦笑:“要真是同一人拿来的,倒省得为难了。” “东家您仔细瞧,地契上的户主名字都不一样,这些是分了七八次收的。” 收的时候太忙了没顾得上,事后再一整理,灵初就看出了不对。 安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大户人家他们都清楚,没有谁家要卖地。 地契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五花八门的,看似毫无关联,可把地契对比起来一看,就发现活像是把整块拆散了分批来卖的。 桑枝夏盯着桌上的东西没说话。 灵初想了想说:“这些地不管是地势还是位置都是极好的,地契看起来也没问题,您看明日若是还有人送来的话,咱们收吗?” 桑枝夏拿起一张地契反复查看,眉心微皱。 “地契是真的?” 灵初有些怀疑自己,不是很肯定地说:“许是我眼拙,我暂时没看出问题。” 灵初办事谨慎,起了疑心的地契肯定不光是自己看过。 他既是能这么说,就证明看到地契的人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 可萦绕在心头的微妙不散,桑枝夏一时也说不准到底哪儿不对,顿了顿说:“有人送来的话,接着收。” “只是在收地契之前,让来卖地的人带路,去地里看过一遍再说。” “还有,设法打听一下今日收的这些地之前的主家是谁,跟地契上的名姓是不是对得上。” 灵初垂首说好。 桑枝夏摩挲着地契一角,补充道:“另外这几日收地的时候多留意。” “再遇上这种类似的,暗中派人跟上去,看看这些拿着地契来的人是不是一伙的。” “是。” 灵初领命出去了,桑枝夏盯着桌面若有所思:“到底是哪儿的不对劲儿?” 怎么越琢磨,还越是觉得蹊跷呢? 桑枝夏百思不得其解,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地契也暂时看不出哪儿不对劲儿。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灵初就又给桑枝夏送上来了几张地契。 “东家您看。” 桑枝夏展开地契沉默一刹,挑眉说:“来卖地的人呢?” “在楼下等着呢。” 灵初抿了抿唇说:“我说自己拿不准,拿上来给您瞧瞧再说成不成,只是我瞧着那人的神情不太对劲儿。” 能让灵初说出不太对的,那就不是很寻常了。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是么?” “我去看看。” 楼下大堂内,翻箱倒柜找出地契想来换些活命银子的人排成了长队,被叫到边上站着的是一个衣着破烂的大娘。 大娘正缠着掌柜的问话,掌柜的抬头看到桑枝夏出来了,如见救星似的哎呦出声:“大娘啊,正经买地主家来了。” “你有什么话跟主子说就成!” 被推开的大娘大约是没想到桑枝夏这么年轻,愣了下局促地搓着衣摆说:“你……您是主人家啊?” “就是您要买我家的地?” 桑枝夏露出个笑点了点头:“是我。” “灵初,去给大娘找个坐的地方倒杯水。” “唉不用不用。” 大娘浑身僵硬地连连摆手:“我就是来卖地的,您把买地的银子给我,我这就要赶着家去了。” “也不必那么心急。” 桑枝夏坐下对着大娘做了个请的姿势:“既是来谈买卖的,就没有亏待的道理,有什么话坐下说也是成的。” 大娘推脱不过,只能是强忍着想逃离的冲动咬牙坐下。 桑枝夏的目光不动声色从她的脚底滑过,笑笑说:“大娘,你家是哪儿的?赶着来是不是还挺累人的?” 大娘不是很自在地揪着衣摆,吭哧道:“不远不远,我家就是城南那边儿的,过来走几步就到了。” “城南?” 桑枝夏面露恍然,一副原来是这样的表情说:“难怪了。” “我是说这样好的地,没几分家底子的只怕是拿不出来,原来是早就进了城安家的富户。” 大娘一听这话,脸上的笑越发绷不住了。 “饭都吃不饱的下贱人,可说不上是富的,这要是真的富,也不能砸锅卖地求活路啊!” 桑枝夏深以为然,注意到灵初的目光后问:“从城南那边过来也不算近,大娘一个人揣了银子回去妥当吗?有没有跟你一道儿的人?” “没有没有!” 大娘想也不想地说:“我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一个熟人都没有!” 像是怕桑枝夏不买自己的地了,大娘又赶紧说:“青天白日的没人敢作乱,我自己一个人揣着能行的!” 桑枝夏低低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灵初,带大娘过去过账拿银子。” 灵初走过来把满脸紧张的大娘领走,桑枝夏的手边又多了一张被单独选出来的地契。 桑枝夏指尖在桌面上弹了弹,手滑似的推翻了桌上的茶盏,满杯的茶水洒了一地。 店伙计见状紧张道:“东家,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 桑枝夏苦笑道:“一时恍神手滑了,乱糟糟的只怕是引了虫蚁。” “你去后头打几盆水来,把里里外外的地都洒了水仔细擦一擦,免得看着糟心。” 店伙计一叠声的去了。 桑枝夏换了个地方坐着,盯着被水打湿后的地面留下的脚印,眸子缓缓缩紧。 “枝枝?” 赶回来的徐璈进门就叫了几声,没得到半点回应后弯下腰伸出了手:“枝枝,想什么呢?” 桑枝夏抓住徐璈在眼前乱晃的手,深深吸气后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你跟我来。” “哎这……” “宋老爷。” 宋六及时拦住化名宋老爷的赵忠全,笑眯眯地说:“少主和东家有话要说,我带您去休息吧。” 赵忠全冒火道:“这都什么节骨眼上了?是流连儿女情长的时候吗?!” “你们少主真的是……” “宋老爷,您的心急我能理解,但该如何行事少主自有定夺,您暂时还是别急了。” 宋六装作眼瞎没看到赵忠全的黑脸似的,恭恭敬敬地说:“您请随我来吧。” 赵忠全恼火之下重重的一甩袖子跟着宋六去了。 徐璈毫无防备的被桑枝夏拉着进了房间,转头看到桑枝夏扣门的动作有些好笑:“枝枝。” “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这天还大亮着呢,青天白日的就做这样的事儿,是不是……” “闭嘴。” 桑枝夏头也不回地斥了徐璈一句,快步走过去把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拉着徐璈上了床把床帘全都放了下来,自己紧跟着也爬了上去。 徐璈在骤然昏暗下来的光线中眼尾无声勾起:“枝枝,出什么事儿了?” 第360章 青城山的盐匪下山了 桑枝夏把床帘的最后一丝缝隙死死压住,在徐璈逐渐凝下来的目光中深深吸气,强忍着心慌说:“盐匪下山了。” 徐璈没想到桑枝夏要说的是这个,怔愣一刹诧异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盐匪四处作乱,整个蜀地都被笼在了惶惶不安的紧张当中。 徐璈这几日在外也听说了不少盐匪的事儿,不曾听闻盐匪曾在安城出现。 桑枝夏指了指床帘外楼下的方向:“你进来的时候,看到在大堂里等着的那些人了吗?” “看到了,那些人有什么问题?” 桑枝夏把自己发现地契上的问题大致说了一遍,徐璈逐渐挑起的眉梢中说:“你回来之前我在跟一个大娘说话,她说自己住在城南,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在大堂里也没有认识的熟人。” “可是她的鞋底子上沾了红泥。” 不光是那个大娘的鞋底有红泥。 桑枝夏泼在地上的一盏茶,导致大堂里的地面临时洗刷了一遍。 积水没干之前,脚下带泥的人但凡是走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桑枝夏只是在大堂里看了一会儿,类似的红泥脚印就发现了不下三个,这些人分明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但是进了大堂都装作了互相不认识的样子。 像是怕徐璈不晓得轻重,桑枝夏解释说:“这种红泥不是处处都有的。” “我找掌柜的问过,青城山独产一种用来烧砖的红泥,别处都没有。” 而青城山如今恰巧就是盐匪的聚集地。 桑枝夏自顾自地说着忍不住抽了一大口凉气,悻悻道:“你说会不会是我买地的动作太大了,露了财被盐匪盯上了?” 这些盐匪在传闻中可是无恶不作的。 万一真是因露财被当成了下一个动手的肥羊,他们带着的这点儿护卫能够用吗? 这要是费劲巴拉收了好几日的地,最后地也没到手,银子也被抢了,这事儿跟谁说理去? 桑枝夏忧心忡忡实在坐不住,赶紧翻身下床把之前筛选出来觉得不对劲的地契拿了出来:“还有这些,你帮我瞧瞧是不是哪儿不太对。” 徐璈紧跟着下了床,接过桑枝夏手中的一叠地契,指腹在地契的纸面上摩挲而过,再举起来对光看了看,神色微妙:“枝枝,这些地契都是谁收的?” 桑枝夏愣了下:“灵初在下头统一收的,但是我也看过了,暂时没看出什么。” “怎么,这地契不对劲?” 徐璈略斟酌了一下措辞,口吻复杂:“这是假的。” “什么?” 桑枝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假的?” “这个……” “东家。” 门外响起灵初压低的声音。 桑枝夏连忙示意徐璈闭嘴,绕过屏风去打开了门:“怎么了?” 灵初出额角带着一层薄薄的细汗:“东家,派去城外打探的人回来了,那些地的归属不对。” “是仿照的?” 徐璈绕过屏风出来,要笑不笑地说:“这些写在地契上的地,原本都是谁家的?” 灵初对着徐璈匆匆行礼,顾不得喘气就飞快地说:“这些地原本是安城孙家的。” “可孙家的人十三年前被仇家灭门,惨案至今未破,这些原属于孙家的地成了无主之物,十年来一直都是荒着的。” 桑枝夏脸上的错愕彻底凝固,顿了顿才说:“这么说,有人钻了孙家无人的漏洞,把孙家这些无主的耕地分切成不同的大小,伪造了地契拿来卖给我了?” 灵初苦笑点头:“目前看来是这么回事儿。” “只是那些地契……” 灵初想想倍感糟心低下了头:“是我失察,查验不慎让人钻了空子。” 伪造的地契都挥到脸上了,他只察觉到耕地的数量和位置似有不对,完全没意识到地契可能是假的。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摆手:“也不光是你的事儿。” “我盯着看了那么长时间,最后不也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么?” 桑枝夏说完忍不住转头去看徐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官府大印真得一点儿挑不出错,每张地契甚至因为年时的不同,纸张的破损陈旧感还都差异明显。 甚至还有年代太远墨迹洇出的痕迹,一看就像是在箱子里放了多年,突然翻出来的既视感。 这东西究竟假在哪儿? 徐璈摆手示意灵初先下去,关上门坐下对着桑枝夏招手:“枝枝你过来。” 仿古是门不太能见光的本事,徐明辉就是其中翘楚。 但鉴古也是世家子必学的一项。 徐璈随意抓出一张地契让桑枝夏抓着,把拉住点燃,握着她的手对准烛光举起:“你看背面的印。” 桑枝夏凝神盯着,眉心缓缓缩紧:“这印是新落上去的。” 纸面上的印看似老旧,在纸的背面也洇出了痕迹。 可透光一看,就发现背面洇出的痕迹跟纸面的大印有距离差,二者不能对平。 大印是后落的,洇出的痕也是伪造的。 这是特意仿的古。 徐璈赞赏地点了点桑枝夏的眉心,把那张地契平铺在桌上,等桑枝夏坐下后拿起茶杯直接往上泼。 茶水渗下,地契上的墨痕却不见半点晕开的迹象。 “这是油烟纸,专用来仿古。” “看起来是一张整的,实际上是好几张贴合在一处弄成的,所以看起来会有上了年时的陈旧感,但水一泼便可知真假。” 真的契纸用的是落了官府暗印的松烟纸,对光可见官府大印的暗纹,遇水即晕墨。 这地契上的暗纹是在中间夹了一层油烟纸的印落成的,遇水不透。 桑枝夏眼里闪过了然。 徐璈接着说:“还有声音。” “松烟纸轻,折起来揉搓时有哗哗的声音,但油烟纸是几张粘叠而成,揉搓时听到的是沙沙的动静,你试试?” 桑枝夏动了动手指听到清晰的沙沙声,嘴角失控抽搐:“这也行?” 徐璈意味深长地说:“此人手艺算不得绝佳,算得上尚可。” “若是换作徐明辉,那就真的是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了。” 手艺不算特别好,但是胆儿不小。 钻了孙家后继无人的空子,堂而皇之地把孙家的无主之物占了,改头换面用了旁人的名头,光明正大地来卖。 桑枝夏没发现地契是假的,银子顺顺当当的到了手。 等桑枝夏前去收地的时候,正儿八经的孙家人也不可能从棺材板里蹦出来说不对。 如果不是桑枝夏机警怀疑起了这地的主家是谁,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被糊弄过去了。 桑枝夏一开始只是起了疑心,怀疑是青城山的盐匪下山了。 可现在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造假地契,桑枝夏现在可以非常肯定地说:“盐匪不光是下山了,还是把我当冤大头了对吧?” 这是生怕下山明抢的不够数,还先绞尽脑汁地骗她一波? 第361章 谁说那就不是正经事儿呢? 被盐匪骗了的事实让桑枝夏的脸色阴沉沉的,比直接比被明抢了还更糟心。 徐璈有心想宽慰她几句,还没开口就被桑枝夏揪着恶补了一番鉴假的内容。 两日过去补了个大概,徐璈好不容易说动桑枝夏放下地契去吃饭了,桑枝夏都还在嘀咕:“这都什么人呐!” “当土匪不够,现在还连骗子的活儿一道干了,当个盐匪难不成还讲究多劳多得多才多艺?” 徐璈忍笑往桑枝夏的碗里夹了一块萝卜:“顺顺气。” “半道上得来的银子不是够花么?何必为了千来两银子上火?” “一千多两不是钱么?” 桑枝夏恼火地念叨:“就是钱多也不能被人这么造啊。” “这几日是预谋来骗,过几日是不是就该下山扯着我的钱袋子明抢了?” 银子花了,东西得了形似没得。 孙家的人是死绝了,可东西是姓孙的,张冠李戴到了自己的手里,那也不可能就将错就错都当成是自己的啊。 见桑枝夏实在来气,徐璈想了想说:“枝枝,你还记得盐匪的头目么?” 桑枝夏憋着火说:“记得。” “掌柜的之前不是说过么?一个叫沈安竹,一个叫孟培,怎么想起说这个 了?” 徐璈把挑完了鱼刺的鱼肉放在桑枝夏碟子里,笑笑说:“我之前不是说这两人有点儿意思吗?这几日也得了些消息,想听听么?” 桑枝夏眼里一亮催着徐璈快讲。 徐璈指了指她碗里的饭菜:“先把饭吃了,吃饱了就都跟你说。” 饭饱茶水甘,桑枝夏不断用眼神催促徐璈:“嘿呀,你卖的什么关子?难不成还要跟茶馆里说书的先生似的,先给了润口银才能开口么?” 徐璈哭笑不得的任由桑枝夏拉着自己坐下,清了清嗓子说:“灵初不是说那些造假的地契上标的都是孙家的地么?其实不一定就都是假的。” “这话几个意思?” 桑枝夏满眼无措:“假也是你说的,你现在又说可能不假。” “这话我到底信哪一套?” “地契的确是假的,伪造这地契的人可能是真的。” 桑枝夏已经彻底被徐璈的话兜进去了,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说,造假这地契的人,可能真是孙家的?” “孙家不是被仇家灭门了么?哪儿来的活人?” 徐璈揪起桑枝夏的手指把玩,玩味道:“这不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吗?” “我让人暗中查了,那个叫沈安竹的匪首之前没人听说过,是起了盐乱后才冒出来的。” “但这人的身边跟了不少死忠于他的人,有人曾见到为孙家守墓的人对他行叩拜之礼,口唤小主子。” 他人之言只是口舌之证,当不得几分真。 可据查沈安竹的长相与孙家早亡的老爷一模一样,而这位惨被仇家杀害的孙老爷,发妻姓沈。 见桑枝夏听进去了,徐璈接着说:“孙家灭门是十多年前的惨案,很多细枝末节如今已不可证。” “我之前知道了也没太当回事儿,毕竟传闻真真假假的,难免掺了水分,可看到这些地契之后,却觉得传闻或许有几分可信了。” 地契造假或许是个胆儿大的能人便可做。 但能把孙家当年的耕地切分出来,还半点不沾带别人家的地皮,精准无误地逮住孙家使劲儿薅的事儿,换不了解孙家的人还真做不到这么精细。 桑枝夏一脸错愕没接话。 徐璈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沈安竹真的是孙家后人,那么他的手中肯定有孙家当年留下的东西。” “只是孙家血仇未报,恩怨未明,他大概率不敢明目张胆地打着孙家的旗号出来卖地,所以折中换了个法子。” 地契是假的,地是真的。 沈安竹孙家后人的身份无误的话,那这地也不是不能收。 桑枝夏没想到买个地还能曲折成这样,迟疑一刹忍不住说:“照你之前说的,地契造假也是个劳神费力的活儿。” “这人费劲巴拉地造假,就是为了换个名头把自己家的地卖给我,换那一千多两银子?” “他所图不光是那一千多两。” 徐璈指尖在桑枝夏的鼻尖滑过,低声说:“枝枝,你忘了沈安竹现在做的是什么?” 揭竿而起这几个字听起来是热血沸腾。 可揭竿后如何确保,跟随着自己一同逃亡青城山的盐匪们怎么活下去,那剩下的就只是头疼。 人数过万这话可信度不高,然而哪怕是数千人蜗居在青城山上,每日所耗的粮米也绝非小数。 这些人是沈安竹和孟培带上山的,要想让这些人听话,那就必须让他们吃饱。 徐璈低头在桑枝夏的指尖啄了一口,懒懒道:“蜀地总督和各县府衙这段时间忙着扯了破抹布盖自己的烂脚背,暂时没顾得上青城山上的盐匪。” “可盐匪终归是挂了个匪字,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下山,想来吃食武器之类的供应也很短缺。” 青城山是个占山为王的好地方,易守难攻。 可山里长不出米粮,也寻不出铁矿。 这些人缺钱,缺粮,什么都缺。 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把念头往山下打。 桑枝夏心念神转间明白了徐璈的话,恍然道:“一千多两可不够花。” “是啊,这点儿东西杯水车薪,处处都欠缺得很。” 徐璈抓着桑枝夏的指尖捏了捏,挑眉道:“不急。” “得了几次甜头,山里的人大约就要下山放重饵了。” “等匪首露面了,我去把人逮来赔罪,务必让他把骗走的银子翻倍抵上。” 桑枝夏和徐璈压低声音说起了别的,小夫妻在床帐内画风温馨。 而同一时刻,楼下的赵忠盯着楼上紧闭的房门全面黑如墨,忍无可忍地大力拍打栏杆。 “荒唐!简直就是太荒唐了!” 赵忠全指着楼上恼火道:“你们少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都在这里等了两日了!足足两日!” “他脚底下是在楼上的地板上生了根吗?!一步都挪不动了?!” 宋六避不可避地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苦哈哈地赔着笑脸:“宋老爷,您急什么呢?” “我都跟您解释过了,少主归来是有正事儿要办,暂时顾不上旁的也不足为奇,您稍安勿躁,好生……” “正事儿?” 赵忠全被羞辱了似的瞪着眼,怒道:“儿女情长也能算得上是正事儿了吗?!” “如此危急关头,不顾大局只一味地沉溺于男女情爱,这算哪门子的正事儿?!” 宋六心情复杂地抹去脸上的可疑水渍,叹气道:“谁说那就不是正经事儿呢?” “再说了,您说的大局跟我们少主关系也不大,心急有什么用呢?” “您就耐心等着吧。” 急也没用。 第362章 我放你去死不好吗?! 宋六一句理直气壮的等着,赵忠全就迫不得已忍着心焦又等了两日。 两日内不是没见到徐璈,而是徐璈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远远地看到人不等赵忠全冲过去,宋六就会无孔不入地钻出来把人挡住。 赵忠全压根就没有能跟徐璈说上话的机会。 两日后,桑枝夏期间没再遇上拿着假地契来的人,对此颇为遗憾:“你说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我那日泼茶问话惹人怀疑了?” 徐璈对此并不意外:“前些日子拿着地契来的人明显是被打发来的,他们不见得察觉到了什么,幕后躲着的人倒是足够谨慎。” 寻常人很难从一杯泼在地上的茶身上联想到更多,但如果换作可一力掀起蜀地盐乱的人身上,倒也说得通了。 桑枝夏一时间说不清心情如何,叹了口气嘀咕道:“那造假的人还会来么?” “当然会。” 徐璈安抚似的揉了揉桑枝夏的头发,淡声道:“有心作乱的时候,人多力量大,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缺食少粮的问题如果不能及时解决,不等官府清缴的人兵临青城山下,山上自己就要乱成一锅粥,对外谈何威慑?” 青城山那点儿人手占山为王暂时够了,想做更多的却等同于痴心妄想。 沈安竹等人但凡还有一星半点别的想法,就绝对不敢让内部起火。 “别急,该来的会来的。” 桑枝夏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儿,叹了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哪怕是把人逮住了,好像作用也不大?” 沈安竹就算真的是孙家后人,那他都靠着在变相的变卖祖产过活了,这样的人兜里能有几文钱? 逮住了也赔不起。 难不成还能把人打一顿扭送官府? 桑枝夏想到蜀地官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作风,皱眉说:“我可不想帮着那群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的废物。” 盐匪和官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狗咬狗的事儿,他们跟着掺和什么? 徐璈好笑道:“逮人可不是为了帮废物。” “你不是说原属于孙家的那些地不错么?等我把人薅来了,把假的地契都换成真的不好么?” 骗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既然是选择把东西拿出来当诱饵了,不把东西真的交出来怎么行? 桑枝夏深以为然地点头,正想说什么就看到了不远处正在跟宋六激烈争论什么的赵忠全。 桑枝夏不认识赵忠全,奇怪地说:“那人是跟着你回来的?” 徐璈答得随意:“你说他啊?路上捡的。” “捡的?” 桑枝夏意外于徐璈会做路上捡人这种事儿,但也没往心里去,只是说:“我瞧着像是个话多的,你早些把人打发走,免得惹出麻烦。” 徐璈好性子地点头说好,等把桑枝夏送上楼后折返下来,看着赵忠全的眼神充满了你怎么如此不懂事儿的微妙。 “你到底在急什么?” 赵忠全气得呕血:“我能不急吗?” “我的人都……” “都死了,我知道。” 徐璈要笑不笑地抱起了胳膊,挑眉道:“这不是预料之中的事儿么?” 赵忠全的替身已死,驿站也在一夜之间化作火海。 如此情形下,白成仁他们不可能让任何可能会泄密的人活着。 赵忠全易容后泯然众人混迹于这个不起眼的客栈中,白成仁他们误以为自己灭口得手,最近几日也都没闲着。 徐璈对赵忠全眼中的心焦视而不见,轻描淡写地说:“你急着想弄出点儿什么动静来,是想早一步下九泉与你的人相聚?” “求死之心如此热切,做什么要跟我出来呢?” 赵忠全被徐璈话中的刻薄气得青了脸,死死地咬着牙说:“那些都是我从京都带来的人,全是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就……” “不光他们的命是命。” 徐璈一言难尽地打断赵忠全的话,对着大堂里衣衫褴褛来往不断的人抬了抬下巴:“你眼之所见,这些人的命也是命,他们不是自诩高贵的人口中说到的蝼蚁。” 赵忠全瞬间哑然。 徐璈眼泄讥诮:“心急吃不上热豆腐,猎手总要谋而后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说么?” 在白成仁等人的眼中,赵忠全就是他们欺上瞒下最大的阻碍。 只要赵忠全永远闭嘴,设法将蜀地的盐乱强行镇压下去,再加上太子在京都的上下打点,蜀地的灾难就永远不会传出这里的大山。 如今假的赵忠全已死,白成仁他们放下了戒心定会有大动作。 这种时候不耐心等着,难不成是想去跟白成仁互抽嘴巴子? 徐璈收回自己的目光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赵忠全似是气不过想冲出去,身后却及时响起了宋六的声音:“宋老爷,您若是出了此处半步,生死那就是您自己的事儿了。” 徐璈想要的是一把听话的刀。 如果这把刀不再按徐璈预想的步调行事,那就不再有任何价值。 赵忠全身为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从未受过如此大辱,脸上姹紫嫣红精彩一片,最后却逼着自己忍了下来。 话糙理不糙。 为了蜀地盐乱一案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再多他赵忠全一人的命也没有任何作用是。 他要忍住静待良机,一定要忍住…… 客栈里的风波将起即灭,除了赵忠全本人无人知晓何为煎熬。 与此同时,青城山内。 沈安竹看着不断扒拉算盘的孟培,面无表情地说:“别算了。” 孟培生来长得粗犷,浓眉大眼一身魁梧的腱子肉,穿的衣裳都要比常人多费二尺布。 可此时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单手就能把算盘捏碎的人,却抱着算盘和账本仔仔细细地算了半个时辰。 孟培不为所动的继续扒拉。 沈安竹忍无可忍:“我说别算了,孟培你是听不见我说话吗?!” “我听见了啊!” 孟培生无可恋地放下算盘,苦着脸说:“可是不算的话,啷个办?” “你又不是不晓得山里的情况,这么多人每天只是喝粥,一天耗的粮都能一次撑死三头猪,这么下去的话,我们……” 沈安竹瞪眼:“那缺粮的问题,你靠着打算盘能解决?” 孟培理直气壮地抽了抽鼻子:“搞不定啊!” “但是手上不扒拉点儿什么,我肚子饿得慌!” 沈安竹:“……” 孟培等了半天不见沈安竹说话,奇怪转头:“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安竹满脸窒息:“因为我在想,我当时为什么要把你这个呆子捡回来。” “我放你去死不好吗?!” 第363章 这把能刺向太子的刀,他接了 跟孟培的粗犷不同,沈安竹长相极其秀气,哪怕是特意缩小了尺码的长衫穿在身上,也空荡荡地晃出了一截,显得分外瘦弱。 沈安竹烦躁得看不下去,背对着孟培说:“山里的余粮吃不了几日了,明日我想下山一趟。” 孟培原本呆呆的,一听这话原地打了个激灵,想也不想地说:“不得行!” “你把地契给我,我拿去……” “你是不是真的傻?” 沈安竹没好气地剜了孟培一眼,咬牙道:“假的真不得,你真当买地的人是傻的?” 地契造假的骗局并不高明。 只要私底下多花三分心思,便可轻易查到十多年前的往事,知晓孙家的存在。 查到这一步,哪怕是还没察觉出地契的真假,也可以根据地契的位置轻而易举地猜测出事情的轮廓。 再故技重施就很不合适了。 孟培不太想得通沈安竹的顾忌,顿了顿:“我觉着是你想多了。” “你造假的手艺拿去当铺都没人看得出问题,哪里就不对劲儿了?” 沈安竹心累得不想说话。 孟培自顾自地:“王大娘之前回来你就说不可再去了,可王大娘自己不是也说没事儿吗?” “王大娘还说那个买地的东家可好说话了,待人也和善得很,怎么可能会已经被看出来了?” 沈安竹无力与他解释人家往地上泼一盏茶的深意,头疼地摁着眉心说:“你到底还听不听我的?” 孟培迟疑地眨眨眼,底气不足:“听。” “小姐,我……” “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许这么叫我!” 一身男子打扮的沈安竹狠狠地瞪了孟培一眼,压低了声音强调:“你要是因着管不住这张嘴惹出祸来,我迟早把你这条不听话的舌头拔了!” 孟培心虚地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沈安竹见了脑袋大了一整圈,耐着性子说:“造假的地契不可再用了,否则不等官府找上门来,咱们就要先遇上别的麻烦。” 在安城大批买入耕地的人似是外来的,无从得知来人底细。 可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危机中的直觉告诉沈安竹,那些看似其貌不扬的外乡人,不见得就比蚕食腐坏了蜀地的狗官好招惹。 惹不起的就要避开。 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孟培不敢不听沈安竹的话,挣扎了片刻小声嘀咕:“都说地契不能用了,那你下山去做啥子?” “假的是不能用了,我不是还有真的么?” 孙家是被灭门多年,也早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可孙家当年偌大的家产仍在。 沈安竹不是没有真的地契,只是那些地契随意拿出一张就占地甚广,一旦拿出就必然会引人怀疑,所以不得已造假。 但是用了假的,不代表她手里没有真的。 到了此时此刻,多的已经顾不得了。 沈安竹强忍着疲惫闭了闭眼,呢喃道:“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 蜀地的乱况已经传入了京都,钦差也到了地方。 只要熬到钦差把蜀地的私盐案查出个来龙去脉,届时就可以…… “钦差万一不是来干人事儿的呢?” 孟培是个直肠子,张嘴就说:“咱们这些年见过的狗官多得比路边屎壳郎蛋蛋都多,这些狗东西官官相护上下包庇,没有一个是干人事儿的!” “你好不容易找准时机,把盐工都煽动得闹起来了,可要是来的钦差也是一路货色,那不都白忙活了吗?” 没有谁会比孟培更了解沈安竹这些年的波折辛苦。 可事到如今,光是靠着往日的辛苦却不足以力挽狂澜。 他们这些年见过太多的无能为力了。 沈安竹自嘲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可是现在除了等,我还能做什么?” 孟培还想说什么,被沈安竹摆手打断:“就这么定了。” “我明日拿着真的地契下山,你留在山里,盯着山里的人别让他们闹事儿。” “我……” “孟培。” 沈安竹打断孟培要说的话,轻到恍惚地说:“我已经很累了,你听话一点好不好?” “你要是都不听话的话,我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跟谁说了。” 孟培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化作了沉默,挣扎了半晌最后也只是把藏在兜里一把花生塞给了沈安竹:“吃了垫一垫,别饿坏了。” “你要是饿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沈安竹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中的花生,靠着树干闭上眼说:“等我从城里回来,给你带包子。” 孟培狗熊似的蹲在沈安竹的旁边,吭哧了半天才说:“八个。” “我要一次吃八个。” 沈安竹勾唇笑了:“行,给你带十八个大肉包子。” 次日天色蒙蒙亮,沈安竹背过青城山里的人,不动声色地下了山。 客栈里,徐璈把手中纸条放在烛上点燃,回到床上的动静惊醒了睡梦中的桑枝夏。 桑枝夏揉了揉眼说:“怎么了?” 徐璈侧身躺下把桑枝夏搂在怀里,低头亲了一下说:“没什么,只是咱们今日可能要有个大客。” “嗯哼?” 桑枝夏迷迷糊糊地睁眼:“什么大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徐璈把床帘放下来手挡在桑枝夏的眼前,哄似地柔声说:“时辰还早呢,我陪着你再多睡会儿。” “等睡醒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桑枝夏在徐璈怀中一滚陷入沉睡,徐璈指尖绕着桑枝夏的发梢,眼中毫无睡意。 青城山里的人出来了。 只是…… 徐璈狐疑挑眉:“下山的怎么会是个女子?” 按他所料,青城山上的匪首早已陷入内外皆困的危机,只是暂时猜不出这人隐忍不发的目的为何。 加上他之前释放出的讯号,此次下山的应当是匪首的其中之一才对。 难不成青城山的匪首有个是女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远在京都的太子殿下,岂不是被个女流之辈下了绊子? 徐璈眼底嘲色漫出,低头在桑枝夏的耳垂上亲了一下,换了个糊在肩上的巴掌后心满意足地嘀咕:“枝枝果然说得不错,女人要是动起手来,可比白成仁那种废物男人狠辣多了。” “女子当自强啊……” 这把能刺向太子的刀,他接了。 第364章 那百来个亡魂的主,你能做吗? 经过数日的铺垫,特意收拾出来买地的客栈大堂依旧人满为患。 人来人往间,一身白色衣裙只在头上簪了一支桃木发簪的沈安竹出现在门口。 沈安竹在边上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精准无误地找到了相对能做主的灵初。 灵初误以为她是寻常卖地的,客气地露出个笑,不紧不慢地说:“有地想卖的话,在那边排队即可,只要带了地契主户的名字能对得上就行。” 沈安竹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我要卖的地你做不了主。” “你的主子呢?方便为我引荐一下吗?” 灵初神色不明地看她一眼,面上笑色半点不减,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这边请。” “您稍微坐一会儿,我这就去通报。” 沈安竹跟着被灵初叫来的店伙计去了里间坐下,灵初迅速上楼:“少主,东家。” 桑枝夏被徐璈拉着下棋,两人的手边分别摆了一小堆的铜板。 桑枝夏的手边所剩无几,徐璈的手边明显多出很多。 桑枝夏正盯着桌上胜负分明的棋局不敢分神,连灵初进来也没抬头。 徐璈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漫不经心地说:“怎么?” 灵初把沈安竹的话说了一遍,末了低声补充:“我留神问了,来人说自己姓沈,是特意来寻东家谈买卖的。” “沈?” 桑枝夏终于从棋局中分出了一缕注意力,错愕道:“姓沈,还是个姑娘?” “是。” 灵初吸取了之前被骗的教训,十分谨慎地说:“我特意看过了,在她的身上看不出易容的痕迹,想来是真容。” 姓沈,女子。 还是以真面目来的,进门就说要找桑枝夏。 桑枝夏瞬间想到什么,目光复杂地看向徐璈:“沈安竹是个女子?” 把蜀地搅和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的匪首,居然是个女子? 徐璈对此并不意外,笑了笑说:“人呢?” “在下边雅间等着呢。” “那就暂时让她等着。” 徐璈伸手摁住了欲要起身的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急什么?” “人都来了,达不到目的就不可能会走,等这盘棋下完再去也不迟。” 徐璈打发走了灵初,满脸的兴致勃勃。 桑枝夏却显得很是意兴阑珊。 桑枝夏苦着脸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没好气地嘟囔:“一眼就看得出来输了的,这还有什么可下的?” “你要下就自己下,我不跟你玩儿了。” 桑枝夏本就不善下棋,在家里最多能跟徐明阳徐嫣然几人过上几招,还互有胜负,对上徐璈这样的棋道老手,一点儿胜算也无。 她本来就是被徐璈强拉来作陪的。 桑枝夏把棋子一扔摆明是不想玩儿了,徐璈见了不由自主地发笑。 “枝枝,还能有你这么玩儿的?” 桑枝夏有些来气:“不输宅子不输地的,你让我一手怎么了?” 徐璈忍笑挑眉:“枝枝,我让了你六手。” “那多让几手怎么不行?” 桑枝夏伸手在棋盘上欻欻一通明示:“你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一起拿走,这样的话我再考虑跟你下完这局。” “不然你就自己玩儿吧。” 徐璈对桑枝夏的耍赖素无对策,以手握拳咳了几声勉强把笑声压下去,按桑枝夏说的,把她指到的几枚棋子一次捡走。 “这样可行了?” 桑枝夏心满意足,坐下说:“那就下完也行。” 徐璈含笑看着桑枝夏斟酌后落子,慢悠悠地说:“枝枝,让你可以,只是别忘了咱们之前说好的赌注。” “这把要是再输了,那今晚可就得……” “徐璈!” 桑枝夏恼火地瞪了徐璈一眼,耳根失控地开始发烫:“你那张嘴就不能稍微把把门吗?!” “青天白日的说得出这样的话,你到底还知不知道羞?!要不要脸了?!” 徐璈被斥了也不在意,眯眼落下一子,笑眯眯地说:“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人五根存六欲,活之有趣。” “我只是坦诚些罢了,哪里不对?” 徐璈心情不错,嘴一张还想吧嗒。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朝着他嘴里塞了块能噎死人的点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赶紧闭嘴吧你!我还不一定会输呢!” 徐璈就着一块点心喝了两杯茶,最后一子落定,胜败分出。 桑枝夏黑着脸不想说话,愣是没想通自己是从哪一步开始输的。 徐璈笑眼弯弯地探头在桑枝夏皱起的鼻尖啄了一口,笑意满满:“愿赌服输,今晚记得把束脩交了。” “等你把束脩交全了,明日我再告诉你哪儿不对。” 徐璈凑上前还想亲近,被备感糟心的桑枝夏一把推开:“走远点,烦死了。” “我要去看看是谁找我了,你去不去?” 徐璈没骨头似的坐回去,慢悠悠地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懒懒道:“人家是来找你的,我去讨什么嫌?” 桑枝夏确定他不去,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出去。 徐璈在她临出门前叫住了她:“枝枝,别忘了我昨晚跟你说的。” 沈安竹今日下山必有所求。 既然是来求人的,不拿出点儿实实在在的诚意怎么行? 桑枝夏眼底晦色一闪而过,背对着徐璈摆了摆手:“知道了。” “洗洗干净在屋里等着吧。” 桑枝夏扔下笑个不停的徐璈大步走出,到了沈安竹在的雅间,脚步慢了下来。 “进去之后可说什么了?” 守着的人低声说:“只是要了一盏茶,除此外什么也没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么沉得住气的? 桑枝夏眼中闪过一抹纳罕,示意跟着的人后撤,抬手敲了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屋内,沈安竹闻声意外转头,下意识地答了一声进后,看着进来的人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你是?” “桑枝夏。” 桑枝夏简明扼要地说清了自己的身份,坐下说:“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沈安竹似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等了半天的人,会是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了许多的女子,愣了下说:“你是这些人的主子?” “你真能做主?” 桑枝夏被她掩饰不住的诧异气得好笑,眉梢一挑微妙地说:“孙家的事儿你若是能做主,这里我当然也能做主。” 沈安竹的脸色明显一变。 桑枝夏要笑不笑:“那么话说回来,孙家覆灭十多年,那百来个亡魂的主,你能做吗?” 第365章 桑东家,好奇心害死的可不光是猫 桑枝夏不想兜圈子,话一说破就选择了开门见山。 沈安竹不意外孙家的往事会被人翻出,意外的是桑枝夏的一针见血。 相对无言的半晌里,沈安竹脑中飞快闪过无数杂念,深深吸气后强撑着露出一抹笑,话声沉沉:“你都知道什么?” “你不希望我知道什么?” 桑枝夏想到这人拿着假地契把自己耍得团团转,气得冷笑:“是那些仿古造假的地契,还是你卖的都是孙家的地?” “又或是你是青城山上的匪首,进门前还特意擦干净了鞋底?” 桑枝夏每说一句沈安竹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最后脸上的笑更是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沈安竹死死地盯着桑枝夏不吭声。 桑枝夏微妙道:“还是说,我知道的还是不够多?” “你……” “孙小姐。” 桑枝夏似笑非笑地打断沈安竹的话,玩味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你今日选择踏进这扇门时,你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么?” 孙家的事儿不是秘密,稍一有心便能查个大概。 可除了世人皆知的,徐璈还查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例如导致孙家灭门的大概率不是莫须有的仇家,而是一群脱了官皮伪装成的劫匪。 例如孙家在被灭门之前,跟京都来往不浅,虽为商户,却靠山神秘在蜀地独占一方。 十多年前,孙家在京都的靠山是谁? 为何会惨遭官府灭门? 星星点点全是可疑之痕,完全禁不起细查。 只是时隔多年再回头细查到底是差了一些精髓,如果能得到知情人的帮助,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沈安竹一定知道什么。 她可能知道的,恰巧是徐璈非常感兴趣的。 桑枝夏无视沈安竹变幻莫测的脸色,自顾自地说:“蜀地盐税苛政非一日之寒,为此死伤的人更是无数,可在你出现之前,热油被压在锅盖下,也勉强可算作相安无事。” “你是怎么搅动起蜀地之乱的?真只是靠你在青城山上拉拢的那些老弱病残?” “那些人连谎都不会撒,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还是说,靠的是你对外放出的穷凶极恶的恶名,单靠着言语流言的威慑吓得人不敢查究?” 青城山上的确是有所谓的盐匪。 但此盐匪,完全不是传闻中的盐匪。 宋六设法潜入青城山查探过,山上的总人数不超三千,青壮极少,多是老弱妇孺。 换句话说,沈安竹不知从何处搜罗了这么一群人,依借青城山的险要设下了陷阱,抢占先机给了围剿的蜀地官兵一个下马威。 然而若说真正的实力…… 桑枝夏心情复杂:这群人连吃饱都难,压根就没什么令人惊艳的实力。 之所以能迅速在蜀地打出一番盐匪的恶名,靠的全是沈安竹对外散布的谣传。 以谣宣恶。 实实在在的纸老虎。 沈安竹今日来此,的确是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但桑枝夏所知之多,却远超了她的想象。 沈安竹脸色不佳地看着桑枝夏,一字一顿:“你是什么人?” “你来蜀地是做什么的?” 桑枝夏单手托腮笑得玩味:“我是什么人,重要么?” “你……” “孙小姐,我想你应该要明白一个道理。” 桑枝夏一动不动地看着把手伸到腰后的沈安竹,微妙道:“我今日敢放你进来,就不怕你会动手。” “你动了手就更出不去了,届时连累的也不止是你一人。” “青城山上那么多人的死活,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行事。” 桑枝夏摸不清沈安竹的实力,也不知道单打独斗是否能打得过。 但这里在桑枝夏的掌控下,她无所畏惧。 沈安竹搭在后腰上的手猛地顿住,落在桑枝夏脸上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假地契的事儿是我不厚道,可地契虽假,答应划给你的耕地为真,只要你……” “你该不会以为,我花了银子到了手的东西,还能因为一张假地契就交出去吧?” 桑枝夏滑稽道:“你想什么呢?” 地契是假的又能如何? 只要银子砸够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孙家的人死得骨头都化成渣了,难不成还能蹦起来跟她争个高下? “那你还想如何?” “我表达得还不够明显么?” 桑枝夏好笑道:“我想要的当然更多。” 桑枝夏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示意沈安竹坐下:“孙小姐今日是孤身前来,想来也并不急着回去,这么心急火燎地做什么?不如坐下说话?” 沈安竹一点儿也不想坐。 来时只当是做个买卖,不痛不痒。 但桑枝夏进门就占了先机,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寸步不让,三言两语间沈安竹已然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里。 先手落入被动,再想绝地翻盘难上加难。 到了此时,进退已然不是沈安竹能说了算的。 眼看着沈安竹黑着脸坐下,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松开搭在膝盖上的手,把掌心的汗渍擦去后,拿起茶壶缓缓倒茶。 “孙小姐,你……” “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你叫我沈安竹。” 沈安竹面无表情地说:“孙家早已没了,世间也早没了所谓的孙小姐。” 桑枝夏把倒了七分满的茶杯递给沈安竹,从善如流:“沈小姐。” “介意跟我说说,你为何要激起盐乱之祸,还决意上山为匪的么?” 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总该是有缘由。 沈安竹做的是抄家灭族的重罪,步步行走刀尖,不为夺权,那就只能是为了仇恨。 孙家十多年前的灭门惨案,真相到底是什么? 沈安竹眉眼间笼罩一层浓浓的阴霾不散,目光如刀地盯着桑枝夏的脸:“孙家早年旧故都为孙家之祸四散逃离,生怕沾带一星半点惹来杀身之祸,你为何对陈年旧事如此在意?” “你的目的?” “或许我就是好奇呢?” 桑枝夏在沈安竹越发讥诮的目光中,笑眯眯地说:“往事难抵好奇的嘴,我既是问起了,你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呢?” “好奇?” 沈安竹满是嘲笑地呵了一声,微妙道:“桑东家,好奇心害死的可不光是猫。” “那可不见得都是如此。” 桑枝夏好脾气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得十分温和:“我确定自己能活。” “死不了的,你可以说了么?” 第366章 我怎么确定自己拿到的不是假地契? 沈安竹是真的想不通,桑枝夏为何会对孙家的陈年旧事如此感兴趣。 不过能暗中搅起蜀地盐乱当上青城山匪首的人,也不可能是真的傻子。 沉默只在一霎,沈安竹面上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意味不明:“你想借孙家旧事做什么?” 桑枝夏不答反笑:“那得看你具体知道些什么。” “沈小姐,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跟你不是敌人,相反,若是你愿意坦诚相待,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沈安竹目光定定没有说话。 桑枝夏悠悠而笑:“例如你想要的粮,或者是用得上的银子,你此时最缺的东西。” “我能拿出多少,取决于你能对我坦诚多少。” 桑枝夏说完安静等着没再出声,沈安竹挣扎再三,只是沉沉地说:“你跟白成仁什么关系?” “白成仁?” 桑枝夏眼角泄出一丝讥诮,不屑道:“我只是个寻常商户,高高在上的蜀地总督哪儿是我高攀得上的?” “不是白成仁让你来的?” “当然不是。” 桑枝夏想到蜀地官员的各种行事做派,面露微妙:“沈小姐的仇家是白成仁?” “你都知道这么多了,何必问这样的话?” 沈安竹不愧是能煽动出盐乱的匪首,在短暂的飞快思索后,果断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 “我有条件。” 桑枝夏好整以暇:“你说。” “青城山上的人对外宣称是盐匪,实际上都是些受盐乱苛政之苦,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他们是实在没了活路,再加上被我蛊惑才会冒险上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沈安竹说着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也不想过分细究。” “但如果你能确保盐匪之乱平息后,这些人都可以安然下山,不再被追究的话,我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 桑枝夏还没接话,沈安竹就自顾自道:“再说了,你感兴趣的不是孙家的灭门之仇,是谁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对孙家下了毒手,白成仁对你而言只是其中之一。” “目标都如此远大了,这些老弱妇孺的生死,想来也不是什么太为难你的事儿,不对么?” 桑枝夏但笑不语。 沈安竹嘲讽十足地呵了一声:“看样子我是猜对了。” 白成仁身为蜀地总督,在蜀地的确是可以做到一手遮天。 可再势大的官,背后也少不了撑腰的人。 桑枝夏没把话说得太透,意思却浅显明白。 沈安竹的目的是借助钦差之力揭穿白成仁的罪行,为孙家灭门的惨案复仇。 桑枝夏是想釜底抽薪,借孙家的手把刀尖指向白成仁身后的人。 说到底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沈安竹没了一开始的紧绷,神态也自然了许多:“你能答应能做到,我自是知无不言。” “倘若做不到,纵然我今日是出不去了,我也不可能会开口。” 沈安竹的要求不算过分。 桑枝夏想了想说:“只此一个?” 沈安竹飞快地闭了闭眼:“我说的是青城山上的所有人。” “在确定这些人都安全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你说的事儿不难办,可我怎么相信你说的东西对我而言是管用的?” 桑枝夏好笑道:“你能凭借口舌之力鼓捣得青城山多了一伙盐匪,可见言语之能远超人想象。” “你要是一点儿诚意都不往外拿,我怎么确定自己拿到的不是假地契?” 说起假地契,桑枝夏脸上的笑没半点变化,相反沈安竹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沈安竹咳了一声敛去多余的情绪,垂下眼说:“孙家惨遭灭门,是机缘巧合拿到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京都于家操纵蜀地盐引多年,孙家有积存下来的所有账册和落了印的批条,我知道这些东西在哪儿。” 京都于家这几个字乍一听不算惹眼,可若是联想到于家是太子舅家,于家老太爷是当朝国舅的话,这份底牌的分量就很值得掂量了。 桑枝夏心头猝然一跳,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你确定?” “当然。” 沈安竹现在半点不慌,露出个笑脱口就说:“盐乱一事的确是我在背后出了一把力,可若说主导,如此大功我没那么大的脸占。” “我的本意只是想把事情闹大了,好把当年的事儿牵扯出来烧一把火,柴火当然是足的。” “只是这把火我是留在手里自己放,还是给了旁人来放,全看你是否做得到答应我的条件。” 柴火足了,点火的火把放在谁的手中都会燃。 区别只在于燃起来的效果。 如果结局是殊途同归被沈安竹和桑枝夏共同期盼的,谁来点这把火似乎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桑枝夏眸色复杂地看了沈安竹一眼:“三日。” “三日后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沈安竹不是很在意地点头:“行。” 见她作势要走,桑枝夏当即补充:“但是这三日内你不能离开此处。” “你……” “沈小姐,鱼既浮水那张开的网就不可能只有一张。” 桑枝夏懒得听沈安竹的讽刺,微妙道:“我能查到,那就也有别人能查到。” “你这个时候要是执意出去,生死可就不是我能确保的了。” 白成仁能恶事做尽还活到今日,他就不可能会是个万事不知的蠢货。 钦差的嘴都堵住了,白成仁再扭头第一个要下手的肯定就是青城山的盐匪,还恰巧是孙家后人的沈安竹首当其冲。 沈安竹猛怔一刹听懂了桑枝夏的言外之意,顿了顿说:“我要给山上的人送一封信。” “可以。” 桑枝夏很好说话:“只要你不拿着自己的小命出去乱跑,这个很好办。” “这几日就先委屈你一下了,等山上的麻烦处理好,我再来跟你细说别的。” 桑枝夏迈步走出,对着门外的灵初低声叮嘱了几句。 灵初垂首说:“东家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桑枝夏顾不得别的,赶紧折身回了自己暂住的屋子。 桌上残留的棋局已经解了,茶水冷却,徐璈却不知去向。 桑枝夏耐着性子坐下等了一会儿,正想叫来宋六问问的时候,窗外传来嘎吱一声轻响,消失了半天的徐璈单手撑着窗沿翻了进来。 桑枝夏诧异地往外探头,想到隔壁是谁在的地方,惊讶地眨眨眼:“你趴屋顶偷听我们说话了?” 徐璈理不直气也壮:“怎么能说是偷听?” “我分明只是去屋顶看了会儿月亮。” 桑枝夏指了指窗外大亮的天色,忍笑道:“再给你个机会,你要不换个狡辩的说辞?” 徐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太阳,立马改口:“我去晒晒太阳。” 第367章 官印带了么?借我用用? 晒太阳和看月亮这话是彻底说不清了,徐璈被逮了个现成彻底不要脸皮,双手捧住桑枝夏的脸往前一凑,张嘴就是吧唧一口。 “枝枝你别问了,给我留点儿面子。” 桑枝夏哭笑不得:“叫你的时候你不去,临了又去趴房顶,你也不怕别人把你当贼逮了。”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徐璈满脸的不在意:“沈安竹看似好拿捏,实际上戒心也不浅。” “今日但凡是换个人去跟她谈,或者是我跟你一起去,她有所保留的地方都会更多。” 桑枝夏自己或许察觉不出来,但她身上自带一种无害让人难以生出戒备的平和。 哪怕是在做威逼利诱的事儿,在心平气和的情况下,也不会让人过度反感。 桑枝夏没纠结这一点,只是说:“那你都听到了正好,省得我再复述。” “你觉得她说的会是真的么?” “我估摸着比那些造假的地契真很多。” 沈安竹不见得都说了,但现有的对徐璈而言就已是意外之喜。 太子之位如此稳固,除了皇上的偏爱外,必不可少的是权臣世家的支持。 身为太子外家的于家首当其冲。 于家人执掌盐政多年,不管是海盐还是井盐每年征收的税,都必须从于家人的手上过上一遭。 若非于家在盐政上的巨大影响力,以及多年来为太子铺出的路,蜀地一事太子也不敢做得那么过分。 如果说捅破了蜀地盐乱的丑恶是戳破了太子的钱袋子,那对于家的冲击则是直接断了太子的臂膀。 此局可谋。 徐璈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拍板道:“我这就去找赵忠全,这事儿得跟他知会一声。” “赵忠全?” 桑枝夏神色古怪:“我前几日听说,钦差落脚的驿站夜间突起大火,疑似盐匪下山作乱,赵忠全不是没从火场中跑出来么?” “你上哪儿去找人?” 徐璈神色古怪,啧了一声说:“那老小子运气好,没被烧死。” 桑枝夏露出个洗耳恭听的神情。 徐璈对着楼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之前带回来一日能造三笼屉包子的,他就是赵忠全。” 桑枝夏脑中滑过一个满脸怨气狂塞包子的邋遢形象,眸色复杂:“赵忠全不是三十年前的探花郎么?” 探花郎还能长这样? 徐璈口吻悠哉:“谁知道呢?保不齐是包子吃多了可能会变丑?” “枝枝你先歇会儿,我去找赵忠全。” 徐璈抬脚要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桌上是给你备的东西,你先看看定个大概。” “等三日后事情办妥了,拿着你圈出来的地方,咱们去衙门收当年孙家的地盘。” 桑枝夏一时没太听懂徐璈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看清了桌上留下的是什么,眉梢无声一扬。 这居然是当年孙家从耕地到庄子的大概分布图,详细到位置和大小,甚至还涵盖了在被迫荒废前,这些地方都曾用来做什么。 有了这些东西做底,剩下的事儿就好办很多了。 桑枝夏咳了一声把上翘的嘴角压下去,坐在桌前认真端详起了徐璈拟出来的册子。 是沈安竹先拿了假地契来骗钱的。 沈安竹先不仁,她要点儿实实在在的东西当报酬也不为过。 她要在孙家翻案之前,抓紧时间选点儿合心的。 桑枝夏在对着图纸认真划地盘,楼下的赵忠全听到徐璈的话,嘴里剩下的半个包子都没能塞得下去。 徐璈一言难尽地给赵忠全倒了杯茶,生怕这位大事未成先被噎死。 赵忠全梗着脖子囫囵喘过了气,老脸涨红又控制不住激动地瞪大了眼:“当真?” “你说的是真的?” “十多年前的盐政批条和账册真的能找到?!” 徐璈话声懒懒:“我诓你做什么?” “只是十多年前我年岁小,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当年于家对盐政的把持当真厉害到了这种程度?” 许是已经被徐璈见过自己最狼狈的样子,赵忠全现在是一点儿都懒得装了。 赵忠全白眼一翻就冷笑着说:“何止是把持?” “当年于家是一手遮天,民间甚至还有于家一粒盐,京都万两金的俚语,你说到了何种境地?” 徐璈笑笑没接话,赵忠全自顾自地说:“于家现在的老太爷比你祖父还小了十岁,但此人比你祖父还提早告老,你以为他是心甘情愿的?” 于家把持的盐政出了大乱子,偏偏皇上顾念旧情,不忍多加苛责,所以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顶缸。 至此于家看似没再掺和盐政一道,可前有储君开道,后有经营多年的路子作挡,于家人怎么可能会甘愿放弃这条路数? 赵忠全迫于骨子里的忠君之念不好对太子的失德多言,抨击起于家的胡作非为来倒是半点不见客气,句句含讽,字字犀利。 等他终于叨叨完了,徐璈忍着笑往他喝干了的茶杯里续水:“所以孙家出事儿的这个节点,恰好就是朝中盐政血洗换盘的时机?” 赵忠全猛地灌了一口茶,阴沉着脸点头:“不错。” “当年此案之所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除了涉案的人是于家太爷,尊为太子外祖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可以切实定罪的证据丢了。” 不是没有证据。 是证据丢了。 徐璈舌尖咂摸过丢了这两个字的微妙。 赵忠全气得冷笑:“倘若罪证可见,十多年前就该把于家的罪行敲定,恶人若早得恶果,何至于牵扯着……” 赵忠全话出一半就止,像是在避讳什么。 徐璈听了满眼的戏谑,玩味道:“你是在怨,于家人把太子带上了歧途?” “你……” “怕什么?此处又没长了别的耳朵。” 徐璈浑不在意地勾了勾唇,淡声道:“十多年前太子还未入朝,想来是与陈年往事无关,都该是于家人的罪责无误,现在可不同于从前了。” “蜀地的盐祸,雪花盐换的雪花银,进的可都是那位的钱袋子,这总该不能都是旁人的错了。” 赵忠全避讳得很不想跟徐璈说这个,烦躁道:“这个还用你提醒我?” “你既说了有证据,证据在哪儿?什么时候可以……” “急什么?” 徐璈在桌上轻轻一敲,笑意深深:“那东西在别人手里,要想弄出来还得稍微费点儿功夫。” “赵大人的官印带了么?” “借我用用?” 第368章 满门问罪是什么很稀罕的事儿么? 赵忠全觉得徐璈可能是真的疯了。 丧心病狂的那种疯。 “你在开什么玩笑?” 赵忠全难以置信地瞪着徐璈,近乎尖叫地喊:“你说的那玩意儿是我全家老少的命根子,但凡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家满门都得为此落罪!” “你……” “满门问罪是什么很稀罕的事儿么?” 徐璈不以为意地挑起了眉,不屑道:“你看啊,我家就是满门……” “那也不成!” 赵忠全恼火道:“我家跟你家没法比!我要是出了岔子,那全家一个都活不了!” “要不是我及时出手的话,你也没法活吧?” 徐璈眼神微妙地打量着赵忠全姹紫嫣红的脸,不紧不慢地讲道理:“有一说一,头七都该过完了。” 徐璈说的事实,偏偏事实最是让人难以接受。 赵忠全挣扎再三努力冷静下来,苦口婆心地说:“你别光一开口就说借,好赖要给我个非借不可的理由吧?”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可能会答应把这个东西给你?你不觉得应该多解释几句,也好让我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么?” 徐璈把玩着手中茶杯不言语。 赵忠全当场吹胡子:“总之看我也不成!” “不说清楚了,这东西我就不可能让你瞧见!” 死脑筋有死脑筋的好。 但死脑筋轴起来也是真的很头疼。 徐璈见这是彻底说不通了,索性对着赵忠全招手:“那你凑近些,凑近了我跟你说。” 当日夜半三更,距离安城八十里地的官道边,一堆孤坟堆中蹿出了一道人影。 赵忠全滚了一身泥,紧张兮兮地抱着自己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包袱,抽了抽鼻子话声警惕:“好了,走!” 徐璈坐在马背上,整个人都背对着孤坟,听到声音拉扯着缰绳转过身来,看清赵忠全怀里抱着的东西,嘴角失控抽搐。 “不就是个官印么?” 至于藏得这么严实? 赵忠全自己御马术不佳赶不了夜路,小包袱往怀里一揣对着徐璈伸手:“快快快,拉我上马。” 徐璈头疼叹气,等赵忠全上马坐好,拧着眉往前挪了挪:“坐就坐,一把年纪了少扯我腰。” “那是你能碰的么?” “嘿你个臭小子!” 赵忠全气得黑了脸:“但凡你爹还活着,你见了我得尊称一声伯父知道吗?!你就是这么没大没小的!” 徐璈对赵忠全搬出来的辈分之差浑不在意,懒洋洋地说:“这不是可惜了,我父亲亡得早。” “再说了,圣贤书中不还说救命之恩如同再造么?这要是严苛一点儿算,大人回头见了我夫人,岂不是要亲切唤一声干娘?” “你可闭嘴吧我求求你了!” 赵忠全争不过徐璈被气得冷笑,捂紧怀里的东西把话扯了回去:“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 “这不是官印,是我全家的命!” 徐璈听出了什么没吱声。 赵忠全自顾自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蜀地是个要命的地方?没半点准备我就敢来?” “在京都的时候我就猜到此行难得善了,注定多的是麻烦,为了能尽量稳妥,我还入宫跟皇上求了一个绝对管用的好东西。” 钦差一行三人,以赵忠全为首。 这个东西的存在,除了赵忠全无人知晓。 赵忠全呵了一声迎着风说:“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两个狗屁倒灶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途经此处时找了个机会,事先就把东西藏起来了!” “要不是步步小心的话,我哪儿有活着等你去救我的机会?!” 能让赵忠全如此谨慎小心的,不可能只是区区一枚官印。 徐璈眸光无声一闪,眼底渐染戏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你费劲巴拉藏得如此隐蔽,难不成出京前皇上还额外给了一份儿密旨?” 赵忠全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赵忠全才在马背的颠簸中,扯着嗓子说:“总之你把心放在肚子里!” “只要你说的人还活着,那人口中提到的证据真的存在,就算是豁出去我这条老命,我也一定会把证据带回京都,公布在群臣面前为蜀地百姓求个公道!” “十多年前就该清算的罪,如今必须得有个说法!” 徐璈听了只是笑笑,手腕高抬马鞭扬起,破夜疾驰的骏马再度发出一声嘶鸣,耳边风声破碎。 桑枝夏的屋里一直都亮着烛,天色渐明。 直到门外响起了徐璈的声音:“枝枝,我回来了。” 桑枝夏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看到徐璈下意识把人往跟前拉:“不是说只出去一会儿么?怎么一耽搁就是一宿?出什么事儿了?” 徐璈灌了一口凉透的茶摇头唏嘘:“全托下头那位的大福。” “你知道他把东西藏在了什么地方吗?” 桑枝夏茫然摇头:“什么地方?” “坟堆。” 徐璈露出个不忍直视的表情,啧啧道:“说是坟堆,其实也就是个乱葬岗,还是挖坑埋进去的,盖得严严实实。” 这么个藏东西的好地方,除了赵忠全本人,换作是谁来了,大约也都想不到那里去。 安全是绝对安全的,只是这人也不嫌晦气。 桑枝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赵大人的谨慎,又给徐璈倒了杯茶说:“那现在是拿到了?” “对。” 徐璈点头揉了揉桑枝夏的头发,低声叮嘱:“沈安竹死不得,不久后还要随着赵忠全入京都为人证,让她见到我不合适,所以来找你帮帮忙。” 跟徐璈这个人尽皆知的京都浪荡子不同。 桑枝夏尚在闺中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是个初入京都的沈安竹,就是京都世家的夫人贵眷们也少有认识她的。 需要藏匿徐家存在的时候,保险起见,徐璈从头到尾都不露面才是最妥当的。 桑枝夏略一沉吟就知道了徐璈的用意,先是应下紧接着又说:“你别去扒墙趴屋顶,这么大个人让人见了也不怕被笑话。” “我去把人请到隔壁,趁人还没到,你先猫进去在屏风后坐着歇会儿,不出声插嘴没人看得见你。” 徐璈忍着笑连声说好,匆匆在桑枝夏的眉心亲了下就转身去了隔壁。 桑枝夏整理了一下衣裳推门而出,跟刚换了身衣裳洗了个脸的赵忠全来了个眼对眼。 之前不知身份也就罢了,如今既是已经知道赵忠全是什么人,再视而不见就多有不妥。 桑枝夏秉持着礼数,客客气气地福身问好:“桑枝夏见过宋老爷。” 赵忠全一脸挑剔:“桑枝夏?” “听说你是桑家的?” 桑枝夏含笑点头:“是。” “瞧着倒是比你那个腌臜爹多几分人样,比那个老东西体面。” 桑枝夏出场即受到来自对渣爹的无情暴击,眸色复杂选择了沉默。 这话她是真的没法接。 赵忠全倒是分得清,开口就说:“不是埋汰你,我就是单纯看不上你那个蠢爹。” “我跟你爹有仇,跟你没关系。”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露出个笑,很是体贴地说:“您说您的,别的我懂。” “您这边请坐下稍事休息,我这就去把您想见的人请过来。” 赵忠全对桑枝夏的乖顺非常受用,矜持地点点头进了躲着徐璈的屋子。 桑枝夏心情复杂啧了啧。 渣爹是没见过的,但每个后来见到认识渣爹的人,开口就必然是骂。 这远在京都的渣爹能被人嫌弃成这样,到底是多不招人待见? 做人未免也太失败了。 桑枝夏幽幽感慨着走到沈安竹暂住的地方,抬手轻轻地敲了敲三下门:“沈小姐,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第369章 你现在可以冷静下来了,对吗? 沈安竹跟桑枝夏谈妥后只是往青城山送了一封信,而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门板打开时,桑枝夏不留痕迹地往里扫了一眼,看到昨日晚饭时被送来的饭菜纹丝未动,就连床上的被褥都是不曾动过的样子。 沈安竹显然经历了一番不可言说的挣扎,双眼也熬得满是血丝,开口时语气却很镇定。 “不是说三日给我答复么?” “怎么,这么快就后悔了?” 桑枝夏哑然失笑:“我很少答应别人什么事儿,但说出口的话讲究的就是落子无悔,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沈安竹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没接话。 桑枝夏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淡声道:“所以你可以很放心。” “在说好的事情办成之前,你在此处我就会确保你的安全。” 不碰外来食水,保持绝对警惕。 沈安竹在逆境时的戒备心的确很强,然而此时此刻的确是没必要。 沈安竹闻声一言不发,桑枝夏无奈低笑:“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的确是没有加害于你的理由。” “相反,如果你一直如此高度紧绷,我会怀疑你是否能配合好接下来的行动。” 走在前边的桑枝夏抬手敲了敲门,听到了赵忠全的声音后才说:“接下来的事儿不光是对孙家的亡魂百口很重要,对我而言也至关紧要。” “所以,你不会掉链子的,对么?” 沈安竹眸色深深地看了桑枝夏一眼,口吻复杂:“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沈安竹第二次问同样的话,但桑枝夏依旧没打算正面回答。 桑枝夏只是笑笑说:“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可以帮你用最小的代价,见到你最想见的人。” “沈小姐,请吧。” 屋子里,赵忠全的脸上虽然顶着的不是自己的面皮,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自己收拾出了一副可以见人的样子,跟一开始回来时的灰头土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安竹看到有个男子在下意识的把手摸向腰后,肩背紧绷。 桑枝夏见了权当是什么都没看到,往前一步笑着说:“赵大人,这位便是我跟你说起的孙家小姐。” “孙小姐。” 桑枝夏说完转头看向眸子紧缩的沈安竹:“这位是朝中此次派出的钦差之首,赵忠全赵大人。” “不可能!” 沈安竹难掩烦躁地说:“钦差入城的时候我在人群中看过,赵忠全不长这样!” “你骗我?!” 在沈安竹疾言厉色的质问下,桑枝夏面上的笑未减半点:“你误会了,他……” “你居然敢骗我?!” 沈安竹眼底血色蔓出,歘的一下抽出了腰间匕首,刀锋飞快抵在桑枝夏脖子上的瞬间,赵忠全条件反射地哎了一声:“这……这好好说着话怎么还动手了?” “我就是赵忠全啊!我真的……” “你闭嘴!” 沈安竹把桑枝夏挟持在刀下,狠狠咬牙:“现在还想骗我?” “你要是赵忠全,那我就是白成仁了。” 赵忠全被气笑了:“你是谁不好?非当白成仁那种畜生做什么?你……” “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 沈安竹突然爆出一声怒吼,赵忠全呼吸一滞当真不敢动了。 桑枝夏非常识趣地咳了一声,对着赵忠全说:“大人您先别急,孙小姐这是跟我开玩笑呢。” 赵忠全欲言又止地顿了顿,看着抵在桑枝夏脖子上的刀语气艰难:“这看着可不像是在说笑的。” “我说,不碍事儿。” 桑枝夏加重语气沉沉地说:“我说无碍,那就是无碍。” “我不需要帮忙。” 赵忠全无所适从地眨了眨眼,屏风后的徐璈逼着自己止住脚步,指尖狠狠扎入掌心。 被激怒的沈安竹还没说话,桑枝夏确定徐璈暂时还忍得住,深深吸气:“孙小姐,我想咱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你骗我是事实,我不觉得这是误会!” “我骗你什么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你现在可能是想尽快从此处逃出去,可我确定你逃出去不足三日,就会折回来找我。” “与其为了一点儿没说开的误会耽搁时间,你怎么就不能刀下留人,给赵大人一个洗脸的时间?” 不等沈安竹接话,桑枝夏就叹气道:“你现在想的大概是从这里逃出去,回到青城山蛰伏起来,在把盐匪的动静闹到最大,好借此把钦差吸引出来,或者是拿着你手中的底牌去向钦差投诚诉冤。” “可你但凡从此处走出去就能打听到,赵忠全因盐匪下山作乱报复,数日前葬身火海之中,尸骨无存。” 桑枝夏眼尾勾出一抹浓浓的嘲色,明明受制于沈安竹,不见半点慌乱无措,字里行间透出了一股滑稽之感:“想出去赌一把么?” “赌你出了这扇大门,是先打听到赵忠全的死讯,还是先被来路不明的人截道灭口?” 沈安竹不知桑枝夏所言真假,下意识地扭头看着赵忠全。 赵忠全老脸十分挂不住,黑着脸说:“本官的死讯是传出来好多天了。” “你要是这时候朝着贡远盐场那边赶过去,连头七都没赶得上呢。” 沈安竹眼中动摇一闪而过。 桑枝夏眸子骤缩看准时机,趁沈安竹手上一松反肘撞向她的侧腰,脚下一个不留痕迹的滑步侧身溜出。 在沈安竹情急想来再抓的瞬间,一掌敲在她的手腕上。 从沈安竹手中脱出去的匕首尚未落地,桑枝夏化掌为刃横档住沈安竹的手,脚尖一勾匕首腾空飞起,稳稳地落在了桑枝夏的手中。 刀口反转,刃锋处落在了沈安竹的脖颈上,随之响起的是桑枝夏毫无起伏的嗓音:“别动。” “孙小姐,我这人不喜动兵戈,有话最好还是好好说。” 桑枝夏伸手随意抹了一把脖子,看着掌心多出来的血色话声冰冷:“我也不喜欢有人用刀抵着我的脖子说话。” “所以你现在可以冷静下来了,对吗?” 第370章 好,我带你们去拿证据 沈安竹突然拔刀相向吓得赵忠全疯狂抽气。 桑枝夏瞬间反杀也惊得赵忠全魂不附体。 赵忠全生怕桑枝夏恼火得直接把沈安竹的脖子割了,满脸紧张地把手掌往下压:“别别别!” “都先把刀放下好好说话!” 赵忠全头疼得要死,满腔暴躁:“你们现在这些年轻小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半点温柔贤淑没有就算了,还动不动就拔刀要命的,你们都是在土匪窝里长大的吗?!” 桑枝夏瞥见沈安竹额角浸出的冷汗淡淡一笑,缓缓收手:“赵大人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孙小姐是青城山的匪首,可不正好是土匪窝里出来的么?” 确定沈安竹不会再动,桑枝夏手腕一翻把匕首脱手甩出。 咔嚓一声,泛着冷光的匕首稳准狠地插入柱子上,刀尾摇晃。 “赵大人稍候,我去叫灵初来把您脸上的东西洗了。” 桑枝夏看不到沈安竹眼中错愕似的抬脚就走。 沈安竹半信半疑地看向赵忠全:“你易容了?” 赵忠全满脸的苦哈哈:“可说呢。” “这要不是换了张无人识的脸,你上哪儿去找活着会喘气的我?骨头都该被烧成渣了!” 赵忠全虽然嘴上对着徐璈没好气,但是心里对徐璈的救命之恩感念得很。 见沈安竹死死地咬着下唇不吱声,赵忠全头疼道:“一个更比一个轴。”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见过我的脸就更好办了,一会儿我把脸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洗了,再给你看个东西你就知道了!” 沈安竹不知道赵忠全说的东西是什么,但此时此刻人在屋檐下,有些头她必须低。 赵忠全还在絮絮叨叨地嘀咕年轻人的火气大,等灵初进来赶紧就把自己面目全非的大脸凑了过去:“快快快,洗干净了好坐下说话。” 灵初擅易容之术,技艺出神入化。 不过片刻功夫,沈安竹眼睁睁地看着赵忠全脸上的人皮面具被揭去,露出的就是她曾在人群中看到过的脸。 灵初拎着自己的小箱子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桑枝夏坐下慢悠悠地倒水冲茶:“赵大人还是喝铁观音?” 赵忠全摸着自己被捂得火辣辣的面皮,想也不想地说:“你不是藏了祁门红么?有这种好东西,我还喝什么铁观音?” 桑枝夏拿茶叶的手一顿,失笑一刹转而从八宝茶盒中拿出了另外一个小盒子。 上好的祁门红特有的浓郁茶香晕开,杯盏间水汽袅袅升起。 赵忠全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从乱葬岗中扒拉出来的宝贝摊在桌上,打开前还神色恭敬地再三躬身,双手捧出。 赵忠全捧着明黄圣旨本来是想叫桑枝夏和沈安竹一起跪下,可转念一想人在外年轻人也不受自己管教,索性咬牙说:“圣人旨意,不可不敬!” “诉冤者跪下,你也站起来听着!” 桑枝夏好性子地站了起来。 赵忠全目光一转落在沈安竹脸上,威严十足:“跪下!” 沈安竹白日见鬼似的瞪大了眼,不等反应就被桑枝夏在肩上一摁:“还不赶紧跪下听旨?” “孙家百来口人的冤情是否能说得清,可就看你今日这一哆嗦了。” “孙小姐,机会难得啊。” 沈安竹恍恍惚惚地被迫下跪,仰头看着赵忠全展开的圣旨,听着他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目光涣散。 “大人此言当真?孙家的旧案当真可查?” 赵忠全不悦眯眼:“你以为本官是在与你说笑?” “本官携皇上的密旨前来,为的就是查清蜀地盐乱一事,若有冤情可诉,自当一一查明后悉数禀告于圣上定夺。” 行善的不见得今日就会有善报。 但行恶者,纵是时过多年,也当在水落石出时裁定罪责。 赵忠全说完忍不住剜了沈安竹一眼,没好气道:“再说了,你搅和起青城山盐匪之乱,不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引人注目,好找到机会诉说冤情么?” “这是皇上给的密旨,可借你一观,你若是还信不过本官的身份,大可再仔细瞧瞧这个。” 跟密旨一起递到沈安竹手中的是赵忠全的官印。 沈安竹自己一手仿古造假之技足以以假乱真,官印这种东西在眼下随便一过,一眼便可辨出真假。 桑枝夏没骗她。 沈安竹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密旨和官印红了眼,桑枝夏咳了一声把泡好的茶放在赵忠全的手边:“赵大人尝尝可合心意?” 赵忠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得唏嘘:“这一手冲泡的好手艺,是在家跟老爷子学的?” “大人好灵的舌头。”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把盏倒茶,笑色淡淡:“只可惜我聪慧有限,学了几分皮毛就拿出来献丑,大人不嫌粗鄙便好。” “我的舌头不算灵,你这张嘴倒是巧。” 赵忠全意味不明地看了桑枝夏一眼,看着她脖子上的刺目血痕暗暗吸气:“好歹是道口子,要不先找个大夫?” 虽说没伤着要害,可这到底是伤在脖子了上不是? 桑枝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蹭破点儿油皮不值得折腾,一会儿再处理也行。” 桑枝夏说完端着茶杯嗅了嗅满腔的茶香,看着恍若失魂的沈安竹,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条件我与赵大人提了。” “只要你能拿得出承诺过的东西,青城山上的盐匪择日便可寻机下山,不会被追究任何罪责。” 桑枝夏原本想的是来一招移花接木,不动声色地把山上的盐匪转移下山,对外就说盐匪早就逃窜了,不知去向。 毕竟她自己都还是戴罪之身,摆在了明面上真没办法名正言顺。 可赵忠全听了大手一挥,直接就说算了。 说到底也没什么可追究的。 一堆被盐乱害得家破人亡的可怜人,跟着落草上山顶了个盐匪的悍名,实际上也只是躲着挖挖野菜啃啃土豆,半点害人害命的事儿也没做。 一身恶名全靠嘴。 这样的老弱病残追究起来也没意思,不如彼此成全。 沈安竹没想到能如此顺利,站起来把赵忠全的两个命根子还给他,使劲儿掐着掌心吐出了一个字:“好。” “我带你们去拿证据。” 第371章 管好自己的爪子,知道么? 沈安竹总算是松口了,这对于屋里的几个人都是值得松一口气的好消息。 既是说定了要去拿证据,就足以证明沈安竹之前所言非虚。 只要这积存在时间巨尘下的十多年的证据真的还存在,哪怕只是一根搅屎棍,到了赵忠全的手中捏着,等他回到京都,也定能搅和得心怀不轨的人屎尿沾身。 能闹起来就好。 闹得越大越好。 只要能闹起来,桑枝夏和徐璈也不算是白费力气了。 彼此的身份互相取信后,沈安竹就开始着急:“我为此已经等了十多年了。” “从我八岁全家死于非命,被一个老仆带着逃出保住了性命,这十多年里无一夜可安眠可安心,我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一刻都不想等了。” 桑枝夏本来是想说隔日再出发,也好做些准备,听完沈安竹的话无奈道:“此去你说的地方快则十来日,慢则半个月往上,毫无准备地去,会不会太莽撞了?” “要不……” “你若是有顾虑,那要不我先行一步,你们……” “不行。”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看了沈安竹一眼:“你真当自己能一个打十个?” 沈安竹是有些身手在,可跟真正的高手比起来也就是个花架子。 倘若遇上人多,她除了脑子转得快,手可快不起来。 沈安竹尴尬地顿住没有强辩,赵忠全也急得搓手:“事不宜迟啊。” “虽说孙家当年得到的证据被藏了多年,可谁能保证现在还是没人知道?万一被人抢占先机,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都周折了这么一大圈了,被人摘了果子那可不成。 赵忠全第一个就要跳出来说不答应! 桑枝夏实在劝不住,沉吟片刻站起来说:“半个时辰。” “灵初会进来帮你们易容,我去安排一下你们外出的东西。” 明面上带的人多了声势浩大不合适,人少了无法确保安全。 桑枝夏脑中飞快闪过各种念头,面沉如水推门而出。 门板嘎吱一声响,桑枝夏用手帕捂着脖子进门,看到不知何时就从胳膊蹿了回来的徐璈脚下一顿:“徐璈?” 徐璈手边放着一个药箱,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拉住桑枝夏的手,把人拉过去坐下,伸手去揭脖子上的帕子。 桑枝夏狼狈往后躲开:“没事儿,真就是随便蹭破了一点儿,我……” “枝枝。” 徐璈垂下眼压住眼底翻涌的沉沉戾气,语调温和:“伤在此处你自己不好上药。” “你把手松开,我给你看看。” 桑枝夏迟疑地眨了眨眼,察觉到徐璈落在自己手腕上的力气逐渐增大,无奈叹气。 “我真没事儿,不信你看?” 白皙纤细的脖子上,一道突兀多出来的血痕尤为刺目。 耽搁的时间长,顺着脖颈流下来的血已经有了干涸之状,可皮肉翻飞的地方看起来仍是狰狞。 徐璈唇角拉紧一声不吭。 桑枝夏歪着脖子方便他给自己上药,强忍着抽气的冲动低声说:“赵忠全一个人跟着她去肯定不行,能找到东西也不见得能顺利带回来。” “这事儿交给旁人都不放心,你亲自带着人走一趟,一定要确保东西是对的,也免得……” “枝枝。” “嗯哼?” 桑枝夏奇怪挑眉:“怎么?” “沈安竹冲你动手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断了她的爪子?” 徐璈拿起药粉轻轻地洒在伤口上,话声轻柔却杀意重重:“不听话的狗,为何留着?” 但凡不是桑枝夏阻拦,徐璈不敢明着把人惹恼,在沈安竹拔刀的瞬间,徐璈就能要了她的命。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咱们要的东西还没到手,这是翻脸的时候么?” “再说就是随便划了一下,算不得多严重的伤,我……” “那也不该留她。” 徐璈眼底坚冰不化,字字生冷:“证据没了可以再找,证人找了可以再寻,沈安竹算什么东西也敢伤你?” “徐璈,这……” “枝枝。” 徐璈罕见地打断桑枝夏的话,一字一顿:“没有什么会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什么都可以不要。 桑枝夏必须好好的。 桑枝夏被徐璈话中的冷硬戳了一下心尖子,顿了顿服软似的叹气:“好,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我下次不这样了,好不好?” 徐璈拿起药箱中的纱布在桑枝夏敷了药粉的地方轻轻绕了一圈,确定不会让她不舒服才说:“枝枝,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我不是每次都能领会你的意思,每一次都能忍得住的。” 桑枝夏歪头要去抓他的手,看到他掌心的血迹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明明感觉没多严重的,你手上怎么这么多血?” “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 徐璈把掌心往纱布上一搓,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只留了半个时辰,还有事儿要去吩咐宋六么?” “还不快去?” 桑枝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基于对徐璈的信任没多想,赶紧起身说:“你自己收拾两套衣裳,我先下去一趟。” “好。” 桑枝夏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徐璈低头看了看掌心被指尖刺破的皮肉,面无表情地抬脚走向了隔壁。 赵忠全正在跟沈安竹强调细节:“你是孙家后人,也是当年的知情人,等证据拿到了,你就随我一起暗中上京,我们……” “谁?!” 沈安竹突然警惕地看向门口。 赵忠全茫然地看着徐璈:“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 “唉唉唉!混小子你这是做什么?!” 赵忠全眼睁睁地看着沈安竹被重重甩在了墙上,惊得嗷一嗓子急忙去拦:“小祖宗这又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你……” “管好自己的爪子,知道么?” 徐璈挥手推开想阻拦的赵忠全,单手掐住沈安竹的脖子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字字森冷:“别碰你不该碰的人。” 沈安竹呼吸被窒面皮迅速紫涨,使劲儿挣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徐璈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仿若是在看一个死人:“这次有人为你说情,暂且容你一次。” “下一次再敢冲着她拔刀,我一根一根捏碎你周身的骨头,定可让你生不如死。” 第372章 这位爷要是真惹急了,我可劝不住啊! 一刻钟后,桑枝夏迅速安排好外出所需的准备,快步走近看到的就是沈安竹苍白的脸色,以及赵忠全满眼的闪躲和无可奈何。 桑枝夏的目光自沈安竹的脖子上不动声色地滑过,看清那骇人的指痕淤紫,呼吸缓轻。 沈安竹强忍着咳嗽抬起了眼:“可以出发了?” 桑枝夏颔首而笑:“可以。” 说罢看向边上一声不发满脸无害的徐璈:“相公,你跟我过来拿个东西。” 徐璈被桑枝夏脱口而出的一声相公叫得心尖子痒,背着手小尾巴似的撵上去:“再叫一声听听?” 桑枝夏忍着笑没理他。 徐璈不甘寂寞:“枝枝,再叫一声?” 桑枝夏把他扒拉到肩上的手推下去,徐璈腆着脸往她的耳边凑:“枝枝,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叫哥哥也行。” “就像那天晚上那样,你……” “徐璈。” 桑枝夏脚下一顿突然转身,揪着徐璈不安分的手暗暗咬牙:“你再敢胡说,我现在就要撕你的嘴了。” “想当个不说话的哑巴么?” 徐璈暂时不想当哑巴。 徐璈很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桑枝夏对此非常满意,把徐璈推进屋说:“时间仓促多的也来不及,给你备了一些好带的伤药。” “还有这个,这个你也拿着。” 桑枝夏把装着柳叶刀的兽皮袋子挂在徐璈的腰上,低声强调:“沈安竹心思缜密,见过你的脸以后你就该更加小心了。” “记住,东西能拿到最好用在你想用的地方最好,可万一出了什么变故不好拿了,一切以你自己的安全为主。” 徐璈想说自己不用带这些东西,低头看到桑枝夏蹙起的眉心,唇边缓缓溢笑:“要是拿不到,岂不是白忙活了么?” 桑枝夏话声淡淡:“走一趟得了那么多耕地,这趟咱们已经赚了。” “多的赚更多,少了也不算赔。” 桑枝夏用手拽了下确定兽皮袋子拴结实了,站直帮徐璈拍去了领口上的灰:“下回别掐着人的脖子往墙上怼,人没掐死就算了,到头来还砸得自己一身的灰。” 徐璈低头笑了几声没接话。 桑枝夏自顾自地说:“我说的话记住了么?不许冒险知不知道?” 徐璈耍赖似的弯腰,把下巴搭在桑枝夏的肩上,含含糊糊地说:“那要是真遇上事儿了,沈安竹和赵忠全是救还是不救?” “都遇上事儿了,你管他们的死活?” 桑枝夏不是很放心地扯了扯徐璈的脸,低声说:“爱死不死,你没事儿就行。” 徐璈没忍住笑了起来,歪头的时候耳朵还被桑枝夏顺手揪了一下:“在外性子稍微压一压。” “沈安竹是一把活的钥匙,东西还没到手之前,不值当为了一点小事儿把脸撕破,知道了吗?” 徐璈享受着桑枝夏难得的絮叨笑得止不住。 桑枝夏被他的没脸没皮气笑,双手捧着他的大脸吧唧亲了一口:“行了,去吧。” 徐璈眸色一暗反手勾住桑枝夏的腰,反客为主把人摁进怀里,狠狠占了一番好处才志得意满地松手。 “枝枝,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等把东西带回来筹措好了,我就带你去玩儿。” 桑枝夏没好气地瞪了徐璈一眼:“满脑子只想着玩儿,你是被徐明阳那小子传染的吗?” 桑枝夏连连摆手示意徐璈赶紧滚蛋,等徐璈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说:“手掌。” “包里给你装了金疮药,一会儿自己敷好药记得包扎。” 见徐璈回头露出个憨笑,桑枝夏嫌弃地摆手:“回来要是还没好,我就往你手上洒辣椒面,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徐璈连声说着下不为例大步走了,在下边等着的赵忠全心急如焚,总算是看到了徐璈忍不住嘀咕:“知道的只是半个月不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年半载。” “几日的功夫,至于这么如胶似漆地分不开?” 徐璈被埋汰了也不在意,懒懒地说:“你离家多久了?” 赵忠全一张老脸黑黑的:“五月有余,怎么?” “你对家中的夫人就不曾有过半点思念么?” 徐璈说完露出个一言难尽的微笑,微妙道:“妻儿一分不想半点不惦记,你也算是个男人?” 赵忠全:“……” 徐璈语调幽幽:“这可不成啊,万一让家中的人知道了,岂不是要伤怀了?” “做人丈夫做成你这样,那可太失败了。” “你……” 徐璈脚尖在地上一点,轻飘飘地落在马背上,抓住缰绳玩味挑眉:“我跟你可不一样。” “宋六,让宋老爷上你的马。” “准备出发。” 沈安竹全程一言不发,自己翻身上马的动作也很利索。 灵初花了点儿心思把她完全打扮成了男子模样,穿着打扮也不出挑,看着就像是个寻常的随从。 徐璈懒得多瞧她,沈安竹下意识地摸了摸被遮住伤痕却仍是火辣辣的脖子,暗暗咬牙:“我之前送出去的信,确定已经送到了?” 徐璈头也不回:“送到了。” “没别的事儿少开口,被人看出了破绽,我可管不了你的死活。” 徐璈说完扬鞭打马而去,赵忠全双手圈住宋六的腰,扭着脑袋冲沈安竹喊:“少说话!别惹他!” “这位爷要是真惹急了,我可劝不住啊!” 沈安竹意味不明地绷紧了唇。 自己走了,青城山上唯一还算靠得住的,就只剩下了孟培。 她在信中跟孟培强调了不可轻举妄动,务必要等到她回来后再做打算。 孟培虽然莽撞,她的话还是听的。 只盼着山上的那个莽夫能老老实实地待着,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多的麻烦。 沈安竹飞快地闭了闭眼,打马快速跟了上去。 马蹄扬尘逐渐消失在客栈的门前,短暂的喧闹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情形。 桑枝夏继续留在安城收地,只是对地契的真假查验越发严苛,但凡是有一点儿不对劲儿的,那就坚决不收。 白日里收地,暮色落下客栈里开始冷清下来,桑枝夏叫来了灵初低声说:“那边的事儿办好了吗?” “山上什么情况?” 第373章 她男人挟持了我的人,我逮她怎么了?! 沈安竹之所以冒险下山,就是因为青城山上的盐匪陷入困境,不得不下山想法子稳定人心。 她虽然跟桑枝夏暂时谈成去了他处,山上的人也不可能就此不管不问。 否则等不到沈安竹回来,山上就要起大乱子。 桑枝夏为此特意叮嘱灵初派人送信的时候,顺带往山上送了一批粮食。 无论如何,在徐璈他们安全回来之前,青城山的盐匪不能出任何岔子,也不能引起任何人额外的注意,越低调越好。 灵初知道桑枝夏在担心什么,低着头轻声说:“东家放心,送粮走的是沈安竹指出的小道,过程都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就算是有人对山上盐匪所得的粮草起了疑心,也不可能会怀疑到咱们的头上。” “光是不怀疑也不行。” 桑枝夏撑着额角说:“山上的人必须安安分分的躲严实了,切记不可引起官府的注意。” 安城不是多大点儿地方,此时却藏了假死的赵忠全和盐匪的匪首。 这要是被白成仁那样的货色一锅端了,传出去才是真正的笑话。 桑枝夏想了想说:“青城山那边一定要安排人时刻盯着,尽量别被山上的人发现,免得生出误会再多麻烦,另外……” “对外把话放出去,就说咱们最近收的地差不多了,暂歇半个月不买地了,还有意想把地卖给咱们的,可以等到半个月后再来。” 在徐璈他们回来之前,安城必须风平浪静。 灵初很快就把暂停收地的消息放了出去,赶来的人唉声叹气,愈大的说话声中闪过了一双沉沉的眼。 人群中,桑枝夏本能的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不远处一个摔倒的老妇人含泪把地上皮包骨的孩子抱起来,无声一叹。 “你一会儿悄悄跟上去,给那个孩子一点儿吃的。” “记着背着点儿人,别拿到手里就被不长眼的抢了。” 跟徐锦惜差不多大的年纪,却因饥饿困苦瘦弱得像个小鸡崽子。 这样的情形落在眼里,难免让人觉得眼酸。 灵初低声应是,紧跟在桑枝夏的身后说:“那您先进去休息片刻,我去办好了就来随您出城?” 桑枝夏有些好笑:“就前后脚的功夫,我在外边等你不就行了?” “少主出发前特意叮嘱过,蜀地形势不稳流人复杂,切记不可让您孤身一人。” 灵初苦笑解释:“东家,少主的担心不无道理,您忍一忍琐碎,还是先进去歇会儿吧。” 客栈里是绝对安全的。 客栈外人来人往变故和隐患都多,灵初不放心也能理解。 桑枝夏想到徐璈叮嘱这话时可能的神情,眼底莫名多了一缕柔和,失笑道:“行。” “那你动作快些,今日出城的事儿还挺多,别耽搁了。” 灵初亲自护送着桑枝夏进了客栈,看似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堆满的人群,不动声色地朝着走远的那对祖孙撵了过去。 人群外,一个带着樵夫帽的男子着急地推了推帽檐,小声说:“孟哥,这事儿不好办啊。” 混在人群中的孟培龇牙冷笑:“好办我还能找你们来办了?” “嗨,我这可是在跟你说正经的。” 樵夫帽男子用手挡在嘴边说:“你仔细瞧瞧客栈里的那几个伙计,还有那个满脸堆笑拿着算盘的,底盘稳成这样,个个都是练家子。” “还有你说的那个娘们儿。” 樵夫帽男子朝着桑枝夏进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忌讳似的压低了声音:“那人身边看起来是只跟了一个小白脸,可客栈四周都布了人,左右全都是瞪大的眼珠子。”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咋就跟孟哥你结上仇的?” 那个被孟培点出来的女子一看就娇娇弱弱的,面皮子是生得好看,同身素净打扮都没压得住的贵气。 可在孟培眼里,除了看得见那个凶巴巴的沈安竹,什么时候能看得见别的美人儿了? 孟培黑着脸没接话。 那人自顾自地说:“孟哥,你别为了眼珠子一时的爽利就犯糊涂。” “那娘们儿的确是长了张天仙的脸,可打眼一看就猜得出不是好惹的门第,要是贪图这点儿美色把人掳回去了,万一惹上不得了的人,那就……” “我是那好色的鬼?” 孟培没好气地剜了那人一眼,含恨咬牙:“她男人挟持了我的人,我逮她怎么了?” 孟培想到沈安竹脖子上的掐痕,额角叭的爆起了青筋。 樵夫帽男子错愕道:“不是吧?” “沈小姐不是送了信回去,说自己只是暂时在外办点事儿么?你人都没见到,怎么知道她是被挟持了?” “要不是被挟持了,谁敢把她的脖子掐成那样?!她为什么跟着旁人走了不回去找我?!” 收到沈安竹的信时,孟培的心里就觉得不妙。 沈安竹心思缜密,也很清楚信笺之类的传递消息并不安全。 若非逼不得已,她不可能除了一封信外什么都没留下。 沈安竹在信中要求孟培在山上耐心等她回来,不可轻举妄动。 孟培想想实在不放心,连夜顺着青城山的悬崖下了山,混进前来买地的人群中想找机会跟沈安竹见上一面。 谁知蹲守了两日没能得到沈安竹的半点消息,见到人的时候,沈安竹的脖子上就有一个刺眼的掐痕。 那一看就是要命的手法。 半点没留情。 在他没看到的地方,沈安竹险些丢了小命。 孟培气得双眼发红,樵夫帽茫然眨眼:“掐脖子?” 樵夫帽仔细回想这两日的细节,满脸都写满了你是不是见鬼了的疑惑:“你在哪儿瞧见她被掐脖子的?你见到沈小姐了吗?在哪儿?” “咱们这两日不是一直在一起的么?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你……” 孟培糟心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懒得解释被易容过的沈安竹不久前刚从自己的眼前打马而过,满脸阴沉地搓了搓手。 “总之多的你别管,只说帮不帮我就成。” 樵夫帽想也不想地说:“瞧你这话说得,兄弟几个当年落草命都是你救的,你开了口哪儿有不答应的理儿?” “只是孟哥。” 樵夫帽小心地看了一眼从客栈里出来的人,轻轻地说:“盘子咱们是踩好了,只是城里人多眼杂,怕是不好下手。” “谁说我要现在下手了?” 孟培对着边上扎了堆的一小撮人抬了抬下巴,冷冷地说:“看到那些人了吗?” “那都是等着随主家去城外验地的,跟上去再找机会。” 第374章 拉车的人是真不嫌味儿大啊…… 桑枝夏今日出城为的就验地。 为了赶路方便,桑枝夏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把马车换成了骑马。 灵初策马落后桑枝夏半个马身,跟着一起的还有客栈里临时调出来的两个伙计。 为了照顾靠着双脚出城带路的人,桑枝夏把速度控制得很慢,偶尔还会跟身边的人说上几句话,闲聊间大致问问田地的情况。 人和马出了安城的城门,桑枝夏看着跑去大道对面打水的人,对着灵初使了个眼色。 “东家?” 桑枝夏把玩着手中的马鞭,意味不明地说:“咱们定好今日去查的地是多少户人家的来着?” 灵初想也不想地就说:“三十二户,共计八十三亩。” 验地是桑枝夏一开始就立下的规矩,从开始张罗起来收地直到现在,也一直按的都是这个章程。 每家每户出一个能带路的人,带着去地里查看无误后,桑枝夏就会把之前抄录地契时扣下的银子一次结清。 前来卖地的人也会自觉遵守,除了从一个地方来的人是例外。 桑枝夏状似不经意地指了指人群的方向,话声淡淡:“人多了五个。” 说好的三十二个,跟着他们一路出城的是三十七个。 灵初呼吸顿猝。 桑枝夏要笑不笑:“山上的人只怕是不清楚咱们验地的规矩,只当咱们都是瞎了不会数数的。” “打眼一下也看不出谁是多出来的,可这么不明不白的终归不是个事儿。” “今日查的这一批地是栓子跟着收的,他认人的本事大,你让他暗中瞧仔细了,看看多出来的五个都是谁。” 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 不声不响地混进队伍,隐藏身份来意不明。 桑枝夏不觉得多出来的这几个人是想来跟自己叙旧的。 至于目的是什么…… 等到了地方,自然也就知道了。 灵初不动声色地点头说好,走到栓子的边上说了几句话,栓子抓起水壶就急吼吼的朝着打水的地方跑:“哎哎呀!” “我的水囊还没打呢!怎么有人把臭脚丫子都伸水里了!” “赶紧扯出来别把水弄脏了!” 栓子的火急火燎惹得人群中爆出了一阵儿哄笑,桑枝夏安抚似的拍了拍马的脖颈。 继续起程,栓子猴儿似的前后乱窜,跟栓子一起的秋实忍无可忍:“你屁股长了钉子还是怎么着?那嘴一刻闭不上是会憋死?” “赶紧过来跟上!” 栓子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正混在人堆里忙着跟别人扯闲篇,闻声撇撇嘴不服气地嘟囔:“瞧你这闲摆出的威风样儿,东家还没说什么呢,你嗷嗷什么啊?” 秋实恼火瞪眼,栓子心虚地搓了搓手,赶紧翻身上马追上了桑枝夏:“东家,您没生气吧?” 桑枝夏有些好笑:“说笑几句罢了,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前头就要到地方了,少说几句省些力气也行。” 栓子得了好处不再叨叨,嘿嘿笑着谄媚似的往桑枝夏的身边凑:“我就知道东家不会怪罪的。” “刘大哥你瞧,我没说错吧!” 随着栓子一嗓子喊出去,混在人群最中央的孟培脚下一顿,干巴巴地挤出个笑:“是,你没说错。” 栓子面露得意:“那是。” “我们东家人可好了,从来不难为底下的人。” 孟培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 栓子却像是来了谈兴,把刚才被自己强拉着扯闲篇的人都叫了一遍,志得意满:“东家,胡子大哥说他家的地就在前头不远,等到了地方,咱们顺带先过去瞧瞧?” 桑枝夏仿佛真的是被栓子说中了,极好说话地点头。 “可。” “总之都是要看的,前头带路。” 栓子得意似的冲着被他叫做胡子大哥的男人抬了抬下巴,像是在嘚瑟自己在主家面前的得脸。 胡子大哥勉强挤出个笑,压低了头上的樵夫帽小声嘀咕:“这小子怎么回事儿?” “咱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同样被栓子叫到的孟培眸色凝凝,压低了声音说:“应该不是。” “他一连叫了十来个人,单纯像是嘴碎。” 胡子大哥不是很放心地眨了眨眼,还没说话就被孟培打断:“急什么?” 孟培目光定定地看了看桑枝夏的背影,咬牙说:“先稳住,等到了前头再找机会。” “咱们的人都埋伏好了?” 胡子大哥咬牙点头:“都按你说的埋伏好了。” “前头的山崖下是个狭道,只要人过去了,山上的人就会往下推石头,咱们趁乱就能把人带走。” 只要能设法把桑枝夏带走,弄上山就是他们的地盘。 有了地形的熟悉,饶是桑枝夏暗中藏着的人多,一时半会儿也绝对拿他们没有办法。 孟培沉沉地嗯了一声,招手示意落后的人跟上。 打马走在前头的桑枝夏唇角微挑,余光不动声色地往后:“都认出来了?” 栓子背对着孟培等人没了小人得志的嘴脸,声音低低:“前三后二,多出来的就是他们五个。” 桑枝夏脑中飞快过了一遍那五人的脸,还没说话前去探路的秋实就打马赶了回来:“东家,前头的道过不去了!” “过不去?” 桑枝夏勒住缰绳好笑道:“好好的,怎么就过不去了?” 秋实像是被看到的画面恶心坏了,满脸嫌恶:“不知道谁家的粪车洒了,一道泄成了河,隔着一里地都熏得人睁不开眼。” 此处已经偏离了官中大道,路窄多泥。 现在更是满地的大粪无处落脚。 骑马的倒是可以强忍着恶心过去,可这还跟着一连串走路的人呢。 通通赤脚踩大粪走过去,一身的臭气熏过来,桑枝夏还怎么看地? 桑枝夏听完笑得玩味:“你是说,那一路上都洒满了,还堆得厚厚的?” 秋实不解其意地点头:“是挺厚的。” “一眼都看不到头,具体也不知洒了多远,都淹到马蹄子背面了。” 桑枝夏看了一眼马蹄上残留的痕迹,眸色幽幽:“这倒了的粪车还挺大,比咱家农场里能拉。” 为了逼她改道,拉车的人是真不嫌味儿大啊…… 第375章 诸位这是急着往哪儿去? 桑枝夏停在原地陷入沉思,少顷后招手:“灵初,不走这边的话,绕道是从哪个方向?” 灵初苦笑道:“绕道的话,就只能走峡谷那边了,往东。” 人群中的孟培下意识地抬头,呼吸不受控制地放轻。 谁知桑枝夏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摇头:“我不喜欢峡谷,那种地方阴森森的听起来就不吉利。” “前头是不是有个村子?” 灵初:“往前走最多半刻,就是前几日验过地的溪尾村了。” 桑枝夏笑着点头:“那就去溪尾村。” “入村对着账把大家伙儿剩下的银子结了,今日没看成的地改日再去看,另外……” “这一路挺折腾的,下次我就不跟你们出来验地了,你带队就行。” 灵初对桑枝夏的话言听计从,不假思索地垂首应是。 听到这番话的其余人也很高兴。 不用去地里折腾了,直接就能拿银子,这样的好事儿放在谁的身上能不高兴? 等着结银子的人欢天喜地的撵了上去,其中还混杂了孟培控制不住青下去的脸。 桑枝夏出人意料临时改了主意。 她不绕道走峡谷,做好的埋伏布置就屁用没有。 城中的客栈防卫重重难以得手。 她要是就此不出门,就根本没有机会了。 大胡子下意识地扯了扯孟培的衣袖:“我觉着好像哪里不对劲儿,要不……” “不能错过今日。” 孟培死死地咬着牙说:“错过了今日,就再难找到这样的好机会了。” 沈安竹的处境堪忧,他什么都不清楚,唯一可以想方设法拿捏在手里的,就是桑枝夏。 他必须抓住桑枝夏。 孟培远远看着溪尾村逐渐清晰的轮廓,恨声道:“一会儿进了村,他们肯定要找人家户休息。” “等人多的时候,点一把火闹起来。” 浑水好摸鱼。 只要场面乱了,动手的机会自然就会变多。 孟培没把桑枝夏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当回事儿,呵了一声嘲道:“只要到了我的手里,接下来怎么办还不是我说了算?” “这种娇滴滴脚不沾尘的,稍微吓唬几句就能哭得破了嗓,没什么可惧的。” 原本心思浮动一刹的人被孟培这话强行定住,一行人顺势进了溪尾村。 桑枝夏果然如孟培所说,找了户人家暂时落脚。 进村后之前卖过地的人撵着来看热闹,心急等着结银子的人也扎了堆,桑枝夏被淹没在人群中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苦笑道:“都别急,该有的都有。” “灵初,你在前头盯着,我借主人家的屋子暂时歇会儿。” 灵初匆匆应了一声扯开嗓子吆喝:“都排队站好了!” “胡乱往前挤的最后才结!挤到前头来也没用!” 骚乱一阵儿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大胡子冲着孟培使了个眼色。 孟培看了看眼前的茅草屋,不动声色地避开混乱的人群,朝着茅屋的后方走去。 屋内,桑枝夏把玩着手中的小瓷瓶,笑色唏嘘。 半刻钟后,有个双手捧着银子的人正要转身,排在他身后的大胡子却跟被人抽走了骨头似的猛地一歪。 两个人撞在一起滚了满地,被撞到的人惊恐大喊:“我的银子!” “唉唉唉!那银子是我的!谁也不许捡!” 这话一出原本没注意到这边的人都纷纷转头,有贪心的当真想弯腰去捡。 洒了银子的人连滚带爬的去抢:“这是我的!” “我捡到的怎么就是你的了?” “这么多人都看到了,你还讲不讲理了?!快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我就不给!” 突如其来的哄闹中,大胡子暗中打了个手势,立马又多出来两个人去捡地上的银子。 有看不过去的出声阻止,不要脸的大声吼了回去。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人声嘈起间,有眼尖的突然喊:“走水了!” “你们看屋子那头在冒烟了!” 混战中的人骇然扭头,惊恐满面:“快来人救火!” “老白家的房子着了!” 茅草干燥,一点火星足以掀起浩大声势,眨眼间火焰就盖住了屋顶。 在肆意燃烧的火焰中,灵初颤声大喊:“东家!” “我们东家在屋里,快救火!” “快!” 围观的村民,等着结银子的人生怕主顾被一把火烧死了,端盆提桶打了水,不要命的朝着着火的地方泼。 也有人在不断往前扑的人群中缓缓后撤。 大胡子把抢到的碎银子朝着人群中扬手一扔,脚下跑得飞快:“走走走,快走!” 救火的人还在不断赶来,小小的茅屋前聚集了密密麻麻的脑袋。 烟熏火燎的混乱中,大胡子带着剩下的两个人一起,心急火燎的朝着后山的方向跑。 有个人喘着气喊:“孟哥呢?咱们跑了,孟哥和三儿怎么办?” “他们早就掳了那个女的到前头了!” 大胡子没好气地说:“赶紧!咱们必须快点离开,不然……” “走?” “诸位这是急着往哪儿去?” 高高的大槐树上落下来一缕轻飘飘的丝带,丝带的尽头是一截素白纤细的指尖。 大胡子惊疑不定地抬头,对上的是桑枝夏盈盈的笑脸:“银子还没结呢,就这么空着手走么?” “你……你怎么……” 大胡子瞬间意识到不对,面上发狠,抓起头上的樵夫帽就朝着桑枝夏甩了过去:“有诈!” “快跑!” 横空射出的一枚弩箭将半空的帽子射歪,随之响起的是桑枝夏的冷笑:“跑?” “辛苦诸位跟了我一路,来都来了,做什么急着要走呢?” “来都来了,那就随我回去多坐坐吧。” 桑枝夏眼中闪过一抹狠色,抬起的手果断下压:“动手!” 歘! 弩箭破空无声,从不同角度飞射出的数枚弩箭,在大胡子等人狼狈的抵抗中噗嗤入体。 弩箭上涂抹的药物入血生效,大胡子心神猛震来不及做出多的反应,眼前一黑晕死过去之前,最后看清的是晕死过去,被人架着拖过来的孟培。 咣当。 逃窜出的三人中箭倒地。 桑枝夏抓着树枝在半空一晃稳稳落地,踩着地上残枝败叶走了过去:“不会死了吧?” 不知何时从混乱中脱身的灵初低声说:“您放心,都是活口。” “死不了就好。”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孟培,想到自己装晕时听到的那声孟哥,眼神微妙:“这要真是我猜的那个人,死了可就不好办了。” “把这里收拾干净,找个由头把这几个人都带回去关起来,至于别的……” “等你们少主回来再说。” 第376章 抓咱们的人在琢磨什么呢? “呜呜呜!” “你们知道爷爷我是哪儿来的吗?你们这些鳖孙……哎呦!” 栓子一脚踹在大胡子的肩上把人踢了个趔趄,在大胡子愤怒的目光中龇牙冷笑:“龟孙儿,都到了你祖宗的地界上了,学会闭嘴少瞎叭叭,知道吗?” “你……” “这里自有主子说了算。” 栓子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腕,嘲道:“是龙好生盘着,是熊也必须闭嘴窝着。” “再多嗷嗷出一点儿刺耳的动静,现在就拔了你那碍事的舌头!” 大胡子仍是满脸的不服气。 可栓子一改之前一口一个胡子大哥的热络,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煞气。 大胡子悻悻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忍着肩上不断拉扯的剧痛,气得狠狠咬牙:“不是,你家主子就是再了不得的人物,做事儿也得讲理吧?” “无缘无故的就把我们抓来这里,你们……” “主子要办的事儿,可没有无缘无故的道理。” 栓子懒得跟他啰嗦,切了一声站直了说:“既然都落在主子手里了,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吧。” 栓子说完要走。 大胡子见状急了:“别走啊!” “你别管是为了什么抓的人,我们都在这儿了,你家主子到底怎么打算的?她……” “不该你问的少多嘴!” 栓子没好气地剜了皮糙肉厚的大胡子一眼,声声警告:“老实点儿。” “主子若说了要取你狗命,自然有人会提了刀来,有的是你死的时候。” 栓子放了狠话抬脚就走,小木门一开一关间,室内重新又恢复了安静。 大胡子心急地想站起来,谁知刚一动弹脚下就是狠狠一软,软面条似的咣当一下又趴了下去,张嘴就吃了满鼻子的灰。 角落里,一直闭着眼的孟培忍着不适出声:“别折腾了,没用。” “哎呀……” 浑身发软的大胡子绝望地以脸杵地,声音闷闷地:“孟哥,现在可咋整?” “咱们……” “咱们一开始就是中计了,落入现在的下场是我活该。” 孟培强忍着怒说:“我以为被逼入溪尾村是人家的迫不得已,不成想人家早就张开了好大的一张网子,只等着咱们往下跳。” 两日前,孟培伺机转到了茅屋的后方,想趁着茅屋起火闹出动静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把桑枝夏打晕了带走。 谁知桑枝夏早就做好了准备。 孟培洒进屋内的迷烟半点作用没起,翻窗进去肩上就多了一柄飞刀。 失去意识前,孟培只来得及看清桑枝夏含笑的眼。 等再次恢复清醒,人就已经从溪尾村被带到了这个暗室里。 一行五人全都在这儿,个个挂彩人均软脚虾,除了嘴还能叭叭,全身上下还听使唤的只剩下了眼珠子,胳膊都抬不起来! 大胡子惆怅得不行,趴在地上使劲儿叹气:“大意了,到底是大意了。” 原本还想着桑枝夏是个两根手指头就能拿捏住的。 谁能想到人家甩手飞出来的就是带毒的飞刀! 这下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人家要是在这个暗室内提刀把他们挨个片了,变成鬼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孟培心中恼意炸裂,反复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多的话。 最后挣扎半天,也只勉强吐出了一句:“这遭是我对不住你们,连累得你们……” “孟哥你说这话就是跟兄弟们见外了。” 另一个平摊在地上猴儿一样满脸精明的男人眼神空空,说话的时候倒是没打半个磕巴。 “兄弟几个的命早些年在虎威山就是你救的,跟着你就算是死了,那也稳赚了好几年的日子,没亏。” “只不过……” 说话的人迟疑一顿,狐疑地说:“既然是知道咱们来意不善,还以雷霆之势把咱们一锅端了,不应该就这么把咱们扔这儿晾着吧?” “抓咱们的人在琢磨什么呢?” 换常理计,逮住了图谋不轨的人,既无往日仇怨,第一时间就该进行审讯,好揪出幕后指使之人。 可他们都被关在这里两天了,一日三餐都准时准点儿送了,吃了也没当场把人药死。 除了个送饭的栓子,别的一个人也见不着。 不问不审也不上刑,还管一日三顿饭,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总不能是费劲巴拉的请他们来吃饭养膘的? 许是趴在地上的凉意真的很刺激,大胡子此时的脑瓜转得飞快。 大胡子试探道:“不会是知道了咱们的身份,想拿孟哥的命来威胁沈小姐就范吧?” “做他娘的好梦!” 孟培紧咬着牙关一字一顿:“我就是一刀把脖子抹了,也不可能让她得逞!” 他绝对不可能变成沈安竹的拖累! 大胡子眼底铺满了不可言说的唏嘘,口吻复杂:“孟哥,你把沈小姐当心尖子眼珠子,自然是恨不得当场血溅三尺,让她再无后顾之忧。”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没有刀哦。” 在他们昏死过去万事不知的时候,身上就已经被洗刷似的搜刮过一番了。 别说自杀的刀,他们五个人现在摸遍全身,连一根铁丝都扒拉不出来。 孟培脸上的狠色无声凝固。 大胡子发愁叹气:“不光是没抹脖子的刀,你甚至连挪一下屁股的劲儿都有不起呢。” 送进来的饭菜毒不死人,但掺进去的软筋散分量不小。 人家的意思明摆着的:要么你就吃,吃了烂泥似的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内趴着;要么你就骨头硬着一口别碰,然后每日栓子踩着饭点儿来的掰嘴灌药。 总之不管是被迫的还是甘愿的,软趴趴的窝在这儿,是他们现在唯一的活路。 压根就没得选。 想死都艰难。 孟培糟心地闭上眼一个字都不想说。 大胡子自觉命运愁苦,哀婉地嗐了一声还想叭叭几句,被人歪过来砸得不断龇牙。 “你没劲儿就自己蜷着,砸我……” “本来就没力气,你嘴上稍微省几分劲儿成不成?” 砸在大胡子身上的男人生无可恋地盯着头顶结了蛛网的墙角,分外惆怅:“说什么都没用,睁大眼等着吧。” “甭管是要杀还是要剐,人家总有个送我们上路的章程,上火没用。” 几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声接连响起,短暂的吵闹又恢复了平静。 在门外站了不知多久的灵初打了个手势,栓子会意往前沉默看守,灵初飞快抽身上楼。 门板被轻轻敲响,随之响起的是灵初的声音:“东家,我有要事禀告。” 第377章 年猪不出栏了? 桑枝夏早上刚去城外转悠了一圈,刚回来不久。 灵初得到允许低着头进屋,站定后把听到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桑枝夏眉梢无声扬起。 灵初面色微凝,说出了内心的猜测:“东家可能有所不知,虎威山是蜀地有名的土匪寨子,跟青城山上滥竽充数的盐匪大不相同。” “刚才屋里的人提到虎威山时的口吻异常熟稔,不像是道听途说或是路过,倒像是本来就住在那儿的。” 青城山上都是些虚招子的老弱妇孺,当不了隐患也成不了阻碍。 可虎威山不同。 虎威山距安城不足百里,山上的土匪是蜀地多年大患,官府前前后后组织官兵上山清缴了数次,都是无功而返。 似是担心桑枝夏不了解虎威山的恶名,灵初顿了顿说:“青城山的盐匪之前多有传闻凶恶,可实际多为谣传,并非实事。” “可官府一开始的剿匪是真,行至半道被盐匪伏击打了个狼狈而撤也是真。” 沈安竹为了点儿粮造假地契亲自下山,无所不用。 她的底细已经揭了个一干二净,也答应了合作,她没必要对青城山上的形势造假。 照她所说,青城山上的人说实在点连乌合之众都谈不上,绝对没有击退官府官兵的实力。 据派出去的人传回的消息来看,青城山上的情况也确实如沈安竹所说,真假不必生疑。 可官府的剿匪的确是中道崩殂了。 真正阻拦官兵围剿青城山的人,不是青城山上的人。 桑枝夏眸光微闪,玩味道:“你是说,青城山的盐匪,可能跟真正的土匪有勾结?” 灵初十分谨慎:“东家,虎威山的土匪在蜀地嚣张多年,烧伤劫掠无所不为,是一伙正儿八经的恶徒,不得不防。” 见桑枝夏没应声,灵初迟疑道:“要不再查查沈安竹?” “你是担心沈安竹没跟咱们说实话?” 灵初默认了桑枝夏的话。 桑枝夏想了想却笑着摇头:“我觉得不尽然。” “照你所说,虎威山的土匪作恶多年,还能躲避官府的剿匪,肯定有自己的保命手段,不至于沦落到造假下山寻路子的这一步。” 真凶恶至此,看上了她手中的银子,就该是组织人手,不惜代价下山抢夺。 何必迂回到把自己都折了进来? 灵初想想没说得出话,桑枝夏指尖在椅子扶手上上下一敲,慢声道:“不过你也提醒我了。” “沈安竹不见得跟虎威山的土匪有勾结,旁人可说不定就真那么清白。” 如果被她逮住的人真有孟培在内,这人的身上保不齐还真的藏了别的蹊跷。 桑枝夏大致猜到了孟培冒险对自己下手的原因,斟酌一刹对灵初说:“先不必管他们跟虎威山有什么勾结,先查官府之前清缴青城山一事。” “记住,务必打听清细节,粗细不可漏。” 先设法分清剿匪是官府蓄意作秀,还是真的被来路不明的人打了个落花流水,由此再往下猜就不难了。 灵初颔首应是,脚下顿住说:“东家,那些人当真就关着不审?” “不审。” 桑枝夏不是很在意地说:“现在审也审不出什么实话来。” 孟培跟沈安竹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种关系,那么孟培现在心里的火估计都快烧穿了天灵盖,没亲眼见到沈安竹,旁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 说也白说。 不过……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说:“在沈安竹回来之前,好吃好喝的把人关严实了,别出半点错漏。” “另外弄点儿药把他们的伤都处理一下,天热别再带出别的毛病。” “对了,那么老些软筋散,吃下去不会有后遗症吧?” 灵初低声而笑:“东家放心,吃下去的只会让他们稍安分些,停药三日就再无半点影响。” “没问题就行。” 桑枝夏忍着疲倦撑住了额角,闭上眼说:“暂时就这么办。” “去吧。” 灵初领命去了,桑枝夏想了想又叫来掌柜的,告诉他取消了接下来几日出城巡查的打算。 不管孟培等人跟虎威山的关联是真是假,这个时候都当以低调为主。 她露的富已经够多了。 要是为了收地把真的土匪引来,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等把这些都安排好,桑枝夏关上门坐在桌前,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酸痛的眼眶,低声喃喃:“本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杂七杂八的,都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多土匪?” 好好的蜀地安城,生生都被糟践成臭名昭著的土匪窝了…… 桑枝夏一改前两日的频繁外出,关上大门,消消停停的在客栈里数起了地契。 她倒是坐住了,不动如山。 可见她半点动静也没有,有人逐渐等不住了。 虎威山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得了消息,不悦地眯起了眼:“你是说,年猪不出栏了?” “是不是你们踩盘子盯梢的时候露了尾巴?” 前来传话的人低着脑袋,吭哧道:“胡寨主,当真没有。” “兄弟们都知道安城里那个是头兜了宝贝的大肥猪,谁敢走漏风声坏了您的大计?” 被叫做胡寨主的男人阴沉着脸。 底下的狗腿子小声说:“要真留了痕,那也是二胡寨主的尾巴,我们……” “咳咳咳。” 有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用手抵在嘴边咳了一声,冷声道:“胡说八道。” “咱虎威山上唯胡寨主一人独尊,可没有你说的那什么劳什子二胡寨主。” “那种为了个女人带着咱们的人去跟官府对冲,还违背信义去了青城山自立山门的叛徒,如何高攀得起咱们虎威山的威名?” 说话的人自知说错了话,在胡寨主瞬间变黑的脸色中惊恐地跪了下去:“是是是,军师说的对,是我……” “得了!” 胡寨主不耐烦的一挥手打断狗腿子的求饶,站起来难掩烦躁地说:“孟培不在青城山去捧那个姓沈的娘们儿臭脚,怎么去安城了?” “安城买地的那个人,他也想动?” 狗腿子不知内情,战战兢兢地开了口:“看没看上小的不知道,不过那人上次去溪尾村查地,村里闹了一场火,就是二寨……就是孟培带着大胡子他们几个干的。” 溪尾村的一场火后,孟培几人不知去向。 被列作目标的桑枝夏安然无恙。 胡寨主稍一琢磨,被刀疤横跨了半张脸的嘴角泄出一抹狞笑。 “孟培大约是想先下手夺食,谁知被雁啄了眼,这会儿也不知是在哪儿把命数绝了。” “他的死活不必理会,安城里那个活着会走路的财神婆娘,终归是咱们的好菜!” 第378章 孝感天地,子孙厚福 “阿嚏!” 深深夜色的掩盖下,徐璈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 赵忠全奔波数日灰头土脸的,蹲在地上扒拉着脚边的杂草,幽幽转头:“缺德事儿做多了,又被人骂了吧?” 徐璈单手扶着树干皮笑肉不笑:“一个思二个想,三个四个心尖痒。” “这是有人惦记我呢。” 赵忠全满脸的一言难尽:“谁跟你说这不着调的浑话?” 徐璈眉眼间溢出点点得意:“不才,我夫人教的。” 说起桑枝夏,赵忠全脸上的嫌弃更加明显,不住撇嘴:“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知道的你是取了个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往神龛上请了个神。”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早些年的京都浪子能有如今这副鬼样? 赵忠全牙酸得不行,咬牙冷笑:“你夫人年岁虽小,可也是个识大体懂礼的。” “你说要是让她知道,你独占蓑衣让我淋了一宿的雨,她会怎么说?” 赵忠全拎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裳气得眉眼发青。 徐璈掸了掸指尖却笑得异常肆意:“临行前我家夫人交代过,让我顾好自己即可,不必管你们的死活。” “我所言所行可都是遵照了我夫人的吩咐,可不敢有半点违背,你这状只怕是告不成。” 赵忠全黑着脸还想反驳。 宋六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小碎步溜达近了低声说:“大人,您就少说几句吧。” 行至中途突降大雨,半道上找到的两件蓑衣本来是沈安竹和赵忠全平分的。 谁知赵忠全这个朽了骨头的迂老头儿张嘴说不出好话,说着说着就开始念叨桑枝夏的出身卑微,是个区区庶女,可惜了这一身的本事。 徐璈自己不在意这个,桑枝夏也从不把自己庶出的身份当回事儿。 可徐璈听不得谁说桑枝夏的不行。 赵忠全为自己失言的一句话顿失蓑衣,眼睁睁地看着徐璈打马疾驰,还顺带飞溅了自己一身的泥水。 偏偏徐璈的嘴还刀子似的,半点不饶人。 赵忠全刚说出第一句,那边立马就备了三句等着还的,赵忠全当真是生生被气了一路。 赵忠全不服气地推开宋六:“我怎么就要少说几句?他……” 轰隆隆! 一声从地底下传出的闷响震得地面的杂草失序晃动,紧接着响起的是徐璈微妙的嗓音:“说起来你跟这地底下的差不多一路货色。” 赵忠全狠狠瞪眼:“你小子……” “要不怎么都想着把东西往坟堆里藏呢?” 徐璈语调幽幽地补充了剩下的半截话,眯眼看向沈安竹躬身进去的地道入口,神色古怪:“你们都是属耗子的么?这么喜欢打地洞?” 赵忠全本能地想反驳,可话到嘴边看着四周耸立而起的大片孤坟,舌头瞬间打结,哑口无言。 从安城出发,沈安竹一路指向在前,一路几乎不怎么休息,赶到这里足足花了八日。 他们抵达的目的地是一片多到瘆人的坟地。 沈安竹在横生无数的杂草间准确找到自家祖坟的入口,拿出带来的火药,亲自把祖坟的入口炸飞上天,耗子似的朝着炸出的狭窄洞口钻了进去。 其余人不便跟着进去打搅孙家祖辈在九泉之下的清净,暂时等候在外。 可听着这动静,大约是坟堆里留出的地道年久失修堵塞了,沈安竹很有可能又拿出了一个火药。 孙家祖坟里的荫蔽地道不知是多少年前修的,也不清楚传承了几代。 只是瞧这架势,孙家前头数代的老祖宗今夜注定无眠。 赵忠全抽了抽鼻子被溢出的火药味儿呛得咳了几声,再看看被炸得乱七八糟的孙家祖坟,口吻复杂:“孝的,很孝。” 徐璈挑眉唏嘘:“孝感天地,子孙厚福。” “嘿,其实也是……” “咳咳咳。” 宋六强忍尴尬咳了两声,赵忠全和徐璈同时抬头,看到的就是浑身滚满了泥和黑灰的沈安竹。 这下看起来更像个大耗子了。 沈安竹显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对话,面无表情地爬出来,等不及拍身上的稀泥,趴在地上又从地道口里拖出一条铁链。 铁链被拖拽得哗啦作响,随之被拖带出的是两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 沈安竹直接坐在地上,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轻响,盒子上的三道锁被接连打开。 看清盒子里装着的东西,徐璈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都在这儿了?” 沈安竹头也不抬:“孙家知道的,全都在这儿。” “一盒装的是于家太爷与孙家及蜀地官员的来往信件,一箱是于家管控盐政后,十年内的明账和暗账。” 赵忠全忍住了冲过去细看的冲动没说话。 沈安竹垂下眼,淡淡地说:“当年于家把持蜀地盐政,我父亲与当时的于家大少爷交情不菲,孙家是被握在手里的刀。” 简单地说,于家仰仗是太子外家的身份,在蜀地盐政上作威作福。 主动甘为狗腿子的孙家也没几分清白无辜可言,都是为了银子不要良心的一丘之貉。 徐璈对此并不意外。 赵忠全忍不住说:“那你父亲为何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一条路上的恶人,不是应该互相包庇么? 为何走到了刀剑相向? 沈安竹自嘲一笑,讥诮道:“大人,恶人的情谊无非就是利聚而来,利破而散,这样的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孙家的确一度是一把还算趁手的刀,但那只是暂时的。 相安无事时自然是处处都好,一旦利益相悖,那等候彼此的必然是暗箭无形。 沈安竹不动声色地掐住掌心逼着自己保持冷静,一字一顿:“盐政乱况被人揭发,朝廷开始清查,孙家本该是头一个被推出去的替死鬼。” “如果不是我父亲及时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了,那孙家的结局不会是被仇家灭门,而是被朝廷追责问罪,三族杀尽。” 所谓的仇家灭门一字不可信,绝境中屠刀下艰难护住的,是与此事无关的孙家其余族人。 徐璈沉默着没说话。 赵忠全面露狐疑:“你如今不过二十有三,案发时你不足十岁,孙家是不是还有别的知情人活着?” “告诉你这些事情的人呢?” “死了。” 沈安竹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对着徐璈身后不远处的坟包抬了抬下巴:“回头你们就能看到他了。” “孙家为自己当年的利欲熏心付出了代价,满门一百多口,全都在这儿。” “一个不少。” 第379章 越界者,终是难活 孙家坟地虽是在荒郊野岭,可这地方无事也不可久留。 拿到了该拿的东西,徐璈当机立断绝了赵忠全想查看一下的念头,示意宋六立马把赵忠全甩在马背上,指了指地上的两个箱子:“这东西你是要自己收着,还是我拿着?” 沈安竹眼底恍惚一闪而过,踉跄着站起来摇头:“既说了要交出来,我再留也无用。” ‘“有劳了。” 徐璈对此喜闻乐见,飞快将箱子里的东西薅出来收好,翻身上马:“走。” “尽快离开这里。” 是非之地,绝不久留。 徐璈策马跑得飞快,赵忠全揪着宋六的衣摆怒上心头:“我一把年纪了!你就不能对我温和点儿吗?!” “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这么颠了!混小子你……” “驾!” 宋六及时挥鞭打断赵忠全的怒吼,速度稍微放慢跟在了沈安竹的身后:“要是有事儿的话,可以及时告诉我。” “撑不住的话也要及时说。” 沈安竹不能出任何意外。 她必须好好的活着,活着跟赵忠全回京都。 沈安竹脸上医师跑血色也无,难掩疲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轻得风一吹就散:“无碍。” “放心,在完成我想做的事之前,我不会就此死了的。” 死人枯骨不会说话。 她就算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也必须为身后的亡人活着。 宋六不是很放心地皱了皱眉,在中途休息的时候低低地跟徐璈说了几句话。 徐璈绷紧了唇看向沈安竹,眸色深深:“一会儿去找个马车,让他们坐车。” 沈安竹这架势瞧着是不对劲儿。 能避免的麻烦,徐璈半点都不想沾手。 在马背上颠散了一把老骨头的赵忠全终于沾上沈安竹的光,在马车的颠簸中的心满意足地吁出一口气。 “到底是不服老不行了。” 年轻人瞧着还精气神十足的样儿,他的最后一口气都快簸没了。 赵忠全说完下意识地看向沈安竹,语带宽慰:“你别紧张。” “你拿出来的证据非常重要,只要有了这些,当年的旧案势必可清,罪魁祸首也不能再继续逍遥法外了。” 沈安竹低着头没说话。 赵忠全绞尽脑汁:“孙家当年的确是做错了事儿,可那时候你还小,也都跟你没关系。” “你此番协助我查案,主动提供证据,如此可算作是为先人戴罪立功,等到了京都,我会在皇上的面前为你求情,不会牵连至你的。” 祸首帮凶已亡多年,枯骨成灰。 唯一的后人不曾以恶行获利,那就不必罪及。 赵忠全对着徐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此时瞧着沈安竹苍白如纸的脸色,罕见的温和:“别怕。” “咱们是有证据的,名正言顺行事有章,我会保护好你的。” 沈安竹看起来很想露出个笑,努力半晌只是勉强提了提嘴角。 她在赵忠全担心的目光中,轻飘飘地说:“大人不必忧虑。” “我会活着跟你们到京都作证的。” 不辨孙家无罪,因为做错的事儿势必要付出代价。 孙家的富贵建立于无数盐工的血汗之上,当年不亡,如今也要下地狱赔罪。 她只求可让灭了孙家满门的真正凶手问罪伏诛。 恶人共亡。 所有做错事儿的人,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听出她话中的狠意,赵忠全无可奈何地叹息出声。 “权势利益之下,命如草芥骨似尘埃。” “越界者,终是难活,无人可免……” 是非因果不会立竿见影,但善恶终有报,轮回一线自是不假…… 沈安竹闻声眼睫扑闪,疲惫地靠着车壁不再说话。 马车的速度比不得骑马快行,回去的时间被直线拉长了不少。 一路上他们遇上了数次官府的搜查,每一次赵忠全的心都会悬到嗓子眼,等搜查的人撤了,才惊觉自己早已是一身的冷汗。 车轮滚滚向前,赵忠全坐在车架上四下看了一圈,确定不会有人注意到后压低了声音说:“盐匪?” “盐匪不都在青城山上吗?总督府下发的缉拿令是在抓谁?” 一日遇搜查三次,比起他们赶着出去时严了不少,空气里紧绷的都是肃杀冰冷。 赵忠全回想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眉间渐起凝色:“白成仁他们是不是想对青城山的人下手了?” 徐璈答得懒洋洋的:“这不是在为钦差大臣赵大人抓凶手呢吗?” 赵忠全:“……” 徐璈:“据查赵大人的的确确是死在盐匪手中,白总督为此异常震怒,下令不惜代价一定要把凶手捉拿归案,用所有盐匪的血来让赵大人得以安息,这你都不知道?” 赵忠全很难反驳说自己还活得好好的,沉默一刹后咬着后槽牙说:“我要尽快回京。” “你当然得尽快。” 徐璈打了个哈欠靠在车架上,慢条斯理地说:“你的死讯再隔不久就要传入京都了,赶着在尾七的时候撵回去诈个尸,勉强算是赶上了吉时。” 先来个死而复生,再来个提前举证。 于家积攒多年的血案大罪,再加上他之前得到的太子与白成仁等人沆瀣一气的罪证捏在一起,足够让京都的地震上三震了。 徐璈就不信了,如此情形,东宫那位还能全身而退。 听出徐璈会帮自己回京都,赵忠全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大口气。 “这次多亏了你,不然的话,我只怕是……” “倒也不必谢我,毕竟忙也不是白帮的。” 徐璈见赵忠全满脸疑惑,挑眉用只有赵忠全能听到的声音说:“既是心里感激得很,回京以后帮我个忙?” 赵忠全对徐璈的戒心直线拉满,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惊疑不定。 “你……你想让我帮什么?” 徐璈还没说话,赵忠全就先急着强调:“能办的不能办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让彼此为难的话,我劝你干脆就别说,说了也办不到。” 孙家的惨案还能说是承担后果,自作自受。 徐家不同。 满门忠烈铁骨忠心,为权势倾轧落得如此下场,任谁知晓都难免为此寒心。 可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哪怕赵忠全是皇上跟前的宠臣,他也没有办法。 徐璈难掩嘲讽地看了赵忠全一眼,失笑道:“谁说我要你做那个?”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徐璈掸了掸指尖:“我知道有个天资不错的小娃娃,引荐给你当小徒弟,怎么样?” 第380章 晚节不保这种事情,我不做! “小徒弟?” 赵忠全神色古怪,看着徐璈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你结识的都是些权贵之家的浪荡子,哪儿有什么小娃娃?” “你该不会是早年间在外有了外室子,不敢告诉你夫人生怕事发,所以现在才……” “再继续口无遮拦,给你舌头打个结哦。” 徐璈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语气森森:“我在家帮着干活儿打结的手法还算不错,领略一下?” 赵忠全及时止住缺德不说话了。 徐璈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不是我的狐朋狗友,是我刚满七岁的小舅子。” “你小舅子?” 赵忠全刚想说桑家少爷已经二十出头了,跟七岁半点不沾边,也用不着拜师。 转念一想自己之前为何失了蓑衣淋了雨,突然明悟:“你夫人的弟弟?一母同胞的弟弟?” “是。” 徐璈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说:“他两年前入了国公府的族学开蒙,据说天资尚可,你回去把他收了?” 换作从前,但凡有人敢跟赵忠全说让他贸然收个弟子,还是个自己瞧不上的人的庶出子,他必然是当场翻脸把人撵出去。 可现在有求于人的是他,徐璈还是德行稀烂半点不尊老的混账,太硬气了只怕不行。 赵忠全挣扎了半天很是迟疑:“那孩子的出身够不着国公府的族学,这想来也是你捯饬的?” 徐璈没说话算是默认。 赵忠全百思不得其解:“国公府的族学已是不错,他若真有天资,在内好生研学来日也自有一番成就,何必多此一举让我去上赶着收徒?” 换个人他或许已经答应了。 可那孩子姓桑。 在京都城,姓桑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像是怕徐璈不清楚利害,赵忠全压低了声音说:“不出所料的话,蜀地的银子桑家也分了一杯羹。” “我此次回去,是要把那个姓桑的狗东西一起拉下水打擂台的,前脚刚把人的亲爹摁在朝堂上捶,后脚你就要我去收徒,我这不是去自取其辱的吗?” “你存心想看我丢丑?” “你要是不骑在他亲爹的脸上捶,我还不打算让你收徒呢。” 赵忠全听得个满头雾水,搓了搓手很是费解:“不是,你这话到底几个意思?” “你要是想给你老丈人添堵,多的是别的法子,何必拉了我来做筏子?” “好好的孩子要是拜在了我的门下,那我肯定要严加管教,否则就是耽误了娃娃来日的前程。” “我万一把人教出来了,他跟亲爹一条心,扭过头来找我的茬,我费了半天心力最后还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你这不是存心给我找事儿呢吗?” 赵忠全一张嘴连珠炮似的全是怨气,字里行间充斥的都是对徐璈阴险的不满。 徐璈被念叨得脑瓜子疼,摁了摁眉心说:“他跟他的爹不会是一条心,你只管放心教出不了差错。” “可是……” “赵大人,我并不希望小舅子跟那个迟早要翻船的岳父关系太过紧密,知道了吗?” 桑枝夏对远在京都大权在握的生父并不在意,唯一还算惦记的,就是被困在桑家内宅的母亲,以及幼弟。 这母子俩在桑家一日,就受桑家一日的掌控。 同一门户所出,一旦桑大将军走到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那一日,等待他们的就会是株连并罪。 徐璈自己是无所谓。 但会惹得桑枝夏担心。 赵忠全哑然之下不说话了。 徐璈眼帘下垂,声音淡淡:“我会跟白子玉通气,到时候先让他设法带着孩子跟你见上一面。” “收徒的由头我帮你想可以,你自己寻也行,这孩子不求来日有多大的富贵,只要能在你的庇护下得三分安然,不痴不傻,长得大就行。” 徐璈的要求不算为难人,可赵忠全还是纠结:“你怎么确定我不会养虎为患?” “你夫人不在,我也不怕实话跟你说,当年你父亲的事儿,桑家说不定是……” “我知道。” 徐璈打断了赵忠全的话,要笑不笑地说:“我什么都知道。” 桑大将军有真才实学不假,可能走到今日,靠的更多是察言观色和风吹便倒的识趣。 徐家的罪他不是主谋,可帮凶一责怎么都推卸不开。 徐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自己名义上的岳父多好过。 赵忠全眼中凝色更甚,声音放得很低:“你就不怕你夫人知道?那可是她亲爹。” 徐璈讥诮一笑,淡淡道:“倘若我父亲没有战死在洪北沙场,我夫人也当唤一声爹。” “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我自己有分寸。” 徐璈摆手没让赵忠全继续啰嗦,自顾自地说:“总之我小舅子跟他爹不是一类人,重点看你怎么教。” “你要是能帮我把他从桑家的族谱中撇出来拎干净,算我欠你个人情。” 赵忠全想了半天没敢把话说得太死,只踌躇道:“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多余,具体是什么样的性子,还是得等我回去见了才知道呢。” “还有,族谱的事儿可不行。” 赵忠全没好气地剜了徐璈一眼,暗暗咬牙:“就算是庶出,那也是人家桑家的娃,哪儿是我说带走就带走的?” 不过要是把人带出桑家教导,这倒是不太难。 赵忠全心头迅速滑过多种念头沉默了下来,徐璈闭上眼往车架上一靠没再说话。 赵忠全是个迂的,但迂人有迂人的好处。 以赵忠全的迂腐执拗,入了他眼的人,谁要是动了他就要去跟谁拼命,往后几年尽可放心。 一双儿女都好好的,在桑家内宅的岳母心里有了盼头,自然也活得下去。 只不过…… 徐璈意味不明地搓了搓指腹,转头看向眉毛胡子都拧成了一把的赵忠全:“都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小舅子的事儿你都管了,要不想想法子把我岳母一起关照下?” 赵忠全手一哆嗦扯断了几根胡子,落在徐璈脸上的眼神刀子一样:“想要我的命你其实可以直说,晚节不保这种事情,我不做!” 第381章 泥石流 徐璈突发奇想的一句话,惹得赵忠全念叨了一路嘴都不肯停,恨不得靠着一张嘴皮子把徐璈分皮拆骨给当场炖了解气。 徐璈实在是顶不住磋磨就想快些赶回安城,谁知天意往往逆人愿,接下来两日徐璈的脸比头顶的天还阴。 赵忠全见势不对默默缩回了马车里。 宋六顾不得一身的泥泞,顶着一脑门的汗说:“少主,前头的路全都堵死了,暂时过不去了。” 连日暴雨不断,官道边的山被冲垮,无数山石泥土轰然砸下,伤了不少人的同时,还堵断了通往安城的路。 昨夜雨势太大,地上泥和积水碎石子混成了寸步难行的泥潭,徐璈不得不决定暂时止步。 本来是想着雨势稍弱一些再出发,谁知今日一早前头的路就堵了。 徐璈抬手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沉沉道:“大概多久能走?绕路呢?” 宋六苦笑:“具体需要多久能通不好说,我刚在那边看了一会儿,乱糟糟的官府大约也暂时顾不上。” “从此处通往安城,只有这一条路,咱们绕不过去。” 换作天气晴朗的时候,倒是可以冒险尝试从山上穿过去,可现在不行。 山石还在间歇不断往下崩塌,山脚下都随时有被砸中的风险。 贸然上山,很有可能会被困在山里,甚至是脚滑坠崖。 徐璈和宋六也许可以靠着身手好避开危险,可车上的两个人不行。 沈安竹病倒了,中途找了大夫起效不佳,昏昏沉沉的走路都费劲儿。 赵忠全一把老骨头,全身上下唯一利索的就是那张不饶人的嘴皮子,真陷在了山里,大概只会张嘴喊救命。 而且他们还带了绝对不能出岔子的东西。 徐璈眸色暗了几分下去,飞快地闭了闭眼:“不必等官府来人。” 白成仁他们现在忙着逮害死赵忠全的凶手,顺带在一众狗腿子中取舍要选出合适的替死鬼,压根没心思搭理一段官道的崩塌。 泥石流怎么了? 死的又不是白成仁本人。 真等官府来人救灾疏道,鬼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徐璈耽误不起。 徐璈想了想直接说:“去附近的村落找人,花钱雇。” “等雨小了雇人去把堵住的路疏开,不必修整得多好,只要咱们能过得去就行。” 宋六连忙点头要走,马车里当了半天鹌鹑的赵忠全赶紧掀开帘子补充:“找来了人也不可心急!” “一定要观察好山势,雨大的话不可冒进!” “死伤已经不少了,不能再出伤亡了!” 虽不是蜀地的官,但皇土之上都是子民百姓。 赵忠全忧心忡忡:“咱们耽搁一两日也可以忍,但死了伤了的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多少银子也补不足的!” 徐璈意味不明地回头。 赵忠全狠狠瞪眼:“无人性命可如草芥,高低贵贱那不都是一样的命吗?” “为了一段路再多添伤亡,这跟造孽有什么区别?” “不就是三两日吗?咱们又不是耽搁不起?” 徐璈沉默良久,面无表情地看向宋六:“按他说的做,但也不必过分优柔寡断。” “最多两日,咱们必须从这一段过去。” 碍于前路不通,徐璈不得不亲自驾车,带着病倒的沈安竹和自称年老无力的赵忠全往后撤了一截,找到了一个荒废的道观暂时落脚。 赵忠全担心沈安竹会病死了,守着火堆眼都不敢错的熬药,时不时还要去试探一下沈安竹的鼻息,一整个心惊胆战。 徐璈倚坐在门槛上看着不断落下的雨,眼底阴沉沉的。 按他一开始的计划,最迟后日便可抵达安城。 可现在中途耽搁了,如约守期就变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儿。 赵忠全隔着不断缭绕起的烟歪了歪头,拍拍手走到徐璈的身边嘀咕:“不就是稍微晚几日回去么?” “你夫人家教如此严苛,回去晚了,难不成是要撵着你追罪问责?” 徐璈嘴角拉紧没有接话,赵忠全很是耐不住寂寞:“你不是往安城送信了吗?你夫人应该能理解的吧?” “要不你把送信的那只白鹰再叫来,我写封信帮你解释解释?” 徐璈被他叨叨得头疼,暗暗咬牙:“雨势大到都引发泥石流了,你为何会觉得白鹰仍能传信?” 他上一次往安城送信言明了自己的归期,白鹰一去未回,十有八九是被大雨拦住了,现下不知去向。 临时再给桑枝夏送信显然是来不及,派人前往也不现实。 桑枝夏在安城等他。 然而他不能如约回去。 徐璈头一次对桑枝夏说话不算话,正是膈应得不行,见赵忠全还想叨叨,没好气地横了一个眼刀:“换马车?” “马车也是一样的?” 赵忠全底气不足地眨了眨眼,脚下一转果断往回:“大夫说这药熬多久合适来着?时辰是不是差不多了?” “别睡了,醒醒起来吃药!” 大雨片刻不停泄洪而下,盖住了赵忠全的絮絮叨叨,也在徐璈的眼角染上了一抹阴郁。 莫名的急躁让徐璈怎么都静不下心,指尖一滑刻刀锋锐的一角划破指尖,鲜血溢出。 徐璈凝视着冒出的血滴,心里毫无征兆的就是咯噔一下。 唰的一声,昏昏欲睡的赵忠全茫然抬头,看着大步往外的徐璈飞起眉毛:“哎,雨这么大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徐璈冒雨走得头也不回:“你们在这儿待着!” 徐璈话音落下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呼哨,赵忠全手脚并用地奔到门前,取代了徐璈位置的是两个蒙着脸的黑衣暗卫。 赵忠全扒拉着门框,急得跺脚:“你小子小心点儿啊!你要是死了我怕你爹半夜来找我!” “急躁!”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的太急躁!” 赵忠全跳脚的喊声被抛之脑后,徐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之后。 赵忠全怅然得不行地回去坐下,摇头叹气:“也就是三两日,不知道是在急些什么。” 人好好的就在安城,不乱跑能出什么事儿? 与此同时,安城。 桑枝夏手上猛地一滑,紧绷的声线被窗外的雨声砸得四分五裂:“你说什么?” “泥石流?!” 第382章 你们到底把老子的人怎么了?! 失手摔在地上的茶盏碎了满地,在碎瓷反出的冷光中,照出的是桑枝夏乍失血色苍白的脸。 灵初抬手胡乱一擦额角的冷汗,低着头说:“连日来暴雨不断,通往安城的官也道山石崩塌,夜半时山崩泥陷淹了大半,还……” “还死伤了不少夜间赶路的人。” 蜀地山势特殊,泥松湿滑,每逢雨季暴雨冲刷,靠山的一侧总容易发生类似的天灾。 可这次对桑枝夏而言,跟过往数年发生过无数次的都不一样。 桑枝夏死死地掐着掌心,声音发哑:“你们少主回来的路上,官也道是必经之路?” “按路程计,山洪泄下时,他们应该在哪儿?” 灵初反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桑枝夏飞快地闭上了眼:“这两日他可传了消息回来?” “宋六呢?宋六有没有消息?” 灵初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声线发颤:“无。” “自五日前收到一次来信后,少主那边再无任何消息。” “官也道路段坍塌严重,山中时刻有再次滑坡的可能,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也没有任何回音,暂时无法得知具体细况。” 换句话说,徐璈一行人跟安城这边彻底失去了联系。 不知生死,不知去向。 桑枝夏悬着的心瞬息撞击喉头,张嘴间仿佛是被强塞进了一个滚烫的鸡蛋,每说出一个字都是无形的刺。 “不可能会出差错。” “他一向周到,天气不好不可能会冒险往前,最多就是被暴雨和山洪堵住耽搁了。” 一定是这样。 徐璈不可能会轻易让自己陷入险境,他…… “桑东家!” 门外炸响的一声急呼打断了桑枝夏的思绪,门刚打开就听到栓子焦急地说:“桑东家出事儿了!” 桑枝夏心头一凛猛地起身:“怎么了?” “马!” 栓子反手指向外头,心急火燎地说:“马自己跑回来了!” “是您丈夫出门时带的马!” 客栈的大门外,桑枝夏看着浑身都是细小伤口,沾带满了脏污泥水独自归来的黑色骏马,心无声无息狠狠下沉。 这匹马的确是徐璈出门时的座驾。 老话说老马识途,跟主人走散后也会自行归家。 如今马是回来了,徐璈呢? 逃出跑回来的马狼狈至此,出门时驮在马背上的人呢? 桑枝夏眼前不断闪过黑晕,死命地咬住牙关挤出了一句话:“把马牵下去照顾好了。” “灵初,你跟我进来。” 回到客栈内,桑枝夏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家主令,语速飞快:“拿着令牌落印即刻传信,所有在安城附近三百里内的人得令后,立即赶往出事儿的官也道。” “集齐的人手分作三路,一路顺着他们来时的路沿途搜寻,不可错过任何细节。” “另外两路按来时的方向一前一后,就地召集附近的百姓帮忙,赶往出事儿的地方开始疏路救人。” 桑枝夏一口气说完又赶紧补充:“从客栈里调一些人手过去帮忙,陈菁安在此地可调动的人也都动起来。” “不惜任何代价,必须在最短的时间把被山洪冲垮的路段疏开。” “不管有无消息,都不得有片刻延误,记住了吗?” 如果徐璈他们因天气缘故耽搁了,那自是最好,赶着去找的人很快就能遇上。 倘若是真的遭遇危机被困住了,前去施救的时间就越早越好。 要命的时刻,延误半刻都可能是生死危机。 灵初双手接过令牌飞快跑出。 半刻钟后,桑枝夏穿着黑色骑装快步走出,匆匆赶回的灵初顾不得喘气就说:“东家,都按您的吩咐把消息传出去了,只是……” “暴雨不断,无法飞鸽或是用鹰,接信的人做出反应可能要晚一些。” 极端天气,单靠着人力传信难度加倍。这是最直观且无法避免的难题。 桑枝夏抿紧了唇说:“现下可调动的有多少人?” 灵初垂首解释:“随咱们从西北来此的暗卫共五十人,少主出发时只带了两人,留了四十八人在安城,栓子他们一同前往,即刻出发的可有七十。” “七十够了。” 桑枝夏动作飞快把匕首藏在腰后,抓过栓子递过来的蓑衣披好,沉声说:“现在就走。” “掌柜的,让你备的银子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 被叫到的掌柜急忙捧着一个箱子跑过来:“按您的吩咐备的,都是百两一张的银票,这里共计五万两,不够的我再去凑!” 桑枝夏示意灵初把箱子接过来带好,匆匆点头:“你按着这个标准再备五万,弄好了全都给我送过去。” 有钱可使鬼推磨。 人手不足,那就砸了银子去雇。 一人百两一日的工钱砸下去,桑枝夏就不信还有召集不来的人! 桑枝夏说完要走,后院里却毫无征兆地爆出了一声惨叫。 “你……” “滚开!” 如雷的爆喝落地成响,一个追出来的伙计被一脚踹得飞了出来。 场面霎时一静。 灵初下意识地抽刀往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孟培伤口狰狞,正在不断往下滴落鲜血的手。 软筋散入体,必致浑身乏力。 桑枝夏看了一眼孟培胳膊上显然是用牙撕咬出的伤口,摆手示意灵初退后,话声冰冷:“孟培,我现在没空与你纠缠。” “没有我的话,你就是把自己的胳膊啃得只剩下一根骨头棒子,也不可能出得去这里半步。” 看守一时松懈让孟培跑出来了也不要紧,再把人反拧了关回去就行。 再敢闹出事儿来,直接打断了腿扔回去也不打紧。 桑枝夏眼底迸出丝丝缕缕的狠色,面若霜雪。 孟培听她一口叫破了自己的身份没有否认,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桑枝夏,一字一顿:“沈安竹怎么了?” 桑枝夏紧急调人,内院中的可用之人自然也不可放过。 孟培不是傻子,被抓后虽是烦躁过,可也察觉出了桑枝夏暂时对自己的命不感兴趣,被关着的这几日一直都算老实本分。 可隔着门听到了门外人说的话,立马就乱了方寸。 沈安竹是跟着徐璈一起出去的。 徐璈都很有可能出了意外,那沈安竹呢? 孟培被脑中闪过的猜测彻底击垮了所有理智,疯了似的撕咬血肉撑出了几分力气,强行破门冲了出来。 他必须知道沈安竹的下落。 桑枝夏面无表情没说话。 孟培困兽似的原地转了一圈,赤红着双眼怒吼:“你们到底把老子的人怎么了?!” 第383章 做了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自觉 孟培敌意深重地看着眼前的人,字字发狠:“沈安竹是我的人!她要是在你们手里出了任何闪失,我……” “你能如何?” 桑枝夏不耐地打断孟培的怒吼,冷声道:“山洪天灾之下人人都是蝼蚁,生死之前谁人可有力挽狂澜之力?” “你若是真的不想沈安竹死在你鸡零狗碎的婆妈,以及于事实毫无作用的愤怒里,就别在这里冲着我狗叫耽误事儿。” “来人,把他送回去关好了!在我回来之前,绝对……” “我跟你们一起去!” 孟培一把甩开了想去摁他的伙计,死死地咬着牙说:“我要去找她!” “你们有谁比我更熟悉路况?有谁比我更清楚山洪再塌泄时会有什么前兆?” 孟培面上泛起嘲色,不屑冷笑:“你们不行。” “老子是蜀地根上长出来的血肉,闭着眼都能摸清脚下的道儿该往哪儿走,没有我带路,你们……” “求人要拿出求人的态度。”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看着孟培,口吻讥诮:“孟培,这里不是虎威山,也不是青城山。” “做了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自觉。” “你……” 桑枝夏:“想一起去可以,嘴别那么臭。” “再一口一个老子,现在就拔了你那无用的舌头让你当孙子。” 桑枝夏极度的心焦之下气势迫人,字里行间的冰冷煞气刺骨惊心。 孟培眸色复杂地看了桑枝夏一眼,换来的是冰冷坚韧的侧颜:“软筋散的解药给他。” 掌柜的面露迟疑:“您……” “给他。” 掌柜的不敢耽搁,赶紧找出了桑枝夏要的东西,孟培接过去一眼没看,仰头就都灌进了自己嘴里。 桑枝夏抬手往他怀里扔了个小瓷瓶:“把这里头的东西吃了。” 孟培打开瓶子面色阴冷。 桑枝夏眉梢微挑,坦诚又实在:“毒药。” “把这东西吃了,老老实实地带路寻人,等事情了结,我自然会把解药给你。” “当然,你也可以不吃。” 选择权在孟培,是生是死的决定权握在桑枝夏手里。 已经到了掌控之中,而且还是对自己心怀怨恨恶意的人,桑枝夏不可能让其失去控制。 面对孟培眼中的凶狠,桑枝夏眉眼间浮出冷色:“我没耐心等你。” “灵初,打断手脚把人扔回去!” “这……” “这这这……这吃了?!” 掌柜的难以置信地看着喉头上下滚动的孟培,又很不确定地看向桑枝夏:“您瞧这事儿……” “我甘愿吃这东西不是怕死,只是不想你们这群废物耽误了救人的时辰。” 孟培张嘴表示自己已经将毒药吞下去了,手掌一翻将瓷瓶往地上一摔,在瓷片碎裂的咔嚓声中嘲道:“不想死了男人当寡妇,就按我说的路径走。” 桑枝夏眼底冷色骤凝,迈步越过孟培径直往外。 “不想死在沈安竹的前头,就管好你的嘴。” “你的死活不耽误我救人。” “准备出发!” 临时召集起来的人手迅速集结,一人一马冲破雨幕,朝着深到化不开的夜色深处闯入。 马蹄溅起的无数水花中,藏在暗处多日的一双眼睛动了。 “快去给寨主传信,咱们等的财神动了!” 夜色深深,风雨骤急。 筹谋多日,已经暗中潜入蛰伏在安城的虎威山匪徒倾巢出动。 这场山洪远比桑枝夏预想的可怕。 出了安城不足三里地,唯一可通行的官道就以一种极其惨烈的姿态,被坍塌的山石和洪水般的烂泥掩了个水泄不通。 天幕似漏了一般狂泻而下,不断敲出的水声,轻而易举地盖过所有可疑的声响,杂乱无章。 桑枝夏用力勒住缰绳,胡乱抹了一把打在脸上的水,沙哑道:“去附近的村落找人来帮忙!就说一人一日我给百两的工钱,带上自己家能用得上的东西,来了我就给银子!” “找人的时候顺带跟村里的人说,雨太大了,不要在房子里躲着!都设法进城躲避!去平的地方躲!离山远一点!” 蜀地多山盛水,房屋村落多是依山势而建。 山洪既起,暴雨不停便难止,随时都有再次被山洪埋入的风险。 专门疏散是顾不上了,能救一个算一个! 栓子扯着嗓子说:“好!桑东家您自己小心!” “快去!” “这边!” 胳膊不断往下滴落血水的孟培用力挥手:“这边倒下来的树推开,就可以往山上走一段儿!快来几个人帮着推!” “东家您在这边避一避,我带人过去!” 灵初拦住了心急如焚的桑枝夏,自己一头朝着孟培扎了过去。 天色渐明,骇人的猛烈惊雷轰隆作响,雨越来越大。 桑枝夏在几乎睁不开眼的暴雨中嘶声大喊:“小心路边的山石!” “搬的时候都仔细些!” “东家,您在这里不安全。” 混乱中,一个放下了弩箭出来搬石头的暗卫急声说:“这边人太多了!您先跟我后撤到空一点的地方!” “我会撤。” 桑枝夏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沙哑道:“不必管我,你们身手好些都过去帮忙。” “可是您的身边……” “我不用这么多人守着。” 桑枝夏苦笑道:“多个人多份儿力,能早些把堵住的路疏通,就……” 桑枝夏喉头瞬堵,话声止住,深深吸气后才垂下眼说:“我能顾好自己,你们……” “有人!这底下压了人!” 人群中突然爆出的一声大喊,触电似的狠狠地劈在了桑枝夏悬着的心上。 桑枝夏瞳孔骤缩快步跑了过去。 闻声赶到的人搬开横断的树干和砸落的巨石,嘈杂声中桑枝夏几乎可以清晰听到自己紧绷到极致的心跳声。 被死死压在最底下的人早已没了声息,从乱石泥堆中刨出来的时候,几乎看不出半点人样。 这是在山洪爆发的瞬间被淹进去的行人。 桑枝夏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徐璈。 这里也没有她认识的人。 桑枝夏内心巨石轰然落地,红着眼说:“把尸首挪到空地上,继续挖!” 第384章 救人之心都是一样的 天灾之前惧怕是本能,可受高昂的银钱驱使前来冒险,也是欲念所向。 桑枝夏砸银子砸得眼都不眨,附近尚未被山洪席卷的村落,陆续来了不少人帮忙,从杂乱的山石树干下挖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有早已失去气息的路人,被砸得四分五裂的马车,窒息死去的马和牛羊家禽。 青壮老少的尸首被挤压变形,早已分不出原本的模样,血肉和泥水混在一处,处处都是触目惊心。 可天不遂人愿。 雨势加大后的二次山洪暴发,将好不容易清理出一段路再次掩埋。 等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泥石流逐渐平息,满目疮痍,遍地狼藉。 灵初吃力的高举着伞面,因为两天一夜没合眼熬得嗓音嘶哑:“东家,您不能在这里待着了!” 因孟培的提醒及时,前来帮忙的人躲闪到位,爆发在眼前的山洪没伤着人。 可等待清理的乱局更甚,场面也更加混乱。 就算是有人贴身护着,桑枝夏也不能再继续熬了。 这么大的雨所有人的衣裳都是湿的,再这么下去还没找到人,桑枝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病倒了! 桑枝夏囫囵一抹顺着额角往下淌的水,苦笑道:“前后路都断了,这时候能往哪儿退?” 山洪之势惊天动地,天威之下,众生如草。 可行之道的前边后边都被乱石淤泥堵了个严严实实,尚未波及的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这片高地。 这时候再想往后撤,就只能匀出人手来清理后路。 桑枝夏不想耽搁时间。 灵初张嘴欲劝说不出话,无力之下只能使劲儿把伞往桑枝夏的头顶上挡:“可您在这里耗着不是办法,要不……” “再往前走一截,我知道有个山洞是通的。” 早已变成泥人的孟培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身滴泥挂水地走过来,沙哑道:“那个山洞可以越过眼前这一截道儿。” “山洞?” 桑枝夏微妙地眯起了眼:“山洞狭小,怎么会是通的?” “那当然是靠着凿子和锤子挖通的,不然还能是老天爷赏的?” 孟培嘴里含了火药似的开口就呛,紧接着说出的话却让桑枝夏意味不明地绷紧了唇:“那是虎威山的人为了躲避官府的清缴,不得已挖出的藏身之处。” 地势高,前后都通,且位置隐蔽。 一旦官府发起剿匪,虎威山上的人便可从事先挖出的各种通道中迅速逃走,分散消失在官兵的视线里,等剿匪结束后再重新聚首。 孟培爆着青筋的大手抓着衣摆死命拧了拧,看着拧得半干的衣摆瞬间被雨水打湿,窝着火小声骂了声娘。 “虎威山的人又称地耗子,几年间前前后后到处都在打洞,我知道位置,带你们穿过去。” 灵初对孟培有本能的戒备,想也不想就说:“既是有通道,为何早些不说?” “我说什么?” 孟培瞪着虎目嚷:“不先把前头的路刨到这儿,我说了管什么用?” “一到地方就先说清楚了位置,你能长出翅膀直接飞过去?” 现在脚下站着的地方是靠着手脚生生挪过来的,耗时两天一夜。 先说的确无益。 桑枝夏拍了拍手上的泥水,声音淡淡:“你说的通道,通往何处?” “能穿过这片堵死了的峡谷。” 孟培单手叉腰指出了个方向,眯着眼说:“你不是想派人前后一道儿搜么?” “分出一部分人来穿过去,一前一后搜起来会快很多。” 更要紧的是,穿过这片峡谷中的官也道,便可跟被堵在峡谷另一头的人联系上,说不定就会有好消息。 在这边原地龟速挪,前后耽误的时间太多了。 桑枝夏迟疑不到三秒便下了决定:“灵初,你在这边带队继续往前搜,我带人跟他一起过去。” “东家,要不我……” “这边也离不得人。” 桑枝夏手掌往下一压截断了灵初想说的话,语调沉稳:“没有消息之前,早一分好一分,咱们耗不起。” “放心,救人之心都是一样的,没人会存心想对我不利。” 准确的说,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对她起恶心。 沈安竹下落不明,生死不清,孟培孤家寡人还身中剧毒,他想救沈安竹,眼下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就是桑枝夏。 对套上了锁链的野兽,不需要过多的担心。 灵初强忍着不安垂首应是,当即吹响了一声呼哨召集人手。 暗卫四十八人,悉数跟着桑枝夏一起出发。 孟培见状眸光微闪,呸的一声吐出嘴里咬着的树枝:“这么多练家子,一模一式还规矩严成这样,可不是寻常人家的手笔。” “你到底什么来头?抓沈安竹是为了什么?” 桑枝夏浑不在意地扶了扶头上的雨帽,声音毫无起伏:“不管你信与不信,但沈安竹的确是自愿的。” “有空琢磨我的人是什么来路,不如多用自己那比桃核大不了多少的脑子仔细想想,沈安竹给你的信上都说了什么。” 孟培再度憋气,换来的是桑枝夏的冷眼:“杵着做什么?” “不想救你的沈安竹了?” 孟培深深吸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面黑如铁的大步走在了前头:“跟我来!” 在孟培的指路下,桑枝夏等人成功越过淤堵住的峡口,在半山腰的位置找到了一个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山洞。 孟培把山洞口的杂草树枝挪开,指着露出可让一人通过的洞口说:“就是这儿。” “从这里进去,顺着山势一路向下,最多半个时辰就可以穿过官也道的峡谷。” 这是除了清理淤堵峡谷路面,以及冒着山崩的风险从山中穿过外,唯一相对安全的通道。 当然,也不绝对安全。 孟培讥诮道:“如果山尖彻底崩塌到这儿,那就会被活活砸死在通道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如果山崩至此,那也不必去寻逃生之道了,可以睁大眼等死。” 都崩到半山腰了,眼前这片峡谷大约都要堙灭成泥,在山下和人为凿出的山间通道里,结果都是一样的死。 桑枝夏一句刺完欲要往前,紧跟在她身后的人低声说:“东家,您先等等。” “哪儿有时间等你们派人去探路?” 孟培黑着脸咬牙:“一来一回的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你们要是不放心,大不了我走最前头!” 孟培脸一横作势就往洞口处走,桑枝夏出声叫住了他:“等等。” 第385章 有埋伏! 孟培满脸的暴躁回头。 桑枝夏面无表情:“你走中间,能指出正确的方向即可。” “其余人分作头尾,把各自的衣裳都扯一截下来拴成长条,抓着布条依次向内。” 在光线不是很清楚的通道内,不管是点火折子还是燃火把,都很有可能会带来新的风险。 视线被模糊后,手中不断的布条可以更好地稳住场面,也能快声音一步获知前方的动向。 有了桑枝夏的话,跟随而来的人动作麻溜地撕开了自己的衣摆。 布条成型,桑枝夏手掌往下打了个悍利的手势:“下!” 狭窄幽暗的地道中,成年人进去了只能弓腰前行。 桑枝夏走在了依次进入的队伍中间,前一位是在中间指明方向的孟培。 进来目睹之前,桑枝夏误以为孟培说的通道是笔直的,谁知进来走了一段之后,才发现内里竟是另有乾坤。 孟培从前头传回的声音闷闷的:“我记得这条通道里六个拐口,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 “前头的记得别走岔了,不然爬出去可能就是又回到了峡口。” 桑枝夏个头稍矮些躬身没那么费劲儿,一边暗暗记下走过的路线,一边奇道:“虎威山的地耗子,果然名不虚传。” 顺着这个天然的山洞,能靠着锤子和凿子生生敲出这么曲折离奇的通道,这群人也是真的很努力。 孟培听完口吻古怪:“不当耗子打地洞,那干等在山上候阎王?” 蜀地盐政苛刻,不给人留下半点活路。 若不想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任听生死,就只能上山为匪。 可当了山匪,也是会死的。 许是通道内的阴暗狭窄,暂时给了心头的躁动一点无形的安抚,孟培出人意料的话多起来:“你们是外来的,哪里知道蜀地的苦?” “官府年年逼良民为盐工,年年打着为民生大义的口号组织剿匪。” “日头下的地面站不住我们这些低层臭虫的烂命,想活命就只能甩开膀子,往见不得人的地底下钻。” 如果可以活得光明正大,谁愿意当臭名昭著的地耗子? 桑枝夏眸色微暗,辨不出情绪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孟培有些纳罕桑枝夏这张嘴还能说得出好听的话,顿了下微妙道:“如果蜀地之苦与你无关的话,你倒也用不着为了口头上的一句话道歉。” “冤有头债有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这话桑枝夏没法接,孟培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沈安竹跟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在信中也没有跟我说。” “不过此番若是能见她安然,问清原委之后,是我的不是,我为之前的冒犯给你磕头赔不是;可如果她是受了胁迫不得不妥协,此话另说。” 桑枝夏急于救人的样子不似作假,说起沈安竹时也无半点心虚闪躲。 可能是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直觉,孟培莫名地觉得,此人或许对自己真的没有恶意。 只要不是敌人,那就什么都好说。 桑枝夏眉梢无声一扬没有多言,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大概还有多久能出去?” “没多久了。” 孟培头也不回地说:“拐过前头这个大弯,从边上的那个出口越过去,再往前走上一炷香的时间就差不多了。” 眼前的弯比之前经过的几个都要大,巨大且突兀的转折间,前后几乎是完全断开的。 桑枝夏下意识地回头提醒:“跟后边的人说注意安全,抓紧了手里的布带别走散了。” 蛛网似的地道四通八达,深且漫长。 无人指引的情况下,一旦在这里走散了,再想靠着自己找到出口会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儿。 出口的话一个挨一个地向后传,孟培率先扯了扯手中布带示意桑枝夏跟紧。 桑枝夏的身形刚消失在拐角处,幽暗安静的通道中突然爆出一声惊呼:“东家!” “唔!” “有埋伏!” “这里头还有其他人!” “东家小心!” 毫无征兆的炸裂密布在通道内浓烟爆起,无数呛咳声中惊呼不断。 桑枝夏只觉得脚下猛地一歪,被一股突然出现的大力推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左边倒了下去! 左边正好是孟培之前提到的第六个出口。 桑枝夏失控滚落进去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后颈猝然一痛,眼前骤黑咣当倒地,紧跟着桑枝夏滚落进来的孟培和一个暗卫也在浓郁的迷烟中晕死在地。 有人压低了声音喊:“快快快!” “赶紧把出口炸了堵住!把人带走快快!” 多出来的脚步声中掺杂着急切的催促,还有人问:“这两个呢?二寨主他……” “别废话了!赶紧全都一起带走!” 为首的一个人挥臂低吼:“肥羊好不容易进嘴了,这口肉注定是咱们虎威山的嚼头!” “那个姓孟的带回去,正好捆了给寨主祭旗!快走!” 催促的话音刚落,事先预备好的火药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狭窄的通道瞬间被炸得摇摇欲坠,桑枝夏消失的入口彻底被乱石盖住,再也看不见任何身影。 让人不断耳鸣的爆鸣中,此次带队的暗卫之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目瞪欲裂:“少夫人!” “还能喘气的都赶紧起来追!” “顺着之前走过的通道出口,即刻去追!” “快!” 原本安静的通道内彻底陷入混乱,耳鼻都还在流血的暗卫面沉如水,腰板都直不起来,脚下却迈得飞快,很快就分批消失在了各个拐角的洞口。 与此同时,一身狼狈的徐璈胡乱抹过脸上的泥水,心情复杂地看着不远处迸裂的岩石。 就差那么一点儿。 差一丁点儿,他就跟那些滚落往下的岩石一起掉了悬崖。 要不是反应快抓住了落下的树干,赶在一小波山体滑坡前跃上了更高的树,他现在大概率是一滩肉饼。 这样的情形这两日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每一次都相当于是在阎王殿前擦肩而过。 徐璈从一开始的后怕到现在的麻木,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不过…… 无论如何,这片山一定要翻过去。 徐璈此次出行就带了三个人,在决定冒险出发赶往安城之前,包括宋六在内的三人,全都留在了赵忠全的身边。 赵忠全认定了徐璈想跃山而过是去送死,嚎得差点嚷出猪叫,可到底是没拦住。 想到走之前赵忠全问自己的话,徐璈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擦伤,无意识地喃喃:“我也不知道是在担心什么……” 可就是莫名其妙的。 哪怕明知道桑枝夏身边的人不少,身在安城也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可那股来历不明的不安挥之不去,始终都在心头萦绕。 不亲眼去看到桑枝夏安然无恙,他一刻都坐不住。 徐璈深深吸气后摒弃杂念,往嘴里塞了个早就被雨水泡湿的干馍,正准备继续摸着方向往前时,突然就听到了前头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 鬼使神差的,徐璈的动作猛地怔住。 荒山野岭,正值山洪肆虐之际,山巅之处怎么会有人? 第386章 他认出了那只垂在半空的手 出于本能的警戒,徐璈在发现有人的第一时间,就找了一棵距离自己最近的歪脖子树跃了上去。 砸得人都睁不开眼的暴雨,成了隔绝视线最天然的屏障。 徐璈屏息将自己可能露出痕迹的衣摆藏好,凝神看着声音逐渐逼近的方向,一声不出。 就在此时,陷入暴躁的劫匪正在狂怒:“都说了动作要快,你们是屁股长了耗子尾巴吗死活拖不动?!” “要是被追上丢了到嘴的肥肉,回去寨主得挨个扒了你们的皮!” “这……这也不都是我们的错啊……” 有人连滚带爬地追上来,吭哧着说:“谁能想到后头的尾巴这么快就黏上来了?再说了,咱们不是通道口又炸堵了一个么?” “虎哥你放心,那边炸堵了就绝对过不来,我们……” “蠢货!” 被叫做虎哥的人反手甩了个嘴巴子出去,恼火道:“尾巴是黏不上来了,可咱们也过不去了!” “你以为这是好事儿吗?!” 他们原本可以借助对地形和通道的熟悉抢先一步,掳走了桑枝夏后,迅速消失在寻不着出口的暗道里。 可因为底下人的拖拉和不慎败露了行踪,被后头追上来的人撵耗子似的追得满山打转。 这可是二次山洪刚止住的危山! 要是一个不小心遭了天谴,今儿在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最先开口的人心虚不敢再说,有机灵的喘着气说:“要不怎么说虎哥是打头的呢?您这份儿机敏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要不是您提早猜到孟培这个叛徒会带着人进山洞,带着咱们提前进暗道藏起来埋伏,到嘴的鸭子肯定早就飞了!” 他们得了消息后从安城撵了出来,伪装成了图谋工钱来帮忙的百姓混入了队伍。 赶着在二次山洪暴发之前,就已经趁乱上了山。 也该来是他们这些人运气好,山洪再闹时半点没伤着,在暗道里藏到今日,瓮中捉鳖立马就打了个措手不及。 尽管带着到手的肥羊撤退时多了些意外,可整个计划堪称是浑水摸鱼的巅峰,没费多少劲儿就把事儿办成了! 被叫做虎哥的人怒气未消,可听到这话难免还是有几分得意:“那是,你们以为寨主面前的红人是谁都能做的?” 他说完忍不住朝着昏死过去的孟培抽了嘴巴子,啐了一口说:“我早知这个叛徒是个留不得的祸害,这次不就正好是被我算准了?” “皮子都绷着些!赶紧从这边绕过去,咱们走另一个暗道回去!” “等回了虎威山,寨主见兄弟们办事得力,有的是弟兄们的好处!” 嘴里骂咧吵嚷的一伙人飞快走过,没有人发现树上还藏了一道被压得很轻很轻的呼吸。 徐璈不认识孟培。 但他认出了那只垂在半空的手。 手指上带着的绞金丝戒指,是桑枝夏亲手做的。 桑枝夏总共做了两个,另一个稍大些的,此刻正在徐璈的手上。 这个东西,不可能会出现在别人的身上。 桑枝夏出事儿了。 豆大的雨滴疯狂砸落,模糊人视线的同时,也掩去了可能会被听到的声音。 徐璈强忍着怒火悄然尾随上去,瞅准时机一跃而上勒住落队那人的脖子,轻轻地把人拖进了半人高的草丛。 片刻后,雨势更大。 虎哥叫来几个小碎催扒拉开盖住洞口的杂草,扯着嗓子喊:“快着些!” “罗老三你们几个别在尾巴上磨蹭!赶紧把肥羊扛起来跟上!要是被逮住了可没人管你们的死活!” 跑在最前头人泥鳅似的钻进了洞口,掉队的人也连声答应:“来了来了!” “虎哥你别急,我们马上就来!” 嘈杂的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队伍里换了个低着头,满脸是泥的大高个。 徐璈刻意拖了一下落在了最后头,看到有个瘦得像猴儿似的男人,骂骂咧咧地去扛被巨大黑布袋子套着头脸的人,闷着嗓子说:“我来?” 在腰都直不起来的狭窄通道内,自己多走一截儿都费劲儿,扛着个失去意识的人还想跟上大部队,可是个实打实的力气活儿。 男人虽然一时没认出徐璈是谁,可下意识地想着这队里也不会有外人,惊喜得不行地撒开了手:“好哇!” “那你扛着人走中间,我们哥儿几个给你垫后!” 徐璈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状似弯腰去背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翻了一下从袋子里露出的那只手腕。 腕间一颗小小的黑痣清晰可见,脉搏轻但平稳。 徐璈一直卡在嗓子眼的心轰然落肚,还没来得及做出多的动作,就被人在后背上猛力拍了一下:“龟儿你可别瞎起念头!” “这娘们儿是长得像个天仙,但这口嫩肉先上了寨主的盘儿!糊涂可是会要命的!” 虎威山寨主起初的确是看上了桑枝夏买地时洒出的大笔银子,可亲自到了安城,凑巧看清桑枝夏的脸后,贪的就不再只是银子了。 说话的人摸着下巴吸气:“到底是外来的鲜货,看一眼都让人馋得口水淌。” “不过这样的好福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啊!” 山匪也分三六九,虎威山也有尊卑低贱。 好的贵的总是上头的人占了,领头的吃肉,底下的狗腿子们最多也就是盼着能喝两口不烫嘴的汤。 徐璈背对着叭叭的人一声不吭,那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哧溜了一下口水:“不过这娘们儿要是不识趣,咱们还是有分一口的机会的。” “等寨主他们玩儿腻了,说不定哪天就把人赏给弟兄们了,到时候只怕是恨不得死在这块嫩肉的身上,怎么玩儿不都是咱们说了算么?” “对了,你……” “罗老三!” “哎!” 从山洞内传出的一声怒吼打断了罗老三的喋喋不休,他答个话的功夫,徐璈已经弯腰把昏迷的桑枝夏抱起来走在了前头。 罗老三看着徐璈的背影有些狐疑:“这人我瞅着怎么面生呢?不过……” “还磨蹭什么?!” 罗老三脸上一慌赶紧拔腿往里奔:“来了来了!” “虎哥别急,我们现在就跟上来了!” 暗道内光线昏暗,近身贴脸了都难辨五官。 徐璈抱着桑枝夏入内后无痕松了一口气,安安静静跟在队伍中穿梭过伸手不可见五指的暗道,听到的是暗道内不断响起的污言秽语。 得知这些人奔往的是安城,徐璈掩在暗色中的眸子无声一闪。 匪首在等的地方,居然就是安城么? 第387章 桑枝夏写了一个字:等 欻欻往前的脚步声中,前头的人还在说:“这活财神带着的狗牙可真够利的,现在指定满山打转的找咱们呢。” “找?没了孟培这个叛徒指路,他们就是掘地三尺也休想薅着咱们的一根毛!” “就是,等那些狗皮膏药回过神来,咱们早就悄咪咪地到地方了,任谁都找不着!” 虎威山经营多年,手底下一群擅打洞刨坑的地耗子本事大,在蜀地挖出的各种暗道蛛网似的四通八达,根本不担心被人追杀。 等到了自己的地盘上,那就是地洞里的耗子回了自己的老窝,谁也不怕了。 这些人说起桑枝夏在安城的财大气粗,满是急切:“这娘们儿身上也不知道藏了多少银子,咱们要不一会儿找个地方搜一搜?” “眼皮子浅的东西!” 虎哥生怕耽误了被人撵上,气急地吼:“这是个活财神懂不懂?” “她身上藏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她带回去了,能捏着她的命掏出多少!” 只要桑枝夏的命捏在手里,就不怕掏不出多的银子。 被呵斥的人局促的赔笑连声说是,一时不敢再打搜身的主意。 黑暗中,徐璈绷紧的指尖缓缓松开,不动声色地呼了一口气。 搞清了现状,徐璈现在倒是不急了。 虽说孤身入了匪窝看似不利,可起码心心念念的人性命无忧,此刻就在自己的怀里抱着。 这些人要去的不是别处,恰好是安城。 等跟着这群人从地底下穿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再另做打算也不迟。 徐璈敛眉低头抱紧了怀里的桑枝夏,在不断的催促中沉默着快步往前。 深深的暗色不知持续了多久,徐璈也记不清到底跟着拐了多少个弯,又出来重复进去了多少个山洞。 等最后一次从狭窄的地洞里爬出来时,外头的雨声依旧猛烈,天早已黑了。 罗老三去虎哥的面前捧了几句臭脚,眼尖瞥见徐璈扯了路边的芭蕉叶子往桑枝夏的身上盖,被气笑了:“哎呦,不就是点儿雨么?” “这娘们儿到不了你的床上,你这么小心翼翼地抱了一路,值当仔细成这德行么?” 跟桑枝夏一起被带走的两个人同样是被拖拽扛了一日,浑身的泥和烂叶几乎都分不清谁是谁。 桑枝夏被徐璈捧了一路,别说是磕碰划痕,半点油皮都没蹭开。 罗老三还想奚落,徐璈眼也不抬地说:“女子身弱,禁不起寒。” “先是中了药,紧跟着又是受了寒,万一出了半点差错,你们去找谁要银子?” 罗老三这么一想也是,正想说点儿什么,就听到前头的人喊:“快走!” “寨主派人来接我们了!” 虎威山的寨主此刻就等在安城里,在满心欢喜地等着自己的战利品。 罗老三下意识地伸手,想帮徐璈把桑枝夏扛起来:“走了走了,咱们……” “我能行。” 徐璈避开罗老三的手,换来了罗老三的一个白眼:“得,你自己好生扛着吧!” “等到了寨主的面前,可就没有你搂的机会了!” “兄弟们,走!” 扛人负重的脚步稍微慢些,等到了会合的地方,就被催促着赶紧上车。 前来接应的是遮了油布顶棚的马车,前后共计五辆。 在地道山洞里狂走一天一夜的人早就累得不行了,争先上车抢座。 其中一个车夫拿出了个小瓶子,捏开了孟培的嘴就往里灌:“你们得手的时间太迟了,再不补人就该醒了!” 他灌完朝着徐璈扔了个瓷瓶:“给你抱着那个灌下去,回去的途中可不能闹出任何动静!” 徐璈单手接住瓷瓶,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打开盖子,左手食指看似不经意地卡在桑枝夏的下颌,学了车夫的样子往嘴里灌药。 徐璈甚至还抖了抖瓷瓶,确定瓶子里一滴都没剩下才说:“行了。” 车夫很放心地挥了挥手:“赶紧都上车找地方坐好!” “寨主备下了好酒好菜,等着给你们接风庆功呢!” 想到回去可以得到的好处,原本还算镇定的劫匪们纷纷欢呼出声。 无人注意的瞬间,徐璈搭在桑枝夏下颌的手松开。 桑枝夏的脖子软绵绵地朝着一边歪去,被点住穴道没咽下去的药顺着嘴角悉数流出,全都浸进了徐璈的袖口里。 徐璈轻轻地托住桑枝夏的头,侧过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大部分雨水和冷风,沉冷的目光从车上每一个人的脸上滑过。 再往前,就是安城了。 因着盐匪的恶名凶悍,以及官府最近大力缉拿凶手和山洪暴发等诸多事端,深深夜色中路上安静得可怕,听得最清楚的就是车轱辘不断滚动往前的声音。 徐璈一路沉默着,直到远远地看到城门的轮廓,心头缓缓生出一股寒意。 夜半时分,城门居然是开着的! 马车加速赶近,正在跟看守官兵说话的人满意大笑:“哈哈哈!” “我就知道虎子你机灵得很,亲自出马绝对没问题!” 虎子面露得意:“那是。” “我可是军师亲自带出来的徒弟,这么大的一桩买卖,我必须办圆满了,好给军师的脸上增光啊!” 郝军师摸着胡子笑:“不错不错,这回的买卖办得很不错。” “赶紧把货带回山寨,别再生出多的波折。” 虎子先是点头说好,紧接着又有些奇怪:“军师,不先带去给寨主瞧瞧么?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咳咳。” 郝军师提醒似的咳了几声,意味不明地说:“寨主难得出一次山,到了此处自然是该先去友人家里坐坐,哪里顾得上这里的琐碎?” “你们先把人带回山寨,等我和寨主把事儿办好了,自然就回去验货了。” 原本打算下车的人闻声重新坐了回去,徐璈默默把手搭在了腰后,眸色暗暗。 郝军师本来还想多叮嘱几句,谁知被边上的官兵打断:“哎呦,郝军师你们今儿捞了一尾大鱼,接下来岂不是半年不开张都能享福了?” “只可惜我们穿着这身官皮,没你们那么好的命数,在这门口点灯熬油地耗着,一年到头也喝不上两杯顺口的好酒。” 郝军师闻声知意,当即赔笑道:“官爷这话就是跟我们见外了。” “托白大人的福,弟兄们也就是顺机做点儿小买卖,可当不起这般的赞。” “不过……” 郝军师话声顿住,很是识趣地掏出一个荷包往说话的人手里放:“白大人福泽深厚,官爷既是白大人的麾下,自然也是深福的人。” “一点儿孝敬不成敬意,还请官爷笑纳,多在白大人的面前为我们多多美言。” 官兵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哈哈笑着点头:“好说好说。” “把栅栏挪开,让弟兄们过去!” 原本挡在城门口的官兵心满意足地让出了路,郝军师赶紧打手势:“走!” 车轮继续滚动向前,徐璈余光扫过附近相谈甚欢的官匪众人,攥在匕首上的手指被轻轻地捏了捏。 徐璈猝然一僵,桑枝夏依旧是双目紧闭,可落在他掌心的手指却轻轻落下了划痕。 桑枝夏写了一个字:等。 第388章 两口子一起进了匪窝 一天一夜没停歇的赶路后,滚动的车轮猛地止住。 “到地方了,都醒醒盹下车!” 最前头的车夫勒住缰绳抽了一下鞭子,扯着嗓子喊:“利索点儿,别磨蹭!” 车上的人睡得横七竖八的人揉着眼骂娘:“又得钻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真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 “少废话!” 同样睡眼惺忪的虎子抽了罗老三的后脑勺一下,没好气道:“要不是这弯弯绕得到处都是的地道,你的狗命还能活?” “有啥不能活的?” 罗老三满不在乎地说:“总督大人跟寨主是一张桌上喝酒的情分,弟兄们回来时官府的人给开了一路的道儿,有穿官皮的护着,咱们就是横着走,那也是……” “你再瞎咧咧,早晚割了你多话的舌头!” 胡子没好气地给了罗老三一脚,恼火咬牙:“这话是能拿出来摆在明面上说的吗?” “要是因为多嘴坏了寨主的大事儿,你小子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断的气!” “我……” “滚去帮忙拿东西!” 罗老三悻悻地去帮忙了,徐璈已经先一步抱着桑枝夏混在了人群里。 他们下车的地方不是虎威山。 山脚下的村里人早就得了消息,眨眼间涌出来的人就把赶到的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晃动的人头变多,满脸是泥的徐璈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混迹在人堆里被迫往前。 这个村子从外表看起来与寻常村落无异,多是老弱妇孺少青壮,可进了内部就会发现,这些看似普通的百姓,全是匪徒的亲眷。 家家户户皆是知匪为匪。 领头出来迎的是个中年妇人,得知这回逮住的肥羊里有个女子,甩着手帕就往前冲:“哎呦我瞧瞧货,可没花了脸吧?” “我说你们这些糙汉子下手就是不晓得轻重,这皮相好的坏了皮子,再拿出去就叫不上价了知不知道?” “你们……” “嘿呀,王婆子你别惦记了。” 虎子摆摆手说:“这娘们儿是寨主看上要自己收了的,不用你往外卖。” 王婆子很是遗憾:“那我倒是也省事儿了。” “不过先说好啊,银子……” “滚滚滚。” 虎子不耐道:“这次的货是寨主和军师亲自过问的,轮不到你们插嘴!” “赶紧去前头把道儿打开,我们要先上山。” 虎威山的恶名人人都知,却少有人知虎威山真正的入口就藏在这个村子里。 王婆子含带着不满走在前头,嘴里还嘀咕:“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你们就不能多捞些可用的货回来么?” “独溜溜的就这么一个,上了山你们倒是不愁吃喝,山底下的日子难过啊!” 所有人对她的念叨习以为常,熟练地穿过村落,进了王婆子的家门。 水井上盖着的杂草被抱走,露出的不是井水,而是一条幽深不可见底的地道。 虎子头也不抬地对着徐璈招手:“你带着货,走前头!” 徐璈一言不发地抱着桑枝夏先一步下了地道。 王婆子盯着徐璈的背影,狐疑眨眼:“这人是谁?” “瞧身板模样,怎么不像是我见过的?” 罗老三被气笑了,龇牙说:“穿了衣裳你当然认不出来啊。” “这要是扒了衣裳上了床,你指定就想得起来了!” “嘿你个龟孙!你……” “差不多得了!” 虎子一句打断了耳边的争执,没好气道:“先上山要紧!赶紧都进去!” 从井口出来的这一条地道,是山上山下的人足足耗费了一年多才挖出来的杰作。 从这个口进去,里头是不断往上蜿蜒的阶梯,登上最后一级阶梯,再往上就是真的进了虎威山的内部。 虎子记着郝军师叮嘱过的话,出了地道就说:“把货带去地牢那边关着,让人看好了!” “军师说了,寨主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动半根头发,违了规矩的直接拉出去打死!” 前来接应动了邪念的人纷纷叹气,也没人再抢着想帮着徐璈抱人了,兴致顿失。 只看得,碰不得,何必费这把子力气? 奔波数日的人打着哈欠各自散了,领路去水牢的人到了地方一脚踹开门,抬了抬下巴:“到地方了。” “把人扔进去,你去歇着吧。” 徐璈看了一眼积水的水牢,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虎哥说的这人伤不得,不能放在水里关着。” 那人不满瞪眼:“那都来水牢了,不扔水里扔哪儿?” “虎哥说要扔进去的人是他们。” 徐璈朝着孟培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要防的是二寨主这个叛徒,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这女子可是寨主的财神爷,伤不得。” 那人转念一想觉得这话有理,不等徐璈帮忙,自己飞起一脚就把晕死的孟培踹进了水里,咔咔几声,孟培的手腕和脚脖子上就扣上了铁链。 水牢的水不算深,堪堪只到成人的半腰。 这么拴着既能确保人不会坠下去淹死,也让人无处可逃。 等这人把孟培和被逮的倒霉暗卫拴结实了,再回头就看到徐璈已经在水牢边上把桑枝夏的手脚扣上了。 一模一样的铁链,只是扣在了地上,不是在水里。 “啧,这么扣着也还行。” 那人凑近看了一圈,摸着下巴说:“反正进了咱们虎威山的地盘,谅她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得了,你去歇着吧,这边有我们看着呢。” 徐璈正要寻由头拒绝,袖口下的手腕上轻轻动了一下。 徐璈垂眸敛去眼中复杂,声音低哑:“好。” 再三警告过不许碰的人是烫手的山药,长得再好看,那也没人敢拿了自己的命去试探。 没了占便宜的可能,水牢里的人纷纷散去,哄闹一时的狭小空间缓缓安静下来,呼吸可闻。 安静持续了很久,被扣在地上的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掀起眼帘,发现这里只剩下了被捆来的倒霉三人组,看守的人早就不知去向。 桑枝夏试探着动了动手腕,把徐璈顺势塞进自己袖口的钥匙压在腿下,摸索着抓起一颗小石子,朝着被吊在水里的暗卫打了过去。 小石子砸在身上又落入水中,被砸中的人没半点反应,可见的确是迷晕过去了。 桑枝夏暗暗吸气,动了动发酸的脖子,百感交集。 徐璈是没事儿,自己也见着了。 可这…… 两口子一起进了匪窝,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被一锅端??? 第389章 徐璈,我没害怕 惨遭一锅端的桑枝夏此刻内心尤为复杂,靠在潮湿的泥壁上缓缓顺气的同时,脑中飞快闪过这两天一夜里还记得的种种。 在暗道里被突袭时,她的确是晕过去了。 可当时的迷药分量不算大,药效有限,在徐璈捏她下巴的时候,桑枝夏就已经恢复了清醒,只是在闭眼装晕。 从被偷袭的暗道转移至此,途经安城和两个小镇,期间不是没有机会动手破局,可时机都不合适。 虎威山的劫匪跟官府的人勾结很深。 远超想象的深。 一路上这些劫匪敢假冒成官府外雇的人,明目张胆地前行。 途中遇上的官兵分非但不阻拦,甚至还主动护送了一程,生怕少了半点积极会影响自己在胡寨主面前的体面,比正经的巡查都还上心几分。 官匪狼狈为奸,互相包庇纵容。 如果她和徐璈在半路上做出任何抵抗,有可能暴露身份的同时,还有可能会引来官兵和劫匪的双重绞杀。 徐璈再能打,也不可能创造以一敌十胜百的奇迹。 风险太大,逃不出去。 所以暂时只能忍。 必须忍。 “这里是虎威山的内部,点名要逮我的寨主和军师凑巧不在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 桑枝夏闭着眼无声呢喃:“进了此处劫匪的戒心明显降低,显然是对防御极有信心,也完全不担心会有人逃得出去……” 徐璈沿途留下了让人追上来的记号,只是不知道救兵能在什么时候赶到。 在援兵赶到之前,最好的预想就是按兵不动。 桑枝夏飞快捋清了脑中杂绪,突然听到外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枝枝?” “徐……” “嘘。” 徐璈把被打晕的守卫拖入水牢,飞奔过来蹲在桑枝夏的身边,伸手就去掏钥匙:“我给你的钥匙呢?” “我帮你把链子解开,你把衣裳换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明火执仗的想逃显然不太可能。 但是可以悄悄地走。 徐璈咔嚓几下解开桑枝夏手脚上的铁链,语速飞快:“来的时候我记了路,出去你就听我的,只要先下山出村,灵初他们应该也追上来了。” “我送你跟灵初他们会合,立马跟着他们回安城,我回来之前不要出客栈半步,等……” “你不走?” 桑枝夏反手摁住徐璈扔铁链的动作,挑眉:“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就先安排上我的去留了?” “枝枝。” 徐璈苦笑:“我原本是打算接了你就走的,但现在……” “你想要找白成仁跟劫匪勾结的证据。” 在此之前徐璈或许不曾想到这一点。 可跟着劫匪走了一路,耳听途说知道了这些内幕,他不可能不动心。 桑枝夏一语道破徐璈没说出口的话,直勾勾地盯着徐璈的眼睛说:“你觉得这伙久剿不灭的劫匪不光是跟白成仁有勾结,甚至跟那位也有利益往来。” “那提前把我送走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徐璈无力地张了张嘴,桑枝夏话声淡淡:“这些人想抓的头一个就是我。” “我在这里关着,山里暂时乱不起来,你潜伏在内,找到证据的机会就越大。” “我一旦消失了,山寨里立刻戒严开始搜查,你还怎么找?” 浑水摸鱼是有道理,可那也分情况。 山寨里都是熟面孔,徐璈能混进来本就是误打误撞,只要小心藏住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暴露的危机。 以徐璈的身手,自然可以沉下心来慢慢找。 可闹起来就不一样了。 倘若山寨里开始大张旗鼓地搜桑枝夏的下落,随便拎一个人出来核对一下,就能猜破徐璈的身份不对。 到时候她是跑了,徐璈呢? 徐璈紧绷着唇想把桑枝夏拉起来。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看他,眼里的光柔且明亮:“知道我为什么会中计被逮么?” 徐璈眉梢无声下压,脑中闪过模糊的白光忘了言语。 桑枝夏勾唇笑了:“因为你的马独自跑回客栈了,我想去找你。” 看到那匹马的瞬间,桑枝夏只觉得天都塌了。 可现在徐璈好好的,全胳膊全腿的就在眼前站着。 对桑枝夏而言,误入劫匪窝好像也不再是那么糟心的事儿。 徐璈喉头猝然堵住,默然一刹后,单膝跪地用力在桑枝夏的眉心亲了一下,声音发哑:“枝枝,对不起。” “是我失约了。” 山洪暴发的瞬间马匹受惊跑脱,随后就是道路受阻,通信中断。 徐璈已经在尽全力返回得更快一些了,可他也没想到挣脱的马会独自回到安城。 桑枝夏眼尾慢慢被潮色染红,抽了抽鼻子闷闷地说:“现在不是要你认错的时候。” “而且咱们也不能就自己走。” 桑枝夏示意徐璈转头,微妙道:“那个二寨主就是孟培。” “他要是死在这儿,沈安竹大概率就没这么配合了。” 从偷听到劫匪们数落孟培叛徒的罪行来推测,沈安竹跟虎威山的劫匪没有什么来往,甚至都不见得清楚孟培二寨主的来头。 可孟培不能死。 沈安竹愿意开口作证至关重要,她活着去京都做人证,到了赵忠全手中的证据才更有杀伤力。 孟培死了的话,很有可能会让沈安竹的嘴再度闭上。 桑枝夏用额头蹭了蹭徐璈的脸:“沈安竹的疑心本来就重。” “要是让她知道孟培死之前是跟我在一起被绑的,十有八九要把杀人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我懒得背这么大的一个锅。” 然而孟培现在还一肚子迷药,想靠他自己走出去是不可能的。 这偌大的负重到了徐璈的背上,那才是真的狠狠拖了后腿。 桑枝夏轻轻道:“倒不如耐一耐性子,等孟培醒了,让他带路。” 徐璈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桑枝夏却像是猜到他想说什么似的,笑了笑说:“徐璈,我没害怕。” 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的瞬间,桑枝夏的确是慌过一瞬。 但慌乱没延续到现在。 她现在非常冷静。 徐璈心头不断迸出的杂念悉数压下,深深吸气后低声说:“枝枝,一日。” “匪首想要赶回来至少一日,这一日内你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一日后不管孟培是不是醒了,能不能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他们都必须走。 第390章 想救他的话,听我的? 半刻钟后,桑枝夏双目紧闭歪在角落里,手腕和脚踝上重新拴上了铁链。 进来的人看了一圈,狐疑出声:“二柱子他们呢?” “今晚不是定了他们看守水牢吗?” 徐璈背对着来人指了指偷来的几个馒头,答得随意:“虎哥交代了让我来送点儿吃的,免得关着的这几个人没等到寨主回来就饿死了,来的时候就没看到看守的人。” 水牢这边常年空着,看守轮值的排岗也不严密。 来人没生出半点怀疑,只是不满道:“那几个小子也不知道是去哪儿偷懒了。” “行了,我们来换班,你去歇着吧。” 徐璈嗯了一声起身要走,刚站起来就被人叫住:“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 “叫张铁锤。” 徐璈眨巴眼一脸无辜,理直气壮地开始胡编:“原本是听军师安排一直潜伏在安城客栈当伙计的,这回报信漏了点子,就跟虎哥他们一起回来了。” 徐璈说得真真的,听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儿。 问话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摆手道:“刚上山也别忘了好生守着山上的规矩。” “下次再往水牢这边来,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不然拿了你可就当奸细论处了。” 徐璈满脸受教不住点头,走之前还补充说:“大哥,来之前军师特意嘱咐过了,这个女子值钱,在军师和寨主回来之前,一定得看好了不得损伤半点,您可看严实些。” 这话虎子也反复敲打过,整个寨子里现在人人都晓得。 那人不耐摆手:“知道了。” “这么多双眼珠子盯着呢,出不了差错。” 徐璈放心地走了,阴暗潮湿的水牢内再度恢复安静。 虎威山内部。 虽说当家做主的两个人暂时还没回来,也未逢年节喜事,寨子里却陷入了难以言喻的喜庆。 谁都知道这次逮回来的是一尾大鱼,是拴在水牢里的金娃娃。 只要等到做主的人回来了,再把喘气的金娃娃拉出来敲打敲打,爆出的好处那就是大家伙儿都有份儿的。 想想即将到手的银子和唾手可得的好日子,甭管是小头目还是狗腿子,欢天喜地的活像是在过大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的酒味儿,随处可听的都是大着舌头的狂言。 徐璈忍着讥诮穿过人群,顺手往自己的身上泼了一碗酒,摇晃着脚步朝人头渐少的地方走去。 在胡寨主和那个所谓的军师回来之前,他必须把虎威山的水搅浑了。 与此同时,水牢外的空地上。 因着看守不得参与庆贺的山匪十分寂寞,一边啐一边嘀咕:“这都迷过去了,我就不知道有啥可看守的。” “咱们寨子里都是地道,里里外外水泄不通,外头的人是长了翅膀的妖怪么?还能凭空飞得进来?” “嗐,虎哥这不是不放心么?其实要我说,咱……” “哎呦,我可算是找着你们了!” 突然响起的一道男声打断了这几人的抱怨,随之响起的是惊讶的呼声:“你小子拎着的那是什么?你……” “我这个当弟兄的心疼哥哥们辛苦,你们当哥哥的可不能反手把我给坑了。” 带着东西来的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前头虎哥带着都在闹呢,大家伙儿都喝上了,你们口干着不心痒痒啊?” 本来想拒绝的人听了有些迟疑:“心痒痒也不作数啊。” “看守的时候喝大了误事儿,这要是让寨主知道了,岂不是要……” “你不说我不说,寨主怎么会知道?” 那人拎着酒坛子往地上一坐,满不在乎地说:“酒是我给你们拿来的,真要说漏嘴了,寨主追究起来我第一个跑不脱。” “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是可放心不下的?” 打开的酒坛子飘出了勾人的香气,惹得嘴馋的不断咽口水,也没了起初的坚定:“这……真能喝?” “二柱子他们还没回来呢,我们喝大了合适吗?” “二柱子?” 带酒的人哈了一声,好笑道:“你们就是太老实了。” “二柱子他们在前头都喝得认不清自己爹娘了,还是在虎哥跟前喝的,虎哥一句都没说!” 原本就在动摇的人听了这话彻底放下心来,就地坐在打开摆在地上的酒菜,不等拿碗分就抱着酒坛子往嘴里灌。 浓烈刺鼻的酒味儿在无痕散开,不等酒过一巡,抢着往嗓子眼里倒的人就开始眼神迷离,滚地冬瓜似的,接二连三地往地上砸。 “嘿,这就不行了?” 抱着酒坛子的人挨个摇了摇,确定都晕过去了,反手把酒坛子往边上一扔,拔腿就朝着水牢里跑:“孟哥!” 水牢里,孟培双臂被拴住高高吊起,自腰以下全都浸在了池水里。 冲进来的人见状骂了几声娘,赶紧翻找出了铁链的钥匙冲进水里,解开铁链后咬牙把晕死的孟培从水里拖了出来。 “孟哥?” “孟哥你快醒醒!” “你这么鬼叫起什么用?!” 紧跟着冲进来的一个女子手忙脚乱地拿出个小瓶子,顾不得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就去扒孟培的嘴:“赶紧把这个给孟大哥吃下去!” “你这是……” “这是解药!” 女子瞪眼咬牙:“老娘从谢虎的床上偷来的!你以为是毒吗?!” “赶紧把解药喂了,趁着人都醉着寨主他们还没回来,带孟大哥下山!” 这两人一看就是没做过这样的事儿,捏了孟培的下巴半天死活撬不开,急得原地打转。 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桑枝夏默默听了半天,有点忍不住了:“为什么不把他的下巴卸了呢?” 无头苍蝇似的一男一女原地呆滞,桑枝夏缓缓吸气:“下巴卸了,不就灌进去了么?” 再这么吵嚷着磨蹭下去,一旦引来了别的人怎么收场? 徐璈要的东西还没找到呢,可不能在这里搅了局。 前来这里的人没想到桑枝夏是醒着的,惊慌之下无措转头,看到桑枝夏轻而易举地把手从镣铐中挣脱,眼珠子险些直接砸在了脚背上。 “你你你……” “嘘。” 桑枝夏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声音低低却充满了不知名的诱惑:“想救你们的孟大哥吗?” “想救他的话,听我的?” 第391章 好巧啊,你也被拴着呢? 桑枝夏一句话说完对面的人瞬间吓成了鹌鹑,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桑枝夏挣脱了身上的铁链耐心等着,终于听到那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哆嗦地说:“你……你不是被迷过去了么?” “你是装的?!” “也不全是装的。” 桑枝夏无奈苦笑:“你们虎威山的迷药效果挺好,的确是睡了一会儿。” 只是中途补的药都进了徐璈的袖口,她的嘴里半点没沾着,现在自然是不晕乎了。 确定这两人不会爆出不合时宜的尖叫,桑枝夏站起来动了动手腕:“你们的孟大哥跟我是一起的,我不会害他。” “而且恕我直言,就光凭着你们两个,是不可能带着孟培安全逃出的,你们大概率都出不了山脚下的那个村。” 想要下山,就必须从七拐八绕的暗道蹿出去,随时都可能会被人追上。 “所以如果真的想救他的话,听我的好吗?” 桑枝夏的眉眼间挂着人畜无害的温和,说出的话乍一听好像也很有说服力。 毕竟孟培的确是跟她一起被抓进来的,据说还是孟培亲自带的路,很有自投罗网的嫌疑。 那女子反复吸气,颤颤巍巍地伸手想把解药递出来:“你……” “你试试?” 桑枝夏眉梢微扬,接过瓶子倒在掌心,看着里头的几颗药丸,不紧不慢地说:“喂进去就行?” “对,这解药是……” 咔嚓! 一声突兀的脆响弹起,女子满脸惊恐话声戛然止住。 桑枝夏出手迅猛扔药飞快,伸手一捏,孟培仿若蚌壳闭得死紧的嘴突然门户大开,喉头受外力促使上下滚动,嘴里的药丸丝滑下肚。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差,桑枝夏还示意女子查看:“你看,咽下去了吧?” 女子表情复杂地伸手托住孟培失控垮下去的下巴,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孟大哥从此只能当个敞嘴蛤蟆了?” “不至于。” 桑枝夏忍住笑伸手咔嚓又是一声响,孟培被卸下来的下巴严丝合缝地合了回去。 女子很不确定地扒着晃了晃,确定按回去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大口气。 “还好还好……” 桑枝夏看了一眼手里剩下的药丸,脚尖点地纵身向前,如法炮制卸了暗卫的下巴把药喂了进去。 目睹了她如此粗暴的喂药手法,来救孟培的一男一女都陷入了沉默。 虎威山虽然是土匪寨子,可也不是每个土匪都会武功。 例如眼前这俩,他们就一点儿不会。 桑枝夏出手悍利,一看就是练家子,硬拼一打二能把他们摁在地上捶。 孟培吃下去的解药需要时间起效。 一旦闹起来,别说是趁机把孟培救走,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沉默只在一刹,女子就果断定了心思:“我叫惠三娘,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桑枝夏眼底浮出一抹意外的玩味。 惠三娘咬牙补充:“我帮你的前提是确保孟大哥能活,否则我现在就冲出去找人来抓你!” “他能活。” 桑枝夏掸了掸指尖,淡淡道:“按我说的做,我保证他不会死。” 原本还很挣扎的男子煎熬地左右看看,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点头:“你说!” “只要能让孟哥活着,我豁出去了!” 面对面的两人都露出了视死如归的决然,桑枝夏不留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压在指尖的柳叶刀无声滑入袖口,桑枝夏笑得人畜无害:“你放进酒水中的药,哪儿来的?” “还有多的么?带我去瞅瞅?” 自称叫做大吉的男子忍着惊恐走在了前头,从牙缝中往外挤出了声音:“药堂那边守卫多,你确定能进得去吗?” “还有三娘她……” “那么紧张做什么?” 桑枝夏已经换上了守卫的衣裳,弄乱的头发和抹了灰的脸看起来不再显眼,跟在大吉的身边走得大摇大摆,半点不见心虚。 “三娘假扮成我在水牢里待着,暂时不会被人发现的。” “你只管把我带到地方,我会想法子进去。” 迷药是下九流的玩意儿不假,可若用对了地方,还分什么三教九流? 起效不就行了? 照大吉和惠三娘所说,各类见不得人的药是虎威山劫匪惯用的手段。 为了确保时刻都有药用,还建了个药堂,抓了几个大夫回来,专门负责制各种迷药。 听起来就知道数量不少。 桑枝夏暗暗记住大吉带自己走过的路线,拐入一片小竹林时低声说:“山上吃水的水源共有几处?水源附近总该无人了吧?” 大吉眼一眨猜到她想做什么,难掩惊恐地说:“你是想往水里投毒?” “说得这么可怖做什么?” 桑枝夏漫不经心地说:“正好是山上出产的东西,投桃报李有什么不好?” 纵是掺入水中的东西分量轻微,效果有限,有了也总比没有好。 能放倒一个算一个。 大吉不受控制地抽了一口凉气,死命低着头小声嘀咕:“想得倒是不错,能不能进得去药堂还两说呢。” “穿过这片小竹林,前头就是药堂,里边还有个……” “唔!” 桑枝夏突然捂住大吉的嘴把人扯到了边上的竹丛里,很快对面就晃来了一个醉醺醺的人,醉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解腰带。 哗啦啦的放水声响过,醉醺醺的人一步三晃地走了。 桑枝夏双手撑地往前爬了一截,确定人都走远了,头也不回地说:“走。” 大吉连滚带爬地跟上去,刚靠近药堂,桑枝夏就向后打了个凌厉的手势:“在这儿等着。” 话音落,桑枝夏夜间鬼魅似的脚底轻飘飘的一点,风吹过竹影晃动,轻若浮毛落在了前头的房檐上。 大吉双手捂嘴眼睁睁地看着,牙齿深深切入了掌心,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等他回过神,眼前早就不见了桑枝夏的踪影。 桑枝夏脚尖勾着房梁无声滑落,不动声色地鼓起腮帮子,无声庆幸。 还好徐璈这个当师傅的从不放水。 要不是被压着重点练习轻功小有进益,还真不一定能闯进来。 桑枝夏默默在心里念叨了几句徐璈的劳苦功高,屏息避开药堂里看守的巡卫,轻轻推开窗户的一角,看清里头装着的东西,眼底隐隐发亮。 找对了。 一阵风吹过,窗户似乎被风撞出了闷响。 巡逻的人歪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异常,忍着困倦继续往前。 屋内,桑枝夏蹲在窗沿下,跟坐在凳子上的白发老者来了个眼对眼,场面顿时陷入尴尬。 相对无言的片刻后,桑枝夏看着老者脚上粗大的铁链,硬着头皮开了口:“那……那什么……” “好巧啊……” “你也被拴着呢?” 第392章 这山上哪儿还有人啊? 老者显然也没想到大半夜的会有人突然闯进来,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堆满错愕。 桑枝夏满眼都是溢出的尴尬。 这算怎么个事儿呢? 夜闯老者屋门,巧见脚铐缠身。 问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一幕但凡是放在说书先生的嘴里,随便一说都是三天三夜不止,落在自己的身上只剩下了满腔的沉默。 为了表现自己的无害,免得把外头的人引来,桑枝夏干巴巴地说:“我说就是顺带来看看,你信么?” 老者沉默半晌,盯着桑枝夏手里泛着凌厉冷光的柳叶刀,答得四平八稳:“如果你把飞刀放下再这么说的话,可信度应该会高一些。” 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桑枝夏的嘴角不住抽搐。 “我……” “谁在说话?!”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厉呵,桑枝夏猝然回头。 结果还不等桑枝夏做出任何反应,原本坐在凳子上的老者突然出手! 软绵绵的腰带破风甩出,缠在桑枝夏的脚上猛力向后拖拽! 身体失衡的瞬间,桑枝夏下意识地咬紧牙关没发出声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一喘气背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个飞踹。 “别出声!” 被踹进桌底的桑枝夏反手捂住自己的嘴,屋门嘎吱一响,外头的人来势汹汹地冲了进来:“谁?!” “你爷爷我!” 老者不悦地看着来人,站起来的时候带得脚下的铁链哗啦作响,声声迫人:“怎么,我现在连自己跟自己说会儿话都不行了?” “姓胡的不敢割我的舌头,难不成还想求着我做个哑巴?!” “有本事就让那个姓胡的畜生来跟我说!让他来亲手杀了我!” 冲进来的人警惕地扫了屋内一圈,没看出任何异常后对老者的愤怒习以为常,说出的安抚也极其敷衍。 “齐老,寨主是担心你的安全,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既然是没事儿,那……” “滚!” 齐老怒不可遏地抓起桌上的茶壶砸了出去:“再敢进来,那就一起死!” “姓胡的也别想多活!” “都给我滚出去!” 不受欢迎的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室内重新恢复安静。 桑枝夏在桌下把自己团成了一团,确定人都走了,试探性地伸出手指。 拖地的桌布勾起一个小缝,入眼的是齐老眯起的眼。 齐老盯着桑枝夏打量半晌,意味不明地说:“小丫头,不在自己家好生待着,来做什么的?” 桑枝夏眨眨眼没说话。 齐老笑得幽幽:“换个说法,你来这里,想要什么?” 鉴于前一刻老者还帮自己遮掩的份上,桑枝夏想了想很是慎重地说:“药。” “这里是药堂,到处都是药。” 齐老顿了顿,微妙道:“你想要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还是可让人七窍流血的好药?” 桑枝夏没想到老人家一开口猛成这样,忍着尴尬从桌底下蹭出来,不是很确定地说:“您这儿……品类这么齐呢?” “当然。” “只要你说得出,那我就都给你拿,好不好?” 桑枝夏挑眉:“你就不怕我拿了是去害人的?” 齐老捂着脸笑,字里行间全是讥诮:“这山上哪儿还有人啊?” “你睁大眼出去瞧瞧,晃荡的不都是喘气的畜生么?” 既然是畜生,死了又何妨? 最好是一气儿都死绝了,横尸遍野才最是美妙。 齐老的脸上一直带着笑,眼底抑制不住的却是浓到化不开的悲哀苍凉。 桑枝夏眼中迟疑一闪而过,搓着指腹笑了。 “都说无功不受禄,我与您萍水相逢,无缘无故的,怎么好意思受您这么大的恩惠?” “我有什么能帮得上您的?” 齐老要笑不笑地看着桑枝夏,戏谑道:“年岁不大,倒是机灵得很。” “只是这份儿机灵有些多余。” 桑枝夏笑笑没多言。 齐老幽幽道:“我受困在此八年,早没了别的指望,也没什么可求你的。” “只有一点……” “倘若你出去后所图之事得成,见到一个容色尽毁,断手断脚的哑女,帮我给她一个痛快吧。” 桑枝夏明显一愣,默了默敛去话中的试探,小声说:“您说的那人,是……” “我女儿。” 齐老闭上眼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声音轻得仿佛风吹便散:“小女十八那年所嫁非人,饱受磋磨至今已八载有余。” “我妄为人父,多的难有施为,能让她早日解脱,也算是没辜负这场父女情分。” “当然,如果没看到就算了,她的煎熬也不会太长久了。” 齐老说得轻描淡写,桑枝夏听了心头却掀起巨浪。 桑枝夏斟酌一霎,轻轻道:“容我冒昧,您的女婿是?” 齐老厌恶地拧着眉,吐出了两个字:“胡伟。” 虎威山寨主胡伟。 难怪刚才的那些人不满却不敢对老者做什么,原来这是匪首的老丈人? 桑枝夏识趣地闭上嘴,转身打量着药堂里的东西。 “您刚才说的那些东西,我都可以拿?” 齐老很好说话地嗯了一声。 “看到你对面的那个架子了吗?架子最下头一排,都是无色无味的好物。” “第二排的略有异香,入酒效果最好,瞬息可毙。” “最上头的那个小黑瓶瞧见了吗?” 齐老用手抵在嘴边把咳嗽声压了回去,沙哑道:“那瓶最毒,皮肉破开者,沾之即死。” 桑枝夏一点儿不挑,扯开带来的布袋子闷头就装。 齐老见她来者不拒的样儿,靠着桌笑:“再跟你说个好地方。” “从药堂出去,后山靠近水桥往西走三百步,有个药园,药园底下的地窖里藏了好东西。” “能让这腌臜处和龌龊人都一起下地狱的好东西。” 桑枝夏闻声动作微怔,把架子上说不出名目的瓶瓶罐罐一扫而空,拎着布脚下顿了顿,朝着齐老走了过来。 见她蹲下打量自己脚上的东西,齐老自嘲道:“这是玄铁打制,万刃不裂。” “想做什么自行去了就是,如果……” “砍当然砍不断,可这不是有锁吗?” 桑枝夏单手托起脚铐上的铜锁,满眼真诚:“把锁打开不就行了?” 第393章 一不小心招惹了个什么杀神?! 齐老满脸的欲言又止,嘴刚张开就看到桑枝夏从发间弄出了一根细细的铁丝。 弯曲的铁丝掰直尾巴留出个弧度,顺着锁眼直接捅了进去。 齐老表情微妙:“这锁只怕是不好……” 咔嗒。 一声清脆的弹响,齐老到嘴边的话囫囵卡在了嗓子眼里。 巴掌大的铜锁已经被打开了。 桑枝夏把打开的扔到地上,低头又抓起了齐老脚上的另一个锁头:“能开。” “区区一个直头锁,哪儿用得上什么钥匙?” “有手就行。” 这样的锁如果是在家里,徐明阳都用不上铁丝这种东西,剥个鸡蛋的功夫就能一次开仨。 眨眼间打开的两把锁成了让人闭嘴的铁证,齐老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突然轻了许多的双脚,眼中闪烁的都是恍惚。 “这……” “这就打开了?” 桑枝夏把铁丝掰弯重新夹在头发上,拍拍手说:“是的,就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您跟胡伟是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您既是帮了我还出言提点,我帮您开个锁就当是偿了人情了。” “今夜多谢,就此别过吧。” 互不知根底,顺带搭把手,适可而止最佳。 交浅言深可是大忌讳。 桑枝夏说完站了起来,抓起装了各种毒药的布袋作势要走。 齐老深深吸气后突然出声:“等等。” 桑枝夏狐疑转头。 齐老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声音无比温和:“你是想去下毒吧?我帮你?” “想杀谁都可以。” 齐老展现出的生猛,再一次让桑枝夏陷入不可名状的沉默,以至于桑枝夏挣扎了半天只挤出了一句:“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我也没想那么狠?” 她只是想稍微搞点小动作,进而方便徐璈找东西。 大开杀戒这种事情,单枪匹马的何必呢? 在人家的地盘上,跟窝在大本营里的山匪玩儿什么命? 秋后算账才是最高性价比! 桑枝夏不是很想多个人,沉默着挣扎。 齐老却一脸的老神在在:“可。” “你想怎么都行。” “走吧,免得你不会用,浪费了老夫难得的好东西。” 桑枝夏还在衡量站着没动。 齐老明明没回头却笑着说:“别合计了,你那点儿花架子甩不掉我。” “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开锁之恩如同再造,保你小命理所应当,走吧。” 话音落,桑枝夏还没来得及拒绝,齐老眼中狠光骤闪,抓起桌板朝外狠狠一翻,咣当一声巨响炸开! 门外巡视的人被飞出的桌板砸得狠狠飞了出去,惊呼尚未出口,眼前就是一道血色飞溅而起! 桑枝夏条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袖袋,空空如也。 纵身跃出的齐老慢条斯理的收手,指尖夹着的是本应该在袖袋中的柳叶刀。 雪亮的刀刃上刺目血色缓缓落下,险些头颈分离的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桑枝夏抱着怀里的毒药暗暗抽气,眼底都是骇然。 深更半夜的,她到底是一不小心招惹了个什么杀神?! 这…… “小丫头。” 齐老出声打断了桑枝夏的恍惚,话声淡淡:“跟上。” 桑枝夏不想那么听话,可手握长刀侧身站着的齐老却没打算给她打商量的机会。 打是打不过的。 跑了被逮更没面子。 桑枝夏艰难权衡后理智地当了鹌鹑,抽了抽鼻子拔腿跟上。 从药堂出来的路上,齐老手持长刀大杀四方,威猛之姿让桑枝夏觉得自己抱了这么老些毒药显得非常多余。 压根就用不上! 一路大摇大摆地出了药堂,桑枝夏朝着藏人的竹林里吹了个呼哨:“大吉?” 齐老眸色淡淡地扫了一眼。 从草垛里爬出来的大吉扯掉插在头上的杂草,看着多出来的齐老满眼茫然:“这……他是?” “不重要。” 桑枝夏掐断大吉的废话,把抱着的毒药胡乱分给他几瓶,飞快地说:“你现在就去把这些东西掺到前头的酒菜里,顺手能倒多少算多少。” 大吉原本就是寨子里的人。 其余人现在还不知他的背叛,对他也没有戒心。 他去人多的地方最合适。 大吉面色惨白接过毒药,狠狠咬牙说:“成!” “我现在就去!” 大吉一溜烟地跑了,桑枝夏扯了扯布袋子转头,齐老笑吟吟的:“叮嘱好了?” 桑枝夏一本正经地点头:“好了。” “您看现在是先去救您的女儿,还是先去找顺手的地方下毒呢?” 桑枝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好说话,谁知齐老见了却只是笑。 齐老答非所问:“小丫头,你多大了?” 桑枝夏:“十八。” “十八了啊……” “难怪。” “你家里长辈一定很疼你吧?” 桑枝夏不太懂为什么突然开始闲聊,愣了下说:“祖父待我极好,长辈也都和善。” “那也就说得过去了。” 齐老抓起衣摆擦去长刀上的血渍,慢声说:“原是家中的娇儿,难怪不知此地脏污。” “走吧,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顺带送我女儿上路。” 桑枝夏不敢多提齐老此时不知下落处境的女儿,只能是提气尽快跟上,顺便在心里祈祷一下,能早些跟徐璈会合。 齐老自称自己被困八年,对山中的地形却极其熟悉。 每到一个地方,齐老负责拔刀送在场的倒霉蛋原地下地狱,顺手毁尸灭迹。 桑枝夏只管打开不知名的各种小瓶子使劲儿抖动,往看得见水的每一个地方撒盐似的疯狂投毒。 途经的山泉打出的水井,有一个算一个,直到手里抱着的瓶子挨个都空了,桑枝夏才心满意足地擦了擦额角的汗。 “取水的地方都安排好了,现在等着就行了。” 齐老眯眼看着天边冒出的鸭蛋青,笑得玩味:“你想在哪儿等?” “水牢?” 桑枝夏不确定齐老接下来想做什么,搓了搓指腹解释说:“惠三娘冒充我还在水牢里关着呢。” “我要是一直不回去的话,可能就……” “你要等的是别人吧?” 齐老一句说穿桑枝夏的小心思,要笑不笑地说:“跟你一起上山的人呢?” 桑枝夏想到不知所踪的徐璈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地说:“我跟另外两个人一起被捆上山,他们中了迷药一直都没醒。” “是么?” 齐老眼底戏谑不散,掸了掸指尖笑道:“那我就先送你回水牢。” “不过小丫头,不管你要等的人在哪儿,今日傍晚暮起三分前,必须离开这里,记住了吗?” “哪怕没等到,你也必须下山。” 像是怕桑枝夏没记住似的,齐老语气温和地又说了一遍时辰。 桑枝夏心头失控一跳,下意识地说:“如果迟了呢?” “迟了?” 齐老不由自主地揉了揉桑枝夏的头,轻哑道:“如果迟了,那就活不了了。” “此山此地所在的一切活物,都要给我女儿陪葬呀……” 第394章 一个丧心病狂的老疯子 处在山根深处的水牢里,惠三娘没想到桑枝夏真的活着回来了,吓得嗷一嗓子跌在了地上:“你……你活着呢?!” 桑枝夏没想到自己活着是一件这么惊恐的事儿,面皮一抽配合道:“托您的福,暂时还不打算死呢。” “孟培他们怎么样了?” 惠三娘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醒了的人就出声了:“东家!” “呦呵,醒了?” 桑枝夏看着朝着自己奔过来的暗卫松了口气,挑眉道:“还迷糊么?” “那解药的效果看样子还行?” 暗卫满脸羞愧,低头单膝跪了下去:“成七无能,未能护得东家周全,反倒是让您费心了。” 卫为主死。 主辱卫亡。 徐家多少年的规矩不曾变过,今日可算是在虎威山上开了胡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摆手:“赶紧起来,现在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时候。” “孟培?” 在角落里安静如石雕的孟培闻声抬头,视线从桑枝夏腰间的袋子上滑过,眸色微闪。 “你去药堂了?” 桑枝夏听了啧啧出声,微妙道:“二寨主的眼神儿不错。” 只是一个顺手从药堂中拿出的布袋都能一眼认出来历,看样子孟培虽是当了虎威山的叛徒,对山上的了解也不少? 晕死过去的人都醒了,相当于又多两个助力。 桑枝夏没有客套的意思,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下山的近路么?” “还有,你既然是跟胡伟称兄道弟那么多年,应该很了解胡伟这个人吧?” “他喜欢把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在哪儿?” 一夜过去了,徐璈四处乱窜也不知道找没找对地方。 孟培要是愿意带路的话,或许就没那么难找了。 孟培没回答桑枝夏的话,反而是说:“你是怎么从药堂中活着出来的?” “啊哈?” “你……” “你杀了齐老?!” 桑枝夏神色古怪,一言难尽地说:“到底是什么给你造成的误会,让你觉得齐老爷子是我能弄死的?” “事实上你与其担心齐老,不如担心一下山上的其他人?” 跟齐老一道儿从药堂中出来,桑枝夏相当于是撵着齐老的屁股在山上转了一圈。 老爷子那可是实打实的狠,人挡杀人鬼挡灭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半点都不含糊,那叫一个心狠手辣。 这样的狠人别说是她了。 就是徐璈来了,那也是要被摁在地上捶的好吗? 得知齐老无碍,孟培的脸色明显好看许多。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说:“怎么,你跟齐老有交情?” “与你无关。” 孟培满脸不配合的生硬,裹着一身湿哒哒不断往下滴水的衣裳站起来,硬邦邦地说:“我知道一条避过村子下山的路,咱们现在就走。” 从叛出虎威山的那一日起,孟培就没想过再回到故地。 他现在只想尽快逃出去找到沈安竹,除此外什么都不重要。 桑枝夏一眼就猜到他在急什么,咳了一声解释说:“沈安竹没事儿。” 孟培的背影明显一僵。 桑枝夏失笑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庆幸:“山洪暴发时,他们一行还没到官也道,运气好都避开了。” “等我们顺利从这边出去,说不定他们已经抵达安城了。” 孟培紧绷数日的那根弦骤然松懈,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的同时,眼眶失控地微微泛红。 “你不是在诓我?” 桑枝夏哭笑不得的扶额:“都是一道进山匪老巢的交情了,我犯得上忽悠你么?” “沈安竹确实无碍,只是再耽误下去的话,我们可能就要有碍了。” 齐老说到做到,把桑枝夏安全送到水牢,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桑枝夏脑中不断回想齐老强调过的话,被心头升腾而起的不安搅得眉心无声皱起:“从药堂出去,后山贴近水桥往西走三百步,是不是有个药园?” 注意到孟培眼中明显的僵色,桑枝夏的语调沉了下去:“药园下的地窖里,藏着什么?” 孟培死死地咬着牙不说话。 桑枝夏讥诮出声:“你可以不说。” “但孟培你别忘了,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 船一旦翻了,那就谁都别想跑。 桑枝夏忍着不耐抿了抿唇,话刚到嘴边脚下突然一阵可怕的震动,地动山摇的巨大轰隆声中,成七脸色骤变朝着桑枝夏纵身一跃扑了过来! “东家小心!” 桑枝夏被扑了猝不及防下在地上滚了几圈,再抬头就被成七挡在了墙下死角。 地面还在颤动。 轰隆巨响间耳鸣不断,水牢中的积水飞荡而起。 惠三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地动了?!” “不……” 桑枝夏深深吸气,声音发哑:“这不是地动。” “你们听……” 砰! 砰砰砰! 接连不断炸响的轰隆声像极了被放大无数倍的焰火,山石滚落地面颤颤的同时,空气中还糅杂了一抹逐渐浓郁的火药味儿。 桑枝夏意识到什么眸子狠颤,猛地抬头看向孟培:“药园下藏着的是火药?!” “虎威山上埋了多少火药?!” 孟培脸色惨白,失了魂儿似的呆滞眨眼:“我……” 轰隆隆! “快跑!” 桑枝夏飞快站起来朝着瘫软在地的惠三娘踹了一脚,嘶声大喊:“跑跑跑!” “这山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炸塌了!赶紧跑!” “成七,快去找徐璈!他……” “枝枝!” 桑枝夏猝然回头,看到徐璈飞奔过来的瞬间脚下失控发软:“你……” 徐璈长臂一伸把桑枝夏裹在怀里,施展轻功跑得头也不回:“运气不好遇到个老疯子!” “先离开这里再说!” 呼啸的风声自耳边滑过,桑枝夏忍着心惊看向远处,惊人的尘嚣冲天而起,一座山头生生被炸得塌了下去! 可怕的地动山摇终于停歇,徐璈冷汗挂了满头,后怕得声音都在打战:“枝枝,你没伤着吧?” “刚才……” “我没事儿。” 桑枝夏龇牙掰开徐璈险些勒断自己骨头的手,抽着气咂舌:“你刚才说遇见了谁?” 徐璈表情一空,眼角眉梢都堆满了晦气的暴戾:“一个丧心病狂的老疯子。” “真的是疯了!” 第395章 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惊心动魄的轰隆巨响似是告一段落,可偌大的山匪寨中,却无半点尖叫逃生的动静,安静得堪称诡异。 之前在不同地方放的毒起效了。 不管是喝了水的还是吃了早饭的,但凡是沾了半点水迹的,此时或许都在无知无觉。 桑枝夏不知道在平静的睡梦中变成被炸飞的烤肉算不算解脱,此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徐璈流血不止的胳膊上:“你的手……” “没事儿,划破了点儿皮。” 徐璈心惊不止地挤出个笑,把受伤的胳膊往后躲了躲,喘着粗气用好的那只手捏了捏桑枝夏的脸:“小伤。” “枝枝,这山留不住,咱们现在就走。” 桑枝夏领悟到这话的深意,一道寒意宛如鞭子从脚后跟打到了天灵盖,遍体生凉。 “你是说,这座山头都留不住?” “虎威山到底藏了多少火药?!” 火药制作艰难得来不易,绝对是正儿八经的朝之利器,就是正儿八经的边境守军,也多的是从来没见过火药的兵。 区区一伙山匪,数量如此庞大的火药是怎么弄来的? 这…… 徐璈少有如此气急的时候,抬手用力一抹脸,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匪夷所思:“我也觉得古怪。” “要不是我闯进了胡伟卧房下连通的密室亲眼所见,任谁说了我可能都当是笑话。” 徐璈当真是被惊得不轻,现在回想起不久前所见的一幕,后背也在层层冒汗。 “山上的暗道不是随便挖的,互通互阻,从胡伟的卧房顺着密室下去,堆的全是火药和火油。” “我还在里头撞见个莫名其妙的老疯子。” 徐璈简直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想都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暗道中狭路相逢,老者突兀地说了句水牢,说完提刀就砍! 密室狭窄,再加上徐璈忌惮满地的火药想尽快脱身,那老疯子却是一点儿在乎,只管追着往死里打。 徐璈拼着胳膊硬抗了一刀从密室中逃出,紧追出来的老疯子倒是不追他了,那老东西举着一盏蜡烛又回去了! 那老头儿回去就把火药点了! 徐璈看到的火药数量足以把整个虎威山炸成烟花,鬼知道下一处炸的会是哪儿! 桑枝夏脑中白光闪过,语带迟疑:“你说的老疯子,是不是白发白须一身青衫?” 徐璈猛的一怔:“枝枝?” “那人是不是……” “你别那么紧张。” 桑枝夏安抚似的拉住徐璈紧绷的手,凑在他的耳边飞快说了几句话。 徐璈眼底恍然一闪而逝,抓起桑枝夏的手当机立断:“走。” 齐老要拉所有人陪葬的决心一点儿假都不掺,留在这里除了被疯老头儿当烟花炸了,半点益处也无。 早脱身早保命。 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成七心急低声说:“少主,东家,要不我回去……” “不用。” 桑枝夏看着徐璈不断滴血的胳膊急得红了眼,话声仍带镇定:“胡伟还没回来,齐老不会一次把整山都炸了。” 齐老仇视的或许是虎威山上的所有人,但首当其冲的理应是祸首胡伟。 山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在外的胡伟得到消息,肯定会想方设法地赶回来。 或许齐老在等的就是他。 齐老强调了暮色三分,在此之前都来得及逃。 徐璈不肯让桑枝夏自己走,执意把人背着脚下迈得飞快,话声沉沉:“你回去了也拦不住那个疯子。” “那老头儿路数古怪得很,白白送命没必要,不……” “这边!” 跑在前头带路的孟培突然止住,朝着徐璈用力招手:“往这边来!” 众人从水牢中奔散出来逃命时,孟培就说自己知道一条不为人知的近道。 可当真的看到这条神秘的近道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徐璈把桑枝夏放下来,手掌一翻往下推了一块岩石,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重达百斤的岩石转瞬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云雾中,一丝回响都没听到。 崖深可怕。 桑枝夏用扯下的衣摆缠住徐璈的胳膊,探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这就是你说的近道?” 孟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坐在地上呼哧着点头:“是。” “从这边顺着悬崖下去,就是官道了,不走暗道的话,这是下山最近的路。” 虎威山布局严密,所有进山的路都被人为摧毁,峭壁一拔四四方方,除了四通八达的暗道,四面八方都是悬崖。 不知暗道出入口的话,外头的人上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 谁也不知道齐老准备什么时候把虎威山炸上天,在外的山匪很有可能也在赶回来,潮水似的朝着暗道里冲。 暗道一旦坍塌,或是在暗道内与人数众多的山匪相遇,就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此时下崖的确是最快的。 徐璈沉默着去查看孟培从杂草和污泥中翻出的生锈锁链。 一起跟着跑到这里的大吉面如鬼色,趴着往下看了一眼,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孟哥,这不光是下山最近的路,去见阎王爷的时候,这也是抄的近路啊!” “我……我不……” “不敢就只能在这里等死!” 孟培想到此刻在寨子里大杀四方的齐老,眼底晦色挥之不去:“齐老不会放过山上任何一个活物,哪怕你不曾做过什么。” “可是我……” “锁链长多少?” 徐璈打断了大吉的哀嚎,拧着眉说:“你从这边走过吗?锁链确定可抵崖底?” 孟培意味不明地看了徐璈一眼,木着脸说:“我叛出虎威山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 “锁链到不了崖底,但是尾巴上撒开手掉下去摔不死。” “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走前头。” 徐璈眼皮淡淡一撩没接话,隔空对上了桑枝夏投来的目光,明明是危机四伏的场景,唇边却噙了笑。 “枝枝,下么?” 桑枝夏挑眉回应:“下。” “不过不用你背我。” 桑枝夏拍了拍手,示意成七把瘫软在地上的惠三娘拎起来,转头对着孟培说:“你带着大吉走最前头,成七带惠三娘走尾。” 说完回头看向徐璈:“你走我前头,撑不住了我会叫你。” “手稳一些,可别把我摔了。” 看清桑枝夏眼底笑色,徐璈低声笑了:“好。” “保准不让你摔着。” 第396章 接着说啊,就愿意听这种 顺着峭壁往下的铁链上,串蚂蚱似的串了几个人,在呼啸生威的山风中摇摇欲坠地往下滑。 随锁链晃荡响起的还有大吉失控的惨叫:“嗷嗷嗷!” “我要死了要死了!我肯定是……” 砰! 熟悉的巨响再次在头顶爆开,桑枝夏听着大吉变形的嚎叫,呸呸地吐出嘴里的泥,眼里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唏嘘:“第三次。” 不到一个时辰,这已经是虎威山上传出的第三次巨响了。 桑枝夏说完哧溜溜蹬着崖面往下滑了一大截,听到孟培吃力的声音:“山上埋了火药的地方共有九处,点一处炸一处,全都点完山头估计也平了。” “我还是想不通。” 徐璈一脚踩在大吉的后脑勺,在大吉失控的嗷嗷声中把他正面踹向了锁链,难以理解:“占山为王就算了,床底下埋那么多火药做什么?” 现在的山匪骨子里都这么横的吗? 宁可带着剿匪的官兵一起被炸上天,也不愿意被生擒? 孟培不忍直视地把惨叫不止的大吉挂上锁链,口吻复杂:“我不知道。” “清楚原委的,可能只有齐老。” “齐老?” 桑枝夏古怪道:“虎威山的山大王不是胡伟么?” “齐老只是他被辜负的可怜老丈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在变成齐老的女婿之前,虎威山不是胡伟的。” 也许是齐刷刷地挂在悬崖上顺风下落太过寂寞,又或许是生死迫在眉睫时警惕少了,孟培罕见的话多,自顾自地说:“虎威山原本不叫这名儿,是胡伟鸠占鹊巢之后改的。”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对虎威山了如指掌,除了齐老也没有别人了。” 孟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同时挂着的几人却来了兴趣。 没听到声音了,徐璈懒懒催促:“怎么不说了?” 桑枝夏唏嘘点头:“到这儿还没见着底呢,多说点儿也不妨事儿的。” 头儿都起了,话说一半算怎么回事儿? 孟培对他们夫妇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态度逗得来气:“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旧事儿,你们就非得听个详细?!” 桑枝夏看着仍被云雾遮住的崖底,深深吸气。 “没办法,我就对这种玄乎其玄的感兴趣啊。” “多说点儿也行,就爱听这种的。” 孟培被气得没了言语,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惠三娘果断出击:“我知道我说!” “我愿意说这个!” 桑枝夏看着上头惠三娘哆哆嗦嗦伸出的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象征性地拉了一下,敷衍道:“好了,说吧。” 惠三娘抖得宛如风中落叶,开了口也是上牙敲下牙磕巴作响。 可就这么一副口舌干仗的惊险下,还当真被她叭叭出了个大概的轮廓。 徐璈若有所思:“你是说,这里原本叫潜龙渊?在山上藏着的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山庄?” 惠三娘含着眼泪花花使劲儿点头。 “我听寨子里的大娘扯淡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不过还有更扯的,说这里藏着关乎天下命脉的宝藏,是仙人羽化之地,非常了不得。” 徐璈面皮一抽没接话。 惠三娘叨叨叨:“这地界往前十年谁都来不了,被传得神乎其神,胡伟也是因为被齐老的独女相中当了女婿,这才有机会上山。” 原本的穷小子一跃成了齐老的女婿,紧接着就被山中深藏的风物荣华惊呆了眼。 而后的几年内,胡伟靠着齐老对独女的纵容疼爱,一次又一次地试探齐老的底线,直到最后把齐老父女玩弄于股掌之间,彻底抢占了齐老的心血。 潜龙渊改为虎威山,神秘山庄摇身一变成了无恶不作的土匪寨子。 惠三娘说得煞有其事,末了冷笑道:“齐老的女儿没脑子,认准了胡伟当牛做马都乐意。” “最后生生被扣上了一顶与人苟且的帽子,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被脱衣羞辱,最后还被胡伟剁了手脚拔舌囚了起来。” “要我说,这不争气还上赶着倒贴狗男人的糊涂东西,倒不如一次死了爽快。” 要是死得干脆利索,齐老也不会为了保得独女的性命,甘心受制胡伟多年。 这山上早八年就闹得不可开交了。 桑枝夏面露思索,微妙道:“齐老既然已经受制于人,胡伟为什么不直接斩草除根?” 不做人的事儿都做了一箩筐了,难道最后还怕担上屠戮妻子岳丈的罪名么? 惠三娘讥诮地哈了一声:“他倒是想杀,可杀了齐老他还怎么活?” “我听说胡伟身上有一种很古怪的毒,每月一发作,次次生不如死,这毒是齐老下的,也只有齐老能解。” “胡伟如果每个月不按时把解药吃下去的话,最多一日就会暴毙。” 换句话说,胡伟不是不想杀。 他是不敢杀。 齐老的女儿在胡伟的控制中难得生机,齐老留下的后手也让胡伟不得不稍作退避。 齐老和胡伟互相牵制,在过去的数年间勉强维持在暂不破裂的平衡。 可眼下这个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桑枝夏脑中闪过齐老提起女儿时的悲凉,喉头有些发堵:“那山上的火药是怎么回事儿?” 因为话多暂时忘却了恐惧的惠三娘骤陷沉默。 桑枝夏神色幽幽:“嗯哼?” 惠三娘吸了吸气,满脸讨好:“这是真的不清楚了,寨子里也没人敢说哇。” “我刚才说的这些,那都是在寨子接客从醉了的人嘴里听来的,多的是当真不知道了。” 说话间最下边的成七连吹了三声哨响,锁链咣当中下边明显轻了一截。 仍挂在锁链上的几人纷纷低头,没多久下边就响起了成七的声音:“可以下!” 在锁链上晃晃悠悠的滋味实在难受,见了底孟培不要命一样,撒手就往下跳。 破了胆儿的大吉想抓没逮住,猴儿似的双手双脚牢牢地抱着锁链,凄惨哀嚎:“孟哥!” “孟哥你这就不管我了吗?!” “孟哥我……嗷!” 徐璈毫无征兆地飞出一脚,直接把面无人色的大吉踹得飞了下去。 惠三娘听到落地的闷响,很是惊恐:“我……我其实……” “别踹!” “我可以自己跳!” 惠三娘说完心一横眼一闭张牙舞爪地蹦了下去,听到地面上接连传出的哎呦声,徐璈眉眼舒展:“总算是清净了。” 他真的忍很久了。 桑枝夏艰难忍笑,正想找个砸不到人的角度往下时,徐璈脚尖一蹬崖壁,没抓锁链的那只手揽上了她的腰。 “枝枝,眼睛闭上。” 桑枝夏依言闭眼,徐璈话中含笑:“别睁眼,我带你下去。” 第397章 借刀杀人的好事儿,何乐而不为? 视死如归的惠三娘和被迫落地大吉还瘫在地上龇牙,抬头就眼睁睁地看着桑枝夏被徐璈抱着,轻飘飘但又极其稳重的安全落地。 摔得眼冒金星的两个人脸上写满了羡慕。 惠三娘揉腰吸气,抖起了虎胆儿半酸不苦地说:“瞧瞧,要不怎么说还是应该找个靠谱的男人呢?” “这出了门还带着自家男人的就是不一样。” “孟大哥,你说是不是?” 徐璈听了打趣面色如常,呼吸都不曾乱上半点。 倒是桑枝夏有些绷不住了,不动声色地扒开了徐璈的手,故作镇定地别过了头。 孟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无声的警惕:“看我做什么?” “你别看我。” 惠三娘很是委屈:“我……” “嘿呀,三娘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大吉捂着心口兀自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酸溜溜地说:“孟哥有心尖子上的人,你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不过话说回来,孟哥,你不在青城山上当山大王,怎么会被抓到这边来的?” “我听说你和大胡子他们在青城山不是弄得挺热闹的吗?” 孟培听到青城山几个字就觉得脑瓜子疼,正想让他们闭嘴时,就看到成七满脸喜色地跑了过来。 孟培狐疑地眯起了眼。 成七背过他对着徐璈低声说:“少主,咱们的人已经到了。” 成七落地后照例在崖底搜寻了一圈,在此地找到了联络的记号。 有这个记号在,证明徐璈之前潜伏上山留下的信息没白留。 之前被困在官也道那边搜查的人顺着记号,已经查到了虎威山,只是暂时还没摸到上山的途径,但是前来救援的人就在附近。 自己人到了,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徐璈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咱们现在就撤。” “传个信告诉成一他们,不得在此延误,也不可留下任何可能引人疑窦的痕迹,立即撤回安城。” 虎威山各种离奇的传说和来历不明的火药,甚至是这一次的绑匪之仇都可以事后再说,但现在不走不行。 徐璈说着眼尾泄出一抹嘲色,讥道:“再者说,这些人不见得能活到等我来算账的时候。” 有齐老那么大一尊杀神在前,堆了满山的火药在后,说不定过了今日,虎威山就会变成蜀地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借刀杀人的好事儿,何乐而不为? 徐璈曲起手指连出三声呼哨示意,寻至此处的暗卫以哨声回应。 三短一长的哨声止歇,放眼望去却看不到半点人影,仿若刚才听到的都是幻觉。 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惠三娘和大吉不敢说话了,秒变缩脖子的闭嘴鹌鹑。 孟培环顾四周一圈,眸色复杂,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镇定道:“走吧,我带路。” 崖底下茂林横生乱石横挡,比人高的杂草遍地都是,难以辨清方向。 可孟培走在前头却像是来过无数次似的,半点犹豫也无。 桑枝夏跟着走在险些能把自己淹没的杂草丛中,勾了勾徐璈的手指小声问出了一直没来得及问的话:“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徐璈劈开挡路的杂草,把桑枝夏的手塞进自己的衣摆里躲好,用只有桑枝夏能听到的声音说:“胡乱抓了一些没仔细看,但应该有用。” 齐老太不讲理,也没给徐璈再仔细的机会。 被追砍着从密室中跑出来,徐璈只来得及匆匆把找到的东西往怀里一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抓了些什么带着。 不过只要胡伟跟白成仁等官员勾结作恶的罪板上钉钉,蜀地有勾结的官员也都一查便可了然。 此番折腾就算是不能把官匪勾结的罪名往太子的头上扣,也可顺势加重白成仁等人身上的罪名,把蜀地的太子党羽斩个七七八八。 不算白忙活。 桑枝夏闻言心安不少,见徐璈的眉心一直拧着不放,有些奇怪:“都找到了,你还愁什么?” 徐璈顿了顿没细说,安抚似的在桑枝夏的手腕轻轻摩挲。 “想到一些不切实的传闻,只是不确定真假。” “不急,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桑枝夏一时没想到他要去问的人是谁,想到此处说话不便没再多言。 众人在孟培的指路下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顺利抵达官道边缘。 得到消息的暗卫已经在此备下了马匹,还有一些简单的干粮和水。 徐璈把烧饼冷硬的外壳扒了,把相对软和些的饼芯递给桑枝夏:“枝枝,暂时寻不着好的,你先凑合吃两口垫一垫。” “你坐着歇会儿,咱们一刻后起程回安城。” 精神高度紧绷的时候不觉得疲,可一到了安全的地方,被压抑许久的倦意就开始袭上心头。 桑枝夏确定了一下徐璈胳膊上溢血的伤没有加重的征兆,有气无力地扯了一口饼子,表情恹恹。 “都炸崩山了,胡伟他们得了消息应该也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咱们这时候往回,会不会正好撞见了?” 徐璈把打开的水囊递到桑枝夏的嘴边示意她喝一口,抬手擦去她嘴边的水渍,冷笑道:“撞上了才好呢,提早送他见阎王。” 就算是没有齐老的大仇在前作刀,徐璈也不可能任胡伟活着。 策划掳走桑枝夏想对她不利的每一个祸首,都必须死。 徐璈说着眼风意味不明地朝着边上一扫,惠三娘敏感地打了个激灵,歘一下就把不明所以孟培摁在了地上。 桑枝夏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嗐了一声嘀咕道:“算了吧,齐老好歹也是帮过我的。” “老头儿恨得眼珠子都滴血了,要真被你抢了先,死了都没法瞑目。” 要是被截胡不能手刃仇人,齐老下一个待宰的目标很有可能就会变成徐璈。 这样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麻烦,真的大可不必。 徐璈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没说话,正想叫上人即刻出发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撼地的闷响。 桑枝夏眼中疲色瞬间消失殆尽,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徐璈:“不是我们的人?” 第398章 想要多少,跟我直说啊 寻来此处的人都已经取得了联系,没有一方会在此时赶到。 这动静听起来也不对劲儿。 徐璈凝神侧耳,不远处的天边突然炸响一串焰火。 烈日当空焰火瞬息即散,徐璈面上一空,立马拉起了桑枝夏的手:“把马放了!” “所有人立即离开此处蔽身!不管看到什么都不得发出半点动静!” 话音落林间闪过数道快到模糊的黑影,桑枝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徐璈搂着横穿官道,跃进了道边比人高的乱草丛中。 徐璈趴着把桑枝夏护在身下,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枝枝,别出声。” 桑枝夏下意识地点点头,刚抬头就听到了大批人马逼近的可怕巨响。 风吹过四周寂静无声,藏在暗处的人看清止步的人马,徐璈的眸子无声骤缩。 白成仁居然亲自来了! 领队前来的白成仁坐在高头大马上,脸色阴沉得当场可以拧出水来,忍无可忍地朝着边上的人挥了一马鞭:“混账东西!” “我早就告诉过你要把尾巴扫干净,你居然给我留了这么大一个隐患!” 胡伟生生挨了一鞭子不敢闪躲,捂着被抽出血痕的脸苦哈哈地说:“大人,不是我存心手软,主要是那个姓齐的老东西太阴狠了啊!” “那老东西就跟阴沟里的耗子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我要是真的把他杀了,那我……” “你怕死就可以给我惹这么大的麻烦?” 白成仁恼火地剜了胡伟一眼,眉眼间凝出的全是歹毒的阴狠:“这烂摊子要是收拾不利索,拉你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胡伟满脸畏惧彻底不敢吱声了。 白成仁把持着缰绳勒马原地转了一圈,狠狠咬牙:“今日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把那个老东西解决了。” “绝对不能让他活着出了这座山,否则你我都别想活!” 胡伟吓得一激灵,连忙从马背上滚下来跑在前头带路:“这边这边!” “不走暗道可以上山的路就在前头,我这就去带路!” 胡伟连滚带爬地冲在了前头,被带来此处的官兵得到指令,披甲列队跟了进去。 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密林边缘,藏在杂草丛中的人神色却逐渐古怪。 桑枝夏用气音说:“不对劲啊。” 白成仁勾结山匪为恶,官匪一家是铁打的事实。 胡伟跟齐老的恩怨理应是另一回事儿。 可白成仁怎么会如此紧张齐老的死活? 这人声势浩大地闹了这么一出,齐老的身上莫非还藏了别的秘密? 桑枝夏若有所思地看向趴着的孟培,挑眉道:“齐老也当过土匪头子?” 孟培一言难尽地拧起了眉,有些没好气:“齐老不是那样的人。” “齐老是好人。” 桑枝夏本能地觉得这话好像哪里不对,可这里属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扯了扯徐璈的袖口。 “咱们现在怎么办?” 徐璈敛去眼中深色,轻轻地说:“走。” “先离开这里。” 白成仁等人一看就是临时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为了进林子尽快上山,所有的马都扔在了外头。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了他们。 牵来就能跑。 不会骑马的惠三娘和大吉被成七和孟培粗暴地拴在马背上,几人一路抄近道狂奔往前,很快就抵达了安城的边缘。 早就候在这里的灵初飞快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徐璈问:“城里出什么事儿了?” 灵初低着头说:“今日一早蜀地总督府下了缉拿令,要不惜代价绞杀虎威山全部匪众。” “外界现在都在传,据总督府所查,杀害钦差赵忠全赵大人的凶手就是虎威山的人。” 把赵忠全的死扣在匪徒的身上,顺带再打着为赵忠全讨回公道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调人围剿。 既把钦差之死的罪责甩得一干二净,还可以借此机会杀人灭口。 白成仁这一手好算盘打得啪啪作响,自己倒是半点脏水都没沾上。 徐璈难掩嘲色地啧了一声:“安城现下如何?” “之前耽搁在路上的人都已经安全抵达了,只是为了配合总督府剿匪一事,内外都在戒严搜查。” 桑枝夏皱眉道:“我就这么进城,不会惹来麻烦吧?” 城里城外的官跟虎威山穿的都是同一条裤子。 她被掳的时候,知情的官兵只顾着捞油水,可没有半点要履行本责主持公道的意思。 说不定当官的还等着从她的钱袋子里分一杯羹呢,遍地寻不出一个干净的好东西。 现在再光明正大地进城,被人认出了岂不是又是一场麻烦? 桑枝夏想到之前大肆买入土地的张扬,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该声张。” 人人都说安城来了个不缺钱的财神爷,恨不得撅腚就从她的袋子里掏钱。 现在好了。 想低调都没机会。 徐璈倒是不在意:“无碍。” “白成仁现在自顾不暇,顾不上咱们这茬。” 似是为了缓解桑枝夏的紧张,徐璈笑着点了点她的眉心:“越是这种时候,你越是张扬,越是妥当。” 露富有时会招来杀身之祸,有时又会是另类的护甲。 全看手里的银子想怎么往外撒。 名声盛了,自带铠甲。 蜀地乱成了一锅粥,正处在热油锅中的白成仁自顾不暇,一次未能得手,纵是有万千贪念,他也不敢擅动。 桑枝夏面露思索没接话,等骑马入城的时候,果然从看守官兵的脸上看到了遮掩不住的惊悚。 桑枝夏见了有些来气,马也没下,只是要笑不笑地开了口:“官爷这般打量,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 负责搜查的城卫满脸尴尬,干巴巴地说:“没,就……” “就你们怎么这么多人?” 为了入城,原本藏身在暗处的暗卫悉数被叫了出来,原地乔装成了镖队的模样,浩浩荡荡地跟在了桑枝夏的身后。 城卫慌张地看了一圈跟在桑枝夏身后打扮成镖队的人,故作不悦道:“总督大人下令正在严查,你们……” “官爷,蜀地不同于别处,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啊。” 桑枝夏整理了一下手中缰绳,笑色唏嘘:“出门在外身侧跟着的人若是少了不足数,谁知道会在何处就挨了闷棍吃了蒙汗药,被人当成待宰的肥羊往山里拽呢?” 城卫心虚地挪开了眼不敢接话。 桑枝夏呵了一声,挺直腰背淡淡地说:“灵初。” 灵初手一抬朝着城卫的怀中砸了一个袋子。 不等头顶被砸出大包的城卫出声,桑枝夏就冷声道:“官爷守城辛苦,一点儿小意思权当是犒劳的茶水钱了。” “只是往后多有来往,若是想要些润嗓的水钱,倒也不必大半夜的冒杀头的风险开城门。” “想要多少,跟我直说便可,诸位意下如何呢?” 第399章 豁得出去也算是门本事 城卫捧着沉甸甸压手的兜子,原本要说的话都被手上存在感十足的分量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打扮成镖队护卫的徐璈似有不悦,策马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沉沉:“怎么,还不放行吗?” 早已目瞪口呆的城卫恍如惊醒,捧着兜子疯狂挥手:“过!” “前头的把路都让出来,放他们过去!” 以桑枝夏为首的一行人浩荡而过,有胆儿小的觉得不妥,小声说:“首领,就这么放他们过去了,要是上头……” “上头什么?” 被问到的人没好气地抽了问话的人一下,咬牙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放他们过去怎么了?!” 被捧着的袋子打开,露出的都是手指头那么大小的金元宝,这么一兜子折下来,那可是数千之巨! 看城门的小卒不曾见过这么多闪着金光的宝贝,当即惊得口水直淌,全然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捧着袋子的人见了得意冷笑:“狗啃骨头两头光。” “上头的好处没有咱们的份儿,到了底下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咱们当然要选肉多的那头啃。” 掳走的人又逃出来了,这是总督大人的爪牙不利,论罪也轮不到他们。 能捞着现成好处的时候,做什么不要? 突然得了一笔横财的人脑子极其清醒,想也不想就说:“咱们把这好处分了,上头也不会有人知道。” “再说了,大人要抓的是藏匿在虎威山上,狠毒杀害钦差的凶手,这群人跟凶手又扯不上关系,放他们进城有什么不对?” 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脏污,那就是打落牙齿混血吞。 只要他们不多嘴,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儿? 一番议论城卫们笑得合不拢嘴,安全回到客栈的桑枝夏顾不得喘口气,刚坐下就说:“店里现在有多少存粮?” 掌柜的本就内疚一招不慎让桑枝夏被掳走,眼巴巴盼着人好不容易妥妥当当的回来了,当即就是有求必应:“具体的数没太细点过,可供应百来人吃上小半年的份怎么都是有的。” “您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桑枝夏皱眉看着背对着自己处理伤口的徐璈,垂下眼说:“山洪肆虐,为此受灾受难的百姓不少。” “咱们既是手中略有余力,不妨为受灾的百姓做些什么?” 掌柜的闻言猜意,试探道:“您是说,想散粮赈灾?” “赈灾是朝廷的事儿,我倒是没那么大的脸,散粮却是可行。” 桑枝夏觉得徐璈的话很在理。 如今身在蜀地,还不幸被此地的官员当成了可以宰一刀的肥羊,再费心想低调行事作用不大。 与其遮遮掩掩的给暗鬼制出可趁机而谋的机会,不如敞敞亮亮的,直接打出号子出去张罗,明摆着嘚瑟自己有钱。 什么都摆在明面上了,见不得人的鬼蜮伎俩碍于在受助百姓间掀起的盛名,也不得不退避。 赵忠全得知桑枝夏回来了匆匆赶来,恰巧听到这话想也不想的抚掌说好:“这样好哇!” “知道你的人少,那些做鬼的玩意儿就总想找机会下黑手,要是名声打出去了直接露在人前,任谁来了都要多几分忌惮!” 高高悬在树梢的果子,明里暗里盯着的眼睛无数,明防暗守之下,可不就没人再敢打歪主意了么? 掌柜的听懂了,连忙点头说:“那我这就去筹备粮食,争取下午就开始散粮?” “也没那么急。”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今日先派人出去张贴告示,只说从明日一早开始,三又粮庄在城外搭设十里粥棚,先把人吸引过来。” 先是盐乱无米可吃,紧接着又是山洪之难,本来就举步维艰的百姓现在更是度日艰难。 一旦施粥的消息散出去,闻讯朝着安城赶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掌柜的连声说是:“那依您瞧,这粥施多久合适?” 桑枝夏摩挲着指腹露出个笑:“暂不定期。” “即日起开始从各处采买米粮,买来的悉数运到地方,全部熬成米粥发下去,但凡是到了的,不拘老少大小,露了面便可一日领取一碗。” “凡是人在家中不便来此的,只要拿得出确有此人的证明,就可以再领一人的份带走,除此外再无限制。” 掌柜的飞快在心里估算大约需要多少米粮。 赵忠全暗暗抽气:“真照你说的这么放粮,你得投下去多少银子才足数?要不……” “银子的多少并不重要。” 徐璈包扎好了伤口终于愿意转过身来,唇色苍白眼尾却含了笑:“花出去的银两不必一定要听个回响,暂时起效就可。” 桑枝夏闻声笑了。 赵忠全啧啧唏嘘:“破费是破费,不过这样也好。” “只是丑话我先说在前头哈,这么多银子都是你们夫妇自己愿意出的,跟我可没关系,我……我最多能出这个数。” 赵忠全忍着肉疼竖起一掌,挣扎堆满了眼角眉梢:“最多五百两,再多就是要我血命了!” 京官多硕鼠,偏偏赵忠全不在其内。 能忍痛拿得出五百两,的确已经是在放血了。 桑枝夏忍笑咳了一声,揶揄道:“倒不拘数的多少,心意到了便是最佳。” “只是您出门在外想来也没带多少傍身的银两,其实少出些也是可以的。” 赵忠全摆着手叹气:“再多也没有了,我总共就带了这么些。” “不过也不发愁,回去的时候不是你们给安排么?” 赵忠全人老面皮厚,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既是安排了回程,自然该捯饬好我的吃喝用度,我没钱也行。” 吃喝住行都有人管了,揣多的银子做什么? 有便宜可占,不占白不占。 徐璈直接被他的理所应当逗乐了:“想得开豁得出去,这也算门难得的本事。” 赵忠全不见半点汗颜,满脸正直:“没办法,谁让老夫家私微薄呢?” “不过话说回来,虚惊一场都安然无恙是好事儿,可眼下的形势紧急,时不待人啊诸位。” “咱们是不是该抓紧回京了?” 第400章 你从哪儿听来的潜龙渊? 赵忠全不在意虎威山乱七八糟的山匪恩怨,也无所谓那些胆儿肥到掳走桑枝夏的人有多少被炸成了烤肉。 蜀地这么大地方,多一个虎威山少一座山头都是小事儿,为此丧命的也都是死有余辜。 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赵忠全飞快回头看了一眼沈安竹和孟培在的二楼方向,用手挡住嘴说:“蛇鼠窝不破,硕鼠永难除。” “要想解决蜀地百姓吃不饱饭吃不上饭的这个痼疾,就必须提刀砍七寸,祸从根上免!” “咱们现在已经拿到了该有的证据,最首要的事儿是抓紧时间赶回京都,把全部罪证呈堂于圣上。” “有了这些大白于天下,我们也好为受苦难压迫的百姓谋福祉求生路!这才是吾辈官员吃俸粮领俸银当为之事,否则……” “那是你的事儿。” 徐璈不紧不慢地打断赵忠全的话,似笑非笑地说:“除你外,这里可寻不出第二个吃俸粮的了。” 赵忠全猝然语塞。 徐璈眼泄嘲讽:“一年俸粮几何,得银几两?” “那点玩意儿吃得饱么?我为何着急?” “你……” 赵忠全气得直拍大腿,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满眼只剩下黄白俗物呢?” “想你当年那也是……” 面对徐璈好整以暇的目光,赵忠全再一次哑口无言。 诡异的沉默持续半晌,赵忠全一脸麻木:“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在俗物窝里长大的。” “朝廷发的三瓜两枣对你来说,可能是不够吃。” 徐璈不恼反笑。 赵忠全气得磨牙:“再说你也不曾做过什么好事儿,从前如此,现在亦然!” 有钱有权的时候当纨绔做混账。 没权有钱的时候,依旧是个混账。 赵忠全脑中欻欻闪过徐璈的不堪过往,眼瞅着眉毛就要飞到天上去了。 桑枝夏赶紧出声打住:“他性子惯来如此,再加上此时伤痛不适,说话难免不周到些,您揪着他不放做什么?” 赵忠全深深吸气,挑剔的目光自桑枝夏脸上滑过,字字含愤:“这小子最大的福气,也就是侥幸娶了你了。” “不然街边要饭都得被人把碗踹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摁住了想开嘲讽的徐璈,耐心地听赵忠全叭叭了一阵儿回京的计划,顿了顿说:“沈安竹既已同意与您同行,即刻出发倒也妥当。” “只是您提到的那些东西,随身携带只怕是不妥。” 赵忠全闻声立马鼓起了眼。 徐璈抢在他炸毛之前说:“分批动身。” “我会把你们混入白家的商队中入京,东西你们带着不方便。” “等你们都安全抵京了,自然会有人拿着东西去与你们会合。” 赵忠全原本就是佯装的怒,听完这话眼中多了几分复杂,苦笑道:“你这是信不过我?额外留了一手?” 徐璈懒懒地掀起眼皮:“既是知道,作何要多嘴问出来呢?” 赵忠全:“……” 徐璈握住桑枝夏的手示意自己的伤势无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带着不安全,如此也是为了你们的小命考量。” “当然,如果返回京都你后悔了不想与太子作对的话,这些东西也不会出现在你的手上。” 赵忠全被气笑了:“你们擅来蜀地,早已违背圣令,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你这么做,就不怕我到皇上的跟前去揭发你们?” “你应该到不了。” 徐璈勾唇露出个笑,轻飘飘地说:“外边都在传赵大人已经死了,白总督正亲自带人围剿虎威山为你讨回公道呢。” “赵大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既是想让赵忠全成为自己手中的刀,徐璈就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这把刀反手刺向自己。 灭一个钦差的口是挺艰难。 可如果是杀一个传闻中早已死了的钦差,那就很简单了。 赵忠全被徐璈的理所应当气得不说话了,桑枝夏适时地插了一句:“如此安排也是为事成考量,大人不必多意。” “毕竟大人此番回京少不得遇波折,谨慎些总比大意疏忽了好。” 虽说都是同一个意思,可桑枝夏说完赵忠全的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 茶饮不过半晌,赵忠全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夫妻,怒极反笑:“你们夫妇的红白脸戏倒是唱得好。” 好话恶话都让人家两口子张嘴说完了,除了听安排,好像也没什么再需要琢磨的了。 眼见赵忠全的毛是被捋顺了,桑枝夏就想劝徐璈去休息,谁知徐璈坐着没动,反而是对着赵忠全说:“大人可曾听过潜龙渊?” 作势要甩袖而去的赵忠全猛地一猝,难以置信地转头:“你说什么?” 赵忠全脸上的异样太过明显,以至于桑枝夏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等等。” 桑枝夏端起茶盘站了起来:“换个地方说吧。” 谈话的地方从厅内换到了后院,被清空的后院再无其他人,抬眼望去一览无余,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偷听。 赵忠全不等坐下就拧着眉追问:“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你从哪儿听来的潜龙渊?” “这地方……” “这地方哪里不对?” 徐璈若有所思地盯着赵忠全,眉梢微扬:“我终究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说来也不详细。” “瞧大人的样子,像是知道些什么隐情?” 赵忠全捧着桑枝夏新沏出的茶吹胡子,狠狠剜了徐璈一眼:“无事相求的时候,叫我老顽固,有求于我了,开口闭口都是大人。” “用人朝前,不用朝后,你就不嫌自己这副嘴脸丢人?” 徐璈笑得戏谑:“我这不是跟您学的么?” “咳咳。” 桑枝夏往徐璈手里塞了个茶杯,头疼道:“都少说几句,谈正事儿呢。” 赵忠全本来不想多说,可前后被这么一打岔忘了警惕,脱口就说:“看看你媳妇儿多明事理。”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笑了笑:“大人过誉了。” “话说回来,不知潜龙渊到底是何典故,您要不与我们细说说,就当是给我们长长见识?” 赵忠全有些迟疑:“都是些子虚乌有的瞎话,较真做什么?” “这话便是了。” 桑枝夏把冒着热气的点心往前一推,失笑道:“既是当不得真的浑话,您随意说说,我们随便听听。” “只是些乡野趣谈磕牙打发时间的乐子,说者不必太有心,听者也是过耳忘,大人何必当要紧事儿呢?” 赵忠全意识到自己又被这对夫妇的红白脸套路了,胡子好一阵乱抖,无可奈何地长叹出声:“池塘里的藕眼全都加起来,也没你两口子心眼多。” “那丑话可说在前头。” 赵忠全清了清嗓子强调:“出了这道门,这话就当不得真了,不许出去瞎说乱传,记住了没?” 桑枝夏配合地笑着点头,顺带对徐璈使了个眼色。 徐璈收敛了脸上的吊儿郎当,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大人,请吧。” 第401章 那个姓齐的老疯子,会不会还想活? 赵忠全仰头把茶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从中获得某种勇气似的,再三挣扎终于开了口:“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你想知道细节,不如到家了去问你祖父。” 徐璈和桑枝夏对视一眼没接话。 赵忠全怅然叹气:“多年前民间曾一度掀起过一则传闻,只说当今得位不正,皇权并非天授,逆天而行,早晚会惹神明之怒,民不聊生兵祸横起。” “当今震怒下令严查,最后查出的谣传的起因就是潜龙渊。” 古人说皇权天授,乃是承天受命,当为万民之帝。 可正儿八经经历过风浪起伏的人都清楚,所谓天意难胜人为,朝代更替权柄的轮换,靠的全是人力和人命去铺,跟从不开口显灵的老天爷没一文钱的关系。 谁都知道潜龙渊之言是谣传。 可抵不过这则谣传说得太真切,玄乎其玄的。 “民间有传,潜龙渊乃是龙脉所在,关乎一国气运昌盛和长远,寻得潜龙渊中龙脉者,便可得天下。” “可是又没人知道潜龙渊是个什么东西。” 赵忠全一言难尽地撇撇嘴,没好气道:“那十来年从京都至地方,统统都乱得不成样子,最后查出来或真或假叫做潜龙渊的地方都有三五十个,瞧着也跟别处没什么两样。” “皇上下旨杀了一批人后,这几个字就成了忌讳,从此也没人再敢乱提,不了了之了。” 徐璈敏感地蹙起了眉心,微妙道:“只是杀人,不曾查出谣传的源头?” “查啊,怎么不查?” 赵忠全眼中多了几分凝凝,压低了声音说:“坏就坏在追查上了。” “你可知我朝自建皇城京都至今已有多少年?” 徐璈挑眉,故作含糊:“二百来年?” “错。” “是一百六十八年。” 赵忠全严谨地强调了一遍年数,不住叹气:“一百多年过去了,前人肉化尘骨化土,本该早都消散干净了,谁曾想一查还能查出前朝的冤孽呢?” 一直安静听着的桑枝夏面露错愕,惊讶道:“前朝?” “这都几代人了,怎么还能跟前朝扯上关系?” 赵忠全苦笑点头:“谁说不是呢?” “这前朝新朝恩怨更迭的旧事儿,没谁说得清原委,毕竟知道的投胎早的话,现在都该年近百岁了,本不该再翻出来细究。” “可恰巧就坏在这上头。” 皇上下令严查潜龙渊谣传一事,查出有前朝余孽作祟,为的是寻到潜龙渊的龙脉所在,想借摧毁龙脉之力,推翻当今。 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事儿绝非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且不说无人知晓龙脉一事的真假,就算是真的,那又该何处去寻,找到了如何判别是真伪。 可一国之运不是个破碗烂筷子,哪儿是说毁就毁了的? 赵忠全信奉君子不语怪力乱神,对此很是嗤之以鼻:“总之清查出来发现有人跟前朝余孽来往不清,民间也多有人牵扯在内,朝野震撼,皇上震怒。” “最后皇上亲拟的圣旨,不管罪过大小,但凡是牵连在内的全被追责问罪,轻则杀一族,重则杀三族,一个不留。” 屠刀之下再无争议,当今靠着雷霆血腥的杀伐手段,成功让谣传止于当下,也成了亲历者不敢再提的阴霾。 赵忠全不知道徐璈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愣了下语重心长地说:“徐家虽是不如当年了,可走的自来都是正统路子,搞不得歪门邪术辱没门楣。” “你岁数浅些,不知情不奇怪,好奇也是人之常情,但也切忌好奇太过了,以免惹祸上身。” 潜龙渊一案是当今心头拔不出的暗刺,谁提谁死。 赵忠全是真的怕徐璈糊涂,赶忙对着桑枝夏说:“你可把人看严实了,这要是出了岔子,我死了都没脸去见嘉兴侯!” 桑枝夏被他的紧张逗得好笑:“您放心,我们只是问问,不会胡来的。” 赵忠全一脸悻悻,想了想控制不住地叹气。 “其实徐家遭祸,也不能说全都是错。” “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子监国,结党营私同流合污之事层出不穷,乱象横出。” “封王的皇子人人各有心思,糟污野心绞杀成片,朝堂民间都早成了一锅乱粥,拎不出几个干净的玩意儿。” 徐家虽是遭了祸端,其实也相当于是避开了更大的风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福是祸真的不好说。 徐璈眸色微闪,低声道:“我听大人的意思,当今的龙体似不如传闻康健?” 不该说的说了一箩筐,赵忠全也没了顾忌,苦着脸就说:“何来康健可说?” “皇上自病后便耽于求仙问卜寻求长生之道,丹药吃得越多,病痛自是越多,只不过是在强撑罢了。” 万幸的是皇上的心中仍有万民,不至于行至荒唐。 否则仔细想想,他们在蜀地的一番生死惊险也属实没太大意思。 徐璈听出了赵忠全的言外之意,眼里晕开了几分说不出的嘲讽:“已经很荒唐了,再多些想来也是无妨。” “慎言。” 赵忠全不悦瞪眼:“不管怎么说,话不能乱说。” 否则被人知道,徐璈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徐璈不是很在意地啧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说:“话说当年潜龙渊一事既是闹出这么大的风波,那总该有个领头被问罪的吧?大人可知道首当其冲的祸首是谁?” 赵忠全不理解徐璈为何执着于这个,踌躇一刹吐出了四个字:“潜渊山庄。” 在赵忠全看不到的角度,桑枝夏的瞳孔猝然缩紧。 徐璈舌尖顶过侧颚,笑色幽幽:“潜渊山庄?” 这么巧的么? 赵忠全不明所以地眨眼:“怎么?” “哪里不对?” 徐璈笑着摆摆手表示没什么,赵忠全想想犹自不放心,严肃叮嘱:“这话我说你听着,出了门就忘了。” “这个潜渊山庄据说全是前朝余孽,传承潜伏多年,就是为了找到潜龙渊中的龙脉摧毁,好达成复国的妄念。” “这都是些疯人的胡言乱语,当真了你才是傻的。” 徐璈忍笑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难得恭敬地站了起来,眉眼含笑:“野史乱言也说得差不多了,我送大人回去收拾今晚动身的行李?” 赵忠全嫌弃地白了徐璈一眼,语气嫌恶:“有这闲工夫搭理我,不如好生找个大夫把你那胳膊包严实了。” “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 赵忠全口嫌体正直地甩手走了,徐璈回头就撞上了桑枝夏迟疑的眼。 桑枝夏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你说,虎威山上堆成小山的火药,到底是为了什么准备的?” 为了炸胡伟吗? 想也知道,胡伟根本配不上这么大的阵仗好吗?! 徐璈也觉得很有意思。 一个其貌不扬的山匪寨子,原来还有这种了不得的来头么? 能被个胡伟搅和出了如今的局势,也难怪这群痴心妄想的人复不了国。 对视不过一霎,徐璈眼底渐现玩味:“枝枝,你说那个姓齐的老疯子,会不会还想活?” 第402章 对不起我错了! 徐璈问得笑意幽幽,桑枝夏怔愣一刹就明白了徐璈话外的深意。 桑枝夏了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尽管现在不清楚山上是什么动静,但我想活着对齐老而言早已是种急于摆脱的折磨,他应该很难配合。” 前朝的恩怨说起来年代久远,当下的血仇才是真的让人难以忘怀。 如果虎威山上那些威力足以毁天灭地的火药,真是为了断所谓的龙脉才存,现在的虎威山真的是当年引起偌大风波的潜龙渊。 那么在此时此刻的齐老心中,这不正好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么? 既一把火炸糊了仇人,又干脆利落地毁了传说中的潜龙渊。 潜渊山庄筹谋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个? 而且他们下山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过去了。 按照齐老叮嘱她的时间,山上的草木活人十有八九早已化作了烟尘,这时候再去想这个,是不是有点多余? 桑枝夏不放心地撸起徐璈的袖口打量,边叹气边说:“还有,如果齐老真是出自潜渊山庄,一旦让人知晓,就会是另一场更大的浩劫。” 桑枝夏自己是不清楚当年的原委,可光是从赵忠全讳莫如深的态度便可猜出,当年一定闹得很大。 风声鹤唳之下,潜龙渊和潜渊山庄早已成为了不可提的忌讳。 这种时候倘若旧话重提,少不得又是另一场在腥风血雨。 何必呢? 徐璈背靠着桌子低声一笑,在桑枝夏不解的目光中说:“咱们走之前我留了几个人,本来是想着趁乱看能不能再捞点儿东西,要是……” “少主。” 匆匆而来的宋六止住脚步,忍住眼中急色飞快地说:“虎威山那边有消息送回来了。” 徐璈和桑枝夏同时转头,桑枝夏略显错愕:“还没炸?” 仇人都上山了,齐老是怎么忍得住的? 宋六苦笑着抹了一把脸,低着头说:“探子来报山上后续又爆了两次,而后就再无声响。” “咱们的人冒险扮作官兵入山,现在山里双方已经陷入僵持,暂时未有其余进展。” “僵持?” 徐璈意味不明地眯起了眼,疑道:“为何僵持?” “白成仁做什么了?” 宋六一脸说不出的无可奈何,叹道:“那个老者的女儿下落不明,似是不在山上。” 桑枝夏猛地一愣,倏而眼中滑过一抹恍然。 齐老已存死志,唯一还可算作牵挂的,便是在歹人手中受苦多年的独女。 他此时不怕独女会随自己一道赴死。 他怕的是自己死了,饱受磋磨的独女还在仇人的手中生不如死地活着。 胡伟等人攥着这么一条割舍不下的命不放,难怪会…… 桑枝夏还没反应过来,徐璈就果断道:“确定那人不在山上?那个老疯子是不是被人唬了?” 宋六也说不清楚,答得苦哈哈的:“这个暂时不得而知。” “蜀地总督已经下令把虎威山团团围了起来,正在胁迫那位老者下山,所以……” “下山?” 桑枝夏和徐璈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清晰看到的都是凝起来的疑云不散。 白成仁在害怕什么? 如果只是怕齐老多嘴说出什么,大可直接设法取了他的性命以求高枕无忧,何必逼着他下山? 白成仁恼怒的话自耳边滑过,徐璈的眸子无声压紧,唇角渐露玩味:“如此看来,这人就更不能死了。” 活人嘴里能蹦出来的东西,可比死人的一滩烂肉精彩多了。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呼出一口气,揪着徐璈的小手指扯了扯。 徐璈顺势低头:“枝枝,我……” “我知道。” 桑枝夏站起身把被自己捞起来的袖子放下来,整理好了袖口说:“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有一点。” “你的伤没你想的那么轻,也不是你说的只蹭破点儿皮,不许上山,别的都好说。” 山上不知还留了多少火药没炸,不定时无预期的危机远比看得见的大。 桑枝夏不想放徐璈去冒险,抿紧了唇只说:“左右白成仁他们是想把人逼下山的,守株待兔也不是不行。” “不上山我便放你去,不然你现在就回屋躺着等喝药。” 徐璈面上神色没半点变化,眼底深处却晕开了浅浅的笑:“我要是做不到还非要去的话,怎么办?” 桑枝夏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徐璈一眼,轻飘飘地:“你说过不会再失约的。” “怎么,是想说话不算话?” “不会。” 徐璈低头用下巴蹭乱了桑枝夏的头发,在桑枝夏不满的注视中笑着说:“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枝枝,施粥的事儿交给底下人去做,我最多……” “你废话太多了。” 桑枝夏故作不耐地把徐璈推开,忍着不放心摆手:“把人都带齐了,赶紧去办你的事儿,别杵着碍我眼。” 打发走了徐璈,桑枝夏心不在焉地准备往回走,谁知刚出了后院就撞见了双眼通红的沈安竹和孟培。 沈安竹站在这里也不知等了多久,眼红脸黑裹着一身散不开的怒气。 个儿不大,气势倒很足。 高大粗犷许多的孟培此时没了往日的蛮横嚣张,耷眉丧眼的双手交叠站在沈安竹的身后,眼神闪烁,活像是个犯了大错被逮住的熊娃子,心虚直接写在了脸上。 桑枝夏面露戏谑,要笑不笑咳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找我?” 孟培飞快地看了桑枝夏一眼没敢插话,努力低着头,试图把黑红黑红的大脸往地上杵。 沈安竹黑着脸深深吸气,忍着怒说:“来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杵着做什么?舌头凉拌了猪脑哑巴了不会说话?!” 孟培惊得打了个寒战,反复扯着皱巴巴的衣摆小声哼唧:“那……那什么,对不住,我……” “大点儿声儿!” 沈安竹怒不可遏地横了孟培一眼,狠狠咬牙:“你是说给蚊子听的吗?!” “那么点儿声谁听得见?” 孟培眼一闭彻底豁出去了,紫涨着脸大喊:“桑东家实在对不住,我误会了自作主张险些给您添了大麻烦,是我错了!” “对不起!” 第403章 你不会出卖我的,对吧? 孟培说完跟腰折了似的深深往下一躬,瞧架势像是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 桑枝夏艰难忍笑:“呦呵,这阵仗倒是闹得我不太好意思了。” 孟培自知冲动闹了笑话,面红耳赤地缩着脖子也不吭声。 沈安竹在桑枝夏打趣的目光中强忍着焦急,自责道:“是我跟他没交代清楚,这才闹了误会,万幸的是没闹出更大的祸。” 桑枝夏用手掩着嘴咳了一声,知机的配合道:“无碍,我也没恼。” 沈安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大口气,话中不自觉地带出了担心:“这呆子空长了个猪脑壳没装半点脑子,多有冒犯都是他的错,认打认罚都可依你的心意来,我们绝无二话。” 桑枝夏正想说打罚就算了,毕竟事儿都过了还一道进了趟匪窝,这时候再算账很没意思。 谁知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沈安竹说:“您要是不见怪的话,要不先把解药给他?” 桑枝夏被解药二字砸得有些发懵,脑中闪过一道画面,不可避免的有些尴尬。 沈安竹见她不说话,急得眼更红了。 “既是有错在先,桑东家想怎么罚都行,可……” “可我没有解药啊。” 桑枝夏在沈安竹惊愕的目光中无奈耸肩,哭笑不得地说:“无中生有的东西,我上哪儿去给你现场变一个出来?” 这下不光是沈安竹愣住了,就连孟培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孟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安竹,急于自证清白似的张嘴就说:“那日我逃出来你不是让我吃了个什么毒吗?” “我真吃下去了!” “你给了我就……” “我知道你吃了啊。” 桑枝夏双手一摊,好笑道:“事实上你要是没吃,我也不可能放你出去。” “对了忘了问你,人参丸好吃么?” 孟培耳边反复回荡人参丸这几个大字,表情彻底呆滞。 沈安竹先是惊讶后是觉得滑稽,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试探道:“人参丸?” “他吃的是……” “是补气血的人参丸。” 桑枝夏好性子地解释了一遍这药丸的功效,末了有些唏嘘:“当时手上也没别的了,顺手分了一颗我吃的给你。” “那可都是圣手精心调配的好东西,你就没尝出半点儿滋味来?” 孟培本就姹紫嫣红的脸瞬间变得更加精彩纷呈,沈安竹脸上的担忧逐渐演变成了一言难尽。 “孟培,你是猪脑子吗?” 孟培被骂得不敢顶嘴,大脸上堆满了不可言说的委屈,梗着脖子哼哼:“吃得急,我哪儿知道那是什么味儿的?我……” “闭嘴吧算我求你了。” 沈安竹生无可恋地堵住孟培丢人现眼的嘴,再看向桑枝夏时满脸愧色:“实在不好意思,他……” “我以后会把人看好不给你们添麻烦的。” 桑枝夏死死地掐着掌心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强撑着正色点头:“那就好。” “对了,今晚你便要起程,这事儿知道了吗?” 沈安竹嗯了一声:“赵大人跟我说了,我会准时的。” 多年夙愿得解的希望就在眼前,谁不积极都有可能,唯独沈安竹不可能耽误。 桑枝夏了然一笑,目光落转在神色紧张的孟培脸上,玩味道:“你此去京都路远时长,你是独自前往,还是……” “我跟她一起去!” 沈安竹还没接话,孟培就急吼吼地喊:“你走哪儿我跟哪儿,咱们说好的再也不……” “唔唔唔!” 沈安竹反手往孟培嘴里塞了块手帕,耳根清净的瞬间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话都说得不利索:“这呆子是个没脑子的,没人看着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儿的祸。” “青城山那边的人都已经分批下山安置好了,我去京都留他独自在一处不妥,我准备带着他一起,可以吗?” 急赤白脸的孟培听到这话也不急了,心满意足地咬住了堵嘴的手帕,桑枝夏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条疯狂扫地的大尾巴。 原来伤人的野狼变成大狗,只需要放出一个沈安竹吗? 只是没脑子? 这话只怕是不尽然。 一个能在虎威山当上了二寨主,甚至还能顺利带人叛逃出寨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蠢的? 桑枝夏垂眸敛去戏谑没想多言,失笑道:“当然可以。” “收拾好自己随身要带的东西,到了时辰会有人去叫你们。” 沈安竹得到了想要的答复,终于卸下了心头的巨石,摁着孟培再次对桑枝夏赔礼道谢,目送桑枝夏离开后,才忍无可忍地掐住了孟培的胳膊。 “你下次再做什么的时候,就不能稍微动一动脑子吗?!” “你知不知道如果当时给你吃的不是人参丸,是真的毒药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人家要是真的动了杀心,你是真的会死的知不知道?!” 孟培被掐得不断龇牙吸气,苦着脸说:“可不是你说的我没脑子吗?” 沈安竹气急:“我就是那么一说,你真就不长了?!” “你那么聪明,我一直跟着你也没有用得上脑子的时候啊……” 孟培自己理亏偏偏还理直气壮,一边搓自己被掐得生疼的胳膊一边嘟囔:“你一直带着我不就成了?” “动脑子的事儿你都吩咐好了,我费劲儿长那玩意儿做什么?” “你……” “我跟你个蠢的说不明白!” 沈安竹气急败坏地踹了孟培一脚甩手就走。 孟培乐呵呵地撵上去絮叨:“我听人说京都的风沙大,天气也跟咱们这边的不一样,你说我是不是该多准备些厚实的衣裳?” “还有还有,咱们都没有银子,路上的盘缠真的有人包了吗?是只管吃住还是给零花啊?” “吃得多的也都管吗?万一人家嫌我吃得多不想给钱了怎么办?” 孟培跟个嘴碎的八十老太似的粘着不放,嘴里说出的话一句更比一句惊人。 沈安竹实在是忍不住了,拽着人逃似的往自己暂住的客房蹿:“别丢人了……” “孟培你真的够了!” 拉扯着吵嘴的两人一道走远。 桑枝夏在走廊拐角恰好什么都听到了,失笑扶额,对着身后的灵初说:“去备个三个荷包,一个装一百两银子给赵大人和沈安竹他们送去。” “还有,记得跟送他们回去的人说,一路上的吃喝不拘银两可以大方些,别让吃得多的人饿着。” 灵初垂首应是,正要走时听到桑枝夏幽幽补充:“我带着的药丸还有多的?” 灵初愣了愣,下意识地说:“有。” “胡老爷子担心您此番外出途中会有不适,特意多配了几瓶。” 都是些养身补气血的好东西,只可恨良药注定苦口,那玩意儿是真的很难吃。 桑枝夏满眼悻悻地啧了一声,对着孟培和沈安竹走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找出一瓶整的跟银子一起送过去,就说我额外送的,不放心的话可以多吃几颗,免得孟培说没尝出味儿。” 这话乍一听是没毛病。 可灵初脚下一顿,开始迟疑:“东家,那是胡老爷子给您配的,还说……” “说什么?” 桑枝夏坦坦荡荡地说:“我吃不完了,匀一些出去给别人尝尝味儿怎么了?” “可……” “灵初。” 桑枝夏打断灵初的话,笑眯眯地说:“你别忘了你们首领说要抽你鞭子的时候,是我帮你说的情。” 灵初:“……” 桑枝夏:“你们少主也说了,你事事都得听我的。” 灵初:“…………” 眼见灵初不吱声了,桑枝夏满意地笑了:“就这么办,你不会出卖我的,对吧?” 第404章 此去遥祝一路顺风,万事胜意 一个时辰后,一辆很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客栈门前。 桑枝夏单手拢住披风的领口,含笑道:“您只管放心,该有的一切我都给您打点好了,倘若有什么额外要吩咐的,您跟随行的人说就行。” 赵忠全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护着自己新得来的荷包满意点头:“年轻人果然想得周到,丫头的心就是细。” 桑枝夏装作没听出赵忠全话中对徐璈的贬低,忍笑亲自送他走到马车边上。 赵忠全被扶着上了马车突然回头,神神秘秘地对着桑枝夏招手:“丫头你过来些,我有事儿跟你说。” 本来紧随其后的沈安竹听到这话,当即拦住了没头没脑只晓得往前冲的孟培,两人还很配合的往后退了几步。 赵忠全神秘兮兮的:“搭棚施粥一事你别心疼银子,好生张罗起来做。” “撒出去的粮米但凡是进了活人的肚子,那就一定会有所回响,知道吗?” 桑枝夏莫名一猝,失笑道:“您是好意提醒,可我如今的处境您是知道的,纵是有了回响,那也不是我敢认的。” 世人行善所求无非是两样。 一是为求内心安宁,二是为求一个乐善好施的善名。 桑枝夏很清楚自己此举目的不纯,对所谓的善名也不在意。 如若名声真的打出来了,她也…… “糊涂!” 赵忠全一眼看穿桑枝夏的忌惮,揪着胡子说:“徐家碍于时事是不可张扬,可三又粮庄是你的产业,与徐家的罪有何关联?” “你只管把心踏踏实实地放在肚子里,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好事儿,等我回到京都,我便以三又粮庄女东家的名义为你请功,横竖不说穿底细不就行了?” 桑枝夏没想到还能这样,哭笑不得地说:“如此也行?” “为何不行?” 赵忠全鼓着眼说:“三又粮庄实实在在地出了银两和粮食,不管目的为何,做的切实就是利民的好事儿。” “出了东西就该就事论事,讨个嘉赏,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京都皇城权贵云集,宫中所出的赏赐不说权贵之家人均有之,也能算个差不离,一点儿都不值当说一声稀奇。 可出了京都不一样。 承自皇家恩赏首肯,相当于为桑枝夏日后的行商贴了一层歹人勿近的金,任谁听了都得多出三分顾忌,走到哪儿都要多给桑枝夏几分颜面。 赵忠全碍于桑枝夏是徐璈之妻的身份不能多做别的,可为她讨个匾额,要一道封赏仁善的圣旨却不难。 像是怕桑枝夏不懂得这一道嘉赏的好处,赵忠全放低了声音强调说:“名声这东西看似泡影掂量不出二两铜钱,落在实处在外却有不少的便利。” “你只要专心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等回头见了皇上,我自然有的是堆金砌玉的好话帮你铺满了说,白得的便宜,怎可拒之门外?” 桑枝夏被赵忠全的说法逗得好笑,忍住笑意做出了恭敬的姿态:“些许小事还要您如此费心,实在是劳您辛苦了。” 赵忠全被吹捧得美滋滋的,摸着胡子龇牙就笑:“应当的应当的。” “你事儿办得圆满周到,我也是受了你们的恩的,就当是我投桃报李了。” “对了,你弟弟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等我此番回去,我肯定用心栽培好生教导,保准不让你失望!” 赵忠全说完开开心心地上了车。 桑枝夏愣了愣雾水饶头:“我弟弟的事儿?” 赵忠全不是跟她渣爹水火不容吗? 怎么会突然说起她弟弟? 桑枝夏还没想明白其中的逻辑,等在远处的沈安竹揪着龇牙咧嘴的孟培走了过来。 孟培自觉在桑枝夏面前丢了不少人很是没脸,捂着被拧的胳膊也不说话。 沈安竹横了他一眼,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木盒双手往前一递,低声说:“先是去欺瞒在前,还得鼎力相助,桑东家的大恩无以为报,一点儿小心意还请收下吧。” 桑枝夏笑了笑没接:“互相成全罢了,倒也不必如此。” “收下吧。” 沈安竹拉住桑枝夏的手把盒子放上去,带着抹不开的怅然说:“蜀地于我而言是故里却非是好去处,如留得命数在,此生大约也不会再回头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无用。” 桑枝夏还没应声,沈安竹就认真说:“你放心,这回都是真的。” “若旧案可清,这些东西拿去衙门便可当场划契,从此都归于你的名下,绝对无人敢说二话。” 桑枝夏猜到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沉默一瞬失笑道:“这未免太贵重了。” “跟执念相比,也只是俗物,何来贵重可言?” 沈安竹说着说着自己没忍住笑了,指了指大狗似的耷拉着尾巴的孟培说:“这呆子不是多得了一瓶上好的人参丸吗?权当是谢礼了。” 孟培本就局促的脸上再添一抹黑红,目光游离地看向了别处,声音也嗡嗡的:“多谢桑东家手下留情。” “来日要是有用得上的地方,您只管开口。” 桑枝夏眼中揶揄一闪而过,把捧着的盒子递给灵初拿着,笑道:“从京都回来后不打算回蜀地,你们心中可有想好的去处?” 沈安竹没说话,孟培答得憨憨的:“还不知道呢。” “不过我们说好了,走到哪儿算哪儿,没事儿索性就到处瞎转悠也行。” “你们倒是洒脱。” 桑枝夏感慨地叹了一声,笑眯眯地望着沈安竹说:“如果转悠够了还没想到想去的地方,不妨往西北走一走。” “西北?” 沈安竹眼中暗色微妙一闪,玩味道:“西北自古以来多是罪臣的流放之地,那里还有可赏的光景?” 桑枝夏对沈安竹话中的试探不以为意,勾唇道:“苦寒的是天气,滚热的一直都是人心,只要心思到了,冰天雪地也自另成一幅美景。” “至于别的,若非亲眼所见,道听都可为假,你说呢?” 沈安竹默了一霎低低地笑出了声儿:“是我狭隘了。” “不过桑东家说的我记下了。” “来日如果有在西北相见之时,还恳请东家赏碗饭吃。” 桑枝夏会意轻笑,略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姿势:“那我定是扫榻相迎。” “此去遥祝一路顺风,万事胜意。” 沈安竹感激地对着桑枝夏躬身致意,坐在了车架上赶车的孟培也是满脸认真地抱拳:“多谢。” 桑枝夏点头笑笑,等马车走远忍不住欢喜打了个响指,转身进屋:“走,数地契去!” 第405章 人肯定就在孤鸣崖! 桑枝夏猜到了沈安竹转交给自己的是孙家当年留下的东西,但是在打开盒子之前,桑枝夏属实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桑枝夏靠着椅背揉了揉发酸的肩,望着桌上满满当当的地契,唏嘘道:“孙家当年不愧是蜀地的头号大地主,家私颇丰啊。” 蜀地八县处处都有,最小的一张也划了十五亩地,最多的是八十亩园林。 沈安竹轻飘飘给出的一个木盒子,所得之数更是险些超过了他们前些日子零散买入的总和。 冷不丁的一下子,桑枝夏摇身一变就成了蜀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重点是还没花出去几个钱。 掌柜的在边上帮着整理,闻声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说:“数是够多了,可东家您别忘了,这地界的土地可不值钱呢。” “这些都是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荒地,都许多年不曾长出过像样的庄稼了,您一次收了这么多,来日是怎么打算的?” 桑枝夏手指点了点桌面,慢悠悠地说:“荒废多年不假,可在被迫荒废之前,不也是能长出东西的么?” “你还记得早些年蜀地的耕地种得多的是什么吗?” 掌柜的歪着脑袋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稻米小麦,土豆番薯,大豆高粱好像都有?” 蜀地四季分明,雨水充沛,撒进土里的种子只要用心侍弄了,或多或少都能见到收成。 只可恨多年来当官的不做人事儿,逼着底下的百姓荒废耕地,人人去做卖命的盐工。 掌柜的长居蜀地多年,却已经记不太清随处可见秧苗稻田的盛景了。 桑枝夏听完低声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当年能种出来的,现在也可以。” “只要能重新把锄头镰刀捡起来,这片山川大地就出不了多少饿死的人。” 只是具体种什么,多少规模怎么种,细节她还要再想想,现在倒也不急。 沈安竹平白送出了这么一份儿大礼,也不可能全白收了。 这事儿还得细盘算。 桑枝夏心里有了模糊的想法,抿了一口冷却的茶说:“粮食准备得如何了?明日施粥的消息可散出去了?” 掌柜的站起来说:“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 “送马车出城的时候我盯了一眼,城外搭粥棚的位置已经来了不少人等着,只要明日开始施粥,人肯定是越来越多。” 消息顺风走,无声也可入耳。 只要看到了实打实能吃饱活命的东西,粥棚那边就不可能会遭遇冷场。 桑枝夏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想了想,补充道:“人多容易出乱况,明日记得多安排些人维持秩序。” “开张的头一日买卖,这种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别的差错。” 掌柜的连声应下,又不放心地跟桑枝夏核对了一下明日的细节,等桑枝夏一一点头首肯,才抱着整理出的册子说:“已近破晓之时,您早些回房歇下吧。” 似是怕桑枝夏紧张,掌柜的还说:“您放心,客栈内外的护卫都安排好了,绝对不会再出现官也道上的那种失误了。” 桑枝夏失笑扶额,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都各自去歇着吧,我再坐会儿。” 掌柜的捧着册子离开空荡荡的大堂,桑枝夏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高悬的明月,声音轻轻:“那边有消息了么?” 灵初默默把桌上的烛芯剪了让烛光更明亮些,在跃动的烛影间低声说:“尚未。” “不过……” 砰砰砰! “什么人?!” 灵初腰间长刀迸出冷色,敲门的人隔着门板龇牙:“是我!孟培!” “我有个很重要的事儿要说!” “孟培?” 桑枝夏意外地站了起来:“灵初,去开门。” 大门刚打开,孟培急匆匆地跑进来,抓起桌上的茶壶咕咚灌了一气儿茶水,呼哧带喘地说:“我……” “我可能知道齐老的女儿在哪儿!齐老的女儿不在山上!” 桑枝夏看着孟培手中见底茶壶瞬间哑然,迟疑一瞬才皱眉说:“你知道在哪儿?” “那你之前怎么……” “准确地说,我也是刚知道的。” 桑枝夏这下眉心拧得更紧了:“这话怎么说的?” 孟培急得火烧屁股似的坐不下,叉腰原地转了一大圈,总算是捋直了舌头噼里啪啦地开始说:“是大胡子提醒我的。” “大胡子跟着军师的侄儿去过一个地方,他怀疑那里头关着的就是齐老的女儿!” 大胡子等人之前跟着孟培合谋,想趁桑枝夏外出的时候把人掳走做筹码。 结果一着不慎被桑枝夏下了套子。 最后孟培自认为吃了剧毒,跟着桑枝夏被掳上了虎威山故地重游。 跟他一起被逮住的几个人被关在客栈里,好生养出了一肚子的膘。 这几人跟孟培有交情,桑枝夏无意为难,放孟培跟沈安竹走的时候,就一人给了十两银子当散伙费,把人一道儿放了。 谁知这几人得知孟培要出远门,哪怕不知道孟培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大半夜的还眼巴巴跟着送到了城外三里亭,鬼扯闲话间大胡子就说出了惊人之话。 孟培猛喘粗气,蹦豆子似的说:“大胡子还记得路,我让他在外头等着了,只要……” “你怎么确定那是齐老的女儿?” 桑枝夏手掌下压打断孟培的话,皱眉说:“胡伟全靠拿捏着此人的性命要挟齐老配合,只怕是恨不得打个鸡蛋壳子把人严丝合缝地罩起来,怎么会那么凑巧被大胡子发现?” “因为齐嫣儿的命是靠药续着的。” 孟培语出惊人:“齐嫣儿的手脚皆断舌头被割,早就成了进气多出气少的活死人,她能熬到今日,靠的全都是续命的好药。” “大胡子小时候家里是开医馆的,是山上为数不多会识药采药的人,大夫全天在那边守着为齐嫣儿续命,大胡子时不时就会被安排去山上寻药,再送到指定的地方,那个地方肯定有蹊跷!” 孟培的话乍一听好像有些牵强,可联系上眼下的情形来看,却又阴差阳错处处都对得上。 齐嫣儿已经确定不在山上了。 她的下落,就是白成仁他们勾着齐老下山的诱饵。 只要能抢先一步把齐嫣儿找到,那或许……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眯起了眼,正想说什么时院外突响一声鹰鸣。 鹰爪上拴着的是徐璈送来的信。 桑枝夏视线飞快扫过信纸,当机立断:“齐老已经下山了。”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地方来着?” 孟培手忙脚乱地把茶壶一扔,抓着衣摆就往外跑:“孤鸣崖!” “人肯定就在孤鸣崖!” 第406章 闹出点儿动静来,我要上马车 晨光未起客栈里熄下去的烛火陆续变明,桑枝夏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裳,语速飞快:“齐老会答应下山,孤鸣崖那边的人肯定动了。” “咱们的人分头行动,一定要赶在人落在白成仁他们手里之前把人截住!” “白成仁是蜀地总督,一次可调动的人手众多,硬拼绝非上策,必须智取。” 灵初会意点头,低声说:“少主那边已经带着人往回赶了,咱们前后一挡趁乱是有机会的。” “说到有机会……” 桑枝夏脚下一顿,看着甩头鼻子喷出白气的黑马,面露思索:“城外定下施粥的地方是不是已经有不少人了?” “如果齐老与他们定下见人的地方是安城,机会不就更大了吗?” 灵初猛地呆住没说话。 桑枝夏当机立断:“即刻给你们少主传信,让他务必想办法跟齐老说上话,让齐老把地方定在安城!” 只要齐老在安城不再有动作,藏匿了齐嫣儿多年的人就务必要想方设法把人送进城。 城门口等着施粥的人众多,稍微想个法子就能让人满为患的地方荡出水花。 人多眼杂好办事儿。 不管是想趁乱把齐嫣儿救出来,还是彻底把水搅浑,可动手的余地都大了很多。 灵初抓紧时间放飞了肩上的白鹰,桑枝夏抓着缰绳低头对满脸急色的掌柜说:“现在就把准备好的米粮白粥往城门口送。” “记住,焰火为号。” “一旦城外东边放出焰火,不管发生了什么,立刻把车上的粮袋子戳破粥桶掀翻,越乱越好,知道吗?” 掌柜的瞬间领会桑枝夏的意思,想也不想地说:“您放心,我这就去办!” 运粮的队伍踩着露水出动,桑枝夏也带人打马到了城门口。 按规矩,此时是不能开门的。 可偏偏守在这里的是不久前刚分了金子的人。 白日里跟桑枝夏搭过话的城卫快步上前,语气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几分谄媚:“哎呦,这天都还没亮呢,您这是赶着往哪儿去?” 桑枝夏还没说话,灵初就朝着这人扔了个分量足实的钱袋:“我家主子想出去透透气,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城卫双手捧着钱袋子笑得合不拢嘴,当即就十分识趣地说:“哎呦,您只管开口一句话的事儿,何须客气成这样?” “兄弟们,开门!” 桑枝夏带着的人策马奔出。 桑枝夏勒住缰绳马蹄扬起,笑眯眯地望向为自己亲自引路的城卫:“此时出城不太合规矩,是我冒昧让诸位为难了。” “不为难,这有什么可为难的?” 城卫是个知机的,当即就拍着胸口保证说:“您放心,我们这些人别的好处没有,唯独一点不会出错,嘴绝对严实。” “今儿您从此处出去了,保准没有任何人知道,任谁问起也没人会开口说秃噜嘴半个字。” 桑枝夏要出城做什么不重要,这些人也不关心。 可一旦说出去走漏了风声,违了规矩的桑枝夏有的是银子,大约也不会怎么样。 但他们这些人不同。 被人知道了私吞好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得死。 没有人会跟到手的好处以及自己的小命作对,所以桑枝夏可以很安心。 桑枝夏低声一笑,轻飘飘地说:“下次再见,我定让人多备些厚礼酬谢。” 本来就见钱眼开的人听了这话更是欢喜,当即满脸堆笑地把桑枝夏一行亲自送到了城门口。 孟培和大胡子打马冲在前头带路,顺利出城后大胡子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在破开的风声中张大嘴说:“有钱果然是好哇!” “孟哥你瞧瞧这些人的嘴脸,恨不得……” “你要是带路顺利找到了人,我给你双倍。” 桑枝夏加速追上字字震满大胡子的耳朵:“保你后半辈子不愁吃喝!” 原本还满脸鄙夷的大胡子立马不扯淡了,激动地红着脸喊:“说话算话啊!” “我肯定带你们找到地方!一定错不了!” 大胡子被高枕无忧的后半辈子诱得恨不能原地长出一对翅膀,好直接载着桑枝夏他们飞到地方。 与此同时,隐匿在山林中一路狂奔的徐璈猝然止住,解开白鹰爪上绑着的信筒,眉心无声拧紧。 徐璈反手将纸条塞进怀里,声音沉沉:“咱们的人混进去了?” “成七和成三就在……” “你带着人继续往前,我去跟他们会合。” 宋六一听这话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说:“少主,出门前东家嘱咐过,您……” “你们说的话那个老疯子大概不会信。” 徐璈打断宋六的话,沉沉地说:“那人的身上不知还藏着什么要命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死了这谜怎么去解?” “可是……” “哪儿来那么多可是?” 徐璈眸色晦暗地看了一眼自己勉强止住流血的胳膊,冷冷地说:“他提刀砍过我,想必再见也能认得出来。” “形势不对我会跑,再说不是还有你们么?” 宋六被噎得彻底无话,徐璈直接伸手:“之前扒下的官差服呢?我现在就过去。” 晨光将露未露之时,心神高度紧绷了一天一夜的人最是疲惫。 人疲马倦,再加上白成仁有意拖延时间,一直往前的队伍慢慢地停了下来。 有人从前头向后大喊:“原地修整半个时辰!” 原本就不太撑得住的人强忍着怨气席地而坐,浩荡往前的官兵坐得散在四处,也没人注意到队伍的末端换了个人。 有意落在最后的成七装作打盹的样子,靠在石头上闭着眼说:“人就在前头的马车里,是什么情况暂时不清楚,不过上车的时候人是清醒的。” 齐老的武功不弱,手狠心也歹,否则不能追着徐璈砍出去一条地道。 如果人是清醒的,或许就好办多了。 徐璈默默把地上的泥往脸上抹了抹,低声说:“可打探清了他们为何挟持人下山?” 成七苦笑摇头:“暂时不知。” “不过在下山之前老爷子说:最坏就是一起死,大不了就都别活。看样子白成仁跟他是旧识,只是过往细节无从打听。” 一起死? 胡伟身中剧毒,有此忌惮并不奇怪。 可白成仁是为什么? 齐老手中的把柄,对白成仁而言那么要命的吗? 徐璈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指腹,装作不经意地往队伍前头看了一眼,眯眼道:“一会儿再出发的时候,设法往前混。” “闹出点儿动静来,我要上马车。” 第407章 你是真的觉得自己命很硬,是吗? 临时修整的长队倒得横七竖八遍地都是,不到半刻甚至还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奉命前来的官兵不知为何来此,也不知道此时上锋都在心焦什么,一个睡得比一个憨实,也没人注意到抖着裤子往林子边去的成三。 徐璈找位置似的穿到队伍的前头,手中不起眼的粉末尽量洒在了更多人的身上,掌心一空,在马车的边上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背对着马车直接侧躺在地上。 队伍的最前端,白成仁强忍着怒大步走了过来,满眼不悦地看向守着马车的人:“不是让你往车上送点儿吃的吗?” “你是死了还是不会动了?!” 被呵斥的人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车内传出了齐老讥诮的嗓音:“不必。” “三五日内我暂且还饿不死。” 白成仁逼着自己挤出了一抹笑,意味不明地说:“刚下了山没走多远,再往前可还有一段路呢。” “你的伤不轻,不吃不喝强撑着的话,万一……” “没有你说的万一。” 齐老明明深陷死局却字句闲适,像极了他才是掌控大局的人,字里行间都透着对白成仁的不屑:“在见到我想见的人之前,我死不了。” “不过死了也不打紧,左右我是活够了的,只是不知道你是否也如我早无生念。” “你……” “白总督。” 齐老生冷地抢断白成仁的话,要笑不笑地说:“距离期限只剩下两日了,你再这么磨蹭下去,时间只怕是不太够用了吧?” “怎么,真的想随我一起死?” “齐杰!” 白成仁忍无可忍地用长刀挑起马车的车帘,看清浑身是血倚在车壁上的齐老,恨得双眼血红:“你别忘了齐嫣儿还在我的手中。” “你要是敢轻举妄动,那就休怪……” “你奈我何?” 齐老满是嘲讽地掀开眼皮看了白成仁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杀了我吗?” “你要是敢直接动手,何必如此忍耐呢?” 齐老无视了白成仁铁青的脸嗤笑出声,闭上眼敛去眼中暗色,不耐地说:“滚。” “在看到我的嫣儿之前,再来扰我者,死!” 白成仁仿若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大公鸡面色青紫,抓起车帘的手背上爆起密密麻麻的青筋,眼睁睁地看着齐老却不敢如何。 不管齐杰说的是真是假,齐杰现在都不能死。 一旦他死了,多年筹谋毁于一旦,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就不光是他一人的性命。 白成仁死死地咬着后槽牙忍住了怒火,看到满脸瑟缩撵上来不敢吭声的胡伟,忍无可忍地踹了一脚怒吼出声:“废物点心!” “大人……大人您听我解释……” 胡伟心惊胆战地爬起来追了上去,嘴里不停地喊冤:“大人我不是存心隐瞒的啊,大人我……” “再敢多嘴,本官现在就先剁了你!” 顺利又挨了一个嘴巴子的胡伟终于悻悻闭嘴,白成仁黑着脸大步往前:“一刻钟后继续出发!” 一刻转瞬而过,睡得七荤八素的人被接连踹起来赶路。 徐璈不动声色地贴近了马车的边缘,转头对上的就是齐老从车帘后透出的冰冷视线。 徐璈在车轮滚动时眯起了眼,林间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音调古怪的哨声。 不明就里的官兵茫然转头,听出了蹊跷的齐老眼底冷色凝聚,歘一下就把掀出一条小缝的车帘放了下来。 唰唰唰…… 草丛间传出的晃动声越发明显,令人觉得奇怪的同时,一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在众人的心头凝起。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马。 原本有序往前的马匹失去控制,嘶鸣出巨大声响的同时原地跺脚,疯了似的开始甩头砸蹄子,像是预见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 马车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晃动,马背上的人也不得不死死地攥着缰绳以免自己被甩下来。 白成仁恼火地吼:“这到底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 “蛇!” “大人你看都是蛇!” 草丛中传出的古怪声响在此时变成具象,大大小小蛇头蛇身疯狂涌出,受到蛊惑似的发疯朝着长长的队伍和马匹狂冲而上! 受惊的车马人堆彻底乱成一团,无限惊恐间疯狂晃动的马车中传出一声冷笑,白成仁挥刀斩断蛇头的瞬间,转头看到的就是单手掀起车帘露出半边身子的齐老。 齐老对满地扭动的可怖蛇群视若无睹,唇角甚至还噙着一抹冷笑:“再故意延误,下一次的大礼可就不是蛇了。” “齐杰是你在搞鬼?!” 齐老默认了这一项大功,掸了掸指尖呵了一声:“大人只记得我叫齐杰,莫非是忘了我老毒物的善名?” “区区蛇群只是开胃菜,大人何必这般惊喜若狂?” “等真携手到了黄泉路上,那时再恼也为时不晚啊。” 齐老就跟看笑话似的,眉眼含笑地看着满地的蛇横竖乱爬,最后被仓促烧出的火把和烧着的衣裳驱赶而散。 乱况将止,齐老失了兴致似的,把玩着不知何时爬上马车的小青蛇在指尖转了转,龇出的尖锐毒牙正好对准的是白成仁的方向。 怒火中烧的白成仁见此,生生逼着自己咽下了怒气往后退了几步。 齐老见状眼中不屑更浓三分,任由小青蛇咬住自己的指尖,话声淡淡:“离我远点,靠近者死。” 齐老说完歘一下把车帘放了下来,勉强平息了骚乱的队伍无人敢上前,最后是藏在人群中的成七主动请缨:“大人,我来赶车吧。” 白成仁没想到队伍中早已混入了别人的人,再加上心烦意乱也没多想,铁青着脸说:“那就你来。” “把车看好了,别再让他作怪了!” 成七惨白着脸惶恐点头,鼓起勇气似的坐上了车架。 早已破了胆儿的其余人完全不想靠近这辆晦气的马车,不用人说都自觉地拉开了前后左右的距离。 马车仍是被包围在队伍最中间,看似进退都无路可逃。 可在蛇群出现引发混乱的间隙,狭小的车厢内已经多了个人。 齐老面无表情地看着多出来的徐璈,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小子,之前在密室里没一刀砍死你,你是真的觉得自己命很硬,是吗?” 第408章 我这人更擅长的向来都是得寸进尺 徐璈闻声低头,手腕上赫然就是两颗尖锐的獠牙。 只要齐老捏着小青蛇的手指稍稍一松,毒牙穿透皮肉不说当场七窍流血,也很难保住全尸。 形势看似千钧一发,徐璈低头看了一眼面色不变半点,只是挑眉:“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粗暴的么?” “恩人?” 齐老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冷笑,不屑道:“我这人只记仇不记恩,再说我这条命也不必谁来救。” “当着白成仁的面儿都敢耍引蛇粉的把戏,刚才要不是我出去了,一旦他搜马车,你……” “可他不是没来搜吗?” 徐璈跟没看到那条威慑力十足的要命小青蛇似的,揉了揉手腕懒懒地说:“你也没你说的那么想死,所以何必呢?” “来都来了,要不先把你手里那玩意儿放下再说话?这么看着怪瘆人的。” 徐璈口口声声说自己瘆得慌,实际上面上没瞧出半点害怕。 齐老被气得呵了一声,小青蛇张大的嘴被收了回去,随之响起的是齐老不耐烦的声音:“你到底想做什么?” “之前在山上我看在那丫头的份上饶你一命,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我是不知道,我这人更擅长的向来都是得寸进尺。” 徐璈指尖挑起车帘的一角从缝隙看了出去,轻飘飘地说:“你跟白成仁说定要去的地方是何处?” 齐老被气笑了,冷嗤道:“与你何干?” “跟我是没关系,但是你最好是停在安城别动。” 徐璈淡淡地瞥了一眼满脸阴沉的齐老,微妙道:“想见你女儿,就在安城老老实实的待着,知道吗?” 原本情绪平静的齐老听到这话眸子骤缩,猝然抬头间眼中迸出了惊人的恨意:“你……” “除了眼下把你看得滴水不漏的白成仁,以及你那个丧心病狂的便宜女婿,没人想对你女儿做什么。” 徐璈难掩嘲色地靠在了车壁上,直视着齐老血红的双眼一字一顿:“你女儿的下落已经摸清了,救她的人也在路上,但是如果白成仁他们及时赶过去了,那就不好说了。” 徐璈是被勾起了些不为人知的好奇。 可满足好奇心的前提不付出多的代价。 如果齐老不配合,那么愿死愿活都可,他懒得多掺和。 空口白话让人难以取信,可齐老定定地盯着徐璈打量半晌,却难以生出多的怀疑。 徐璈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骗他。 齐老意味不明地眯起了眼,声音沉沉:“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劲儿。” 徐璈露出个笑指了指外头的人示意,含笑道:“白成仁在畏惧什么,我就想得到什么。” “不过我跟白成仁不一样。” 见齐老终于给了自己一个正眼,徐璈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坦坦荡荡:“白成仁消除畏惧后会不惜代价灭口,我不会那么做。” “想活么?带着你女儿继续活,活着目睹你的仇人下地狱,活着看过往一账清?” “活?” 齐老满是讥诮地看着徐璈,讽道:“你知道我……” “潜渊山庄的庄主齐杰嘛。” “誓死要炸龙脉那个潜渊山庄。” 徐璈在齐老逐渐变色的目光中幽幽勾唇,戏谑道:“虎威山真是你们找了多年的龙脉?机会难得,这回炸利索了吗?” 齐老见过许多听到潜渊山庄立即色变的人,有畏惧有忌惮,有不屑有嘲笑。 但徐璈这样的反应是头一回见。 没有多的评判仿若真的只是好奇,没听出情绪更多的好像只是揶揄。 在徐璈的嘴里,炸龙脉毁一国之运,好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说起来就跟今日吃了什么一般风轻云淡。 齐老眸色复杂,要笑不笑:“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璈不答反问:“重要吗?” “我觉得不重要。” 徐璈越想越觉得炸龙脉毁国运一事很滑稽,面皮一抽不紧不慢地说:“按我说的做不就好了?” “说起来就是互相成全,你情我愿,当然,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 徐璈说完好整以暇地等着齐老做决定。 万幸是齐老没打算让他等太久。 齐老幽幽地看他一眼:“等到了安城,我会设法拖延时间。” “只是小子,耍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徐璈是在说大话,那么哪怕是在临死之前,他也一定会把徐璈拖着一起下地狱。 徐璈对齐老的威胁并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神态放松地动了动肩背:“此去安城还有一段儿呢,要不先聊点儿别的?” 齐老静静地看着徐璈没出声。 徐璈笑得不怀好意:“虎威山曾有个混不吝的名儿叫潜龙渊,大约也是潜渊山庄真正的落址。” “身为缉拿要犯的潜渊山庄庄主,山上的火药都是怎么来的,想必你一定很清楚?” 齐老原本一个字都不想搭理徐璈。 可或许被关禁多年实在寂寞,又或者是预见自己的死亡就在眼前,不忍多年传承在自己这里彻底断了后续。 在徐璈漫长的耐心中沉默良久,话声晦涩地开了口:“你真当百年数代人的心血都是白费?” 徐璈若有所思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愿闻其详。” 被前后所有人自发远离的马车不断往前,车轮滚动发出的巨大声响掩盖了车厢中很轻很轻的说话声。 一路遥去到了距安城三里地的后城,齐老闭着眼说:“这里有多少是你的人?” 徐璈半真半假地啧了一声,无奈道:“赶车的算一个,我可以算两个,再多就真是寻不出了。” 齐老呵了一声不知作何感想,自顾自地说:“当年山庄出了内贼,一着不慎中了奸计被朝廷围剿,我不得不带着剩下的人退避出世人的视线。” “可多年过去,山庄的底蕴仍在,真正该抓的大鱼在,当年与山庄来往不清的证据,也都在。” 齐老一眼看穿徐璈真正想听的是什么,嘲讽一笑慢慢地说:“白成仁只是个小卒,当年可算不上是盘能上桌的菜。” “白成仁说到底只不过是在为他背后的主子奔碌罢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第409章 环环相扣,扣扣索命 徐璈听完笑色浅浅,口吻唏嘘:“堂堂蜀地总督,在庄主口中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卒,说来还是我冒犯庄主的威严了?” “不过话说回来,庄主身陷僵境多年,当年余威仍威逼至此,如今也能让白成仁惧成这样?” 齐老没好气地看了徐璈一眼:“少阴阳怪气,白成仁怕的不是余威,也没有那种东西。” “他是怕死。” 胡伟当年为了能出头,隐瞒了自己中毒必须靠着解药才能活命的事实,伪称自己已经彻底斩草除根,没给潜渊山庄留下任何活路。 事实并非如此。 齐老把玩着手中无比乖巧的小青蛇,慢条斯理地说:“山庄余部仍在,多年来虽未能上山与我相见,每隔三月便会收到一封我亲笔书信。” “书信准时入手,一切按兵不动,如若违期,那多年来积压在手中的罪证便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都,到你们如今的陛下面前。” 同生是不得已,共死就轻巧许多。 只要齐老销声匿迹超过三日,仍存的潜渊山庄部下就会不惜代价揭露所有,把当年的漏网之鱼全都扣死在这张无法挣脱的大网里。 徐璈听完只觉得漏洞百出,忍不住皱眉说:“书信手迹这种东西,造假很难?” “书信是可以造假,但印章的顺序和寓意不会。” 齐老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腰间的一串指头大小的小巧印章,桀骜道:“世上除了我,无人再知这十八个印章在不同的时候寓意什么,胡伟不敢赌。” 每次书信上落下的印章都不相同,八年来毫无顺序可言,似乎全看齐老当日的心情。 可恰巧就是这十八枚不难复刻的印章,却在过去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数年中,成为了维系住性命的一条线。 胡伟自己本就中了难解之毒,再加上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对白成仁有了隐瞒,一瞒多年。 白成仁不知情,胡伟不敢说,只能一边含恨一边小心翼翼,生怕三月一次的通信会断了一次,会被人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 白成仁就更滑稽了。 自以为高枕无忧多年,全然没注意到枕头底下垫着的全是火药。 兵临虎威山齐老半点没惧,只稍提了几句过往,白成仁就不得不捏着鼻子顺他的意思。 他们不敢让齐老继续在山上,怕的是漫山遍野随时会炸的火药。 他们也不敢在一举捣毁潜渊山庄剩余势力之前要齐老的命。 环环相扣,扣扣索命。 齐老似是觉得非常可笑,古怪道:“一无所有的人无惧生死,也不怕地狱火海焚身。” “得到太多的人恰好相反,他们输不起。” 所以敌强我弱至此,齐老看似势单力薄,依旧无人敢对他做什么。 徐璈捋清前因后果,佩服地唏嘘出声:“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古人诚不欺我。” “你想说难道不是老奸巨猾?” 徐璈眉梢挑起状似默认,齐老见了也不恼,只是说:“今日是我多话了。” “不过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来的,只要言出必行见了果,那我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也无妨,只不过……” 齐老眸色深深地顿了顿,警告似的说:“既是利刃,伤人也可自伤。” “没有包天的胆子不坏的金身,还是不要自高自大去碰的好。” 徐璈哑然一笑,还未接话往前的马车毫无征兆的剧烈一晃,随之响起的是成七放低的声音:“少主,前头好像出事儿了。” “出……” “米!是大米!” “地上还有银子!哎呀我捡到的就是我的!” “快冲啊!冲上去谁抢到的就是谁的!” 凭空炸响的尖叫声响,随之被人群冲撞洒出的是满地的碎银和成袋的米粮。 深夜便来此等着的人本就躁动,突然被砸到眼前的东西震得一愣,来不及多想就被本能驱使着冲去哄抢。 勉强维持秩序排出长队的人彻底乱了。 如潮席卷而出的骚动尖叫,欢呼怒吼瞬息混杂在上空,白成仁为首在前的队伍还没来得及表明身份,就先被轰动起来的人群冲乱了队形。 白成仁艰难地坐在马背上,嘶声大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还不赶紧把这些暴民驱散开!” 眼看着官兵的兵戈要倒向手无寸铁的百姓,紧跟着的郡守连忙阻止:“大人不可冲动!” “此去虎威山是名正言顺,可蜀地盐乱尚未平息,有消息称京都另派的暗探此时就在蜀地,若是贸动强伤百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蜀地此时已经不可再生风波了!” 白成仁死死地咬着后槽牙忍住怒气,一把将劝阻自己的人挥开,脸黑如墨:“顾不得那么多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让齐杰见到他女儿,顺带再把剩下的冤孽都一把挖出来屠了,否则……” “大人!” “大人出事儿了!” 亲自带队去接齐嫣儿的郝军师浑身狼狈地打马冲出人群,哭丧着脸说:“人丢了!” “齐嫣儿被人劫走了!” “你说什么?!” 白成仁难以置信地看着郝军师,额角青筋疯狂外迸:“不是说了万无一失吗?无缘无故的人怎么会被劫走了?!” 白成仁说完第一反应就是齐老搞鬼,谁知不等他的问罪声响,身后就响起了齐老冷冷的声音:“我女儿人呢?” “说好了下山便让我与嫣儿会合,此言莫不是在诓骗于我?” 齐老满眼的怒色不似作假,这一路上他也的确没有向外传递消息的任何可能。 白成仁脑中一空顿时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可不等回神勉强控制住的骏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马身剧烈晃动之下,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朝着地上滚了下去! “大人!” “大人您没事儿吧?” “齐老鬼你……” “我若见不得我女儿平安无事,下一次被折断的就不止是马腿。” 齐老一刀挥断马的前蹄刀口血色缓落,面色冰冷煞气骇人:“我要你们所有人都给我的嫣儿陪葬!” “你……” “都住嘴!” 跌在地上的白成仁都等不及爬起来,裹着一身的泥和脏污就吼:“查!” “什么都别管了,先去查人的下落!” “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把人找到!” 第410章 再坚强一会儿,好不好? 白成仁气急下令大肆搜查的同时,安城前城门往外十里,靠近被山洪冲垮的官也道附近。 “东家。” 灵初擦去额角的汗快步走到桑枝夏的身后,低声说:“咱们半道上截人是得手了,可这里距安城太近,那个狗头军师还趁乱带着人跑了,咱们这样只怕是过不去。” 出城的时候时辰尚早,再加上有大把的金子铺道,自是无人会拦一路通畅。 可现在不同于之前。 齐嫣儿被劫走的事儿很快会传入白成仁的耳中,以白成仁的气急败坏来看,搜城已成必然之势。 进出安城的路都被锁死,严查之下他们想混进去倒是不难,可齐嫣儿她…… 桑枝夏绷紧了唇转头,看着临时从农家户找出来拖着齐嫣儿的驴车,眉心拧起:“能想法子遮掩一下吗?” 出城时桑枝夏都想好了,齐老他们从虎威山下来要入城,走的只能是安城的后城门。 他们从安城的前城门出,让大胡子带路朝着孤鸣崖赶过去。 最好是在齐嫣儿被转运出来之前动手,直接抄近道绕过安城,从另一个方向折回。 可人算不如天算。 孤鸣崖的人动手太快,还没等他们一行人赶到地方,就抢先一步把齐嫣儿弄了出来,再慢一步人就要到安城了。 情急不等人再谋算,桑枝夏不得不仗着己方人多当了回劫道儿的土匪,伪装出起了贪念的土匪把人劫了。 万幸郝军师等人大概是没想到会有人劫道儿,为了不引人注目只随带了小猫三两只,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劫道成功了。 可把人劫到了手里,也是个烫手的麻烦。 此处距安城太近,往后跑有可能会陷入双面夹击,往前跑会陷入安城的追捕,进退两难。 灵初斟酌片刻,苦笑摇头:“很难。” “若是个寻常人,那自是可以想法子改头换面避人耳目,可这人……不好办。” 灵初甚至都拿不准,驴车上拉着的那位还能不能算作个人。 手脚皆断面目全非,浑身的伤腐烂溃坏。 一身遮不住的特殊臭味和可怖的伤口触目惊心,饶是技艺最高明的易容高手见了,只怕也是要挠头说无计可施。 齐嫣儿身上与人不同的特征太明显了,明显到一眼便可看出不对。 而且…… 灵初踌躇了一下小声说:“这人受磋磨太久,两只脚都结结实实地踏在了鬼门关的门槛上,稍有不慎最后那口气散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人活着才有可计较的说头。 可齐嫣儿注定是没法活的。 灵初怕桑枝夏迟疑连累到她自己,大着胆儿说:“东家不如先行入城,安排几个人手将人先藏匿到附近的村落中,等……” “那样的话我是无碍了,可多出来的齐嫣儿一旦被发现,那个村子里的人就都没法活了。” 桑枝夏摇头示意灵初不必再说,叹了口气:“事儿能办成最好,办不成也不能拖累无辜的旁人。” “白成仁下令搜的第一个肯定是安城,只要能设法避开第一波搜查,进而把人转进安城,风险就小多了。” 被搜查过无果的地方,基本上不会再被搜第二次。 换言之,眼前这关过去了,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灵初沉默下来没再插话,在一旁的孟培小声说:“这里距官也道很近,咱们要不去暗道里躲一躲?” “那里的暗道不是只有你知道的秘密。” 桑枝夏苦笑道:“你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掳上虎威山的了?” 说及前事,孟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似是察觉到气氛的僵持,被用被子包裹全身躺在驴车上的齐嫣儿虚弱抬头,隔空看到的就是桑枝夏绷紧的侧脸。 桑枝夏注意到她的目光眉心蹙起,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说:“疼?” “灵初,你带着止疼的药呢?要不……” “嗬嗬嗬……” 齐嫣儿张开的嘴里是空荡荡的一截舌根,努力发出的声响也让人难以辨清她想说的是什么。 桑枝夏下意识地想打开药瓶,灵初却说:“东家,不能再吃了。” “她这种情形,知道疼,疼得厉害是好事儿。” 不可忍受的剧痛才会让人保持清醒。 如果丧失了对疼痛的感知,人也就是要没了。 桑枝夏被电触了一下似的顿住,齐嫣儿满是血丝的眼中充斥满了无言的悲哀。 齐嫣儿努力朝着桑枝夏够了够下巴,眼睛一直盯着灵初手中的长刀,喉咙里一直发出嗬嗬的声响。 忍了许久的孟培到底是没忍住,重重的一抹脸沙哑地说:“她想说,不必为难费心,给她个痛快就好。” 人活到这份儿上,再活的确是没意思了。 齐嫣儿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煎熬许久不得解脱,好不容易见到了孟培这样的熟人,还没被痛苦折磨疯的脑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去死。 死了就解脱了。 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齐嫣儿听到孟培的话感激挤出了个笑,努力舒展开了眉心,不像是在等死,倒像是等着进入期待已久的美梦。 桑枝夏心下狠狠一颤,蹲下身看着齐嫣儿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还想再见你父亲一面吗?” 齐嫣儿涣散的瞳孔猛地缩紧,明明说不出话,堆满脏污的脸上却铺满了难以置信。 桑枝夏自嘲道:“你父亲帮过我的忙,本来是想还个人情,顺带再请你父亲多帮我一个忙,为此才会去救你。” “我们救你并非无所求,所以你不必觉得自己是我们的负担。” 见齐嫣儿的消沉下去的气息变得急促,桑枝夏卡准了时机解释说:“齐老他……很担心你。” “他受制于人多年,不是怕你死了,而是怕自己死在了你的前头,而你还被控制在恶人的手中遭罪。” “齐老曾对我说,若是见到你,可以直接送你上路,于你而言是难得求来的解脱,可我总觉得还不至如此,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 桑枝夏伸手抹去齐嫣儿眼角滚落的泪,轻轻地说:“你都撑过了那么多日日夜夜,怎么忍心不再让老人家看你一眼?” “再坚强一会儿,好不好?” “给我们个机会,让我们再想想办法。” 第411章 广结善缘真的很有必要! 言语在巨大的痛苦前起效甚微,可桑枝夏却不知道如此情形,自己还能为眼前的可怜人做些什么。 齐嫣儿死寂如灰的眼底缓缓迸裂出微弱的光,呼吸也越发急促,拼尽全力地想朝着桑枝夏靠近。 桑枝夏忍住喉头酸涩俯身轻轻地抱住她,察觉到肩上的温湿舌根发苦地说:“会有办法的。” “别害怕。” 情绪一度失控的齐嫣儿死死地咬住下唇平息情绪,桑枝夏别过头没让人瞧见自己眼底的湿润,只是沙哑地说:“咱们朝着官也道走,到了就近找地方藏起来。” 孟培猛地打了个激灵,逼着自己把哽咽咽下去说:“不是说那边也不安全吗?” “是不安全,总比在大路上招摇的强。” 桑枝夏一眼扫过等着自己说话的这二十来个人,飞快地闭了闭眼说:“现在就走。” “等城内的搜查平息下来,城内迟迟没有得到咱们的消息肯定会有动作,到时候见机行事。” 硬闯是不可能的。 现在冒出头被人发现,相当于是自投罗网。 不动才可应万动。 余下的人得了令动作飞快,桑枝夏低头看着齐嫣儿轻轻地说:“不管发生什么,看到什么,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这里没有人会再伤害你,配合他们,记住了吗?” 齐嫣儿神色恍惚地看着桑枝夏,干裂出无数皲裂的嘴唇反复蠕动像是想说什么。 桑枝夏见了却只是挑眉一笑:“别怕,不会有事儿的。” 齐嫣儿无法行走,驴车速度太慢。 征求得齐嫣儿的同意后,孟培直接找来了两块板子,用布拼接起来当了担板,抬着人朝着官也道飞奔而去。 桑枝夏落后了一小步,在无人注意时对着灵初低声说:“如果搜查的人追过来,我就假扮作齐嫣儿,匀出两个人来带着我逃。” 只要视线转移成功,把追查的人引开,藏在暗处的人就越安全,趁乱入城的机会越大。 灵初不假思索地摇头:“东家不可!” “您……”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桑枝夏横了灵初一眼示意他小声些,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假扮成了齐嫣儿,我又不是齐嫣儿本人,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可是……” “白成仁再胆大包天,他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我做什么。” 桑枝夏指尖滑过腰间的布袋,低低地说:“从西北出发前,陈年河给我送了个小玩意儿,如果白成仁想做点儿什么,见了陈大将军给的信物,他十有八九也不敢动。” 徐璈曾是京都有名的纨绔,见过他的人太多,其中也包括白成仁,所以徐璈不能在白成仁的面前露面,否则就会暴露徐家人擅出流放之地的事实。 但桑枝夏不一样。 桑枝夏甚至可以十分自信地说,她就算是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能一眼认出她是谁的人也不会超过十个。 不被人重视的小透明存在感就是这么弱。 曾经的弱换作如今,那就是用得上的保护色。 桑枝夏说着忍不住暗自庆幸,唏嘘道:“要不怎么说陈大将军就是思虑周全呢,居然这时候用上了。” 当时陈年河把私印给桑枝夏的时候,桑枝夏还觉得很是不妥,不是很想要。 谁知陈年河张嘴就说:“我陈年河恶名在外,你在外若是遇上了麻烦,只管说是我的侄女儿,任你行走。” “有我这个棘手的悍将在西北镇着,比你那满肚子黑肠的男人好用。” 桑枝夏自动忽略了陈年河话中对徐璈的贬低,百感交集:“等此番回去,记得提醒我多给陈将军带些蜀地土仪。” 广结善缘真的很有必要! 这枚存在感一直很弱的私印,可能要派上大用场! 灵初没想到还有这茬,怔愣一刹下意识地说:“那要是被追上了,您……” “被逮住了也只管张嘴就赖。” 桑枝夏没好气地呵了一声,话声冰冷:“我说我不知道齐嫣儿是谁,只是怕伤风不舒服才裹了一身的黑布,谁能把我怎么样?” “白成仁难不成还敢直接杀了我么?” 换作其余人假扮齐嫣儿也不是不可,例如满脸络腮胡但身形瘦小的大胡子就表示,自己可以蜷起来扮虚弱,这把障眼法可以让他跟着上。 这主意还是大胡子自己提的。 但桑枝夏想了想始终觉得不妥。 陈年河愿意给出一枚私印是信得过她,这东西就不能落入除她之外的任何人手里。 她揣着陈年河给的私印,时运不济被逮住了,最多就是打打嘴仗互相威胁一番,大不了就是破几道皮子遭些白眼,横竖是不要命的。 换作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大概率的结局是死。 来的时候都好好的,这时候谁去送死都没必要。 桑枝夏主意已决,对着灵初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多话:“按我说的做。” “等到了官也道若有不对,咱们就先把追兵引开,撞出时间差就是给藏起来的人争取到了活命的机会,至于我……” 桑枝夏讥诮道:“大不了就是去总督府上坐上几日,我赌白成仁不敢动我。” 在孟培和大胡子等人的带路下,桑枝夏一行人顺利越过被山洪摧毁的官道找到了被乱石堵住的暗道入口。 桑枝夏把自己的披风解盖在齐嫣儿的身上,再抬手时多了一件散发着浓重血腥气和特殊臭味的黑色披风。 齐嫣儿悚然瞪大了眼。 孟培下意识地说:“桑东家,您……” “你们现在就进山道。” 桑枝夏没给他们多嘴的机会,干脆利索地说:“我带着四个人在外围,如果有动静会把追兵引开,你们另找地方藏好了,等入夜后寻机入安城。” 大胡子没想到主意是自己提的,最后去冒险的人会变成桑枝夏,惊讶之下嗓门儿都在颤:“其实我……” “诸位,废话不多说了好吗?” 桑枝夏神色自然地把黑色披风搭在肩上,手掌向内指尖外摆:“十万火急了,都麻溜的。” “还有……” 桑枝夏眸色深深地看向仰头望向自己的齐嫣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哑声说:“如果追兵没被成功引开,逃脱无望,不要让她再落入那些人之手。” “最后不论在她身边的人是谁,帮她一把,不可犹豫。” 第412章 我饶了你,谁来放过本官呢? 暂时无法脱身的人都按桑枝夏说的就地隐藏,桑枝夏也带着灵初和三个护卫,暂时藏在官也道边上一个废弃的农居里。 时间无痕滑过,所有人都在暗中祈祷搜查的追兵会因山洪摧毁官道的缘故,不往这边踏足。 可祈祷终是无用。 前去探路的成十三飞快奔回,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东家,前头八里地有人搜寻的痕迹,正在朝着这边逼近。” “八里……” 桑枝夏暗暗咬住舌尖,垂下眼说:“该留的线索留了?” “城里什么时候能收到咱们的动向?” “消息最多半个时辰便可送达安城客栈,只要少主他们入了安城,就都知道了。” “那就好。” 桑枝夏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指尖因为紧张而过度发凉,出口的话声仍保持着镇定:“八里还是太远了。” “再等等。” 等追兵逼近,再制造出明显痕迹把人往前引。 他们在前头吸引的追兵视线越多,藏在后方的人也就越安全。 灵初和成十三对视一眼,挣扎半晌只能垂首应是。 半个时辰后,二次探路的成十三飞跃落地,字里行间充斥满了不可言说的紧绷:“东家,不足三里了。” 为了把人吸引过来,桑枝夏让灵初等人留下了不少半真半假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为了迷惑对方似的,遍地留痕。 追踪而来的人顺着痕迹一路追绞而上,路上所见需要辨别真假的痕迹,更能打消对方心里的怀疑,让人更加确信在狼狈逃窜的就是劫走齐嫣儿的一伙人。 可留下的痕迹最终必将化作尖刀直指桑枝夏。 桑枝夏避不过去。 桑枝夏握着手中匕首站了起来,笑得有些无奈,神色却带着说不出的洒然:“差不多了。” “前道艰险,追兵不断,咱们晚一些被抓住就多一分缓机,诸君随我一道犯险,切记护住自己的小命。” “逃出命来了,回去慢慢论功。” “驾!” “这边有血!” 一声兴奋的大喊惹得奔袭至此的人纷纷侧目,急于想将功赎罪的郝军师激动地挥了挥手,对着领队搜查的人说:“陈大人你看,我就说朝着这边追没错!” “劫走齐嫣儿的匪徒一定就在前头!” 陈大人是白成仁的心腹,低头看着郝军师双手举起的破布,声音辨不出喜怒:“这一路追来类似的东西见了不少,你确定这是齐嫣儿的?” “我当然确定!” 郝军师急吼吼地说:“齐嫣儿早就不算是个人了,一身的腐皮烂肉恶臭熏鼻,她身上的伤常年化脓掉血,不等凑近了,闻着都是一股子烂肉的臭味儿。” “这绝对是齐嫣儿停留过的地方没错!” 陈大人心头的疑虑被他的信誓旦旦击破,再加上冲在最前头探路的人折回说前方发现了有人的痕迹,果断下令:“追!” “今日一定要把人抓住回去向总督大人复命!” 追兵越是往前,随处可见的拙劣隐藏手段就越多越明显。 郝军师找到被树枝杂草隐住的血迹,面目狰狞地冷笑:“就这点儿障眼法还想瞒得过我们?” “就是这边了,追!” 追查出城的人马不再分散,多股会合拧作一股,目标明确地朝着前方唯一的大道冲奔过去。 有人落后掉在了队伍的末端,边上的人赶紧拽了他一把:“别愣着了,赶紧追啊!” 被拽起来的人顶着一张脏兮兮全是泥的脸踉跄了一下,苦笑龇出一口白牙:“大哥,真是撑不住了。” “我刚跟着总督大人从虎威山那边下来,气儿都没喘匀,就被派来跟着搜查什么齐嫣儿,我实在是……” “快闭嘴!” 拽他的人惊恐地往前看了一眼,小声说:“这话可说不得!” “瞧你小子面生只怕是新来的,你别不懂规矩,这种节骨眼上冲慢了就要命,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话的人生怕被自己多出来的好心拖累了,说完就急匆匆地往前。 声称自己撑不住的大高个叉腰叹气,一抓衣摆又连忙撵了上去。 队伍末端不起眼的缝隙里,满脸是泥的大高个眸色阴冷,声音很轻很轻:“前头的不是齐嫣儿。” 紧跟着同样装出一脸疲色的宋六猛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即将滚出口的几个字每一个都烫嘴,反复张嘴却不敢把心里的猜测说出来。 徐璈意味不明地抿紧了唇,话未出声。 是枝枝。 正在被这些人追杀不得不四处逃窜的人,是桑枝夏。 宋六飞快地看了前头一眼,忍着紧张小声说:“东家敢冒险行事,定然是有旁人不知的底牌。” “咱们一路跟过去,万一有什么变故,也绝对能在第一时间把东家救出来。” 宋六此时无比庆幸,没有趁着白成仁下令暂时在安城停留的时候寻机留下,反而是跟着追查的人撵了出来。 否则他们被困在城内,只怕是…… 徐璈低头急促吸气没说话,混在疲惫不堪的追查人马中毫不起眼,也没人注意到他沿途留下的记号。 与此同时,四处戒严的安城内。 被要挟下山的齐老住进了客栈,里里外外全是白成仁留下的人手,却也没人敢贸然靠近。 齐老暴怒时敢当着数百人的面把白成仁摔下马,稍有不虞就能引来无数毒蛇。 这样的老毒物放在哪儿都棘手,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想去送死。 白成仁安排好了其余的事儿迈步上楼,看到门户大开却只有齐老一人的房间,转身去了隔间面色阴沉:“这是怎么回事儿?” 奉命看守的人苦笑着说:“大人,不敢进去。” “先安排进去的四个人都死绝了,只能是把门窗都开着守住,否则这……” 白成仁脚下猛地一顿,强忍着怒说:“胡伟人呢?” “唔唔唔!” “唔唔……” “不许聒噪!” 先前答话的人劈空抽来的大嘴巴子打断了胡伟的哀求,冷声道:“大人面前,岂容你吵闹?” “再不闭嘴,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胡伟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嘴里堵着的抹布掉了,连忙蛆虫似的朝着白成仁爬了过去:“大人,大人您饶了我吧,我……” “饶了你?” “我饶了你,谁来放过本官呢?” 第413章 狗没拴住就是要发疯咬人了 若不是胡伟当年疏忽,还敢胆大包天地欺上瞒下,虎威山上的隐患怎会在今日爆雷? 白成仁想到此人给自己添的麻烦,眼中阴狠一闪而过,看着瘫软在地的胡伟冷冷地说:“你这张嘴留着无用,这条命也很显多余。” “只是本官还想给你个别的用处。” “如果用得上,就算你报答本官的大恩了。” 胡伟不知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白成仁不屑一嗤:“东西呢?” “大人,都备好了。” 白成仁对着胡伟抬了抬下巴,一字一顿:“灌下去,别让他胡乱攀咬出别的浑话。” “等他哑实在了,拎过去勉强也算个筹码。” 如果齐嫣儿真的死了或是找不到,先拿胡伟来给齐老撒气也不错。 哪怕不能让齐老不计前嫌,起码也能暂时稳住局面。 至于别的…… 白成仁控制不住地狠狠咬牙,转头看向隔间无声呢喃:“哄着这老东西把潜渊山庄藏在各处的余孽暂时稳住,再慢慢地斩草除根!” 一刻钟后,齐老门户大开无人敢靠近的房门前,白成仁故作礼数敲了敲门框,没得到任何回应也不在意,侧头就说:“把人扔进来。” 砰! 一声闷响落地,侧坐着泡茶的齐老慢慢转头,看清倒在地上的是什么,神色讥诮。 “怎么,磨子拉完了,现在开始磨刀宰无用的驴了?” 白成仁面不改色地露出个笑:“齐老是明白人,何必急在这时就开始冷嘲热讽呢?” 齐老呵了一声没接话。 白成仁也不在意,抬脚从胡伟的身上跨过去,慢条斯理地说:“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老话,道理真的假不得,这样的道理齐老难道还不明白?” 白成仁等了一会儿没得到任何回应,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何必呢?” “想当年潜渊山庄盛名赫赫,朝中民间无所不知,为了达成数代人的愿景,也可算得上是通力合作,默契非常。” “虽说后来出了些许误会彼此误解多年,可说到底还是有早前铺下的情分在,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误会?” 齐老要笑不笑地看着白成仁,只觉得自己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胡伟受你指使当了内贼是误会,胡伟这些年犯下的种种错行是误会?” “又或是说,你带兵围剿想取我性命是误会,或是你如今对我女儿的追杀是误会?” 白成仁被揭穿也没觉得尴尬,笑笑说:“过去的不可细究,否则人人耽于过往,如何可待来日?” “再说了,我今日不是把胡伟带来任你处置了吗?” 白成仁满眼漠然地踹了地上的胡伟一脚,在齐老讽刺十足的目光中轻轻地说:“人就在这儿了,你想做什么,想怎么报复都可以,都随你意。” “你要是觉得不解气,那我就把胡伟这些年的犬牙全都拔下给你送来,任凭打骂磋磨。” “保你可解心头之恨,想杀多少就杀多少,如何?” 一碗哑药下去胡伟彻底没了说话的可能,可人还是清醒的,耳朵也没聋。 听到白成仁的话,胡伟突然回光返照似的猛烈挣扎,疯了似的朝着白成仁的脚下蠕动过去。 “呼呼呼……唔唔!” 白成仁难忍嫌恶地啧了一声。 齐老见状摇了摇头,要笑不笑地说:“这就毒哑了?是着急堵他这张烂臭的嘴,还是生怕不听话的狗张嘴咬了人?” 白成仁踩着胡伟的脖子制住了他的挣扎,在胡伟逐渐撕裂的喘息声中淡淡地说:“既是不听话的狗,留着也没用,你说呢?” “可这狗都不听话了,你觉得还会遵照你的意思随时去死吗?” 齐老看笑话似的面露滑稽,端起茶杯往胡伟脸上一泼,早已说不出话的胡伟瞬间爆出了浑不似人的尖锐惨叫。 白成仁悚然低头,看到胡伟面皮瞬息溃烂红肿,挣扎搓动之下直接被地板翘起的边缘勾扯下一大块肉的惨状,呼吸骤止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 “小小见面礼,总督大人如此惊慌做什么?” 齐老慢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看清白成仁脸上的惨白,笑得狰狞:“狗没拴住就是要发疯咬人了,见谁咬谁的祸害,早就分不清是敌是友了,也不必分那么清。” “既是不小心把伤人的恶犬放出来了,没做好准备怎么行?” “齐杰你……” “我怎么了?” 齐老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转了转茶杯说:“没有多长时间了,总督大人做好准备了吗?” “倘若明日落了我印的信没传出,世道可马上就要变了。” 齐老被白成仁姹紫嫣红的脸色逗乐了,笑着笑着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掌心赫然多了一片乌血。 齐老浑不在意地往衣摆上抹了抹,慢悠悠地说:“当年诸位借助潜渊山庄之力,大肆敛财赚得盆满钵满,借山庄为梯,铲除异己鸡犬升天。” “得好处的时候,人人都装作不知潜渊山庄是为何而存,个个争当睁眼瞎,山上的每一包火药都是借各位的手弄来的。” “这些细节我生怕大家伙儿都忘了,全都一笔一笔记着呢,哪怕是时过多年,那些账册和诸位大人的手迹想来也崭新如故,不敢有半点褪色。” 只要那些东西送出去了,每一个都得死。 不管是早早迁入京都的权臣,还是蜀地一手遮天的高官,又或是棋盘上的一枚小卒,不拘大小,凡是逃过当年一劫的人,都别活。 白成仁被齐老直接砸上脸的威胁气得咬牙,死死地掐着掌心说:“你在山上被困那么多年,余下的那些余孽十有八九早就鸟兽群散,不知去向,你以为你靠着嘴皮子上的三言两语真能唬住本官?” “那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齐老很好说话地笑了笑,举起茶杯幽幽地说:“试试就知道真假了。” “世间若有黄泉路,那我就在奈何桥的桥头等你。” “总督大人,您可莫要失约啊。” 第414章 会有明珠再入掌 砰的一声巨响,门外守着的人被吓得猛一激灵,匆忙抬头看到白成仁脸黑如墨地走出来,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大人,您……” “滚!” 白成仁气急败坏地踹了来人一脚,在一众颤颤的目光中狠狠咬牙:“这都一天一夜了,还没找到人?” “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你们到底去找了吗?!” “找……找了啊……” 被踹翻在地的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已经在加紧搜寻了,只是……” “那就派更多的人去找!” “掘地三尺的找!” 白成仁恼火地拎起那人的脖领子,忍无可忍地说:“明日午时之前要是不能把人找到带来,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给我滚!都滚去找人!” “谁都不许在这里闲着!现在就去!” 白成仁的怒火波及上下,这下就更没人敢往上凑了。 被官府临时征用的伙计满脸为难,看着做好的饭菜苦哈哈地说:“官爷,这是您要的东西,您看……” “你送楼上去。” 伙计一副差点当场哭出声的绝望,苦着脸话中也带了讨饶的哀求:“官爷您就别难为小的了。” “楼上那位老爷子的脾气火爆,早前进去陪着几位官爷都送了命,我这样的废物点心要是往里去了,那不是上赶着给老爷子送人头的吗?” “您开开恩,就当是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我……” “别废话!” 远远地站在楼下不敢靠近的官差粗暴地踹了伙计一脚,没好气地说:“让你去你就去!” “总督大人吩咐了楼上那位不得怠慢半点,必须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要是不去伺候好了,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胆小如鼠的伙计两腿哆嗦险些瘫软在地,求救似的朝着掌柜转头:“掌柜的,您……” “官爷说了你就去,少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掌柜的老实巴交的脸上挤出讨好的笑,驱赶似的揪了揪伙计的耳朵:“快去!” “要是耽误了总督大人和官爷的正事儿,我现在就扒了你小子的皮!” “赶紧的!” 伙计再无选择,生无可恋的端起了托盘,战战兢兢地往上走,明明只是几阶楼梯,却走得仿若是跨鬼门关似的步步艰难。 有幸目睹自己的同僚是怎么死的官差见状更加谨慎,想也不想就纷纷后退。 直到伙计煞白着一张脸进了齐老在的客房,都愣是没人敢往楼上转头看上一眼。 客房里,齐老面无表情地看着进来的人,注意到伙计搭在托盘上的手势,眉心微蹙。 伙计余光飞快向后扫了一眼,无视死鱼似的瘫在地上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胡伟,清晰地听到楼下大堂掌柜的声音:“诸位官爷也辛苦了,我安排后厨做了些吃的,先轮着吃饱了再说吧。” 楼下传来的动静逐渐混杂,伙计害怕似的把托盘放在桌上,低着头微不可闻地说:“人已经到了,只是暂时不好入城,您还请安心。” 齐老心头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攥着桌沿的力度,字字沙哑:“确真?” “保真。” 伙计低着头把托盘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来摆上桌,献殷勤般把空着的酒杯倒满,低低地说:“城内外搜查极严,入城可能还需等待时机。” “您只管在此处安心暂住,会有明珠再入掌的时候。” 齐老听到明珠入掌瞳孔莫名一颤,眼尾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红。 “明珠入掌……” “是啊,那是我的掌上明珠……” 只可恨一步错步步错,脱掌的明珠时隔多年再回父亲掌心,早已被磋磨得不复当年的样子。 齐老飞快地闭上眼深深吸气,抬手去端酒杯时,藏在袖口中的东西滑落在托盘上。 “拿着此物,城门东口倒数第三家当铺,找个姓崔的跛子。” “他有办法入城。” 伙计微怔一瞬手上的动作快出残影,迅速把东西往掌心一缩,桌上刚摆上的饭菜就被整桌掀翻。 碗碟稀里哗啦在地上碎了满地,随之响起的是齐老的怒声:“我不食荤腥多年,拿这些东西上桌,是得了什么人的指使来故意恶心我的?” “小的……小的不知,您别……” “什么东西!” 伙计被齐老一掌拍在肩上横空砸了出去,闻声赶来查看的人见状赶紧说:“还不快滚?!” 无缘无故挨了一下的伙计看起来又怕又委屈,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听到还要另给齐老准备吃食的时候,忍不住埋怨:“这活儿可怎么伺候?” “前后都送上去八桌了,这个不吃那个恶心,一会儿不吃荤腥,一会儿又不吃素,这不是存心折腾人的吗?” “就你小子话多!” 掌柜的满脸赔笑踹了伙计一脚,搓着手干巴巴地说:“官爷您瞧,这后厨有的东西都给老爷子上了一遍了,可老爷子都不满意,这可如何是好?” 谁都看得出来齐老是在借故折腾,被问到的官差也不敢说话。 掌柜的小心试探:“要不我现在再另去买些别的回来?” 官差面露犹豫:“我去请示一下大人?” “别啊。” 边上的人拉住他小声说:“大人正在气头上,你这时候为这种小事儿去打搅,除了一顿斥骂,你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可是……” “这有什么可是的?城内外都是咱们的人,蚊子苍蝇都飞不出去,只是去买点菜,还能出什么岔子?” 官差迟疑半天烦躁摆手:“去吧去吧,不过不许乱窜,在外头不许胡说,否则仔细你的脑袋!” 伙计临到了还被安排了多余的活儿,强忍着不满嘟囔着说好。 等挎着篮子的伙计走远,其余人仰头看看齐老在的客房,愁得不住叹气。 要抓的人也不知道在哪儿,总督大人的怒气一日不消,他们这些人的心就时时刻刻都悬在刀尖上。 天晓得这样的磋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一阵无法忽略的唉声叹气中,掌柜的坐在自己的柜台后轻轻叹气,低头看着台上翻开的账,眼底暗色微闪。 齐老顺利进了客栈,齐嫣儿也劫到了。 可更要紧的人现在还没着落,现在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第415章 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各方煎熬的同时,头一次被追杀到无路可逃的桑枝夏也陷入了麻烦。 灵初呼哧喘着气说:“东家,再往前是悬崖,真的没路了。” 后是追兵,前是断崖,行至此处除了全都变成耗子开始原地打洞,的确是再无出路。 桑枝夏忍着疲惫呼出一口气,看着天边逐渐落下的夕阳,皱眉说:“应该也差不多了?” 一天一夜,想来也足够让不敢露面的人找到地方藏身了。 没办法再继续往前,桑枝夏不等喘口气就把肩上的披风解了,胡乱一团递给灵初:“换了带着的衣裳,拿去前头的断崖扔下去,咱们从这里开始往回折。” 灵初捧着披风有些无措:“您是说,原路返回?” “对。” 桑枝夏坐在不知何年何月横断的枯败树干上缓缓呼气,慢悠悠地说:“这一路上跑得腿都要断了,后头撵着的尾巴不放,何必还费劲儿自己走回去?” “原路折回去撞个热闹,说不定还能混上两匹马代步呢?” 灵初忍笑点头,飞快把披风处理好,几人把之前带出来的衣裳胡乱换上,方向都半点没变,直接原地掉头。 一路追踪至此的人也累得够呛。 追过来的痕迹一路朝着大山里蹿,车马都进不来的深山老林,唯一用得上的就是两条遭罪的腿。 为了不弄丢线索抓住想抓的人,就连往日懒得多走几步的陈大人也都下了马背一路步行。 这一行追兵踩着泥泞艰难前行,靠的全是把人抓住后剥皮拆骨的强烈愤怒,每一个的背影都充斥满了难以言喻的怨气。 郝军师这一路追得心惊胆战如履薄冰,生怕一言不慎丢了小命,自己呼哧带喘的还不忘说:“陈大人您放心。” “前头就是断天涯,这些人进了这山是绝对跑不出去的,只要咱们……” “你知道如果把人放跑了,等待你我的会是什么后果吗?” 浑身是泥的陈大人打断郝军师的话,皮笑肉不笑地说:“会死。” “总督大人怒了,你头一个就要死在最前头。” 郝军师挂着一头冷汗不敢接话,正想再卖命往前冲一冲的时候,突然听到前头有人喊:“在那儿!” “那里有人!” “快快快!追上了追上了!” 原本疲得怨气深重的一群人宛如突然被灌了一碗回光返照的神药,饿狼似的两眼放光死命前冲。 可冲到了地方团团把发现的人围住,跑在最前头的人却瞬间呆滞,眼角眉梢都铺满了不可思议:“你……你们是干什么的?!” 坐在石头上歇脚的青衣女子面露不悦,不等第二声呵斥出口,张嘴就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冲我嚷?” “你……” “掌嘴!” 啪! 清脆惊人的一声脆响落地,紧赶慢赶冲到的人全都懵了,被灵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嘴巴子的人也满脸的窒息。 “你怎么敢……” 啪啪啪! 灵初面无表情出手闪电,无情残忍又干脆利索的嘴巴子,炮仗似的密集落地。 一句话还没说就抽出了一个双颊红肿的猪头男子,围着桑枝夏满地掉的都是过度震惊的眼珠子。 慢一步追上来的郝军师看看桑枝夏,再看看围着桑枝夏的四个黑衣护卫,一眼认出桑枝夏就是虎威山之前盯上又跑了的肥羊,气得手指狂抽:“你到底是谁?!” “齐嫣儿呢?你们把齐嫣儿藏哪儿了?!” “快把人交出来!” “齐嫣儿?” 桑枝夏目光从围住自己的人中飞快滑过,一脸滑稽地皱眉:“谁是齐嫣儿?” 出手抽人的灵初没了先前的勇猛冷漠,满脸堆的都是老实巴交,一板一眼地说:“回主子的话,属下不知。” 桑枝夏挑眉冷笑:“巧了,我也不知道呢。” 郝军师要被气疯了,被人拔了尾巴毛一样原地暴怒,指着桑枝夏就吼:“混账!” “齐嫣儿分明就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你……” “你再不把自己的爪子收回去藏好,我现在就帮你剁了。” 桑枝夏冷冷地打断郝军师的无能狂怒,字字冰冷:“想试试我的刀利不利?” 郝军师险些被愤怒轰炸的脑子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骇人的杀气,慌忙收手的同时恼火地喊:“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我们是一路追上来的,除了你们就……” “这山是你家的?”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看了一眼不断围聚上来的这些人,白净艳丽的脸上满是嘲讽:“还是这树都是写了你名儿的?” “怎么,蜀地的规矩与别处的不同,进趟山想试试刀剑,还得先跟衙门的报备?” “倒也没有你说的这种规矩,不过荒郊野岭的,你们还恰巧出现在此,的确很难不让人怀疑来意。” 陈大人艰难维系住的风度彻底崩塌,脸色阴沉地盯着桑枝夏,一字一顿:“来人,把人带回去严加审讯!务必让她吐露出实话!” “我看谁敢!” 桑枝夏手掌下压示意灵初等人不必抽刀,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枯叶,走到陈大人的跟前,懒懒地说:“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陈大人恼得双眼发红,狠狠咬牙:“在蜀地的地界上,是虎得趴着是蛇要进洞,这可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动手!” 啪! 说时迟那时快,桑枝夏对着陈大人挥手一个嘴巴子砸在脸上,在陈大人难以置信地怒吼之前,反手就朝着他捂着的脸摔了个冷冰冰的东西。 “你确定不睁大自己的狗眼仔细瞧了,再考虑考虑自己要不要这么做?” “你……” “区区一个七品小官,掉在地上都不见得能瞧得见的废物东西,你也配冲着我嚷?” 眼看着七品陈大人咬牙去看砸脸的私印,桑枝夏抱着胳膊悠悠笑了:“这一巴掌算是给你的小教训,日后莫要再无事就冲人狗叫。” “不然的话……” “张嘴龇出多少颗狗牙,有一颗算一颗,全都一次给你拔掉哦。” 郝军师呆住了。 七品陈大人也在震怒和震惊间挣扎徘徊。 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人! 太嚣张了。 这真的是嚣张到很过分了! 第416章 看一眼少一眼,珍惜当下吧 陈大人下意识的想为自己挽尊,谁知低头看清手中私印的出处,猛地一震后面上就是失控的空白。 眼看着这人的脸色骤变,桑枝夏带着不屑呵了一声,目光看似不经意的从某人的身上掠过,垂在身侧的手指上下点了点。 人群中,徐璈缓缓垂下眉眼,抽出一小半的弯刀无声入鞘。 郝军师仍是没搞清是什么状况,看看桑枝夏又看看七品小官,急得跺脚:“陈大人,赶紧下令抓人啊!” “这人跟劫匪肯定是一伙的,她一定知道……” 啪! 陈大人脸上姹紫嫣红彷如打翻了调料盘,用力磨牙后反手一个雷霆之掌,甩得郝军师滚在地上。 郝军师被抽得晕头转向,下意识地捂着脸喊冤:“我……” “闭嘴!” 陈大人猛地踹了郝军师一脚鬼火直冒,张嘴就吼:“你再多嘴我现在就摘了你的脑袋!” “呦,要不怎么说这蜀地不光是道有万千险,人也百般心思深呢?” 桑枝夏看了一出好戏似的拊掌唏嘘:“区区七品,这官架子和威风的架势,比起京都的一品大员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厉害厉害,我今儿也算是长见识了,你们说是吗?” 灵初一直戒备地挡在桑枝夏的侧面,闻声火上浇油似的附和:“主子所言极是。” “这般浩荡的官威,从皇城京都到边塞西北也属实罕见,瞧着还远胜将军之风。” 桑枝夏深感有理地点了点头,短短几句话却把七品小官的面子和心都扔油锅里来回炸了好几遍。 可一张脸反复被打肿的陈大人听了,满脸青紫来回滚了半圈,反复张嘴却一个有用的字都说不出来。 当着郝军师这种山匪和一群小兵卒子的面儿,七品也大小是个官儿。 可若对上手中这枚私印的主人,区区七品的确算不上一碟子菜。 别说是菜了,放桌上他连一粒没人稀罕的葱花都算不上! 陈大人拿捏不准直接抬脚往自己脸上踩的桑枝夏到底是什么来头,狠狠一惊后硬着头皮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我蜀地所谓何故,为何会出现在此?” 桑枝夏啊看傻子似的打量他一眼,气死人不偿命地露出个笑:“你问我啊?” “你……” “你也配?” 桑枝夏眉眼翻转间把瞧不上你几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神色桀骜口吻不屑:“只不过是白成仁养的一条蠢狗,你哪儿来的狗胆问我何故?” “休说我只是在此闲逛,就算我真的做过什么,你奈我何?” “是想群众严刑拷打,还是想当场要我血溅三尺?” “你敢么?” 陈大人满肚子的话全都卡在了嗓子眼,憋得面红耳赤咬牙吭哧:“我们奉了总督大人之令正在捉拿朝廷要犯!” “不管你是什么来头,你都不得扰乱……” “既是要抓人,堵着我不动是几个意思?” 桑枝夏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没好气地说:“还是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你们要抓的要犯了?” “诸位是来逮我的?敢问我是犯什么大错了?” “你……你现在是没犯罪,可一旦被我们查出你与要犯有牵扯,不管你是谁,都休想掰扯清干系!” “那你去查啊。” 桑枝夏双手一摊做了个请君自便的姿势,不紧不慢地说:“你慢慢查,想怎么查就怎么查。” “只是在你查出个子丑卯寅之前,是打算这么一直堵着我不动么?” 平心而论,陈大人由衷地觉得,眼前这个得理不饶人还来历不明的女子非常麻烦。 棘手的扎心感让人无从下手。 桑枝夏展现出的强硬也让人倍感头疼。 但凡是有个选择的机会,他都想立马把这噎死人不偿命的祸害放了,免得自己被当场气死。 可白成仁的怒火在前,他不敢放。 桑枝夏出现在这里,任谁都看得出有蹊跷。 万一贸然把人放了,后患无穷,到头来麻烦还是他自己的。 陈大人内心煎熬半晌,硬着头皮咬牙:“你不能走。” 桑枝夏眸光微闪,冷嗤一声掸了掸指尖,慢悠悠地说:“你要这么说的话,你就是上赶着撵,我也不走了。” “万一我就此走了,扭头就被你们栽上了要犯同党的恶名可如何是好?” 七品小官再度被噎得说不出话。 桑枝夏不屑冷笑:“总督府在何处来着?” 灵初垂首补刀:“安阳城西属大道,正是蜀地总督府邸。” “认识道儿就好。” 桑枝夏对着七品小官抬了抬下巴,神态肆意:“前头带路,我要去拜访一下白总督,也好与总督大人说说,我今日是如何成为要犯同党的。” 桑枝夏若是在此刻露出半点心怯,场面都不至如此之僵。 偏偏她一开口说起白成仁仿佛是说起了什么阿猫小狗,言辞之间不见半点尊敬,一举一动让人瞧见都觉得麻心。 陈大人心里很是没底,可踌躇片刻还是咬牙说:“大人此时不在总督府,落脚安城。” “你且随我去安城拜访也是一样的。” 桑枝夏闻声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微妙地呵了一声。 七品小官被她眼中不屑盯得面皮发紫,狠狠吸气:“匀出一队人随我回安城,其余人继续往前追!” “你……” “山地小官果然不懂礼节?” 身为侍卫的灵初挡住陈大人,劈手夺回他手中的私印,不悦皱眉:“开口连尊称都不知吗?” 再一次心头猛扎一剑的小官怒得浑身发抖,强忍着恼火侧身:“是下官不知礼数冒犯了。” “只是通往安城的路不好走,总督大人也不是多好的性子,只盼着您到了大人的面前仍可维住高傲,可千万别被路上的石子绊了脚。” 桑枝夏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轻飘飘地说:“芝麻大点儿的官儿,操的闲心还真是不少。” “与其盯着我的脚下不放,不如好生仰头再仔细看看头顶的乌纱帽。” 桑枝夏反客为主在一众追兵的视线中走得闲庭信步,只是开口说出的话怎么听都是往死里气人:“毕竟那玩意儿往后大概也瞧不见了,看一眼少一眼,珍惜当下吧。” “丢了可就再也见不着了。” 第417章 我生性见不得丑的,见了恶心 桑枝夏言出扎心刺完就走。 明明身陷重围,却一副仿佛进了自己家门似的,悠闲自在得让人恨得牙痒痒。 恰巧就是这般无人可比的嚣张直扑众人口鼻,一时半会儿摸不清底细之前,还真的没人敢动她! 桑枝夏从追兵中穿过,跟不知何时退到队伍最外围的一个大高个擦肩而过时,大高个不留痕迹地往她手中塞了个东西。 下山时桑枝夏借口累了要歇脚,在四个侍卫的贴身保护下,慢悠悠地把玩着沾满泥印的衣摆,皱起的衣摆中展开了一截小小的布条。 布条上是临时咬破手指写上去的三个词:京白,北许,西陈。 白家是指京都国公府。 北许说是的北疆大吏许家。 西陈说的是镇守西北的陈年河。 这些世家与徐家的关联和来往,徐璈和老爷子都曾跟桑枝夏细细的分析过。 在此时特意指出,这几个词却又代表了不同的含义。 有了这些幌子做靠山,别说是打一个七品小官的脸了,她就是在白成仁的面前摔盘子都没事儿。 桑枝夏眸色微动把布条蜷进袖口收起来,在芝麻官的催促下不疾不徐地起身,赏景似的慢慢往下。 桑枝夏自己是不着急,可跟着名为押送,实际上是被拿来当出气筒随意戏弄的人急得头顶冒烟,心里鼓泡。 余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在抓齐嫣儿毫无头绪的现在,把可能与齐嫣儿被劫有关的桑枝夏送到白成仁的面前,或许还是一条出路。 否则牵扯下来,谁都活不了。 然而桑枝夏的难缠程度也分外棘手,根本惹不起! 陈大人脸色阴沉地看着被灵初一脚踹开的人,面目狰狞:“你们到底是想作何?” “再如此胡搅蛮缠不配合调查,那我……” “我生性见不得丑的,见了恶心。” 桑枝夏把刁难刻薄描在眉眼,嫌恶地瞥了一眼围住自己的人,直接羞辱:“所以要么别拿这些瞎眼的丑东西围着我打转,要么就选些稍稍顺眼的往前来。” “不愿意的话,干脆就在此处耗着好了,反正我也不着急。” 不怕死的不心急。 怕死的恨不得后背长出翅膀上天。 尽管桑枝夏对美丑的言辞真的很气人,可饱受羞辱的陈大人还是艰难忍住了,挤出个扭曲的笑说:“你想怎么选?” “这里就这么些人,你身上的嫌疑最大,我不可能不让人盯着你,你……” “你,还有你,另外……” 桑枝夏眯眼挑了一圈,随意指了指几个人,兴致恹恹地说:“实在要来几个人的话,就这几个吧。” “勉强能看,凑合。” 被选中的人不敢吱声,没被选中的敢怒不敢言。 早已气急攻心的陈大人糟心地看了一眼,乱糟糟的也没认出谁是谁,只能是气急的一挥手:“还愣着做什么?” “赶紧去跟着护严实了!” “这位矜贵人要是破了半点油皮,全逮了你们几个去抵命!” 被选出的人低眉顺眼的上前,没被选中的看着桑枝夏属实憋屈,索性就纷纷往四周散。 桑枝夏还当真靠着跋扈一人弄了一匹代步的马,不复之前跑路时的狼狈,坐着高头大马,甚至还有闲情四处张望赏景。 陈大人一开始还忍着烦躁跟得很近,可跟了一段儿实在是听不得桑枝夏的胡言乱语,确定桑枝夏没有半道上逃跑的意思,干脆放纵自己冲在了最前头。 灵初等四人分作两组,两人在外两人在内。 被桑枝夏额外选出六人分插其中,距离桑枝夏最近的就是大高个。 徐璈目光紧紧地绕着桑枝夏从头皮到脚底看了多圈,确定无恙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桑枝夏对着灵初使了个眼色,灵初会意冲着边上的宋六吼:“往边上挪挪!撵那么近做什么?!一身的恶臭味儿别熏着我家主子!” 宋六憋屈得脸都紫了,不服气的梗脖子,嗓门比灵初还大:“你说谁臭?” “我可是在总督大人手下吃皇粮的,你怎么敢……” 灵初面无表情:“哦,狗腿子。” 跟宋六一起被点来押送的成三破空甩了一下马鞭嗷嗷跟着喊,一言出油锅炸,押送桑枝夏的一队人在马背上就互相喷起了口水,其余人见状纷纷离得更远了。 桑枝夏终于找到了跟徐璈说话的机会:“那几家都可用?会不会……” “放心。” 徐璈在混乱中看似撞了骂得起劲儿的灵初一下,语速飞快:“早的时候我就往暗桩送了信,到了白成仁的面前,你只管继续嚣张,不必胆怯。” 徐璈是唯一一个知道陈年河给了桑枝夏什么的人。 意识到桑枝夏是在试图引开追兵,徐璈就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并且为此铺了准备。 陈年河的私印这种东西太难得,其余两家也暂时寻不出。 虽说诸如此类的信物难到,来个可虚张声势的人却不难。 徐璈飞快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说:“白家和许家在蜀地都各有亲信,等你见到了白成仁,这些人自然会去拜你。” “届时不管白成仁说什么,你随意扯了他的脸往地上踩,越跋扈越好。” 身份越是神秘难测,性格越是张扬跋扈,白成仁的歪心思就越是动不得。 更何况桑枝夏本身还拿捏了白成仁的把柄,只要她把自己被掳上虎威山的事儿稍微一提,底气不足的人自会心虚。 局势大好,这把不会出错。 桑枝夏心里有了底,忍无可忍似的咳了一声,跟宋六掐得正起劲儿的灵初瞬间止声,闹得不可开交的混乱也终于得以制止。 本来还想返呵斥几声的陈大人彻底无言,生怕沾染晦气似的一股脑走在了最前头,看都懒得回头再看一眼。 陈大人本来做好了要抵挡桑枝夏胡搅蛮缠的威力,谁知接下来的路程桑枝夏都分外配合。 哪怕是要求打马提速也没半点意见,全程温顺得仿佛瞬间化身小绵羊,跟之前的刺猬逮谁扎谁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过也值得万幸。 这人要是继续闹的话…… 陈大人不敢细想,甩甩脑袋把无用的杂绪甩出脑海,愣着脸挥鞭赶路。 一夜马蹄奔波不止,在天色微明之前,被押送的桑枝夏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安城的城门前。 三又粮庄的旗帜随风在未散干净的夜色中张扬飘起,搭出十里粥棚延出老长,在此排队领粥的人也早早地列出了长队。 听到急促而止的马蹄声,被困倦和饥饿席卷的人们下意识地躲避。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勒着缰绳穿过人群,看清施粥的桌前竖起的旗帜,悬在嗓子眼的心轰然落肚。 “太好了……” 第418章 我今日是来找总督大人要说法的 桑枝夏使劲儿折腾一圈,为的就是给藏着齐嫣儿的人折腾出有余地的时间。 尽管暂时不知道孟培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把人悄悄弄进了安城,可过程不要紧,桑枝夏更在意的是结果。 人活着送进了安城,这一路的心思就没白费。 白成仁就在前方不远处,再跟过去徐璈还撵着就不合适了,他必须在被白成仁发现之前混出去。 桑枝夏放慢了马的速度,不动声色地对着徐璈做了个手势:撤吧。 徐璈见了手指搭在马的鬃毛上轻轻一点,原本好好的宋六毫无征兆地停下来,不等被堵在后头的人愤怒出声,双眼一闭直挺挺地朝着地上倒了下去! “哎呦!” “死人了?!” 紧跟着桑枝夏的灵初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扯开嗓子就喊:“瞧这样儿是累死的啊!” “了不得了不得,这体面面吃皇粮的人,无战无难的居然被活活累死了,到底办的是多了不得的差事,值得把命都赔进去?” “住嘴!” 陈大人闻声本想呵斥,谁知一扭头发现闻声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来不及多想就怒道:“来几个人把他弄走!” “不许看了全部都散开!不许在这里停留!” 倒下去的宋六看起来真的很像死了,被人抬死猪似的抬起来也没半点反应。 偏偏屋漏又见连夜雨,满脸是泥的大高个也捂着嘴咳,动静大得一口气下去了都让人担心,下一口是不是还能喘得上来。 陈大人心力交瘁实在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唯恐都到了安城还折腾出幺蛾子,赶紧暴躁地说:“都滚!” “滚回暂歇的地方老实待着,不舒服就去找大夫,死也别死在有人看得见的地方!” 陈大人嗷一嗓子恼完,早已撑不住的人自觉地撤了出来,零零散散的十来个,脸色差得一个更比一个像被鬼上身。 桑枝夏好整以暇地挑眉看着,全然一副乐子不错的戏谑模样。 陈大人心头狠狠一梗,气急地拔高了声音:“其余人跟上!” “快!” “到了前头就能休息了,都给我撑住!” 陈大人说完恶狠狠地剜了桑枝夏一眼,含恨的声音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总督大人可就在前头了。” “等到了地方,你……” “你放心。” 桑枝夏一脸我早就看透你的了然,慢条斯理地说:“等见了总督大人,我比现在还嚣张。” 徐璈一股脑给她扒拉了那么好几个大靠山,这种时候不踩着白成仁的脸浪,什么时候浪? 桑枝夏一点儿没打算客气。 陈大人再一次被气得头晕目眩,狠狠咬牙后冷笑道:“但愿你说话算话,别忘了自己现在的姿态!” “后边的都抓紧跟上!快!” 与此同时,被团团看守得苍蝇都进出困难的客栈内,有人走到白成仁的身边低声说:“大人,陈秀他们回来了。” 饱受煎熬的白成仁歘一下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眼,沙哑道:“人找到了?” 传话的人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斟酌着说:“回大人的话,暂时还没找到。” 按理说是不该如此的。 齐嫣儿是个累赘的废物,被人救走后也是个甩不脱的负累,带着她的人跑不快,人手下足了追踪起来不难。 可蹊跷就蹊跷在,这人仿佛是原地消失了一般,怎么都寻不出痕迹。 从齐嫣儿被劫走到现在,白成仁手中可调动的人手已经全部派出去了,各处也在不断传回消息。 然而没有一个是白成仁想听的。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楼上的齐老不配合,扬言在见到齐嫣儿之前,不可能会把说好的印信准时送出。 那一堆分不清子丑卯寅的凌乱印章就在白成仁手里,可就算是全都摊在桌上,白成仁也不敢贸然下印。 下错了麻烦就大了。 盐乱一事未平,仍在蜀地的两个钦差虽是早已被他拉拢,可一床被子盖不住所有的腌臜,蜀地不能再出风波了。 绝对不能再出差错。 白成仁强忍着不悦说:“既是还没抓到,他回来做什么?”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了,难不成还想等着本官给他邀功吗?!” 被呵斥的人深深垂首,在白成仁勃然而出的怒气中轻轻地说:“据说陈秀抓住了与齐嫣儿下落有关的重要人证,疑似与劫走齐嫣儿的人是同伙,所以……” “同伙?” 白成仁唇角无声拉紧,沉沉道:“人到哪儿了?” “现在就……” “总督大人就这般心急想见我?” 被一路押送至此的桑枝夏眉眼含笑,脚刚迈进了门槛,就望着坐着的白成仁勾起了唇:“白总督,闻名不如见面啊。” 白成仁在蜀地一手遮天惯了,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人用如此轻慢的语气与自己说话,猛地一怔后愣是忘了呵斥桑枝夏的无礼。 站在白成仁身后的人裹着怒扫了桑枝夏一眼,隐带压迫地说:“放肆!” “见了总督大人,还不赶紧跪下?!” “跪?” “我无错无过,莫名其妙就被人扣上了一顶同伙的脏帽,我为何要跪?跪下岂不是显得我心虚了么?” 桑枝夏反驳得理直气壮,在陈秀堪称见鬼的惊恐目光中径直走过去坐下,眼里完全看不见白成仁似的,淡淡地说:“再说了,有错者跪之,无错者何须要跪?” “我今日是来找总督大人要说法的,可不是来认错认罪的。” 冲着桑枝夏嚷的人惊呆了。 跟着桑枝夏一起进来的陈秀也快要吓疯了。 “你……你快住嘴!” 陈秀冲上前打断了桑枝夏满嘴的狂言,在桑枝夏不屑的目光中小碎步狂冲上前,凑在白成仁的耳边飞快嘀咕。 白成仁听完眉心拧出了小山丘,落在桑枝夏脸上的目光充满了审视:“陈年河?陈家的人?” 桑枝夏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盖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陈秀生怕罪过连累到自己身上,火急火燎地说:“是陈将军的印没错,下官特意仔细看了数遍,就是……” 白成仁摆手掐断陈秀的辩解,要笑不笑地看着桑枝夏:“陈年河常年在边关镇守,入西北后更是少有音信。” “可本官与陈年河也算相熟,怎么不知陈家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相熟?” 桑枝夏目光玩味地看着白成仁,面带唏嘘:“总督大人这话只怕是说得不对。” “来蜀地之前将军与我说过,跟总督大人见面不多但再见不言,只恨不可当街提拳以对。” “如此交情,应当算不上多熟吧?” 第419章 蹬鼻子上脸稳扎稳打 白成仁的话中全是试探。 桑枝夏的回答全是嗤之以鼻。 一来一往白成仁本就难看的脸色彻底青了下去。 桑枝夏明明是在人家把控的地盘上坐着,却自有一副后来居上的傲气,只要不是瞎子就看得出来,她一点儿没把堂堂蜀地总督放在眼里。 原本还想解释的陈秀彻底哑巴了。 桑枝夏却开始反客为主不依不饶:“说来也是蹊跷。” “我只是带着侍卫在林子转转,谁知总督大人的下属见了急赤白脸的,张嘴就说我与待捕的要犯有勾结,非要找我认罪伏诛,还要我交代清楚要犯的去向。”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草民,只恨自己没有掐算先知的本事,被问得哑口无言愣是接不上一言半句,只能是被押到了这里。” 桑枝夏说着似有怒意,手中把玩半晌的茶盏盖子咣当一下落在地上,砸得满地碎瓷,声若撞冰:“来此就是想问个仔细,也好弄个明白。” “无缘无故的,我到底是怎么跟要犯勾结上的,又是怎么被查出嫌犯之身的,否则我这心里属实难安啊。” 白成仁朝着满脸煞白的陈秀看了一眼。 陈秀赶紧鼓足勇气走过去如此这番的说了半天。 陈秀说完给自己鼓劲儿似的瞪着桑枝夏,咬牙说:“你只说自己无辜,可无缘无故的,你为何带着人出现在那里?” “你分明就是……” “哦,原来是出现则罪?” 桑枝夏很是滑稽地啧了一声,挑衅道:“蜀地竟是有什么不可违背的高规,随意一转便可认作大罪吗?” 陈秀气急:“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那你就占理了?” 桑枝夏不屑地嗤笑出声,不紧不慢地说:“恕我眼拙,暂时没看出理儿在何处呢。” “你……我……” “好了。” 白成仁出声阻断了陈秀的叫嚷,眯眼说:“印呢?” 没等桑枝夏亮明身份,白成仁就阴恻恻地说:“这是蜀地,你可知包庇要犯欺瞒本官的下场?” 桑枝夏动作随意地摘下挂着脖子间的东西朝着白成仁砸了过去:“总督大人,您可要看仔细了。” 见白成仁抓起了私印端详,桑枝夏微妙道:“我不知在蜀地冒犯了总督大人是何下场,但我知道持有这方印的将军不是好相与的人。” “是非对错,全看大人如何思量了。” 桑枝夏进门说的第一句就没说错。 陈年河和白成仁不熟,且关系很差。 准确的说,陈年河手握重兵是各方都想拉拢的人,但又是天生眼珠子里带刺,见了绝大多数都不爽的刺头,他跟谁的关系都不咋地。 但满朝上下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官,也基本没人敢惹他。 陈年河真的很刺头,且非常棘手。 白成仁看着手中如假包换的印,沉默半晌眼中多了思量之意,盯着桑枝夏沉沉地说:“你是陈年河的什么人?” “来蜀地做什么?” 桑枝夏伸手等白成仁把印还给自己,答得随意:“大人,这个重要吗?” “你我素昧平生头次相见,我为何要说得如此详细呢?” “你不说,本官无法断定你与要犯的关系。” 白成仁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哪怕你与陈年河关系密切,本官也不可能冒着放走要犯的风险让你走。” “谁说我要走了?”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勾起唇角,懒懒道:“在讨到该有的公道之前,我可没打算要走。” “我今日来此,为的可不光是被诬陷这一件事儿。” “灵初,你说。” 一直安静跟着的灵初会意站出,不算十分恭敬的行了个礼,意味深长地说:“我家主子初来蜀地,在此采买地契施粥赈灾,本来是为了行些好事儿为民积德,谁知竟是光天化日在此遭了劫匪,一度被掳上虎威山。” 白成仁听到虎威山几个字心头猛地一跳。 桑枝夏唇角讽意缓缓加深,摆手示意灵初后退,慢悠悠地说:“说来也是我的运气好。” “那伙劫匪得手后不知我是醒着的,带着我漏夜进城上山,一路上还说了不少本不该我听的闲话。” 桑枝夏刻意顿了下,在白成仁骤变的脸色中慢条斯理地说:“其中不少不堪之言,说的似是总督大人与虎威山寨主的不菲交情。” “诸如此类的污言碎语,我听着都心尖打颤,误以为自己是恍惚听错了什么,生怕一句不慎,会有辱大人的清名。” “总督大人,你说呢?” 白成仁听到虎威山的瞬间就知道要坏菜,滞了一刹黑着脸说:“既是劫匪的胡言乱语,如何能当真?” “你如此说,是在有疑本官与劫匪有来往?” 桑枝夏很不负责地耸了耸肩,嗤道:“怎么会呢?” “污蔑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在无切实的指证之前,这样似是而非的浑话,我可不敢擅言。” “只不过蜀地山匪猖獗,青天白日都不得安宁,在城内被劫,在城外被说成要犯,我想想前事实在心慌,也怕得很。” “不如请大人给个庇护,在原委查清之前,让我暂随着大人左右,也免得再受惊扰,大人意下如何?” 白成仁预想中审问时,桑枝夏的惊慌失措一丝踪影也无。 相反,桑枝夏蹬鼻子上脸稳扎稳打,字字句句都在往白成仁的心窝子上扎,一句更比一句狠。 字字稳掐七寸。 白成仁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现在的鬼火烧心,落在桑枝夏脸上的目光恨不得当场化刀,直接要剔桑枝夏的皮骨。 “狡言善辩,年纪不大舌头倒是生得灵巧。” 桑枝夏一脸坦然微微一笑,注意到白成仁眼中一闪而过的狠辣,眉梢微扬。 这就开始动灭口的心思了? 徐璈说的对,这果然是没个脑子只晓得简单粗暴的。 白成仁忍下怒火做出了善解人意的样子,没理会陈秀眼中的焦急,反而是笑着说:“既如此,那便是误会居多了。” “不过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姑娘家孤身带着些许侍卫在外,的确是容易受到盐乱暴民的影响,留在此处倒也合适。” 桑枝夏但笑不语。 白成仁自顾自地说:“本官暂在此处督拿要犯,你不如就也在此暂定下来,也算得个清净。” “等事情原委清了,关于你说的山匪之事,本官再慢慢给你个说法,也好还你个清白,你看如何?” 第420章 任她想要什么,但凡是我有的 半刻钟后,桑枝夏按白成仁的意思住进了二楼的客房。 一路扬长而去的姿态嚣张得刺眼,刺得死盯着她回来的陈秀气得浑身哆嗦:“大人,这人肯定有问题!” “我们是一路顺着痕迹撵过去的,她虽是换了衣裳,可身上还有齐嫣儿身上那种特有的腐臭味,她肯定知道齐嫣儿在哪儿,这人……” “知道又能如何?” 白成仁意味不明地看了陈秀一眼,声调沉沉:“陈年河的私印,陈家庇护的人,你以为是那么好动的?” 同是姓陈的,眼前的陈秀充其量只是个办不成事儿的狗腿子。 陈年河不同。 陈年河是逮谁咬谁的疯子。 白成仁从未听过陈年河跟谁来往密切,也猜不出眼前的年轻女子为何会有私印这样要命的东西。 但人家亮明了身份,就不好随意动了。 起码明面上不能动。 白成仁飞快地闭了闭眼,沉声说:“暂时放着。” “在我的眼皮底下,料她也翻不出多的浪。” 白成仁说着眼泄不悦:“给了你那么多时间和人手,逮了这么个不能碰的刺头回来,正经要你抓的人呢?齐嫣儿还没找到?” 陈秀心虚地低下头,小声辩解:“大人,绝非我等不尽心,只是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横插一杠子混淆了齐嫣儿的去处,我现在怀疑……” “怀疑顶什么用?” 白成仁强忍想拔刀剁了谁的愤怒狠狠咬牙,在陈秀心惊胆战的目光中说:“不是找到了齐嫣儿的东西么?” “先把那些东西规整规整,一会儿给齐杰送过去。” 在齐杰限定的时间内,齐嫣儿肯定是找不回来了。 万幸也尚未真的就到了绝境。 白成仁知道齐杰惶惊多年的恐惧是什么,也能猜到齐杰眼下最怕的是什么。 说到底他们现在其实就是在踩着对方的底线试探拿捏,在拿到最想要的结果之前,还没到需要鱼死网破的那一刻。 在找到齐嫣儿之前,在为数不多的耐性彻底耗尽之前,暂不致命。 陈秀办砸了差事不敢多言,心惊胆战地去办了。 白成仁盯着他的背影沉默半晌,再看看桑枝夏被安排去的方向,突然对着身后宛如透明一直没出声的人招手:“你过来。” 客房内,桑枝夏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桌上的茶碗,灵初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反手将窗户关上,低低地说:“东家,这里已经被人严密看守起来了。” 许是为了给彼此留出一分颜面,白成仁没有选择明目张胆地派人盯着,而是把盯梢的人散在了四周。 处处未见人影,但处处都是盯着不放的眼睛。 桑枝夏在客栈内暂时的自由不受限制,可要是想离开,难度就不小了。 桑枝夏对此并不意外。 “不奇怪。”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这个客栈是安城内最大的,堂堂总督大人迫于无奈不得回自己奢华的总督府邸,哪怕暂时在外落脚,也必然要选个最好的,不然如何配得上?” 说来也是巧合胜过心机,一切自有天意。 桑枝夏之前还担心白成仁如果执意要带着齐老离开的话,接下来的事儿怎么筹算。 不成想白成仁被迫在安城落脚,没等城里的人去张罗,就住进了他们在安城最熟悉的地方。 无巧不成书,客栈里的人看似毫无关联,还在无数眼睛的监视下密不透风。 可实际上这地方本来就是个漏洞百出的筛子,白成仁是自己迎头往筛子里撞。 灵初回到熟悉的地方绷紧的心弦松了不少,可想想如今的处境还是忍不住皱眉:“我瞧刚才那情形,此处大约也不安全了。” 白成仁的缓兵之计是为了暂时稳住桑枝夏,不想在解决齐老之前再惹出一个麻烦。 可满溢而出的杀心不假。 如果说白成仁之前只是对桑枝夏兜里的银子感兴趣,那么现在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桑枝夏的命。 他不会希望桑枝夏从蜀地出去后,再有任何机会对人说起在蜀地被掳的经过。 桑枝夏唯有死了才会让他安心。 桑枝夏懒懒地呵了一声,慢悠悠地说:“知道后头关着谁么?” 灵初眸子微缩:“您是说……” “鱼死网破不是好主意,可借刀杀人的两败俱伤却是不错。” 桑枝夏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落下几个笔画,满是讥诮地说:“借刀杀人的好把戏,咱们不是早就见识过了么?” 齐老是个时刻可能会失控的隐患,桑枝夏也是。 白成仁哪个烫手的山芋他都不想沾手,最好的法子就是设计让这两个山芋硬碰硬。 桑枝夏想想都忍不住为总督大人的缜密唏嘘:“我若死于乱匪之手,任由拿了谁的令,到了阎王爷的跟前也说不清原委,我背后的人哪怕是知道什么,这口气也不得不忍。” “对另一边的人而言,亦是同理。” 在拖延的时间内先稳住齐老,抓紧时间清除掉悬在头顶的利刃,紧接着拿了两个鸡蛋互撞而亡,任谁也挑不出多的错。 蜀地多乱匪,匪乱是最好的托词。 只要操作得当,保不齐能一次除去两个心头大患,白成仁当然很乐意。 “不过倒也不全是噩耗。” 桑枝夏意味深长地勾唇笑了笑,悠悠地说:“鹬蚌相争,得利的不一定就真的是背后的渔人。” 戏还没正式打锣开唱呢,有些人高兴得太早了。 桑枝夏在灵初的恍然中敲了敲桌子,慢条斯理地说:“把施粥的账子都拿来,咱们接着做自己的。” 别人做什么都不耽误桑枝夏在蜀地花钱。 至于令人犯愁的事儿,那就交给旁人去慢慢愁吧。 她现在可是一点儿都不急了。 桑枝夏住进客栈的事儿动静不大,可同在一处的齐老很快就在伙计送饭时得了消息。 先是齐嫣儿得救脱困,紧接着是桑枝夏安然归来。 尽管现在的一举一动仍在白成仁的眼前,可接踵而来的好消息还是让齐老长长地舒出了一大口气。 “太好了……” 齐老无声喃喃:“没事儿真的是太好了……” 他本来不敢奢望能有如释重负的这一日,谁知一时的善念起,奢望竟是成真了…… 齐老自知此时情形多言不可,然而沉默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近乎微不可闻地说:“告诉你家主子,我齐杰欠她两条命。” “任她想要什么,但凡是我有的。” 第421章 京都白子清?! 当日晚饭,桑枝夏从一块点心里掰出了一张纸条,纸面上是一个看起来就很不起眼的地址。 桑枝夏默默把地址塞进袖口,拿起筷子状似挑拣地在盘子里扒了一下,声音轻轻:“这是?” “老爷子说了,此地是关键。” 伙计故作拘谨地低着头,微不可闻地说:“循着这个地方去找,所想皆可成,所愿即可得。” 桑枝夏眼底微亮,心想这一遭也算是没白折腾。 伙计拿着桑枝夏随手赏出的银子躬身退了出去,守在外头的人警惕十足地上来搜身,看到伙计哆哆嗦嗦地捧着的银子,气得冷笑。 伙计吓坏了似的脚软一瞬,扶着栏杆小声说:“这……这是贵客赏的,我拿来孝敬官爷,您……” “谁稀罕你的赏钱?” 拦住搜身的人气得摆手,没好气地说:“滚滚滚!” “无事不许往这边来!” 伙计诚惶诚恐地捧着银子走了。 目睹这一幕的人忍不住嘀咕:“之前就听说安城来了个手笔豪横的阔主儿,没瞧见前我还以为是外头的人瞎传呢。” 如今实打实的见了,才知道原来被真金白银砸了满眼是多大的刺激。 白成仁原以为桑枝夏被监视起来以后会闹会找茬,甚至为此提前吩咐了底下的人看守严密的同时不可起冲突,免得被桑枝夏找到趁虚而入的机会。 谁知人家被关起来了也不折腾,老老实实地该吃吃该喝喝,只是闲着没事儿就抓了银子砸人。 这一日送了两次茶水一次晚饭一顿点心,去的伙计每次都不同样,次次都捧着赏钱下来的,全是十两一个的银锭子! 有人忍不住牙酸:“对这位主儿来说,这点儿小钱算什么?” “城外施粥放粮的棚沿出去了十里地,每日撒出去的银子都跟过了水似的,人家愣是一点儿没觉着心疼,哪儿犯得上心疼这么点儿?” 想到城外耗资不菲的施粥,以及逐日变多等着施粥的人,听说的人也不免跟着唏嘘:“咱就是说虽然裹着一身官皮,实际上活得还不如个端茶送水的伙计。” “只管等着瞧,这活财神要是多住上一段时日,这店里店外哪怕是个送柴烧水的都要赚得兜满肠肥,只剩下咱们什么都捞不着。” “这话可不能说。” 最先出声的人撞了撞边上的,小声嘀咕:“要是让大人听见了,你我吃不了兜着走,全是麻烦。” 小小的怨念在无声中化作无形,更大的风波也没有如预料般掀起。 陈秀全程小腿打颤地按白成仁的吩咐去跟齐老交涉,在齐老宛如刀刃的目光中走出屋子的时候,后背浸透的全是冷汗。 等一来一去把该送的东西送出去了,陈秀一口气都顾不得喘,紧忙奔了回来禀告:“大人,都办妥了。” 白成仁闻声眼睫微抬:“真有接收的人?” “可说呢,货真价实的有。” 陈秀囫囵擦去额角的冷汗,紧赶着说:“那纸上多的什么都没有,齐杰就在一堆印里随意扒拉了一个出来,盖上那么个歪歪扭扭的印就送出去了。” “送之前我还特意找了郝军师瞧过,他说上次送出去的也是这么个印信,自己也琢磨不透是什么意思,谁知拿去接应的人见了,张嘴就说齐老为何改了主意?” 陈秀想想之前还是止不住的两腿发软,喘着气说:“我一时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多问了一嘴,谁知那人也不多言,只说五日后老地方等着,而后掀帘子就走了。” 按胡伟和郝军师之前说的,齐老手中送出的印信三月一期,准时准点就不会有误。 可这次送出去的东西人家只看了一眼,张嘴就说五日后再见。 陈秀怕白成仁动怒,连忙说:“我暗中派人跟上去了,只盼着能找出那人的在去向,再顺藤摸瓜往下查,也好早些把这心头大患除了。” 狡兔三窟。 齐杰心思极深,多年前就为自己反复铺设好了不同的路。 此时浮出水面的都是小虾米,抓了也不顶用,打草惊蛇才是大忌。 陈秀按兵不动的处理挑不出错,只是齐嫣儿一日没找到,这所谓的五日之期就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大刀。 这根弦长久这么没着没落地绷着,可不是长久之计。 白成仁指腹滑过石桌的边缘,垂下眼说:“先盯着,五日后再给齐杰送一批他女儿的东西,把吊住再抠出点儿可用的线索,搂草打兔子一锅端了才可永绝后患。” 陈秀不住点头低声应好,见眼前这关算是闯过去了,挤出一抹笑说:“大人,您来安城的时日已经不短了,钦差那边可还一直等着呢,您看接下来如何筹措安排?” 钦差是朝中派下来的清查蜀地盐政的要臣,虽说死了个赵忠全,可剩下的两个一日不走,那就是一日的隐患。 蜀地的乱子必须解决,钦差千里迢迢跑了一趟,也不可能无功而返,否则说到哪儿都交代不过去。 白成仁无视陈秀眼中的忐忑,轻描淡写地说:“想来蜀地的风光两位钦差也领略得差不多了,择几个差不多的去把事儿顶了,也免得白白劳动钦差一趟。” “杨宇和他弟弟是哪年提上来的来着?” 陈秀低头说:“六年前。” “六年了,他在这个位置上也捞了不少,回去跟他说一声,这两日畏罪自尽吧。” 请罪的折子可以送达京都千百遍,但蜀地出去的活口一个也不能摸着京都的边。 事到如今,有人站出来把罪一气儿顶了,畏罪自尽是最好的办法。 陈秀听完心头巨石轰然落肚,强忍着如释重负说:“大人放心,杨大人也是靠着您的提携才有的今日,哪怕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儿女着想,他也知道该怎么办的。” 白成仁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闭上眼说:“另外钦差难得来一趟蜀地,把备好的土仪送过去,就说我暂忙于剿匪之事,只等来日在京都再聚。” “等钦差出城返京的时候,你带着人去送一趟,顺带把该敲定的说辞都协商好,免得耽误我往京都送的请罪折子。” 陈秀喜出望外连声说是,正准备起身告退,守在院外的侍卫突然进来说:“大人,外头有人来访,说是特地来拜访您的。” 白成仁无声皱眉:“谁?” “他说自己与大人勉强算得上是同出一族,来自京都白家,姓白名子清。” “京都白子清?!” 第422章 那女子到底什么来头? 客栈内临时收拾出的会客厅内,一袭白衣的男子侧身而坐,手边的小茶桌上摆的是一壶冒着热气的水。 白成仁掀袍进门扫了一眼,故作不悦地转头去看身后的人:“贵客登门,怎可如此招待?” “还不赶紧去把本官珍藏的白茶拿来,也好……” “原是我冒昧来访,总督大人不嫌我无事扰人已是莫大的心意,怎好再多劳动破费?” 白子清笑吟吟地起身拘了一礼,在白成仁客套的笑容中展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笑道:“我在山野待惯了,吃多了粗面杂粮,也尝不出多好的滋味,就不糟践总督大人的好茶了。” “大人请坐。” 白成仁本来预备好的下马威没抖落出来,反而是被白子清贴着脸来了一把反客为主。 沉默流淌一刹,白子清脸上的笑意没半点改变,相反是白成仁的心中多了几分没底。 虽说同是姓白的,可哪怕是同门同宗都还能分出个高低贵贱,同属权臣也有三六九等。 白成仁是寒门出身,全仰赖会钻营站队才有了今日蜀地一手遮天的尊崇,可出了蜀地仍是背景单薄,在真正的簪缨世家面前压根就算不上是个人物。 可白子清不同。 京都白家的家主是当朝老国公,往上数三代是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开国功臣。 如果当初的嘉兴侯府没出叛国一罪,满朝唯一可与白家的资历和尊贵比肩的,就唯有徐家。 白子清虽是白家嫡次子,可若论尊贵,比起当年的嘉兴侯府世子爷徐璈也不差什么。 白家传承数代延续至今,族中子弟也都是国之重臣,跺一跺脚便可让京都的大地抖上三抖的说法绝非虚言。 白子清出身大族,自己虽未入朝堂游历山川乡野,却年纪轻轻就是最年轻的状元之才,在朝在野名声不菲,是个最矜贵且深得圣上夸赞的人物。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蜀地? 自己与国公府的人从无往来,为何会突然起意想来拜访自己? 白成仁脑中闪过无数杂念,在白子清逐渐玩味的笑中展颜一笑,大大方方地坐下说:“早不知白二爷在此,多有怠慢是我招待不周。” “白二爷若是早些派人来传个消息,那我定是扫榻相迎好生礼待,也不至于让你连口好茶都没喝上。” 白子清不慎在意地笑着摇头,不紧不慢地说:“说来也多是我的不是,与大人无关。” “我本来是来蜀地领略一下山川风情,本无意惊扰大人,只是路过安城,见了城外的十里粥棚,想到故人难得一见,这才冒然前来打搅,只盼没扰乱大人的安排才好。” “十里粥棚?” 白成仁意味不明地眯起了眼,要笑不笑地说:“我听闻城外粥棚是个叫三又粮庄的主家耗资所办,此人白二爷认识?” 白子清想到某个人的催促,垂眼失笑:“恰是熟识。” “我这老友最喜乐善好施,又贪恋山川之色,行踪总是难定,若不是恰巧见了,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巧。” 白成仁想到被自己圈禁在客栈里的桑枝夏霎时无言。 白子清自顾自地说:“我听闻老友初来蜀地多经历了一番周折,全仰赖大人庇护才暂得了一方安宁。” “虽说此举有越俎代庖之嫌,可念在往日情分,我还是要对大人的周到说一声多谢。” “总督大人有心了。” 白成仁猜到白子清说的人是谁后,一颗心就宛如下了热油锅似的满是煎熬。 怎么会是那人? 拿了陈年河的信物不算,就连京都白家竟是也要为她撑腰? 那女子到底什么来头? 白成仁几番挣扎下勉强挤出一丝笑,探究似的开了口:“庇护谈不上,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不过说来也是惭愧,我之前只当那位是陈年河陈将军的贵客,不曾想与白二爷也是故人。” “许是我在蜀地待的时日久了不知外边的世事,一时竟是想不出这位出自何家,白二爷可否为我解惑?” 白子清听到陈年河几个字时唇角无声一勾,心下嘲讽那人的急切和失态,面上的笑未变分毫:“事关女子清誉,此言我倒是不好多说。” “大人若是有心探究,不如当面问问?” 白成仁尴尬一笑没好接话。 白子清倒是满眼的自在,从善如流地说:“我听闻故人就在此处,难得在外见上一面,还想有劳大人烦人通报一声,等回了京都面见家父,说起此事也免得被训斥失礼。” 瞥见白成仁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白子清眼中笑意更深:“大人,不知此时方便吗?” 人家客客气气主动找上了门,字里行间全是客套,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显。 来都来了,人必须要见。 而且不光是白子清要见,等回到京都,京都国公府的老国公也要过问。 白成仁早先起的杀念被接连砸在脸上的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斟酌下强忍着无措说:“当然可以。” “既是贵客又是白二爷的故人,见与不见当然不是我能指摘的。” “来人!” “大人?” “去那边通传一声,就说有客来访,请一下那位的意思,看此时是否能见。” 得了令的人急忙去了。 白子清听出白成仁话中半遮半露的试探,戏谑一笑拨弄桌上的茶盏没有多言。 客栈楼上,桑枝夏听了来人的话,察觉到传话的人变得无比小心谨慎的语气,眼底渐添玩味。 “是谁来了?” 来人恭敬地低着头,含混不清:“小的见识短浅,也识不出来人的尊贵,您去见了便知。” “啧。” 桑枝夏不太高兴地把手里的点心往桌上一扔,冷嗤道:“既是说不出来历,那我为何要见?” “有一再二见再三,届时不管什么阿猫阿狗到了此处,都要我去见上一面,我竟是你们总督大人拉出去随意见客的下贱人?” “不见。” 被打发来请的人见状急了,不管质疑桑枝夏的跋扈,顶着一脑门的虚汗下意识地说:“您莫要恼,是小的笨嘴拙舌地说错了。” “听大人说,那位被尊称为白家二爷,是特地来拜访您的,此下大人和白二爷都在下边等着呢,您若是不去,岂不是断了故人相见的缘分么?” 白家二爷,白子清。 桑枝夏脑中闪过徐璈之前对自己说的话,眸色无声一闪,掸了掸指尖懒懒地说:“白子清?” 见她提起白子清语气随意,来人更是拘谨,忙不迭地赔笑说:“是是是,正是白二爷呢。” “您瞧这?” “走吧。” 桑枝夏在来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轻飘飘地说:“来都来了,不见也说不过去。” “前头带路。” 第423章 描赔可多不可少,不然我怕他跳脚 会客厅内,白成仁仗着自己脸皮厚坐着没动,白子清看到来人率先起身,眉眼含笑的对着进门的人唤了一声长姐。 白成仁一下就愣住了。 桑枝夏心里也很意外,不过面上维持住了笑色,侧身避过了白子清的礼,语气自带熟稔:“我听人说你在此处还以为是传错话了,不曾想你竟是真的在此。” “子玉在信中时常抱怨你在外不知去向,若是让他知道你在蜀地,指定是又要念叨了。” 白子玉的商队时常帮着桑枝夏往返京都和西北间来回送信,在西北闹出饥荒时也及时出手帮了大忙。 往来不断的书信中他跟桑枝夏相对熟悉不少,故而以白子玉开口显得分外自然。 白子清眼中笑色加深,满脸无奈:“长姐惯会拿我取笑。” “大哥在家杂事繁忙,如何得空念叨起我这个山野闲人?” “说起来我来拜访白大人时还怕是走空了一场,没想到长姐真的在此。” 白子清说完欲言又止地朝着白成仁看了一眼,要笑不笑地说:“白大人,今日劳烦陪候已是万分歉疚,现在我有些家常话要跟家里人说,只怕就不好多让人听了。” 桑枝夏垂首笑笑没多言语,默认的意思也很明显。 白成仁再厚实的脸皮此时也有些坐不住,干巴巴地挤出一声笑站起来说:“是我一时失神忘了分寸。” “你们既是有话要说,那我就不在此多留了。” “来人!” 白成仁盯着白子清和桑枝夏眼中的微妙,硬着头皮叫来了随从吩咐说:“你们在此伺候好了,不许有半分怠慢!” 白子清似是觉得大可不必。 桑枝夏食指拢过侧耳的碎发,慢条斯理地说:“总督大人这是担心我勾结要犯的嫌疑没清,再伺机逃跑呢?” 白子清闻声挑眉:“勾结要犯?这话从何说起?” 桑枝夏做出一副要全盘托出的样子,白成仁见状赶紧尴尬地找补:“倒也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眼下蜀地情形并不安稳,少了侍卫恐会出差错,这才多了几分谨慎。” “你们慢慢聊,我先去忙别的,等你们说好了暂且在此安顿下来,我再好生行一番地主之谊。” 白成仁身后有鬼在撵似的拔腿就走,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狼狈。 等人走远,跟着桑枝夏来的灵初几人自觉的守住了门,门户大敞完全没给任何人偷听的机会。 桑枝夏面朝白子清背对大门落座,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对着白子清感激的用口型说了一声多谢。 白子清见了笑意更深,执起茶壶慢慢的倒了一杯茶推到桑枝夏的手边,轻笑着说:“长姐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桑枝夏满脸无措:“其实不必这么客气,我……” “长姐当得。” 白子清放轻了声音含笑说:“徐璈救过我们兄弟的命,我唤他一声哥,叫声姐姐也是理所应当,长姐安然受了便是。” 桑枝夏没想到还有这些过往,愣了下失笑道:“是我莽撞生事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白子清或许凑巧在蜀地,但是这边的麻烦其实与他无关,不管也完全说得过去。 毫无征兆的被牵累进来,最后还笑眯眯的帮着自己扯了这么一张大旗,桑枝夏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白子清倒是不在意这个。 白子清在晕起的茶香雾气中轻轻地说:“看似莽撞,实际上也是出了大力。” “闹这么一场得到的好处比预想中大出数倍,得远超失,怎么看都是徐璈捡了大便宜。” 徐璈派出的人对白子清说得事无巨细,知晓了全部原委,便更能意识到桑枝夏在这盘棋中起到的作用。 不得不说,确实很出人意料。 白子清没多说徐璈催着自己来的姿态有多急切,只是语气轻松地说:“长姐只管安心,该拿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一切周转也并未白费。” “在尘埃落地之前,有人不方便露面,便由我在此协助长姐完成赈灾施粥一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意对我说就好。” 白子清打定了主意暂住不走,桑枝夏也不是不领情的人。 只是在敲定之前,桑枝夏忍不住踌躇道:“今时到底是不同往日,我在蜀地虽是无人知晓来历,可到底是……” “万一被人知晓你牵扯了进来,会不会不太好?” 国公府的嫡次子,虽不涉朝堂,可本身就处在一个人人都想挑刺的树大招风的位置。 万一跟罪臣一家有来往的事儿暴露出去,对偌大的国公府而言可都是祸。 白子清对此并不在意,舒然一笑摆手说:“不必理会。” “再者说了,蜀地的风吹不到京都,只要该死的人把嘴闭严实了,什么话都说不出去的。” 闹到现在,蜀地的许多人已然是一只脚跨进鬼门关了。 不管是设局的徐璈,还是搅和进来的白子清,甚至是已经在朝着京都赶去的赵忠全,他们都不会让这些人有机会活。 桑枝夏轰然放下心头巨石,在白子清的相随下回到自己住的客房。 白子清一点儿见外的意思也没有,当场叫人把桑枝夏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当夜就住了进去。 白成仁得知前院的动静,眉心失控拧起。 事态已经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蜀地这摊浑水搅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接踵而至的大山一座更比一座艰巨,潮纷迭至,简单粗暴已经行不通了。 他必须在闹到不可开交之前,把这些轻不得重不得的刺头全部送走,否则…… 白成仁飞快地闭了闭眼压下眼中晦涩,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说:“针对客栈这边的刺杀取消。” “从今日起,务必护好客栈内所有人的安全,在他们离开蜀地之前,不得再起任何波折。” 陈秀先是应了,紧接着又忍不住迟疑:“大人,那齐嫣儿的下落……” “继续查!” 白成仁气急败坏地拍桌:“那么大个人总不能凭空就消失不见了!但是这边的人不能动!” 陈秀缩着脖子赶紧说好,揪起袍子连滚带爬的往外冲。 没多久楼上的官差下来了,满脸忐忑地说:“大人,楼上那位说明日要出城去施粥,您看此事要不要……” “让她去。” 白成仁恶狠狠地咬住后槽牙,发狠地说:“她想做什么都随意。” “暗中派人跟着,另外明日趁着他们出去了,把齐杰转走,齐杰不能再在这里了。” 得了吩咐的人接连散去,夜色中无人注意的屋檐上,一身黑衣的徐璈搓了搓指腹,眯眼打量着前头身材瘦小的黑衣人,神色微妙:“你确定不用帮忙?” “不用。” 黑衣人背对着徐璈缓缓站直,话声淡淡:“明日我会带人营救庄主,届时这客栈只怕是保不住了,可以吗?” 徐璈听完眉梢无声剔起,笑得唏嘘又大气:“请便。” 黑衣人似是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谁知徐璈转口就说:“这据点不是我的,回头记得让你们庄主照账描赔就好。” 黑衣人:“……” 徐璈感慨:“客栈老板生性抠搜,记得跟你们庄主说,描赔可多不可少,不然我怕他跳脚。” 黑衣人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挤出个微笑说:“好。” 第424章 就靠着这点儿能耐争宠呢? 次日一早,天边刚显出一丝模糊的光亮。 桑枝夏收拾好了缓步下楼,正在跟陈秀说话的白子清听见动静,转头而笑:“长姐,可是能出发了?” 桑枝夏接过灵初递过来的披风戴好,笑着说:“都筹备好了。” “只是施粥那边的人多话也杂,你跟着我去可要做好被聒噪耳朵的准备。” 白子清满脸的不在意,摆摆手说:“难得的机会,我就当是随姐姐去长见识了拓眼界了。” “陈大人,你说呢?” 突然被叫到的陈秀注意到桑枝夏眼中的玩味,干巴巴地挤出个笑不住点头:“是是是,施救助人的好事儿,那自然是怎么做都不会错的。” 白子清满意点头,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既是要去人多的地方,咱们拢共就带这么几个人只怕是不妥当。” “陈大人,你既说了是留守在此护一方清宁,那不如就多带些人跟我们一起去吧,长姐意下如何?” 今日的客栈是要有大动静的,留在这边的人越少越好。 桑枝夏眸中笑意闪过,下楼的同时慢条斯理地说:“那就有劳陈大人了,只不过……” “陈大人若是带人跟着我们去了城外,不会耽误大人的正事儿吧?” “不会不会。” 陈秀深知自己此时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只要能哄得眼前这两个活神不挑刺,那就比什么都强。 而且亲自跟着去了,也能确保不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差错,陈秀求之不得。 陈秀想也不想就说:“我这就去调人,还请二位挪步往外稍候片刻,最多一盏茶的时间便可出发!” 临时拉起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在客栈门前聚集齐了就准备出发。 桑枝夏随意扫了一眼,笑色唏嘘:“我记得进城那日有人受不住累晕死了,那几人怎么样了?不会真累死了吧?” 陈秀忙得脚后跟砸后脑勺心力交瘁,压根就没空顾及到几个小喽啰的死活。 可听到这话还是不假思索地说:“劳您费神挂念,那都是些命贱的骡,回去歇歇就都好了。” 桑枝夏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没应声,只是注意到人群中某人指尖坠着的一缕红绳,眼睫垂下时笑意渐深。 动作倒是挺快。 十里粥棚的大名早就宣扬了出去,每日没等到时候就早早排起了大长队,不拘老少男女人人的手中都端着碗,满眼急切。 有人看到长长的马队过来,虽是有些无措的惊慌,可碍于实在饿得慌,也都纷纷转头装作了没看见。 陈秀下意识的想叫人去把前头的人都驱散开,谁知桑枝夏淡淡地说:“施粥为的济民,把人都撵开了,这么多人熬更打夜煮熟的粥米,陈大人是打算自己一人吃光舔净?” 陈秀闻声满脸尴尬,呵呵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人多力气大就去边上帮着舀粥,见不得此情此景就自行去找个地方喝茶,何必上赶着捣乱?” 桑枝夏脱口就往陈秀的脑袋上扣了个黑帽,无视陈秀眼中的焦灼翻身下马。 陈秀本能的朝着白子清看过去,想央着白子清帮自己说几句缓和的好话。 谁知白子清见了神色微妙,口吻也带着莫名的古怪:“陈大人今日辛苦,不如就去边上歇着吧。” “等回头见了总督大人,我会另再帮你美言的。” 陈秀一听这话心知不妙,一咬牙没敢真的去歇着,反而是大手一招张罗着喊:“都别闲着!” “赶紧去帮着分粥排队!另外再腾出几个人来,把那边的棚子和桌椅搭一搭!赶紧的别磨蹭了!” “后头的都好生排着!不许往前挤了!” “排队!都给我把队排好了!” 桑枝夏本来还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去前头掌一掌勺,自己寻点儿事做打发时间,也免得今日白跑一趟。 谁知陈秀被她刺激热了脑子,自己吆喝着在人群中来回打转,忙得活像是花丛中的勤勉的小蜜蜂,一刻都没闲着。 桑枝夏对此乐见其成。 正事儿有人张罗了,桑枝夏乐得偷闲,在陈秀吩咐人收拾出的凉棚里坐下,还把指尖坠了红绳的人叫来给了个小板凳坐着,专职沏茶剥松子。 四周守着的是桑枝夏和白子清自带的随从,再往外全是吵嚷的喧嚣,此处倒是独留了一方可以说话的清净地方。 头顶灼人的烈日被凉棚遮挡,木板搭成的简陋小桌上,桑枝夏悠哉哉地翻开带来的账册,手边是一碟剥得完整干净的松子。 白子清要笑不笑地看着低头剥松子的人,以手掩嘴咳了几声:“这松子瞧着不错,我也尝尝。” “你这就会吃了?” 剥松子的人手上动作行云流水,脱口而出的全是以下犯上:“敢抓现在就撅了你手指头。” 白子清吸气咂舌:“你要不看看自己坐在哪儿跟我说的这话?” “你顶着这张脸,配得上这副吞天的语气?” 易容后面目全非的徐璈幽幽抬头,看白子清的眼神宛如是在看个提溜着灯笼进茅厕的傻子:“嫌命长你可以直说,我成全你。” 徐璈说完自然而然的拿起了另外一个小碟子,徒手就开始捏核桃,完整的核桃仁都放在小碟子里堆着,碎的扔进自己嘴里。 白子清伸出去的手颗粒无收,想了想后果默默往回撤,落在徐璈头顶的眼神带着揶揄:“两年没见,倒是修炼出了不小的本事。” “就靠着这点儿能耐争宠呢?没点儿别的出息了?” 徐璈神色自若,话声中隐隐透着一股骄傲:“只可惜,你倒是也想有。” 白子清满肚子的嘲讽悉数卡住,再一看徐璈眼角眉梢溢出的得意,撑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儿:“都说百炼钢成绕指柔,今日见了方知传闻属真。” “不过你跟着来了这里剥松子,就不担心别处出了差错?” 筹谋数日前后折腾了一大圈,重点就在等今日这一哆嗦。 不盯着真的可以? 徐璈懒懒地吹掉指尖的松子皮,在不断掀起沸腾的人潮声中轻飘飘地说:“人家说了,不必我掺和,我去讨这份嫌做什么?” 第425章 既为弃子,怎会半点无怨? 潜渊山庄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潜渊山庄虽是在多年前元气大伤过一次,可齐老留下的先手数年来蛰伏保全,现在也仍有可用的人在。 若不是顾虑被控制住的齐嫣儿生死不知,蜀地的这些烂账早就该被扒拉出来清算了。 只不过等到如今也不算晚。 时机正好。 白子清知道白成仁等人火急火燎想要的东西早就落入了徐璈的手,顿了顿玩笑似的说:“经此一遭蜀地风气必是大为肃清,你也算是为朝为民积福了。” “为朝为民?” 徐璈下垂的唇角溢出一丝讥诮,冷声说:“我为的可不是那些。” 若不是蜀地之乱可化作利箭刺向东宫,生灵涂炭与他又有几分干系? 泥菩萨度不了过河的人,他管不了这么多闲事儿。 白子清听出他的画外音,意味不明地抿唇说:“那万一,所得之果非你所愿呢?” 徐璈听到这话动作瞬间顿住。 白子清含笑打量着不断往前领粥的人,声音轻轻:“东宫之主所得圣宠浓厚,非寻常可比。” “之前那么多明摆着的烂账都一床烂被盖过去了,只伤忠臣不伤血亲。” “天家恩情圣宠,宛似六月的天三月孩子脸上的雨,自古以来说的都是阴晴不定。” “你费了这么大的力,真的就可以得偿所愿?” 白子清打心眼里就觉得不尽然。 圣上年岁大了,越发惦念儿女和睦,被粉饰太平强行伪造出的天家父子情分糊住了眼,一味地偏向无德的太子,任由太子把持朝政纵手胡来。 其实不是不知道。 只是心里什么都清楚,却宁可舍了臣子全家老少的性命,碾碎看不见的铁胆忠心,一心想着维系住这份难得的天家父子温情。 可既为弃子,怎会半点无怨? 人心都是肉做的,君不明,臣难亲。 绕是有君要臣死的执念多年萦绕,可有些怨念既起,那就是缎面上被勾起的毛边,再难消失。 徐家没了嘉兴侯府的荣耀沦为弃子。 白家虽是仍在权贵之巅,可这些年也在不断后退后压,族中子弟除了一个在工部领了闲职的白子玉外,无人入朝。 说到底,都是脖子上悬着刀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白子清唏嘘一叹,戏谑地打量徐璈一眼,低低道:“所愿若难成,你当如何?” 徐璈神色不明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知道来蜀地的途中我见着谁了吗?” 白子清挑眉一笑:“谁?” “江遇白。” 白子清脸上的笑瞬间凝固,看起来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你是说,是……” “是他。” 徐璈随手捏了两个核桃扔到白子清手里,笑得嘲色满满:“看样子这些年当了聋子瞎子的不光是我。” 岭南王对外宣称独子亡故后再无子息,为此在京都皇城甚至成为了一个笑柄。 可江遇白没死。 这人活得好好的。 徐璈点到为止没细说遇见江遇白是什么情形,白子清却在短暂的一猝后无声拧眉。 “你确定没认错?” “你觉得呢?” 白子清微怔片刻,少顷后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这么说的话,潜渊山庄那些人可能还真是寻对了地方。” “炸得好啊……” 岭南王要是真的反了,这偌大的江山是否能如圣上所愿落入太子之手,那可就说不准了。 倘若岭南王真的掀起风浪改朝换代,本朝的气运可不就是正正断了么? 徐璈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一点儿没觉得意外。 若说苦主,仍在京都中熬着的白家可不见得就能比得上徐家人的自在。 徐璈嗤了一声没接话,转头看到桑枝夏一直盯着密密麻麻的账册不挪眼,忍不住低声说:“枝枝,别那么费眼睛。” “此处日头大,等回去再看也来得及。” 桑枝夏揉了揉发酸的眼无奈道:“不抓紧点不行,咱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来到蜀地后一直在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废弃的土地是收了不少,可一块没规整一处没安排,处处都是等着要处理的细节。 可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在蜀地耽搁。 桑枝夏一手压着账册,一手抓起徐璈剥出的松子仁,下意识地想往徐璈嘴里塞,意识到这是在外头,手腕一个转弯又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桑枝夏含糊不清地说:“最多半个月的时间,咱们必须把蜀地的农场打理出个大致的走向,把规划做好,负责的人也都要落实到位。” “最迟这个月的月底,咱们就必须起程回去了。” 蜀地的农场必须得建,可今年春耕秋收已经错过了,只能留上一冬等来年再做打算。 可西北的不同。 西北的秋收要紧得很,桑枝夏必须回去亲眼盯着。 徐璈知道她在惦记什么,顿了顿说:“我知道。” “只等着今日那边把那个老疯子弄出来,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十日内处理好了,剩下的时间咱们去落霞山转转?” 桑枝夏被他的话气笑了,忍住揪他脸的冲动磨牙:“正事儿都办不完呢,哪儿有闲工夫去打转?” “要去你自己去,我忙着呢。” 徐璈忍笑说:“你要是不去,我自己能有什么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出城已经小半日了,那边怎么还没动静?那个老疯子的人到底还能不能行?” 白子清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只是笑。 桑枝夏倍感头疼:“齐老年岁不浅,还是帮过我的,你不许瞎叫。” 徐璈未曾见过齐老待桑枝夏的温和,想得起的只有齐老提刀追着自己一路狂砍的凶残,捏着小青蛇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放的残暴,一时不免神色幽幽。 “枝枝,你知道我胳膊还没好的,对吗?” 桑枝夏视线停滞一刹,在徐璈逐渐哀怨的目光中头大道:“那也不兴嘴欠。” “老爷子本来就暴躁些,你这么说被他听见了,回头再把你好的那只胳膊也伤了,不就更疼了?” 能相安无事的不好吗? 闹什么呢非得拔刀就上? 再说了,徐璈也打不过人家啊,何必呢? 徐璈本能地排斥齐老的阴郁,听到这话撇撇嘴不吭声了。 白子清捡了半晌的乐子嘴角不断上扬,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故作微妙地说:“据我所知,这位老爷子可不是个省心的人物。” “潜渊山庄又有个雅称,被江湖人士称作万毒谷,老爷子更是被人尊称一声老毒物,是个百毒不侵的用毒高手,最是难缠。” “你可记得当点儿心,别把自己砸进去了成了老爷子手下的笑话。” 徐璈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还没说话突然听到前头的人群中爆出一阵骚乱,前来报信的人慌乱之下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不等爬起来就张嘴大喊:“出事儿了!” “大人城里出事儿了!” 第426章 吃一顿就少一顿了,别跟我客气 前来报信的人一身狼狈,黑烟和血混作一团,活脱脱一个刚从火堆里扒拉出的山耗子模样,连滚带爬嘴里不住地喊:“出大事儿了!” “齐杰被人劫走了!” “你说什么?!” 陈秀难以置信地看着来人,一把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怒吼:“无缘无故的人怎么会被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来人被掐着脖子半天咳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吭哧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清了原委。 陈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被自脚底鞭起的寒意抽得体无完肤,丢了魂儿似的站着一动不动。 为了妥善送走两位钦差,白成仁想想不放心把这样的事儿交给别人,昨日夜里就离开了安城。 白成仁走之前再三强调过,趁着今日把齐杰从客栈中弄走,送到一个更为隐蔽的地方看守起来,等搜查到齐嫣儿的下落再另做打算。 可齐杰丢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神秘人在客栈里纵火烧杀,赶着在齐杰被带走之前就抢先一步把人掳走。 劫持的人甚至连只剩下的半条命的胡伟都没漏下,一次把人全带走了。 报信的人跌坐在地上,带着后怕的哭腔说:“客栈那边的人不多,突然被袭一点儿还手之力都没有。” “火一烧起来,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带走,要不是我先一步……” “被劫走的人是往哪儿跑的?” 陈秀突然打断急赤白脸地说:“往哪儿跑的?!” “下令让人去追了吗!” “我……我……没有人了啊……” 被吼的人带着挥之不去的绝望说:“客栈里突然遍地冒白烟,那烟全是有毒的,闻了就死,一把火烧起来紧挨着的房子也都着成了火海,烧得半边天都是红的。” “咱们的人要么是被毒死了,要么是被杀了,还有不少是被活活烧死的,这……” “废物!” 陈秀气急败坏地踹了一脚,回头看到站起来的桑枝夏和白子清,在恼怒的促使下本能地说:“是你们?” “你们害得我把人调集到了城外,所以才会……” “饭随意吃,话可不能随意说。” 白子清总是酝笑的眉眼猝然添了几分冷色,字字含迫:“陈大人,这样的话要是说出去惹了什么不该有的误会,那就不是三两句能掰扯清的了。” “可分明是……” “是什么?” 桑枝夏一脸没眼看的微妙,啧了一声冷冷地说:“今日出城一事,可是你们总督大人亲自应允的,你难不成是想说白大人做错了?” “还有……”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彻底破防的陈秀,笑色玩味:“我们是白大人的客人,在应邀之前可不知道你在做的是什么把戏。” “如此气急,难不成是见不得人的龌龊玩意儿?” 陈秀本就怒火中烧,再接连被白子清和桑枝夏呛得面红大脖子,呼哧狂喘之下当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白子清面色冰冷地看着陈秀失控发抖的手,一字一顿:“管不好的爪子要是不想要了,我大可成全你帮你剁了。” “你……” “大人,抓人要紧啊!” 侥幸保得一条狗命的郝军师急得不行,扑过来拉着失去理智的陈秀说:“已经是这般事态了,再不去追就真的要来不及了!” “来人啊!快!” “把这里的人都召集起来去追!” 陈秀猛地一把甩开郝军师,狠狠地瞪了桑枝夏和白子清一眼,忍着要吐血的怒吼:“追!” “即刻派人把这里的事儿告知总督大人!还有你们……” “定下的善事还没做完,大人自行去留都可,不必理会我们。” 桑枝夏突然变得很好说话,只是笑容落在陈秀的眼中钢针似的分外扎心:“等办完了这边的事儿,我们会自己回去的。” 白子清面露怅然,叹道:“长姐刚才没听到么?总督大人请咱们住的客栈被人一把火烧了,再去也是徒增烦恼。” “我在安城有一处私宅,虽是不大,可也算体面,要不直接回我那儿吧,如此也方便。” 陈秀刚想说不行,谁知桑枝夏的反应更快:“也行。” “就去你那儿。” 陈秀只觉得火烧屁股两头热,死活都是在卡脖子。 进退两难之下实在挪不出心思和胆量在住处上过多纠缠,使劲儿地啊了一声后,走投无路地指着距离桑枝夏最近的徐璈几人说:“你们几个好生跟着!” “不许再出半点差错了知道吗!一定把总督大人的贵客伺候好了!” “知道了吗?!” 陈秀匆匆嚷了一圈,被火点了老房子似的拔腿就冲。 一路狂呼怒喊尖锐刺耳,也不知道在骂的到底是分不清眼色的手下人,还是在趁怒讽刺桑枝夏和白子清这种他得罪不起的高贵人。 白子清满是讽刺地呵了一声,转头冲着低眉顺眼的徐璈,歹念心头起,抬脚就是一踹:“没听见你家大人在骂么?” “让你们眼力见儿好些伺候好了,赶紧去给小爷泡茶!” 徐璈故作惶恐地哎了一声,等把茶真的端上来了,白子清却只是端着不敢喝,眼神还不住地往徐璈的脸上瞟。 徐璈依旧是蜷着自己的大长腿捏核桃,大手一捏一个脆,一掌可破仨。 白子清听着核桃壳嘎嘣脆的动静头皮有些发麻,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咳了咳,没话找话地说:“长姐,你觉不觉得有点儿冷?” 桑枝夏看了一眼凉棚遮挡不住的烈日,口吻玩味:“冷?” 白子清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朝着徐璈抬了抬下巴,暗示意味十足。 桑枝夏见状却只是笑:“这不归我管。” 能冒着被砍脑袋的风险互相搭把手的兄弟情分,不管是互相踹脚丫子还是抽嘴巴子,那都是人家的事儿,她不管。 白子清求救无门有些心虚,正琢磨要不要给徐璈个面子稍微低下头的时候,手边突然多了一碟子捏得稀碎连壳带仁的核桃仁。 碟中之惨烈,不知道的还以为徐璈徒手捏的是自己的脑袋。 白子清笑得艰难:“我生来不喜这口吃食,就不……” “吃。” 徐璈笑眯眯地看着白子清,挑眉道:“吃一顿就少一顿了,别跟我客气。” 白子清:“……” 白子清咽了咽口水不可思议地说:“调皮一下代价这么惨痛的?” “你这人这么禁不起说笑的?” “禁不起。” 徐璈把完整的核桃仁放在桑枝夏的手边,手指一弹白子清的碟子里就多了块核桃壳:“你要说我没伺候好,你就是这个核桃。” 白子清生生被徐璈的蛮横气得冷笑,再一看徐璈扭头对着桑枝夏的体贴,控制不住的牙酸:“瞧瞧你那德行。” “不过闹了这么一场,白成仁指定是要急了,你们之前说的事儿还要按部就班吗?” 第427章 姜还是老的辣啊 徐璈和白子清都没把白成仁当一碟子菜,这种腌臜东西上不了他们入眼的桌。 可人在屋檐下,多多少少不得不有三分顾虑。 这厢白成仁疯了似的掘地三尺到处抓人,他们大张旗鼓地开置农场,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冒犯了吧? 谁知桑枝夏听了淡淡一笑,慢悠悠地说:“做呀,为什么不做?” “人丢了谁急谁上火,那都是旁人的事儿,跟咱们这种老实本分的老百姓可扯不上半点干系,何苦耽误自己的安排呢?” 他们今日在这里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全都是陈秀亲眼看着的,横竖都挑不出错。 客栈烧了,离开白成仁圈定的地方换去别处,也是不得已为之,绝非故意辜负。 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的事儿,大可不必心虚。 白子清稍一琢磨低笑出声,揶揄的目光从徐璈的脸上转至桑枝夏,拱手做了个佩服的姿态:“服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老理果然不错,如此性子,二位该来是缘定的一家。” 徐璈没理会他的打趣,只是说:“放跑了一个浑身是毒的老毒物,蜀地不知多少人要愁得睡不着觉,没人顾得上我们的。” 就算是他们接下来什么都不做,揣着一肚子深仇大恨脱得苦海的齐老,也不可能会心慈手软。 可以预见的是,有很多人的日子要变得难过了。 徐璈和桑枝夏打定了主意隔岸观火不理会,转头就琢磨起了农场的规划,当天就在施粥的十里棚张贴出了告示:农场招工。 不拘男女,不论老少,凡是能上手干活儿的,到了地方管事的见过觉得可以,那就都可以列入名册等着启用,有的是活儿等着上手。 一开始有人还只是觉得农场这几个字听着稀奇,奇怪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紧接着听认字儿的人解释清了,眼里就开始噗嗤冒光。 “这农场招工给钱吗?都干什么活儿啊?” “会不会还逼着我们……” “嘿呀,不是你想的那种。” 读告示的人比较谨慎,朝着守着官兵的那边看了一眼,小声说:“私自熬盐那是掉脑袋的活儿,前些年是被逼着没办法了不得不做,现在好不容易从断头台上下来了,谁还愿意去干那个?” 托之前青城山盐匪的福,盐工大批被驱赶,被威胁不敢再去盐场。 再加上官府近来收敛许多,没有再明着逼民熬盐,还把之前被强制抓走的盐工都放了各自返回家中。 之前饱受苦楚的百姓尽管还是吃不饱,却都觉得日子好过了不少。 只是再提起过往,难免还是心中悸悸。 那些看不见生路的日子实在太难了。 有心急的听了越发心动,搓着手喊:“那给工钱吗?给多少啊?” 被强行打岔的人重新看向告示,一板一眼地念:“壮年劳力下地,一人一日可得三十文,妇人二十五文,老人十五文,孩子五文。” “试用十日,等十日期满试用合格的,便可在农场中长期留下,工钱人均上涨十文……” 告示上的字字句句被人逐一念清楚,旁边围聚而来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有人忍不住惊呼:“噫,这岂不是到了地里挥锄头,把安排好的活儿做好就能赚工钱?” “连孩子老人的劳力也算?真有这么好的事儿?” “李秀才你是不是看错了?这么好的事儿能是真的吗?” “怎么就不是真的了?” 李秀才不满地横了质疑的人一眼,指着告示说:“这就是这么写的,我读的一字不错!” “不信的话,管事的就在那边,你们直接去问啊!” 三又粮庄乐善好施的好名声已经打出去了。 每日数以千计的人到此乞粥,还有不少是从很远的地方拖家带口赶过来的。 每人一日一碗的米粥不多,可多出来的这一碗粥,说不定就能多保住一条命。 在绝境下,但凡有一丝机会都不会被错过。 因为没有人会甘愿就此死去。 管事的身边逐渐聚拢了打听的人,一经解释,立马就有人问:“啥时候能干活儿?” “对对对,你们粮庄现在要人吗?我家五口人今天就能干!” “还有我!” “我家老少全部八口人,做什么都行,给口吃的就可以!” 因为过了施粥的时间平静下来的十里粥棚,再度被沸腾起来的人声煮沸。 急着来问的人已经习惯了万事先排队的逻辑,人潮长长的尾巴出去一大截,前前后后响起的都是不绝于耳的说话声。 桑枝夏和徐璈在西北曾目睹过这一幕,神色较为平静。 白子清见了却是无法言说的百感交集。 难时的一碗粥,是在救命。 生死危机过了,给出的工钱和一份儿长久稳定的活儿,也是在救命。 一碗粥救的是一人性命,后者救的是此地许许多多没了生计,不知活路的全家老少的命。 农场之事若可成,将是莫大之功。 白子清微微转头看向低声跟灵初吩咐什么的桑枝夏,等她忙完了才说:“我看长姐手下的人行事有度,似是做熟了的,这样的农场在别处也有是吗?” 桑枝夏点头笑了。 “家那边也是这样的。” 有了西北开荒开拓的经验,不管是她还是跟着的人,对接下来要做的流程都很清楚,也没了最初的手忙脚乱。 否则的话时间紧任务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想把事情办成,难度都会变大不少。 白子清听到家里二字无声一怔,失笑道:“自古传言人人都渴望逃离的苦楚之地,在长姐口中似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桑枝夏想到世人对西北根深蒂固的误解,忍不住笑道:“家里当然是最好的地方,别处如何比得上?” “你要是得空的话,不如抽空去家里转转,山水之景或许比不上蜀地,但旷野大荒,白雪皑皑冰河成画,也自当是绝景,看看也很不错的。” 白子清想了想桑枝夏形容的画面,眼中多了几分心驰神往:“既得相邀,来日必达,只……” “东家。” 卸去伪装的宋六飞快走到桑枝夏的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东家,那两位被送走的钦差在路上遇袭,都死了。” 桑枝夏面露错愕。 正在专心抄册子的徐璈眉梢剔起,笑得唏嘘:“姜还是老的辣啊。” 朝中总共派了三名钦差来蜀地,一前两后全都死绝了,还都是蹊跷百出的死在了蜀地。 这下白成仁这个蜀地总督非但坐不稳屁股,大概都要急得撞墙了? 第428章 人已经给你了,你还来做什么? “废物!” “全是废物!” 急得撞墙的白成仁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两位钦差,恨不得拧断所有人的脖子用他们的命去替。 可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的人是冰的,白成仁的遍体周身也是凉的。 透心凉。 钦差死了是大罪,无错也是罪。 之前的赵忠全是死得早些,可但是有两位倒戈的钦差作证,力证意外与蜀地官员无关,再加上当时匪乱猖獗,这才给了赵忠全死的机会。 就算如此,白成仁还是为了赵忠全的死前后往京都送了三封请罪折子,生怕一次两次的解释不清楚,生怕会惹来麻烦。 可现在都死了。 三位钦差,全胳膊全腿出的京都,到了蜀地纷纷身亡,死不瞑目。 此事一旦传入京都,那…… 白成仁不敢细想额角冒出细密的冷汗,跟着他一起赶到的人硬着头皮说:“大人,此事咱们的确是不知情,要不就还是推脱在匪患的身上?” “虽说匪患为由有些牵强,可蜀地的匪患一直都是官府的心头大患,如此也勉强说得过去,只要……” “只要什么?” 白成仁赤红着眼喘粗气,脖子上爆出无数青筋愤怒道:“早在十日前,蜀地匪患尽数绞杀的折子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了京都!走的是钦差特有的驿站路子!” “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提议的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彻底熄灭,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 白成仁困兽似的来回转圈,直到地上的仵作站起来说:“大人,是毒。” 白成仁猛地一颤,瞳孔骤缩下死死地抓住了仵作的衣领,字字咬牙:“你说什么?” 仵作强忍着咳嗽苍白着脸说:“是毒杀。” “两位钦差大人都是同样的死法,全是被人强行灌下的毒药,毒发身亡,所以……” “是齐杰?还是齐杰的人?” 白成仁尚不知齐杰已经被劫走的事实,反手把仵作摔在地上,疯了似的直着眼说:“齐杰的人怎么敢动手?” “他难道不担心齐嫣儿了?齐嫣儿……” “找到齐嫣儿,只要齐杰承认自己是潜渊山庄的余孽,他出面把毒杀钦差的罪给顶了,那就……” “总督大人!” “总督大人出事儿了!” 一匹疾驰而来的骏马飞奔而至,马背上的人不等下来张嘴就说:“陈大人让下官来跟您说,安城突发变故,齐杰被人劫走了!去向不明!” 白成仁难以置信地看着来人,因愤怒过大而破音怒吼:“被劫走了?!” “到底是……哇!” “大人!” “大人您怎么了?!” “快把大人送回总督府,去请大夫!大人吐血晕死过去了!” 惨遭毒杀的两位钦差来时风风光光,死后一席草卷胡乱一裹,被人粗暴地甩在马背上就拖了回去。 这边闹出的动静太大,大到让人心惊胆战。 仍在安城追踪无果的陈秀得知钦差都死了,白成仁也气绝吐血晕死过去,只觉得仿佛是在寒冬腊月,被人兜头泼了一大桶冰水,寒意彻骨透肺。 完了。 这下全部都完了。 陈秀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门槛上不知何去,再转头一看自己死活都进不去的私宅,眼前阵阵发晕。 桑枝夏身上嫌疑一直未清,是跟齐嫣儿去向最有可能有关联的人。 可桑枝夏在客栈被一把火烧光之后,就彻底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白家二爷的私宅,自带护卫看守严密,非请莫入。 桑枝夏名正言顺地住进了这里,拒见一切外客。 如此情形,别说是区区一个陈秀,就是白成仁亲自来了,也绝对不敢带兵直闯,只能站在门外眼巴巴地望着,一点儿动静都不敢出。 明明只是隔着一道门,陈秀却仿佛看见了自己彻底被斩断的生路。 指望不上了…… 私宅内,桑枝夏看着坐在桌前一人冷笑,一人冷面的对坐场景,莫名的就开始觉得脑袋疼。 已经半个时辰了。 被劫走消失的齐老毫无征兆地闯入了这里,大摇大摆地就往桌前坐。 徐璈进了这宅子就卸去了脸上的易容,刚换洗完重新包扎好胳膊上的伤,二人再见,针尖麦芒毫无逻辑地就开始冷眼相对,一开口就都是冷嘲热讽。 徐璈说:“齐庄主好大的能耐,两个钦差都说杀就杀了,手笔倒是不小。” 齐老呵呵冷笑,嘲道:“比不得你的胃口大。” “区区一个破客栈,开口列单子就要我赔三千两金,你那个客栈是金子打的?” 徐璈狮子大开口一点儿羞愧的意思都没有,理直气壮:“三千金怎么了?” “你砍我一刀,多的我拿来抓药不行?” “行,想吃什么药我给你抓不好么?” 齐老冷眼间指尖泛着幽幽不祥的蓝,笑色狰狞:“想吃多少管饱,保证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眼看着面对面坐着的人就要打起来了,全身写满了尴尬和局促的白子清赶紧摁住了疑似作死的徐璈,想了想不敢去拦浑身是毒的齐老,只能求救地朝着桑枝夏眨了眨眼。 “姐姐,你可算是来了。” 再不来就真要摁不住了! 桑枝夏一个脑袋三个大,干巴巴地挤出个笑,又忍不住叹气:“这是闹什么呢?” 徐璈先发制人脱口就说:“他要毒死我,还说一时半会儿不弄死,慢慢地好好折磨。” 白子清叹为观止地啧了一声。 齐老直接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满嘴没一句实话的东西,你也算得上是个好的?” 徐璈忍无可忍的冷了脸,正要拍案而起,肩上就多了一只素白纤细的手。 桑枝夏哄似的说:“别闹。” “好好坐着。” 再吵下去,那就真是一句正事儿都说不上了。 齐老的话对徐璈而言都是放屁,但桑枝夏的话还是要听。 徐璈没舍得让桑枝夏站着,起身牵着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双手一抱,门神似的就站在了桑枝夏的身后,落在齐老身上的目光极其不善。 “老东西,你给的代价只能换一样,人已经给你了,你还来做什么?” 第429章 她这一辈子,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齐老是个麻烦,潜渊山庄也是偌大的麻烦。 徐璈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这一点,从头到尾忙活一大圈,为的也只是想拿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除此外什么都不感兴趣。 潜渊山庄藏着的东西已经到手,许诺出的代价也完整给出,一手出一手进那就该是银货两讫,再无纠葛,从此再见是陌路人。 可齐老坏了规矩。 他不该在毒杀了两个钦差后出现在这里。 徐璈眼中杀意浮动毫不掩饰,齐老却一眼都没顾得上看他,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桑枝夏的身上。 桑枝夏被他眼中的血丝看得有些局促,把倒好的茶往齐老的手边放下,无奈道:“您冒险来此,是还有什么事儿没说吗?” 齐老喉头剧烈滚动,深深地咽下一口气,沙哑着嗓子说:“我其实不该在这时候来找你的,也怕给你添麻烦,可是……” “再不来的话,只怕就是要来不及了。” 跟对着徐璈的戾气扑鼻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阴戾不同,齐老对着桑枝夏就宛如个寻常的长辈,语气温和眸色也柔和得很,简直就是换了个人。 白子清暗暗感叹又一次见了大世面,胳膊捅咕了一下徐璈,微不可闻地说:“看出来了,老爷子最不待见的就是你。” “多大仇多大怨啊?” 徐璈懒理他的揶揄,在齐老说出话的第一时间就果断说:“不行!” 徐璈受惊猛兽似的,第一时间把桑枝夏拉起来护到了自己身后,目光冰冷地看着齐老,字字带寒:“老东西,你别太过分了。” “你刚毒杀了钦差,白成仁掘地似地找你,你女儿的身后也不知追了多少条狗等着闻味而至。” “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好,转过头来就想把无关的人扯进漩涡,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齐嫣儿命悬一线是可怜。 可世人可怜的多了,谁又比谁值得同情? 徐璈自认对齐家父女仁至义尽,桑枝夏更是能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再多,那就是纯纯的得寸进尺! 齐老对徐璈不假思索的拒绝并不意外,难得的没反唇相讥,只是哑声说:“在找到嫣儿之前,我自知无力回天,也不想再看她受折磨,想着早一日上路,是早一日的解脱。” “可在见到她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是舍不得的。” 那是被捧在心尖子上娇养大的女儿,自小哪怕是损了半点皮肉,也能惹得老父亲心疼到夜半睡不着,恨自己不能以身代之。 可就是那么娇滴滴的姑娘,在看不见的地方遭了那么多的罪…… 齐老不忍回想地闭上眼,竭力之下声调仍在失控发颤:“我舍不得她,可是留不住了。” “真的留不住了。” 齐嫣儿悬着的那一口气已经散了,不管是什么天材地宝还是绝世好药,再有多少都是无用之功。 齐老原本是想静静地守到最后一刻,谁知齐嫣儿已经神志不清了,却还在费力地想发出声音。 齐嫣儿说,她想再见桑枝夏一面。 徐璈强忍怒火:“齐小姐早已失声,如何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我看你就是……” “她是说不出了,可是当爹的听得见,也看得出。” 齐老沧然一笑打断徐璈的话,似有感激地看着徐璈,自嘲道:“嫣儿若是听见仍有人唤她一声齐小姐,大约是会高兴的。” 徐璈心头鬼火乱冒气得不行,没好气地说:“少说那些没用的。” “你无法把人带出,就想把我的人带走,你当我夫人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无事佛光就都往你家的门前照?” “可是她于我的嫣儿而言,与菩萨又有什么区别呢?” 齐老全盘受了徐璈的怒火,笑色中透出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丫头,我知道如此请求是我冒昧,只……” “只是我的嫣儿真的要撑不住了。” 若非有别的办法,齐老都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找桑枝夏。 可生为人父的那颗心是真的熬不住了。 所以哪怕明知会被拒绝,哪怕明知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但都顾不上了。 许是怕桑枝夏为难,齐老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来说:“你若应下,我现在便叩首向你谢恩。” “你若不想应,那我就不跪了,免得你难为。” “丫头,我……再最后帮我的嫣儿一次吧,她这一辈子,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齐老眼中浊泪一闪而过,徐璈用力一咬牙想把桑枝夏带走,结果刚伸出的手就被桑枝夏摁住。 十指交握,徐璈眼带焦急:“枝枝,我……” “别担心。” 桑枝夏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滑过,话声轻柔:“齐老您先坐着,我跟我夫君商量一下,很快就回来。” 齐老双眼通红地使劲儿点头,目送着桑枝夏牵着徐璈走出去,搭在桌上的手中不知何时全是被震碎的木屑。 白子清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红木桌,无声叹息,沉默陪座。 小院里,桑枝夏不等徐璈的话说出口,就竖起食指挡在了他的唇边。 徐璈眼泄无奈,张嘴咬了她的手指一口轻轻地说:“枝枝,这……” “你是担心潜渊山庄的人就此缠上我,会在来日给我带来多的麻烦,而不是在担心我去跟齐嫣儿见面会有风险,对吗?” 见一面而已,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而且白成仁晕死过去至今未醒,群龙无首蜀地整个乱成了一锅粥,这种时候其实没多少危险可见。 徐璈是故意的。 桑枝夏快人一步抢了徐璈要说的话,说完还眨了眨眼,像是在问自己说的对不对。 徐璈被气笑了,戳了戳桑枝夏的鼻尖咬牙:“什么都知道,怎么还不让我把这个恶人做实了?” “枝枝,齐家小姐是遭遇凄惨,可潜渊山庄和里头那个老东西非常棘手,极其难缠。” 如果潜渊山庄早已亡了,那搭把手也没什么。 可偏偏没有。 毒杀钦差,营救齐杰,这些人做得毒辣干脆,缜密利落,卷土而来之势远超徐璈起初的预想。 这么一群丧心病狂的疯子聚在一处,任谁察觉出了半点不对,对桑枝夏而言都会是潜在的风险。 徐璈一丝风险都不想冒。 徐璈甚至还口不择言地说:“大不了把灵初派给他。” “灵初的易容术堪称无双,随意找个人冒充成你的样子,去了也是一样的。”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那不是骗人么?” “骗人怎么了?” 徐璈使劲儿把嘴角往下耷拉,板着脸说:“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所以不许多想。” “都说女子出嫁从夫,要听话知道嘛?” 桑枝夏被出嫁从夫这几个字逗得眉梢飞起,踮脚在徐璈的鼻尖拧了一下,额头杵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不想听话。” “徐璈,我不是同情心泛滥到无处可放,只是见齐老如此姿态,心下不忍。” “大约是从未被父母如此珍爱过,所以见了所谓的为父之心,羡慕之下,不想让这一丝念想落空。” 不是想施救于谁。 只是彼此成全。 成全齐老的爱女之心,成全自己见识一次,从未得见过的父怜女慈。 见一面而已,可以成全。 第430章 你可能会死于非命,她一定百岁无忧 片刻后,戴着纱帽的桑枝夏跟白子清前后走出,守在门前的侍卫见了下意识地站起来:“白二爷,您二位这是要……” “去城外看看。” 白子清等桑枝夏走到了自己的前头,不紧不慢地说:“我长姐记挂粥棚施粥的情况,前头开道,别耽误事儿。” 被留在这里盯梢的都是些小喽啰,听到这话一点儿不敢阻拦,点头哈腰地跑在前头带路,生怕多话会给自己惹麻烦。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远,安静下来的宅子内,桑枝夏看着双眼血红的齐老,轻轻叹气:“钩子晃出去了,咱们走吧。” 齐老看着桑枝夏身上的侍女打扮,喉头彻底哽住,反复深深吸气后,履行诺言膝盖一弯就要朝着地上跪。 “丫头,我……” “你个老东西差不多得了好吗?” 徐璈眼疾手快地把齐老抓住没让他跪下去,面带霜色:“要走就赶紧,少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扎我夫人的眼。” “枝枝已经仁至义尽了,多识趣些少添堵。” 齐老还是见徐璈不喜,甚至想现在就给徐璈一脚踹飞。 但眸光一转看着桑枝夏,齐老逼着自己忍下了嘲讽回去的本能,屏息走在了前头:“丫头,跟我来。” 宅子外的眼线被白子清勾走了绝大多数,剩下的这些也不顶事儿,随意便可糊弄过去。 出了宅子,齐老戴着一顶草帽走在前头,带着桑枝夏和徐璈拐了几个弯后快步进了一个小酒馆。 半刻后,进入小酒馆一老两少前后而出,零星几个尾随而来的尾巴被全部勾走。 与小酒馆一墙之隔的隔壁布庄里,齐老扔了草帽顺了顺散乱的白发,低声说:“就在里头的小院,过去这扇门就是嫣儿住的地方了。” 齐老一边说还不住地整理自己的衣裳,像是生怕被齐嫣儿看出半点不体面和狼狈。 桑枝夏安静地听着,得知齐嫣儿被救出后一直安置在此,有些惊讶:“城里来来回回搜查了那么多次,没找到这边?” 就在白成仁的眼皮底下,这是怎么瞒过去的? 齐老笑笑说:“丫头,还记得山上的暗道吗?” 桑枝夏眼中闪过明悟,齐老自嘲道:“胡伟那样的猪脑子想不出也做不到,所谓的虎威山都是捡了山庄的遗留。” “他以为自己掌握了全部,实则三分不到,蜀地各城藏着的暗道四通八达,数量远比你想象的多。” “你要是好奇的话,回头我把这些暗道的分布和走向图都给你一份儿,你拿去当个笑话看着玩儿,权当是打发时间。” 齐老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如此机密是什么随手可丢的小玩意儿。 桑枝夏却不敢要。 这样的秘密知道多了,可不是长寿之相。 听到桑枝夏拒了,齐老也不意外,只是摇头笑了:“罢了。” “你是个心思纯粹的,这样的脏东西污了你的眼也不好。” “嫣儿就在里边,你帮我进去瞧瞧她吧。” 齐老捯饬了半天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是抱着胳膊靠在了门框上,透过门缝小小的缝隙往里望。 桑枝夏拍了拍徐璈的手背示意他安心。 徐璈在齐老紧绷的目光中适时止步,蹭了蹭桑枝夏的眉心低低地说:“我在门外等你。” “有事儿的话出声叫我,知道吗?” 桑枝夏握住徐璈的指尖笑着说好。 打开的门嘎吱一声后缓缓闭合,齐老肩背依旧绷得笔直,目光一直凝住没动。 徐璈沉默地站着没出声,沉默蔓延许久,齐老突然说:“你很提防我。” 徐璈眼帘垂下,话声淡淡:“奇怪么?” 在聪明人的面前说太多废话没用,徐璈懒得遮掩,开门见山地说:“如果先一步见识到潜渊山庄遗留的势力有多惊人,我不会掺和你家的烂账。” 徐璈喜欢给别人找麻烦。 但不喜欢有人会成为自己的麻烦。 齐老听到他的坦诚嗤笑出声,一瞬不动地盯着门缝,轻轻地说:“小子,我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恩将仇报的恶事儿也曾做过不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的。” “不单是你戒备我,我瞧你也是万般不顺眼,杀心起过很多次。” 徐璈的确是帮了他,可那又怎样? 对齐老这样的人而言,恩仇并不重要,杀活只存在一念之间。 徐璈面色分毫未改,掸了掸指尖不屑道:“巧了,我也是。” 如果不是动手真的很不方便,再加上这个老疯子的确棘手,徐璈会选择更早一点送他上路。 杀机毕露的瞬间空气肃然紧绷,齐老目光沉沉地看了徐璈一眼,慢慢地说:“你的死活不重要,但我不会害里头那个丫头。” “所以大可把你的戒备收一收,无事多仔细些自己的小命。” “你可能会死于非命,她却一定是百岁无忧的。” 徐璈听完玩味地啧了一声没有接话。 齐老轻轻地靠在门框上,闭上眼也不知道是在琢磨什么。 屋外再度恢复安静,小院里齐嫣儿看到桑枝夏来了,涣散的目光一点点凝聚起来,被打理干净的脸上仍是创痕遍布,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 “嗬嗬嗬……” “看样子你回来后过得不错。” 桑枝夏拉了个凳子坐在齐嫣儿的身边,语气轻松:“本来还以为没机会再见了,没想到你回家后还能想起我。” “特意找我来,是有话想跟我说?” 齐嫣儿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笑起来时贯穿眉眼的疤痕拧巴在一处,显得分外狰狞,面似恶鬼,眼里的情绪却流淌得干净澄澈。 桑枝夏见了有些眼酸,注意到齐嫣儿身上的披风,有些好笑:“这个怎么还留着?” 之前被追得不得不分头行动时,桑枝夏用自己带着的披风换了齐嫣儿的。 齐嫣儿的早就被她扔在了崖底,随手给出去的却被人叠了整整齐齐地放着。 齐嫣儿笑得更柔和了几分,对着披风点了点下巴,又朝着桑枝夏点了点头。 桑枝夏试探道:“是要还给我的?” 见她领会到了,齐嫣儿使劲儿点头,等桑枝夏把披风拿起,笑着笑着眼中就闪起了泪光。 桑枝夏微微怔住。 齐嫣儿朝着齐老在的方向用力歪头,眼泪失控下砸。 第431章 枝枝,拦不住的 半个时辰后,齐老端着熬好的药进了小院。 院子里,桑枝夏和齐嫣儿相对而坐,齐嫣儿脸上的笑融入洒下的阳光里,明明万分柔和,落在齐老的眼中却宛如针扎。 桑枝夏注意到齐老站了起来,齐老见状笑着摆手:“好好坐着,我就是来给嫣儿送一碗汤,她吃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嫣儿,这是……” “唔……” 齐嫣儿看了一眼齐老手中的碗,想也不想地摇头。 齐老端着碗的手指狠狠一颤,冒着热气的药泼洒出来落在手背上,看着齐嫣儿带着无尽歉疚的笑,声音发抖:“嫣儿,真不吃了?” “这汤加了许多你爱的蜜饯,爹爹尝过绝对不苦,要不再把今日的吃了?” 齐嫣儿眼中愧色更浓,对视半晌后还是缓缓摇头。 不吃了。 这条命是吊着的,这么活着太累了。 能撑到今日,足够了。 齐老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侧过了脸。 齐嫣儿努力朝着齐老失控发抖的身体探头,自下而上仰望凝视自己不足五十却白发苍苍的父亲,口型无声:爹,对不起…… 实在太疼了,剩下的路我就不走了…… “嫣儿!” “枝枝?” 一直没进小院的徐璈听到里头难掩痛心的哭吼,看到出来的桑枝夏,上前把桑枝夏的手抓起来放在双掌之间揉了揉,低低地说:“解脱了是好事儿。” 齐嫣儿这辈子所嫁非人累己累亲,磋磨多年还能倚在生父的怀中离世,结局已算不错。 这种情形,继续被齐老用各种药强吊着命,不见得是福。 桑枝夏百感交集地呼出一口气,握住徐璈的手往外走的同时,带着疑惑说:“齐嫣儿希望我能帮帮齐老,可我想不通齐老有什么需要我关照的。” 徐璈眸光微闪,轻声说:“多关照?” “对。” 桑枝夏回想着齐嫣儿之前努力描述出的内容,哭笑不得地说:“齐老如今的势力或许比不得从前,可盘根错节多的是不可对人言的弯弯绕,这样一个强势的老爷子,哪儿用得上我关照?” 齐老是多方受限被迫窘迫过。 可那些都过去了。 往后齐老不管是还想兴风弄雨还是颐养天年,横竖也多的是路数。 这样的狠人物,用不着小虾米关照。 而且…… 桑枝夏叹了口气说:“齐老的根基在蜀地,咱们是要回家的,往后一南一北远隔着千里之数,能否再见还另说呢。” 徐璈拿着纱帽在桑枝夏的头顶戴好,听不出情绪地说:“你答应她了吗?” 桑枝夏掀起纱帽的帽帘眨眨眼:“齐嫣儿?” “对。” “我告诉她了,我不会在蜀地久留,往后大约也帮不上多的,她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我说谢谢……” 桑枝夏话声微顿,在徐璈温和的注视中苦笑道:“本来早就猜到的事儿,只是见了还是心口堵得慌。” 先生离,后死别。 齐家父女周折多年,如今这样也不知是算好还是不好。 徐璈抬手在桑枝夏的眉心轻轻一点,慢声说:“都是人世常态,倒也不必介怀。” “我听白子清说城北三巷里藏着个好厨子,做的蜀地菜色堪称一绝,难得有空,咱们去尝尝?” “还有你之前不是说要给家里的几个小崽子带土仪么?趁着今日天气好,去逛逛?” 桑枝夏原本兴致不高,可徐璈的嘴里逐渐就开始跑偏,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数落到了家里几个小娃娃的身上。 徐嫣然小小年纪活像是个管家的。 徐明阳空长了一身的肉和大个儿全然不带脑子。 徐明煦倒是机灵,只可恨这小子是个笑里藏奸的笑面狐狸,跟徐璈不怎么像,活脱脱的下一个徐明辉! 至于徐锦惜…… 徐璈怅然叹气:“咱家锦惜大约是年岁小,脑子还没长全乎吧,总觉得这丫头傻乎乎的,也不知道是像谁。” 桑枝夏一开始还只是听着,可听着听着就有点听不下去了。 哪儿有当大哥的这么做的? 知道的是在刻薄点评弟弟妹妹,不知道的听见了,还以为他是在菜市场上挑拣没人要的猪崽儿。 挑不出一个好的! 桑枝夏打抱不平地掐住徐璈的胳膊,在徐璈龇牙的时候发狠道:“不许瞎说。” “徐明阳只是说想要蜀地的兵器,人家怎么就成莽夫了?徐明煦爱读书是好事儿,他不是书呆子!” “还有,嫣然不是管家婆!徐锦惜也不傻!” 徐璈被掐得拧巴着脸抽气,苦哈哈的还满脸不服气:“我哪儿就说错了?” “枝枝,你偏袒也是要有个限度的,我才是你男人好不好?你这样就不怕我伤心吗?” 桑枝夏忍着笑剜了徐璈一眼:“怕。” “我都快怕死了。” 徐璈还没来得及得意,桑枝夏就好整以暇地挑眉:“那你要不现在给我伤心一个瞧瞧?” 徐璈得寸进尺:“演好了给赏钱吗?” “给多少?” 桑枝夏忍了半晌没忍住扑哧乐了,徐璈见状越发得意,没骨头似的把下巴往桑枝夏的肩上搭着,懒洋洋地说:“可算是笑了。” “由此可见我刚才的点评,还是说到你的心坎上了,对不对?” 桑枝夏被迫在肩上挂了老大的一个人往前,听到这话反手戳了一下徐璈的手背:“使劲儿胡说,接着瞎扯。” “等回去见着那几个小的,我就把你说的这些话都转告他们,被清算了别找我喊。” 徐璈不服气地抽气,小声哼唧:“痛下杀手,出卖亲夫?” “杀……” “杀手?” 桑枝夏喃喃自语似的猛地顿住,脑中白光骤闪,转头盯着徐璈说:“齐老他……” “他会不会……” 早就猜到的徐璈笑色淡了几分,在桑枝夏恍然大悟的震惊中苦笑道:“枝枝,那样的人如果一心寻死,拦不住的。” “不过就算真的要寻死,也不会是现在。” 徐璈叹息一声握住桑枝夏僵住的肩,慢慢往前的同时在桑枝夏的耳边说:“仇家未清,余部要安排妥当,在这些事情全部办妥之前,那老东西舍不得死。” 只是全部清算结束后的死活去留,就全看老疯子的一念之间。 徐璈不好多评,只是说:“咱们离开之前可以多留意三分,等咱们走了,那就是看天意定命数了。” 想活的人或许还可救。 想死的,大罗金仙来了也是无力回天。 若在人世间早无眷恋,旁观者见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成全。 第432章 你不想让他死,那就必须给我活着 难得偷闲半日,再加上徐璈不希望桑枝夏一直惦记着齐家父女的事儿,索性就赖着没回去,拉着桑枝夏在街头晃荡了一下午,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琐碎玩意儿。 等徐璈终于愿意松口回去了,暮色缓落。 桑枝夏刚进门还没坐下,白子清的声音就幽幽响起:“你们倒是玩儿得潇洒,只可惜有人现在是哭都哭不出了。” 白子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说完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冲着徐璈斜眼:“好玩儿么?” “买这么多东西,你倒是也不嫌拎着累手?” 徐璈自顾自的整理买回来的各种破烂,看都不看一眼懒得搭话。 白子清不甘寂寞地嘿了一声,正想接着挑衅,就听到桑枝夏说:“转了半日也没找到什么好的,听徐璈说你闲来喜欢写上几笔,就给你买了个砚台和一方墨,你拿去摆着玩儿?” 以白子清的身份,喜欢什么凡是好的也都不缺。 可不拘东西的贵贱,承了人家的情多少还上三分,也就是份儿惦记着的心意。 桑枝夏把买来的砚台递给白子清,在白子清意外的目光中奇怪道:“谁哭了?” “只是一下午,又出什么事儿么?” 白子清没想到买的东西还能有自己的一份儿,意外之余忍住了没去刺徐璈,唏嘘地说:“总督府那边传出的消息,白成仁似有中风之兆,好像是不太行了。” 白成仁被抬回总督府的时候浑身是血,架势瞧着就很能唬人。 只是当时谁都以为只是一时的怒火攻心,只要吃几服药好生调理便可无碍,不曾想竟还能再出惊喜。 白成仁是蜀地蛀虫的主心骨,也是蜀地之乱的关键。 如今不等出手,主心骨就自己塌了,其余大大小小的废物点心就此方寸大乱,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味地只想着往总督府赶。 这些人松懈了,于他们而言倒是方便了许多。 白子清感慨完,打开盒子摸了摸触感的温润的砚台,笑道:“姐姐与我这般客气作甚?” 桑枝夏其实比白子清还要小些,可这人最初喊了声长姐似是顺了口,到了此处即使没了需要遮掩的外人,也懒得改口,叫得一次更比一次自然。 桑枝夏把给家里几个小崽儿买的泥人摆件收在盒子里装好,好笑道:“你都叫我姐姐了,我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买礼物,怎么好落了你的?” “也不是多好的东西,你先收着玩儿,等回头我们回了西北,若遇见好的再给你送来。” 白子清被桑枝夏无意识哄孩子似的声调逗得不住发笑,再看看冷眼瞧着自己的徐璈,忍不住撇嘴:“看看姐姐,再看看你。” “你到底是怎么配得上的?” 白子清啧了一声不搭理徐璈了。 徐璈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出声:“说完了吗?” “说完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白子清一点儿识趣的意思都没有,自己捧着砚台走到桑枝夏的边上坐下,笑眯眯地给桑枝夏倒了杯茶。 “逛了半日口渴了吧?这是上好的香片,姐姐尝尝?” 桑枝夏忍着笑说:“是还有别的事儿?” 白子清想起正事儿清了清上嗓子,把带来的小匣子摆在桌上,说:“我死来帮人跑腿的。” “顺来酒坊今日往这边送了一次酒水,这东西是跟着酒一起送过来的,指明了是给你的。” 白子清是这宅子的主人,可他从不喝酒,今日也不曾派人买酒。 顺来酒坊是齐老的产业,那边送来的东西,就必定是齐老的意思。 桑枝夏眸子微动,看到匣子上的小锁没找到钥匙,奇道:“只给了匣子?” 白子清也不太理解,唔了一声摸着下巴说:“据送来的人说,老爷子说你打得开,留下匣子就走了。” 桑枝夏不由得想起自己给齐老开锁的场面,微怔一瞬不由得失笑出声:“老爷子记性好。” “不过……” 齐嫣儿刚过世,齐老怎么会想到给她送东西? 桑枝夏带着狐疑找出了根铁丝,试着捅入小锁的锁眼。 白子清见了惊奇出声:“姐姐还会这一手呢?” “懂些皮毛,只是也没什么机会用得上。” 桑枝夏说着把小锁拆下,匣子打开看清里头的东西,动作戛然顿住。 看似小小的一个小匣子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十万两的金票。 厚厚的一叠金票拿开,再往下就是厚度惊人的地契。 庄子茶园,果林钱庄,酒坊茶楼大大小小,满满当当的全是齐老多年来置办下的产业。 白子清到了嘴边的揶揄瞬间止住,找了个借口捧着自己的砚台走了。 徐璈看着桌面上的东西,百感交集间,第一次觉得别人的银子到手了也不舒坦。 匣子的最下头压着的是一封信,信封打开最先掉出的却是一枚指头大小的印章。 桑枝夏把印章放在边上,飞快看完信纸上的寥寥数语,心下狠狠发沉。 潜渊山庄残余的余部不少,只是这些人早年间做的都是些掉脑袋的事儿,齐老不想给桑枝夏惹麻烦,给的都是真金白银。 可也许是考虑到桑枝夏来日在外可能会遇上麻烦,齐老还额外给了桑枝夏一枚可代表身份的印。 只要拿着这枚印,凡是潜渊山庄的余部见了,等同亲见庄主,不管桑枝夏提出什么要求,都会得到尽全力的满足。 除此外,偌大一张信纸上就只留了一行字:丫头,珍重。 桑枝夏喉头猛地堵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徐璈:“这些东西……我……” “我不想要。” 不是见财不喜,也不是多高风亮节,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东西接着烫手。 齐老唯齐嫣儿一女,爱女殒命,再无挂念,至此自是无牵无挂,生死无碍,钱财都是外物再难动一分心念。 可桑枝夏没立场也不能要这样的东西。 徐璈蹲下握住桑枝夏发抖的手,明明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欠嗖嗖的:“我就说这个老东西麻烦得很,你还非不许我瞎说。” “你看看,他自己活着不痛快,还总变着法地给人添堵,这要是真让他寻死成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抽了抽鼻子,声音闷闷的:“留得住的吗?” “留得住留不住,他说了不算。” 徐璈仰头蹭了蹭桑枝夏的鼻尖,轻轻地说:“等我去把人逮来,不听话就灌了药让他没力气寻死。” “说什么听天由命?” “你不想让他死,那他就必须给我活着。” 第433章 敢让那小子沾手你的东西,我撅了他的爪子! 次日一早,顺来酒坊。 齐老看着不请自来的徐璈,印堂发黑:“你来做什么?” 徐璈指了指地上的食盒,字里行间都是不耐烦:“你以为我想来?” “枝枝做了些吃的,让我给你送一些过来。” 齐老听到桑枝夏的名字愣了下,话中不耐少了许多,只是看着徐璈还是没好气:“东西留下,你可以滚了。” “滚?” 徐璈被气笑了:“拿了我夫人做的东西,还想说走就走啊?” 齐老眸色阴沉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动手了,谁知徐璈张嘴就说:“你昨日给的东西不对劲儿,你得跟我去看看。” 齐老一时想不起那些金银地契之物会有什么不对,下意识地皱眉:“什么意思?” 徐璈一把抓住齐老消瘦到骨头翘起的肩膀,笑得不怀好意:“意思就是……” “你得跟我走一趟。” 其实徐璈是懒得麻烦这一趟的。 照徐璈的意思,不如直接打上门去把人绑了,或者直接派人盯严实了,别给这老东西寻死的机会就行。 谁知桑枝夏听了却摇头说不行。 齐老的性子古怪,本来也跟徐璈处处不对付,要真用了强,二话不说这两人就要第一时间打起来。 桑枝夏不想让徐璈为难,又实在不忍回想齐嫣儿之前托付自己的事儿,斟酌再三索性就用了迂回之策。 不管怎么说,白成仁现在自己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了,也没人顾得上去抓齐老,不如先把人请到自己的眼跟前再说。 徐璈架势惊人,连人带食盒一起拎了回来,等待齐老的却是让他觉得很匪夷所思的问题。 齐老难以置信地看着桑枝夏,声调拔高:“你是说你不知道怎么打理这些东西?!” 桑枝夏装傻子装得理直气壮,忍着心虚小声说:“我又没见过这些东西,我怎么会知道?” 齐老怒得胡子都快飞起来了,恼火得双眼通红。 “东西给你了,你只管等着收银子便可,这有什么难的?” “可是……” “可是不会就是不会啊。” 桑枝夏底气不足地缩了缩脖子,吭哧道:“我也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怎么可能无师自通?” “不过您别恼,要是不行的话,不如都交给我夫君来打理?” 桑枝夏像是浑然不觉齐老对徐璈的嫌弃似的,颇为骄傲美滋滋地说:“您不知道,我夫君可能干了,什么都会。” “凡是我不会的,只要到了他的手里就一定没问题,要不就……” “闭嘴!” 齐老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桑枝夏,被踩了尾巴一样怒得拍桌:“那是个男人,你怎么能如此依赖于他?” “你就不怕哪日他变心了辜负你吗?!到了那日你如何自处?!” “我给你这些东西是想着让你可有自己的安身之地,你扭头就都送到那小子的手里,那还有什么可安排的?!” 桑枝夏被嚷得往后退了退,可还是梗着脖子维护徐璈:“他不会啊。” “我夫君对我特别好,他说过会一辈子待我好的,所以……” “那也不行!” 齐老勃然之下气得脸色都红润了不少,舍不得捶桑枝夏,就使劲儿地砸桌子:“我说不行!” “你不许对个男人这么掏心挖肺的!耽于男女情爱的人成不了大气候,你不是我生的也不行!” “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迷惑你迷得厉害,等他起了歹念你连骨头都剩不下!我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桑枝夏似是不服气别过了脑袋。 齐老见她油盐不进,气得不断喘粗气:“丫头,你记住就是亲爹亲儿子那也不能全信的,这不留个心眼儿,你如何为自己打算?” “人心隔肚皮,情爱之事就是水中月镜里花,那是能信得过的吗?” “你要是相信一个男人说的誓言,那你就完了知道吗?!” 桑枝夏吭哧半响没说得出有理有据地反驳,只是满脸憋屈地嘀咕:“反正他不会。” “你……” “再说了,我也不曾做过这些琐事,之前都是他安排好了我听话便是,不仰仗他我还能仰仗谁?” 桑枝夏理不直气也壮地说:“老话都说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都嫁给他了,他当然要对我好。” “您要是不乐意让他帮我,那我不要了,您自己拿回去吧。” 齐老鼓着眼睛看桑枝夏把匣子推给自己,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你就不要了?” 桑枝夏很不知好歹地点头:“不要,要了我也管不了。” 齐老痛心疾首地跺脚:“不是,你……你爹娘呢?” “你亲娘和你老子呢?!” “我跟你说不明白,我跟他们说!” 说起这个一直装傻子的桑枝夏多了几分真情实感,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娘是不得宠的妾室,我爹素来不管我死活,哪儿顾得上我啊?” 她亲娘倒是想顾,只可惜人微言轻,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错。 至于渣爹…… 桑枝夏非常诚恳地说:“我爹还活着,但您当他死了也不是不行。” 齐老这下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桑枝夏再装傻充愣,也不可能拿这样的事儿瞎扯。 齐老突然意识到什么,皱眉说:“你是怎么嫁给外头那小子的?” 桑枝夏思及往事忍不住叹气,幽幽地说:“原本定下要嫁他的不是我,是我嫡母所出的长姐,可我长姐怕遭罪不肯嫁,我爹就把我灌了药塞进花轿了。” 齐老拧巴着脸没言语。 桑枝夏自顾自地:“不过万幸啊,我嫁给他以后过得还算不错,他知道心疼人,家里的婆婆和弟弟妹妹也是好人,所以我……” “弟弟妹妹?” 齐老见鬼了似的瞪眼:“那小子家里人口这么复杂?” “复杂吗?” 桑枝夏不能理解似的,眨了眨眼说:“也不多啊。” “二叔三叔家,还有五个弟弟妹妹,还有祖父和……” “那五个弟弟妹妹成婚了吗?” 桑枝夏耿直地摇头:“还早呢。” “我最小的小姑才五岁,大的也一丁点儿,平时在家都是跟着我的时候多。” 祖父教书讲课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听课。 祖父宣布下课了,桑枝夏就被他们带着玩儿。 关系非常好! 可惜的是齐老不知道。 齐老想想徐璈家中多到双手数不清的人口,再一看桑枝夏一脸笃定的天真,怒从心起狠狠地拍掉了桌子的一角,在桑枝夏惊悚的抽气声中,鬼火疯狂朝着头顶冒。 “你是去当媳妇的,还是给当伺候人的老妈子的?”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休说是给了你不会管,你就是会管,这副没半点心眼子的模样你也守不住!” 桑枝夏迟疑不定地抽了抽鼻子,小声说:“那……那您是不给我了?” 齐老被激得眼发红,什么都没顾得上想张嘴就吼:“给!” “我给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的理儿!” 桑枝夏蹬鼻子上脸:“那我让……” “让个屁!不许让!” 齐老实在气不过恶狠狠地戳了戳桑枝夏的脑门,恼火道:“不许让谁碰你的东西,不会的我教你!” “你敢让那小子沾手你的东西,我撅了他的爪子!” 第434章 猜到了,就别什么都张嘴往外说 齐老是真的怒得不行了。 齐老看着眼前的桑枝夏,仿佛是看到了多年前执迷不悟,被迷惑了心窍的齐嫣儿,气得胡子乱抖手脚发麻,恨不得当场撬开桑枝夏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桑枝夏一味装憨低眉顺眼,任由怎么说教都认定了徐璈是好人,霜打茄子似的满脸认命,耷拉着脑袋任由说教。 屋内恨铁不成钢的怒吼不断,期间还掺杂着齐老拍桌的巨响,动静大到根本就压不住,外头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白子清一言难尽地看着黑脸的徐璈,微妙道:“听见了么?” “你以后可不能做出背信弃义辜负的混账事儿,否则屋里那位第一个就要拧掉你的脑袋。” 桑家的情形白子清知道。 桑枝夏的确是没撒谎,她在桑家的地位低下,娘家寻不出一个靠得住的。 可眼前这位上赶着要给桑枝夏置办私产的齐老却不同。 以齐老的手段真下了狠手,徐璈大约是死了连块完整的骨头都留不下。 徐璈被恶意揣测得头皮发麻,忍无可忍地咬牙:“谁说我会那么做?” 白子清很不负责地抬了抬下巴,戏谑道:“屋里那位说的。” “不管这招倒也好用,姐姐的身边有你这么个可能要人时刻盯着的饿狼,那位忧一日思千日,大约是舍不得寻死了。” 否则真让桑枝夏也步了齐嫣儿的后尘,齐老就算是死了,只怕都要气得从棺材板里飞出来。 那可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徐璈没想到甩出去的回旋镖最后的落点会是自己,倍感无力地闭上了眼,疲惫道:“随意吧。” 解释不通。 乐意怎么说都行。 徐璈懒得给自己多添糟心,扔下白子清往外就要去处理农场的事儿。 白子清见了好笑道:“不多听听了?” “听人骂我么?” 徐璈没好气地白了白子清一眼,摆摆手说:“我和枝枝月底就要走,农场这边你要不要掺一手?” 白子清摸着下巴没说话。 徐璈话声淡淡:“农场是我夫人的产业,你若是有意,可以事先跟她说。” 蜀地农业荒废太久,什么都是万废俱兴的阶段。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桑枝夏筹划出的农场一旦落实成功,后益绝对无穷。 只要赶着在此时上了农场这辆车,往前的时候不必多想,等到了合适的日子进兜里的就是银子。 没有人会嫌自己兜里的钱多。 白子清意味不明地说:“你既说了不是你的产业,你说的话管用?” “所以我不是让你去问?” 徐璈抬脚便走,轻描淡写地说:“是枝枝让我问你的。” “你要是感兴趣,她可以给你分出一块合适的区域,算是酬谢你这次帮的忙。” 白子清好笑道:“我只是顺带搭把手,也没帮上什么忙。” “不过我倒是有句话想问你。” 白子清往前几步勾住了徐璈的肩膀,玩笑似的眯着眼说:“你是真的想让姐姐拉我这个困苦便宜弟弟一把,带我多赚点儿零花,还是想把我捆上徐家的路数?” “徐璈啊,此番赵忠全他们抵京后,京都必起风无数,你……” “猜到了,就别什么都张嘴往外说。” 徐璈要笑不笑地瞥向白子清,口吻讥诮:“若不是担心白家早晚步上徐家的后尘,你和白子玉这些年费劲折腾什么?” “堂堂国公府的两位嫡少爷,就那么缺钱花?” 白子玉在国公府领着虚俸当大废物。 白子清虽有年少功名在身,却常年游荡在外不知所踪,对外一概说是在胡吃海喝花天酒地,反正可以是傻子可是混子,但绝对不能是个人才。 都到这一步了,全部都说出来就不体面了。 白子清定定地看着徐璈无声发笑,无奈地长长一叹,感慨道:“世道如此,无可奈何。” “东宫太子爷不是容人的性子,若待来日太子登基,白家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我们不糊涂谁糊涂?” 徐璈眼中讽色一闪而过。 白子清胳膊在徐璈的腰上一撞,在徐璈皱眉的瞬间笑着说:“再见到江遇白的时候,记得帮我和子玉问声好。” 徐璈眸色复杂,玩味道:“这么快就能下决定的?” “不然你以为呢徐大哥?” 白子清很是怅然地摇了摇头,啧啧道:“当今仍在,你家才有流放的福。” “等铡刀落在白家头上的那一日,可就不一定还有这样的好福气了。” 事关全族老少的性命,犹豫不决怎么行? 徐璈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说:“也不一定就真的到了那一步。” “赵忠全他们还没到呢,焉知所愿真的难成?” 白子清听了只当自己是听了个笑话,乐不可支地隔空指了指徐璈的脸,笑道:“这话你自己就不信,何苦说来糊弄我?” 但凡是真的有十成十的把握,徐璈面对潜渊山庄的态度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若是忠臣铁骨未改,在知道潜渊山庄是为何而存之时,就该有动作了,而不是事不关己的冷眼看着。 徐璈在衡量的,也是白子清在等的。 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话不必说得太透,白子清在齐老越发愤怒的声音中对着徐璈挥手:“去吧去吧。” “等你忙完了,我再找姐姐谈农场的事儿,等着你和姐姐带我搂银子。” 徐璈嗤了一声抬脚走了。 白子清回头看了一眼桑枝夏在的地方,满眼都是看好戏的兴致盎然。 这位老爷子可是实打实的棘手难缠,而且还本能的对疑似女婿的人偏见深重,是个刺头。 这位不想死了,还把桑枝夏视作亲生骨肉一般心疼,往后徐璈身上可捡的乐子就太多了…… 且观好戏登场。 白子清心情大好悠哉地走了,屋子里桑枝夏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在齐老险些能烧死人的瞪视中,桑枝夏胆颤地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赶紧站起来倒水双手递了过去:“您先别恼,身体要紧。” “您说的这些我都听见了,我会好好跟您学的。” “喝喝水,先别急。” 齐老接过茶杯怒极反笑:“听是听见了,记住了几分?” 桑枝夏面上一空没敢接话。 齐老心累地闭上眼,狠狠咬牙:“你等着。” “等我把外头的事儿掰扯清楚了,我慢慢跟你说!” 第435章 怎么,钱不够想跟我借钱? 齐老一怒之下,骂完了桑枝夏甩手走了。 走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遍,让桑枝夏别那么实诚,什么东西都往徐璈的眼前摆,别傻乎乎的什么话都说。 桑枝夏被劈头盖脸喷了一顿心力交瘁,正无力时灵初在从二门跨进来,低声说:“东家,孟培来了。” 孟培本该是跟着沈安竹一道儿去京都。 可半道上突然想起来齐嫣儿的下落,匆忙跟沈安竹道别赶回来帮忙。 齐嫣儿的事儿已经落幕,桑枝夏今日没敢问齐老是如何安置的丧葬,也没想起来还有个忙前跑后的孟培。 桑枝夏一瞬恍然,扶额道:“我倒是把他忘了。” “我去前头花厅,把人请过来。” 自打齐嫣儿被救出来以后,孟培留下就只是单纯想为齐老做点儿什么,也好偿还当年齐老对自己的大恩。 可齐老明说了,不需要。 孟培从始至终就不是潜渊山庄的人,当年给出的一线之恩已经偿了,往后自有孟培该去的去处,齐老不留他。 孟培说完双手用力搓了搓脸,苦笑着说:“我本来还担心齐老,可今日瞧着他从此处出去时神态有变,想来已经用不上我的杞人忧天了。” “所以我今日前来,是想向您请辞的。” 桑枝夏心知他惦记着沈安竹哪儿都待不住,含笑打趣:“沈安竹他们走了挺远了,你现在追过去,撵得上吗?” 孟培耳根子有些泛红,嘿嘿地摸着鼻子笑:“撵不上也不打紧。” “等我追到了京都再见也是一样的,反正说好了她会在京都等我。” 等从京都出来,过往万事皆清,再无羁绊。 天大地大,沈安竹和他再想去哪儿都行。 桑枝夏被他的直白逗笑,顿了顿说:“你今日来得也正好,我也有事儿想跟你说。” 桑枝夏把提前找出来的东西摆在桌上,指着空白的那一行说:“这是蜀地农场的契,我给沈安竹匀了一份儿,你拿去找她记得把自己的名字签上。” “往后每年都可以在固定的时间去农场拿红利,若是你们在外不方便的话,提前来信知会个能收得到的地址,我会着人给她送过去。” 桑枝夏是自己花钱买了不少地,可大头还是来自沈安竹给的那些,沈安竹一文钱都没要,相当于白送。 人家送得洒脱,桑枝夏却不能真的全盘接收。 这些东西本来是想着处理好了派人给沈安竹送,现在孟培来了,倒也省事儿。 孟培没想到还有这个,愣了下说:“可是她说了不要这些,那都是……” “她说不要,我不能真的不给。” 桑枝夏把契收起来推给孟培,玩笑道:“再说农场现在只是个想法,还没落到实处,一年到头能赚多少谁也说不好。” “万一到时候没赚反而是赔了,那就更没顾虑了。” 孟培不想违背沈安竹的意思,跟被针扎了似的一个劲儿抖落摇头说不要。 桑枝夏没了法子,索性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沈安竹幼时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过的也是富贵日子。” “什么都不要,两手空空的,你准备带着她吃什么?喝西北风?” 孟培有些脸红,努力挺胸抬头掷地有声地说:“我有的是力气,养得好她。” “做买卖扛包砍柴打猎我什么都能干,我……” “是,你是能干,可你赚的那点儿工钱能干什么?” 桑枝夏端着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轻飘飘地说:“女儿家要娇养,粗茶淡饭可算不上好。” “她说不在乎,你就真的忍心了?” 孟培闹了个大红脸眼神闪烁,桑枝夏忍笑咳了几声:“再说了,我是给她的,关你什么事儿?” “她拿红利想吃粗茶还是山参都可肆意,你砍柴打猎也不耽误,这不是两厢齐好的么?” 见孟培迟疑着把东西收下了,桑枝夏笑吟吟:“见到了沈安竹就跟她说,要是在外头玩儿够了,随时可以去找我。” 孟培知道这是桑枝夏给自己和沈安竹留的退路,感激地抱拳一礼,哑声说:“多谢。” “用不着客气。” “我让灵初给你备了行李和马,你顺着路追上去,保不齐还能在路上追上人,是即刻就打算出发?” 孟培点头说是,说完扭捏着没动,生生把自己憋了个面红脖子粗。 桑枝夏见了觉得纳罕,奇道:“怎么,钱不够想跟我借钱?” “不是不是。” 孟培疯狂摆手,在桑枝夏古怪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说:“我今日来,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儿想求您。” 桑枝夏哦了一声面露了然,好笑道:“难怪了,今日对我这么客气。” 孟培听到这话更觉得不好意思,可想到眼巴巴等消息的人,还是咬牙说明了自己的意图。 桑枝夏有些意外:“你是说,大胡子和惠三娘他们几个想跟着我?” “是这么个意思。” 孟培讨好地看着桑枝夏露出个笑,努力夸奖:“他们没什么大本事,可心眼实在,虽然入过土匪窝,但也没做过太恶的坏事儿。” “我们也知道您身边的人都是有定数有大能耐的,他们充其量能算作拉磨的驴,近不得您的身,不敢奢求多的,只求您赏碗饭吃就行,做什么都行。” 这几人都是跟桑枝夏有过接触的,来路清楚,去路可称绝对茫然。 惠三娘被掳上山时才十五岁,蹉跎了几年受尽磋磨,好不容易逃下山,却被家人逼着一脖子吊死,否则就是家中耻辱。 大胡子几人就更不用说了。 父不明娘早亡,没归路没去处。 孟培把他们都带下了山,却不可能一股脑把人都带走。 他和沈安竹接下来要往何处去都暂时不明朗呢,身后实在是坠不住这么大的尾巴,思来想去只能是来找桑枝夏。 桑枝夏这里是他能想到最合适的去处。 不会担心下一秒就丢了性命,也不会被逼着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再无比此处更好的了。 似是怕桑枝夏嫌惠三娘不干净,孟培赶紧说:“您若是介怀,我可以给她些银子做些小买卖过活,只要……” “都是皮肉骨血做的人,谁又比得上谁干净到哪儿去?” 桑枝夏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想了想说:“你说的人呢?都跟着你来了?” 孟培见桑枝夏愿意收下喜出望外,憋不住笑了几声才说:“没,他们都去城外招人的地方干活儿了,您要是想见的话,我现在就去把人叫来!” 在城外啊…… 桑枝夏干脆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摆说:“不用了。” “正好我也要去城外,到了地方再说。” 第436章 为了活命,出些力气怎么了? 桑枝夏在白子清的私宅里被兜头大骂,城外初步划出的农场区域却忙得热火朝天。 白成仁眼瞅着是不中用了,蜀地其余有牵扯的大小官员自顾不暇,又是忙着处理惨死的两位钦差的身后事,又忙着扯了自家的烂被子盖自己的臭脚背。 哪怕是明知道安城最近起了不同寻常的大动静,也没人挪得出心思来给徐璈添乱,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徐璈看到桑枝夏来了有些意外,把人扶下了马车才说:“不是说这几日暂时不来了么?” “屋里的麻烦甩出去了?” 桑枝夏回想着齐老走之前面红脖子粗的怒态,神色复杂:“说是现在还有别的要紧事儿要做,暂时顾不得我,让我等着。” 至于是等着挨骂,还是等着被抓着往铺好的康庄大道上走,这个不好说。 桑枝夏也不敢问。 桑枝夏被齐老拍桌的动静震得的脑子嗡嗡的,叹了口气说:“老头儿的火气属实是太大了些,嗓门也大。” 一言不合就嗷嗷起来了,也不知道这一天天的都上哪儿冒出来的牛劲儿。 徐璈不可置否地啧了一声,懒得多提那个百般看自己不顺眼的老东西,牵着桑枝夏走到阴凉处说:“来了也好,省得我回去说了你总觉得不够仔细。” 有了西北农场打造出的珠玉在前,徐璈这回其实就是照着之前积攒的经验按部就班。 “先照着手中所有的地契划出了地界,把能连成片的都衔起来了,周边原本是想划地界的,可想想折腾一圈太耗时耗力,索性就让人都种了一圈果子树,再过几年苗子长成,界限自然也就成了。” 徐璈随手扯过一个木板铺在地上。 桑枝夏见了眉梢上挑:“就是点儿泥,其实……” “我都滚成这模样了,你再一身的泥点子,咱家真是寻不出一个体面人了。” 徐璈欻欻几块木板子甩出去,在烂泥地上铺出一条相对干净的路,牵着桑枝夏说:“走,我带你去前头看看。” 地上积水的泥地就那么一小截,桑枝夏踏着木板过去鞋底都没弄脏,再往前看到的就是人工划分出的耕地。 徐璈动手之前仔细研读过桑枝夏记下的手册,说起来头头是道的:“这边地势低洼,凿渠引水方便,所以暂时定下了来年种稻米,现在正在规整翻土,等着入了秋刨土沃肥。” 这些地在多年前其实也出过秋收盛景,只可惜荒废多年沃土早已荒芜,现在不得不从头开始。 不过时节正好,今年挨个收拾一遍,明年正好赶得上春耕。 越过划分出的稻米田,再往上就是地势没那么平整的山地。 山地不好凿渠,引水也多有不便,徐璈伸手大致指了指位置,说:“我问过当地有经验的老农,说这样的位置要栽些好伺候的庄稼,免得不好打理,你觉得高粱如何?” 高粱跟稻米比起来对水的需求量更低,耐寒耐旱,在这样的位置的确合适。 见桑枝夏点头说好,徐璈眼底漾开一层浅笑,紧接着说起了大豆花生之类的东西都分别安排在了何处,事无巨细。 桑枝夏先是凝神听着,可听着听着嘴角失控上扬,一味地盯着徐璈的脸,也不知道徐璈说的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徐璈说了半晌没得到回应,纳罕地伸手在桑枝夏的眼前挥了挥:“枝枝?” “想什么呢?” 桑枝夏忍笑收回目光,眯眼看着不远处忙得头都顾不上抬的人,话声含笑:“我只是有点意外,不声不响的你竟然是学了这么多了。” 刚开始到西北的时候,徐璈五谷不分,辨不清稻苗和麦苗的区别,可现在不一样了。 不光是能分得清,还能说得出什么地势适合种什么,但凡是地里长的入了他的眼,好似都能说出个一二三。 徐璈失声一笑。 “你记了那么多手册,多看看自然也就学会了。” 帮不上忙的可以搭把手,学得会的就试着让桑枝夏能甩得开手。 徐璈不想让桑枝夏一直都顶着烈日寒冬泡在地里,这些必须去做的事儿,他都可以学会了慢慢做。 徐璈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桑枝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唇角噙着的笑无痕加深。 “那按目前的进度,岂不是很快就可以有个大致的规模了?” “最多十日。” 徐璈抬手擦去额角的汗,解释说:“这边也是按家里那边的规模来的。” “耕地一区,圈舍一区,鸡鸭鹅之类的倒是不难饲养,一两年也可以养出个成效,还有果林也定了地方,只是有人说养果树不如种桑养蚕,这个还没定下。” 西北是养不了蚕的。 极寒的天气下,桑树无法成活,蚕也养不大。 可蜀地不同。 蜀地自来所出的蜀锦自成一绝,不管是桑蚕之技还是勾丝缎面之法都远胜西北。 徐璈不太懂这个暂时没定,只等着问过桑枝夏的意思再拿主意。 桑枝夏眼底缓缓发亮,奇道:“是谁你跟说的,养蚕种桑?” “这人你也认识。” 徐璈指了指朝着这边奔来的惠三娘,挑眉道:“她说的。” 农场招工来了数百人,每个人都很珍惜得到工钱的机会,干活儿下狠力气不说,嘴上也绝不多话,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会惹得东家不喜,再弄丢了好不容易到手的活儿。 唯这个从虎威山跟着逃出来的惠三娘不同。 得知徐璈打算把半山腰上的地都用来种果树,惠三娘急得跳脚,恨不得抻长了脖子跟徐璈对喊,使劲儿强调果树不如桑树好。 见到了桑枝夏,惠三娘欢喜得眉眼生辉,一身连泥带土的陈旧布衣也挡不住眼中的亮。 “东家!” 桑枝夏被她的热情扑了满脸,好笑地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到的农场?之前怎么没听人说起?” 惠三娘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说:“农场开工那日就来啦。” “我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家里容不得我,我也不想回去被一脖子吊死,正巧赶着这边招工,我就来赚些工钱度日。” 曾被掳上山被逼良为娼,实非所愿。 可走错的路行至绝境,死里逃生后就能意识到,世上诸多烦心事,什么也比不得活着要紧。 惠三娘不怕遭人白眼唾弃,也不怕被人厌恶曾经的过往不光彩。 为了活命,出些力气怎么了? 她干的活儿可不比那些鼻子眼都朝着天上瞟的人少。 桑枝夏还挺喜欢她这股子泼辣的爽利劲儿,咳了一声说:“我听说你觉得种桑树好,你曾见人做过这个?” 说起自己知道的,惠三娘明显的激动不少。 要不是徐璈这个冷面煞神在边上杵着,她都恨不得用自己满是泥的手去抓桑枝夏的胳膊。 “东家,种桑树养蚕真的可行!” “您信我!” 第437章 哪怕出嫁为人妇,也不可过分懈怠 桑枝夏走到临时搭建出的凉棚里坐下,示意惠三娘坐下了才说:“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用惠三娘的话说,安城曾经也是种桑养蚕的富庶之地,蜀锦蚕丝大多都出自安城,光鲜的年间安城可以说是家家户户养蚕,夜夜烛火通明全家绞丝。 惠三娘忍不住面露怅然,苦笑道:“只可惜开始户户熬盐后,这样的景象就见不着了,早年间随处可见的桑树没了踪影,也很少见着走街串巷贩蚕丝的人了。” 桑树是少了,养蚕的人也少。 可适合种植桑树的土地还在,安城人世代相传的手艺也还在。 惠三娘忍着兴奋说:“自山脚往上,年份极深的桑树随处可见,这些可都是现成的,而且安城也不缺手艺人啊。” 真要改种果林,那原有的桑树林就保不住了,种下去的果子还不见得就能长好。 可持续现状再加以改变,效果顿显截然不同。 桑枝夏在心里飞快估算了一下成本,沉吟片刻说:“你说的手艺人,是指会养蚕的人?” “可不光是会养。” 惠三娘随意指了指远处地头上忙碌的人,唏嘘道:“就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娘,不管是养蚕绞丝还是湃丝成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这手艺甚至都算得上是家传的。” 只可恨当官的不做人事儿,险些导致这样好的东西失了传。 惠三娘自顾自地说了一通生怕桑枝夏会不同意,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放低了声音说:“东家,您要是不放心的话,那要不先圈出一小片地方来先试试?” “您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保准把人手都给您招齐全了,一定给您干出点儿模样来!” 桑枝夏内心有些好笑,玩味道:“农场现在招的都是零工,做完了安排的活儿就得各自归家了。” “你只说要一段时间,那这段时间到底是多久?” 惠三娘哪怕明知现在饭碗还没捧严实,也不影响热情,掷地有声地说:“五个月!” “最多五个月,我一定让您见着成效!” “五个月啊……” 桑枝夏端起徐璈递给自己的茶抿了一口,笑色戏谑:“农场里的工钱都是一日一结,五个月会不会太长了?” “不长!” “一点儿都不长!” 惠三娘急切地说:“我的工钱不用一日一结,您一个月管饭能吃饱就行,我不挑这个。” “只要您满意我做出的成果,往后再给我结工钱也是一样的!” 惠三娘不愧是能把奚落自己的人当面喷回去的狠人。 嘴皮子上下一翻飞利索得很,去向后路都给自己铺得明明白白,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赖上桑枝夏了,就想吃农场这碗饭。 桑枝夏不反感这样的直白,反而是觉得挺有意思。 桑枝夏说:“那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人皆有所求,不可免俗,你只说管饭吃饱就行,真的合适么?” 惠三娘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说:“我想给您当个跑腿使唤的物件,求份活得下去的体面。” 许是担心自己的遮掩会惹得桑枝夏不悦,惠三娘极其坦诚:“您的名号在安城响亮得很,但凡说出去三又农场这几个字了,就没有不知道的人。” “我活得艰难也受人鄙夷,在别处不好找生路,想求一求您的庇护,能活下去就行。” 只要入了三又农场寻得个活儿做,出去也可挺直腰板说自己有个正经营生,起码无人敢打上明面来欺。 惠三娘别的不求,只想要这个。 桑枝夏摩挲过食指指腹,笑道:“你年岁不大,又要找合适的人手,又要兼顾多项,忙得过来么?” 惠三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反而是梗着脖子听了半晌的大胡子赶紧推她:“还杵着做什么?” “东家问你话呢,赶紧说好啊!” 惠三娘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想也不想就要往地上磕:“多谢东家,我……” “我这儿没有动不动就跪的规矩。” 桑枝夏伸手把惠三娘扶起来,打趣道:“但别的规矩很严。” “你说的事儿我会安排个人帮你,没问题吧?” 惠三娘的性子是讨桑枝夏的喜欢,可若要把事儿做好了,单靠着性子讨喜也不行。 简单地说,桑枝夏还没有那么信得过眼前的人。 她得给惠三娘套个箍子,也免得来日失了掌控。 惠三娘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双眼发红一个劲儿地说:“您放心,我一定好生听话!” “我这条命都是您捡回来的,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保准没有二话!”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摆手打断了她的肝脑涂地,转而看向满眼希冀的大胡子几人:“你们也是来找活儿的?” 大胡子红着个老脸摸着后脑勺傻笑:“东家慧眼。” “只是我们几个是粗人,养蚕绞丝的细致活儿只怕是做不好,但犁地喂猪放牛都能行!我们劲儿大,做什么都行!” 农场最缺的就是有劲儿愿意下力气的,这样的人倒是好安排。 桑枝夏点点头表示自己都收下了,跟随而来的孟培见到几个老伙计欢喜的样子,也不由得长舒出了一口气。 都安排妥当了,他也就不多留了。 孟培走的时候没告诉任何人,行色匆匆,一看便知前路有正在等他的人。 桑枝夏跟徐璈在初具规模的农场里转了一圈,等回到住处的时候,才发现齐老又遣人给自己送了东西。 是一叠厚厚的账册。 来东西的人很是谨慎,戒备地看了徐璈一眼,背着对徐璈低声说:“庄主吩咐了,这些东西务必不得沾他人的手,您一人看了便可。” 徐璈:“……”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扶额:“那齐老可说了这都是些什么?除此外还说别的了吗?” 来人对徐璈戒心满满,对桑枝夏倒是坦诚得很,开口就说:“庄主说,待他把剩下的人逐一送走,会亲自来查验您看出的心得。” 这下无言以对的人变成了桑枝夏。 来人还在说:“庄主说了,哪怕出嫁为人妇,也不可过分懈怠,当自强于自身,进取不断。” “您不可惫懒假手他人,否则他来了也还是要凶的。” 桑枝夏:“……” 第438章 你猜他去见了老爷子以后,会说什么? 送东西的人苦口婆心地叮嘱半天,功成身退地走了。 桑枝夏注意到徐璈微妙的表情,笑得玩味:“躲那么远做什么?” “真怕看了齐老不给看的,他会抠你眼珠子?” 徐璈十分清醒:“那老东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在你的面子上倒是不至于直接抠眼珠子,可一段时间的冷嘲热讽和皮肉上的罪定然不会少。” “我不想惹他。” 也不能说是怕了心生怯意软了骨头,而是被个不讲道理还浑身是毒的老疯子惦记上属实糟心。 徐璈不忍回想上次齐老走了自己药石无医的跑肚拉稀整整三日的惨状,烦躁又忌惮的别过了脑袋。 桑枝夏被他的反应逗得好笑,拉着徐璈坐下后说:“齐老还给了些人,看样子是打算把潜渊山庄的余部挪到农场里接着效力,你觉得能用吗?” 齐老手中还剩下的人都是曾经的精锐,对蜀地的情形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齐老能舍得把自己精心培养出的人手拿出来给桑枝夏用,桑枝夏的心里是非常感激的。 可桑枝夏也有自己的顾虑。 潜渊山庄到底是不同于别处。 这些曾被列入叛党乱民的人一旦入了农场,往后就算是再也不做之前筹谋的谋逆事儿了,曾经的污水万一被人发现,那就是二者密不可分的关联,农场上下也不能独善其身。 徐璈抿了抿唇没说话。 桑枝夏若有所思:“齐老倒是跟我透露过,往后再无潜渊山庄,可到底是牵扯极大,你帮我拿个主意?” “既是再无潜渊山庄,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徐璈不紧不慢地说:“担心的无非就是这些人借着农场的名义再闹出事端,如果都可安分守己,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大不了盯严实些,察觉不对及时把苗头掐了。” 只要能做到防患于未然,现有的人手和门路做什么不用? 徐璈猜到桑枝夏未说出口的言外之意,笑道:“那老东西现在满门心思都是怕你走了齐嫣儿的老路,恨不得掏心挖肺,把曾经没做到的遗憾都一次补上。” “这样的人不会在这样的事儿耍手脚。” 桑枝夏苦笑道:“不是信不过,是担心拿了人家的太多。” 都说那人手短吃人嘴软,桑枝夏是机缘巧合得了齐老的青眼,可归根结底其实算不得多亲密的关系。 牵扯大了,桑枝夏总忍不住担心来日受钳制。 徐璈嗤笑一声揪了揪桑枝夏的耳垂,懒懒地说:“把心放在肚子里,他没有多的机会作怪。” “你也不白占他便宜,该怎么算的都盘算清楚了,你也不欠他的。” 困境之时互相拉一把罢了,钱财之类的也都是外物。 再说了,齐老给的东西是不少,可桑枝夏自己也不缺。 这些东西无非就是暂时帮齐老收着,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原样返还便是。 桑枝夏听完徐璈的一番话放心不少,刚呼出一口气,门外就响起了宋六低低的声音:“少主,东家。” “京都那边来信了。” 徐璈猛的一怔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桑枝夏见状赶紧摁住他的手,扬声说:“拿进来!” 信是白子玉送出来的。 薄薄的一张信纸,寥寥几语。 徐璈一眼看完讥诮逐渐漫出眼底,眉眼间的阴沉失控席卷而出。 桑枝夏反手抓住徐璈绷紧的手腕,皱眉说:“消息确定了吗?” “除了这封信,京都可还传了其他消息?” 宋六低着头咬牙说:“白家的信要稍快一步,探子送回的消息最迟今夜也该到了。” “可是……” 宋六忍着不甘深深吸气:“白家送来的信一式两份,一份入了此处,另一份是白二爷直接收了的。”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隐隐听到白二爷似乎是摔了几个东西。” 桑枝夏喉头微窒,忍不住苦笑:“怎么可能忍得住不砸东西?” 蜀地的苛政盐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赵忠全等人一路秘密带回的证据,时间跨度横跨数十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查明了是非曲直,对错冤屈。 可就算是这样,罪魁祸首仍是无恙。 桑枝夏绷紧了唇不知说什么好,摇头示意宋六先下去。 等门重新关上,桑枝夏才握住徐璈的手说:“虽说皇上选择了弃车保帅,太子还是被保住了。” “可太子的母家的罪责已定,与太子母家来往密切的人也都被逐一追责,爪牙暂去,这一趟也不算白忙活。” 太子身处东宫之上,一举一动都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下在,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儿是不能自己去办的。 东宫爪牙蛮横,素来横行霸道无所不为。 经此一遭尽管没真的损着太子真身,可犬牙掰断,往后太子再作恶时,也不可能似从前那般肆无忌惮。 桑枝夏斟酌了一下还想说什么,腰上却毫无征兆地一紧,整个人被徐璈突然抱在了怀里。 徐璈把脸深深埋入桑枝夏的肩窝,轻而又轻地说:“枝枝,这不公平。” 在这样一个皇权至上的年代,公平是最可笑的两个字。 徐璈比谁都清楚这两个字说出口有多滑稽。 可想想洪北之战枉死的众多将士,以及嘉兴侯府被迫背负的污名苦难,却还是忍不住想去求一个公道。 蜀地的案子已经很清楚了,非常清楚。 民间的无知小儿都可辨出对错,一心只偏爱太子的皇上却无视边疆众多将士的冤魂呼鸣,漠视蜀地无数百姓的疾苦生死,只为了保那个所谓的皇家正统血脉,保那个无用残暴的太子。 只要有了令皇上满意的太子,万里江山就真的坐得稳吗? 徐璈眼中戾气横生,不由得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桑枝夏抽了一口凉气,在徐璈秒变无措的目光中,惩罚似的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咱们晚上吃点儿甜的?” 徐璈没想到桑枝夏会说这个,愣了下失笑道:“想吃什么甜的?酥酪?” “你会做的只有酥酪,一问就要给我做这个。” 桑枝夏主动张开双臂环抱住徐璈的腰,在徐璈低头时轻轻地说:“心情不好就吃点儿甜的,吃了也就不苦了。” “不过呢,也没必要为这样的不作为就恼,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徐璈被桑枝夏话中的揶揄逗笑,低头蹭了蹭桑枝夏的鼻尖:“枝枝……” 桑枝夏用手戳了戳徐璈的胸口,神秘兮兮地说:“求仙问卜不如自己做主,既是无人给个公道,那咱们自己去找也是一样的。” 徐璈眸中添了一抹暗色。 桑枝夏笑色懒懒:“江遇白不是去拜见咱家老爷子了么?” “你猜他去见了老爷子以后,会说什么?” 第439章 撵是撵不走了 蜀地的三又农场正在热火朝天地打造当中。 远隔千里之地的西北之境,入目可及之处,全是出人意料的稻浪起伏。 江遇白是三日前抵达的西北,到了地方也没耽搁,就跟自己来过多少次似的,轻车熟路顺着地址找到了在村学教书的老爷子。 江遇白也不藏着掖着,到了地方就把自己的身份表明来意说清。 老爷子温和之下多的是疏离,江遇白也不在意,还挺悠闲的以大充小,腆着脸去都是小豆丁的村学里跟着听了一日的课。 洛北村的人现在对于时不时会出现的生面孔已经不稀奇了。 见江遇白长得一表人才,还总跟着徐家老爷子溜达,就自发地把江遇白当成了自己人。 哪怕还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路上见着了,都忍不住热情洋溢地往江遇白的手里塞点儿自家地里产的瓜果。 反正没抱满的手里就可以接着塞,吃不吃随江遇白自己的意。 江遇白也不嫌没洗过,抓起个黄瓜往衣摆上随意搓了搓,张嘴就啃,嘎嘣脆得眉眼舒展,控制不住的感叹:“师爷,要不怎么说还是您的日子好过呢。” “瞧瞧这瓜果的鲜灵,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比这更脆甜的。” 老爷子背着手慢慢往前,摇头失笑:“在家惯是心尖子上的肉,什么好的你不曾见过?” “我与你父只是半师之恩,谈不上多深厚,你倒也不必如此唤我。” 老爷子已经纠正过很多遍了。 但江遇白知错不改。 江遇白笑嘻嘻地说:“我父尊称您一声师父,我自当尊称一声师爷。” “来之前我父亲便交代过,让我见了师爷必得十分恭敬,不得乱了礼数,否则当视为不孝。” “您老拦着不让我叫,等我回去了被父亲知晓,岂不是要挨骂被抽鞭子的吗?” 江遇白一点儿小王爷的架子也没有,仿佛真的是把老爷子当成了可钦慕的长辈,一言一行都是晚辈的讨喜卖乖,看不出半点乖戾。 老爷子想到徐璈途中传回的消息,无奈叹气:“你父最是性温,哪儿会是无故抽打你的性子?” 江遇白摸黑自己的老父亲毫不留情,嘿嘿笑着就说:“师爷您瞧,您之前还说不记得我父亲了,这不是在忽悠小孩儿玩儿么?” “您分明还记得他,万幸的是他也惦记着您呢,只是当时徐家出事儿时……” 江遇白眼中闪过一丝恼意,垂眸苦笑道:“家父远离京都多年,实在不得圣意,不敢明面相帮,还请师爷见谅。” 不是真的想袖手旁观不帮,而是不能帮。 一旦岭南王出手,徐家的三分罪责会变成八分,最后剩下的一点儿活路也都会被断绝干净。 所以只能被迫看着。 江遇白只说没做到的,半点不提做过的。 可老爷子的心里清楚,岭南王也是出了力的。 老爷子眼中闪过一抹怅然,无奈道:“都尽力了,时局如此怨不得谁。” “只是你都来好几日了,不是去村学捣乱,就是去地里瞎逛,除此外没别的事儿了?” “那地里长的是稻秧又不是金子,怎么就勾得你日日都要去看了?” 江遇白摸着鼻子笑了笑,坦坦荡荡地说:“您瞧着只是些稻米,我瞧着却更像是我缺的命脉。” “不瞒您说,我这几日四处转悠,看的就是地里的米粮能长出几何之数,如何长成,到了秋收之时又能打出多少。” 岭南王要养兵,除却银两,更要命的就是果腹的米粮。 可岭南虽四季如春,当地有的耕地不丰,产出的粮食也很有限。 现有之数跟江遇白现下缺的远远不足。 岭南缺粮已经很久了。 老爷子对他的坦诚有些意外,啧了一声说:“你一开口倒是实诚。” “只可惜农场的事儿都是我家孙媳做主,就连徐璈都只是从旁打个协助,你说的这些事儿,跟我说只怕无用。” 老爷子不在乎岭南王的欺君之罪。 都到了这把年岁了,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老爷子比谁都更清楚,若不欺君岭南一脉如今会是何种下场。 可老爷子既已说过撒开手不管不问,就不可能再对晚辈的决策指手画脚。 农场是桑枝夏的,她想把粮食卖给陈年河那就是陈年河的,她要是愿意把粮食卖给江遇白,江遇白给的银子也收得。 江遇白听出老爷子的言外之意有些好笑:“您老现在当真是甩手似神仙,什么都不过问了?” 老爷子摆手笑了:“子孙得力,我一把老骨头何必去讨那个嫌?” “我孙媳和孙子都不外出游玩去了,暂不知归期,你在这里空耗时间,那可都是无用功。” 江遇白也不在意老爷子跟自己打的马虎眼,只是笑:“我在路上见着了他们夫妇,琴瑟和鸣让人好生艳羡。” “只是我既是空手来了,那就绝不可能空手走。” “师爷您多容我些时日,管一管一日的三餐饭食,等嫂夫人他们夫妇回来了,我再慢慢与他们商量,您看行吗?” 江遇白身份特殊,但入了村后安分守己,并不作妖弄事儿。 撵是撵不走了。 只是一日三餐饭的小事儿,老爷子还当真不好拒绝。 江遇白美滋滋地留下了,把老爷子送到家门口,自己也不觉得累,转头就又去了农场的北边转悠。 徐三叔三个月前就从关外返回了村里,在家里见到哼着小调走远的江遇白,眼中压着不安。 “老爷子,都说来者不善,这位小爷千里迢迢地来了,不见事成只怕是不好罢休。” 徐家现在无权无势,真闹起来了,的确是麻烦。 老爷子知道徐三叔的顾虑,摇摇头说:“来都来了,总归不能拿着大棍子把人打出去。” “他们是来找璈儿和夏丫头的,没见到人之前,不可能会走。” 徐三叔想到徐璈和桑枝夏眼中凝色更重,压低了声音说:“要不给徐璈他们传个消息,让他们暂时先别回来,避一避?”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老爷子好笑道:“躲算不得法子。” “璈儿和夏丫头都是心里有杆秤的,等他们回来了再定夺也不迟。” 至于具体要怎么说,那就是江遇白和他们的事儿了。 江遇白若想愿成,把西北产出的米粮都收入囊中,眼前还摆着一道坎呢。 第440章 短短几日,我看你长进不少啊! “小主子,西北大营那边的情形已经传回好几日了,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瞧瞧?” 跟在江遇白身后的人随着他穿梭在田埂间,拨开手边肥硕得简直夸张的稻穗,忍不住感慨:“果然耳闻不如亲见。” “来之前只听说西北一改之前的多年贫瘠产出大量米粮,甚至有比肩鱼米之乡的势头,未曾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居然是真的?” 这几日所见所闻彻底推翻了他们对西北苦寒的多年认知,毫不夸张地说,绝对称得上是改头换面。 太惊人了…… 江遇白随手捉住一穗饱满的稻穗放在鼻尖嗅了嗅,轻轻的松开确定没损着半点,笑得心满意足:“我就说,这趟绝对不虚此行。” “西北大营那边不着急,再等等也行。” 江遇白最开始决定来西北探访徐家老爷子的时候,就安排下了顺路去拜访陈年河的决定。 陈年河是驻守边疆的悍将,手握数十万兵权,兵强马壮。 江遇白只要有点儿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这样一个人就必须得到他的重视。 随从有些担心:“您已经到西北有几日了,大营距此处也不远,那位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让那位知晓您抵达数日延后拜访,会不会出不满?” 陈年河的悍然就跟他的驴脾气一样举世闻名。 这人性子古怪得很,油盐不进活像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扎手得很怎么都不好下手。 过去这些年不是没人想拉拢,只可惜起了这个念头走到陈年河跟前的人,被砍下来的脑袋能在荒地上摆出一排,来了就不能活着回去了。 随从想到此前查到的内幕,微妙道:“东宫那位费劲巴拉折腾了一圈,想夺陈年河的兵权,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被陈年河在逆境中抢占了先机。” “如今西北大营所需的米粮都只需陈年河自行采买,不用再等着京都每一季往西北送粮,这样的人,就……” “你只知道陈年河在毫无征兆的饥荒中都占了先机,那你可知道这先机是谁帮他抢到的?” 江遇白笑眯眯地对着徐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玩味道:“是我那个还没回家的嫂夫人。” “那位才是关键。” 陈年河跟徐家结仇多年,当时陈年河被调任来西北时,还有不少人在等着看痛打落水狗的笑话,想看陈年河是怎么报复徐璈。 可实际上呢? 陈年河已然成了徐家在此处的遮蔽大树,陈年河处处为徐家遮掩,徐家处处为陈年河的西北大营行方便。 二者算得上是互相拉扯着,在西北这个荒芜之地站住了脚,情分自当远胜他人。 随从面露思索。 江遇白戏谑一笑:“我原以为徐璈说的话是应付我的托辞,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我这位嫂夫人回来之前,我在脑门上刻出岭南王之子这几个大字去了,陈年河不会剁我的脑袋,但也不可能会见我。” “但如果能等到嫂夫人回来了,能求得嫂夫人给出三分颜面稍微铺垫一下,说不定就有可能了呢?” 陈年河是一定要见的。 哪怕见了一面就被轰出来,那也一定要去走一趟。 可既然能先去求性子相对好些的桑枝夏,就没必要直接去找陈年河的晦气。 江遇白吹了个口哨心情大好,在随从恍然的目光中说:“蜀地那边可传消息回来了?” “我嫂夫人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随从被他一口一个自然的嫂夫人弄得无奈,轻轻叹气后说:“据说已经快起程了,只是……” “只是咱们的人好像走漏了行踪,应该是被发现了。” “被发现不奇怪。” 江遇白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懒懒地说:“如果真的一直发现不了,那说不定还会有麻烦。” 他的目的野心明明白白,不屑遮掩。 且看徐璈愿不愿意登他这艘船。 江遇白继续去田间地头瞎晃悠,还晃荡到了墨鼎山的附近,手贱得不行地掐了几株墨茶的嫩芽,惹得周遭瞪视一片。 江遇白把掐下的嫩芽迅速塞进嘴里,心虚地保证自己再也不掐了,听到周遭的人说起已经蔓延出山头的诸多茶树,眉梢微挑。 原来种的不光是粮吗? 与此同时,蜀地。 经历了十来日不分昼夜的筹备,眼前的农场终于有了个大概的雏形。 该种什么,该怎么种,桑枝夏把区域划定出来,列出清晰明了的一二三,直接给刚进农场的人把接下来的路全都指明。 “今年种粮是来不及了,可小菜吃食却不难,先按着我给的单子上弄出来,等到了冬日翻土沃肥,到了春日直接赶春耕。” “还有桑树林。” 桑枝夏曲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笑吟吟地看向严阵以待的惠三娘:“你召集的人手我昨日见过了,可以就这么先定下来,按你们汇总出跟我说的法子养护即可。” “今年年时不好,大家伙儿都艰难,所以我就不要求到了年底必须有多少盈余。” “但有一点必须说清,农场的规矩一条条都是清清楚楚的,不认字的我也找人给你们逐条念过,各自都做到心里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违了现有的规矩。” 桑枝夏苦心打造出的根基在西北,蜀地虽是仿照了西北的模式,可她注定不能在这边待着,能耗费的心血也很是有限。 如此情形下,这里的规矩必须严格。 若无雷霆高压在上,只怕她前脚刚走,这里后脚就要乱成一锅粥。 桑枝夏先礼后兵说得清清楚楚,被她点出来的几个管事满脸稳重,纷纷垂首说是。 蜀地的农场桑枝夏定了八个管事。 三个来自齐老给的人,三个来自徐家潜在蜀地的人,另外两个是从前来做工中挑选出来的。 八人来历不同,互相监督互相督促,也免得生出波折。 桑枝夏不是很放心地又叮嘱了一番细节,等所有人全部应下后,才忍着疲色摆手:“既然都清楚了,那就都各自回去休息。” “有事可再报。” 站了满花厅的人走了,桑枝夏揉了揉酸疼的肩正打算去找徐璈,谁知刚站起来就对上了门外齐老幽幽的目光。 桑枝夏:“……” 齐老皮笑肉不笑:“丫头,到底是你聪明过人,还是我本身教导有方?” “这短短几日,我看你长进不少啊!” 第441章 庄主很信任你 “您老先坐下,我这就给您泡茶,您消消气。” 桑枝夏没了上一秒在人前的威严端庄,满脸溢出来的赔笑讨好,亲自扶了齐老坐下说:“气大伤身,您说您这是何必?” “您之前不是说喜欢我从家中带来的墨茶吗?我这就去给您……” “少来这套忽悠我。” 齐老看似不满地推开桑枝夏的手,黑着脸敲了敲桌子:“坐下。” 桑枝夏斟酌了一下小心坐下,果不其然耳边立马响起了齐老的暴躁:“糊弄个要死的糟老头子好玩儿吗?!” “我给你悬着心生怕你遭了算计,恨不得撬开你的脑袋把我知道的都塞给你,你……” “我措了。” 桑枝夏低着头满脸诚恳:“我真的知道错了。” 齐老:“……” 齐老深深吸气:“这是一句你知道错了,就能遮过去的事儿吗?!” 桑枝夏站了起来,痛心疾首地说:“您说得对,骗人的确是不对的,我这回是真的做错了。” 齐老怒火凝聚眉眼间宣泄不出。 桑枝夏痛定思痛极为诚挚:“您要是生气我骗人,那要不就罚我吧。” “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迷途知返幡然醒悟,我重新做人,我……” “你能饶了我别说了吗?” 齐老被桑枝夏一连串的自我检讨弄得哭笑不得,再大的怒气也消下去了七八分,剩下的全是外强中干。 “罢了,我瞧你这一身本事老练得很,总不可能是无师自通的,家中有高人?” 桑枝夏说起在家的祖父笑得眉眼弯弯:“祖父很是疼我,大多都是祖父手把手带着教的。” 徐家老爷子亲自出马,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与别处不同。 齐老不动声色地放下悬着的心,闭了闭眼说:“既如此我倒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 “你明日要回家了?” 桑枝夏满脸乖巧地点头:“是,都已经收拾好了,明日天一亮便走。” 齐老说不清什么滋味地呢喃了几句很好,把自己带来的小箱子摆在桌上,说:“我擅毒术,也擅医术。” “毒术自始至终都被称为下九流之术,是见不得人的腌臜东西,我就不教你了。” “这里头装了一些我配的小东西,你拿去以后是要强身健体也好,打击报复也罢,都可随你心意。” “之前给你的那些东西,我都重新帮你整理好了,以你的手腕守得住,用不上我操心。” “山庄的余部领头的可用我都引你见过了,有不对劲的我都宰了,剩下的保准唯你是从,以后你给他们一个归处,他们自当为你卖命。” 齐老絮絮叨叨的难得多话,把自己想得起的都仔细叮嘱了一遍,接过桑枝夏递给自己的茶时也没多想,口干舌燥时仰头就是半杯下肚。 齐老眼带慈爱地看着桑枝夏,轻笑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前半生痴苦,后半生磋磨,年过半载仍是个不清不楚的笑话,你好生活,好好活,别学我和你嫣儿姐姐,这样不值得。” 桑枝夏一脸受教,难得的服气乖顺也不顶嘴。 齐老许是想着往后再难见了,露出个笑拍了拍桑枝夏的头:“往后到了蜀地,记得带上一壶好酒来看我。” “你嫣儿姐姐喜欢喝甜的,我倒是更钟意烈性些的,可以多带些,别买错了。” 桑枝夏抽了抽鼻子,闷闷地说:“我前些日子自己酿了些酒,眼下可能滋味还不是很足,您要尝尝吗?” 齐老很给面子地笑了。 “你酿的?还有这手艺呢?” 桑枝夏有些小得意,摸着鼻子嘿嘿一笑赶紧去抱自己准备的好酒。 酒坛子拍开浓香十足,馋人的味儿钩子似的往咽喉伸出猛蹿。 齐老本来是不想喝的,谁知桑枝夏去抱酒的时候,还顺带把徐璈和白子清拎了过来陪酒。 起初想的都是小酌即可。 谁知徐璈上了酒桌跟瞬间忘了死活似的,一个劲儿对着齐老就开始明着嘲讽。 齐老可忍不了这个。 白子清端着碗满眼惊骇,看着仰头灌水似的徐璈,又闻了闻这股浓烈的酒气,心尖到头顶都在冒雾水。 徐璈不是沾酒就醉吗?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能喝了? 桑枝夏殷勤的不断倒酒,刚喝完就赶紧满上,中途还续了一轮。 齐老咣当一声趴在桌上的时候,桑枝夏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子?” “齐老您这是醉了吗?” 齐老呼吸均匀没有半点回应。 徐璈摸着灌了一肚子水撑得想吐的咽喉,生无可恋地靠在椅背上:“再不倒我也不成了。” 就算是喝水,那也没有直接把自己当牛的! 迷惑了全程的白子清惊疑不定地去扒拉徐璈的酒碗,没忍住好奇自己抱起酒坛子抿了一口,恍然大悟。 “徐璈你作假啊?!” 徐璈斜眼看他:“我不作假,真的喝大了你能刺激他跟你接着喝?” 齐老对徐璈的不满是实质性的。 无人可比。 也只有被徐璈激了几句,这个倔老头才会不醉不休。 作假不好,但真的没有办法! 白子清满脸悻悻,转头看到正在跟人确定齐老是不是真的迷过去了的桑枝夏,百感交集地捂脸。 “你们夫妇是有一套的……” 桑枝夏没顾得上理会白子清的感慨,很不放心地看着眼前容色普通,但满身稳重之气的中年女子说:“谢姨,真的好使吗?” “不会一会儿就醒了吧?” 被叫做谢姨的人是齐老多年的心腹,也遵照齐老的意思转入了桑枝夏的麾下。 谢姨听到桑枝夏的话,把脉一刹低声说:“可行。” “掺入酒中的千里香是庄主亲自做了给您用的,为了您用着趁手,不管是药效还是时长都比常见的强了数倍,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途中不会醒。” 桑枝夏想到齐老给自己防身的东西,直接用在了齐老的身上,笑得尴尬:“暂时不醒就好。” “这要是突然醒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谢姨惊奇于桑枝夏如此拙劣的下毒技巧居然真的能成功,愕然之下感叹道:“千里香虽是无色无味,可对庄主而言绝非辨不出的东西。” “庄主很信任你。” 因为不可言说的信任和无声的纵容,所以桑枝夏的小伎俩可以成功。 桑枝夏鼻尖微酸,无奈地呼出一口气说:“没办法的办法。” “走,咱们现在就走。” “把老爷子带上,等走出去了再说!” 第442章 我是不是有点儿太狼心狗肺了? 桑枝夏对外宣称自己等天亮了才走,实际上早早就备好了返程的车队人手,等迷晕了齐老即刻出发。 桑枝夏来这一趟闹出不少波折,走的时候除了给家里人带的各种特产外,还顺势带走了三个人。 谢姨和被她点出来的两个年轻女子。 谢姨坐在车厢内洗茶泡茶,把冒着热气的茶杯双手放在桑枝夏的手边,低声说:“庄主说您身边的侍卫是得力可用,可都是些男子,难免会有不便之处。” “画扇和点翠是自小就养在庄子里的,两人都是自小习武,画扇擅医,点翠擅毒,这两人都是培养出的死士,对您的忠心毋庸置疑,您只管放心使唤便是。” 实际上这两个人是齐老花了心思从很多人中挑选出来,下了心思培养想给齐嫣儿的。 可齐嫣儿没用得上。 齐老父女被困僵局多年,山庄余部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只是打老鼠恐伤了玉瓶,不敢妄动。 但这些年山庄余部依旧在持续运转,这两个人该学的该会的一项不落,如今给了桑枝夏倒是正好。 桑枝夏没想到齐老给自己琢磨得如此妥帖,哑然一刹后失笑道:“其实我没那么娇气。” “我在家也是下地做饭什么都做的,用不着人伺候。” 早在家中境况好些之后,徐二婶她们几个就合计过,要不要往家中采买几个下人,帮着料理料理家中的活计,也好帮桑枝夏分担一下。 谁知这话一出,大的小的都在摇头。 在西北的这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日积月累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 现在家中人人都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做饭洗衣都当成了说笑逗趣的乐子,分担下来无人觉得繁重,想想怎么都觉得大可不必。 当时许文秀还特意问过桑枝夏,要不添置两个贴身的丫鬟跟着,也免得辛苦。 桑枝夏当场就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真要是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还不一定能适应。 谢姨见识过徐璈自己挽了袖子就下地扶犁的架势,也猜得出这对夫妇日常相处的样子,知道桑枝夏不是在跟自己故意客套,闻声只是笑:“用得上用不上都不打紧,有了总比没有强。” “这要是出门在外,为彰显身份哪儿能身后不带人的?端茶送水的活儿总归是要有人做的。” 桑枝夏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笑笑。 谢姨接着说:“您可以放心,庄主既吩咐过了往后都唯您的指令是从,至此除您以外,她们不会再听从任何人的指令。” 换句话说,给了桑枝夏的,就彻底是她的了。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唇,还没想到说什么,谢姨就往小桌上放了一本小册子。 “这是庄主之前嘱咐过我,要我等到您出发了再给您的。” “这是?” 桑枝夏眉梢飞起,哭笑不得地说:“难不成还是地契房契?” 潜渊山庄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 谢姨好笑摇头:“都不是,您打开瞧了便知道了。” 桑枝夏在好奇心的促使下翻开册子,看清上边的内容,放松的脊背逐渐一点点地绷直。 谢姨等她看完了才说:“庄主之前跟您交代过一部分,可具体的人员和分布没说清,余下的都在这本小册子上了。” 不光是在蜀地。 偏至西北边疆,南至茂林岭南,再行至江南水乡边塞大漠,潜渊山庄竟是在无人知晓时部署下了一盘大到惊人的棋局。 有了这东西,再有了这些人的效力,哪怕是坐镇西北,桑枝夏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四面八方的各种消息,毫不费力。 桑枝夏眸子狠颤,心惊之下条件反射地说:“这东西我不能收,我……” “庄主说,您可能用得上。” 谢姨柔柔地打断桑枝夏的话,不紧不慢地说:“您虽未对庄主表明自己的来历,可庄主与我谈起时说过,您出手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这本册子耗费了山庄数代人的心血,落在旁人手中或许会成祸害,可在您的手中保不齐会另有他用,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齐老的确是没打算活了。 在真的寻死之前,他想为自己惨淡晚年间得到的最后一点温情,做好能做的全部。 桑枝夏捧着轻飘飘的一本册子宛如捧了千钧巨石,百感交集之下忍不住说:“谢姨,我是不是有点儿太不是东西了?” 谢姨明显地愣了下:“此话从何说起?” “我……” 桑枝夏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再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后头跟着的马车,苦着脸说:“齐老对我这么好,我反手就把他迷晕了,还要擅自决定带他去个陌生的地方,我这是不是……” “是不是有点儿太狼心狗肺了?” 放在旁观者的视角里,桑枝夏这就是典型的得了好处还作妖。 简直就是蹬鼻子上脸的妖孽! 谢姨没想到桑枝夏会这么说,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乐着说:“怎么会呢?” “您的心意总归是好的。” 桑枝夏这下更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了:“可是齐老他不愿啊……” 从老爷子迷糊过去的那一秒开始,桑枝夏的心里就开始吭哧打鼓。 以老爷子的暴脾气来看,等他醒了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嗷嗷呢。 谢姨眼中笑意渐深,轻轻说:“您若是不顾庄主,任由他自我裁决,那这些东西纵然是到了您的手里,也不会如期好用的。” 这些人效忠的是齐老,而非桑枝夏。 新主旧主更迭本不奇怪,可难的是让人心服口服。 桑枝夏留住了齐老的命,就等同于是留住了这些人的心。 从此往后,这些曾经多年不可见光的人,就会成为桑枝夏手中的一柄利刃。 唯她是从。 桑枝夏就像个走在大路上突然得了大块金子的人似的,惊讶之下更多的是不可说的无所适从。 谢姨把该说的都说了,安静下来只在边上静静地做起了绣活儿。 桑枝夏盯着看了半晌,没忍住说:“谢姨,你就不好奇,我要把你们带到哪儿去吗?” 第443章 那分明叫清君侧 返程的时间是一早就定下的。 行程定下的那一刻起,桑枝夏就开始在心里合计怎么把齐老也带走。 桑枝夏自己心里也清楚,贸然把齐老带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见得就是好事儿。 特别是在倔强老头儿自己满心不情愿的情况下,就更容易挨骂。 可不这么做,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谢姨等人都是齐老的多年心腹,听令是本能,无人敢违背。 哪怕是齐老想不开了,只要一声令下让人给自己递刀,这些人也只能忍着悲痛瞧着,压根没人敢拦。 桑枝夏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齐老去死。 为了能在预计的时间内把齐老迷晕,桑枝夏事先跟谢姨几人进行了一番秘密协商,最后达成一致,打造出了徐璈喝的几坛子酒味儿的水。 可哪怕队伍已经出发两日了,桑枝夏没提具体要去哪儿。 谢姨直到现在也不曾开口问过目的地是在哪儿,要去的究竟是何处。 桑枝夏实在是没控制住,好奇道:“谢姨,你就不怕我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恶人,要把你们都一次带到什么万劫不复之地么?” “什么底牌都给我了,我要是真起了歹心,你们岂不是就要任我宰割了吗?” 谢姨先是含笑听着,听完了扑哧一乐,忍俊不禁地说:“恶人?” “这话您是说错了。” “若说歹心,您可比不得我们这些人的心脏。” 桑枝夏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谢姨笑吟吟地把手中绣了大半的花样往桑枝夏的身上比,满意道:“我见过的恶人比您见过的多出许多,人的胸腔里装着的是怎样的心肠,瞧上一眼便可知个仔细。” “我们都是无家无业的人,跟着您去哪儿都成,放心得很。” 桑枝夏注意到谢姨的动作,意外道:“这是给我做的?” “自然。” 谢姨剪断手头的丝线,温和地说:“出发前不是还念叨,可惜丢了个好绣面的荷包么?” “我手笨做不得太精细的,蜀绣做得尚可,先做出来一件凑合看看,您要是喜欢的话,往后就多做些。” 桑枝夏哑口无言地看着谢姨手中逐渐成型的荷包,沉默良久,鼓起腮帮子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突然多出这么些人,还无缘无故地被人盲目信任着,感觉肩上的担子莫名重了许多是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靠在车窗上逐渐神游,直到听到车厢外响起一声熟悉的鹰啼,眼帘缓缓掀起。 这是京都那边又来消息了? 桑枝夏单手掀起车帘朝着车外看去,徐璈举起胳膊让白鹰落在自己的肩上,拆下信筒后,脸色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 信是赵忠全送来的。 跟之前得到的消息别无二致,只是更多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京都中的人都以为赵忠全早就死了,乍一下见到活生生的人突然出现在朝堂,吓得好多人魂不附体的同时,也揭开了蜀地之乱的内幕。 从蜀地的盐乱引出的多年盐税苛政,蜀地百姓被迫家家户户熬盐弃耕的民不聊生,再到蜀地孙家的灭门惨案,蜀地官员与前朝余孽潜渊山庄的处处勾结。 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事实证据皆在,人证物证俱全。 可就算如此,还是败了。 赵忠全在信中说,案发当日太子不堪受刺激,当场晕厥,后被斥约束下臣不力,幽闭半年思过。 皇上急于召人医治太子,暂将此事搁置。 次日再提审,一字不提太子之过,只言太子身边臣属不忠,借着太子的旗号在外为非作歹,必要严惩。 斩首贬官抄家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传出皇宫,可无一道与东宫相关。 赵忠全等人游走多方无果,还有个言官为了谏言,当场一头撞死在了金銮殿上,圣意依旧不改。 如今朝中沸议惊人,民间也风波不断。 但太子病重暂不得出东宫,皇上本就不算康健的龙体再受重创,力有不逮。 不出意外的话,爪牙可清,祸端不除便是此事的定局。 赵忠全知晓徐璈的心结在何处,要事说得简明扼要,却生生在信纸的最末端长篇累牍的叭叭了半天,来回就是在劝徐璈不可冲动,必要谨慎行事。 皇上的身子已经越发不好了。 照目前的情形下去,太子纵是污名满身,也不差登上大宝的机会。 一旦太子真的登基,徐璈如今的行事被查到的话,对徐家而言将会是灭顶之灾。 除此外,赵忠全还额外提了一嘴有关桑家的事儿,字里行间不乏一股子酸溜溜的嘲讽味儿。 桑大将军被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三个月,手中兵权也被削了一半。 桑枝夏通篇看完,只剩下最后这几句看着稍微顺眼些:“牵扯进了这么大的案子,居然只削了一半?” 她那个渣爹在皇上的面前脸这么大的? 徐璈本来满腔的戾气不散,听到桑枝夏这话眼底冰雪渐融,没撑住低低一笑:“我那老丈人手中掌权本就不足两万,削了一半,再被人明里暗里抽调一些,剩的也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歪瓜裂枣了。” “还是觉得不解气?” 桑枝夏把信纸塞给徐璈,掸了掸指尖幽幽地说:“也不能说不解气,只是觉得便宜他了。” “不光是便宜他了。” 徐璈一手圈着桑枝夏的腰,一手牵着缰绳,把下巴搭在桑枝夏的肩窝里闷闷地说:“皇上为了保太子,对某些人就必须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因为一旦牵扯深了,处处深挖,十有八九会在这个对太子极其不利的局面中,再挖出一些更要命的东西。 皇上不在意臣子的死活。 然而太子恶名缠身,声名狼藉,已经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桑枝夏有幸见过纵容熊孩子的父母,但能纵容到当今这种份儿上的,还当真是头一回见。 桑枝夏琢磨了半天古怪道:“可是你说,东宫那位会懂得当今的爱子之心么?” 桑枝夏发自内心地觉得,太子不是个聪明人。 而且似乎很喜欢自作聪明。 以当今对太子的宠爱,不说摘星星送月亮,起码是要东风不送西火。 只要能安安分分地听话本分,龙椅迟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何苦折腾搞事儿? 可从太子过往的诸多行径来看,这人似乎很着急揽权,也着急揽钱。 别人揽财可能是为了养兵买粮,这位不一样,他单纯就是为了多获些金银之物,来无节制的骄奢淫逸挥霍无度。 这样的人,在羽翼皆被斩断的瞬间,他真能领会到皇上将他暂时幽闭的深意么? 徐璈抓着缰绳的手指无声一蜷,眼底暗色加深。 桑枝夏后脑勺抵在他的胸口上,慢悠悠地说:“我觉得不一定哦。” “这种一直被捧在手心里的人,傲气惯了,一旦跌落神坛心里的怨恨就会滋生而出,父子反目好像也不奇怪。” 徐璈把缰绳在手指上绕了三圈,低头在桑枝夏的发心轻轻一吻,沙哑道:“枝枝说的对。” “要是太子先反了,那这天底下谁再站出来,就都不能算反臣了。” 桑枝夏不习惯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亲密,红着耳根用胳膊肘戳了戳徐璈,咳了咳正色道:“什么反不反的?” “瞎说。” “那分明叫清君侧。” 第444章 这把年纪了,还这么讨小姑娘喜欢? 有了桑枝夏看似轻描淡写的点拨,徐璈眼底阴霾散去不少,心情大好也不急着赶路了,亲自牵着马非要带桑枝夏去林子里转悠一圈。 沿途在镇上遇见镇上的风俗花灯节,还着意留了一日,牵着桑枝夏去灯火通明的街上买了一盏漂亮的花灯。 次日再出发时,明明一身冷峻黑衣,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却缠着一圈彩色的花朵手环。 途中暂歇休整,谢姨瞥见徐璈手腕上显眼的花环,眼中隐隐泛着笑意:“昨日去逛灯市,遇上表心意的姑娘了?” 桑枝夏耳根莫名有些发热,眼神闪烁不太好意思看徐璈的方向,摸着鼻子含混:“是的吧……” 谢姨忍笑:“此地风俗是这样的。” “六月十八花灯节,年轻男女举灯游览,若是见着了心仪的,不拘男女都可以把手中的花灯送给对方,以表心意。” 如果是互相相中了,那就可以交换花灯。 如果没相中,那也不打紧,互相笑笑也不可纠缠。 若是成了婚的男女在花灯节这日出行,男子要在手腕明显的位置拴一个花环,女子要在头上戴一个花环,点明自己已有家室的身份,免得误了佳人美意。 昨夜桑枝夏和徐璈出门前,谢姨特意为他们准备好了各自的花环,想着等戴好了再出门,免得出去了惹笑话。 谁知徐璈是个急性子,不等谢姨把东西送到就带着桑枝夏出了客栈。 等再回到客栈时,桑枝夏是徐璈揽着的,徐璈的脸也是黑的。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往徐璈的脸上扫了一眼,用手挡在嘴边小声说:“早先只听闻北地姑娘豪爽,蜀地姑娘火辣。” “但没亲眼得见之前,也没人想得到这些小辣椒般的姑娘能二话不说就把街上的男人往人堆里抓啊!” 那可真是实打实的抓。 徐璈和她原本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徐璈看到路边小儿篮子里拎着的泥偶觉得有趣,就说去叫人过来给桑枝夏选两个解闷。 谁知道他这边刚跟桑枝夏松开手,迎面撞过来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看清徐璈的脸当即就是两眼一亮。 人家姑娘举起的花灯徐璈以为是卖的,摇头说不要。 姑娘也不气馁,转头就把自己同行的小姐妹拉过来了,死活要往徐璈的手里塞。 桑枝夏和徐璈起初误以为是遇上强买强卖的了,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脱身,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这里有个好看的俊俏小伙,嗷一下呼啦啦地涌上来的都是人。 混乱之中全是去抓徐璈的手,想逮住徐璈把自己的花灯塞给他。 徐璈慌不择路。 桑枝夏有心想帮忙,自己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书生拦住了。 书生举着自己的花灯要送,桑枝夏不明就里地当然不敢要。 这边书生酸溜溜地在诉说桑枝夏听不懂的诗情画意。 徐璈被淹没在热情似火的姑娘堆里喘不过气。 桑枝夏回想起昨夜的情形仍是觉得好笑,抽了抽嘴角闷着笑说:“谢姨你是没瞧见,他被逼得彻底走投无路了。” “最后抓着房梁从屋檐下蹦了一圈逃出来,屁股后头还浩浩荡荡地撵了一堆小姑娘,跟欠债被人追着打似的,跑得一路狼狈。” 谢姨想想那个画面忍不住笑了。 桑枝夏面露唏嘘:“这都多大年纪了,居然还这么招小姑娘喜欢。” “这要是一眼没看住,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所以这就是你跟那个小白脸说话的理由?” 徐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是帕子捧着的一小捧红果子,眼神哀怨兮兮的。 “枝枝,那小白脸昨晚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我叫你救我喊得那么大声,你只顾着跟他说笑一眼都不看我,说什么呢这么有趣?” 这话徐璈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在恼了。 谁都看得出来,这人明摆着就是在借题发挥。 他自己险些被一堆小姑娘占尽了便宜,心气儿不顺就来揪着小白脸说事儿。 谢姨识趣地自己走远,桑枝夏哭笑不得地去揪徐璈的脸:“说什么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这就记不住了?” “我记得住。” 徐璈把手里的红果子递给桑枝夏,见她吃了气得磨牙:“所以就为了几句无用的寒暄,你不管人堆中我的死活。” “枝枝,你这样实在是……” “等等,打住!” 桑枝夏往徐璈嘴里塞了个果子好笑道:“什么就叫做不管你的死活了?” “都是些如花似玉又没有坏心的小姑娘,人家最多就是想送你个花灯,你怎么……” “那是送个花灯的事儿吗?” 徐璈恼火道:“那些女土匪都说了,要抓我回家做当姑爷!” “那就是一群土匪!还有人想趁乱摸我!” 如果换作是个小姑娘说这话,桑枝夏必得感叹一句世风日下。 可偏偏这话是徐璈说的。 徐璈还爬房梁了,显而易见想趁乱下手的人压根就没摸着。 桑枝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扶额叹气:“你差不多得了啊。” “人家也就是嘴上说说,知道你已经成婚了不是都走了吗?而且人家还说了要送你个戴在手腕上的花环,免得再被误会,那不是你自己说不要的吗?” “我当然不要。” 徐璈手一晃荡,手腕上的花环就显得分外明显,在扑鼻而来的淡淡花香中他很不适应地抽了抽鼻子,哼唧道:“我要戴也只戴你买的。” 桑枝夏忍着笑往他嘴里又塞了个果子。 徐璈被酸得眉心一皱,吸气说:“这个不好,你先凑合吃两口,等过了这边去到县城里再买别的。” 桑枝夏见徐璈被酸得鼻子眼睛都拧巴的样子很是好笑,面不改色地又吃了几个摇头说:“不用买,我尝着这个就挺好。” “你只摘了这些么?还有没有多的?” 说话间桑枝夏手中的果子下去了一大半,吃得眉眼舒展可见的确是没觉得酸。 徐璈心头无端快了一拍,低头凑近了轻轻问:“枝枝,你不是嗜甜吗?” “这个吃着不酸?” 桑枝夏茫然抬眼:“酸吗?” “我觉得……” 砰! 一声毫无征兆的轰然巨响,桑枝夏和徐璈同时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转头。 看清一掌砸翻了马车裹着汹涌煞气的齐老,桑枝夏默默咽了咽口水。 要完。 第445章 人家都说自己是小人得志了 看到齐老醒了的瞬间,桑枝夏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徐璈拽到身后,赶紧摆手:“你先过去避一避,免得一会儿老头儿气不过又给你下泻药。” 跟齐老用惯了的见血封喉的毒药相比,泻药甚至都不配称之为毒。 可这玩意儿属实折腾人。 荒郊野岭的,徐璈倘若不幸中招,那个画面桑枝夏简直不敢细想。 徐璈不想走。 桑枝夏直接上手就掐:“哎呀,这都火烧眉毛了,别犟。” “赶紧走。” 徐璈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走了。 齐老满脸阴沉沉的,看了看桑枝夏又看看徐璈的背影,冷笑出声:“那小子酒量还挺好,一次能给我醉过去好几日?” 当时是气氛到了,再加上桑枝夏在边上旁敲侧击,齐老一时大意中了计。 可此时醒了细细一想,桑枝夏的计划其实非常拙劣。 齐老一醒就差不多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儿。 帮凶谢姨深深垂首不敢接话。 桑枝夏赔笑嘿嘿地说:“他都不会喝酒,是我……” “送我回去。” 齐老到底是没狠得下心冲着桑枝夏恼,只是黑着脸咬牙:“我哪儿都不想去,谁说的也不顶用。” “给我一匹马,我自己……” “可是我把嫣儿姐姐都带出来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齐老:“……” 桑枝夏小心地看着齐老的脸色,在齐老深不可测的目光中小心地揪着衣摆说:“嫣儿姐姐没下葬,想来您是想随身带着的。” “我想着您出一趟远门可能放不下心,索性就把她也一起带上了。” 齐嫣儿死后本该是要入土为安的。 可她当年被胡伟斩断的手脚暂未寻全,民间有传闻说肢体不全者不可入轮回,要在黄泉路上受百年磋磨之苦。 齐老舍不得女儿受苦,亲手焚化了齐嫣儿的尸身,把骨灰悉数收于一个骨灰坛中。 桑枝夏打定主意要把齐老一起带走的时候,就特意收拾出了一辆马车,车里设了个小小的灵位,摆的就是齐嫣儿的骨灰。 齐老脸色不明一句话都不说。 桑枝夏搓了搓指腹,鼓起勇气上前去扶齐老的胳膊:“嫣儿姐姐就在前头,我带您去瞧瞧?” 马车是特意打造的。 从地上压出的车辙印记来看,分量明显要比寻常的马车重出许多。 桑枝夏解释说:“怕不稳定惊了嫣儿姐姐的安宁,我着人在车壁间都夹了一层生铁压重,车架也足足多了一倍的重量。” “这样马车虽是笨大了些,可走在路上稳当。” 车帘掀起,车厢内是个小小的贡桌,香烛瓜果贡品一应俱全,一看就是每日都有人精心打理了的。 齐嫣儿的牌位和骨灰坛都摆在正中,牌位前的香火袅袅升起淡淡的烟雾,无形中拂去了人心头不可说的浮躁。 齐老登上马车轻轻拂去灵位上看不见的灰,沉默了很久才沙哑道:“我一直说你乖巧,偏偏忘了你最是个胆儿大的。” 要不是胆儿真的很大,桑枝夏其实也没机会能帮他解开身上的铁链,也不会有今日的缘分。 桑枝夏说不好这话是夸是贬,摸了摸鼻子很是局促:“老爷子,嫣儿姐姐走之前嘱咐过我,让我务必劝您好生珍重,我答应过她的。” 齐老眼眶猝然一红。 桑枝夏小声说:“嫣儿姐姐很担心您,您总不能让她一直都悬着心,否则真要是换个地方见了,您怎么跟她交代?” 对齐老而言,凡事只要搬出了齐嫣儿,他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了退让。 齐老两眼通红地看着齐嫣儿的灵位,哑声说:“她那日见你,跟你说的就是这个?” 桑枝夏不假思索地点头。 “虽然嫣儿姐姐没说出口,但我意思肯定是领悟对了,我走的时候她冲着我笑,那必然是我……” “那给我下千里香,把我迷晕了带走也是她教你的?” 这下无言以对的人变成了桑枝夏。 怎么说呢? 这还真的不是齐嫣儿教的。 桑枝夏认命地啧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说:“没,这坏主意是我无师自通来着。” 齐老本来憋了满腔的火,听到这话愣是没撑住被气笑了。 齐老斜眼去看桑枝夏:“你也知道这是坏主意?” 桑枝夏满脸我知道错了的真诚,使劲儿点头:“知道。” “那你下次还敢不敢?” 桑枝夏迟疑地看看齐老,踌躇半晌咬牙说:“敢。” 总之就是做都做了,不耽误认错,但是事儿也不能少做。 反正都已经这一步了,齐老再冒火又能如何? 现在主动权都在她手里,齐老把家底子都给她了,现在就是孤家寡人一个,那就得听她的。 桑枝夏嘀咕着说自己权大了不想听安排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惹得谢姨嘴角不断抽搐,也成功让齐老到了嘴边的斥责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人家都说自己是小人得志了,还能说什么? 眼看着齐老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桑枝夏笑眯眯地仰头:“老爷子,您别跟我计较。” “有什么想骂的您慢慢路上想好了,慢慢再说也来得及,您随时想骂我随时候着。” “等到了家里,我给您安排个清净地方住着,再给您寻几个小萝卜头在跟前端茶倒水讲笑话,没事儿给您翻几个跟斗解闷儿,保准您一日吃得好睡得香,绝对没半点烦心事儿。” “都到这儿了,您再折腾着回去也是麻烦,不如就跟我回家呗?” 桑枝夏说得言辞恳切,齐老眸色深深:“跟你回家?回你夫家?” 桑枝夏不假思索:“对啊。” “我已经给家里人送信了,我祖父和叔叔婶婶们都说家里住得下,该收拾的也收拾出来了,只等着您到了便好。” 桑枝夏说起家中的祖父就忍不住面露骄傲,笑道:“我祖父是大才之人,家中老少也都是好性子的,弟弟妹妹聪明讨喜,您见了会喜欢的。” 对齐老这样孤寂半辈子的人而言,桑枝夏言语间形容出的家中烟火气是最不可求的东西。 齐老默了一瞬没忍住说:“你家中人只当我是个寻常来客,不知我来历,若是知晓了,你……” “他们知道。” 桑枝夏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徐璈,挑眉说:“他跟祖父都已经说清楚了。” “所有的来龙去脉,没有半点隐瞒。” 桑枝夏对着徐璈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夫妇二人站定后对着齐老微微躬身,言辞恭敬:“祖父说了,受之有恩,当携家举报。” “有客临门,乃家门之幸。” “您若不嫌门庭陋蔽,就请随我们一起回去吧。” 第446章 这般琐碎,就不嫌我麻烦? 一场让谢姨等人悬心许久可能会出现的风波,在桑枝夏和徐璈的恳请下化作无形。 齐老似是累了,满脸疲色,没去桑枝夏单独给他安排的马车,独自一人上了摆着齐嫣儿灵位的马车,车厢内没传出半点声响。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跟徐璈对视一眼后选择了沉默。 徐璈抬手向后做了个手势,淡淡地说:“再多休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出发!” 谢姨原本是满眼担心,见齐老被安抚下来,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叹道:“还是您有办法。” 今日但凡是换了个人,齐老都绝对不会这么配合。 桑枝夏苦笑道:“哪儿是我有办法?分明是老爷子舍不得逆了嫣儿姐姐的心意。” 齐嫣儿希望他活着,齐老十有八九就能活。 桑枝夏充其量就能算是个打配合的。 谢姨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不知说什么好,桑枝夏想了想低声说:“老爷子刚醒腹中空空,吃干粮只怕是受不住,趁着现在还没走,熬点儿好克化的米粥。” 谢姨垂首说是,刚要走就听到桑枝夏说:“算了,我去吧。” 别人熬的齐老不见得会吃。 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差这一碗粥的功夫了。 因着是在赶路途中,又是在荒野之地暂时休整,今日根本就没架火。 见桑枝夏挽了袖子,徐璈一声不吭地去捡石头垒起了灶。 桑枝夏洗米下锅全程都没让人插手,拿着一张徐璈掰来的芭蕉叶子对准了灶口扇了扇,额角浸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徐璈抓着帕子给她擦了擦,把人往边上拉:“你来边上看着就行,这个给我。” 桑枝夏手上空了,坐在石头上抹了一把脑门,热得皱眉:“是不是要下雨了?不然怎么感觉闷得不行?” 徐璈看着热得脸发红的桑枝夏略显迟疑,顿了顿才说:“枝枝,真这么热?”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点头,望着头顶明明没有一丝太阳的天儿,纳罕道:“就感觉燥得慌。” “你刚才摘的果子还有吗?再给我几个?” 徐璈身上是没了,但记得果子是在什么地方摘的,可以再去。 但徐璈想到桑枝夏说想去河边洗脸的事儿不敢自己去了,他要盯着桑枝夏不许去。 被交代清楚了地方的灵初飞奔进了林子,锅里的米粥也逐渐传出了淡淡的米香。 荒郊野外没什么好的,桑枝夏索性往粥里敲了两个鸡蛋和一点点盐,等粥熬好,徐璈没让桑枝夏自己端,自己端着碗跟在了桑枝夏的身后。 “齐老,您吃点儿东西吧。” 桑枝夏没贸然直接掀车帘,敲了敲车窗的边缘低声说:“您已经好几日不曾吃过什么了,多少先吃些米粥,等晚间到了地方我再给您安排些喜欢的。” 车帘从内缓缓掀起,齐老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看到端着粥并肩而站的一对璧人,齐老眸色复杂:“我就是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东西,你们带着我只会是累赘。” “这般琐碎,就不嫌我麻烦?” “这有什么可麻烦的?” 桑枝夏接过徐璈手中的碗,双手递过去说:“您多少吃些顾好身子,那就什么都不是麻烦。” “您先尝尝,要是不合心意的话,我再去给您重新做。” 齐老手里现在已经没剩下什么可寻的好处了。 能交出来的悉数给了桑枝夏,徐璈感兴趣的也一早都交了出去。 桑枝夏和徐璈大可扔下他不管不问,不必给自己多找这些麻烦。 可眼前的一碗米粥香气淡淡,最是寻常的东西,此时晕出的热气却莫名地灼了人的眼球。 齐老垂下眼低笑出声,接过桑枝夏手中的碗说:“好,我知道了。” “我想自己安静会儿,你自己去歇着吧。” 愿意吃东西了,那就是好事儿。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勾了勾徐璈的手指把人带走。 齐老默默地看着他们夫妇走远,眼神恍惚。 或许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姑娘聪慧坚韧远胜他的嫣儿,她选择的夫君面冷心狠,却独独对她留有三分余地,更难得的是对她的绝对尊重和包容。 这样的人会过得好的…… 考虑到齐老可能心绪不佳的缘故,出发的时间再往后延长了半个时辰。 临出发前,桑枝夏特意去了马车边上问过齐老的意思,确定老爷子不反对,才转头对着徐璈挥手:“走。” 徐璈伸手想拉桑枝夏上马。 桑枝夏都走到边上了,上马前却毫无征兆地犹豫了一下:“要不我还是坐车吧。” 徐璈顿了下有些好笑:“不是说马车里闷得慌还热吗?现在风起凉爽,我带你骑马兜一圈?” 换作平时桑枝夏早就在抓缰绳了。 可今日不知怎地,桑枝夏想了想还是摇头说:“算了。” “我今日不想骑马。” 徐璈从马背上跃下来,手掌落在桑枝夏的脑门上试了试,不放心地说:“枝枝,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桑枝夏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摇头苦笑:“没有的事儿。” “我就是突然间不想骑马了。” 徐璈很好说话,牵着她就往马车的方向走:“不想骑咱们就坐车。” “我到车上给你当枕头,你靠着我歇一会儿,好不好?” 桑枝夏点头说好的时候,只是想应付一下,免得徐璈担心。 谁知刚上马车没走出去多远,桑枝夏还真的靠在徐璈的腿上睡着了。 徐璈把软软的毯子盖在桑枝夏的身上,手指搭在桑枝夏的手腕上探了探,不明就里后低头用额头碰了碰桑枝夏的眉心,唇角无声拉紧。 桑枝夏最近好像很容易疲惫。 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最近睡觉的时间比起以往长了许多,醒着的时候人也倦倦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而且睡着后也睡得很沉,跟她之前的容易惊醒区别很大。 这到底是怎么了? 徐璈眼底沉色翻涌,想了想把摘果子回来的灵初叫到了车边,隔着车窗问:“胡老爷子开的药还有吗?” 灵初想到桑枝夏送出去的,心虚低头:“东家之前说,那么多人参丸自己吃不了,拿了两瓶给孟培,说给他吃了补补脑子。” 徐璈:“……” 徐璈:“我怎么不知道人参丸吃了还能补脑子?” 灵初惭愧地咽了咽口水不敢接话。 徐璈不放心地把桑枝夏的手塞进毯子,果断道:“往前的镇上住一宿。” “等到了地方先去请个大夫。” 第447章 枝枝,我们有小娃娃了 徐璈本来想得挺好,到了镇上就去请大夫。 谁知等到了地方才知道,这么个偏远小镇上总共就一个医馆,坐诊的大夫有且只有一个,还不凑巧被人请去接生了,一夜都没等到。 更恼人的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次日中午从小镇出发前,徐璈的脸都是阴的。 桑枝夏见了觉得好笑:“我说了没有哪儿不舒服,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再说了,谢姨不是说了么?画扇是会医的,要不让画扇来瞧瞧也行,我……” “她是万毒谷养出来的好手,杀人恐比救人更行,她看的能作数么?” 徐璈实在担心自己也不骑马了,扶着桑枝夏往马车上走的同时低声说:“这里找不到,就去下一处找。” 他就不信了,还能处处都在忙着接生。 但是在此之前,还是要让画扇先给桑枝夏看看。 谢姨去叫画扇了,来的却不是画扇,而是一夜都没下马车的齐老。 齐老花白的眉心狠狠打拧,沉沉地说:“丫头,你生病了?” 桑枝夏没想到齐老都给惊动了,哭笑不得地说:“不是生病,就是可能赶路累了容易犯困。” “您……” “你过来坐下,我给你瞧瞧。” 桑枝夏被徐璈摁着坐下,手腕子直接摆了出来。 许是怕没有腕枕垫着桌面会凉,徐璈顺势把自己的手垫在了下头,虚虚的托住了桑枝夏的手腕。 齐老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手指落在桑枝夏的手腕上,拧起的眉心痕迹逐渐加深,眼底渐添意味不明。 “你身子积弱多年,脉息孱弱,平时可是吃着什么药?” “吃的补气人参丸。” 徐璈淡淡答了,如数家珍地把这味药中配比的药材都细数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在家中秋冬时节还配有药浴,只是暂时没寻着好的天然暖泉,是在家中人为打的池子。” 齐老眼露了然,示意桑枝夏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才说:“药最近可还吃着?” 桑枝夏不是很敢看徐璈的表情,底气不足地摇头。 “有些时日躲懒没吃了,我觉着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耍滑了些。” 齐老一听险些被气笑,收起手说:“既知道那是耍滑,就不该存这样躲懒的心。” 桑枝夏心虚地眨了眨眼。 齐老话锋突转:“不过这次误打误撞也算是个好事儿,这份儿小奸滑耍得不错。” 桑枝夏这下是彻底听不懂了。 齐老懒懒地看她一眼,再看一眼怎么都让自己觉得刺眼的徐璈,呵了一声说:“她年纪小想不到就罢了,你这个当爹的都意识不到,你比她大出几岁,空长的只剩下这傻大个儿?” 徐璈本能地想讽刺回去,谁知嘴刚张开就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陷入无声,眸子狠颤。 “这……她……” “她有孕了。” 齐老嫌弃地看着满脸空白的徐璈,嘲道:“当爹了都不知道,你还能知道个什么?” “就你这样的,也配得上让人放心?” 齐老把不满冲着徐璈一股脑的泼洒出来,懒得看徐璈眼都直了的无措,转而对着同样无所适从的桑枝夏换了副温和的口吻:“别害怕,没事儿。” “是第一个孩子?” 桑枝夏怎么都没想到会突然遭这么一番惊雷砸头,惊讶之下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点头。 “是。” “那也不碍事儿。” 齐老安抚似的拍了拍桑枝夏的肩膀,温声说:“你的身子被调养得很好,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是药三分毒,你刚有孕什么药都不必再吃,好好休息好好养着,比吃什么都强。” “这一路上有我帮你看着呢,只要不太累就不会有问题,放心吧。” 齐老温声细语的叮嘱好了桑枝夏,直接对着门外同样惊讶的宋六等人摆手:“今日走不了了,在此歇上五日,去传话吧。” 原本要走的队伍走不了了,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起了喜色。 徐璈和桑枝夏成婚已经两年半了。 换作动作快些的,年轻夫妻成婚不足半载便有喜讯。 这个孩子足足来迟了两年,宋六等人简直不敢想这个消息送回家中,徐家的人听了会有多欢喜。 所有人都沉浸在欢喜当中,徐璈小心翼翼地扶着桑枝夏回到客栈简陋的房间,突然间就开始看房间里的什么东西都不顺眼。 床太旧了,床幔也灰扑扑的。 桌子是缺了角的,茶碗也褪了瓷色。 就这样一个窗户都嘎吱作响的地方,他是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住的? 如潮似的愧疚席卷了徐璈残存不多的理智,徐璈原地转了几圈就想发疯。 “换,全部都要换。” “不行,我现在就派人去买宅子,一定要……” “徐璈。” “这些都不行,委屈你和孩子了,我……” “徐璈。”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伸手抓住徐璈发抖的手,在徐璈发红的双眼中哭笑不得地说:“你别害怕呀。” 徐璈身子僵得不行,手也一个劲儿发抖,反复张嘴后哑声说:“我不是害怕。” “枝枝,我是欢喜到惶恐。” 太突然了。 喜讯来得毫无征兆,突然到来的孩子宛如个在脑中炸开的烟火,顷刻间便可让徐璈失去所有理智。 徐璈激动得说不出话,舌头跟牙齿打架似的脸都憋得通红。 桑枝夏难得见他这副神态,原本萦绕在心头的紧张散了许多,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儿。 桑枝夏抓着徐璈的手晃了晃,仰头望着他笑意盈盈:“就那么高兴啊?” 徐璈喉头剧烈一滚,双目发红:“高兴。” “特别高兴。” 桑枝夏眼底笑意溢出,抓住徐璈的手贴在自己平坦的小腹,哪怕竭力镇定,字里行间也带了挥之不去的恍惚:“我也高兴。” “但我觉得像做梦一样,好像一点儿都不真实。” “我肚子里真的有个小娃娃吗?” 可能乖巧或者是顽皮的小娃娃,长大了会叫爹爹娘亲的小娃娃。 徐璈单膝跪在地上把脸贴在桑枝夏的小腹,深深吸气后闭上了眼:“有的。” “枝枝,我们有小娃娃了。” “枝枝,我们要当爹爹和娘亲了。” 第448章 权当是哄孩子爹玩儿 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人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大起大落。 桑枝夏分明刚起来不久,可吃了点儿东西,再打起精神跟徐璈说了会儿话就觉得累了,没多久就又睡下了。 徐璈心潮起伏没有半点困意,守着桑枝夏睡熟了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想了想直接奔着齐老在的后院去了。 “呦呵,稀客。” 齐老意味不明地把袖子一摆换了个姿势坐下,看着不请自来的徐璈,习惯性讥讽:“你不是撵着夏丫头打转么?她人呢?” “你这会儿就得闲看得见别人了?” 徐璈罕见地没有反唇相讥,反而是满脸恭顺地低下了头:“枝枝吃过饭歇下了,我来找您是想请教些问题。” 桑枝夏有孕的事儿实在太突然了。 若是换作在家中,那家里长辈懂的多,自然会从旁提点该如何照顾。 可出门在外顾不得那么多,徐璈身边也暂时寻不出个懂行的人,唯一能指望得上请教几句的,就只剩下齐老了。 齐老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指了指空着的凳子示意徐璈坐下。 徐璈走近坐下,目光一扫桌上摆着的纸笔有些意外。 齐老只看一眼就猜到他在想什么,敲了敲桌上的东西懒懒地说:“不懂的拿回去看,看了要是还没看懂,那就无事多吃些猪脑子,以形补形也算个法子。” 徐璈任由被嘲也不顶嘴,拿起桌上齐老亲笔记下的孕期各种注意事项看了半晌,迟疑道:“此去西北路远,枝枝的身子受得住吗?” 齐老不答反问:“受得住当如何,受不住又当如何?” “若是吃得消,那便缓了行程一路慢慢游赏返程,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不让她累着,不拘所耗时间的长短,慢慢回去。” “倘若吃不消,那就不走了。” “不走了?” 齐老微妙道:“你们不是着急回去么?不回也行了?”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也不急在这一时。” 徐璈想也不想就说:“我都想过了,这个小镇偏僻不适合养胎,但是再往前八十里便是县城,可以去县城里买一处宅子暂时住下,等枝枝的情况安稳些了再说。” 齐老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玩味道:“那要是直接歇到生产那日,耽误的时间岂不是太长了些?” “那也无碍。” 徐璈现在满脑子除了桑枝夏和腹中的孩子什么都想不到,脱口就说:“如果这样能更妥当些的话,那就……” “不必。” 齐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摆摆手说:“虽说有孕时不宜奔波,可只要没累得太狠,适当动一动也是好事儿。” “她和孩子现在都安然得很,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有问题我会跟你说,无事不必自己吓唬自己。” 徐璈上下乱撞的心终于安稳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样子惹得齐老嗤笑出声:“也亏得那丫头能昧着良心跟我说,你是个稳重的。” 就这样的,跟稳重有一文钱的干系么? 齐老嫌弃地啧了一声,直接逐客:“行了,拿着这些赶紧滚。” “还有,妇人有孕最怕情绪起伏太大,最忌受惊受怒,你小子自己警醒着些,可别拿什么见不得人的委屈给她受。” 徐璈满脸受教,从善如流地站起来点头说好。 等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堆纸走远,齐老才眯眼笑着摇头:“傻小子……” 傻小子欢欢喜喜地当了爹。 哪怕是还没见着孩子正脸,也尚不知腹中孩儿是男是女,却已经早早拿出了十二万分的严阵以待,只等着把大人孩子伺候好了,生怕有一丝的不周到。 桑枝夏也高兴。 但高兴之余,桑枝夏还是觉得,徐璈有点儿太夸张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看着被铺得几乎感受不到板子的地板和车壁,缓缓呼气:“这么热的天儿,你上哪儿弄来的这些毯子铺地?” 徐璈扶着桑枝夏坐下,把车窗稍微支起来一截,确保有风能吹进来但风又不会太大,自己再三感受过了确定无碍才说:“地气寒凉,隔开好些。” 桑枝夏指了指车壁:“可是我是在车上,车架子距离地面还隔着一大截呢,哪儿来的地气?” 徐璈沉默着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温水,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总之先隔开,隔严实了总该是没毛病。” 桑枝夏挑眉算是默认了徐璈的歪理,在他要往自己的腰后塞靠枕的时候,眉梢缓缓飞起,尽管自己感觉用不上,还是默认了徐璈的操作。 “谢姨说你去找齐老讨教,还学了些什么?” 徐璈把特制的软枕放好,头也不抬地说:“没学什么,就是一些需要注意的。” “脚难受吗?要不现在就把鞋子换了?” 看到徐璈拿出的大了两码的鞋,桑枝夏沉默一瞬配合地点头:“我觉得行。” 徐璈忙忙碌碌折腾半天,总算是把想得起的都安置妥当了,暂时也看不出别的了。 桑枝夏找了个由头说自己想吃点儿果子,徐璈听了跟得了圣旨似的,当即抓了马鞭就下车去找。 谢姨一直在边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很识趣地也不插话。 等马蹄声传远,才忍不住笑道:“妇人有孕到了后期是会手脚浮肿,可您眼下不足两月,月份还浅呢,姑爷有些太紧张了。” 齐老把桑枝夏当女儿看待,谢姨等人也认桑枝夏为主,索性就尊称徐璈一声姑爷。 齐老默认了这个叫法,徐璈自己也不在意。 只是桑枝夏每次听到都有些想笑:“算了,由着他性子来找些事儿做,免得他一直盯着我。” 从知道她有孕开始,徐璈看似镇定,实际上就开始神神叨叨的。 白天什么也不做围着桑枝夏转圈打转,晚上也不睡觉,睁着一双大眼睛就盯着桑枝夏的脸和肚子不眨眼。 齐老做主在客栈里休息了五日。 整整五日,徐璈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全部心思都挂在了桑枝夏的身上,然后开始看桑枝夏身边的一切都不顺眼。 大到床是不是硬了,小到地上可能出现的一粒石子,总之瞧着什么都能扎徐璈的眼。 如果可以,徐璈恨不得把马车里铺着的毯子都扯了铺出去十里地,稍微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呼吸一凝。 这种情况下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不如随他。 反正徐璈再折腾也就是折腾他自己,她多配合些徐璈就能开心许久,权当是哄孩子爹玩儿。 桑枝夏不嫌费劲儿。 第449章 现成的人,你让他闲着做什么? 谢姨想想徐璈的各种反应也觉得好笑,摇摇头没多评价,只低头做手中的针线活,做的一看就是小孩子的东西。 桑枝夏靠在车壁上无意识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望着谢姨手中的东西说:“我自己手笨做不来精细的,捯饬出的那点儿丑东西也只有徐璈不嫌弃,什么都往身上挂。” “不过家里人要是得了消息,我婆婆和婶娘她们肯定也要忙活了。” 还有那几个小的。 自己回去的时候鼓着个大肚子,那几小只肯定会惊得不轻。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说起了家中的人,谢姨听着听着温声说:“您这是想家了?” 桑枝夏无声一怔,而后闭上眼笑了:“想。” “都出门小半年了,哪儿能不惦记呢?” 只是还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照他们目前这个速度,等他们到家的时候,家里农场的秋收可能都要张罗一大半了…… 原本想好的事儿可能暂时做不完了,不过来年家中多个小娃娃,这把赚了。 桑枝夏在徐璈堪称呼吸都放轻的照顾中,不慌不忙的往家赶,远在西北的徐家也终于在消息送出后的一个月收到了喜讯。 许文秀当场就激动得红了眼:“哎呦,这可是大喜事儿!” “夏夏有喜了,我要当奶奶了啊!” “是是是,大嫂你是要当亲奶奶了。” 徐二婶美滋滋地搓了搓手,也跟着乐了:“你当亲奶奶,我也能混着被唤一声二叔奶,我沾光了啊。” “大嫂,夏夏在信中还说什么了?你别护着让我也瞧瞧。” 薄薄的一封信在徐二婶手中转了又回到徐三婶手里,最后被老爷子接过去的时候,家里的老少都在笑。 老爷子摸着胡子欣慰道:“好。” “咱家来年要添丁多人口了。” “璈儿他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家?要不派人出去迎一迎?” “老爷子,这可不好迎。” 徐三叔哭笑不得地说:“他们夫妇只说了最迟三个月内可到,具体走的那条线路却没说,咱们就算是派人出去了,一时也搞不清在哪儿等着合适。” “不过徐璈稳重,想来是会照料周全的。” “那就给他们传信,让他们记住务必不可心急,一路稳妥为上,慢慢地来,千万别急。” “对对对,这可不能着急。” 徐三婶赶紧说:“夏夏这可是头一胎,月份又小,这正是要好生安胎养着的时候,可不能大意。” 出门前许文秀万般都说好,此时想想在半道上发现有孕的桑枝夏,却心疼得叹气:“早知道我就不答应让璈儿胡来了。” “大老远的,换作没事儿的奔波都觉得辛苦,更何况夏夏还怀着孩子?” “夏夏那孩子身子弱,这样的苦可怎么吃得?” 许文秀越想越是忍不住嘀咕起了徐璈不靠谱,徐二婶听了半晌好笑道:“嫂子,徐璈自己都要当爹了,他肯定会把媳妇儿孩子照顾好。” “你与其琢磨这个,不如想想趁夏夏他们还没回来,给还没出生的孙儿孙女儿做点儿什么?” “小衣裳小鞋袜,还有小床小摇篮,孩子出生后伺候月子养孩子,桩桩件件都是事儿,一两日可做不完呢。” 许文秀被转移了注意力跟着徐二婶去选料子了。 徐三婶抓着徐三叔去选木料,准备亲手打些小娃娃用得上的东西。 徐明辉本来是想知道徐璈什么时候回来干活儿的,冷不丁得知自己要当表叔了,惊讶之下无奈笑道:“看样子大哥大嫂他们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徐璈走之前说得好好的,先暂时帮着盯一段儿,等他回来了就行。 可眼瞅着是不行了。 以徐明辉对徐璈的了解,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徐璈的脑子里应该是装不下半点正事儿了。 这活儿他还得接着做。 老爷子沉浸在自己即将当太祖父的喜悦中无法自拔,笑呵呵地说:“他们回不来,地里的粮食不等人。” “时候差不多了该收就收,具体该怎么做你大嫂都教过你,照着她教你的做就是。” “对了,这是咱家小辈中的头一个孩子,你觉得名字从哪儿取比较好?” 徐明辉沉默一刹,诚恳又认真地说:“祖父,我觉得大哥应该不希望我在这件事上多嘴。” 徐璈会杀了他的。 当场提刀的那种。 徐明辉不想血溅三尺,微微一笑站起来说:“孩子名字的事儿您慢慢想,我先去茶园那边看看,陈菁安还在那边等着我呢。” 老爷子心不在焉地摆手示意徐明辉可以走了。 茶园里,陈菁安得知徐璈暂时还赶不回来,先是气得眉毛倒竖,紧接着又是酸得眼睛发红。 陈菁安没好气地说:“这就要当爹了啊?” 徐明辉神色冷静:“嗯,对。” “他要当爹了,我们给他干活儿没完了啊?” 徐明辉默默绷紧了唇角,心累叹气:“你不说的话,可能还没那么心酸。” “不过我大嫂身子不好,多些顾虑也是正常,等秋收忙过了就好了。” 陈菁安气得眼珠子先红再绿,咬牙切齿:“你是在说什么泼天的笑话?” 徐明辉:“……” 陈菁安:“徐璈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 “现在是陪着养胎,等孩子落地了就是要陪着养孩儿,他那比杏仁大不了多少的心眼子装得下媳妇儿和孩子,就不可能再想得起我们了!” 徐明辉无力地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不得不说,陈菁安的直觉很有可能是对的。 这种不要脸的事儿徐璈真的会做! 陈菁安被困在农场里种茶养猪小半年,心力交瘁的同时心态崩溃,抓着头发就要原地跳脚。 “不行,这活儿我不干了,你……” “你不能走!” 徐明辉一把抓住急赤白脸的陈菁安,狠狠咬牙:“你这时候走了,我怎么办?” 秋收在即,徐明辉恨不得把路过的狗都抓来跟着抢收,已经来了的人就绝对不可能放走。 陈菁安急得抓耳挠腮地想跑,远远地看到有个人来了,眼底渐渐发亮。 陈菁安撞了撞徐明辉的胳膊,小声说:“那人不是有求于你大嫂还赖着不走么?” “现成的人,你让他闲着做什么?” 第450章 不光是要吃,他还要捡着贵的吃! 江遇白本来是日常出来闲逛。 徐家农场中的耕种和养护模式跟以往认知中的大为不同,带来的收益巨大。 江遇白无事就出来溜达,看似跟无关路人闲聊打发时间,实际上也是为了能多看看徐家农场中的东西。 目之所及见到的都是岭南最缺的。 他在此处看得多学得多,等回到岭南的时候,不说照搬全部,哪怕能让岭南的农耕现状能比现在好上三成,他这一趟就算是收获巨大。 江遇白一路溜达着一路看,老远看到徐明辉和陈菁安对着自己笑得和善又灿烂,心里咯噔一响,下意识地说:“你们这是……” “哎呦,来了啊。” 陈菁安热情洋溢地扑过去揽住江遇白的胳膊,笑得人畜无害:“等你半天了,又上哪儿去转悠了?” 江遇白没能在第一时间提起警惕,本能地说:“就是在村里瞎转悠,没去不该去的地方,你们……” “进了一个村,那就都是自己人,哪儿会有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徐明辉微笑补充:“来都来了,的确是不必再分你我了,不用那么见外。” 江遇白闻声眉梢飞起,眼底铺满了微妙。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在几天前,陈菁安看着他的眼神还满眼提防,还特意划了好几个地方直接点明了说外人勿扰,明着就是在提醒江遇白识趣不要乱闯。 这才几日的时间,他这个外人就用不着见外了? 江遇白心情复杂呵呵地笑。 陈菁安自来熟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我听说你上次去墨鼎山摘茶叶被人训了,只怕是也没尽兴吧?” 江遇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上次是误会,我不知道不能摘,所以……” “能摘,怎么就不能摘了?” 陈菁安想也不想地说:“茶叶长出来了就是要人摘的,不去摘的话一直长在茶树上,嫩尖岂不是也要长成老叶了么?” “今日得空么?要不咱们再去一趟?” 事出反常必有妖,突有殷勤必是有套。 江遇白谨慎地挤出个笑,试图把陈菁安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扒拉开:“其实我也转悠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回去找老爷子下棋。” “你们要是有正事儿的话,其实不管我都行的,我自己……” “嘿呀,远来是客,我们怎么能让你干瞪眼瞧着呢?那未免也太失礼了。” 陈菁安一副我多为你考虑的样子嘿嘿一笑,二话不说勾着江遇白就走:“走走走,我带你采茶去。” “我跟你说这可是今年茶园采的头一波老叶,虽说时节不对也没法拿来喝,但装了拿回来给你泡泡澡也是不错的。” “这回你只管随便摘,想摘多少摘多少,我保证全都给你装好了带回来,绝对没人敢说你!” 徐明辉笑盈盈地看着江遇白被拉走,在两人走远前温声叮嘱:“再有半个月便要开始收粮了,记得在那之前回来。” 江遇白能做的事儿不多,下地也挥不动镰刀。 但到底是岭南王精心培养出的小王爷,不管是记账还是管辖都是一把好手。 更重要的是,这人虽然来意不纯,但对徐家无害,可以信得过。 这样的人要是请进了秋收的打谷场上当个管事,徐明辉简直不敢想自己会有多省心。 徐明辉面带微笑去农场了,江遇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被拽进了火坑。 茶园打老叶的忙碌暂时告一段落,陈菁安马不停蹄地就扯着江遇白回了农场。 农场里刚宰了三十头猪,村里的大娘和年轻的嫂子们熟练地支起了大锅,锅中冒出的热气烘得人额角的汗不断下落,顺风传出的香气遍布了村子。 熬好的猪油被装入木桶转移到皂坊,熬好的油渣依旧照例分了两份。 多的一份送入西北大营给将士们改善吃食,剩下的被拿着锅碗瓢盆的村民分入了各家的碗中,徐家都连着吃了三日的油渣炒菜。 江遇白学着徐明阳等人的样子在腰上挂了个小荷包,荷包里装了满满一袋子油渣当零嘴嚼。 江遇白的嘴里嘎吱作响,说出的话也含糊不清:“你们也太不见外了,账也让我记了?” 都说账本是要命的东西,这样的机密轻易不可示人。 徐家这些人倒好,直接安了桌子摆着笔墨,抓着自己就往凳子上摁。 就不怕自己窃取到什么不该知道的? 徐明辉忙得眼下都发青,听到这话想也不想地说:“不让你记账,这些也瞒不住你的眼。” “看都看那么仔细了,帮着记几笔好像也不稀奇?” 江遇白默默往嘴里塞了一颗大点儿的油渣,泄愤似的狠狠咬下去:“不过就是吃你家几颗油渣,代价可不小。”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徐明辉也是彻底不要脸了,对着江遇白腰间的荷包抬了抬下巴,话声幽幽:“吃完记得手擦一擦,油渍别往纸上抹。” 这些东西等桑枝夏回来时要送去给她看的,油不滋啦的怎么看? 江遇白被气笑了,小荷包拴严实往桌前坐下,抓起毛笔懒懒地比画了几下,惊奇道:“这也是你们农场里弄出来的玩意儿?” “还有那什么皂花,那东西听说好卖得很,分我两朵当工钱?” 徐明辉平白得了个干活儿的心情大好,很好说话地点头:“明日让人给你送一盒八个。” “一会儿送来的粮会上称过数,记账的时候把地亩数和所得米粮之数都记详细,有不明白的地方你问问许叔。” 徐明辉说完被人匆匆叫走,江遇白正想去给自己弄一壶茶坐着慢慢来,耳边就响起了许童生意味深长的声音:“我是劝你少喝水,最好是不喝。” 江遇白捏着自己的紫砂小茶壶,一脸认真的好奇:“为何?” “难不成在这儿记账的人连水都喝不得?” 许叔亲历过两年的秋收很有经验,摸着胡子笑得骄傲又唏嘘:“东家倒是备了好茶好水,只是喝多了耽误事儿,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江遇白不是很懂这话什么意思,想了想又狠狠抓了一大把价值千金的墨茶塞进小茶壶。 活儿都帮着干了,多吃几片徐家的茶叶怎么了? 他不光是要吃,他还要捡着贵的吃! 第451章 那就让他睁大眼看个仔细 可一个时辰后,江遇白就后悔了。 江遇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排起了大长队的人,再回头一看距离甚远的恭房,额角青筋无声细爆。 江遇白深深吸气后说了句稍等片刻,起身的动作极其狼狈。 跟着来记账的徐嫣然忙里偷闲歪头看了一眼,老神在在地对着同样被封印在桌前的徐明煦说:“这才多长时间,这人到底在磨什么洋工?” 不到一个时辰,都跑两次了吧? 徐明煦人小小的,埋头在桌前笔耕不止,头也不抬地说:“二哥好像找到个不老实的帮手。” “话说二哥给他一日多少工钱?他这么偷懒咱家是不是亏了?” 说到亏了,徐明阳警惕地昂起了小脑袋,眯着眼说:“那可不成。” “拿了咱家的工钱,那就必须好好干活儿,一会儿我盯着他!” “哎呦!三叔你敲我做什么?” 徐明阳捂着脑袋委屈瘪嘴。 唯一一个知道江遇白身份的徐三叔深深吸气,翻过桌上的纸语重心长地说:“别盯着别人了,看好自己的笔墨。” “这账要是记不清,等你们大嫂回来了,看你们怎么去邀功!” 说起许久不见的桑枝夏,几小只瞬间都老实了。 只是等江遇白急匆匆的再跑回来的时候,徐明阳还是悄咪咪地蹭过去小声警告:“不许偷懒!” “你要是再偷懒的话,我就让我哥扣你的工钱!” 江遇白抓起的笔在纸面上落下一个大大的墨点,再开口时话中充满了无力:“小子,你哥根本就没有给我算工钱好吗?!” “你家一个账房一日多少工钱,麻烦你记得提醒他给我结账!” 结账是不可能会结的,绝对不可能。 徐明阳得知江遇白是不要钱的之后也不叽歪了,甚至还在想偷懒的时候,主动跑着去给江遇白泡茶。 江遇白一言难尽地瞥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小茶壶,含恨咬牙:“不喝了。” 往这记账的桌前一坐,什么杂念都不必有了。 江遇白黑着脸奋笔疾书,记着记着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江遇白抓起的笔尖顿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报数的人说:“一亩所得八百六十三斤粮,你确定没称错?” 被问到的人莫名其妙地说:“怎么可能会出错?” “报过来的数都是过了三遍称的,绝对是对的。” 江遇白眸子狠狠颤后落笔记下,写到净粮几个字时手腕不由自主地发抖:“是除去了谷壳的纯米?一亩所出的纯米能有这么多?” “这还不算多的。” 许童生囫囵擦了擦额角的汗,喘着气说:“今年东家划出的试验田明日才收,那边收下来才是最惊人的。” “今日记的这些都跟去年起伏不大,算是稳扎稳打,等试验田的粮打出来了,那才是重头戏呢!” “试验田?” 江遇白飞快地翻过一页,示意下一个人上前的同时不经意地说:“什么叫做试验田?” “这个我也说不好。” 许童生哭笑不得地说:“东家这么叫,大家伙儿也就跟着叫了,具体什么意思还真的不好说。” “不过试验田那边跟别处的不一样,都是东家亲自带着人下田,从撒种到分秧东家都不假手于人,是最得东家重视的地方。” 前两年试验田出产的粮食都是最多的。 今年还没到秋收的时候,知道前两年情况的人就已经在暗中猜测了,都在讨论今年的试验田是否还能创造奇迹。 不过在收割出的粮食实实在在上了称之前,猜什么都不准。 一切都要等到几日后才可得出定论。 许童生随意扯了几句闲就埋头继续忙了。 江遇白默默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敛去眸中深色,在鼎沸的欢喜人声中继续记账。 忙碌一日暂歇,次日一大早江遇白就捧着自己的小茶壶准时到了打谷场,自觉开始帮忙。 秋收是被灌溉了一整年希望的大事儿,徐家农场的秋收更是人人都挂在嘴边的大热闹。 江遇白陆陆续续听说了不少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不那么忙的时候,还跑到地里拎着镰刀跟着割了两垄地的稻子。 全程自己动手,割完了自己扛去打谷场,上称脱谷全都亲眼盯着,一丝细节也不肯放过。 江遇白的所为传入徐明辉的耳中,徐明辉却只是淡淡地说:“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这些不必避他。” 徐三叔本来还有些担心,听到这话眸光微闪,挑眉道:“这是你大哥的意思?” 农场是桑枝夏的产业,也是徐璈和她一起打磨出来的成果。 如果不是得了徐璈和桑枝夏的首肯,徐明辉不敢这么大胆把一切都摊在江遇白的眼前。 徐明辉失笑道:“瞒不过三叔。” “大哥的意思是来都来了,也不必藏着掖着地不让人见,有些东西摆出来了,或许是好事儿。” 徐璈这次去蜀地还办了不少事儿,除了桑枝夏,就只剩下徐明辉知道的最多。 徐明辉说不准徐璈现在对京都有多失望,不过他觉得让江遇白提前一步做到心知肚明,其实是好事儿。 毕竟若想达成合作确定徐家的地位,那就必须先把能谈判的筹码摆在明面上,最好是让人看个一清二楚。 江遇白想看,那就让他睁大眼看个仔细。 徐家农场给他带来的震撼越大,于徐家接下来的局势也就越是有利。 徐三叔一听就猜到他们有事儿瞒着自己,不过想想也只是笑着摇头:“罢了,你们商量好了都觉得没问题就行。” 徐明辉笑着应声,等到打谷场听完江遇白的话,没多想就点头说:“试验田是我大嫂划出来的,也不是什么秘密,你可以自己抽空去看。” 江遇白忙活了一日才得闲坐下来喝口水,闻声端着小茶壶的动作微顿,要笑不笑地说:“放我自己去看也行?” “行。” “你要是怕迷路,我可以找个人带你。” 徐明辉把桌上的账册收起,不紧不慢地说:“要是不想被人打搅,你自便也行。” 江遇白啧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等茶壶中的茶水饮尽,灌水的时候慢悠悠地说:“田估计也都是差不多的,区别理应在别处。” “例如种子。” 江遇白说完笑眯眯地转向徐明辉,玩味道:“我听人说,农场用的稻种都是嫂夫人亲自培育出来的,选种留种都有讲究,此话当真?” 第452章 想个钱生钱的法子,做点儿别的? 农场中的细节瞒不住有心人的眼。 江遇白既然是来了,会发现这些也不奇怪。 徐明辉没有隐瞒的意思,淡淡地说:“是我大嫂弄的。” “徐家在此之前无人懂耕种之道,这些东西也不是光是道听便可领会的,我们都是按我大嫂吩咐的做,更多的我也说不清。” 桑枝夏并不藏私,不管是耕种还是酿造之法,又或者是皂花的制作售卖,但凡是家中用得上的技巧,拿出来时都是试图人人教会。 可学得会和想得出是两回事儿。 若无桑枝夏开道在前,他们学得再快也不顶事儿。 江遇白闻声眸色微闪,托腮笑道:“若是关窍出在种子上,那好像也没那么难办了。” “对了,嫂夫人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能给透个风么?” 徐明辉意味深长地看江遇白一眼,要笑不笑地说:“你不是暗中留了人一路护送吗?这都不知道?” 江遇白笑而不语。 徐明辉话声淡淡:“我大嫂大多数时候都好说话,只是再好说话的人,也有性子刚烈的一面。” “你要是想从她手中得到什么,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徐明辉说完抱着账册走得头也不回。 江遇白见状微妙地眯起了眼,笑色唏嘘:“有本事是一,能让这些人都心服口服却是不易。” 徐璈是护妻心切,偏向桑枝夏不难理解。 可徐家这么多人,老老少少都下意识以桑枝夏为主,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能让徐家这些心高气傲的人都有同样的反应,这倒是不容易。 跟着江遇白的人心疼他遭罪听使唤,小声说:“小主子,要不您就先出村住几日,等要等的人回来了再说?” 徐家的人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 从秋收开始的第一日直到现在,整整十日了,江遇白不是在记账就是在地割稻子,一刻空闲的时间也没有。 人家埋头下力气都有工钱可拿,江遇白跟着忙得脚不沾地,什么好处都还没见着。 若是在岭南,江遇白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开口的人有心想劝一劝,谁知江遇白听了却说:“不吃人家的苦,哪儿的脸要好处?” 要是能拿到确保增产的稻种,转栽到岭南的土地里也有翻倍之效,别说是吃几日的皮肉之苦了,就是再帮着徐家干半年的苦工也好说。 江遇白摆手示意下属不必再说,站起来时懒懒地掸了掸衣摆,慢悠悠地说:“村里的事儿我有分寸,盯好京都那边的反应即可。” “我听说太子被罚在东宫幽禁,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传出了?” 随从低着头小声说:“蜀地的事儿爆出,太子受到牵连地位大不如从前,如今似有势颓之意。” “势颓?” 江遇白呵了一声,讥诮道:“若是真的势颓了,那我大约也不用再去割稻子了。” “你们都小瞧当今的那份爱子之心了,只要当今还有一口气在,太子倒不了的。” 这样明目张胆的偏袒对其余人而言,或许不是好事儿。 但于江遇白而言,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要不是太子的地位实在稳固,他哪儿来的机会上桌开口? 江遇白意味不明的笑笑抬脚就走:“走吧,回去吃了晚饭明日还得接着干呢。” “徐明辉不是给了我两盒皂花当工钱么?回去瞧瞧。” 江遇白美滋滋的去研究皂花是何物,跟皂花有关的账册也在同一时间送到了桑枝夏的手中。 徐璈本来是不想让桑枝夏在这种事儿上费心的。 可东西都送到了,不看也不行。 徐璈拿着剪子把烛芯剪了,又多点了几根蜡烛后闷着嗓子说:“都是些寻常的账册,徐明辉他们看过了确定无碍,何必又让你费一道神?” 桑枝夏翻过一页,哭笑不得地说:“徐明辉是谨慎。” “他行事一直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嘀咕一日了还没说够?” 自打他们出门把家中农场和店铺的事儿交给徐明辉,徐明辉就会定时准点儿把汇总的账册送给桑枝夏过目,绝不延期。 从账册送到徐璈就在嘀咕,现在还念叨。 这人到底是打算念叨到什么时候? 徐璈忍着怨怼在桑枝夏的边上坐下,没好气地说:“他是谨慎,谨慎到都懒得再多动一分脑子。” “枝枝,要不……” “打住。” 桑枝夏伸手捂住徐璈的嘴,在徐璈不满的目光中抽气道:“徐璈,我是怀孕了,不是手脚都废了。” “你这个不许那个不让的,嘴里挂着的就没有一件是我能做的,你有点太离谱了。” 桑枝夏一开始以为徐璈这种莫名的紧张会随着时间消散,然而事实证明,有些东西是她想得太多。 随着时间的流逝,徐璈的紧张非但没有减少,症状反而是越演越烈。 再这么下去,那真是什么都不用做了。 徐璈握着桑枝夏的手反驳不出口。 桑枝夏顺势在他的手腕上掐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齐老都说过了,我的身子很好,孩子也长得很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不耽误什么,你总盯着我不放做什么?” 徐璈抿紧了唇角不说话。 桑枝夏忍无可忍的抬手推开他不断往自己肩上磨蹭的大脑袋,哭笑不得地说:“别闹,跟你好好说正事儿呢。” 桑枝夏把桌上的账册合上,一本正经地说:“咱们这次出去除了蜀地的农场,还弄回家不少银子,这些银子你想好怎么处理没?” 太子跌倒,徐璈吃饱。 一次截胡到手的巨额之数入了库,账上立马就有了相当可观的盈余。 再加上农场和店铺半年的积攒,以及丰收后可得的利润总和下来,说是最有钱的可能有些夸大,可说一句相当富裕还是可以很理直气壮。 起码桑枝夏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徐璈磨刀霍霍去截胡的时候杀气腾腾,银子到了手却没多的想头,只是靠着桑枝夏的肩懒懒地说:“都入你的私房当体己,等孩子出生了,给你和孩子买糖吃。” 桑枝夏直接被气笑了:“买糖吃?” “唔,想吃什么买什么。” “那也吃不了这么多。” 桑枝夏捏了捏徐璈的鼻子,在徐璈看似抵抗,实际上一动不动的抗议声中动了动肩膀,低声说:“银子放着也是空放着,要不想个钱生钱的法子,做点儿别的?” 第453章 枝枝,野心很大 手中的银子还没有这么多的时候,桑枝夏就大致想过日后。 土地的产能是有限的,在圈定出的时间内,所得必须跟时间挂钩,着急也不管用,一步都不能提前。 可土地产出后能换算出的价值,可以被极限扩大。 桑枝夏想了想说:“咱家现在的农场规模已经不能再扩了,现在不光是养的牲畜还是种的粮食都已经到了极致,再复杂的话不是好事儿。” “但是农场的范畴可以扩大,农场中得到的东西也可以自成一线。” 徐璈眨了眨眼,试图理解地说:“你是说,可以把农场中的东西卖得更多更广?” 桑枝夏打了个响指表示赞同。 “我觉得咱们的铺子开少了,种类不足,这次回去可以直接开得更广些,最好是能覆盖农场产出的全部。” 自产自销,全面覆盖。 这样农场所得便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价值转化的最大化,到手可赚的银子自然也会变得更多。 似是怕徐璈无法理解自己的意思,桑枝夏敲了敲桌子说:“我之前就想过,不管是黄豆酿成酱油,还是牲畜腌成熏肉,又或是猪鬃的制成的毛刷毛笔,猪油制成的皂花,或者是茶园中采摘下的茶饼,这些都可以卖。” “但是咱们目前只开设了粮庄和皂花铺子,种类太少了,别的少不得要过他人之手,那就必须让利。” 只要操作得当,这部分让出的利益完全可以全部拢在自己手里。 有银子赚的事儿,何必交给别人去做? “笔墨铺子,猪肉铺,香料铺,茶叶铺子,粮庄酒庄,药铺布庄,这些咱们都可以自己做。” 桑枝夏拿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举了例子,大手一挥直接说:“咱们可以设法把街道的这一边都盘下来,全都开成自己的铺子。” “这样不管是去买什么的,只要入了这条街,无论进的是哪一间店,买的都是咱家的东西。” 这样大手笔的往下砸,前期耗费的确是不小。 可看的不光是眼下,还有来日方长。 只要手中占据的铺面够多,所做的生意覆盖范畴足够宽广,流淌进了街道的银子,最后就一定会落在自己的手里,不愁回本无望。 桑枝夏逐一又举了几个例子,听得徐璈的眉梢缓缓飞起:“这样的话,岂不是要占据西北半城的铺子?” “在不违背良心损害他人之利的情况下,当然是所占份额越多越好。” 桑枝夏挑眉道:“而且谁说咱们能占的只是西北半城?” 出了西北天地仍大,农场也可以换个地方开设第三个第四个。 除了目前徐家主要盘踞的北城,西北仍有两城是空白的。 在北城成功的经验换到其他地方,可赚之利也很大。 桑枝夏把桌上的账册推到边上,用手指蘸取了茶水大致画了几下,不紧不慢地说:“以洛北村为主要的农场的确是不能再扩了,可西北的荒地无限,咱们可以出了北城再谋划其他。” “相等规模的农场开设出一城一个,明年争取在西北占地万亩,从万亩的基础上再把农场产出往外输送,这一来一回的不都是银子么?” 若是换作之前,桑枝夏或许还会有成本太大的顾虑。 但现在不同于从前。 他们手里的本钱是足够的,一年内占地万亩不是奢望。 改良后效率更高的农具,产量翻倍的粮种,以及灌溉更为方便省力的水车,这些都是无限扩增土地面积的底气。 等把西北荒地上的人力和土地都利用起来,再把产出往形形色色的店铺中一放,互为价值置换,收效一定可观。 桑枝夏说得口干伸手去抓茶壶。 徐璈把自己的茶杯递给她,等她喝了几口水才扶额笑着说:“枝枝,你所言描绘出的野心很大。” 真达到这种效果,那可就不是一句大地主能简单概括的了。 桑枝夏农场所出的粮,几乎可以成为撼动整个西北的命脉,甚至是更多地方。 桑枝夏笑眯眯地托腮,眨眼说:“那你会觉得我是在异想天开吗?” “不。” 徐璈玩味道:“我被你描绘出的野心说动了。” “等这次到家我就去打听铺子的事儿,最迟年底之前,一定让你看到你想要的。” 徐璈伸出的手指蜷过桑枝夏耳边的碎发,笑意溢出:“而且我跟你保证,不止是西北。” 就算是出了西北大地,桑枝夏想要的,也一定会是她的。 桑枝夏和徐璈简单商定后,年底之前大批开设店铺的决定就及时送回了徐家。 在他们抵达家中之前,徐明辉等人需要先暗中摸清北城的情况,分批买入大大小小的店铺。 桑枝夏行事没有瞒人的意思,在齐老问起时直接说了自己的打算。 齐老听完笑色悠悠地说:“想法不错,实施起来或有难度。” “除了西北,蜀地也想照此法?” 桑枝夏不是很确定地说:“蜀地的农场刚开设起来,完全照搬估计需要等两年。” “不过西北试试要是成功了的话,等时机合适了,应该是差不多。” “那也不必等太久。” 齐老慢悠悠地说:“我不是把蜀地的铺子都给你了么?事先吩咐下去,让底下的管事们先慢慢把该有的备下,等你想动手的时候自然就快了。” 桑枝夏一脸受教地点头。 齐老见了眼中笑色更加温和,缓缓坐直了身子说:“你到西北的北城多长时间了?对北城的了解有几分?” 桑枝夏不明白齐老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下说:“不足三年。” “多数时间是在村里,对北城的情况知道一些,但是不多,怎么了?” “一看也能猜到你所知不多。” 齐老把桌上的点心往桑枝夏的手边推了推示意她吃些,看着桑枝夏鼓起的腮帮子温声说:“世人都知西北荒苦,可大荒之中也有重宝,这一点却少有人知。” “南产美玉,北出矿石,西北大荒地中能挖出的可不仅仅是粮。” 桑枝夏咬点心的动作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看向齐老:“您是说……” “嘘。” 齐老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拿出个一看就很有年份的羊皮卷说:“这可是比炸毁的龙脉更宝贝的东西。” “拿好,归你了。” 第454章 我只要活着,看得到的 桑枝夏知道潜渊山庄积藏百年底蕴深厚,也知道齐老一直都是被朝中忌惮但又靠着手段游走在权臣世家间的能人。 但桑枝夏怎么也没想到,齐老的手中居然能拿出这样的东西。 轻飘飘的一张羊皮卷重量轻无,可联想到齐老话中的指点,这一张羊皮卷深藏的含义却让桑枝夏控制不住的心尖打颤。 眼看桑枝夏的表情接连变幻,齐老笑色感慨,眉眼间又深藏着难以言喻的讽刺:“这东西才是潜渊山庄真正的命脉,但我之前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给你。” 稚子抱金行于闹市,除了引人注目,随之而来的就是性命之危。 潜渊山庄蛰伏百年筹谋不断,积攒下的东西非常人所能想。 寻常的钱财金银之物倒是无妨,可这样的底牌不管是到了谁的手里,都等同于是要命的东西。 齐老就算是敢给,大多数人也不敢伸手去接。 因为不知道自己伸手后是否还能留得命在。 可桑枝夏不同。 齐老摩挲着袖口上的盘扣,垂下眼不紧不慢地说:“你姓桑,来自京都,想来是与京都桑家关系匪浅。” “而你的夫家姓徐,同样也来自京都。” 齐老要笑不笑地看着桑枝夏,微妙道:“若是我没猜错,三年前因叛国之罪被流放西北的嘉兴侯府全家,想来就是你要带我回的家?” 桑枝夏没想到齐老敏锐至此,愣了下底气不足地说:“齐老,我不是故意隐瞒于您,只是徐家罪名牵扯甚广,我……” “我知道。” “我也能理解。” 齐老满脸的不在意,轻飘飘地说:“沦落至流放之地,还能在泥泞中挣扎而起有如今的成就,也不愧是徐家老侯爷能教导出的后辈。” “那个叫徐璈的小子,是嘉兴侯府的什么人?” 桑枝夏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长房长孙。” “哦,那就是徐家世子爷了?” 齐老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辨不出情绪地说:“原来是徐家的下一任家主,也难怪能疯成这样。” “这东西别人不敢接手,生怕惹火焚身,他大约是没那么多顾忌。” 别人不敢做的事儿,徐璈可太敢了。 这样的烫手山芋,说不定正是徐璈眼巴巴盼着的。 齐老懒得对徐家的过往加多评价,对着桑枝夏手中的东西抬了抬下巴,轻描淡写地说:“你自己留着或许作用不大,不想要大可拿给那小子。” 绝世的利刃,一定要在合适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徐璈就可以是那把握刀的手。 桑枝夏心情复杂,攥紧了手中的羊皮卷,好奇发自肺腑:“您既已猜到我们的来历,想来也知道徐家的百年忠胆之名。” “您把这样的东西给了我们,难道就不怕我们……” 桑枝夏话声戛然止住没往下说。 齐老听了却仿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摇头失笑:“怕你们把东西上交给当今的朝廷,借此谋取寸功,让徐家的地位重新回到从前么?” “丫头,我是行事疯魔,但我不傻,这双老眼看得清,我也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更清楚谁能帮我做得到。” 徐家曾经的确是铁骨忠心,可那又如何? 早在徐家被扣上污名驱逐出京都的那一刻起,徐家子弟骨肉中的忠君之念就被早已散了。 蜀地一事无疾而终过后,这种模糊的念头在齐老的心里就变得更清晰了。 徐家不会一直忠君的。 否则的话,桑枝夏就是动了再大的恻隐之心,桑枝夏也不敢出手救他。 齐老早已看破一切,靠在车壁上不紧不慢地说:“潜渊山庄百年积累为的是推翻如今的皇庭,可复朝之说早已化作虚无,是新朝还是故主,其实都不重要了。” 推翻当今的皇权,这就是齐老和潜渊山庄上下的夙愿。 而这个夙愿齐老早已无力达成,潜渊山庄的余部也已力竭。 自己既是完不成了,那为何不假借他人之手达成? 只要能眼看着皇庭覆灭,皇权颠覆,无人在意下一个执掌天下的人是谁。 起码齐老不在意。 齐老也不掩饰自己的目的,笑笑说:“我只要结果,而你们能给我的结果大概率是能让我满意的。” “既如此,多给你们一些又有何妨?” 桑枝夏被齐老话中透露出的野心震撼,狠狠一怔后哑然道:“您就不担心我们拿了东西不办事儿,或者是与您的目的背道而驰?” “我连死都不惧,惶恐忧心这些属实是多虑了。” 齐老不以为意地说:“能否达成潜渊山庄百年夙愿已经不重要了,毕竟我早已不是搅动风云的手,只是在涟漪渐起时稍微推了一把波澜。” “东西我给你了,你想拿着做什么都可以。” 寻找到羊皮卷上标注的铁矿位置,开采出的铁矿可以是用来打造伤人的利刃,也可以打造耕地的农具。 用途如何,全看桑枝夏的心情。 齐老说得轻描淡写毫不在意,桑枝夏的心口却沉甸甸的像是坠着千钧的重铁。 桑枝夏无意识地咬住下唇,含混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您未免也太信得过我们了。” 齐老没忍住低声一笑:“丫头,你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被抄家了吧?” 桑枝夏想及过往面皮无声一抽,哭笑不得地掩面:“您说得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那你是真的怕么?” 齐老笑吟吟地望着桑枝夏的眼,轻轻地说:“你和那小子心中有怨,却无惧。” “就算是没有这样的东西,你们也当不得忠君不罔的纯臣了。” 心中最是见不得人的心思被齐老一语说穿,桑枝夏哑口之下剩下的全是无言以对。 在齐老这样的老狐狸面前,多的掩饰好像都成了笑话。 只是兹事体大,桑枝夏在深深吸气后还是咬牙说:“您说的东西太要命了,我做不了主。” “等我们抵达家中后,我会和徐璈一起跟祖父说明,至于祖父会如何抉择,那就……” “不急。” 齐老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慢条斯理地说:“我早年间曾与你祖父有过一面之缘,此次见了面说不定还有别的话可说。” “路要怎么走,全看你们年轻人的心意,我只不过是往你们的脚底下垫一块石头罢了,不必为此有负担。” “毕竟我老了,老到再站不到云巅之上,在临死之前再有幸目睹一番风卷云起的壮阔,那便足够了。” 至于结果…… 齐老轻蔑一笑,闭上眼无声呢喃:“我只要活着,看得到的……” 第455章 陈年河是真的被逼急了 齐老冷不丁一下扔出的雷炸得桑枝夏体无完肤,可桑枝夏震惊过后却没有时间细想别的。 因为西北的麻烦已经到了。 徐璈把写有寥寥数语的纸扔进火堆,眼看着字句消失化作灰烬,安抚似的握住桑枝夏的手说:“枝枝,没事儿的。” 桑枝夏强忍住心头的震颤,不可置信地说:“陈年河自接管西北大营后无半点错失,西北饥荒也完美解决,无缘无故的,他为何会被突然调职回京?” 谁都知道悍将不可离开沙场太久,否则锐气消磨殆尽,等到将军的就只有磋磨虚度。 陈年河正值老将鼎盛之年,镇守西北有功,理应继续履职。 可京都却毫无征兆地来了调令,命陈年河迅速回京,不得有半点延误。 看似只是一个简单的调令,实际上陈年河一旦离开西北,就相当于是放开了手中的兵权。 悍将而无兵,相当于是战士扔掉了手中的神兵,是有功之臣的大忌。 徐璈缓缓松开桑枝夏攥紧的手,十指交握后轻轻地说:“京都形势巨变,陈年河不是太子一派。” “太子虽然被幽禁在东宫之中,可圣眷不减,陈年河的被迫离开西北,说不定正是皇上对太子的安抚之举。” 太子不止一次对陈年河动手,为的就是陈年河手中的兵权。 陈年河之前多年仗着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倚重,无视太子的招揽,暗中还与太子结仇。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陈年河之前的仰仗是皇上的重视,如今太子接连受挫,皇上为了安抚太子就选了陈年河下手,这的确很符合皇上近年来的作风。 徐璈说得讥诮,桑枝夏听完也觉得莫名的滑稽。 “爱子之心可以理解,可扭曲到如此漠视辜负忠臣之心,难道就不怕物极必反吗?” “皇上当然不怕。” 徐璈嘲道:“许是位高权重太久了,高处再难看到脚下的酷寒。” “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王土之上皆是王臣,区区一个将军罢了,撤了来日自然有更多的补上,人家怎么会在意这些蝼蚁的生死?” 陈年河再威风,那也永在皇权之下。 如今调令一下,等待陈年河回到京都后的结局只有一个,要么归顺在京都当个没有实权的傀儡,从此退出实权一派,要么踏上徐家的老路。 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桑枝夏喉头猝然一哽不知该如何接话,徐璈面露愧色捏了捏她发凉的手指:“枝枝,别太担心了。” “陈年河虽是陷入被动,可他掌权多年,不可能真的毫无防备。” “咱们再有两日便可抵达西北,届时说不定还有机会能跟陈年河见上一面。” 毕竟是共患难的情分,陈年河这两年间也给了徐家不少便利。 如此情形下,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徐家自当义不容辞。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握紧徐璈的手,沉默良久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岁月静好的日子只怕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陈年河突出调令一事,原定在路上的休息被桑枝夏下令缩短,抵达西北的时间比预计中的快了半日。 也许是运气好,桑枝夏一行刚踏入北城,等候在此的邬连便迎了上来。 “桑东家,徐少主。” 邬连满脸紧绷的倦色,注意到桑枝夏鼓起的小腹猛地一怔,而后赶紧摆手示意身后的人把手中的兵器都收起来。 “我曾听人说,妇人有孕时见不得这些带煞之物,免得冲撞了不吉利,今日来得匆忙未能避讳,还望您莫要介怀。” 桑枝夏扶着徐璈的手下车站定,哭笑不得地说:“我不避讳这些,邬军师也不必往心里去。” “邬军师等候在此,可是陈将军的意思?” 邬连挤出个苦笑,低声说:“将军奉令于三日后便要动身返回京都,得知桑东家和徐少主今日抵达,特意命我前来接应。” “桑东家,徐少主,将军有要事相商,还请您二位随我挪步。” 都已经进北城了,距离西北大营也不是多远的距离。 但凡陈年河还来得及想别的对策,也不至于会派人来城门口等着。 桑枝夏和徐璈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不可言说的凝重。 陈年河是真的被逼急了。 徐璈抬起手向后做了个手势,淡声说:“你们先在城中休整,派人去村里传个消息,就说我们随后便至。” 邬连耐心地等着徐璈把人都安排好,而后才说:“您二位请随我来。” 邬连一开始给桑枝夏备的是马,想的是快马加鞭。 可桑枝夏既是有孕在身,临时只能换了马车。 马车滚滚而去,齐老缓缓放下掀起车帘的手,眼中暗色闪过。 要变天了…… 西北大营,陈年河褪去了往日十二个时辰不离身的黑色铠甲,一身绵软的布衣显得极为闲适。 远远地看到桑枝夏从马车上下来,陈年河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紧接着笑出了声儿:“看来是我少些口福,只怕是吃不上你送的红鸡蛋了。” 西北当地的民俗,凡是谁家添丁弄喜,必定要在孩子满月礼时向亲朋送几个红鸡蛋分享喜气。 可桑枝夏腹中孩儿尚幼,陈年河此番回京必然是吃不上了。 桑枝夏心中万般无奈,听到这话没忍住笑了起来:“您若是馋这一口鸡蛋,那别说是在京都,就是在人迹罕至的天涯海角,我也总有法子能送到您的桌上。” “只怕您是吃腻了这口乡野之味,不愿再在桌上见着了。” 陈年河哈哈一笑隔空指了指桑枝夏的脸,意味深长地说:“我倒是稀罕这口乡野吃食,只怕没命再多吃。” “不过你们既然是赶回来了,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再上桌呢?” “来都来了,先进来坐下再说。” 桑枝夏眼下这副样子,他可不敢冒着被徐家老爷子挥鞭子的风险让她累着。 营帐中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空荡荡的也很符合桑枝夏第一次来看到的苍凉。 几人分别落座,陈年河看着桑枝夏碗中的白水,开门见山地说:“我今日把你们找来,一是想趁着我还在此处,帮你们把可能麻烦的后事料理清楚。” “免得人走茶凉,来个不长眼的成了绊脚石,也是想让我这大营中的兄弟们都吃得饱饭,免得再遭饥荒之苦。” “二则,我是想跟你们打听个人,此人对我极为重要。” 桑枝夏和徐璈隔空互看一眼,徐璈试探出声:“你想打听谁?” 陈年河暗暗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江遇白。” 第456章 有些教训,有一次便足够了 江遇白三个字一出,桑枝夏和徐璈都同时陷入了沉默。 岭南的小王爷,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这样的人本该不管走在何处都是天之骄子。 可因为多年前的变故,岭南王不惜犯下欺君大罪远走岭南。 江遇白身为岭南王独子,哪怕在岭南是尊贵无双的小王爷,行走在外却不敢轻易表明身份,否则招来的就不仅仅是针对他自己的杀身之祸。 江遇白前来西北不可能放过拉拢陈年河的机会。 可桑枝夏和徐璈目前却不知道具体的进度,也摸不清陈年河的想法。 桑枝夏手指蜷起没有说话。 徐璈淡声道:“他来拜访过将军了?” 陈年河冷嗤出声:“倒是还没来,不过也没有瞒我的意思。” “他初到西北就直接去了洛北村,后来打着徐家老爷子的旗号给我送了两次东西,自己未曾露面。” 送的两次东西也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宝贝,一次是村里新摘下来的果子,一次是山上猎到的野猪。 东西不值钱,送都送到了陈年河也不可能再送回去。 故而陈年河跟江遇白虽是未曾谋面,可对彼此也算是有了简单的了解。 都是共患难过的老熟人,陈年河也没有藏虚弄假的意思,直接说:“我有两个问题。” “第一,他出自岭南的身份可能确真?” 徐璈点头的动作很干脆:“真。” 岭南王之子这样敏感的身份,除了江遇白那种不要命的,也没人会想不开去冒充。 陈年河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要笑不笑地说:“第二,徐家与岭南王之子已经达成共识了?” 这个问题其实问得很尖锐。 点头,代表的就是徐家上了岭南王的船,至此很有可能要做实乱臣贼子的罪名。 摇头,否认了与江遇白关联的同时,也有故布迷阵的嫌疑。 陈年河静静地等着徐璈的回答,谁知徐璈没直接回答,反而是说:“我们此去蜀地,将军可知都发生了什么?” 陈年河做了个手势表示愿闻其详,等听徐璈说完,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浓烈的嘲讽,呵了一声说:“难怪。” “我说怎么好端端的,京都就见不得我在西北继续待着了,原来是想拿我来开刀,好放点儿血给东宫那位看。” 桑枝夏闻言顿了顿,攥着手心低声说:“将军此次返京,危机四伏,您还当小心才是。” 兵权既被收回,东宫那位就不可能再对陈年河放权了。 陈年河曾为太子的心腹大患,一旦手中大权旁落,等待他的就会是…… 桑枝夏不忍多想,陈年河听完却只是讥诮一笑:“太子是跋扈,可无罪无过,暂时他也不敢杀我。” “否则满朝的武将如何自处,人人自危下,高墙何在?” 桑枝夏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没说话。 陈年河抓着手中的核桃转了转,话声懒懒:“徐家小子,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徐家是要上岭南的船么?” 徐璈毫不避讳陈年河眼中的审视,笑笑说:“是当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咔嚓一声,陈年河无视手中被捏碎的核桃,轻描淡写地说:“是的话,你就是决意要当乱臣贼子了,往后再见可能就是敌人。” “不是的话,那也无妨,毕竟我在西北期间承蒙徐家多恩惠,情分也可如旧。” 徐璈对陈年河话中隐隐的压迫完全不在意,掸了掸指尖轻飘飘地说:“大船如何不好说,前路何行我也不明。” “不过不妨跟将军交个底,徐家不会坐以待毙第二次。” 有些教训,有一次便足够了。 如果有人想故技重施再让徐家跌落深渊,那徐家的人也不可能会逆来顺受。 陈年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失笑道:“原来如此。” “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心里大约也有底了。” “丫头。” 桑枝夏闻声抬头,迎面接住陈年河扔过来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对用红绳拴着的玉雕小老虎。 桑枝夏茫然道:“您这是?” “我好歹也占了半个长辈的名,拿去给孩子当见面礼,等你的小崽儿满月的时候,我大概率是看不到了。” 陈年河无奈一叹,闭上眼说:“你酿的酒不错,只可恨你三叔和祖父都手紧得很,轻易不肯给我。” “我还有几日才走,你回家去给我弄几坛子好酒来送行?” 桑枝夏抓着质地温润的小玉虎无声咬牙,愣了一刹笑着说:“这个好办。” “一会儿我就让人给您送来,管够。” 陈年河对桑枝夏的大方很满意,闭着眼笑:“行了,我都是要离开西北的人了,就不耽误你们回家了。” “家里恐怕都是抻着脖子等着呢,跟徐璈回去吧。” 徐璈扶着桑枝夏起身,桑枝夏走出去两步忍不住回头说:“我记得您之前说起过,您的儿媳此时大约是携您的孙子回了娘家探亲。” “若是没那么着急赶时间回京都的话,其实可以来家中坐一坐。” 别的不敢说,但是只要人来了,在徐家的可控范围内,一定可以保证人的安全。 陈年河眼底厉色一闪而过,沉默一瞬后笑着说:“好。” “我会告诉她的。” 桑枝夏和徐璈站定,对着陈年河微微垂首:“将军此行,望多珍重。” 陈年河似是累了,摆手催促:“去吧,路上别太赶了,注意安全。” 出了西北大营,桑枝夏没忍住暗暗抓紧了徐璈的手:“徐璈,他这次回去,会不会……” “他必须回去。” 徐璈侧身帮桑枝夏挡住迎面扫来的风,低低地说:“武将家眷不得离京,这是老律。” 此举看似是体谅武将家眷不易,把人留在京都关照,实际上也是挟持武将的家人命脉,时刻警告掌权的武将不得擅动。 陈家的人都在京都,如此情形下,别说是一道调令回京的圣旨,就是京都直接送来了一杯毒酒,陈年河也不得不喝下去。 桑枝夏喉头一哑不知该怎么接话。 徐璈意味不明地呼出一口气,低声说:“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他既是问起了江遇白,不可能真的就毫无准备,等回到家再说。”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动了动嘴唇,垂下眼说:“好。”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到家门口了。 无论要发生什么,总要先到家再说…… 第457章 徐璈,你人缘很差 两个时辰后,洛北村。 “大嫂回来了!” “我大嫂终于回家了!” “吴奶奶我大嫂回来了!” 在村头跟人酣战的徐明阳斗败了的小公鸡似的,小后脖子被徐璈单手拎着,人悬在半空浑身是泥,还不忘冲着路过的人喊:“霍大叔你看,我大嫂!” 霍大叔哭笑不得地踹了一脚同样滚成了泥人的自家儿子,敷衍道:“是是是,我看到你大嫂回来了。” “徐明阳你是懂得怎么迎人的,你大嫂回家了,你先摁着我儿子揍一顿助兴是吧?” 同样从泥堆中拽出的半大小子满脸的不服气,梗着脖子喊:“我没输!” “我在跟徐明阳决斗!” 啪! 霍大叔一巴掌糊在自家小子的后脑勺上,没好气地说:“你们一天决斗八次,次次你都喊自己没输。” “赶紧跟我回家去,你娘看到你这身衣裳还得收拾你!” 霍家小子吱哇乱叫着被踹远。 徐明阳得意地叉腰大笑:“霍尖蛋你活该!” “我……哎呦!” “大哥你踹我做什么?” 徐明阳扭着被踢了一脚的屁股不满瞪眼,话刚喊出口就转头冲着桑枝夏嚷:“大嫂你管管他啊。” “大哥一回来就抽我,我……” “你小子还好意思喊?” 徐璈皮笑肉不笑地又在徐明阳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龇牙道:“你以为只有霍家小子挨收拾?” “等进了家门,你这身衣裳往人前一站,你看你今天的手板子开不开花。” 徐明阳想到徐二婶的怒吼猛地打了个激灵,挣脱了徐璈的手就朝着桑枝夏跑了过去。 “大嫂救我!” “徐明阳你轻点儿!” 桑枝夏摇头示意徐璈不必再抓了,抬起的手看了半天,在浑身是泥的徐明阳身上没找到可以拍一拍的干净地方,把手收回去艰难忍笑:“半年没见,你怎么还长成皮猴儿了?” “回家不怕二婶收拾你了?” 徐明阳看着桑枝夏的腹部不敢大力冲撞,学着徐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扶住桑枝夏的手,小声哼唧:“我哥总是拘着我读书,我是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出来找霍尖蛋决斗的。” “大嫂你刚才是没看到我有多威风,我一拳就把霍尖蛋砸得飞了出去,要不是……” “要不是大哥和大嫂提前到了,你身上的脚印子估计还能更多些。” 得到消息赶着来迎的徐嫣然横了徐明阳一眼,咬牙道:“大哥大嫂耽误你挨揍了是吧?” “二哥不过是忙了几日没顾得上,你看看你一天都在挨的什么打!” 半年不见,徐明阳还是猴儿似的横冲直撞,徐嫣然却出落出了大姑娘的好模样,不光是长高了,看着气质也沉稳不少。 只是一张嘴小嘴刀子似的,字字句句都在往徐明阳的心尖子上扎。 徐明阳恼得红了脸,梗着脖子却不敢顶嘴。 徐嫣然重重地哼了一声,跑过来惊喜地握住桑枝夏的手,眼里亮晶晶的:“大嫂,你累不累?” “我在家里熬了甜汤,咱们先回家。” 桑枝夏看着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姑娘笑意堆满了眼,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带着的小荷包往徐嫣然的手里放。 “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小玩意儿,拿去玩儿。” 荷包里装的是指头大小的珍珠,颗颗圆润光滑,不管是拿来做首饰还是当摆件都极好。 桑枝夏得了一匣子,在路上就分成了一小袋子装好,拿出来哄孩子开心正好。 在人前努力表现得沉稳大气的徐嫣然抓着小荷包,嘿嘿笑得红了脸,扶着桑枝夏走得更加小心翼翼。 桑枝夏本来想说自己不用扶。 可一看小姑娘满眼的认真,索性就忍住了只是牵着她往前走。 徐明阳看得眼热还想往前冲,再一次被逮住了命运的后颈皮:“你小子老实点儿。” 徐璈沉沉地看了一眼桑枝夏衣摆上的泥,要笑不笑地说:“再敢往你大嫂的身上扑,我明日就教你练拳。” 徐明阳猛的一个寒战,耷拉着脖子不吱声了。 徐璈总算是摁住了这个皮猴儿,终于腾出空来对着身侧的齐老说:“这是我二叔家的徐明阳,三叔家的徐嫣然。” “我家就在前方。” 齐老许是多年来清净惯了,难得见到如此鲜活的小娃娃,没了以往对徐璈的阴阳怪气,笑容都温和不少。 “都是好孩子,教得不错。” 孩子的眼睛是做不得假的。 是真的关心,还是假意的虚伪,一眼便可看出。 这两个小的虽然还没到通人事的年岁,可一看到桑枝夏就欢喜得两眼放光的样子不似作假,笨拙的照顾更显真挚。 可见桑枝夏说在家过得很好不是虚言。 齐老露出了第一个笑,还没来得及说多的,前头就嗖嗖奔过来了两个圆乎乎的身影。 “大嫂!” “大嫂你回来了!” 徐明煦和徐锦惜动作慢些,可跑到了地方第一时间就去抓桑枝夏的手。 徐明煦小脸高兴得红扑扑的,没了往日的少年老成,抓着桑枝夏的指尖眼巴巴地仰头:“大嫂你可算是回来了,我都想你好久了。” “对哇对哇,我也想了哇!” 刚满五岁的徐锦惜望着桑枝夏高兴得泪汪汪的,小姑娘一张嘴就先瘪出了两颗金豆子,委屈得不行地说:“我还以为大嫂不要我们了……” “就会瞎说。” 许文秀慢了一步赶到,听到徐锦惜的话好笑得不行:“你大嫂是去办正事儿的,哪儿就是不要你了?” “锦惜,不许往你大嫂的身上挂,你大嫂现在可不能抱你。” 许文秀一看到桑枝夏就顾不上别的了,赶紧把人扶住脱口就说:“路上累坏了吧?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胡老爷子已经在家里等你们好几日了,要不是你祖父拦着,你二婶她们都要去城里迎了。” 桑枝夏对自己进村就被当作易碎瓷瓶的待遇还很不习惯,哭笑不得地说:“婆婆,我不累。” “哪儿有不累的?” 许文秀忍无可忍地剜了徐璈一眼,念叨道:“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哪怕是在家养着,那也是小心仔细的。” “要早知道半道上会有这么一桩喜事儿,但是我就不该松口让他鼓捣着你出门!” 徐璈无故被瞪了一眼哑口无言。 等到了家门口,早就等在家中的人直接越过徐璈,目标明确地朝着桑枝夏奔了过去。 “夏夏!” 徐二婶和徐三婶把桑枝夏围着问了半天,进门的徐明辉特意换了身衣裳出来,才对着桑枝夏颔首问礼:“大嫂,这一路可还平安?” 桑枝夏被围在人堆中不住点头,好笑地说:“都好,只是我们不在家这么长时间,家里的事儿都辛苦你和三叔了。” 徐明辉笑得温文:“那都是我该做的,大嫂不必与我客气。” 话音落,桑枝夏被许文秀和几小只簇拥着进了屋。 徐明辉转头看到徐璈,面上的笑淡了几分,眼底翻涌着隐隐的怒:“大哥一路辛苦了,万幸是还记得家门的路呢。” 徐璈被漠视了一路,闻声当场气笑了:“我以为我们回来了,你应该是高兴的。” 徐明辉微微一笑:“大嫂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如果大哥能去把剩下的事儿都办好,我们就更高兴了,一会儿农场里要送一批皂花去北城,大哥辛苦走一趟?” 回都回来了,徐璈就没必要闲着了。 徐璈呵了一声没理会徐明辉话中的挑衅,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齐老,这是我二叔家的徐明辉。” “徐明辉,这是齐老。” 徐明辉在外人面前礼数一向不出错,恭恭敬敬地垂首行了个晚辈礼:“徐明辉见过齐老。” 齐老点了点头,要笑不笑地看了徐璈一眼,口吻微妙:“看样子不待见你小子的人不少啊。” “徐璈,你人缘很差。” 徐璈:“……” 第458章 命数天相之说,可困人心 半刻钟后,老爷子的书房内。 老爷子听完蜀地一行的经过,无声一叹,转而看向桑枝夏:“你带回来的客人就安置在正院吧。” 正院就住着老爷子一个人,多一个齐老也很宽敞。 只是…… 齐老是得女年晚,虽说年岁比老爷子小不了多少,可若从桑枝夏的头上论,在老爷子的面前也算是晚辈。 入住主人家的正院是待客的至高礼数,相当于把齐老放在了与老爷子同样的地位上。 桑枝夏不太确定地说:“祖父,住在正院要是不合适的话,其实……” “合适。” 老爷子摆摆手说:“人家不曾对你见外,进了门那便是一家人,跟我住一起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齐老对桑枝夏的好的确是无可挑剔。 桑枝夏想了想没再多言,示意徐璈把书房的门关上才说:“齐老其实还给了我一个东西。” 路上一切仓促,再加上人多眼杂恐会走漏消息,桑枝夏连徐璈都没说。 可眼下既是到家了,那就不必瞒着了。 轻飘飘的一张羊皮卷被放在桌上,桑枝夏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这张羊皮卷的用途,书房内几人的呼吸都是猝然一轻。 老爷子不动声色攥紧了衣摆,话声沉沉:“这是矿图?” “铁矿?” 桑枝夏注意到老爷子和徐璈同时凝下去的脸色,无奈苦笑:“齐老说是。” “他说此物自己留着无用,不如拿来给我们往脚底下垫一个梯子。” 如果徐家真的有不臣之心,手握一处不在朝廷掌控内的铁矿,这将会是无限增大自身价值的一个筹码。 这东西是要命的。 老爷子反应极快,当即就说:“这东西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除了给我的齐老,目前知情的就我们三人。” “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 老爷子当机立断道:“此物干系重大,在探清事实前必须瞒好,出了书房的门不可再提。” “连你三叔他们都要瞒着。” 见老爷子神色不对,桑枝夏心里咯噔响了一声:“祖父,这东西能接吗?” 接得住就是登天梯。 接不住就是催命符。 这样烫手的东西,到底是福是祸? 老爷子神色复杂,飞快地闭了闭眼说:“能不能接,全看命数是不是够硬。” “你处理得很好,只是具体该怎么做,我还需要再想想。” 有了老爷子作主心骨,桑枝夏懒得再多琢磨,放松了脊背靠在椅背上说:“祖父,我们回来前先去见了陈将军,他过两日就要起程回京都了。” 说起陈年河,老爷子的眼中多了一抹晦色。 老爷子让徐璈把矿图收好,叹气说:“陈年河抵京之日,大约也就是迷雾散去之时。” “且再耐心等等,不急。” 如果陈家真的出了差错,先有嘉兴侯府,后有陈家血色,朝中武将人人自危,定起风波。 都等了那么长时间了,其实也不差眼下。 老爷子猜到桑枝夏想说的是什么,顿了下放柔了声音说:“你不是提醒陈年河了吗?” “如果陈家真的有家眷来了西北,那就以待客之礼好生礼待,也免得辜负了过往的情分。” 但是比这更多的,徐家却是不能做了。 桑枝夏对此心知肚明,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老爷子注意到她眉眼间的倦色,温声说:“一路奔波也是累了,既是到了家,那就什么都不必管,先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再说。” “农场里的事儿都有你三叔和明辉他们盯着呢,暂时用不着你费神,跟璈儿去歇着吧。” 见过了老爷子,桑枝夏回到北院却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徐璈牵着她进屋坐下,看到桑枝夏手中捧着但是一口没碰的水,蹲下握住桑枝夏的手,微微仰头:“在担心什么?”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眨了眨眼,迟疑半晌才小声说:“我在想我娘和弟弟。” “祖父刚才说,如果陈家出事儿,留在京中还数得出名号的武将就只剩下了我父亲。” 桑大将军是受过斥责,至今仍在禁足罚俸的惩罚当中。 可以桑将军的过往作风,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一旦桑将军攀附上了太子这艘船,荣华富贵也好,翻船溺毙也不好说。 他自己的死活桑枝夏半点不在意,留在桑家的人必定要受牵连。 桑枝夏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唇角多了一抹不属于自己的温热。 徐璈指腹轻轻滑过,安抚似的戳了戳桑枝夏脸颊上的梨涡,轻声说:“枝枝,别担心。” “小舅子被赵忠全收作了弟子,现在住在赵家的时间比留在桑家的时间都多,想寻机离开京都不难。” “至于岳母,她虽是处在内院深宅,可你要是想把人接出来,其实也不难。” 桑枝夏眼底茫然骤起,无措道:“那是入了桑家的人,还能接出来?” “当然能。” 徐璈在桑枝夏的身边坐下,长臂一伸把人揽好,低头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半年前桑家主母开始时常病痛,从京都城外的道观中寻了神医,还在道观中供奉了数盏消灾除厄的吉灯,只是效果甚微。” “年初时有个深得岳父信任的道士给桑家的主子都算了一卦,人人都有一张批条,堪定命数中有言,内宅有相冲之状。” 内宅相冲,主位不吉。 桑夫人思前想后,把注意力放在了桑家的众多姬妾身上,正在暗中探查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自己。 桑枝夏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难以置信地说:“是你做的?” “主母的病是……” “嘘。” 徐璈竖起食指在桑枝夏的嘴边轻轻一碰,低笑道:“枝枝,不可言。” “命数天相之说虚无至极,却最是可困人心。” “等桑家主母查到与自己相冲之人就是岳母,绝不可能让岳母继续留在桑家内宅。” 不用任何人出手,桑夫人便会想方设法把谢姨娘赶出去。 一切都安排得顺理成章,无痕无迹。 只要名正言顺地出了桑家的大门,何愁桑枝夏母女没有再见之时? 第459章 上一次中招也是这样,见效很快的 桑枝夏不放心地说:“那万一主母震怒,对我娘不利怎么办?要是她想灭口的话,那……” “不会。” 徐璈慢慢地松开桑枝夏攥紧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说:“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她自己病痛不断,家中子女也事事不顺,再加上桑大将军仕途受挫,天相冲撞之说早已深入人心。” “这种时候,出自道士神棍之口的批言比什么都管用,她会忍着怨恨好好听话的。” 碍于道士所言,桑夫人唯恐变故再增,不敢要任何人的命。 而谢姨娘即将打着养病的名号被送往城外清凉观,她诞育的幼子也会在前往道观探望的途中遇劫匪突袭。 徐璈在脑中反复思索过所有细节,确定无所遗漏后说:“清凉观会起一场大火,无人生还。” “到时候我们的人会把岳母和小舅子接上,一路护送,直到安然抵达西北。” 等到了西北,桑家认定死了的人不会再追究。 往后不管是赡养丈母娘还是教养小舅子,都可依照桑枝夏的心意行事,不会再受到任何人的限制。 徐璈从很早就开始谋划此事。 期间设法让赵忠全把小舅子收作了弟子,为的是让那个丁点儿大的小娃娃能率先走出桑家的大门。 至于丈母娘就更好办了。 一个失了宠还是主母眼中钉的小妾,她的死活去留其实无人在意。 至于桑家主母缠绵病榻的身子…… 徐璈唇边泄出一丝冷色,心说病一场损些寿数算什么呢? 桑枝夏在闺中时受过无数委屈,一度险些丢了小命,全都是拜这位主母之福。 徐璈没直接要她的命已经是很客气了。 桑枝夏反复把徐璈的话在脑中过了数遍,忍不住说:“这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安排的?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因为事儿还没办好,不想让你空欢喜一场。” 徐璈伸手抚过桑枝夏鬓角的碎发,轻笑道:“本来人到西北之前是不想跟你说的,总怕你挂心。” “可现在眼看着你是越来越担心了,总不好再瞒着。” 桑枝夏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角无端染上了一抹微红。 徐璈见状哭笑不得地说:“枝枝,咱们可不兴掉金豆啊。” “刚到家所有人的眼睛都在你身上挂着呢,你要是进屋哭了一场,出去我非得被一家子人生扒了这层皮。” 桑枝夏本来是不想哭的。 可孕期情绪起伏不受控制,徐璈话刚说完眼尾就被浸了一层湿润,没有声音眼泪珠子却失控地往下掉,怎么都止不住。 徐璈起先还能见缝插针哄一哄,等实在没了法子,就只能是举着帕子擦眼泪,一句都不敢插嘴。 桑枝夏情绪失控翻腾了一番,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靠着徐璈睡了过去。 徐璈小心翼翼地把睡着的人抱到床上安置好,确定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卧房。 卧房外的小院子里,几小只怒目而视,圆溜溜的眼睛都装满的全是愤怒。 徐嫣然气得小脸通红,放低了声音咬牙:“大哥你到底在搞什么?” “大嫂现在有孕在身,你为什么要气她?” 徐璈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 “我……” “我都听见了!” 徐明阳嗷一嗓子喊了被徐嫣然掐得龇牙,捂着被掐的胳膊龇牙说:“我们刚才来给大嫂送甜汤,我都听见大嫂在哭了!你还狡辩说自己没有!” “徐明阳你……” “大哥,你不对。” 徐明煦小脸板得冷冰冰的,一张与徐璈相似了五分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一板一眼地说:“胡爷爷都跟嫣然姐姐说了,大嫂现在不能受委屈,不然对身体不好。” “就是。” 徐锦惜恼火徐璈把桑枝夏带走一出门就是大半年,气得鼓着腮帮子说:“大哥就是不好。” “大哥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娘告状!” “我要让娘来打你手板子!” 端着甜汤的几小只义愤填膺转身就跑,徐璈手慢了一刹没抓得住,等追出去的时候,欻欻投来的就是几道斥责的目光。 在众多眼神的责怪中,徐璈百口莫辩地闭上了眼。 被徐明辉安置好的住处的齐老见了呵呵一声,意味不明地拍了拍徐璈的肩:“好小子。” 齐老背着手慢悠悠地出了大门,只说自己要出去逛逛。 徐璈扭头盯着自己被拍过的肩,捕捉到鼻尖萦绕的一股甜香,脸色骤变。 “老东西你给我站住!你是不是又给我……” “哎呦,这么热闹呢?” 江遇白不请自来,轻车熟路地进了徐家的大门,胳膊一伸就把徐璈拦住了。 江遇白无视徐璈脸上的阴沉,笑嘻嘻地揽住徐璈的肩膀说:“我总算是把你等到了,我还以为你不想回来故意躲着我呢。” 徐璈本能地想把江遇白推开,可侧头一看他勾着自己肩膀的手,鬼使神差地把手收了回来,话声淡淡:“这里是我家。” “我回家怎么了?” “没说你怎么,你当然能回家。” 江遇白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勾着徐璈,唏嘘道:“你不在家的时候,徐明辉使劲儿使唤我,活儿我都帮你干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也应该跟我去看看?” 徐璈和桑枝夏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个月到家,秋收的各项事宜已经做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剩下的就是记粮入仓,江遇白等的就是这一日。 毕竟秋收一年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要是不抓紧时间在粮食有了具体去向之前截胡,这杯羹就不一定能分到手了。 江遇白抓着徐璈就要往外走,没走出去几步奇怪道:“你身上怎么一股甜滋滋的味儿?偷嫂夫人的胭脂抹身上了?” 徐璈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想知道?” 江遇白好奇地凑近还仔细闻了闻:“是什么?” “不知道。” 徐璈在江遇白莫名的目光中,认真地说:“起码目前不知道。” “不过揭晓答案的时间应该不会太晚,最迟明早就知道是什么了。” 齐老收拾他从不等隔夜。 上一次中招也是这样,见效很快的。 身边有个睚眦必报的老毒物,惊喜就是来得这般突然。 徐璈推开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江遇白大步往前,江遇白狐疑地闻了闻指尖残留的甜香,古怪道:“不就是个胭脂么?这还能有不知道的?” 第460章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想听? 江遇白屁颠屁颠地撵上了徐璈,站在粮仓的门前就开始掰手指头:“小爷干活儿虽然是懒得要工钱,但你家大业大的,总不能真的让我白干吧?” 徐璈的目光懒散地投过来。 江遇白笑得理直气壮:“我粗略帮着你算了一把,今秋的收粮总数超过北地其余地方一年的总和,可谓是大丰收。” “我也不贪心,分我六成可以吧?” “六成?” 徐璈要笑不笑的瞥江遇白一眼,微妙道:“门前镇宅的狮子,嘴巴张得也没你的大。” 徐家的农场占地千亩,一亩地最少产出也超六百斤,加上产量高的总和下来,几乎一亩地可达八百余数。 江遇白一开口要走了六成,这可真的是狮子大开口了。 江遇白被讽刺了也不在意,慢悠悠地说:“徐璈,我要的其实也不多。” “我都合计过了,嫂夫人的粮庄一年所耗有限,你们地里产出的粮食根本就吃不完。” “陈年河眼看着是要回京都了,西北大营的军粮自然另有来处,多给我一些怎么了?” “你留着这么多米粮也不会下崽儿啊,你留着做什么?” 徐璈掸了掸指尖笑色发懒,不紧不慢地说:“能不能吃完是我的事儿,你……” “那你就忍心自己堆仓放着,眼看着兄弟我在岭南饿肚子?” 江遇白一脸被辜负的绝望,捂着心口颤颤巍巍地说:“徐璈你怎么忍心的啊?” “咱们好歹也算是总角之交的哥们儿,你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无所顾忌,怎么到了我这里你就抠抠搜搜的?” “你……” “打住。” 徐璈神色古怪地打断江遇白的抱怨,没好气道:“岭南虽是地偏,但物产颇丰,你没饿着。” 可能挨饿的不是江遇白,而是那些不为人知的大军。 徐璈懒得把话说破,江遇白却偏偏要往人尽皆知的方向扯:“我是能吃饱,可我手底下的二十万大军嗷嗷待哺啊。” “徐璈,徐家也是以军功起的家,你不会不知道二十万人一日要吃多少东西,兄弟家中都揭不开锅了,你驰援我几分怎么了?” “我又不是光要粮食不给钱,该是多少你照价算呗,我指定如数给齐。” 徐璈闻声意味不明地垂下了眼,玩味道:“二十万?” “岭南放得下这么多人?” “这就是你少见多怪了吧?” 江遇白难掩得意地扬起了下巴,得意道:“这二十万只是我手中的,我父王手中仍有余部,只是……” “我倒是想跟你一五一十地说个详细,你确定你想听那么清楚么?” 岭南的兵力总和多少,是个要命的秘密。 江遇白信得过徐璈,张嘴也敢说。 可徐璈敢不敢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江遇白好整以暇地看着徐璈不错眼,像是在等着徐璈做选择。 徐璈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想听?” 江遇白听到这话眼尾缓缓勾起,唇边泄出了一抹难言的戏谑:“徐璈,你这是想好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要来劲儿了啊。” 在此之前,江遇白和徐璈充其量就是彼此心知肚明,但不知前路是否为一路人。 但如果徐璈选择了洗耳恭听,江遇白就不可能让他有机会再从岭南这艘大船上下去。 徐家高产的粮实在是太要紧了,江遇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拉拢的机会。 徐璈眸色浅浅地呵了一声,闭上眼说:“小王爷难不成是想让我现在就给你磕一个,磕完了才能开口么?” 江遇白眼底渐渐发亮,一把揽住徐璈的肩膀就哈哈笑着说:“不用不用。” “你要是能帮我把燃眉之急解决了,我给你和嫂夫人磕一个都行。” “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找个清净点儿的地方说。” 江遇白揽着徐璈就走,抱着账册的徐明辉在不远处见了,垂首无声而笑。 也好。 如果徐家能往外踏一步,前因皆为过往,再也困不住任何人了。 徐明辉心满意足的去接着记账。 江遇白揪着徐璈叭叭说了半天,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忍不住说:“我说你身上的味儿也太足了,下回偷嫂夫人的胭脂的时候手轻点儿成么?” 徐璈表情再度变幻,看傻子似的看着满脸耿直的江遇白:“跟你说了,这不是胭脂。” “那你一个大男人没事儿弄得香喷喷的做什么?” 徐璈自己也不知道齐老这回下的是什么黑手,沉默了一会儿才口吻复杂地说:“暂时保密。” “你说的事儿我知道了,你要的粮自己能弄走?” 江遇白揉鼻子的动作猛地一猝,笑嘻嘻地说:“能。” “只要你点头撒手给我,休说是八成,就是全部我也能一次弄走。” “而且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察觉这批粮的来路和去向,你只管放心便是。” 数额巨大的粮米,从西北运至岭南路途遥远,运输起来绝非易事。 可江遇白却脱口就说出了许诺,可见的确是有十全的把握。 徐璈心知自己大约是忽略了岭南这些年的渗入,顿了顿说:“那你什么时候银子能到?” 江遇白想也不想地说:“最迟三日。” “我一定送到。” “行。” 徐璈从草垛上站起来说:“银子到账的时候,你就安排人来拉粮。”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银货两讫没毛病。 江遇白办成了心头悬着的大事儿笑容满面,很好说话的连连点头:“可。” “那我刚才跟你说的粮种一事,你看……” “粮种我做不了主。” 徐璈极其坦诚地说:“农场是我夫人的产业,粮种也是她的心血。” “农场里东西我只负责帮着往外卖,银子和农场里产出之物的处置权在我夫人手中,我无权插嘴。” 桑枝夏要是点头说可以给,那给多少也要按桑枝夏的意思。 桑枝夏若是说不行,那江遇白给出多少高价也是不行。 江遇白对此并不意外,扑哧一乐后歪着身子说:“那我等嫂夫人休养几日再去打搅。” “对了,听说你要当爹了?” 提及家中的喜事儿,徐璈眼中多了一抹柔和:“嗯。” 江遇白酸溜溜地啧了一声,悠悠道:“有妻将有子,你果然好福气。” “你和嫂夫人刚到家,这几日我就不去打扰了,三日后我拿着银子上门拜访。” 徐璈嗯了一声,要走时脚步突然一顿,转头望着江遇白语重心长地说:“我建议你别在这里晃荡了,先回去歇着。” 江遇白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我不累。” “我跟你说,我现在……” “你现在是不累。” 徐璈摆手打断江遇白的话,语气复杂:“但是药效如果起来了,察觉到不对劲儿可能来不及反应。” 江遇白头顶冒出几个问号。 徐璈微微一笑:“我再说一遍,我身上的香味不是胭脂。” 第461章 放心,要不了命的 江遇白被好奇心驱使凑近闻了好几次,今晚的滋味理应和徐璈同类。 意识到徐璈话外的深意,江遇白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地变僵。 “这玩意儿你哪儿沾上的?” 徐璈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声,古怪道:“一个老疯子拍的。” 江遇白:“……” 江遇白难以置信地说:“人呢?去把人逮来要解药啊!” “哪儿有解药?” 徐璈心累叹气:“那老东西就没怀好心,去了药效只会更强。” 江遇白这下彻底哑口无言。 徐璈语重心长地说:“放心,要不了命的。” 要命远远不至于,但小打小闹的遭罪指定少不了。 徐璈很有经验地准备回家闭门不出了,只是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浓浓的苍凉。 江遇白在草垛子上挺直了腰板,不可置信地侧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沾染到的奇异香味,眉梢狠狠飞起:“徐璈你故意的吧?!” “你明知道自己中招了,你还……” “你太热情了,我拦得住么?” 徐璈懒懒地向后一摆手,冷笑着说:“回去躺着吧,最多三天就没事儿了。” 江遇白骂骂咧咧地想追上去,刚气血一翻涌,紧接着就是莫名其妙的脚下一软。 徐璈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面若霜色脚步迈得更快了。 他得赶紧回家。 就算是要丢人,那也不能丢在外头! 徐璈头也不回地走了,江遇白被随从扶着踉跄回到住的地方,大门一关倒头就开始呼呼大睡。 徐璈到家了也睡。 桑枝夏一觉睡醒看到蜷在软榻上的徐璈,奇怪地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神色古怪。 可徐璈呼吸匀称稳定,看着面色红润也不像是有哪儿不对劲的地方。 桑枝夏叫了几声实在叫不醒,索性拿了毯子给徐璈盖上,自己打着哈欠慢悠悠地往外走。 一觉已见暮色,桑枝夏推门出来就听到了徐嫣然欢喜的声音:“大嫂你醒了啊?” “大嫂!” 几小只明显是得了叮嘱,看到桑枝夏只是欢喜往上扑,却都不敢往桑枝夏的身上挂。 桑枝夏挨个揉了一把小脑袋,身后浩浩荡荡的缀了一连串的娃娃走出去,恰逢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 往日家中众人各有各的事儿要忙,难得聚齐一桌。 今日因为徐璈和桑枝夏远行回来的缘故,饭桌前难得的齐整。 徐二婶示意桑枝夏在铺了软垫的凳子上坐下,奇怪道:“徐璈呢?” “明旭不是说两个时辰前就回来了吗?他不出来吃饭?” 桑枝夏想到睡得正香的徐璈,尽管不解却还是说:“大约是累着了,还睡着没起来呢。” “二婶,咱们先吃不必管他,我一会儿给他端一些过去就行。” 齐老是客,进了家门的座次就在老爷子的身边。 齐老闻言微妙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年轻人气血足,有所亏空好好睡一觉也就补回来了,不必担心。” 桑枝夏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来不及多想就被徐三婶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嫣然跟着胡老爷子在学医术了?” 徐嫣然不太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眼里隐隐放着亮光,脆生生地说:“胡爷爷说我有天赋,好好学一定能有所成就。” “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去了胡老爷子那边倒是正好。” 徐三婶笑得心疼又难掩骄傲地说:“你别看她在家里娇滴滴的,到了胡老爷子那边认真得很。” “不管是认药还是采药都舍得对自己下狠劲儿,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当神医呢。” 胡老爷子孑然一身一辈子,之前设法随军来了西北,名义上是西北大营随行的御医,实际上更多时间都是在洛北村安然养老。 陈年河年前使了招瞒天过海之术,对外宣称胡老爷子年迈过世。 故而此次陈年河必须回京都,胡老爷子却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留在西北。 胡老爷子之前也就是帮村里人看看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如今收了徐嫣然这么个得意弟子,每日的劲头十足,卯足了劲儿要教出个好学生。 徐三叔也是满脸的骄傲又唏嘘:“谁敢想呢,咱家说不定要出个女神医了。” 徐嫣然被夸得小脸红彤彤的,眼巴巴地望着桑枝夏满眼期待。 桑枝夏忍笑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赞道:“咱家嫣然可以啊。” “天分好又肯花功夫细学,长大了这可是现成的神医,到时候我们岂不是要沾光了?” 徐嫣然嘿嘿笑着挽住桑枝夏的手,靠在桑枝夏的身上说:“大嫂你先别夸,万一我要是学不会呢?” “学得会。” 桑枝夏低头蹭了蹭她的小脸,笑眯眯地说:“嫣然这么聪明,不管什么都学得会。” “你不是在学认药种药么?明日我带你去农场里划个地方,圈出来给你当药园好不好?” 徐嫣然欢喜得险些当场蹦起来。 徐明煦几人则是不甘寂寞地往前凑,小嘴叭叭的一刻也不停。 老爷子见了笑意满眼,也不理会几个小的是怎么围着桑枝夏胡闹的,只是对着齐老缓缓举杯:“儿孙在外承蒙关照,多谢了。” 齐老对着徐璈没好气,转而遇上老爷子却十分客气:“老爷子言重了。” “这丫头合我心意,我看着是万般都好,如今我贸然来扰,往后只怕是要等着这丫头给我养老,该是我说谢才对。” 老爷子含笑望向正在跟徐锦惜说话的桑枝夏,神色更显慈和:“夏夏是个好孩子,以后多个长辈为她操心,这是她的福气。” 二老相视一笑,酒杯举起顷刻见底。 饭桌上谈笑不断,等散了席已是夜深之时。 齐老背着手走出吃饭的饭厅,看到要送自己回去的桑枝夏有些好笑:“我没喝多,自己也认识路。” 桑枝夏笑笑说:“我席间多吃了些,送您回去正好消消食。” 齐老看到她伸出作势要搀扶自己的手,笑声溢出话声和缓:“丫头,我听你祖父说等秋收过了你也不忙了,懒冬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教你点儿别的解解闷儿?” “教我点儿别的?” 桑枝夏眼露茫然,不解道:“您说的是指什么?” “你家出了个学医的,我教你学毒术?” 齐老摸着胡子笑道:“别觉得毒术听起来吓人,学会了也不是坏事儿。” 齐老说完意有所指地笑了几声,慢悠悠地说:“你学个皮毛懂得自保即可,至于多的,等你的孩子长大了我自会慢慢教。” “等把你的孩子教养长大了,我这一身本事也不算是失传了,你愿意学么?” 第462章 怕死的人见不得日光 齐老走的路子显然跟悬壶济世的胡老爷子不同。 这位擅医术,可更擅长以毒克医。 他说要教的东西明显跟徐嫣然正在学的不同。 桑枝夏把齐老送到地方折身回到北院,进屋却意外发现徐璈居然还是睡着的。 徐璈往日觉轻,丁点儿动静都能吵醒,可今日桑枝夏进出都没有要醒的迹象,甚至都叫不醒。 桑枝夏正狐疑时,脑中回闪过齐老的话,想到齐老给自己吃下去的东西,表情瞬间变得莫测。 难怪了…… 原来徐璈又被齐老收拾了? 桑枝夏神色古怪地眨了眨眼,默默把垂下来的毯子往上拉了一截。 齐老虽是喜欢对徐璈下黑手,但绝不会伤及根本,多是略惩小戒的小打小闹。 他说徐璈只是需要睡一觉就好了,想来也不会有别的事儿? 桑枝夏怕徐璈回头被收拾得更惨,想了想没敢去找齐老问个究竟,守了徐璈一会儿确定无碍后,自己顶不住困倦熄了桌上的烛火。 烛影灭下去的瞬间,在睡梦中的徐璈眉心狠狠一抖,浸在夜色中的额角也无声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可任由眼皮如何颤动,被困在梦魇中的徐璈怎么都醒不过来…… 次日一早,早早就从梦魇中挣扎醒来的徐璈眼下染着挥之不去的一层青黑,坐在门槛上怨气缠身,眼角眉梢都堆满了生无可恋。 徐明辉是来找徐璈送账本的,迈步进了二门看到徐璈周身萦绕的黑气,脚下莫名一猝。 徐明辉缓缓抱紧了怀里厚厚的一摞账册,口吻僵硬:“你已经睡了一夜了,不会还不想干活儿吧?” 徐璈面无表情地转头,眼底遍布的是浓浓的血丝。 徐明辉莫名其妙地蹙起了眉,微妙道:“你昨天不是晚饭都没吃直接睡的么?” “梦里上山打虎了?怎么跟熬了数日不曾合眼的一样?” 徐璈苦大仇深地呼出一口气,双手用力搓了搓脸,声音冷硬得宛如九寒天里的坚冰。 “我倒是盼着不如不睡。” “梦中打虎?” 徐璈扯着嘴角泄出一声冷呵,磨牙说:“要只是打虎那我至于如此?” 齐老手中稀奇古怪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不光是能在轻描淡写间就让徐璈腹中轰鸣数日,他还能轻飘飘的一拍徐璈的肩,就让徐璈在接连不断的梦魇中挣扎一宿。 徐璈从来没想过,做梦居然可以可怕成这样。 徐明辉一言难尽地啧了一声,没忍住好奇压低了声音问:“你都梦到了什么?这么狼狈?” 徐璈冷冷地掀起眼皮看他,暗暗咬牙:“抄家那日。” 一宿的短暂光景而已。 区区一宿。 徐璈在梦中经历了数十次抄家,每一次还都有不一样的经历。 一幕更比一幕惨痛。 饶是对徐璈刻薄如徐明辉,此时也抱着账册陷入了无言。 抄家那日对徐家所有人而言都是噩梦,也是不想再提及的痛处。 时隔几年,徐璈能在梦中再一次重温数次,这要牵强说是巧合…… 徐明辉神色复杂,轻声说:“我听大嫂说,齐老似乎一手毒术很是独到,你是被人收拾了?” 徐璈头一次觉得徐明辉这个聪明的脑子十分碍眼,眼刀一甩眼中明晃晃的都是威胁:“不该你知道的,别多嘴。” 徐明辉见之了然,拖长声调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徐明阳昨日嚷嚷着你欺负大嫂,会突来横祸倒也不奇怪。”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见的,齐老几乎是把桑枝夏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恨不得捧在掌心处处珍重。 甭管徐璈欺负人的罪名是否落实,可既是惹得了老丈人的不喜,被小惩大戒也属人之常情。 不伤性命的小折腾,徐明辉就喜欢看徐璈吃瘪的样子,对此很是乐见其成。 徐璈懒得跟傻子辩解,垂着脑袋没吱声。 徐明辉捡足了乐子,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副正经人的样子,装模作样地说:“江遇白昨日派人前去与我对接,说后日安排人来村中运粮。” “他要的八成,你答应了?” 说起正事儿,徐璈眼中的躁意无声而散,摩挲一瞬指腹淡淡地说:“答应了。” “只要拿出了够数的银子,他要的东西就直接给他。” 徐明辉眼中暗色一闪而过,在徐璈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声音放得很轻很轻:“祖父和三叔知道你的决定吗?” “祖父说无意再管徐家事,全权交由我做主。” 徐璈抻长了长腿靠在门框上,闭上眼懒懒地说:“三叔暂且还不知道,但是三叔猜得到。” 徐家总共三房人,长房徐璈和桑枝夏说了算。 二房的主心骨俨然是徐明辉,三房的当家人是徐三叔。 徐璈先一步松了口选择了站队,可他一人还不足以代表整个徐家。 徐璈抚摸着袖口,不紧不慢地说:“你可以说不。” “以农场之粮解岭南的缺粮之机是我的决定,为此带来的后果我会竭力承担。” “你若是想安稳,我会把你从中划分出来,定能为你谋得一方不受打扰的安静之地。” 二房的人如此,三房的人也当如是。 徐璈自己愿意在刀尖上悬命,但不会强求徐家其余人必须跟着自己一起去赴汤蹈火。 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机会,只要是想抽身远离漩涡的,徐璈势必成全。 徐明辉对此并不意外。 徐明辉沉默一瞬低低地笑出了声儿,意味不明地说:“徐璈,你可知我曾有的宏愿?” 徐璈缓缓抬起眼,对上的是徐明辉晦涩不明的目光。 徐明辉说:“我自认有内阁之才,来日定有一番施展的天地,不管是光明正大的所为万民之所愿,还是单纯的自私阴暗只为己。” “但不管是多远大的前程,我都自认自己配得上。” 可是少年远大的理想抱负夭折于魑魅诡计之下,曾有的光环一朝败落,甚至成了一生都驱散不开的浓厚阴霾。 徐明辉闭口不言,可又怎会甘心? 徐明辉学着徐璈的样子,放松脊背抵在了冰凉的石桌边缘,微微仰着头说:“徐璈,不光是你一个人会觉得不甘心。” “噩梦等不到天明是不会散的,可若是想逐朝阳,怎可贪生怕死?” 徐璈和徐明辉虽为手足,却少有如此推心置腹的一刻。 相视沉默半晌,少顷后徐璈不可自抑地摇头笑了:“怕死的人见不得日光……” 所以这一把以命筹来日的局,陷入局中的人都一步不可退。 第463章 互为利刃刀鞘,扶持共生 徐明辉把急于脱手的账册送到,扔下仍坐在门槛上的徐璈转身就走,姿态决然。 齐老习惯性早起,在前院撞见了从北院回来的徐明辉,眉梢挑起:“夏丫头起了?” 徐明辉在人前本来就是一副和善的好模样,此时知晓了徐璈在齐老手中吃的苦头,更显沉稳有礼,恭恭敬敬地垂首答道:“我是去找大哥送账册的,没见到大嫂,想来是还没起身。” “您若是找我大嫂有事儿的话,不如我去通传一声?” 齐老要笑不笑的目光自徐明辉的身上滑过,眼底多了几分兴味。 徐家的这几个孩子各有不同。 小的几个年纪不大,但徐嫣然聪慧坚韧,徐明煦少年早慧,徐锦惜看着人小小的状似憨实,可也是个机灵古怪的小丫头。 至于咋咋呼呼看似一窍不通的徐明阳,那是天生的将才,一身蛮力又机敏有度,只是不喜读书,但也无伤大雅。 最让齐老觉得意外的是徐明辉。 如果说徐璈是一把开刃的尖刀,处处可见锋锐难挡,一看就是注定手中多杀戮的沙场悍才。 那徐明辉就是一汪不显山不露水的潭水,看似温和沉静,实则暗藏杀机,步步可是惊心。 这样的兄弟俩一似骄阳烈日灼灼不可直视,一似月下静影沉稳而不失气度。 如果是针锋相对的话,二者必是两败俱伤。 可他们偏偏没有。 方向一致者,互为利刃刀鞘,看似格格不入,实则互相兼容,扶持共生。 徐家的下一代有这两人做领头羊,徐家东山再起之日绝不会太远。 眼下的这摊泥泞,困不住这样的天之骄子。 只是…… 徐家的下一任家主,有且只能有一个。 徐明辉这样的心性,他能容得下是徐璈站在自己之前吗? 齐老意味深长地掸了掸指尖,玩笑似的说:“按理说你应先尊兄长,由兄及长嫂。” “可我瞧你的样子对徐璈推崇不多,对你大嫂倒是尊敬得很,有原因么?” 徐明辉脑中一空有些好笑,低声说:“我与大哥自小不和,多有争端之处让您见笑了。” “可大嫂于我,乃是救母之恩,我对大嫂自然是真心敬服。” 不遮掩不粉饰,坦坦荡荡。 这样的直白姿态比半遮半露更讨人喜欢。 齐老眼中笑意多了几分真实,笑道:“倒是我多虑了。” “不过有你们这样的弟弟妹妹相帮,那丫头的事儿的确是让人省心不少。” 徐明辉含笑答道:“齐老言重了,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他和徐璈要争锋的位置从前或许是同一个,但往后再不相同。 徐璈要振的是徐家军在沙场上的赫赫凶名,他要入的是内阁学士。 至于桑枝夏…… 徐明辉眼底晦色徐徐滑过,语调轻轻地说:“大嫂若有吩咐,我们自当万般顺从。” 诸事皆可为利求,唯对桑枝夏的救母之恩,二房兄弟俩不敢忘。 齐老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颔首一笑背着手慢慢地往外走:“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不必跟着,我去村里随便转转。” 徐明辉站在原地目送齐老走远,等人影彻底消失在了眼前才转身回了二房。 与此同时,徐璈也跟徐三叔坐在了一处,说起的话题无非还是那几样。 徐三叔虽无意在仕途,可该看清的东西看得分明,不用旁人多说也都一清二楚。 故而不等徐璈开口,徐三叔就摆摆手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其实大可不必。” “徐璈你记住,徐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是同为一家人,那就永远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徐璈哑然无话。 徐三叔捂着脸苦笑道:“其实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 “家中富足,人口和睦,没有东西风之争,也没有伤人的争斗暗影,长久度日何尝不是一种知足。” “可你三婶说不行。” 他们可以不为自己考量,甘心终此一生都在不起眼的洛北村和北城的酒坊中,孩子们不行。 三房是只有徐嫣然一个女儿,可就算是为了这个女儿的来日,他们也不得不多做筹谋。 酒坊老板的独女,和侯府三房的嫡女身份可谓是天差地别。 如果他们想在将来为徐嫣然撑起一份儿体面,就不能真的就此止步不前。 徐三叔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拍了拍徐璈的肩说:“你小子是有大志气的,明辉也不弱于你。” “你们兄弟把徐家的天支起来,我这个当三叔的也不能太落后,只是我事先说好了,我才能有限,野心不足,实在做不了多的。” 既是身弱不能上阵杀敌,又无大才难当社稷。 徐三叔能给的除了支持,就只剩下了家中的诸多杂事。 如果徐璈和徐明辉执意要拼杀在外,那他必定把家中老少一一料理照顾好,不让他们为此感到烦心。 徐璈眼中感激流淌而出,失笑道:“三叔不嫌我无事找事再起风波,我已是很感激。” “嗐,我不是那不晓得好歹的人。” 徐三叔叹着气说:“我空为长辈,无能往前,就不可再成为你们的阻碍。” “来日若可如愿事成,那是徐家满门的荣耀披身,倘若败了,其实也无妨。” 大不了就是罪及全家,满门再度落难。 这样的过往徐家人又不是没经历过,不必为此大惊小怪。 再者说,再难也难不过当初刚入西北时的情形。 那种时候都熬过来了,其实也真是没什么可惧的了。 徐三叔说完就准备要走,刚一迈步突然想到什么,转头说:“等夏夏起来了,吃过早饭你记得送她去你娘那边一趟。” “我刚才来的时候你三婶特意提了,她们给孩子备了些软和的缎子,等着夏夏去选了花样好动手做。” 不光是要做孩子的,还有桑枝夏的各类衣裳也要重制。 在路上的时候,这些都是谢姨带着画扇和点翠操持,可既然是到了家,这样的事儿许文秀和两位婶子便是当仁不让。 这几人早早地就开始费尽心思四处搜罗合用的料子,选了又选留下许多合适的,只等着桑枝夏去选喜欢的好动手。 徐璈错愕一刹,连忙起身道:“好,我记下了。” 徐三叔摆手示意徐璈不必送,出了北院就进了自己的木匠房开始打磨,接着做给小娃娃用的摇篮。 徐璈从院子里折返回屋时,桑枝夏已经起了。 谢姨等三人是齐老留出来贴身伺候桑枝夏的,徐家其余人也对此乐见其成,进门就直接住进了北院闲置的房间,此时都在屋里。 点翠跪在地上要帮桑枝夏穿鞋,谁知桑枝夏伸手就把人托起来了。 “我说了,我跟前没这么重的规矩,你把东西放下就行。” 点翠面露无措:“可是您……” “枝枝,我来吧。” 第464章 只求别嫌我笨拙 桑枝夏闻声转头,看到步步走来的徐璈眉梢微妙扬起。 “昨晚没睡好?” 徐璈面色一僵,要笑不笑地说:“睡的时间太久了些,梦里杂乱。” 整整一宿,徐璈的梦境乱七八糟心情七上八下,睡醒了倒是比睡之前还累,一整个心力交瘁。 徐璈摇头没让谢姨几人行礼,也不多说自己的梦境究竟为何杂乱。 迈步走近了单膝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坐在梳妆镜前的桑枝夏,眉眼含笑:“要是我手拙,夫人只管提点,只求别嫌我笨拙。” 桑枝夏低头看着他手中拿起的鞋子,好笑道:“我自己能穿,还没到弯不下腰的时候呢。” “那也不能真让你自己来。” 徐璈长得不像是会伺候人的,动起手来却极其熟练,把鞋后跟提上去拉好后才说:“齐老说了,你现在月份大了不可弯腰,否则压着肚子不舒服。” “往后这样的事儿你要是不想麻烦别人,就都交给我来做。” 徐璈说话间把鞋穿好,站直了在边上装着温水的盆里洗了洗手,擦干后拿起了梳子:“枝枝,今日我帮你绾发?” 徐璈喜欢操持这样的小事儿,但手艺却谈不上多精湛,绾出的成品也绝对没法跟心灵手巧的点翠相比。 油亮柔顺的黑发被大手拢起,没多的花样发饰,只是在脑后粗粗地绕成了一根麻花辫,简单利落,也让刚起床没多久的桑枝夏看起来多了几分精气神。 徐璈抽了一根自己的发带把辫子的末梢拴好,扶着桑枝夏的肩往铜镜中看了看,低笑道:“手艺不精,凑合看?” 桑枝夏摸着发梢上的湛蓝发带笑了:“这样挺好。” “正好我不想在头上戴那些沉甸甸的玩意儿,如此倒是轻巧了。” “对了,你今日早起怎么不叫我?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徐璈的面色看起来一切如常,所以哪怕明知道齐老对他可能动了点儿小手脚,但桑枝夏乍一下还真看不出问题出在哪儿。 徐璈手指抚过桑枝夏鬓角的碎发,轻笑道:“我早起跟三叔和徐明辉说了会儿话,叫你起那么早做什么?” 齐老和胡老爷子都叮嘱过,桑枝夏现在就是要多休息,不可劳累。 除了徐璈舍不得叫她,就连几小只都事先得了嘱咐,在桑枝夏睡醒之前不可前来打搅,否则要被老爷子抓去抄书。 桑枝夏眼珠一转大致猜到原因,拉着徐璈示意他坐下后对着等着的谢姨几人说:“谢姨,我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你们先回去休息。” 谢姨知道这是小两口有话要说,垂眸笑道:“那我去厨房看看您的早饭,您今日可有什么想吃的?” “不用太麻烦。” 桑枝夏把下巴抵在徐璈的胳膊上笑眯眯地说:“我婆婆她们肯定给我留了吃的,我一会儿出去吃就行。” 桑枝夏想着的是不搞特殊,出去吃也一样。 谁知许文秀却惦记着她的双身子怕多了辛苦,早早地把吃食备下,还都放在了灶上温着。 看到谢姨出来了,许文秀赶紧说:“可是夏夏饿了?” “吃的都做好了,端过去就行。” 桑枝夏饭量不大,吃的数量不足的情况下,就只能是在花样上下功夫。 许文秀现在是能做些简单的菜色了,难的还是不行。 今日天不亮画扇和点翠就出来厨房做饭,留出来的这些都是她们做的居多。 谢姨恭恭敬敬地对着许文秀福身行礼,得到许文秀的许可后,才把装着早饭的食盒拎走。 许文秀等人走远了,才忍不住说:“多这么几个人帮衬着,我心里也是踏实不少。” “不过你们说奇不奇怪,明明有人帮着伺候了,我瞧着人家在灶上忙活,却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就跟丢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休说是你,我今日见了都吓了一跳。” 徐三婶好笑道:“本来是想着早些起来把早饭做了,谁知道走到厨房,就看到跟着夏夏的丫头在忙活,我当时惊得瞌睡都醒了,吃饭的时候都没尝出具体是什么味儿。” 早些年都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习惯。 可这两年早已习惯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冷不丁一下还真有些享不了这被伺候的福分。 徐二婶闻声失笑:“瞧瞧你们这样儿,有人伺候还不好了?” “我之前说要不采买几个丫头回来干活儿,也好让你们轻松些,你们还非说不必。” “要我说,要不还是添几个?” “不添。” 许文秀想也不想地说:“夏夏有着身孕,北院那边住着他们小两口,我这个当婆婆的不好随时过去,身边多两个稳妥的人照料是好事儿,就算是齐老没给安排,这个缺我也要搜罗了合适的人补上。” “可其余人好手好脚的,无端端的要什么伺候的?” 徐明煦和徐锦惜还小,许多事儿离不得大人。 可吃饭穿衣都可自理,天气好的时候还能自己端着木盆洗一洗衣裳,自己的事儿完全可以搞定。 至于徐明阳和徐嫣然,这两人一人学医,一人习武,不管是脏了的衣裳还是要摆的碗筷都可以自己动手,动作还很利索。 虽说按照许文秀以往的看法,男孩儿该尊贵,女孩儿当娇养,这样的粗活儿不该落入孩子手。 可在这几年的经历后,许文秀也不得不承认,让孩子自己动手其实是好事儿。 徐家的这些个娃娃,随便拎一个出来也可以把自己的吃食穿戴打理好,一点儿不矫情。 这分明是个好迹象,不必在此时坏了习惯。 徐三婶也说:“外头的事儿都有嫣然她爹和徐璈明辉他们撑着,进了家门也就只剩下吃喝二字,就管这一家嘴上吃的一口饭,没必要添多的人。” 采买的下人进了门就要立该有的规矩,否则定要乱套。 可东西北院二门一隔,再多了来往伺候的人,舒坦是舒坦了,高高的院墙隔开,哪儿还有家的滋味? 与其坐着等人端茶送水的伺候,倒不如现在挨着闹着来得亲热。 徐二婶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妥协道:“罢了,你们都说不用,我也就不讨这份儿嫌了。” “不过这样是好,一家子热热闹闹的,在外也有个想回家的盼头。” “对了,我之前拿来的料子,嫂子你想好怎么裁了吗?” 徐二婶指了指北院的方向,提醒道:“夏夏这月份眼看着是一日更比一日大了,过了五月衣裳紧了可不行,这都要事先多备些才是。” 许文秀笑意堆满了眼底,乐不可支地说:“你不说我也惦记着呢,少不得要折腾你铺子里的绣娘。” “不过说来也是奇了,我瞧着夏夏的肚子不像是五个月的,孩子要是长得太大了,到了临产的时候……” “胡爷爷来了!” 在外院的徐锦惜嗷的一嗓子喊出声,正在说话的几人纷纷转头。 许文秀欢喜地说:“胡老爷子来了便好。” 第465章 实实在在的双喜临门 桑枝夏昨日到家累得不轻,家里人没敢折腾她,生生把请胡老爷子过来诊脉的时间往后推了推。 胡老爷子到底是御医圣手,出自他口的言论更得徐家人信任。 只要这位老爷子瞧过了,其余人的心里也就都踏实了。 徐嫣然是陪着胡老爷子一起来的,进了堂屋端茶的动作极其流畅,恭敬下全是谦恭:“师父,您喝茶。” 胡老爷子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笑得睁不开眼,乐呵呵地说:“都在自己家了,别拘着。” “你去跟弟弟妹妹们玩儿,我在这里等你大嫂就行。” 胡老爷子是好意,徐嫣然却不肯走。 徐嫣然执着地说:“我想陪着师父给大嫂诊脉,我也想知道大嫂的状况。” “我看你哪儿是想陪着你大嫂,你分明是好奇你大嫂腹中的小侄儿吧?” 徐三婶打趣完了忍不住捂着嘴笑:“哎呦,我这会儿才想起来呢。” “等夏夏腹中的孩子落地,咱家这几个小的就都要当姑姑叔叔了,咱家嫣然可是大姑姑呢。” 徐嫣然眼中燃起了雀跃的兴奋。 徐锦惜还分不清这辈分是怎么算的,抓着胡老爷子给的糖块,眼巴巴地问:“三婶,那我呢?” “锦惜是什么姑姑?” 徐三婶笑得合不拢嘴地说:“锦惜啊,锦惜是小姑姑。” “不容易不容易,咱家锦惜才这么大点儿,竟也是要当小姑姑的人了。” 屋里的大人看着徐锦惜满脸懵懂的样子笑出了声儿。 徐锦惜咂摸了几下小姑姑这几个字,努力挺直了小身板,保证似的说:“锦惜一定当个好小姑姑!” “我的糖都给小侄儿吃!” 童言稚语一出,大人们彻底忍不住哄笑了起来。 等桑枝夏得到消息说胡老爷子来了,匆匆赶到时,徐二婶正在弯腰逗弄小脸通红的徐明煦:“明煦啊,你可马上就要当小叔叔了。” “锦惜这个小姑姑都把自己的糖拿出来了,小叔叔准备给什么啊?” 徐明煦吭哧了半晌,觉得吃糖多了会坏牙不是最好的,憋红了小脸认真强调:“我给小侄儿读书。” “读多多的书!” 祖父说了,书中都是黄金屋! 徐二婶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儿,徐明煦转头看到桑枝夏,蹬蹬蹬地朝着桑枝夏跑了过去。 “大嫂,我教小侄儿读书!”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扬起的小脑袋,好笑道:“可不一定是小侄儿呢。” “要是小侄女呢?” 徐明煦满脸认真:“小侄女我也教她读书。” “大嫂你信我,祖父和二哥都说我可会读书了,我一定能教好!” 桑枝夏笑得不行地点头,等进屋没先坐下,反而是和徐璈并肩站着对胡老爷子躬身问礼。 胡老爷子赶紧把人叫来坐下,一眼望了眉尾飞起,示意桑枝夏把手放在手枕上才说:“我听你婆婆说,有大夫给你瞧了,说是五个月了?” 桑枝夏嗯了一声,还没接话就听到徐璈把齐老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胡老爷子闻声眼中兴味渐起,手指搭在桑枝夏的手腕上上下游离,忍着笑说:“换一只手。” 桑枝夏依言照做,看着胡老爷子面上越发浓郁的笑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看向了徐璈。 徐璈缓缓握住桑枝夏的手,等胡老爷子把手挪开后才说:“胡爷爷,枝枝的身子可还稳当?” “此胎照顾得极好,倒也稳妥,只是……” 胡老爷子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中摸了摸胡子,意味深长地说:“双生胎比单胎更需仔细,现在养得好,在生产之前也不可大意。” 徐璈选择性地捕捉到了想听的话,没多想就先点头说好,可倏而一瞬,刚溢出的笑却彻底凝在了面皮上。 徐璈被惊吓到了似的僵硬抬头,一下就撞入了桑枝夏同样也布满震惊的瞳孔。 徐二婶反应快些,当即就忍着激动问:“胡老爷子,您是说夏夏这胎是……” “是双生。” 胡老爷子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刚足五月,却已显怀至此,不会出错。” 胡老爷子说完要笑不笑地看了浑身僵硬的徐璈一眼,差不多猜到了给桑枝夏调理身子的人为何没告知徐璈是双胎。 就徐璈这副样子,早说了这人岂不是更要惊吓? 胡老爷子忍着笑咳了一声才说:“虽说帮着这丫头调理身子的人医术极好,可到底是一次孕育了两个娃娃,跟寻常情况没得比。” “所以后期更需谨慎留心,切不可疏忽大意。” “好好好,我们一定仔细。” 许文秀又惊又喜,巨大的欢喜之下连忙追着说:“那夏夏的身子现在需要补些什么吗?” “我准备了不少补品,只是不知道对不对效,也没敢贸然给她用。” “要不您列个单子出来,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也好心里有个筹算?” “不用额外吃那些大补的。” 胡老爷子笑吟吟地说:“双胎本就比怀单胎难些,为了产时顺利,进补太多不是益事儿。” “吃食上不可碰野味,少刺激辛辣,多注意休息,好生养着便可无碍。” 许文秀恍然着连连点头。 一旁的徐二婶和徐三婶也没忍住抚掌笑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双喜临门了!” “明煦快去跟你祖父说,你祖父在后头等着呢,要是知道了肯定欢喜!” 徐明煦似懂非懂地跑着去报信了。 徐嫣然茫然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徐璈,奇怪道:“大哥你怎么了?” 从胡老爷子一语道破桑枝夏腹中是双生胎之后,怎么就一副丢了魂儿似的反应? 徐三婶歪头看了一眼仿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徐璈,忍笑说:“怎么了?” “你大哥这是欢喜傻眼了!” “一胎便得了两个娃娃,这个傻当爹的能不高兴吗?” 许文秀扭头一看也撑不住笑了。 “瞧着眼都直了,是高兴傻了。” 许文秀说着忍无可忍地捏了徐璈一下,没好气道:“这糊涂孩子。” “你胡爷爷说了,夏夏现在要好生静养,你还不赶紧把人扶着回屋去?还杵着做什么?” 徐璈恍然回魂,手忙脚乱地要去扶桑枝夏起身。 桑枝夏摁住他发抖的手背说:“婆婆,不是说要让我看料子么?我既是都出来了,不如就一次看完了?” “哎呦,那就不用你看了。” 许文秀笑得满眼慈爱,小心翼翼地扶起了桑枝夏说:“本来是怕你在屋里闷着无趣,想找些事儿给你打发时间。” “可你受不得累,就不要你去费那个眼了,我们选定了拿去北院给你看,保准让你见了满意。” “赶紧跟璈儿回去歇着,想吃什么缺什么,就打发璈儿来找我说。” 许文秀捧易碎的瓷器似的,一路眼都不错地盯着嘱咐着徐璈把桑枝夏带走,手一拍就欢天喜地地去选合用的东西。 徐璈和桑枝夏回北院的途中,偶遇遛弯回来的齐老,齐老一看徐璈恍若是被捶飞了三魂的样儿就呵了一声。 “不就是一次当了两个娃娃的爹么?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徐璈恍惚着没能顶嘴。 桑枝夏握住他的手含笑说:“齐老,他昨晚就没睡好,您换个日子再奚落吧。” 桑枝夏没说为什么没睡好,齐老听了却微妙道:“知道你护着这小子,但也不急于这一时。” “你回来就是歇着,时间长了对你并无益处,跟我过来,我教你点儿东西打发时间。” 齐老说的话恰合桑枝夏的意。 徐璈下意识地说:“枝枝,可是你……” “丫头,别理那傻小子。” 齐老嫌弃地白了徐璈一眼,自顾自地说:“跟我来。” 第466章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不怨徐璈少见多怪,主要是桑枝夏现在的情况的确特殊。 哪怕是齐老没有其余人的那种小心翼翼,对待桑枝夏的教导方式也不可能粗暴如前。 桑枝夏答应了要跟齐老学护身的毒术,可考虑到她目前的身体状况,齐老也不敢贸然把有毒之物往她的跟前放,准备下的也只是几张轻飘飘的纸和一本厚到几乎能扔出去砸死人的古籍。 齐老指了指桌上的古籍说:“医有医典,毒有毒典。” “这本是我从万毒谷带出的古书,你一日看五页,看完了我再与你说别的。”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坐下,打开毒典后好奇道:“这上边记载的都是剧毒之物?” “当然不是。” 齐老失笑道:“医毒互攻互克,寻常可见的无毒药材用得好了,所带的毒性才是最强的。” “丫头,我教你这个,不是想让你练就一手绝佳的毒术,继承我的污名去当个被人鄙夷的小毒物,只想给你添个自保的手段,懂吗?” 毒物用在了歪门之上,那就是害人的邪法。 可若用在自保上,那便可再无顾忌。 齐老拨弄着手中的茶盏盖子,不紧不慢地说:“世间万毒形形色色,懂得辨别一些简单的东西,培养出一种对毒物的敏锐直觉,对你而言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处。” 倘若桑枝夏终其一生都在这个不起眼的洛北村,这样的担忧自然是不必有之。 可这个村子困不住桑枝夏一辈子。 齐老不欲多提高门大户中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自顾自地说:“你可以不想给任何人下毒,但是也不能让人轻易毒害了你。” “要都学会道阻且长,也急不得。” “左右你现在是得空的,且跟着我慢慢学便是。” 齐老不多言深意,桑枝夏却也心里门儿清。 一旦起了阴暗之心,害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多一层自保之力,当然是最好的。 而且从此往后她要保护的不光是自己。 桑枝夏垂眸看向自己的腹部,深深吸气后翻开了毒典的第一页。 徐璈安静坐在边上看着,确定这里不需要自己了,在齐老嫌弃的目光中起身出去。 不出意外的话,江遇白明日就要派人来拉粮了。 关于粮食出村后的路线,他还有细节需要和江遇白确定。 等徐璈走远,齐老慢悠悠地晃了晃手中不知从何处得来的蒲扇,靠在藤椅上缓缓闭上了眼。 清净宁远,鸡犬发声稻香满鼻,这里真的很好。 如果彻底没有了往日的夙愿大恨,有机会能留在此处养老终了一生,其实是莫大的福气。 可如果…… 齐老默不作声地看向给自己带来这些静谧的桑枝夏,眼底晦色骤闪。 如果桑枝夏注定要卷入来日风波的话,他这把老骨头倒也不必闲得过早。 一定还有什么,是他能为桑枝夏把前路铺平的…… 桑枝夏专心看书,齐老安静陪读。 北院里阳光正好,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逸。 可隔了数道院墙的徐家门外却不是这副场景。 徐璈刚走出家门就撞见了匆匆来寻自己的江遇白。 跟以往挂在脸上的嬉笑之意不同,江遇白的眼底罕见的铺满了难言的肃杀,眼角眉梢都挂着凝结的霜色。 江遇白看到徐璈就把人拽进了大门,不等站定就说:“找个僻静地方,我有事儿跟你说。” 徐璈眉心无声一跳,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跟我来。” 徐家若说最清净的地方,那必然是老爷子的书房。 晨起时老爷子在此教几小只读书识典,书声琅琅。 等晨起时分过,书房这个小天地就会被几小只视作不愿踏足的禁地,其余人更是不会靠拢。 老爷子得知徐璈借用书房之意,笑笑起身:“我正好出去遛弯,你们在此商议也很合适。” 江遇白作势要拦,谁知老爷子跟脑后长眼似的,看也不看就说:“我年纪大了,掺和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儿。” “璈儿,我记得明辉今日也在家?” 徐璈一听便知老爷子的意思。 徐家往后是以徐璈和徐明辉为主,如果江遇白要说的是事关来日的变故,徐明辉不在场的确是不合适。 徐璈再一看江遇白没有半点阻拦之意,当即说:“祖父,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你跑这趟作甚?” 老爷子摆手打断了徐璈的动作,淡淡地说:“我顺道去帮你们把人叫来。” “都坐着吧,再大的事儿也有解决的法子,不必心急火燎的。” 老爷子说完迈步而出。 江遇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一怔后掩面而叹:“不愧是老爷子啊。” 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了蹊跷。 原来他的情绪外泄如此严重了么? 徐璈坐着没接话,江遇白自嘲道:“其实我在岭南不这样,也没人看得出我在想什么。” “可是徐璈你知道么?这里太安逸了。” 安逸到短短一段时间,就已经让他忽略了遮掩多年的本能。 如此舒服让人放下戒备的地方,对江遇白而言可不是一个好征兆。 江遇白自顾自地唏嘘叹气。 徐璈听了却只是缓缓掀起眼皮:“岭南出事儿了?” 江遇白动作僵滞一瞬,旋即面上带出了几分挫败的懊恼:“不是,到底是我脸上写了这几个大字如此明显,还是你们祖孙都是狐狸成的精怪?” 只是对坐片刻,这些东西就都可以一眼看出的吗? 徐璈没得到回答也不应声,江遇白还想追问,关紧的大门就被人从外头敲响。 “大哥,我可以进来吗?” “进。” 徐璈话音落,一袭青衫显得文质彬彬的徐明辉端着茶盘出现在门前,茶盘里的热水壶冒出袅袅雾气,模糊了他含笑的眼尾。 都是老熟人了,江遇白也懒得起来故作姿态迎上一番,懒懒地坐着没动。 徐明辉镇定自若地进屋把茶盘放下,执壶沏茶一气呵成,把茶水分到每个人的手边才慢条斯理地说:“小王爷如此焦急,是岭南出变故了?” 江遇白:“……” 江遇白百思不得其解地坐直了身子,微妙眯眼:“此话从何说起?” “你祖父跟你说什么了?” 徐明辉含笑摇头:“祖父只说小王爷和大哥在书房等我,并未提及其他。” “不过……” “瞧小王爷的样子,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第467章 鱼与熊掌全都要 徐明辉的话让江遇白沉默良久,最后视线在徐璈和徐明辉的眉眼上打转三分,忍无可忍地拍椅子被气笑了。 “难怪在我起程前,父王特意提了徐家数遍,让我务必要找机会前来徐家走一趟。” “我今日方知,原来远行至此我得到的不光是大批粮草。” 还有徐家的人。 无论徐家子孙在此之前在京都有的是怎样的恶名,但皓月之辉难掩于积尘之下。 徐家的这些人个顶个的都是人精。 若可得一良将,可抵沙场千军万马。 江遇白飞快垂眸敛去眼中翻涌的情绪,调整了一下坐姿,开门见山地说:“我得到消息,京都十日前传出了一道密旨,目的地是岭南。” 岭南近二十年来偏安一隅,存在感极弱,在京都也鲜少被人提起。 在太子受责被禁足东宫的这个敏感节点上,京都中的人突然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岭南,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江遇白用力搓了搓脸说:“我暂时探知不到密旨的内容,我父王那边在接旨之前也不得而知。” “可直觉告诉我,这道圣旨不会跟嘉奖封赏有关。” 岭南被遗忘多年,冷不丁一下被记挂起,那就代表头顶随之响起的一定是磨刀霍霍。 等密旨送到岭南再揭晓答案,很有可能就来不及了。 徐明辉静静地端着茶盏没言声,似乎是在等徐璈表态。 徐璈指腹摩挲过桌子的边缘,淡淡地说:“太子被放出来了?” “暂未。” 江遇白一脸直白的糟心,鄙夷道:“不过听说太子在东宫中寻死觅活以证清白,虽是在禁足中暂不得外出,却前后引得皇上前去探视了数次,恩宠不减从前。” 只要有皇上盲目的偏爱在,太子的地位就一定是稳的。 徐明辉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玩味道:“那京都中的其他王爷就没有别的动作?” 都是已经穿上了四爪蟒袍的皇家血脉,这些人就忍得住眼巴巴的看着? 江遇白讥诮挑眉:“在太子被禁足的第三日,鲁王便因出言不逊被罚了三十廷杖,十有八九现在都还在床上趴着。” “其余不安分的,也被皇上快刀斩乱麻一气儿收拾了个利索,无关大小,但凡是提及东宫一事的,都或多或少挨了训斥。” 江遇白说完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嘲道:“不得不说,我这位皇叔也是够一视同仁的。” 但凡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蹦跶的,逮住一个算一个,全都收拾了。 江遇白处在担忧岭南的盛怒中没想到其他,徐璈和徐明辉身处局外,对视一眼后清楚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色。 江遇白敏感的意识到形势不对,唇角下压:“怎么?” “你们是怀疑……” 徐明辉笑而不语,徐璈懒散出声:“皇上不行了吧?” 这话放出去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可屋内几人听到却只是眼中掠过一抹恍惚。 徐明辉自然而然地接着徐璈的话说:“圣体若是得当,此时的心急就显得尤为多余。” “小王爷的猜测或许不错,来自京都的密旨的确是挥向岭南的一把大刀,而挥刀的目的,其实与责罚朝中臣子和一众王爷皇子的初衷都当为一致。” 皇上病歪歪拖延至今的身子骨,彻底要熬不住了。 恰逢此时又出了蜀地之乱,皇上不得不禁足太子对外表态,可他撑不到蜀地之事淡化,再寻机会把太子放出。 所以必须急。 甚至可以急切到不顾一切。 对当今而言,朝中的各种非议都不是大忌,唯一让当今无比忌惮的,岭南首当其冲。 皇上自知太子无大德大才,唯恐自己殡天后岭南作乱,这才急着发出密旨,想赶着在太子继位之前把麻烦铲除。 江遇白眼中恍然瞬息滑过,跌坐回椅子深处哑然出声:“如此说来就都能说得清了……” 为何急着把并无错漏的陈年河召回京都,为何要急于向岭南发出密旨。 江遇白恍惚一瞬果断道:“我这就派人去查其余掌兵的地方。” 如果其余同掌兵权,但非太子一派的人现下都如陈年河一般在秘密返京,那这猜测便可直接做实。 皇上这是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外放的兵权都收回统一,也是在给太子的登基继位铺路。 江遇白坐不住,拔腿就冲出去吩咐人去查。 等他冲回来时,茶盏中的热茶刚好到了适口的温度。 半盏茶下肚,江遇白带着嘲讽唏嘘:“话说回来,我这位皇叔对太子当真是好得没话说。” 虽说爱子之心都很切切,可在众多儿子中唯独偏爱至此,甚至不惜做到与所有人为敌的却不多见。 徐璈嗤笑出声:“是了不得。” 为父的盲目压制住了为君的清明,这泱泱大国何愁不亡? 只是想一切顺利,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毕竟…… 再不起眼可以随意舍弃的弃子,付出了血和泪的代价后,也都可长成剜肉剥皮的钉子。 钉子是会扎人的。 江遇白在最初的紧绷后迅速捡回了理智,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来回一敲,当即道:“岭南不可能坐以待毙,我父王也绝对不能回到京都。” 看破了目的后,密旨中的内容其实不难猜测。 皇上不知江遇白的存在,大概率以为岭南一脉只有岭南王一人。 那么想把外权收拢的时刻,最好的法子就是把岭南王召回京都,而后再想个合适的法子,让岭南王无声无息地亡在京都。 若可事成,岭南的威胁自是不攻自破,再成不了气候。 但明着抗旨不遵,就是违背天下大义,这样的恶名跟江遇白秉持的初衷差距甚远,不在江遇白的筹算内。 江遇白说完笑眯眯地望向徐璈和徐明辉:“都上一个桌夹菜了,往后就都是坦诚相待的自己人。” “二位对此可有看法?” 徐明辉了解徐璈的手腕,猜到这人从蜀地返回西北的途中不可能什么都没做。 故而听到江遇白的话,徐明辉只是摩挲着指腹未言。 徐璈缓缓坐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皇上下旨处置太子外戚,圈禁太子时,据说太子对此怨气不小,只是不敢宣之于口。” 江遇白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下意识地攥紧了椅子扶手。 徐璈淡淡而笑:“抗旨不遵是大忌,可若是京都起了弑君之乱,揭竿而起清君侧,不就理所当然了么?” 不管是大义,还是私利,这摆在眼前的鱼与熊掌,全都要。 第468章 枝枝,你会怨我吗? 书房中的谈话持续了两个时辰,金乌西垂,江遇白忍着疲惫和不可对人言的急躁率先走出书房大门。 徐璈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淡淡地说:“京都那边的人已经在动了,这时候比的是速度。” 看皇上斩草除根为太子铺路的速度快,还是贪婪还无用的太子自毁长城来得快。 江遇白意味不明地呼出一口气,哑声说:“你确定白家可用?” “是否真的可用,小王爷略出手一试不就知道了?” 徐璈改了对江遇白的称呼,慢声说:“太子抵不住贪欲的。” 对权柄过高的渴望,对失去一切过度的恐惧,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作太子心中丧失理智的燃料。 只要催发到位,太子就会成为岭南名正言顺的一枚钉子。 这枚钉子席卷而来的风浪,可比他们这些人瞎折腾出来的大多了。 徐璈留在京都的人已经在发挥作用,该有的不该有的言论也传入了太子之耳。 只要再给一些时间,太子会做出徐璈想要的选择的。 江遇白迅速思索没找到破绽,紧绷的肩背无声下垂,望着眼前的徐家兄弟说:“风乱于世,树欲静而风难止。” “我知道徐家在西北打下如今的根基不易,西北对我而言也是个不可失的助力,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考虑一下尽快带着家人移居岭南。” 似乎是怕徐璈和徐明辉误会,江遇白赶紧找补说:“不是想把持你们的家人借此要挟,只是想尽最大可能地避免危机。” 战乱的暴火一旦燃起,举天之下将再无一处安宁之地。 西北或许一开始不会被卷入,可前提是不能被人察觉,徐家的根基便是在此。 如此情形下,岭南是完全把控在江遇白手中的地方,那里对徐家人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徐璈知道江遇白的深意,顿了顿说:“我会考虑。” 可现在不行。 桑枝夏和他刚返回西北,桑枝夏的身体状况禁不起长途跋涉的奔波。 就算是要离开西北,那也必须等到桑枝夏平安生产之后。 江遇白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勾唇一笑后抬手拍了拍徐璈的肩膀,沙哑道:“嫂夫人此时大约在休息,我就不去打搅了。” “等我把外头的事儿处理好,一定亲自前来给嫂夫人赔罪。” 徐璈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等江遇白离开,转头对上的是徐明辉戏谑十足的双眼。 徐明辉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地说:“要起风了。” “幼时曾听祖父说起,岭南风物自成一处,与世上很多地方都有不同,若非亲自领略,言语话本都难及其中之意。” “你说岭南是什么样儿的?跟西北的差距真的有传闻中那么大吗?” 徐璈不太在意这些,只是说:“具体风物差多少不好说,只是打没准备的仗不行。” “你把手上的人收一收,顺带提醒一下二婶,早做准备。” 世道一旦乱了,西北也不会是安然之地。 他们必须早做准备。 徐璈回到北院的时候,齐老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桑枝夏坐在桌上慢慢地翻看徐璈带回来的东西,听到脚步声抬头,还没说话就先让笑意溢了满眼。 “谈完了?” 徐璈点点头走过去,单手揽着桑枝夏的腰坐下,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望向她手中的东西,侧头在桑枝夏的耳垂上轻轻一吻:“都看完了?” 桑枝夏指尖微动,歪头看向徐璈:“八成的粮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倒是不担心小王爷不给银子,可这么多粮食怎么往岭南运?” “路线都想好了吗?确定不用咱们插手?” 徐璈闭着眼摇头:“小王爷说不用。” 江遇白看似大大咧咧,一开口就是个十足的缺心眼儿,实际上心思缜密不输任何人。 运粮一事干系重大,他不可能在这样的事情上开玩笑。 都有人去办的事儿,徐璈懒得多嘴操心。 桑枝夏不留痕迹地松了口气,查看完账册的最后一页,握住徐璈圈在自己腰间的手,低声说:“想想这世道大约是要乱了,往后也不知是何种光景。” “剩下的粮咱们就不往外卖了,先自己留着?” 一旦起战火,不管是上沙场杀敌的将士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最为要命的都是嘴上的一口吃食。 吃不饱的人没力气。 吃不上的人会被饿死。 桑枝夏目睹过饥荒带来的可怕效应,几乎是条件反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留存一部分粮食。 乱世当中,碗里的粮与手中的兵刃一样重要,那都是可以要人命的东西。 徐璈听出桑枝夏话中的担心,无声一叹后轻轻地说:“咱们手中的可以暂留着,但有也仍是不足。” 徐家人自己吃当然是足够的,可若到来日…… 谁说得准将来的事儿? 桑枝夏无意识地揉捏着徐璈的手腕,摩挲着他手腕上突出明显的腕骨,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之前就想说,岭南的情况与西北不同,要不让这次运粮的人先带一批稻种过去试试?” 徐璈微微怔住。 桑枝夏自顾自的:“我今日听齐老说了,岭南雨水充沛,四季如春,虽说多毒虫瘴气,可生来林木茂密,草植丰盛。” “这样的地方占据天时,地利可以靠着人力修改,在土里能刨出来的东西可比西北多得多。” 在与江遇白达成一致之前,岭南是不可动心思。 可现在不是跟之前不一样了么? 江遇白缺粮,也想改善岭南当地的农耕情况,否则不会入村后沉迷于在农场的地埂田间打转。 所以桑枝夏断定:江遇白不会拒绝她的这个提议。 徐璈没想到桑枝夏已经想到了更远的地方,沉默一瞬后沙哑着嗓子,听起来没头没尾地说:“枝枝,你会怨我吗?” 桑枝夏跟他说过,不奢求大富大贵,只盼可择一地安然终老。 可自从嫁给了他,桑枝夏好像就不曾真的过上一日省心悠然的日子。 先是抄家流放之苦,紧接着迎头砸来的是叛贼之罪。 徐璈不知来日会是何种景象,但看着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桑枝夏,心口却像是无端被捅入了一把尖刀来回拉扯的心疼。 桑枝夏捕捉到徐璈眼中的愧疚有些好笑,后脑勺往后一仰靠在徐璈的心口,失笑道:“徐璈,我没后悔过。” 从嫁给徐璈至今,没有一天是后悔的。 第469章 更何况是个骨血皮肉捏造的人? 桑枝夏苦心培育出的增产粮种是不可多得的心血,于此谁都舍不得大意马虎。 故而在桑枝夏提出事先将粮种送往岭南先一步尝试后,老爷子为她寻来了关于岭南的各种地志杂书,以便她及时了解岭南的具体情况。 为了不让她盯着书伤眼睛,徐明辉自然而然地成了读书解释的人。 徐璈则是找时间特意去见了一次江遇白。 江遇白为眼前的变故,以及运粮回岭南忙得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本来是想把主动撞上门来的徐璈逮住干活儿。 谁知听完徐璈的话,江遇白当场就拔腿要跟着徐璈回徐家。 江遇白说:“嫂夫人慷慨解岭南危难,我自当万分尊重。” “我随你一起回去,见了嫂夫人详谈。” 徐璈看着眼熬得通红的江遇白,罕见的没呛人,只是说:“你能想到的,远在岭南的老王爷也能想到。” 岭南王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不可能对京都的谋算一无所知,也不会真的毫无防备。 江遇白此时远在西北赶不回去,在这里过度煎熬其实作用不大。 江遇白何尝不知道这样的道理? 江遇白苦笑道:“如果我父王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身无任何病痛,那我自然没有这般牵挂不下。” “可是徐璈,我父王这些年早就熬干了气血,全部的指望都在我一身,所以我……” 江遇白适可而止没再多说,徐璈垂在身侧的手却在缓缓蜷紧。 如果不是太子无德,天子无状,他的父亲也当是在的。 如今的父子天人永隔,一定会千百倍地加诸回祸首之身…… 徐璈和江遇白一路沉默着进了徐家大门,江遇白变戏法似的进门的瞬间褪去了全部的郁色沉凝,看起来嬉皮笑脸的仿佛瞬间变了个人。 徐璈懒得评价他熟练的变脸之术,指了指书房说:“你先进去歇会儿,我去把枝枝接过来。” 许是一眼瞧出江遇白想说什么,徐璈叹气:“歇会儿吧,这里是安全的。” “我去接人,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江遇白欲言又止地眨了眨眼,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闭着眼对徐璈挥手:“兄弟,谢了。” 徐璈没理会他的话径直走远,等到了北院见齐老正在跟桑枝夏说什么,原地站定等了半晌,确定他们都说完了才走过去:“枝枝,你要见的人来了。” 桑枝夏恍然一刹,哭笑不得地说:“那怎么好让客人等着?” “你刚才怎么没叫我?” “不急。” 徐璈脑中闪过江遇白通红到近乎滴血的双眼,语意不清地说:“让他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桑枝夏和徐璈诸事不瞒齐老,故而齐老也知道江遇白的身份。 猜到桑枝夏他们这次会谈出些章程,齐老也不客气,靠在椅子上轻飘飘地说:“岭南是个好去处,草木旺盛,也可是万毒起源之地。” “等你的农场规划好了,给我腾出个僻静些的地方,我倒腾倒腾草木。” 桑枝夏想也不想就笑着说好。 “那我回头安排好了,再来跟您核实细节,您看看想要什么样儿的园子,都按您的心意来做。” 齐老心满意足地点头,摆手示意桑枝夏和徐璈可以走了。 整个谈话的过程,徐璈都始终保持着跟齐老三步远的距离,多一步都不肯靠近。 桑枝夏察觉到他条件反射的紧绷,忍不住笑道:“话说齐老上次到底是对你做了什么?” 现在徐璈见了齐老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能躲就躲,能不靠近的就坚决不靠近。 可任凭桑枝夏之前问了好几次,徐璈关于上次被坑的经历都绝口不提。 他越是不说,桑枝夏就更是好奇了。 徐璈想及前事脸色有些难看,语焉不详地说:“他手里花招多,杀不死人恶心人。” 拍一次肩膀噩梦持续了三晚,不光是他在梦里被反复抄家弄得精疲力尽,就连遭受池鱼之殃的江遇白都黑着脸连着叫了三日的苦。 这样不可言的可怖梦境,比起直接捅一刀还来得苦不堪言。 起码徐璈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桑枝夏还是没琢磨出是哪儿不对,被徐璈扶着推开书房的大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歪在椅子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江遇白。 既要隔着千里之地,筹谋策划如何安全地将大批粮草运回岭南,又要耗神去提防来自京都的暗算,以及担忧岭南如今的处境。 种种重压之下,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这种重锤,更何况是个骨血皮肉捏造的人? 桑枝夏脚下一顿,见推门以及自己和徐璈的说话声都没能把人吵醒,索性指了指门外的小桌。 徐璈会意点头,等桑枝夏在院里坐下,又去端了一壶水和两碟点心摆着,放轻了声音跟桑枝夏说起了关于岭南新设农场的人员安排。 桑枝夏和徐璈此时分身不得,自然无法亲自前往岭南。 虽说有西北的农场开设经验在前,有江遇白的全力支持,在当地开荒买地整合成农场的难度会相对降低许多。 可岭南比起蜀地更多一份特殊,被选中前去的人必须更为稳妥,出不得丝毫差错。 桑枝夏再三斟酌定下了几个人选,看着桌上简短的人名,忍不住轻轻叹气。 “这几人的忠心毋庸置疑,听吩咐也能把事儿做得很好,可到底是临时提拔上来的,真的可以放心独当一面吗?” 选人的途径就两个,一是现在的农场中有经验的人,二是绝不会背叛的徐家暗卫。 齐老留给桑枝夏的人倒是也可用,只是这些人暂时还不知脾性,贸然将这么重要的事儿交代下去,万一出了差错…… 徐璈把写了人名的纸收好,轻声说:“这几人当个管事尚可,独掌一局恐是艰难。” “但是有个人可以,而且绝对信得过。” 徐璈意有所指地扭头看了一眼,桑枝夏福临心至:“你是说明辉?” “岭南那么远,他又是一个人,二婶能答应让他去吗?” 徐明辉的能力绝对超群,有这大半年的铺垫,对农场的运转和自上而下的管辖调度也应对自如。 放他去岭南当头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可徐明辉之前还有个徐二婶。 徐二叔生死不知,来日渺茫,在徐二婶眼中早就成了行走的牌位。 可徐明辉和徐明阳不同,这兄弟俩是徐二婶的命,要是他们任何一人出了半点差错,那…… “枝枝,不会的。” 徐璈握住桑枝夏搭在桌上的手,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徐明辉自己提的,他心里就必定有自己成盘的打算。” “至于二婶那边……” “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第470章 哪怕明知是深渊谷底,也当义无反顾 北城最大的一家绣庄内,徐二婶看着垂眉帮着记账入库的徐明辉,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挣扎,无声叹气。 “明辉,你随我进来。” 徐明辉放下笔跟着徐二婶进了后院的厢房,正要去泡茶时徐二婶敲了敲桌子说:“你娘我不渴,也还没到糊涂的时候。” “你过来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徐明辉跟徐明阳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生来秉性却大为不同。 徐明阳咋咋呼呼的像个暖心的小太阳,活力足但想法简单,管教起来无非就是多盯紧些,方式也相对简单粗暴。 徐明辉不同。 徐明辉自小早慧老成,心思从不浮于面上。 外人总说徐明辉稳重温和,是个十足的好性子,然而只有当娘的心里清楚,自己这大儿子温润之下都是不可对人言的野心,徐明辉其实不是看起来这样。 徐二婶不愿掺和多的事儿,落在徐明辉身上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几分担心。 “你若说你是要去蜀地帮着你大嫂打理新设的农场,那我或许还没有这么担心。” “可你说你要去的地方是岭南,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徐二婶不是大门不出的许文秀,她的敏锐远比常人想象的多。 她的确是不知道江遇白的身份,也不清楚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如今陷入了怎样的变故。 可岭南绝对不是个好去处。 那是当今圣上的眼中钉,是京都皇城中有望继承皇位之人的心头刺。 岭南早晚是要出事儿的,这种节骨眼上,好端端的去岭南作甚? 徐明辉对这话并不意外,无奈笑道:“我倒是想斗胆骗您,说我要去的地方是蜀地,可这话说了不说是否能瞒得住其他人,头一个就瞒不住您。” “与其遮遮掩掩的,惹您多增担心,倒不如直接坦诚说了,也免得您徒增忧虑。” 徐二婶被气笑了:“你还知道我会担心?” “简直就是胡闹!” 徐二婶忍无可忍地敲了敲桌子,咬牙说:“且不说岭南距西北有多远,单说岭南当地的情形,你又具体知道多少?” “你大嫂的农场是开办得很好,你想帮你大嫂的忙也是人之常情,可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睁着眼就往未知的火坑里跳啊!” 依照徐二婶对桑枝夏的了解,指派徐明辉前往岭南一事肯定不是桑枝夏的主意。 “是不是你自己跟你大嫂提的?不然的话,你大嫂怎么可能会……” “大嫂现在估计还不知道我有这个意思。” 徐明辉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失笑道:“我只跟大哥提了一嘴,大哥说做不了我的主,让我来跟您协商。” 得到个不出所料的回答,徐二婶气得呼哧喘气:“我就知道是这样。” “但凡是没有风险的,徐璈也不可能让你来问我,你小子什么都知道,怎么就一根筋犯轴,非要去什么岭南呢?” 徐明辉眼中笑色缓散,抬眸看着徐二婶含怒的眸子,苦笑道:“娘,我平生之志不在乡野,也不在经商。” “可是……” “如果有一个机会,哪怕只是在深坑的边缘看到一根落下的麻绳,尽管不知抓着麻绳往上爬最后看到的会是什么,但在登顶之前,我不可能会撒手。” 哪怕明知是深渊谷底,也当义无反顾。 倘若换来粉身碎骨,也不算是妄自活了一场。 徐二婶突然意识到什么,声调毫无征兆地往上拔高:“你……” “娘,您就让我去吧。” 徐明辉把手搭在徐二婶攥紧的拳头上,深深地看着她发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庸碌一生或可安宁终老,可儿子不甘心。” “阶梯在前,我也想全力一试。” 求的不一定是名垂青史,也不一定是史书留名。 但一生短促,生来渺小也想求一番鸿鹄之志。 这一路所见的风险波浪,那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徐二婶哑口无言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人徒手掰碎了又往地上狠狠地砸,骨头缝里透出的全都是疼。 如果不是徐家败落父母无能,何至于会让自己心尖子上的肉行至刀尖…… 徐明辉眼尾弯起,无形加大了力气握住徐二婶发抖的手,轻轻地说:“娘,让我试试吧。” “大哥大嫂会关照我的,我自己也会拿捏好分寸,绝不给您添乱,您看怎样?” 徐明辉看似温和好说话,实则骨头里是定了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 他想定了的主意,任谁说什么都难改。 徐二婶深深吸气后甩开徐明辉的手,偏过头咬牙说:“你长大了,为娘的不可能一直把你困在这方寸之地。” “想好了要做什么就去做,想去什么地方也可以去,唯有一点……” 徐二婶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把哽咽咽回去,红着眼说:“记住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别太莽撞了,一切都以自己的性命要紧。” 有无大富大贵不可说,但徐二婶已经不奢求那些了。 徐明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感激一笑:“娘您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了正事儿,徐明辉就准备要回村,临走之前,徐明辉状似不经意地说:“娘,我之前与您说的事儿您别忘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凡事拿捏不准的话,您可以多问问大嫂。”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徐璈也会逐渐开始不着家,家中决断多问桑枝夏的意思,不会出错。 徐二婶眸光一闪,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笑着点头:“我心里有数。” “等这两日忙完了,我回家去给你收拾远行的行李。” 送走了徐明辉,徐二婶原地沉思半晌,果断叫来了自己在铺子里的帮手。 “最近腾出手来把铺子里的存货都清点一遍,账也都拿来给我过一遍。” “另外……” “之前我说的那批缎子先不进了,等把店里的存货卖得差不多了再说。” 账房先生先是点头,紧接着忍不住说:“老板,咱们店里剩的东西不多了,要是不抓紧往里进的话,万一断货了,那……” “短缺上几日也没什么。” 徐二婶不欲多说,含混道:“我过些日子可能要被家中杂事绊住脚,先对付过这段时间再说。” 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她要回家一趟以后才能得出结论。 急不得。 第471章 哪个做买卖的不喜欢呢? 徐明辉踏上了回村的路,偷得半日一觉好眠的江遇白幽幽转醒,睡眼朦胧地揉了揉眼睛,转头往窗外一看,惊觉竟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江遇白猛的打了个激灵从椅子上蹦起来,推门出来看到的就是坐在院子里的桑枝夏和徐璈。 这两人正脑袋对着脑袋望着地上的东西,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江遇白用手抵在唇边咳了一声。 徐璈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波澜无惊:“醒了?” 睡得鼻子眼乱飞的江遇白有些难掩的尴尬,赶紧阻止了要站起来的桑枝夏,摸着鼻子嘿嘿地笑:“你家椅子有点儿太舒服了。” “呦呵,你们这是看什么呢?” “徐明阳说的小猫。” 桑枝夏略微侧了侧身子让凑上来的江遇白看清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哭笑不得地说:“明阳他们几个小子在外头遇见的,说是老猫被山里的野兽伤得厉害没了命,他们顺着找过去看到窝里还剩了两只活着的,衣摆一兜全给带回来了。” 这两只所谓的小猫眼睛还没睁开,爬也爬不利索,身上的毛也带着打绺的血迹,纸糊的似的好像一吹就破。 徐明阳勇救猫命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囫囵一兜就带回了家。 可带回来了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养,呼天喊地的抱着就往北院跑,口口声声喊的都是大嫂快来救猫命。 江遇白探头看了个仔细,神色微妙:“小猫?” “嫂夫人,这猫长得怪特别的。” 桑枝夏一看就知道他看出来了,笑得更加无奈:“可说呢。” “脑门上长了个王字,这能不特别么?” 徐明阳不识货,指着老虎幼崽张嘴就说是小猫。 可他也不想想,哪儿有脑门上顶花带王的小猫? 但捡都捡回来了,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总不能反手就丢出去。 桑枝夏让徐明阳把小虎崽放在了北院,但也还没想好怎么处理。 江遇白想到这事儿是徐明阳做出来的顿时也不觉得意外了,手欠地戳了戳虎崽子的脑袋,乐道:“都捡回来了,养着也不是不行。” “我曾在塞外见过驯养野狼的,在主人面前也乖巧得很。” “猛兽通人性,多教化也就好了。” 桑枝夏听着虎崽稚嫩的呜呜声也觉得头疼,苦笑道:“送回山里指定是不成了,已经让人去买奶羊了。” 且不说大的老虎是否真的如徐明阳说的死了,就算是还活着,沾染了人气儿的虎崽送回去,也会被抛弃咬死。 只是这么点儿巴掌大的崽儿,不吃肉也不能吃饭,能不能将养大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江遇白忍着笑说:“徐明阳呢?” “这小子是在哪儿弄来的?” “山里。” 徐璈显然是余怒未消,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带着村里的一群半大小子背着人去了后山深处,要不是凑巧捡着了这两小崽儿,估计还舍不得下山呢。” 只是下山了这事儿也翻不了篇。 徐明阳运气不好,刚抱着猫崽儿进门就被老爷子撞见了。 老爷子当下没说什么,只是等着徐明阳把崽儿送到北院,出去被逮住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那小子胆儿太肥,不收拾已经不像话了。 徐璈话音刚落,隐隐就听到外院传来了徐明阳嗷呜的呼声,听动静就知道疼得不轻。 江遇白嘴角一抽艰难忍笑,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敛去嬉笑之色在桑枝夏的对面坐下,一本正经地说:“嫂夫人,我听徐璈说你想往岭南运一批稻种,此话当真?” 岭南不是没有发展农耕的潜力,可任凭岭南王和江遇白想了多年的法子,在朝廷的打压下还是地广粮贫,当地所产远不及消耗之大。 徐家农场里翻倍的奇迹是江遇白亲眼所见,他也比谁都清楚粮种在其中起到的巨大作用。 如果桑枝夏真的愿意施以援手的话,那岭南目前令人头疼的农耕现状,说不定就可以…… 江遇白按捺着心中的急切,耐心地等着桑枝夏的回答。 桑枝夏略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条斯理地说:“我怎么会拿这样的事儿与小王爷说笑?” “岭南如今的耕种现状我了解不深,可若是与粮米产量相关,关键无非在于两点,一是耕地的土况,二是粮种的不同。” 西北的黑土是得天独厚,岭南有不起这样的地利,却有胜过西北苦寒的天时。 长短对冲后唯一的缺陷就是粮种的不同。 只要把这一缺陷补足,剩下的耕种技术经验都可以慢慢改善,不是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 江遇白眼中激动闪起,桑枝夏笑道:“不过小王爷也先别急着高兴,这东西我也不是白给的。” 白得来的东西注定低廉不会被人珍惜,哪怕是站在同一个方位的友军,在事涉将来的时候,也必须留有余地。 江遇白想也不想地说:“嫂夫人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不管是什么,但凡是我能答应的,绝无二话。” 桑枝夏看了一眼不打算插话的徐璈,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也不是条件,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请求。” “我也不瞒小王爷,农场里的稻种虽是增产可观,可一批最多可用三年,超过三年就会大不如前,必须及时育新补上,所以这东西我直接原样送到岭南效用也不大。”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可这点时间对于江遇白的野心而言,绝对不足。 捕捉到江遇白眼中闪过的恍然,桑枝夏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笑道:“这一批粮种送到岭南后,如何处置分发全看小王爷的意思,我无意插嘴。” “只是我想在岭南开设一处新的农场,关于开荒圈地这一块儿,只怕还得麻烦小王爷行个方便。” “等农场设成,送至小王爷手中的粮种三年一换,我可以保证农场中用的是什么,送到小王爷手中的就是什么,绝无掺假。” 战火若起,粮食越多越好。 农场中所出的米粮可另有去处,但桑枝夏也不介意借江遇白的手分发出去更多的粮种,确保更多的人免于饥饿之苦。 江遇白心念微动,思索道:“嫂夫人容我斗胆问一句,你手中几处农场所出的粮,来日作何打算?” 桑枝夏失声一笑,慢悠悠地说:“小王爷若是用得上,那自然是先以用得上的地方为主。” 粮仓中堆积成山的粮食已经分批运走,江遇白结账很爽快,而且无需一点后续。 这样不缺钱还痛快的大额买主,哪个做买卖的不喜欢呢? 第472章 等我把路劈直了,他们再走的自然就是正道 桑枝夏想借江遇白的光在岭南开设个新的农场不是一时起意,而是跟老爷子以及徐璈和徐明辉共同商议后得出的决定。 农耕所得目前是徐家越不过去的根本,在西北如此,等来日若有机会至了岭南,也当如此。 用老爷子的话说,那就是要想尝一口别人手中的饼,就必须先让出自己碗中的一块肉,否则谋算难成。 不用江遇白开道,桑枝夏也能设法把农场开设起来。 可若多一个岭南当地的实权派保驾护航,那就全然是另一回事儿。 现有的便利,为何不取而用之? 更何况徐家上了江遇白掌舵的这条船,来日少不得遇风碰浪,境况不明的情况下,当然是手中拿捏的底牌越多越好。 至于齐老给的铁矿…… 桑枝夏指尖勾起了衣摆的边缘并未多言,只当从未发生过这档子事儿。 现在抛出的条件对江遇白而言已经超出所料,恰恰好。 一次给出多的诱饵把底牌全都掀了,其实不是好事儿。 时机还不到,现在贸然说了为时尚早,可以再耐心地等一等。 在江遇白看来,桑枝夏提出的要求非但没有半点过分,甚至还很是不足。 江遇白迟疑道:“嫂夫人,你还有别的条件吗?” 桑枝夏笑着摇头:“并无。” “我知道岭南耕地不丰,可不管是开荒还是纳地,都会按照当地的风俗和价格来办,只要是愿意把地卖给我的,绝不会在银钱上起纷争,这一点小王爷可以安心。” 江遇白哭笑不得地搓了一把脸,好笑道:“嫂夫人误会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只是觉得粮种对徐家而言尤为重要,你答应把粮种分发出来,于岭南百姓而言已是莫大的恩德,你提的条件太少了,我想想心里总觉得多有亏欠。” 按江遇白起初的预想,桑枝夏能愿意把粮食卖给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 徐家农场产出的米粮数量极为可观,等蜀地和西北的产出一总和,那就是一个非常令人心动的数字。 只要桑枝夏能确保产出米粮的去向大部分是在他的手中,那不管桑枝夏提出的是什么条件,都可以不加以斟酌,直接应下。 可桑枝夏看似提了,实际上相当于又撬开他的嘴往里塞了一块儿点心。 好处都是他的,桑枝夏岂不是白忙活了? 江遇白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当即就说:“嫂夫人有自己的思量,我也不好插言。” “可只要入了岭南地界,不管是耕地还是人力,只要嫂夫人开口说上一句,我能做得到的绝无二话。” “嫂夫人刚才所言我都记下了,这样,只要徐家的人踏足岭南那日,我就做主将自己名下的所有良田和园子都迁入嫂夫人的名下,就当做是我给嫂夫人新设农场的贺礼,你看如何?” 江遇白虽是在朝中无封,可他是岭南王独子的身份不可动摇。 堂堂岭南的小王爷,他名下的田产耕地总数硕大,绝不是一个小数。 桑枝夏想也不想的就说:“那怎么行?” “说好了该是怎么办就怎么办,我……” “那嫂夫人慷慨不计较,总也不能让我就此于心不安不是?” 江遇白苦笑道:“嫂夫人愿意挪步岭南,并慷慨拿出粮种分发,这已经是我求之不得的福分了。” “要是真的让我就此受着没有半点表示,我可真就是太不要脸了。” 江遇白耍无赖都是对人不对事,心里自有一杆秤。 对徐璈这种习惯性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的不必客气。 对上桑枝夏这种凡事先以他人为先的,那就必须要退而再退。 江遇白心意已决,站起来客客气气的对着桑枝夏拱手:“嫂夫人解我燃眉之急,此乃大恩。” “恩重难言谢,多的废话我就不说了。” “嫂夫人只等着往后看,岭南之地定是一番净土,我定当竭尽所能。” 江遇白的一句承诺听起来或许是轻飘飘的,可这话长此以往带来的益处却是无穷无尽的。 跟当地唯一的实权派把关系经营好了,来日迁入岭南,好处多多后善无穷。 今日拉扯的目的也就是达到了。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悬着的心,捏了捏徐璈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指头。 徐璈瞬间会意,跟江遇白闲聊了几句,确定他没了别的要紧事儿,半点不见客气直接把人往外撵。 桑枝夏折腾大半天了,也差不多该去休息了。 江遇白清楚桑枝夏眼下的情况特殊,也不多纠缠,只是往外走的时候跟徐璈小声嘀咕:“我最近实在是忙,你要是家里没有别的事儿,来跟我搭把手?” 徐璈是决定跟着江遇白干掉脑袋的事儿,可仔细论下来,江遇白现在也不可能理直气壮的把徐璈当成自己的下属使唤。 故而江遇白拿出了好说好商量的架势,挽着徐璈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说:“兄弟,你就发发善心帮帮我吧。” “你要是再不理会,我十有八九就要累死在这西北了,我……” “我明日把农场中的事儿收个尾,等打发了徐明辉,我再去找你。” 江遇白眼底微微发亮,转而意识到什么,面上露出一份惊疑:“要去岭南的是徐明辉?” “是。” 徐璈料想徐明辉估计已经搞定了徐二婶,答得气定神闲:“兹事体大,交给别人我夫人不见得安心,他去最合适。” 江遇白听完却有些不甘心:“徐明辉多得力的人,你反手就扔岭南开荒去了?” “你就不能让他留下……” “不能。” 徐璈毫不留情的扒开江遇白勾着自己的手,毫无起伏地说:“局势未明,风险不清。”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行了,现在没必要牵扯太深。” 若是事败了,牵扯不深的还能往外刨一刨,不愁保不住小命。 江遇白被气笑了:“你就不能盼咱们点儿好?” “不是我杞人忧天,而是徐明辉不能走你想的那条道。” 徐璈没理会江遇白眼中佯装出的薄怒,淡淡地说:“谋士自来见不得光,也站不到人前。” “徐明辉将来想有另一番天地,他就不能当躲在幕后的人。” 一旦如江遇白所想,入了江遇白的手底下当了谋士,以徐明辉的脑子前程指定是有了,但结果绝非是徐明辉一开始就想要的。 而且谋士知道的太多,往往都不长命。 徐明辉是二房的顶梁柱,徐璈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只身就往暗色中蹿。 在江遇白愕然的目光中,徐璈掸了掸袖口轻飘飘地说:“他要走,就只能是走正道。” “光明正大的正道。” 江遇白一瞬沉默,要笑不笑地说:“你可别忘了,咱俩现在要干的事儿跟光明正大可扯不上半点干系。” 真要仔细论起来,他俩就是典型的心中藏奸的乱臣贼子,没有一个好玩意儿。 徐璈讥诮一笑,嗤道:“那又如何?” “雾色再重,刀锋劈砍下也见得到曙光。” “等我把路劈直了,他们再走的自然就是正道。” 第473章 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 江遇白半酸不苦地摸了摸下巴,半晌后酸溜溜地说:“我早前一直听闻你跟徐明辉关系不好来着,原来传闻是假的。” 徐璈懒得跟他辩驳,江遇白下一秒就没了正形,故技重施揽住徐璈的脖子就说:“我看着眼红,要不往后你给我当大哥吧。” “我保准是个指哪儿打哪儿的听话好弟弟,只要你……” “拉倒吧。” 徐璈没好气地推开狗皮膏药似的江遇白,撇嘴嫌弃:“养不起您这样的。” 江遇白遭了嫌弃也不在意,只是在挥手道别之前说:“我今日出门仓促没带在身上,等徐明辉出发前往岭南之前,你记得来找我拿个东西。” 江遇白得意似的挑眉一笑,悠悠补充:“有小爷的令牌在手,保准他到了地方不会受到半点刁难,顺风又顺水。” 这是江遇白给出的第一项诚意。 徐璈也不推托,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江遇白耸肩笑了笑,解决了心头最大的麻烦,一身轻松地往回走。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整个人都藏在草垛中的徐明阳茫然眨眼,直直地看着徐璈走开的方向回不过神。 徐明辉到家的时候,徐明阳还在门口蹲着。 往日精力充沛的混小子今日活像个霜打的茄子,耷眉丧眼的也没什么精神,看起来恹恹的宛如只被拔了尾巴毛的大公鸡。 徐明辉一眼看出他是被收拾了,故作不悦地沉下了声音说:“徐明阳,你今日在家又闯什么祸了?” 依照徐明阳往日的尿性,这小子不闯祸一日是过不去的。 天黑之前总要折腾出点儿恼人的幺蛾子。 徐明阳心虚地眨了眨眼,蹬蹬蹬地朝着徐明辉跑了过去,扯着徐明辉的手就说:“哥,我好像犯错了。” 徐明阳其实听不懂徐璈和江遇白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他受教导在老爷子的膝下,懂得比寻常的小孩儿多得多,就算是不知其意,也能揣摩出当时的语境。 莫名其妙的,徐明阳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大哥从不说的话,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鬼使神差的就开始心虚。 徐明辉气得想笑:“这话倒是新鲜。” “你哪日不折腾?” “说吧,你又去薅了哪家的鸡毛扎毽子?还是……” “你凑近些,我小声跟你说。” 徐明阳神秘兮兮地拉着徐明辉,在他的耳边一通嘀咕。 徐明辉听完眸色微动,低头看着这傻小子的眼睛,轻轻说:“这是你听到的?” 徐明阳眼神闪烁地点了点头,揪着满是尘土的小爪子哼唧:“哥,大哥和那人说的话,我其实是不能听的对吗?” “我总感觉他们说的好像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儿,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往这边躲着不想挨打,所以我……” “不要紧。” 徐明辉揉了一把徐明阳炸毛的脑袋,不紧不慢地说:“不是故意的,那就不算犯错。” “只是这话除了我,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了,知道吗?” 谋反的大事儿,这话说出去了要命。 徐明阳一知半解地点头,末了茫然道:“大哥说要让你走正道,不许做谋士,谋士是什么啊?” “还有大哥说的……” “嘘。” 徐明辉低头打断了徐明阳的话,低声说:“总之大哥说的是为我们好,你知道这个就行了。” 更多的,等徐明阳再长大些自然会懂得。 徐明阳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本能地说:“哥你放心,我不会出去跟任何人说的!” “我一定……” “徐明阳!” 外院里突然炸响的一声低吼打断了徐明阳的保证,徐明阳被踩了脚似的原地一阵儿乱窜,六神无主地喊:“完了完了!” “大哥来找我算账了!哥你快救我!哎哎哎!” “哥你怎么出卖我?!” 被拎住后脖颈强行往前的徐明阳彻底失去了藏身之地,正面对上徐璈隐隐透着黑气的脸,一边谴责徐明辉的大义灭亲,一边肝胆颤颤地哀求出声:“大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徐璈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错了?” “那你跟我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徐明阳想到自己在祖父跟前挨的一顿收拾,再一看徐璈燃起怒火的双眼,惊慌之下苦哈哈地说:“我不知道哇!” “祖父什么也没跟我说,只让我盯着墙上的猛虎下山图看了半个时辰,祖父还抽了我十个板子,但我也不知道原因啊!” 那猛虎下山图是徐嫣然画的,盯着看了半个时辰也没盯出朵新的花。 画是画,字儿是字儿的,这跟他挨罚有什么关系? 徐明阳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开始胡乱作答:“是我带着霍尖蛋他们上山的事儿暴露了么?” “可我不是把他们都带下来了吗?而且我们只是去捡了两只小猫,还救了猫命,我们……” “你还敢跟我提那两只小猫?” 徐璈气得脸色隐隐发青,劈手一下把徐明阳从徐明辉的手中拎了过来,屁股上踹了一脚就往里走:“你给我滚进去再仔细看看,捡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徐明阳被踹得哎呦叫唤滚进了北院。 徐明辉见状眉梢微扬,好整以暇地跟了进去。 看清篮子里被徐嫣然和徐明煦扶着正在喂羊奶的小猫,徐明辉脸上的笑缓缓凝固。 羊奶的腥气重,桑枝夏一开始没想到这一点,谁知羊奶刚端来就被熏得不断打干呕,只能是远远地站在了边上看着。 桑枝夏看到徐明阳是被徐璈拎着进来的,愣了下皱眉说:“你那么凶做什么?” 徐明阳见着桑枝夏,就跟遭了毒打的倒霉孩子见着了救世主一样,嗷一嗓子就冲着桑枝夏伸手:“大嫂救我哇!” “谁来都救不了你。” 徐璈这厢刚松手,徐明辉就笑中带怒地抓住了撒丫子要溜的徐明阳。 徐明辉指着篮子里喝羊奶喝得正香的两只虎崽,狠狠磨牙:“徐明阳,你睁大眼再给我仔细瞧瞧,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 “别给我装傻,说话!” 第474章 简单地说,别打太狠 “呜呜呜……” “嗷呜大哥我错了……” “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哇!” 徐明阳丧气的小公鸡似的耷拉着脑袋面壁思过,嘴里啊呜作响声声求饶,哭得凄惨又可怜兮兮。 然而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他很活该。 背着大人贸然进入后山深处这种小孩儿不被允许踏足的禁地,指虎为猫居然敢把老虎窝掏了还带回家。 桩桩件件全部罗列起来,已经足以让徐明阳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今日狠狠吃一番苦头,且绝对没人会为此感到同情。 徐明辉怒火攻心地训了徐明阳一通,再转头看向吃饱喝足扑腾着小爪子睡着的虎崽,脑袋一阵抽痛。 “大嫂,这两只幼虎……” “送回去指定是不行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沾染了人气儿的虎崽气味不一样,送回去也会被母虎咬死。” “宋六不是找了一头奶羊过来么?干脆就先喂着,看看能不能将养大,也算是给家里这几小只找点儿喂奶的活儿干。” 虎崽对羊奶的接受度很高,用小勺喂目前也没看出来任何问题。 江遇白说曾见过驯养野狼的,齐老也说还未睁眼的幼崽可以喂,应该问题不大。 幼虎的去向是暂时定下了,可徐明阳闯的祸不能就此就算了。 今日刚上山掏虎窝,来日岂不是就要提刀去剁狼了? 这小子才十三岁! 徐明辉知道桑枝夏不忍见徐明阳挨收拾,索性一手拎住了徐明阳的后勃颈,把人抓着就走。 “大嫂,那这边就先麻烦你善后了,我先把这小子拎回去,免得他在这里哭哭啼啼地惹人厌烦。” 桑枝夏很想说自己其实也不烦,可转念一想徐明阳的胆儿属实是太大了些,只能对着满眼求救的徐明阳露出个无能为力的苦笑,不忍直视地偏头:“行。” “不过徐明阳还小呢,你下手看着点儿分寸。” 简单地说,别打太狠。 徐明阳满脸大祸临头的苦哈哈,泪眼汪汪地望着桑枝夏还想求救。 谁知徐明辉早有先见之明,手一抬粗暴地捂住徐明阳吱哇乱叫的嘴,挤出一抹笑好性子地说:“大嫂说的是。” “我会掂量尺度的。” 徐明阳小鸡崽儿似的被拎走了,一路求饶声不断。 徐嫣然见了满脸的惨不忍睹,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篮子里睡着的小老虎,仰头说:“大嫂,这两个小老虎以后就养在咱家了吗?” 见过养猫养狗的,但老虎这种山林猛兽,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呢! 别说是徐嫣然,就是前世逛过动物园的桑枝夏也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虎崽。 桑枝夏伸手点了点徐嫣然的鼻子,失笑道:“对呀。” “明阳都把崽儿抱回来了,那就只能是咱家养着了。” “嫣然,我暂时闻不得羊奶的腥气,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你带着明煦和锦惜帮我喂着,好不好?” 虎崽虽是暂时没什么威胁,可到底是猛兽一类。 老爷子年岁大了,折腾不起这些东西。 许文秀和徐三婶她们还没见着虎崽呢,光是听着老虎二字就能狠狠一阵心惊肉跳,更别说凑近了喂养。 这两个小东西就只能留在北院。 徐嫣然不曾见过长大的老虎有多威猛霸气,满心满眼只觉得眼前的虎崽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听完桑枝夏的话,想也不想的就点头说好。 喂养的难题解决了,桑枝夏也没了接着闹下去的精气神。 宛如隐形人似的谢姨见了,走上前来轻声说:“您今日没顾得上午睡,要不我去把晚饭端来,您在屋里吃了早些睡下?” 桑枝夏本来不想搞特殊,可身体上的疲惫实在难以抵挡,索性就让点翠出去跟许文秀她们说了一声,把留在北院的几小只都带着一起吃了晚饭。 饭桌上,徐明煦默默地拿出个大碗,得到了桑枝夏和徐璈的许可后,把桌上的菜都匀了一些出来,还特意多拿了两个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的馒头。 桑枝夏只看一眼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儿,忍笑说:“明煦这是给谁留的?” 徐明煦人小小的,老气横秋地叹气:“除了三哥,还能是给谁留的呢?” “大嫂你不知道,二哥近来半年收拾三哥的法子越发狂暴,常规就是不许吃饭,可三哥是最经不起饿的。”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徐明阳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候,一日三顿翻倍吃下肚子,每日到了夜半还总是被饿醒去厨房寻摸夜食。 但凡是少一顿不吃,徐明阳第二天必定是双目无神脚步游离,看起来比被挂在门上吊打了一日的人还惨淡。 几乎是习惯性的,徐明阳一挨收拾,家里其余人吃饭的时候就会默默留出一些吃的。 徐明辉对此心知肚明,但从不拦着。 一来二去的,竟也成了不言自明的默契。 反正徐明阳是一顿也没饿着,被罚的时候还能次次吃撑肚子。 桑枝夏听完觉得好笑。 徐锦惜扒拉着自己的专用小碗,学着徐明煦的样子深深叹气:“但三哥总犯错。” “祖父说,他是记吃不记打,吃饱了就忘。” 但凡是稍微长点记性,徐明阳也不至于一天不挨收拾就等不到天黑。 徐璈听了神色微妙,把碗中剔了骨头的鸡肉放在桑枝夏的碗里,淡淡地说:“那就提醒他下次长些脑子。” “省得你们日日还要偷着给他送饭。” 徐明煦深以为然地点头,小大人的模样逗得桑枝夏一阵好笑。 吃过饭,几小只不甘寂寞地凑在桑枝夏跟前逗趣说笑。 徐璈眼看着天色差不多了,撵小鸡崽儿似的把几小只打发走,扶着在葡萄架下乘凉的桑枝夏进屋。 “深秋夜里风凉,你少吹。” “若是进屋了觉得无趣不想睡,我给你念会儿毒典?” 碍于齐老布置下的任务,桑枝夏每日总要把毒典的进度往前翻上几页。 入了夜徐璈舍不得她费眼睛,干脆就自己抱着书给她念。 桑枝夏打了个哈欠说:“今日不念毒典了,你给我念念试验田里的收账?” “我看看今年那些地方的留出做种,合计合计总的有多少。” 桑枝夏近来困倦加身,再加上农场那边秋收时节烟尘四起,暂时就没挪得出空闲过去查看。 不过徐璈深知她的脾性,早就吩咐人把每块田里得出的粮分门别类地罗列好,还都单独用小袋子装了一部分未脱壳的稻米送了过来,桑枝夏在家打开袋子就能看出品相。 徐璈好性子地点头说好。 等进了屋,桑枝夏虚虚地抓着被子躺在床上,耳边响起的是徐璈不徐不疾的低语声:“早前从南边带回的碧梗米播种六亩,总收一千二百斤。” “这米遵了你的意思,没往外卖,都留下了放在家里吃。” “珍珠米播种三十二亩地,三成遭了虫害,收得七千六百,品相好的放在了东仓,其余五千三卖给了江遇白。” “还有你指出来要多种的红梗米,这米产量,一亩地匀下来可有四百,除了自留的一千,其余都让江遇白一起拉走了……” 第475章 咱家在村里办个学堂,好不好? 江遇白总共拉走了农场产出的八成,余下的都是精挑细选后的精品。 桑枝夏特意拔出的试验田产量最为可观,亩产八百余斤,堪称惊人。 而试验田所出的不管品相如何,全都被徐璈做主留了下来,一粒米都没让江遇白带走。 徐璈放慢了语速话声慢慢,桑枝夏听着听着眼皮不断下垂,在被睡意笼罩着之前,只来得及含糊地说:“试验田中的粮是关键,别人不许碰……” “……你帮我盯好了,我过几日是要去看的……” 徐璈把被桑枝夏不小心掀开的被子轻轻压回去,温声应道:“好,我知道。” “我都给你留着呢,一粒米也不许别人扒拉。” 桑枝夏心满意足地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却在无尽的睡意中缓缓失去了意识。 徐璈确定桑枝夏睡熟了,起身准备把手中的账册放下,谁知刚一动弹,就听到了外间装着虎崽的篮子里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呜呜声。 徐璈皱眉往外走,正想把篮子扔出去,耳边却适时地响起了齐老的话:“虎是山林之王,自有灵性。” “既是来了,那就是缘分,留在夏丫头的身边养着也好,气味熟悉认了主,往后等肚里的娃娃落了地,这两只不会说话的猛兽护主的本事比人都厉害,也算是多一层保障。” 猛兽凶狠非人所能及。 若是真如齐老所言,这两只哼唧着要喝奶的小东西,的确是可以让人多一层安心。 徐璈从不嫌留在桑枝夏身边的东西多。 但凡是可能有用的,那就都可以留下。 徐璈脚步一转,推门出去对着自觉在外守夜的画扇说:“去热些羊奶,顺便拿个勺。” 徐璈神色平静地捏着小勺子当了虎崽的奶妈,等虎崽吃饱喝足,又拿了桑枝夏换下的外衣垫在了篮子里。 桑枝夏对此一无所觉。 等桑枝夏悠悠一觉转醒,睁眼看到的就是徐璈面无表情喂奶的画面。 桑枝夏微妙一顿,转而是难以言喻的好笑:“怎么换你喂了?” 徐璈不想说这俩眼都没张开的小东西有多能吃,一个时辰没吃上就开始哼唧扰人清静,无声一叹后说:“齐老说挨你近些好,就没拎了扔出去。” “枝枝,你坐起来稍微缓一缓,我擦了手去给你端洗脸的温水。” 徐璈倒是想事事都亲力亲为,可有谢姨她们这种得力的干将在,这些琐事早就打点好了。 桑枝夏在画扇的辅助下穿戴一新,吃过清淡的早饭,低头看着自己逐渐滚圆的腰身,无奈道:“这肚子瞧着是一日更比一日大了。” 过了五月,肚子里的娃娃就吹气似的长,每日瞧着还都不太一样。 徐璈走近轻轻扶住桑枝夏的手,低声说:“怀一个尚且遭罪,更何况这是一次孕育了两个。” “晨起气新,我扶你出去转转?” 总待在屋子里不是办法,日子长了对桑枝夏不是好事儿。 故而每日但凡得空,徐璈总要牵着桑枝夏在外头转上两圈,权当是饭后消食。 桑枝夏觉得自己今日的精神头不错,想了想说:“咱们去农场溜达一圈吧。” “关于今秋收下的粮种,我有些想法想跟村长商量商量。” 距离上次出门至今,桑枝夏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跟村里人碰面了。 谁都知道桑枝夏现在身子不方便,不管有什么事儿,下意识找的要么是徐明辉,要么是徐璈。 折腾一圈转下来,桑枝夏现在倒是家中最清闲的一个。 徐璈对桑枝夏向来是有求必应,两人前后踩着未散的晨露出门,桑枝夏注意到了来时门槛的变化,眉梢无声扬起。 从北院的卧房出来,直到迈至徐家大门,一路上所有经过的门槛都被削平,一览无余的平坦。 可昨日分明都还不是这样的。 桑枝夏扭头问徐璈:“门槛都削了?你干的?” 徐璈牵着桑枝夏走下家门前的一个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坡度,淡声说:“我原本只是想把北院的平了,三婶见了就说干脆都一起挪了,免得你进出的时候不方便。” 故而昨夜桑枝夏沉浸在梦境中时,徐璈喂饱了不知节制喝奶的虎崽,就出来带着人削门槛。 一路都荡平整了,桑枝夏往后哪怕是低头看不到自己的鞋面,也不可能会被看不到的门槛绊倒了。 桑枝夏心头一暖不知说什么好,唇边噙笑半晌,只是默默捏了捏徐璈修长的手指。 村里人好久不见桑枝夏,冷不丁一下瞧见了,再一看桑枝夏圆滚滚的肚子,惊喜之下接连凑上来跟她搭话。 “哎呦,夏夏你这月份可不浅了,是不是眼瞅着要有好消息了?” 桑枝夏含笑道:“还有些日子呢。” “等到了时候,我去请了嫂子来家中喝酒。” 得到答复嫂子乐不可支地点头,一连声地赞了几句,桑枝夏立马又被头发花白的大娘拉住了。 大娘颤颤巍巍的,拉着桑枝夏非要给她塞几个晒干的红枣:“一人吃两人补,你现在是带身子的人,该是多吃些补气血的,好好养着你丰润了,肚里的娃娃才能长得好。” 大娘随身带着家里的小孙女,小娃娃五六岁的模样,看着被塞给桑枝夏的红枣分明馋得滴答口水,可还是大大方方眼里发亮地把自己兜里的也掏了出来。 “姐姐吃!” 桑枝夏被逗得眉眼弯弯,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小揪揪,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拿出了几颗糖:“我拿糖块跟你换好不好?” 小姑娘欢喜得不成样子,桑枝夏拿着换来的一颗红枣和徐璈继续往前。 一路上见着的小娃娃不少,有桑枝夏眼熟的,也有的是不认识的。 可这些大大小小的娃娃见了桑枝夏都笑嘻嘻地叫姐姐,一口一个脆生生的听着比蜜都甜。 桑枝夏人还没走到农场,兜里常备着哄娃娃的糖就见了底。 桑枝夏哄走粘糊着自己的小娃娃,站直了微微呼出一口气,转而看向徐璈说:“咱家在村里办个学堂,好不好?” 第476章 这点儿银子她又不是出不起 洛北村是没有学堂的。 准确地说,不光是洛北村没有,纵观西北各地,可供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就读的学堂之数都是屈指可数。 谁都知道读书是平头百姓家的孩子扔下锄头的出路,可从启蒙至有了资格踏足科考场,期间耗费无数。 绝大多数人家挣扎在天时四季之下,一家老少的温饱尚且艰难,当活着已经成为急需解决的大难题时,煎熬在活命线上的人无暇他顾,就算是明白这个道理,也拿不出多的余力。 桑枝夏之前就了解过村学的体制,此之一道上,西北当地极其薄弱。 老爷子现在教书的村学是十里八乡的唯一一个,村学中所收取的束脩也很少,但就算如此,读不起书的人还是太多。 桑枝夏叹气道:“祖父前几日还说,学堂中的娃娃眼看着一日更比一日少,有些读得好好的,自身资质也不错,但念着念着家中总有这样那样的变故,微少的束脩成了拦路虎,回家后就不会再来了。” 不管是天资再好,或者是再努力的孩子,脚下无可走的正道,前路无引路的良师,来日的路都走不长。 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起什么用? 会掰着手指头算数作用也不大。 这些孩子在懵懂无知之时就被生计断送了可能的来日,余生苦短,后半辈子的日子也是一眼便可见到尽头。 老爷子心有不忍,桑枝夏听了也觉得心情复杂。 桑枝夏前世是个孤儿,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向前,期间得到的各种帮助良多。 若无许多好心人的帮助,她其实连进学校大门的资格都没有,也做不了后来的许多事儿。 老爷子感慨完了,桑枝夏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暗中盘算了一下开办一个村学的开支,觉得与其指望现有的能改变机制,不如自己出钱张罗一个。 反正也没多少钱,就算是旷日持久的开支,这点儿银子她又不是出不起。 桑枝夏财大气粗,徐璈听完若有所思:“你是想办个村学,把村里不曾入学的娃娃都搜罗进去读书?” “不光是咱们村里的。” 桑枝夏随意提起了几个孩子的名字,淡声说:“这几个娃娃都很聪明,可被家中各种繁杂的活计困住,摸到了学堂的门槛,脚下也迈不进去。” “这样的还有很多,类似的都可以收。” “可是枝枝,你想没想过这些娃娃的家人可能不愿意?” 哪怕桑枝夏决定把束脩要得很低很低,哪怕她做出了更多的让步,可根深蒂固的执念难改。 在求学和求生之间,更多的人会下意识地选择求生。 纵然是眼下的生计暂且无忧,但长期以来的困苦和饥饿圈住了人们的思想,往前迈出这一小步难度会比想象中更大。 桑枝夏苦笑道:“我当然知道。” “不过咱们开办学堂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改善这个么?” “读书的孩子不见得个个都能官爵加身,也不一定都是可造之材,可读书明理通慧,多读一本是多一本的好处。” 桑枝夏可以眼都不眨地把大把的银钱往外撒,也不是为求这些受实惠的孩子来日会有报答之意,她只是想为这个在危难之时,大度接纳他们的村民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 收入一百个孩子,只要其中能出一个成才的,那就不算辜负。 桑枝夏在徐璈思索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说:“我都想过了,村里的大人大部分都在咱家的农场干活儿,只要是他们家中的孩子,那就另罗列出的便利。” “钩子放足了,不愁诱不动这些人的心。” 只是开办学堂一事桑枝夏自己一人出了银子还不能做数,必须跟村里能做主的人商量。 说话间到了村长家门口,桑枝夏难得俏皮地对着徐璈眨了眨眼:“一会儿你记得帮我敲边鼓,咱们今日争取把这事儿定下来。” 徐璈含笑点头:“荣幸之至。” 村长一家本来就稀罕桑枝夏和徐璈,许久不见老头儿时不时还总在嘴上念叨。 在院子里晾衣裳的吴嫂子见了桑枝夏,欢喜得哎呦出声:“你家两口子怎么来了?” “夏夏你这……你这肚子都这么大了,你有啥事儿让徐明阳过来说一声,我们过去不就成了吗?你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吴嫂子说完赶紧把沾水的手在衣摆上囫囵一搓,几步上前就要来扶桑枝夏。 “快进屋快进屋!” “爹,娘!徐璈带着他媳妇儿来啦!” 屋里的村长和吴婶儿闻声出来,看到院子里的一对璧人笑得合不拢嘴。 吴婶儿张嘴就说:“我今早上还奇呢,怎么这个时节还有喜鹊在叫唤,感情今儿是有客来了!” “婶儿,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桑枝夏好笑道:“您总说让我别客气都当自己家的,怎么今天就说我是客了?” 吴婶儿被逗笑了,拉着桑枝夏就忍不住伸手去捏她的脸:“瞧瞧,这出去一趟小嘴更会哄人了。” “进门就先往我嘴里灌蜜,这是生怕我小气不留你吃饭还是咋地?” 桑枝夏满眼的笑溢出来,看着笑得眼都眯缝的村长,和徐璈一起很是恭敬地垂首:“村长,您近来可好?身子骨还健朗?” “哈哈哈,我好着呢。” 村长喜不自胜地笑出了声儿,直说:“日子好过了哪儿有不好的理儿?” “都别站着了,赶紧进屋坐下说话!” 徐璈和桑枝夏都是大忙人,平时不特意去找的话,都很难见着人影。 村长一眼就猜到这对夫妇来只怕是有正事儿要说,好一通张罗着把水和零嘴都端了一桌子,摆手就把几个猫进来的孙子打发了出去。 “这些皮猴儿人来疯,见着什么都新鲜。” “要真让他们在这儿搅和,什么话都说不好。” 吴婶儿热情洋溢地把炒好的糖豆往桑枝夏的手边推:“夏夏你尝尝这个,刚出锅没两天的,还脆性着呢!” 桑枝夏很给面子地抓了两个,等嘴里的咽下去,笑吟吟地望着村长说:“村长,我们今日来是想求您帮忙办件事儿。” 村长一听这话,脸上立马就浮现出了几分严阵以待。 明眼人都看得见,徐家的日子是一日更比一日红火,不管是田里的米还是城里的铺子,不说日进斗金,可那银子也跟养熟了的狗一样,日日都赶着摆尾抢着进家门。 而且日子逐渐好过的不只是徐家。 徐家没到洛北村之前,村里大多数人家的生计都很艰难,年复一年的耕种劳作,到了年底能搜罗的粮食不多,家家户户都在使劲儿咬牙勒裤腰带,只盼着能熬一熬再活下去。 可现在不同了。 徐家的农场规模惊人,地中的粮食多到数不清,村里人沾了徐家的光,丰收时节家里的米缸都有了余粮。 吃得饱穿得暖,兜里还有些许留用的闲钱,隔三岔五还能沾农场里宰猪的光开一顿荤腥,家里的饭桌上也罕见地多了精米白面。 老少都吃得红光满面,从村头到村尾能听得见的都是脆脆的笑声,这样的好日子放在之前,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徐璈和桑枝夏身为徐家的话事人,自己当然是不缺钱的。 村长一时想不到人活在世,除了缺钱还能有什么多的困扰,当即就严肃地说:“你说。” “但凡是我们能帮忙的,绝对半点不含糊!” 第477章 整个洛北村的大福气! 桑枝夏被村长突然展现出的一本正经逗得想笑,接过吴婶儿热情塞给自己的零嘴,朝着一直没说话的徐璈使了个眼色。 村长的目光转而落在徐璈身上。 徐璈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等听完徐璈说的,村长面上的凝重瞬间消散,难以言喻的惊喜从眼底迸裂而出:“徐璈啊,你说的是真的?” “咱们村里真的可以办一个学堂?” “当然是真的。” 徐璈笑笑说:“办学堂的银子您不必担心,枝枝说了这部分我们全出。” “只是要想把学堂开办起来,光有银子却也不足。” 洛北村现在常住着的人数已经破千,放眼望去人数足以胜过无数大小村落的人口总数。 如此情景下,村里能住人的地方基本上都被占得差不多了,一时半会儿也挪不出一个适合当学堂的地方。 屋子要新建,学堂的构造要规划,还有教书的先生,以及学堂中可能用得上的书本纸笔,这些都要合计。 桑枝夏提出时徐璈心里就罗列出了对策,在村长愕然的目光中,不徐不疾地说:“我们今日前来,主要是想请您帮着拿个主意,最好是能敲定一个合适的地方,好先把房子建起来。” 学堂的位置不可太偏僻往里,否则不便于远处的孩子前来求学。 但村里哪儿哪儿都住满了,人多吵嚷的地方也不合适。 徐璈和桑枝夏都不好在这一项上拿主意,只好来求助村长。 村长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有这样的好事儿落在洛北村的头上,大喜之下不假思索地说:“这有啥可发愁的?” “村中祠堂边上空着一大片呢,只要是想动,那里不就是正好的吗?” “村祠?” 桑枝夏有些迟疑:“村祠是村里最要紧的地方,把学堂建在那里,不用担心惊扰了村中的先人么?” 徐家倒是没有可供奉的先人在此,但洛北村的村民不同。 村中祠堂在村民的心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那是超然在众人头上的存在。 在人心中如此神圣的地方,真的可动? 村长一拍大腿笑了:“祠堂中供奉的是列祖列宗,学堂里的是子孙后代,祖辈先人看到子孙争气上进,高兴都来不及呢,哪儿有惊扰的说头?” “要我说啊,在祠堂附近是最好的。” “说不定有了祖辈先人的庇护,咱们村里来日也能出几个状元之才呢?” 桑枝夏被村长的乐观弄得眉梢飞起。 徐璈把剥了壳的白胖花生仁放在桑枝夏的手里,失笑道:“您若是觉得可以,村里人也没有意见的话,那早些定下早些动土,赶着在落雪之前建成倒是也好。” 村长一听就知道这事儿有谱,乐得不住发笑的同时又认真道:“徐璈啊,你们说的是好,可学堂一办起来要花的银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真的想好了?” 不等徐璈和桑枝夏应话,村长就叹着气说:“还有后续花的也不少呢。” “咱们村里的人眼下日子是好过了许多,可都是饿怕了的,要从这些人嘴里抠出一份儿先生的束脩银,那可比撬开虎口去掏食的难度小不了多少。” 村里的娃娃为啥不读书? 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穷这个字么? 读不起的人家不多了,可穷得祖祖辈辈都怕了,拿得出也舍不得。 要是修学堂的银子砸下去了,最后张罗不到几个孩子,这不就都浪费了吗? 村长的担心不无道理。 可桑枝夏却只是笑道:“这个不必发愁。” “我都想过了,凡是村中子弟,年龄合适的不拘男女,只要是想读书的,都可以送到学堂就读,我不收银子。” 村长惊讶吸气。 徐璈挑眉而笑:“不光是不收束脩,还管饭。” “家中距离远的,可以自带被褥在学堂中住下,一日可管两餐饭,一早一晚,不必花费半点银钱。” “在学堂中读书的孩子,学堂每季发一身衣裳,春发薄衫,冬给棉袄,一年照尺寸给发两双鞋,病了给治,饿了给粮。” “如此,您觉得能把地里的孩子都拉进学堂了吗?” 不单是不要束脩,还管吃管住,给发衣裳发鞋,这样的好事儿若是换作一个人来说,村长都要骂一句骗子实在丧心病狂。 可说这话的人是徐璈。 徐家的人,自打进了洛北村的那一日起就没空口说过瞎话。 这事儿若是能办成了,那就是整个洛北村的大福气! 村长激动得面上发红,桑枝夏含笑补充:“不单如此。” “凡是学堂中用得上的笔墨纸砚,书本纸张,都不必旁人出半点银子,我还倒给。” “学堂中会设置一月一小测,读书用功名列前茅的,被先生选定后列出名单,获前三者,嘉奖铜钱一百,而后往后推十名,名次递减的奖钱递减十文。” 第十名也有一月十个铜钱可拿。 读书不花钱,读得好了还能赚钱。 如此奇闻,在今日之前谁都不曾听过! 村长粗略估算了一下花费,咽了咽口水晦涩地说:“你俩真想好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可就有的是往你们跟前冲的嘴,真支撑下来那可是一大笔银子!” 读书读的不是一日两日,也非三五月可成。 按照桑枝夏和徐璈说的这种,读书的娃娃奔着奖钱也得下狠力气,娃娃的爹娘也定然是满心欢喜。 到头来,折腾的可是桑枝夏和徐璈的钱袋子。 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这真能忍住不心疼? 桑枝夏不是好奢靡的性子,自己平日里的吃穿都不讲究,也曾经历过一个铜钱掰两半的精打细算。 但在这事儿上,她当真是没有半分迟疑。 桑枝夏慢条斯理地说:“银子的事儿我们既是说了全出,那就不会反悔。” “只要村中的学堂开一日,刚才所言字字算数,只是动土张罗这么一桩大事儿,只怕少不得要您的帮忙,否则我们……” “这能是事儿吗?” 村长二话不说地站了起来,控制不住内心的激荡脱口而出:“你们只管踏踏实实的,我必定把这事儿张罗实了!” “你们坐着,我现在就去找人!” 第478章 我是舍不得跑 村长冷不丁被砸到头上的大馅饼轰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欢天喜地地去找人了。 吴婶儿本来是想留徐璈和桑枝夏吃饭。 尽管此时早上傍晚两头不靠,也还没到正经吃饭的点儿,但人来都来了,进了家门的哪儿能干嘴燥舌头的就出去? 吴婶儿热情洋溢,无奈桑枝夏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儿,推辞了几句起身就准备告辞。 “学堂的事儿要劳村长费心了,事情没办妥之前我心里也不踏实,就不在这里多留了。” “您说的饭我下次来了再吃。” 吴婶儿拉着桑枝夏的手舍不得放,好笑道:“你这丫头嘴上惯会哄着我开心。” “你们都是大忙人,今日放跑了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这顿饭你真能指望得上?” 许是想起了徐璈夫妇上一次在自己家留饭的场景,吴婶儿狭促地冲着徐璈笑了笑,打趣道:“还是说你现在喝不得酒了,也替不得某人挡了,生怕我抬了酒坛子来找事儿,这才急着要走?” 桑枝夏生来一副好肚量,酒量也远胜旁人。 偏偏徐璈看起来人高马大的,上了桌一滴不入口,是个一口都不能喝的废柴。 回想起徐璈小媳妇似的坐在桌边帮桑枝夏剥瓜子下酒的画面,吴婶儿就是一阵止不住的好笑。 “嘿呀你放心,今日说了吃饭就是吃饭,保准没人敢找你灌酒。” 话音落不等桑枝夏说什么,吴婶儿一拍大腿就竖眉说:“哪个不长眼的敢拿酒气熏了你,老娘扒了那孙子的一层皮!” 吴婶儿热情似火,死活拦住不许走。 还不等桑枝夏回过神来,吴婶儿就已经张罗开了让自己的儿媳去逮鸡鸭。 刀起血落,无辜瞪大眼就奔赴了黄泉的肥鸡肥鸭软趴趴地耷拉下了过长的脖子,桑枝夏和徐璈这下是真走不了了。 用吴婶儿的话来说,这鸡鸭都是为了你们死的,不多尝一口你们忍心? 盛情难却之下,站起来的桑枝夏重新被摁着坐下。 徐璈见她被吴家人的热情扑了满面似有无措,好笑之下低声说:“枝枝,觉不觉得这场景眼熟?” 三年前徐家人刚入洛北村,夜间大雨突降,次日匆忙修补四处透风漏雨的屋顶。 当时村里人虽是不认识徐家的人,过往也从无交集渊源,却在那时及时伸出了援助的手,说笑着帮徐家人在这个不起眼的山村中扎下了根。 桑枝夏眼中飞快掠过一抹怅然,想了想对着徐璈招手:“我总觉得吴婶儿张罗起来不单是一餐饭的事儿,你要不回家去……” “哎呀,我听说徐璈家两口子在这儿呢,人呢?” 吴家门外响起了好奇的询问声,正在麻溜给鸡鸭拔毛的吴嫂子抬高了嗓门答道:“在屋里歇着呢,刘大娘你找他们有事儿啊?” “我一把老骨头能有啥事儿?” 被叫做刘大娘的人放声笑着,连忙支使自家的小孙子把手里的东西往里拿:“这是我家攒的几个鸡蛋,之前也一直没找着机会送。” “你拿来给徐璈媳妇儿炒个鸡蛋吃,也给她好生补补身子!” 刘大娘家中不富裕,浅浅的一小篮子鸡蛋是谁都舍不得碰的好东西。 可今日听说桑枝夏出门了,生怕送去了徐家人家不肯收,紧赶慢赶地赶着来吴家送菜。 吴嫂子不可能代替桑枝夏收这样的东西,刚要出声叫桑枝夏出来,门前就又来了个闻讯赶到的人。 村里地方不大,都是闻着风来的。 桑枝夏回到村里后今日是头一遭出门露面,以往承了她的情无处可报答的人们纷纷赶到,吴家的门前院里立马就聚了个人声鼎沸。 徐璈和桑枝夏在屋里也坐不住了,出来还没开腔就被扑面的人声淹没了耳。 吴婶儿端着个盆见了,干脆乐呵呵地说:“就这么几个人,加那老些菜也吃不了啊。” “要不干脆这样,拿来的东西都留着,一家匀出个灶上活计好的来搭把手,其余人各自回家去搬家伙,今晚都在这儿吃!” 村里每逢红白之事,主人家的门前就会摆开从各家借来的桌椅碗筷,摆出菜色或清淡或丰盛的席面,全村老少都会来。 今日虽是没有什么喜事之名,但这么多人拿来这么多好东西,不凑热闹一顿吃了,空留着做什么? 吴婶儿这话一出,瞬间得到了热烈的响应。 原本堆在一处的人纷纷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儿,挽袖子帮忙的朝着灶台涌去,拿家伙什的也脚下带风,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得飞快。 相比之下,引发这一场热闹的桑枝夏身边倒是最清净的。 谁都知道桑枝夏现在身体特殊,不敢让她忙活累着。 为此专门挪出了一个角落,身边坐了一圈跟她熟悉的人,一边说笑扯着无用的散话,一边盯着眼前的簸箕筛子择选小菜。 桑枝夏动作利索地掰断豆角的边缘,把嚼不动的豆筋择了,视线越过人群对着徐璈眨了眨眼。 徐璈不掺和灶上的活儿,但吴婶儿家中不够用的柴等着他劈。 徐璈把手中最后一根木柴劈砍成整齐的四瓣,看向桑枝夏投来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点头。 吴婶儿眼尖,看到徐璈袖子一放作势要走,赶紧道:“这都吆喝着要做饭了,你可不能跑了啊!” “娘,他跑不了。” 吴嫂子朝着桑枝夏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声调揶揄:“他媳妇儿和娃娃都在咱家呢,别说是跑了,就算是被撵出去了,只怕也还要急着翻墙进来呢!” 这话一出,四周立马响起了友善的取笑声。 徐璈仗着自己面皮比得城墙三尺厚,在桑枝夏骤然变红的耳根中,面不改色地说:“嫂子说得对,我是舍不得跑。” “不过我瞧着那水缸里的水不多了,干脆先去打一些回来。” 吴婶儿觉得让徐璈去不合适,当即就说:“长贵他们得了消息估计也快回来了,你把桶放着,一会儿……” “婶儿,让他去呗。” 桑枝夏把择好的豆角放在筛子里,好笑道:“这么多人着急等着吃饭呢,等吴大哥他们回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可先说好啊,我现在受不得饿,您既然是把我留下了,可不能饿着我。” 这说笑的话一出口,原本还想拦徐璈的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 徐璈在一片毫无恶意的哄笑声中,见缝插针拎着水桶走了。 出了吴家的大门,去的却不是村里水井的方向,直奔农场。 第479章 好人谁跟你们玩儿啊 村长还在跟村里为数不多几位年长的长辈说学堂的事儿,就听到外头哄哄嚷嚷的似是起了什么动静。 村里七大爷家的重孙在外头目睹了热闹,兴冲冲地跑进屋里喊:“杀猪啦!” “刚才我看到抬了两头猪过去啦!” 杀猪了? 不年不节的,除了徐家的农场里没有谁家会杀猪吃肉。 可以往就算是农场里宰了猪,那也不会把猪大摇大摆地抬出来。 今儿这是怎么了? 吃惯了农场中送出油渣的小娃娃馋得不住哧溜口水,村长还在茫然中,年过八十的七大爷一摸胡子,笑吟吟地说:“保不齐是要在你家开席了。” 吴家人热情,见了来客从不往外拒。 偏偏徐璈夫妇是个识礼的,凡是受了别人的三分恩,有机会必是要加倍偿。 若是那边闹嚷起来摆了桌,这猪的去向就不难猜了。 原本一本正经在说正事儿的老头儿们坐不住了,互相给对方递了拐杖,在自家小辈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往外走。 而村里早已被杀猪宰鸡鸭的动静轰得热闹似年节,大人娃娃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奔。 徐家人也得了消息。 老爷子早年间最是厌恶搅和人多的场景,见不得宴上藏着刀光剑影的觥筹交错,恨不得闭门不出再不见那些纷扰。 可村里的热闹不一样。 桌上摆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粗瓷大碗里装着的也不是什么珍馐美酒。 可那股旺盛蓬勃的人情味儿是什么都比不上的,纵然是吃不下几口好的,坐着一听一瞧也觉得心里暖烘烘的热闹。 恰巧江遇白闲逛到了徐家门前,看到老爷子和齐老先后而出,眉梢微挑。 江遇白客客气气地上前问礼,老爷子颔首笑道:“吃饭了吗?” 江遇白猛地一愣,旋即摇头道:“还没呢。” “您要是不嫌我聒噪,要不我就陪您喝一杯?” “我家今儿不摆饭,这杯酒你只怕是喝不上。” 老爷子眉开眼笑地冲着慢了一步的胡老爷子招手:“你快些,别耽搁了。” 胡老爷子也跟遇上什么大喜事儿似的,乐呵呵地摸着山羊胡往前大步走。 江遇白见了心头微动,还没说话就听到老爷子说:“既是还没吃,那就走吧。” 去看看这藏在泥地埂上的人间烟火,尝一尝山野之间最直接的饭香扑鼻。 老爷子眸色深深地看着还摸不着头脑的江遇白,近乎感慨似的说:“睁大眼瞧仔细了,这才是最真实的人间……” 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金杯玉盏。 但柴火从灶膛中升腾而起的烟火气,铁锅灶上冒出的淡淡香气,以及老少脸上一眼可见的欢腾笑意,组合起来就是最真实最触底的人间。 常居高位的人或会感叹一声高处不胜寒,却鲜少俯身低头看上一眼最平凡的烟火人间。 可若想位居人皇,不俯身看清人间,何来基石永铸? 江遇白一句话没组织好言辞,就被门前摆出的桌椅板凳,以及形式各为不同的繁杂碗筷勾走了心绪。 这还是他第一次跌入这样的尘嚣之中。 眼见的扑鼻的,全是热腾腾的笑声和烟火气。 或大或小的笑脸盈盈中,正在提刀切割猪肉的陈菁安眼前一亮,赶紧对着似有恍惚的江遇白招手:“来都来了,别杵着干看着啊!” “赶紧过来帮忙,这边上的鱼再不拍死,我就要被它抽成挂水葫芦了!” 等待分割成块的整猪边上摆着的是装了大鱼的木盆,巴掌大的鱼尾不断抽打水面,陈菁安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已经挂了一身的水。 江遇白暗中打了个手势,示意暗中跟着的人不必往前。 自己学着陈菁安的样子把袖子挽起,接过不知谁递给自己的一根棍子,蹲在了木盆边摁住了大鱼的脑袋。 手起棍落,砰的一声闷响大鱼不再扑腾了。 江遇白扭身去逮另一条,撞入眼看到的就是同样蹲在地上,一脸凝重正在给鸡拔毛的徐明辉,以及面无表情拿着刀给鸭子开膛破肚的徐璈。 都到这种地方了,甭管你是高高在上的小王爷,还是金尊玉贵的世子爷,那就都得听吩咐办事儿。 让杀鸡不许宰鸭,叫拔毛不许掏蛋。 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娘嫂子们操持起了锅铲和砧板,人声沸腾间,剩下的人就得劈柴担水打鸡蛋。 他们做的这些活儿都是带腥气的,怕惊扰了里头的人,都只能在门前腾出来的空地上做。 等收拾利索了的各种东西就会被拿进去,灶上发出的声响不断,磕碰出的全是一个对江遇白而言全然陌生的新奇体验。 江遇白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匕首给鱼刮鳞破肚,在接连不断的噗嗤声中失笑道:“我倒是头回赴这样的宴。” “瞧你们这架势,往常都来过?” 不然怎么这么熟练? 徐明辉精益求精地挑完鸡身上的最后一根绒毛,从善如流地抓起了另一只鸡,答得心不在焉:“不是头一回。” 但也是来了洛北村之后才有的体验。 江遇白谈兴浓厚,不甘寂寞地说:“我往常只听说农家户年节时热闹,今儿是有什么喜事儿?” “应该算不上喜事儿。” 徐璈意味不明地抬头,朝着不远处蹲在大树下嘀嘀咕咕的一群半大小子看了一眼,指着满脸痛心的徐明阳说:“你瞧他那个表情,便可知此事并非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大喜。” 起码对徐明阳而言不是。 对于不好读书的徐明阳来说,之前的洛北村就是一片不曾被书本污染过的净土。 不管在老爷子的书房中饱受了何种煎熬,不管在之前的村学中受了什么毒打,但只要回到村子里,那空气就必然都是清新的。 然而往后就不一样了。 等村中学堂建成,名为读书的煎熬就会传遍整个洛北村。 届时这群还满眼天真的娃娃,一网子撒下去就能捞个彻底,一个都别想跑。 江遇白听到学堂二字眸光微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徐璈:“开个学堂,从小教导,这些孩子都是给徐家养的?” 太聪明的人,往往都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复杂的事情不可理喻阴谋化。 照江遇白对徐璈的了解,在自己的根基之处开办个学堂,把目之所及的半大孩子都搜罗到一处。 明着教导暗中留意挑选,经历一番光明正大的培养,凡是可留用的,来日长成都可以是徐家的一项助力。 而且这样从小受徐家深恩的人,往往多忠诚,难生半点背叛之意。 花些小钱,换来的是将来取之不尽的人才和忠诚之士,这法子倒是妙…… 江遇白脑中思绪信马由缰奔腾出去了不知多远,徐璈却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懒懒地说:“枝枝没有这个意思。” 江遇白听到这话无声一怔。 徐璈话声淡淡:“若换作是我先起了这个念头,那必是如你所想,甚至更为恶毒阴暗。” “可提出这个的人是枝枝。” 徐璈不在意暴露自己的不择手段,也不介意被阴暗揣摩。 但桑枝夏不同。 桑枝夏没有想过要把这些懵懂的孩子变成自己手中的刀,也没起半点恶念。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受恩力若能及,那就当适当报答。 她在这里感受过无条件的善意,故而不惜回报。 江遇白意识到什么眸色渐深,沉默一刹后坦坦荡荡地赔了不是:“是我小人之心,我给嫂夫人赔不是。” “倒也不必。” 徐璈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很是坦然地看了一眼自己身边忙碌的几个人,笑色唏嘘:“毕竟这里也没什么好人。” 有一个算一个,个顶个的脏心烂肺,有点儿真诚往往都在脸上的假笑中消散完了。 陈菁安下意识地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发现徐璈说的好像也不错,悻悻之下愤而剖猪,单手拎着一条硕大的猪后腿就往院子里蹿。 徐明辉自认并非好人一类,默不作声继续拔毛。 江遇白环视一圈,忍不住低低地笑了。 “你说的也对。” “好人谁跟你们玩儿啊……” 第480章 徐璈你恶不恶心人? 毫无征兆的,原本说好的一顿简单便饭,最后直接演变成了整个洛北村的宰猪杀鱼的大联欢,从村头到村尾洋溢出的都是难以言喻的祥和欢乐。 徐三叔来得迟,人还没下车就先张罗着叫人搬酒坛子。 叠成了小山的酒坛子也没进门,直接靠着外头的院墙垒了起来,喝酒的人全都去了外头的饭桌,吆喝哄笑划拳的动静一阵儿一阵儿地顺着风传入院内,惹得桑枝夏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 似是察觉到她在担心什么,坐在她身边的徐嫣然小声说:“大嫂你放心,明煦看着呢。” 徐明煦人小主意大,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说话周到,小大人似的圆满得很。 有这么个小家伙挨着,再加上桑枝夏挺着个大肚子吴婶儿特意叮嘱过,没人会灌徐璈的酒。 桑枝夏眼神躲闪了一瞬,失笑道:“你才多大点儿,这就知道我在琢磨什么了?” 徐嫣然嘿嘿地笑:“二哥说的,大嫂满眼看得见的都是大哥,这有什么不好猜的?” 说话间在灶上熬了半天的鸡汤端上了桌,徐嫣然兴冲冲地端起小碗就说:“大嫂你等等,我给你舀鸡汤喝!” 桑枝夏东一口小食西一把果子,单是坐在椅子上唠嗑的时候,就不断被来往的人争先投喂,还没等吃饭就吃了个七分满。 这会儿举着筷子没下桌也只是应景,索性端着手中的鸡汤小口小口地喝。 可一碗鸡汤还没见底,听到门口哄笑声炸出,转头就看到徐明阳满脸通红大着舌头往里冲,屁股后头还撵了个挽了袖子的徐明辉。 “徐明阳你给我站住!” “大嫂救我!” 急于求救的徐明阳中道被逮,再想跑时却发现自己的两脚发软,烫熟大虾似的被徐明辉从地上拎了起来。 桑枝夏一看就忍不住乐了:“这是喝酒了?” 徐三叔从酿酒坊里拉来的都是好酒,喝着不刺口,后劲儿却很是上头。 徐明阳这是偷着喝了多少? 徐明辉好不容易从混乱的人群中逮住了滑头鱼儿似的徐明阳,抬手一擦额角的汗哭笑不得地说:“趁着大人没注意,这群小子都喝成醉猫了。” “具体喝了多少不好说,但瞧着是一个都走不动了。” 徐明阳还算是好的,起码脚下能跑还能喊得出救命。 外头那帮小子酒量明显不行,这会儿一个叠一个的睡得倒在了草垛上,满地都是,拎都拎不起来! 徐明阳软趴趴地挂在徐明辉的身上也蹦跶不动了,醉眼朦胧地砸吧嘴。 桑枝夏忍着笑说:“那要不你出去接着吃饭,我让点翠和画扇把他先送回家去?” 出门的时候,谢姨她们几个都留在了家里。 可这边既然是嚷嚷着开了席,桑枝夏索性就叫人把她们都叫了过来,搭把手的同时顺带把饭吃了。 谁知徐明辉却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含混道:“我拎回去就行。” “大嫂你们坐着慢慢来,我先把这小子带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桑枝夏的错觉,徐明辉拎着徐明阳转身就走的动作好像格外干脆。 就像是生怕慢一步就被人拦住了似的,脚下的动作快得带出了风。 桑枝夏茫然眨眼,正想说什么时就看到徐明煦甩开胳膊奔了进来,小家伙急得额角都冒出了汗。 “明煦?” 徐明煦紧张兮兮地凑在桑枝夏的耳边,小声咬牙:“大哥喝醉啦!” 桑枝夏头顶冒出几个问号,紧挨坐着的许文秀等人也迅速回头。 徐明煦小脸紧绷绷的,语速飞快:“大哥原本是跟我坐在一起的,但是他拿错了我的杯子!” 桑枝夏:“……” 徐明煦加重语气使劲儿强调:“只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大哥眼就直了!” 桑枝夏看着徐明煦特意比画出的小手指,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桑枝夏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质问徐明煦,你才几岁就喝酒,还是说徐璈不该大意拿错了娃娃的酒杯。 她该说什么呢? 毕竟这么一小口用来炒菜其实都嫌少的。 但徐璈是个喝米酒都醉的高手…… 鉴于徐璈上次喝醉酒后秒变话口袋的前车之鉴,桑枝夏默默一刹站了起来。 许文秀下意识地拉住她:“夏夏你坐着,我去瞧瞧。” 徐璈喝多了事儿也多,这正是人多口杂的时候,万一什么不该说的秃噜嘴了,那可就麻烦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还是我去吧。” “您去了不见得摁得住。” 许文秀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被桑枝夏说出的实情打败了。 徐璈的确是不太听她的…… 桑枝夏牵着徐明煦走出小院,看到的就是低头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徐璈。 桑枝夏无声松了一口气。 看情况还行。 起码嘴皮子还没撬开,开始嘚吧嘚。 江遇白和陈菁安一左一右喝得正是开心,看到桑枝夏来了,江遇白赶紧放下酒碗挥手扑了扑自己身上的酒气,大着嗓门儿叫了一声嫂夫人,抬手就去推徐璈:“醒醒!” “你媳妇儿来接你了!” 闭目养神的徐璈迷糊抬眼,往左边扭头被陈菁安嫌弃地推着下巴推向了右侧。 “那边儿。” 桑枝夏一看内心好一阵无语。 看得出来,这两位也喝得不少。 瞧这架势,难怪徐明辉跑得恨不得脚下蹬风! 徐璈眼神都是虚的,但是在看清走到自己眼前的人是谁的时候,却不受控制地勾唇笑了。 眼神软软的,嗓音也莫名带着一股往日罕见的黏糊:“枝枝。” “是枝枝来了呀……” 桑枝夏还没说话,早一步就喝得红了脸的江遇白就怪声怪调儿地咿呀出声:“徐璈你恶不恶心人?” “嫂夫人这般英明的奇女子,是能让你这么恶心的吗?” 陈菁安不甘寂寞地跟着附和:“恶心。” 江遇白半酸不苦:“你小子哪儿来那么好的运道,好的都让你摊上了!” 陈菁安大口灌酒:“就是就是。” 说完江遇白不知想到什么抬手又勾住了徐璈,变戏法似的笑嘻嘻道:“你再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跟嫂夫人相遇的。” “说仔细点儿,也让我学学!” 徐璈本来是没什么精神的,看起来也很镇定冷静。 但江遇白这话一出口,徐璈布满酒气的眼底缓缓乍亮,就连下耷的眉梢都明显往上抬了一大截。 桑枝夏被这猝不及防的转变惊得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就听到徐璈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那是一个春花繁盛的地方,我……唔……” 第481章 繁花下一见,奢梦成真 酒意上头早已忘了今夕何夕的江遇白和陈菁安同时抬头,陈菁安这个不修边幅的还痛痛快快地打了个酒嗝。 桑枝夏懒得跟醉鬼计较,单手捂住徐璈什么都说的臭嘴,笑眯眯地说:“你们接着喝,我带他回家。” 徐璈刚起了大摆龙门阵的谈兴,肉眼可见的不想走,眼神黏黏糊糊的往桑枝夏捂嘴的手上放,像是在求情想让自己再说几句。 桑枝夏感受着他口鼻喷洒在掌心的温热潮气,耳根莫名滚烫,不动声色地拧了他的胳膊一下低声说:“别闹,跟我回家。” 徐璈显然还是不情愿。 他是真的很想显摆! 但被酒气催发逐渐丧失的嘚瑟显摆之心被桑枝夏的眼神凝住,沉默了片刻,扶着桌子很是坚强地站了起来,只是声音怎么听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委屈。 “好,听枝枝的。” 竖起耳朵的江遇白和陈菁安大为遗憾,纷纷抱拳叹气。 桑枝夏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把手递给徐璈:“来,我牵着你。” 徐璈宛如见了主人的野狼似的,在主人的面前乖顺的把手搭上去,还很理智的自己站直了,表示自己真的不用人扶。 隔壁桌还坐着老爷子和齐老等人,甩手就走不合适。 桑枝夏牵小孩儿似的,拉着徐璈走过去一一道别,说完拍了拍徐璈的手:“跟祖父和村长们说话。” 徐璈眨巴着眼极为老实,认认真真地开口说话:“祖父,村长,我和枝枝回家。” 村长早就醉了,听到什么都只是哈哈地笑。 老爷子理智尚存,笑得不行地说:“好好好,你们回家。” “璈儿你乖顺些,回去可不许跟你媳妇儿闹。” 徐璈不知是听懂了多少,反正头是点了。 桑枝夏走完流程,捏了捏徐璈的手指说:“走吧,我们回家。” 谢姨不知徐璈酒量,看着桑枝夏的肚子放心不下,快步走近了低声说:“要不我扶着姑爷吧,您……” “我不。” 徐璈生怕桑枝夏被人抢走了一样,戒备心十足的往桑枝夏身边一贴,死死地锁着眉说:“不行。” 谢姨伸出的手落了个空,桑枝夏无奈道:“没事儿。” “他就是醉了也有分寸,我牵着吧。” 谢姨还是不放心:“可您的身子……” “你走开。” 徐璈似是把谢姨当成了要把桑枝夏抢走的人,满脸戾色地挡开了谢姨,低头看到桑枝夏显眼的腹部,想了想把自己头上的发带解了,一头塞进了桑枝夏的手里。 徐璈抓着发带的另一头嘀咕:“枝枝你抓稳了,我牵着你。” “你肚子里有小娃娃,我要照顾你的,牵远些别让酒气熏着你。” 一根轻飘飘的发带显然拉不住人,但在醉意催使下神志不清的徐璈却坚定地认为这个可以。 看到桑枝夏真的把发带抓稳了,泼洒下满肩乌发的徐璈满意了。 徐璈还记着要照顾桑枝夏的事儿,把发带的另一头牵得稳稳地,不知怎地,一边往前走,一边鬼使神差地说起了刚才桌上未尽的话。 “枝枝,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都不肯看我。” 嘀嘀咕咕的,第一遍没得到回答,还不服气地说了第二遍。 桑枝夏抓着指尖柔软的发带,忍笑解释:“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是谁。” 徐璈想想好像觉得这个解释也说得过去,转而又开始翻起了旧账的第二篇:“你还害得我把恶毒女人的脏东西当定情信物。” 桑枝夏被这一连串贬义的前缀逗乐,想了想恍若隔世的嫡姐,哭笑不得:“那是你自己捡的,关我什么事儿?” 只可惜,醉了的人不讲理。 徐璈反应极快,想也不想的就说:“你要是早早的把自己的给我,我就不捡废误当宝了啊。” “枝枝,这个怪你,你给迟了。” 面对一个歪理满肚的醉鬼属实没什么好辩解的,桑枝夏从善如流地说:“是是是,怪我没早些察觉。” “不过我后来不是给你做了许多别的么?那些不喜欢?” 徐璈说起这个有些委屈,瘪嘴说:“江遇白问我那是不是我自己做的。” 桑枝夏百般技能皆通,唯独针线这块儿仍是只开九窍,做出来的东西不能细看,细看就全是线头疙瘩。 第一眼看是粗糙,第二眼看是过分粗糙。 但江遇白这嘴也忒毒了。 桑枝夏没好气地说:“这么说是不喜欢我做的?” “喜欢。” 徐璈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地乐了,嘿嘿地说:“枝枝做的我都喜欢。” “所以我把江遇白揍了一顿,他说好看了。” 桑枝夏:“……” 桑枝夏在如此简单粗暴的劝服下陷入无话可接的境地。 徐璈自己跟自己说得挺开心,嘀嘀咕咕的叨咕了一路,手中牵着的发带愣是一路都不曾掉过。 等进了家门,像是察觉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徐璈那张破嘴叨叨得更起劲儿了,狗皮膏药似的缠着桑枝夏问:“枝枝,我好喜欢你啊,你喜欢我吗?” 对于古人而言,徐璈这话的内容有些过于奔放了。 确定无碍的谢姨和画扇等人低头忍笑默默后退,桑枝夏莫名闹了个大红脸,拎着徐璈加快了脚步。 徐璈不依不饶地:“枝枝,你怎么不说话?” “枝枝,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桑枝夏忍无可忍:“先进屋。” 徐璈脚下顺从,嘴上叛逆,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始终不死心,就是被摁着躺下了都还在含糊地说:“枝枝,我入的是相思门,但不曾尝过相思苦,因为你是我的……” 桑枝夏给他拉被子的动作一顿,坐在床边强忍着笑的嘴角不断上翘,低声说:“你就非得说出来?嚷嚷这么大声,不怕人听见了笑话你儿女情长?” “我就是情长。” 徐璈抓着桑枝夏的手贴在脸上亲昵地蹭了蹭,笑眼如弯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桑枝夏,话声仿若是灌了醉人的蜜:“枝枝,你听说过鲛么?” 鲛是一种人身鱼尾的痴儿,描绘在志怪杂书中,无人有缘得见,情深却举世皆知。 这种据说落泪成珠的特殊种群,从生到死只求一分情深如许,执拗又赤诚。 徐璈低低地笑着说:“年少不知情时,我总盼能有人待我如鲛,本以为会是痴梦,不成想繁花下一见,奢梦成真。” “枝枝,你是我的……” 一直都是。 桑枝夏伸手落在徐璈的眼睛上,低头在他的眉心轻轻一吻,微不可闻地说:“君心诚,那就不再是奢梦不可成。” “乖,好好睡觉。” “我陪着你。” 第482章 怎么,还有别的遗言想说? 一杯醉倒的徐璈直至天明都一夜好眠,次日睡醒后面对的遍地恶人却怎么都翻不过篇。 江遇白和陈菁安的酒量好,后半夜就清晰地想起了酒桌上的事儿,两个欠嗖嗖的不干人事儿,天一亮就着急忙慌地跑到了徐家,等着徐璈醒了好看他的笑话。 徐璈沾酒就断片,哪怕是醒后努力回想了,能想得起来的线索也相当有限。 直到在院子里看到了满脸狭促的江遇白和陈菁安,徐璈的心里立马咯噔就是一响。 情况不妙。 桑枝夏见势不妙,拉着早起来看小老虎的徐明煦走得头也不回。 独留徐璈一人,面对的来自口舌的腥风血雨。 江遇白酸溜溜地说:“那是一个繁花灿烂的地方。” 徐璈:“……” 陈菁安满脸欠揍的双手捧脸,矫情十足地说:“我当时只低头看了那么一眼,我就觉得自己是中了邪。” “若得思之欣喜若狂,为了能再续前缘,我还特意寻了许多机会在桑府的门前晃荡。” 徐璈:“…………” 江遇白无视徐璈逐渐冰冷裂开的面色,满脸抱憾地把折扇往手心里一砸,怅然叹气:“只可惜,我要等的人怎么都等不到。” “然后我愁得没了法子,打听清楚桑家女并未婚配,就赶着家去求家中长辈前去求亲。” 江遇白说完,陈菁安忍着笑续上了叹的那口气,摇头晃脑地唏嘘:“谁知天不随人意,我娘误会了我的意思,只当我要求娶的是桑家嫡女。” “然后呢……” “啪!” 江遇白折扇一抽掌心,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脆响,无可奈何地摆手耸肩:“然后我为了求娶心仪之人,因为想退婚另娶被祖父抽了鞭子。” 徐璈额角蹦出密密麻麻的青筋。 江遇白眼里充满好奇:“你当时的鞭伤多久好的?老爷子真的把你抽到半身不遂么?” “你对嫂夫人真的是一见钟情哇?那嫂夫人对你呢?” “你之前在桌上只显摆了一半,剩下的后续我们还没听见,你赶紧把后续给我……” “哎呦!” “江!遇!白!” 江遇白上蹿下跳地躲开徐璈反手掀飞来的茶壶,抓着折扇恼火地喊:“分明是你自己要显摆的!” “我原本不想听,谁知你非要把我往凳子上摁,你……” “唉唉唉!徐璈你别太过分了!” 堪堪躲开的江遇白把早就闪避到了边上的陈菁安拉扯入混乱的战局,自己明哲保身似的躲在了背后,还不忘喊:“不信你问陈菁安!” “陈菁安你说是不是!” 捡足了乐子的陈菁安用手挡在嘴边咳了一声,强忍着笑点头,只是痛心疾首之下怎么看都是满满的幸灾乐祸。 “的确是你自己想说的。” 徐璈满身的戾气肃然一凝。 陈菁安眸色幽幽:“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根本就拦不住好吧?” 江遇白只是起了个话头,说妒忌徐璈是上哪儿娶了个这么个无所不能的夫人,谁知一句话就打开了徐璈的话匣子。 后续就好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总之就是死活止不住。 徐璈像是难得拽上两个能放心的听众,摁着陈菁安和江遇白不让走,不想听都不行,必须听他叨叨。 陈菁安回想起那时的画面,不忍直视地啧了一声,幽幽道:“我们也想非礼勿听来着,但你不是不肯给我们机会么?” 要不是桑枝夏及时出来阻断了徐璈的叨叨,徐璈估计能翻来覆去细数上三个时辰嘴皮子都不带累的。 徐璈什么都没想起来,不过心里也清楚这种浑话肯定是自己说的。 他不说这两个狗东西压根就没机会知道! 眼看着徐璈的脸由青转黑,黑渐变紫,下一秒眼珠子都要绿了,江遇白赶紧非常识趣但生硬地转了话题:“嘿呀,情之所钟是风流雅致,是说给我们听了,这有什么的?” 陈菁安很没原则欻欻点头:“对哇对哇,我们又不笑话你蠢。” “你至于急眼么?” 徐璈再一次无言以对,深深吸气后眸色不明地看着眼前的两个混账东西,口吻复杂:“不笑话我,那请问您二位清早拜访是为何故呢?” “怎么,还有别的遗言想说?” 陈菁安:“……” 江遇白:“……” 江遇白故作声势地清了清嗓子,在徐璈几乎能扒皮抽骨的目光凌迟下,笑眯眯地说:“你看看你,净知道瞎说。” “我们像是那么没正事儿的人吗?” “你还头疼么?不疼的话,咱们出去一趟?” 这人看似是在说好话,实则字里行间没有一个语调是正经人。 徐璈漠然面对他的狭促,带着一脸霜色和莫名红了的耳廓拔腿就走:“去哪儿?” 江遇白胳膊撞了陈菁安一下,抬脚跟了上去:“你跟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放心,不会把你拐了的。” 宿醉刚醒和道德低下喜欢取笑于人的二人组一起,早饭都没吃就急着出了门。 桑枝夏对着前来传话的画扇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转而看向眼前两眼还红彤彤的村长,哭笑不得地说:“您昨日喝了不少酒,理应是要好好休息才是,怎的这么早就起来了?” “您要是有事儿找我,只管找个小娃娃跑腿,我去见您不就好了?何必走这一趟?” 昨日跟村长一起醉酒的老爷子和齐老他们一个都还没起呢,村长这也太早了。 村长昨日欢喜大醉,今日支撑着爬起来掀开眼皮的意念,全来自洛北村即将建成的第一个学堂。 村长一想起这事儿就忍不住乐得笑出了声儿,摆手说:“你怀身大肚的,哪儿能总是折腾你来回跑?” “我今儿来就是想跟你说,学堂建在祠堂一事都敲定好了,村里没有一个说不同意的!” “这事儿能办!” 若说在村民心中的权威,村长自然是首当其冲。 可若说在村民心中谁的话更可信,那人却是看起来娇弱的桑枝夏。 毕竟洛北村的村民跟着桑枝夏吃了太多甜头了,她说的话不信都说不过去。 故而村长只是把建学堂的事儿一说,村里人就七嘴八舌地都拍着胸口大声说好,没有一个是站出来扫兴的。 桑枝夏对此很是乐见其成,眼角的笑意深了几分,思索着说:“如此我就放心了。” “谢姨。” 时刻紧跟着桑枝夏的谢姨站了出来,桑枝夏说:“我昨晚备下了个红封就放在梳妆镜的台面上,你去帮我拿来。” 既是说了要出钱出力,那就不能只是嘴上叨叨几句。 桑枝夏仔细算过建一个村学大致所需的银两,为此已经提前把该出的部分都已经准备好了。 谁知红封拿来了,村长却摆着手说:“太多啦。” 桑枝夏好笑道:“我核算过,加上盖学堂建宿舍,还有吃食衣料的供应这一块儿,五百两堪堪算足,怎么会……” “那还能真的都让你出了?” 村长摸着胡子老神在在地说:“我们都合计过了,就算是你家富裕些,也不能都可着你家祸害,不然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第483章 陈将军出什么事儿了? 村里人十个拎出来,有九个都是被桑枝夏救过命的,该分清楚是非的时候也拎得清。 桑枝夏愿意出钱建学堂,为的是村里的娃子来日能有个别的出路,这是人人欢喜的好事儿。 可也不能都让桑枝夏一个人出。 徐家的娃娃一巴掌数得过,就算都入了学堂读书,桑枝夏出的也太多了。 村长在桑枝夏意外的目光中解释说:“我们都商量好了,盖学堂请先生,笔墨纸砚书本这是大头,这块儿我们就不自不量力跟你争了。” “可吃食用度这一块儿,就不用你操心了,家里有娃娃的一月自带一人份的粮,剩下的缺村里出。” 单拎出来,对于村里人而言这或许是一笔不小的数。 可要是均摊到每家每户的头上,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托农场的福,现在家家有余粮,日子比起之前不知好过了多少倍,拿出这点儿东西来并不多为难人,出得起。 桑枝夏还想说什么,村长却竖起了花白的眉毛就瞪眼:“我说了就这么办,难不成这点儿面子你都不肯给我?” 桑枝夏哑然失笑,一时没接上话。 村长乐呵呵地说:“村里现在富裕了,这点儿吃食用得起,也算是我们尽一份儿心,多少你也别嫌弃。” 能拿得出的不吝啬,拿不出的就再想想法子来年下狠力气多赚些。 总之不管怎么说,心口的气是热乎的,干活儿也带劲儿。 有了奔头的日子让人盼之欣喜,村长略一琢磨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多的你收回去,不好都占你便宜。” “学堂里的开支用度你只管放心,我请了七大爷亲自看账,就算是一个铜子儿的去向,那必定也是清清楚楚的,绝对清白!” 有了村长的再三保证,桑枝夏自然是事事放心。 桑枝夏没有半点特殊之意,亲自把告辞的村长送到门口,等折回去的时候想了想,对着身侧的画扇说:“你一会儿拿着我的信去一趟县城,到皂花铺子那边把信交给薛柳,告诉她尽快按信上所说的把事儿办好。” 学堂建成以后,肯定要为孩子们请一个合适的先生。 除了先生,还有做饭的厨娘。 这些人都是学堂里要备下的,提前开始找齐了,也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画扇低声应是。 桑枝夏想了想觉得并无遗漏,正想说去看看和小虎崽玩儿的徐明煦,身后就响起了一道匆匆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本该在县城里管理铺子的薛柳。 薛柳快步上前对着面露错愕的桑枝夏行礼,而后压低了声音说:“东家,铺子里来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她随身带了这个,说是来寻您的。” 桑枝夏垂眸看清薛柳掌心里的是什么,心头猛地一猝,眉心微拧:“人在哪儿?” “人一大早就到了盒中香,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把人请过来了,此时正在门外。” 桑枝夏唇角无声一抿,垂下眉眼说:“把人请去北院的花厅。” “是。” 薛柳去请人了,先一步抵达花厅的桑枝夏把玩着手中的木制小老虎,若有所思。 这小玩意儿不是多名贵的好东西,做工也算不得多精巧,严格地说,甚至还有些粗糙。 但桑枝夏曾经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一个同样的。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样的小木虎陈年河的腰上常年挂着一个,比他随身挂着身份令牌的时候还多。 而且陈年河当时跟她玩笑似的说,这是他的父亲亲手打磨的,先是给了他,而后被他匀出一个给了他唯一的孙儿。 小木虎上用刀刻了一个浅浅的陈字,笔锋略弯异于常人,跟她曾经见过的一模一样。 带着个孩子的年轻妇人? 桑枝夏脑中白光骤闪,刚想到什么,薛柳就已经带着来人迈进了门槛。 跟桑枝夏记忆中常见的京都贵妇人不同,眼前的妇人穿着朴素,一身布衣不带钗环,只用一块深蓝色的布巾裹住了头发,干净却素净。 紧跟着妇人的男孩儿看起来最多七八岁,比不得家里的几小只个儿高,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全然不像是十岁的样子。 妇人进门看到桑枝夏,略一愣后客气有礼地垂首福身:“清河刘氏,携子安俊见过……” “多这份儿礼做什么?” 桑枝夏赶紧把人扶了起来。 桑枝夏心头渐起疑云,面上却带出了温和的笑:“远来是客,不必拘着。” “点翠,你去泡一壶清茶上来,顺带给这位小少爷热一碗杏仁羊奶,再端些顺口的点心。” 注意到这个自称清河刘氏的人神色似有紧张,桑枝夏顿了顿说:“薛柳,谢姨,你们也先出去吧。” 屋内的其余人都打发走了,桑枝夏等薛柳把门关上才说:“我在边远之处日久,一时想不起清河刘氏是何家门户。” “恕我冒昧问一句,姐姐给我的这个东西是哪儿来的?” 桑枝夏话音刚落,手中的小木虎还没来得及举起来,上一刻还冷静自持的年轻妇人对着桑枝夏就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惊得桑枝夏指尖发颤,小木虎应声落地。 一直跟着妇人没出声的男孩儿见状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儿:“我的我的!” “那是我的!” “你……” “求夫人救命!” 刘氏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艰难揽住了想把小木虎抓起来的男孩儿,双眼通红地说:“我本名刘清芳,夫家姓陈。” “夫人可能不知我夫君名讳,但与我公爹或许熟悉,我公爹尊名陈年河。” 陈家儿媳…… 桑枝夏接过刘清芳藏了一路的身份玉佩,眸色狠闪。 刘清芳强忍着泪说:“我本是带着小儿回清河探亲,并不知京都动向,可在月前公爹身边的亲信前来寻我,让我即刻离开清河,赶往西北,来……” “陈将军怎么了?” 桑枝夏忍着焦急打断刘清芳的话,也顾不上这人还跪着扶不起来了,死死地拧着眉说:“陈将军出什么事儿了?” “送你来的人呢?除了你们母子,还有谁知道你们来这里了?” 月前陈年河就给传了消息,那可是赶在了桑枝夏他们回来之前的事儿。 陈年河那时候就已经猜到陈家要出事儿了吗? 第484章 竭力保全之意,姐姐可懂得? 刘清芳强忍了一路的恐惧和艰涩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心的宣泄口,话未出声泪就先下。 桑枝夏见势不妙,赶紧双手扶住浑身发抖的人,扶着她走到边上坐下才温声说:“既是到了此处,那就有什么话慢慢说,不急。” “你先坐下,缓一缓再说也是一样的。” 如果陪同刘清芳母子前来的有随行的护卫,薛柳把人带来时不可能不提。 可从清河至此距离甚远,如果没有护卫的话,这对母子是怎么安全抵达西北的? 桑枝夏脑中闪过无数迷雾,亲手给刘清芳倒了一盏热茶,等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些把茶盏轻轻放在刘清芳的手里。 “不急,慢慢说。” 人既然是安全到了,那就比什么都强。 在桑枝夏的安抚下,刘清芳剧烈的颤抖稍微缓和了些许,只是明明情绪起伏了一番,脸色看起来却惨白胜纸。 桑枝夏就近坐下耐心等着,直到看到刘清芳从紧挨着自己的孩子身上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信封,眸色渐凝。 信是陈年河的亲笔。 时间是三个月前。 刘清芳大约是怕如此重要的东西会落入他人之手,特意把信封折叠起来,用针线密密地缝在了孩子贴身的里衣上,拿出来递到桑枝夏手中的时候,薄薄的信纸上仍带着小娃娃过热的体温。 刘清芳低头飞快擦了擦眼泪,苦笑道:“我公爹大约是不放心,并未与我说多的。” “只是让我们母子孤身出发,期间不可对任何人提起来处,也不可走漏任何踪迹,说寻到县城中的铺子,可以把孩子随身带着的小木虎拿出来示人,而后见了夫人,才可把这封信取出。” 陈年河当真是谨慎极了。 他甚至没告诉刘清芳要她来西北找的人到底是谁,以至于刘清芳已经找到了桑枝夏的跟前,却仍不知桑枝夏姓甚名谁。 刘清芳抽了抽气说:“公爹说夫人是可信的,您只要看了信中内容便知晓原因。” “在此之前我谨遵公爹的吩咐,不敢拆信看个究竟,故而并不知心中所言何物。” 桑枝夏心里捋出了个大概,露出个笑拆开用蜡封住的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嘴角的笑色无声滞住。 陈年河的确是早有预感,只可惜难以对即将可能到来的危机做出更有效的对策。 陈家的家眷不可离京,全族老少都被困在京都之境,所以哪怕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陈年河也不得不遵旨返回。 可刘清芳不一样。 刘清芳是清河人士远嫁京都,每隔着三年就会带着孩子返回清河探亲,在清河小住一段时日。 这样一个无官职无背景的女子携子出京,不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故而在她出京之前,陈年河就暗中叮嘱过,此去不可再回。 不管京都中发生了什么,刘清芳带着孩子出京后务必要做到销声匿迹,绝对不可张扬。 刘清芳是寻常商户之女,胆小文弱,过于迟钝的神经也察觉不到更多的波澜起伏。 陈年河这么说了,她虽是不解其意,可听话的本能贯穿了决定,最后还是按陈年河说的顺利出京,此后消失在人前。 桑枝夏眉心缓缓拧出一个小褶,摩挲着指腹说:“你们母子出京久日不归,京都那边可曾派人出来寻过?” 刘清芳怅然苦笑:“寻过。” “抬回去了两具棺材。” 如果算的时日不错的话,陈家府上现在应该正在大摆丧宴,为遭遇流匪而亡的少夫人和小少爷挂丧。 陈家对外宣称刘清芳母子已亡,先一步离开了清河娘家的刘清芳也不敢贸然露面,心惊胆战地带着孩子一路顺着商队北上,辗转许久才终于到了西北。 假死脱身,销声匿迹。 从此陈家在人前再无少夫人和小少爷,陈家的祠堂中会多出两个新添的灵位。 如果陈家的祠堂一直保得住的话…… 桑枝夏瞬间哑然不知该如何接话,早已忐忑了一路的刘清芳却忍不住双眼通红地说:“夫人,我公爹只说让我们母子前来寻您给一条生路,可我好好的一个活人,却活得像是个聋子瞎子,对前因后果一概不知。” “您可是知晓什么内情?我……” “芳姐姐。” 桑枝夏掐断刘清芳的疑问,看着她遍布血丝的眸子心里无声一叹,轻声说:“我略小几岁,容我自抬颜面叫一声姐姐?” 刘清芳下意识地把桑枝夏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对此自是毫无异议。 桑枝夏斟酌了一下措辞,顿了顿说:“我偏居此地数年,对外头的情形其实了解不深,知道的也不比姐姐多。” “不过陈将军既是让你们母子来此,那就是竭力保全之意,姐姐可懂得?” 如果陈家真的一举落入深渊谷底,前路怎么走都是生死难料。 刘清芳和孩子再留在京都,恶果陈家可能多出两具尸首,若得保全的话,也相当于是续住了陈家的命数。 有子嗣安在,就不算亡绝。 纵是见了黄泉之路,去者的心中也可留有三分眷恋。 举步维艰之下,西北或许已经是陈年河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地方了。 刘清芳恍然一瞬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就血色不多的脸上当即覆上了一层浓浓的惨白。 桑枝夏心有不忍地别开了目光,放缓了语速不紧不慢地说:“西北虽是比不得京都繁华,可此处僻静,勉强算是个安然之地。” “芳姐姐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就先在此暂时安顿下来,一切等到陈将军再有来信,届时再另做打算。” 桑枝夏也在等京都的消息。 陈年河此去不知凶吉,若是陈家真的…… 桑枝夏不敢细想,垂眸敛去眼中多余的情绪,缓声说:“芳姐姐?” “你……” “我知道了……我……我知道了……” 刘清芳艰难控制住濒临失控的情绪,死死地咬着下唇反复呢喃出这几个字。 桑枝夏停顿一刹不知怎么接话,刘清芳却已经在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很多很多。 身世再不显的人,在人心起伏的繁华京都待的日子久了,见多了戏台子上的好手,也能养出察觉危机的敏锐。 胆小的人有自己胆小的活法。 刘清芳最大的好处,就是足够听话。 刘清芳意识到陈家传出的死讯和自己母子远走西北的关联,挣扎后迅速凭借本能选择了自己最安心的做法。 “我听你的。” 也是在听陈年河的。 刘清芳不知道京都即将发生什么,但只要能保得住她的孩子,哪怕是要她的性命,那也没什么好迟疑的。 桑枝夏无声一叹,浅浅笑道:“虽说是权宜之计,可到了此处也跟到了自己家中一样,不必拘束。” “我一会儿着人收拾出个合适的小院落,芳姐姐就带着孩子暂时住下,若有什么欠缺的,直接找我可以,找我身边的人吩咐也都行。” 桑枝夏说完思忖片刻,暂时没想到别的遗漏之处,略微放轻了声调说:“你看这样行吗?” 说得好听些,刘清芳现在是远道而来的贵客。 可抛开面上那层虚的,刘清芳自己心里很清楚,她们母子其实就是被迫流落在外的寄人篱下。 如此境况,哪儿还会有想挑的? 第485章 可是出自京都桑家的桑枝夏? 刘清芳心里感激得很,站起来下意识地就想给桑枝夏叩礼。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把人拉住,低头看了眼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无奈道:“姐姐多体谅体谅我吧,我这身子现在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脚背,何必闹得让我时刻绷神准备扶起?” “乡野里都是散漫人,没有别处那么繁琐的规矩,姐姐往后也大可把这些繁文缛节往脑后扔了,只管当我是远亲的妹妹便是。” 桑枝夏担心刘清芳心慌不适应,特意叮嘱了几句别的。 都已经入了村了,就不可再说自己是陈家的少夫人了。 在尘埃落定之前,刘清芳这个在外人看来已经死了的人必须足够低调,对外只说是桑枝夏的娘家姐姐便可,知道她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刘清芳满脸慎重地不断点头,桑枝夏瞥见她脸上掩不住的疲色和风霜,握住她的手轻轻用力,低声说:“后续一切有我筹措,姐姐只管安心住下,别的都不必担心。” 安抚好了强忍着泪的刘清芳,确定她没有别的问题了,桑枝夏扬声叫了谢姨。 “谢姨,你帮我带芳姐姐去东院那边住下,近来天渐冷了,你记得多铺两床被褥,免得夜里受凉。” 谢姨等人一贯秉持的是多听多看少多嘴,听完桑枝夏的话恭恭敬敬地露出个笑,侧身对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刘清芳母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夫人,您请随我来吧。” 刘清芳听了桑枝夏的话没再动辄就谢,可走出门前却回头说:“多谢关照。” “只是来得仓促失礼,还没来得及请教名讳,往后我该如何称呼?” 桑枝夏恍然拍了一下脑门,好笑道:“瞧我这记性,竟是把这茬忘了。” “我叫桑枝夏,姐姐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夏夏便可。” “桑枝夏?” 刘清芳在舌尖略一咂摸这几个字,没控制得住眼中泄出了几分惊讶:“容我斗胆问一句,可是出自京都桑家的桑枝夏?” 桑枝夏不记得自己见过刘清芳,但仔细一想,刘清芳是陈家的少夫人,自己与徐璈的婚事又是满京都皆知的,听说过自己好像也不奇怪。 见桑枝夏点头承认了,刘清芳眼中愕然一闪而过,转头看向四周的一切,声调都在失控上扬:“那这里便是徐家?” “可是嘉兴侯府的那个徐家?” 桑枝夏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含笑摇头:“芳姐姐,此话往后不可再在人前说了。” 这里是洛北村。 洛北村没有嘉兴侯府,只有一个寻常的徐家。 刘清芳满脸的恍惚,可转而迎上心头的就是不可言说的踏实。 她听说过桑家庶女桑枝夏高攀嫁给了嘉兴侯府世子爷的事儿,甚至对这个庶女容色出众的名声有所耳闻。 但耳闻始终不是见面。 刘清芳跟桑枝夏真的不认识。 可嘉兴侯府不同。 刘清芳早年间在宴上,跟侯夫人和徐家的二夫人三夫人都是见过的,知道侯夫人是难得的和善人,徐家的家风也清正和睦。 远至西北能有个曾见过的人,知晓这里是什么地方,于刘清芳而言就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起码是不用战战兢兢地害怕了。 刘清芳难掩感激地对着桑枝夏再三谢过,牵着手中紧紧抓着小木虎的孩子随着谢姨走了出去。 刘清芳母子前去安置,桑枝夏想了想,去找到了正聚在南院里做针线的许文秀和徐三婶。 徐三叔回来以后,酿酒坊那边的活儿就多由徐三叔盯着。 之前忙碌得抽不开身的徐三婶终于得了自己的空闲,现在得空就跟许文秀坐在一起给桑枝夏腹中的孩儿做衣裳。 哪怕是徐二婶已经明着说过了,绣庄那边各式各样的都在准备,可这二位一旦坐下来,手上还是不愿闲着。 桑枝夏到的时候,许文秀正拿着手中小巧精致的虎头鞋给徐三婶看走线。 抬头看到桑枝夏来了,许文秀欢喜地笑了:“嘿呀,夏夏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快快快,快来这边坐下,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桑枝夏身后的画扇眼疾手快地走过去,接过了许文秀要拿的东西。 桑枝夏叫过了徐三婶,扶着许文秀坐下说:“我是小辈,哪儿有我来了让您忙活的理儿?” “您快坐着,想吃什么我让点翠去拿。” 许文秀现在是一看到桑枝夏就欢喜得合不拢嘴,拉着桑枝夏的手笑呵呵地说:“才吃过饭,旁的我是一口都吃不下了。” “不过你现在是双身子,可是受不得半点气也禁不起半点饿,我是怕你饿着。” 徐三婶麻溜地把手中的线头一缠,笑着打趣:“嫂子,你是怕儿媳妇饿着,还是怕孙子孙女儿饿着?” “就你也学着狭促。” 许文秀忍笑剜了徐三婶一眼:“跟着明辉他娘学的,一张嘴逮住了谁都拿来说笑,你再说当心我家夏夏跟你急。” “那可不会。” 徐三婶笑眯眯地望着桑枝夏,乐道:“咱家夏夏性子好,断然不会跟我闹。” “夏夏你快瞧瞧,这都是刚做好的,你看着点评点评我和你婆婆的手艺?” 小篮子里不管是虎头帽还是虎头鞋都做得精致非凡,虎须上翘圆溜溜的大眼睛,栩栩如生。 桑枝夏自知没什么针线上的水平,很是坦然地说:“三婶又在笑话我了。” “您让我拿针,倒不如忽悠我去柴房挥会儿砍柴的斧头,我挥那个更得劲儿呢。” 徐三婶和许文秀忍不住笑了起来。 桑枝夏满脸自在任由打趣,等说笑足了,才把家里即将多一对母子的事儿说了个大概。 刘清芳是个习惯养尊处优的妇人,身上或许带了银两,但却没有自顶门户的胆气。 桑枝夏不能也不敢让她自己带着孩子住在外边,最妥当的地方就是安置在家中。 万幸当初改建的时候,家中四院都扩得极宽敞,多住几个人也不妨事儿。 许文秀听完很不在意地说:“既是来了,那就住下,东院就住着我和明煦锦惜,多的是空处随便都行。” “不过……” 许文秀迟疑了一瞬,低声说:“不过事先可要叮嘱清楚了,这里比不得京都,出去在外见了人嘴上可要把住了。” 风声绝对不可走漏。 否则不光是刘清芳母子不安全,徐家也很有可能被牵扯入未知的麻烦。 桑枝夏了然道:“您放心,我都把利害与她说清楚了。” “那便是无碍了。” 徐三婶慢悠悠地说:“刘清芳我见过,端的是温顺乖巧,胆儿还比不上个兔子大,也是难为她能大老远的还找准了地方。” “一会儿跟家里人叮嘱一下,把说辞统一了,往后外人问起,只说是夏夏娘家的姐姐,来此探亲暂住一段时日,把话圆过去了就行。” 再者说了,徐家来往的人一直在不断增多,村里人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知道了也不会太意外。 突然造访的人并未带起太大的涟漪,可桑枝夏突然想到个事儿,面上不由得带出了几分为难。 “婆婆,三婶,我要给她们母子配个伺候的人吗?” 徐家除了桑枝夏的身边养了三个,其余人奉行的原则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无需额外伺候。 然而刘清芳母子却不同。 人家远道而来,还是陈年河的儿媳妇,这要是让人家什么都自理,会不会不太合适? 第486章 反正这些人也打不过徐璈 桑枝夏正在犯难,先一步送到了东侧院的刘清芳顺着一路走来,却已经大致看清了徐家的布局。 这里的宅子在村里是极为阔气,可当然也没办法跟当初的嘉兴侯府相比。 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从主院延展向四周分别坐落四院,东西南北各占一角。 他们即将住进去的,就是东院自带的东侧院。 据谢姨所说,东侧院不大,进出两个屋,刘清芳母子住过去恰恰合适。 谢姨的话不多,有问有答,不问就绝不多话。 寥寥数语已经足够摸清现状,刘清芳也对自己现下的处境有了数。 不等谢姨开口,刘清芳就主动说:“我们这一路也不曾需人伺候,我闲着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自己打理就可,不必多添麻烦。” 徐家的少爷小姐身边都没留人伺候,他们母子用不着显特殊。 谢姨微怔一刹,垂首恭顺道:“其实不麻烦的,等您安置下添两个伺候的小丫鬟,也就是东家的举手之劳。” “不用了。” 刘清芳揽着自己的儿子笑着摇头:“无需多那些事儿。” “我要是有料理不了的,那就腆着脸开口问便是,也不会多麻烦。” 刘清芳执意如此,谢姨不好多言,只能暂时应下。 东院这边空着的屋子也是每日打扫的,临时安排人住进去只需要添些必有的小物件。 谢姨带着点翠动作麻溜地把该有的东西都准备好,没有多留,当即就福身要走。 刘清芳双手托住谢姨的手腕没让她把礼行全了,不动声色地把手腕上的玉镯扒拉下来,往谢姨的手中塞。 “妈妈是少夫人身边的贴心人,往后我们母子住在此处,少不得有叨扰的地方,若有不对的地方,还望妈妈多提点。” 倘若换在京都,刘清芳这样的行为并无差错。 毕竟民间有句俗语,宰相家奴七品官,有体面的下人要是当了作怪的小鬼,那可比正儿八经的主子还难缠。 可此地是洛北村徐家。 谢姨虽是自称为桑枝夏的奴婢,却被桑枝夏以长辈之礼待之,徐家老少也从未带过半点轻视。 这样的法子在这里属实多余。 谢姨眉色恭敬,不动声色地避开刘清芳手中的玉镯,带着和善的笑说:“夫人客气了,这都是我等的分内之事,不当受您如此重礼。” “可是……” “夫人是东家的贵客,如何便宜如何便可,要是有什么吩咐,大可直接唤我等前来,我等知晓后必当尽心尽力。” 谢姨滴水不漏地把话圆了回去,与点翠一起垂首后退,客客气气地关上了敞开的门。 刘清芳摘下来的镯子没送出去,默默片刻,少顷低头看向一直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儿子,眼角垂泪。 西北与京都相隔数千里,鸿雁不通,音讯全无。 他们母子被困在此,且不知来日如何,家中何境…… 刘清芳悲从中来,用力抱住了一无所知的儿子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半点声音。 与此同时,谢姨也把东侧院中发生的事儿一字不漏地说了,桑枝夏听得略微出神。 徐三婶听完笑道:“夏夏刚才还担心没有下人伺候会被人挑理儿,现在可是放心了?” 刘清芳是识趣的人,也清楚自己的处境。 如此情形下,她不会无事再生乱的。 桑枝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嗐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中正在慢缠的丝线,不紧不慢地说:“不挑理儿是最好的,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陈将军交代。” 这可是陈年河费劲心思才送出来的人。 陈年河既然是信得过她,那她就必须把人照顾周全,否则来日让陈年河见了,自己可吵吵不过陈将军的大嗓门儿。 桑枝夏回忆了一下刘清芳来时随身带着的东西,说:“都住下了,什么都没有也不方便。” “这样,点翠你去问问陈家小少爷的身量,顺带拿个软尺过去,给她们母子量个数出来,明日送到二婶的绣庄里去,先从绣庄里拿几件合适换洗的衣裳回来。” 按理说陈小少爷跟徐明阳年岁相差不大,徐明阳没上过身的凑合也能穿。 可桑枝夏脑中闪过那位小少爷过于瘦小的体格,以及已经长成了小牛犊子的徐明阳,哭笑不得地说:“要是实在没有合适的,就先拿两身差不多的,催着绣庄那边先紧着做几件出来。” 只是一来一去需要时间,许文秀顿了顿就说:“现赶着做的只怕是来不及,不如先拿明煦的过去?” 许文秀试着比划了一下桑枝夏描述出的高度,唏嘘道:“听你那意思,她家孩儿可不就是跟咱家明煦差不多高么?” 徐明煦年岁不大,却是继承了徐家人一脉相传的大高个儿,跟陈家小少爷相比也不差什么。 桑枝夏一时有些拿不准,许文秀好笑道:“不妨事儿。” “这样,你坐着跟你三婶说会儿话,我去送。” 桑枝夏下意识地说:“那怎么行?” “您是长辈,这……” “嘿呀,我跟那人是见过的,她在此时见了我大约还更安心些,我去合适得很。” 许文秀不由分说地带走了点翠去收拾衣裳,桑枝夏也赶紧叫画扇回北院,把自己有孕之前没来得及穿过的衣裳找了几身出来,跟着一起送了过去。 徐三婶专心摆弄着手中的丝线,头也不抬地说:“你婆婆性子是绵软些,可在内宅几十年了,应付这些事儿最是稳妥,你只管放心就是。” 桑枝夏倒不是在担心这个。 桑枝夏迟疑了片刻,小声说:“三婶,我是在想徐璈的事儿。” 徐三婶指尖一顿,桑枝夏苦笑道:“陈将军是跟咱家握手言和了,可别人究竟是什么情况,咱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说啊。” 刘清芳的丈夫是被徐璈砸断的腿。 过节已经发生了很多年,想抵赖都无处去说。 徐三婶面上尴尬一闪而过,紧接着拿出了一副任由风吹浪打,我自佁然不动的态度,坦然道:“那也不关你的事儿。” “徐璈那小子惹出的麻烦,等头疼到了他身上,他自己就会想法子处理,你就什么都别想,任由他们去。” 就算是怀恨在心又能怎样? 刘清芳是能拎棍子把徐璈的腿也砸断,还是能指使她那个还没有徐明煦高的儿子,去冲着徐璈提刀? 想打就打呗。 反正这些人也打不过徐璈。 第487章 枝枝,我带你去接他们好不好? 桑枝夏本来还觉得有些不安,可听完这话就没忍住笑出了声儿。 “三婶说得对,是我庸人自扰。” 徐三婶怕桑枝夏被思绪困扰会心情不好,从绣布筐子里挑出一块小的,戏谑道:“你不是在北院养了两个虎崽儿吗?正好今日得空,给那两个小玩意儿做个红肚兜?” 桑枝夏想象了一下脑门顶王带花儿的虎崽儿穿上红肚兜的模样,撑不住好笑:“这也能行?” “怎么不行?” 徐三婶笑眯眯地说:“再长大些就浪费布了,这会儿趁着还小正好能做。” “你只管说了想要什么样儿的,我现在就给你裁,保准晚饭前就能穿上。” 徐三婶拿起了剪子一本正经,桑枝夏乐得打跌也顾不上想其他的了。 正琢磨裁成什么样合适的时候,昨日醉酒的徐明阳揉着一双死活扒拉不上去的眼,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仔细听叫人的语调还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裁红肚兜的两人同时转头,看清这小东西满脸宿醉难熬的架势,都绷不住的好笑。 “酒醒了?” 桑枝夏竭力压下上扬的嘴角,揶揄道:“都说大醉一场的人要喝些清浅的再透一透,不然只怕是要头疼。” “明阳,我再去给三叔那儿给你挪两坛子过来,再配两碟子下酒菜?” 徐明阳偷着醉酒一时爽,酒醒之后全身的皮都在叫嚣着嚷嚷,连头发丝都竖着打结嚎叫着难受。 再一听桑枝夏这话,立马想也不想地说:“不喝了不喝了,我再也不偷着喝酒了!” “大嫂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小子的认错也不知道究竟能管几日。” 徐三婶没好气地剜了满脸心虚的徐明阳一眼,打定了主意要等徐二婶回来时告上一状,慢悠悠地说:“醒酒了不去泥堆里打滚,来这里做什么?” “你大嫂没空看你跟人干仗,饿了灶上留着吃的,自己去拿。” 徐明阳皮糙脸厚也不怕被奚落,挨了数落笑嘻嘻的,蹬蹬几步蹭到桑枝夏的跟前,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桑枝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无声的哀求。 “大嫂,你帮我求求情吧。” “孩子真的太惨了!” 昨日趁人不备,徐明阳抢得先机带着一群毛都没长齐的混小子,尽心喝了个稀泥烂醉。 可昨日的事儿不耽误今日被算账。 徐明辉天不亮就出门了,走之前特意在徐明阳的床头留下了一张纸条。 绝对的噩耗。 桑枝夏从徐明阳颤抖的手中接过来看了一眼,眉梢微妙上扬。 很好,抄书一本,一本十遍。 按照徐明阳最快的手速来算,徐明辉此举看似轻飘飘的,实则相当于在徐明阳的脚下原地画了一个圈,时限起码三个月。 徐三婶探痛看了一眼怪笑出声。 桑枝夏摩挲着纸条面带为难:“这不好吧?” “毕竟是……” “嗷!” 徐明阳嗷一嗓子打断桑枝夏的花,如丧考妣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她的小腿就带着哭腔喊:“大嫂你不救我的话,孩儿就没法活了啊……” “那可是一本抄十遍哇!十遍啊!” 徐明阳痛苦地举起发抖的双手绝望呼喊,下一句哀嚎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强制摁住了脑袋。 “唔?我……” “闭嘴。” “从门前路过都听得见你在嚎。” 徐璈残忍地截断徐明阳的惨叫,单手一拎小后脖子,扔小鸡崽儿似的把还挂着泪花花的徐明阳扔给身后的薛柳。 徐明阳满眼愤怒正想抗议,却看到徐璈凑在桑枝夏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桑枝夏手中的料子一下没抓稳,轻飘飘的就落在了地上。 徐三婶都惊了一下,等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说:“那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去把人接来啊!” “哎呀人是到哪儿了来着?要是在门口的话赶紧去迎啊!” 徐三婶急得有些手忙脚乱,桑枝夏失神一刹下意识地抓住了徐璈的手,声音里带着无痕的紧绷:“真都是安全的?” “他们……他们都……” “都来了。” 徐璈握住桑枝夏颤抖的手低笑道:“人已经在朝着县城出发了,最多今日晚饭前就能到家。” “枝枝,我带你去接他们,好不好?” 要是按徐三婶的意思,桑枝夏此时还是在家里等着最好。 可徐璈知道她的心结,也猜到她一旦得了消息坐不住,索性就亲自赶着回来接人。 门前的马车很快套好,闻讯而来的许文秀着急着在车里多垫了几层软垫,再三叮嘱了路上一定小心仔细,确定无误后才同意放行。 马车滚滚向前,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徐明阳好奇探头:“大伯母,三婶,大哥大嫂是去接什么人啊?” “是很重要的人吗?” 许文秀很想瞪他一眼示意他昨日的事儿还没过去,可转念一想即将安全抵达的人,却没控制住带出了笑声儿。 “当然是很要紧的人。” “你大嫂的娘亲和弟弟来了!那能不要紧吗?” 徐璈暗地里的动作很快。 先是桑家幼子的外出求学,紧接着是谢姨娘因命格之说自请前往道观祈福,母子二人同时遭遇流匪,一场大火掩盖了所有可能的痕迹。 这对母子一路从京都边郊辗转至此,中途一刻不曾多歇,日夜赶路终于赶着在年前到了西北。 这样的好事儿,怎么能让人不高兴? 许文秀欢天喜地的要去收拾屋子。 徐三婶想了想摁住了徐明阳,低声说:“你现在就去胡爷爷那边把你嫣然姐姐叫回来,然后一起去把明煦和锦惜都抓回来,就说家中有贵客要到,谁都不许缺席。” “我去找你三叔,知道了吗?” 徐明阳乐得不用抄书,乐颠颠地跑了。 徐三婶紧赶着去找到酿酒坊里的许三叔,夫妻一商议,赶紧又叫人去县城里给徐二婶传消息。 桑枝夏的亲娘和亲弟弟来了,于情于理徐家人都该慎重以待,不可失了礼数。 在农场里的徐明辉听完徐明阳的鬼吼鬼叫,眸色微闪:“大哥和大嫂已经去接人了?” 徐明阳昂着脑袋鹦鹉学舌:“大哥说最迟晚饭前就能到了。” 晚饭前…… 徐明辉抬手在徐明阳皱巴巴的衣摆上擦去掌心泥痕,在徐明阳敢怒不敢言的瞪视中轻描淡写地说:“回家去把你这张猴儿脸洗干净,不许丢人现眼。” “我去手工作坊那边寻些东西,紧跟着就回去检查。” 检查二字一出,徐明阳瞬间老实本分地点头说好,转身撒丫子又朝着家的方向跑。 徐家众人不约而同地忙活了起来,扫尘擦窗等着人到。 与此同时,抵达了县城的桑枝夏也望着城门口陷入了莫名的焦灼。 都这个时辰了,人怎么还没到呢? 第488章 家人皆在,便是故乡 县城门口来往车马不绝,身遭不断响起的都是喧杂但寻不出重点的散漫对话。 车轮滚动和牲畜长鸣的声响混杂在一处,顺着城门往唯一的官道上望去的目光一眼看不到头。 桑枝夏受情绪促使怎么都坐不住,无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帕子。 徐璈在边上安静陪着,侧身挡住迎来的风口,低声说:“枝枝,你别着急。” “宋六已经赶着出城门去迎了,只要接到人了很快就会到的。” 桑枝夏嘴唇微动似是想解释什么,沉默一瞬后却只是轻轻叹气:“没见到人之前,哪儿能放得下心呢?” 平心而论,桑枝夏跟即将抵达的亲娘和弟弟其实没什么感情。 原主怯懦,全靠着谢姨娘的以命相护的才能长至成人,能翻找出的记忆中寻遍的所有细节,谢姨娘不是守着黯淡的烛火抹泪,就是在不分昼夜地做针线活儿。 谁出去可能都无人相信,堂堂桑大将军府中诞育了一儿一女的侍妾,每月的分例被明里暗里地克扣后,竟连温饱都难以保障。 谢姨娘白日里不得不深居简出,低眉顺眼地在嫡母面前求生存,入了夜等一双儿女睡去,又要伴着暗暗的烛影做针线活儿补贴生计。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抽了巴掌都只敢低头下跪的软弱女子,在原主被定下代替嫡长姐出嫁时,出人意料地展现出了自己悍然的一面。 桑枝夏喉头发涩,自嘲道:“主母里外双瞒,导了一场蒙蔽人心的大戏。” “那时我和母亲完全不知道徐家要求换人的事儿,只当我是被迫代替嫡姐出嫁,是要被送去徐家赴死。” “母亲第一次违逆了我爹和嫡母的命令,以死相求,想求他们放我一条生路……” 谢姨娘想用自己的命来为桑枝夏搏一个看得见光的来日。 哪怕是嫁给市井寻常的贩夫走卒,哪怕是去农间务农植桑,那也比径直跳入徐家这个即将覆灭会丢了性命的火坑更强。 然而拙劣的计谋未能得成,反而被嫡母拿捏住了把柄。 桑枝夏深深吸气:“桑夫人以我母亲的性命要挟,迫使我听话顺从。” “说起来……” “当初还多亏了我弟弟哭闹了一场,不然你大概都见不着我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儿。” 桑枝夏出嫁那日到处都乱糟糟闹哄哄的。 谢姨娘被罚晕死过去关进了柴房,桑枝夏的身边全是桑夫人留下的好手看管,为的就是防止她自尽。 桑枝夏以泪洗面熬至天明,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被送进比冰窖暖不了几分的喜房中的是两碗药。 一碗是软筋散。 一碗是要命的毒。 桑大将军高瞻远瞩,还事先察觉到了风声不对。 徐家鼎盛时,与之结为姻亲是锦上添花的大好事儿,这样的好事儿轮不到桑枝夏。 可徐家一旦落败,嫁入徐家的女儿就会成为桑家的累赘,无人想见这样的累赘活着。 所以打从一开始决定让桑枝夏上花轿,这些人就打定了不让桑枝夏活过新婚夜的念头。 只要桑枝夏死在了新婚的头一晚,不管徐家接下来的境况如何,桑家都可以名正言顺地甩脱争议,完美避开这一波风浪。 喜房内桑枝夏刚被人捏着下巴灌进了第一碗软筋散,正呛得生来死去不知今夕何夕,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就看到五岁的弟弟冲了进来。 桑延佑冲进来打翻了婆子手中的毒。 精致的描金小碗在地上翻滚出了大片不祥的黑色,桑延佑疯了似的冲着扑过来的丫鬟婆子死命撕咬:“姐姐不喝!” “姐姐喝了会死的!” 喜房内瞬间混乱不堪,谁也不知道那么丁点儿大的娃娃是哪儿来的力气大闹。 这些人上蹿下跳忙着去抓桑延佑的时候,徐家接亲的队伍到了。 再熬一碗显然是来不及了,桑夫人来不及多做打算,只能凑在桑枝夏的耳边咬牙警告了几句,走的时候还抓走了不断踢打哭闹的桑延佑。 桑枝夏一开始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这些混乱了。 毕竟她一睁眼就是被徐璈反手摔了一脸休书,接下来混乱且艰苦到险些活不下去的流放路太过印象深刻,原主经历的这些细节其实已经回忆不清了。 但桑枝夏没想到自己此时再回头去想,居然历历在目全都记得。 桑枝夏心口像堵了一坨浸水棉花似的沉甸甸地压着,反复吸气后才哑着嗓子说:“我不知道此后我娘和弟弟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的确是被流放到了西北,初到这里的日子是不好过。 万幸盲婚哑嫁也得了个体贴的好丈夫,家中虽有波折,至今也算和睦。 可谢姨娘和弟弟呢? 她被流放出西北之时,谢姨娘病重,弟弟被带走不知去向。 后来她看不见的那些日子,这对母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说不定是刚在京都桑家缓过一口气,谢姨娘又马不停蹄地担心起了远在西北的女儿。 从第一次送到的衣裳碎银,再到后来每隔着半年就要送到的各种东西,每一次不管送的是什么,都一定还附有一袋碎银。 那些东西细究起来其实不值钱。 可无人知道,为了那些能千里迢迢送到女儿手中的琐碎的银两,谢姨娘举着针线熬了多少日夜。 桑枝夏每收到一次,看到那些一看十两一个的碎银子,心口就会漏出一个破风的大洞。 可她所有的牵挂都无从宣泄,只能跟玩儿似的和谢姨娘搞你来我往的游戏,争取下一次送回去的银子更多。 有意思的是不管她送回去多少,下一次还是会被送回她的手中,甚至比送出去的更多。 徐璈听着这些往事,眼底暗色反复掀起涟漪,深深吸气把冲至心口的戾气强行压制回去,竭力换作缓和的语调说:“你之前不曾说起过这些细节。” 桑枝夏跟他大致提起过桑家的事儿,可每次都只说个囫囵。 徐璈怕她想起不开心的事儿不敢多嘴,不曾想其中竟是还有这样的周折。 桑枝夏苦笑低头:“主要是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娘在家中的日子过得艰难,还总是报喜不报忧,不管问什么都通篇说好。” “没真的见到人之前,说什么也都是虚的。” “不过徐璈……” “嗯?” 徐璈把桑枝夏肩上滑落的披风往上提了一截,低头轻轻地说:“枝枝?” 桑枝夏笑起来牵住他的手,用只有徐璈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能记得我说过的话,暗中照拂他们,我很开心。” 是真的很开心。 对自己很重要的人被徐璈悄悄地放在心上。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徐璈暗中铺好了远离京都的路,以一种桑枝夏绝对想不到方式把人接了出来。 背井离乡被迫在此安家又怎么了? 一家人都在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家。 第489章 小崽子,叫姐夫 天边的日头逐渐落向西处,黄昏落下,官道上隐隐出现了一辆马车,正在朝着城内迅速赶来。 打马护卫在前的宋六眼尖,远远地看到徐璈和桑枝夏立马挥鞭上前,不等马蹄从半空落下,就利落地落在地上恭声说:“少主,东家。” “谢夫人和小少爷都在车上了,二人皆安全无忧,只是……” “姐姐!” “是姐姐!” 小娃娃耐不住急切先一步掀起了车帘,看到往前走了几步的桑枝夏,立马激动地扯开了嗓子:“娘,姐姐来接我们了!” 一路惶然了不知多久的谢姨娘仓促往外探头,看清来人视线当即就被泪水模糊:“夏夏……” “是我的夏夏来了吗?” 桑枝夏心头猛地一痛,顾不得要扶自己的徐璈赶紧快步走了过去:“娘!” “枝枝!” “东家!” 稍慢了一步的徐璈和谢姨脸色骤变,想也不想地拔腿跟了过去。 匆匆跑到的桑枝夏等不及去扶车上的人,就先被冲到地上的桑延佑双手双脚地抱住了腿。 小娃娃是真的想她了。 一张嘴猛地带出了哭腔,强忍着泪花花喊:“姐姐……” 桑枝夏伸出去的手没扶住人,低头看到桑延佑梗着的小脖子和通红的眼,喉头一紧,把失控发抖的手轻轻落在了小娃娃的脑袋上,声音发哑:“哎。” “姐姐在这儿呢,好好的哭什么?” 桑延佑在家时不得不装出了少年老成的稳重样子,生怕自己犯错会惹出麻烦。 此时见到桑枝夏宛如是雏鸟见了久违的亲人,话没出口眼泪珠子就断线似的往下疯砸。 徐璈怕桑枝夏情绪失控会伤了身子,也顾不得小舅子是怎么看自己的了,上前勉强把挂在桑枝夏身上的小舅子拎开。 徐璈无视桑延佑小脸上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恭恭敬敬地对着下马车站定的谢姨娘躬身行了个晚辈礼:“小婿徐璈,拜见岳母。” “岳母远行至此辛苦了。” 谢姨娘不认识徐璈。 说来可笑,自己生养的女儿嫁了人,可偏偏她只是个地位低下不受宠的侍妾,被当做心尖子的女儿所嫁何人,她都是只闻其名,不曾见过本人。 来的路上她惶恐了一路,生怕自己和幼子的多余会影响女儿的生活,生怕自己会给女儿添麻烦惹来夫家的不满。 可这些可说不可说的担忧,都在见到徐璈的瞬间消散了大半。 只是…… 谢姨娘愣了一瞬,诚惶诚恐地侧身要躲,嘴里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 “奴婢位卑,怎可……” “娘。” 桑枝夏握住谢姨娘颤抖的手,笑着说:“您是岳母,他是女婿。” “哪儿有女婿见了岳母不拜的?” 这也就是在城门口人来人往的不方便,不然徐璈就是跪下给磕上几个头,那也全当是在补大婚时欠下的礼数。 谢姨娘还是浑身的无所适从。 徐璈耐心地拘着礼没起身,谢姨娘反复看向桑枝夏后艰难地鼓起勇气,底气不足地说:“不……不必多礼。” “世子爷赶紧先……先起来吧。” 徐璈从善如流地站直了,顺带一手揪住想往前扑的桑延佑,温和道:“那都是前尘,岳母不必再记挂在心。” “您若是不嫌我愚笨的话,往后直唤我名即可。” 再比不得从前了,那也是当了二十年世子爷的人。 谢姨娘从未想过徐璈会能有这般温和,脱口而出的立马又是几声使不得。 似是为了寻个定心丸,谢姨娘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桑枝夏,紧接着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你……你这糊涂丫头!” “你这肚子都几个月了?刚才是不是跑着过来的?!” 一直很无措的人此时直勾勾地盯着桑枝夏显眼的腹部,气得苍白的脸上都多了几分红润:“都要当娘的人了,怎的还如此大意?!” “你着急跑什么啊?” “这要是……你不是要为娘的命吗?!” 桑枝夏自知理亏不敢辩驳,谢姨娘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地拉着桑枝夏不断数落。 等话说得差不多了,徐璈适时地凑了一句:“岳母,您一路舟车劳顿,此时想来也累了。” “不如先移步家中,有什么话等到了家中再说?” 虽说傍晚时分城门口的人少了许多,可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家里还有许多人等着呢。 谢姨娘肉眼可见地露出了不自在的神情,显然是不习惯徐璈对自己的恭敬。 毕竟在世人眼中,一个侍妾出身的女子,纵然是桑枝夏的生母,也断然担不起岳母二字。 这样的称谓,理应属于桑家的当家主母。 徐璈是额外给她尊重颜面,这是人家懂礼数不多计较。 她要是不自知,顺着杆子就往上爬,那不是给桑枝夏搅事儿呢么? 谢姨娘身体一僵条件反射的想推辞,桑枝夏见状立马就说:“听他的,咱们先回家再说。” “徐璈。” “哎。” 桑枝夏指了指送自己来的马车,说:“你去把马车叫过来,我和我娘坐那个。” “你带着延佑骑马顺带认认路。” 桑延佑还不到知事儿的年纪,但已经显露出了跟徐璈的气场不和。 桑枝夏不想这俩头次见面就呛起来,也是怕谢姨娘不自在,索性就把人都打发出去腾出个清净地方,也好让谢姨娘放开胆子跟自己说说话。 徐璈对桑枝夏的话向来都是说一句听一句,听完想也不想就去牵马车。 谢姨娘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牵着桑枝夏的手都在无意识地哆嗦:“闺女啊……这……” “这合适吗?” 使唤徐家的世子爷去给她们牵马,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 “娘,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桑枝夏故意淡化了谢姨娘对徐璈的刻板印象,只说:“民间老话说得好,一个女婿顶半个儿。” “您只管把她当成延佑看,该怎么就怎么。” 桑枝夏说得轻描淡写。 谢姨娘听得却是好一阵心惊胆战。 桑延佑是她自己生养的,这去牵马的人是徐璈,这俩能一样吗? 谢姨娘带着恍惚被桑枝夏带上车,车轮滚动向前。 桑延佑果然如桑枝夏所说,直接被徐璈拎着上了马背。 小娃娃都喜欢新鲜玩意儿,桑延佑也不例外。 第一次骑马的桑延佑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双手抓着马茂密的鬃毛不住朝着四周探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堆满的全是亢奋。 徐璈注意到勒了勒缰绳让马的步子放得慢了些,马蹄踏过水坑时惹得桑延佑拍手就欢呼叫好:“大叔好厉害!” 徐璈:“……” 见面仓促,忘了跟这小东西自我介绍了。 徐璈微笑道:“不是大叔。” 桑延佑不假思索:“你都这么大了,不叫大叔叫什么?” 话看似说得有理有据,只可惜这小东西还没到藏得住心思的年岁,字里行间全是针对徐璈的满满恶意。 徐璈这下可以确定了。 看第一眼的直觉没错,这小东西就是针对他。 明摆着就是故意的。 徐璈缓缓吸气,抬手在桑延佑的小脑袋上敲了一下,在桑延佑瞪圆的注视中要笑不笑地说:“小崽子,叫姐夫。” 第490章 一大一小愣是寻不出一个无心的! 谢姨娘和桑枝夏都在马车里,这里没有需要特意避开的人。 习惯在人前装软弱乖巧的桑延佑眼里迸着小狼崽子似的凶狠,恶狠狠地剜了徐璈一眼才咬牙说:“我不!” 就不叫! 他都听人说过很多次了,桑枝夏所嫁非人,得的是一门被人嫌弃的婚事。 桑延佑小小的脑袋瓜里还辨别不出这话藏着的深意,但常年生活在不安中的孩子,对恶意有自己的领悟。 如果是好的,那些人是不会舍得给桑枝夏的。 其余人不要的全都塞给了桑枝夏,还害得桑枝夏刚一出嫁就被抓进大牢逐出了京都。 害得桑枝夏吃了这么多苦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好的? 这就绝对不可能是个好人! 桑延佑简单粗暴地给徐璈定下了罪名,气得小胸口不断上下起伏,却强行忍住了小暴脾气只是磨牙。 只可惜这小东西自以为藏得挺好。 徐璈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手中的马鞭毫无征兆地向后就是一扬! 受痛的黑马扬蹄嘶鸣出声,以踏破雷霆之势狂冲向前。 桑延佑毫无防备被吓得嗷一嗓子,条件反射的双手抓住了马脖子上飞扬而起的鬃毛。 小娃娃惊慌失措的惨叫声传入马车,本就心神不宁的谢姨娘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掀起车帘往外看。 可就是看了这么一眼,谢姨娘吓得险些心都停了! “这……” “没事儿。” 桑枝夏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对徐璈戏耍小娃娃的把戏视作不见,安抚似的把手搭在谢姨娘哆嗦的手背上说:“徐璈就是逗他玩儿。” “小孩子练一练胆儿也是好事儿。” 反正徐璈有分寸,不可能真的把桑延佑吓出什么好歹,大不了就是多听几声惨叫。 桑枝夏奉行的摔打教育在谢姨娘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好好的小娃娃哪儿能受得住惊吓? 万一把魂儿惊着了,那岂不是要坏事儿吗? 而且…… 谢姨娘想到徐璈之前在京都人尽皆知的恶名,忍不住惊恐说:“我早就听闻这位世子爷秉性古怪,手段最是难缠。” “这位的脾气不好,你……” “你这些年究竟是遭了多少罪?” 谢姨娘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泪意再度复萌而出,话还没出口眼泪珠子就成串地往下掉。 桑枝夏上一次见到这么能哭的人,是她的亲婆婆…… 桑枝夏有些头疼地吸了口气,哭笑不得地说:“娘,我不是跟您说了么?徐璈待我很好,我不曾受什么委屈。” 纵然是起初的时候举步维艰,日子过得属实不易。 可徐璈自己搬砖打柴烧炭火,无论是春夏四季还是日夜秋冬都不曾苛待过她半点。 相反,徐璈一直都很护着她。 如果不是徐璈不惜忤逆长辈也要竭力相护,她到了西北的日子大概也不会有今日这么自在。 桑枝夏说的是实话,一点儿水分都没掺。 可谢姨娘怎么想都觉得她是在宽慰自己,眼眶越发地红。 桑枝夏忍不住了。 外头又传来一声清晰的惨叫,听动静桑延佑像是恨不得把心肝脾胃脏都一气儿从张大的嗓子眼里吐出来。 眼看着谢姨娘吓得一哆嗦,桑枝夏忍无可忍地说:“徐璈!” 车外的惨叫声止住了。 桑延佑愤怒地瞪大眼看着捂住自己嘴巴的大手,恼火地张嘴就想去咬。 徐璈眼疾手快地捏住他气势汹汹的下巴,温和十足地应了:“枝枝,怎么了?” 桑枝夏从掀起的车帘缝隙中剜了徐璈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别闹了。” “几岁了还这么没数?” 桑延佑对徐璈的敌意是隐藏不住,这一大一小看起来也不像是愿意和睦相处的样子,可至于么? 这么大的人了,就不能等等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去互殴切磋,非要赶着在这时候给彼此扔下马威? 桑枝夏清凉的眼底跃动着怒,徐璈只看了一眼,心尖子立马就软了大半。 虽说捏着桑延佑的手还没松开,人却很识趣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好,我知道了。” 话音落被禁锢在徐璈身前的桑延佑不服气地扭动起来,听动静委屈得不行,像是想告状。 桑枝夏一眼看破这些小伎俩,面无表情地说:“桑延佑你也老实些,不许故意惹你姐夫。” 一个有意放纵,一个故意挑衅。 大的是想给个下马威小小报复一下,小的是想借助跟桑枝夏的头次见面给徐璈上眼药。 一大一小愣是寻不出一个无心的! 马背上的一对坏胚都沉默了,桑枝夏看到乖巧下来的两人,总算是觉得满意了。 不管怎么说,耳根先清净了最好! 在桑枝夏出声制止的时候,谢姨娘的心就一下蹦跶到了嗓子眼,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开口那颗不受控制的心就会咣当蹦出来。 可出人意料的是,徐璈并未对桑枝夏的制止有任何不满,反而是温声说:“枝枝,前头就是吴大伯卖烧饼的摊子,我去买几个热乎的?” 桑枝夏听完不知作何感想,叹了口气说:“我问过我娘了,她不饿。” “那我买给小舅子吃?” 徐璈从善如流地说:“小舅子正是吃长饭的时候,我刚才都听到他肚子打鼓了。” 惨遭污蔑的桑延佑怒火从心头延伸至了眼底,挥舞着胳膊就要跟徐璈决斗。 徐璈不紧不慢地把尥蹶子的小东西摁老实了,捕捉到桑枝夏眼中掠过的无奈,弯腰望着桑枝夏的眼睛笑道:“枝枝,你放心。” 当姐夫的带小舅子玩儿罢了,总归是吓不坏的。 再说了,依他看这小子胆儿肥着呢,不是什么磕碰不起的脆瓷。 桑枝夏懒得多管这种无用的纷争,心累摆手:“爱去就去。” “你稳当些,我瞧着他不如徐明阳禁折腾。” 徐璈无声一乐肩膀抖了几下,在桑延佑不满的叫嚷声中打马而去。 谢姨娘亲历了这一番堪称是惊心动魄的画面,注意到在徐璈身前护着却愤怒得格外有活力的桑延佑,到了嘴边的不安也慢慢化作了无声,眼底渐露恍惚。 “延佑他……他在家中不曾这么放肆快活过……” 不受宠的庶子,在父亲面前要谨慎卑微,在嫡母面前要低头屏息小心做人。 桑延佑小小年纪,却在桑家那个暗无天日的深宅大院中被迫磋磨出了一副隐忍的心肠,不得不学着大人的样子惶恐度日。 除了更小更年幼的懵懂岁月,桑延佑好像真的很久不曾这般放肆喊叫过了…… 第491章 小东西脑门真瓷实 听出她话中的酸涩,桑枝夏忍不住无声在心头一叹,面上却带出了恼人的笑:“今儿只是开了个头,往后闹腾起来的日子多了,您见了也就只剩下烦了。” “延佑在京都无人伴着,就他一个日日无趣,到了这里家中就不同了。” 桑枝夏简单地把以徐明阳为首的几小只拎出来溜了一圈,嘴里说着嫌弃的话,眼里却泛着抹不开的笑意。 “这几个小的各有各的性子,但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儿之徒,不扎堆还好,扎堆闹腾起来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等延佑住上几日跟他们混熟了,往后就是日日都可如此了。” 过往的阴霾不必再回头细看,来日脚下踩着的必定是万丈光明。 小孩子嘛,本来就是该傻吃傻乐呵的年纪,有徐明阳领头带着,不怕桑延佑疯不起来。 许是前半辈子都不得不看人脸色小心行事,谢姨娘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也比寻常人更为敏感。 眼睛看得到的东西可能是假的,但桑枝夏和徐璈相处时的随意,徐璈眼中的不加掩饰的无所不应不假。 桑枝夏说起徐家其余人时眼底的笑色浓郁,显然都是发自内心。 谢姨娘忐忑了一路的心终于在如鼓的心跳声中缓缓回落,反复斟酌后堪称是小心翼翼地握住桑枝夏的手,微不可闻地说:“夏夏,你跟娘说实话。” “你在徐家,真的过得好吗?” “家里人真的都对你很好?” 谢姨娘惴惴不安许久终于问出了担心了很久很久的问题。 桑枝夏闻声低笑,卖了个关子似的眨了眨眼:“我说的您不见得都信,等到家见着人了,您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谢姨娘茫然地张了张嘴,桑枝夏笑着说:“再说了,徐璈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把您和延佑送出京都,为的不就是让您能跟着我过几日安生日子吗?” “如果我都过得不好,何必兜这么一圈工夫?” 谢姨娘心神不宁中仿佛被喂了一颗定心丸,一直悬在喉头的心轰然落肚,在眼角闪烁的泪意中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大口气。 “这就好……太好了……” 为母不求儿女多富达,只想求康健安宁。 如果诸多的阴差阳错和百般遗憾都在此时化作了圆满,那就什么都值得了…… 桑枝夏察觉到她的心潮起伏,力气稍大些握住她的手没再多说。 马车明显拐了一个弯,再往前的路似乎多了几分颠簸。 往前走了一会儿,稳稳前行的马车缓缓停下,赶车的灵初低声说:“谢夫人,东家,到家了。” 来的途中为了不引人耳目,谢姨娘索性就让人唤自己一声谢夫人,也算是个遮掩。 可既是到了徐家,那就不能如此了。 谢姨娘正想解释,谁知还没下车就听到了一道爽朗的笑声:“哎呀,夏夏这是见着亲娘哭红了眼不成?怎么到了家门口还不见动弹呢?” 许文秀哭笑不得地看了徐二婶一眼,失笑道:“你个当婶婶的,少拿我儿媳妇取笑。” “嘿,我这怎么就是取笑了呢?” 徐璈把已经装出了稳重样子的桑延佑拎下马背,走上前亲自掀起了车帘:“岳母,枝枝,下车吧。” 徐家门前的人前所未有的齐全。 以许文秀为首的徐家妯娌,以及从徐明辉往下整整齐齐站着的几小只都在,或大或小的脸上洋溢出的都是和善的笑。 谢姨娘下马车站定,看到眼前的几位徐家正室夫人,想也不想就要上前行礼。 许文秀赶紧把人扶住,温和道:“亲家母不必如此。” “如今你我都是一般人,进了家门就是到了自己家,拘着礼数是何必?” 徐二婶适时凑趣:“是啊,谢夫人教养出了夏夏这么个好孩子,这可是徐家混小子的万般幸事,我们这些当长辈的上赶着去道谢都来不及,哪儿来的脸面再受你的礼?” 谢姨娘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被徐家夫人称上一声夫人,局促之下白着脸说:“夫人抬举奴婢了。” “奴婢只是……” “过往前尘都当不得事儿,都到家了,那些无谓的东西不如一道忘了的好。” 徐三婶温温柔柔地打断谢姨娘的话,热络又不过分迫人地走上前拉住了谢姨娘冰冷的手,自然而然地说:“都别在门口杵着了,老爷子他们还在里头等着呢。” “明辉,还不带着弟弟妹妹们过来给你们的谢婶婶问好?” 徐三婶一声令下,全都换上了整洁衣裳的几小只齐齐往前。 以徐明辉为首,逐次恭恭敬敬地对着谢姨娘躬身问礼,就连徐锦惜那么小的孩子也学全了礼数,难为她记得齐全,张嘴还蹦跶出了几句脆生生的吉祥话,一下就把谢姨娘眼中的局促打散了不少。 许文秀对着桑枝夏颔首一笑,客客气气地让出了半边:“亲家母,你和孩子先随我们去见老爷子,等见过了老爷子就可以摆饭了。” 徐家人凑全了人头出门亲迎,这是莫大的礼数,也是给了谢姨娘和桑延佑母子最大的尊重。 谢姨娘惶恐半生不曾得过如此重视,强忍着红了的眼竭力冷静,很是恭谨地垂首说好。 正厅内,老爷子坐在首位,依次往下分坐左右的是来凑趣的胡老爷子和齐老。 众人一道迈步进厅,桑枝夏介绍说:“娘,延佑,正中的便是我祖父。” 谢姨娘守着礼缓缓上前,自己福身一礼的同时,桑延佑板板正正地端着小脸,跪在地上给老爷子磕了个响亮的头。 “桑延佑给老太爷请安。” 老爷子喜欢聪明敞亮的孩子,也许是爱屋及乌之心,见了跟桑枝夏眉眼相似五分的桑延佑也觉欢喜,当即就摸着胡子哈哈笑道:“好好好,好孩子!” “快先起来,到祖父跟前来瞧瞧。” 桑延佑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小手里被老爷子放了个小小的玉佩。 “这是祖父亲手雕的,不是多好的玩意儿,权当是个吉祥意,你哥哥姐姐们都有一份儿,这是你的,拿着去玩儿吧。” 桑延佑下意识地朝着桑枝夏看了一眼,像是在问能不能收。 桑枝夏笑眯眯地点头:“还不快谢谢祖父?” 桑延佑是个实诚孩子,收下东西又跪下咣当磕了个响头。 齐老在边上见了有些好笑:“小家伙年岁不大,脑门倒是生得瓷实。” “你过来。” 第492章 不是榆木,那就有来日可待 桑延佑八岁了,在家也学了不少规矩,不算出挑,但该懂的也都懂。 在来的路上谢姨娘就反复叮嘱过他,知道徐家有个老太爷是需要自己磕头的。 可他不知道齐老是谁。 多出来的人不在谢姨娘介绍过的人中,桑延佑下意识地朝着桑枝夏看了一眼。 桑枝夏含笑道:“延佑,这是齐老。” 桑延佑瞬间知意,大步走去大大方方的,想也不想跪下就是磕:“桑延佑给齐老请安。” 齐老被逗得好笑,伸手把小家伙拉起来,手腕一翻掌心里出现的就是一枚玉刻栩栩如生的狮子头小印章。 小印章上写的是桑延佑的名儿,可见是从得知桑枝夏有这么一个弟弟就开始准备的。 可见其对桑枝夏的看重,以及对桑延佑的爱屋及乌之心。 “拿去砸核桃吃,摔坏了再来找我要。” 桑延佑双手接过齐老给的见面礼,认认真真地守着礼数又跪下去道谢。 徐三叔原本也想把人叫上前来瞧瞧,可打眼一看桑延佑这跪下就磕的架势,好笑道:“虽说小娃娃脑袋瓷实,可也抵不住咱家的人实在是多。” “这要是拿一份儿礼就奉上两个响头,回头脑门都该肿成寿星公了,顶着个寿桃似的脑门,出去可就没法见人了。” 徐三叔这话一出屋内掀起一片笑声,许文秀用帕子掩着嘴说:“那就别难为孩子了。” “往后都住在一处,认人的机会多着呢,也不赶着这一时半刻。” “老爷子,他们一路奔波至此肯定也累了,不如就先挪步前厅,等把饭吃了歇上几日再说?” 老爷子含笑点头:“走走走,都别拘着了,去吃饭。” 谢姨娘母子头一日抵达西北,徐家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接待。 席面是从得到消息就开始张罗的,冷盘热菜摆了满满当当三大桌,全都聚在了前厅吃饭。 住在东侧院的陈家母子也应邀入席,大人小孩儿分了三桌。 小孩儿一桌以徐明阳为首,小脑袋刚坐齐,随着老爷子的一声动筷就热闹了起来。 谢姨娘拘谨地坐在桑枝夏的身边,看着桌上的几位正室夫人,眼底发热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席间深深低了好几次头,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桑枝夏故作不曾察觉,说笑着吃过晚饭,跟徐璈一起亲自把谢姨娘和桑延佑引到了北院中至今空着的侧院。 桑枝夏说:“娘,我和徐璈住在北院,您和延佑就紧挨着我们,中间只隔了一道墙,您要是有什么事儿,只管让延佑过来叫我,或者是隔着墙高声一喊,我听见立马过去就行。” 跟京都中的桑府相比,眼前徐家的院落属实算不得豪阔。 可屋檐砥柱流畅大气,红砖白墙清爽鲜明,入眼又是另一幅画色。 谢姨娘眼眶还是红红的,哑声说:“我们大老远地跑来,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 桑枝夏等徐璈把门打开后笑着说:“家里人都是好性儿的,您今儿也都见着了。” “等日后来往多了,您就知道我在路上跟您说的都是真的了。” 桑枝夏理解谢姨娘骤然间不适应带来的局促,也愿意给她更多的时间来慢慢适应。 只是…… “娘,席间我婆婆和婶婶们说得在理,您往后就不可再自称奴婢了。” 都是一家人,那就用不着细分出主仆尊卑。 桑家曾经留下的那些阴霾,随便残留半点都膈应得让人万分不痛快。 桑枝夏装作没看到她眼中的惶恐,不紧不慢地说:“往后您对外只管说寡居多年,言自己的姓氏便可,不必再忌惮前尘。” 谢姨娘冷不丁被桑枝夏脱口而出的寡居二字吓了一跳,仓皇地朝着徐璈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说:“夏夏,不可胡言。” 都说子不言父过,口舌无忌是大忌讳。 哪怕是心里觉得桑枝夏说的没错,那也不能当着徐璈的面儿就这么说。 谢姨娘忍不住忐忑起来:若是徐璈一言听岔想多了,迁怒到桑枝夏的身上,认为她是个忤逆不孝的,那岂不是就麻烦了吗? “那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万一被人听见你这么说,那是要……” “活着跟死了没差别的人,还惦记这些做什么?” 桑枝夏一点儿避讳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扯了扯徐璈的衣袖:“徐璈,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徐璈对丈母娘尊敬有加,说起老丈人一脸与我无关的漠然:“枝枝说得对,岳母不必介怀外人所言。” 谢姨娘虚弱地:“可……可这到底不是吉利的,万一……” 谢姨娘万一不下去了,好不容易带出了几分血色的脸上又开始染上苍白。 徐璈眸色微动,顿了顿慢慢地说:“岳母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延佑多想三分。” “枝枝现在是徐家当家的少夫人,自己也被尊称一声桑东家,在外自是无人敢轻视,身后亦有偌大一个徐家护着,可延佑不同。” “您是寡居的谢夫人,延佑虽是丧父,也无尊贵的门楣,可行走在外说出去,也当是清白来路的孩子,来日若有本事,也不愁奔赴不出自己的前程。” “倘若您始终自贬自轻,长此认定自己低人一等当为人奴婢,延佑的身份说出去可就不那么好听了。” 虽说世人偏见多是恼人,可庶出二字一出,总少不得要引人多出几分无意义的猜想。 哪怕是本事才能不弱,也难免在世俗偏见中被人多些许鄙夷轻视。 这样的委屈桑延佑在京都就吃足了满肚,都到西北了,难不成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吃这样的苦头吗? 好好的孩子,何苦糟践在这样无用的自轻自贱中去? 徐璈一针见血刺破了谢姨娘心头最痛的脓疮,谢姨娘茫然地张大嘴后不知该如何作答,霎时无言。 桑枝夏朝着徐璈使了个眼色,徐璈适时地放缓了语调,不紧不慢地说:“此处距离京都甚远,有我和枝枝打点,您和延佑的来处也不会有人敢追究。” “您只管按枝枝说的办,延佑的来日自有我们为他打算。” 不说多的,起码徐家的这几个小崽子在家受的是什么待遇,桑延佑跟他们相比就不会缺上什么。 只要桑延佑不是榆木,那就有来日可待。 第493章 不能让这些人过得太舒坦 徐璈一番话说得谢姨娘神色恍惚,等送到了地方,徐璈就不方便再跟着进去了。 徐璈自觉地驻足站在了院外,桑枝夏回头说:“你先回去,我等等便来。” 徐璈含笑嗯了一声脚下没动,注意到桑延佑不断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眉梢微扬。 桑延佑不服气地咬着牙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牵着桑枝夏往屋里走。 北侧院的布局跟东侧院相同,卧房两间小书房一个,库房一间。 徐三叔当初盖房子时想得周全,打算一次建全了,留着等桑枝夏和徐璈的孩子长大了住,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 屋内的摆设已经弄好了,没有逼人的富贵豪横,处处可见的都是古朴的大气和用心。 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堆摆放整齐的盒子,里边装的都是送给谢姨娘和桑延佑的礼物。 桑枝夏带着桑延佑拆盒子,每拿出一样的东西,就解释说:“这是我婆婆给延佑的金项圈,这支金簪是给您的。” 再拆出一套精致的笔墨,桑枝夏笑道:“这是徐明辉给弟弟的,往后正好用来读书。” 徐二婶和徐三婶给的都是整匹的料子,谢姨娘和桑延佑的花色各不相同,一人六匹布,想用来做什么都可以。 徐三叔给桑延佑的是一个小巧的平安扣,胡老爷子也给了一个精致的金锁。 就连今日没到的江遇白和陈菁安,都各自遣人给桑延佑送了一份儿见面礼。 拆到最大的一个盒子,桑枝夏忍不住乐出了声儿:“这一看就是你明阳哥哥给的。” 桑枝夏看着桑延佑两眼发亮地把盒子里的木剑抓出来,温声说:“徐明阳最是喜欢舞枪弄剑,这些都是他不给人碰的宝贝疙瘩,今日拿出来送给了你,也是难得的大方了。” 徐嫣然送的画可以挂起来,徐明煦的是一个小小的笔洗。 徐锦惜送的礼最有意思,是一荷包装得满满当当的糖块,一看就知道是小娃娃的心爱之物。 谢姨娘看着那一兜子糖块,再一想徐锦惜人小小的奶声奶气的样子,忍不住好笑道:“这么多糖都给了延佑,那她自己不就没得吃了?” “她每日都能得两块,这些大约都是背着人攒的。” 桑枝夏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不打紧,她还能接着攒。” 谢姨娘眼中微动,手指反复摩挲过桌上的料子,脑中反复回闪过今日所见的一幕幕,不由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 “如此我便放心了……” 亲眼见到了桑枝夏在徐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悬了多年的心终于可以落下去了。 桑枝夏心知她此时大约是百感交集,也不逼着她立即适应,只是说:“娘,总之您和延佑安心住下,往后都有我呢。” “以后换作我护着您。” 谢姨娘冷不丁被她这话逗得笑了起来,强行咽下在喉头翻涌的复杂晦涩,伸手抚过桑枝夏的鬓角说:“见你处处都好,对我来说就比什么都强。” “今日为了我们折腾一日了,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们,我送你回去休息。” 尽管有无数的话想跟自己的女儿说,可当娘的都舍不得自己的儿女受累。 谢姨娘当即就要起身送桑枝夏,谁知桑枝夏却朝着门外抬了抬下巴,话未出口眼底就先荡开了笑:“不用您送,徐璈等着我呢。” 她这边没安置好,徐璈不可能会走的。 谢姨娘意外地朝外看了一眼,愣了一瞬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好,那你赶紧随他回去。” “夜里风凉,不许在院子里多逛,快些回屋知道吗?” 桑枝夏确定没有遗漏的地方,不得已顺着谢姨娘的话让桑延佑把自己送到了院子里,果然在院门处看到了等着的徐璈。 徐璈守在这里,既不会听到屋里人在谈论什么,也能在桑枝夏出来的时候及时发现。 桑延佑眼尖看到他胳膊上抱着的披风,忍着不满哼哼了两声,拉着桑枝夏的手撒娇似的说:“姐姐,我明日天一亮就来找你好不好?” “你都好久没有陪我了。” “我……” “你是得天一亮就来。” 徐璈把披风展开搭在桑枝夏的肩上,要笑不笑地瞥了桑延佑一眼,微妙道:“习武之人当起五更歇半夜,迟了可不行。” 桑枝夏:“……” 徐璈面不改色,在桑延佑震惊的目光中微笑道:“不信你问你姐姐,家中几个小的是不是早起随我习武?” 这话倒是事实。 甚至连徐嫣然和徐锦惜也都在内,几小只每日早起习武已成习惯。 徐璈在家时就是徐璈亲自带,徐璈不在家的话,就是老爷子盯着,但无论酷暑严寒,还是刮风下雨,的确是每日不落。 桑枝夏略一琢磨猜到徐璈此举的意思,顿了顿摸了摸桑延佑扬起的脑袋,爱莫能助地说:“你姐夫说的是真的哦。” “不光是明日,从明天起日日都当如此。” “快回去睡觉,明日到了时辰我让明阳哥哥来叫你,好不好?” 桑延佑心里的怀疑被桑枝夏的话打消,虽是舍不得让桑枝夏走,可还是逼着自己放开了手,只是走之前还不忘瞪了徐璈一眼,像是在嫌弃他打扰了自己跟姐姐相处。 徐璈玩味地勾起唇角,桑枝夏目睹全程有些好笑:“你想借着一同习武的机会,让他快些跟徐明阳他们熟悉是好事儿,可怎么香的从你嘴里出来好像都带了刀子?” “你俩到底是怎么呛起来的?” 桑枝夏百思不得其解。 徐璈不以为意:“当小舅子的,哪儿有看姐夫顺眼的?” 再说了,桑延佑一直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只是暗暗甩几道眼刀,想给他上几滴眼药,没大吵大闹要跟他生死决斗,这小玩意儿的耐性已经很不错了。 换作是他…… 徐璈稍微想了想,唏嘘道:“等到嫣然和锦惜以后长大嫁人了,我看妹夫时的耐性说不定还比不上他呢。” 桑枝夏被气笑了:“就这点儿出息。” “你就不能大度点儿?” 徐璈坦诚地啧了一声,摇头说:“那可太难了。” 徐璈说着牵着桑枝夏慢慢往回,嘴里扯着徐锦惜来日嫁人这种没影儿的废话,一通蛮不讲理的胡言乱语,彻底打散了桑枝夏心头无形的怅然。 等进屋时,桑枝夏一路忍笑忍得都肚子疼。 “你可住嘴吧。” 徐璈悻悻闭嘴,蹲下身把桑枝夏的鞋脱了,按照胡老爷子教的手法慢慢地按着桑枝夏小腿上略显浮肿的位置,慢条斯理地说:“总之,枝枝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别的有我呢。” 他岳母实在胆弱,再加上存了万般不想给桑枝夏添乱的心,若是无人迫使其变得主动,只怕是恨不得把自己栽在小小的北侧院里,也会自觉圈着桑延佑不许他出来给任何人添麻烦。 可长此以往都这样绝对不行。 先把桑延佑从北侧院弄出来,等这小子跟徐家的其他娃娃混熟了,往后的事儿就是顺理成章,怎么都好办了。 至于那个在他们口中不幸壮年奔赴了黄泉的岳父,以及那位所谓的贤德的嫡母等人…… 徐璈眼中冷色一闪而过,唇角微微下压。 风都起了,那就不能让这些人过得太舒坦了,会有麻烦去找上门的。 第494章 这是徐家的大宝贝疙瘩! 次日一大早,得了徐璈叮嘱的徐明阳宛如一只等着朝阳早起的小公鸡,斗志昂扬地去叫醒了桑延佑。 徐明阳是个热络且粗枝大叶的性子,知道桑延佑是桑枝夏的亲弟弟,就单方面把桑延佑划入了自己的兄弟可祸害名单,一点儿见外的意思也没有,完全无视了桑延佑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无措和局促,把人从屋里飞拽出来拉着就跑。 桑延佑险些被大力气的混小子拽得飞起来,一路脚不沾地。 徐三叔考虑到家中的几小只都要习武,建房时特意多留出来了一块地方,修造成了一个小巧但五脏俱全的练武场。 徐嫣然几人也到了,一身黑衣站在最前头的就是徐璈。 徐璈看着被徐明阳拽飞进来的桑延佑淡淡的一点头,示意他们赶紧站好,伴随着缓缓升起的晨光开始了今日的演练。 小小的演武场内不断传出小娃娃哎呦咿呀的呼喊声,外头的人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况。 刘清芳一大早遵着礼数带儿子去给许文秀等人问安,听到里头的声响下意识地驻足。 正巧这时桑枝夏出来了,见状就笑着解释:“是几个小的在练武。” “小允儿,你要不也跟着进去玩儿几日?” 陈允今年已经十岁了,但跟监装得跟小牛犊子似的徐明阳等人不同,瘦弱得不成样子,看着就带着一股让人担心的娇弱。 桑枝夏不知道这孩子之前在陈家是怎么过的,但是往后若能把身子养得康健一些,想来也是陈大将军也是喜闻乐见的? 刘清芳愣了一瞬,错愕道:“都是徐家的孩子在内,习的想来也是家传的内家功夫,允儿跟着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桑枝夏好笑道:“说到底只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罢了,能学多少也都是看孩子们自己的天分,更何况……” 桑枝夏看了一眼已经好奇跑到门边探头细看的陈允,低声说:“姐姐莫怪我多嘴,家中的孩子多,小允儿总是自己在屋里单独待着也不是办法。” “倒不如手上稍微松些,放他去跟着差不多大的娃娃一起玩闹。” 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娃娃跟比自己大的人无话可说,一直待在屋子里除了背书好像也无事可做。 时间长了,说不定来日就是个跟谁都不亲近的性子。 与其这样,倒不如放开了让孩子们去闹在一处,左右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玩儿法,年少相伴的情分总比长大后再强装热络来得强。 桑枝夏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这话却引起了刘清芳眼底丝丝缕缕的涟漪。 来日是什么状况谁都说不准,但此时他们母子的确是受徐家的庇护。 倘若陈允能跟徐家的小少爷们处出了情分,纵是不求来日的提携辉煌,起码这孩子在村里的时候也不会过得太单。 刘清芳朝着桑枝夏感激一笑,低声道:“多谢提点,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既是要跟着习武,那就不能不明不白的。 刘清芳是个谨慎的性子,从桑枝夏口中探知到了口风,转头就回屋很认真地准备下了一份儿拜师的礼。 然后挑了个老爷子和徐璈都在的时候,把陈允叫出来,说明了自己的所求,认认真真地想帮陈允在此拜个师父。 徐璈被她的严谨逗得有些好笑,把要跪下去的陈允拉起来,淡淡地说:“拜师就不必了。” “往后每日跟着学便是,祖父您说呢?”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完全不避讳徐璈与陈允父亲早年间的龃龉,笑眯眯地说:“这孩子的父亲跟你过节不小,往后见了说不定也是要动手清算的。” “要是今日拜了个师,那岂不是多层束缚耽误人家找你算账?” 徐璈身为祸首面不改色。 刘清芳却听得满脸尴尬。 刘清芳局促道:“老爷子说笑了,当年的事儿都是误会,我夫君也早已忘怀了。” “如今我们母子深受您的大恩,往后也自当诸多报答,所以……” “嗐,若真计起对错,那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就多到数不清了,说笑几句罢了,不必就往心上放。” 老爷子谈笑间把话说得敞亮,不紧不慢地说:“不过璈儿说的在理,特意拜师倒是显得多兜了圈子,大可不必。” “小允儿,你上前来。” 陈允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迈步上前,被老爷子伸手点了点脑袋:“往后每日便让你明阳哥哥去叫你,记得早起好生努力,知道了吗?” 陈允小脸严肃掷地有声地说好,刘清芳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大口气。 读书习武,该有的培养教育徐家并不分内外,也的确是没把这多出来的两个小娃娃当外人。 老爷子讲书上课的小书房内新添了两张桌子,并肩坐着的是桑延佑和陈允,偶尔还会换作徐明辉前来给这群小娃娃讲史。 练武场上也多了两个小小的人影,是不太跟得上挂了满头的汗水,但仍坚持死死地咬着牙关的桑延佑和陈允。 被称为谢夫人和刘清芳怀揣着不可对人言的不安惴惴数日,终于在目睹了这一幕幕后放下了悬着的心。 不管是老爷子亲自教导的殊荣,还是得徐璈亲自指点的武艺,这些都是她们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如今能给的都尽可能做到了,剩下的就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各看孩子们的天分了。 祠堂边定下来修建学堂的地方已经在动土了,动工的人一时拿捏不准寝舍的构造,可一时又找不到徐三叔在哪儿,索性就紧赶着叫人去请个能做主的人来拿主意。 但徐璈和徐三叔都不在家,最后请来的人是桑枝夏。 村长一见桑枝夏眉毛立马飞起了老高:“哎呦,夏丫头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说去找徐璈吗?这边都是飞的尘啊土的,你来万一呛着咋整?” 桑枝夏可是徐家的大宝贝疙瘩! 这要是在这儿损了半点油皮,回头徐家的房顶不得一把子都掀飞了? 桑枝夏被村长话中的凝重弄得哭笑不得:“瞧您这话说得,不知道我还以为我是纸和浆糊粘的,风一吹就破呢。” “要真那么吓人,要不打个鸡蛋壳给我罩起来得了,也省得一天到晚让人提心吊胆的。” “小孩子家家的说话嘴上没数,这样的浑话是能瞎说的吗?” 来送饭的吴婶剜了桑枝夏一眼,用眼神压着她说:“赶紧呸呸呸,不许胡说。” “你现在要多说吉祥话知道吗?” 桑枝夏心中好笑面上极为配合,连着呸了几声才终于换来了吴婶的笑脸。 吴婶注意到桑枝夏边上的谢夫人,惊讶道:“丫头,这就是你娘家来的人?” 第495章 天差地别 徐家突然多出来几个人,这样明显的事儿在村里是瞒不住的。 吴婶也早就听说好像是桑枝夏的娘家来了人,但是具体是谁还没来得及见过。 毕竟不管是谢夫人还是刘清芳,都是在深宅大院中安静惯了的性子,有事可能会出来在几个院子里稍微走动走动,无事时都是自己在小院里待着,轻易不见外人。 谢夫人今日都是因为不放心桑枝夏,才忍着不安跟了出来。 桑枝夏大大方方地点头:“要不怎么说我婶儿的眼神就是好呢。” “娘,这是吴婶儿,往日对我和徐璈关照可多了,恨不得有什么好吃的都记着我们,我平白得了不少好处。” “婶儿,这是我娘,刚从老家过来没多久。” 吴婶儿是个自来熟,打眼一看谢夫人的模样啧啧称奇,止不住地说:“要不怎么说娘生得好看的姑娘也差不了呢?” “瞧瞧这母女俩站一块儿,一个更比一个俊俏!” 谢夫人的拘谨被她的热络打散几分,满脸温和地笑道:“夏夏他们多亏了你们的关照,劳诸位费心了。” “哎呦,谢嫂子你别听这丫头瞎说。” 吴婶儿大大咧咧的一摆手,笑道:“你这闺女生得好,女婿也厉害!” “要不是多亏了这俩小的能干,咱们村里的人也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 吴婶儿打开了话匣子就止不住,拉着谢夫人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这对小夫妇的能干之处。 桑枝夏扭头见她们说得挺好,跟着村长往前走了几步:“村长,您是觉着哪儿不合适?跟我细说说?” 其实来的是徐璈还是桑枝夏都无所谓,毕竟这俩都是说话能做主的人。 村长见桑枝夏面上的确是没有勉强之色,定了定神指着眼前堆满了木材和青砖的空地说:“就是说地龙不对。” 村长似是觉得这两个字变扭,啧了一声才说:“地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咱们这些人也不曾见过啊。” “只说燃了地龙就不用在屋里烧炭也暖和,可地龙咋建?” 木材青砖倒是都有,所有用得上的东西和人力都一应俱全。 但看着徐三叔给出的图,来干活儿的人脸上都发懵。 穷乡僻壤的地方,庄户人家过冬最奢的时候无非就是在屋里多摆几个炭盆,舍不得的人家多是直接烧柴火,冬日睡觉用的就是跟灶台连在一起的地炕。 炕坑倒是都会建,可地龙这么个新鲜玩意儿,没见过的就属实是拿不准。 而且村长合计了一下开销,忍不住皱眉说:“丫头啊,这要是真按你们说的来造,那一个冬要花费的银子可就不少。” 那劳什子的地龙比地炕贵两倍不止呢! 桑枝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顿了下说:“贵是贵了些,可这样更安全。” 烧柴烧炭都一样,冬日里通风不好,要是炭盆出了差错,那就是要命的疏忽。 学堂中都是些半大孩子,跟着一起的大人只有一个做饭的婆子,压根看管不到。 这些孩子不见得有大人那么谨慎,不管是不慎失火还是缺氧窒息,任何一种差错都是不可估量的风险。 这样可能潜在的风险必须规避。 桑枝夏不吝惜银子,只想着安全第一。 村长听完默默叹气,问题回到最初的原点:“那地龙咋建?” “这玩意儿你知道咋整吗?” 好巧不巧的是,桑枝夏还真的知道。 徐家现在住着的宅子就是打的地龙,到了冬日墙都是暖的,进屋不说暖如夏日,也有春日的和煦。 建的时候见桑枝夏好奇是怎么回事儿,徐三叔特意跟她掰碎了仔细说了几遍,现在说出个大概也不难。 桑枝夏指着徐三叔留下的图认真解释,周边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站在后头的还忍不住踮脚往前细看。 不远处的谢夫人见了眸中微动,再一看边上跟着担泥担水的来往妇人,眼中恍过一丝恍惚。 等地龙的事儿说定,桑枝夏又带着谢夫人到村里随意转了转。 来往的都是熟人,就算是有桑枝夏叫不出名字的,人家远远地见了桑枝夏就先扬起笑叫一声东家。 谢夫人在舌尖咂摸了一下东家二字,等慢慢往回的时候感慨道:“这里倒是跟我知道都不一样。” 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在谢夫人过往的认知中,女子生来柔弱,似乎注定只能是男子的依附之物,命不好的顶多能算作是一个会说话的物件。 可在村里男女界限没有那么分明,女子不拘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不高兴了也可以扯开嗓门嚷嚷回去,担起肩上的水桶背篓也可以走得健步如飞。 这里的女子不光是可以当内宅的家,还可以抛头露面在外大声说话,其余人似乎也对这样的景象习以为常。 这样的场景,若非是亲眼见了,任谁说起只怕都难以让人相信。 桑枝夏听完失笑道:“村里没什么规矩,但来往的人情就很亲近。” “老少都是在土里刨食的,干得多就拿得多,拎起锄头镰刀下了地,那就都是一样的人。” “您瞧我二婶,她现在自己掌着一家偌大的绣庄,每日在外张罗买卖做得红火,谁见了不唤一声王掌柜?” 谢夫人想到雷厉风行独当一面的徐二婶,忍不住笑:“你这两个婶娘都是能耐人,有她们教你,我很放心。” “我刚听你吴婶说起农场,他们叫你东家,是因为农场的缘故?” 桑枝夏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起了农场的事儿,等到家时挑眉道:“今日不早了,明日吧。” “明日我带您去农场里转转?” 只可惜这个世界稻浪翻涌的季节已经过了,地里没什么太好看的东西。 圈舍那边倒是新孵化出了一批小鸡崽儿,只是不知道谢夫人会不会感兴趣。 谢夫人满眼是笑地看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桑枝夏,温声说:“明日?” “明日不是说二房的明辉要出远门吗?你当大嫂的不去送送?” 桑枝夏经她提醒才懊恼似的拍了拍脑门,若有所思:“徐明辉要去的地方远,还真是不能就这么给他放出去了。” 徐明辉此去岭南暂不知归期,他要在岭南干的事儿可不少,出门之前还要把这小子拎来眼跟前唠叨唠叨…… 第496章 无情光阴不可错啊 徐明辉即将出远门短期内暂不回家的事儿家里人都知道,但知道他具体去处的人却不多。 桑枝夏都走到地方了,得知徐明辉在徐二婶那边,猜到人家母子是有话要说,索性就先回了北院,让画扇在两院相隔的地方等着,见到徐明辉后请他来一趟北院。 徐明辉来得很快。 进屋桑枝夏就先让他坐下了,让点翠去泡茶的同时,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放在桌上:“这个你也带着。” 因着要出门的事儿,家中的几小只学了长辈的热情,绞尽脑汁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卯足了劲儿帮着徐明辉准备出门的行李。 徐明辉这几日收了一堆乱七八糟有用没用的东西,误以为这也是桑枝夏给自己准备出门必备的物件,愣了下失笑道:“多谢大嫂。” “只是我在路上用得上的东西都备齐全了,难为大嫂这时候还为我费心。” 桑枝夏手指落在小匣子上轻轻一点,好笑道:“路上用的二婶肯定给你备齐了,我一时也想不到给你添什么合适。” “但这不光是在路上能用,你到了地方也用得上,多了也不沉。” 徐明辉眸色微闪,打开匣子看清里边厚厚的一叠,怔然之下竟是忘了接话。 桑枝夏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紧不慢地说:“出门在外,又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银子多了不压手,不缺钱才好办事儿。” 岭南素来是异族聚集之地,承袭文化风俗也与中原地区大为不同,民风彪悍成名。 这样一个已然稳定的固态圈内,徐明辉贸然进入想在那里开辟出一方天地,哪怕是有江遇白的各种帮扶,初到时也必然处处受限。 然而世上没有不动的人心,也少见银子推不动的鬼神。 只要利益这块直白可观了,所见的缠身小鬼自然就会变少。 全看手中的银子以什么样儿的姿态往外撒,以及砸到的到底是谁。 桑枝夏似是想到什么,放缓了语速说:“我知道你大哥那边给了一些,二婶大约也是掏空了账本,但也不耽误你把这些都收着。” 开设农场起步所需的银子是一次给足了的,所需的耕地也有江遇白给出的做基础,这些相当于就是桑枝夏额外给的,不为别的,只为给徐明辉增一份儿旁人有不起的底气。 徐明辉脑中飞快掠过一个粗略估出的数,忍不住愕然道:“大嫂,这么多银子都给了我带走,那你们岂不是……” “没掏空。” 桑枝夏猜到他想说什么,摆摆手说:“我们去蜀地的时候发了一笔不太正道的横财,细节就不跟你仔细说了,你只管记着家中还有的是银子就行。” 那笔从太子手中劫过来的豪富,来处不可张扬,但去处不必细究。 与其都放着堆灰,倒不如拿出来给远行的人撑腰。 徐明辉没听出半点勉强,再加上知道桑枝夏不是夸大的性子,顿了顿从善如流地笑道:“多谢大嫂,那我就厚着脸收下了。” “怕的就是你面薄不肯要,否则也不用分做两次给你。” 桑枝夏揶揄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又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上边写了几个地址,以及联络的详细方式。 “出门在外要多有提防之意,底牌也别一次掏出,这种老生常谈的话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反正你心里都清楚。” “这几个人是齐老给我的,不在江小王爷知晓的范畴内,懂我意思吗?” 江遇白人是很不错,作为正儿八经的皇家血统,为人傲而不骄,的确是做到了坦诚相待。 可岭南不光是江遇白一个人说了算的。 徐明辉孤身在外,手中多留几张保命的底牌出不了差错。 既是齐老给的人,那就代表只有桑枝夏一人知晓,大概率连徐璈都不知情。 徐明辉罕见地滞了一刹,低声说:“大嫂,我身边的人足用了,这就不……” “刚夸你不矫情,怎么禁不起夸呢?” 桑枝夏把纸折叠起来塞进装满银票的匣子里,垂眸说:“无事不想动就不动,用得上的时候也别含糊。” “农场能开设出多大的范围,年产出多少粮食是一回事儿,身家性命永在这些之上,能记得住这些把自己的脑袋看管严实了,今日给你的这些东西就不算白费。” 徐明辉到了嘴边的迟疑被堵得哑口无言。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该叮嘱的你大哥也都跟你叮嘱过了,到了地方该怎么做你比任何人都心中有数,我能聒噪的也就只有这几句了。” 银子给到位,能给的人给出去。 她能做的人事尽力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徐明辉的本事了,相隔太远,他们谁都帮不上忙。 徐明辉心头微动,起身垂下眼帘说:“大嫂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送走了徐明辉,桑枝夏懒懒地掸了掸指尖,转头看向透不出一丝人影的屏风,戏谑道:“人都走了,还要躲着不肯见人么?” “你要藏到什么时候?” 屏风后的徐璈迈步而出,眼底晕着浅笑:“我这不是怕耽误你们说正事儿么?” 徐明辉在桑枝夏面前温顺听话,是个拎出去能被人夸上三日的二十四孝好弟弟。 在徐璈面前可不是这么回事儿。 徐璈很有自知之明,在桑枝夏的身边坐下就说:“要是刚才我在场,这小子东西也会拿走,只是少不得要刺我几句,我懒得出来讨他那份儿嫌。” 桑枝夏托腮笑了:“这能怨谁?” “你平日里在他们的面前总是没个正形,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几个小的哪个愿意放过你?” 徐璈自知作孽深重也不为自己辩解,动作轻柔地往桑枝夏腰后垫了个特制的软枕,慢悠悠地说:“好人你做了,恶人总该我来当。” “谁让我舍不得你去受口舌上的那份儿嫌呢?” 桑枝夏被他的贫嘴逗乐,歪头靠在他的肩上说:“徐明辉起程去了岭南,咱们这边是不是也该张罗起来了?” 虽说秋冬之季不再适合耕种,但他们不是还有暖棚这项神器么? 暖棚维持下来所耗的确是不小,但扔出去的银子能听得见回响,也不耽误多收出一季的粮。 甭管是大豆高粱还是稻米小麦,只要是能吃饱肚子的,在不久的将来就都是有钱难买的好东西。 无情光阴不可错啊…… 第497章 人力可扭转天时 秋收刚过不久,田间地头的人逐渐稀疏,可紧接着又被徐家传出的一则消息重新吸引回了原点。 桑枝夏决定不惜成本大批搭建暖棚。 暖棚在徐家村出现的时间已有两年,村里人对此不陌生,但对于即将离开西北的江遇白等人而言,这玩意儿可就太新鲜了。 江遇白也不在乎自己的缎面衣裳在地头滚出了一身稀泥,三两下踩着地埂横跨了多个地方,看清了暖棚的大致构造,从村民的口中得知暖棚的惊人用处,眼底深处翻涌起了无人可见的狂喜。 这趟西北来得属实是太对了…… 农场中桑东家的名号响亮得很,一言出众人跟随,短短一月在初步规划出的偌大区域搭建出了大概的框架,不日便可投用。 已经有孕七个月的桑枝夏也来了地里,身后还自发地聚集了一堆人。 江遇白无声无息地混入村民里安静听着,时不时露出思索的模样,但全程一句也没说。 桑枝夏大致看了一圈确定无碍,也顾不得自己显得特殊了,扶腰在点翠拿来的椅子上坐下,舒出一口气说:“虽说春忙秋赶冬日闲是农时,可冬日闲着在家也不耽误吃饭花钱。” “正巧我这边冬日里也需要些人手,有愿意留下接着干的,一会儿就去许叔那边填名字,想走的去照规矩把剩下的工钱结了,来年再来也行。” “诸位的意思呢?” 暖棚搭好了就需要干活儿的人手,这些都是在农场里做惯了的,直接上手也不需要磨合。 只是这样的话,就跟桑枝夏最初承诺的不一样了。 农场中干活儿的人不少都是外来的,家并不在此处。 按照当初的说好的,这些人忙完一个农时就可以回老家过年暂歇,来年再来。 留在暖棚这边接着干的话,回老家肯定就只能是奢望了。 桑枝夏起初还担心有人不情愿,谁知话一出口立马就有人说:“东家,留下来的人工钱也照算的吗?” “当然。” 桑枝夏大方道:“平日里就跟之前说定的一样,过年时每日工钱翻倍,我说话算话。” “那我留下!” 人群中当即有人抢着往前蹦,挤到最前头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手:“回家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多挣点儿拿回去给老子老娘过个肥年!” “对对对,我也留!” “我们全家都在这儿呢,回不回去也都一样,我们接着干!” 农场中的活儿算不上轻松,但报酬给得极为丰厚,主家不苛待,结算工钱也痛快。 只要踏实好生干活儿的,一个人在此卖力气就能挣足一家人的嚼用。 工钱翻倍的好事儿,傻子才不答应呢! 人群中响起的回响出人意料,桑枝夏愣了愣弯起眼睛笑了:“那愿意留下的就去报名,明日我叫人给你们安排活儿。” 人群哄笑着围着负责记档的许童生朝着一块空地走去,江遇白也终于找到了缝隙走到了桑枝夏的身边。 桑枝夏下意识地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江遇白赶紧说:“嫂夫人不必如此。” “你坐着就好。” 江遇白自己不介意,桑枝夏想了想也没勉强。 她现在身子一日更胜一日的重,走了半天也的确是累了。 也许是不想让桑枝夏觉着自己站着说话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江遇白也不嫌地上脏,索性盘腿席地而坐。 江遇白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拔地而起的暖棚,奇道:“嫂夫人,这暖棚我是生平头次得见,此物当真有村民所说逆转天时之效?” 桑枝夏被他话中明显的惊奇逗乐了。 “只是个类似屋子暂避严寒的遮挡之物,何来逆转天时的夸张之言?” 桑枝夏实事求是地说:“西北冬日万物不长,全因天气苦寒迫人,把暖棚搭起来寒气隔档,里头栽种下去的东西自然就有了活路。” 江遇白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摸着下巴说:“那嫂夫人打算用这些暖棚接着种稻米?” “一部分是。” 桑枝夏想了想解释说:“目前更多的暂时没拟出章程,不过理应相差不大。” 总之一切都以放得住吃得饱的主粮为准。 如果不是主食的那一部分,那一定是因为想用地里长出的东西换成入手的银子。 不过这部分就不用说得太详细了。 江遇白心中大概有了个轮廓,默了片刻唏嘘道:“要不怎么说人定胜天呢?” “年少时读到此言只当是所谓圣人的夸大其词,如今得见了方知那只是我坐井观天狭隘了。” 天时永恒不可改,然而人力创造之下天时可逆,那还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桑枝夏听到这句看似没头脑的感慨只是笑笑,江遇白拍了拍发麻的大腿站起来说:“嫂夫人思虑周全,我等佩服。” “只可惜我即日便要走了,只怕是无缘得见这冬日麦浪摇晃的盛景了。” 前来西北最主要的事儿已经办完,再加上京都那边的钉子已经有了进展,江遇白再继续耽误下去就很不合适了。 宣岭南王进京的人前后耽搁的时间太长,岭南王迟迟未在京都现面,京都里那位已经快坐不住了。 他必须得回去了。 江遇白也不拿桑枝夏当外人,脱口就说:“我先走一步,此处的事儿大约就要徐璈帮我操持了,嫂夫人莫要见怪。” 以天下为棋,那就不可错漏一处细节。 西北是个福地,一旦动起手来,江遇白势在必得,不容有半点错失。 只是他一走,胆子悉数落在徐璈的头上,徐璈大约就挪不出那么多空闲时常在家了。 桑枝夏对此并不意外,笑了笑说:“这都是他应当做的,我有什么可生怨言的?” “我多嘴问一句,可是已经选定了日子动身?” 江遇白说了个时间,桑枝夏想了想说:“那也不算仓促。” “我给小王爷备了一份儿薄礼,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权当是一份儿心意。” 出自桑枝夏手里的东西,那必定是好的。 江遇白眼底隐隐发亮,满是期待地问:“我可以问是什么好东西吗?” “要不现在就跟我说说?” 第498章 要不考虑一下合伙赚钱? 桑枝夏的本意也不是想卖个关子故作神秘,就是觉得事以密成不宜张扬,所以顺口提了一嘴,想的是等江遇白走的那日再把东西送出去。 然而江遇白这人在某些时候,他就不是个愿意藏得住事儿的人。 例如此时此刻,他满心好奇满眼期待地撵着桑枝夏不放,口口声声透出的急切仿佛是怕桑枝夏不小心会忘了给自己准备的礼物,眼巴巴的样子像极了想吃糖但又不敢直说的徐锦惜。 乍一看还怪可怜的。 桑枝夏没被他展露出的表象迷惑,顿了顿口吻微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的,只是……” “嘿呀,嫂夫人这就是过于自谦了。” 江遇白想也不想地说:“谁不知道你手里拿出来的一定是千金难得的好物?能值得你特意提一句的,那指定错不了!” 江遇白说得信誓旦旦,桑枝夏听完觉得有些一言难尽。 “小王爷就不怕我是虚张声势闹的笑话?” 江遇白斩钉截铁:“我相信嫂夫人不是这样的人!” 桑枝夏:“……” 江遇白激动地搓搓手,眼里亮晶晶的:“嫂夫人,我现在可以知道我的礼物是什么了吗?” 面对这样一双充满期待的目光,桑枝夏一时不忍没保持得住神秘,顿了顿说:“可以。” “正好这边也差不多了,回去再说?” 东西也在家里呢,现在拿不出来。 江遇白本来是还有其他事儿的,但现在也不着急了,美滋滋的就跟着桑枝夏往回。 桑枝夏也的确是没有拿江遇白逗闷子的打算,说的确有其事。 为了这事儿桑枝夏事先准备了一段时间,跟徐璈反复核对后确定无误,今日才对江遇白托出了全盘。 江遇白飞快翻阅着手中字迹娟秀整齐的计划,耳朵竖起听桑枝夏说:“小王爷出手阔气,但银子总有用尽发愁的时候,只出不进不是法子。” “所以要不考虑一下合伙赚钱?” 养兵是个烧钱的买卖,哪怕是岭南王积蓄深厚,也禁不起长年累月的消磨。 桑枝夏知道江遇白手中还有别的来钱路数,但这不耽误江遇白缺钱的长久现状。 用徐璈的话说,只要有占便宜的机会,不管是银子还是粮食,江遇白都不可能会拒之门外。 江遇白的确是很心动。 但心动之余,江遇白的心里也有自己的顾忌。 江遇白迟疑了一下说:“嫂夫人说到的皂花和酿酒之术我去看过,的确是巧夺天工出人意料的好手艺,这样的手艺在西北能赚,拿出去了只要能做出同样的东西,自然也不缺赚钱的门路。” “既如此,嫂夫人明明可以自己做到的事儿,何苦与我纠缠?” 秘方是桑枝夏握着的,只要手艺不丢,人手足够,到哪儿都能做出来卖。 休说是西北,就算是哪一日卖到了京都都不足为奇。 这事儿说是拉江遇白合伙,可实际上仔细想想,江遇白好像只是单纯在占便宜? 江遇白把纠结写在脸上,一眼可看。 桑枝夏失笑道:“我是能做,但是多个人好像也不影响什么,不是吗?” 江遇白苦笑道:“多个人那就得多分出一份儿银子出去,这影像可是最直接的。” “其实嫂夫人放心,徐明辉到了岭南若是有心把铺子开起来,能支持的地方我自当多行方便,其实不必这样都行。” 在江遇白的角度来看,桑枝夏纯属就是在找个幌子给他送钱。 贪财可以,人性贪欲无可厚非。 但如果每一粒铜子都想从自己兄弟家的钱袋子里薅,那就有些太过分了。 江遇白踌躇一瞬,委婉措辞想如何把这事儿挡了,谁知桑枝夏却说:“我不是担心徐明辉在岭南受限,也信得过小王爷一诺千金。” “我有此想,不过是想让路走得更顺些罢了,其实是互利互惠。” 桑枝夏不知道来日所需的银钱缺口具体有多大,也数不清到底还差多少,但是多赚些一准儿没错。 江遇白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偏居岭南的山野小王,实际上在中原各地部署下的人脉实力深不可测。 有如此庞大的脉络保驾护航,起码明面上的路会顺畅很多。 而且银子哪儿会是自己赚得完的? 为了更光明正大的获得江遇白的帮扶,桑枝夏不介意让出一部分好处。 桑枝夏没理会江遇白眼中的迟疑,把被放在桌上的计划书缓缓摊开,慢条斯理地说:“皂花的制作技术和酿酒的秘方已经在西北尝试成熟,只要把人手分摊出去,找到合适的位置就可以原地开店。” “小王爷莫嫌这种小买卖不体面,一店中一日若可进账过千,十店汇聚便是一万,中原大地富庶之处数不胜数,每日账面滚动的数字何止万余?” 而且桑枝夏敢笃定的是,这两门秘方都是别处没有的,绝对独家。 独门的买卖不愁销路,只要东西做出来了,渠道合适,那就有的回头钱可见。 桑枝夏给江遇白的也不是别的,是汇总集成本的秘方,涵盖了皂花和酿酒秘法的全部。 她出技术,江遇白出门路。 二者兼并一下,短期内就可以在很多桑枝夏目前还涉及不到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开设起琳琅满的大小铺子。 散开的满天星乍一看是不起眼,但涓滴成流,汇总起来的总数总该是让人心动的。 江遇白还是挣扎,顿了下说:“其实嫂夫人不说,我也可以提供便利。” “但那样的话,我还怎么理直气壮地使唤小王爷的人?” 桑枝夏想得通透,含笑说:“村里有句老话,想要牛儿跑,就要给牛吃草。” “话糙理不糙,总归就是这么个道理。” “小王爷意下如何?” 其实倘若给足了时间,桑枝夏慢慢发展,假以时日也总能在各处开起独属自己的店铺。 但桑枝夏不想等,也等不起。 京都风向已变,她需要在变故发生之前的太平假象礼,迅速积攒起一大笔惊人的财富,以此来确保后续可能遇到的所有难关都可以安渡无虞。 如此情形里,江遇白其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第499章 你可快回家管一管吧! 桑枝夏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江遇白思索半天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神色复杂:“那依照嫂夫人的意思,是通对半分?” “对。” 桑枝夏摩挲着指腹点头:“成本对半,出力对半,营收也都对半。” “至于人手……” 桑枝夏很大方地说:“小王爷不放心的话,大可分处派出自己的人看管,我的人只负责干活儿,别的一概不插嘴。” “那怎么行?” 江遇白脑中飞快闪过无数杂念,迅速压制下后果断道:“嫂夫人说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人手遣派的具体细节还需商议。” 桑枝夏让步的余地足够多,饶是江遇白这种脸皮比城墙厚的此时也有些汗颜,属实没脸再得寸进尺。 江遇白做了决定脑子转得飞快:“不过我现在就可以派人把消息散出去,事先先选定需要的地方准备起来。” “最初的去向,嫂夫人心中可有打算?” 那自然是有的。 桑枝夏在想起这个念头之时,就拟出了大概的区域,字字详细。 江遇白安静听着,时不时提出几句问题,很快又会从桑枝夏的口中得到详细的解答。 桑枝夏的确是为此做足了准备。 徐璈是在中途回来的,进来坐下也不插话,只是在边上坐着,等话尾落半,江遇白才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乐了:“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了,原来嫂夫人是想借用我在漕运上的人?” 桑枝夏也不隐瞒,坦然道:“皂花所需的各类贝壳需要从沿海的地方不断运回,有了漕运水路的方便,那便是事半功倍。” 而且做好的东西运出去卖也需要门路。 只要路程可以尽可能地缩短,压缩出的时间成本就会转变成变现的银钱。 这样的好事儿,为何不做? 只可惜徐家在漕运一道上插不上手,这事儿没有比江遇白更合适的了。 江遇白早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拿不起这么多分利的银子觉得烫手。 现在明确了自己在这上头的用处,立马就笑得分外开朗:“没问题。” “不单是贝壳,但凡是漕运水路上能用得上的东西,嫂夫人只管开口。” “我回头派个合适的人过来,往后有什么事儿,嫂夫人可以直接吩咐他去办,保准不出差错。” 如此算是商谈两相宜,不管是桑枝夏还是江遇白都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江遇白喜的是多出一笔来钱的路数,桑枝夏想的是即将散布各处的店铺。 隔空对视一眼,桑枝夏举起手边的水杯对江遇白说:“以水代酒,提前贺一声合作愉快。” 江遇白心情大好,开开心心地举杯笑了:“多谢嫂夫人提携带我赚钱,等我回去把可用之人的名录拟出来,择日就送来。” 商定好了正事儿,江遇白也顾不得跟徐璈废话,乐呵呵地起身告辞。 桑枝夏转了转手中的水杯,看到泼洒出桌面的几滴,闭上眼缓缓靠在了徐璈的肩上:“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外头的事儿都办完了?” 江遇白势必要离开西北,但西北是块肥肉他也舍不得吐。 所以在这人走之前,就要把手头的麻烦悉数甩给徐璈,让徐璈去帮着打定此处的基石。 徐璈这段时间一直很忙,出门时桑枝夏还没醒,回来时往往都是晚饭后,甚至会有不归家的时候。 仔细说起来,桑枝夏已经好一段时间不曾在太阳落山前见到人了。 徐璈伸手捋过桑枝夏耳边的碎发,低声说:“办完了。” “不早些回来,我怎么知道你今日还去地里了?” 桑枝夏不说,其余人是不敢提。 所以桑枝夏趁着徐璈不在家,打着在家养胎的名号在村里来回跳,点翠和画扇就抱着一把不敢撒手的椅子撵在后头跑,生怕她一时累了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坐,上蹿下跳地在村里都成一景儿了。 桑枝夏闷闷地笑:“只是出去看看,又不是去挥锄头了,哪儿就值得你特意提一嘴了?” “不过你生气也没用,我明日还要去手工坊那边看看,只是看看,绝对不自己动手。” 随着卖皂花的铺子和销量逐渐增大,农场中积攒起来的鬃毛数量可观。 桑枝夏专门召集了一批手艺人,也不琢磨别的,挖空心思专注于用鬃毛做刷子。 刷子的样式是桑枝夏亲自指定的,大小形状都各有不同,反正看起来不像是能刷锅洗碗的样子,暂时还没人知道可以用来做什么。 徐璈应了一声大手落在了桑枝夏圆滚滚的腹部,慢声说:“除了那些刷子,没有别的安排了?” 桑枝夏眼珠一转,勾起眼尾说:“还有胭脂。” “那边我也想去瞧瞧。” 说起胭脂水粉,这对桑枝夏而言绝对是个意外收获。 她之前不知道谢姨还藏着这么一门难得的好手艺。 谢姨提起后见她感兴趣,把自己曾经的家学渊源大致介绍了一下,桑枝夏想也不想就单独安排了一个地方,让通晓众多古方制作的谢姨带着一群人前去专心研制。 制刷子的地方就在村里,制胭脂的地方却是在县城。 徐璈不轻不重地呵了一声,惩罚似的低头咬住桑枝夏白生生的耳朵尖,含糊出声:“难怪岳母说管不住你,让我回来自己瞧瞧。” “感情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是这么歇着的?” 家里的老老少少都当这位是个要捧起来的宝贝疙瘩,偏偏这个活宝贝长了脚,自己的主意还大,要做的事儿谁劝都不管用,问就是这门我必须出。 谢夫人先是为女儿的能干倍感骄傲,紧接着又止不住地开始犯愁。 这可还怀着身孕呢,哪儿能整日在外边蹦跶? 只可惜亲娘的威慑力不足,许文秀这个当婆婆的心疼也没法子,长辈眼睁睁地看着实实无奈,只能设法把在外奔忙的徐璈弄了回来自己管教。 谢夫人急得都在徐璈的面前忘了拘谨,气急道:“你可快回家管一管吧!” 桑枝夏没想到还有人告状了,哭笑不得地说:“我娘怎么这样?” “她还找你说什么了?” 徐璈在被自己咬过的地方轻轻一吻,要笑不笑地说:“枝枝这么聪明,猜一猜?” 第500章 徐璈,你骗我 肉眼看得见的大坑,桑枝夏坚决不跳,坚定摇头后果断搬出了齐老:“齐老和胡老爷子日日为我把脉,都说无碍,我娘又不学医,咱们得听大夫的。” 她现在身子重了,行动间的确是比不上从前轻巧,也容易感到疲惫。 但是怀孕待产又不是真的就此废了,真整日都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身体会养到多肥硕桑枝夏不敢确定。 但桑枝夏敢肯定,自己要不了几日心态就会迸裂成灰,捡都捡不起来的那种稀碎。 徐璈显然是知道她的性子,所以除了需要动用体力的绝对不许,以及会多盯着注意强度外,并不强求桑枝夏就此闲着万事不管。 但其余人对桑枝夏的了解显然没有这么深。 徐璈想到谢夫人愁得满脸怅然焦灼的样子,无奈叹气:“不是什么都不让你做,只是你除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你也要考虑一下家中长辈的心理承受程度。” “我倒是不怕被数落几句,你听着就不觉得耳朵疼?” 深受其扰的桑枝夏眉心打结。 徐璈在她的侧脸轻轻一啄,放软了声调哄道:“像今日这种,大可分做几日分批去查看,每日外出的时间控制在两个时辰内,岳母相对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而且担心的不仅仅是谢夫人。 徐璈现在看着桑枝夏日渐滚圆起来的腹部都时常觉得心惊胆战,若非是实在挪不出多的一双眼,更是恨不得直接把眼珠子挂在桑枝夏的身上,好让自己时刻盯着。 不过徐璈说话一贯讲究技巧,能分摊到他人头上的,就坚决不自己独担。 徐璈说:“还有就是明日,手工坊的毛刷看上一日,胭脂那边再慢慢去瞧,这不是挺好的么?” “何须那么着急?” 桑枝夏想说不急不行,紧接着没多久她就要在家生娃娃坐月子了,到了那时候更是麻烦。 谁知徐璈就像是猜到她想说什么似的,不紧不慢道:“这些事儿你不放心全都交给别人,那交给我总该是放心得下了?” “枝枝你再多匀我几日,等这几日我把手头上的事儿都一一处理好了,我陪着你去办,好不好?” 不是不让去,而是等徐璈陪着一起去。 这样的说辞显然很微妙地贴合了桑枝夏心里不可言说的逆反心理,倒竖起来的毛也都在无形间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瞬间捋顺。 桑枝夏皱眉说:“你都忙成这样了,哪儿来的空闲跟我去倒腾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你记挂着放心不下的,与我而言怎么会是小事儿?” 徐璈好笑道:“枝枝你就宽限我几日好不好?” “我保证一定很快,等弄好了,我就亲自驾车陪你进城,然后咱们在城里小住几日,也好抽空瞧瞧几个铺子中的细账?” 桑枝夏还没松口说好,徐璈就放缓了语调说:“我听人说墨鼎山那边的茶叶也做得很好,新出的第一批墨茶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这可是收了墨鼎山后的第一批茶团,不去看看怎么行?” 只是桑枝夏自己一个人要出门三五日,家里人是不可能会同意的。 但要是带上徐璈的话…… 桑枝夏眼中多了几分动摇,徐璈揽着她的腰小声哄:“枝枝,你就带上我一起去呗。” “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驾车铺床暖床的本事还是熟练的。” “只要你不嫌弃我,我肯定把你吩咐的事儿都办好,绝对耽搁不了丁点儿,你看成吗?” 桑枝夏这人看起来性子好,极好说话。 实际上是个外柔内刚的,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徐璈要是急赤白脸地跟她嗷嗷这个不行那个不许,那藏在皮肉下的反骨必起,被明令禁止的都必须勇于尝试一遍,谁拦都不好使。 但徐璈要是这么放软了调儿掰碎了哄着,那好像也不是不行? 桑枝夏迟疑片刻,揪着徐璈的手指头小声说:“没忽悠我?” “你这该不会是缓兵之计吧?等到你说的日子就又寻了别的由头不许我去了?” 徐璈被她的警惕逗乐了:“枝枝,我何曾舍得忽悠过你?” “听我好不好?” “我保证带你出去小转一圈,十天半月内绝对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念叨你,要是办不到的话,任由你罚?” 徐璈的话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所以桑枝夏纠结了片刻后,还是忍着挣扎唔了一声,神色有些勉强:“也行。” “不过墨鼎山太远了,婆婆和我娘她们之前就都说了不许我去,她们能同意么?” “我自有办法。” 徐璈低头在桑枝夏的眉心亲了一下,低声说:“你就一句话别说,剩下的都交给我。” 徐璈在桑枝夏的面前说得信誓旦旦,好像真的是但凡出手无所不能。 然而现实与理想的偏差永无平衡之策,只不过是把该出现的数落扔到了另一个人的头上罢了。 许文秀的脸是黑的,捏着手中冒着银光的针,像是恨不得当场把徐璈扎成个泄气的葫芦。 谢夫人看着这个自己无比满意感谢过无数遍上天的女婿,此时也总算是笑不出来了,仔细看的话,眉眼间甚至还翻涌着很难理解的恼火。 徐璈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娘,岳母,如果没有别的吩咐的话,我就这么去办了?” “办?” “办你个大头鬼!” 许文秀气得把手边做了一半的小肚兜砸到徐璈身上,恼得磨牙:“夏夏的肚子都七个月了!” “这种时候不在家好生养着,你还要带着她出去折腾!” “都要当爹的人了,你看看你办的都是什么事儿!” 她们急着把徐璈叫回来,是想让徐璈管管桑枝夏。 这可倒好,同阵的人临阵倒戈,非但没帮上忙,还火上浇油让局面更乱了! 徐璈被小肚兜摔了一脸也不在意,反手抓着在指尖摩挲片刻,满脸恭敬温顺地说:“我问过齐老和胡老爷子了,枝枝的身子无碍,不太过劳累即可,出行是可以的。” “大夫说可以那也不能大意啊。” 谢夫人苦口婆心地说:“到底是双身子的人,大人就算是受得住,孩子也受不住啊!” “岳母放心。” 徐璈答得从善如流:“既是我和枝枝的孩儿,想来也是韧劲儿足的,不至于受不住这点儿奔波。” “岳母和母亲只管安心在家,我带着枝枝出门必定把人护严实了,出门时什么样儿,归家时也仍是何样,保准不出半点差错。” 许文秀气不过揪着徐璈撒气。 徐璈好性子的一一应下,说什么都笑着点头,但不在家要出门的执念就是不改。 到最后许文秀和谢夫人都说累了,徐璈还是笑眯眯的。 至此,哪怕是家里有人明着反对,但反对的意见仍是无效,五日后桑枝夏被徐璈扶着上了马车,开开心心地出了村。 出村走走停停大概两个时辰,桑枝夏下车看清眼前的东西,眉梢戏谑扬起:“话说……” “咱们之前说好要来的地方是这儿吗?” “我怎么瞧着不像呢?” “徐璈,你骗我?” 第501章 他比谁都更心疼 不是桑枝夏眼花看错了,而是他们到的地方的确就跟说好的没半点关系。 徐璈没有半点当大忽悠被拆穿的尴尬,扶着桑枝夏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半山腰上的宅子低笑道:“枝枝。” “咱们出门一是为办正事儿,二是为散心,只要能二者兼具,去的地方具体是哪儿,其实也没那么要紧,不对吗?” 按照徐璈之前承诺的,他们出村后本该先去县城,紧接着是去墨鼎山。 总之半个月的行程满满当当,桑枝夏的手头心上时时刻刻都有正事儿可做。 然而事实却与之截然相反。 桑枝夏意外地看着被秋意笼罩出满山黄叶的山地,以及从半山腰上蜿蜒而下的层层台阶,闷着嗓子笑了。 这根本就不是说好的路。 徐璈骗人了也不心虚,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说好了陪你么?” “咱们在这儿住半个月,日日我都只陪着你,好不好?” 许文秀等人心疼桑枝夏受不住奔波,徐璈何曾就真的如口中所说的那般放心? 他比谁都更心疼。 只是一直把桑枝夏圈在家中不是办法,那些外来的声音一时也隔绝不掉,索性就婉转走个曲线救国的路子,总归是把人从家中带出来了。 徐璈话音落,风打着璇儿吹过来,地上的黄叶又增一层。 桑枝夏眯眼感受了一下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明明想装作一副恼怒的样子,眼里的亮光却暴露了她此时真正的心境。 是深秋临冬不曾仔细看过的西北秋色,顺着台阶一路蜿蜒至了眼底。 再顺着台阶缓缓往上,好像就想不起来要生气了…… 跟随而来的人刻意落后出了一段距离,远远地跟了上来。 徐璈扶着桑枝夏缓步上前,慢条斯理地解释:“那半山腰上原本是一个猎人的小木屋,当不得多大用处。” “你之前说要是有这么一座小木屋是自己的好像也不错,我就找人买了下来,顺带稍微修整了一下,一会儿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的咱们再慢慢改。” 桑枝夏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么一句话,但扔出去的话头被人稳稳接住,延展出的就是一座半遮在山间的古朴木屋。 跟山里不时能见到的猎人木屋不同,这座木屋的面积大了许多,支撑的结构肉眼可见的更为稳固。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木屋的构造跟常见的屋子不同,没用上一块板正的青砖,修整圆润的粗大木头整齐排列,四角圆润没有方正的刻板,反而透出一股难言的古朴圆融之意,圆溜溜的一坨看着还怪可爱的。 质朴的木色无声无息地融入山间秋色,融为一体的同时又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暖意化在心头。 推门而入,屋里的东西也都是风格相似的圆融,桌椅柜子都圆出了自己的格调,一看就知道与别处的都不一样。 门前的空地用木条编的篱笆圈了起来,没有刻意饲养花草,院中只余一棵挂着黄叶的大树。 风吹过,摇摇欲落的黄叶似被拨动的风铃,风起音响随之入耳,空灵澄澈。 桑枝夏伸手接住一片顺风落下的树叶,在指尖轻轻一搓,忍着笑说:“这东西背着我准备了多久?之前怎么一个字都不说?” “更早的时候没准备好,准备好了又赶着我要当爹爹高兴傻了,一时就没想起来拿出来献宝。” 徐璈好笑道:“不过现在看来也不晚,时机正好。” 桑枝夏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不接话,坐在一看就是给自己编的藤椅上靠好,闭着眼笑:“那我要是来了这里也还是不高兴呢?” “那我再想想别的招儿。” 桑枝夏掀起眼皮看向蹲在自己身边的徐璈,玩味道:“还藏着别的花样呢?” 徐璈满眼笑意,摇头说:“暂时没有。” “不过你要是想要,那我必定想得出来。” “枝枝,咱们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就我们俩,等你什么时候想家了,咱们再回去,好不好?” 家里其实什么都好。 但有一点让桑枝夏倍感无奈,他们都太紧张了。 桑枝夏腹中是徐家长房嫡出一脉的头一胎孩子,上至老爷子,下至几小只都把还没出生的小娃娃看得很重,下意识就会忽略桑枝夏的感受。 徐璈不止一次听到谢夫人跟桑枝夏说,身为母体要多吃些,这样孩子才长得好。 许文秀和婶娘们也会说,都要当娘亲了,一定要行事更为稳重些,诸事多以孩子为重,务必不可大意。 他们其实都是好意,也是真的在关心桑枝夏和她腹中的孩子。 但在成为坚强的母亲之前,桑枝夏首先是她自己。 徐璈听着看着不好做声插话,也不忍辜负长辈们的心意,然而他也舍不得看桑枝夏为了孩子委屈自己。 徐璈话没说尽,只是轻轻捏了捏桑枝夏的手指,轻轻地说:“这小木屋后还有一处能住人的地方,我把齐老和胡老爷子都接来了,他们也喜欢这里,说是住上三五月都不介意。” “还有岳母和我娘准备生产用得上的东西,这里也都原样备了一份儿,真提前发动了,也不用担心。” 大夫是随身带着的,拔高了嗓门儿一喊,后头的人就能及时赶到。 这里的万事万物都是备齐全了的,只要桑枝夏喜欢,想住多久都可以。 这里不用担心会被长辈唠叨要吃多少,也不用皱眉看着补汤捏着鼻子往下咽。 桑枝夏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里是徐璈为她打造的,只属于桑枝夏的一方小天地。 桑枝夏把掌心的树叶随手飘了,没骨头似的懒懒地靠在徐璈的肩上,闭着眼笑:“要是让我娘和婆婆知道了,肯定要说你胡来。” 生养过的长辈心疼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经验都悉数教会,可她在这里好像学不到多的。 徐璈蹭起来在桑枝夏的身边坐下,把自己当成了软和些的垫子让桑枝夏靠得更舒服些,带着懒色漫不经心地说:“说呗。” “我面皮厚实,不在乎这个。” “咱们就在这儿住着,之前说要办的那些事儿要看的东西,我都会让人送来,就在这儿看。” 坐镇半山腰,并不耽误纵观全棋盘。 徐璈有信心自己拿捏得住,不会有事儿。 桑枝夏心头莫名的燥气无声散了,仔细捕捉着风中不明显的寒意心头澄澈。 与此同时,提前两日到了这里的齐老漫步至此,遥遥看见树下依偎在一处的年轻夫妻,摇摇头无声笑了。 “年轻人呐……” 第502章 白送动人心啊 半山腰上的小木屋中该有的都有,但是可能会带来繁杂的人都被徐璈巧妙地隔在了门外。 每日一早,提前一晚得了具体吩咐的人会赶往自己该去的地方,拿到该有的东西,以及把负责这一块的人带上山,等到桑枝夏和徐璈吃过早饭后,两人分头处理。 徐璈依旧是在忙自己不方便宣之于口的事儿。 桑枝夏则是从手工作坊那边制出的毛刷率先入手。 在决定制作这一批毛刷时,桑枝夏并未说明具体用处,只描述出了大概的样子,制出满意的样式后开始批量制作。 送上山的是头一批装箱的货。 负责毛刷的人微微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按东家的吩咐,毛刷分成大中小三种大小,一种分别制出了二百把,留在作坊中的货也都跟您手中的成色一模一样,绝无差错。” 桑枝夏指尖滑过毛刷柔软的边缘,拨弄着刷子的软毛说:“都装好了?” “都已装箱结束,只等着您的示下。” 这些刷子都是按桑枝夏的意思做的,毛被糅得极软,刷不去半点污渍,也不适合用来提笔作画。 在桑枝夏具体说明这批刷子的去向之前,别人的确是无从猜测是用来做什么的。 桑枝夏手掌稍微下压示意他先在边上等着,含笑看向了谢姨:“谢姨,你那边也都打点出眉目了?” 谢姨拿出自己带来的小箱子,打开后一一拿出里边装好的东西,摆在桌上说:“这是先按照古方研制出的第一批,总共五种,我一样选了一个带来,您先瞧瞧?” 桑枝夏自己平日里是懒得涂脂抹粉的,觉得麻烦且没必要。 但家里女性长辈众多,在不可避免的耳濡目染之下,桑枝夏不知不觉间也学到了不少养颜护肤的知识,此时正好用得上。 谢姨带来的五种脂粉中分别是一种养颜玉粉,一种珍珠敷面粉,还有三种不同花色的胭脂膏子。 桑枝夏先打开胭脂膏子的盒子在指腹蘸取一点,晕染在手背看清颜色的透亮,惊喜道:“你别说,这看起来是比常见的润上不少,颜色也更鲜亮。” 谢姨垂首道:“胭脂膏子用了茯苓汁子做底,还额外加了甘草山参等滋养之物,另取出的花汁子分别调和了颜色的浓淡,凝出来的品相相比更为精巧些,长期用以敷唇染面,也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东西做得出来能卖出去一次不算本事,能凭借好用让人记得住再来买第二次第三次,那才是实打实的功绩。 谢姨本就承袭自脂香世家,再加上有各种失传的古方为基础,稍一琢磨调制出的成品就远胜街面上的卖的绝对大多数。 瞧见桑枝夏的满意之色,谢姨低声说:“只是东家,咱家制出的东西虽好,成本也高,跟外头卖的十几文一盒的寻常脂粉相比,咱家的价可到不了那个数。” 古方是难得的好东西,但古方中记载下来的各种秘方也是扎扎实实的奢。 茯苓山参都是寻常之物,珍珠灵芝更是都当成了底子来用。 这样庞大的耗费,卖价若是低了,那可真就是白忙活了。 桑枝夏早猜到会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意外地说:“贵有贵的好处,只要咱们的东西好,那就不怕找不到买主。” “不信的话,谢姨想想咱家的皂花?” 皂花的样式和名目已经在众人的各类巧思下创下了新高,名目繁多花样齐全,甚至连香味和适合搭配怎样的衣裳都被罗列清楚,一目了然。 踏进店里的人一开始或许只是想买一两朵皂花,但等到最后走出店门时,说不定还额外配了几件来自徐二婶绣庄的衣裳,甚至连手帕这样的小物件也都一一搭配齐全,价高但半点不愁去处。 谢姨一琢磨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上前帮着桑枝夏把养颜玉粉的盒子打开,正想说可以拿了手帕折叠好来敷,就看到桑枝夏拿起了摊在桌上的刷子。 刷子做成了顶端膨大的样子,白白的看起来就像是一朵被捉在指尖的云朵,软乎乎的。 桑枝夏试着拿刷子在玉粉的盒子里蘸了蘸,手腕轻轻一抖,再往手背上扫过,手背上的粉色胭脂痕立马就被一层白皙盖住了大半。 谢姨错愕眨眼,桑枝夏又试了几次,满意笑了:“看样子是没打算错,这法子可行。” 制成的刷子可以配上各种分类一起上脸,既省下了拿帕子包着棉花以坨抹脸的麻烦,又能把刷子跟脂粉一起配套出去。 送毛刷的人目瞪口呆,桑枝夏挑眉道:“往后这就不叫毛刷了,改名叫妆刷。” “手工作坊那边的妆刷全部送到桃花面那边去,等桃花面那边筹备好了,跟养颜粉和珍珠粉一起装盒配套卖。” 桑枝夏拨给了谢姨一批人,还不惜重金砸了本钱让她们去研制古方脂粉,为的可不仅仅是想自己得些新鲜玩意儿。 故而在谢姨明确表示可以做的时候,桑枝夏就让人筹备着准备开一家胭脂铺子,取名桃花面,只等着货出了上架。 谢姨眨眼间明白桑枝夏的意思,笑着问:“那依您的意思,妆粉和妆刷配套的价格该怎么定?” “妆刷起先不要价,买妆粉一盒,咱们就送一支妆刷。” 桑枝夏竖起食指左右晃了晃,慢条斯理地说:“刷子制作不易,可这到底是个新鲜物件,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太好卖,所以咱们得想个别的法子。” 先不要钱,直接白送。 送出去一部分,等这部分出手的在买主手中得到了效用的体现,妆刷的方便和好处自然是不言自明。 等到了那时候,不用他们去扯开嗓门吆喝,也有的是主动问上门来想买的人。 放长线钓大鱼,广开门路推来日的销路。 如此才有长久可见。 谢姨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了然道:“您说的我都记下了。” “我回去先催着把第一批需要上的货都做出来,等货备齐了上架之前,对外放出风声妆刷与妆粉赠送的风声,先把场子热起来。” 故作声势放出风声这是卖皂花时走过的路子,此时再捡起来也是熟门熟路。 桑枝夏对此并不担心,笑道:“那就有劳谢姨了。” “不过记得要说清楚,咱们不要钱送的妆刷只是第一批,限量六百只,等这五百只送完了,再来就要五十文一支了。” 适当的刺激是买卖的由来,恰如其实的嚷嚷一场,显得自己手中的东西多几分珍贵,如此便不必担心开张那日的门庭会冷。 至于桃花面中各类的东西的定价…… 桑枝夏看着呈在桌上的秘方单子,说:“这样,谢姨你回头抽空把所有成本总,以及分摊至一盒上的银钱是多少算出来,我看过以后再定。” 空口定价不现实,总要在坐地起价的前提中找到一个差不多的基础。 否则张嘴吹嘘出去,自己也少几分底气不是? 第503章 谁让那帮狗大户有的是钱? 谢姨从善如流的低声应是,桑枝夏呼出一口气说:“作坊那边的妆刷接着做,都按这个标准来。” “只是刷杆上的要多几分花样,不可跟免费送的一样单调。” 不要钱的只要好用就行,反正作用是为了打开门路。 而后的要花钱买了,还要让人把钱花得心服口服,那就必须在妆刷的身上再做文章,起码不会让别人觉得自己花钱买的跟白送的一样,心里不平衡。 作坊的管事低着头连声应好,笑道:“东家放心,作坊那边都是些做惯了精巧活儿的手艺人,别的不敢说,但光是手上的门道多的是,绝对不会技穷。” “雕花刻字在杆上作画,但凡是想得到的,就绝对做得出来,保准精巧。” 桑枝夏揉了揉手腕满意道:“如此甚好。” “你回去一切照旧,等头一批做好了先送来给我看看。” 等这管事笑呵呵地走了,桑枝夏对着坐在自己边上的薛柳说:“你晚半个时辰去一趟作坊那边,就说这批刷子做得极好,所有人都多发半个月的工钱以示嘉奖,今日就把奖钱发下去。” “往后的好好做,做好了另有奖赏。” 赏罚分明,这是收服人心的必要之策。 没当面赏,而是单点了薛柳这样的得力人亲自去一趟,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在分内活儿的人意外得了一笔赏钱,鼓舞人心的效果就是翻倍。 薛柳一眨眼明白了桑枝夏的意思,低笑道:“是,我一会儿下山了就先过去一趟。” 桑枝夏鼓起腮帮子舒了一口气,戏谑地对着谢姨挑眉:“谢姨,桃花面那边我就不单独派人过去了,你回去的时候顺带把赏银带上,告诉大家伙儿都好好做。” 谢姨自己倒是不至于为了半个月的工钱乐得合不拢嘴,但想到其余人可能的反应,还是没忍住笑了。 “您御下有方,底下人会知道感激的。” 桑枝夏摆手笑了:“我不求谁感激我,只盼着各司其职都把手上的事儿做好了,那就是最好的。” 谢姨手头上的杂事儿不少,又许久不见桑枝夏,始终放心不下。 见桑枝夏没了别的事儿吩咐,索性就与点翠和画扇走到了边上,低声问起了桑枝夏最近的情况,把这两个年轻的没想周全的缺漏一一点明。 角落里的话声极轻,完全影响不到坐在树下的人。 薛柳笑着环视一周,把带来的账册放在桌上,语带调侃:“账册我是带来了,只是您今日就别看了,等明日吧,我明日才走呢。” 桑枝夏住在这里不耽误办事儿,但徐璈也事先敲打过了一遍,一日不许拿太多事儿前来聒噪,必须分批来办。 桑枝夏想到徐璈老妈子似的拧眉絮絮叨叨的样子有些好笑,懒洋洋地说:“你不说我也没那个精力细看了。” “你来得凑巧,墨鼎山那边新送了一盒子茶团过来,尝尝?” 茶团是今年新制的,颜色是墨茶特有的浓黑,但萦绕在鼻尖的香气却胜过了从前。 桑枝夏自己不能喝茶,只端着一碗熬了半日的红枣羹说:“墨鼎山的老辈人试着改了改炒茶的火候,出茶好像是更多几分凌冽,少了几分暖融之气,你喝着呢?” 薛柳自认是个俗人,牛嚼牡丹似的咂摸了一下舌尖,坦诚摇头:“不瞒您说,其实我没尝出来。” “我喝铁观音喝苦丁茶也都是这样,您不用把我的废话当回事儿。” 桑枝夏乐得直不起腰,失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毕竟我跟你也都是差不多的。” “这滋味上的差异,还是底下人禀了上来,徐璈自己尝了三杯才琢磨出的说辞,我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过她们喝不出来不要紧,有好茶的能尝出来这微弱的差异就行。 墨茶的价高是一直以来不变的行情,今年的新茶玩儿出了新花样,价格自然也要不一样了。 桑枝夏没有半点要手软的意思,摆弄着手中的白瓷调羹不紧不慢地说:“喜欢这玩意儿的都是大户,不缺千八百两银子,这块儿用不着客气。” “等更多的出来了,再慢慢想出名目往下降些就行。” 茶树的扦插移栽成效可观,曾经数量稀少的墨茶如今已经有了占据墨鼎山的架势,看着是大大小小的茶树,实际上是撒了满地的银子。 奇货可居漫天要价的好时候就要过了,这时候不手起刀落宰狗大户,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薛柳忍笑喝茶并不多言,等桑枝夏唏嘘过了才说:“我听林云的意思,是打算把这些茶都送到南边儿去卖?” “对。” 桑枝夏玩味道:“谁让那些做居鱼米之乡的富人有钱呢?” “除了南边儿,上哪儿找不缺钱的买主?” 林云等人已经在准备不日动身了,只等着窖着的茶团如期出窖,运到南边儿又是另一幅光景。 一两墨茶千两金的名头可就是那帮南方富商炒起来的,合该把茶叶都送去给那些人喝。 桑枝夏把在南边儿开茶铺子的打算大致说了一下,末了说:“等林云动身的时候,我想让你跟着他一起去。” 薛柳胆儿大心细,用来坐镇一方最合适不过。 而且她先后经营过粮庄,又打理过皂花的买卖,现在再入手就是茶叶铺子,经验丰富。 这样的人放在自己看管不到的地方坐镇,桑枝夏可以很放心。 薛柳有些意外,但却没有半点抵触之意。 说到底在哪儿都是帮桑枝夏做事儿,她并不介意自己在哪儿,以及做的具体是什么。 薛柳痛快地点了头,闲话过了就自觉去了后头不会打扰到桑枝夏和徐璈的地方休息。 桑枝夏靠在椅子上,无声放下心头悬着的石头,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也没睁眼。 徐璈走近,脚步顿住后腰靠在了圆木桩打造的桌上,微微俯身低头,看着桑枝夏圆润了一些的脸,轻轻地说:“枝枝。” “你这么着急想把铺子开得南北都是,是因为担心我吗?” 第504章 这俩小东西到底在闹腾什么? 桑枝夏显然做的是多手准备。 先是去了岭南借助江遇白之势开荒打造农场,紧接着明面上跟江遇白合作开铺子做买卖,最后是暗中派出了薛柳等人分批外出,一步棋落看不出下一子的去向。 尽管说桑枝夏的安排紧凑但不失合理,但仔细一想的话就会发现,桑枝夏这几步棋都走得很急。 她在着急。 这样的心急不是第一次在桑枝夏的身上出现,却是她头一回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着急想把诸多设想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落在实处。 桑枝夏牵住徐璈的手把玩一圈,眉色不动,懒懒地说:“薛柳他们出去以后,不会再打着三又农庄的旗号行事。” “我会让他们伪装成与三又农庄有来往的商户,关系只在货物和银钱的来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跟江遇白的合作是诚意。 把这部分从全盘中割裂出来,自成一派。 如此就算是来日出了什么差错,是预先留下的一步退路。 徐璈眸色微闪,桑枝夏不紧不慢:“我是有些心急了,毕竟听你和小王爷的意思,京都那边的风向都很不对劲儿。” 西北路远,纵是京都的天塌了,一时半会儿也波及不到此处。 可在天塌地陷之前,她总要设法先支起一根撼得住的柱子,也免得真的到了那时候才知道手忙脚乱。 徐璈眼底暗色加深,低头在桑枝夏的指尖轻轻一啄,沙哑道:“枝枝,其实……” “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但也不能都指望着你一个人。” 桑枝夏指尖发痒,忍不住勾了勾小声说:“家里老的少的那么多事儿,全指着你的话,你是铁打的么?” “你放心,我会让他们做得很隐蔽,不会被人发现的。” 散出去的这部分人往后明面上不会再跟西北徐家有任何关系,任谁去查也休想查出什么。 桑枝夏还在暗中动用了齐老给她的人脉,另走渠道铺出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商道。 这些人连薛柳他们都不知道,虽是同侍一主,但扔在大街上面对面撞见了,也不会知道对方的身份,绝对安全隐蔽。 临时撒出去的小石子暂时激不起什么水花,打眼瞧了也不起眼。 但假以时日,等明里暗里铺出去的人手连接成线,那就会是桑枝夏手中最大的保命符。 这些事儿桑枝夏都没瞒着徐璈的意思,但凡说到了都会掰碎了糅说清楚。 徐璈安静听着,等桑枝夏停顿下来把温度正好的温水递在她的嘴边,等她喝了小半杯才满是戏谑地说:“齐老不防着你把这些告诉我了?” 齐老还是看徐璈百般不顺眼,但凡是对上必是针锋相对。 但老头儿对徐璈有多苛刻,待桑枝夏就是难以言喻的温和慈爱,说是掏心挖肺都毫不为过。 徐璈想到老头儿对自己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忍不住微妙道:“要是让他知道你什么都跟我说,那我岂不是小命堪忧?” 那老头儿下毒手可狠了! 桑枝夏被逗得好笑,摇头示意自己不喝了等徐璈把水杯放回桌上,十字交叉轻描淡写地说:“齐老尽管都是斜眼看你,但也没否认过你的能耐。” 准确的说,看不惯跟使唤不冲突。 齐老自己心疼桑枝夏操心劳神,索性就指点了明说,让桑枝夏找徐璈帮忙,最好是让徐璈去把该做的都做好了,摘了果子只等着桑枝夏坐享其成。 只不过这种话就没必要说太细了,不然徐璈哪天想不开又去找齐老作死算谁的? 徐璈一下就品出了桑枝夏的言外之意,啧了一声幽幽道:“他老人家倒是懂得怎么使唤人。” “不过他觉得我能耐不能耐不要紧,你觉得我厉害就行了。” 徐璈话锋一转满脸的不正经,跟个游走浪荡的风月公子似的冲着桑枝夏挑眉而笑:“枝枝,你觉得我厉害吗?” 桑枝夏懒理他这种无事就想翘尾巴的孩子气,很没诚意地敷衍点头:“厉害厉害,我就找不到比你更厉害的人了。” “你是第一行了吧?” 徐璈被她敷衍得低声笑了,凑上前腆着脸跟桑枝夏挤在了一张宽大的躺椅上,大手搭在桑枝夏存在感极强的腹部,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阵阵起伏,控制不住的眉心拧起。 “这俩小东西到底在闹腾什么?” 字里行间全是洋溢而出的满满嫌弃。 桑枝夏本来是想反驳,可话到嘴边腹部拱动的弧度大了些,吃痛之下没忍住吸了口凉气,紧接着就看到徐璈的脸也黑了。 这两个小东西的确是能折腾。 他们住进半山腰已经有十日了,这段时间桑枝夏被照顾得很好,吃得下睡得着,唯一的遗憾就是夜间容易被踢醒。 而且不光是夜里踢,白日里也闹。 但凡是桑枝夏坐下来歇一会儿,肚子里的娃娃就跟喝了三日的大酒一样,亢奋得完全没法控制。 桑枝夏有时会被踢痛,夜半醒时就会看到徐璈满脸阴沉地盯着她的肚子,眼底黑压压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看着这人的眉毛又开始打结,桑枝夏没好气道:“现在就开始上火?” “那等再过几个月,肩上挂一个腿上挂一个的时候,看你怎么办。” 徐璈深深憋气接不上话,碍于这的确是自己的缘故所致,只能硬着嗓子咬牙:“等出来了自然有法子收拾。” 桑枝夏呵了一声没当回事儿,安抚似的在腹部轻轻地拍了拍,等小家伙们稍微消停些了,才转而说:“京都那边有动静了?” 按许文秀她们的意思,桑枝夏现在特殊时期,徐璈就不该跟她说一些打打杀杀的事儿,哪怕桑枝夏胆儿大不会被吓着,污了耳朵都是对孩子的不好。 但这些人说的话徐璈素来不听。 桑枝夏问起他就说,只要不是太过火的,稍描补一下美化美化,说出来也勉强可以入耳。 徐璈垂下眼说:“煽风的火候差不多了,被圈禁在东宫那位也不太等得住了。” 皇上为了保全太子,不惜力压众议,强行把人护在了东宫。 可东宫虽有高墙无数,却挡不住非议乱语,只要有心,丝丝缕缕的话声总能传得进去。 徐璈唇边泄出一抹讥诮,不紧不慢地说:“年后皇上要去行宫围猎,这是皇家传统,大约就是那时候了。” 围猎场上刀剑无眼,淬了剧毒的箭矢可分不清谁人的性命更为尊贵。 刀光剑影之下人心诡谲,不凑巧死那么几个人,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第505章 你不是去拜菩萨了吗? 京都的风云变化被一语带过,桑枝夏心里有了大概的数,也懒得多问。 在变天起云之前,桑枝夏更多的关注点仍是在西北这块大地上。 大批量搭建起的暖棚已经开始逐步动土,撒种育苗这种事儿都是做熟了的,不用桑枝夏亲自盯着也可以做得热火朝天。 空气中明明添了许多冬日至的凛然,可洛北村以及被开垦出的大片田地上,蓬勃而出的却是寒意无法抵挡的火热。 在暖棚耕种已经进行大半,县城中的桃花面也顺利开张的时候,桑枝夏和徐璈不得不暂时告别半山腰上的清净,下山回家。 用齐老和胡老爷子的话说,双生胎到了后期与常见的情况不同,入了九月就随时会有可能发动。 徐璈在此处的准备的确周全,可事怕有万一。 这里到底是地处山腰,上下来往没那么方便,还是在家中更为妥当。 而且早就知道他们在这里躲懒的许文秀也前后派人来催了几次,一众长辈眼巴巴地守着桑枝夏回家,再不动身只怕就要有人亲自来了。 徐璈跟桑枝夏坐在马车内,把自己当成了不那么软和的人肉垫子,轻轻地揉桑枝夏的额角,低声说:“还头疼得厉害吗?” “本来也没多疼。” 桑枝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就是夜里没怎么睡踏实,不至于那么娇气。” 她是夜间易醒,不好睡个整觉。 但相比之下,徐璈显然比她更没休息好,眼下的青黑瞧着就挺吓人。 徐璈的动作更轻了些,低声说:“我听齐老说,等孩子出生了你就能休息好了,再坚持一下。” 桑枝夏含糊着唔了一声。 徐璈缓解自我紧张似的眨了眨眼,又说:“我回去会跟娘和岳母说,让她们别闹着让你喝汤吃鹅蛋。” “你要是实在推不过的,就留着给我吃,我不让她们聒噪你。”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这你不是说过了么?最近的记性怎么差成这样了?” 徐璈自己也记不清具体说过什么,没话找话似的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枝枝,我有点怕。” 不是夸大其词,是实打实地感到了恐惧。 随着桑枝夏临产日期的逼近,再加上徐璈过于勤学好问,从齐老那里得知了无数生产时的惨烈知识,徐璈整个人就像是一张被拉至极致的弓弦,紧绷得不敢松懈分毫。 桑枝夏自己还没找到机会开始慌,这个当爹的却着急忙慌的把自己吓够呛。 桑枝夏撩起眼皮看清他眼底清晰密布的血丝,一时没撑住乐了:“你怕什么?” “怕我生孩子的时候没熬……” “枝枝!” “不许胡说!” 徐璈罕见地露出了疾言厉色的模样,脱口而出:“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许再说!” 桑枝夏心头骤暖又觉得好笑,伸手搭在徐璈紧绷到青筋暴起的胳膊上掐了掐,忍笑道:“多大点儿事儿,至于么?” “我……” “不会有事儿的。” 桑枝夏放缓了语调慢慢地说:“胡老爷子和齐老都是医术大家,他们二人都说无碍,那就不会有差错。” “再说了,你不是去拜菩萨了吗?” “菩萨见你那么诚心,响头都磕得咣咣的,还给了那么一大笔香油钱,哪儿舍得辜负你的诚意?” 徐璈闻言抿紧了唇不吭声。 桑枝夏想想是控制不住的好笑。 徐璈原本是不信诸天神佛的,他曾恼过那些泥菩萨对世人悲苦的置之不理,也曾讥诮过凡夫俗子的无用信仰。 世上的阴差阳错那么多,那些被高高供奉在神坛上的泥菩萨若是事事都管,那还何来人间疾苦万般不平? 可在山上小住的这段时间,徐璈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香烛特有的烟火味。 桑枝夏一开始不知道,也没往这边想,直到有一日注意到徐璈的脑门上似有淤痕,去跟齐老讨药的时候才知道了徐璈的信仰不知何时就变了。 齐老说:“那傻小子大约是愁得没了章法,听人家说后头那个庙宇灵验得很,夜里就趁无人时前去上香,去了就跪。” 不求杂念,佛前叩首日夜苦求,只盼妻儿皆安,万事顺遂。 徐璈清楚得很这样的祷告无用,不过是用来愚民糊心的愚昧手段,但真落在了自己身上,又忍不住开始奢求世上可见一丝神迹,可供他心愿达成。 在诸半无法插手帮忙的事上,除了为桑枝夏不日可能会到的产期做全准备,求神拜佛好像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儿了。 齐老还说:“但凡是说从山脚下叩至山顶可保万无一失,徐璈说不定能在上庙的山路上盘桓一宿。” “法子虽笨,赤心可诚。” 谁也没想到万事精明冷静的徐璈,会在无人处有这么笨拙的一面,偶得瞥见一隅,桑枝夏的心头就是失控一颤。 这是为了求娶得心仪之人,不惜被鞭打重伤也不改执念的人。 这也是她心心念念想共度一生的人。 桑枝夏闭上眼压下眼中翻涌的情意,偏过头在徐璈的手腕上轻轻一吻:“徐璈,你别怕。” “这是融合了我们血脉的孩子,小家伙们会很乖的。” 徐璈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接话,沉默很久后抱紧了怀里的人,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早就得了消息等着的许文秀等人也在不住地往门外张望。 要不是报信的人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许文秀已经要让人套车自己亲自去接人了。 徐二婶早先一直在城里绣庄忙着,这会儿到家了也忍不住念叨:“徐璈胡来就算了,你们这么多人也干看着纵着。” “夏夏这都指不定哪日就要生了,到底是怎么敢把人放出去一个多月的?” 许文秀苦笑着叹气:“我倒也知道不合适,可谁拦得住的啊?” “璈儿我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半点不管用,这要不是老爷子发话去催了,且不知道还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徐二婶还想说,谢夫人有些局促道:“其实也不光是一个的不是,夏夏也是莽撞,她要是不想去的话,其实也是该多劝阻的。” “这跟夏夏能有什么关系?” 徐三婶凉丝丝地说:“夏夏向来稳重,就徐璈那小子最喜胡来,依我看呐,就该把徐璈拎回来,请了老爷子好生收拾收拾,也免得总是没谱无数。” 徐家妯娌三人同仇敌忾,只差当场找棍子等着徐璈回家。 谢夫人在一边见了又是无措又是好笑,正想劝几句时,就听到了一道含笑的声音:“这是谁招我三婶了,火气这么大呢?” “要不我去给三婶寻一根趁手的棍子?” 第506章 爱不言声,处处可见 桑枝夏被徐璈扶着走进来,含着笑挨个叫了人,上一秒还在杀气腾腾要去拎棍子砸徐璈的几人瞬间也不怒了,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 许文秀红着眼说:“可算是回来了。” “你这孩子也太纵着徐璈胡来了,一出门就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在家里有多担心?” 许文秀习惯性地还想絮叨,话茬还没落地就被徐璈接了过去:“娘,都是我的主意,您……” “你小子还好意思说!” 许文秀没好气地抽了徐璈的胳膊一下,恼火道:“夏夏怀着孩子本就辛苦,还要帮着你处理外头的事儿,孕中都不得休息!” “你但凡是多几分体贴,就合该自己把外边的杂事儿都打点清楚,何至于让夏夏怀着孩子还要为你操心?” 徐璈带人出门时借口就寻好了,故而在外的这段时间,家里人真的以为他是自己处理不好,这才不得已把桑枝夏带了出去。 桑枝夏有心想为你徐璈辩解几句,徐璈却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徐璈从善如流地低头认错,任由许文秀数落也不解释,等都进屋坐下了,才对着一直没说话的谢夫人说:“是我无能,让母亲和岳母担心了。” 谢夫人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什么,温和一笑摆手说:“你们年轻人自有自己的正事儿要办,我懂的不多,也帮不上你们的忙,不过都打点清楚了就好,安安顺顺的到家了就比什么都强。” 本来怒火中烧的许文秀听了这话心里也踏实不少,转而牵着桑枝夏上下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又是冒火又是忍不住的欢喜:“你岳母说得对,万幸是一切都好。” “否则……” “我定要揭了你的皮!” 徐璈满脸温顺也不反驳,等在这里等着的几位长辈都围着桑枝夏稀罕够了,才找了个借口把桑枝夏带回北院。 北院空置一个多月,但里外都打点得极好,比起之前还多了不少东西。 许文秀和二婶三婶她们亲自做好的小衣裳,徐三叔亲手打磨的摇篮,甚至还有许多堆放不下的各类小物件,全是小孩子可能用得上的玩具。 桑枝夏拿起一个双面绣了彩线的拨浪鼓在手中转了转,摩挲着鼓面上的精致花样忍不住笑:“不过是个逗弄孩子的小东西,这做得未免也太精细了些。” “这且算不上好的呢。” 画扇轻笑着说:“姑爷前些日子着人送了一箱东西回来,里头装的全都是来日小主子们可用的可玩儿的东西,听说是在外找了匠人特意打磨的。” “那些摇铃摇鼓的手柄都是玉做的,可能会被抓着入口的地方也都做成了无害的软木,边边角角都打磨圆润,就是再小的孩子也不会伤着。” 那些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各式各样的都有,一式两份,满满当当的装了超大一箱,显然不是临时起意搜罗来的,暗中也不知道准备了多久。 桑枝夏不知道这个,愣了下说:“东西都在哪儿呢?” “都在里间收着呢,您可是想去瞧瞧?” 特意腾出来给孩子备下的房间里,地上铺开的是厚实的地毯,往里走看到的就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小床。 桑枝夏看着床沿上的熟悉的刻画字迹眉梢微扬,话声中不自觉带出了笑意:“是孩子爹爹自己做的?” “东家好眼力。” 点翠轻笑道:“摇篮是三爷做好了送来的,这两张小床是姑爷亲自打的。” “您仔细瞧,小床边上刻了百来个福安之类的字样,全是姑爷拿着刻刀和砂纸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保准看不见一根倒刺。”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徐璈仔细挑选了合适的木材,拿起斧子刻刀亲手打磨,爱不曾言声,但却处处有形可见。 桑枝夏指腹滑过一个小巧的福字边缘,打量着屋内已经安排妥当的摆设,不由得笑出了声儿:“这都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我怎么不知道?” 桑枝夏心里有这么一档子事儿,然而完全没觉得着急。 毕竟家中长辈众多,小崽儿还没露面就已经备下了不少东西,只要抽空稍微规整一下应该差不多也就够了。 她没想到的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这些东西居然已经都准备好了。 画扇扶着桑枝夏走进去坐下,低声解释:“姑爷三个月就让人开始收拾了,光是这里边的摆设就前后换过三次,直到这回才觉得稍满意了些。” “不过姑爷吩咐过,不必拿这样的琐事去扰您的清净,所以就没人特意跟您提起。” 桑枝夏无声一哂不知在想什么,刚拿起一个用金线绣出小狮子模样的布球,门外就响起了徐嫣然的声音:“大嫂?” “嗯哼?” 桑枝夏看着门外探出的小脑袋好笑挑眉:“你不是在胡爷爷那边吗?怎么得空过来了?” 徐嫣然眼里亮晶晶的,三两步跑到桑枝夏的跟前,拉起她的手就说:“我娘让我来叫大嫂过去,说是找的奶娘到了,要你过去瞧瞧呢。” 按大户人家的规矩,孩子出生后就交由奶娘喂养,一是为了让母体得以更好的休养,二是为了让幼儿得到更好的照料。 桑枝夏怀的是双生胎,全程亲力亲为是不可能的,奶娘必不可少。 被选中的人都是经过许文秀和谢夫人等人精挑细选过的,身家清白,人也本分。 如今叫来是为了让桑枝夏亲自看一眼,也好做决定早些定下。 徐璈忙完了赶回家,在二门处遇见了被点翠送出去的人,侧头看了一眼朝着北院走去。 “枝枝?” 徐璈伸手在桑枝夏的眼前晃了晃,打趣道:“想什么呢?我说话你好像都没听见?” 桑枝夏回神似地唔了一声,示意徐璈坐下才说:“婆婆和我娘她们选了两个奶娘,说以后孩子交给她们照顾,让我不必操心。” 被选中的人已经在徐家住下了,只等着桑枝夏平安诞下孩儿。 按许文秀她们所说,孩子出生后就跟奶娘在一处,至少要到五岁左右。 可…… 徐璈捕捉到桑枝夏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在桑枝夏的身边蹲下,仰头笑道:“你不希望孩子跟奶娘过于亲近?” 第507章 你在怕什么? 桑枝夏顿了顿苦笑点头。 “我觉得孩子谁带大的跟谁亲近,过于依赖奶娘好像不太合适。” 然而桑枝夏的这个想法却被所有人驳回了。 谢夫人怕她不知道养育孩子的辛苦,还特意避开人叮嘱她:“孩子养在你自己的身边,你多些劳累不说,还容易影响你跟姑爷的感情。” “世上的男子都喜欢当爹的滋味,也喜欢在孩子乖巧时逗弄一二,可哪儿有男子喜侍幼儿?” “世人都说抱孙不抱子,姑爷虽是个好性儿的,但为父之威不可损,大体的规矩也不能丢,不可在此事上任性。” 谢夫人所言的确是世上绝大多数人所想,桑枝夏嘴里刚成型的辩驳被悉数堵住,回来坐下心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徐璈低笑出声啧了啧:“这就值得你犯愁了?” “我……” “枝枝。” “你是对的。” 徐璈先是下山送桑枝夏到家,紧接着又出去奔走了半日,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什么威严体面了,席地而坐往桑枝夏的腿上懒懒一靠,漫不经心地说:“既是你我的血脉,那就没必要让旁人插手太多。” “喂养一事是离不开奶娘,但孩子吃饱了咱们自己也能看着。” 桑枝夏还没接话,徐璈话锋一转就说:“我给孩子布置的卧房你去看了么?” “看了。” 桑枝夏想到那边屋子里的各种奢靡,忍不住嗤道:“有点儿钱不知道怎么嘚瑟了是吧,只不过是些摔打的玩物,至于都拿金的玉的来铺?” 旁的不说,单是那一箱子玩具就个顶个的金贵,摔了一点儿扔出去都是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 徐璈浑然不在意地勾起了唇角,眼底掀起无声的桀骜:“我徐璈的孩子,想怎么铺张都是理所当然,我这个当爹的乐意,谁能说什么?” 谁又敢说什么? 徐璈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的头靠得更舒服些,闭着眼说:“卧房就安排在了我们隔壁,往后让奶娘和点翠她们就住在那边,孩子我们自己带。” 桑枝夏被逗乐了,戳了戳徐璈挺拔得过分的鼻梁,低声说:“你确定?” “你会带孩子吗?” “不会我可以学啊。” 徐璈捉住桑枝夏的手腕凑在唇边啄了一口,笑着说:“我多学学,难不倒我。” “不信的话,你等着瞧?” 徐璈已经很忙很忙了,桑枝夏也没把他这话太往心里去。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徐璈真的忙里偷闲学起了怎么照顾幼儿。 被选中的奶娘一个姓王一个姓赵,两人的年纪都不大,每次看到徐璈都吓得脸发白,话也说不利索。 徐璈也不嫌她们一句话要说三遍才能说完整,在众多不解困惑的目光中抱起了一个缝制的布娃娃,满脸严肃地学起了怎么脱衣换裤。 徐璈白日里奔走在外,入了夜就刻苦练习,时间转眼过去小十日,桑枝夏这下是彻底不敢出门了。 不光是桑枝夏不敢动,就连一贯闲不住喜欢到处溜达的齐老和胡老爷子也住进了徐家,家中还有请来的两个产婆一直候着,只等着桑枝夏腹中的孩儿不知哪日发动。 桑枝夏被人当作易碎瓷娃娃似的护了起来,早起夜歇都会引起周围人的紧张注视,弄得她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不得不积极配合。 这日早起还没来得及吃饭,桑枝夏没什么精神地往外看了一眼,眉心微蹙:“谁来了?” 谢姨昨日也从桃花面赶了回来,把冒着热气的米粥放在桌上,低声说:“是姑爷身边那个叫林云的,天不亮就在外头等着了,大约是找姑爷有急事儿。” 林云办事沉稳,也极晓分寸。 如果不是他无法裁定的大事儿,他不可能会这么早就过来。 桑枝夏不知为何心头猝然一跳,看到大步进来的徐璈下意识地说:“出什么事儿了?” 徐璈知道瞒不住,放缓了语调说:“陈菁安在回来的途中出了点儿岔子,我现在得过去一趟。” “枝枝,你好好在家,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好不好?” 陈菁安是为徐璈豁得出命的手足兄弟,他出了事儿,徐璈没道理置之不理。 桑枝夏眉心褶皱加深,想也不想地说:“你把宋六他们都带上,另外薛柳她们都在城里,不行就把人都叫过去帮忙。” 徐璈露出个笑轻轻捏了捏桑枝夏的耳垂,低头凑近轻声说:“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乖乖在家等我。” 徐璈带着人匆匆出门,桑枝夏坐着却仍是觉得心头不安。 桑枝夏坐立难安地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对着谢姨说:“我记得霍七也在城里?” 齐老曾耗费半生心血暗中栽培出了一批人手,均以霍姓为首,名为数,散在各处不为人知。 如今齐老早就把这些都交给了桑枝夏,这些人的动向也一直在桑枝夏的掌控之中,得力的好手都不声不响地跟着桑枝夏从蜀地挪至了西北。 谢姨垂下头说:“在。” “给霍七传信,让他调集咱们在城里的人,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跟徐璈他们汇合,务必不惜代价找到陈菁安。” 谢姨低声应了出去放信鸽,等一切安置好了折返回屋,注意到桑枝夏眼中的疑色,柔声说:“东家不必过于忧心。” “陈爷自有底牌傍身,姑爷也赶着去了,不会有事儿的。” 桑枝夏无奈道:“我就是着急也做不了什么,只盼着……” “大嫂,大嫂你吃完饭了吗?” 徐明阳咋咋呼呼的声音打断了桑枝夏的话,下一秒门外就雨后春笋似的扎堆冒出来了一群小脑袋。 陈允和桑延佑也在其中,整整齐齐地看着还挺热闹。 桑枝夏压下不安失笑道:“一大早吹的是什么风,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这不是怕大嫂你自己待着无聊吗?” 徐明阳嘿嘿笑着说:“大嫂,大哥难得不在家,你陪我们玩儿呗。” “你都好久没陪我们了。” 桑枝夏本能地觉得,徐明阳这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完全来不及细想。 桑延佑没好气地瞪了徐明阳一眼,咬牙:“就知道玩儿。” “我不玩儿还能干什么?大哥又……” “大哥不在家,那也不是你猴子称霸的时候。” 徐嫣然满脸嫌弃地推开徐明阳,走上前牵住桑枝夏的手说:“大嫂你别理他,我们就是来陪你解闷儿的。” “徐明煦来之前还说自己新学了一段书,准备好了想背给你听呢。” 徐明煦突然被点名,打了个激灵赶紧蹦出来说:“对对对!我是来背书的!” “我……我也会背书!” 胆儿相对小些的陈允弱弱地跟着附和一句,试图让桑枝夏相信自己似的用力眨眼,笃定道:“我真的会!我现在就背!” 陈允不算流利地张嘴就背,徐明阳上蹿下跳地要去拿出自己的威武大宝剑给桑枝夏演示一段儿。 还算宽敞的小院子冷不丁挤进了这么多声音,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桑枝夏坐在桑延佑特意给自己搬出来的椅子上,意味不明地看着眼前猴儿似的一群小豆丁,眸色渐深。 片刻后,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看向始终牵着自己不撒手的徐嫣然,微妙道:“嫣然,你好像很紧张?” “你在怕什么?” 第508章 农场走水了! 桑枝夏话音落下,一直抓着她不肯撒手的徐嫣然手心瞬间再多一层冷汗。 猴儿似的耍大刀的徐明阳惊得手上一松,木制的大刀咣当一下精准砸在脚背上,呆滞一刹抱着脚跳起来嗷就是一嗓子。 场面立马乱了。 正在昂着脑袋背书的徐明辉和陈允惊恐对视,清脆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徐锦惜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小手在胸前绞着衣摆已经快吓哭了。 桑延佑见势不对,赶紧找补说:“姐姐,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们就是单纯来陪你解闷儿的,我……” “桑延佑。” 桑枝夏轻飘飘地打断桑延佑苍白的辩解,要笑不笑地说:“我跟没跟你说过,小孩子不许撒谎?” 桑枝夏的眼神明明淡淡的,话声乍一听也仿佛还含带着往日的温和,可一字一句落下来带着莫名的沉沉,无端让桑延佑的额角立马就挂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桑延佑眼珠乱滚呼吸变急,本能地看向四周的人似在求救。 桑枝夏见了眸色淡淡,飞快地闭了闭眼说:“画扇,你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儿。” 画扇抬脚欲走,谁知脚刚一动就被扑过去的徐明煦双手抱住:“不许去!” “今天谁都不许出北院!” “哦对对对!” 桑延佑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张开胳膊,挡住画扇的同时努力拔高了嗓门喊:“不许出去!” “你也不许动!” 慢了一拍的陈允赶紧撵上去,想也不想地拖住点翠的胳膊惨白着小脸说:“许奶奶她们出门前说了,这里不许人出去的!” 陈允虽是跟徐明阳差不多大的年纪,但无奈徐家这些孩子年岁不大辈分足,跟这几个小的站在一起凭空矮了一辈,故而尊称许文秀一声许奶奶,管其余几小只都叫叔叔姑姑。 许文秀平日里从不多管事儿,最是温和的好性子。 而今日却说了不许北院的人出去…… 桑枝夏眸色渐暗,沉沉地说:“外边出什么事儿了?谁让你们来拦着我的?” “我……我们不是来拦大嫂的。” 徐嫣然急中生智顶着一脑门的汗,强行辩解:“大伯母就是担心大嫂,所以……” “徐嫣然。” 桑枝夏目光轻轻地掠过徐嫣然的小脸,不紧不慢地说:“我说过,小孩子不许撒谎。” 徐嫣然小脸再度一抖不敢说话了,桑枝夏也彻底失去了耐性。 “出去看看。” 挂在画扇身上的小家伙只觉得好像被一股如有若无的软力一托,下一秒身体失去了控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距离画扇越来越远,咣一下就滚地葫芦似的摔了满地。 徐明阳条件反射地爬起来就要去追,眼前却挡了个笑眯眯的点翠。 点翠恭恭敬敬地双手贴腹行了一礼,和善道:“小少爷们若是想找人比划几招,不如我来作陪?” 点翠宛如一座挡在眼前的高山悍然难动,想冲过去拦截的几小只被悉数堵住,徐嫣然的表情也越见焦灼。 徐嫣然仿佛是怕自己一松手桑枝夏就原地消失了似的,紧紧地抓着桑枝夏抖着嗓门说:“大嫂,外头真的没什么,大嫂……” “嘘。” 桑枝夏无奈地点了点徐嫣然冒汗的小鼻子,好笑道:“嫣然,不会撒谎是个好习惯,没必要逼着自己改。”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但我不是一尊瓷器,也不是个陶碗,三言两语的摔打不碎,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不过你们不说也没关系,我有法子可以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这几小只是机灵,但幼兽的利齿还没长全,哪儿来的底气跟她缠斗? 桑枝夏脑中转过无数杂念,一时却怎么都想不出可能出了什么状况,只能本能地朝着二门的方向看去。 徐嫣然见实在是拦不住了,一咬牙索性说:“是农场出事儿了。” 桑枝夏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无声一蜷。 徐嫣然挫败地耷拉着脑袋,嗓子里灌了一口冰水似的强撑着镇定说:“我听我爹爹说,农场中昨夜就走水了,火势蔓延怎么都压不下去,所以……” “三叔他们都去农场了?” 桑枝夏突然凛声打断徐嫣然的话,皱眉道:“祖父和你大伯母她们呢?” 徐嫣然抽了抽发红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都去了。” 老爷子得知农场出了差错,得到消息就带着徐三叔赶了过去,因夜深的缘故没敢来北院这边聒噪,刻意把消息瞒了下来,所以桑枝夏和徐璈都不知道。 可昨晚夜半闹起来的意外,直至今日天明都没能收尾。 许文秀和徐二婶她们在家中坐不住,带着可能用得上的东西都去帮忙了。 只是在全家出动之前,许文秀还把家中的几小只都叫来叮嘱了一番,让他们务必在北院好生陪着桑枝夏,绝对不能让桑枝夏为了此事动了怒气。 农场中的庄稼是收完了,可从谷仓到空地上堆放了无数稻草,沿着草堆四周还有许许多多的茅屋,那都是桑枝夏之前建出来供做工的人暂住的地方,里边住着的可都是大活人。 桑枝夏脑中瞬时一空,还没听清徐嫣然下一句说的是什么,就听到了齐老的声音:“我就说了这几个小的没一个顶用的,他们哪儿瞒得住你?” 齐老说完,顺手把被扔趴在地上的徐明阳和桑延佑一手一个拎了起来,摆手示意这几个急得面红脖子粗的小东西去边上待着,走上前说:“不让你知道是怕你惊心,不是故意瞒你什么。” “我知道。” 桑枝夏要站起来,却被齐老单手摁着肩重新坐了下去,顿了顿苦笑道:“徐璈也是去农场那边了?” 如果是的话,徐璈出门前找的借口是不是有点儿太逊了? 仿佛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齐老摇摇头说:“不是。” “什么?” 面对桑枝夏的意外,齐老眼底闪过一丝冷色,不徐不疾地说:“徐璈出门时仍不知农场变故,他是真的急着去救陈菁安的命。” “丫头,陈菁安在返回西北的途中遇袭,坠崖不知生死,暂不知其去向。” “徐璈此去,也不知是前去救命,还是收尸。” 第509章 有我在,你出不去的 齐老来了,闹得不可开交心急如焚的几小只也都安静了。 只是眼通红地看着桑枝夏,实在是没了上台面的阻拦之策,索性就一个挽着一个的胳膊锁链似的堵在了门前。 行为简单意思粗暴:无论如何也不能桑枝夏走出这道大门。 从他们的身上踩过去也不行! 可此时的桑枝夏注意到却不是他们。 桑枝夏惊魂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咬牙说:“陈菁安那边的形势竟是严重至此?” “是什么人干的?” “我也不知道。” 齐老对自己的定位就是看好了桑枝夏不让她出变故,坐下后淡淡地说:“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与徐璈差不多是前后脚,具体是什么情况,只怕也要等到徐璈回来才知道。” “不过姓陈的那小子处境堪忧,出事儿的地方距离洛北村不过八十余里,徐璈不去查探清楚定是不行。” 陈菁安是徐家的人,身边也带了一队好手护卫左右。 如今陈菁安不声不响的出了闪失,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冲着陈菁安本人来的,又或是奔着徐家来的。 徐璈今日是不得不去,他也必须去。 齐老轻轻一叹,解释道:“你祖父手腕独断,猜到一旦徐璈得知农场出了事儿,必定瞒不住你,所以就把消息断了。” 就几道院墙相隔,夜里东西主院里来往进出的人虽是惊慌失措,可都竭力控制住了动静,半点没传入北院的耳朵。 齐老意味深长地看了桑枝夏一眼,缓声说:“总归就是这么一回事儿,现在也都控制得差不多了,你安心在家等着便是。” 若是换作从前,桑枝夏此时必然是要出去挡一面风雨,护住身后老少。 但她现在情况特殊,全家老少都默契地选择了隐瞒,试图在桑枝夏发现之前把麻烦解决,不想让她烦心半点。 桑枝夏听完扶额吸气,在几小只紧张的目光中叹道:“真的都控制住了吗?” “当然是……” “齐老。” 桑枝夏充满无可奈何地说:“您就算是年纪大了,撒谎也不合适吧?” 齐老:“……”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如果真的都处理好了,纵然是祖父和三叔他们要暂时留下处理残局,我婆婆她们也该回来了。” 出事儿到现在谢夫人没出现,反而是把桑延佑使唤来了,可见谢夫人也不在家。 徐二婶和徐三婶还可以独当一面,是能在乱子中站得住脚说得出话的强硬性子,她娘和婆婆都不是这样的人。 眼下这两位往日都缩在家中不见外人的人都还没回来,外头到底乱成了什么样子? 桑枝夏心头倒起一丝凉意,齐老被揭穿了也懒得再装,满脸坦荡你又能那奈我何的直白,耿直道:“是还没处理好,事发突然多少有些麻烦。” “不过我既然是在这儿,你好生待着便是。” “有我在,你出不去的。” 像是怕桑枝夏忘了什么似的,齐老还微笑补充:“你那点儿拳脚功夫都是徐璈教的,我一只手能捶他三个,奉劝你也就别尝试了。” 齐老的提醒让桑枝夏陷入短暂的无言以对,相视沉默片刻后,桑枝夏苦笑道:“在您看来,我就是那么没有轻重的人?” 农场中始料未及的变故的确是让桑枝夏感到棘手,但还不至于到了方寸大乱的时候。 而且陈菁安遇袭和农场起火这两事发生的时机太过凑巧,禁不起细想。 桑枝夏就算是不为自己考虑,也不可能拿自己腹中的孩儿前去冒险。 她不会出去以身涉险的。 桑枝夏在齐老的注视中缓缓呼出一口气,沉下心头翻涌的复杂,反手将一直随身带着的徐家令牌扔到谢姨手中。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谢姨,拿着这个即刻前往农场,去告诉我祖父和三叔等人,不必理会农场中可能造成的损失,务必以人为主。” “农场中若有人不遵,可拿此令直接令下,就说家主令代表我的意思,凡是徐家所属,必须听从。” 东西没了可以再买,茅屋烧了可以再建,但是人不能出事儿。 谢姨果断迈步而出。 桑枝夏垂下眼说:“画扇,你立马进城找大夫,但凡是城中数得上名号的,不拘老少医术如何,先把人以最快的速度请来。” “单是北城一处寻来的只怕是不足,可以扩增人手,扩大寻找的范围,酬金等事情结束后加倍给,只要人先到了就行。” 画扇领命而去,下一个被叫到的是点翠:“去买药材,不必吝惜银钱多少,只要是能买到用得上的,全都买来运往村中。” 农场是桑枝夏的心血,也是居住在洛北村中赖以为生数千人的心血。 桑枝夏无法亲眼得见在农场损毁时是何种景象,但是光是猜想露出的一角,都全是不可言说的触目惊心。 她能咬牙舍得下,但是肯定有人不甘心诸多心血付诸东流。 桑枝夏不知道现在农场中死伤如何,然而她此时此刻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避免更大的损伤。 她必须为此做出对策。 被叫到的人接连而出,脚下匆匆。 桑枝夏想了想拿出一个挂在脖间的哨子,悄然吹响。 哨声落地,桑枝夏的面前出现了几个不同打扮的黑衣人,一半是徐璈留下的暗卫,另一半是齐老给她暗中安排的护卫。 桑枝夏看着成七肃然的脸说:“农场大乱至此,不可能是巧合。” “你们分作两头,成七带人前去农场搜查,排查最近三个月内有无可疑之人留下痕迹,倘若是追到了踪迹,抓得住就抓活口,抓不住就杀无赦。” 成七眼中杀气一闪而过,杀气腾腾地说:“属下领命!” “霍三。” “在!” 桑枝夏转而看着另一个悍然而立的人说:“你带人悄悄潜入西北三城,查一查那几家以贩粮为主的商户最近的具体动向。” 桑枝夏现在也想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事该有因果,凡是起乱,不是为财就是为仇。 徐家在京都的仇家是不少,可那些远在天边的仇家一时半会儿手伸不到西北,从西北三城入手应当无错。 霍三奉命起身,留人的手势还没打出来,就听到桑枝夏说:“此处不必留人,都带着去,尽快查清是怎么回事儿更为要紧。” 霍三面露迟疑:“东家,您身边不可……” “我身边有人护着,用不上你们。” 桑枝夏眉眼弯弯地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齐老,揶揄道:“您一只手能捶三个徐璈,想来护我也是游刃有余,您说是吗?” 有齐老这样的罕见杀器在,留什么护卫? 而且捣鬼的人目标是农场,又不敢闹得太明显,最多是盘算着如果桑枝夏去到农场的话,趁乱做些手脚,没有敢在青天白日闯进门来摘桑枝夏脑袋的胆气。 没什么可惧的。 打发走了霍三等人,桑枝夏缓缓靠在椅背上,唇角无声拉紧,声若呢喃:“至于我……” “我就在此处候着,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蹦跶到我脸上来了想毁我根基……” 第510章 当务之急是安抚人心 桑枝夏的安排条理分明,紧凑但不见半点慌乱。 齐老安静坐着也不插话,等桑枝夏叮嘱完神色紧张的几小只不许擅自出门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安排得也差不多了,你不如去歇会儿?” “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在这里守着你,出不了差错。” 如果有人能闯进来在齐老的眼皮底下伤了桑枝夏,那说出去才是真正的笑话。 桑枝夏顿了顿坦诚道:“我去了也歇不下,不如在这里多等等消息。” 不管是农场中突发的变故还是此去不知结果为何的徐璈,两边的形势都谈不上乐观。 在得到具体消息之前,桑枝夏可以克制住冲动在北院等着,但要真做到若无其事,那属实是难为人了。 齐老倒也不勉强她,随手对着眼巴巴看着桑枝夏的桑延佑指了指,使唤道:“去搬个棋盘来,让你姐姐陪我走一局。” 桑延佑得令跑得飞快,很快跟徐明阳几人七手八脚地搬来了棋盘,自觉地找了小凳子围着桑枝夏坐成了一圈。 齐老让了桑枝夏三手,等她落子后戏谑道:“丫头,你心乱了。” 桑枝夏哑然无声,齐老话声淡淡:“等你再年长几年,你再回想今日,就会发现今日只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小场面,不值当你为此心神大乱。” 桑枝夏嘴唇动了动没为自己辩解,无意识地搓了搓手中圆润的黑子。 齐老慢悠悠地落下一枚白子,轻笑道:“不过是些小事儿,算不上能入眼的云烟。” “为人首者,若想号令麾下而不失半寸先机,就务必要把自己的心神稳住。” “你乱了阵脚,如何令人信服?”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把棋子落在棋盘上,踌躇一瞬哑声说:“我有些担心。”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安排有没有用,但感觉自己很无能为力。” 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是真的会带来挫败。 “人活着就有力所不及之事,总有力竭之时。” 齐老了然一笑,手中白子不动声色地堵住桑枝夏的去路,微妙道:“你当家太早了,这个家里的人也太过依赖于你,但长此以往,总归不是办法,你说呢?” “丫头,试着信任你身边的人,也试着放开一些手,他们没你想的那么软弱无用。” 话音落,齐老毫不留情地捡走了被困死的黑子,好整以暇地笑了:“好了,下棋吧。”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纵横成局,落入下风的桑枝夏不得不收敛心神专注起来。 早升的日头一点一点朝着正中而去。 与此同时的农场内,不知在何处滚了一身黑烟的徐三叔气急地抹了一把脸,咬着牙说:“是有人蓄意纵的火,我们在最先燃起来的地方都找到了火油的痕迹。” 西北的冬日多雪而不见雨水,谷草干燥。 沿着农场搭建而成的一圈茅屋都是草木所建,遇火即燃,再加上有火油的助势,见了火星眨眼间就绵延出了整片的火海。 最先燃起来的地方是打谷场中的稻草,火势炸开人们赶着出来救火,紧接着周边的茅屋也都着了。 老爷子眼底凝出霜色,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怒说:“放火的人一直在附近。” 先是用打谷场中的火势转移注意力,下一秒就是对住人的茅屋下手,可见此人始终在暗中观察,伺机而动。 但火势绵延了半夜,来往人声无数,错过了一开始的先机,此时再想去从人群中把祸首逮出来的难度就无形大了许多。 徐三叔忍无可忍地狠狠咬牙:“父亲,这事儿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农场是……” “住嘴!” 老爷子厉声打断徐三叔的话,眸色沉沉:“你还不如个孩子冷静。” “夏丫头派人来说的话你忘了?此时要紧的不是东西,是人。” 人为万物之本,有了足够的人力,东山再起缺的只是时间。 可若是人心散了…… 老爷子手掌往下凌厉一压,彻底断绝了徐三叔的话头:“火已经压住了,当务之急是先安抚人心。” “即刻带人清点人手,受了伤的按轻重程度分别安置,另外再……” “嘿呀你们这是干啥?!” “我咋就跟你们说不清了?我都说了……” “你说的一箩筐废话有管用的吗!” 闹出动静的人粗暴地推开了拦路的村长,恼火地瞪着眼说:“他们都说了这是徐家招惹来的仇人报复!这是徐家的仇家,凭什么拉扯上我们这些人的性命?” “早先来做工的时候就说过来去自由,我们现在怕死了不想把命也丢在这儿,怎么你们还想拦着不许我们走吗?!” 老爷子闻声眸子无声一缩,被推开的村长一身狼狈,慌忙站稳了怒得跺脚:“谁说的这混账话?” “你跟我说是谁叭叭的,我……” “谁说的重要吗?” 那男子顶着一头一脸的黑灰怒吼:“谁说我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我们今儿差点被烧死了,这全都是因为来寻仇的人!这就是徐家害的!” 混乱之中村长还想去拦问个清楚,可脚下一晃立马就被赶过来的徐三叔扶住了。 村长急得满头的汗,顾不得站稳就嘶哑着嗓子喊:“想走的是不能拦,但走之前总要先把事情弄清楚啊!” “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你们这时候闹着要走,对得起人家待你们的好吗?!” 一场毫无征兆的大火,农场中损失惨重。 圈舍那边的鸡鸭鹅被烧死无数,耕牛和猪圈那边也没救出来多少,家畜还活着的不足三成,死的死,伤的伤。 就这还是农场中的人冒着大火拼死抢出来的,否则惨烈只会加倍。 谷仓上存着的粮食也被一把火烧了,从火场中抢出来的大米袋子被烧得染上黑烟破了洞,白花花的大米就这么混在了泥地里堆起的黑灰中,筛子都分选不出来。 火是勉强灭了,可往日让人一见就觉得欢喜的农场彻底变了个模样,满地烟尘黑烟四起,房倒屋塌狼藉遍地。 这种时候,不管是善后还是再建,农场中最缺的就是人! 可这些人偏偏在这时候闹起来了,这不是在拿刀卡人的脖子,生生闹着要人的性命吗?! 第511章 还没到提不动刀的时候! 村长苦口婆心地想把闹起来的人稳住,好说歹说就差没跪下去求了,谁知还是闹大了。 徐家被人寻仇的传言随风而动,原本不信的人听得多了,心里也难免多了几分存疑。 在农场中做工是好,工钱丰厚东家也不难为人,换作平时这都是旁人哭着喊着求不来的好福气,十里八乡的人都以自己在农场中干活儿为荣。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不曾威胁到自己的性命。 如今寻仇之说似假存真,人声沸起之时,慌乱一起就再难压住。 围着闹着要找徐家人索要说法的人扎堆而聚,紧跟着老爷子的徐三叔低声说:“父亲,这不对劲儿。” 固然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但劫后余生刚刚落下帷幕,经历了这场大劫的人理应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欢喜当中,就算是要闹,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 太凑巧了。 事赶事儿一件不落一件,时机把握出的正好,处处透出的都是难以言喻的蹊跷。 村长挡在前头还想说什么,谁知老爷子却在此时摆手把徐三叔往后一压,迈步往前:“不是要找姓徐的吗?” “我就是。” “老夫本名徐掣,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农场是桑枝夏和徐璈一手打造而出,老爷子始终不曾插手,也很少会过问农场中事儿,甚至不大在农场露面,外来做工的人认识他的极少。 闹在最前头的人将信将疑地看着老爷子,迟疑道:“你是徐家的?你能做得来这农场的主?” “我能。” 老爷子嗤笑出声,理了理不知何时皱了袖口,淡淡地说:“你要找的桑东家是我孙女儿,徐璈是我孙子。” “他们二人见了我仍要下跪叩头要压岁钱,这主我当然做得。” 老爷子的话声不大,但字字自带力度,宛如一只迎头落下的大掌,让人心头无端下沉。 村长满脸焦急还想说什么,徐三叔适时地扶住颤颤巍巍的老村长,低声说:“这里有我父亲做主,您去边上歇会儿喘口气吧。” 老村长今儿真的是拼了老命,很是豁得出去地想为农场挽回损失。 光是徐三叔亲眼见着的,老村长就带着人往着火的粮仓中冲了一趟又一趟,为的就是能多扛出来一袋大米。 徐三叔心中感念,眼中不忍一闪而过,在老村长出言拒绝之前低低地说:“外来做工的人闹起来了,咱们自己村里的还没出声呢。” “村里要是起了动静,就全指着您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您可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徐三叔打蛇掐七寸,一句就说在了老村长的心坎上。 老村长猛地一怔后当即就说:“不成!” “我得去看看咱们村里的自己人,可不能让他们这时候再冒出来添乱了!” 徐三叔一下没扶住,村长脚下一拐弯就急匆匆地走了。 徐三叔暗暗咬唇,走近了护在老爷子的身侧,以防有人情绪失控伤了人。 万幸的是这些人虽是闹着要走,但也没生得出伤人的虎胆,只是把老爷子围在了正中吵嚷。 “当初来的时候就说过,去留都随我们的意,我们往后不想干了,你们得把工钱结了!” “对!除了工钱,还有伤药银!” “我遭了这么一场灾祸,全是因为你家的缘故,你家必须把看伤的银子也给了!” 老爷子静立听着没言声,等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喊得差不多了,颔首道:“既是做了工,那就理应给钱,为我家之物伤了皮肉,这也理应算作是该给的。” “诸位的条件无可厚非,我答应了。” 最先说话的人没想到老爷子这么快就答应了,愣了下狐疑道:“你真答应了?” “这银子啥时候给?” 老爷子干脆利落地说出了两个字:“现在。” 人群瞬然无声,老爷子好性子地对着徐三叔说:“现在就在农场入口找个干净些的空地,找你许叔把册子拿来,对着名册划名儿,该结的工钱现在就结。” “另外把你胡叔请过去,受了伤的在他那里诊治,开出合适的药方来,估算清楚直到痊愈总共需要多少银子,一并给了。” 徐三叔不假思索地点头说是,立马往前走了一步说:“想结了工钱走的现在就跟我过来!” “伤重的排在前头,有大夫给你们开方子!药钱我家给了!绝不亏欠!” 原本闹哄哄的人担心的无非就是自己临时想毁约,怕拿不到自己该得的银子。 可老爷子做派如此干脆,一时间不少人悄悄对视,都有些说不出话。 老爷子像是没看到这些人变幻的神情似的,淡声说:“今日大火原因至今不明,我虽是徐家还活着能走动的老骨头,也无法在此时拿得出个明白的解释,多的我也说不清楚,来日查证清了是非自然知晓。” “但徐家来此几年,不曾作恶半点,这一点是众人有目共睹的,非是我夸大,寻仇一说是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事,我相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诸位可自有看法。” “但你们大可放心,农场今日虽是遭了难,但也感念大家曾为农场付出过的汗水,不至于在此时加以为难。” “缘来则聚,缘尽可散,你我今日各凭心迹行事,但求个好聚好散。” “好了,想走的去划名册拿银子,不想走的听吩咐走动,都散了吧。” 老爷子说完迈步欲走,挡在最前头的人面上似有挣扎,却被老爷子轻飘飘的一眼看得软了骨头。 老爷子纵横沙场半辈子,杀伐无数,眼底迸裂而出的煞气骇人惊心,只一眼就让人恍惚觉得是刀尖刺入了脖颈,冷汗直下。 最前头的几人惨白着了脸没了言语,老爷子负手穿过人群而出,另一边入眼的是一副让人心痛的乱景。 是真的毁了。 桑枝夏和徐璈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成果,在今日的一场大火下被摧毁过半。 现在目之所及看得见的全是火后的狼藉,这样的场景若是让桑枝夏看到了,不知该痛心成什么样儿。 老爷子缓缓呼出一口气,看着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的成七说:“你主子如何了?” 徐家的规矩,谁的人就侍谁为主,非主之命可不听。 老爷子虽是徐家的老祖宗,但他的确是使唤不动桑枝夏的人。 毕竟从蜀地回来以后,成七等人就是只听桑枝夏一人调令的暗卫了。 成七垂下眉眼,恭恭敬敬地说:“主子那边有齐老陪着下棋,一切都好。” “主子让我跟您说,万事不急,请您先回家休息,这边……” “回家?” 老爷子冷嗤一呵,眼中戾气迸起,字字带寒:“我孙女儿当着我的面儿被人踩着脸欺负了,我还能躺得下?” “查!” “务必要查清楚是谁干的!” “也该是让这些不知死活的人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到提不动刀砍不了脑袋的时候!” 第512章 我可谢谢你们这群盲流子了! 往日安和且宁静的农场随着渐大的风声响起了无数嘈杂,被刻意放低的议论声,和草木被冷风卷动而起的凛冽混在一处。 农场门口的空地上排起了一眼看不到尾的长队,其间站着的都是满脸紧张惶然无措的人。 这些人还是决定要走。 半个时辰前,被大火焚毁的粮仓表面被大致清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偌大的铁板,铁板上用血红的朱砂写就几个大字,恶毒和冰冷狠狠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球。 徐家满门必亡。 字字恶毒,宛如地狱深处最见不得人的杀机恶念奔涌而出,让人见之心头莫名发寒,也算是彻底做实了徐家被人寻仇报复一说,成为了推动人心做出选择的最后一把助力。 如果说在这块铁板被发现之前,大多数人对徐家被人寻仇的说法是半信半疑,那么直到此刻得到证实,心里那最后一丝摇摆不定也都散了。 赚钱活命是很要紧,可万事万物的前提都是自己还活着。 没有人知道徐家的仇家到底是什么人,也无从猜测藏在暗处的仇家有多神通广大的手段,但为了点儿工钱就能把自己的命丢在这里显然是不值得的。 离了这里,去了别处也能继续赚钱活命,但不知死活继续在这里待着,下场可就说不一定了。 心思浮动的众人再难平静下来,猜忌和畏惧就像是落在了干草垛上的一粒火星,遇风即燃。 跃动而起的大火席卷走了人们心头最后残留的一丝冷静,许多人似是觉得无颜面对昔日的东家,在走入排队的人群中时下意识地扭过了头,不去看不远处徐家等人的反应。 但排队等着划名册的人是肉眼可见的变多了…… 许文秀几人不得已之下跟着忙碌许久,安置受伤的人分发东西刚站下来歇口气,此时看到这一幕都失控地红了眼。 是气急也是心寒,是慌张也是无措。 想活命不奇怪,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可在明知现在农场是什么情况的条件下,无视往日东家给过的诸多恩惠和昔日大灾之年的救命之恩,甚至连三五日的缓和都不肯给,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狼心狗肺! 徐三婶本能地说:“不能让他们走啊!” “夏夏的暖棚刚建起来,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早前都说好了他们留下,可现在人都走了,那……” “让他们走!” 徐二婶眼底堆满了憔悴的血丝,用力抓住徐三婶发抖的手,死死地咬着牙说:“人心不齐,强留也是无用。” “此时要是拦着,麻烦只会更大。” 当下的情形紧迫,已经容不得她们去细想来日了。 这么多人急着要走,但凡她们展露出半点阻拦之意,这本就烈火焦灼的场面只会乱得更甚。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场面不能被打破! 徐三婶狠狠吸气,不忍多看似地别过了头。 徐二婶发红的眼睛从不敢与自己对视的人脸上滑过,声音沙哑:“只是这时候走了,往后再想回头客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二婶说得对。” 许文秀拿出身上的最后一粒糖块放在一个哭着的小娃娃手中,轻轻地说:“咱家夏夏是心软的,从之前到至今,都不忍从这些人的身上多谋半点好处。” “孩子心善是好事儿,但一道家门走出来的,哪会全都是好人?” 桑枝夏想打造的和乐共富若是成了幻想,高门大户出来的当家夫人也不愁拿不出御下威慑的手段。 许文秀一贯软绵带笑的脸上浮出冷意,一字一顿:“今日走出去的,过往可既往不咎。” “往后再想进来,拿不出卖身契也就不必聒噪了。” 但凡桑枝夏之前的心再狠断些,直接按规矩把卖身契一一收拢,今日何至于见此乱象? 被主家捏着卖身契的下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还能轮得到他们在此时离心往桑枝夏的心血上火上浇油? 许文秀罕见迸出的狠色,让跟着奔走了一宿的谢夫人无端一愣,紧接着脑中浮现而出的却是理应如此的恍然。 站在她身边的这几位虽说现在以善待人,可也都曾是高门掌家的一家主母,她们怎么会缺乏手段? 只不过是往日不欲多言罢了,怎会忍得下今日这种羞辱? 这一方角落中的对话没人听到,但在农场门前排队的队伍不断前移的同时,农场的另一角上演的却是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这里的人身上多是黑灰和烟尘糊出来的狼狈,一身的破衣被泥和黑灰滚得脏兮兮皱巴巴的。 甚至连眉眼都看不出原本的痕迹,活像是刚从灶坑里拎出来的,身上还能找见被火燎过的痕迹。 有些人的头发都焦了大半,眉毛也只剩下了半截,很难分出个人样。 他们的眼里也布满了难以言喻的畏惧和紧张,吓得话都说不清楚,却没去掺和前头闹得哄哄嚷嚷的人群,只是埋头在这里自发做一些帮得上忙的活儿,手上的动作一点儿没停。 被火燎得一头乱发焦躁飞起的汉子手指开裂血色被黑灰混淆,擦了擦脸留下一道分不清黑红的痕迹,哑着被烟呛得沙哑的嗓子说:“走?” “往哪儿走?” “那年闹饥荒大灾,我爹为了省下一口粮食,活生生饿死在家里,一家七口人眼瞅着是一个都活不下去了,可我们现在都活着。” “是桑东家不嫌我们这些人命贱,给了我们一口吃的,每天都有那么一碗稀粥,靠着那碗粥我们全家都活了。” “没有桑东家和徐家,哪儿来的我家?” 汉子抽了抽鼻子,把被烧塌下来横挡在中间的柱子艰难地挪开一截,苦中作乐地龇牙笑了:“我们全家七口人的命,都是桑东家靠着一碗稀粥从鬼门关前捡回来的。” “真要是死在这儿了,说破天了也就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用读书人的话那叫什么来着?” 有个不通文墨的半大小子兴冲冲地举手:“以身相许!” “我可去你爹的头!以身相许是这么用的吗?!你也不怕桑东家的男人来找你叔我玩命!” 胡乱坐在空地上歇气的人哈哈笑了起来,在这一天一夜中罕见的轻松里附和道:“那是不成,徐家小子把咱桑东家当眼珠子,你打这歪主意指定要被扒皮哦。” “小子,咱这叫报恩知道吧?” “就是咱们的命是桑东家救的,桑东家现在有了麻烦,咱们也可以用命去报答,这就是……就是叫什么来着?” “吃草搭环?” “血溅三尺?” 许童生:“……” “我可谢谢你们这群盲流子了。” 同样滚得通身黑烟狼狈的许童生路过此处,抓着自己的笔恼火道:“那叫衔草结环!以命相酬!” “别胡咧咧教坏小孩子!以身相许那不叫报恩,那是报仇!” “你们可盼咱东家点儿好吧!” 第513章 他们懂得什么叫做问心无愧 许童生跳着脚急匆匆地又跑远了,扔下的话惹得这群不懂得大道理的盲流子哈哈大笑,笑过了缓过气来的人又纷纷站了起来,接着之前的活儿继续做。 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活了一辈子面朝大地背对苍天,握着不敢放的是手里的锄头,忙碌半生却端不稳手中的饭碗。 人生来三六九等,他们活得宛如原野上的一根野草,稍微一点天灾大难就会要了他们的命去。 但是他们懂得什么叫做问心无愧。 立于苍天和大地之间的脊背为了生存可以无限下压,然而皮肉下的脊梁不弯,他们活得是堂堂正正。 桑枝夏对他们这些人都有大恩。 不管是当时得以低价买粮的,还是打着借的名义给了粮的。 又或是不惜犯险前来偷盗,结果却被好心收容的,他们这些人的命都是桑枝夏捡回来的。 桑枝夏和徐家是不是被人寻仇了不重要,这场大火的离奇真相是什么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活命扎根,他们不能在这时候选择离去。 有个身形瘦弱但无端透着坚韧的妇人低头,心疼地吹了吹自家儿子手上被烫伤的痕迹,红着眼笑着说:“长生,你还记得咱们娘俩刚来这里的那天吗?” 也是如昨晚大火似的深夜,他们母子实在寻不到半点活路了,决定冒死跟着躁乱的人群冲进洛北村,冲进那个据说藏着粮的地方。 苍天不曾落下半点眷顾,他们也被这里看守的人团团围住。 就在她带着无限恐惧把孩子护住时,伸到他们母子眼前的是一只带着老茧和干活儿痕迹,绝对谈不上细皮嫩肉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生得真好啊,容色之艳宛如话本戏台上所绘的神仙,眼中却带着不可言说的悲悯和柔和。 那只手把他们从冷冰冰的地上拉起来,给了他们一碗活命的稀粥,在开春之时给了他们一个窝身的茅屋,让他们宛如浮萍的母子在这里有了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 不是神仙,却给了他们求神都求不来的夙愿达成。 这样的好日子,哪儿是他们当时敢痴心去想的? 被叫做长生的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小脸被熏得黢黑,眼里却带着狼崽儿似的黑亮和狠劲儿。 长生握住妇人颤抖的手咬牙说:“娘,我知道的。” “东家救了咱们的命,给了娘工钱还让我读书,东家是咱家的大恩人,所以我们不能恩将仇报。”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东家的大恩的!” 诸如此类的对话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哄嚷的农场中自有一股与喧闹不融的平静流淌。 画扇带着从四处紧急找来的大夫赶到时,许文秀悬在嗓子眼的心轰然落肚。 “还是夏夏想得周到,有了这些大夫就好办多了!” 因大火而亡的人不多,但伤者不少,单靠着胡老爷子一人根本应付不过来,全都是拖着。 更多的生怕耽搁了会让农场的损失更大,挂着一身被烤干的血迹脚下根本不敢停,再这么下去也是能要命的! 画扇上前扶住许文秀颤抖的手,低声说:“老夫人您别担心,东家吩咐买的药材和请的大夫都陆续到了,凡是在此受伤的人都会得到妥善安置,您先去……” “嘿呀!” 许文秀打断了画扇的话,恼道:“我哪儿也不去!” “这乱糟糟的哪儿都没安排好呢,我能去哪儿啊?赶紧把你带来的人叫来,伤得重的都在后边呢!跟我来!” 许文秀等人赶到农场后,就把抢救出来的伤者按轻重缓急都分别安置在了不同的地方,此时带着大夫赶过去倒也及时。 运来药材的骡车马车陆续停下,大箱大箱的药材被搬下来,几十名大夫尽管还搞不清是什么情况,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下了车就纷纷打开药箱开始忙碌。 吴长贵被自家媳妇儿揪着,急得不行:“哎呀你别拦着我!” “这么大的事儿呢,我现在不去……” “那么多人都来了,现在不差你这一个了!” 吴嫂子不知哭了多少次,死死地抓着吴长贵说:“大夫来了,你赶紧去把你的胳膊看看,等包好了再去帮忙!” 吴长贵还不想答应,谁知身后却响起了一道轻轻的声音:“吴大哥,你听嫂子的话。” 吴长贵夫妇同时一愣,回头看清来人是谁,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吴嫂子难以置信地说:“夏夏?” “不是,谁把这事儿跟你说了?” 桑枝夏还没说话,吴嫂子就连珠炮似的白了脸:“天爷菩萨啊!你怀着孩子呢!” “你哪儿能来这种地方?赶紧回家去!” 世人对生死多有忌讳,特别是有孕的妇人,在世人眼中就是横跨在生死之间的人,以身孕育新生,新生的代价却是一只脚跨在了鬼门关上。 谁家要是有有孕的妇人,不凑巧村里要是出了丧亡的白事,那都要把家门好好地关严实了,在白事结束前绝对不许出门,免得沾染了不吉利。 桑枝夏都快生了,农场里这次可是死了人的,尸首就都摆在后头呢! 这里…… 吴嫂子白着脸就要去扭送桑枝夏回家,谁知桑枝夏却捂住她的手说:“嫂子,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在家里坐不住。” 她一开始是不打算来的,但情形不同,齐老也怕她在家里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扰了心神,索性就亲自陪同带着她来了。 吴嫂子想也不想地说:“就是出了大事儿,你才不能在这里待着!” “走走走,我现在就送你回家去!你……” “徐璈来了!” 前头的人群中不知哪个眼尖地喊了一嗓子,下一秒震动耳膜的就是响彻大地的马蹄声。 听到声音的人纷纷转头,看清不断掀起烟尘急速赶来的人,不由得捂着嘴深深吸气。 徐璈一身黑衣打马在前,脸上不知为何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苍白。 吁一声狠狠地抓住缰绳马蹄腾空扬起,紧跟在他身侧的,赫然就是西北大营跟在陈年河身边的军师邬连! 邬连所带的人换下了军营中的装束,黑衣怒马却仍带着军营所出的肃然和整齐。 徐璈翻身下马落地,邬连慢了一步飞快地说:“徐少主先进去,外围自有我,尽可放心。” 徐璈低低地说了声多谢,无视身遭无数探究惊讶打量的目光,横跨人群跑到桑枝夏的身边,扶住桑枝夏手的瞬间声调沙哑:“枝枝。” “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514章 果然是受伤了吗? 徐璈走近的瞬间桑枝夏就察觉到了不对。 衣裳不是出门时穿的那套,而且徐璈的身上还带着一股绝对称不上淡的香味。 桑枝夏有孕后对各种香料的气息极为敏感,这一点徐璈非常清楚,这味儿不像是从何处沾带来的,反倒是像在蓄意遮盖。 徐璈脊背笔挺步若流星,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唇色却透出一股难言的苍白。 桑枝夏的视线从徐璈的肩背上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说:“都办好了?” “嗯。” 徐璈像是累极了似的,勾了下唇才轻轻地说:“人没事儿,就是暂时不方便走动,已经带回来了。” 陈菁安遇险情况危急,能捡回一条小命已是万幸。 此时人多眼杂,桑枝夏不便问更多细节,只是状似疲惫地往徐璈的身侧靠了靠,与徐璈十指交握的手不留痕迹地托住他的胳膊,淡声说:“人没事儿就好。” “点翠,我站着不舒服,去给我找两把椅子来。” 桑枝夏话锋一转直接无视了吴家夫妇要把自己扭送回家的话,指了指边上还算宽敞的空地说:“摆这儿,我坐着歇会儿。” 点翠小跑着去找椅子,桑枝夏摁着徐璈跟自己一起坐下,半边身子有意无意地把徐璈挡在了自己身后。 因老爷子做主的隐瞒之策,再加上徐璈出门时没来得及跟其余人说,徐璈得到农场出事儿的消息比桑枝夏还晚。 紧急之下,徐璈完全来不及做出多的反应,只能在第一时间设法跟西北大营中的邬连取得联系,赶回来时请邬连从大营中调出了一批人前来镇场。 人多的好处立竿见影。 原本农场中因为潮起的寻仇之说纷扰不堪,言论不断。 可随着邬连大手一挥,数百人迅速把控住了农场外围,成队的黑衣男子一言不发的不断朝着狼藉一片的农场内部挺入,有条不紊,镇定有序。 这些之前怎么都堵不住的话头逐渐有了消下去的迹象,场面顿时也没那么乱了。 徐璈找来的援兵来得太及时了。 桑枝夏来了的消息很快传入许文秀等人的耳朵,等这些心急如焚的人赶到时,桑枝夏却只是笑着摆手:“我没事儿。” 这点儿小打击,挺得住。 在家里只能被迫等消息时,心里翻涌的是无法控制的焦躁,等亲眼见了如今农场是何种模样,那种萦绕心头的情绪倒是散了不少。 不就是毁了么? 这片土地上原本也是什么都没有,再建不难。 桑枝夏飞快地闭了闭眼定下心神,在一众说不出担忧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说:“死伤情况如何?现在核查出数了吗?” 早一步赶到的成七往前一步,低声说:“回东家的话,大致已经出来了。” “目前找到的亡者二十七人,伤着二百三十八,轻伤一百六十二人,余者都是不同程度的重伤。” “请来的大夫正在为这些人诊治,暂无性命之忧。” 桑枝夏眼底冷色飞快掠过,垂下眼帘沉默一瞬,声调沉沉:“伤者全力救治,亡者全力安抚。” “传我的话,在今日之乱中亡命者,为人子者,抚恤银五百两,其在世的父母直到百年之前,皆归农场赡养,月银五两,年米一千。” “为人父者,同抚恤银五百,在世的妻儿同归农场负责,幼子我负责出钱抚育成人,读书进学或是想学成本事的,我皆会铺路,在幼子长成婚嫁成家之前,一人月银五两,年米同数。” 这些人都是因农场之过丢的性命。 不管是出钱还是出力,桑枝夏不会逃避半点,都会负责到底。 成七低声应下,桑枝夏接着说:“伤者同理,不论伤情轻重,所需的医药诊治我一力承担。” “伤愈之前,除该有的医药银,轻伤不耽误生活者,一人月补月银三两,伤重者一人月补五两。” “若因此变故有了肢体伤残者,后半辈子的生路皆由农场负责,工钱翻倍,终身不改。” 生死之线给人带来的冲击最大,出现伤亡的人家也最是悲痛欲绝。 可桑枝夏的话,相当于给这些陷入绝望的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幸死了的不用担心妻儿父母来日的活路,遗憾伤残的也能在农场中找到余生的活路。 在无法改变生死之局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所有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结局了。 起码死者可魂魄皆安,活人也可以承接亡者的余荫,在往后的日子里活得不那么艰难。 家中有了伤亡的人又悲又喜地掩面而泣,人群中接连不断响起的都是不可思议的抽气声。 一次给出五百两! 那可是实打实的五百两! 这么多银子,换作平常这些人活一辈子都不见得有机会见到,但桑枝夏却说今日死了的每一个都赔! 在众多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画扇和点翠垂首上前,打开的箱子中装着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桑枝夏明显是有备而来。 谢姨面带沉重,接过成七手中的册子拔高了嗓门说:“谢铁生家的!” “上前来!” 被叫到的老妇牵着懵懂不知事儿的孙女儿哆哆嗦嗦地往前,桑枝夏不忍多看似地别过了头。 坐着一直没说话的徐璈用手挡在嘴边咳了几声,面不改色地把掌心往身边的草垛上抹了抹,沙哑道:“今日被烧毁的茅屋会在年前建好,届时会给你们祖孙分一个小屋。” “老人家尽可安心,往后遇上什么难处,只管上农场来寻人,我给你们做主。” 孤寡老幼身怀巨银,难免会招来不怀好意的恶念。 但有了徐璈这一句话就不一样了。 在洛北村,甚至放眼西北三城,能财大气粗胜过徐家的屈指可数。 而且徐家的来历成谜,家中老少看似和善,实际上不为人知的门路深不可测,谁人敢不忌惮? 有了徐璈明着说出口的庇护,就算是有人敢动不好的歪心思,也不得不好生掂量。 老妇人原本沉浸在儿子亡命的悲苦和对来日的惶恐当中,猝不及防听到徐璈的这一句许诺,当即就感激得要拉着孙女儿下跪磕头:“多谢东家仁慈,多谢……” “老人家不必如此。” 徐璈身形快到几乎无法捕捉,猝然出手稳稳地扶住了要下跪的老妇人,字字重若千钧:“我们夫妇说话算话,绝不食言。” “今日之故是我们对不住大家,但来日定当全力庇护,绝不让为此受苦之人遭半分欺辱。” 徐璈单手把泣不成声的老妇人扶着站起,言毕往后重新坐下,神色依旧平淡。 可就在他错身落座的瞬间,桑枝夏鼻尖微动捕捉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味和血腥气,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失控狠狠一跳。 果然是受伤了吗? 第515章 何惧这点儿微末血煞之气? 桑枝夏压下眼底晦色,清了清嗓子说:“继续。” 似是感受到了桑枝夏不可对人言的焦灼,谢姨念名册的速度快了许多。 有失去儿子的父母,有失去丈夫的妻子,还有滚得一身黑灰双眼发红的稚子,双双看向桑枝夏的目光都带着悲痛的血红,无言之下洋洒而出的全是难以言说的沉重。 桑枝夏等着把该发的抚恤银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了,命人把这些人都先送回暂时的住处,单手托着自己显眼的腹部站了起来。 桑枝夏对徐璈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后头受伤的人,最多一刻就回。” 来都来了,该去的地方必须去到。 要走的人那边有老爷子镇着,农场中的收拾有徐三叔盯着,这些都暂时不用桑枝夏操心。 她再去安抚一下为此受伤的人,看过一眼便可走。 徐璈想也不想地站了起来:“我随着你一起去。” 他拼死赶着回来,为的就是不让桑枝夏一人去面对。 他都在这儿坐着了,就不可能只是来坐着。 桑枝夏眼中闪过不赞同,徐璈却低声说:“枝枝,我坐不住的。” 眼下这种情形,桑枝夏本就不该来。 桑枝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下意识地看向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的齐老。 徐璈身上突兀的香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瞒得住别人却忽悠不过齐老的鼻子。 齐老注意到桑枝夏眼中的担心,摸了摸胡子微不可见地摇头。 “无碍,我看着呢。” 扶着自己的大手一如往日的有力沉稳,只是指尖却带着令人心惊的苍白。 仇敌未清,事态不明。 桑枝夏很清楚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是自己还是徐璈都不能当众露出破绽,所以迟疑只在一刹,桑枝夏就果断扶着徐璈的手朝着后边走了过去。 谢夫人目睹了这一幕无法阻拦,急得脸煞白一头的汗:“太胡来了。” “这都要生了,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姑爷怎么也不说……” “来都来了。” 徐二婶看着互相牵着走入人群的年轻夫妻,傲气道:“原本是怕惊着夏夏,可这明显是咱们杞人忧天了。” “夏夏撑得住,徐璈也撑得住。” “咱家的孩子骨子里就是硬的,这点儿风浪算不得什么。” 谢夫人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满脸文弱的许文秀脸上罕见多了几分血气的悍利,微不可闻地咬牙:“我徐家先祖是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的不世之功,是在刀尖箭矢中打出的百年荣耀,不过是死伤几个人罢了,有什么可撑不住的?” “流着徐家傲骨的子嗣,何惧这点儿微末血煞之气?” 更大的难徐家不是没遭过。 抄家流放举世恶名的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如今当真没什么可怕的。 一直悬在众人心头的刀被桑枝夏和徐璈的镇定摘下,再无顾忌和束缚后,留在农场的徐家众人眼神越发冷锐坚定。 跟着一同到了这里的徐嫣然找到胡老爷子,自发拎起了药箱在伤者中奔走。 徐明阳和桑延佑等人不懂医术,但胜在一身蛮力还动作快,来回跑着搬东西发药材,忙活得小脑袋上挂着的都是汗。 实实在在做出来的,远比虚无缥缈的传言更为可信。 原本杂乱的农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安抚,不管是救人还是挪动烧毁的东西清理现场都多了几分条理。 桑枝夏和徐璈在逐渐稳下来的局面中,也终于看到了那块被认定为徐家仇敌报复的朱砂铁板。 “徐家满门必亡?” “呵。” 徐璈毫不避讳地呢喃出声,眼底堆满讥诮:“好大的口气。” 号称未来天子的东宫太子都不曾做到的事儿,这是哪儿来的作死之徒想取而代之? 没看到这么一块铁板之前,桑枝夏还隐隐担心是最近行事走漏了风声,惹来了昔日的徐家仇敌。 可看到了铁板之后,这种猜测就随风散了。 如果真是徐家昔日的敌人,下手绝不会留下这样类似诅咒的恶语。 因为身居高位的人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那就会是直接送入地狱,毫不留情。 不是故人,那就好办多了…… 桑枝夏心念飞转捏了捏徐璈的手指,低声说:“走,咱们先回家。” 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徐璈本来想说自己再留一会儿,毕竟这里杂事儿满堆,总没理由都扔给老爷子和徐三叔。 可桑枝夏却不等他开口就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徐璈,跟我回家。” 徐璈眸子微动,齐老警告似的动了动脖子,手指跟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阵作响:“小子,你是自己走,还是我带你走?” 徐璈:“……” 忘了这里还有个只偏心不讲理,上了手还特别能打的老头儿…… 徐璈抿紧了唇不说话了,默默地跟着桑枝夏一起调转方向。 齐老心满意足地颔首一笑,一起往外走时注意到桑枝夏的额角似覆着一层细细的汗,心头莫名一跳。 “丫头?” 桑枝夏深深吸气缓缓呼出,攥紧了徐璈的手在他发抖的目光中轻轻地说:“如果产婆说得没错,这俩小东西应该是等不及了。” “有点疼。” 规律的疼。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要添丁进口。 徐璈脑中一空本能地就要去抱桑枝夏,结果还没动作就被桑枝夏死死地掐住了手腕:“别慌。” “车就在前头。” 桑枝夏对着跟自己打招呼的人露出个笑,压低了声音说:“产婆说过开始疼一时半会儿还生不下来,别吓唬人,咱们自己回去就成。” 许文秀和谢夫人她们都在这里,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如果这时候让她们知道桑枝夏发动了,那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人立马就得炸锅。 农场这边离不得人,不能乱。 桑枝夏说话的功夫,齐老就施展轻功去逮胡老爷子了。 桑枝夏一直紧紧握着徐璈发抖的手,话音清晰:“产婆奶娘都是在家候着的,齐老和胡爷爷也在。” “暗中使人把谢姨和点翠画扇叫上,不可声张。” 桑枝夏还想说什么,却被徐璈脱口而出的颤音弄得没了下文。 徐璈惨白着脸说:“好……都听你的。” “枝枝你别怕,我们现在就回家……” 第516章 花开果成,儿女双全 生产所需的人和物都是早就预备好的,虽说今日发动得很突然,但是在诸多准备下也没显出半点慌乱。 齐老和胡老爷子分别给桑枝夏诊脉确定一切正常,二老守在了产房外等着。 徐璈无视谢姨的劝阻守在了产房内,端着手中的小碗努力控制着发抖的手,把褐色的红糖水往桑枝夏的嘴边递:“枝枝,你再喝一些。” “齐老说现在还早,你多吃几口免得一会儿脱力。” 桑枝夏被逐渐规律的阵痛折磨得头脸都是冷汗,强逼着自己张开嘴咽下去一些,在徐璈又想递来时忍无可忍地咬住了他的手腕:“疼……” “东家您稍忍着些,现在别浪费力气。” “来来来,按我之前跟您说的,好好吸气,慢慢呼!” 产婆拔高了嗓门以作提醒,本想把不该出现在产房的徐璈轰出去,结果对上徐璈阴沉得吓人的脸默默地闭了嘴。 徐璈自己无所顾忌,旁人何必跟着瞎着急? 不过…… 年过半百的产婆意味不明地收回目光,呼出气时眼里带着无声的感慨:早就听说这对小夫妻感情极好,今日得见才知传言远比不上现实。 能不顾忌讳跟着进了产房满眼都是妻子的男人,桑东家为其生儿育女吃的这番苦头倒也值了。 产婆收敛心神继续在边上提醒桑枝夏调整呼吸,压抑的呼痛声传至门外,齐老的脸色阴冷得几乎杀气腾腾。 胡老爷子以为他是担心,故作轻松地说:“这丫头的胎养得好,现在也……” “快两个时辰了。” 齐老阴沉沉地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动静?” 胡老爷子苦笑道:“妇人诞子哪儿有那么快的?” “不过刚才不是都看过了吗?脉象一切都好,会大小皆安的。” 齐老眼中浮起阴鸷不说话,胡老爷子摸了摸胳膊上争先恐后冒出的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地在心里为徐璈点了一根祷告的蜡。 桑枝夏必然是大小都安,可徐璈就不一定了…… 依照齐老对徐璈旷日不改的偏见,等桑枝夏遭完了这番罪,等着徐璈的必是一壶好的。 门外的二老坐立难安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紧闭的大门被不断打开,来回送出端进的都是血水。 谢夫人本来是打定主意在农场里帮忙,等弄得差不多了再跟着许文秀她们一起回来。 谁知桑枝夏和徐璈前脚刚走,她在农场里就死活待不住了。 就跟被小猫反复抓挠心尖子似的,全身难耐,莫名其妙的就是心慌。 谢夫人心神不宁地赶着进门,一步不敢停地进了北院,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吓得脚下一软失声而出:“夏夏?!” “夏夏她……” “没事儿。” 胡老爷子没想到谢夫人在这时候回来了,赶着在她发慌之前解释道:“就是到了日子的正常发动,眼下大小都是好好的,只等着……” “哇!” 一声清脆的啼哭声从屋内炸响,院内几人同时一震,下一秒在几人耳边炸开的就是产婆欢喜的声音:“哎哟,是个大闺女!” “东家您别泄劲儿,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闭着眼哇哇大哭的孩子被奶娘用襁褓包好,刚送到隔间,产房里又响起了一声脆亮的哭声。 “弟弟也出来了!” “恭喜东家,花开果落,是对姐弟的龙凤胎呢!” 初生的孩儿哭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产房内的欢呼声不断传出,守在院内的几人飞快冲进隔间,齐老第一时间就赶着去给桑枝夏把脉查看情况。 桑枝夏实在是累极了,恍惚下也听不清身遭的人在说什么,挣扎着看了一眼被抱起的孩子,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徐璈一直单膝跪在床头,看到桑枝夏眼皮一合急得下意识地喊:“枝枝!” “你小子别嗷嗷!” 齐老反手给了徐璈的后脑勺一巴掌,恼火道:“你也不看看她都累成什么样儿了!” “让她安心睡会儿!” 徐璈脑中嗡鸣不断,死死地盯着脸上缺少血色的桑枝夏,嘴唇反复蠕动发不出半点声音。 紧赶着进来的谢夫人这时候才注意到徐璈,愣了下正想说不合礼法,看到徐璈拿着沾了温水的软帕给桑枝夏擦汗,以及徐璈手腕上被咬得皮肉烂飞的惨状,到了嘴边的话无声消散。 罢了。 这都是桑枝夏的福气…… 齐老和胡老爷子轮番诊脉,确定桑枝夏只是累得睡着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大口气。 徐璈还握着桑枝夏的手呆呆的一动不动。 小娃娃稚嫩的哭声逐渐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儿,谢夫人忍着泪也跟着笑了。 “好……太好了……” 母体安稚子全,儿女皆平皆大欢喜! 胡老爷子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对着笑得眼发红的画扇说:“嘿,还杵着干什么?” “赶紧去农场那边跟老爷子他们报喜啊!” 刚历经了农场大火这么一堆糟心事儿,可不得好生张扬一下庆贺起来? 画扇恍然大悟一般拔腿就冲,半道上遇见了许文秀等人,话刚说了一半许文秀就欢喜得哎呦出声:“生了?” “母子都好?” “好,都好着呢。” 画扇忍不住笑地说:“幸天庇佑得了对龙凤,姐弟和东家一切都好。” 许文秀欢喜得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抓起裙摆就朝着家中跑。 徐二婶和徐三婶对视一眼,脸上的疲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喜色。 徐二婶抓住点翠说:“快快快!” “快去跟老爷子报喜,老爷子听了肯定高兴!” 报喜的人冲入农场,在外忙了一天一夜的人也在陆续归家。 欢天喜地的笑声中,桑枝夏沉沉睡着对此一无所知。 徐璈还是在屋里守着,手腕上的咬伤被简单处理了一下,雕像似的坐着谁劝都不动。 许文秀抱抱大孙女儿稀罕稀罕小孙子,欢喜得舍不得撒手,难得分出一抹精力给了大儿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孩子都吃了两顿奶了,当爹的还没抱过?” 谢夫人望着被抱在徐三婶怀中的小娃娃满眼慈爱,哭笑不得地说:“别说是抱了,看都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呢。” 通常初为人父的男子都是宝贝孩子,少有关注到别的。 可徐璈瞧着不像是为了子嗣延承有多欢喜,一眼都没顾得上看。 许文秀啧了一声懒得去揪徐璈,戏谑道:“他不抱我们抱,这么稀罕人的宝贝疙瘩,他要是来抢我还不乐意呢。” 徐家的孩子不少,但怀中的这俩小宝贝可是四代的嫡长,不管是身份还是珍贵都大为不同。 一次得了儿女双全,许文秀刚当上奶奶都高兴疯了,哪儿还有闲心理会徐璈? 一女一子平安诞下,这是徐家近年来最大的喜事儿了。 故而哪怕徐家人碍于农场中发生的变故,暂时无意张扬,喜讯还是顺着风似地传了出去。 第517章 我犯什么错误了,你想休夫? 第二天的傍晚,许文秀在外头接待来贺喜的人,桑枝夏沉沉睡足了十个时辰,才终于睡够了似的艰难地掀起了眼皮。 徐璈趴在床边睡着,察觉到手中握着的指尖动了,触电似的抬头,看到桑枝夏立马说:“枝枝你先别说话,我这就去给你倒水。” 温热润喉的水是一直在桌上备着的,徐璈自己先抿了一口确定不烫,才扶起桑枝夏让她慢慢地喝。 一杯水下肚桑枝夏喉间的燥热缓和不少,她只觉得全身酸痛,但一直沉甸甸的腹部轻巧了许多。 愣神似的眨了眨眼,桑枝夏恍惚想起之前的事儿,茫然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奇道:“孩子呢?” 徐璈像是突然被问住了,脊背莫名一僵后解释说:“两个孩子都好,在边上有人看着呢。” “枝枝你饿了吧?厨房备着吃的,我现在就去给你拿?” 桑枝夏暂时还没觉得饿,靠在软枕上懒懒摇头,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期待:“我不想吃东西。” “你去把孩子抱来我瞧瞧?” 桑枝夏醒了,徐璈飞走的魂儿也终于回来了。 这个刚当爹但疑似忘了孩子的人,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娃,走进隔壁伸手就要一手一个。 守着摇篮的谢夫人吓得站了起来:“姑爷,孩子还小见不得风呢,你这是要抱着去哪儿?” 徐璈熬得双眼通红,眉眼间却带着笑,看得出抱孩子的姿势不太熟练,但仗着自己手大力气大,一手一个看起来倒也稳当。 屋里的两个奶娘看得心惊胆战,谢夫人也满脸紧张。 徐璈浑身僵硬,但隐藏之下竭力装出了游刃有余,解释说:“枝枝醒了,想看看孩子。” “我抱过去给她看看。” 谢夫人一听桑枝夏醒了面露欢喜,当即就伸手说:“那你把孩子给我一个,我抱着跟你一起过去。” 徐璈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后缩了缩,不露破绽的镇定之下,有些说不出的不好意思:“岳母放心,我抱得住。” 谢夫人面露为难。 徐璈忍着羞愧说:“我还没仔细瞧过呢,我抱抱。” 谢夫人错愕地张了张嘴,眼睁睁地看着徐璈把往日一步的路拆成了三步来走,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走了出去。 奶娘不是很放心,小声说:“谢夫人,咱们要跟上去吗?” 这当爹的一天一夜都没想起来孩子的事儿,就这么让他抱走了合适吗? 谢夫人脚下不由自主地一动,可步子还没迈出去就戛然止住,失笑道:“罢了。” “人家小夫妻稀罕稀罕孩子,我们跟过去搅和什么?” “你们就在这边候着,耳朵灵醒些,万一那边叫人了赶紧过去,我去厨房看看吃的。” 桑枝夏累了一天睡了一天,还没怎么吃过东西呢。 屋里的桑枝夏一点儿没觉着饿,看着并排放在床上的两个小娃娃,神色复杂。 桑枝夏指着粉色襁褓里正在砸吧嘴的说:“这真是闺女?” “是不是弄错了?” 谁家小闺女长得黝黑发黄还没几根头发??? 闺女长这样还得了?! 徐璈落在女儿身上的目光极尽温柔,宛如眼前的不是个皱皱巴巴的小猴子,而是个什么飞天而下的小仙女,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当然是女儿。” “枝枝,咱家的女儿是姐姐呢,是咱们的嫡长女。” 桑枝夏不忍直视地吸了口气,目光转向一旁的水蓝色襁褓,表情挣扎:“这个真的是儿子?” “徐璈你要不再仔细看看,我觉得这个才是闺女。” 尽管一母同胞同时出生,但这个号称是弟弟的崽儿,不管是五官还是皮肤都自带柔光。 没有皱皱巴巴的,不发红也不发黄,胎毛浓密发黑,小脸白嫩,这真的不是闺女? 桑枝夏眼里堆满怀疑,揪着襁褓的一角开始挣扎:“这才是女儿吧?要不咱们再确认一下?” “女儿长这样多好看,这……” “我们的女儿很好看。” 桑枝夏:“……” 徐璈不容置疑地强调:“枝枝,咱们的女儿是最好看的。” 桑枝夏毫无征兆被来自父亲的盲目自信冲了一脸,短暂的愕然后不信邪地飞起了眉毛:“不行,我要亲自确认一下。” “你说的我不信!” 非常倔强的桑枝夏非要亲自核对一遍,面对确实无误的结果,桑枝夏在欢喜过后陷入了一言难尽的沉默。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看了眼俨然变成傻爹的徐璈,口吻微妙:“都说女大十八变,这话应该不是骗人的吧?” 徐璈的食指被眼都没睁开的女儿握着,笑得满眼痴傻。 桑枝夏接着说:“我之前觉得吧,小富即安,银子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差不多够花就行。” 徐璈继续傻笑。 桑枝夏幽幽叹气:“我现在觉得,这个想法或多或少是错了的。” 如果她和徐璈的女儿不幸长成了个小猴子! 那银子少了绝对不行! 长得不好看就算了,但是必须有钱! 有很多很多花不完的钱! 桑枝夏望着风格迥异的姐弟俩长久无言,觉得儿子在胎里真的是抢走了女儿的盛世美颜,甚至想抓起来打屁股。 徐璈乐得龇出了大牙,轻而又轻地在女儿的小脸上滑过指腹,大手轻轻地抚着儿子的胸口,声调柔柔:“枝枝,这是我们的孩子。” 桑枝夏怔然而笑。 徐璈一手一个小娃娃,闭上眼笑得志得意满:“这是融合了我们血脉的孩子。” 这么小这么柔弱的小东西,是他们的。 以后这两个小东西会慢慢长大,会在蹒跚学步后咿呀出声,会抓着他们的手迈步往前…… 徐璈眼眶无声泛红,看着两个小家伙都睡实了,揽住桑枝夏低头在她的眉心轻轻一吻:“枝枝,谢谢你。” 刚出生的孩子每日除了吃就是睡,除了吃饱睡足外再无旁的烦心事儿。 可桑枝夏觉得自己不行,她过不了这样的好日子。 因着是双胎的缘故,许文秀等人一番协商后,非逼着她坐足双月子休养,把人摁在屋里就不许动弹。 桑枝夏被关得骨头都冒懒气了,歪在椅子上一手晃着一个摇篮,长长叹气:“我真的不可以出去走走吗?” 谢夫人想也不想地说:“走?这屋里装不下你了?” 桑枝夏无言以对。 谢夫人总算是在欢喜过后想起了秋后算账,手指一抬就戳在了桑枝夏的脑门上:“仗着姑爷宠你,你也太胡来了。” “怀着的时候肆意,生的时候胆儿大,坐月子的时候也不老实,昨晚闹着要沐浴梳头的是不是你?” “你出去打听打听,谁家的新妇能肆意成你这样儿的?你不怕姑爷和亲家母对你有意见?” 谢夫人谨小慎微半辈子,说话办事儿都得慎之又慎,唯恐一言不合犯了忌讳。 然而桑枝夏的活法远远违背了她的过往认知。 谢夫人又是欢喜桑枝夏遇上了好人家,得了个好依靠,又是惶恐生怕桑枝夏会失了这样的福气,喜忧掺半之下忍不住微微叹气。 “换作在京都,姑爷这样的好人物身边不说美妾环绕,也不会少了伺候的人。” “如今姑爷的房中就你一人,你既是嫡母正室,就合该再稳重些,好生拢着姑爷的心思,否则万一被人抓住了把柄,对你来说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谢夫人所言字字肺腑,桑枝夏听完却只是懒洋洋地笑:“娘,徐家祖训非婚后五年膝下无所出外,不可纳妾,这我不是跟您说过吗?” “规矩是死的,人的心思才是活泛的。” 谢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桑枝夏一眼,低声道:“姑爷是你的依靠,你不许太任性了,记住了吗?” 以夫为天是谢夫人根深蒂固的想法,这一点桑枝夏改变不了。 不过说到见异思迁纳妾添房……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看了一眼进来的人,揶揄道:“孩儿他爹,你以后想纳妾坐享齐人之福么?” 徐璈端着许文秀熬的补汤进屋,眉梢一挑微妙道:“我犯什么错了,你想休夫?” 第518章 你当三天哑巴是自找的 休夫二字一出,谢夫人原地化作无言的石雕不知该作何反应,徐璈看起来倒是神色如常,还心情很好地叫了一声岳母。 谢夫人又是无奈又是局促地站了起来:“小年轻家家的不知忌讳,这样不吉利的浑话可不能浑说。” 徐璈从善如流地点头说是,等把坐立难安的谢夫人送出去,折身进屋才慢悠悠地说:“枝枝,岳母又跟你念叨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 桑枝夏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逆光走来的徐璈,微妙道:“说你坐享齐人之福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样的话谢夫人其实不是第一次提醒桑枝夏了。 男女情意是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毫无坚固可言。 誓言出口倒是不难,可真的能做到坚守一生的人却屈指可数。 谢夫人自己见多了人心变幻世故无常,总忍不住会担心桑枝夏的往后。 人心是把控不住的。 自古如此。 桑枝夏和徐璈现在感情甚笃,可谁人能预判将来? 桑枝夏知道谢夫人的提醒不是恶意,只是半辈子都习惯了战战兢兢,惯性作怪罢了。 可这样的话听的次数多了,桑枝夏就忍不住想逗徐璈:“你真不想?” “都说男子之福在于妻妾成群,环肥燕瘦尽在怀中,你就没有一丁点儿这种念头?” 徐璈弯腰熟练地逗了逗摇篮中要睡不睡的小家伙,懒懒地说:“枝枝说的是醉卧美人膝?” 桑枝夏露出个孺子可教的微笑,换来的是徐璈玩味的眼神:“我以为我已经是了。” “嗯?” 桑枝夏狐疑挑眉。 徐璈含笑往前,低头在桑枝夏的鼻尖惩罚似的咬了一口,含混道:“我卧的不仅是美人膝,我还得了美人心。” “你说呢?” 桑枝夏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愣了下失笑把张嘴就啃的人推开:“去你的。” “都是当爹爹的人了,一张嘴说不出半句正经的。” 徐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勾唇笑了,伸手把摇篮里醒了呜呜在叫的小娃娃抱起来,手指不安分地在娃娃白嫩的小脸上戳了戳,歪头笑得笑里藏刀:“枝枝,我回来时听徐明阳说,糯糯和元宝的名字定下了?” 桑枝夏平安产下龙凤胎已经一个月了。 因为家中长辈都认定孩子大名不可马虎的缘故,暂时只让桑枝夏和徐璈定了小名儿。 桑枝夏做主,女儿叫糯糯。 徐璈给儿子叫了个不是很雅致的元宝,立意为民间俗语俗名儿好养活。 至于大名儿,整整一个月,老爷子都在了孩子定名儿一事足不出户,从书房门前路过隐隐听到的都是哗啦的翻书声,以及老爷子和齐老不肯示弱的争辩。 徐璈本来以为自己身为人父义不容辞,这样的责任理所应当该落在自己肩上。 谁曾想还没找到机会加入战局,就被齐老反手一贴哑药,连人带药从书房里扔了出去,随后等着他的还有老爷子手中杀气凛然的长鞭,威慑十足。 不服气且倔强的徐璈在齐老手中足足哑了三日,至此被迫抱憾退出。 原本也想展现一下自己文采的徐三叔擅长观察形势,见势不妙果断闭上了自己的嘴,任由书房中不敢挑衅的老爷子和齐老继续你争我夺。 书房中的争论激烈,最后选出的几个名字被送到了桑枝夏的手中,让她做最后的定夺。 桑枝夏想到近来的热闹有些好笑,警告似的横了一眼格外手欠的徐璈,说:“定了。” “糯糯叫徐瑾宁,元宝叫徐瑜初。” 怀瑾握瑜,安宁晓初。 老爷子和齐老斟酌再三才敲定的名字,拿出来却不怎么讨徐璈的喜欢。 徐璈逗弄着怀中的眨巴眼的小元宝,嗤道:“合着让我哑了三天,就琢磨出这么几个字?” “你敢摸着良心看着咱家的元宝说,你想出来的一定就更好听吗?” 桑枝夏一点儿给徐璈留面子的意思都没有,想到不久后可能会有一张酷似徐璈的小脸被人叫做徐元宝的画面,嘴角就控制不住地抽搐。 “你当三天哑巴是自找的,我劝你别挣扎了。” 再挣扎的话,说不定就不止哑三天了。 徐璈眸色一暗哼了一声不接话,等怀中的小元宝被逗得要哭了,忍笑把小家伙放回摇篮,转头看看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徐瑾宁,满眼慈爱:“姓甚名谁都是身外物,男子汉大丈夫何须斤斤计较?” “我又不是叫他铁锤大柱,怎么就是见不得人了?” 桑枝夏呵了呵懒得理会,看到他手欠又想去戳徐瑾宁的小脸,忍无可忍:“徐璈,闹哭了你自己哄。” 徐璈悻悻缩手,还没来得及辩解就听到桑枝夏说:“我被关在家里一个多月了,陈菁安的伤好得如何了?” 桑枝夏觉得自己名为坐月子,实则是关禁闭。 这一个多月里,她走出去的最远距离就是院子里,更多时间都在屋内。 至于外头的事儿…… 家里大大小小的都在忙活,但嘴都跟糊了浆糊似的一个赛一个的紧,问就是哑巴了,反正坚决不能说。 桑枝夏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孤立无援无处可问,唯一还能打探些细枝末节的人就是徐璈。 徐璈眼看着摇篮中的两个娃娃心痒手痒,碍于桑枝夏眼中的警告实在不敢碰,索性凑到桑枝夏的身边,把下巴杵在她的肩窝里磨。 他一开口呼吸就打在了桑枝夏的耳垂上,语调轻轻:“多亏了齐老圣手敢下猛药,陈菁安的小命算是保住了,三五十年大约是死不了。” 然而过重的伤势需要慢慢休养,至少这小半年内是宛若废人,不好再多蹦跶了。 桑枝夏眉心一跳,视线转至徐璈的身上:“你的呢?” “你的伤都好全了?” 月前那日桑枝夏就察觉了不对,只是来不及问。 后来乱七八糟的一堆事儿,再加上徐璈这人惯来会插科打诨,桑枝夏愣是等到了今日才逮住机会。 徐璈呼吸无端一轻,手指拨弄着桑枝夏的耳垂含混道:“我只不过是受些皮外伤,胡乱养几日就都好了。” “不信你闻,我身上都没药味儿了。” 桑枝夏皮笑肉不笑地说:“脂粉香味也淡了不少,看样子是近来不喜熏香了?” 徐璈闷闷地笑了几声把脸埋进桑枝夏的肩窝,明摆着又是想赖过去。 桑枝夏推了几下没把人推动,叹了口气无奈道:“农场那边呢?” “那边的事儿可都安排好了?” “都差不多了。” 徐璈漫不经心地说:“事发那日没找到多的线索,但事后插的钉子起了作用,已经差不多知道是谁干的了。” 第519章 这狗东西做的什么青天白日梦? 农场出事儿不足一日,就因徐家被寻仇之言引发了人心动荡。 当时虽是把场面镇住了,但惧于流言选择离开的人也不少。 桑枝夏看过送来的册子,原本在农场中做工的人数破千。 在出事儿后的三日内,前后走了四百余人,对急需人手重建的农场而言损失不小。 而这些选择离去的人,也并非都是怀有异心之人。 徐璈指尖缠绕起桑枝夏的一缕头发,话声慢慢:“纵火的人没当场抓到,但我找到了火油的来路,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个叫柳生的人头上,他住的地方曾放着几个木桶,地上残留有火油的痕迹。” 想要一次把那么多火油不留痕迹地带入农场是不可能的,必然是少量多次悄然带入。 桑枝夏眸子微缩。 徐璈冷笑:“事发后的第八日,我在南城的荒野中找到了柳生的尸体,怀中还抱着一罐沉甸甸的金子。” 事情查至此处似乎线索就断了,但桑枝夏知道不止于此。 桑枝夏放轻了声音:“只死了一个柳生?” 徐璈笑了,感慨似的在桑枝夏的侧脸上吧唧亲了一下,含笑说:“枝枝果然聪慧。” “我仔细盘问过农场中的人,事发后寻仇之说起源跟这个柳生毫无关系,最先出自刘强之口,跟他一起叫嚷的还有六人。” “目前找到了五具尸首,还差两个。” 然而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两个人不见得还活着。 人死了,明摆着的杀人灭口。 幕后之人或许早就想到了毁尸灭迹这一步,只是动作没有预想中快,还是留下了破绽。 徐璈似是觉得这么坐着不舒服,没骨头似的长腿一支棱,歪了身子直接躺靠在了桑枝夏的腿上,淡淡地说:“我查了才发现,这几人的家人早在两个月前就离开了西北,昔日亲眷故友不知其去向,早就躲起来了。” 这场针对农场的阴谋预谋已久,绝非临时起意。 桑枝夏脑中飞快掠过数个可能的猜想,紧接着就听到徐璈说:“不过有个地方也在兴建庄子,瞧架势与咱家的相似了个九成半,还大肆招揽从咱家农场出去的人前去做工,枝枝你猜是谁?” 桑枝夏既是决意把农场做大做强,对这方面的关注就不可能会弱。 徐璈一提醒,桑枝夏眼眸眯起:“我之前听说有个从江南来的富商,在南城大兴土木购入荒地,似有在西北扎根之意,此人貌似姓彭?” “聪明。” 徐璈闭上眼打了个响指,笑眯眯地说:“彭远亮身上有趣的地方不少,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西北了。” “仔细说起来,他其实是咱家的老对头了。” 桑枝夏反应极快,脑中白光一闪,当即皱眉道:“你是说当年那场饥荒之难是……” “是他。” 徐璈眼底浮起讥诮:“那时他假借行商贩粮的名义潜入西北,大肆购空此地秋收之粮,凭借一己之力搅起了一场饥荒,而后销声匿迹没了踪影。”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时候又来了西北。” 彭远亮到西北大约半年,起初并未轻举妄动,反而是悄无声息地入住南城,直到闹出这么一出好戏。 桑枝夏手指抚过徐璈的鬓角,低声说:“确定是彭远亮?” “是暂定其中有他。” 彭远亮到西北时日不长,但靠着自身手中的强悍财力,以及长袖善舞的特质跟西北三城数得出名号的商户来往不浅,短时间内就积攒下了不错的交情。 这回针对农场一事,也不只有彭远亮的手笔。 当年的饥荒大戏出自东宫之手,剑锋直指当时的西北总兵陈年河,彭远亮充其量算作是一枚马前卒。 而彭远亮此时来到西北,不惜耗费周折弄出这么一番动静,为的也不可能只是眼红桑枝夏的农场红火想分一杯羹。 桑枝夏心头莫名一凛,皱眉说:“难不成是京都那边的授意?” “之前不是说那位自身难保了吗?手还这么长?” “东宫那位充了多大的分量不好说,不过我猜他的目的不光是农场。” 徐璈眨了眨眼,意味不明地说:“枝枝你别忘了,这里还有西北大营呢。” 陈年河这个眼中钉已经被弄回京都了。 皇上不知怎么想的,并未及时遣派新的总兵到任,西北大营如今的兵权统辖在副将手中,暂无主将。 吴副将是桑枝夏的老熟人,在农场里带着人吃喝了不少鸡鸭鹅猪,只是这份儿一起饿过肚子的交情少有人知,但吃下去的东西就得作数。 徐璈掸了掸指尖,轻飘飘地下了定论:“之前饥荒一事,你坏了彭远亮的空粮大计,紧接着农场丰产之风吹向四处,再加上摸清了西北大营中的粮食多来自此处,他会下手也不奇怪。” 如果春狩上京都真的要迸出点儿水花,那么握在手中的兵马自然是越多越好。 东宫想要趁西北大营无主将,一举拿下让西北大营成为太子手中随时可呼应的筹码,就必须先动此地军心。 把西北大营目前来粮最大的农场毁了,紧接着建出一个不弱于农场的庄子,再施以花招取而代之。 进而不管是以利诱之,又或是以强权压之,总归找得到下手的地方。 而且在旁人看来,陈年河担任总兵时,还能仗着陈家的力砸出三分浪。 目前暂代总兵之职的吴副将只是微末出身,身后并无强大家世作底气,面对接连而出的变故,会倒戈投诚也不奇怪。 据徐璈所知,彭远亮已经假借他人的名义,前后给吴副将送过好几次拜帖了,只是暂未得到回应。 桑枝夏飞快抓住各种蹊跷细节捋出了脉络,惊讶之余没忍住嘲道:“我倒是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挖个地种点儿粮,在这些大人物眼中还真成了一碟子能上桌的菜。” “这么看得起我的吗?” 这杀招的头一招,竟是直冲着她来的? 徐璈被桑枝夏话中的讽意逗笑,抓着桑枝夏的手握了握:“枝枝,我很早就跟你说过,粮为兵马之本,也是万民之本。” “你觉得自己只是个种地的,在别人眼中可不是这么回事儿。” 农场所出的粮食数额惊人,北城一处每年所得,就可抵挡别的地方三五城池所出。 洛北村的农场是西北三城最大的饭碗,也是西北大营最大的粮仓。 这里是西北看着不起眼,但最是重要的命脉。 桑枝夏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古怪,啧了一声揉捏着徐璈的耳朵尖说:“你说,彭远亮知道咱家农场丰产的诀窍在于一代一育的粮种吗?” 徐家所用的稻种每年一育,缺了这个过程就无效用。 就算是被人偷走了一部分粮种,能起到的作用不亚于是一杯水倒入了湖泊,水花都难起。 桑枝夏思前想后,口吻微妙:“他该不会以为只要开荒做得好,千粮万米都来找吧?” “把我的农场烧了,下一个丰产的就能是他了?” “这狗东西做的什么青天白日梦?” 第520章 随了他爹的根儿,矫情! 农场得以发展至如今的规模,其中依托而出的附带产物不少,但关窍仍是在数倍增产的粮米之上。 单纯从粮种的外观以及耕种的程序来看,似乎也与寻常的耕种方式无异。 然而关键在于粮种的不同。 桑枝夏脑子里虽然装了前世从伟人耕耘中总结出的无数渊博,但苦于时代限制育种技术有缺陷,辛苦三年所得的粮种性状也仍不稳定,缺憾颇多。 育种的过程桑枝夏选出了值得信任的人接手,但这些人其实压根不明白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也分不清试验田中的稻种与外头的稻种有什么区别。 桑枝夏倒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到了藏私留一手,单纯是因为要从根源说起太过复杂,她有心想说别人也不见得听得懂,耽误时间不说,还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化。 所以时至今日,除了日常帮着桑枝夏整理记录手册的徐璈隐约猜到了一些关键诀窍外,再无一人知晓增产的关键是什么。 桑枝夏燃起的怒火中升腾出了几分滑稽,要笑不笑地说:“我听说粮仓里的稻种数量对不上,少了百来斤?” 徐璈表情淡淡地点头:“查过了,是被人潜进去分批偷走的。” 人已经查清被徐璈处置了,这样的细节就不必赘述了。 桑枝夏见他眉眼间翻涌着阴沉,误以为他是在为粮种被盗一事生气,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偷就偷吧。” “得了这么点儿东西翻不出浪,最多就是一年的好处可吃,等一年秋收过了,再留下的就很不中用了。” 一季一育,一代一翻。 这才是桑枝夏手中粮种的杀手锏,每年增产最多的种子全都来自试验田。 而试验田里的东西,此次分毫无伤。 粮仓中能被偷走的根本不是农场的命脉,那是她之前留下准备免费发给附近百姓送人情的,压根不值得动怒。 徐璈沉默了一下确定桑枝夏没有强撑镇定,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低声说:“枝枝,不急。” “彭远亮跑不了。” 只是在收拾彭远亮之前,还需要再顺着藤子往下摸点儿东西。 但凡是跟此事有关的,不管背后站着的人是东宫太子,还是西北三城中的其余商户,一个都别想跑! 最挂心的事儿查出了眉目,桑枝夏心里踏实不少,分出来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其他事儿上。 一场大火受损最严重的地方是农场中的谷仓圈舍,以及在农场附近绵延成排的茅屋。 农场前后流失的人手不少,但是这时候敢留下的,众人心思都一般齐,格外好办事儿。 再加上邬连和吴副将及时出手,知道农场人手不足的困境后,直接从西北大营中调了一队人手前来帮忙。 人心齐,房屋起。 赶在冬日寒潮来袭之前,被烧毁的茅屋短短一月就先后再建,数量和面积更胜之前,俨然已经有了村外村的架势,成果斐然。 整个洛北村上下奔走忙碌,口鼻中呼出的热气跟扑面的冷意相撞,在冷冽的空气中散出了一片小小的白痕。 就在这种看似不起眼实则组成了烟火人间的平淡中,农场的满地狼藉总算重新打理出了些许样子,桑枝夏也总算是熬到了被允许刑满释放的日子。 她总算是可以出月子了! 时至冬至,炊烟起。 桑枝夏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厚厚的狐裘,嘴角反复蠕动,眉心挣扎狠跳:“娘,其实我真的觉得大可不必。” 许是老天悯人意,今年西北的冰寒比往年都要来得晚些,桑枝夏也觉得没前两年那么冷。 而且这才到冬至呢,现在就里三层外三层,还加披风狐裘裹了密不透风,等再过些日子可怎么熬? 桑枝夏少有这种被裹成球的经历,不是很自在地伸手扯了扯衣领,刚一动作手上就被谢夫人啪地抽了一下:“不许动。” 桑枝夏:“……” “娘,我……” “你说什么也不顶用。” 谢夫人紧锁着眉满脸严肃,扒拉着桑枝夏在眼前转了一圈,确定每一层都裹得严严实实了,这才说:“我说让你多在家里养几个月,你非说不。” “既是要不听话,那就必须把衣裳裹足数,不然你就在家待着。” 桑枝夏在家足足被关了两个多月,现在是一点儿也不想在家窝着了。 一心只想冲入狂风的桑枝夏瞬间变得无比乖巧,在一旁抱着小糯糯的许文秀看得好笑:“你娘说得对,要听话。” 桑枝夏看着谢夫人拿出的小暖炉,笑得干巴巴的:“是,我听话。” 狐裘加身暖炉到手,谢夫人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出门前愣是逼着桑枝夏又多戴了一顶雪帽。 “这天看起来像是要下雪,你记得把帽子戴好了不许摘,千万不能受冻受风,记住了吗?” 桑枝夏千依百顺说什么都应好,出门前弯腰挨个戳了戳小糯糯和小元宝白嫩得跟豆腐似的脸蛋子,看着两个小娃娃圆溜溜的大眼睛心头软成一片,忍不住又戳了一下。 小糯糯早了不到半刻当了姐姐,从出生到月龄为二,小小两个月的年纪就带着一眼看得出的镇定,面对桑枝夏的上手习以为常,堪称是气定神闲地打了个小哈欠,一副我懒得搭理你的样子。 小元宝是个两个月的小男子汉,不光是有出生那日就看得出的眉眼精致秀气,这个小男子汉还娇滴滴的,一点儿都不镇定。 跟小糯糯的冷静无视不同,小元宝在被戳到第三下的时候就在瘪嘴了,眼里还有泪花花打转。 桑枝夏的动作莫名一僵,在许文秀和谢夫人同时投来的不满目光中撒手就走:“婆婆,娘,我先出去了。” “一会儿回来给你们带暖棚里新出的冬萝卜当果子吃!” 桑枝夏说完像是生怕屋里的人反悔了被逮回来似的,一路踩着地上的积雪跑得没了影儿。 谢夫人扶着门框怅然叹气:“我记得夏夏以前没这么皮的。” 那时候尚在闺中的桑枝夏温顺得跟只胆弱的鸟雀一般,谁的声音稍微大些,就能吓得眼眶发红。 谁知只不过短短三年,竟是脱胎换骨变成了如今这般? 谢夫人继续叹气,徐二婶抱着要哭不哭的小元宝哄了哄,满不在乎地说:“别只说夏夏变了,夫人你瞧瞧这屋里的谁不是换了个活法?” 徐二婶揶揄道:“旁的不敢说,你单看看我嫂子你亲家母,当年多温柔的人,现在不也染了揪徐璈耳朵的泼辣?” 如果不是突逢大变,她们这些人或许一辈子都会被包裹在那层光鲜体面的贵妇人的皮囊之下,哪儿会有如今的样子? 徐三婶前半生清高冷性,万般皆下尘,是活脱脱的孤傲才女。 现在呢? 徐三婶被她的眼神盯得好笑,嗤道:“吃人的世道,太绵软了活不下去。” “放得下架子挺得起腰板,活着才是体面和要紧,我觉得夏夏这样很好,比当不得事儿的强。” 几人言语之下说起了桑枝夏,紧接着不知怎地就说到了两个小娃娃的身上。 徐二婶好不容易把险些被亲娘戳哭的小元宝哄好,忍不住笑话:“这可是小男子汉呢,怎么还比糯糯喜哭闹爱委屈呢?” 小糯糯一日哭不上两次,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嗷嗷几声就止得住。 小元宝不行。 这孩子活脱脱地像个舌根长出去三尺长的,一旦嗷嗷起来,没个一盏茶歇不下去,再惹了还能接着嗓门极大继续哭。 这么大的嗓门也不知道随了谁。 许文秀的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撇嘴道:“随他爹的根儿。” 谢夫人的笑容无声凝滞,难以想象地说:“姑爷他……他不是自小稳重的吗?” “稳重?” 许文秀想到徐璈幼时的样子,口吻复杂:“亲家母你想多了。” “他跟稳重可没多大关系。” “他爹小时候就这样,矫情!” 第521章 他们说是应邀而来的故人 长大后的徐璈看起来沉稳八方,行事也极为有度。 然而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许文秀被小元宝堪称小魔王似的矫情,勾起了多年前不算美妙的回忆,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小脑门,气得笑着说:“跟他爹一模一样,是个折腾人的。” “还是咱家小糯糯乖,来奶奶稀罕稀罕。” 被稀罕的小糯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分外乖巧地吃饱就睡。 许文秀逗着逗着笑出了声儿,屋内暖意融融笑声也不曾断过。 与此同时,徐璈打了个响亮亮的喷嚏。 走在他旁边的桑枝夏幽幽转头:“冷了吧?” “我就说我身上的披风有一件是给你带的,我现在就脱下来给你?” “枝枝。” 徐璈揉了揉鼻子,意味不明地说:“你要是敢把岳母给你穿的衣裳脱下来一件,我现在就要把你抱回家了。” 桑枝夏:“……” 徐璈转头笑得一脸和善:“我还要回家跟岳母告状。” 桑枝夏:“…………” 徐璈:“娘肯定也要说你,而且……” “她们看你如此不听话,你下次出门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徐璈一个字没说威胁,字字都是恐吓。 桑枝夏无言以对地把不安分的手缩回去,想想气不过地拧了徐璈一下:“厉害了,现在拿我当徐明阳吓唬了?” 徐璈心情复杂地叹气,很是诚实地说:“徐明阳现在不好吓了,那小子好像聪明了点儿。” 桑枝夏微妙扬眉。 徐璈惆怅更深:“就连徐锦惜都不好糊弄了,他们多了个军师,以及一个打手,集体长脑子了。” 桑延佑和陈允虽是才到西北不久,可都是秉性极好的孩子,跟徐家的几小只相处得十分愉快。 当然,打架的时候除外。 陈允文弱,但脑子转得快,人也机灵,跟徐明煦一样,秉持的搞事原则都是动嘴不动手。 桑延佑比不得徐明阳的一身腱子肉,却满肚子冒泡的都是坏水,再加上对拳脚功夫的悟性绝佳,现在已经摆脱了被徐明阳摁着暴打的逆境,能在被揍中爬起来顽强地抵抗三分。 这群萝卜头内部并不团结,上午结盟傍晚翻脸,打急眼了连徐嫣然这么稳重的都会搅和在战局中甩银针,徐锦惜也在寻找机会下脚绊子。 揍得毫无章法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几家的大人见了,谁都懒得多管。 打就打呗,反正打也打不出什么好坏来,索性就由着孩子们的性子去。 然而他们也有一致对外的时候。 只要跟徐璈对上,小胳膊必然朝着一个方向拐,拳头指向皆是徐璈。 徐璈惨遭几小只集体针对,看不出忧愁反而有种引以为荣的傲感。 桑枝夏忍着笑说:“听说他们昨晚还埋伏你了?” 昨晚徐璈回来得晚,人还没进门呢,桑枝夏在北院都听到了外头炸响的欢呼声,以及徐璈堪称气急的一声兔崽子们。 但碍于徐璈的面子,桑枝夏昨晚忍住了没出去观战,此时说起忍不住的好奇:“怎么回事儿?” “真被埋伏到了?” 徐璈皮笑肉不笑地说:“就他们?” “那几个小浑蛋在门口挖了个坑,还盖了稻草和木柴做掩饰,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压根没掉下去。” 桑枝夏头顶冒出几个问号,徐璈脸色微变,笑得意味深长:“但是三叔没看到。” 桑枝夏猛地吸了一口凉气,顺着徐璈的目光转头,看到裹着一身黑气迎面走来的徐三叔,所有的戏谑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这群小兔崽子…… 徐三叔现在想想都还在上火:“那马车的轱辘一下就折进坑里去了!最后是找了五个人一起抬出来的!差点就把马腿撅了!” 桑枝夏低着头不敢接话,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笑出声来。 徐璈清了清嗓子把笑意压在唇角,状似正经地说:“三叔,兵者诡道也,下次回家的时候还是多看看路。” 徐三叔气得瞪眼。 桑枝夏赶紧说:“三叔消消气,我回去就说他们,这也太胡来了。” 徐璈摔下去倒是没什么,也伤不着他。 可要是真把马腿撅了,那不是耽误事儿吗? 徐三叔怒气稍减,横了徐璈一眼才说:“没事儿,不用你训,我已经收拾他们了。” 徐三叔说着往前头的暖棚指了指,冷笑呲牙:“不是劲儿大喜欢挖坑么?今儿一早都被我逮来挖地了。” “挖不完谁都别想走!必须挖满三天!” 桑枝夏不忍去想那些小浑蛋举锄头挖地是什么样子,哭笑不得地说:“那三叔叫我们来,是想让我们去捡乐子的?” “那倒不是。” 徐三叔摆摆手说:“有人找到了农场里,说是应邀而来的故人,我想着你不是闹着要出门吗?就没把人送家里去。” “人就在前头的暖棚里,去瞧瞧?” 故人? 桑枝夏在舌尖咂摸了一下这两个字的含义,下意识地看向徐璈:“这种时候来找我的故人,你说会是谁?” 徐璈抬手把她被风吹开的帽子往下压了压,慢悠悠地说:“既是故人,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走,咱们去看看。” 农场的大火损毁众多,但不曾波及暖棚这边。 众多暖棚如同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纵眼看去有种让人意外的震撼。 徐三叔走在前头带路,一边走一边说:“你们来得正好,菜棚那边的小菜鲜嫩得很,我正想说找人摘些送回家去,你们一会儿一起带回去,晚上加菜。” 这时节的西北菜比肉贵,能不啃萝卜白菜土豆子吃上一口脆生生的小菜,堪称是冬日里一大享受。 徐璈应了说好,绕过被培得高高的地埂踏进暖棚,正在低头打量菜地的两人闻声回头。 桑枝夏眼中掠过一丝惊讶,笑意浮在了眼里:“呦,是你们来了?” 一身青衣的沈安竹没了之前深压在眼角眉梢的紧绷和倦色,眉目舒展温和。 她掸去指尖的泥,看着桑枝夏和徐璈笑得戏谑:“在外游荡不知出路,想起桑东家之前说过的此处可有寒枝可依,特来寻一碗饭吃。” “只是我们夫妻二人身无长物,不知桑东家是否愿意收留?” 第522章 我当然是倾向于让你去经商 桑枝夏是真的没想到沈安竹和孟培这么快就来了西北,回过神来沈安竹话中自然带出的夫妻二字,桑枝夏的眼中泄出了几分戏谑。 “什么时候行的婚仪?” “若是早些告诉我,我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寻不出半点贺喜之礼,只能空口干话地说一声恭喜。” 孟培许久不见好像更憨实了些,听到这话转头看着沈安竹,大手摸着后脑勺就嘿嘿地笑。 沈安竹耳廓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红,没好气地横了傻大个一眼,故作镇定:“我倒是有心想贪东家的一份儿厚礼,只可惜我们不曾大办婚仪,你找不到机会送。” 沈安竹曾是富家千金,孟培只是个山野盗贼。 阴差阳错的命运将他们连接在一起,漂浮多年无依无靠,等大浪落下再见平静,早已物是人非,遍寻不出当年的模样了。 面对桑枝夏面上的玩味,沈安竹笑道:“就是席天慕地燃了三支清香,荒郊野岭的也没请半个宾客,简单得很。” 他们都再无亲眷在世,也没有想请来道贺的宾客。 二人立于天穹大地之间,叩问求白首的只是两颗想厮守一生的心。 跟世人眼中的大贺大礼相比,这个过程简直就是简陋。 谁知桑枝夏眼中笑色渐深,打趣道:“你们这天地倒是拜得实在。” “天地可见诚心,往后定是一番顺遂了,恭喜。” 沈安竹垂首一笑,望着暖棚中出人意料的青翠之色,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我之前从未到过西北,不过偶然听人说起,都说西北苦寒难熬,每入了深秋除却松柏,再难见一抹青色。” “如今所见,看来是传闻不符?” “倒也不是。” 桑枝夏随手指了指暖棚外的冰天雪地,轻飘飘地说:“除了这里,你们在来的路上可曾看到半点好颜色了?” “不急。” 桑枝夏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其中关窍你多住些时日就知道了,现在不急着说这个。” 徐璈伸手扶了一下没让桑枝夏踩在湿软的稀泥上,极具风度地接上了话尾:“远道而来少不得奔波,二位想来也累了,不如先到村里暂时安置住下,其余的来日再说?” 沈安竹和孟培都不是省油的灯,二人随便扔出去一个,也都是棘手的茬子。 但要是为己用,那就不用担心了。 徐璈早就把这两人查了个底朝天,也知道他们记着桑枝夏的人情,顺水推舟给桑枝夏再揽两个干活儿的人,徐璈很是乐见其成。 常言道客随主便,沈安竹和孟培既然是决定来西北投奔桑枝夏,来时就做好了一切都听桑枝夏安排的准备。 故而一路跟着往村里走,难掩新奇地打量着所见的一切,面上的诧异一直就没消失过。 托了农场重建的福,徐璈索性就这还没散了的人手,在村中的空地上多建了两座小院,此时挪出一处来让沈安竹和孟培落脚正好合适。 桑枝夏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转了一小圈后抚掌道:“地方不算大,但你们夫妇二人住是足够了。” “来日家中添了小娃娃的话,往边上扩一扩也方便。” 沈安竹听她一杆子给自己支出去了老远,眼神扑闪好笑道:“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东家倒是想得周到。” 桑枝夏狭促地眨了眨眼,目光在正在说话的徐璈和孟培身上一转,放低了声音说:“那不是早晚的事儿么?” “只要有心,不难的。” 沈安竹无端闹了个大红脸,桑枝夏揶揄成功心情大好,一道儿进屋坐下了就开门见山地说:“刚才在外边人多,我也不好说问太细。” “现在既是没了旁人,那我就直说了?” “可。” “我这里的情况想来你们也打听过了,你是想从商呢,还是想在农场管事儿?” 农场中的产出和收入分别为二,一部分来自地里的收成,另一部分来自附带的产物。 要是从商的话,那就是去铺子里当掌柜。 无意去人多的地方就更简单了,农场管事所做的事显然要纯粹许多。 桑枝夏摩挲着指腹,慢条斯理地说:“墨鼎山还有一处茶山,东山那边有一处药园,这两处也缺人。” “你要是不耐迎来送往的嘈杂,可以任选一个感兴趣的。” 沈安竹没做选择,反而是笑道:“东家如此信得过我?” “用人不疑。” “我当初既然是敢邀你们前来,就没心思多想别的,你呢?” 桑枝夏托腮而笑:“你想去哪儿?” “东家心中更偏向于我往哪儿去?” 沈安竹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扔回给桑枝夏,桑枝夏耸肩一笑坦然道:“我当然是希望你去经商。” 这人可是传承多代的经商世家出身,肚子里的商经比常人见过的算盘都多,放在铺子里绝对是一把好手。 桑枝夏手底下能人不少,但这样的人物当真是一个也没有,全都是在摸着石头过大河,谁都做不到胜券在握。 不过桑枝夏愿意让沈安竹自己选,什么都可以。 沈安竹望向桑枝夏的眼底深处唇角微勾,笑得从善如流:“那就听东家的吩咐好了。” “我去何处做什么都可,东家说了便可作数。” 桑枝夏满意地喟叹:“如此甚好。” “那你们先休整几日,等元气养足了再来寻我,我给你定个合适的地方?” 沈安竹竖起食指左右摇了摇,失笑道:“东家,您能安排去处的只有我,不是我们。” 桑枝夏的本意是想把沈安竹和孟培安排在一处,总不能人家夫妻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到了她手里就弄得变成了一年一度的牛郎织女。 猝不及防听到沈安竹这话,桑枝夏愣了下:“孟培是另有打算?他不跟你一起?” “跟也不跟。” 沈安竹像个老神棍似的,半遮半露地说:“具体往哪儿跟,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得看徐少主是否愿意收人。” 徐璈? 桑枝夏脑中白光闪过,出了小院后不甘寂寞地戳了戳徐璈的胳膊:“孟培跟你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你俩合计出什么章程了?” 第523章 你豁命拐带的新娘子呢? 徐璈把桑枝夏进屋后脱下的狐裘裹好,拍了拍桑枝夏的脑袋说:“他说自己不是经商的料子,也不懂得种地栽粮,想跟着我拼点儿别的。” 准确地说,孟培是不甘心让沈安竹跟着他只能当一辈子的商户,想奔了徐璈手下来一把大的。 徐璈耳边回响起孟培带着狠意的话,笑得微妙:“没看出来,这人倒是个豁得出去的狠角色。” 孟培不知道徐璈在布的棋局,也不清楚京都的具体风向。 但是这人就是很敢。 猛到哪怕还没上桌寻着座儿,就敢对徐璈扔下了狠话,表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 桑枝夏听完微微咋舌:“这……别的不说,胆儿挺肥。” 徐璈挑眉笑了表示赞同,不过却并未流露出半点拒绝之意。 他欣赏有野心的人,也不会用无欲无求的人。 有了庞大的野心开刃,那才会是一把好用的刀。 桑枝夏猜到徐璈有自己的打算啧了一声,看到前头坐在驴背上兴奋招手的陈菁安,神色一瞬变得古怪。 “话说,陈菁安招惹的麻烦……” “徐璈!嫂子!” 陈菁安猛地一拍了一下驴屁股,在尥蹶子的驴发出的叫吼声中卷着残雪冲了过来:“哎呦我等你们半天了,可算是来了!” 疯跑的驴在被徐璈拍开之前艰难止步,把手欠的陈菁安从背上甩下来就彻底疯了。 眼看着那头驴飞奔向了地埂的远方,桑枝夏的嘴角抽了抽:“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吗?颠簸得这么剧烈,没问题?” 陈菁安的胳膊还挂在脖子上,脸上也带着虚弱的白。 然而精气神却比得上刚发疯冲走的驴,眼里都黑黝黝的亮。 陈菁安不以为意地说:“小伤,只是骑驴在道儿上溜达一圈透透气,不碍事儿。” “死不了最好。” 徐璈面无表情地看着活蹦乱跳的陈菁安,字里行间带出的都是满满当当的杀气:“不过我劝你还是少出来蹦跶,免得又被谁逮住了要拧脖子,下次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等人去救你了。” 陈菁安要拍徐璈肩膀的手停滞在半空,紧接着听到的是桑枝夏一言难尽的劝告:“主要是你这事儿吧,虽说是吃了大亏,但咱还不太好找说理的地方……” “你说你……你干什么不好,做什么要去招惹玄天阁呢?” 桑枝夏是真的很想问,陈菁安你是疯了么? 活腻了你也不能去拐别家的新娘啊! 陈菁安整个人彻底呆住,干巴巴地挤出一声笑,摸着鼻子心虚地说:“徐璈不是说保密的么?嫂子你都知道了?” 桑枝夏要笑不笑:“很难装作不知道。” 陈菁安两个月前遭遇的追杀实在惨烈,不光是自己险些把小命丢了,就连闻讯前去救命的徐璈都负伤而归。 事发后陈菁安昏迷不醒的半个月里,桑枝夏和徐璈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脑子里的各种阴谋论此起彼伏,过筛似的来回查了一大圈,就为查找真凶。 然而这边还没查出个具体眉目,陈菁安终于把小命从鬼门关内抢了回来,然后桑枝夏就经徐璈的嘴得知了这么一个惊人的真相。 外出办事儿的陈菁安不知道怎么想的,先是揍了人家第二天要成亲的新郎,紧接着又在人家成亲的当天,勾搭走了人家的新娘子。 新郎官被陈菁安打得卧床不起,新娘子逃婚去向成谜。 本来欢欢喜喜准备结两家之好的双方父母怒了,其中新娘的父亲是玄天阁的阁主,当即广布追杀令,不惜代价要取陈菁安的狗命。 陈菁安的确是伤得厉害,追杀他的人也不计其数。 可就这么回事儿,真没地方说理。 徐璈甚至不敢再往细了查,更别说是去帮他找场子。 碍于陈菁安自己行事缺德,这口气不咽也得捏着鼻子咽。 桑枝夏口吻晦涩:“玄天阁好像是挺大的杀手组织?” 徐璈冷冷补刀:“不是挺大,是最大。” 江湖上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帮派都不少见,但玄天阁的凶名招摇在外,行事无忌最是心狠手辣。 凡是上了玄天阁追杀榜的人,无一不是死于非命,死状惨烈。 而如今…… 徐璈目光成刀:“你的画像和大名儿就高悬在玄天阁的榜首上,想把你片了人有很多很多。” “你怎么还不去挖个地洞保命?” 陈菁安百口莫辩,急得直想用挂着的胳膊去抓后脑勺。 桑枝夏抓住了一直存疑的重点,奇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豁出去命拐带的新娘子呢?” “怎么,人没带回来?” 陈菁安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想也不想就跳脚地说:“我不是我没有!” “这事儿我……” “怎么就不是你了?” 徐璈冷笑道:“人不是因为你丢的吗?你……” “人是跑了!” “但又不是跟着我跑的!” 陈菁安果断打断徐璈的话,只觉得自己六月飘雪的窦娥还冤,张嘴就喊:“我连人都不认识!” “我疯了啊去拐她?!” “徐璈你到底跟嫂子是怎么编排我的!!!” 陈菁安凭借跟徐璈多年互坑的交情,从桑枝夏的疑问中抽丝剥茧还原出了一部分被扭曲的真相,气得险些声泪俱下:“我真没有……” “我是无辜的啊……” 无辜的陈菁安无法接受,自己的一世英名毁在了徐璈一张颠倒黑白的臭嘴上,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把原有的经过说了一通。 桑枝夏看看沉默的徐璈,再看看急赤白脸的陈菁安,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事儿是真的很难评。 用陈菁安的话说,他跟那个新娘子就是机缘巧合见过一面的关系,两人总共说了三句话。 陈菁安误以为追出来的新郎官是恶人,想轻薄那女子,顺手把人救了,第一句说的让开,第二句是别挡路,第三句是告辞。 被误当成恶人的新郎官吃亏在当日没穿醒目的喜服,再加上狗嘴吐不出象牙,张嘴就污蔑陈菁安是那女子的奸夫,然后就因为嘴欠被陈菁安捶了。 陈菁安自己都没想到,路见不平捶了人以后还能有后续! 后续被他救了的女子又逃了! 逃婚就算了! 那个杀千刀的还在家里留了书信,说是要跟他亡命天涯的有情人! 陈菁安重重地搓了一把脸,闷着嗓说:“嫂子,我说我只自己亡命了,一眼没看见天涯和情人,你信我吗?” 桑枝夏看着异常沉默的徐璈,在微妙的沉默中缓缓呼气:“我……” “我信?” 陈菁安当即炸毛:“你笃定一点!不要用怀疑的语气!” “我的英名就是被徐璈他们这种人的臭嘴毁了的!” “我是冤枉的!” 第524章 俗人该有的本色 陈菁安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冤。 但这从天而降的莫大冤屈,还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说嘴,捏着鼻子被迫咽下去的都是混血的大牙,哽得心肝脾胃没一个地方不膈应,至今还没好全的伤处还疼得撕心裂肺。 然而徐璈和桑枝夏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捕捉到的都是言语说不尽的复杂。 参与此事的当事人共计三人,倒霉蛋新郎官确实是陈菁安打的,毁陈菁安清白的新娘子逃婚成功不知所踪。 陈菁安现在就是被新娘子的一封信钉死在耻辱柱上,横面是玄天阁阁主的无情追杀,竖面是新郎官的生死逼问:你到底把人拐哪儿去了? 在没找到毁人清白的新娘子之前,陈菁安纵是浑身都长满了嘴也不管用。 口说无凭,事实为证。 他说什么都不管用,也压根没人相信。 而在真相大白之前,陈菁安就不得不夹着尾巴当过街老鼠,必须时刻谨慎以防被杀。 陈菁安苦大仇深地捂住了脸:“咱就是说,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找到那个天杀的吗?” 徐璈造谣被拆穿面上有些挂不住,默了一瞬才平铺直叙地说:“没。” “该有的人手已经散出去了,始终没有消息。” 徐璈的反应已经很快了,根据陈菁安提供的线索,找人的动作非常迅速。 可那个恩将仇报的女子不知身上藏了什么蹊跷,逃婚成功后就宛如泥牛入海,彻底在人前没了踪影。 徐璈苦苦找寻两个月,至今没有得到半点有用的回音。 陈菁安绝望抽气:“那这人要是一直找不到,我岂不是要一直躲着?” “我这么悲惨的吗?!” “呃……” “理论上说,是这么回事儿。” 桑枝夏为难地看着满脸扭曲的陈菁安,无奈道:“玄天阁是江湖组织,跟徐家自来没有交集,咱们的手也暂时伸不到那里去。” “我回去帮你问问齐老,看看能不能有个别的法子,但在有眉目之前,你最好是躲好了。” 被派来追杀陈菁安的杀手可不管他到底冤不冤。 人家拎着大刀来,为的就是摘陈菁安的狗头。 所以为了自己的狗命,还是暂避其锋芒为妙。 陈菁安彻底绝望了,桑枝夏神色复杂地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说了一句好好养伤。 徐璈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紧跟上桑枝夏的同时古怪道:“看好自己的脑袋。” “还有,你欠我一刀,记住别忘了。” 陈菁安瞬间气结,瞪大了眼死盯着徐璈和桑枝夏扬长而去,气得狂拍路边的树:“那个女人……那个……” “等找到你,我定要让你好看!” 尽管说陈菁安闹出的这一桩乌龙笑话挺好看,但乐子看够了,该办的事儿还是得办。 桑枝夏对这种江湖上的事儿知之甚少,只能抱着疑问去请教齐老。 孟培到了地方安顿下,第一时间就来拜会齐老,桑枝夏到的时候,这两人正在下棋。 跟孟培过于粗狂的外表不同,这人在棋盘上杀伐之风尤重,却也带着看得出的缜密细致。 桑枝夏秉持着观棋不语的君子作风坐下没动,齐老反手吃下孟培的三枚棋子,语带戏谑:“他都比你那一手臭棋篓子强。” 桑枝夏:“……” 桑枝夏试图微笑:“您就算是想夸人家,何至于先踩我一脚?” “当着人的面儿呢,多少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齐老难掩笑意地摇摇头,示意桑枝夏泡茶的同时说:“怎么?那个姓陈的小子撑不住跟你叫唤了?” 齐老本就是潜渊山庄的庄主,江湖人通江湖事儿,桑枝夏并不意外他知道陈菁安惹出的篓子。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此事说来不算体面,可玄天阁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出手就想取人性命,也太过狠辣了些。” “你是觉得陈菁安差点丢了命憋屈,还是在为徐璈那小子挨的那一刀来气?” 注意到桑枝夏面色不明显的一僵,齐老微妙道:“心疼够呛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下手的地方,这就急着要为那小子撒气了?” 桑枝夏被看穿了也不尴尬,手上行云流水的洗茶冲泡,把色泽清亮的茶汤双手举到齐老的面前,坦坦荡荡地说:“您既是猜到我心疼了,那这事儿我就只能来求您了。” “您搭把手,帮我想想法子?” 术业有专攻,由齐老出面来应对玄天阁的纠缠,效果必然比其余人好。 齐老笑吟吟地接过桑枝夏双手奉上的茶杯,逗她说:“那你是想报复回去呢,还是只想把是非曲直掰扯清?” 桑枝夏很想装大度说不报复。 但转念一想陈菁安的惨状和徐璈遭受的无妄之灾,顿了顿选择坦诚面对自己的小心眼。 桑枝夏端起另一杯茶抿了一小口,慢条斯理地说:“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多的就不说了,但谁伤的人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觉得这个要求不过分,您说呢?” 齐老转了转手中茶香四溢的茶杯,赞许道:“不错,是该如此。” “圣人那都是圣贤书中编出来骗愚人的,当不得真。”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才是俗人该有的本色。 齐老心情大好地敲了敲棋盘,催促孟培赶紧落子的同时,轻描淡写地说:“不急。” “明日起我教你怎么调动手中的人去查江湖中事儿,多知道些手段对你来说有益无害。” “等学会了,你想逮的人自然就会来投网了。” 正事儿说定,桑枝夏很是愉快地坐陪了两局棋,最后是因为棋艺太臭被齐老撵走的。 孟培在边上一直就没怎么说话,等桑枝夏走了后才低声说:“齐老,我刚才与您说的事儿……” “我只剩下这把老骨头了,掺和不动你们年轻人的事儿。” 齐老打断孟培的忐忑,淡淡地说:“徐璈面热心冷,手段也格外老辣,跟好人扯不上半点干系,但他大概率能给你想要的东西。” “孟培,想得到就必须先失去,想上船就要先踏浪。” “既已想好的路,那就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担着。” 无论是成或败,前路是自己的,必须甘心用命去铺,生死无怨。 孟培眼中恍惚一闪而过,正想起身道谢时,离开的桑枝夏去而复返,从门外探头笑着说:“齐老,今日是冬至,村长张罗着人在农场那边包饺子,来人请了好几道了,咱们一起去瞧瞧?” 第525章 你们这与众不同的兄弟情 冬至算不上是个正经节日。 但村长非说农场遭人算计染了晦气,还有就是村中学堂顺利启学,务必要抓住这个节点好好热闹一番,一是为了去除晦气,二则为庆贺。 村中人自发前往,桑枝夏照例让人从农场中拿出了不少蛋肉去凑席面。 他们到的时候,锅里煮开的饺子顺着咕嘟咕嘟的热气翻滚成圈,扑打在人的鼻尖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气,暖得人的心尖子都在冒泡泡。 村长被滚烫白胖的饺子烫得抽了口气,扯着胡子大口咽下去了,才龇牙说:“虽说没少折腾,但事儿总算是都办好了。” “学堂的先生和书都齐了,村里的小子丫头们每日有了去处,多读几页书看起来是比满地滚泥强了不少,拎出来也都人模人样的了。” “说不定十来年后咱们村里也能出几个大才之人,等着那群皮猴儿光宗耀祖呢。” 学堂中的先生是经了老爷子亲自选定的,不管是才学还是品行都很是可靠。 前去学堂的大小娃娃们也争气,到了学堂里为了能凭本事挣点儿赏钱,从识字到背书练字都一个赛一个的努力,生怕落了队尾,回家就要吃来自爹娘的竹条炒肉,向学之风绝佳。 如此风气下,学堂中每日传出的朗朗读书声随风入耳。 路过的村民听到了也忍不住会心一笑,仿佛是看到了不久的将来这些孩子们的远大前程,心头逐渐有了火热的期盼。 村长夹带私货夸了几句自家的小孙子,嘿嘿笑着说:“还有就是,托徐璈那些朋友的福,农场重建后四周的防范加强了不少,往后指定不会再出差错了!” 这次的大火算是给桑枝夏敲了个警钟,也让众人意识到了农场往日防范的松懈。 所以在齐老和邬连等人的建议下,农场四周新增了或多或少的岗哨,还添了数道检查的流程。 齐老甚至想在农场中设置一处不对就直接要命的机关和毒阵,最后是被桑枝夏拦下才不得已遗憾作罢。 总之有了这些明里暗里的防范措施,农场的安全直线上了一个台阶。 桑枝夏等村长感慨完了,笑着说:“话说回来,吴大哥的伤好全了吗?” 事发那日吴长贵也伤得不轻,可桑枝夏赶着回家生孩子去了,都没来得及细问。 村长摆手道:“你吴大哥皮糙肉厚的,不用惦记,早好了。” “徐璈前前后后送过去那么老些好药补品,愣是把他在家都养胖了小十斤,这么养着还不好,他莫不是想上天?” 桑枝夏忍着笑没搭言。 村长意犹未尽地扒拉完碗中的最后一个饺子,叹气道:“总归这次大家伙都是长教训了,以后不管是找来的人还是谁家的亲戚,那都必须核查清楚了才能用,谁来说情都不顶事儿。” 农场中之前有不少人都是依托熟人情分来的,管事的也都睁一眼闭一眼,怕坏了情分不多细究。 但经此一事,对人员的管控上严苛了不少,明章条例清清楚楚,彻底断绝了再生事端的可能。 桑枝夏觉得这样很好,人情不外乎法理,但条理总该在人情之上。 她心里琢磨着把这边拟定的章程誊抄一份送到蜀地和岭南,还没想好碗里就多了个圆滚滚的饺子。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我吃不下了。” 她来了都没敢往桌边凑,但被投喂得已经肚子赶上饺子肚圆了。 前来投喂的徐璈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说:“这是吴婶特意说了给你的。” 特意说的…… 桑枝夏筷子一翻看到饺子皮上的醒目红点,哑然失笑:“藏铜钱的?” “嘘。” 徐璈忍笑说:“千百个饺子就藏了这么一个,那群小的还在那边埋头苦吃,打赌谁能啃出铜钱,你小点儿声,让他们听见说不定就要来抢了。” 千百个饺子中独一份儿的幸运,被暗箱操作送到了桑枝夏的嘴边。 桑枝夏吃出来的铜钱被徐璈拿去洗干净拴了红绳,规规整整地挂在了手腕上。 桑枝夏转了转手腕好笑道:“小娃娃才这么戴。” “长大了也可以戴。” 徐璈趁人不注意在桑枝夏的腕骨上啃了一下,把袖口往下拉盖住了红绳,轻笑着说:“求平安,祈顺遂,愿可朝朝暮暮。” “愿随人心,不分大小。” 尽管这是作弊得来的,但吃了肯定也管用。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啧啧出声,还没说话,就被挺着小肚子追过来的桑延佑问:“姐姐,你看到谁吃出铜钱了吗?” 桑枝夏动了动手腕任由铜钱垂在袖口下,面不改色地说:“怎么问这个?” 桑延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苦着脸嘟囔:“婶婶说铜钱就在这一锅饺子里,但我们都吃好多了,什么也没吃出来。” “你说会不会被徐明阳吃到了?他吃出来铜钱我岂不是就要输了?” 桑枝夏不知道他们设的赌注是什么,正迟疑时,端着碗冲过来的陈允就说:“不会,他也没吃到。” 陈允指着还在埋头使劲儿张嘴的徐明阳,掷地有声:“你看,徐明阳的嘴张得仿佛是要啃锅,铜钱绝对还在锅里!” 桑延佑恍然大悟,一抓筷子又朝着锅边跑,屁股后头还追了一串小萝卜头,气势汹汹。 徐明煦不知什么时候混到了桑枝夏身边,小手揪着桑枝夏袖口下露出的一点点红绳,仰头笑眯眯地说:“大嫂,冬至饺子就藏了一个铜钱,对吗?” 桑枝夏疑似被抓了作弊现场,干巴巴地挤出个笑,很不确定地说:“应该吧?” “你们问过包饺子的婶婶们了吗?” 徐明煦把揪到的那一小截红绳塞塞藏好,腆着鼓起的小肚子说:“问过了,婶婶说就一个。” “那……” “那我就不跟他们吃了。” 徐明煦在桑枝夏感到尴尬之前,笑眯眯地说:“他们都不会赢,我很放心。” 桑枝夏:“……” “明煦你……” “嘘。” “大嫂别说话,让他们吃!” 徐明煦一眼看破注定的输赢,抓着筷子,眉开眼笑地去看徐明阳和桑延佑等人的笑话,背影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在摇尾巴的小狐狸,尾巴尖还一晃一晃的。 桑枝夏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被塞得严严实实的红绳,喃喃出声:“徐明煦这小子蔫儿坏啊……” 徐璈感受到桑枝夏眼中的打量,果断说:“枝枝,你不觉得这小子像徐明辉么?” “徐明辉就这样,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 桑枝夏沉默着被徐璈拉着离开了战局,与此同时,远在岭南的徐明辉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正在说话的江遇白微妙一顿,谨慎道:“你还好吧?是不是受凉了?” 徐明辉淡淡一笑:“应该是徐璈又在家里诋毁我了吧,他没跟你诋毁过我吗?不应该吧?” 江遇白大约是被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互相诋毁震惊了,喉头狠狠一哽,半晌后带着难以言喻的佩服默默鼓掌:“你们这与众不同的兄弟情,果然是非同一般。” “厉害,真的厉害……” 第526章 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儿 徐明辉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没理会江遇白话中的微妙,顿了顿说:“我这边很快就能动手,小王爷的人手可准备齐了?” 徐明辉在抵达岭南之前,就听人说起过岭南的气候。 跟西北的苦寒和京都的干燥风沙不同,岭南号称四季如春,在传闻中是个草木长盛,却充斥满瘴气蛇虫的古怪之地。 再加上此地民风彪悍,多为异族水乳交融之处,风俗与中原之地差距甚大,还有着极其排外的凶悍之名,怎么听都不是个让人会觉得舒服的好地方,好似处处都透着难言的神秘诡谲。 徐明辉来之前就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到了地方却被眼前所见的一切震得一度忘了言语。 四季如春竟不是虚言…… 明明已是冬日,苍穹之上旭日高抬,冬风中仍带着融融暖意,随处可见的山花野草翻涌成浪,入目可见都是生机勃勃。 这样的景象除了在岭南,徐明辉从未在别处见过。 无风沙苦寒侵扰之地,各种说得出不认识的藤蔓肆意生长。 徐明辉耳廓一动捕捉到不明显的唰唰声,眸色一凛,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反手甩出去了一道寒光。 刀刃稳稳插入树干,刀把摇晃。 而顺着锋锐刀口正在往下滴落的丝丝血迹沿着树干往下,被正正插中的是一条色彩斑斓到堪称炫目的蛇。 江遇白眯眼看了看,啧啧道:“带毒。” “这话倒是新鲜,我到此地三日了。” 徐明辉面无表情地收回树干上的飞刀,话声淡淡:“还没见过不带毒的蛇。” 不光是蛇都为剧毒之物,甚至连飞虫蚂蚁都不是好惹的善茬。 徐明辉到的第一天大意了没及时吃下随身带着的避瘴丸,不慎被几只蚂蚁咬了,现在被咬到的伤处仍在火辣肿痛。 要是被这种花蝴蝶似的蛇咬上一口…… 徐明辉飞快地闭了闭眼,说:“想要在这里弄出点儿东西来,要先想法子驱散这些恼人的毒物。” 徐明辉的身上带着不少宝贝,其中分担一部分来自临行前桑枝夏额外给的行李。 桑枝夏得知岭南蛇虫鼠蚁无数,毒物泛滥,索性央着齐老多给配了一些解毒的药丸,还有许多驱避毒物的药粉。 要不是有这些东西护着,徐明辉刚到的这几日只怕是不好熬。 毕竟岭南的这些小东西都长得花里胡哨的,到了冬日不受严寒的困扰不会被冻死,随便被什么咬上一口虽不致命,但也不耽误很疼。 只护住徐明辉一人不行,他一个人再卖命也在荒地上刨不出个农场。 要想驱散人们心中对无数爬虫的天然恐惧,愿意到这里开垦荒地,就必须设法确保这些人的安全。 有人的地方,不可有毒物留存。 江遇白随意地挥了挥手中长长的弯刀,把挡路的藤蔓砍断,往前走了几步说:“我已经让人去调配驱虫散了,不日就可备齐。” “你确定这里可以?要不再看看别的地方?” “这里就行。” 徐明辉忍着恶心无视边上的一窝疯跑而出的蚂蚁,迈步往前说:“我大嫂说过,岭南的地势与西北不同,少平坦多坎坷,丛林密布耕地蜿蜒,不可一味地追求平坦宽阔之地,需因地制宜。” 西北的耕地都是连接成片的,一览无遗的平整,一眼看不到头,但多数看不到横生的突起。 那样的地方就非常适合开荒耕种,也可省下很多力气。 然而岭南与西北截然不同。 这里能拎出来的平坦之地极少,绝大多数都是沿着山坡往下,可开垦的地方星罗棋布散落在四方。 如果说看不到头的山坡是棋盘,那大大小小的耕地就宛如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很是分散。 这种情况下,如果妄想将山地填补整齐再行耕种,那无异于是个天方夜谭。 就算是真的可靠人力弥补地势的缺陷,其间耗费的人力物力也会是一个可怕的消耗。 除此外还有时间。 风浪既起,诸事迫在眉睫。 徐明辉不想等,他们也等不起。 江遇白很欣赏徐明辉的果敢,笑了声说:“如果你确定没问题,那你要的人最迟三日内就可以到位。” “我拨一万人给你,这些人任由你指挥,你想让他们去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 江遇白抱着胳膊微笑:“你大概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个大概的规模?” 一万人…… 徐明辉为江遇白的大手笔微微抽了口气,面不改色地说:“最多一个月。” 开渠引水,开荒松土,再加上圈舍和房屋的搭建,人力材料充足的情况下,一个月够了。 江遇白对这个时间还算满意,含蓄地点了点头说:“对了,我之前对你大嫂许诺过,我手中现有的庄子田地都划到了她的名下。” “那些现在都是你大嫂的东西了,但她人没来,也没派人与我交接,想来是跟你交代过,是不是都暂时交给你处理?” “那些管事都在外头候着了,你什么时候见一见?” 江遇白说话算话,答应给出去的东西绝不反悔。 而他手中给出的东西不是一笔小数。 如果说岭南在山林和虫瘴中可得的良田有五分,那么江遇白身为岭南王的独子,他手中握着的起码就是岭南的两分之重。 徐明辉看起来却像是对这部分不太感兴趣,嗯了声说:“明日吧。” “我今晚抽空把那些账册都大概过一眼,明日见正好。” 送出去的东西江遇白懒得多问,跟着徐明辉又往里走了一截,踩着脚下咔嗒作响的树枝说:“我本以为你到了后的重点在那些庄子,没想到你一来要找的居然是荒山。” 现有的便宜不捡,反倒是抓着无用的荒山不放,这算盘是怎么打的? 徐明辉砍断拦路的藤蔓,轻飘飘地说:“因为人手。” “小王爷,我初到岭南,是真的很缺人。” “但是小王爷的手中有很多很多人。” 江遇白给的那些庄子都是打理多年的,出产稳定。 徐明辉接手过来能做的,无非就是核查一下多年的账目,还有小范围变动一下庄子里栽种的东西。 这些都不是大事儿。 打理成熟的庄子不需要耗费那么多心神,一时半会儿不管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所以徐明辉一开始盯上的就不是那些庄子。 他感兴趣的是岭南无主还未开采的荒山野地。 这些不曾被开垦过的地方,才是藏在青山绿水间真正的宝藏。 而发掘这样的宝藏,必不可少的就是人力。 大把银子撒出去的确是可以招揽来干活儿的壮劳力,可能不花钱就把事儿办了,为何还要花钱? 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儿,这不是更好么? 第527章 这个不要脸的又在装柔弱! 徐明辉装作没看到江遇白面上凝固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说:“现在一切暂稳,小王爷手中大把的人马暂无展现锋芒之处,借来开荒山正好。” “不然等小王爷忙起来了,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多人?” 而且这些人听指挥从调令,让往东就绝不往西。 最重要的是军饷江遇白发了,他只用管饭,一日两顿吃饱就能接着干。 这样的好事儿,为什么不要? 徐明辉一颗逮住了江遇白狠薅的心昭然若揭,一点儿掩饰的意思都没有。 江遇白直接被气笑了:“你就这么合计我的?” “合着我那些兵都是给你家的地养着的?” “不是兵养地。” 徐明辉竖起食指左右晃了晃,轻笑道:“是以地养兵。” “有了我大嫂的话,小王爷其实也不吃亏,不对吗?” 桑枝夏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岭南农场所出的粮江遇白可占三成,余下七成均以供应岭南王的兵马为主。 只待农场建成,江遇白相当于是在自家的后花园多了个取之不尽的粮仓,后备充实。 都得了这样的大好处,使唤他点儿人怎么了? 徐明辉面色平静的样子实在让人恼火不起来,江遇白在佯装的动怒后,眼底深处也逐渐泛起了不可言说的涟漪。 让徐明辉来岭南,是真的来对了…… 荒山的实地查看在日暮时结束,江遇白拧着眉拍了拍衣摆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刺球,头也不抬地说:“我父王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我再跟他说农场的事儿。” “你小子好好弄,可千万别让我在他老人家的面前丢人。” 徐明辉眸子无声微缩,沉吟道:“我记得王爷被召至京都,那边居然同意放人?” 岭南王是当今圣上的一大心病,多年来悬在心尖子上一刻不敢松懈,生怕一招不留神就被抢了座下的龙椅。 如今好不容易设法将岭南王调离了岭南前往京都,怎么可能还会愿意松嘴放人? 江遇白也不瞒徐明辉,呵了一声不屑道:“老皇帝是想借机把我父王扣在京都,借此拿捏岭南想趁机收回。” “但京都内忧外患,风浪未平的情况下,他不敢让我父王就此亡在京都。” 岭南王其实也没真的踏入京都。 在返京途中,行至距离京都三百里的一处荒废行宫外,年老体弱的岭南王不堪故土重返的刺激,至此一病不起。 岭南王大病不是小事儿,老皇帝前后派出了多位太医前去诊治,得到的消息都很不好。 太医认定岭南王病入膏肓,时日不久,再耽误下去不知何时就会陨命。 这样的结局绝不是老皇帝想看到的。 对老皇帝而言,有用的筹码必须是活着的,因为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带来威胁。 可岭南王要是不用人催命自己就会死,那何必再冒着惹起满朝文武的异议,非要强行把人扣住? 老皇帝不放心太医的诊断,鉴于岭南王重病缠身难以动弹,亲自去了一趟行宫。 行宫里的岭南王看起来的确是快不行了,再加上朝中有人谏言,岭南王终其一生无半点过错,若是死在了行宫里,必起非议。 老皇帝自知时日无多,再加上不知道岭南还藏着一个江遇白,断定岭南一脉将断再不成威胁,假惺惺的演了一场不舍的大戏,马不停蹄地就把将死未死的岭南王送出了行宫。 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再有两个月,岭南王就能返回岭南了。 江遇白说得轻描淡写,徐明辉的心头骤然起浪。 徐明辉小心留意着江遇白的神色,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说:“王爷的病可是有蹊跷?” 如果岭南王真的要不行了,江遇白怎么如此镇定? 江遇白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讥诮道:“世人都知岭南瘴多虫扰,湿热难耐,可大多数人都忘了,虫蚁多生之地,才是天生地养的毒物乐园。” 岭南的毒很有名,岭南的毒师手段莫测,也绝非外人能看懂。 岭南王带着的人只不过是略施小计,京都的那群废物不就吓得赶紧放人了么? 不管怎么说,岭南王安然无恙就是最好的消息。 徐明辉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转而看向身后绵延而出的无限山林,轻轻地说:“小王爷放心。” “待王爷归来那日,此地定是另一番景象。” 徐家既是动了来的念头,就势必能在这里扎根! 岭南王不在,江遇白这个小王爷就要操持起岭南的大小俗物,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忙人。 江遇白特意抽空陪着徐明辉转了一圈以尽地主之谊,事后就彻底没了踪影,只留了几个人供徐明辉调派。 徐明辉不惜辛苦亲自去了许多地方,又找了当地的老农仔细询问,半个月时间转眼而逝,徐明辉划定出来的荒山附近多了很多人。 徐明辉缓缓握拳:“沿着山脚挖出的线路,将驱瘴驱虫的药丸隔三十步一放,填土掩埋,做好标识。” 不出意外的话,这条由毒铺开的路,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是登上山巅的大道。 得到指令的人纷纷散开行动,徐明辉转头看向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神色带着恭敬:“刀叔,布阵的事儿就有劳您了。” 被叫做刀叔的男子摆手笑了:“二少不必如此客气。” “我等原是齐老的手下,现在听从东家的调令,既奉东家之命随二少来此,就必当尽心竭力。” 齐老出自万毒谷,是赫赫有名的老毒物。 而他从万毒谷中带出的人,都是用毒布阵的一把好手,此番跟着徐明辉来的更是精锐。 有了这些人在荒山附近布下重重毒阵,一来是可以为荒山中干活儿的人抵御蛇虫侵扰,二来是可以确保来日若有人对此地起了邪念的话,来者也可被见血即杀的毒阵封堵在外,避免给即将在荒山建成的农场造成更大的损失。 有这样的保障在,徐明辉并不担心来日。 只是…… 徐明辉想到不日前收到西北农场受损严重的消息,眼底渐起冰寒。 两间地远,他得到的消息都是自己的人手暗中送来的,家中来往的书信一字未提,显然是不想让他知道西北的变故。 可他已经知道了。 徐明辉垂下眼遮住眼底阴霾,对着身侧的人沉沉地说:“催一催徐璈,让他动作快些。” 区区一个彭远亮都收拾不了的话,那还当什么徐家少主? 背起背篓去山上拔草得了! “阿嚏!” 徐璈一个响亮的喷嚏打断了几人正在说的话,单手支着额角的齐老要笑不笑:“又办什么缺德事儿被人骂了?” 徐璈:“……” 齐老施施然地打了个响指,幽幽道:“你想不出也正常。” “缺德事儿办太多了吧?” 徐璈目光幽幽唇边抿紧,在齐老好整以暇的嘲笑中突然拉住了桑枝夏:“枝枝。” “枝枝你看他!” 桑枝夏:“……” 正巧从院外探头的桑延佑见状,攥紧了拳头狠狠咬牙:“这个不要脸的,他又在我姐姐面前装柔弱!” “他肯定又在告我们的状!” 饱受其害的徐明阳等人愤怒探头,隔空对上的就是徐璈暗藏杀气的目光。 同仇敌忾的几小只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夹着尾巴脑袋一垂转身就跑。 徐璈调整好无辜的表情还想叨叨,被桑枝夏果断掐住了手:“闭嘴。” 徐璈不服气的啧啧两声不吭声了。 桑枝夏无视了徐璈的不满,纤细的食指在桌上轻轻一敲,语调轻轻:“时机差不多了,烧我农场伤我的人,这仇是不是可以报了?” 第528章 这仇要交给桑枝夏自己去报 彭远亮的确是个心机深沉的敌手,这人不光心狠手辣,也很擅长蛰伏等待时机。 可就算如此,也不代表他可以肆意到无所顾忌的程度。 敢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毁桑枝夏的心血,他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农场受损的亏不可能白吃。 等到现在也不是因为桑枝夏被算计得失了胆量,而是他们需要时间摸清敌人的底细,也是在等到一个相对合适的时机。 老爷子和齐老等人设法帮着查清了来龙去脉,余下却都默契地不掺和决策。 该怎么做都交给桑枝夏自己来决定。 毕竟农场是她的,暗中藏着的刀子也是冲着她来的。 这仇要交给桑枝夏自己去报。 桑枝夏唇角的浅笑不由得染上了一丝凛意,不紧不慢地说:“这人心思大,不仅是想拉拢西北大营,还想摘了我的果子。” “人家的农场广招人手,在三城内张罗着要开设各类铺子,处处对标的都是我的产业,巴不得把跟我有仇写在脑门上直接动刀。”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跟我明火执仗对着干了,再等下去不太合适了吧?” 根据最近搜集到的信息来看,彭远亮大概是误以为自己已经掐中了三又农场的命脉,动作也比之前大了许多。 他的确是记恨当年被桑枝夏毁了大计一仇,把桑枝夏当成了头号大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而彭远亮按捺不住了,这就是机会。 齐老懒得跟虫子苍蝇较真,轻飘飘地说:“杀了他很简单的。” 基本不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准时准点可以送彭远亮归西。 “死太轻巧了。” 徐璈懒懒地说:“轻而易举地死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长久无望的活着才是痛苦的延续。 彭远亮不配死得一了百了。 在数道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徐璈掸了掸指尖说:“彭远亮为了联合西北三城中的商户,在三日后定了个众商集会,对外号称是为了联合众人之力,共创将来。” “枝枝,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各地其实都有自己的商会,众人推举出一个马首是瞻的首要人物,在大人物吃肉的同时零散跟着喝几口汤。 占点儿好处,也是求个庇护。 但西北三城没有类似的商会。 西北地广,但偏僻苦寒。 从前富庶的大人物们看不上这点儿破地,当地的商户们虽是眼红富庶之地的豪横,却找不到门路可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彭远亮财大气粗,打着共同一力的名头,试图把西北的一盘散沙都聚拢在自己手里,为此心动的人不少。 三日后的众商集会,用脚指头想也猜得到必然热闹。 桑枝夏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没有言声。 徐璈笑眯眯地说:“我听说彭远亮为了让这些人信服自己,还特意从南边儿弄来了不少好东西,许诺低价卖给投奔他的人。” “彭远亮许诺让利似乎是为了与人为善,暂时未提出别的要求,但扔出去的钩子上既然是挂了肉,想把这肉吃进肚子里,就不会全无代价。” 谁第一个张了嘴,最后说不定就会被钩出一片血肉淋漓。 只是在猜测变成现实之前,什么都是多说无益。 戏才刚开场呢,他们不急。 桑枝夏眼珠一转,玩味道:“彭远亮跟吴副将近来走动好像颇为密切,他们背着人合计什么呢?” “咳咳咳。” 一直安静低头挖咸鸭蛋的邬连咳嗽几声,默默举起手说:“东家这话就是误会了。” “关于这事儿呢,我其实有话想替老吴解释几句。” 邬连满意真诚地看着桑枝夏,失笑道:“那姓彭的孙子的确是在老吴的身上花心思,金银美玉也是不要钱似的拿出来送,可老吴肚子里装的都是东家给的油水,不会忘了自己吃过谁家饭的。” 财帛是好,可再好的金银也比不得救命的恩大。 包括吴副将和邬连等人在内的整个西北大营,当年饥荒一事都险些丢了小命,全靠着桑枝夏和徐璈的出手相助才活了下来。 有这样的情分在,彭远亮这个险些害死所有人的凶手不论怎么讨好,那都注定是无用的。 吴副将能忍着现在都没提刀去砍了彭远亮,这已经是忍了又忍的结果了。 桑枝夏被邬连话中的古怪逗笑,转而说:“他想求吴副将做什么?” “想扯虎皮。” 邬连耸肩说:“姓彭的是外来户,也不敢太透露自己的底细。” “然而他就是有钱也没用,想聚集西北三城的商户一呼百应,他还需要一面能挥起来的大旗。” “这面被他看中的大旗,就是老吴和西北三城的城守大人。” 士农工商,官口压头。 彭远亮想迅速在西北扎根站住脚,有了官府和军营的幌子自是最佳。 吴副将就不必说了,那是一个锅里刨饭的交情。 西北三城的城守跟桑枝夏也是老熟人,平日里虽无过多往来,但共患难的情分总在。 这几人或多或少知道了农场被烧毁一事,不约而同地漠视了彭远亮的招揽,只一心埋头当鹌鹑。 可这样也不好。 桑枝夏指尖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轻笑道:“彭远亮开出了什么条件?” 邬连面露微妙,撇撇嘴说:“他说只要老吴答应行个方便,愿意在关口上给他些许便利,可给出这个数。” 徐璈眯眼看着邬连竖起的手掌,挑眉道:“五万?” “不,五十万两。” 邬连说完忍不住欣赏了一下自己刨得近乎完美的鸭蛋壳,啧啧道:“该说不说,这能出手便以西北数万万性命为棋的人,出手的确是大方。” “他说的五十万是指一年的数,而后无需老吴再做什么,给出的好处还可倍增。” 从大方程度上来看,这人出手的确是无人能出其左右。 不过…… 桑枝夏敏锐地捕捉到什么,狐疑道:“关口?” “这人在关内蹦跶得热火朝天,怎的还有心思盯了关口不放?” 西北与塞北相连,是一段空出来但必须防御的两国交界。 西北大营安札在此,为的就是抵御外敌防生战祸。 被重兵把守的关口更是重中之重,向来看守严格,轻易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虽然这个方便之门徐三叔的商队也在不断穿梭,但…… 桑枝夏心头微妙地跃出了一点古怪,跟徐璈对视一眼没有贸然开口。 老爷子垂下眼帘完美遮住了眼底的波澜,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无声蜷缩。 彭远亮既是东宫那位手中的长剑,剑锋所指就不可能只是西北当地的买卖和商户。 东宫那位虽是暂陷在禁足中,声名狼藉,但那是个眼高于顶的主儿,看不上西北的这点玩意儿。 暗中弄来了彭远亮,明着掺和西北的商户集结商会,暗地里想打开关口的方便之门。 这人想在边关内外的关口上做手脚,是想做什么? 第529章 看谁的脸被抽得响! 彭远亮的一系列动作紧凑间堪称仓促,看得出来他很着急。 而这样的心急,是否与京都内的风向相关,这就很不好说了…… 桑枝夏脑中心念神转,不欲在这种自己掺和不上的蹊跷上细究,顿了顿说:“彭远亮不是从自己的老巢那边弄了许多东西,想送给西北的商户做人情么?” “那些东西值多少?” 陈菁安不甘寂寞地举手:“大致估一下,至少价值百万。” “据查彭远亮从江南弄来的茶叶丝绸名贵香料,瓷器玉器无数,一道经水路再转陆运,不日即将抵达西北。” “而且人家说了,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跟西北当地的商户建个交情,只当是情分,不算半点银钱。” 陈菁安单手摊开,耸肩吸气:“换句话说,全白送。” 饶是桑枝夏不缺钱,此时也不得不为彭远亮的大手笔隐隐抽气。 想笼络人不奇怪,可真金白银往下砸,笼络得这么出其不意简单粗暴的,属实不多见。 豪得简直有点儿不讲道理了,也难怪到西北的时间不长,屁股后头能跟了这么多尾巴。 只是彭远亮看中的到底是这些人,还是这些扎根本地的商户手中的各种走商渠道,有待细究。 不过这些目前都不打紧。 关键在于不花钱的好东西。 桑枝夏眼珠一转,要笑不笑地看向徐璈:“都说是不要钱的好东西,只可惜人家好像也不想问问我要不要。” “想要啊?” 徐璈缓缓坐直了,笑眯眯地说:“想要那还不简单?” “咱家农场损失这么大,拿点儿东西来补一下亏空,理所当然。” 彭远亮既然是不愿意给,那他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东西都到西北地界了,还能有拿不到的? 桑枝夏和徐璈轻描淡写地就定下了化身盗匪的事宜,目睹这一幕的邬连唏嘘叹气,下一秒眼底隐隐发亮:“缺帮手吗?” “我觉得,老吴应该也想要点儿好茶。” 年轻人在光天化日下就商量起了如何劫道,老爷子和齐老隔空对视一眼,纵容地摇头笑了。 商量好了大致的抢劫路线,徐璈心满意足地说:“枝枝,那三日后的众商集会,咱们还去吗?” “去。” 桑枝夏打了个响指,慢悠悠地说:“当然要去。” “先把彭远亮准备的见面礼劫了,东西藏好咱们就去看热闹,另外……” 桑枝夏把另一个圆滚滚,一看就知道腌出了不少红油的盐鸭蛋放在邬连的手边,轻笑着说:“劳烦邬军师回去跟吴副将知会一声,咱们联手先搭个戏台子?” “三日后的好戏,只怕是少不得吴副将登台呢。” 邬连得了桑枝夏的嘱托,揣着心爱的咸鸭蛋,另附两只肥美的大鹅,美滋滋地走了。 齐老和老爷子懒得再听后续,二老晃悠着去村里遛弯。 陈菁安也身残志坚地去安排劫道的后续。 刚才还聚了不少人的小院瞬间清净下来,被挡在外头没能参与谈话的小东西也被送了进来。 这俩小东西早就醒了,醒了就不甘寂寞的想找人玩儿。 徐明阳等人兴高采烈地抱着去看长大了许多的小老虎,看完了几个娃娃脑袋和两个老虎头就凑在院子门口,只等着被叫进去。 桑枝夏顺手摸了一把倒在地上翻出白肚皮的小老虎,从徐明阳的手中接过咿呀出声的小糯糯,凑近用鼻尖蹭了蹭小娃娃的脸蛋,笑吟吟地说:“那么大批东西,弄到手了好转移地方吗?” “简单。” 徐璈摁着怀里跟脱水的鱼一样想往上蹦的小元宝,啧了一声揪住小娃娃想去扯老虎耳朵的手说:“但是彭远亮可能认识我,你去分赴宴的时候,等我先打扮打扮。” “你打扮了做什么?” 桑枝夏好笑地说:“我去唱戏不带你,你把东西弄到手就行。” 徐璈意外抬眉,还没说话就先被抱着的小元宝抠住了嘴皮子,一张俊脸瞬间被拉扯变形到扭曲。 桑枝夏忍笑把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拉出来,在徐璈的衣襟上擦干净口水,慢条斯理地说:“我请齐老跟我一起去,你把东西看好。” “对了,记得抓紧时间把装东西的箱笼都换一下,免得转手卖出去的时候太明显了,那样多不好看?” 如果单纯只是想把东西抢到手,那也不往外卖。 化整为零慢慢往下销出去,任谁也寻不出半点错来。 倘若是急着换外壳的话…… 徐璈眼尾弯起,要笑不笑地说:“原璧归赵?” “倒也不是。” “这批货是彭远亮早就许诺出去的,也是他拉拢人的本钱,东西一旦丢了,务必要想方设法先从别处弄来把缺补上。” 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当着众人的面儿拿不出说好的东西,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打脸。 彭远亮急于拉拢人心,丢不起这样的人,所以也不可能会对外声张自己被抢劫了。 等这人着急忙慌想从别处买东西来补缺的时候,不就该轮到她登场了吗? 桑枝夏握着小糯糯的手在半空挥了挥,戏谑道:“咱家库房里还存了不少残次品,都掺进去一次高价卖了呗。” “都是些卖不上价的废东西,空留着做什么,又不能当传家宝。” 难得遇上个不缺钱的冤大头,一次清空库存,多好的机会? 徐璈被桑枝夏难得展现出的狭促逗得瞬间失笑,望着桑枝夏的眼中溢出的都是盈盈笑意。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嗤道:“巴掌都打在我脸上了,这个嘴巴子不及时抽回去,还真当我没脾气了?” 她不光是要让彭远亮知道,他被抢走的东西就在她的手里。 她还要逼着彭远亮不得不捏着鼻子,来求着她把那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都高价买回去! 不服气的话,那就来报复呗。 戏台子都搭起来了,看谁的脸被抽得响! 徐璈叹为观止地笑弯了眼,抓起小元宝的小手跟自己击了个掌,笑道:“也好,反正那位是不缺钱的。” “只盼他能再多富一段时间,也好帮着咱们把另一个农场打点得再规整些,免得咱们接手的时候还有多的麻烦。” 想踩着桑枝夏坐享渔翁之利,彭远亮绝对是想错了。 毕竟他以为被捕的蝉,或许才是最大的黄雀…… 第530章 你去做这个人就很不错 两日后,徐璈带着安排好的劫道大计走得潇潇洒洒。 临走前还特意抽空去逗了一会儿自己家的两个小崽儿,在姐弟俩愤怒的哭叫声中带着不明显的狼狈,脚下匆匆走得头也不回。 桑枝夏毫无征兆被迫陷入左右夹击的哭声当中,气得反复吸气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了许文秀恼火的怒声:“徐璈!” “你又去惹孩子!” 小糯糯和小元宝已经四个月了,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皱巴巴黑黢黢,长得小脸白嫩粉雕玉琢,精致圆滚得活像是观音座下的一对童子,可人得很。 只可惜展露出的天性属实狭促。 按理说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还不会认人。 但这俩小东西大约是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深刻地意识到了亲爹是个不靠谱的玩意儿,对徐璈的意见大到堪称是与生俱来,年纪不大但积怨已久。 徐璈忍得住不招惹还好,徐璈忍不住这俩必然要拿出最大的利器对敌,小嘴一张抽打起小胳膊,嗷嗷的就是敞开了嗓门儿一阵狠哭。 偏偏徐璈还是个没有半点自知之明的,明知道招惹不得,还屡教不改屡逮屡犯。 许文秀气得险些拎着扫帚追出去,还没撵几步又被两个宝贝疙瘩的哭声揪了回来,小跑着进屋抱起了哭得小脸通红的小糯糯,气得咬牙:“夏夏,你总纵着徐璈那小子做什么?” “他手欠你就削他啊!拿出你收拾徐明阳他们那种气势削他!” 抱着小元宝的谢夫人也满脸严肃地点头:“孩子还小呢,哪儿能招得这么哭?” “姑爷下次再逗的时候,你多少看着些。” 桑枝夏无力地张了张嘴,看着还在委屈打嗝的小元宝以及哼哼唧唧啃小手的小糯糯,心情复杂。 有一说一,徐璈好像也没做什么…… 当爹的不过是想着要出门了稀罕稀罕自家的宝贝疙瘩,挨个咬了一只小手罢了。 桑枝夏眼睁睁看着的,徐璈就是抓着上嘴皮吧嗒了下嘴皮,牙都没露出半点,根本不可能咬疼。 谁知道这两个小东西是怎么回事儿? 难不成真是随了徐璈矫情的根儿? 许是察觉到了桑枝夏想为徐璈辩解几句的迟疑,原本止住了哭声的小元宝委委屈屈地吧嗒着小嘴,泪眼朦胧地眨巴眼,呜呜咽咽地又有了吊嗓子的势头。 许文秀抱着的小糯糯听到动静小嘴一歪,明摆着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弟弟都起嗓了,看起来好像也很想附和几声。 桑枝夏当即头大如斗,果断说:“娘,婆婆,孩子就先交给你们了,我还有别的事儿,最近几日可能都不在家,我先走了。” “哎夏夏你……” “我先走了!” 桑枝夏起身转头走得毫不犹豫,许文秀和谢夫人对视一眼,二者眼中皆是无奈。 “这对当爹娘的,一个赛一个的心大!” 谢夫人嘀咕几句抱着怀中的小崽儿心疼得不行,许文秀暗暗咬牙:“且等你们忙完了回来的。” “等你们回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桑枝夏毫无预警地打了个寒战,紧跟着的点翠当即就说:“东家,您可是冷了?” 出门前谢夫人翻找出了一堆可以往身上挂的大氅狐裘,生怕桑枝夏出门受了一丝冷风。 可出了大门桑枝夏的行为就不太受管控,只从中选了一件披着,剩下的坚决不让上身。 点翠不甘心地说:“要不我……” “不必。” 桑枝夏抽了抽鼻子把身上的狐裘拢起了衣领,哭笑不得地说:“我是去办事儿的,不是去滚雪地的,哪儿用得上把自己团成个球?” “再说了,车里不是挺暖和的吗?” 马车从外表上看平平无奇,内里却经过了特殊的打造。 不光是车厢的夹板比寻常的马车厚了一倍,夹板中间还絮了厚厚的棉花,外层覆了一层防风的牛皮。 车厢里也早早地点了熏笼,温度适宜。 桑枝夏觉得如果不是点翠和画扇的嘴真的很碎,自己其实连这件狐裘都可以脱了不穿。 齐老原本是要跟着桑枝夏一起的,然而老头儿上车坐了不到一刻钟,就被热得待不住了,自己顶了雪帽出去骑马。 车厢里还坐着个被桑枝夏一起叫出来的沈安竹。 沈安竹是有生之年头一次在西北这样的寒冷之地过冬,身上裹出的厚度比起桑枝夏来只多不少。 头一次历经寒冷的沈安竹对车厢里的温热适应良好,拨弄着手中的珠串笑笑说:“听闻东家近来有大事儿要做,我还以为要过些日子才能使唤得上我。” “东家是打算带着我一起去赴那什么众商集会?” 桑枝夏好笑道:“那就是疯子演给呆子看的一出大戏,你去有什么可看的?” 众商集会只不过是个笑话,桑枝夏去也只是单纯想捡乐子,不至于一次出动这么些人。 彭远亮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那狗东西不配。 桑枝夏抓起桌上晒干的橘皮扔进熏笼,闻着鼻尖萦绕的淡淡橘香,懒懒地说:“那劳什子聚会是在明日,我今日得空,索性先带你去北城转转。” “北城中我有好几个铺子,收益都还算不错,你去看一圈做到心中有数,过些日子就去铺子里轮着待些时日。” 沈安竹在经商一道上的天赋毋庸置疑,这人的能力绝对比桑枝夏手底下目前的那些管事都强。 桑枝夏一开始就没打算只让这人管一个铺子。 进城的路上枯燥无趣,桑枝夏索性换了个更舒服懒散的姿势靠着,慢条斯理地说:“我这几年铺子杂七杂八地开了不少,加上我二婶的绣庄布店,还有我三叔的酿酒坊和酒馆,做什么都有。” “只是品类多了,地方广,总觉得没有统一的章程,打理起来不是很方便。” 桑枝夏之前变换名头买下了一条街的铺面,从香薰调料到布匹杂粮都有贩卖。 桑枝夏有心藏了半条腿,所以这些铺子对外的名义都来自不同的主顾。 外人不知内情,只当是不同的人开的。 然而实际上,从街头走到街尾,不管买了什么最后的银子都是入了桑枝夏的荷包。 聚少成多的好处显而易见,但随之带来的麻烦也摆在明面上。 生意太多太杂,每个铺子的管事性格和行事风格不同,最后汇总到桑枝夏眼前的不管是账本还是规划,都带着浓浓的个人风格,不成体统,难成一套。 桑枝夏之前一是暂时没精力顾及这一块,二是暂时选不出合适的人来进行统一,不得不临时搁置。 可现在不一样了。 桑枝夏笑眯眯地看着沈安竹,挑眉道:“这次的众商集会倒是提醒我了,咱们也可以搞个类似商会的组织,把这些散开的散沙管控一下,统一标准。” “我觉得你去做这个人就很不错。” 第531章 你跟徐璈去抢劫了? 沈安竹的底细不怕人查,查了也查不出跟桑枝夏有什么牵扯。 这人的能力也不用怀疑,她把控得住这样的全局。 等桑枝夏手中大大小小的铺子都有了统一,但看似与她无关的名目,既方便统一管控,又能确保最主要的线握在桑枝夏手里,如此再看长久,那就有盼头可望了。 沈安竹顿了下领会到桑枝夏的意思,末了带着佩服鼓掌:“不愧是当东家的人,物尽其用的确是想得周到。” 桑枝夏嘿嘿地笑:“物尽其用就不确切了,我这分明是人尽其才。” “你放心,只要事办好了,我亏待不了你。” 不管是蜀地答应划给沈安竹的红利,还是西北该给的东西,但凡是沈安竹该得的,绝不含糊。 沈安竹但笑不语,等进了北城跟着桑枝夏踏入了第一家铺子,在接下来的每半个时辰,心头都要受一番小小的震撼。 桑枝夏的铺子竟是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多得多。 街面上形形色色的旌旗招展,赵钱周李周吴郑王看似五花八门,任谁见了也不会想到,这些不同的旌旗飞扬的背后,竟是同属于一个东家。 毫不夸张地说,北城之中超过七成的产业,都握在桑枝夏一人的手里。 这仅仅是北城一处。 据沈安竹所知,桑枝夏在蜀地大刀阔斧动作极大,等蜀地绽出这遍地生花的姿态,桑枝夏手中的这张买卖脉络网就是庞大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而且这还只是明面上的。 桑枝夏带着沈安竹从或大或小的店铺中一一穿过,坐在内堂喝了一口热茶才说:“盒中香和三又粮庄是我名下目前最大的产业,也是众所周知的产业。” 除此外,其余的店铺乍一看与桑枝夏毫无关联,而后的日子里,桑枝夏也不希望能看得出关联。 沈安竹端详着手中精致小巧的皂花,神色复杂:“这一枚皂花的价格是一两银子?” “对。” “这还不是最贵的。” 桑枝夏随意地指了指前头摆放整齐的架子,淡淡地说:“皂花按用料和造型分不同的等次,最贵的不下十两,最低的不足百文。” “其余铺子做的都是小本买卖,成本低价格也起不来,目前唯一能跟皂花在价上相比的,只有我们刚才看过的桃花面。” 桃花面专门卖的是胭脂水粉,还有配套专用的妆刷。 谢姨带着人钻研出的脂粉与街面上常见的不同,再加上有了妆刷的噱头,桃花面一经开张,在北城立即就掀起了一股受人追捧的火热之景。 桃花面中贩卖的脂粉价格高昂,是桑枝夏听了也会侧目的程度,可这并不耽误生意的红火,每日卖出的数量或许比不上别处,但账面上呈现出的数额非常漂亮。 桑枝夏掸了掸指尖,含笑说:“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皂花和脂粉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出现在很多不同的地方,价格上可能还会再有差异。” 前去江南的薛柳不日前来信,在江南的店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年后开张。 桑枝夏与江遇白达成协议要开设的店铺也在筹办当中,最迟月底就可张罗着开张大吉。 江遇白手中握着漕运这条关键的线,可运的不光是皂花脂粉的原料和成品,还有很多很多别的东西。 而这些似乎不起眼的细节,都将成为桑枝夏把铺子开遍中原大地的关键。 世人都瞧不上商户地位低下,下意识地觉得小打小闹的买卖积攒不出银钱。 可又有几人想得到,就这些零散难以引人注目的小买卖汇聚在一起,最后每日汇总出的是一笔怎样的巨额。 桑枝夏一语带过细节,沈安竹眼中深色起伏,最后不由得感慨出声:“伏线千里,坐镇西北而花开遍地,东家好心思。” 桑枝夏笑着摆手:“不过是想赚点余钱罢了,不是多上台面的东西。” “不过在摊子的场面彻底铺开到失控的程度之前,我需要在这些冒头的笋尖上套一个箍子,你帮我套?” 沈安竹心中虽是震惊于桑枝夏展露出的野心,不过转念一想,唇边浮现出的却是志在必得的浅笑。 “东家既是信得过我,那我必当竭尽全力。” “那就交给你了。” 桑枝夏靠在椅背上懒懒地笑:“有你帮我盯着,起码西北这一块儿我是放心了。” 至于别处…… 等在西北统一管控成功了,就可以原样照搬。 只要时日足了,不愁将来。 城内的诸多铺子转完一圈,就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桑枝夏吃过饭一直在内堂坐着,徐二婶催了几遍也不肯去后院歇着,直到天边炸响了一处烟火,桑枝夏的眼中清晰地印出烟火散开的痕迹,眼尾无声勾起。 又来催的徐二婶不满皱眉:“你这丫头。” “已经这个时辰了,有什么事儿不能明日再说?你非要在这里坐着干熬,难不成是在等什么人吗?” 都大半夜了,还有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 桑枝夏咳了一声压下眼中笑色,懒得起来似的往徐二婶身上一靠,在徐二婶故作恼火的瞪视中说:“二婶,我听说您这铺子里存货不多了?” 徐二婶愣了愣任由桑枝夏靠在了自己身上,面不改色地说:“都到年根下了,大雪封路,来往也不方便,想想着等开春后再办,怎么了?” “那马上就是年节了,店里的货够卖吗?” “不够有什么办法?” 徐二婶戳了戳桑枝夏仰起的脑门,哭笑不得地说:“都忙活一年了,也不愁这三两个月,正好歇一歇也行。” “那可不行。” 桑枝夏捂住被戳的地方笑得意味不明,闭上眼慢悠悠地说:“您这绣庄买卖红火,耽误一两日都是大价钱,货还是尽早补上的好。” “明日货大概就要送到了,您早些安排人把库房腾出来备着?” 徐二婶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正想问什么,话还没出口就看到桑枝夏把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二婶,不花钱的好东西,做什么不要?” 徐二婶条件反射的想说哪儿有不花钱白得的好东西,紧接着莫名一猝,神色古怪:“你跟徐璈去抢劫了?” 这样的事儿,徐璈真干得出来! 桑枝夏忍笑说:“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第532章 只管拎起棍子砸狗头 桑枝夏一句乍一听没头没尾的话说得徐二婶有些茫然,可最后还是顶着一头雾水按桑枝夏说的做了事先部署。 毕竟在徐二婶的认知中,桑枝夏从不空口说大话。 她说了会有不要钱的好东西送来,那就一定会有。 徐二婶猜到了自己年前想闭店休息的念头只怕是要有变失,但在亲眼看到仿佛看不见尾的车队停在绣庄门口,流水似的不断朝着库房搬东西的架势,还是不可避免的一惊。 “这么多?” 徐二婶猛地吸了一口凉气,顾不得去查看库房中到底多出了多少宝贝,本能地抓住桑枝夏的手压低了声音:“夏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和徐璈……” “嘘。” 桑枝夏是得到消息匆匆起身,一头及腰长发只简单地在脑后绾了一支乌木簪子,身上还披着厚厚的狐裘。 她神秘兮兮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说:“东西的来路不好明说,但总归是不烫手的。” “相应的采买册子都已经做好了,若是有人来问,二婶只管坦荡对人,无人敢揪什么差错。” 做戏做全套,细节之处也不可疏忽。 既然是要拿来绣庄里明着摆出来卖的,那该有的东西就必不可少。 桑枝夏示意点翠把造好的账册双手奉给徐二婶,单手拢住肩上的狐裘,含笑说:“二婶安心就是,徐璈都打点好了的。” 这批货是从彭远亮的手中截胡的不假,然而货主有名,货物为死物,既不认主,也不会开口说话。 白得的好处,做什么不要呢? 桑枝夏语调轻轻,一听就知早已胸有成竹。 徐二婶愕然一瞬,脑中不知怎的闪过桑枝夏之前说过的话,不由得失笑出声:“马上就是年关了,如此也好。” “等店里多赚了银子,回头二婶给你们一人准备一个厚厚的压岁钱。” 桑枝夏不置可否地弯唇而笑,没有耐心在这里看着绣庄中的人点货,迈步走了出去。 被改换名目送到这里的布帛料子只是战利品的一小部分,多的还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徐璈守着宝窟暂时不得脱身,领队前来护送的人是孟培。 杀人越货这种事儿,对盗匪出身的孟培而言就是老本行,不等桑枝夏开口细问,就主动把事情大致的经过说了个清清楚楚。 彭远亮是真的自大。 他自信于西北无人可与自己为敌,再加上有意想在今日的众商集会上显露一手自己深不可测的能耐,事先调集的大批货物明明已经在几日前抵达西北,却把消息压住了没声张,想等着在集会这日再大张旗鼓地入城,好在众人的面前再烘托一下自己的威望。 只可惜他没算到会有人动了劫道的心思,而且还把这样的心思付诸行动,让设想变成了现实。 孟培眼中带着不屑:“那点儿防卫属实算不得什么,小猫三两只,没两下就溃了。” “只是少主说别的东西这边暂时用不上,额外选出了好的适用的先送了过来。” “少主还让我给您带话,说万事俱备,您之前提到的仓中之物也将替换完毕,您今日去见了乱吠的野狗,也只管拎起棍子砸狗头,可任意为之,不必忌惮什么。” 世人都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彭远亮急着想在人前用实物砸出一番宛如空中楼阁的威望,就必须在人前拿得出诱惑的好处。 如今精心筹备的东西尽失…… 哪怕明知道桑枝夏手中放出去的是吃人的钩子,彭远亮也不得不张嘴去咬。 这个亏,彭远亮吃定了。 事情办了一半,桑枝夏心情大好:“你们可曾封锁消息了?那边大概什么时候会得到风声?” “少主扣了一个活口,准备等您动身后的半个时辰再把人放回去。” 如此惊天噩耗,那就交给彭远亮的人去说好了。 桑枝夏懒得去讨这个嫌。 桑枝夏满意地眯起了眼,微妙道:“那我就放心了。” “对了,别忘了对外放出风声,可以张扬一些,最好是让彭远亮知道,他缺的东西我手里多的是,不然不好谈价钱。” 孟培面露了然,确定桑枝夏没了别的吩咐,把带来的人又留下了几个,这才带着人匆匆离去。 转眼日头缓升,忙活了半宿的徐二婶还没清点出库房中多出来的东西,看着收拾好了要出门赴宴的桑枝夏,擦了擦额角的汗说:“徐璈不随你一起去吗?” “人可都带齐了?” “都带齐了。” 桑枝夏笑吟吟地歪头看了一眼门外的马车,低声说:“齐老随我一起呢,二婶放心就是。” 别人可以信不过,齐老的手段徐二婶却是放心得很。 知道桑枝夏不会无故去涉险,徐二婶暗暗加大了握住她手的力气,微不可闻地说:“虽说准备周全,但那个姓彭的突然吃了这么大的亏,必定心怀怨恨,不可不防。” “你去了记得别擅作主张,逢事多听齐老的安排,万事以自身安全为上,记住了吗?” 桑枝夏把徐二婶的叮嘱悉数记下,等徐二婶说到吃亏大小的时候,忍不住嗤道:“二婶,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那人既是对着我磨了刀,这就只是个开始。” 更打脸的事儿往往都在后头,她等着彭远亮受不住了前来报复。 捕捉到桑枝夏眉眼间与徐璈如出一辙的桀骜,徐二婶猛地一滞,瞬息后哭笑不得地摇头:“罢了,你们也不是吃亏的性子。” “安心去办你们的正事儿,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桑枝夏撒娇似的张开胳膊抱了抱徐二婶,在徐二婶半是好笑半是纵容的目光中抖了抖衣摆,话声清脆:“走。” “出发!” 与此同时,西北南城。 西北三城中,以北城最为富庶人口充足,但北城由内而外早已被打造成了铁桶一般,外人轻易难以插入。 尽管三又农庄的主子行事低调,可北城中多是她的附庸,城中大小产业不计其数,一时难以摸清真实的底气。 故而彭远亮一开始就避开了北城,选择在南城定脚。 事实的发展也的确是如他所料。 南城中受三又农庄的影响较小,荒地仍多,城中商铺也多零散,很符合彭远亮一开始的预期。 三又农庄遭受大火重创,而后村中的诸多消息来路闭塞,似是被人有意拦截,外人难以探其底细,但这在彭远亮看来无关紧要。 一场大火,是他送给三又农庄当年坏了自己大计的谢礼,也是他在西北立脚的基石。 他需要靠着一出手就让三又农庄一蹶不振的狠辣,来让这些内心毫无决断的蠢东西成为自己的可用之人。 毕竟…… 他远离了江南富庶之地前来此处,图谋的可不光是这些人兜里的三瓜两枣。 他看中的是这些扎根西北的商户手中经营数代的商队,以及他们来往关口内外的商道带来的天然掩饰…… 第533章 凭她会种地?还是凭她粮食多? 彭远亮反复在脑中过了几遍今日的安排,确定无碍后闭了闭眼,转着手中色泽温润的玉核桃说:“集会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妥当了。” 底下跪着的管事恭顺地低着头,轻轻地说:“按您的吩咐,帖子都是事先发出去的,不出意外的话,除了北城三又农庄的东家,西北三城所属有名姓的大户都会前来赴约。” 彭远亮掀起眼皮:“西北大营那边呢?还有那三个城守的意思?” “西北大营昨日传来消息,今日吴副将会亲自赴约。” “三位城守大人接到帖子后并未明示,不过留在城守府附近的人传回消息,前日就有人动身了,看方向是朝着南城来的。” 彭远亮对此并不意外,呵了一声轻飘飘地说:“那就好。” “有了这几人坐镇前方,不怕那些蠢货不松嘴。” 除了暂掌西北大营的吴副将,其余三位城守在彭远亮眼中什么都不是。 偏远之地的区区小官,若不是形势所迫,这些人捧着宝物都求不到他的门下,如今都是他额外给这些人脸了。 不过有了这些芝麻小官帮衬,今日集会的场面必然会好看许多。 毕竟那些没主见的蠢货没见过什么世面,见着一个乌纱帽都当神仙,这样的噱头暂时还是扔不得。 管事谨慎地低着头不敢多言,等了半晌不见彭远亮再说什么,忍着迟疑说:“不过据查,三又农庄的东家跟这几人似乎都有来往,只不过极为隐蔽,暂时还未查清。” “三又农庄之前出了差错,北城的城守好像还帮着搭了一把手,不知……” “官商勾结这种事儿,还算新鲜么?” 彭远亮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淡淡地说:“那个农庄确实有蹊跷,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儿。” “区区一个女子,执掌一个偌大的农庄在西北立足,她当然会想方设法跟这个头顶带了两个口字的人打点好关系,不然她凭什么?” “凭她会种地?还是凭她粮食多?” 彭远亮话中的轻蔑浓烈无比,漠然之下全是讽刺:“我当然知道那个农庄跟官府有关系,所以在出手的时候,只让人毁了农场,并未下绝对的杀手,但那又如何?” “只要我拿得出更好更多的好处,还用担心他们的关系坚不可摧么?” 没下死手伤太多人性命,一来是因为彭远亮不想为此引起太多人注意,二来这只是一个敲山震虎的警告,也是他留下商谈的余地。 显示一把自己的实力,再打压一下报复当年的仇,一举两得。 彭远亮见过太多看似正义的官员,也清楚这些人的弱点在哪儿,他就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管事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可注意到彭远亮面上的不悦,果断把到了嘴边的劝阻咽了下去。 管事顿了顿才更为谨慎地说:“还有就是您之前命人调集来的货物,昨日已经入了北城,大约今日午时就能送到了。” 这些东西是敲门砖,彭远亮为此花了大价钱。 彭远亮嗯了一声,单手撑着额角说:“等宴会开始,先把单子拿出来。” “开胃菜的滋味若是不足,可勾不动这些人的胃口。” “行了,下去吧。” 管事弓腰后退,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彭远亮说:“三又农庄的东家,可查清楚底细了?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早在当初被横插一手功亏一篑的时候,彭远亮就试图查过三又农庄的底细。 但只知农庄之主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见过她的人不少,然而名讳不清,来路也不清。 这样模糊无法核查的细节只能说明两个可能:要么这个女子身无依仗,来路浅薄到无法深究;要么就是背景极深,被人刻意模糊了细节,遮掩了来历,所以无处可查。 彭远亮一开始还很忌惮,可横竖查不出这人的底细,甚至连具体名姓都打探不清楚,又控制不住地心生疑虑。 管事的头低得更低了些,声音含混:“派出去打探此事的人都没了音讯,无任何有用的消息传回。” 彭远亮眸色一凛:“你是说派出去的人都死了?” “这……” 管事苦笑出声:“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但凡有半点消息传回,也不至于陷入当下这种一问三不知的被动局面。 不过由此也可看出,那个姓桑的东家绝非是坐以待毙的软弱之人。 此人的手中或许还另捏着致命的底牌。 面对彭远亮突然的沉默,管事小心翼翼地说:“不过近日打探出些眉目,其间多是江湖人的手笔,许是与江湖上的人有关。” “江湖人士?” 彭远亮将信将疑地眯起了眼,挺直的脊背缓缓松懈重新靠回了椅背之上,片刻后才意味不明地说:“接着查。” 彭远亮最怕的不是江湖上的三教九流,而是另一种人插手的痕迹。 如果这位桑东家身后并无他忌惮的势力,那此人的用处说不定还可另有转机…… 毕竟能让粮食成倍增长的秘密,谁人听了能不心动呢? 南城中挂了新漆匾额的彭府自日头升起就人头来往不绝,都在为了今晚的宴会做准备。 彭府对面的一座茶楼里,二楼靠窗的桌边,赵大人灌下坐下以来的第三杯茶,怅然叹气:“话说我们真的要去赴宴吗?” “这可是烧了桑东家农场的人,我们不带人去抓凶手就算了,还真的要去吃这恶人的席?” 赵大人是实打实地觉得恶心。 农场大火一事桑枝夏刻意把消息压了,但身为一方父母官,他们或多或少都知情。 事发时没能帮上忙就算了,怎么事后还能反手往桑东家的后背甩一刀? 这也太不厚道了。 北城的城守刘大人揪着稀疏的山羊胡叹气:“你以为我就不恶心?” “不过西北大营那边传的消息,让我们务必及时赴宴,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不是什么纯正的良善之辈,也没多出常人的智慧,大概此生也就是个边陲小官。 但桑枝夏于他们的粥饭之恩看似不要紧,实际上一碗粥一锅饭护住的不仅是他们的性命,也是他们的前程。 大恩在前,不讲报答就算了,恩将仇报这种混账事儿也的确是做不得。 刘大人惆怅得不行地看着稳坐不动的邬连,唉声叹气:“邬军师,陈将军也不在,吴副将是真的非要吃这一顿饭吗?” “咱就不能饿着不吃吗?” “又不是没饿过!” 第534章 他回来求着我进去的 刘大人和赵大人以及尚未赶到的许大人,这三人分别为西北三城的父母官,都收到了彭远亮送的帖子,在此之前也被彭远亮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重礼登门拜访过。 然而在各方暗查以及桑枝夏有意无意透露出的线索下,这三人或多或少都查到了当年之事与彭远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对彭远亮的印象都极差。 哪怕时隔两年,再回想起饥荒大灾时的惨烈,经历过的人都是控制不住地心惊胆战,对于一力推动如此劫难发生的祸首,任谁也拿不出好脸色。 虽说暂时拿不出证据也不能把彭远亮如何,但此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过节早就在未曾谋面之时就已经结下,彭远亮办的宴会他们一个都不想来,甚至还有点忍不住想砸场子。 无奈的是,吴副将说要来。 还说必须到。 赵大人性子火爆,忍不住嘀咕:“此等作恶多端之人,称之为人都是抬举。” “他宴上的菜肴吃了也不怕脏心烂肺。” “赵大人。” 邬连哭笑不得地说:“好端端的,大人这般动怒作甚?”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区区一个商人,纵是身后仰仗了不得了的大人物,他如今脚下站着的地方可是西北,有何惧之?” 西北不是京都,也不是彭远亮经营多年的江南。 到了所谓的西北蛮荒之地,甭管彭远亮到底藏了多大的野心,入网他就必须得步步谨慎。 否则一着不慎丢了小命在无人可知的荒野之地,那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他们布局提防的是京都内东宫那位,如此谨慎小心,为的可不是彭远亮一人的命。 揣着不满的两位大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茫然。 刘大人小心猜测着吴副将的用意,低声说:“邬军师的意思是?” “我只是个跑腿的闲人,说不出什么好的决断,今日前来只不过是为了替人传一句话罢了。” 邬连转动手中茶杯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彭远亮既是想攀上官府的门楣,与二位大人攀些交情,不如就先顺了他的意?” 如此彭远亮满意了,他们也好张开网子捞大鱼啊…… 茶楼之上的小桌边陷入沉默,彭府门口来往的车马也越发热络。 而就在日头逐渐偏向正中时,彭府的书房内爆出一阵青瓷碎裂的巨响,紧接着响起的是彭远亮含怒的声音:“你说什么?!” “货不是已经抵达北城了吗?怎么会突然被劫?!” “你们这群废物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前来复命的管事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面如死灰地闭上眼说:“属下无能,还请主子息怒。” “货的确是送入了西北境内,为了不引人注目,全都暂时安置在了北城外的三十里的荒野之上,按计划这批货本该在今日一早从北城入送往南城,谁知……” “谁知昨晚看守货物的队伍遇袭,守卫之人悉数丧命,全部货物被人劫走不知去向,所以……” “荒唐!” 彭远亮怒不可遏地吼:“既是昨夜出的差错,为何今日才收到消息?” “因为……因为劫匪仿照咱们的人送达了书信,误导了我们的判断。” 运货的队伍昨夜遇袭,具体情况无人知晓。 但说定了每两个时辰就送到南城一次的消息没断。 管事浑身僵硬地举起双手,把辨不出真假的信递到彭远亮的眼前,咬牙说:“这书信以及信上的烙印清晰,确为真物。” “因传回的消息不曾露出半点马脚,故而……故而在今日咱们的人逃回之前,无人知晓北城外三十里的真实情况。” 传回的书信必然是伪造的,可呈上来的东西哪怕是彭远亮看了,心头也是猝然一惊。 这乍一看的确是难辨真假的书信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竟是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彭远亮心绪起伏下眸子狠狠暗沉,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玉核桃深深吸气,沉沉地说:“逃回来的人呢?” “把人带上来见我!” 彭府内因为突然传回的噩耗陷入忙乱,而造势许久的众商集会即将开始。 受邀前来的人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先后进入南城,陆续抵达彭府。 桑枝夏一行人也到了。 宴会尚未开始,桑枝夏也不在受邀的行列,故而到了南城后一点儿不见心急,反而是在城内慢悠悠地溜达。 邬连安抚好宁愿饿着也不想去吃席的两位大人,好不容易寻到桑枝夏的踪迹,却看到这人站在个捏泥人的小摊子前不动。 桑枝夏正在跟摊主认真叮嘱细节:“大小都捏成一致的,形状就按我刚才说的做。” “还有,那两只老虎要捏成一大一小,来福的个头儿要比招财的小一圈。” 徐明阳去山里掏回来的两只虎崽被桑枝夏养大了,长得威风凛凛,名字却一个也不霸气。 一个叫招财,一个叫来福。 不到一岁的虎崽已经长成了山林猛兽之王的模样,旁人见之胆寒腿颤,桑枝夏嘴里形容出来却活像是两只亲人的大狗。 摊主难得遇上这种买七八个的大主顾,合不拢嘴地点头应着,手上的动作飞快。 邬连看着在摊主手中逐渐成型的虎崽,哭笑不得地说:“别人都急得火烧眉毛了,东家在此倒是好兴致。” 他得到消息彭远亮已经知道了货物被劫一事,此时大约正在暴跳如雷。 跟桑枝夏的闲适相比,那人的确是过于惨淡了。 桑枝夏不以为意地笑:“我不亏心,自然也就不心急。” “难得出来一趟,遇见点儿新奇玩意儿忍不住就想给家里的孩子带些,让你见笑了。” 邬连跟徐家的几小只都极为熟稔,见状拦住了没让点翠付钱,自己就把捏泥人的银子掏了。 “人都叮嘱妥了,老吴也快到了,东家是打算找个地方歇歇脚,还是继续逛逛?” “不急。” 桑枝夏目光转向边上卖绒花的摊子,选出两枚小巧的在指尖摆弄,递给画扇说:“收好,带回去给嫣然和锦惜正好。” “我是不请自到的人,去得早了难免惹得主家厌烦,倒不如多等等。” “他会主动来求着我进去的。” 第535章 一顿能吃两只鸡的憨货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继续闲逛,与此同时的彭府却是水深火热的焦急。 丢了货物的确是价值不菲,可令彭远亮恼怒失态的原因不是银子。 这一批货是他事先就允诺出去的敲门砖,今日受邀前来的人当中,十个有十个看重的是即将免费送到手的好东西,而不是跟他那什么见鬼的交情。 话已经放出去了,宾客也到了, 甚至该分到不同人手中的货单都已经送到每个人的手中了,然而东西丢了! 那么大一批货,全都被人劫走了! 再有半个时辰宴席开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倘若是拿不出说好的货物…… 彭远亮的脸黑了又青,正反复吸气想对策时,突然有人来报:“主子!” “您让查的事儿有眉目了!” 赶来报信的人语速极快,彭远亮听完脸上的黑气再深一层,怒极反笑:“你是说,是三又农庄的手笔?” “就在距北城三十里地的地方,那个女人敢明目张胆地劫了我的货,还敢对外放出消息?!” 刚换上不久的白瓷哗啦一下摔翻在地,报信的人惶恐地低着头,小声说:“据查的确如此。” “咱们的人暗中去打探何处可采买回货单上的物品,三又农庄的人得知后直接放了话,这些东西他们东家都有,咱们要的数恰好能合得上,只是……” “只是看您愿意给怎样的价钱……” 世上哪儿来那么巧的事儿? 他们这边的货是昨晚丢的,其中有许多都是南边特有的物产,在西北绝对寻不到。 彭远亮放人出去寻替补之物本就是无奈之举,心里也没想着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原封一样的。 可三又农庄的人说都有,数量还恰好跟彭远亮丢的这批货一样。 这已经不是在打脸了。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彭远亮气急地红了眼,困兽似的哈了一声,杀意自眼底迸裂:“确定是三又农庄放出的消息?” “确定。” “但……” 说话的人飞快地看了一眼彭远亮的神色,低低地说:“但昨夜的事发现场被处理得很干净,我们的人仔细盘查过,没寻到半点可证明凶手的痕迹,咱们没有证据。” 如果有证据在手,那不管是报官还是报仇,今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发作,就算是拿不出许诺他人的东西,也能把罪过甩出去,将三又农庄拉扯到众人的对立面,进一步打压。 可他们没有。 没有证据,口说无凭。 私底下的报复可以怎么肆意怎么来,明面上却什么都不能做。 彭远亮脑中飞快闪过各种念头,阴沉着脸说:“除了三又农庄,可还有别处能买到所需之物?” “这……回主子的话,很难。” 似是怕被迁怒,回话的人把头杵在冰冷的地砖上,带着苦涩说:“三又农庄是西北三城产粮最丰之处,亦是商铺最多之主。” “如果想完全避开,所需的时日必会增多,三两月内都难以集齐。” 来不及了。 彭远亮现在完全耽搁不起。 触及了蛛网的一刹,彭远亮心中的怒火稍稍平复,突然就明白了那个女子此举的用意。 这不光是挑衅和羞辱,这还是报复。 人家张开了一张大网,只等着他拿着真金白银往里跳。 当然,彭远亮也可以拒绝入网,只要他丢得起这个人,吃得下延误时间的苦楚…… 彭远亮反复睁眼闭眼,瞬息后强行逼迫自己拾回了冷静:“现在时候特殊,不就是想要银子吗?” “成全她。” “只是我的银子拿了恐会烫手,只盼她拿了还能有命享受!” 得了彭远亮命令的人飞快走出,迅速赶往得到消息的地方,要找桑枝夏留下的人商谈。 而就在这时,被彭远亮邀了数次的吴副将也终于穿着一身黑衣姗姗来迟。 彭远亮亲自迎至了外门,不等吴副将进门就笑着迎了出去:“吴将军大驾光临,彭某实在是有失远迎。” 吴副将神色自然地把缰绳递给随从,皮笑肉不笑地说:“吴某只是个莽夫,如今乃是副职,当不得彭老板这一声将军。” 彭远亮对吴副将的冷淡不以为意,笑意浓了几分,打趣道:“将军何须客套?” “您坐镇西北护佑一方,功在千秋利在万代,今日您能赏脸前来是我毕生之幸,如何尊称都是应当的。” “将军,刘大人他们已经到了,您这边请。” 据彭远亮所查,西北大营中的将领与西北三城的城守关系都不和睦,甚至算得上是紧张。 故而特意将这几人的位置都安排在了一处,开宴之前四人同处一屋。 彭远亮亲自把吴副将引了进去,在屋内坐着的三人见了人,其中两人起身不冷不热地问了好,脾性最为不好的许大人扭头看了一眼,嗓子里蹦出一声讥诮的冷呵。 吴副将目不斜视,大马金刀地坐下,却没理会任何人,眉眼间带着不屑一顾的桀骜,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彭远亮见状唇角无声上扬,客套了几句被人叫走,临走前满是歉意地说:“宴会还有一刻开始,将军和诸位大人请暂在此处安置,我去处理些俗物,去去就来。” 彭远亮走了,许大人还在冲着吴副将翻白眼,说出的话也带着阴阳怪气:“将军?” “陈将军受调回京,吴副将何时成的正职,本官为何不知晓?” “关你何事?” 吴副将要笑不笑地转了转手中小巧的茶杯,嘲道:“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当好自己的芝麻官就挺难为你了,志大才疏之辈,也配问本将军的事儿?” “你……莽夫之流!” 许大人恼火瞪眼,指着吴副将的脸斥道:“一顿能吃两只鸡的憨货,脑子里装的没半点仁义道德,你也配……” “吃两只鸡怎么了?” 吴副将听人说起自己在徐家农场饭桌上令人震惊的暴饮暴食之举,气得龇牙:“吃你养的了?” “我吃的鸡都不曾说话,你狗叫什么?” “你……” “许大人!许大人你冷静点儿!” 本来这只是商量好要做的一场戏。 可许大人一开口的切入点实在过于新奇,在场几人的记忆点也很深刻。 刘大人想到一次干吃两只鸡的壮举,再一想那两只鸡都进了吴副将的肚子,自己一口没捞着,摁住了想把茶壶往吴副将脑袋上摔的许大人,口吻也很莫名:“不过将军上桌一次就吃两只,的确是很不仁义。” 那可是在闹大饥荒的特殊时期! 他们全都勒着裤腰带饿了好几个月不见荤腥,好不容易去了农场混口吃的,结果还全被这姓吴的吃了! 赵大人深有同感地摸着胡子点头:“也很不道德。” 吴副将:“……” 都不闹饥荒了,两只鸡这坎儿还过不去了是吗??? “一次吃下两只鸡?” 后头的彭远亮得知花厅那边在吵的内容,神色微妙:“这是何寓意?” 第536章 过了今日,过时不候 花厅内充满火药味争吵声一直没停。 赵大人的爆裂怨气,以及另外两位城守的阴阳怪气跟吴副将的火爆反驳冲撞在一起,说的看似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但火气却是实打实的,面红脖子粗拍桌互吼,瞧着架势也不似作假。 花厅内吵得不可开交,彭远亮耐着性子沉吟片刻,满腔堆积起的都是狗嘴掀帘的莫名其妙。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堂堂朝廷命官,字字句句都在吃喝上来回打转,这些人是没吃过饱饭还是怎么着? 彭远亮心中有异,心头不断滑过捕捉不到的模糊猜测,最后不得不强行平复心绪,沉沉地说:“先盯着,不要打草惊蛇。” “我去前头看看。” 彭远亮一掀衣袍去了前厅,花厅内的吴副将陷入团团围攻,忍无可忍地摔了个不是自己家的茶盏。 “够了!” 怒火正盛的赵大人不服气地瞪起了眼,余光瞥见门口自觉离开很远的人,与气急败坏的吴副将隔空对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戏够了。 吴副将满头黑气不散,狠狠咬牙:“你们给我等着。” 抱着胳膊的刘大人哈了一声,胡子一翘一翘的:“等着呢。” “此怨不清,来日方长呢!” 贵客先迎进了内堂,剩下的人入不得彭远亮的眼,只请进来了在外堂等候。 今日来的都是被彭远亮精心挑选出的人,无论是自身的财力,还是在西北商道的影响力都极大。 来人不管揣着怎样的心思,到了彭远亮的地盘后都纷纷敛了神色,只跟自己相熟的人坐在一处,三三两两地分头说话。 “听说西北大营的吴副将和三位城守大人今日都来了,看样子彭老板的面子不小啊。” 说话的人端起酒杯在嘴边一滑而过,玩笑似的看着身侧的中年男子说:“老周,你怎么看?” 被叫做老周的人垂下眼帘,轻飘飘地说:“彭老板的手笔豪横,背景也深不可测,哪儿是我们这种蛮荒之地的野蛮人看得懂的?” 问话的人要笑不笑。 老周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袖,文不对题突然说:“听说三又农庄之前不慎遭人算计,一场大火毁了大半根基,这事儿李老板可知道细节?” 在场的都是祖祖辈辈扎根西北的老人儿,手中或大或小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隐藏实力。 几年前一位姓桑的东家在西北横空突起,强势入驻后枝繁叶茂,短短几年时间就成为了北城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三又粮庄是那人的根基,毫无征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对外是瞒不住人的。 李老板面带唏嘘,摇头道:“哪儿能不知道呢?” “我听说不光是损了农场,还死伤了不少人,只是桑东家厚道,忙着安抚受难的人,似乎无意追究是何人算计,更多的就不得而知了。” 周老板微妙一顿,指腹滑过桌上描金带彩的杯盏,嗤道:“那位可不是这么大度的性子。” 按理说同在一地,行的都是经商赚钱的门道,数得出名号的人都互有来往,纵然是交情不深,也不会全然陌生。 但三又农场的桑东家是个例外。 这人明明是个外来户,却在西北的荒地上大肆开垦出了一片让人垂涎的农场,紧接着又在当年的饥荒之难上大放异彩。 可这人不喜交际,也不怎么跟人来往。 故而哪怕西北三城中有头有脸的商户众多,细究起来却无一人说得出这人的底细,甚至见过她的人都屈指可数。 但周老板是跟这人打过交道的,印象十分深刻。 李老板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你我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跟我透个底也不妨事儿。” “你觉得,眼前这位跟那位相比,谁能更胜一筹?” 周老板难掩玩味地勾起了唇,轻描淡写地说:“当年饥荒大难,囤积粮草坐地起价的人不少,昔日的王家首当其冲。” “最后王家被西北大营的官兵包围,砍头的砍头,流放关外的流放,曾经在北城可以振臂一呼的大户,最后落得下场惨淡,你可知这是谁的手笔?” 李老板眯起眼没接话。 周老板冷笑道:“当年我一时鬼迷心窍,险些走岔了道儿,大刀都抵在脖子上了,全得了那人的一句话才有的今日。” “如今看似威风八面的吴副将,当年可是在那人面前躬身听令的打手,你说她跟如今的彭老板相比,谁更了得?” 周老板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日的情形。 陈年河大怒清算,直接带了兵马就要抄家问斩。 被抓住摁着脑袋跪在地上的时候,周老板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风雪呼啸着打卷袭来,冰冷刺骨。 一袭青衣的女子踩着积雪上前,眸色平淡话声轻轻:“想活,还是想死?” 周老板当然不想死。 所以彻底熄了想作怪的心思,收敛了全部恶念,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会说话的物件,在那段几乎看不到活路的日子里当了女子手中的马前卒。 事实证明,他没选错。 北城中的王家杨家甚至是钱家顾家,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家都因那场大难没了来日,北城彻底成为了那人的绝对领域。 可他却因将功折罪,为周家抢到了一线生机。 那女子说话算话,强势却也守约。 可命悬一线的紧迫感仿佛深入骨髓,哪怕时隔许久,现在回想起都是肝胆俱颤。 尽管这二人的背后或许都深不可测。 但是那样的人,绝不是彭远亮斗得过的。 彭远亮想踩着三又农场立威,那他从一开始就是想错了。 李老板猜到当年北城藏了些内幕,却没想到周老板会对那人评价如此之高。 如果是这样的话…… 李老板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悠悠笑了:“多谢提点,这份儿情我领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不同的人群中也在陆续响起,出自不同人口中的话随风而散,却怎么也化不开彭远亮眼中的戾气。 彭远亮难以自控地攥紧了拳头,气得冷笑:“你是说,三又农庄的人说自己做不得主,此事需找他们东家商议?” “是这么说的。” 前去交涉的人也没想到来人翻脸如此迅速,顶着一头的冷汗说:“那管事还说他们东家今日就在南城,过了今日,此事绝不再议。” “过时不候。” 第537章 那个最为神秘的当家人 桑枝夏坐在了茶楼上摆弄手中的泥人,茶杯中缓缓冒起的雾气在空气中晕开了淡淡的茶香。 管事忍着笑说:“东家是没看到那人的脸色,属实是气急了,但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与我周旋。” “我按您的吩咐,把您的落脚地给了他,说不定一会儿人就要到了。”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弯起唇角,拨弄着逛街买到的几枚珠子,漫不经心地说:“来了一两次我也是不见的。” “什么时候来请第三次了,再把人带上来。” 管事垂着眉眼低声说好,茶楼上下被桑枝夏带来的人看护了起来。 没有桑枝夏点头,任谁都进不去。 彭府的宴席已经开始了。 彭远亮面带喜色与来宾交谈,转了一圈从心腹口中得知茶楼那边的动向,手指一颤险些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彭远亮深深吸气,强压着怒说:“再请。” 被打发出去的人去第三次恭请桑枝夏登门,宴席也到了最受人期待的部分。 彭远亮带着江湖人士有的豪气说:“今日邀诸位前来,主要是为了商议成立商会一事,也想借此事听听诸位的意见。” “为表诚意和公正,商会一事诸位都可畅所欲言,但凡是我彭某人力所能及帮得到的地方,绝不推辞!” 成立个具体的商会其实是好事儿。 散沙不成盘,杂乱无组织。 如果能集众商之力,联合西北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共同成立一个商会,对内互相扶持,对外一力打压,孤木成舟后行事多有便宜,随之带来的好处也多。 但也不光有好处。 商会成立后谁来主导,其间所得利益任何分配,还有出钱出力的地方谁占的份额大,最后实权又该怎么划分,谁必须听从谁的,桩桩件件都是麻烦。 彭远亮的话说完热闹的场面肃然一静,彭远亮却像是没察觉到似的,笑笑说:“我虽略有家资,在众多同仁前辈的面前却也只能称为晚辈。” “故而我今日牵头想集众商之力,却无意争夺会首之意,只单纯想为西北商道的诸位同仁出一份儿力。” “西北商会的会首能者居之,贤者也可居之,可推荐,可票选,只要是大家伙儿一起决议出的人选,那出钱出力的地方我绝不含糊,愿尽全力。” 彭远亮一番话把自己捧到了一个俯首不争的位置上,可被他请来的三位城守大人和吴副将坐在前头,看起来也不像是毫无争抢之心的意思。 其余人听了神色各异,眼神交织间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周老板似笑非笑地嗐了一声,奇道:“商会一事我们亦是心向往之,只是兹事体大,一两日只怕是商量不出章程。” “大事儿不急,先把小事儿拎出来论。” 周老板豪气干云地站起来隔空敬了彭远亮一杯酒,大咧咧地说:“来之前我得了一份儿单子,我对单子上的东西更感兴趣,不知彭老板何时打算让我看一看单子上的东西?” 无独有偶,今日来此的人人手一张单子,上头都是令他们心动的好东西。 如果没有这张单子,彭远亮根本邀不到这么多人同时到场。 彭远亮说了这么半天不见拿实实在在的东西出来,这可不像是诚意十足的样子。 彭远亮对上周老板探究的目光心头莫名一紧,刚想打圆场时,厅外突然响起了一道宛如碎冰撞瓷的清朗之声:“今日好大的场面,倒是我不知趣来迟了。” 周老板眸子骤缩猛地回头。 姗姗来迟的桑枝夏迈过高高的门槛,长至脚踝的狐裘在空中划出个半圆的弧度,随之响起的是含笑的戏谑声:“我来迟了,彭老板不会介意吧?” 出人意料的,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不是个白发苍苍的威严老妇,也不是个面目刻薄的中年妇人。 桑枝夏年近双十,一身青衫雪白狐裘,仿若冰天雪地的枝头上绽开一朵霜花,颜色惊人气稳端庄。 过艳的容色被眉眼间蕴着的大气压住,行走来顾盼含笑,让人凭空生不出半点轻视之意。 这是个年轻貌美到过分的人。 她还是三又农庄那个最为神秘的当家人。 彭远亮只看一眼就猜出了桑枝夏的身份,不等桑枝夏开口,周老板就赶紧起身站定,对着桑枝夏恭顺地俯首问好:“桑东家,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桑枝夏看着跟自己问好的人似陷思索,少顷后才说:“周家?” “东家好记性。” 周老板自嘲道:“当年匆匆一别,此后再无缘得见,周某还未来得及向东家道一声多谢。” 桑枝夏避开周老板的大礼,不以为意地说:“来往聚散都是缘,周老板既是有今日成就,我倒是不敢攀功。” “周老板今日也是受邀前来赴宴的?” “是。” “我等受彭老板相邀,来此商议商会一事,东家亦是如此?” “我啊……” 桑枝夏眸光一转,笑吟吟地看着距自己几步之远的彭远亮,玩味道:“我跟你们可能不太一样。” “不过来者就是客,我都到了,彭老板是打算让我一直站着说话么?” 来者是客不假,可也要看来客的用意为何。 桑枝夏来者不善,彭远亮再三请了人来也非是诚心诚意。 心怀鬼胎的二人视线在半空相交,彭远亮的面上溢出一抹喜不自胜,故作欢喜地往前说:“桑东家今日大驾光临,未能远迎是我失礼了。” “桑东家是贵客,请随我这边入座。” 彭远亮要跟桑枝夏商议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儿,当然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说。 彭远亮借口桑枝夏是女子只怕闻不得污浊酒气,请了桑枝夏在首位上另开一桌,自己亲自作陪。 酒壶中装着的烈酒顺流入杯,彭远亮面上无半点羞恼之色,笑意盈盈:“桑东家实在骄矜,外人也难得一见。” “若是再候不至,我大约就要亲自去叨扰了。” 桑枝夏没理会彭远亮亲自把盏倒好的酒,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子轻描淡写地说:“倒也不必费心。” “我毕竟不是受邀在列的人,只怕也品不出这酒的优劣。” “我今日来是因为底下人说彭老板对我手里的东西感兴趣,顺道来谈谈价钱。” 彭远亮没想到她出口见血丝毫不留转圜之地,放下酒壶的动作无端一猝。 桑枝夏似是无所察觉,笑得分外温和:“东西我倒是有,彭老板打算出什么价?” 第538章 一群乌合之众,能商量出什么好的对策? 在场的人不少,周遭谈笑声和暗中打量的目光不断,彭远亮和桑枝夏独在一桌在这一片热闹中隔出了绝对的安静。 谁无从猜测看似和谐的两人正在说的是什么,空气中溢出的古怪却在无声蔓延。 彭远亮放下酒壶瓷底在桌上磕出了轻轻的一声闷响,随之望来的是彭远亮意味不明的视线:“我之前只听闻桑东家是个颇有决断的人物,不曾想桑东家还如此艺高人胆大。” “西北三城的城守大人在此,西北大营的主将也在此,这么多官员的眼皮子底下,竟可以如此张狂地行劫道勒索之事。” “桑东家就不怕我声张么?” 过于巧妙的巧合就不可能是意外。 关于这批货的去向,桑枝夏没想藏,彭远亮也不想装。 双方都心知肚明,故而话说开了敞敞亮亮。 桑枝夏面上的笑意无形加深:“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 “西北是法治之地,官府律条可束所有,我只是一个商人,做的就是在商言商。” “彭老板要是不慎遭遇了匪人丢了什么东西,那跟我说可不管用。” 桑枝夏对着坐满了官员的那一桌抬了抬下巴,微妙道:“得尽早报官呐,不然可怎么往后查?” 只是报官了能不能查出来,报官是否有用,那就不是桑枝夏说了算数的了。 桑枝夏露出个爱莫能助的叹息之色,唏嘘道:“除了官府,还有谁能给彭老板主持公道呢?” “我跟这几位大人打过交道,勉强算得上是认识,需要我帮你引荐一下么?” 桑枝夏笑意漫漫,眼中似闪真诚。 可这话扔在彭远亮的脸上就像是一坨令人窒息的棉花,堵住了彭远亮剩下的话,还让他寻不到任何可发泄的地方。 桑枝夏敢做,就不怕有人查。 但凡是留下了半点线索,她今日就不敢嚣张到亲自来踩彭远亮的面皮。 彭远亮搭在膝盖上的手攥拳又迅速分开,强制自己逼出一抹笑,话声悠长:“是我小瞧了对手,也是轻看了桑东家的能耐。” “这次我认栽了,关于刚才提到的那些东西,开价吧。” 鱼上了砧板就没有挣脱的机会,再怎么使劲儿摆尾都是多余。 彭远亮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看似软弱退让,实际上这却是此时最好的办法,毕竟越纠缠不定,眼下他就会被迫吃更多的亏。 想要桑枝夏把东西拿出来,他不得不让。 桑枝夏为这人的干脆略一停顿,眼中闪起戏谑:“彭老板大气。” “在商言商,你一次要的东西多,按理说价格上可以给些优惠,只可惜不久前我的农场里出了些幺蛾子,正是急着找补的时候,我就不跟彭老板客气了。” 桑枝夏手指蘸取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数字。 彭远亮的眼角狠狠一抽,还没开口就听到桑枝夏说:“这已经是友情价了,就当是我与彭老板建个交情。” “离了这个价的话……” 桑枝夏为难摇头,叹气道:“那就办不成了,东西我自己留着也行。” 彭远亮费尽心思把大批货物运至西北,本就耗费了庞大的人力物力。 可桑枝夏现在直接在货物的本价上往上提了一倍。 彭远亮心头迅速衡量眼底渐起深色,舌尖顶住上颚要笑不笑地说:“没商量的余地了?” 桑枝夏含笑摇头:“过时不候,彭老板大可另请高明。” 如果彭远亮找得到的话,桑枝夏其实也不介意。 宾客来往间桑枝夏稳准狠地掐住了彭远亮的七寸,寸步不让。 彭远亮试探几句确定没了余地,强忍着怒露出个笑,只是笑色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狰狞:“好哇。” “桑东家既然是愿意慷慨解囊,那我怎么会不答应?” “东西什么时候能送到?” “现在。” 桑枝夏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愉悦地说:“先交钱。” “银子入账了,东西片刻就到。” 彭远亮骑虎难下不得不应,不动声色地吸气后果断点头:“好。” “我现在就让账房支银子,保准一分不少。” “只是我要的东西,桑东家也要抓紧了。” 桑枝夏很好说话地笑着点头,目送彭远亮裹着一身阴沉走远,眼底多了几分难言的思索。 彭远亮答应得太干脆了,也实在有钱。 这么一个不缺钱的人突然想在西北的地界上搞事情,他看中的到底是什么? 彭远亮虽说为人做事儿一团稀碎,给钱倒是格外大方。 派去接收银子的人快步归来,低声凑在桑枝夏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桑枝夏隔空看着彭远亮似笑非笑的眼睛,挑眉道:“出去传话,让人把货送来。” 原本在场的人迟迟不见彭远亮许诺的货正陷入了心神不定,可没多久门外响起一声高呼,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彭远亮面色如常地笑着说:“大家伙儿别急,只是给诸位备的见面礼到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等吃好喝好,咱们再慢慢出去清点也来得及。” 彭远亮话声落地,许多人的面上都不受控制地泄出了几分惊讶。 价值百万两的货,彭远亮竟是真的要拿出来白送么? 心思各异间,彭远亮装作什么都没察觉,视线不经意似的扫过吴副将等人在的一桌。 桑枝夏一改在彭远亮面前的高傲,端着酒杯赔笑说了什么,吴副将面带不耐,北城的城守似有为难。 距离太远,彭远亮无从探知他们说了什么,可只要是长了眼的,就不难看出此时的气氛绝对谈不上愉悦。 桑枝夏放下酒杯无声叹气:“咱就是说,至于么?” 吴副将被围攻许久又憋屈又上火,面上还十分挂不住地咬牙:“我也觉得不至于。” 但另外三个人就是拎着不放,他能怎么办! 赵大人冷冷一笑,抱着胳膊嘲道:“你吃得肚子滚圆满嘴流油,你当然不至于。” “就是。” 刘大人阴沉着脸拍了一下桌,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没吃上,当然至于。” 吴副将恼火道:“后来不是给你们补了吗?” “补的你也没少吃啊!” 眼看着这几人是又要呛起来了,桑枝夏赶紧后退半步低着头说:“等这事儿办成了,几位想吃什么有不起?” “我银子到手了,就不在这边盘桓了,之前说好的事儿有劳几位了。” 吴副将忍着冒火嗯了一声,注意到彭远亮朝着这边来了,面色不佳地转过了头。 桑枝夏很是遗憾,叹了一声说:“诸位既是还有事儿,我就不在这边耽搁你们的时间了。” “告辞。” 北城的城守刘大人带着风度颔首,其余几人对桑枝夏的道别悉数无视。 桑枝夏像是有几分难堪,勉强一笑带着人转身就走。 可人还没走远呢,彭远亮就无比清晰地听到赵大人嗤了一句:“什么东西。” 彭远亮意味不明地看向桑枝夏,带着虚情假意的热情拦了一下:“桑东家,我们今日聚集在此,为的是协商组建西北商会一事。” “桑东家是北城的商中翘楚,既然是来了,不如就坐下一起商量?” 桑枝夏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人面带不悦,眸光扫过场上的其余人,眼尾泄出几分掩饰不住的讥诮:“一群乌合之众,能商量出什么好的对策?” “彭老板闲情逸致,我却没那么多时间带一群……” 桑枝夏停顿了一瞬,玩味道:“带这么一群没什么来日的人一起玩儿,这种事儿就不必叫我了。” “告辞。” 第539章 手脚不老实,心也脏得很 桑枝夏一句话砸出去横扫面广到可怕,在场的大大小小一个没落,全被囊括进了贬低看不起的范围。 脾性火爆的人忍无可忍地变了脸,四面八方落在桑枝夏身上的目光都是不善。 桑枝夏对此全然无视,在瞬间沉寂下来的气氛中抬脚就走。 彭远亮无奈地看着桑枝夏扬长而去,遗憾叹道:“这……桑东家果然是年纪小本事高,性情中人啊。” 此话一出无人附和,彭远亮敛去眼底暗色,转过头笑眯眯地走向了吴副将:“将军,我之前跟您提到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吴副将阴沉了很久的脸色莫名一缓,要笑不笑地看着彭远亮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彭老板真的要说?” “都不是需要见外的人,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彭远亮客客气气地为吴副将倒上了酒,不动声色地看了三位城守一眼,话声轻轻:“予我方便,也是予诸位大人方便。” “彼此有利的好事儿,将军和三位大人何苦拒我?” “至于条件,咱们还可以商量嘛……” 彭远亮留在了这桌谈笑晏晏,不知情的人见了神色各异。 这一桌坐着的可都是西北的实权派,跟这几人有了交情,在西北这一方地界上的行事都会便宜许多。 彭远亮扯来的虎皮无形间成了一杆举起的大旗,而这些都不是桑枝夏亲眼看到的了。 桑枝夏出了彭府后没当即就走,反而是回到了之前落脚的茶楼。 入夜三分,宋六一身黑衣落在厅内,低声说:“少主,东家,那边来信了。” 徐璈接过信封拆开看了一眼,指尖一掸笑得意味不明:“枝枝,咱们猜对了。” 信是吴副将送来的。 信中内容也符合军人的一贯作风,意简言赅。 彭远亮今日开出的条件更为丰厚,为的就是让吴副将在塞外关口上大开方便之门,以便于商队来往。 而三位城守大人需要做的,就是在塞外和三城的来往路段免去搜查核对的流程,对来往商队视而不见。 桑枝夏一目十行掠过信纸,眉心微跳:“他的目的真的是塞外。” “而且他还很急。” 徐璈正经了不到一刻,歪头继续靠在桑枝夏的腿上,懒懒地说:“不惜重金,不吝成本砸开关内和塞外的通道,说是商队来往,谁知道他想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了西北当地的官员庇护,再加上西北商会中诸多商队的掩护,其中可作为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这人的手脚不老实,心也脏得很。 桑枝夏摁住了徐璈不是很本分的脑袋,顺手把不知何时落在徐璈脸上的头发往耳后一放,轻轻地说:“我听齐老说,塞外的马和铁器都是好物?” “不光是这些。” 徐璈扯了扯嘴角说:“还有人。” “枝枝你可曾听闻过塞外铁骑的彪悍之名?” 中原大地的确是地大物博,但也有比不上别处的地方。 从西北关口出去的荒原塞外,气冷天寒活命艰难,然而塞外的好马铁器都是一绝,与之一同闻名天下的,还有塞外的彪悍骑兵战士。 徐璈闭上眼慢慢地说:“我曾听父亲说过,塞外铁血兵马一人可抵中原十人,战绩斐然。” “边塞多年来动荡不止,觊觎我中原大地的沃土之心不绝,只是边关防御得当,一直没找到起战的时机。” “但接下来的情形或许会有不同。” 京都的动荡虽说被极力掩盖,可风浪既起,就瞒不住水底下深藏着各类大鱼。 一旦被关外的异族抓到可动之机,中原必起战火。 桑枝夏安静听着眉心不断打结,等徐璈说完忍不住说:“彭远亮是太子的人,太子是中原之主,他……” “那是个为了自我的权势,可以牺牲所有的废物。” 徐璈指尖蜷起压住心头燃起的暴怒,绷紧了唇角说:“年后的狩猎场上若出意外,当今大概率是熬不长了,可盯着那把椅子的不只是东宫,还有别人。” 谁都想登临天下九五至尊之位。 京都中那些看似本分的皇子,此时大约也都在摩拳擦掌,死死地盯着想抓住逆天改命的时机。 太子想防范这些人,或许动了一些很不好的歪心思。 例如:跟塞外的异族合作,引狼入室帮他达成所愿。 桑枝夏心头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说:“他敢这么做,就不怕背负一世的恶名?” “他有什么不敢的?” 徐璈唇角溢出一抹嘲色,冷声道:“枝枝,你想想洪北之战,再想想西北的饥荒。” 一个为了夺取兵权铲除权臣,不惜跟外族结合葬送十几万兵马性命的人,区区卖国割土算得上什么? 再说了,跟异族勾结,算计本国将士,这样的事儿交给太子来做,不是驾轻就熟的么? 徐璈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沉沉道:“而且我怀疑那个废物被人骗了,十有八九还在沾沾自喜。” 直接卖国那人必定不敢,但如果是混淆不清误以为自己占便宜的情况下,可就没什么是不敢做的了。 桑枝夏陷入长久沉默,在不断跃动的烛光中缓缓呼出一口气,哑然道:“如果吴副将他们真的毫无防备应下了彭远亮的要求,这也是落入了太子手中的把柄。” “来日起事,就算是吴副将等人不想支持太子,碍于被人捏住了致命的把柄,也不得不从。” “届时不管彭远亮费尽心机从塞外运至关内的东西是什么,西北大营都是太子的囊中之物了。” 桑枝夏暗暗在心头叹了几声万幸。 徐璈不以为意地笑着说:“他们不是装的么?” “枝枝,别担心。” “彭远亮活着走不出西北,这把柄也落不到太子手里。” 徐璈伸手在桑枝夏的下巴上轻轻一勾,语调古怪地说:“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法子先把彭远亮手中的银子都掏出来。” “当然,咱们要的不光是银子。” 还有那人千辛万苦运入关内的好马铁器,这些不都是现成的好东西么? 塞外的这些好东西别说是现在的徐家,就是志向远大的江遇白都弄不来多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流口水。 倘若彭远亮真的能想法子把东西弄来,到了嘴边的肉为何不吃? 徐璈轻飘飘地一掸指尖,慢悠悠地笑了:“枝枝。” “却之不恭啊。” 第540章 只等着她哭着跪下求我的那一日 桑枝夏在南城露了一次面,靠着来路不正当的大批货物从彭远亮的手中套出了喜人的大笔银钱,施施然的就打道回府了。 南城中由彭远亮牵头发起的众商集会热闹非凡,短短几日就在彭远亮的推动下渐成规模。 彭远亮原本还担心桑枝夏会从中做鬼坏了自己的计划,暗中小心提防着一直没敢放松警惕。 谁知桑枝夏当真像是没半点兴趣,来了一趟南城转身就走,看不出半点迟疑。 彭远亮送走了今日前来投奔的人,忍着疲色摁着额角,意味不明地说:“北城那边当真没有半点动静?” “三又农庄一切都如常?” “一切正常。” “咱们的人一直都暗中盯着,桑东家离开南城后直接回了洛北村,至此在村中没再出来,农场里的人都在为了暖棚忙碌,看不出任何异样。” 看不出任何异样,这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以桑枝夏出手就劫道坐地起价的架势,桑枝夏就算是跟他一口咬死了不死补习,彭远亮都不会觉得意外。 可偏偏这人没有。 桑枝夏仿佛是真的只想报复一下,出手一次即刻就回,绝不恋战。 只是敢公然劫道还能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的人,会是这般好说话的性子么? 彭远亮不信。 彭远亮想到桑枝夏农场里莫名高产的秘密,飞快地闭了闭眼说:“那些稻种可看得出蹊跷?” “之前得到的线索都属实?” “按理说并无差错。” 回话的人低着头,谨慎道:“咱们的庄子开设起来后,招揽了不少从洛北村农场过来的人。” “属下背地里询问过,这些人的说辞出入不大,描述出农场中的耕种流程也与常见的并无差距,区别只会在于种子。” 好的稻种至关重要。 桑枝夏把持着这一点,在号称荒芜之地的西北开垦出了令人惊艳的农场。 而现在稻种不再是她独有的了。 彭远亮想及到手的东西,意味深长地呵了一声:“那边防范得紧,更多的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到,不过也不打紧。” “先把到手的看好了,让底下的人照着做,务必把三又农庄中的模式原地照搬过来,来年秋日我要看到收成。” 他来西北最主要的目的确实不是农耕之道,可谁会嫌手里的银子多呢? 关口内外的商队他要,桑枝夏独有的农庄运营之道,他也要。 桑枝夏从他手中弄走的那些银子不算什么。 再过些时日,他都会加倍讨回来的。 至于桑枝夏…… 彭远亮眼中闪烁起残忍的阴郁,脑中滑过桑枝夏那张动人心魄的脸,指尖无声蜷紧:“我只等着她哭着跪下求我的那一日……” 等到那时,且看桑枝夏还怎么傲! 北城中彭远亮大刀阔斧地开始动作,初步形成的商会已经制定出了一系列运输货物的渠道,波澜暗起。 与此同时,桑枝夏稍稍掀起头顶披风的帽子,眯眼望着空中不断打旋落下的雪花,笑着伸手接住了一小簇:“又是一年了啊。” 这是她到西北的第四年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苦寒之地,变成一个在血肉里难以分离的故土,原来需要的只是短短四年。 除夕是一年中最要紧的大节日。 故而一大早天还没亮,村里的人家就陆续响起了炸鞭的响声,鸡鸣狗叫闹作一团,晨光未起,空气中就先晕开了一股快乐的安逸。 农场门口的红鞭是村长亲手点的。 白雪覆盖的黑土上覆了一层碎落的艳红,满地的鲜艳都遮不住村长面上的喜气:“这早上的头一挂鞭是最要紧的,破旧迎新的好兆头呢!” “农场之前遭了人祸,赶着在这节骨眼上好生闹一闹,来年定是风调雨顺的什么都好!” 桑枝夏笑眼弯弯地看着村长:“您说得好,那定然错不了。” “我让人宰的猪都分好了,家里的可收到了?” “收到了收到了。” 村长欢喜得满脸冒红光,哈哈笑着说:“你一大早就让人送去了那么老大一块肉,这会儿说不定都被你婶子洗涮好下锅烀上了。” 村长乐呵完又想到今日从农场不断送出去的猪肉,咋舌道:“我听人说今日宰了十头猪,全都拿出去分了?” “你这丫头对村里人未免也太实在了,哪怕是讨个吉祥意的,也用不着一次送那么多啊!” 徐三叔的酿酒坊生意红火,每日多出来的酒糟不下千斤。 有了数量充足的酒糟,混了谷糠等物熬出的猪食每日顶饱了喂,农场里的猪养得个个膘肥体壮,随意拉出来一头都不下二百。 天色朦胧时农场里就传出了猪叫声,紧接着就是人均到手的大块猪肉。 每家每户都有一块,分文不取,全都是白送。 桑枝夏这个送肉的没心疼,村长这个吃肉的却忍不住说:“太多了。” “其实你不用这样,村里人托你的福过上了好日子,怎么好接二连三地占你便宜?” “几口嘴上吃的肉罢了,这算什么占便宜?” 桑枝夏好笑道:“我们一家得村里庇护,前后给村里添麻烦得帮忙的时候不少,正好赶上年节,就不提钱的事儿了。” “再说了,您不是一直念叨,我家糯糯和元宝没摆满月宴是个憾事儿么?正好借着过节,就当是我和徐璈请大家伙儿吃席了。” 小糯糯和小元宝呱呱坠地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多事之秋。 再加上桑枝夏被勒着做了个双月子。 徐璈的满心满眼都挂在妻子和一双儿女的身上,以及诸事缠身,无暇他顾,故而满月宴就省了,只是给村里人发了些红鸡蛋。 只是省了满月宴没省下人情,村里人知道了这桩喜讯后,前后往徐家送了不少庆贺的东西,当时桑枝夏都做主收下了。 今日把肉送出去,就当是还人情了。 村长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下好笑道:“你家这席摆得倒是稀罕,今晚年夜饭的桌上,家家户户都当是吃席了。” 除了送的肉,在农场中做工的人还有人均一份儿的年礼,鸡蛋白面和荤油等物,数量不算多,但拎了回家今年什么都不用买,到家就能操持住一桌丰餐。 这样的好日子,纵然是放在从前的丰收之年也是许多人不敢想的。 可今年就都成为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农场里的说笑声就始终没停过,惹得听到的人也控制不住地跟着笑。 村长百感交集地呼了口气,转而奇道:“对了,这都除夕了,徐璈怎么不在?这小子最近忙活什么呢,怎么都见不着人?” 第541章 朗朗读书声 进入隆冬后,农场中除了圈舍不可疏忽,被大雪覆盖的耕地就不必耗费那么多心力了。 自发留下的人手都被桑枝夏调集到了暖棚那边去帮忙,自己也会时不时来暖棚里看看情况。 可来的也只是桑枝夏。 徐璈自打过了腊八后在村里就难见人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村长找了好几次都是扑空,不由得有些好奇:“他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桑枝夏好笑道:“回。” “只是外头还有些事儿要他去处理,估计是被耽误了脚程,说不定下午就到了。” 彭远亮的动作不小,江遇白留下的首尾也多。 这些都要徐璈去花心思处理,所以桑枝夏都有好半个月不曾见着人了。 桑枝夏侧头望着村长,笑道:“怎么,您是找他有事儿?” “嗐,我能有什么正事儿?” 村长摆摆手说:“就是一段日子没见着忍不住惦记,多嘴问一句,不然见不着人心里不踏实。” 尽管早就猜到徐家的来历不简单,跟自家这种祖辈传下来的泥腿子不一样,不是自己可攀附得起的人家。 可相处的时日久了处出了情分,村长就总是下意识地把桑枝夏和徐璈当成自己家的孩子看待,难免挂念。 桑枝夏笑意渐深,温声说:“让您担心了是他的不是。” “等他回来了,我们带着糯糯和元宝去给您拜年,让那两个小的给您磕头,正好讨一份儿压岁钱。” 村长被气笑了,故意斜着眼说:“是糯糯和元宝要压岁钱,还是你这个丫头起的贪念?” “那俩小的才多大?他俩分得清什么是钱吗?” “他们不知道的,我暂时帮着收着嘛。” 桑枝夏戏谑地眨了眨眼:“您要是多给一份儿,我也给您磕个吉祥头,只要……” “打住打住。” 村长彻底绷不住了大笑起来,摆着手说:“磕头就免了,我比你家老爷子还矮一辈儿呢,担不起这份儿福。” “等徐璈那小子回来了,得空带着两个孩子来家里吃饭,我让你婶儿和嫂子给你们做好吃的,来了我就给压岁钱!” 桑枝夏笑吟吟地点头说好,把乐得找不着北的老村长送出农场,自己也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途经在宗祠旁边的学堂,听到一墙之隔的学堂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桑枝夏面多了一抹诧异:“今日都在上课?不曾允假吗?” 一路紧跟着的画扇侧头看了一眼,低声说:“要不我去问问?” “不了。” 桑枝夏摆手示意她往后,自己走过去说:“我去看看。” 学堂建成后就请了先生前来授课,学堂中就读的孩子也得到了桑枝夏之前允诺过的待遇,甚至比说过的更为优渥。 有了这份儿摆在眼前的好处,以洛北村在内的附近四五个村落中几乎没了在田间地头上蹿的孩子,全都被各家的爹娘一股脑摁住了,全都送到了这里读书。 关于学堂中的学子,桑枝夏的要求是学而后知,来者不拒。 但凡是起了念想想读书的,不消费多大的心思,只要孩子来了,服从管教,那就可一视同仁。 只是照理说今日是除夕,学堂中早就放了假,这时候怎么还会在上课? 桑枝夏敛轻了脚步走进去,靠在窗边没人注意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站着。 宽敞温暖的讲堂内,先生温和的声音响起:“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较清上浮者为天……” 端正坐着的孩子随之朗诵,声声脆朗,在冰天雪地的院落中碰撞出了一份儿独有的清朗之气。 像初升的旭日。 也宛似迎着朝露而绽的春花。 生机勃勃。 桑枝夏侧耳听着似有出神,从门外进来的人因意想不到的人脚下一顿,看清是谁后赶紧敛袖走了上来:“桑东家,您……” “嘘。” 桑枝夏打断了老先生的话,伸手虚虚地托了一下没让老先生真的给自己行礼,低笑道:“我今日正巧路过,听到有读书声,顺带进来看看。” 桑枝夏不擅教学,自己还在时常被老爷子拎进书房苦读,日常当齐老的学生,苦当学子久矣的人从不多嘴过问自己不懂的事儿。 因此除了照例大手笔给银子外,桑枝夏其实还没正儿八经地在自己一手出钱建立的学堂中逗留过。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学堂内教学的景象。 老先生姓聂,年过六十,慈眉善目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和,听到这话笑着说:“东家是这些孩子的大恩人,既是难得来一次,理应叫他们出来见礼的。” “您是长者,不必如此客气。” 桑枝夏拿出了在老爷子跟前的晚辈姿态,轻笑道:“聂先生直接唤我的名字即可。” 聂先生说了句礼不可废,见桑枝夏不愿打扰讲堂内的人,就引着桑枝夏往外走:“此处说话不便,东家请随我来这边吧。” 讲堂边上是个带着浓浓墨香的书屋。 书屋是桑枝夏提议打造的,书架从地上盘旋而上,最高的地方几乎接近屋顶。 书架上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老爷子开了书单,桑枝夏命人去四处搜罗来的典籍,宛似漫天星海就在眼前,墨香扑鼻。 桑枝夏在矮桌前坐下,手边很快就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水中还漂着三枚红枣。 在晕开的热气中,聂先生知晓了桑枝夏的疑惑,含笑解释:“本来是休了假的,学子可归家五日,可我和涂先生都住在村里,想着有些孩子若是不想耽搁进程,便说了休假这五日也可来寻我们上课。” “本来以为这些孩子耐不住心性,也没有几人会来,谁知这些娃娃都是勤勉上进的,竟是都来齐了。” 桑枝夏面露了然,捧着茶杯笑了:“两位先生教导有方,是这些孩子的福气。” “这些孩子的福气不在我们。” 聂先生摇头笑笑,拿出自己拟出的一张单子,迟疑了片刻才说:“东家今日就是不来,我和涂先生也打算不日登门拜访。” “关于这些孩子的教导,我们有个不算成熟的念头,想请教一下东家的意思。” 这张单子是两位先生反复商定后才拟出来的,为的就是能送到桑枝夏的眼前。 桑枝夏接过大致看了一眼,顿了顿说:“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聂先生手指摩挲过茶杯的边缘,在安静下来的书屋内说:“东家关于学堂中的学子讲究的是有教无类,此法本是无错。” “只是据我观察,这些孩子也不全然都适合习文。” “我听说,徐家的几个孩子都是文武兼修的,不知是否为真?” 第542章 把荒地培成沃土,剩下的交给时间 半个时辰后,桑枝夏告别了聂先生走出书屋的大门,却意外在院子里看到了不知何时到了的徐璈。 徐璈仰头看着院中树藤枝丫上覆了一层薄雪的空鸟巢,听到靠近的脚步声还没回头,声音就先含了笑:“枝枝,你说咱家屋檐下的鸟儿还会再回来么?” “那我怎么知道?” 桑枝夏走近了失笑道:“鸟雀性难安,阔别了寒冬只待来年春开雪化,只是再回来的还是不是从前那一窝就不好说了。” “我之前怎么没看出你喜欢那些小东西?不是还嫌吵么?” 要不是桑枝夏拦着,徐璈这个不靠谱的险些带着几小只强行给定局北院的鸟雀挪窝。 当时不见得多稀罕,这会儿怎么突然惦记上了? 徐璈抬起的手滑过桑枝夏的耳廓,低笑道:“只是想到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罢了,再来我也还是要嫌吵的。” 徐璈说完对着出来送桑枝夏的聂先生颔首一笑,权当做是问礼,低声说:“这边都处理好了?” “好了。” 桑枝夏任由徐璈牵住自己的手,对着聂先生说:“先生止步不必再送,刚才说到的事儿我会考虑的。” 聂先生没依,笑着把他们送到门口,目送两人走远后才折了回去。 徐璈听到桑枝夏说起的话,眸色微动:“你是说,聂先生建议选出一些孩子习武?” “是。” 桑枝夏眯眼看着眼前被呼吸带起的白气,解释说:“学堂中现在共有一百二十三个学子,以后还会更多。” “这些孩子本身的出身不同,秉性不同,其实不全都适合习文。” 桑枝夏说得出有教无类这样的话,其实就是很早就调整好了心态,并不指望这些孩子能踩着脚下的泥地创造出多远大的前程。 毕竟读书人之所以清贵,一是因为苦读多年不易,所需天赋不浅,另一点就是因为此道的确算不上是康庄大道,绝非人人能成。 世上捧着书本苦读的人那么多,实际上最后能走得上科举之道,并且还能成功获取功名的人寥寥无几,本就是稀缺之事。 她一开始想的就只是让这些孩子能识文断字即可,不必强求多的。 可聂先生说如此放养不是长久之计。 桑枝夏叹了口气说:“依照两位先生的意思,既然是开了个好头,就不可放任自流,需得有好的规划,否则就是对这些孩子来日的失责。” 先是撕开了愚昧的口子,让这一颗颗懵懂无知的眼睛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却后续无力,难以支撑这些一颗心飘向了远方的孩子会有的将来。 这样的举措虽是无错可剔,却也绝对说不上是尽善尽美。 桑枝夏顿了顿,说:“两位先生听说咱家的几个孩子文武双修,想托付到我的跟前,给那些本就不擅习文的孩子再寻一条可行的出路。” 习文的确是好路子,但并非人人适合。 习武也不见得人人适用。 但若可二者兼并,在初步的启蒙后选出合适的路数,那来日可有一番成就的几率就会变大很多。 两位先生是实实在在地为这些孩子考量,提出的建议也很中肯。 桑枝夏给学堂拨出的银两很多,每月都有剩余,而余下的这些足以让学堂中再多一位武师傅,进而来教导这些孩子。 有了这些教导在前,日后这些孩子读书的哪怕不能入仕,也可以去当账房先生做管事,习武的可以凭借着一身本事求得一碗饭吃,怎么都比过去的祖祖辈辈只能被迫在泥地里打滚的强。 桑枝夏似有意动,徐璈见状捏了捏她的指尖,淡淡地说:“缺别的不好办,缺个武师傅这有何难?” “枝枝,你别忘了咱家农场里还有不少人呢,那些拎出来都是难得的好手,教导些小娃娃怎么都足够了。” 农场中的百十个好手都是徐璈从各处找到带回来的,尽管现在都穿着粗布衣裳在农场里挥锄头甩镰刀,但个个都经历过生与死的战火洗礼,哪怕有不同程度的残缺,但瑕不掩瑜,那都是有大能耐的人。 这些人不管是眼界还是能力,都比外头随便请来的武师傅强。 桑枝夏眼底微微发亮:“你是说,直接从农场调人过去?” “我觉得如此可行。” 徐璈不紧不慢地说:“从外头找来的人还要查底细,这些人不用。” “一会儿跟林云说一声,让他在农场里选出两个合适的,等年后就去学堂中选人。” 徐璈说完意味不明地停了一下,与桑枝夏十指交握后轻轻地说:“只是有一点。” “枝枝,这些孩子原本与徐家无半点干系,倘若受了徐家下属的教导,往后心中定有偏向。” “我不是故意跟你抢人,也无意拿这些半大孩子做什么文章,但来日如果有人想投奔徐家,资质尚可者,我不会拒绝。” 多事之秋,徐璈缺的是人。 这样知根知底,全程自己培养出来的更多几分忠心耿耿,是不可多得的佳选。 江遇白曾调侃过徐璈,说在村中设置学堂相当于是在为徐家培养死士,一举两得。 徐璈不曾动过这样的心思,可要是有了合适的人,他也不介意纳入麾下。 只是一旦跟徐璈手中的事儿拉扯上关系,安安稳稳平淡一生必是成了奢望。 徐璈打量着桑枝夏的神色,低笑道:“当然,也可以不这样安排。” “你要是不愿让这些孩子跟我有牵扯,我一会儿就派人出去寻合适的武师傅,保准寻一个两头不相干的,一定让你满意。”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会儿再说这些,已经晚了。” 村中学堂虽说没顶着徐家族学的名号,可内里的人大多都受过桑枝夏的恩,也被家中父母时刻提点,要记着报答这难得的恩情。 就算是徐璈不做安排,这些孩子长大后,十有八九也会奔着想走的地方去。 桑枝夏拦不住。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嗐了一声,指尖在徐璈的掌心轻轻一勾:“叫林云安排人,但是记得告诉他,在这些孩子自己学会分辨是非能做出决断之前,不许有任何诱导之举。” 既是小树,那索性就把土壤培成沃土,剩下的交给时间,也给这些生机勃勃的小家伙自己选择的机会。 第543章 赔你十只!别再说了! 徐璈不置可否地笑着说好,把桑枝夏的手塞进自己的披风里捂好,逆着迎面变大的风雪逐步朝着家的方向走。 半个月不归家,徐璈先是去接了桑枝夏,进门不等换衣裳,第一件事就去看长大了许多的两个肉团子。 小糯糯和小元宝被养得极好,五个月的娃娃越发白胖细嫩,小鼻子大眼睛精致得分外可人。 难得的是还性子好,见人就咧嘴露出灿烂的笑,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抱着逗弄一会儿。 当然,被小家伙偏爱的人当中,不包括手欠的徐璈。 徐璈被许文秀勒令着去换了带着寒气的衣裳,额外净手洗干净尘土,许文秀这才愿意把孩子送到北院。 原本在积极露出无齿之笑糯糯外头见了亲爹,胖嘟嘟的小脸上立马就多了不乐意。 徐璈笑眯眯地伸手:“糯糯,来爹爹这儿。” 糯糯眨巴着眼看看亲爹,笑容迅速消失,咿咿呀呀地就冲着桑枝夏伸手。 徐璈讨了个没趣,转头又去看鼓着腮帮子瞪眼的小元宝:“元宝,来爹爹瞧瞧?” 元宝咧嘴一笑,噗嗤朝着徐璈吐了满脸的口水,兴奋地蹬腿踩着桑延佑的肚子,然后就是毫无征兆的身体悬空。 徐璈单手拎住了小元宝的衣裳把人提溜起来,在半空中与自己对视,要笑不笑:“臭小子,你姐姐娇矜些也就算了,你嘚瑟什么?” “来让你爹我好生揉一揉,看看你在家有没有好好长肉。” 小元宝突陷魔爪无法挣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迅速含上了一层汪汪的水光,但四下看看发现无人可救自己,只能委屈地瘪着嘴任由徐璈揉搓。 桑延佑这个当舅舅的十分看不下去,瞪着眼说:“姐姐,你看姐夫又欺负元宝。” 小元宝吚呜出声表示赞同,换来的是桑枝夏和糯糯的同时侧头。 糯糯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桑枝夏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懒得多管:“他俩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桑枝夏自己也无可奈何。 孩子白日里多是许文秀和谢夫人带着两个奶娘看着,如果桑枝夏和徐璈都在家的话,入夜后就会送到北院,交给他们夫妻自己照看。 两个小家伙从出生长到现在,在徐璈的手中从软绵绵的一小坨长成了如今的玉娃娃,徐璈亲自上手打点的时候不少。 不管是穿衣洗澡,还是换尿布喂菜泥夜间哄睡,徐璈都做得信手拈来极其熟练,能自己动手的,绝不会在夜里吵醒桑枝夏。 按理说徐璈这般亲力亲为,两个小家伙理应跟亲爹很亲近,可事实截然相反。 两个小东西对徐璈都是用过就丢,饿了困了嗷嗷哭着召唤亲爹,等收拾好了嘿嘿笑着就要找娘。 徐璈心中欢喜孩子与桑枝夏亲近,任劳任怨也不说话,但亲近别人不行。 当爹的心眼小,动辄就是上手揉搓。 他越揉,两个小的越是不满,然后徐璈就揉得更厉害了…… 眼看着元宝眼中的泪花花要往下掉了,桑枝夏头疼地说:“来把你闺女抱去,压得我手酸。” 徐璈心满意足地一手揽了一个胖娃娃,总算是腾不出手来揉搓孩子了,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桑枝夏把一步三回头的桑延佑打发去外头准备年夜饭,等没了旁人才说:“你这次出去,彭远亮那边可有动静?” 桑枝夏虽然是坐镇村中,但也没忘了外头的事儿。 她之前宰了彭远亮那么一大笔银子,这人不可能善罢甘休。 徐璈强行把自己的脸贴在闺女软乎乎的脸蛋子上,在糯糯不满的呼呼声中,微妙道:“他动作可大了,商会的那些蠢货都摩拳擦掌地等着跟他开辟新天地呢。” 商会的规模已经日渐成熟,彭远亮铺垫许久,终于到了大展拳脚的时候。 想也知道,这人不可能老实。 桑枝夏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弹了弹,徐璈做了个鬼脸逗得闺女笑了,美滋滋地说:“关口那边开了门路,第一批商队已经于昨日出关了。” “这么快?” 桑枝夏带着意外说:“他信得过吴副将他们?” “信不信有什么要紧的呢?” 徐璈不屑道:“他要的关口的门路,又不是要跟这些人交朋友。” 等私自开放关口的罪名做实,把柄实实在在地捏在手里,这人就不会再对吴副将等人那么客气了。 桑枝夏一想也是,眼珠一转玩味道:“第一批货,他应该不敢运别的吧?” 徐璈赞赏地点了点头,在被糯糯的小手抓住鼻子的时候笑得憨气十足,活像个没脑子的傻爹:“前几批吴副将他们要查,他不敢有小动作。” “所以咱们可以耐心点儿,再等等也无妨。” 狐狸迟早会露出尾巴,不愁抓不到毛。 桑枝夏放松了脊背靠在椅子上,想到同样在磨刀霍霍的吴副将等人,笑得唏嘘:“他大概还以为自己什么都胜券在握呢,谁知这才是真正的螳螂捕蝉呢?” 想借着关口的便利,在西北这块地界上作妖弄浪,彭远亮是真的想错了。 毕竟中原大地上活着的人那么多,有多少人会像此地的百姓那么痛恨关外不断掀起战火掠夺的异族呢? 更何况是付出了无数血泪和白骨镇守边关的将士们…… 哪怕各为其主本是无错,但在英魂无数的边界做鬼,咎由自取变成此间恶鬼,只是早晚的事儿。 屋外的风雪渐大,风声呼啸中村子上方的空气中各色香气渐渐变浓。 家家户户的门前陆续燃起了喜庆的红灯笼,年味从晕开的红色蔓延而出,这一方天地中的安逸静谧却突破不到风雪之外的地方。 北城县衙,刘大人呼哧着鼻子抽了一口气,斜眼看着坐着不动的人,眼角抽抽:“吴副将,县衙今日不杀鸡。” 吴副将:“……” 短暂的沉默后,吴副将心累地捂脸:“刘大人,咱就是说做人积三分口德,我赔你十只鸡成吗?” “赔你十只!别再说了!” 刘大人含恨许久终于得报大仇,眉眼舒展出个满意的弧度,抖了抖沾雪的衣领说:“那怎么是空手来的?” “鸡呢?” 吴副将有气无力:“在桑东家的农场养着呢,下次去的时候我亲自去给你抓肥的。” “我听说农场今日发肉呢,分到手的不光是鸡还有各类好货,现在估计都在准备着吃年夜饭,要包饺子了?” 刘大人沉默一瞬,一言难尽地皱眉:“身为西北大营的临时主帅,身为坐镇一方边疆的将领,吴副将你是不是有点儿太过于……” “将领就能靠抱负活着不吃饭了啊?” 吴副将没好气地说:“我跟那姓彭的孙子斡旋半天,灌了一肚子的黄酒也没正经吃上几口饱肚子的,埋怨几句怎么了?” 说起姓彭的孙子,刘大人温和和的眼中闪起几分锐利。 吴副将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今日来是想跟大人说一声,明日的宴上记得鼓捣着彭远亮多买些荒地。” “越多越好。” 第544章 先逮住了一只羊薅 彭远亮想在刘大人他们等人手中得便利,就不可能什么血都不出。 只是光出血仍显不足。 不好生把握着这个财大气粗不缺钱的主儿在西北多做些建设,轻易怎么能把人放跑了? 吴副将笑得一脸狰狞,微妙道:“他不是效仿桑东家行事,在南城也大张旗鼓地弄了个农场么?” “咱们西北的地界上什么都不多,唯独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地多的是,让他使劲儿捯饬呗,开荒的地方越多越好。” 荒地虽是无主,但荒地开垦后必须在官府落契,落契时一亩地需向官府缴一两银子的耕税。 一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大数,可若是开荒的田亩数很多呢? 吴副将懒洋洋地说:“西北农收不丰,商税也很薄弱,百十年来一直都是朝中赋税的弱项,可现在不一样了。” “抓住了彭远亮,还用发愁今年向朝廷递交的述职折子会不好看么?” 彭远亮或许只是想做个样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对开垦荒地的欲念也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强。 那也不打紧,他们不介意推他一手。 要想在关口上持续地获得便利,那彭远亮就必须在西北官员的述职折子上绣锦添花,各类赋税必须缴得漂亮。 否则的话,他们就不一定愿意继续冒险了。 刘大人听完眸色闪烁,沉吟片刻后笑出了声儿:“此举妥当。” “无利不起早乃是人性常态,咱们有所求之利,如此才不会被人怀疑用心。” 吴副将开的是关口上的方便之门,收入囊中的是彭远亮送出的真金白银。 其余人身为西北三城的父母官,只是在路线上提供些许便利,可得好处没有这么多,那索性就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刘大人的脑子转得很快,当即就说:“大批的荒地空着无人开垦,去荒也需要不小的本钱,等他先出力把这些糟污处理好了,咱们把该收的赋税收足了,再取而代之?” 耕地的契只能通过当地官府登册。 也就是说,彭远亮每开垦出一亩荒地,就必须在县衙入一亩地的地契。 地契一式两份,一份留存在府衙的记档里,一份契主自己保管。 彭远亮自己留着的地契不好做手脚,但留存在县衙里的却不受限制。 只要彭远亮死了,他手中留着的东西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首尾,那么他所开垦出这些荒地该如何处置,不就是捏着地契的人一句话的事儿么? 死了的人,可管不着阳间活人的事儿。 吴副将皮笑肉不笑地说:“说得那么难听做什么?” “咱们可不是贪他那点儿耕地的好处,你我又不去挖锄头撒种子,拿来也都是没用的东西,不过……” “桑东家之前与我提起过,如果是开垦打点好的上好耕地,既是无主之物,如果官府有意要对外处理的话,她会很感兴趣。” 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无半点本钱倒手一转的事儿。 先逮住了彭远亮这一只羊薅。 等这只羊身死道消,官府再出面将无主之地对外发卖。 价钱什么的都好说,总归是为朝廷谋利,只要桑枝夏愿意出价,不拘数目多少,喊出口了就能卖。 对桑枝夏来说,免去了开荒的物力和人力成本,干等着要现成的,这样的好事儿她也乐意之至。 两厢齐好的事儿,为何不做? 刘大人一脸道貌岸然的假笑,摸着胡子认真道:“吴副将此言有理。” “毕竟咱们西北这块地界,除了桑东家以外,还有谁一次吃得下那么多地契呢?” 既然是桑枝夏想要的,那他们就得再多下些力气了。 总不能临到彭远亮身死,最后拿出三五百亩地契来现眼吧? 不管怎么说,都是越多越好的啊…… 彭远亮在南城设宴,请了三位城守前去赴宴,冒着风雪从关外运至西北的货也顺利通过了关口。 一切顺利打散了彭远亮的些许谨慎,故而在宴上听到刘大人提出的开荒之事,彭远亮不等多想就先笑了。 “大人心怀农耕为本,此乃爱民之举,我佩服至极,当然要全力支持。” 刘大人面露满意,笑着问:“那本官斗胆问一句,彭老板打算先在北城纳入荒地多少?何时动土开耕?” 开垦荒地的开销对彭远亮而言是小钱,压根不值得多想。 彭远亮稍一掂量,试探道:“我主要是在南城扎根,北城那边了解不深,先入五百亩试试水,大人意下如何?” “五百亩未免也太少了些。” 刘大人唏嘘道:“都说了是为本官的述职折子上增光的好事儿,彭老板怎么如此吝啬?这五百亩开荒的名目,本官都不好意思往折子上写。” 彭远亮哭笑不得地说:“我倒是有心想多为大人出些力,可据我所知,北城中的桑东家占地广阔,其名下农场耕地超千亩。” “有这样一个地头蛇在,我一个外来的怎好往多了算?太过张扬的话,岂不是过于惹眼了吗?” “你是说三又农庄?” 刘大人呵了一声,轻飘飘地说:“三又农庄这些年的确是占了北城赋税的大头,可区区一个女子,有些铜臭就敢在人前冒头,这样的人是走不长远的,彭老板有何可放心不下的?” 彭远亮眼中明暗反复闪烁。 刘大人轻描淡写地说:“一千亩,本官给你划拉地方。” “你只管找了人去把地开垦出来,别耽误了来年的春耕,其余人自有本官为你做主。” 彭远亮老早就知道这几位跟桑枝夏看似有所来往,实际上都是利益勾结,谈不上交情。 毕竟桑枝夏那人心气高傲得很,当着许多人的面儿就敢给众人下脸子,想来私底下也不是个会做人的。 有了刘大人这句话,那被桑枝夏目前占了大头的北城,似乎也不是不可拿下? 彭远亮干脆的点头应了好,亲自起身敬酒:“那北城开荒之事,就有劳大人费心了。” “等这一千亩试水成了,我对大人定当另有重谢。” 刘大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意深长地说:“你只管把荒地处理好,别的本官会给你想法子。” 彭远亮面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错愕,似是很诧异地说:“大人指的不知是何物?” “还能是什么?” 从入席到现在都没怎么开口的赵大人玩味一笑,嗤道:“彭老板不是好奇三又农庄中的丰产之秘吗?” “这样的事儿对旁人来说是秘密,可你别忘了,北城是在谁的手里。” 外来者想在三又农庄中搞事情难度不小,否则彭远亮也不会在一把火过后就没了动静,这一点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可刘大人是北城的城守,跟桑枝夏惯有来往,只要有心,想探知到更深的地方没那么难。 彭远亮被提醒了呼吸微微凝滞。 刘大人要笑不笑地说:“那女子仗着自己手中有不传之秘,素来跋扈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可若当这个被当作杀手锏的秘密不再是不为人知的,她还何来本钱跟本官叫板?” 在彭远亮逐渐变浓的笑意中,刘大人面上浮出一抹狠色,一字一顿地说:“等你把本官吩咐的事儿办好,你好奇的东西自会送到你的眼前。” “直到那时,北城或许就不存在三又农庄这种地方了。” 一场宴请得来了意外之喜,彭远亮心情大好,当场答应下了南城与西城的开荒之事,而且地契暂时还没划出来,为表诚意,彭远亮次日就往这三处府衙送出了千亩荒地该有的税银。 千两银子入账,刘大人不屑地呵了一声,把封了蜡的信递给心腹,闭上眼说:“去吧,务必亲自送到桑东家的手里。” 第545章 借鸡生蛋 洛北村中,桑枝夏飞快看完手中的信,眼尾愉快地弯起。 桑枝夏把信压在桌上,等来送信的人坐下了才说:“大人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照办的。” “最迟五日,我把该有的人安排好,余下的就按大人的意思办。” 来人闻声又要站起来谢礼,桑枝夏赶紧摆手说:“不用拘着。” “我这儿没什么大规矩,只管自在就好。” “除此外,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那人低声说:“南城那边盯得紧,与这边村中来往多有不便,大人只说彭远亮心狠手辣,请您务必多加小心。” “还有就是……” “请您转告徐少主,关于彭远亮爪牙务必斩清一事,此事干系重大,牵扯入内的人众多,绝不可传出西北半点。” 一旦在西北发生的事儿传出去被人知晓,那可真是要被人一锅端了,参与进来的人谁都别想跑。 关系身家性命,不小心定然不行。 桑枝夏了然道:“放心,我们有分寸。” 该说的正事儿说清,来人婉拒了桑枝夏的挽留,带着桑枝夏让人去农场里抓来的三只大肥鸡打马离去。 今日是年初二,徐璈难得躲了懒在家带孩子,隔着几道门都听得到两个小家伙的笑声。 桑枝夏想了想拿起桌上的信走了出去,看清屋里闹腾成一团的一大两小,靠着门框就笑出了声儿。 “好好的怎么还满地打滚了呢?徐璈你几岁了?” 徐璈躺在厚厚的地毯上一手拎了一个小家伙在地上滚,听到桑枝夏的揶揄也不在意,手撑着地,低头拱了拱糯糯的小肚子,乐道:“枝枝,这话你问我就是亏心了。” “你瞧瞧这俩小的,他们要这么闹,我不跟着滚能怎么办?” 抱着不行坐着不好,满地乱滚总算是合心了。 像是为了证明徐璈所说不错似的,被徐璈单手推得在地毯上滚了一圈的小元宝还咧嘴嘿嘿笑了。 徐璈滚球似的,把两个圆滚滚的小娃娃往地毯上一放,大手推着小屁股就往前翻滚。 一圈停下视线颠倒的小娃娃兴奋地喷出口水,徐璈龇牙:“小兔崽子,再糊我一脸就挨揍啊。” 险些挨揍的小家伙听不懂,挥舞着小手不断蹬腿,示意徐璈接着推,他们还要接着滚。 徐璈带着矜持的得意朝着桑枝夏挤眉弄眼,桑枝夏被气笑了:“得,合着你们三个才是无障碍心有灵犀的。” 这种带孩子的方式,除了徐璈这家里也没人做得出来。 桑枝夏走进去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徐璈接着满地推娃乱滚,直到小家伙的笑声渐小,徐璈熟练地伸手一手一个提溜起来,抱着在屋里慢慢地走。 玩儿累了的小娃娃陷入困倦,被亲爹哄着不一会儿就睡得冒鼻涕泡。 桑枝夏上前帮着把孩子在小床里安置好,抓着摇篮的一边轻轻摇晃,对着桌上的信抬了抬下巴:“刘大人刚送来的,你瞧瞧。” 刘大人言简意赅,目的描述得非常清楚。 他们要忽悠着彭远亮开荒,但开荒的后续还需要桑枝夏的支持。 毕竟荒地荒废了多年,好不容易砸重金开垦出来了,总不能有地无粮种,生生延误了宝贵的春时。 可别说是西北,就算是纵观中原腹地,寻至鱼米之乡,产量可丰厚至三又农庄这般的,也是绝无仅有。 刘大人他们心厚,想着借着彭远亮开垦出的这三千亩荒地,在来年的秋日创造一个独属于西北的奇迹。 徐璈指尖掸过信纸的一角,口吻古怪:“他们是来借稻种的?借给彭远亮?” 桑枝夏望着摇篮里睡得安稳的两个小家伙眉眼含笑,摇头说:“准确地说不是借给彭远亮,只是让他先帮咱们种。” “几位大人都说了,他们不事农耕,手底下也找不出擅长此道的人,所以这些都是给咱们准备的,权当是还了咱们当年的一饭之恩。” 先让彭远亮开荒,然后换个名头从桑枝夏手中弄到丰产的粮种。 紧接着春风得意的彭远亮势必要大肆耕种,等到秋收之时…… 桑枝夏微妙道:“大概率都等不到秋收之时,反正地是咱们的,地里的粮食也是咱们的。” 换句话说,他们相当于是借了彭远亮的手开拓农场的规模。 等彭远亮挖地,等彭远亮种树,等树上的果子熟了,他们直接伸手去摘。 徐璈微顿一瞬,叹为观止地啧了一声:“借鸡生蛋呐这是?” “彭远亮答应了?” “他哪儿会不答应?” 桑枝夏好笑道:“几位大人收了他的好处,还大开关口的方便之门,在他看来,他已经成功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自然无需继续警惕。” 彭远亮绝对想不到,这一场看似顺风顺水的大好局面,全是被人操控得来的假象。 谁说文人温和性软的? 要桑枝夏说,这些靠着科举入仕的读书人要是起了歹念,那才是真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刀致命。 这不已经在朝着七寸砍了吗? 徐璈唏嘘摇头,空着的椅子不去坐,大手勾住桑枝夏的腰把人抱起来,自己抢了桑枝夏的位置,把人搂在怀里不安分地叼住桑枝夏的耳垂磨牙,声音含混:“你答应了?” “当然答应。” 桑枝夏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靠着徐璈的肩膀懒懒地说:“让彭远亮先折腾。” “我不光要答应借粮种,我还要多给他些有经验得力的好手,免得外人不识货,平白糟践了我的好东西。” 等彭远亮在西北三城倒腾起的庄子都耕种结束,她只需要等着丰收就行。 这样省心省力的好事儿,为何要拒之门外? 徐璈把脸埋进桑枝夏的脖颈闷笑出声:“那敢情好。” “你之前还琢磨农场的范围要往外扩,现在倒是不用操心了。” “是不用操心了,但也不能太过大意。”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捏住徐璈的下巴,逼着他把到处乱啃的嘴挪开,扭过身子双手揪着他的俊脸说:“刘大人可说了,彭远亮的爪牙不可伸出去太远,免得场面失控,西北之事外传。” “我海口已经夸出去了,再三保证绝对没问题,你可别给我掉链子。” 徐璈眨了眨眼,捉住桑枝夏的手凑在嘴边啄了一口,笑眼弯弯:“枝枝。” “求人办事儿可不能这副姿态。” “你亲我一口,我保证完成任务。” 桑枝夏盯着徐璈的大脸没说话。 徐璈眉梢一挑,得寸进尺地把脸往前凑。 可想要的温软尚未触及,徐璈的脸就被桑枝夏残忍地推开:“你还是先去洗把脸吧。” “刚才俩崽子往你脸上涂了不下半斤口水,你还好意思……” “哎哎……唔……” 桑枝夏未出口的话声悉数淹没在唇齿相接之间,走到了门外的徐明阳突然汗毛直立,果然出手拦住了紧跟着的几个小的:“别动。” 桑延佑不解其意地眨眼:“怎么?” 徐明阳敏锐地抽了抽鼻子,满脸警惕地说:“我觉得好像有杀气。” “你们觉得,大哥宰了我们的可能有多大?” 第546章 是在期待我能站出来说点儿什么吗? 以徐明阳为首的几小只浩浩荡荡排成了长排,不请自来是为了找桑枝夏一起出去河面冰钓。 村外的河面上砸出了不少冰窟窿,村里的大人小孩儿都浩浩荡荡地往那边去了,徐明阳他们也想玩儿。 但徐明阳脱口而出的一句有杀气震住了满脸兴奋的几小只,桑延佑满脸莫名:“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这是在家里,在他姐姐和姐夫住着的北院,怎么可能会有杀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桑延佑不信邪抬脚就想往前,徐明阳手忙脚乱地去拦:“真的有杀气!” “我大哥是不是回来了?我大哥在家的话他……” “他还能吃了我?” 桑延佑对徐璈与生俱来的偏见始终不改,哪怕被徐璈明里暗里收拾了无数次,小男子汉掉血掉汗坚决不掉泪,至今都不肯低头认输,满身倔强的不怕死。 徐明阳心惊胆战地拽着不敢撒手,凭借被徐璈反复捶打出的警觉咬牙说:“他是不能一锅吃了你,但惹急眼了后果比吃了你严重啊!” “三哥说的其实也对。” 徐明煦相对谨慎且镇定,思索了一番严肃的说:“如果大哥在家的话,大嫂在的屋子是不能直接进去的。” 陈允似懂非懂地张望四周,没看到任何一个人的情况下,揣着十二万分的茫然眨眼:“为什么啊?” “因为……” “因为如果擅闯看到了不该看的,我会挨个抠了你们的眼珠子喂招财和进宝。” 几小只自以为动静很小,实际上外头来了几个人徐璈都在屋里数清了。 徐璈一句扣眼珠子成功震慑住几个搅和了好事儿的小混账,气得抱着胳膊笑了:“来干什么的?” “都闲着不用读书练武了?” 徐璈本来是想厚着脸黏糊着桑枝夏再多温存会儿,无奈桑枝夏是个面皮薄的,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就急着把他往外推。 徐璈怀中空空怅然不已,再一看这坏事儿的小崽子们,提不起半点好心情:“我说你们是故意的吧?” “我没回家的时候,不见你们这么殷勤地往北院凑,我一回来你们一日不落下?” 先一步察觉危机的徐明阳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上一秒还表现得无所畏惧的桑延佑也莫名开始发怂。 至于徐嫣然和徐明煦,这两人一手牵着徐锦惜的一只小手,满脸无辜的正直,好像徐璈嫌弃的人并不包含他们。 陈允本来是很聪明的。 但聪明的陈允在家中是独子,从未经历过这种众人甩锅我独背的可怕场面,被来自左右的目光汇聚在内,悚然之下大惊失色:“我吗?” “你们这是在期待我能站出来说点儿什么吗?” 其余几人投以鼓励的目光,陈允一整个颤颤巍巍,狠狠抽气:“我……我……” “我们其实就是……” “我们就是来逛逛!” 陈允在徐璈的死亡凝视下实在不敢说实话,狠狠一咬牙开始胡掰:“不知怎地就逛到这里了,我们现在就走!” 徐璈不轻不重地呵了一声,语调轻飘飘的,却宛似重锤狠狠砸在了几小只敏感的神经上,顿时齐齐的一阵寒战。 徐璈不怀好意地眯起了眼,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吓唬他们做什么?” 桑枝夏整理好被徐璈揉乱的衣裳走了出来,瞥了满脸欲求不满的徐璈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吓哭了你哄?” 徐璈阴恻恻地看向几小只:“谁要哭?” 桑枝夏:“……” 这人怎么就原地犯浑了呢? 话是这么说的吗? 犯浑且试图不讲理的徐璈被桑枝夏推开,桑枝夏笑着拍了拍陈允的小肩膀:“怎么了?” “是来找我有事儿,还是想跟招财进宝一起玩儿?” 招财和进宝虽然是货真价实的老虎,但是被桑枝夏养得极好,再加上齐老特意请来的人专门训过,在主人面前完全收敛了野心,看起来就跟两只懒洋洋的大猫没有区别。 但为了安全起见,也免得惊吓旁人,招财和进宝都被关在了北院后山圈出的山林里,桑枝夏不在家的时候,不许人轻易靠近。 这些孩子要是想找招财进宝玩儿的话,都必须是桑枝夏看着的情况下。 谁知陈允眼巴巴地摇了摇头,揪着衣摆小声说:“我们是来找姨母一起玩儿的。” 陈允吃了辈分的亏,歪头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徐璈,鼓起勇气叫了声徐叔。 徐璈神色不悦:“你们就不能自己玩儿么?” “你姨母忙着呢,她……” “可是我之前问过姐姐了,姐姐说今日是得闲的啊。” 桑延佑一把将小辈分不敢叫板的陈允推到后头,故作声势地瞪大了眼说:“姐姐说了可以陪我们的,姐夫一回来怎么还插队呢?” 似是怨气堆到了极致,桑延佑忍无可忍地说:“姐夫也太贪心了。” “你除夕那日回来就霸占着姐姐不放,今天都年初二了!你总该让姐姐跟我们玩儿了吧!” 徐璈嘿了一声伸手就去逮这臭小子,桑延佑想也不想就拔高了嗓门儿:“姐姐救我!” “姐夫又在欺负人了!” “你俩都给我消停点儿。” 桑枝夏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没好气地说:“谁都不许装委屈,大过年的挨了骂,你们今年谁都别想讨着好。” 徐璈及时收住了作势要把桑延佑扔出去的手,桑延佑也趁机收敛了自己龇出的一口白牙。 眼看着这俩是好不容易老实了,桑枝夏才带着好笑继续问陈允:“这么冷,你们想去哪儿玩?” 陈允双眼发亮地说:“冰钓!” “村头的河面上好多冰窟窿,我们都把鱼竿做好了,等钓到鱼回来,就给糯糯和元宝炖鱼汤喝!” 小糯糯和小元宝倒是喝不了鱼汤,不过这份儿心总归是好的。 桑枝夏在齐刷刷充满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说:“天色还早,出去玩儿一会儿也行。” “你们各自回去把厚衣裳加上,多裹一件大氅,我换了衣裳来找你们?” “枝枝,冰天雪地的,去河边蹲着有什么意思?” 徐璈把龇牙好像又想咬自己的桑延佑扔到边上,拍拍手说:“今天的日头好,不如找几匹马去林子里转转?” “林子里?” 原本都在歪着眼看徐璈的几小只眼底迸出了兴奋的光,徐明阳率先按捺不住急吼吼地说:“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真的要带我们去林子里骑马?” “谁有闲心带你们?” 徐璈屈起手指在徐明阳的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没好气地说:“你们只是顺带的,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赶紧回去换衣裳,另外再把你们的弓箭带上。” 冬日一旦天色放晴,雪地里就会有觅食的野物出没。 万一运气好的话,晚上就算是没有鱼汤喝,说不定也还有别的可加餐。 自从徐明阳不知死活闯进山林捡回了招财和进宝,林子就成为了村里孩子禁足的禁地。 若无大人带着,那当真是一步也跨不进去。 徐明阳激动得嗷呜一声拔腿就跑,桑枝夏忍着笑点头说:“行,都去收拾吧。” “半个时辰后,咱们大门口见。” 第547章 但凡输哭了一个,今晚就都依你 徐璈主意定得突然,许文秀等人知道了都有些无奈。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着带孩子们进山打猎了?” 许文秀忍不住剜了徐璈一眼:“那几个孩子平时闹着玩儿还勉强像样,真进了山拉得开弓吗?” “拉得开。” 徐璈试着拉了拉手中的长弓,不以为意地说:“他们在家对着靶子练了那么久的弓射,今日带去试试水也正好。” “而且他们各自的弓箭不都是专门定制的么?能不能打到猎物都不妨事儿。” 左右就是去散心逗闷子的,收获之类的都可以先不必说。 许文秀叹了口气懒得多说,转头叮嘱桑枝夏:“夏夏你多带几个人,别由着徐璈的性子胡冲乱撞。” “糯糯和元宝在家你放心就是,我们都看着呢。” 睡着的两个小家伙还不知道爹娘要去做什么,被徐璈连人带摇篮都一起拎到了东院,现在还睡得小鼻子冒泡。 桑枝夏好性子地点了点头,听到外头逐渐响起的欢呼声,拢住狐裘的领口说:“婆婆,娘,那我们就先出去了。” 谢夫人哭笑不得地摆手:“去吧,千万看住了几个小的,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陈允被刘清芳送到院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手里抓着自己的小弓笑得眉眼发光。 刘清芳住进徐家后就少走动,客客气气地对着徐璈微微一礼,拍了拍陈允的肩膀温和地说:“跟着你徐叔和姨母一起去,记得听话不许调皮。” “夏夏,孩子们就麻烦你了。” “姐姐放心。” 桑枝夏点了点陈允仰起的脑袋,回头张罗慢的几个:“锦惜,赶紧爬你三哥的背上一起走。” “徐明煦把你的箭袋给你大哥拿着,嫣然你过来挨着我和陈允。” 被叫到的人兴高采烈地冲上去,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许文秀招手示意刘清芳赶紧进屋取暖,失笑道:“你放心,夏夏他们还带了几个好手跟着,会把孩子们照看好的。” 相处熟了以后,刘清芳也没了起初的拘谨,浅笑道:“我自是放心的。” “只是觉得明煦和锦惜都跟着一起去打猎,未免也太小了些。” 五岁的小姑娘,小手张开还抓不住缰绳呢,这样的小娃娃跟着去了,真不会被吓着? 许文秀自己倒是不在意。 许文秀慢悠悠地说:“徐璈被他父亲带着去猎场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年岁呢,不会吓着。” “虽说姑娘家的骑射不必过佳也可,但既然是有机会,让她和嫣然多学学也是好事儿。” 技多不压身。 姑娘小子都一样的教法,往后不管是到了什么地方,总无人敢欺辱自家的姑娘。 刘清芳惊讶于一贯以温婉著称的许文秀说得出这样的话,愣了下后失笑道:“是我庸人自扰了。” “不过允儿自打来了这里,身子的确是康健许多,可见之前都是我们过于娇惯了,好好的孩子竟是没养出个好样子。” “都是当爹娘的,疼孩子本就是人之常情。” 许文秀自嘲地摇摇头,唏嘘道:“要不是到了这里,我也不知道这些孩子骨子里竟是韧的,都泡在蜜罐子里养软了骨头,也不尽然是好事儿。” “任他们去就是了,咱们只要撒得开手,这些孩子的来日总归是一日更比一日好……” 屋里的几人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孩子的事儿,临时召集山林小队也成功集结完毕。 到底是带了些不顶事儿的孩子,徐璈索性从农场里叫了一队十二个人跟着,一人一马,三人探路三人殿后,带着孩子的都走中间。 徐璈和桑枝夏各骑一马,耳边响起的都是抑制不住的雀跃声:“大哥,林子里有野猪吗?” “我记得你之前猎到过好大的野猪!野猪的牙齿有那么长!” 徐明阳兴奋得小脸通红,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比胳膊还夸张的长度。 徐璈瞥了一眼好笑道:“那么长的牙齿不叫野猪。” 徐明阳啊了一声。 徐璈幽幽道:“那叫猪妖。” “噗嗤。” 被桑延佑嘲笑了的徐明阳不满地瞪眼,听到徐璈开口立马就被转移了注意力:“猪妖估计是不好找,但野鸡之类的可以试着寻一寻。” “只是有猎物没彩头,说来到底是没意思。” 徐璈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笑吟吟地看向桑枝夏:“枝枝,要不你来定个彩头?” 桑枝夏好笑挑眉:“你想要什么彩头?” “不是我想要什么,是看你想给什么。” 徐璈执鞭指了指前方的山林,玩味道:“枝枝给什么,我就要什么。” 桑枝夏被他险些写在脸上的明示逗得发笑,装作什么都没看出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在诸多期待的目光中说:“我前些日子搜罗到一套玉雕的白玉生肖摆件,拇指那么大,样式不同。” “今日谁打的猎物多,那套摆件就给谁了。” 马背上的几小只激动得嗷嗷出声,纷纷催促着带着自己的人动作快些,赶紧打马入山林好抢彩头到手。 转眼间冲在前头的人和马都只听得见动静没了影儿,徐璈啧啧两声,落后几步用马鞭戳了戳桑枝夏的腰:“枝枝,那摆件是给孩子玩儿的。” 桑枝夏反手抓住他的马鞭说:“你也可以玩儿。” “怎么,瞧不上我的东西?” “倒也不是瞧不上。” 徐璈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突然收起马鞭长臂伸出,精准地勾住桑枝夏的腰把人带到了自己的马上,将人圈在怀中才轻轻地说:“只是除了那套摆件,我多少还想要点儿别的。” 徐璈的手指弹琴似的顺着桑枝夏的腰肢滑动,响在耳边的嗓音莫名染了一丝哀怨:“要不是这些可恶的小东西坏事儿,我白日就该吃上了。” “枝枝,昨晚你就没答应。” “等我今日大胜归家,总该让我沾些……” “再胡说我现在就把你踹下去。” 桑枝夏面红耳赤地捏住徐璈口无遮拦的嘴巴,顶着一双通红的耳朵咬牙:“跟几个半大孩子争输赢,还好意思要彩头,你也不嫌丢人。” 徐璈也不急着去追赶进度,张嘴叼住桑枝夏的手指,眼尾上勾:“我想我媳妇儿,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枝枝,你要是答应了,我保准把那几个小东西打得哭着回家,你应不应?” 桑枝夏死活推不开这个非要凑上来的人,泄了劲儿索性靠在徐璈的胸口,闷笑着说:“那你试试。” “他们但凡输哭了一个,今晚就都依你。” 徐璈闻声笑意在眼底流淌,一本正经地抓起了长弓在侧,在马蹄溜溜达达碎雪儿行的脆响中说:“那完了。” “这几个今日不把眼睛哭成核桃,只怕是回不去家了。” 第548章 开个牧场怎么样? 徐璈放下狠话要几小只都哭着到家,实际上到最后到底是下不去狠手。 在徐璈开闸放出的滔天大水,以及护卫的全方位协助下,几小只都勉强算得上是各有所得。 回家的时候一人怀里揣了只雪窝窝里掏出来的灰色野兔子,牙龇得后槽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徐璈还说自己看见了桑延佑的嗓子眼,这话被桑枝夏果断无视了,说好的彩头分发成六份儿,今日到场的见者有份。 掏到手的野兔被小心翼翼地捧到了后院圈出的山林中放养,晚上加餐的是徐璈猎回的几只野鸡。 饭不等下桌,兴奋了一日的徐锦惜就挂在徐明阳的身上睡得口水横流,陈允看似还醒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砸,眼皮子也沉甸甸地往下坠。 徐嫣然和徐明阳看起来好像人还在,然而眼神涣散,一看就知魂儿早已飞到了床上。 徐璈看得心累,示意点翠和画扇分别把这几人都送去休息。 等老爷子放下筷子,徐璈就果断牵着桑枝夏起身,在许文秀等人不舍的目光中伸手拎起了装着小娃娃的篮子说:“祖父,这边交给点翠她们收拾,我和枝枝先带着孩子回去了。” 桑枝夏注意到徐璈眼底的幽色,心头莫名发跳。 可不等她想出个合适的理由耽搁会儿,就听到徐璈低低的笑声:“枝枝,走了。” “不是说学堂中要开设武学的事儿么?我回去跟你细说。” 徐璈说得一本正经,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 桑枝夏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撇撇嘴,笑着跟在场的人道了别,回北院的路上笑色微妙:“真是说学堂的事儿?” 徐璈拎着两个娃娃走得慢慢悠悠的,头也不回地说:“进屋了再说。”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回到北院,徐璈直接把睡着的两只篮子交给早就等着的奶娘,拉起桑枝夏就往浴房去。 “在山上滚了一身的汗和尘,这么站着怎么说?” “你见谁家的夫妻站在门口说话,这般见外?” 早有准备的徐璈单手推开浴房的门,在扑打而来的朦胧热气间眸色幽深,宛似一簇被点亮的星火,一点一点地跃进了桑枝夏的眼底。 “走,咱们泡着慢慢说……” 托徐璈打着索要彩头不知节制的福,桑枝夏第二天再睁开眼的时候,作息规律的糯糯和元宝都已经吃上了第二顿奶。 徐璈早已穿戴整齐,斜千着身子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本册子慢慢翻看,从窗外打进来的光影正好落在他的身上,衬得眉眼无端染上了几分难说的温柔。 桑枝夏动了动酸软的腰,懒懒地趴在徐璈的腿上,费力地支起眼皮说:“你说的正事儿呢?” “徐璈,你就是这么没正形的?” 天地良心,徐璈废话说了一箩筐,不足为外人道的浑话更是说得堆满了浴房和床笫。 但桑枝夏听得面红耳赤的同时,一句跟正经相关的都没听到。 这人就是唬她的。 徐璈被打脸了也不在意,闷声笑了,低头在桑枝夏的眉心轻轻一吻:“醒了就别再睡了,等吃过早饭再歇会儿?” “早饭?” 桑枝夏古怪地挑起眉梢,口吻复杂:“哥你扭头看看外头的天儿,我现在张嘴吃的,跟早饭有一文钱的关系么?” 晌午都过了! 徐璈忍着笑挨了一顿白眼,伏小做低地伺候着桑枝夏起床洗漱,等桑枝夏终于精力不济地吃过早午饭,才悻悻地开口:“枝枝,你还记得齐老之前给你的那张图纸么?” 齐老? 桑枝夏运转不灵的脑子呆滞一刹,少顷反应过来徐璈的话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朝着外头看了一眼。 徐璈见状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低声说:“那几个小的都被我打发去练箭了,糯糯和元宝也送到了东院,没有人。” 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听到。 桑枝夏放下心来,神色又变得困顿:“记得,怎么了?” “你之前不是说还不到探究的时候吗?改主意了?” 徐璈似是嫌弃自己跟桑枝夏分别坐着距离太远,索性把桑枝夏抱起来塞进了自己怀里。 一手搂着自己心尖子上最软的肉,徐璈心满意足地指了指桌上的册子,低声说:“虽说有些为时尚早,不过早做准备总是无错。” “我前些日子暗中派人出去打探了一下,这图是真的,确有其物。” 一处藏在暗处不被人知晓的铁矿,这东西存在的意义无异于是在荒野中发现了一座金山。 毕竟开采出来的矿石加以锻造,可制出的不仅仅是农场适用的各种耕农用具,还可以是战场上杀人夺命的好东西。 桑枝夏眸子微缩,徐璈示意她打开桌上的一个牛皮袋,等她将袋中的柳叶刀摸出来才慢悠悠地说:“这套柳叶刀就是那边的矿石锻造出来的。” “我让人从外部弄了些拉走,经淬炼打造出的东西极为坚韧,比起朝中数一数二的矿场所得都不差分毫,而且……” “我找懂行的人谨慎探过了,那处矿藏的内有含量比我起初预想的要多很多,开采有方的话,百十来年都足大批供应。” 锋锐纤薄的柳叶刀在桑枝夏的指尖危险又灵敏地转了一圈,刀锋上泛出无声的寒芒。 桑枝夏呼吸微轻,小声说:“你想先把那边动起来?开矿直采?” 摆着的金山不挖出来,等到用得上的时候也不会变成趁手的兵器。 要想在必要的时候派上用场,手脚就不能太慢。 徐璈唔了一声,圈住桑枝夏的纤腰轻轻地说:“枝枝,在铁矿的周围开个农场好不好?” “农场?” 桑枝夏好笑道:“可是矿藏所在之地,并不适合农物生长。” “而且农场里人多眼杂,这样的遮掩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桑枝夏凝神想了想,歪头说:“牧场如何?” “咱们开个牧场,对外宣称是圈养牲畜的地方,内里全都换成你安排的人,有牲畜的叫声和粪便发出的特殊臭味,通常也不会有人想不开去靠近。” “而后打着牧场和农场之间互通有无的名号,再借助咱们往外去的商队,把你想要的东西送到你想送去的地方?” 铁矿的存在必须遮掩得严严实实,知情人越少越好。 牧场是个天然的掩饰地。 特殊的气味,牲畜的叫声混在一起,很大程度可以盖住矿场中发出的声响。 而从牧场运输出去的各种废物,经过农场商队的自然转手,再脱手出去的就不一定会是什么东西。 桑枝夏想想觉得可行,抓住徐璈不安分的爪子磨牙:“说正事儿呢,你老实点儿。” 徐璈遗憾地嗐了一声,被桑枝夏在手背上掐了一下。 “这时候开个牧场其实挺好,牧场里出的东西咱们正好用得上。” 徐璈疑惑地嗯了一声,桑枝夏耐心解释:“三叔去年不是从关外带回来一些羊毛么?” “你还记得吗?” 第549章 都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叛变的! 徐璈神色茫然,一看就是不记得了。 桑枝夏自顾自地说:“我让二婶绣庄里的织娘想了许多法子,终于找到了把羊毛杂糅编织入线的法子,现在织出的羊绒毯不管是工艺还是质感都称得上是绝顶,拿出去不愁要不上价。” 只可惜徐三叔带回来的羊毛所剩无几,织娘们空有绝佳的手艺,一时却找不到可动手的原料。 如果能借助牧场之力,能做得到自产自销就好了。 只要有数量足够的羊毛,再加上逐渐成熟的工艺,牧场所出就算是抛开了各类牲畜肉的价值,光是质感绵软的羊绒毯就足够回本。 徐璈理解了,笑着说:“所以这是我挖矿来,你织布?” “你挖不了矿,我也不会织布。” 桑枝夏忍笑捏了捏徐璈的鼻子,说:“不过我也只能帮你遮掩到这份儿上,矿场里的人你要自己想办法。” 农场里的人倒是多,只是不能往那边去。 那边的人,选择更需谨慎。 话既说定,徐璈去准备着筹措人手,桑枝夏则是忙活起了牧场一事。 有农场的珠玉在前,桑枝夏再说想开个牧场,听到的人神色都很镇定,仿佛是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因过年回村住了几天的沈安竹撇去茶盏中的浮沫,不紧不慢地说:“年后便是开春,此时张罗牧场倒也是恰逢其会,不过……” 沈安竹难掩晦涩地抿紧了唇,话锋一转突然说:“不过我听说北城西边的千亩荒地近来被人买了去,好像是要效仿农庄的架势,在那里也打造一处农场,这事儿东家可曾听闻了?” 沈安竹长时间在县城的各个铺子里打转,对外来的各种消息也更加敏锐。 彭远亮最近的大动作小手脚始终不断,大批购入荒地准备开荒的同时,还笼络西北三城中的大小商户聚在了一处,野心极大。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西北三城内数得上名号的商户都跟彭远亮有或多或少的来往,除了一个三又农庄始终游离在外,其余人都早已陷入了这滩浑水。 沈安竹眼中闪起忧色:“东家,此人居心不良,野心颇大。” “要是任其发展扩充,只怕是对咱们的威胁不小。” 这种明面上对着打擂台的关键时候,桑枝夏不全副心神应对彭远亮的挑衅,反而是扭头去搞什么牧场,这会不会因小失大了? 桑枝夏猜到沈安竹在担心什么,不过自己的面上却是浑不在意。 桑枝夏轻描淡写地说:“西北荒地无数,人家想开荒耕种咱们也不可能拦着,再说了,也拦不住。” 既然是阻挡不了的事儿,何必去费那多余的心神? 桑枝夏一副心很大的样子,捏碎了手中的一粒花生,慢声道:“他想搞农场,就放着任他去搞,咱们换个赛道。” 等春耕开种时,几大暖棚中的粮种也到了可收割的时候。 再加上桑枝夏原本预留出的种子,可用的数量本来很是充足,但要是往彭远亮手中的数千亩地中一撒,那就不太够了。 自己种还要去费心费力,交给彭远亮去倒腾,相对就省心多了。 故而桑枝夏一开始就想好了,今年农场不扩规模,只按去年的模式继续,省下来的粮种全都想法子换个名头,借刘大人等人的手,悉数转交给等着大展拳脚的彭远亮。 不是想种地么? 那就让他好好种。 全心全意地种。 沈安竹一时看不透桑枝夏此举的用意,不过她这人胜在识趣,不该自己多嘴的地方一句不问。 桑枝夏对她的敏锐很满意,把剥出来的白胖花生扔进嘴里,慢条斯理地说:“咱们今年的首要任务不是跟莫名其妙的人抢耕地的面积,比秧苗的数量多少。” “而是要把商铺做好,做到最好。” 桑枝夏手中的大小铺子很多,种类繁杂,卖什么的都有。 在沈安竹的初步打理下,这些原本如繁星散漫的商铺也都有了相对统一的规模,再往后就是往外扩。 左右铺子里摆着卖的都是好东西,何必局限在西北三城? 之前费尽心思往外铺设的各种门路,也差不多是到了该点连成线再成片的时候了。 林云和薛柳在的江南,齐老所留人手看管的蜀地,桑枝夏亲自坐镇的西北,以及徐明辉所在的岭南。 东西南侧互成犄角,远隔千里互相观望,也隔着千万里地互相照应。 有了江遇白打通的漕运之道,南北来往运输不再是难题,便捷许多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机会。 桑枝夏要及时把握住风雨来临前可贵的平静,在中原大地的各个角落,都遍布下自己想要的痕迹。 桑枝夏紧锣密鼓地一步步往下,注意力似乎从农场的根本上挪开了许多,只专注在商道。 而她的疏忽带来了直接的漏洞,农场又出事儿了。 暖棚中的稻种刚收割完毕不足一月,农场中再一次失窃。 而且这一次被盗走的,是上千斤存放良好的稻种,与稻种一起失踪的还有农场中的一百二十个人。 其中四人都是被桑枝夏倚重几年的管事,还带走了农场中许多要紧的东西,一去不回。 村长怎么也没想到,农场里千防万防,却死活没防得住家贼作祟,气得脸煞白呼吸急促。 “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掏开心窝子都看不见半点良心的畜生!” “他们干的这是人能做出来的混账事儿吗?!” “郑二虎他的命都是徐家救的,他就是这么来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的!早知道闹得出今日的岔子,当初就该眼看着让他活活饿死拉倒!” 谷大爷等人同样菜着面色在边上不语。 许童生嘴皮子利索骂人的花样多,已经灌下去了第三壶茶,还在口干舌燥地继续骂。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正赶着众人都在农场开耕松土的时候,被桑枝夏提拔为管事的郑二虎带着一百个人,十五辆车,浩浩荡荡地拉着盖了干稻草的马车就往村外走。 农场里来往的人手和车辆都多,再加上有郑二虎这样的管事带队,这行人还一副光天化日我很理直气壮的样子明晃晃的,旁人见了愣是没觉着有哪儿不对,眼睁睁地看着人出了村。 可这些人出村两日未归,人不见影儿,车马也不见回头。 许童生这才觉着不对味儿,赶紧进城去找许久不见的桑枝夏问情况,这才知道是被人唬了! 桑枝夏压根就没安排郑二虎带人出村! 郑二虎是带着那一百多个人,还有农场里的数千斤稻种,跑去投奔南城的彭远亮了! 那么多叛徒,都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叛变的! 第550章 狗贼就在我家中,窝里翻出来的大浪! 数月前的失火是防备不慎被贼人钻了空子,是非曲直和心里的怒气还有地方可说。 这次的不一样。 这次是狗贼就在我家中,窝里翻出来的大浪! 农场中的管事面色铁青,村长等人也是气得不断咬牙。 可反应过来的时间太晚,人都跑老远了,现在再想去抓也来不及了。 郑二虎他们肯定是私底下就跟彭远亮早就勾结好了,否则也不会在突然之下还办得不引人察觉。 彭远亮肯定是护着他们的,追出去能不能找到人是一回事儿,找到了人家死活不愿意回来,就算是仗着身契在手里,强行把跑了的人抓回来又怎样? 人都撒开腿往外跑了,抓回来打死了心也不在! 更要命的是被郑二虎他们带走的东西! 见桑枝夏到了,原本无比愤怒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霎的安静,所有人都愧疚又难过地看着桑枝夏,眼睛红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被桑枝夏提拔为二管事的云贵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不知疼似的咣当一下双膝跪地,死死地咬着牙说:“东家,是我没对得住您的信任,我大意才会让郑二虎那些狗贼有了反水的机会。” “都是我的错,东家您罚我吧,怎么罚我都认!” 农场中原定管事共五人,郑二虎为首,云贵为辅,余下三人其中有两个跟着郑二虎跑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王杰。 王杰是个火爆性子,不等跟桑枝夏请罪就裹着怒气说:“东家,您先歇着,我现在就带人去把郑二虎他们逮回来!” “对,一定要把他们都抓回来!” 人群中有人喊:“人当了内鬼作怪那自等着天收,可他们还带走了咱们的种子!” “那些种子绝对不能落在那种下贱玩意儿的手里!” “不错,咱们哪怕是把命豁出去,也要把被偷走的粮种追回来!” “粮种绝对不能丢!” 在农场里干久了的人都知道,农场高产的关键就在于与别处不同的粮种。 那些粮种都是极要紧的宝贝,为了不泄密,暖棚里劳作的人手都是几个管事精挑细选出来的,后续的保存也轻易不让人插手。 现在粮仓中的粮种被郑二虎一股脑拉走了大半,剩下的全是些残次品,根本难堪大用。 春耕在即,最宝贝的粮种丢了,农场里怎么办? 农场里的这么多人又该怎么办? 焦灼的气氛无形地覆盖上在场每个人的心头,有情绪敏感些的,更是忍不住焦心地捂着嘴低低地哭出了声儿。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东家待大家伙儿这么好,郑管事他们到底是有什么想不开的,竟是做了这猪狗不如的混账事儿……” 压抑的哭声在人群中蔓延展开,王杰黑着脸满身戾气就要去追人。 眼看着人群一哄而动,桑枝夏垂下眼敛去眼中复杂,沉沉地说:“站住。” 王杰气得眼通红:“东家!” “郑二虎他们是在举着镰刀往咱农场的命根子上挖,他们欺人太甚!” “这次要是不发作,那……” “我倒是想发作,可闹起来顶什么事儿?”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说:“人是两天前跑的,东西也是两天前丢的,现在追出去,你是能把人抓住人赃并获,还是能把丢了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你当郑二虎是蠢的,那鼓捣着郑二虎策划出这事儿的人也是蠢的?” 人是娘生爹养大的,脸就那么一张,不管往哪儿躲,面目不改只要见到本人了,怎么都认得出来。 可稻种呢? 全天下的稻种那么多,难以计数的稻种撒出去的都长得别无二致,任谁长的是一双火眼金睛,到了被混淆的地方也休想认得出什么是什么。 郑二虎他们但凡不是蠢笨到家了,就早就做好了偷天换日的准备,此时从粮仓中带走的稻种说不定早就混入了彭远亮准备的东西当中,谁辨得出来? 这时候追出去,就算是勉强把人找到了,丢了的东西也找不回来了。 王杰狠狠一噎眼珠上覆上了血丝,急促地喘着气说:“可是东家,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这么大的事儿,咱们……” “谁说的就此算了?” 桑枝夏摆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转头看向气得面目狰狞的许童生说:“许叔,我记得农场中人的身契都放你那儿了?” 许童生赶紧点头:“对对对,身契的事儿一直都是我在管。” “之前东家说为了避免有人生出外心,但凡是不留身契的,就不可再入农场做工,故而咱们农场里的每个人都是留了一份卖身契的。” 桑枝夏平时从不拿卖身契压人,也懒得多提这一茬。 可要是有人直接把巴掌挥到了她的脸上,那她也不介意闹上一场。 桑枝夏在无数目光的汇聚下说:“把逃走的人的身契整理一下,一会儿都给我。” “现在都散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可留在这里闹。” 王杰还是不甘心:“东家,那些狗东西敢跑,就没把身契当回事儿,您……” “他们可以不当回事儿,那我也可以不把他们的命当回事儿。” 桑枝夏冷冷一笑,摩挲着指腹轻描淡写地说:“有卖身契的等同于是把命卖给我了,我说生就死不得,我说死就都别想活。” “被盗走的粮种我可以不要了,那点儿细枝末节的东西我也没那么稀罕。” “但掺和进了这件事儿的人,一个都别想好过。” 桑枝夏少有动如此大怒的时候,带着霜色的目光从众人的身上一一滑过,刚才还喧嚣至极的场面肃然一静。 “云贵,去清点一下粮仓中还有多少粮种,整理好的数目,半个时辰后前来回禀。” “王杰,你带着人去今年划出的稻田里统筹一下范围,估算一下大概所需粮种多少,核算出缺口告诉我。” 桑枝夏三言两语将可能的沸议压下去,飞快地闭了闭眼说:“内鬼的事儿我会另行追究。” “但有一点我希望大家伙儿记住,春时宝贵,不可过多耽搁,错过要再等的就是一年,没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行了,都散了。” 第551章 下辈子小心点儿就好了 原本还神色各异的人听到桑枝夏这话,沉默着向四周看了一圈,纷纷叹着气摇头散去。 桑枝夏的能耐他们都是信得过的。 桑枝夏既然说了会处理,那这事儿肯定会有个说法。 如果是桑枝夏都处理不好的,他们都在这里堵着也帮不上忙,纯属添乱。 人群逐渐散去,许童生愁得不行地再三叹气:“东家,按律签了卖身契的人不可背主,一旦叛逃,主家可自行打杀。” “这事儿村里人不见得多清楚,但郑二虎肯定知道。” 明知道后果,还有恃无恐。 彭远亮肯定许诺了他们什么。 哪怕是现在拿着身契找上彭远亮的门,人家也大可矢口否认,只管说自己从未见过这些人。 这事儿只怕是不好办啊…… 村长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许童生强忍着惆怅说:“不管怎么说,也还是要想法子先找人。” “东家,王杰刚才说的其实也不是没道理,要不还是先派人出去试着找一圈?” “别说是找一圈,纵然是多找几圈,大约也找不到人。” 桑枝夏捏碎了不知何时沾带在肩上的碎叶,淡淡地说:“既是找不到的,何必去费那个劲儿?” 许童生无力地吸了口气。 桑枝夏眉眼淡淡:“丢了奴仆,还一次丢了那么多,这么大的事儿,不得报官么?” “报……报官?” 许童生脑中飞快过了一遍官府关于逃奴的处罚,不由得微微胆寒:“东家,一旦报官,这些上了册的人被抓住就会被鞭挞而死,这……这可是一百多人呢,这么多……” 桑枝夏是打算直接要了这么多人的命吗? “多又如何?” 桑枝夏似是被许童生的优柔寡断逗笑,轻飘飘地呵了一声,冷声道:“敢违了规矩,就要做好拿命出来做抵的在准备。” “不必折腾别的,直接拿了身契整出一张名册来,今日就送去北城县衙。” “早些送到了,也好让官府的人早些出来张贴抓捕逃奴的告示。” “我就不信了,这些人还能跑到天边去!” 待人一贯温和的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抽出了要命的长刀,而云贵带着人亲自去粮仓中清点一番,得出的回答再一次让桑枝夏不受控制地黑了脸。 “你是说,粮仓中找得出的粮种不足原本之数的一成,还都找不到好的了?” 云贵无颜面对似的,深深地低着头,沙哑道:“回东家的话,是这么回事儿。” “郑二虎等人对粮仓的构造摆设极为熟悉,监守自盗所以……” “所以的确是找不出多的了。” 再坚固的外壳,也挡不住来自内里的腐坏。 郑二虎这一招临时反水釜底抽薪,可谓是赶在春耕前给了桑枝夏一个不小的打击。 粮种都不足数了,空有那么多地有什么用? 难不成都拿来种萝卜小菜吗? 云贵深感惭愧地红了眼圈,桑枝夏闭上眼轻轻吸气:“我记得粮仓里安排记册的人,人呢?” 云贵赶紧去把人叫来了,是个看起来就很文弱秀气的书生样男子。 桑枝夏记得这人。 这人年岁不大,被人戏称一声苏文生,具体是从哪儿逃荒到的洛北村已经不可考了。 不过他之前是在客栈里做账房的,识文断字还懂算账,就被安排在了粮仓里做册子当记录。 据桑枝夏偶尔所闻,此人性子敦厚老实,甚至可以说是木讷,进了农场后差事也办得稳妥,从未出过差错。 除了这一次。 桑枝夏懒懒地抬起眼皮,不紧不慢地说:“农场中的规矩,大批量动粮,必须有我的印,或者是五个管事同时落章,粮仓中才可开仓画册。” “郑二虎去粮仓提粮种时,可拿了批条?” 苏文生惨白着脸摇头,摇摇欲坠地说:“没……没有五个管事同时落印的批条。” “郑管事……郑二虎说,条子是东家等着要批的,不许旁人插手,让我只管开仓让他们进去。” “所以你就开了?”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挑起了眉,玩味道:“你倒是很听郑二虎的话。” “我……我不敢……” 苏文生本就文弱的脸上先后涌出无数惊恐惧怕,心惊胆战地跪下去说:“东家,我误信小人开了粮仓,这是我的失职,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不是故意的都能闹出这么一遭,你要是存了心,我岂不是要被你们狠狠踹进万劫火狱?” 桑枝夏被气笑了,放松脊背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说:“苏文生,知道上次农场大火后,我定下的规矩么?” 苏文生不知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抬头后面如死灰。 桑枝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仿若是在看一个死物,不到半分波动:“你也是签了卖身契的。” “但是我今日发现,有许多人或许并不把这个东西当回事儿,这样很不好。” 如果一个禁令失去了威慑警告的作用,那制定禁令的人就注定只能是个笑话。 桑枝夏自嘲一笑,微妙道:“我觉得你们对我或许还留了不少误解,例如误以为我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其实我不是。” “所以这辈子的疏忽就别多计较往心里去了,下辈子小心点儿就好了,争取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苏文生像是听不懂桑枝夏这话是什么意思似的,浑身瘫软成了烂泥倒在地上。 桑枝夏不屑地啧了啧,摆了摆手说:“灵初,我之前说的背主办事不力者,怎么罚来着?” 站在桑枝夏身后宛似幽灵的灵初垂首说:“鞭八十,生死有命。” “八十啊……” 桑枝夏面上露出一丝遗憾,像是在担心苏文生皮包骨的身子骨是否受得住这样的酷刑,转而不忍一般地闭上了眼:“罢了。” “鞭八十已是重刑,我就不额外往上加了。” “拉出去,架在打谷场宽敞人多的地方,慢慢打,务必把数打足了,知道吗?” 灵初面不改色地点头,煞神似的大步往前,一把就拎起了瘫在地上的苏文生。 苏文生刚反应过来要发生什么,惊慌地瞪大眼想出声呼救,只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还没吐露出来,就先被灵初眼疾手快地卸了下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村长和许童生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文生被拖拽出去,再一看轻描淡写间就定下了一人生死的桑枝夏,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不可言说的震惊骇然。 这…… 这只是个把月没见,桑枝夏的性情转变未免也太大了些? 村长迟疑半晌想说点儿什么,只是还没筹措好词句,不远处的打谷场中就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那叫声跟沾满了毒刺一样,扎进耳朵里滚得血肉模糊遍体生疼,光是听着都止不住的心尖子狠狠打颤。 村长的脸上布上了无措,控制不住地朝着桑枝夏看。 桑枝夏猜到他想说什么无奈一笑,叹息似的说:“村长,农场越发招人眼,蝇头狗脑的脏东西注定会越来越多。” “有些口说的规矩不管用,那就只能用骨血和皮肉去捍卫。” “自己活腻了想找死的人,我成全他们。” 第552章 背主忘信的东西,死了就死了 打谷场上,鞭裂风声凌厉带响。 被高高挂在杆子上的苏文生像是一滩烂肉,口水横流眼泪飞下,衣料破损后砸得皮肉翻飞而出,血肉模糊,惨痛之下发出的惨叫几乎不像个人。 这边的惨叫声不断传远,原本还觉得于心不忍的村长等人沉默良久,最后苦笑着叹气:“不成规矩,难得方圆。” “你这么做挑不出错。”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桑枝夏身为主家,对手底下的人都过分温和了些。 平日里给的照拂多,给出的工钱也是少见的丰厚。 谁家要是遇上了头疼脑热的麻烦,都不必花银子去请大夫抓药,去徐家求一趟桑枝夏,请得齐老或是胡老爷子帮着看上一眼,一文钱都不必多花,必是药到病除。 桑枝夏上尊长者,下庇护幼童,一手扶持起了洛北村的诸多小家,从未流露过半点不耐。 可慈不掌家,义不理财,过分的温和恤下换来的不是同等的敬重,而是越发惹人痛恨的得寸进尺。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特别是外有恶人觊觎在侧,内有内鬼心怀不轨的情况下,桑枝夏要是还不拿出点儿震慑人心的手段来,往后的各种差错只会越来越多。 村长和许童生摇摇头不说话了。 桑枝夏淡淡一笑:“点翠,你送村长他们回去,等这边的事情结束,我再抽空去家中拜访。” 老村长摆摆手,一步三叹地走了。 许童生也不敢耽搁,赶紧拔腿去找桑枝夏要的卖身契。 四周没了旁人,桑枝夏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指腹,眉心不自觉地拧出了个小小的结:“灵初下手真有分寸?” 宋六飞快地往外看了一眼,小声说:“您放心,苏文生虽是文弱,但绝对熬得住。” “灵初手上的功夫是谁都比不上的,技巧些打得血肉模糊,但损不着内里半点元气,都是些皮外伤,稍微养一养就可无碍。” 桑枝夏忍着疲倦闭上了眼。 宋六轻声宽慰:“东家不必担心,后手咱们都是安排好了的。” “苏文生是自愿当的鱼饵,只要抽了前头,等人晕死过去找个由头往回一换,剩下的就会换成该死之人去受着了。” 前头的鞭打是做样子给众人看的,后头蓄了力的才是真的会要人命。 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气氛闹得紧绷起来,把这场大戏的台子搭起来彻底打消旁人的疑窦之心,苏文生的这顿鞭子就避无可避。 说话间外头炸响出了一阵喧闹,灵初捏着染血的长鞭席卷着冷风走进来,煞气满满地说:“东家,苏文生晕死过去了。” 桑枝夏眉梢一跳,意味不明地说:“打了多少?” “鞭二十,余六十。” 桑枝夏掸了掸指尖,轻飘飘地说:“既是说定了八十,那怎么能刚开始就剩下?” “在后头准备一桶辣椒水,把人解下来泡醒了再继续,让他睡着无知无觉地挨完八十鞭,太便宜他了。” 灵初得令后果断迈步而出,把人拖拽到后方,没多久就重新拖了出去。 再次被拖拽出去的人一身血衣惊人,浑身湿漉漉的双腿在地上蜿蜒出了大片水渍,空了半晌的架子上多了个人,鞭声狠厉胜之前。 桑枝夏安静坐着直到剩下的鞭子悉数抽完,听灵初回复说人死了,微妙一嗤:“我还说多硬的骨头藏了多大的胆子,合着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画扇把水奉到桑枝夏的手边,低笑附和:“生出再大狗胆的贼人,说到底也就是一副贱皮烂肉碎骨头。” “生死面前都是一样的,哪儿禁得住什么罚打?” “您别为这等腌臜之物动了肝火,喝口茶歇会儿吧。” 桑枝夏接过茶盏慢慢拨弄,等许童生紧赶慢赶拿着厚厚一叠卖身契来了,直接就说:“宋六,你带着这些身契去府衙报官,就说咱们这里跑了大批逃奴,请官差及时张贴抓捕告示,好尽快把逃逸之人抓回来受死。” 宋六接过卖身契转身就走。 正巧前王杰这时候也回来了。 王杰本能似的回头望了一眼打谷场的方向,小声说:“东家,我听说苏文生已经被打死了,他的尸首还在打谷场上挂着呢,该如何处置?” “背主忘信的东西,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处置的?” 桑枝夏懒懒地掀起眼皮,慢悠悠地说:“让他再挂几日,等抓到了郑二虎他们前来顶替,再把尸首解下来扔去林子里喂老虎。” 王杰心头莫名一寒,低着头谨慎说是。 桑枝夏似是累了,打了个哈欠说:“让你去核的东西查清了吗?现在可有数了?” 王杰面上流出一抹苦笑,低着头说:“已经清点完毕了。” “我跟云管事商讨了一下,粮仓中所剩的稻种数量太少,全部调用起来,也最多只能赶在春耕时撒种三成,余下的七成地……余下的暂时无粮种可用。” 空有已经松土完毕的大片耕地,但找不到可用的粮种。 无米之炊无法维系,就算是想法子从别处弄来了粮种,大概率也会晚了春时。 一旦耽误了春耕育苗,农场中的耕种进度就赶不上去了,直接受影响的就是秋收。 王杰说完顿时一片愁云惨淡,云贵反复吸气强行镇定下来,轻声说:“东家,除却稻种,咱们粮仓里还剩了不少大豆番薯,这些也可以及时补上。” “只要地里的功夫不歇,那不拘是种什么,咱们……” “没到那一步。” 桑枝夏闭了闭眼说:“粮种的事儿我来想法子,暂时不必安排别的。” 云贵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忍着颓然点头:“是。” 桑枝夏意味深长地看了在场的人一眼,面色淡淡:“我今日打死了苏文生,来日就能打死其余别有用心之人。” “几位都是受我倚重的人,在农场中的作用也无可替代,但我希望你们记住今日的教训,来日也都谨慎着办事儿。” “若是再出现苏文生之流……” 桑枝夏似有遗憾地叹息一声,无奈道:“那就休怪我不给诸位留情面。” “毕竟打谷场上空着的地方多,想再多挂几个人上去,其实也不难的,你们说呢?” 第553章 彭远亮可千万别掉链子 桑枝夏杀鸡儆猴震慑了农场中人一番,在无数或惊惧或解恨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农场。 王杰不动声色地擦去额角的冷汗,眯眼看了看还挂在打谷场上的人,苦笑道:“东家这回是真的动了怒了。” 在农场中干活儿好几年的人都不曾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面无人色的更是不在少数。 饶是王杰等人自诩见过不少世面,此时还是不敢把目光往打谷场上的高架上放。 云贵倒是淡然许多:“你我既然是心甘情愿地签了卖身契,那身家性命就都是东家的一句话说了算,生死都是遵东家的意思来,该死的人无需怜悯。” 王杰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我当然知道是这么个理儿。” “我只是觉得,现在正是多事的时候,人心不稳,东家再这么雷霆杀之,只怕是会吓破了其余人的胆子。” “要是都吓得战战兢兢的,那咱们的活儿可就不好干了。” 云贵不解地看了王杰一眼,疑惑道:“有威慑在心头,这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么?怎么就不好干了?” “要是干不下去的,那就趁早滚蛋,东家又不曾逼迫谁必须在这里待着。” 在农场里,虽说有卖身契做钉子,可大多数情况下,来去都是自由的。 只要是下定了决心自己不愿意在这里继续干的,只要说得出自己的理由,在不带走农场中任何一物的情况下,就可以解契离去。 这样的条件不管放在哪里都是绝对宽松的,桑枝夏不曾为难过这种想走的人。 但要是背主还反手插了前主家一刀的,那就另当别论。 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云贵面色冷硬,一看就是没有跟王杰继续闲扯的耐性。 王杰无可奈何地嗐了一声,耸肩道:“罢了罢了,我争不过你。” “不过你说的也不错,东家这样的确是能震慑住一部分人浮动的心思,咱们当下人的哪怕是觉得罪不至此,也只能是俯首听命了,谁让咱们是在这儿卖命的呢?” 云贵下意识地觉得这话不妥。 但云贵是出了名的嘴笨辨不出长篇大论,顿了下什么也没说就自去忙了。 王杰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整理好表情朝着扎堆说话的人走了过去,挥手驱赶:“都散了散了,不许聚在这里瞎说……” 桑枝夏离开了农场后没回家,反而是直接命人驾车送自己进城。 马车里,桑枝夏很不放心地抿紧了唇:“齐老,苏文生真的没事儿?他会不会……” “不会。” 齐老嫌弃地白了桑枝夏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可以质疑我的道德低下,但烦请你别质疑我的医术好么?” 桑枝夏顿时一噎。 齐老不耐地啧啧出声:“那小子身子骨是弱,但灵初也没下狠手啊。” “我都跟你说了,就是点儿皮外伤,只要好生养一养,不出一个月就能见好了。” 苏文生是这场大戏中开启大幕的角儿。 要想显得桑枝夏的愤怒很真实,今日的农场就必须见血。 饶是事先做了许多准备,齐老也在第一时间给替换出来的苏文生诊治上药,桑枝夏想到那个血淋漓的人影,还是没忍住叹气:“我不是质疑您的医术,只是自己忍不住心虚。” 好端端的人,就为了能让场面看起来更真切些,做戏给彭远亮看,二话不说就把人抽成了血葫芦。 打人的命令还是自己下的,桑枝夏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亏心。 齐老不以为意地说:“大男人一身硬骨头,抽一顿算不得什么。” “再说了,这不是他自己跟你提出来的,心甘情愿的么?” 彭远亮生性多疑,手段又十分莫测。 随着春耕的时间逼近,桑枝夏想了许多把自己的粮种光明正大送给彭远亮的法子,最后都被自己又否了。 这事儿必须办得万无一失,还要让彭远亮找不到半点怀疑的地方。 所以桑枝夏想了许久都觉得不妥,最后是苏文生给出的主意。 先让郑二虎等人设法跟彭远亮的人联系上,伪造出一副想反水的样子,桑枝夏再打着筹备牧场的名头对农场放松管理。 最后郑二虎他们顺着彭远亮给的钩子咬,打着投奔的名义,把粮仓中早就准备好的稻种运出去,送到彭远亮的手中。 只是郑二虎等人叛变突然,彭远亮不见得都信。 为了打消他的怀疑,就必须再闹一场,把这场叛变送粮投诚的戏演得更真切。 苏文生提出的法子挑不出破绽。 只是可怜了这人平白挨了一顿打,现在还在后头的马车里晕着呢。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脑中飞快闪过今日见到的人,低低地说:“农场中与彭远亮勾结的另有其人,只是这人藏得太好,暂时还没找到眉目,否则的话……” 今日或许就不必抽苏文生一顿了。 齐老合眼靠在车壁上说:“丫头,他这顿打没白挨。” 农场中几经动荡,尽管桑枝夏想了不少办法,但其中留下的也不都是忠心之人。 这样藏在暗处的钉子,出其不意之下最是刺人,想要找出来清除却不容易。 如今郑二虎带人公然逃出,农场中粮种不足。 桑枝夏又揪着个错当众打死了一个人,诸多变故加在一起,足以在有异心的人心头扎上一根尖刺。 人心动荡之时,藏在阴沟里的耗子最容易露尾巴。 只要能借此机会把农场中的钉子一次拔除,那苏文生的这顿卖惨就有价值。 桑枝夏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微不可闻地说:“只盼着郑二虎他们那边顺利,否则要是真耽误了彭远亮准备的春耕,今日这把忙活可就亏了大半了……” 说好的数千亩地都要好好种的呢,彭远亮可千万别掉链子影响自己秋日的收成才好…… 桑枝夏这边鞭人报官闹得不可开交,消息传入南城,彭远亮神色玩味地眯起了眼:“当真闹起来了?” “这还能有假?” 报信的人满脸喜色,合不拢嘴地说:“北城县衙那边已经在派人出去张贴抓人的告示了,据说那姓桑的女子在县衙里坐了三个时辰,才见到刘大人求来了这点儿动作,不过……” 那人讥诮一顿,嘲道:“据刘大人说,县衙里的官差时间有限,告示张贴出去了,且不知何时才准备动手抓人呢。” “就算是动了手,能不能抓到也要两说。” 刘大人跟桑枝夏积怨已久,不配合也是预料之中。 彭远亮拨了拨手中的檀木珠子,嗤笑道:“那投奔而来的郑二虎,可查清楚来历了?” “查清了。” “其实仔细说起来,这郑二虎跟刘大人还是隔房的亲戚呢。” 说话的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凑在彭远亮的耳边飞快地说了几句话。 彭远亮眸子微缩,似有意外,不等他说什么,外头的人就来通传:“主子,北城县衙里来人了。” 彭远亮拨珠子的动作微顿,面上浮起微笑:“快请。” 第554章 桑东家,幸不辱命 翌日,北城。 伙计走到桌前把托盘里的点心和茶水放下,低声说:“大人让我来跟您回话,说南城那边都办好了,身份确认无疑。” 郑二虎的确是刘大人的远房亲戚,只是近些年来往不深,对外也少有人知。 就连桑枝夏之前都不清楚,还是听刘大人提起了才知道内情。 这层身份在此之前算不得要紧,但现在不同于以往。 伙计微妙道:“大人派去的人直说了,郑二虎是得了大人的授意潜入农场的眼睛,为的就是能有釜底抽薪钳制您的一日,故而郑二虎的身份可信,叛出农场一事也为真。” “目前郑二虎他们连同被他们带走的东西一起藏匿在彭远亮的一处庄子里,彭远亮已经派人过去了。” 在身份和可信度得到确认之前,彭远亮并不相信这主动前来投奔的人。 可要是有了刘大人的担保,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人既是到了,那就是妥当了。” 归根结底郑二虎他们是去种地的,在哪儿种都一样。 桑枝夏对他们没有别的要求,也不要求他们能当里应外合的内应,给自己透露点儿有关彭远亮的消息,只要专心把地种好了,没糟践被带走的那些粮种就行。 所以哪怕是彭远亮对这些人的来历仍有疑心,那也没关系。 毕竟这些人的目的就是换个地方好好种地,除此外什么也不会做。 任由他派人盯着随便去查,但凡查得出半点不对劲儿的地方,那都算是桑枝夏布局不严谨。 桑枝夏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确定无误,画扇笑着给了伙计一个荷包:“辛苦了。” 伙计连声说着不敢退出了包厢,桑枝夏的视线重新落归在摊开的账册上:“你们少主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宋六无声一顿,轻声答:“若有了消息,少主必会第一时间派人前来,东家您宽心便是。” 宽心?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心思却怎么都落不到账册上去。 徐璈是月前出的门,时至今日满打满算一个月了,音讯全无,也不知去向。 尽管徐璈不是第一次这样,但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桑枝夏还是控制不住地拧起了眉。 这个月不单是民间春耕动土的好时节,也是京都皇族围场狩猎的好日子。 按徐璈之前所说,只怕是要出大乱子。 也不知道徐璈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翻弄着账册的一角,忍着心烦意乱开了口:“县衙那边呢?” “咱们都报官了,不闹出点儿动静来也不合适,那边可有动静?” “按您的吩咐,咱们的人每日都会去府衙催三遍,但刘大人只是派了两个衙役在城中闲逛。” 宋六说完期待地眨了眨眼:“东家,这边的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您看什么时候去南城砸场子合适?” 为了把戏做足,哪怕他们这边催得再紧再如何要命,县衙那边是不可能好生帮着找人的。 不过官差不帮忙问题不大,桑枝夏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去找麻烦的时机。 桑枝夏垂下眼淡淡地说:“急什么?” “费了那么老大的劲儿才把粮种送到彭远亮手里,总要等到人家把撒种育苗都做好再说。” 活儿没干完闹砸了,那剩下的活儿谁来做? 桑枝夏一心谋算着省本钱,靠着椅背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再等等,也好让人觉得咱们真的找了许久。” “等那边活儿干完了,咱们就去要人。” 收容逃奴这事儿可大可小,但一次收容了百来个,这就要另算了。 饶是彭远亮财大气粗,还自认在西北笼络了不少撑腰的人,这样的事儿一旦闹大,随之带来的影响他也吃不住。 必有忌惮。 宋六想了一下不久后的场面,笑得贼兮兮的:“才刚帮着出了力,要是就这么干脆的把人交出来,彭远亮也别想在西北立乐善好施的好名声了。” “不交人的话,那就得出钱。” 一人算身价是多少,那就得按多少的价给。 彭远亮自己理亏在前,他们捏着把柄漫天要价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桑枝夏露出个孺子可教的微笑,面似唏嘘:“该说不说,彭老板出手是真的大方。” “这银子花得海了去了,还总想着分出一股来往我的兜里进。” 这话说出去,桑枝夏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屋内几人闻言都低低地笑出了声儿,桑枝夏满眼戏谑:“总之别急,赶着好时节先把地里的事儿忙活了。” “前两日弄出的稻种都送回去了?” 负责此事的灵初轻声说:“送回去了。” “粮种送到时云贵没说什么,只忙着张罗分发撒种。” “王杰倒是多嘴问了一句是从哪儿来的,我含混说是您设法从别处买的,虽比不上咱们农场中自产的品相,但也可应对一时之急。” 这批粮种是桑枝夏额外余留出来的,为的就是防备不时之需。 换个名号也是为了不引人生疑。 毕竟除了要帮着彭远亮把数千亩开垦出来的荒地捯饬好,自己农场里的沃土也不能荒废了。 谁会嫌秋收时泛起的稻浪多呢? 不过…… 桑枝夏想到农场中仅剩的硕果两枚管事,眸色渐深:“这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不对劲儿,暗中盯好了,看看那只硕鼠到底是谁。” 但凡找到机会揪住这只耗子的尾巴,那就不能怨她手狠了。 为了把农场空出来好抓耗子,桑枝夏特意寻了个由头没回去,在城里暂时住了下来。 只是人在外,心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外飘。 家里的两个小崽儿这几天也不知道乖不乖,还有…… “东家,那边来人了。” 桑枝夏眸光骤闪,略坐直了腰板说:“把人请进来。” 宋六亲自去领了人。 来人一副过往商旅打扮,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进了包厢先把门关上,紧接着摘下盖住头脸的宽大衣帽,露出带着倦色的眉眼,站定对着桑枝夏就是带着敬意的弯腰一礼:“桑东家,幸不辱命。” 第555章 做鬼的人有独属的炼狱可进 桑枝夏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温和,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周老板辛苦波折一趟,就不必拘着外头的那些礼了,都坐下说话吧。” 周老板三年前跟桑枝夏有过铿锵一面,随后再无交集。 年前在南城再见,原本是想拒绝彭远亮招揽进入商会的周老板得了桑枝夏的授意,摇身一变跟着大流入了彭远亮的伙,还找到机会跟着彭远亮安排的商队在关内和关外跑了一趟。 周老板坐下后也顾不得客套,仰头连着灌了三杯水,勉强解了口干舌燥后才大喘出一口气,忍着急切说:“年前知晓了您的意思,我怕底下人办事儿不妥当坏了您的谋算,装作伙计混入了李家的商队。” “我跟着商队一路昨日刚到的北城,正想着要找机会去寻您。” 得知桑枝夏此刻就在城内,这才忙不迭地赶了过来。 桑枝夏示意点翠把茶水续上,顿了顿说:“如此急迫寻我,可是发现了什么?” 周老板面上浮出了几分僵色,忌惮什么似的,下意识地朝着屋内的人看了一眼。 桑枝夏会意笑了:“你们都先出去,外头的门看好了,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屋内的人陆续出去,周老板反复攥紧了手中的杯子,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桑东家之前的猜测不错,彭远亮要商队来往运输的东西的确是内有乾坤。” “他运的是兵器。” 刀剑匕首之类的武器都很常见,只要找到了合适的地方,银子出足了数,想要个三五把都随意可买。 但这些都不能跟彭远亮运至关内的东西比。 周老板受到的惊吓不小,脸色寡淡惨白,出口的话也带着颤颤:“关外的铁器好,这一点咱们都知道,但关外的铁器进入关内也是被朝廷明令禁止的,这是犯的大忌。” “出关的商队有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加入了商会的人出的队伍,另一部分是彭远亮指派的人。” “我随商队一路出关,前后的打点和货物交接都是彭远亮的人出面,其余伙计只负责搬运和护送,包括领队在内的李家人都误以为自己要运输的是玉类原石,但……” 周老板深深吸气,强忍着哆嗦咬牙说:“我之前做过玉类原石的买卖,对这些石头的分量心中有数,见了那情景就觉得不对劲儿,索性就在李家伙计的掩护下,找机会撬开了一个箱子的边角偷看了一眼。” “那号称装着原石的木箱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冒着寒光的箭矢,全部都是。” 朝廷对铁矿的把控极严,各类兵器的打造更是容不得半点含糊。 军中所用的长弓箭矢大刀之类的武器,全都是由兵马司专职打造,上头还必须标有特殊徽记,借此好明确是出自何处。 寻常百姓家中是用不上箭矢等物的,就算是上山的猎户,手中有的也多是自己打磨的木箭,顶天了在尖锐的部分包裹一层铁皮。 可从关外运输入关的那批货重逾数千斤,全是由精铁打造。 数量如此惊人,还是非常规类可见,这样的东西太过于见不得人,用处细思极恐。 周老板虽是有些胆量,但也只是个商人,有生之年头一次触碰到如此可怖的阴谋,那叫一整个失控到心乱如麻。 周老板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按理说这样的货是入不得关口的,就连入关的第一批搜查都躲不过去。” “可商队不管是出关还是入关流水一般顺畅,没受到半点阻拦,关口看守的兵马也都视而不见,这……” “虽说货的种类有些出其不意,但既然是进了关口,那就不能拿关外的话来说事儿了。” 跟周老板肉眼可见的惊恐相比,桑枝夏简直镇定到可怕。 周老板茫然地啊了一声,心慌道:“这真的不会出大事儿吗?” “会出什么大事儿呢?” 桑枝夏好笑地弯起眼尾,把早已冷却的茶水往周老板的手边推了推,轻轻地说:“记住,你什么都没看到。” “不管什么人再问,你都只能说不知道。” 这样的事儿,知道的越多,命数就越短。 周老板尽管私心不浅,却是个晓恩懂报的聪明人,桑枝夏不希望他会在这种细节上妄丢了性命。 周老板双手捧起茶杯眼神恍惚,反复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再问。 最后一咬牙似的说:“行,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守口如瓶的。” 桑枝夏满意而笑,手搭在桌上慢条斯理地说:“商队入关后呢?周老板来了我这儿,那边的后续是怎么安排的?” 周老板匆匆把茶水灌了,赶紧说:“商队入关后经南城取道儿,北城出,出城后再往北顺行三百里,队伍中不是彭远亮的人就要后撤,再往后的我就打听不到了。” 桑枝夏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勾勒出一幅路线,眼含讥诮:“倒是够小心的。” 加上前几次探子报回的路线,这已经是第三条不一样的了。 看样子彭远亮虽然是做着掉脑袋的活儿,自己却不怎么想那么快就死。 桑枝夏手掌一抹把桌上的水渍擦去,起身笑道:“周老板帮了我大忙,这恩我今日记下了。” “来日周老板若有需我搭把手的地方,只管直言。” 周老板连连摆手说不敢,站起来时笑得分外苦涩:“我也不怕您笑话,我其实是个小人物,伸手够不到天边,往下也俯瞰不见地狱。” “只是想求个温饱,能保全一家子的性命,得个善终就不枉费我的钻营。” “可……” “可这事儿实属超我想象,我不小心卷进了彭远亮的局当了棋子,往后也不知会不会……” 周老板挣扎着说不下去了,满心满眼都是在懊恼怎么就没坚持住不入商会,莫名被这么大一口锅砸了个正着。 桑枝夏耐心地听完,见周老板喉间反复哽住,失笑道:“放心吧,不会。”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活法,做鬼的人也有独属的炼狱可进,无关的风浪只要守得住本心,那就卷不到你。” 周老板惶恐许久的心仿佛在此时得到了一颗入肚的定心丸,呆滞一瞬后红着眼难以置信地说:“真的不会?” “那商会……” “也不必担心。” 桑枝夏露出个淡淡的笑,微妙挑眉:“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也就不到半尺高了。” “西北这么大的地方,何须担心这蚂蚱能蹦跶得出去呢?” “周老板,你说是吗?” 第556章 黄雀悄无声息 周老板险些蹦跶出胸腔的心,被桑枝夏轻言淡语地摁了回去,尽管不好说心里踏实了几分,起码走出去的时候,脚步是看不出飘忽不定了,人也能勉强看得清方向了。 宋六亲自把人送出去,折回来时揶揄说:“我之前还觉得这人大约是靠不住,没想到还真有几分探真的底气。” 周老板误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帮桑枝夏查探商队情况的人,大有一副身先士卒不畏死的气势。 然而实际上他并不是。 早在彭远亮错落安排商队出关之时,桑枝夏和徐璈就暗中想了不少法子,把不同的人穿插进了队伍。 周老板今日带回来的骇人听闻的消息,桑枝夏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就知道了。 她不光知道那些商队中运的究竟是什么,她还知道这些不可见人的东西最终的去向。 桑枝夏被宋六话中的狭促逗笑,不紧不慢地说:“此人虽是胆气弱了些,可是个聪明分得清局势的。” “带回来的消息确认无误,那就是可信。” 只要不是明知贼船还奔赴得义无反顾的,那在这场无声的风浪中就不会丢了性命。 毕竟……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闭上眼微不可闻地说:“那些都是军中紧缺的要紧之物,来去和用途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周老板的脑袋在脖子上是否挂得足够安稳,看的是西北大营中磨得发亮的尖刀是不是足够渴血,足够锋锐。 桑枝夏安抚好了与周老板一同的人让他们稍安勿躁,自己则是在北城继续查了几日的账。 等城中的一切都打点得差不多了,桑枝夏不满被怠慢似的带着人去北城府衙坐了半日,听刘大人噼里啪啦扒拉了一通算盘,带着做在人前的怒气甩手而去。 桑枝夏前脚刚走,在南城的彭远亮就接到了来自刘大人的传信。 而这个时候,郑二虎他们这群人早已被彭远亮安排进了庄子。 彭远亮的确是被刘大人他们算计着才大手笔购置了大批荒地,但商人逐利,这是本性。 有了数千亩荒地在手,再加上前后从桑枝夏手中弄来了不少耕种的好手,以及顾及陆续花出去的银子,彭远亮是真的把庄子的事儿放在了心上。 春耕不可误,否则必延秋时。 彭远亮为了能让得来不易的粮种在土地里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不惜砸下重金广雇人手,开垦出的荒地上不分白天黑夜都有人影晃动。 彭远亮把刘大人送来的信放在烛上点燃,玩味道:“郑二虎那些人现状如何?可还算老实?” “咱们这边给出的工钱是那边的两倍,这些见钱眼开的废物一门心思奔着银子去的,本分得很呢。” 负责在庄子上监工的管事搓着手讨好地说:“这些从那边来的人一直都安排了人盯着,除了干活儿,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而且我特意找南城这边有经验的老农看过了,他们没动半点歪心思,就是不用人盯着,在地里都扔了十分的力气,卖命得很,不会出差错。” 如果是存了不良之心来的人不会是这副模样。 如今的庄子里多了郑二虎他们这种做惯了的熟手,再加上刘大人设计从桑枝夏手中弄来的稻种,不多时大半的荒地上都撒好了种,只等着出苗养护。 彭远亮心头的疑云彻底消散,讥诮十足地扬起了眉梢:“咱们这边倒是办得如火如荼,我听说三又农庄那边另从别处买来了稻种,是在赶着时间赶工了?” “是有这么回事儿。” 管事把声音放低了些,低着头说:“那边的人传了消息回来,三又农庄从外边买入的稻种跟原先用的不一样,只怕是出不了往年那种丰收的奇迹了。” 换言之,震惊西北大地的奇迹即将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 一个属于彭远亮的地方。 彭远亮脑中闪过桑枝夏傲气十足的脸,眼中嘲色渐浓:“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也敢跟我叫板,合该让她好生吃吃石头砸脚的好滋味。” “对了,之前送出去的东西可妥善安置了?来往商队中可有异常?” 管事的声音随之更小了些:“主子放心,来往交接的人都是可信的,所运之物也都稳稳当当地送到了该有之人的手里。” “遵照您的吩咐,运输时分了数条路线,交接时的程序也多了几道,交接的人手以及核对的信物都确认无误,不会出差错。” 彭远亮至此终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可思及前事,面上还是多了一抹厌恶:“信物一定要再三核对清楚,不可再出现之前那种被人劫了道儿还不知道的混账事儿了。” 站着的几个管事呼吸纷纷一窒。 彭远亮含恨咬牙:“这回的差事要紧得很,但凡出了半点差错,那就真是谁都别想活了。” “为了自己的脑袋着想,都仔细着些。” 因着彭远亮的吃一堑长一智,来往商队中验明身份交接的程序再多一层。 对此,吴副将和邬连险些抓破了脑袋,愁得恨不得当即就提刀去把彭远亮大卸八块。 吴副将狠狠地拧着眉说:“这些东西绝对不可出西北之地,你确定咱们都拦截下来了?” “拦了。” 邬连熬了不知多少个深夜,一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忍着哈欠苦哈哈地说:“多亏了徐少主和桑东家手中的能人异士,要不其实也不会这么顺利。” 这些见不得光的货被从关外搜集而来,一路畅通无阻,目的是送往西北之外。 彭远亮自认做得隐蔽,可在最后的黄雀却更加无声无息。 邬连双手用力搓了搓脸,沙哑着嗓子说:“先是认准了彭远亮信得过的亲信,随后尾随打探出交接信物和密语,紧接着抓人逼供易容取而代之。” “徐少主派出的人很是得用,现在彭远亮手中的几支商队领队都是咱们的自己人,传回的消息也都无误。” 这些散出去在各个商队中的人没有一张是真面孔,可惜的是真假难辨,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悄无声息的偷天换日,再由桑枝夏派出的人用各种毒物和不便细说的手段,轮番对被取代的人逼供询问,借着逼问出的口供,完美衔接上了消息缺失的这一环。 所以商队来往异常顺利,传回彭远亮手中的消息也一直无误。 但彭远亮永远都不会想到,他费尽心机从关外弄来的东西,其实只是在西北边界上打了个转,看似交接到了该有的人手里,实际上走不出去三十里地,就会改头换面重新回转到西北,进而隐没在他无法察觉的暗处。 至于那些在外等着交接的人…… 邬连通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冷笑道:“咱们的人马数方出动,最要紧的人都捏在了手中,彭远亮察觉不到异样的。” 第557章 英魂不散之地,容不得这样的宵小作祟 彭远亮误以为西北是一盘散沙,可任由自己施为。 但他绝对想不到,一同熬过了当年的饥荒之难后,这盘散沙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已经被打造成了绝对的铁桶。 毫不夸张地说,西北现在全线掌控在无形的大掌中,万事可控。 彭远亮身在其中,不管是送出去的消息还是从外边接收到的消息,全都被吴副将等人拉开的大网过滤了一遍。 他们耗费了如此心力,就不可能让彭远亮听到不该有的噩耗。 吴副将想到这些日子不断得到的风声,面色不由自主地染上一丝狞然,紧紧地攥起了青筋暴起的拳头。 “必须摸清楚他是怎么跟关外的狄人勾结的,这对西北来说是莫大的隐患,不惜代价也要把这个苗头掐了。” 关内是中原大地,关外是塞外北狄,因为世代血仇不减,关外的北狄人被蔑称为狄人。 一道关口阻挡下,累起高高城墙的是百年来无数在此镇守血战的将士白骨,流经而过的河水都曾被塞外狄人和我方将士的血肉染红。 英魂不散之地,容不得这样的宵小作祟。 彭远亮等人必须死无全尸地葬在西北! 邬连忍着怒冷笑:“你不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办。” “放心,这伙数典忘祖以求富贵的孙子一个都没法活,只是……” 邬连意味不明地看向吴副将,微妙停顿一瞬轻轻地说:“关于这些兵器的去向,徐少主可曾跟你说仔细过?” 这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不单是西北大营的功劳。 计划是徐璈定下的,其中最要紧的人也是徐璈安排的,西北大营中近来虽是暗中纳入了一部分意料之外的宝贝,可参与其中的人就知道,到手的不足数。 东西在徐璈手中过了一遍,数量减了至少三成。 如果是为了建起自保的侍卫队,缺些箭矢兵器从此补足,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被掐去的头尾数量庞大,根本谈不上常用所需。 如果换作是旁人做了这种雁过拔毛的事儿,邬连保不齐现在已经拎着大刀去逮人来剁脑袋了。 可偏偏这出自徐璈之手。 徐璈昧下了这么多尖刀箭矢,他是想拿来干什么? 邬连眼底闪烁起隐隐的忧色:“徐少主此人,我其实一直看不清。” 京都的人曾传谣多年,说嘉兴侯府的世子爷是个实打实的纨绔,上不成器下欺良民,无恶不作,肆意妄为。 洛北村的人说徐璈性子好,听媳妇儿的话,待人也温和得很,面团似的俊秀又没脾气,是个十分好相处的人。 北城诸多商铺中的人对徐璈不熟悉,只觉得这位活脱脱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白天黑夜的没什么自己可做的正事儿,整日整日的围着桑枝夏打转,很没出息。 可邬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些所谓的传闻全是假的。 吴副将心力交瘁地用力揉了揉眉心,苦涩道:“你说看不清,我又从何知道深浅?” “从前跟这位少主打交道的都是将军,我跟桑东家来往相对多些,但这人肯定表里不一就是了,别人嘴里说出来的,一个字都信不得。” 绵软良善好说话的小白脸,或是张扬肆意的纨绔? 这就不可能是徐璈。 吴副将深深吸气,仰头望着营帐的棚顶说:“你瞧瞧人家这次出手稳准狠的效率。” “先是劫杀彭远亮的人,办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毫无痕迹,紧接着又是取代逼供一条龙,计策虽险,最后也严丝合缝没露半点马脚。” “想得出这样的计谋没有很难,但要想异想天开把这些想法都落到实处,没有足够的人手和绝对的掌控力,怎么可能做得到?” 如此手段,别说是一个被流放至此的落魄世子爷了,就是什么现世的活爷爷,应付起来也不可能太轻松。 但徐璈偏偏就做到了。 还办得非常漂亮。 邬连呼吸微窒,掩饰什么似的翻转桌上的粗瓷碗,眸色晦暗:“世人曾说嘉兴侯府徐家百年忠骨,傲骨难碎,最是浩然正当。” “可我总觉得,这位爷不是那般如传闻的好性儿。” 徐璈大多数时都把自己藏在了桑枝夏的光芒之下,似乎甘愿只做个桑枝夏的帮手,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可这位曾如九州明月般闪烁在天,他的能耐和手腕怎会只是如此? 能解释得通的,就是这位爷一直在故意隐藏着什么,不想被人发现。 邬连和吴副将在边关生死相伴数十年,只对视一眼,就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焦灼。 伪装成家犬的狼,不管装出来的外表多温驯,骨子里隐藏的都是狼的嗜血残暴。 徐璈布局如此深远,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视线相撞的一刹,邬连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了:“老吴,咱们在边关卖了十多年的命,为的可就是护及此地百姓安宁,中原不起战火,可要是……” 要是想起揭竿而起,冒天下大不韪的那个人是徐璈呢? 他们都不同程度受过徐家的恩,万一…… 邬连艰难地咽了咽唾沫,似乎为被徐璈掐走的那些兵器的用处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一瞬间面上的血色就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吴副将面色同样难看。 可跟邬连的慌乱相比,他的眼中更多一层看不见的挣扎。 邬连只看了一眼,心头就是猛然一跳:“老吴?” “你……” “不是我,是将军。” 邬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似是不敢相信吴副将脱口而出的是什么。 吴副将捂着脸苦笑出声,把一直随身带着的匕首抽出。 这匕首邬连认得。 这曾是陈年河从不离身的宝贝,陈年河离开西北之前,把这把匕首赠给了吴副将。 吴副将从匕首刀柄的位置打开一个关窍,从中抽出了一张纸条递给手失控发抖的邬连:“将军被调回京都之前,给了我这个。” 邬连屏住呼吸接过纸条,一眼看清后脱力似的跌靠在了椅背上,声音喃喃:“将军的意思是……万事随他?” “对。” 吴副将闭上猩红的眼,无奈又挣扎地说:“将军说,这或许是给我们这些人的另一条活路。” “如果他此去京都只见尸首下葬,我们或许就该另寻活路了。” 圣上仍在一日,他们这些人在此还能熬一日的忠心铁骨。 可东宫太子容不得人,对他们这些武将都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太子登基,头一个被清算拔除的必定是西北大营中的人。 若想活下去,不重蹈嘉兴侯的老路,他们就只能朝着另一个从未想过的方向走。 尽管谁都知道,那所谓的另一条路,是置之死地,却不一定能后得求生的绝路。 第558章 恶念迟早化作刀剑反扑 毫无征兆就陷入心惊肉跳的邬连陷入沉默,早已知情无限挣扎的吴副将也面色晦暗。 乔装打扮过的徐璈被带进营帐,注意到气氛的微妙脚下微顿,要笑不笑地说:“这是怎么了?” “如此愁云惨淡,可是外头出了什么差错?” 邬连对着吴副将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别瞎说话,连忙起身站直,一言难尽地看着满脸温和的徐璈,反复张嘴后艰难地挤出了声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不过徐少主怎么得闲在这个时候过来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么?” 为了足够隐蔽,徐璈其实很少在外露面处理什么。 若不是真的紧要,这人怎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了? 徐璈唇边笑意微深也没深究察觉到的异常,笑了笑说:“回家途中顺带路过此处,来给两位送些在外所得的土仪。” 徐璈指了指营帐外摆着的东西:“出门前我夫人交代过,墨鼎山茶园中的春茶制得尚可,跟着一起送了些过来。” 能让徐璈亲自走一趟来送土特产,邬连突然就觉得,自己和吴副将的这张老脸扔出去还能占挺大一块地方。 面子还挺大。 邬连请徐璈快坐下说话,自己急忙要去找茶具泡茶。 徐璈见状却说:“我多日不归家,今日就不多耽搁了,军师不必忙活。” 正要去翻找待客吃食的吴副将愣了下,失笑道:“徐少主这般急着回去?” “是急。” 徐璈笑得无奈:“家中妻子一双儿女在候,我要是耽搁的时间再长些,回去只怕是要进不去家门了。” “只是我今日还另有一事,大约是要烦请二位相助。” 邬连暗暗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就对味儿了,不知为何心头莫名轻松了许多:“有什么事儿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徐少主但说无妨。” 半个时辰后,徐璈孤身一人慢悠悠地走出西北大营。 邬连迟疑着眨眼,声调无端发虚:“老吴,你觉得这事儿……” “办。” 吴副将强忍着内心的挣扎闭上了眼,沙哑道:“将军被调入京都后就再无声息传出,我们也难知将军现状。” “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陈年河走得非常突然,回到京都后借口旧伤复发一直养在家中,却被圈住出不得京都半步。 不授职,不予权。 任由西北大营中空悬主将之位,冒着西北大营有可能会起乱子的风险,朝中也不惜要把陈年河圈在京都。 尽管什么都还没发生,但此情此景已经吹响了阴谋的号角,要想活命的人就必须谨慎。 邬连无力地闭上眼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才苦涩道:“纵横谋划帝王心术,这些本该是为了权衡取万民之利而为,为求万里山河江山永固而筹。” “可谁能想得到,你我和诸兵士在边关浴血苦守奋战多年,最后竟是被人选作用来祭了万里河山的棋子。” 等到东宫太子登基为帝的那一日,他们这些曾经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是血染权柄台阶。 无数不可言说的愤怒也注定只是帝王登顶,新皇建立自己无上威严的阶梯。 在西北被设计闹出饥荒之乱,东宫地位仍固若金汤的时候,陈年河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所以在离开西北之前,陈年河给自己这些多年的老伙计留了一条不知是死或生的路。 吴副将难掩晦涩地捂住了脸,哑声说:“老邬啊,将军是抱着必死之心回的京都。” “你我的生死无足轻重,但西北大营中十来万将士的命都悬在你我的手中,我们可以死,洪北之战的惨烈不可重现,否则你我二人来日就是下了炼狱十八层,也赔付不起这样的大罪过。” “所以这一把,咱们得赌。” 营帐中被压低到几乎听不真切的话声只有吴副将和邬连知道,紧跟着徐璈的陈菁安神色古怪,没忍住靠得近了些,小声说:“徐璈,你说他们敢吗?” 私藏大批兵器自来都是死罪。 徐璈雁过拔毛,事情办得利索又光棍,克扣那些东西的时候,半点遮掩的意思也没有,明摆着就往吴副将和邬连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杵。 这既是对彼此的信任,也是徐璈的试探。 如果这些人已经愚蠢到空长着眼都当了瞎子,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对此的反应激烈,且试图强行阻止,那也不必再说后话。 可看了今日的反应…… 徐璈不紧不慢地捋了捋手中缰绳,慢声说:“越是见多了死亡的,就越是想活。” “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时候为自己谋退路,愚忠一心为君的,就是死了也是咎由自取,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得。” 老话自来都说,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 不光是要勇于赴死,还要死得毫无怨言,死得感恩戴德,否则就是对不起天家的信任,辜负了帝王的心意。 可生来为人虽有分三六九等,命却都只有一条。 大道理谁都会说,死亡的闸刀真的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谁又真的那么心甘情愿? 徐璈唇边溢出点点讥诮,不轻不重地说:“彭远亮是东宫派来的人,先是为了夺陈年河手中兵权,以一己之力搅起了西北的饥荒之乱,后是与关外北狄勾结,向内偷运兵器,这可都是未来天子的意思。” 未来的天子德才不足,自知群狼环伺,其余的皇子王爷都不是省油的灯,生怕庇护自己的当今圣上一旦殡天,自己的地位会受到影响,是真的容不得骨头不软的人。 前前后后闹了这么多事儿,为的就是抢先一步插手军中,收拢兵权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惜代价。 明知前方是死路一条,还执意继续卖命不知回头,这样的蠢货也没有出手救一命的必要。 陈菁安眼底飞快掠过深深之色,暗暗攥紧了手中缰绳。 徐璈笑得嘲讽:“当年父亲在的洪北战场,不也是这么回事儿么?” “先釜底抽薪,再栽赃陷害,铺垫足够了,就勾结异族大举入侵,白白葬送我方将士的无数性命。” “如果咱们没插这一把手,那些被悄悄藏在西北的兵器和人手,就会成为西北守将卖国通敌的铁证,西北注定是第二个洪北。” 从这局落在西北的第一日开始,未来的天子就没想过放过西北之地的任何一个人。 不管是通敌勾结的污名也好,卖国忘祖的罪名也罢。 漫天泼洒下的恶名只要有一项被认定为真,彻底绞杀了不听命于自己的人,排除异己借此固威。 都是陈年的老伎俩了,不足为奇。 陈菁安心绪反复跌宕,最后沉寂在早已麻木的愤怒中,扯了扯嘴角嘲道:“那人大约以为杀光了不听东宫之令的人,剩下的就都是自己人了。” “但他怎么不想想,与世代血仇的北狄人勾结,与虎谋皮的下场会是什么。” 纵是如他所愿,侥幸夺了皇位那又如何? 百年来被辜负了血肉的无数英烈魂魄不息,尸山血海中反扑而来的深重愤怒,他承受得起么? 数万万被视作无用棋子舍弃的百姓冤魂午夜来寻,是那区区一个金玉打造的龙椅能镇得下去的吗? 今日的恶念迟早化作刀剑反扑。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也早晚会从所谓的云巅彻底跌落。 等到那时…… 陈菁安啧啧唏嘘:“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不知会是谁呢。” 徐璈微不可闻地笑了:“且往后看吧。” “来日方长呢……” 第559章 枝枝,这叫献俘之礼 徐璈许久没回家,回家的路上本来心怀迫切满心欢喜,谁知踩着夜色刚到村口就遭了最直接的算计。 陈菁安堪堪牵住缰绳避开路上的绊马索,在马的嘶鸣中,眉心狠狠发跳:“我是真的不理解。” “咱就是说你们兄弟姐妹间到底是多大的深仇大恨,竟是值得耗这么大的功夫来绊你摔跤?” “你家的这些小崽子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月色清朗下,村口早已无人经过的路上从两边的延伸出了细长的绊马索。 这些排列看似无序的绊马索还挺讲究细节,依就地势隐藏得挺好,横七竖八间看似毫无秩序,实则处处藏满心机,一看就猜得出仇是不小。 这样的缺德事儿不会是别人做的,非徐家的那几个小崽子莫属。 徐璈无声抿紧唇角,眯眼朝着路的两边扫了一圈,听得见的只有陈菁安气急败坏的嗷嗷声:“我就说你不要先往家里传消息!” “你先说了自己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这不是给了人家算计你的机会吗?!” 更气人的是他是无辜的啊! 小崽子们想阴徐璈就算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他也拉扯进去? 他刚才差点就直挺挺大脸朝地了! 陈菁安的愤怒宛若实质,徐璈爱答不理地呵了一声,勒着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不紧不慢地说:“你眼瘸么?” “这么明显的陷阱,看不见?” 险些遭了无妄之灾的陈菁安气得咬牙:“徐璈,做人还是要讲点道理的。” “要不是你……” “废话那么多你还回不回去了?” 徐璈没好气地打断陈菁安的恼火,对着地上的绊马索抬了抬下巴,说:“去掉不就好了?” “赶紧把这些玩意儿砍断,枝枝还在家里等我呢。” 徐璈说着翻身下马,陈菁安骂骂咧咧地抓起了身后的长刀:“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一起出村了。” “徐璈我跟你说,跟你一起出村真的晦气!” “那几个小的卯足了劲儿要坑你栽跟斗,每一次跟着你遇到的绊子都是藏在家门口的!” 陈菁安说着忍无可忍地抓起长刀朝着绊马索砍了下去。 徐璈眼中闪出揶揄之色,见状脚不着地飞快向后一撤。 陈菁安茫然回头,一声疑惑的啊还没出口,从天而降的一张大网兜头罩下。 顷刻间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好好站在地上的陈菁安嗷一嗓子喊出口,下一秒就被吊在了村口据说百年的大柳树上。 眨眼间,徐璈站在地上微微一笑。 被兜在了网子里的陈菁安瞪大双眼,抓着长刀就朝着徐璈蹬腿龇牙:“啊啊啊!” “徐璈我要剁了你这个混帐!” 唰唰! 风中传出草动之声,徐璈唇边一勾抓起不知何时拆解下的缰绳,身形猛地一闪,朝着草丛深处踏风而去! “嗷!” “哎呦喂!” “错了错了,徐叔你抓错人了!” “嗐,又失败了……” 几声不同的惨叫求饶声响,片刻徐璈牵小猪崽儿似的用缰绳拴了一串小崽儿走出了草丛。 陈菁安在网子里跟被逮捕的几小只隔空瞪眼:“干得漂亮崽子们。” 被拴在第一个的徐明阳满脸可惜地痛心疾首,龇牙说:“陈哥,你就不能动作别那么快吗?” “这网是给我大哥安的!你知道为了把这招从天而降和地上有索结合起来,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儿吗?” “就是就是。” 祸首第二的桑延佑一脸憋屈,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要不是你掺和,这招天罗地网他肯定跑不了!” 陈允和徐明煦虽然是没说话,可小脸上堆满了如出一辙的幽怨,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陈菁安直接被气笑了:“天罗地网是吧?” “你们还挺懂文韬武略!” “还不赶紧给我放了!你们以为你大哥这荣幸谁都稀罕的吗?!” “快来个人给我开网!!!” 陈菁安鬼火冒地想把网劈了,徐明阳等人赶紧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求饶,费了半刻才把网子解开,然后几小只又被拴了。 这次徐璈换了根更顺手的绳子。 眼睁睁地看着本该拴在徐璈身上的绳子捆在了自己手上,桑延佑气得小脸发红。 徐璈抻了抻手中牵着的绳子一头,矜持地抬起下巴:“战俘不许说话,不然堵嘴。” “前头开道,我着急打道回府。” 被捕的战俘失去了反抗的资格,只能是忍着憋屈在前方带路。 徐璈似笑非笑地侧头看了一眼草丛深处,原本还在晃动的草丛瞬间陷入安静。 陈菁安揉了揉手腕,狐疑挑眉:“还藏着在逃的同伙呢?你怎么没一次抓了?” 徐璈笑而不语。 徐明煦立马梗着脖子反驳:“没有了,没有同伙!” 陈菁安不是很信:“真的?” “真的!” 陈允涨红着脸,很是英勇地说:“同盟祸首都被逮捕归案了,全都在这儿呢!” 能搞得出这么大的阵仗,就不可能只有被抓了的这几个人。 只是村里以霍旦为首的那群小子逮住了不太好办。 让那些小子的家里人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胖揍,属实不必。 所以有几个顶罪的就好了。 这几个也够撒气了。 徐璈摆手打断了陈菁安的不依不饶,抖了抖绳子催促:“走快些,现在是战俘游村,都给我老实点儿。” 惨痛被捕还包庇同伙的几人没了上一秒的英勇,瞬间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悲伤简直瞬间流淌成河。 虽是入夜了,可时辰还早,再加上今晚夜色明亮洒满人间,不少饭后无事的村民都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消食闲话。 有人眼尖看到被拴着走来的一串小子,抚掌哈哈笑了:“哎呦,这是被逮了?” “哈哈哈,我就说你们那些法子不行,这下好了?” 听到动静的人探头看清了,也是笑得止不住:“一伙小子挖心掏肺折腾半日,还是斗不过啊。” “哎徐璈,你这么拴着一串是有什么讲头吗?” 徐璈笑得温和又自在,眉目舒展:“战俘游村呢,不拴着怕俘虏不老实跑了。” “战败方就这待遇,他们活该的。” 这话一出传来的哄笑声更大了,被俘的几小只不忍直视地死死低着头,脚下迈得飞快,恨不得一步就跨步到家门口。 徐璈是存心搞事,明明可以直接到家门口,却撵着这一串在大路上慢慢地走。 一路上被围观被笑话还要时刻承受来自徐璈的无情嘲讽,几小只强忍着愤怒艰难地抵达家门,看到在门口的人纷纷面露委屈,眼巴巴地看向了门前的人。 徐明煦可怜兮兮的:“大嫂。” 桑枝夏:“……”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看着把几小只连成一串的绳子,顿了顿才古怪地说:“这是最近才兴起的新玩儿法吗?” 连人成串? 几小只还没来得及扑上去嗷嗷告状,徐璈反手一推扫荡阻碍,脚尖点地在半空一荡,宛似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桑枝夏的面前。 徐璈献宝似的把拴着娃的绳子双手举起递给桑枝夏,笑得温柔缠眷:“枝枝,这叫献俘之礼。” “你瞧着可还满意?” 第560章 枝枝,把心放在肚子里 桑枝夏满意不满意无人可知,但是被献上来的几个俘虏是肉眼可见的不开心。 桑枝夏忍着笑把战败颜面扫地的几小只打发去换衣裳,等回到北院一看,徐璈正一手抱着一个娃娃逗弄。 大约是徐璈太久没回来的缘故,糯糯和元宝罕见地没嫌弃亲爹,被徐璈抱着也欢喜得很,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徐璈还有问有答的,就像是他真听懂了似的,挺像是那么回事儿。 桑枝夏抬手在徐璈的鼻尖就是一拧:“牵着那么一群小牛犊子在村里晃荡,你也不嫌丢人。” 徐璈不以为意地笑:“丢的又不是我的人。” 那几个居心不良,知道他要回来就跑到村口设伏,蹲守至现在就是为了看他出丑,他收拾一下怎么了? 小惩大诫,告诉他们轻敌乃是兵家大忌,这不是挺好的么? 再说了,今晚最丢人现眼的其实是被装在了网子里的陈菁安。 关他徐璈什么事儿? 桑枝夏懒得管这种闲事儿,坐下呵了一声说:“你这时候回来了,西北大营那边的东西是送到了?” “送到了。” 徐璈张嘴做了个要咬人的动作,糯糯咯咯笑着把小巴掌糊在徐璈脸上。 徐璈被抽了还笑得不行,用嘴唇咬住闺女的小爪子,惹得糯糯嗷嗷出声抗议,元宝抓着衣领就往徐璈的脑袋上爬,看架势大有要为姐姐报仇的气势。 徐璈大手一揪把乱动的元宝摁住,头脸一埋继续逗糯糯。 眼看着这爷仨糊得对方一脸口水,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拍了拍桌:“时辰不早了,你别这么都逗。” “玩儿起劲儿了今晚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肯睡,到时候你背一个抱一个自己哄?” 徐璈不回来都是好好的。 徐璈一回来,这俩小的闹起来就没完。 徐璈咳了一声故作正经,歪头在桑枝夏的脸上亲了一口,在桑枝夏的错愕中好笑道:“是我的不是。” “好不容易回来了,夜深至此本该好好陪夫人一诉相思之苦,我不该只抱着他们的,我应该连夫人一起抱。” 徐璈说完长腿往两边岔开,对着大腿点了点下巴,邀宠似的满眼是笑:“枝枝你坐过来,我抱着你。” 桑枝夏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横了徐璈一眼龇牙:“谁稀罕你抱了?” “你……” “是我稀罕你。” 徐璈腾出手来长臂展开,直接把桑枝夏捞到怀里抱着坐好,下巴搭在桑枝夏的肩窝里闷笑着说:“枝枝,你就不想我吗?” “我都出门一个多月了,一点儿都不想?” 桑枝夏耳朵被呼吸打扎得发痒,将凑近的大脑袋推开了些咬牙:“当着孩子的面儿,你正经点儿。” “他俩又不懂。” 徐璈不想当慈父了,把手舞足蹈的小家伙塞进特制的木床里,专心勾着桑枝夏小声说:“我就说那几个小的挨罚抄兵书是该的。” “要不是他们恶意阻拦,我早半个时辰就到家了,哪儿会舍得让你多想我那么一会儿?” 桑枝夏被他的歪理邪说逗得好笑,转了个方向双手捧住眼前的俊脸,磨牙道:“你少给我逗贫打岔。” “有正事儿问你呢,别闹。” 徐璈此去一个多月,西北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暗地里的波折涌流不小。 不管是京都的动向还是南城的彭远亮,处处都是悬在心尖的要紧事儿,一句不说只管着胡闹算什么? 这人还能不能有点儿正形了? 徐璈被抓住了不安分的手也不气恼,只是轻轻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桑枝夏的脖颈间啄吻,声调发哑:“今晚让糯糯和元宝去东院睡,好不好?” 桑枝夏眸色发暗,正想把徐璈的爪子甩开,徐璈就笑着说:“枝枝,咱们进内室去说。” “甩开了这俩烦人的小东西,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跟你说。” 徐璈主意已定,抓着抗议的两个娃娃就往点翠的怀里塞。 桑枝夏一句囫囵话没说清楚,双脚已经离地,手也条件反射地圈住了徐璈的脖子。 徐璈奖赏似的低头在桑枝夏的唇边亲了一口,脚步欢快:“进屋说。” 说是进屋说,可如同桑枝夏所料,进屋后被遮情热,要说的话直接没了后续。 翌日大早,桑枝夏面无表情地伸手,端着水杯的徐璈自知理亏,殷勤的把水杯凑在桑枝夏的嘴边:“水里加了润嗓的蜂蜜,枝枝你尝尝够不够甜?” 甜…… 桑枝夏脑中回响起徐璈夜间耳畔说的浑话,耳根滚热瞪了徐璈一眼,声音无端还带着一丝沙哑:“你倒是知趣。” “得了甜头好处,我不该不知趣。” 徐璈见桑枝夏不喝了,把水杯放好重新把桑枝夏揉进怀里,见她神色懒懒的不想起,索性圈着人软声哄:“孩子们都在东院,起来吃点东西再睡会儿,我陪你?” 本来骨头发懒的桑枝夏听到这话瞬间就不想躺了。 徐璈被桑枝夏的警惕逗乐,自觉地去拿了衣裳来给她换,又去叫了点翠送饭。 一餐饭后,桑枝夏没什么精神地靠在躺椅上,翻着账册打了个哈欠:“昨晚没来得及问,西北大营那边什么反应?” “你把那些东西弄走了,那边可说什么了?” 徐璈私藏大批兵器,这本就是重罪。 只是该从何处论罪过大小,全看吴副将等人是怎么想的。 桑枝夏自打知道了这事儿就一直悬着心,话出口忍不住锁眉:“那边要是有非议,这事儿只怕是不好办了。” “不会。” 徐璈扔了在外头的架子和气势,在小书案前重新拿起了纸笔给桑枝夏当校正的书童,一边写写画画,一边不以为意地说:“陈年河走之前肯定留了后手,他们不至于会轻举妄动。” 桑枝夏若有所思。 徐璈翻过一页纸说:“再说了,那些东西又没在我手里,要想定我的罪,来了人也搜不到罪证。” 从商队中搜刮出的兵器徐璈一点儿没留,整合了一下当日就交给了江遇白的人,一路朝着岭南运了过去。 就算是西北大营那边的人不满想搞事,来了也搜不到东西。 桑枝夏不是很放心:“你真有把握?” “枝枝,把心放在肚子里。” 徐璈提笔在纸面上落下个圆满的圈,淡声说:“贼船上得来不好下去,他们就算是想闹,也要掂量掂量分量。” 扎根西北经营数年,如今的徐家早不是当年刚被流放至此的徐家。 想要动他,或许还应当考量一下成本。 桑枝夏见他心中有数没再多问,顿了顿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京都那边如何了?” 第561章 我爹死了? 大多数时候,徐璈跟桑枝夏大小事都互通有无,关上门夫妻少有隐瞒,绝对说得上是和睦。 只是有些事情,徐璈一直有意无意的在瞒着桑枝夏一些细节,这一点桑枝夏一直都知道。 但这事儿跟别的不一样。 桑枝夏皱眉说:“那边要是出事儿了,你不许瞒着我。” 徐璈笔尖微顿,放下笔走到握住桑枝夏的手,低低地说:“枝枝,若有国丧,那便是天下皆知,但现在没有。” 换句话说,京都春狩中最要紧的人还活着,事情也并未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 桑枝夏眸色闪闪,看着徐璈没接话。 徐璈索性在脚踏上坐下,抻上了腿靠在桑枝夏的身上,懒懒地说:“皇上在春狩中意外受了伤,不曾伤及性命,如今大约是在深宫休养,太子脱了软禁,施监国之责。” “意外?” 桑枝夏咂摸着这两个字的微妙,挑眉道:“是太子干的?” “是多方人马的怂恿下,太子才做的。” 弑君是可颠覆国本的大罪,哪怕贵如太子,想拿起杀父的刀也没那么容易。 为了达成春狩上送陛下归西的目的,远在京都的白子清,尚在岭南的江遇白,以及在西北的徐璈都出了一份儿力。 为的就是煽动太子动了心思,把心思变成行动。 只要太子真的有了弑君之举,那可论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到那时江遇白拿着太子弑君的罪证,再以清君侧的名义揭竿而起,自岭南出兵绞杀反臣太子,为先皇报仇也就师出有名。 只可惜…… 徐璈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屑道:“那废物黄豆大点儿芝麻胆,敢有反心弑权臣,却瞻前顾后做得不够狠绝。” “皇上没死,太子也没明着反了。” 乱臣贼子之名不立,预想的大好局面溃败,那就只能接着忍。 徐璈无不扼腕地闭上眼说:“可惜了,没死了。” 皇上没死,庇护东宫的大旗不倒,太子监国手腕滔天,旁人的话更是难以送入皇帝的耳中。 这招棋算是废了大半。 桑枝夏心头微惊很快镇定下来,但仍是觉得有地方不太对。 徐璈不是沉不住气的人。 如果只是这事儿,他不至于半遮半露的说不实在。 桑枝夏幽幽地眯起眼,捏着徐璈的耳朵说:“还有呢?” “你跟我不说实话了?” 徐璈佯装被揪疼了吸气龇牙,抓住桑枝夏的手放在唇边摩挲,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枝枝,桑家出了点儿岔子。” 桑枝夏这下是真的很意外了:“桑家?” “我爹死了?” 徐璈表情古怪,斟酌了一下才谨慎地说:“还没呢,活着。” “但也跟死了差不多了。” 徐璈牵开桑枝夏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了几个字,桑枝夏眸子颤抖之下缩成了针尖:“失了一臂断了两腿?” “成瘫子了?” 徐璈小心地打量确定桑枝夏只是意外没有悲意,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说:“是瘫了,好像还疯了。” 春狩场上的护卫尤其要紧,出了半点差错就要牵连全家性命,但这也是在皇家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在此之前桑大将军一直被赋闲在家,循着春狩的好机会,特意寻了东宫太子的门路,被选定为护卫的统帅。 但桑大将军志得意满地踏入春狩猎场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被野兽重伤成了个废人。 徐璈忍着讥诮,不紧不慢地说:“我那便宜岳父担任护卫之责,还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带上了,结果在山中遭遇发狂的狼群,父子三人两残一重伤,也不知道还是否保得住性命。” 发狂的狼群…… 恰到好处的意外。 桑枝夏唇角拉紧,古怪道:“你干的?” 徐璈捂脸失笑:“枝枝,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恶毒的人么?怎么什么坏事儿就一定是跟我有关的?” 桑枝夏揉了揉徐璈的脸也气笑了:“我就是随口一问,你难不成还要跟我较真?” “我舍不得。” 徐璈拉过桑枝夏的手咬了一口,重新闭上眼说:“伤残都是小事儿,更难为人的是后续。” “春狩场上皇上被野兽重伤,场内还有不少人出了意外,诸多罪责层层扣加下来,高帽落在了桑家的头上,满门问罪。” “除了已经被纳入寿王府中为妾的桑家大小姐,其余人应该都跑不了了。” 徐璈这话信息量太大,桑枝夏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桑枝夏微妙道:“大小姐?” “你是说,我那之前送我出京都的嫡姐在寿王府当妾?她不是要嫁瑞王的么?” 说好的王妃,就这么飞了? 桑枝夏疑惑得明明白白,徐璈咳了一声戏谑道:“枝枝,那便宜大姨子来城外送行时,你莫不是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当日情形历历在目,桑枝夏想到自己随口胡诌的话,难以置信地说:“我说的那些胡话,给她跟瑞王的事儿搅和黄了?” “就那么几句话,作用这么大的吗?” “那是当然。” 徐璈睁着眼说瞎话一点儿不见心虚,半点不提自己在其中的作用,只嗤笑道:“皇家最重名声,半点污水都沾不得。” “那人坏了名声,自然就当不得王妃了。” 只是怎么做的寿王小妾,那就是另一桩糟污事儿了。 徐璈不欲说了污桑枝夏的耳朵,只是含混说自己也不清楚细节,不经意似的把话拉扯回去:“我收到消息,桑家此次大约是躲不过了。” 满门抄斩不至于,但恢弘富贵的京都,必定是待不下去了。 徐璈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只是一直在留意桑枝夏的情绪:“枝枝,你要是觉得于心不忍的话,我其实可以……” “我还真不是心软了。” 桑枝夏百感交集地嗐了一声,摇头说:“我其实都记不得我爹长什么样儿了,死活都是咎由自取,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凭着桑家那些人之前如此待她,她不磋磨回去报复就算是心地善良了。 出手相助? 她又不是失心疯了。 桑枝夏说完捏了捏徐璈,小声说:“不过我娘不是我这样没心肝的,这事儿就不必跟她提了,延佑那边也瞒着,知道吗?” 第562章 家里也跑进去了耗子 京都中因春狩场上出的变故风云涌动,处在局中的人人自危,生怕索命的铡刀下一秒就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但紧绷的气氛并未影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 徐璈得了桑枝夏的叮嘱对自己知道的事儿守口如瓶,谢夫人等人的活动范围最多可到北城,对京都桑家的变故一无所知,日子一如往日安然。 农场今年没扩范围,桑枝夏的要求就是在去年的基础上把活儿做好,故而哪怕因为彭远亮的阴谋损了些人手,但也足用。 赶着在最后的节点把农场春耕的事儿都处理好,桑枝夏明面上筹备许久的牧场也到了入圈的尾声。 灵初擦去额角的汗,在一群小猪崽的叫声中说:“牛羊猪马都全了,鸡鸭鹅的圈舍也都安排好了。” “最多两年,这边牧场的规模就能扩充出两倍,只要……” “那倒也不必。” 桑枝夏摆手说:“牧场就是个幌子,没必要太较真。” 要不是为了给徐璈做的事儿打掩护,桑枝夏其实就没想过动牧场的念头。 跟一年一出的粮食不同,牧场的不可动性太大了。 万一出了什么动荡,农场中丰收的粮食可以运走,耕地可以舍弃。 但牧场不行。 全都是不可控的活物,养护运输都是天大的麻烦,在这上头花费太大的精力得不偿失。 桑枝夏合上手中的账册,抬头看着眼前被特意养护出的青青草场,闭上眼说:“这边的规模不用太大,只要声响够大就行。” 能借助这些牲畜的声音挡住后边山头的动静,这一通忙活就不算亏。 灵初会意点头,见桑枝夏要走赶紧追上去说:“东家,农场那边盯着的人有动作了。” 桑枝夏脚下微顿,意味不明地眯起了眼:“是谁?” 农场里,忙碌的春耕刚结束不久,突然闲下来的人们三五成群的坐在阴凉的地方躲日头,叽叽喳喳地跟相熟的人说家长里短的闲话。 有消息灵通的挡住嘴小声说:“话说你们听说那事儿了吗?” 好事儿的纷纷转头,说话的人更显得意,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就那事儿!” “王老三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耐烦的人把沾满泥污的布鞋在地上拍得啪啪作响,飞起一片灰尘,一边挥手一边翻白眼:“要说啥你就赶紧利利索索地说,说一半藏一半算怎么个事儿?你以为你是街上的说书先生呢?” 王老三被斥得脸色不太好看,可看四周聚拢而来的人已经够多了,眼珠子乱滚一圈赶紧说:“这是能张扬的么?你懂什么?” “我前几日听我媳妇儿的娘家嫂子说,郑二虎他们那些叛徒在那边过得滋润着呢,现在又当上庄子的管事了,手底下管着千八百的人头呢!” 自打两个月前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再加上人一直没抓回来问罪,郑二虎这些人的名字就成为了不可提的避讳,知情的都会特意避开,说就拿狗东西代替。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得这么正大光明。 王老三半酸不苦地啧啧两声,撇嘴道:“我还听说,郑二虎那个畜生现在一月能拿这个数的工钱,这还只是工钱不加主子们给的赏呢。” 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王老三竖起的巴掌,迟疑道:“五两?” “啊呸。” “五两银子值得他那么冒险么?” 王老三嘁了一声加重语气:“五十两!是足足的五十两!” 四周同时响起一片惊讶的抽气声,王老三的表情越发古怪:“要不怎么说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呢?” “郑二虎在咱们这边,一月也就是八两银子,还抵不过徐家小姐少爷的一双虎头鞋,但扭头去了那边,干的是同样的活儿,银子跟开闸放水了似的,哗哗啦啦就朝着自个儿的荷包里淌,同人不同命啊……” 一月五十两的巨款过于惊人,以至于听到这话的人一时间竟是无人反驳。 王老三还在唏嘘:“而且不光是郑二虎发财了啊,他做管事是个吃肉的,跟着他去了的人也分了口好汤喝,人人都是盆满钵满。” “咱们在这边也辛苦,可是……” “再多银子也要有命去花才是福,不然死了等谁烧给你?” 先头拍鞋的汉子上下唇一翻呸了一声,不屑道:“那些人都是签了契的,咱东家在府衙挂了号留着底,跑了的只要被抓回来,那就是下一个被打死的苏文生!” 两个月前苏文生被吊在打谷场活活打死的画面历历在目,此时再回想都不免得一阵胆寒。 王老三却满脸的不以为意:“你说的苏文生运气不好被逮了,那运气好的可曾被抓?” “要我说,那些坐在高堂上的官老爷跟有银子的人都是一伙儿的,不然郑二虎他们怎么会一直没抓到?就这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抓不到,是官爷压根就不想去抓!” “官府没有动作,东家能有什么办法?她还能带着人闯到别人的庄子里去逮人么?” 王老三说完呵了几声,扣着指甲盖里藏着的黑泥嘀咕:“跑了还有的是荣华富贵,在这儿窝着却没比不上跑了的有前程,说不定还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的小命丢了,这有什么值当的?” “咱们拼死拼活的好不容易能吃个肚饱,天生好命的人什么也不用做,一双鞋一件衣裳就顶得上一年的嚼用银子,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王老三中邪了似的,嘟囔着一句说不出好听的话。 原本还很轻松的空地多了几分无声的阴郁,被扰乱了心思的人神色各异,摆手摇头后三三两两地散了。 热闹散去的同时,也没人注意到平常都是空着的草屋里坐着几个人,屋里的人表情也都是形形色色的复杂。 云贵是现在的大管事,灌了满耳朵的污言碎语,羞愧得起身就说:“东家,是我办事不力没把人管好,我这就去把王老三捆了来……” “急什么?”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他是王杰的表兄,在农场里人人高给王杰三分面子,咋咋呼呼地直接去把人捆了来,岂不是损了王管事面子?” 要不是有王杰这一层关系在,王老三绝对不敢在人前说这样的话。 而人人都想着王杰的管事之位,听到了这种浑话也不想招惹多的麻烦,大多都会选择装作没听到。 不然的话…… 一个王老三怎么就敢嚣张成这样? 云贵似乎是没想到桑枝夏会这么说,愣了下错愕道:“可……”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桑枝夏摆手示意云贵不必再说,顿了顿说笑似的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我张扬了,没想到一双孩子穿的鞋能在外头引起这样的口舌。” 王老三口口声声说自己干一年都比不上徐家孩子的一双鞋,这话是真的。 前些日子许文秀得了一匹好料子,自己没舍得用,拿来裁成了小衣裳鞋面,全用在了几个孩子的身上。 糯糯还不会走道儿也得了个双好的,鞋面绣得精细就算了,因着是个女娃娃,鞋头还特意镶了两颗珠子,富贵又好看。 若是拿了农场中人的工钱来比,休说是一年了。 就是三年的工钱合在一处,也比不上糯糯鞋面上的一颗珠子金贵。 只是…… 这鞋是在家里做的,也没人拿出来招摇具体的银钱几何,王老三是怎么知道的? 桑枝夏摩挲着指腹啧了一声,微妙道:“看样子不干净的不光是农场啊。” 家中也被耗子跑进去了呢。 第563章 人人都夸,那才是问题大了 在桑枝夏说起鞋面的时候,画扇在脑中飞快把进出徐家的人过了一遍,眸色微凝:“东家,家中来往的人少,外入的只有每隔五日送柴的,还有就是小姐奶娘前些日子来探访的娘家嫂子。” 能知道糯糯多了双贵价鞋的人,只能是近期出入过徐家的。 可送柴火的人每次都从后院偏门入,把东西送到柴房就走,全程还有人看着,一步也进不去北院,不会是他。 桑枝夏心里有了大概,挑眉道:“那日来探访的人,见到糯糯了?” 点翠自责大意,低着头说:“远远地看了一眼,小姐就被谢夫人抱走了,不曾靠近。” 那就说得过去了。 除了心思细腻的妇道人家,常人都不会注意到孩子的脚上穿着的是什么,又是什么花样。 桑枝夏对着点翠点了点头:“去吧。” 别处都可以出岔子,但家里不行。 桑枝夏想到有人伸得过长的爪子,眼底缓缓多了一层霜色。 “王杰呢?今日我来怎么不见他?” 云贵脑子一根筋,自己也闹不明白话是怎么从王老三拉扯到鞋面,最后又说到王杰的,茫然地啊了一声才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三日不曾见他了,不过之前听他说过,想去墨鼎山那边的茶园讨些新出的春茶送人,是不是真的去了,这我就说不好了。” 墨鼎山那边的茶园扩大了许多,出产也不再局限于金贵的墨茶。 今年的春茶好,除去品相好的拿去卖了,剩下不太好的碎叶就被桑枝夏叫人送到了这边,权当是给大家伙儿的嘴里添个滋味。 不过桑枝夏主动给的是一回事儿,去讨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桑枝夏像是意外又似好笑,玩味道:“王大管事现在脸面都这么大了,可以直接去讨茶了?” 云贵接不上这话,呆呆地站着没动。 桑枝夏也不欲为难他,默了片刻站起来说:“既然是有事儿出去了,那就等他回来的时候,让他来寻我。” “今日的琐碎不用跟他提,你只管说我找他有事儿要问,知道了吗?” 云贵急忙脸上说好:“东家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桑枝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来听了一耳朵的闲言碎语,来时走的是农场的小偏门,走的时候也没惊动任何人。 云贵一听不用送,呆头鹅似的重重点头,转身就回去了。 许童生借口回家拿个东西,一路跟着桑枝夏出了农场。 回去的路上,桑枝夏突然说:“许叔,云贵这人你怎么看?” 许童生正在跟桑枝夏说猪圈里的肥崽儿多喜人,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有些讶然:“好端端的,东家怎么想到问我这个?” “许叔,你我是老相识了,何必跟我兜这样的圈子?” 桑枝夏失笑:“你要不是有话想跟我说,怎么不去找谷大爷喝茶,巴巴地跟着我走了这么一大截?” 许童生不是签了卖身契的人,桑枝夏也从未把他当成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 故而哪怕是农场里设了一连串的大小管事,这些管事也管不到许童生的头上去。 他在桑枝夏的面前一直很说得上话。 许童生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胡子,啧啧道:“要不怎么说年轻人的脑子就是好使呢,瞧瞧你这聪明劲儿的确是别人不敢比的。” “东家啊,我今日倚老卖老斗胆问一句,你可是对王杰起了疑心了?” 桑枝夏既不承认也没否认,含混笑道:“这话怎么说的?” “嗐,我年纪大了眼也花,东家只管当我是在胡说八道,也不用太把这些废话往心里去,只是……” 许童生表情复杂地迟疑一瞬,忍着纠结说:“农场刚建起来的时候,郑二虎和王杰他们这些人都还没来呢,我托大说一句,勉强算是农场里的老人儿了。” “我跟这些人相处的时候多,看的也多,别的大道理不知道,但云贵这人吧,我一直就看不太透。” 许是话说破了,许童生也不再遮遮掩掩的,自顾自地说:“云贵办事稳妥,性子沉稳,也从不多生事端,不管是从哪方面看,都是个方方面面都周全的齐整人了。” “只是人嘛,都说活着就图难得糊涂,也少有四角俱全的好物,都是头一遭当人,哪儿会有半点不错漏的时候呢?” 是人就会有大意犯错出纰漏的时候,毕竟只要是在熟了的地方,没了戒备的心思,时日长了本性总会暴露。 但许童生仔细回想过去的这么几年,不免唏嘘:“我只是觉得,这人要是把农场当成了自己家,就不会时刻紧绷悬着心,定要一丝错不漏。” “但要是在家还拘着,那心也就没往这个家里归过,保不齐是落在了什么地方呢,瞧着不像是掏心窝子的一家人。” “东家觉得呢?” 许童生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桑枝夏,像是在期待她的反应。 桑枝夏眼中戏谑渐起,好笑道:“许叔,跟我也玩儿心眼子呢?” 许童生一脸正直:“哎,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我只是仗着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扯几句闲话,东家可不能挑我的刺。” 桑枝夏好一阵哭笑不得,摇头说:“我哪儿敢挑叔的事儿?” “许叔放心,该是什么我心里有数。” 只是现在盖子还不到全掀的时候,话也不能全说透。 许童生是个人精,一听这话放心不少,当即就说:“是我杞人忧天了,东家莫怪。” 许童生送人送到家门口,等桑枝夏进了门,才晃晃悠悠地去找谷大爷喝茶。 桑枝夏回到北院坐下,正牵着绸带的徐璈闻声回头,挑眉道:“没把那姓云的逮回来?” “姓云的?” 陈菁安难得空闲正翘脚看徐璈溜孩子,狐疑道:“不是逮姓王的么?怎么变成姓云的了?” 徐璈懒得跟傻子说话,专心去牵绸带了。 桑枝夏看了一眼,心情复杂:“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徐璈一手抓了一条宽大的绸带,绸带的另一端拴着的是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糯糯和元宝正是抱不住要落地学步的时候,往常都是大人牵着小手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徐璈倒是懂得不弯腰的好处,直接拿绸带拴住小娃娃的胸口就在地上溜! 小娃娃走不稳,一旦往前坠了,徐璈就扯着绸带往后拉直。 糯糯和元宝倒是不挑,也不嫌亲爹这遛狗的架势,捆着个绸带蹒跚得咯咯直笑,笑得桑枝夏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两个傻的。 徐璈选择性忽略掉许文秀和丈母娘她们可能出现的不满,颇为自豪地说:“这样牵着他们走得快,比我牵着的时候开心。” “枝枝,你要不来试试?” 桑枝夏注意到随后进来的人影,很识趣地摇头:“我就不试了,你自己玩儿吧。” 徐璈对玩儿这个说法不可置否,手腕一抖刚把差点正面摔了的元宝扯起来,身后就炸开了一声怒吼:“徐璈!” “你就是这么看我孙子孙女儿的!” 许文秀宛如神兵天降,冲进来先扯了徐璈的耳朵,吼完了生怕被人抢了似的,跟谢夫人一人一个抱起地上的小娃娃,转头就走。 徐璈痛失玩具遗憾叹气。 陈菁安嘲道:“活该。” 糯糯和元宝都是全家老少的心尖子,磕了碰了一点儿油皮,那都值得家里人一天多叹三口气。 徐璈这么玩儿,该来挨批。 徐璈没理会陈菁安的挑衅,陈菁安寂寞得很,眼巴巴地看着桑枝夏捡起了之前的话:“嫂子,之前不是说王杰古怪得很吗?怎么突然说起要抓的人是云贵了?” “云贵不是人人都夸么?他有问题?” 桑枝夏接过徐璈递给自己的茶水,语调幽幽:“就是人人都夸,那才是问题大了。” 第564章 枝枝,送银子的财主来了 陈菁安只知半截不知全貌,冷不丁听到这话面上发懵:“嫂子,这话是怎么说的?” “难不成是我遗漏了什么好戏没赶得上?” “也不算什么厉害的。” 桑枝夏嗤了一声,将灵初他们查到的蛛丝马迹概括了一下,末了失笑道:“讲真的,这人的演技过好了些,王杰那么个愣头青跟他耍心眼,也难怪会得那么个谁都想打的好名儿。” 云贵是真的很会做人。 对内自己该做的活儿一丝不落,对外还靠着所谓的本分实在,在人前搏了个憨厚的善名。 王杰就不行了。 这是个实打实的愣头青,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现的不对劲儿,为了勾得云贵露马脚,不惜豁出去了拿自己反复作怪想钓鱼。 只可惜王杰的手腕还是差些,笨拙粗糙之下没把藏在冰面下的大鱼钓出来,还差点把自己栽了进去。 陈菁安没想到还有这么些事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菁安下意识地朝着外头看了一眼,奇道:“既然是都查清楚了,今日怎么没把人逮了?” “还不急着动手。”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我还想借这人的嘴做件事儿,这事儿离了云贵不得成。” “对了,你明日有事儿吗?没事儿随我去南城走一趟?” 桑枝夏都打听好了,彭远亮那边的庄子也都忙活完了。 春耕该干的活儿都收了尾,那就不能再这么放任不管了,否则她的面子往哪儿扔? 徐璈瞬间领会她的意思,玩味道:“是准备去要债了?” “当然得要。” 桑枝夏把茶杯轻轻地磕在桌上,冷笑着说:“平白得了我那么多人和种子,他以为是白吃的?” “我姑且让些时日是怕误了一年一度的春时,跟怕他可没什么关系。” 要是再一直忍着没有动作,未免也让彭远亮太得意了。 徐璈对此乐见其成,看好戏似的冲着陈菁安挑眉:“你去么?” 陈菁安是个好事儿的,本能地想点头说好。 可话刚到嘴边,转念一想外头最近听到的风声,浑身僵硬地摇头。 “算了,我还是在村里待着安全。” 他之前惹出的祸还没平呢,万一出去乱跑被人逮了尾巴,再引来一堆杀手的追砍,那可就真是没法活了。 徐璈呵了呵表示鄙夷,在陈菁安忿忿的目光中伸了个懒腰:“那我先去把人点一下,养精蓄锐,也省得明日要账的时候弱了气势。” 既然是要账,那就必须声势浩大,大张旗鼓。 桑枝夏罕见地摆开了不好惹的架子,气势十足地点出了百人的护卫队,一路高头大马浩浩荡荡地朝着南城去了。 为了避免被彭远亮认出来,徐璈出门前特意打扮了一下,乔装成了护卫队的首领紧跟在桑枝夏的身侧。 南城庄子,彭远亮听完来人的话,眉心拧起沉下了声调:“你是说三又农庄那边来要人?” “是这样的没错。” 来传话的人满脸苦涩,低着头吭哧道:“那边也不知怎么就得了消息,说之前从农庄中逃出的下人现在都在咱们的庄子里,说是要告您一个包庇逃奴的重罪,要咱们把藏匿起来的逃奴都交出来,否则就要跟您对簿公堂。” 逃奴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包庇藏匿也不没那么罕见。 可抛开数量单提事实行不通。 南城庄子里装了郑二虎一行不下百人,这么多人的卖身契厚厚的一叠,拿出来往人的脸上扔,都用不着使多大的劲儿,都足够砸得人脸生疼。 一次藏匿包庇了这么多逃奴,真闹到了公堂之上,彭远亮自己也站不住脚。 彭远亮心中暗叹一声大意了,脸色不明没说话。 底下的人见了,小心翼翼地提议:“主子,郑二虎他们的卖身契都是在人家手中捏着的,咱也不占理。” “要我说,要不就借口说不知情其来历,索性把人交出去得了?” 反正现在庄子里该干的活儿已经做完了,少了这百来个人也不算什么。 桑枝夏想要,那就还回去呗。 彭远亮没好气地啐了一声:“你说得倒是轻巧。” “你忘了庄子里的粮种都是从哪儿得来的了?那走的是刘大人的门路!” 郑二虎是刘大人的远房亲戚,入三又农场也是刘大人的授意,带粮种逃出至此,也是经了刘大人的手一手打点。 这种情况下,贸然把人交出去如的不是桑枝夏的意,是直接把嘴巴子往刘大人的脸上抽。 彭远亮现在大计未成,刘大人对他还有大用,决不能在这种地方出了岔子。 再说郑二虎他们到了庄子里一直安分守己,也没犯下半点差错,要是不顾过往把人交出去了,庄子里的人心只怕就要浮动起来了,对己不利。 彭远亮心头思绪飞快翻转,闭了闭眼说:“那边来的人是谁?现在都在南城的庄子上?” “来的是三又农庄的桑东家,浩浩荡荡地带了百来个人,全都堵了庄子的四面出口,现在是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也出不来了。” 彭远亮手笔大,西北三城各自开荒了千亩荒地,分别建成了三个规模很大的庄子。 庄子的构造都是仿照三又农庄做的,故而桑枝夏到了跟回自己家似的,带着人来一堵一个准儿,现在围得跟铁桶一般,蚊子也飞不出去。 彭远亮哼笑出声:“我手底下三个庄子,一来就堵了郑二虎他们在的,可见人家的消息也并不闭塞。” 早的时候一直没动静,一次出手就这么大的动作,今日这遭只怕是避不过去了。 彭远亮起身要去庄子上,出门时停顿了一下,偏头说:“去北城县衙请刘大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桑枝夏抵达庄子后就只是命人把四处的出口都围了起来,除此外什么也没做。 庄子里不少人都是之前在洛北村待过的,庄子里的管事怕被桑枝夏逮个正着,手忙脚乱地把这些人藏了个严严实实。 如此正好合了桑枝夏的意。 抓贼抓脏,要是找不到人,她一会儿还真不太好搞事。 人赃并获的话…… 桑枝夏余光注意到大道尽头奔来的马车,眼带戏谑:人来了,这戏也就好往下接着唱了。 徐璈听着逐渐逼近的马蹄声,很是期待地说:“枝枝,送银子的财主来了。” 第565章 怎么,彭老板心疼人才了? 彭财主踩着马凳下车,看到高高坐在马背上的桑枝夏,眸子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狠狠一缩。 彭远亮是真的很不喜欢跟桑枝夏打交道。 这女子跟水里的泥鳅似的,偏偏搞不清楚背后依仗的人是谁,又奸诈狡猾,又手狠心黑。 彭远亮跟桑枝夏对上的次数不算多,但每一次交锋都有种在被牵着鼻子走的错觉,浑身的力气无处使,见一次就要憋气好几日。 彭远亮自知今日是被捏住了把柄底气不足,快走几步走上前来,不等桑枝夏下马,就先呵斥了急忙朝着自己奔来的庄子管事:“你们的待客之道呢?” “妄我平日里总跟你们说遇见贵客要好生礼遇,桑东家都到门口了,你们不请人进去坐下,就让人这么在门口干看着?” 管事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抬手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讨罪:“是小的们疏忽怠慢了,都是我们的错。” “桑东家,还请莫要怪罪。” 桑枝夏缓缓松开挽在手指上的缰绳,被逗笑了似的玩味道:“顾大管事说笑了,我们此来是不速之客,何来的颜面提怪罪?”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只见顾管事,不见郑管事呢?” 桑枝夏说完也不等人回答,自己动作利索地翻身下马,站定后捏了捏手中的马鞭,微妙道:“我听说自家不得用的那几个废物在这边得了重用,现在很是体面了。” “今日来了,怎么没见着?” 桑枝夏一开口就来者不善,噎得顾管事面上狠狠一抽,本能地看向彭远亮不知怎么接话。 彭远亮一脸好似真金般的茫然,口吻无辜:“桑东家这话是从何说起?” “难不成是想见我这庄子里的什么人不成?” 彭远亮是个体面人,哪怕心中对桑枝夏的蔑视极为不满,此时也露出了笑说:“要是想找什么人,那就好办了。” “桑东家只管把姓甚名谁说清楚,我现在就让人去拿了名册来寻,保准不出错漏,何苦闹出这么大声势来呢?” 桑枝夏带来的人个个一身黑衣持刀高坐在马背上,冷面黑眉直面扑打而来的都是满满的煞气。 这架势瞧着,知道的是来寻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血洗的。 桑枝夏似笑非笑地弯起眼尾,调侃道:“我要找的人不见得在名册上,不好劳烦彭老板出力。” “名册看不看都不打紧,我手底下丢了多少人,我自己有数,藏在这里的人也有数,见着了就都能认出来了。” 桑枝夏说完抬手做了个向前的手势,裹着一身煞气的护卫就要拔刀硬闯。 顾管事连着喊了几声使不得,彭远亮面上的笑也在缓缓凝固:“桑东家,我念着往昔情面让你三分,可事儿也不是这么做的。” “庄子是我的,旁人来了说什么也做不得主,你今日难道还想让人硬闯去搜索吗?” “为何不能搜?” 桑枝夏接过徐璈手中早就准备好的一摞卖身契在半空一晃,冷笑道:“彭老板,别人碗里的肉吃了恐会噎嗓子,不是自己的人使唤多了,那也是要自砸脚背的。” “我手中这一百多个人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叛主之前还偷走了我价值连城的好物,我查到了他们的去处,直接抓人是有何不妥么?” 硬闯或许于面子上说不过去,但一直藏着掖着也不是妥善之法。 彭远亮心中恼火得消息晚了,没让刘大人来应付,面上却强露出镇定说:“那要是你要找的人不在此处呢?硬闯了我的庄子,桑东家又打算怎么给我个交代?” “交代?” 桑枝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讥诮一笑,眉眼弯弯地说:“彭老板,你该不会以为我今日是来虚张声势的吧?” “要不是确定我要找的人就在此处,我怎么好意思闹着要搜呢?” “我既是来了,就是掘地三尺也找得到人,你与其为我担心如何收场,不如先替自己想想等我拿住了这些人,到了公堂对簿的时候该怎么自圆其说。” 包庇藏匿百来个逃奴,这份儿罪责,哪怕是有人遮掩,也断然含糊不过去。 彭远亮面色微变,看着桑枝夏强硬的脸,微妙道:“桑东家这是要与我硬碰硬?” “是又如何?” 桑枝夏不屑地瞥了彭远亮和他身侧的狗腿子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彭老板跟各位城守大人的关系和睦,也知道郑二虎是某人的远房亲戚,但西北之地总归仍是天下之所,区区城守之力,终究又能奈我何?” 不怕人赃并获颜面尽失的话,那就闹呗。 反正桑枝夏今天来了,就没打算善了。 彭远亮心中想好的拖延之计被桑枝夏乱拳打碎,气恼之下冷笑出声:“桑东家,都说做人留一线,何必对这些孤苦之人赶尽杀绝呢?” “搜我是不可能让你进去搜的,你说的人我也不认识,不过我想你今日来此,为的不光是抓人吧?” 桑枝夏含笑不语。 彭远亮黑着脸说:“都说了是逃奴,离了心的下人,就算是再抓回去,桑东家大约也不敢接着用了,犯得上这般咄咄逼人?” 桑枝夏掸了掸指尖慢慢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道理我当然懂得。” “不过这些人给我造成了不小的损失,折补大约是找不回来了,拿了他们的命去抵也勉强可消我三分怒,也算是杀鸡儆猴给后来人一些教训。” “怎么,彭老板心疼人才了?” 桑枝夏扔出了话喊打喊杀,明摆着不打算给郑二虎这些人留半点活路。 这种情形下,彭远亮就更不可能交人了。 彭远亮狠狠咬牙,强挤出一抹笑说:“只不过是些命贱的下人,桑东家想如何处置都可,我自是无权置喙。” “不过……” 彭远亮露出个于心不忍的苦笑,叹道:“我比不得桑东家心硬,百来个人的性命太重,也担不起这样的冤孽。” “桑东家若是给我三分薄面,不如就你手中的卖身契协商一番,能商讨出个合适的法子最佳,你意下如何?” 桑枝夏手中的卖身契就是郑二虎他们这些人的命,能不能接着往下活,全看桑枝夏的一念之间。 彭远亮暗自恼火今日遭了桑枝夏的算计,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愿让庄子里失了人心,哑着怒说:“桑东家,一味的打杀当不得事儿。” “你若是真心想处理好这个麻烦,咱们大可坐下来谈谈。” 桑枝夏眸色幽幽的看着笑容险些绷不住的彭远亮,手指随意向后一摆,原本已经在拔刀的护卫纷纷后撤半步,气氛顿时一松。 桑枝夏心情大好地看财主蹦进了张开的网,愉悦道:“好啊,那就谈谈。” 第566章 我等着彭老板报答我的那日 人多眼杂之下不好说话,彭远亮也不想再在自己理亏的情况下任由桑枝夏把事态进一步闹大,索性就婉转了几分口吻,将桑枝夏请到了在庄子附近的一处长廊。 桑枝夏只带走了徐璈,剩下的人手依旧是守着庄子不动。 彭远亮见了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桑东家谨慎,说完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甩手走在了前头。 长廊四周被围观的人被一扫而空,桑枝夏在徐璈铺了外裳的石凳上坐下,施施然地说:“彭老板,你想跟我怎么谈?” 彭远亮原本打的缓兵之计,想着无论如何先一步把桑枝夏稳住,别的等刘大人到了再细说。 说到底民不与官究,桑枝夏的气势再盛,也只是区区一介商户。 有刘大人在此压阵的话,多少也能打压一下桑枝夏的嚣张气焰。 可事与愿违。 前去报信的人迟迟不回,刘大人那边也始终不见回响,彭远亮意味不明地打量着桑枝夏,看似很好说话地笑了:“我不知内里不好贸然开口,也怕说出口的价不合桑东家的心意。” “桑东家既然是愿意与我坐下详谈,不如就先开门见山的要个价?” 桑枝夏似是被这话逗笑了,乐了几声玩味道:“彭老板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桑枝夏这么说的时候,彭远亮带着的人还以为她说的是一句应景的玩笑话。 可等桑枝夏真的明码标价的拿出了一张单子,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标明了价格直接往桌上拍的时候,紧跟着的人彻底是忍不住了。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在人牙子手里买一个壮年下人才几个钱?你开口指着一个就要五十两,你怎么不直接去抢呢?” 市价采买下人时壮年男子和孩子最是价贵,可若非是被精心调教过有特殊用途的人,最多一个不超五两,姿色好的年轻女子也最多不过二十两。 单子上的这些人虽说都是壮年劳力,可只涉及一人身契,就是买了命去也没这么贵! 吼出声的管事面色青紫,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撸袖子跟桑枝夏打一架。 可人还没等冲上前,就被挡在前头的徐璈飞起一脚踹飞了出去。 徐璈踹了人面色冷冽,冰冷的眸色自蠢蠢欲动的其余人身上扫过,冷笑道:“我们东家面前,岂容尔等放肆?” “还有不怕死的只管往前冲,捏不断你们周身的骨头,那都算我没本事。” 徐璈声音不大,一身杀气腾腾。 想闹的人见此情形心里先怯了八分,惶然地看向四周不敢有动作。 桑枝夏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失笑道:“只是几句口角闲话,哪儿就至于这么喊打喊杀的了?” 上一秒还如同杀神降世的徐璈闻声仿若是被捏住了后颈的野狼,秒变乖顺,安安静静地后撤两步退到了桑枝夏的身后。 彭远亮深深地看了徐璈那张乔装后平凡无奇的脸,幽幽道:“这样的好手如此忠心,桑东家的确是好手腕。” 那个被踹了一脚的管事砸出去就晕死了过去,不用仔细检查都看得出,至少是断了几根肋骨。 这样的人甘愿在桑枝夏的面前当听使唤的狗,桑枝夏还挺能耐。 桑枝夏没听出彭远亮的嘲讽似的,淡淡一笑后无奈道:“我一个弱女子行走在外,少不得要多花几分心思保命,不得已的手段罢了,今日是让彭老板见笑了。” 彭远亮扯了扯嘴角笑不出声。 桑枝夏话声慢慢:“不过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既是说好了一人喊价一人买,那就好说好商量。” “价格我喊出去了,你大可不应嘛。” 桑枝夏像是难以理解这些人莫名的愤怒,笑着摇头:“左右我今日其实也不是来赚钱的,只是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罢了。” “我也不是那强人所难的性子,今日的商议不成,也不会影响咱们来日的来往,何必闹得这般形同水火?” “彭老板,你说是么?” 长廊里微风荡开,却怎么都吹不散彭远亮心口淤积而起的郁结之气。 如果这时候还意识不到自己是中了桑枝夏的算计,彭远亮就当真是白白活了这么些年岁了。 彭远亮来不及捕捉心头闪过的异样,在尝试再三论价后惹得桑枝夏不悦地呵了一声:“就这价格,谈不拢就罢了。” “走,去拿咱们的人。” 桑枝夏起身就走,站在长廊尽头的人忍着心惊往前想拦,谁知这次出手的人却变成了桑枝夏。 桑枝夏指尖寒光骤闪飞刀裂空而出,伴随着一声惨叫落地,伸手阻拦的人捂着被飞刀贯穿的手腕痛苦倒地。 剩下的人彻底不敢动了。 一柄冒着寒气的飞刀在桑枝夏的手中危险又灵巧地滑过,随之响起的还有桑枝夏似笑非笑的声音:“我不喜旁人近身,为免得伤了和气,诸位还是自行离我远些的好,否则……” “要是伤了彭老板得用的人,又哪儿是我拿三五十两银子就能赔得起的?” “走。” “站住!” 彭远亮顾不及去看被伤的人,面沉如水地走上前说:“这银子,桑东家当真要这么多?” “不然你以为我在说笑?” 桑枝夏滑稽地挑起眉梢,嗤道:“彭老板,我没那么有空的。” “而且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不怕烫手的银子。” 当初劫了彭远亮的货再转手卖他,这种不要脸的银子她都敢收。 更何况是今日? 彭远亮被桑枝夏的话勾起了阴霾遍布的回忆,狰狞之下生生比自己挤出了一抹笑:“好哇,当真是好样的。” “桑东家今日给的这份儿大礼我收下了。” “来人!去支银子!” 跟着彭远亮的管事气不过咬牙:“主子,这……” “去!” “就照着桑东家要的数拿来,一分都不许少!” 他倒是要看看,桑枝夏今日拿了命换来的银子,最后到底是否有得起这个命数去花用! 去取银子的人跑得脚不沾地,彭远亮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强压下心头的杀意,一字一顿地说:“桑东家,西北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桩桩件件彭某人铭记在心,来日定当报答。” 桑枝夏呦呵一声,挑眉笑了:“来日方长,不急。” “我等着彭老板报答我的那日。” 第567章 他要将这个女子碎尸万段! 有了银子,桑枝夏就不能再闹着要搜人了。 桑枝夏也干脆得很,在众多提防着她再搞事的警惕目光中掸了掸指尖,轻描淡写地说:“货都出手了,契就不留着了。” “喏。” 彭远亮的人谨慎地往前一步想接徐璈手中的卖身契,谁知还没碰到,就跟变戏法似的,徐璈扔在桌上的一叠卖身契就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苗,眨眼间就燎成了一堆灰烬。 桑枝夏面露不真实的歉意:“不好意思,我沾过手的东西实在不喜人碰。” “不过人都在此处了,想来再补一张卖身契也不是难事儿,彭老板不会为此生气吧?” 彭远亮已经被桑枝夏接二连三砸在脸上的巴掌甩得彻底没了脾气,气笑了说:“怎么会呢?” “桑东家如此干脆,想来也不会是出尔反尔的人,今日事成,那就是皆大欢喜。” 彭远亮欢不欢喜,桑枝夏不知道。 不过桑枝夏自己倒是挺开心。 桑枝夏事情办成了也懒得耽搁,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当即就带人要走。 早先一直不敢说话的人恨得咬牙,凑在彭远亮的身后小声说:“主子,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吗?要不……” “你以为她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闹,会没留后手吗?” 彭远亮黑着脸说:“她说的对,来日方长,我现在先忍她一手。” 他入西北不惜撒了大笔银钱铺路,为的是绵延不断从关外运至关内的好东西。 除此外不管是庄子还是铺子,那都只是人前的遮掩罢了。 如今大计未成,不值当跟桑枝夏闹得太僵。 至于今日之耻…… 彭远亮重重地哼了一声,强忍着怒说:“我都一笔一笔记着呢。” 早晚有一日,他要将这个女子碎尸万段! 似有所感一样,走在前头的徐璈猝然回头,对上彭远亮毫不掩饰杀意的目光,徐璈的唇角无声下压。 等桑枝夏戏弄够了,这废物也就没必要再留着了。 桑枝夏如愿以偿,拿着到手的银子浩浩荡荡地离去。 这边的变故结束了快两个时辰,刘大人的亲信才慢悠悠地赶到,不等彭远亮发怒就说:“左右不过是些银子,人才是重中之重嘛。” “大人说了,郑二虎他们全亏了您的提携才有的今日,来日定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至于他们这些人被烧毁的卖身契……” 来人轻轻一笑,摸着胡子说:“卖身契都是在衙门定的,只需要大人落个印就行,我回去都理清了,隔日就把弄好的给您送来。” 彭远亮话还没出口,那人就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里打开装着的都是北城的城守大人落了印的放行条。 这条子是商队来往的关键。 只要有了这个东西,出了西北八百里地,遇上的巡查队伍都会直接放行。 而在此之前,刘大人谨慎得很,一次最多给出两张批条,还要彭远亮再三去催。 彭远亮手指滑动看清数目,微妙道:“刘大人这次倒是大气。” 一次给了十张批条,这可赶得上之前的五次了。 来人闻声嘿嘿笑了:“大人说了,您办事儿妥当,无论如何都是放心的。” “至于这批条,您只管随心看着使,凡是缺了短了,您只管派人往县衙去一遭,要多少都是好说的。” 彭远亮原本被桑枝夏的行事勾起了疑心,是想暗中提了郑二虎那些人去逼问些细节,可如今捏着这么些批条,一时间却不好再动了。 这些人都是曾在刘大人手中听命的,他贸然动了,下次的批条…… 彭远亮晦暗不明地闭上了眼,传话的人见状谄媚一笑,低声说:“您放心,今日的事儿大人都听说了,有大人在,总归不至于让您平白受了委屈。” “三又农场那边就是一群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有您想看的那一日的……” “阿嚏!” 桑枝夏脖子猛地一哽甩了甩脑袋,洗去了脸上遮掩之物的徐璈眉心皱起,伸手往桑枝夏的脑门上摸:“受凉了?” “我觉得你想多了。” 桑枝夏揉了揉鼻子,戏谑道:“我估摸着不是风寒,是有人在骂我。” 而且估计骂她的人还挺多。 徐璈被她眼中不明显的得意逗笑,从固定的茶桌下抽出一碟子点心摆在桌上,拉过桑枝夏的腿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按压穴道的同时说:“都说了坐车就好,你非要骑马。” “这么揉着还疼么?” 桑枝夏靠着车壁懒懒地摆手:“本来也不怎么疼。” 就那丁点儿的不适在徐璈眼中被无限放大,也只有他会特意为了这么点儿事儿大惊小怪。 徐璈摇头笑笑没接话,桑枝夏自顾自地说:“刘大人派人去走了一趟,郑二虎他们应该就不会有事儿了,彭远亮不敢动。” 彭远亮大约从未把区区城守放在眼里,但现在这个芝麻官对他还有大用,他不敢得罪。 徐璈嗯了一声表示附和。 桑枝夏眼中波光一转,低低笑了:“接下来,就是咱们和刘大人的表演时间了。” “希望彭远亮能一如既往地财大气粗,要出钱买下我的农庄时别跟我讨价还价。” 徐璈脑中过了一遍桑枝夏的计划,不由得也一脸微妙:“枝枝,彭远亮真的会来买么?” “我觉得他会。” 桑枝夏抓起块点心塞到徐璈嘴里,很是轻松地说:“彭远亮或许对农庄没兴趣,但他一定很想看我变成丧家之犬的狼狈。” “所以只要我看起来足够惨淡,他在膨胀起来的骄傲和得意促使之下,肯定还要往我兜里送银子,人家有的是钱,不缺我这点三瓜两枣的呢。” 加上之前的那批货,以及今日的坐地起价,桑枝夏前前后后从彭远亮手中得了很多银子。 当然,接下来会更多。 桑枝夏把徐璈咬了一半的点心放进嘴里,含糊道:“等我把银子坑得差不多了,后续就该是你们上了。” 活着的彭远亮不是好人,所以一定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西北。 在寻死之道这一路数上,彭远亮是集西北大能的仇恨得大成,现在步步棋落,招招都是奔着彭远亮来的杀机。 做人做成这样,彭远亮死在西北真的不冤。 桑枝夏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正想说什么时,平稳前行的马车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晃。 徐璈展臂把险些摔了的桑枝夏扣在怀里,声调发沉:“怎么回事儿?” “是我!” 桑枝夏闻声眸光微闪,仰头时没留神直接亲在了徐璈的下巴上。 徐璈忍笑低头在她唇边啄了一口,车外响起的是急切的男声:“东家是我!” “我有很重要的事儿要跟您说!” 第568章 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半道上冲出来拦车的人,是据说去了墨鼎山多日未归的王杰。 相比在农场中前呼后拥的嚣张姿态不同,王杰一身打扮,穿得活像是刚从路边逮住乞丐现扒拉下来的破衣烂衫。 头发乱成杂草的肆意姿态,脸上也脏污到处,几乎分不清鼻子和眼睛的距离,整个人的状态走向成谜,还没等人凑近,仿佛就能隔着老远闻到他身上的特殊臭味。 桑枝夏透过掀起的车帘打眼一扫,神色微妙:“你这副姿态,到底是去墨鼎山要不花钱的茶了,还是去跟街边的乞丐争当丐帮长老了?” 王杰没听出桑枝夏话中的揶揄,极度紧绷之下想也不想地朝着马车奔了过来:“东家您听我说!” “我有很十万火急的事儿要跟您禀告,我……” “停。” 徐璈把揽在桑枝夏腰间的手收回,一言难尽地说:“你就是想说什么,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 “可是……” “灵初,把人带上,到了北城再放出来说话。” 桑枝夏跟徐璈想到了一处,摆手示意王杰冷静些,放轻了声音说:“此处虽是没有墙,可到底是后边有人呢。” 这边是彭远亮的地盘。 桑枝夏刚在人家的老巢里闹着宰了人家一笔,再在大路上旁若无人地说见不得人的话,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 桑枝夏虽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彭远亮,但疏忽大意要不得,关紧时刻,还是谨慎为上。 王杰虽说性子莽撞,但粗中有细直觉来得比常人更加敏锐。 尽管搞不清楚桑枝夏有何顾虑,但桑枝夏的话中并未针对他的恶意。 这样的认知让王杰一直悬着的心放下来不少,罕见的本分乖巧,老老实实的按灵初说的在自己身上裹了一件护卫的衣裳,勉强把自己打理出个正常人的样子,无声无息地混入了护卫队中。 队伍一路向北,入了北城后时至傍晚,桑枝夏一行人顺利住进了城中的客栈。 桑枝夏派人去徐二婶的绣庄报信,自己刚坐下来都没顾得上歇口气,就让灵初去把王杰带来。 王杰刚到地方就被宋六拎着去了后边,一通毫不吝惜热水的洗涮后堪堪恢复了几分王管事的体面,抽着鼻子到了桑枝夏的面前。 桑枝夏眉梢挑起还没说话,王杰就红着眼噗通往地上一跪,闷闷地说:“东家,我要向您揭发一个人。” 桑枝夏哦了一声没接话,王杰梗着脖子说:“我知道我说的话您不一定都信,但我敢以性命起誓,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要是有半句是我胡扯的构陷,那老天在上保准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我下九幽地狱入火海阎罗,我粉身碎骨也……” “你差不多得了。” 桑枝夏听得脑袋疼,摁着额角哭笑不得地说:“都说人言有灵,你闲着无事这般赌咒作甚?” “想说什么你只管开口便是,你什么要紧的都不说,我怎么信你?” 王杰激动过后也终于想起了正事儿,面色一变再变最后定格在青紫,狠狠地咬着牙说:“东家,咱们农场里有内鬼。”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弯起眼,王杰忍着愤怒说:“内鬼就是云贵!” “云贵是彭远亮的人,他留在咱们的农场里,就是为了跟彭远亮里应外合毁了农场!” 桑枝夏对此并无多少意外,神色淡淡。 王杰误以为是她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又是心急又是焦灼,嘴皮翻飞就开始噼里啪啦地往外倒。 他怀疑云贵很久了。 别人或许察觉不出来,但王杰跟云贵打交道的时候多,在某些不易人察觉的细节处总能发现几分蹊跷。 只是王杰自己也知道,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贸然指证,最后非但不能把云贵怎么样,还容易让自己陷入麻烦。 王杰难掩挫败地抽了抽鼻子,憋屈地说:“所以我故意在他的面前装作对东家不满的样子,接二连三地说大逆不道的胡话,想借此试探他是否会接我的话,会不会有别的动作,但……” “但云贵没上当。” 云贵非但没上当,还将计就计毁了王杰的名声。 在王杰的肆意作死试探下,云贵是人是鬼还没测出来,王杰就先把自己折腾了个声名狼藉。 桑枝夏忍着好笑说:“那你如何认定他是内鬼的?你有证据么?” “我有!” 王杰眼里发亮地说:“我这次借口去墨鼎山要茶,去云贵的老家走了一趟!” “云贵对外都说自己孤身一人没成家,但他在老家有一双儿女,妻子儿女俱全,每个月还有人往那边送银子。” “我一路尾随着送银子的人跟踪到这儿,那些人就是彭远亮的人,云贵就是彭远亮安插进咱们农场的内应!” 云贵进农场的时间已有数年。 他进农场之前,西北还没有彭远亮的事儿。 王杰也想到这一点,正想解释什么,就听到桑枝夏说:“所以你这副打扮,是为了避人耳目,怕跟踪的时候被人发现?” 王杰想到自己特意去牛粪堆里打的滚,很是局促地耷拉着脑袋说:“我不是故意唐突东家,只是……” “只是我实在怕跟丢了线索,只……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往我的身边凑……” 要不是这一身足以熏死人的臭味,王杰还不一定能跟得到这里。 桑枝夏和徐璈对视一眼,徐璈唇边溢出些许玩味:“你知道彭远亮的人都是什么来头的么?胆儿肥成这样,不怕死?” 王杰实在不辜负桑枝夏对他的评价,不假思索地梗着脖子说:“死有什么可怕的?” “云贵那孙子藏着歹心辜负了东家的厚望,我就是跟他同归于尽也是值得,我不怕!” 只是…… 王杰紧张地偷看桑枝夏的表情,像是生怕桑枝夏不信自己说的。 桑枝夏见状无声一叹,走上前蹲在王杰的身前与他平视,轻轻地说:“有勇有谋是好事儿,敏锐也不是坏事儿。” “但过于莽撞,非是成事之举,知道么?” 王杰的忠心毋庸置疑,但这样不顾生死的莽撞不可赞扬。 要是今日夸了他干得好,再有下次岂不是更玩儿命了? 桑枝夏心头无奈:要是人人都不顾生死不管后果,得用的人前仆后继的都死完了,她好不容易坑来的偌大家业,往后能放心交给谁去打理? 桑枝夏有心悬着王杰让他吃点儿教训,刚起了个话头就不往下说了。 王杰似是不太理解桑枝夏这话是夸还是贬,呆呆地愣着不知怎么接话。 桑枝夏被他的反应逗笑,站起来说:“行了,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去歇着吧,暂时就不必回去了。” 王杰还想说什么,却被宋六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拉了出去。 走出去老远,王杰心急地扒拉开宋六的手磨牙:“别拦我啊!” “我说的都是真的!要是……” “你的确是没说假话,不过你怎么不想想,要不是东家事先有了防备,你哪儿来的机会活着站在这里说话?” 宋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对着站在走廊尽头的人招手:“东家吩咐的,把人带下去歇着,这些日子就暂时别放出来了,免得再冲出去作死。” 大半边身子都隐没在暗处的人走出来,王杰瞪圆的眼珠子险些直接滚到了地上:“你……你不……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第569章 收网吧算我求你们了! 苏文生养了许久还是一脸菜色,对上王杰震惊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王杰:“……” 苏文生:“要不是东家出手相救,你比我死得更早好吗?” 王杰这下是真的闹不明白了,苏文生却懒得跟他多说,伸手一拽王杰的胳膊就说:“总之你别胡冲乱撞的了,剩下的事儿该怎么办东家自有分寸,你先跟我下去。” 王杰宛若丢了魂儿似的被死而复生的苏文生拽着走远,转过楼梯拐角时,看到抱着胳膊倚在楼梯上的人猛地一震,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苏文生见状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被盯着的人似有所感缓缓转头。 王杰看着那眼熟的人,仿佛是囫囵吞了一个鸡蛋,霎时忘了呼吸。 苏文生嫌弃地呵了一声:“看清了?” “若无这两位一路护着,你以为你跑得出云贵的暗杀?” 桑枝夏早有察觉,也猜到王杰不是个安分的会闹出事儿来,索性就事先派人暗中跟着。 万幸是来得及。 派出的人及时出手避免了王杰惨死在外,与此同时,王杰的死讯也当传入了农场。 郑二虎等人叛逃,王杰惨死,农场中一支独大的云贵包揽大权,这样的假象迷惑人心足够了。 苏文生懒得理会王杰脸上来回翻涌的震惊错愕,拽着人就说:“别担心,你想得到的,东家只会知道的周全百倍。” “有东家在,农场好得很,出不了半点差错。” 苏文生说得信誓旦旦,好像有了桑枝夏就万事不愁。 可事实的走向却与他们预想的截然相反。 自王杰惨死的消息传回,再加上牧场那边的牲畜大批染病死亡,桑枝夏可以放在农场这边的精力更显不足。 而桑枝夏去南城闹事儿的举动显然是惹怒了刘大人。 自桑枝夏回到农场后,桑枝夏名下的产业三番五次的有人闹事。 官府衙门的人更是打着搜查要犯的名号,继而连三地闯入。 大张旗鼓的大肆搜查并无结果,官府却不肯善罢甘休,甚至还把桑枝夏和农场中数得出名号的管事都押到了县衙内审问,誓要查出要犯的下落。 桑枝夏和徐璈都被关入了县衙大牢,这下不知情的人都忍不住开始惊慌。 农场中不断有人找到云贵的跟前,六神无主地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徐家也开始大门紧闭,整日整日的不见任何人进出。 洛北村农场气氛逐渐走向紧绷,县衙大牢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闲适。 与其说是大牢,不如说是刘大人的私院。 不见半分牢狱的阴暗潮湿,反而是阳光和煦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春和影动之下,夏日蝉鸣骤起。 被关押在此配合审问调查的桑枝夏和徐璈在树影下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局胜负分明的棋局,桑枝夏暗暗朝着徐璈飞出眼刀。 “你故意的。” 徐璈装作没听到,自顾自地笑得满脸温存,春风化雨似的说:“徐明辉那边传消息回来了,那边干得很是不错,如今也算是小有成果,枝枝你怎么想的?”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捏着棋子:“你别打岔。” “徐明辉向来得力,再加上有人帮扶,能开创出如此情形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反倒是你,满肚子的心眼子没往别处使,全都朝着我使劲儿,徐璈你是不是……” “枝枝。” 徐璈托腮一笑,饶有兴味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古人说食色性也,人性本欲,我只不过是……” “你可闭嘴吧你!” 桑枝夏冒火之下把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股脑地挥乱,在棋子落地的噼啪声中狠狠磨牙:“你就是没正事儿!”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还……还如此没个正形!” “不就是坐牢么?” 徐璈一副坐牢我很熟的样子,不以为意地说:“京都大理寺的监牢我都待过,这算什么?” “枝枝你别慌,刘大人心慈仁善,不会对我们动刑的。” 匆匆赶来的刘大人闻声:“……” 刘大人很是委屈地嗷一嗓子,忙不迭地说:“少主这话可不能浑说!” “你看看这环境这情形,再看看这吃的喝的用的,哪一项像是用刑了?” 要不是还要留着自己在外头做戏,刘大人恨不得自己亲自来添茶倒水了,如此温和礼遇,这跟用刑有什么关系? 刘大人觉得自己无辜得很,徐璈笑得坦然:“大人莫慌,说笑罢了,当不得真。” 急出冷汗的刘大人满脸敢怒不敢言的悻悻,嘀咕道:“这话出去可不能再说笑了,要是被人听见了,我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单是把桑枝夏和徐璈这两尊活神请到县衙那日,徐家闹出的动静刘大人简直不忍回想。 太惨烈了。 要不是衙役们跑得快,说不定就要被徐明阳等人追着出来乱刀砍死! 还有徐家的两位老爷子…… 刘大人想到徐老爷子和齐老双双黑着脸压上门来要说法时的姿态,现在都觉得心惊肉跳。 这哪儿是给自家孩子要说法? 他们分明是想摘他的脑袋夺他的狗命! 还有那个据说一贯好性子的徐家三叔和几位温婉的夫人们…… 刘大人痛不欲生地捂住脸搓了搓,窒息道:“徐三爷当真是好口才啊,一通据理力争半个脏字不带,当众就能把本官的八辈祖宗一起问候进去,差点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托二位的福,我现在是连县衙大门都不敢出了。” 出去的话,就算不是被骂死,也很有可能会被徐家的那些小少爷们套麻袋打死。 刘大人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想活着。 在闹出这事儿之前,桑枝夏和徐璈跟家里主事儿的人透过气,不知情的就只有几个小的。 但那些小的都闹着打上了门,老的总不能不表态。 还有农场里那些自发要为桑枝夏讨公道的人。 洛北村闹着要联名上诉的村民…… 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刘大人短短数日愁得头发胡子一把一把地掉,心力交瘁:“徐少主,桑东家,都闹到如此程度了,二位差不多该是时候回去了吧?” “收网吧算我求你们了!” “你们再不走,我可就真是没法活了!” 第570章 自己不要了,那也谁都别想碰! 徐璈和桑枝夏难得躲几日清闲,借了坐大牢的光,这几日在这没人打搅的地方住得自在。 只是跟他们的闲适相比,刘大人就显得过分惨淡。 刘大人是真熬不住了。 再这么任由发展下去,刘大人都忍不住担心会有人来夜半纵火烧衙门。 在刘大人毫不犹豫的驱赶和完全不掺假欢送下,桑枝夏和徐璈不得不遗憾离开,对此刘大人没有半点要挽留的意思。 如果不是实在不合时宜,刘大人甚至想自己掏腰包请个舞龙舞狮的在衙门口好生热闹一番,委实是不敢多留。 被衙门收押多日的桑枝夏终于归来,农场中的氛围却不如从前。 因为桑枝夏得罪了刘大人,惹来多处联手打压,农场似乎已经到了支撑不下去的时候。 桑枝夏到家时是深夜,顾不得乱夜的避讳,派人把村长和农场中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起请到了家中商议,次日对外就放出了想出手农场的消息。 成为农场中独当一面大管事的云贵隔日得了消息,不是很确信地找到桑枝夏,惨白着脸说:“东家,真的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 “农场中这么多人都等着您拿主意呢,现在真的是……”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桑枝夏似是累得厉害,脸色苍白憔悴,垂下眼无可奈何地说:“衙门那边跟我过不去,三番五次地来找麻烦,现在如此,往后情况只会更剧。” “硬着头皮在这儿跟官府的人硬碰硬,长此以往绝不是办法。” 云贵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边上坐着的齐老黑着脸说:“不行就及时止损。” “否则今日寻个由头抓你去大牢里待五日,明日找个借口逮你去县衙里转一圈,就算是审不出个什么逻辑,来回的手段也能生生把人恶心死!” 不怕蛤蟆咬人,就怕蛤蟆恶心。 世人都说阎王好会,小鬼难缠,这样的道理此时也当适用。 云贵纳罕无言地低下头说不出话。 桑枝夏勉强露出一抹笑说:“趁着泥潭尚未深陷,此时抽身而去倒也来得及。” “只要保住了元气,来日也总有再复起的机会。” 云贵看起来还想说什么,桑枝夏却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按我说的做吧。” 云贵无功而返,带回的消息在原本就不平静的农场中再度掀起风浪。 对于桑枝夏想出手农场一事,不同人给出的反应各不相同。 土生土长就在村里的人对此遗憾居多,但更多想到的是桑枝夏往后不知该如何打算。 家中境况宽裕的,还有人悄悄来给桑枝夏送周转的银子,想帮着她熬过眼下的难关。 受过桑枝夏恩惠的,不声不响继续埋头干活儿,反正农场在一日,他们就在这儿忙一日,什么都要等到最后见分晓的时候再说。 还有的心性不稳,既是心动彭远亮那边给的优渥好处,又是不安自己在此的暗淡前程,说什么的都有。 桑枝夏闭门不出,似乎已经全然不在意外界在说什么。 齐老在外头转了一圈回来,眸子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紧缩成针尖,没好气地说:“在家里也不见人,没事儿把脸涂得那么白作甚?你也不怕吓着人?” 做戏做全套。 为了迷惑人眼让人相信,自己是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了,桑枝夏特意让谢姨制了几盒白得过分的脂粉送来,每日脂粉敷面,生生靠着这玩意儿打造出了一副憔悴姿态。 齐老怎么看都觉得碍眼。 “多大点儿事儿?至于这样么?”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您以为我乐意?” 虽说这脂粉是谢姨盯着特制的,都用了上好的底料,可桑枝夏不惯涂脂抹粉,这几日总觉得脸上糊了厚厚的一层,怎么都难受。 只是为了避免被人看出点儿什么来,这一步就成了必不可少的。 齐老嫌弃地哼了一声,坐下说:“糯糯的奶娘那边都处理好了?” 前些日子奶娘的身边出了差错,直接导致家里的消息传入了旁人的耳。 一两句关于孩子的闲话看似不打紧,可今日传的是孩子的鞋袜衣裳,明日就说不定会是别的。 王杰那个愣头青傻乎乎咬了别人的钩子,王老三拿着云贵扔出去的鱼饵就要去当钓鱼的蓑翁。 桑枝夏出手,就要打藏着表象背后的真凶。 这样的隐患,必不能留。 桑枝夏把冲泡好的茶双手递到齐老的面前,低声说:“徐璈亲自办的,我没插手。” “不过事关两个孩子,徐璈肯定会仔细的。” 齐老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璈对外人一贯狠辣,有他出手扫尾,那定然是干干净净。 齐老说:“这样的腌臜东西你不沾手也好。” “先把家里的脏东西打理干净,伺候糯糯和元宝的人再找,怎么也能找到合心的。” “其实我没打算再寻人。” 桑枝夏好笑道:“马上就一岁的人了,自己吃饭也吃得挺好,不用养得那么娇气。” 在家的时候,家里有的是人手照看,人人尽心。 至于外边……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说:“彭远亮不是傻子,身在局中一时半会儿或许看不清,但时日长了绝对不行。” “所以我和徐璈商量过了,等这次的事儿办好,我们就暗中前往岭南,暂时不回来了。” 齐老端着茶盏的手指微蜷,似有意外:“这么快?” “真想好要走了?” “不快不行。” 桑枝夏一开始预想的是等今年秋收过后再动身,这样既给了徐明辉充足的时间在岭南扎根,也给了他们收尾的时长。 但形势比人强。 京都那边的风声越来越紧绷,彭远亮来往关口内外的动作越发显眼,岭南的江遇白也在蓄势待发。 如果西北真的被引入了外敌之祸,或是中原大地真的起了战火,他们在这里就会被迫陷入混乱的正面,弊端颇多。 他们已经不适合继续在这里盘桓了。 桑枝夏无奈一叹,闭上眼说:“我都想好了,借着这次的机会金蝉脱壳,这边的产业就悉数交给信得过的人打理。” “如果事态尚可没发展到不可控的那一步最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 “我就是来不及见秋收万里的丰收之景,也会命人在不得已的时候一把火烧光粮仓和地里所有的东西。” 她的东西,就算是自己不要了,那也谁都别想碰! 第571章 很可笑的执念 桑枝夏大致把接下来的计划跟齐老说了一遍,齐老沉默良久拍了拍桑枝夏的肩膀,起身去找糯糯和元宝逗趣。 至此,家中除了许文秀她们这种不管事儿的人暂时不知接下来的动向,该说的人都解释过了。 桑枝夏坐在椅子上,迅速回想这一连串计划中是否有遗漏之处,直到灵初来了。 灵初低声说:“东家,彭远亮派了个得用的人前来,似乎是想试探您出手农庄的真假。” “哦?” 桑枝夏笑意浅浅地触住额角,失笑道:“来得这么快?” “看样子有人比咱们更着急呐……” 彭远亮与其说是着急,不如说是早就等着看桑枝夏的好戏。 所以就跟闻到了腥味的狗似的,一旦察觉到半点可以落井下石的好机会,这人就不想错过。 桑枝夏对他穷追猛打的一颗报复之心拿捏得死死的,神色淡淡地看着来人,恹恹地说:“你是说,彭老板想买我的农庄?” “是。” 来人曾见识过桑枝夏飞刀出手伤人的狠辣,此时哪怕是占了上风,也不是很敢在桑枝夏的面前放肆,赔着笑说:“桑东家是知道的,我们主子这一年多来致力于在西北开荒耕种,已有良田沃土数千亩。” “偶然得知您这边的农庄想易主,特意派了我前来询问您的意思,问问此事是否为真。” 这人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桑枝夏的脸色,谨慎道:“要是真的,那我们主子想问个您出手的实在价,也好与您谈笔买卖。” “倘若是假的,您就当我不懂规矩,张嘴放了个无关紧要的屁,还请您莫要往心里去。” 桑枝夏被这人走三看四的迟疑逗笑,呵了一声懒懒地说:“是真的。” “原因为何,你们主子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桑枝夏说着眼里似是浮出了几分恨意,紧紧地抓着椅子扶手,一字一顿地说:“若非托彭老板和刘大人的关照,我这点儿家业或许还有苟延残喘的时日,但既是得了诸位的悉心照料,那只怕是撑不住多少时日了。” 三又农庄连日来变故频生,来自官府的烦扰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彭远亮暗中瞧着也加了不少火,有今日之景,的确不是一人之功。 桑枝夏说完仿佛是失去了耐性,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说了个不是很离谱的价,摆摆手说:“就这个数,少了不谈。” 前来探知底细的人心里有了谱,也不纠缠干脆的告辞。 桑枝夏等人走了,摩挲着椅子扶手沉默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独自出了门。 洛北村依旧是从前的样子,来往的男女都有,不管是拿着东西的,还是在说话的,看到桑枝夏都笑眯眯地打招呼,还想把她往家里拉去坐坐,热情如故。 桑枝夏婉拒了吃饭喝酒的邀请,沿着村中的大路一直往前走。 路过学堂时,听到的是从里边传出的读书声,再往前走,能隐约透过树影看到的是一双双稚嫩的小手,握着木制的刀剑在空地上掷地有声的比划。 学堂中的孩子分成了文武双修的路数,不那么适合读书的孩子上午温书识字,下午就跟着武师傅习武强身。 而沿着学堂再往前走到尽头,就是农场最开始建立时的第一个大门。 桑枝夏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心头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在想什么,她甚至连徐璈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后都没察觉。 徐璈伸手把不知何时落在她肩头的花瓣摘下,低声说:“枝枝,是舍不得吗?” 张开的大网铺天盖地,隐隐可见收网之期。 等网中的鱼摆尾上岸,也就到了他们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可他们关于家的最初印象,全都来自于这里。 桑枝夏没回答徐璈的话,反而是说:“我今日跟齐老摊牌了,他倒是没说什么,只说动身之前会从别处再寻些好手过来,免得路上不安生。” 徐璈对此并不意外:“齐老曾是潜渊山庄的庄主,底下的人鱼龙混杂,人才辈出,能被他称是好手的人,必定得用。” “我估计也是差不了。” 桑枝夏任由徐璈牵住自己的手,漫无目的地往前,边走边说:“我也跟村长隐约透露过,但村长说这里是根,咱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他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们。” 徐家本来就是外来的,抽身离去并不难。 但对于这里的人而言,祖祖辈辈扎根在此,世世代代都长在西北。 世人心中两大愁,离不开的故土,回不去的故乡。 村长这么说,无疑就是婉拒了一起离开的提议。 除了徐家的人,谁也不会离开这里。 徐璈安静无言,桑枝夏兀自苦笑:“徐璈,我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不光是担心村长,也担心其他人。 跟遥远且没什么记忆的京都相比,西北其实更像是桑枝夏认可的故乡。 他们在这里得到过太多帮助,也在这里见识过太多暖心的热情。 可一旦大浪来袭,风雨来击,这一方安静就会被摧毁殆尽,届时什么都剩不下。 桑枝夏其实很怕等到来日风浪大定,故地重游时再难见故人一面,等到那时…… 察觉到桑枝夏不明显的失落,徐璈暗暗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把桑枝夏的手完整地裹进掌心说:“枝枝,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其实不用害怕。” 徐璈用空着的那只手掰下路边横生出的一串紫色小花,斟酌了一下别在桑枝夏的耳后,看着被花色衬托得更为娇艳的人,轻笑道:“西北大营不会反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在边关以血肉铸建过御敌长城的人,骨血皮肉都与信仰无法分割,这一点忠诚是为了心头不灭的热血,而不是皇城龙椅上高坐着的君主是谁。 京都的皇权落在谁的手中,对底层的士兵其实并无影响。 他们在意的是一如无数先辈那般守住了边关,守住了山河万里的国土。 只要守住了中原疆土一步不让,那就无愧天地,问仰皆可安心。 桑枝夏不太了解军中的这些人在想的是什么,徐璈想到老爷子曾有过的提点,自嘲低笑道:“很可笑的执念。” “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执念所在,所以中原君主无论如何变迁,边关长塞也从未被外敌侵入。” 远在京都的太子想做什么不要紧,岭南的江遇白想谋划什么也可另说,但西北大营的立场,其实从一开始就很分明。 徐璈在桑枝夏疑惑的目光中低头,微凉的唇轻轻落在她的指尖,低声说:“西北距京都或是岭南都很遥远,战火蔓延不至此处,只要能把彭远亮那个狗贼这次折腾出的浪花摁死在沙里,再加上这里的人竭力庇护,西北出不了多大的差错。” “吴副将已经明确跟我说过了,他们立在西北,只为护边关百年安宁,忠的是帝王之主,但不拘帝王是谁。” 换言之,江遇白要是真的成功登顶,那西北大营中的十几万兵马自然而然就是他的所属之兵。 如果江遇白做不到,东宫太子顺利继承大典,这里也是帝王所属。 西北大营的统帅绝不会掺入任何一方的争斗。 只要在皇权斗争的变迁中守得住一方西北,那于镇守在此的人而言,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而这样的功德无量…… 也是徐璈想竭尽所能为桑枝夏攒的。 他作恶太多不求来世善果,但他的枝枝不曾做过半点恶事,也曾于庇护一方有功。 若大浪真的迎头砸来,他会竭尽所能,为桑枝夏守住她想要的。 第572章 你怕不是走错了地方? 明面上的平静勉强维系,暗地里的风涌暂时被隔在了平和的假象之外。 桑枝夏继续装作精疲力竭的样子在家静养,似乎对外界的任何动向都没了兴趣。 而就在这样的平静中,十日后。 农场无故再一次遭恶意纵火,放火的人没找到,等桑枝夏得到消息赶到这里,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 救火的人都被桑枝夏叫了出来,无情的火苗吞噬所见的万物,冲天的烈焰落在人的眼底,在心头激发起的却是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拔凉。 这又是一次破绽百出的意外。 谁都猜得到这是人为的,甚至还能在心里罗列出几个可疑的目标。 但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再多猜想都是假的。 再说就算是抓住了证据又能怎样? 农场现在被官府的人多方针对,对内人心不稳,对外强敌林立。 桑枝夏在这样的双层打压下失了心头傲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桑枝夏现在已经没有心力去应对接踵而至的麻烦了。 许童生似是心有不忍,捏着自己的烟袋走到桑枝夏的身边,哑着嗓子说:“东家,东西毁了可以再造,只要人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东家莫要过分伤怀了。” 桑枝夏缓缓闭上眼,苦笑道:“许叔,被烧了的是粮仓,粮仓里……” 粮仓里堆了满满当当的粮食,而且还是卖出去的粮食。 如果不出今日意外的话,这批粮食即将在明日送出农场,交接成功后从李老板的手中拿到剩下的尾款。 可现在粮仓被烧毁了,说好的东西拿不出来,不仅是要将李老板支付的定金全数返回,按照约定还要在定金的基础上翻倍给与赔偿。 卖粮这事儿农场中的几个头头脑脑都知道,听到这话都不由得暗暗叹气。 多事之秋,实在是太不太平了。 桑枝夏之前为了牧场的事儿抽调走了大批银子,卖粮本来就是为了能及时止缺。 可现在粮食被烧了,还要给出赔偿,这对于已经立于难关之上的桑枝夏而言,无疑是难上加难。 许童生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原本喧闹的人群也是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站在人群中的老村长迟疑了一下,小声说:“东家,要不咱们就先紧着村里的人家户凑一凑,不管怎么说,也不能……” “不顶事儿的。” 桑枝夏苦涩道:“一家一户能搜刮得出多少存粮?就算是全都拿出来了,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何苦折腾?” “我……” “东家,有人来了。” 灵初飞快越过人群站到了桑枝夏的身后,放轻了声音低低地说:“彭远亮来了。” 彭远亮这几个字一出,听到的人都纷纷侧目。 桑枝夏装作没察觉到自人群中瞬间爆出的强大怨念,垂下眼说:“哦?” “无缘无故的,彭老板怎么想到贵足踏我这贱地了?” 灵初满脸实在地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进村了。” 换句话说,人现在或许已经到了。 桑枝夏眸色不明地抿紧了唇,不远处适时地响起了彭远亮的声音:“哎呦,这是怎么了?” 彭远亮在郑二虎等人的簇拥下走过来,看着天边未散的烟尘震惊得还挺像是那么回事儿:“夏起日头大风也大,这是看管不慎走水了不成?” 桑枝夏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彭远亮满脸伤怀:“天干物燥的,庄子上又多是沾不得火星的燥物,这冷不丁一下燃起来了,得是多大的损失啊?” “桑东家,不知可还支撑得住?” 桑枝夏摆手示意挡在自己前头的灵初等人后退,语气不是很愉悦地说:“多亏彭老板之前的种种帮助,勉强还算支应得住。” 彭远亮闻声笑色微僵,转而一想桑枝夏如今的惨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桑东家这话就是在跟彭某人见外了。” “我之前就说过,我和桑东家缘分深得很,不光是从前,今日得见,可见我之前说的是对的。” “嗯,你说的对。” 桑枝夏似乎是被接连而至的麻烦弄得彻底没了从前的游刃有余,抱着胳膊硬邦邦地说:“所以彭老板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在我的面前感慨一句缘分不浅么?” “如果是的话,那说完就可以走了。” 桑枝夏面无表情做了个请的姿势,微笑道:“事实如彭老板所见,今日事多,我只怕是无暇招待。” 桑枝夏表现得越是强撑镇定,越是气急败坏,落在彭远亮的眼中就越是可喜可贺。 彭远亮等今日的好戏已经等了太久了。 从数年前的西北饥荒被桑枝夏坏了大计,再到不久前的数次交锋错手,每一次桑枝夏都不肯吃亏,一口又一口的怨气生生卡在了彭远亮的嗓子眼里,直到今日才找到了宣泄而出的大好时机。 彭远亮近来万事都顺风顺水,心情大好之下也不在意桑枝夏的冷淡,自顾自地笑着说:“桑东家何须这般提防于我?” “我今日来并非是为看笑话,而是听闻桑东家近来遇上不少麻烦,想着来帮忙的。” “如此,桑东家也要说不欢迎我么?” 桑枝夏看猴儿似的掀起眼皮不接话,彭远亮失笑道:“桑东家,我可是带了银子来的。” “商谈合适的话,我想把这座农场连带着里头的人都一起买下,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荣幸?” 彭远亮的确是个体面人,哪怕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来的,在人前也做足了慈悲仁善的好架势。 桑枝夏却不想给他这个面子。 桑枝夏呵了一声懒懒地说:“价我已经说过了,低了不卖。” “彭老板今日若是来跟我讲价的,那么你可以打道回府了。” 她费尽心思倒腾这么一大圈,还把自己手底下的众多老实人全都逼着成了演技派,为的可不是听彭远亮跟自己锱铢必较的纠缠。 离开西北前捞的最后一把天降之财,她必须捞一把大的! 三又农庄频繁出事的前夕,彭远亮其实并不相信北城的刘大人能把桑枝夏如何。 如果那个芝麻官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那他就不可能纵容桑枝夏多年跋扈,甚至还敢当着众人的面下一城之守的面子。 可随着事态的演变,就由不得彭远亮不信了。 彭远亮打量着强撑气势,却仍能捕捉到许多憔悴的桑枝夏,内心唏嘘:要不怎么说小鬼难缠呢? 桑枝夏仗着自己身后有人,目空一切眼中无人,肆意太久了一旦招惹来的蓄意的报复,再大的家业也都只是空中楼阁。 这不,高楼倾塌就在眼前。 彭远亮内心感慨无数,面上却装得慈眉善目:“我本是好意前来,桑东家何必这般疾言厉色?” “你我都是打惯了交道的老熟人了,什么话都还有余地可说。” “若是农场不急着卖的话,要不我去帮你牵个线,在李老板的面前说几分情,不说延期交货,就是实在交不上了,能把赔偿的银子少算几分也是好的。” 桑枝夏并不意外彭远亮知道自己跟李老板的交易,闻言嗤笑出声:“帮我说情?” “彭老板这么好心?” “我本也不是什么狠心的人,只是桑东家一直对我误会颇多,这才耽误了你我论交情。” 彭老板对眼前的局面胜券在握,和煦一笑后慢慢道:“只是万事不可心急,找个清净地方坐下来说?” 人来都来了,还赖着不走,桑枝夏一时间也不好把人直接撵出去。 几人转至农场里未受波及的空地上落座,桑枝夏开出的价第一时间就被彭远亮驳了回来。 彭远亮失笑道:“桑东家,今时不同往日,这个价肯定是行不通了。” 若是农场鼎盛时,良田数千亩,一应配套齐全,人员齐备,桑枝夏要的一百万两的确不算多。 可现状不是。 桑枝夏手中的这个农场麻烦缠身,再加上她急于出手脱困,这个价肯定不行。 桑枝夏眯起眼说:“你打算给多少?” “五十万两。” 彭远亮微微一笑:“五十万两若是可成,那……” “不行。” 桑枝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滑稽地扯了扯嘴角嘲道:“彭老板手中的银子莫不是真金打的,嘴皮子上下一翻好大的口气。” “你去打听打听我这农场一年可入多少盈余,可产多少米粮皮毛,五十万两就想买,你怕不是走错了地方?” 第573章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数钱? 彭远亮被嘲了也只是笑:“放在从前,的确是值这个价,可现在不是从前啊。” “我没猜错的话,桑东家应该是急着出手吧?我敢说偌大一个西北,现在除了我,也没人敢买这个农场。” “你……” “就是没人敢买,那我总可以不卖。” 桑枝夏冷笑道:“东西是我的,我是闲着长草还是卖了给谁,那都是我的事儿。” “我不愿意,还有谁能来明抢不成?” 桑枝夏强硬得很,面对彭远亮的虚情假意半点不让。 彭远亮失笑半晌,摇头说:“一百万也不是不行,只是光是这个农场可不顶事儿,得添点儿别的添头。” “我听说桑东家在墨鼎山还圈出一片茶山,把那些茶园一起添进来,八十万两我买了。” 能让彭远亮亲自走一趟的不是农场。 而是墨鼎山的千亩茶园。 只是桑枝夏闻言却低低地笑出了声儿:“墨鼎山?” “我以为心力交瘁的人是我,精神恍惚的人也该是我,不成想还有人比我疯得更是实在。” 桑枝夏看傻子似的看着彭远亮,讥诮道:“我那茶园别说是当添头多四十万卖给你,就是换个人出五百万,我也舍不得卖呢。” 千亩茶园等同于无尽的金山。 桑枝夏拿出了打算守着茶园东山再起的架势寸步不让,彭远亮见状不由得讥笑道:“当真不卖?” “不卖。” 桑枝夏没了周旋下去的耐性,摆手说:“来人,送客!” 彭远亮早先表现得热情洋溢,真到了送客的时候却也不纠缠。 等人走远,守在桑枝夏身后的宋六小声说:“东家,这人会不会去茶园那边捣乱?” 农场里的一切都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今日起火的粮仓也只是个幌子,里头装的全都是无用的干草垛和谷糠。 烧了做戏就烧了,左右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可茶园不同。 墨鼎山的千亩茶山足足耗费了数年心血,好不容易到了金鸡抱蛋的时候,可不能毁在这种杀才的手上。 桑枝夏掸了掸指尖,轻飘飘地说:“不会。” “他将农场和茶园都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也比谁都清楚墨鼎山的价值,换作是你,你会舍得将即将到手的金蛋砸了么?” 桑枝夏说完慢慢地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不急。” “今日他来故作大气,只不过是想看我心急之下的失态取乐罢了,这事儿往后还有的是机会谈。” 桑枝夏一语中的,也恰恰掐住了彭远亮不可对人言的隐晦心思。 彭远亮的确是舍不得即将到手的茶园,也不愿舍下到了嘴边的肉。 只不过现在比的是耐性。 钓鱼的人要是心急了,水底下的鱼可就不一定愿意咬钩了。 桑枝夏慢慢悠悠地回了家,接下来的数日不断派人出去跟不同的人交涉谈判,好像是真的要换一个人做买主。 彭远亮暗中观察着这边的动向,这日照例听完了下属的回禀,心头莫名升起一股凛意:“如今关口内外都是咱们一手控着的,可曾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从月前起,入关口的不再单纯的只是货物,还多了一些乔装后的生人。 这些人入关后会暗中蛰伏在西北,积少成多后为不久后的拿下西北做准备。 万一西北大营的守将不识趣,这些人就会是由内而外致命的一把尖刀。 只要他们将证据埋藏好,到时自导自演爆出来,这些不服从不听命的人都会死于朝廷的闸刀之下。 为了这一日,他们已经筹谋太久了。 被问到的人面色恭谨,低声说:“主子放心。” “不管是入关的货还是人,去路咱们都了如指掌,一切稳妥。” 彭远亮被心头莫名蹿出的不安弄得有些心神不宁,顿了顿说:“不可轻视核查。” “记住,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可走漏任何风声,一定要仔细!” 被彭远亮又叮嘱了一遍的人满脸严肃地去了,彭远亮刚坐下来,外头又来人传话:“主子,茶园和农场那边有新的消息了。” 彭远亮瞬间精神一振:“怎么说?” 与此同时,一身布衣坐在桌边的邬连脸上写满了难以言说的艳羡,幽幽道:“要不怎么人人都说徐少主命好呢,这福气的确是了不得。” 桑枝夏近期跟不少人都接洽过,关于茶园和农场一同出手的价格也拟出了个大概,少于五百万两不卖。 五百万两是个巨大的数字,可按照二者合并的价值来论,其实算得上是贱卖。 买主占便宜了。 这个价格,就算是彭远亮有心想压,他也忍不住心动。 然而实际上…… 卖农场和茶园全都是假的。 彭远亮只怕到死都想不到,桑枝夏从一开始想的就是空手套白狼。 等交易达成,银子到账,差不多也就是彭远亮的死期了。 一个死人,谈什么买卖? 那些地契上的名字甚至都不会变,永远都是桑枝夏的。 甚至连彭远亮前期经营的那些,也都是桑枝夏的。 邬连想到桑枝夏即将靠着口头上的一句话,手指一勾就是五百万两银子到账,不免有些眼红。 “彭远亮到底是藏了多少银子?等桑东家洗劫过了,尸首上还能扒拉出点儿什么好的么?” 邬连和吴副将等人已经把刀锋磨得很利了,只等着彭远亮往上撞。 可在这人赴死之前,桑枝夏下手也太狠了! 徐璈好笑道:“怎么,羡慕我命好?” 邬连撇嘴:“谁见了能忍住不眼红呢?我且算一个红眼乌鸦,大营里还有好几个眼红成了兔子的。” 徐璈在邬连接连的抽气声中落子封住去路,抬手道:“既然说好了是官商勾结,那就不会只让诸位干看着红眼。” “肉出锅了,自然是见者有份的。” 至于具体怎么分,徐璈就不插嘴了。 桑枝夏坑来的好处,自当有桑枝夏去分。 邬连本来也只是嘴上酸一句,听到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不合适吧?” “我们毕竟只是敲边鼓,出力的地方都没用上劲儿,怎么好意思吃这样的好处?” “你们还有客气的时候?” 徐璈见怪似的啧了一声,在邬连欲拒还应的期待中冷笑道:“多的没有,磨刀的折损总该是补得上的。” “近来外头的动作不太好压了,等彭远亮来交银子的时候,这包了许久的饺子只怕也是要露馅儿了,那些混进来的苍蝇你们处理得怎么样?” 说起正事儿,邬连的神色正经了不少。 邬连咳了咳用手抵住嘴,冷笑一闪而没,杀气腾腾地说:“徐少主放心,该死的人都死绝了。” “死人是不会挡路的。” 彭远亮和东宫那位想故技重施,私下放入了外敌后伪造当地驻军通敌的证据,进而达成取代兵权的目的。 这样的伎俩一次还算是新鲜,施展的次数多了,就唯有地狱是他们的去路。 徐璈闻言面上多了几分浅笑,微妙道:“如此甚好。” 徐璈话音刚落,转头就看到桑枝夏从北院走了出来,穿戴好了一副要去见客的架势。 注意到徐璈的目光,桑枝夏志得意满地扬起了眉梢,戏谑道:“彭远亮给我送银子来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数钱?” 第574章 咱们又不是从此就不回来了 彭远亮在二次造访之前也并非全无准备。 桑枝夏最近的动作不小,找买主的时候,甚至连之前素来没有交集的人都拜访了一遍,暗地里还托了李老板等人帮忙牵线,瞧阵仗不似作假。 她不再人前掩饰,明摆着说了自己准备出售现有的产业,打算不日离开西北。 而据调查,桑枝夏手中的人员调动和对后续产业的安置也是同一步调,桑枝夏是真的打算离开西北。 彭远亮心里最后一丝顾虑被打消,想到墨鼎山的千亩茶园可带来的巨大收益,怎么都舍不下这口到了嘴边的肥肉。 故而哪怕是上次登门遭了桑枝夏的冷脸,这次来的时候也是满脸笑色,丝毫不见冷淡。 徐璈在家待客没顾得上跟过来看热闹,陈菁安不甘寂寞地跟着走了一趟,见状小声嘀咕:“也不知道他还能如此开怀多久。” 桑枝夏压低了声音好笑道:“茶园是个大漏子,这么大的便宜,谁捡了能忍得住不开心?” 彭远亮开心就对了。 他要是现在都不开心的话,等谎言被揭穿的时候,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熬呢? 桑枝夏想着即将到手的银子心情好得很,也不在意彭远亮私底下的各种小动作,落座后开门见山地说:“彭老板今日的来意我大约知道,所以也就不必兜圈子了。” “我要的价就这么个数,要想把茶山和农场一起包圆的话,低了一概不谈。” 彭远亮看着桑枝夏竖起的巴掌笑得唏嘘:“五百万两不算多,可事发突然,桑东家总该退让一二,也好给我个筹措的机会?” “当然,桑东家要是不急着出手,那再给我个三五月去筹措银两,那就今日定下不必再谈了。” 彭远亮拿准了桑枝夏心急。 桑枝夏现在手中的银子缺口不小,花了大本钱砸出来的牧场接连出差错,农场再三上受扰难以正常维系,茶园那边也是眼看着的要不太平。 再这么继续下去,桑枝夏的银钱损耗会变成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 这种情况下,桑枝夏当然是想尽快抽身,三五个月她绝对等不起。 桑枝夏在彭远亮好整以暇的目光中抿紧了唇,彭远亮拿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势缓缓举起砍价的棍子:“可桑东家要是心急的话,那咱们就少不得要再仔细谈谈了,毕竟……” “眼下偌大一个西北,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一次拿得出那么多银子,还愿意在此时接手的人选呢?” 在彭远亮自以为稳胜的开局中,桑枝夏和彭远亮就价格一事纠缠半日。 彭远亮甚至还以查看为由,亲自去墨鼎山茶山走了一趟。 千亩茶山的价值远超农场所出,亲眼所见的一切更加坚定了彭远亮要把这块肥肉吃下的决心。 跟着彭远亮的管事小声说:“主子,虽说这都是摆在眼前的好东西,可……” “可咱们之前在此人的手中吃了数次亏,前后亏损已大,要是此番再如了她的愿,岂不是有些……” “你以为她出得去西北?” 彭远亮不紧不慢地笑了几声,慢悠悠地说:“你别忘了,西北这地界现在是谁说了算的。” 西北大营的将领和西北三城的城守都已经跟他在同一条船上,桑枝夏的生死也只是在他的一念之间。 西北这么大的地方,在桑枝夏举家迁移时出点儿什么意想不到的意外,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么? 彭远亮低嗤一声微妙道:“不过是过路的财神,银子到她手中打个转,最后也还会回到我的手里。” “她以为,自己守得住吗?” 彭远亮想到自己跟刘大人达成的协议,笑得越发和善:“既然是价不二论,倒也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了。” “去筹钱吧,怎么说也要在她赴死之前,好生圆满了她此生最后的一个痴念啊……” 在彭远亮的松口下,桑枝夏和他终于就茶山和农场的去向达成了一致。 桑枝夏说:“十日。” “彭远亮十日内会将说好的四百六十万两银子的银票送过来,咱们剩下的时间也只有十日了。” 十日内徐璈张在西北外界的大网要起网抓鱼。 十日内他们必须安排好离开西北的一切,好如预期般抽身。 老爷子坐在正中默然不语。 徐三叔面上似有挣扎,最后苦笑着叹道:“咱们真的要走吗?” 尽管在徐明辉动身前往岭南的那日,他们就猜到了迟早会有离开西北的一日,却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徐三叔搓了搓脸无奈道:“刚来的时候,只觉得此地实在难熬,不山清水秀,也不气候宜人,可到底是在这儿住的时间久了,现在想想还有几分舍不得。” 这里毕竟是他们从无到有走过的路,各个角落里都充斥满了从前没有过的体验。 突然要离开一个宛如第二故乡的地方,这……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徐璈淡淡插言:“三叔,西北必入乱局,咱家所有人和根基都在这里,长久不是好事儿。” 徐璈必然要去岭南。 桑枝夏和孩子们不可能与他长久分离,也会带着糯糯和元宝随行。 家里的顶梁柱一走去了两,家中剩下的老弱妇孺扎在一堆,一旦遇上什么岔子,在外的人鞭长莫及,在此的人不一定能应对。 他们必须走。 察觉到徐三叔的失落,桑枝夏笑着打趣:“三叔,咱们又不是从此就不回来了。” “你只当是出远门走一趟亲戚,顺带去领略一下别处的山水风光,等万事平息了,想回来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徐三叔心情复杂地点头:“左右我就是嘀咕一句,不必当真。” “该怎么办你们说了算,我听你们的。” 初步说定,桑枝夏拍了拍徐璈的胳膊,起身说:“祖父,我去东院那边瞧瞧。” 许文秀和谢夫人是一个性子,因着自己不懂,也从不插手外头的事儿。 不管外边的人说什么,她们都只盯紧了家里人说的算。 只是她们虽是竭力配合,但到底是突然,心中难免慌乱,桑枝夏这时候过去安抚安抚也好。 老爷子闭上眼点了点头:“行,你过去跟她们好好说,别让她们着急忙慌跟逃难似的,不成样子。” 桑枝夏忍笑去了。 等书房的门关上,老爷子抬起眼皮看向徐璈,皱眉说:“京都那边,当真是不中用了?” 第575章 对啊,我种地养你 徐三叔心头一紧,也连忙转头朝着徐璈看了过去。 徐璈默了一瞬,难掩遗憾地说:“皇上的身子的确是熬不住了,无从猜测国丧之期在何日,不过……” “春狩场上败了一局,早先罗列好的弑君之罪派不上用场,只能是另取其道了。” 如果皇帝真的死在了春狩场上,太子弑君夺位的罪名哪怕只是放出风声,得位不正的影响也足够让他们多出许多操作。 但偏偏皇帝没死。 不光是侥幸活了,还在活着后为太子所为百般遮掩,愣是让大好的局面一下又回到了从前。 徐璈忍不住面露讥诮,讽刺道:“说来可笑,皇帝明明已经猜到了是谁动的手,但仍未有半点改立太子的意思,太子的储君之位大概还是稳的。” 休说是放在帝王之家,就是在平头百姓家中,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儿,不说要命起码也是要逐出家门。 但太子仗着帝王的宠爱,屠戮了无数人的性命后双手被血色染透,却仍能高高在上地稳坐东宫之位。 饶是徐三叔素来谨慎,此时也没忍住说:“这样的深情放在帝王家中,属实是过分可笑了些。” 以所谓的对故去的皇后情深之意,玩弄朝臣权柄,将偌大的江山无数百姓当做逗弄小儿的棋子。 这样的皇家,还真是…… 徐三叔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徐璈想到自己托福太子所得的种种遭遇,微妙道:“谁说不是呢?” “若非今上过分宠幸太子,何至于走到今日?” 岭南板上钉钉地反了。 京都中的几位王爷摩拳擦掌,大约也不打算安分守己。 手握兵权的徐家败落,家破人亡,曾经的西北大将陈年河被困京都,朝中数得出名号的将领也都无一善果。 能有今日,可都全亏了太子仁善。 老爷子想到洪北之战惨死的儿子和十几万将士,再一想自太子掌权后朝中挥舞而起的无声铡刀,为此流离失所的无数百姓,心头的最后一丝迟疑被决然压下,缓缓呼出一口气说:“罢了。” “君不仁,何以为臣?” 天命如此,徐家只是滔天大浪中的一簇小小浪花,无法左右大局的情况下,自保为上。 老爷子摆摆手说:“都按你们说的办,只有一点。” “璈儿。” 徐璈站起来正色以对,老爷子深深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知你心中怨气颇深,我心亦当如此。” “只是此去岭南,你必须记住一件事儿。” 徐璈恭恭敬敬地俯身:“但听祖父教诲。” “飞鸟尽,良弓藏。” 老爷子闭上眼苦笑道:“自来悍将都是这种下场,太过能干的臣子,乱时当为君主利刃,但染血的利刃往往下场都是祭了盛世太平。” 老爷子的目光宛如带起了千钧重量,重重地压在徐璈的肩头,声调沙哑恍惚:“璈儿,别走了你父亲的老路。” 江遇白身为岭南的小王爷,现在心怀大计,欲取天下,正值用人之际,自是求贤若渴无所不应。 可要是把上位者一瞬的柔和当了真,那当虚情假意撤去,剩下的残忍又该如何承受? 老爷子目光深深,徐璈无声而笑:“祖父安心,我有分寸。” “我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徐璈回到北院时,桑枝夏还没回来,但两个睡熟的小家伙已经被送到了北院,小小的床就安置在卧房正中,正睡得鼻子冒泡泡。 徐璈摆手让看着孩子的点翠和画扇出去,自己坐在小床边静静地看着两个小娃娃的睡脸,嘈杂了一日的心逐渐趋于平静。 桑枝夏进屋的时候,正好看到徐璈手欠去戳糯糯的小耳朵,脚下一顿头疼地说:“你又招她。” 徐璈好笑地收手,撑着小床的床沿回头:‘“跟娘和岳母都说好了?” “她们怎么说的?” “还能是怎么说的?” 桑枝夏走上前确认了一下孩子没醒,坐下才说:“无非就是惶恐,但胜在愿意听我们安排,什么都说好。” “陈允他娘那边我也去了,她倒是好说话,只说来了此处就万事听我们的,自己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徐二婶和徐三婶,这两位夫人在这些年的磨砺中早已磨出了自己的锋芒,对家中的动向早有准备,只等着时机到了抽身就走,并不需多说什么。 桑枝夏叹了口气说:“还好之前让徐明辉提前去了,不然咱们带着这么一大家子,贸然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再出点儿什么岔子,老的老少的少,且不知怎么安顿呢。” 徐璈也不插话,等桑枝夏想到一茬是一茬地嘀咕完了,最后才放轻了声音说:“枝枝。” “嗯哼?” “突然要跟着我去岭南,会害怕吗?” 徐璈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但桑枝夏每一次听了,感受都有所不同。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捏住徐璈的耳朵,替女儿报复似的扯了扯,失笑道:“害怕管用吗?” “你一天天的少琢磨这些没用的,你是孩子爹,自然是你在哪儿我们跟着去哪儿,不然怎么算是一家人?” 又不是实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弄得劳燕分飞一家人东南西北的做什么? 桑枝夏想得很开,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好歹咱们也算是攒了点儿家底,这次去岭南总不会比一开始来西北的时候惨淡。” “不缺吃不愁穿的,在哪儿不行?” 刚到西北的时候,还靠着卖首饰过活呢。 桑枝夏提了一嘴有些好笑:“卖的首饰还不是我的。” 徐璈伸手勾住桑枝夏的腰把人扣在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后,小声说:“可说呢,多亏了你聪明,还知道从大户人家的手里薅点儿值钱的藏着,不然真喝西北风了。” 桑枝夏回想起当日情形很是好笑,侧头说:“就当了那么一次上手的土匪,你就不能把这事儿忘了?” “忘不了。” 徐璈闷笑着说:“枝枝抢了好东西都用来养我了,我哪儿舍得忘?” “你可拉倒吧。” 桑枝夏推开不断作乱的大脑袋,乐道:“你不也去搬砖养我了么?” “搬砖一日所得六文,那铜板还留着的吗?” 徐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桑枝夏转头双手捧住他的脸,额头触着额头轻轻地说:“徐璈,别怕。” “就算是咱们去岭南是走了一场空,那也没事儿。” “只要人都好好的,实在不行,咱回家接着种地,饿不着。” 徐璈脱力似的任由自己软在桑枝夏的掌心,笑吟吟地向上抬眼:“你种地养我?” 桑枝夏乐了:“对啊,我种地养你。” “不光是养你,还能养活你儿子和闺女,吃喝管够,行不行?” 徐璈忍无可忍堵住桑枝夏的嘴,在呼吸从嘴角泄出的须臾沙哑道:“行。” “当然行……” 第576章 你就是个典家卖产的破落户 在彭远亮的有意下,桑枝夏即将卖出农场和茶山的消息长腿了似的传得飞快,但迭起不断的传言却并未掀起很大的反响。 在这两处做工的人依旧是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活儿干完了就各自回家,甚至很少在外头聚集议论。 负责此事的人觉得有些古怪,暗中找到了云贵问:“你确定一切都无异常?那个姓桑的不会再搞什么花招了吧?” 桑枝夏的诡计多端给人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哪怕她现在什么都不做,也总让人觉得不踏实。 云贵也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一切实在是太顺利了。 顺利得就跟桑枝夏事先知道了什么,全程都在特意配合他们一样。 但云贵思来想去琢磨了许久,始终找不到可疑之处,只能是硬着头皮点头:“农场中都是正常的,茶山那边我也找人盯了,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再者说,等交付银子的时候不是还要去官府走一趟吗?县衙的大印明着落在了纸面上,白纸黑字摆着呢,怎么可能还会出错?” 问话的人转念一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顿了顿志得意满地嘿嘿笑了:“没错那就好。” “你是个得力的,等此间事了,主子定会重用你,什么都不会比郑二虎那些人差的。” 云贵讨好地露出个笑,又听了一会儿无用的叨叨,最后才小心地避开人群,不动声色地朝着农场赶了回去。 桑枝夏得知了云贵的动向,不紧不慢地说:“跟他来往的人都查清了?” “全都盯着呢。” 宋六低着头说:“农场中跟云贵有交集的共十三人,其中五人已经暗中投了彭远亮,在扯着咱们的大旗给彭远亮办事儿,茶山那边有三人,等明日事成就可以动手抓人。” 经过这么多次的冲刷择选,硌脚的沙子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等把最后的这几颗耗子屎扒拉干净,往后也就都清净了。 桑枝夏提笔在纸面上落下最后的一个字,慢慢地说:“明日交接的事儿不少,对内把人心安抚好了,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最多两日,两日也就差不多了。” 宋六得了嘱咐垂首应是,匆匆踩着夜色走了出去。 桑枝夏坐在宽大的座椅上,今日无人来跟自己抢座儿,冷不丁的还觉得莫名空荡。 画扇见她不写了,把屋里的烛灭了两盏,轻声说:“东家,时辰不早了,要不早些歇下吧?” 桑枝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站起来看着天边疏朗的月色喃喃道:“也不知道徐璈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明日就要开始收网了,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出错…… 夜色漫漫而静静,桑枝夏在家中静坐无眠,提前抵达北城的彭远亮也被噩梦惊醒。 彭远亮抵制不住不安披衣起身,翻来覆去的把最近商队来往关口内外的各种条子都看了一遍,心跳仍是如鼓。 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地方是失了控的。 可是…… 彭远亮难忍焦躁地扬声叫人,等心腹进了屋内,喜怒难辨地说:“你再把货物交接的人和去向跟我说一遍,还有从关外来的人,现在都是谁安排的,具体是什么情况,你再详细说一遍!” 在彭远亮紧绷的复盘中,天色渐明。 刘大人就派了人过来,不等彭远亮找到疑点就欢天喜地地笑开了:“哎呦,您怎么还没收拾呢?” 来的张师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地说:“今日是您买下大产业的好日子,大人早早地就在县衙里为您备下了庆贺的好酒,只等着您过去了好签字摁手印呢。” “您要是再耽误下去,只怕就是要误了吉时了。” 彭远亮被心头莫名的焦躁折磨,没心思跟个目光短浅的师爷周旋,不耐道:“三又农庄那边的人来了么?” “那边要是没来人,我何必赶着那么早?” “瞧您这话说的,那边就是落水的山鸡扑腾不起来了,改日就要灰溜溜地滚出西北,早来晚来都是那么回事儿,盯着那起子小人作甚?” 张师爷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眯眯地说:“但您就不一样了啊。” “您是我们大人的座上宾,是难得的贵客,大人都说了,必须来人亲自请您动身,否则那就是大失礼,我等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您还是快着些吧,大人等着您呢。” 刘大人热情相邀,人都到门前了好话说了一箩筐,这种时候再拖延就已经不合适了。 再加上实在是没复盘出是哪儿不对,彭远亮心烦意乱之下只能是黑着脸说:“那你稍微片刻,我去去就来。” 张师爷满脸是笑地连声说好,等彭远亮带人走远,不留痕迹地呼出了一口气。 人在别处变数太多,今日可禁不起这样的波折。 事成之前,彭远亮就老老实实地在县衙待着吧。 换了身衣裳的彭远亮跟着张师爷抵达了县衙,好巧不巧前来划契的桑枝夏也带着人到了。 跟上一次见面的憔悴不同,桑枝夏今日虽是未施粉黛,但肉眼可见的气色极好,像是心情也不错。 彭远亮意味不明地眯起眼:“桑东家今日瞧着似是状态不错。” 桑枝夏自嘲道:“彭老板莫不是在蓄意取笑我的落魄?” “我这都赶着折本卖家业了,何来的尚可?” 彭远亮仍是觉得违和,但不等深想,衙门里头的人就来催了:“交接过契的人动作都快着些,大人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儿呢。” 刘大人今日好像很忙,见到了彭远亮和桑枝夏都顾不得寒暄,让张师爷把拟好的契书拿上来,确认无误后就落上了自己的城守大印。 “好了,买卖双方签字画押,银两结清后各存一份儿,县衙留档一份儿,就是契成。” 桑枝夏干脆得很,拿起笔就写好了自己的名字,接过灵初递来的手帕擦拭拇指上的猩红印泥。 彭远亮沉默着没动,桑枝夏微妙挑眉:“彭老板这是怎么了?” “该不会是临时反悔了,说好的银子没筹措够数?” “你瞧不起谁呢?” 紧跟着彭远亮的管事横眉竖眼地斥:“你就是个典家卖产的破落户,也敢在我们主子的面前叫嚣?” “我们主子家大业大,有的是你数不尽的银子!”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呵了呵,眼神玩味似在质疑,讽刺之味十足。 彭远亮本来就莫名焦躁得一宿没合眼,再被桑枝夏这么一刺激,顿时忘了先前的疑云,抓起笔在契书上落了自己的大名儿。 官府大印在,买卖双方的签字画押俱全,地契等物核对无误,任谁见了都挑不出半点错来。 确认无误后,彭远亮示意随从捧出了一个木匣子,匣子打开是一叠厚厚的金票。 四百六十万两银子,一分不差。 饶是桑枝夏见多了大笔金银,此时也不得不为彭远亮的财大气粗暗暗咂舌。 要不怎么说是给一国储君办事儿的狗腿呢? 今日所出加上之前的耗费,彭远亮前前后后眼都不眨地扔了不知多少银子出来,可人家愣是没觉得这是个事儿。 桑枝夏唏嘘了一句同人不同命,等宋六将盒子收好,笑得无害温和:“既已交接完毕,那我就不多耽误彭老板的时间了。” “彭老板什么时候派人去农场和茶山接管?” 迟则生变。 彭远亮一点儿都不想耽搁,直接说:“现在。” “我派人随桑东家回去,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 彭远亮的反应正好如了桑枝夏的意,桑枝夏答应得异常爽快:“这两处要交接清点的东西不少,彭老板最好是多派些得力的人一起去,免得等我过几日走了,再想找我问点儿什么可就不容易了。” 桑枝夏不说,彭远亮也打算这么做。 今日别处没什么事儿,彭远亮不等多想就抽调了自己手中的三队人随行前往。 彭远亮本来是打算自己亲自走一趟,谁知张师爷却拦着他说:“您请留步。” “大人正在后头忙,很快就好了。” “大人说有要紧的事儿同您商议,您要是这时候走了,那岂不是耽误事儿么?” 张师爷的阻拦让彭远亮不得不止住了步伐,桑枝夏走出衙门时看到混入自己随行护卫中的熟悉面孔,唇角无声上勾。 “把你们的人都叫上,走吧。” 第577章 要想人不知,除非知道的人全死 桑枝夏来时就十人护卫,一辆马车,回去的时候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四十来个人,激起烟尘无数。 进村后跟着的管事无话找话,奇怪道:“我上次来洛北村还是挺热闹的,今儿怎么都见不着人?” 桑枝夏心说你当然见不着。 为了今日的动作不吓着人,桑枝夏昨晚特意派人挨家挨户叮嘱过,今日都好生在自己家里别出来走动。 消停得很。 桑枝夏没说话,紧跟着的灵初撇嘴说:“村里人大多都是在农场求活路,骤然得知要换主家,这会儿大约都在那边等着见新东家呢,哪儿有闲工夫在外头乱窜?” “前头就到地方了,你们跟紧些,稀稀拉拉地让等着的人见了,还以为以后的主家是个没规矩的呢。” 被呛的管事满脸不满,但看着灵初腰间横着的长刀又生生逼着自己把不干净的话咽了回去。 一行人安静地穿过村子到了农场的正门前,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原本散在周围的护卫也都靠近了许多。 灵初胳膊一展揽住管事往后扭的脖子,大咧咧地说:“到了到了,都跟我进去瞧瞧。” “后边的都跟上!” 跟着来的人虽说都得了彭远亮的事先叮嘱,但碍于少几分警惕,乍然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呼呼啦啦地跟着进了农场。 桑枝夏意味深长地抿紧了唇,垂下眼看着手中缰绳,淡淡地说:“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宋六低笑道:“东家放心,到了咱们的地盘上,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了。” 全都进了农场的人群中毫无征兆地爆出了一阵惊恐的喊叫声,可这声浪犹如大浪中的一点小小水花,很快就被摁了下去。 桑枝夏确定不会再出差错了,准备动身离开,这时候许童生一路小跑追了过来,小声说:“东家,云贵说想见您。” 云贵等人今早就被捆了,全都在嘴里堵了浸了麻药的纱布,烂脚虾似的瘫在了圈出来的地窖里。 许童生想到从昨晚到今日所见的一幕幕,苦笑道:“他……” “我见他作甚?” 桑枝夏挽了挽手中的马鞭,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个内贼,这时候要说的除却辩解脱罪,无非就是想戴罪立功,但我不需要。” 这种人的忠诚,拿来无用。 许童生愣了下,迟疑道:“那依您的意思,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孟培不是在么?他会处理干净的。” 山匪出身的孟培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要云贵等人的命很简单。 似乎是注意到许童生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桑枝夏低笑道:“许叔,没有雷霆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我为今日布局许久,还让苏文生和王杰他们装了一遭死,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只是苏文生和王杰的死是做戏,云贵等人要面临的就只能是真的了。 许童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桑枝夏收回目光,轻轻地说:“许叔心肠软,只怕是见不得这些,不如就先回家歇着,等都办完了我再请你过来?” 许童生婉拒了桑枝夏让人护送的提议,自己背着手走了。 桑枝夏站在马身侧面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确定进去的人都控制住了,把缰绳扔到成一手中:“这边盯紧了,我先回家去等消息。” “是!” 桑枝夏前脚刚进门,后脚张师爷就到了。 跟张师爷一起到的,还有不久前在县衙签字画押的契书,一共两份儿。 张师爷低声说:“大人说了这是个要紧的物件,让我赶着给您送来也好安心,除了今日的两份儿,还有这些也是要交给您的。” 彭远亮之前在西北三城大肆开荒耕种,共计登记在册的耕地三千余亩,地契全都在此,上头已经换成了桑枝夏的大名。 桑枝夏打眼看了一圈,失笑道:“刘大人的动作倒是够快。” “可说呢,这些都是一早就备着的,哪儿有不快的理儿?” 张师爷笑着解释:“彭远亮那狗贼早前登册的时候,只说一城一张便可,总共就落了三张地契,一张千亩。” “他为了讨好大人,落契时只在空白契书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其余都说不必多看,大人稍一转龙凤,这契书上的契主自然就好变换了。” 桑枝夏变成契主,彭远亮变成卖家。 在这些东西送到桑枝夏眼前的时候,官府的记档存案也都安排好了,绝无差错。 桑枝夏掸了掸手中轻飘飘的几张地契,玩味道:“彭老板人呢?还在县衙呢?” “说起这个,多亏了您给的东西得用,那人还睡着呢。” 齐老给了一瓶子失魂醉,一滴便可让人入梦多日,可刘大人心狠手黑,一瓶子全倒进了彭远亮的茶盏里。 张师爷出发的时候,彭远亮被捆成了五花大绑的猪,却半点反应也无。 张师爷解恨地咬牙:“那药效太好,只怕到了断头台上的时候,人也醒不过来呢,倒是便宜了那厮。” 桑枝夏不置可否地挑眉一笑,谢过了张师爷想留人多坐坐,张师爷却摆手说:“您这头是打点好了,可别处的事儿还多呢。” “我今日就不多留了,告辞。” 张师爷走之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来之前大人让我跟您说,大营那边的人也都顺利,外来的乌合之众挡不住咱们西北之地的染血刀锋,请您务必安心在家等候,传回的消息必定都是好的。” 桑枝夏真心实意地说了声多谢,仰头看着逐渐升高的日头,缓缓攥紧了袖口中的拳头。 只盼一切皆如所愿…… 与此同时,冰冷的大刀破空斩落,双目圆瞪的脑袋砸进泥里滚出去老远,四周肃然一静。 打马冲上前来的邬连飞快地说:“徐少主,这边已经扫干净了!” 彭远亮借着商队来往之便从各处弄来隐藏在此的人手无一生还,悉数斩杀于今日! 徐璈抬手擦去额角被飞溅到的血渍,淡淡地说:“一把火烧了,别留什么痕迹。” “吴副将那边呢?” 邬连眼底泄出一抹阴冷,带着散不去的寒气说:“顺藤摸瓜共计抓捕六百三十二人,一个活口没留。” “跟彭远亮有过交集的人呢?” 邬连心头一惊,低声说:“关联之人破千,其中还有两个是西中的官员,据查这些人并不知彭远亮前来西北的目的,只是收取好处给了些便利,这……” “杀。” 徐璈冷冷地吐出一个杀字,侧目看着脸色微变的邬连说:“今日不杀尽了,来日再说起这么个人,就是隐患。” “而且不光是我的隐患。” “邬军师,要想人不知,除非知道的人全死。” “这样的道理,还用我跟你说么?” 过了今日,世间一切跟彭远亮有关的人或事都会被抹除殆尽,听说过他的人或许不少,但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人来西北到底做过什么。 全都一次斩除尽了,桑枝夏今日新得的三处庄子,干干净净,永无后患。 邬连被徐璈勃面而出的冰冷杀意刺痛眼球,转念一想自嘲摇头:“是我寡断了。” “来人,前去传令!” “一个不留!” 第578章 我一身的把柄可抓 不见痕迹的血色覆过了夏日初盛的草木,伴着暮色在不同的地方,燃起数处火光残忍地燎去了一切可疑的痕迹。 等最后一处的火光完全撞入眼底,徐璈的黑色衣摆浸湿往下滴答出蜿蜒的红。 勒着缰绳凑上前来的邬连默默别开头,声音带着精神过度紧绷残余的沙哑:“都处理干净了。” 按徐璈说的,一个相关的活口都没留。 筹谋许久的局一朝露出冰冷的刀锋,刀尖所过之处,处处染血。 徐璈低头擦了擦刀口没说话,邬连缓缓呼出一口紧绷的气说:“相关官员的死需要向朝中回禀,我跟老吴已经商定好了,报丧的折子交给刘大人去拟,对外就说是一人遭了恶疾不治身亡,一人是外出公干的时候偶遇流匪意外身故。” “等明日回到西北大营,老吴会以剿匪的名义开始在西北境内开始一波清理,剩下的蛇虫鼠蚁都是些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必能扫得干干净净。” “至于彭远亮勾结北狄一事……” “不可说。” 徐璈好笑道:“他勾结北狄里应外合,一是为了获取北狄人提供的大批兵器,二是提防西北所属官员不配合太子调令,想事先在西北埋下一处伏笔,来日合作不行就诬陷你们通敌,好以杀达成目的。” “但后者不可说,前者也不能说。” 徐璈说着戏谑地看向邬连,玩味道:“真那么实诚什么都放在嘴上说清了的话,等朝中下令要收缴那些来路不明的罪证,你们可能交得出来,我就很为难了。” 那些难得的好物徐璈只当了过路财神,手中所剩无几。 临到那时,他上哪儿去寻摸出这么多箭矢长刀来帮着圆话? 邬连被徐璈的坦诚逗乐,失笑道:“徐少主如此说,不怕被我抓住了把柄?” “怕什么?” 徐璈懒懒地啧了几声,幽幽道:“我一身的把柄可抓,你们不也是一样的么?” 真要是这般情景下还都需要小心防备,那过往的交情可就都白费了。 邬连眼中似有触动。 徐璈手腕一转刀锋入鞘,抓着缰绳调转马头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说:“此间事了,我们暂时就不在西北久留了。” 邬连眸子微动。 徐璈笑道:“邬军师,你我是老熟人了,也算是有几分情分,兄弟劝你一句话,你听不听都行。” 邬连耸肩一笑作洗耳恭听状,徐璈抬手扔出一个东西砸在邬连怀中,淡淡地说:“拿着这个,来日要是遇上难处,可以去寻我的人。” “当然,你和吴副将也可以来,如果你们陈大将军有意想挪个地方,我也欢迎至极。” 邬连低头看着手中的刻了个徐字的令牌舌尖暗蜷,默默攥紧了令牌笑着说:“倘若真有那么一日,还望徐少主和桑东家能不吝赏一口饭吃。” 说起吃饭,徐璈不由得想起这些人吃啥啥没剩的壮观,微妙道:“管够管饱。” “不缺这口吃的。” 事儿办完了,徐璈是个管杀不管埋的老手,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人掉头就走。 邬连一声哎呀还卡在嗓子眼里,眼睁睁地看着一队人马扬长而去,沉默半晌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罢了……” 日后要是可以留得性命再见,今日欠下的这一顿好酒总会有机会请回去的。 徐璈外出数日归心似箭,一路赶到家门前时,无边的夜色悄然碎成了片羽,晨光缓起。 哪怕已经换了衣裳洗去了一身血气,在进门前徐璈还是没忍住局促扭头问:“确定我身上没别的味儿了?” 成七瞪着一双熬得血红的眼珠子,呆愣愣地点头:“没了,真的没了。” 徐璈还是不太自信。 成七抽了抽鼻子仔细感受,顿了顿补充说:“少主,您现在是香的。” “就皂花香。” 徐璈扭着脖子左右闻了闻没动,成七也自我怀疑似的拧着鼻子使劲儿去闻。 不远处的桑枝夏见状表情疑惑,在沈安竹一言难尽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都到家门口了不进去,这是站着做什么呢?” 徐璈脊背猛地一僵。 桑枝夏看着跟大狗似的反复嗅的一主一仆,口吻古怪:“怎么,去哪儿偷香了不成?” “这是闻什么呢?” 成七呼吸一屏想也不想就果断后退,把自己抵在门边当成会喘气的哑巴。 徐璈维持着揪着袖子往鼻尖凑的动作完全呆住,被踩了尾巴一样反手一甩,干巴巴地说:“枝枝,天色还早呢,你怎么这时候就出去了?” “你是一宿没睡?” 桑枝夏不解地看着徐璈,注意到他的尴尬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 “到底是出了些变故,再加上明日就要出发了,我去农场那边办些事儿。” “你们……” “你们这也是忙完了刚回来?” 徐璈面色如常地点头,一脸正直:“刚到家门口正要去找你,咱们进去说?” 徐璈急于想把自己从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来,却高估了自己抗造的程度。 刚回到北院,还没等走到床边找个合适的地方躺下,人刚在软榻上坐下,就脖子一歪睡着了。 桑枝夏试着捏了捏他的耳朵:“徐璈?” 徐璈睡着了。 还睡得很实。 桑枝夏看了一眼几步之遥的床,再看看人高马大的徐璈,收回手尽显贴心地找来了一床毯子,裹大号春卷似的把徐璈裹着卷卷好,自己拍拍手走了出去。 成七还在院里候着。 桑枝夏一看他那双血红的眼睛,就知道事情没有徐璈描述的那么轻松,摆手说:“都累得不轻,别在这儿拘着,赶紧回去休息。” 成七强忍着困倦眨了眨眼:“您没什么要问的了吗?” “问也不急着现在。” 桑枝夏无奈道:“后日就要出发了,你们这样不行。” “改日再说。” 成七步步带风地走了,只是精神恍惚差点撞上进来的孟培,走的是直线但脚步莫名晃荡。 孟培有些担心:“这样的摸回去了,不会进错门吧?” 眼看着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桑枝夏忍笑道:“摸错了也没事儿,左右会有人把他打出来。” “你那边都收拾好了?” 第579章 相公,咱们命中带财啊 孟培眸色一凛,大步走近了低声说:“跟着您从北城来的一行人全部抓获,除了反抗较为激烈的三人原地处死,剩下的都转交给了西北大营的人。” “至于云贵等人……” 孟培顿了下,沉沉地说:“以云贵为首的一伙内鬼共计二十三人,都已断气。” 桑枝夏听完呼吸不留痕迹地停顿一瞬,片刻后闭上眼说:“安竹,你那边呢?” 沈安竹不紧不慢地说:“关于您名下的各类产业,早在大半年前就开始整合,如今已成规模。” “之前的安排得当,哪怕您长期不在西北,也不会对这些产业产生太大的影响。” 每个铺子的管事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才干和忠心毋庸置疑。 而在桑枝夏和沈安竹的特意遮掩下,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家是桑枝夏,站在明面上的人就是沈安竹。 沈安竹笑道:“还有您刚得的三处庄子,多亏了郑二虎他们得用,有他们之前打下的基础,如今换主的事儿可以把风波压到最小,至少从表面上看,看不出任何异样。” “我听郑二虎他们说了,那三处庄子里耕地和庄稼都打理得很好,只等秋日就可见收成。” “茶山那边压根就没受这边的影响,往后对外只说易主了,主家不愿张扬就能遮掩过去。” 桑枝夏先是化零为整,将零散的产业整合成一条可控的线,借此便于管理。 而后再在明面上化整为零,将一份庞大的家业分散在不同人的名目下,自己绝不站在风口。 西北,蜀地,加上林云和薛柳所在的江南,这三处的产业都被桑枝夏用同样的法子半拆半藏。 故而现在桑枝夏明面上的产业有限,任谁都无法探知她手中具体把控了多少,也无从猜测她积攒下的资产具体几何。 桑枝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说:“树大招风,不想被风吹折,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人摸不清底细。” “等我们走了以后,西北这边的产业不必再外扩,维持现状就好,至于那三处庄子里的进项……” “每年所得匀出两成分作四份儿,给西北大营和西北三城的几位大人送过去,权当是我的一份儿薄礼。” “另外……” 桑枝夏略感抱歉地看向沈安竹,无奈道:“我们走了以后,西北这边的事宜就要全权让你打理了。” “之前说过让你来享清闲,到底是食言了。” 郑二虎苏文生这些人得用且忠心,但要说能力还是逊色于沈安竹,当个听令的兵没问题,拿大主意还是少些决断。 大局需仰赖沈安竹,沈安竹从此就清闲不了半点。 桑枝夏有些过意不去,沈安竹倒是乐在其中:“我生来就不是那能享得了清闲的命,东家要是真让我闲着,我只怕也难得如今的自在。” “您信得过我,那我必当竭尽所能。” 沈安竹留下,孟培也留下。 桑枝夏不知道徐璈给孟培留下的任务是什么,自己也无心多问,只在沉吟后说:“如果西北出现任何差池,记住自保为上。” “什么东西都是虚的假的,命留住了,万事都可说来日方长。” 沈安竹和孟培低声应是,见桑枝夏没什么要说的了,沈安竹笑着说:“老村长他们前几日还问我,您打算离开西北的话,大概什么时候走,瞧样子大约是想送送,您看方便透露吗?” “不用。” 桑枝夏撑着额角苦笑:“这事儿我不打算声张,何必闹得那么难舍难分的?” “我们走了以后,村中要是有什么生死大事儿,喜讯来往,你以我和徐璈的名义都去送一份儿礼,遇上什么事儿能搭把手的别含糊。” “还有就是村里的学堂。” 桑枝夏正色说:“当初建学堂的时候我就承诺过,这些孩子读一日,我就管一日,这话长期有效。” “往后学堂那边你多照应着,之前许诺过的银子该给多少是多少,从账面上出即可,别的你看着做主。” 沈安竹从善如流地点头,桑枝夏又想到什么提什么,断断续续地叮嘱了一些细节,等把沈安竹和孟培打发出去,日头已经移向了正中。 桑枝夏一夜没合眼,这时候困意过了,也不急着去补眠,只是坐在院子里翻看沈安竹之前送来的账册。 单就资产而言,徐璈其实都不清楚桑枝夏手中到底有多少,徐璈也从不过问这些,只晓得在需要帮忙的时候跟着使劲儿。 扎根西北经营的几年内,桑枝夏手中的产业遍地开花,从女子用的妆粉胭脂皂花,延伸到药材粮食茶叶布匹,甚至是遍布南北的酒楼茶肆酒坊,处处都有。 光是就各处合并而来的每日进项,桑枝夏手中流淌过的银钱数量,就足以让一家人一辈子不愁吃喝用度。 可哪怕是这样,桑枝夏也仍是觉得不够。 这次举家迁移岭南,那里对他们都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哪怕有了徐明辉走在前头铺了路,他们过去的起初大约也不会万事顺利。 而徐璈接下来要跟着做的事儿实在大逆不道,除了必有的雄心壮志,做底气的银钱也必不可少。 桑枝夏脑中闪过江遇白的人之前送来的东西,摩挲着指腹思绪蔓延到了不知去向的远方,提笔在纸上写了短短的几行字。 徐明辉来信说岭南的农场开办得很是顺利,庄稼的长势也极好,那除了粮食,岭南就没有别的长处了吗? 岭南的气候湿润,常年气暖,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也许还能再做点儿别的? 各类药植在西北的土地上受气候限制,长势一般,种类也很受限。 但岭南自来是各种毒物肆意生长的乐园,把有毒的药草改种为无毒的草药,或许可行? 还有酿造之术。 西北气候寒冷,对各种酵菌群的发酵不利,但岭南截然不同。 如果到了岭南后设法对各种酿造技术进行改良加精,可酿之物就不光是酒了。 酱油? 醋? 还有岭南生产的各种玉类原石…… 或许还应该开个首饰铺子,专供玉器。 桑枝夏想到一处写下一处,不知不觉间桌上的白纸上落满了黑色的墨迹,她专心到甚至都没发现徐璈什么时候起来了,还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徐璈放轻了呼吸没说话,桑枝夏闻到靠近的香气,笔尖顿住忍笑道:“徐璈你知道吗?这款皂花是添了三倍香粉的,其实不适合你。” 柔情满腔的徐璈闻声整个呆滞,顿时满脸嫌弃,觉得自己这一身扑不开的浓香太过恼人。 桑枝夏转头戏谑地眨了眨眼:“我不是让人给你制了不掺香粉的么?怎么没用那个?” 徐璈被人憋住嗓子闷了一口气似的,木着脸说:“出门在外,临时捞到什么就用什么了。” “下次我会注意。” 桑枝夏生生逼着自己把笑声压了回去,为了避免想藏尾巴的徐璈太过没面子,很识趣的没继续说这个话题,反而是把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朝着徐璈推了推:“看看?” 徐璈拿起纸顺口问:“这是什么?” “是咱们到了岭南之后的求生之计。” 桑枝夏愉悦地打了个响指,笑眯眯地靠在石桌上说:“我突然意识到,咱们要去的地方,或许是一个比西北更甚的大宝窟。” “相公,咱们命中带财啊……” 第580章 倾盖之下,留有净土 被评价为命中带财的徐璈对做买卖并不感兴趣,不过胜在桑枝夏不管说起什么,哪怕是听起来天马行空的言论,他也能坐下来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了还会自发自觉地把书童整理校正的活儿顺手做了,是个话少又很有眼力见儿的合格助手。 桑枝夏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念叨:“这些都是要等到了地方才能着手的,眼下倒是也不急。” “不过咱们走的时候动静别闹大了,尽量还是低调些好,免得闹得沸沸扬扬的,其实也不好……” 归根究底论起来,徐家满门还是戴罪之身呢。 总不能因为在西北待了几年过得太舒坦了,转头就把低调做人这事儿给忘了。 要是走漏风声,让人知道徐家擅自离开了流放之地,传出去可不是好事儿。 徐璈把整理好的纸放在桌上点了点头,耐着性子问:“现在还有别的需要补充的么?” 桑枝夏茫然眨眼:“暂时没想起来,怎么?” “没有的话,你就该吃点儿东西去睡觉了。” 徐璈不自觉地拿出了哄孩子的架势,把桑枝夏抱起来就朝着屋里走:“枝枝听话。” “我让人去给你端些清淡的粥吃了,吃了就去睡觉。” “可是……” “你昨天晚上就一宿没睡,就这么熬着,是打算在马车上一直睡着?” 徐璈强硬地打断桑枝夏的迟疑,在桑枝夏哭笑不得的目光中对着闻声而来的点翠摆了摆手:“去厨房拿些吃的来,另外跟老夫人说,我半个时辰后过去。” 因为徐璈和桑枝夏一直没出北院,许文秀和谢夫人特意把孩子看顾好了,也没让人过来打搅。 但厨房里的灶上一直都温着饭菜,只等着这边要了就能送来。 徐璈陪着桑枝夏吃了点东西,无视桑枝夏眼中的小小挣扎,强行把人摁到了床上,自己合衣靠在床头,守着桑枝夏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卧房。 东院里,徐二婶和徐三婶也都来了。 因为要离开西北的缘故,徐二婶在城中的绣庄,以及徐三婶家的酿酒坊都在紧急收尾。 徐二婶带着抹不去的疲色说:“万幸是早有准备,虽说仓促了些,但也勉强应付得过来。” “我都安排好了,往后绣庄照常开着,一年往我那边送一次账册和进项,等到了那边我再重新张罗一个,多费些心思要不了多久也能像如今这般了。” 绣庄是徐二婶自己打理的产业,开店之初就做得颇有起色。 后来桑枝夏打通了蜀地的关窍,不惜成本弄来了各种难得的蜀绣好料,还有一堆从中彭远亮那边劫来的好东西扶持,在北城中更是凭借着精湛的手艺和繁多的料子赢得了不错的盛名。 如果不是不得已,如此盛景下,徐二婶是真的舍不得将这么大的摊子扔下。 徐三婶也暗暗叹气:“谁说不是呢?” “我跟徐璈他三叔都商量好了,我们走了酒坊和城里的酒馆也要接着开,只是少不得要托夏夏庄子里的人费心多关照些,也免得出了岔子。” 桑枝夏手中的人比她们自己有的更为忠厚可用,来日隔着远了也不会太耽误事儿。 只是…… 徐三婶有些好笑地说:“说来也是咱们当长辈的不是,酿酒坊和酒馆本来就是我们占了夏夏的便宜,现在临到头来一扑腾,最后还是得托夏夏帮着扫尾。” 酿酒坊是靠着桑枝夏给的方子教的手艺开起来的。 徐三叔他们夫妇把这门手艺捡起来开店之后,虽说徐三叔进出关口内外走商赚了些家底,可根本还是在酿酒坊。 而后桑枝夏手中延展出去大大小小的铺子无数,但从不涉及酒水这块儿,酿酒坊中所需的粮食不拘多少,桑枝夏的农场里总是额外给留了一份儿,随时都能送到。 在酿酒买卖酒水这一道上,桑枝夏单独给三房的人留出了一块独享的糕点。 徐二婶听到这话也撑不住乐了:“占便宜的可不光是你。” “徐璈和夏夏去了一趟蜀地,从此每隔着三个月就从蜀地给我弄来一批难得的好料子,这些好处全送我那绣庄里让我白捡着了。” “要是夏夏有心想开个绣庄绸缎铺子,凭借着她的手腕,哪儿还有我的事儿?” 但桑枝夏从各处弄来的好料自己都不留。 各类买卖开了许多,酿酒不碰,绣庄布料不沾,庞大的脉络上留出了给徐家二房三房安然的净土,这些桑枝夏从来都不曾提过,但一点儿都没少做。 眼看着这两位说着说着是要红眼了,许文秀好笑得不行:“孩子出息,那就是孝顺你们当婶婶的,给多少悄悄收着得了呗,怎么还攀比似的拿来我的眼前细数?” “璈儿是个男子,心大,平日里多是想不到的地方,夏夏细腻许多,能想到照拂家里的自己人,这就是孩子的孝心,哪儿就值当你们特意拿出来说嘴?” 徐二婶和徐三婶对视一眼不免失笑。 原本坐在徐二婶怀中的糯糯歪头看着靠近的人,兴奋的呜呜出声冲着徐璈挥手,嘴里还冒着口水泡泡,就心急得不行地叫唤出声:“嗲嗲!” “嗲嗲呜!” 正在徐三婶怀中撅屁股的小元宝听到这动静猛地一僵,转头看到是亲爹来了,抓着徐三婶的胳膊就着急地喊:“泡泡泡!” “跑!” “瞧瞧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徐三婶心疼地抱住把脑袋埋进自己的怀里的小元宝,没好气道:“谁家的孩子开始学舌了,最先叫的要么是爹,要么是娘。” “瞧瞧你儿子,开口就说跑。” 徐璈进屋先挨个叫了人,抱着乐得龇出小米牙的糯糯头也不回:“三婶,那可不能怪我,是他自己嘴笨。” “糯糯就会唤爹爹,偏他不会。” “你闺女叫的是嗲嗲。” 徐二婶忍住失落看着被徐璈抱起的小娃娃,好笑道:“不过我听着糯糯和元宝会说的不光是这些,近来冒话是不是密点儿了?” “是不止这些。” 许文秀上火的瞪着强行把元宝也搂过去的徐璈咬牙:“元宝会说打,捶,跑,不要,跟跑沾边的,多少都能蹦几个了。” “糯糯说得清些,抱抱,吃,嗲和娘都能叫清,偶尔还会蹦几声祖祖奶奶,时不时去后山看老虎的时候,还会叫宝呢。” 跟小元宝钟情于逃跑的词汇量不同,小糯糯的表现显然才是一个小娃娃应该牙牙学的常规用语。 但托徐璈手欠的福,元宝往往被揉搓以后又不长记性,再扑过去继续被揉搓,最后小娃娃为了自保,生生演化出了这与众不同的言语套路。 许文秀本来想说要不别让孩子遭罪,把元宝抢过来得了。 谁知上一秒还在叫着跑的小娃娃踩着徐璈的腿乐得挺开心,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见了就好笑。 “罢了,是我多事儿。” 说不定人家父子俩就服捶打揉搓这一套呢。 许文秀一言难尽地别过头懒得多看。 徐璈逗了没一会儿怀中变空,成功一人抢到一个娃娃的徐二婶和徐三婶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 徐二婶说:“绣庄那边都打点好了,只等着你们叫出发就行。” “酿酒坊和商队那边你三叔也去安排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徐三婶迟疑道:“除了之前夏夏叮嘱我们的,走之前可还有什么要额外注意的?要是有的话,你可得赶早说。” 明天就要动身了,再往后可就来不及了。 徐璈拿起布巾擦去元宝嘴边的口水,想了想说:“都安排好了的话,那就陆续开始动身吧。” “现在?” 许文秀错愕道:“不是说明日吗?” 第581章 我的种,哪儿是轻易能吓着的? 徐璈把糯糯塞进元宝嘴里的小手抓出来擦了擦,解释说:“起初定的是明日,但都一起走不行。” 桑枝夏是不想在村里闹出太大的动静,免得有交情的人家一送出去老远,闹得难舍难分的不好看。 徐璈想的是不想惊起任何动静。 特殊情况下,他们离开西北的动静当然是越小越好。 但家里特别是女眷多,再加上路途遥远,哪怕是行装精简而后再精简,最后收拾出来的车辆和物件也极多。 要是全都一次出村的话,场面有些过大了。 徐璈指尖在椅子扶手上下一敲,轻声说:“我来就是想跟两位婶婶说出发的事儿。” “今日傍晚你们跟陈允他娘一起进城,我安排了人接应,入夜在城里安顿一晚,咱们明日午后,在城外的三里亭处汇合。” 徐家的门外车马来往都是习以为常,村里人见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分批出发,被人察觉的可能就会降到最小。 徐二婶先是点头,紧接着迟疑道:“那咱们的行李呢?” “徐璈,咱家这么多人,归置出的行李杂七杂八地装了十来个大车,这些东西可……” “二婶别急。” 徐璈失笑道:“人先一步出城,东西自然会在后头跟上。” “等出北城八十里,分散的车马和护卫就会碰头,再往后就都是在一起的了。” 听到一家人是在一起的,原本还有几分不安的徐二婶和徐三婶对视一眼,纷纷松了一口气。 “总之都听你们的,你们怎么说的就怎么办。” 徐二婶说完笑着提起了之前的话头:“刚才还说呢,等我们走了,绣庄和酿酒坊那边就要托你们的人帮着打点了,你回去记得跟夏夏提。” “二婶放心就是。” 徐璈含笑道:“这些事儿枝枝之前就跟我说过,相应的人也都安排好了,一会儿就让管事的人进来,你和三婶还有什么需要叮嘱的地方,只管跟对应的人说就行,他们会把事儿办妥的。” 至此最后一点挂心的顾虑都被打散,徐二婶和徐三婶想着傍晚就要动身了,也不多坐,连忙出了东院去各自安排。 徐璈转头看着许文秀说:“娘,你和我岳母入夜后跟三叔一起走,随后晨起我和枝枝带着一串小的跟祖父他们一起,你看行吗?” “我都行。” 许文秀盯着徐璈一手揽着一个的小娃娃,忍了又忍没动手去抢孩子,心不在焉地说:“你岳母那边夏夏大约是提过,但你还是自己去说一声比较周全。” “我这边没你的事儿了,把糯糯和元宝给我,去找你岳母说话吧。” 徐璈被许文秀的急切逗笑,手腕一翻把小元宝放在自己的肩上坐好,在许文秀的惊呼声中懒懒地说:“娘,我带着他们玩儿会儿,等小元宝要哭了我就把他给你送回来,不哭的话,今晚上就都挨着我了。” “你……” 许文秀一句没来得及拦,眼睁睁地看着徐璈不着调地扛一个抱一个把孩子带走了,急得跺脚:“胡闹!” “徐璈你要是敢把他们逗哭了,看我不拧掉你的耳朵!” “他敢!” 从外头回来的老爷子进门正好听到这么一串,当即就目光不善地扫了徐璈一眼:“还记得自己是个当爹的么?” 徐璈敛去了满身的没正形,一手抓着元宝的小脚说:“祖父,您看这不是都还没哭呢吗?” “闺女,元宝,来给曾祖父龇牙乐一个。” 两小只听懂了似的咧嘴嘿嘿地笑,只是一个窝在徐璈怀里抱得周正,乖巧软糯得像一团白嫩软软的玉瓷娃娃,另一个趴在徐璈的头顶活像是刚下山的猴儿。 老爷子被气得没了脾气:“手上当心些,摔了唯你是问!” 徐璈忍笑垂首说好,恭恭敬敬地对着慢一步进来的齐老问礼。 齐老意味不明地盯着徐璈,抿紧了唇没说话。 徐璈条件反射似的往边上撤了几步,忌惮于齐老下手的狠辣无情,一点不想靠近。 二老都知道今明两日的规划,实在见不得徐璈这般带孩子的样子,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连连摆手:“要做什么赶紧去,少在这里碍眼。” 徐璈笑眯眯地要走,老爷子突然问:“对了,我听说你们让人备了些礼,是准备送给村里人的?” 徐璈眼中茫然闪过一瞬,末了自嘲道:“祖父您别看我,这事儿我是真不知道。” “是枝枝安排的吧,她心细。” 徐璈也想到了适当回报一下村里人待徐家人的好,不过想法相对简单粗暴。 送银子是现眼,无端伤了情分,送别的没想到合适的,索性就安排了一队护卫留在了农场里,既是护农场安宁,也是护洛北村一处的平和。 从今往后,洛北村里但凡出了什么差错,当村民无力抵挡时,总有这些人会设法护住此地的平静。 桑枝夏具体还安排了什么,徐璈当真不知。 老爷子低笑出声,欣慰道:“如此甚好。” “罢了,自行去办你的事儿吧。” 徐璈刚要点头,齐老忍无可忍地说:“你好好看着孩子!” “带不好就别掺手,不行给我!” 徐璈想也不想抱一个扛一个撒腿就跑:“今日我得闲,就不麻烦您了。” “您先进屋歇着,我一会儿带回来给您请安!” “徐璈你小子慢着些!” 齐老的怒吼在身后炸响,徐璈耍宝似的低头亲了亲糯糯的小脑袋:“宝贝,害怕吗?” 糯糯乐得眼里亮晶晶的没说话,头顶的小元宝就不甘寂寞地扯住了徐璈的耳朵,掷地有声:“泡泡泡!” “快跑!” 徐璈被扯得猛地吸气,摁住了恨不得在自己脖子上起舞的小元宝自顾自地笑了:“笑话。” “我的种,哪儿是轻易能吓着的?” “呜呜!” “嗷!” “走,爹爹带你们玩儿去。” 徐璈带着俩小的浪了一圈,又亲自去跟谢夫人解释了今晚的行程,末了赶在岳母抢孩子之前果断撤退。 桑枝夏一觉睡醒已见暮色,等叫来画扇问了,洗脸的动作莫名一僵,口吻微妙:“你是说,孩儿他爹带着糯糯和元宝,在打谷场上跟人斗蛐蛐儿?” “家里那一串小的,全都跟着斗蛐蛐儿去了?” 画扇笑得尴尬:“是的呢。” “准确地说,三爷和老爷子也都去了。” 桑枝夏:“……” 这话怎么说的??? 第582章 不伦不类的赌局 夏日的稻田里的青苗茂盛,伴随着傍晚的清风在一望无际的田野晃动出的青涩的清香。 风中隐隐可听到蝉鸣的微响,可一切微弱的响动都被打谷场里传出的笑闹声彻底覆盖。 桑枝夏来之前听说的是聚众斗蛐蛐儿,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的活动已经从摇骰子斗蛐蛐儿变成了起哄看半大小子摔跤。 苏文生死而复生给村里人带来了不小的震撼,但短暂的惊讶过后,又乐呵呵地闹成了一团。 苏文生不太有血色的脸上难得洋溢出了大笑,很是热络地跟刚到的桑枝夏解释起了现状:“在学堂里习武的孩子都学得不错,闹着也不知是谁提起的,趁着今日考教考教他们学的成果,一来二去的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农闲外出乘凉的村民自发围出了一个大圈,紧张又焦灼地围观圈里的战况,遇上自家孩子在上头拼杀时,沾亲带故的还攥着拳头面红耳赤地喊加油出歪招儿。 群情热闹下提出的招数有多大作用属实不好说,不过热闹是绝对管够的。 苏文生笑着指了指边上一处临时搭建起来的桌子,打趣道:“有看好能拿魁首的孩子的话,可以去那边下彩头,东家要不要也去凑个趣儿?” 桑枝夏绷了一路,听到这儿是彻底没顶住。 桑枝夏好笑道:“怎么,这还聚众赌上了?”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嘛。” 苏文生很是上道地说:“再说也不是赌钱,筹码最多可以押三个鸡蛋,最少一个。” “今儿下场打架的这些孩子,有一个算一个,谁赢了夺得魁首,就可以赢一筐鸡蛋。” 一个鸡蛋的筹码对谁家来说都是顺手的事儿,赢了高兴,输了也不心疼。 故而投放筹码的桌边人满为患,一个小小的鸡蛋被拿出来时,愣是举出了谁与争锋的气势。 这不伦不类的赌局莫名充斥满了欢乐和戏谑的气息,反正不管老少男女,到了这儿的都看得挺开心。 桑枝夏忍住了笑,眯眼看到在脑门上拴了红绸带满脸杀气的徐明阳和桑延佑,挑眉道:“我家的孩子也都参与了?” “是呢。” 苏文生最先帮着记了半天的鸡蛋账,一本正经地说:“徐明阳现在被投注十八个鸡蛋,桑延佑被投注十二个。” “徐明煦太小了,遗憾出局无人投注,陈允虽然是也报名了,但村里人都知道他读书不错,打架不行,目前投注的只有五个鸡蛋。” 实际上那五个鸡蛋,还是前来观战的老爷子他们给的友情注。 徐家老爷子一人投了一个,齐老一人投了一个,来看热闹的胡老爷子也是如此,剩下的两个是老村长补的。 老村长今日财大气粗,下场的孩子一人投注两个鸡蛋,还把话放出去了,不拘输赢,这两个鸡蛋都可以拿回家加餐。 苏文生说得一板一眼,桑枝夏听得乐不可支。 这玩儿法倒是新鲜。 桑枝夏正想说自己也去投个友情注,就看到徐璈越过人群朝着自己大步走了过来:“醒了吃过东西了吗?怎么不等我回去就过来了?” “吃了,懒得等。” 桑枝夏对着人声鼎沸的人群抬了抬下巴,戏谑道:“在家听说打谷场这边有人聚众赌博,我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说着没忍住奚落徐璈:“都说是你掺和组的局,你都把场子闹起来了,怎么没想着给自家孩子投几个鸡蛋?” “祖父他们都给了,你就那么抠?” “枝枝,鸡蛋再多,也不是这么嚯嚯的。” 徐璈存着逗桑枝夏的心思,故意把一个鸡蛋说得仿佛珍贵无比,满脸正色:“我仔细分析过了,咱家那几个熊玩意儿赢下全场的可能不大。” 苏文生在徐璈过来的时候就很识趣地走了。 徐璈拉着桑枝夏,煞有其事地分析:“徐明阳和霍家小子是村里上下相差三岁内最能打的,别的不成威胁,但他俩对上的胜率大概是对半开。” “我小舅子天赋不错,但磨炼拳脚的时日尚短,遇上霍家小子或者是徐明阳都是稳败。” “至于陈允……” 徐璈露出个不抱任何期待的微笑,很冷静地说:“他没太能继承陈家的好战,赢面大概是把咱家小元宝从人堆中扔出去,随机砸倒所有对手那么大。” 换句话说,能代表徐家出战的人总共三个,通观全局,赢面的确不大。 桑枝夏顺着徐璈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身文弱的陈允对着自己不久后的对手笑得灿烂,好奇道:“他跟人说什么呢?这么起劲儿?” “他说,以和为贵。” 桑枝夏:“……” 徐璈也想不通陈年河那样悍匪似的爷爷,怎么会得了这么个热衷平和的孙子,口吻唏嘘:“这小子读书厉害,听祖父说天分堪比小时候的徐明辉,但骨子里就不尚武。” 哪怕是跟着桑延佑同样的进度,但桑延佑于武学上一点就透,陈允在武学上可施展的地方的确是受限颇多。 万幸的是这小子还有个常人没有的好心态。 一点都不怕输了丢人,只是生怕没跟对手商量好被人家打疼。 陈允还在一个劲儿跟人商量一会儿怎么让自己体面下场,桑延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抬脚朝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踹:“出息!” “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好意思直接认输吗?” 陈允被踹了也不示弱,抱着胳膊朝着桑延佑猛地一撞,理直气壮地说:“不认输打不过就不丢人了?” “那你身上还有五个鸡蛋的筹码呢,输了你好意思去见徐爷爷他们吗?” “我是有点不好意思。” 陈允文秀的小脸上露出一抹红,为难道:“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那没办法了。” “要不我明天就去守鸡窝,掏足了五个给徐爷爷他们送回去?这样也不算亏本吧?” 桑延佑无言以对地瞪着甘心认输的陈允。 正隔空跟霍家霍旦瞪眼比画胳膊运气的徐明阳翻了个白眼,大哥似的连连摆手:“去去去,你们都不行。” “看我的,我去给祖父他们赢鸡蛋!” 励志今日赢翻全场的徐明阳信心满满,跟他互相殴打好几年的霍旦也不甘示弱,满脸挑衅。 眼看着呼声最高的两人就要上场了,桑枝夏赶紧说:“画扇,你去在他们三个的名下一人投注两个鸡蛋,就说是糯糯和元宝的份儿。” 老爷子他们投注在前,桑枝夏是晚辈不好超份儿,但以孩子的名义就不一样了。 糯糯和元宝一人一个,给哥哥们加油正好。 画扇满脸是笑地应下去了,围观的徐嫣然也牵着徐锦惜找了过来:“大嫂,大哥!” “大嫂你也下注了哇?” 桑枝夏摸了摸两个小姑娘的脑袋,正经道:“对啊,咱家出了三个人呢,怎么也有一个是能胜的吧?” “糯糯和元宝呢?我怎么没看到他们?” 第583章 洛北村将再不见徐家踪影 桑枝夏出门前就听到许文秀念叨,说徐璈这个不着调的把两个孩子都带跑了,也不知道是去哪儿野了。 刚站在这儿说了半晌的话,桑枝夏现在还没看见人。 徐嫣然指了指人最多的方向,捂着嘴笑:“大哥刚把他们带来,就被吴婶她们抢走了。” “在那边被一堆人哄着玩儿呢,我说抱都不要,只顾着在那边乐了。” 村里的人口虽然不算很多,但小娃娃并不罕见,多的一家五六个,少的一家也有两三之数,除了自家爹娘稀罕,出了门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但糯糯和元宝在村里的地位不一样。 这俩小家伙刚一落地就招惹得满村的人前来探望,等吧唧嘴蹦话了,能迈开小腿往外走了,就更不得了了。 村里人大多感念徐家的恩,平日里找不到报答的地方,就只能挖空心思稀罕这两个小崽儿。 但凡是带着出门到了人多的地方,这俩小家伙就很少有机会能在自家人怀里待着,扎进了人堆就开始在不同的人手里挨个打转。 偏偏小人儿也爱热闹,到了人堆里就乐不思蜀,连带自己出门的亲爹都不稀得多看。 徐璈最近都忙,好不容易回家亲近亲近孩子,自己心里也老大舍不得撒手,不顾被笑话,腆着脸在一堆嫂子大娘里磨蹭半天,最后也没能把自家的两个崽儿搂回来。 说起这事儿,徐璈现在都憋气:“这俩小东西气人得很,枝枝咱们去另一边。” 当着徐嫣然和徐锦惜的面儿,桑枝夏忍住了没笑话徐璈的孩子气。 徐璈把腿短的徐锦惜放在了自己的肩头扛着,徐嫣然兴奋地拉着桑枝夏说小话,等他们走到人群的另一边时,场上已经开始了。 周遭不断响起的喝彩声鼓舞声不断,场上被寄予厚望的两个人也确实有几分本事。 徐明阳和霍旦是数年的老对手,两个小子心气被激起来了下手越发不留情,场面焦灼。 桑枝夏抬眼望去,看到呼喊得最大声的霍家嫂子没撑住笑了:“打了这么好几年了,这么看倒还像是最开始时的模样。” 徐明阳最开始打不过霍旦,回家就找徐璈苦训。 等徐明阳打得过了,霍家立马请了自家当镖师的亲戚来指导。 打打闹闹这么几年,曾经的大娃娃长成了少年模样,时间飞逝留下的痕迹实在太轻了。 徐璈揪住徐锦惜的小手示意她安分些,歪头靠近了些低笑道:“枝枝,等外头的事儿都处理好了,什么都风平浪静了,我们回村里养老,好不好?” 桑枝夏玩味道:“你才多大,这就开始想养老的事儿了?” “多大也不耽误我想啊。” 徐璈腾出一只手勾住桑枝夏的手指,轻轻地说:“我觉得这里就很不错。” “冬听雪落,夏闻蝉鸣,风有稻香,冰下有鱼,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地方。” “你说呢?” 桑枝夏笑笑没接话,只是轻轻握住了徐璈的手。 徐嫣然在边上见了,笑眯眯地转头看向了前方。 恰好,徐明阳被摁翻在地上,挣脱不开后憋红着脸被判了输。 早一步被徐明阳踹下场的桑延佑满脸痛惜地扑过去拉徐明阳,陈允挡在霍旦的面前认真说:“他都输了,输了就不能再打了哦。” 霍旦矜持又骄傲地昂起了脑袋,很有风度地收手了。 陈允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气:“输了好输了好,都一起输了,那丢人的就不是我一个人了。” “啊啊啊啊啊!” “陈允我要跟你拼了!” 徐明阳挣脱了桑延佑摁住自己的手朝着陈允冲了过来,陈允哎呦一声拔腿就跑。 这边小的闹成了一团,看戏的老人也乐得合不拢嘴。 “还是年岁小些的好啊。” 村长听了好笑得不行:“小的是好,但老了也不差。” “要不是仗着自己年纪大,我可拿不出那么鸡蛋来给这些小子当赌注。” “哈哈哈!你啊。” 老爷子感慨笑完说:“我昨日让明煦给你送去的那几个方子,你往后可记得常吃着。” “璈儿都跟农场那边叮嘱过了,每月到了日子会把药送到的,只管照着吃就是了。” 老村长早年间遭过罪,积累下了一身的劳伤,每逢变天就遍体不适,全靠着胡老爷子给的方子才好转许多。 村里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类似的毛病,吃的方子喝的药,全都是从徐家农场里出的。 老爷子神色如常继续闲话,村长听完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子,我听着你这意思,是真不在咱们这儿长留了?” 老爷子笑眯眯的:“人活一具躯骨,皮肉在何处倒是不打紧,心气儿都往一处落,那方是没辜负一番缘分。” 村长一时琢磨不透这答非所问的话说的是什么,愣了愣自嘲道:“我是个大老粗,领悟不来这些文绉绉的。” “不过你们的意思我也猜到了,不愿声张就算了,左右在这儿还有你们的家呢,早晚不还有回来的那日么?” 村长说着自己给自己解了愁,唏嘘道:“走的时候不吱声就算了,来的时候可不能也这样了。” “等你们再回来,记得早些往家里送信儿,我也好预备出些好的,免得你们到了空锅冷灶的饿着肚子。” 老爷子眼中感慨一闪而过,连声笑着应了。 正巧场上的最后一场争斗出了结果,出人意料的是魁首不是最被看好的徐明阳,也不是霍家的霍旦。 村长看了一眼被转移了注意力,连忙说:“哎这小子我知道,这是水老太太家的独苗,早前都快病死了,全靠着你家夏丫头给了药才活的命。” “我之前倒是不知道,他干仗这么厉害呢?” 同样惊讶的人不少,但赢家既出,那就是皆大欢喜的分鸡蛋拍掌鼓舞。 一片欢乐的祥和中,徐璈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场上那几个搏得前三甲的几个少年,勾唇笑了。 本是无心之举,今日一看,倒还有些意外收获。 桑枝夏注意到他的侧目,奇道:“怎么了?” “除了霍家的那个小子,意外看到了几个好苗子。” “嗯?” 桑枝夏顺着徐璈的目光看过去,注意到那几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神色微妙:“徐璈,那可还是孩子呢。” “跟徐明阳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是很不错了。” 徐璈终于在吴婶她们的阻拦下把自己的两个崽儿抢了回来,扛一个抱一个示意桑枝夏跟上的同时,慢悠悠地说:“我是指望不上了,不过留给徐明阳倒是正好。” 等徐明阳再长几岁,也该是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提前培养出的一些助力,对他而言是必不可缺的。 桑枝夏看了一眼满脸孩子气还在跟霍旦说什么的徐明阳,摇头笑笑没再说什么。 而就在打谷场这边的热闹随着夜色变浓步入尾声时,孟培从人堆中穿过来低声说:“少主,提前出发的马车已经安全抵达了。” 过了今晚,至明日天明之后,洛北村将再不见徐家踪影。 第584章 路在前方,风光正好 村里人其实都知道桑枝夏一家要不在村里久待了,但在桑枝夏的误导下,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们一家是要搬到城里去住,时不时还要在村里住几日。 故而谁都没太当回事儿。 毕竟这年月村里住着再舒服,也比不得在城里过活体面,往常谁家要是赚了钱,早晚都是要往城里搬的,想来徐家也是这么回事儿。 所以除了相对敏锐些的老村长,以及许童生这种老人精,谁都没意识到徐家这一去可能就是许多年。 日头偏向了正中,桑枝夏把玩着手里的一盒子泥人笑着说:“许叔手巧,泥做出来的小玩意儿看着也精细得很。” 许童生是看破不说破,猜到了桑枝夏他们的意思,自己索性就跟着装憨。 但这一盒子泥人捏得栩栩如生,一看就是比着徐家的这些孩子捏的,绝不是一两日的功夫,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准备的。 徐璈看了一眼跟着笑了:“徐明阳和嫣然他们的可以拿去分了,糯糯和元宝的你暂且收着吧,这种东西可不能入他们的手。” 糯糯和元宝正是牙痒手欠的阶段,休说是泥捏的,就是瓷做的,到了他们手里最后说不定也会被啃掉什么边角。 要是真把这泥人给她们了,不说不到一刻就得全掰碎,估计脸上嘴里也都是洗不清的了。 桑枝夏合上盖子嗯了一声,探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小声说:“徐明阳他们几个还蔫吧呢?” 徐璈撇撇嘴说:“瞧着也出门的时候差不多,还是霜打的样儿。” 少年人的情分来得最是诚挚且不掺杂任何欲念。 徐明阳和徐明煦他们在村里小霸王似的,今儿捶这个明儿个挨揍,生生靠着掐着拧着在泥地里滚出了交情。 桑延佑和陈允尽管是到村里的时间才一年多,可这两人都是自小没什么玩伴,有生之年头一次遇上这种伙伴,闹着打着也混出了情分。 今日一别,暂不知何时能跟儿时玩伴再见。 刚出了村的兴奋劲儿过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变成了秋霜地里的小菜苗,一个赛一个的蔫。 徐璈心里觉得这是正常的,嘴上却不肯饶人:“一个个的跟小姑娘似的,眼睛珠子里只会淌水,他们这几个小子还比不上嫣然和锦惜呢。” “是比不上。”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白了徐璈一眼,没好气道:“嫣然在三婶她们那儿哭了不知道几场了,眼睛肿得核桃似的。” “锦惜就更不用说了,咱家锦惜还没到懂得别离二字的时候呢,小姑娘一路上光顾着嘴上热闹了,吃得肚子滚圆哪儿有心思去体会别的?” 平时在家时怕小娃娃不知节制坏了牙和脾胃,点心糖块一类的零嘴,都是被大人掐着量给的,多的一点儿也无。 但今日情况特殊,许文秀她们怕嘴上没哄好惹得小娃娃哭,难得大方的不限制了。 徐锦惜就跟跌进了米缸里的小老鼠一样吃得开怀,的确是没心思想别的。 徐璈被桑枝夏的话逗得好笑,低头摇了摇手边的小床。 他们在的这辆马车是特制的,车厢比寻常的宽大两倍有余,空着的地方安置了两张小小的摇篮床,里头躺着呼呼大睡的是糯糯和元宝。 两个小家伙第一次出远门,徐璈为此做足了准备,出了城门就一直在车里陪着,生怕桑枝夏照应不过来。 桑枝夏及时抓住他即将手欠的大手,一言难尽地说:“你别在闲在这儿逗他们,一会儿出去到官道上了地方宽敞些,带着徐明阳和桑延佑他们出去跑几圈。” 总窝在马车里,再开朗的孩子都能憋出点儿毛病来。 这些半大小子正是爱玩儿爱闹的时候,出去骑马跑几圈吹吹风,分散了注意力就没那么难受了。 徐璈不甘心地收回手暗暗咂舌:“枝枝,我心里也舍不得难受着呢,你怎么不哄哄我呢?” “你给我哄你的机会了么?” 桑枝夏没忍住捏住了徐璈凑近的大脸,忍笑说:“别闹。” “你去带着他们玩儿会儿,我把嫣然叫来陪我。” 徐璈邀宠不成被驱赶下车,掀开后头一辆车的车窗,再一看小白菜似的几个小子,气得龇牙:“啧,出息。” 徐明阳和徐明煦的眼还红着,桑延佑也罕见地忍住了没跟徐璈呛声。 至于陈允…… 陈允早已经哭成了红眼核桃,徐璈一不留神愣是都没看清这小子的眼睛缝在哪儿。 徐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甩了甩手里的马鞭说:“不是总闹着要跑马吗?” “赶紧下车,我带你们转转。” 除了徐明煦不能自已骑马,剩下的三人的骑术都算得上是尚可。 但出于安全考虑,平时没有人看着的时候,这几个孩子是没有机会自己跑马的。 桑延佑蔫吧吧的,有气无力地说:“姐夫,是我姐姐叫你来的吗?” 徐璈咳了一声,微妙道:“合着她不叫的话,我就没有机会做个好人了是么?” “别啰嗦,赶紧下车。” “看你们一个二个哭哭啼啼的,这让人见了像话吗?” 车里的几小只还是无精打采的没动,徐璈眉梢一挑戏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再有半日咱们可就要到落脚的地方了。” “等一会儿下了车,跟着的这些多人瞧见你们一个个的眼红得跟兔子似的,还全程都在车上没吹着半点风,你们的面子不要了?” 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徐明阳瞬间回魂。 徐璈艰难忍笑:“出来跑几圈,兜兜风,一会儿要是有人问,你们只管说是被风迷了眼,我给你们作证。” 徐璈施展的激将法效果绝佳,不到片刻身后就跟着了一串梗着脖子抽鼻子的少年,一路顶着风半点不见退避,目光始终向前。 马车里,桑枝夏把齐老给自己的毒典翻出来,烦恼似的叹气:“嫣然,我听说你跟着齐老也学了些毒理?” 徐嫣然低着头抽抽鼻子,瓮声瓮气的:“嗯嗯嗯,学了一些。” “师父说医毒两相通,我要想医术学得好,就不能不懂毒。” 齐老就曾感慨过,桑枝夏于此道上天赋平平,至多只可通表,难精于内。 徐嫣然倒是不同。 这小丫头看似温婉,实际上于医毒之道上天分极高,一点就透。 因此虽说桑枝夏也跟着学了些,但终归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跟着胡老爷子和齐老钻研更多的人其实是徐嫣然。 桑枝夏顺利打开了话匣子,翻开书指着上头的一处说:“齐老之前跟我说过这个,但我记不清了,为免得哪日齐老想起来拷问我答不上,你跟我仔细说说?” 能有帮得上桑枝夏的地方,那绝对是徐嫣然最高兴的事儿。 徐嫣然不知不觉间被转移了注意力,盯着翻开的书一脸认真,每说一句还要在脑中仔细回想一遍是否有错漏,确定桑枝夏都记住了以后,才会接着往下说。 马车里一问一答温馨自在,马车外少年纵情打马潇洒自如。 夏日的风迎面而来。 路在前方,风光正好。 第585章 佛曰,不可说啊 许文秀放下车帘,看着歪在自己身边睡着的徐锦惜,笑得感慨:“我就说,治这几个孩子还是夏夏有办法。” 苦口婆心开导了半日一点作用也无,桑枝夏一出手一连串地都哄好了。 徐二婶也松了一口气,摆弄着手里的针线说:“还是夏夏有招儿。” “不过话说回来,咱家这些孩子其实都服夏夏的管,在他大嫂面前,一句话比我说十句都管用。” “也万幸是还有一个说了管用的。” 徐三婶好笑道:“不然就这一个个的都跟犟驴似的,谁瞧见了不头疼?” “对了,夏夏她娘和陈允她娘在一个车里会不会无趣?要不去把她们也叫来凑趣?反正车是够宽敞的,多两个人也坐得下。” “不用。” 许文秀帮着徐二婶理了理丝线,好笑道:“这两人是一样的性子,在一处比跟我们一起自在。” “等这几日过了,再慢慢往一处凑也行,不急。” 被说到的谢夫人和刘清芳在中间靠后的一辆车里,车架没前头的几辆那么宽敞,可两个人坐着倒也足够。 刘清芳的确是更喜欢谢夫人的柔婉。 许文秀她们几人当家做主惯了,再好的性子也难免不自觉地带出几分强势,但是谢夫人不同。 她跟谢夫人在一处的时候,也能自然而然地找到更多的话说。 谢夫人自己的心里也惴惴的,不过女儿儿子都在身边,到底是比刘清芳多几分踏实,柔声劝道:“我知道你心里记挂陈允他爹和爷爷他们,可你也要多想想,他们当初决定将你送来这儿的深意。” “陈允这孩子现在长得极好,来日让他们这些人见了,保管只有多的欢喜,不会有半点别的,放宽心。” 谢夫人虽是不管外事,但听桑枝夏偶然间提起的只言片语也猜得出,陈家此刻在京都的日子大约很不好过。 如此情形下,能保全得陈允这个独苗,能让这孩子免于被幽禁的痛苦自在于外,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刘清芳被颠沛勾起的愁绪无声散了许多,忍着泪说:“可说呢。” “现在已经比我起初想的好了不知多少,是我不知足惹夫人笑话了。” “瞧你这话说的,这有什么可笑话的?” 谢夫人自嘲道:“清芳啊,要是不把心放宽些,我这样的卑贱之人,可比不得旁人的自在。” “你且看我就知道了,豁得出去往前踏一步,什么都会变好的。” “你就听我的,安安心心的,之前不是还说好奇岭南的荔枝是什么味儿的么?等这回到了地方,咱们多花些银子多多地买了回来,关上门好生尝个滋味,也免得总是看着书里写的,到底是自己不曾尝过。” 刘清芳被她的话逗得笑出了声儿,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车外,一颗不安的心也逐渐落了下来。 会好的。 不管是即将前往岭南的她们,还是远在京都的家人,只要不曾放弃过,什么都会变得更好的。 徐家一行车马陆续离开了北城,消息传回西北大营的时候,已经是人去家空的三日之后。 邬连靠在帐前缓缓呼气,眯眼说:“到底是走了哇。” “只可惜,还欠徐少主和桑东家一顿好酒。” “不可惜。” 吴副将把从京都送来的迷信放在烛上点燃,垂下眼说:“桑东家前些日子不是才让人往这边送了一车好酒么?你还怕自己会有口渴的时候?” “我愁的是那个么?” 邬连翻了个白眼,闭上眼说:“西北距岭南千里之遥,也不知下次再见会是什么场景了。” “是啊……” 吴副将轻轻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不过那二位都是能耐人,想来在什么地方都不会让自己过得艰难,你这纯属是瞎操心了。” “只盼……” “只盼他们一路顺利吧……” 别处陆续都得了消息,唯独本该最先知道的洛北村里的村民后知后觉。 等谷大爷他们进城没找到人之后,村里人才知道,原来徐家不是搬去城里住了。 相处了这么几年,满村上下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徐家接下来去了什么地方。 有不相信的人找到了农场里,却正好看到王杰带着人在往外送捆了脚的大母鸡。 “王管事,你们东家呢?你们东家搬去哪儿了,你知道么?” 王杰抓着扑腾的鸡莫名红了眼,梗着脖子闷声说:“不知道。” 来问的人惊呆了,难以置信地说:“你也不知道?” “你们东家走之前就没交代你什么吗?你还是大管事呢,怎么啥也不知道?” “就是啊,我在家还给糯糯和元宝做了鞋呢,做好的鞋还没送出去,夏夏他们怎么就走了呢?” “对啊对啊,王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可别糊弄我们!” 王杰深深吸气后没好气地说:“你们问我,我也想问啊。” “东家只说让我把农场看管好,别的可一句都没说,你们要是问着地方了,别忘了来跟我说一声,我家里也备了礼还没找到机会送呢!” 桑枝夏前后相当于救过他两次命,这已经不是恩重如山能说得清的了。 但凡是王杰知道个具体去向,他早就撵着去了,哪儿还能等得到现在? 搭伴来问的人失望得很,再三叹气准备要走,王杰赶紧把人拦住了说:“王婶儿,你们来都来了,别空着手回去。” “啥?” 王杰幸与荣焉的骄傲,举起手中不断扑腾的大母鸡说:“东家吩咐了,让我在今日满村上下挨家挨户送两只母鸡十斤肉。” “母鸡你们拿回去养着下蛋贴补家用,肉拿回去炖了解馋。” “往后农场里宰猪熬出的油渣,也还是照之前那么分,你们在家闻着香了,就赶紧自己拿着锅碗来装,油渣我可不给送上门了啊!” “还有从今往后,谁家缺医少药了,只管来农场找我,东家吩咐过了,咱们村里人用药都不花银子,农场的药园全给!” 王杰粗着嗓门儿,把桑枝夏之前定下的礼一家一户地送。 本来无缘无故又得了好东西,分到的人应该是高兴的。 但转念一想自己在家准备的东西都没送出去,又难免怅然得很。 吴婶转了一圈没心思去领自家的母鸡和肉,怀疑地瞪着正在角落里说话的村长和许童生:“你俩在这儿合计什么呢?” “夏夏和徐璈他们一家去了什么地方,你们是不是知道?” 村长咂摸着旱烟杆子喷出一口白雾,啧啧道:“浑说。” “这谁都不知道的事儿,我俩上哪儿知道去?” 吴婶半信半疑地看向许童生,许童生摸着下巴乐了:“佛曰,不可说啊……” 等农场中的稻浪泛金成潮之时,或许就可以有一点点猜测了吧…… 第586章 见笑了,这俩比较皮实 从北向南路途遥遥,沿途的风光一闪而逝,转眼就是三个月。 徐璈把嗷嗷叫着要去林子里追松鼠的小糯糯拎起来放在肩上,另一只手及时逮住了想趁机逃跑的小元宝,一张俊脸抹了锅底灰似的黢黑:“你们几个也给我滚出来!” “谁再敢往里滚一步,一会儿别怪我不客气!” 徐璈的威胁声落,原本离弦之箭似的飞奔四散的一群人僵在了原地,转头时的表情看起来更是一个胜一个的无辜。 徐璈被气笑了:“滚回去老老实实待着!” “再敢作怪,全都吊起来抽鞭子!” 徐明阳一手揪着徐明煦,一手摁住陈允,做老实状闷不作声沉默往回走。 桑延佑满脸遗憾,趁徐璈没注意对着糯糯做了个鬼脸:“糯糯,元宝,等小舅舅我……” “我可去你的小崽子。” 徐璈毫不留情飞起一脚把桑延佑踹得飞出了林子,在外边等着桑枝夏面无表情地低头,桑延佑人还趴在地上,仰头就先咧嘴讨好地笑:“姐姐,我们就是……” “就是讨打。” 桑枝夏截断了桑延佑的话,一字一顿地说:“这两个月浪下来一个个的心思都玩儿野了,胆儿也肥了是吧?” 起初是碍于这些孩子骤逢别离心情不好,所以额外准许让他们当一段时间的野猴儿。 可谁知这一开禁立马就收不住场了。 拎出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跟见了芭蕉树的猴儿似的,但凡逮住了机会就想四面八方地去野去浪。 现在都快管不住了! 桑延佑自知得意忘形是自己理亏,心虚地把脸埋进地里没敢说话。 桑枝夏一眼扫过陆续被逮出来的几小只,暗暗磨牙:“再有三日就到地方了,你们等着。” 在路上不好人多眼杂,多少给这些小崽子留些脸面,这才不好下手。 等两日后到了地方,那就…… “娘亲!亲亲!” 被徐璈扛着的糯糯兴奋地挥起了小手,小脸绽出了花儿似的乐得龇出整齐的小米牙,热情洋溢地对着桑枝夏喊:“抱抱,亲!” “闺女啊,你……” 桑枝夏看着自己心爱的大闺女,沉默了片刻,一脸挣扎地举起手又缩了回去,无视了糯糯的热情,惨不忍睹地转过头说:“算了,你娘我下不去嘴,还是跟你爹亲吧。” 糯糯茫然地啊了一声,两只沾满了黑泥的小爪子毫不犹豫地抓在了徐璈的头上。 徐璈沉默的一瞬,在他怀里的小元宝也跟个小地雷似的翻滚上前,只眨眼的功夫,徐璈今日刚换的一身蓝衣就变成了黑黢黢的破抹布,头发里还插了不知从哪儿沾到的碎叶。 小元宝作孽仍不自知,还乐呵呵地喊:“爹爹爹!爹去玩儿!” “跑大马!” “爹爹飞!” “你小子给我消停点儿!” 徐璈在被抓花脸之前忍无可忍的把两个小崽子摁住,树袋熊似的挂着俩孩子朝着前头走。 桑枝夏默默侧身让路。 不远处看清了惨烈的许文秀等人也沉默装瞎,纷纷当做没看到似的,选择性地忘了平日里对这两个小家伙的疼宠,安静让路。 偏偏两个小东西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烂泥堆里滚了一圈给大人造成了多大伤害,还在自顾自地兴奋:“祖祖!” 糯糯抓着徐璈的头发就要往老爷子的身上滚:“祖祖抱!” 老爷子慈爱满脸地哎了一声,八风不动,脚下以不符合年龄的迅速飞快后撤。 糯糯奇怪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再一转头就发现齐老和胡老爷子几人也不知什么时候闪到了抓不到的地方。 糯糯抓着徐璈的耳朵疑惑出声:“爹爹?” 元宝跟着着急:“爹哇?!” “这时候知道叫我了?” 徐璈没好气地说:“跟着你小舅舅他们去滚泥堆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自己还有个爹呢!” 挂在徐璈身上的姐弟俩同时被来自亲爹的怨气震慑住了,徐璈赶在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之前,脚下迈得更是健步如飞。 早已准备好了热水的画扇等人飞快低头不敢看徐璈的狼狈,不一会儿搭出的帐篷里就传出了徐璈气急的声音:“闺女,放开你爹我的头发吧。” “臭小子!你再扑水我就要打你了!” “我真的要动手了!” 声响传出,原本就各自转头的人默契地走得更远了些,谁也不忍回头。 桑枝夏把徐明阳桑延佑他们几个打发去收拾换衣裳,正想着等帐篷里的动静闹得差不多了,自己再进去哄一哄徐璈。 谁知计划还没成行,大道的尽头传来一阵马蹄的震动,在树上警戒的灵初和宋六齐齐下树,飞快地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片刻后,打马冲在了最前头的徐明辉不等马蹄落地就飞身下马,刚站稳就急急地朝着老爷子他们走了过来。 “祖父。” “母亲,伯母,三叔三婶。” 徐明辉转着圈挨个叫了人,刚要跟桑枝夏打招呼,猝不及防就听到了熟悉的怒吼:“徐瑾宁!你给我坐好了!” 徐明辉猛地一顿。 徐璈气急:“徐瑜初!你小子马上就要挨揍了!” 徐璈对外人脾气极差,但在家里带孩子耐心绝佳,只有在实在恼火的时候才会叫全名儿。 由此可见,这俩不让人省心的小东西应该是给亲爹惹急眼了。 听到声音的人习以为常,神色不变地转头张望四周,看左看右,就是不去看帐篷那头。 徐明辉愣了下,惊喜道:“徐瑾宁,徐瑜初,这就是大嫂的两个孩子?” 徐明辉离家之时,桑枝夏还没到生产的时候。 后来虽说在来往信件中知道了桑枝夏顺利诞下了一对龙凤胎,但到底是没亲眼瞧见,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恍惚感。 徐明辉听着帐篷里清晰传出小娃娃脆亮的笑闹声,眼底掠过一丝动容:“我竟是真的当叔叔了?” “这还能是假的?” 徐二婶看着似是健硕了不少也黑了许多的大儿子,又是欣慰又是好笑:“两个小家伙都会叫人了,可算是见着你这个当二叔叔的了。” 徐二婶话音刚落,帐篷里传出了一声清晰的嗷呜声,下一秒就是徐瑜初气势十足的大喊:“肥龙咘地!” 徐瑾宁不甘示弱:“嗷!呼呼哒心!” 徐二婶不知想到什么,痛苦地忍着笑别过了头。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捂住了脸:“见笑了。” “这俩比较……嗯,比较皮实……” 第587章 孩子爹应该是撑住了 桑枝夏其实也很意外,意外于自己的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长出如今的混世小魔王的架势。 明明之前都是乖孩子的啊……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个曾经的乖孩子随着年岁渐长,的确是已经提前显露出了一丝丝与常人不同的气质。 例如超乎常人的聪慧,例如远超常人的顽皮。 大名儿徐瑾宁,小名糯糯的这位当事人是个中翘楚。 糯糯不皮的时候,小姑娘粉粉糯糯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生来自带三分汪汪的水汽,见了人还没出声儿就先咧嘴露出个大大的笑,一句话都不用说,单是看上这么一眼就能哄得人软了心尖子,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掏出来给她才好。 然而小姑娘胆儿大,心眼子还比谁都多。 自从自己会走了还能蹦跶话了,这小丫头的主意一天更比一天多,就没有一个主意不是歪的。 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憋着的都还像是一汪坏水,偏又娇滴滴的会哄人疼,再皮实也是长辈手中捧着的小明珠,被宠得简直就是不沾半点凡尘。 徐瑜初跟姐姐的开朗爱笑不同,这小子矫情,从出生落地睁开眼的那一日起,这小子就非常矫情。 矫情的徐瑜初也是一肚子坏水咕嘟冒泡,作怪的同时不仅是爱哭,他小小年纪还好美色。 这一点桑枝夏经过反复验证,得出的结论是没冤枉这小子。 长得好的人在徐瑜初的面前是有特权的,无一例外。 但凡是长得不好的,哪怕是热情洋溢地凑到了他面前,也不太能得他的好脸。 就算是哭,徐瑜初也要在美人儿的怀里瘪嘴掉泪,当真是把贪图美色贯彻得非常彻底。 桑枝夏说起这两个小家伙暗暗失笑,无奈道:“一日更赶一日的大了,折腾起来就更让人头疼了。” 一个胆子两个壮,偏偏冒出来一个歪主意,还能哄得大的那几个赴汤蹈火一起惹祸。 今日原本都好好的,元宝指着林子边说有鼠鼠,糯糯大概率什么也没看到,但不耽误她吧嗒嘴说一句想要。 徐明阳和桑延佑他们一听这话,动作一点儿不过脑子,一人一个扛起两个小的抬脚就冲。 结果元宝说的鼠鼠没逮到,大大小小地滚进林子边的烂泥潭里,不知死活地滚了不知多少圈。 现在的话…… 桑枝夏听着帐篷里已经安静下来了,很中肯地评价道:“孩子爹应该是撑住了。” 就现状来看,惨遭祸害的孩子爹应该是还没疯。 徐明辉没想到未能谋面的两个小家伙这般有趣,顿了下好笑道:“还不足两岁呢,皮些也是人之常情。” 徐明辉宽慰桑枝夏也不耽误趁机给徐璈上眼药,不动声色地说:“话说回来,我记得大哥小时候就皮?” “那你可是记对了。” 徐二婶撇嘴唏嘘:“你大哥自打从娘胎里落地,那就没有一日是不折腾人的,偏偏还都是愿意折腾别人,他自己那可真是一点儿亏都不吃。” “我记得有一次,你大哥好像是五岁还是几岁,背着伺候的人,从你祖父那边摸了一根老参去玩儿。” “他自己嫌味儿不好,一口不吃,哄着跟他一起的几个小的一个分着啃了下肚,结果这边还没发现参丢了,跟他一起的几个小子鼻血喷得老高,好好的赏花宴最后愣是变成了太医大夫的大集合,闹了好几日都没消停。” “哪儿是五岁?” 徐三婶忍笑道:“我记得那会儿徐璈才三岁多?大嫂我没记错吧?” 许文秀没想到都当奶奶了还有机会回忆大儿子做过的混账事儿,尴尬道:“是三岁多。” “他上了五岁左右更是没数,今日去拔老国公养的鹦鹉毛做毽子,明日去拆老王妃簪子上的东珠打弹珠,关在家里也不老实。” 许文秀怅然叹气:“那么小的孩儿,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拿着铲子把老爷子的一片兰草全掘了,挖出来的兰草根还要逼着厨房给他和抓来的虫子混在一起,炸了给老爷子当盘下酒菜。” 上树掏鸟蛋,下树挖蚂蚁。 在家拆家,出了门拆别人家。 拆别人家不算厉害,还能连带着祸害别家的孩子。 徐璈小时候的种种简直就是罄竹难书,真要掰扯起来,许文秀自己都记不清当年到底有多焦头烂额。 桑枝夏听得叹为观止,咂舌道:“婆婆,合着您之前跟我说糯糯和元宝是随了爹,这话竟不是安慰我的?” 许文秀被逗笑了:“我当然是说真的。” “不过咱家的糯糯和元宝有一点比璈儿强,璈儿小时候惹祸被逮了,只会背着手等受罚,但小的这两个明显是青出于蓝,人家不光是会惹事儿,人家还嘴甜会哄人啊!” 前几日糯糯把老爷子心爱的茶盏碎了,老爷子还没说什么呢,小姑娘立马就捧着老爷子的手心疼得不行地吹吹,还软声软语地哄着说祖祖不疼。 老爷子被这么一哄,满脑子剩下的都是我的小宝贝真乖啊,都会心疼曾祖父了,哪儿还想得起被碎了的玩意儿? 许文秀越想越是觉得好笑,摇头说:“折腾人的都当爹了,也合该是让他被折腾折腾。” “该!” 徐璈终于洗刷伺候两个小家伙穿戴好了,抱着糯糯牵着元宝走出帐篷,恰好就听到这儿。 被勾起了谈兴的许文秀还在细数徐璈幼时的糗事,听得满肚子好笑的谢夫人转头看到姑爷来了,眼里笑意更重。 “我就说呢,原来是寻着根儿了。” 徐璈罕见的有些不自在,被他带着的两个小家伙却好奇地歪头打量着头一次见的徐明辉。 跟徐璈的冷峻不同,徐明辉气质更偏温雅,俊美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元宝一看就眼里冒光。 糯糯抓着亲爹的耳朵眼珠骨碌打转,亲昵地蹭了蹭徐璈的脸脆生生地喊:“爹爹。” 徐璈再大的怨气也被这一声喊得化作无形,当即觉得打结的五脏六腑都顺畅了,笑着贴了贴闺女软嫩的小脸,含笑说:“糯糯。” “元宝,这是二叔叔。” 元宝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小步,仰头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美人儿眨巴眼:“叔叔?” 糯糯也歪头:“二叔叔?” 徐明辉看着小娃娃脖子上挂着的是自己之前送的玉吊坠低声一笑,应了声挨个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 得到元宝的同意后,弯腰把元宝从地上抱起来,起身跟徐璈平视,眉梢微挑:“大哥,在路上玩儿得还开心吗?” 徐璈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应付道:“还行。” 反正该游览的山光水色都看得差不多了,有缺憾也不是很大,可以忍受。 徐明辉笑得更加和善,微妙道:“尚可就好,我之前还担心大哥游玩不可尽心,那到底是可惜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可算是日夜把你给盼到了啊。” 徐璈:“……” 感觉不太妙。 第588章 你以为,他们会坐以待毙么? 早在徐家人从西北起程的那日起,徐明辉就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抵达的时间。 得知不日即将顺利抵达岭南,徐明辉早早地安排好了手头的事儿,特意把时间腾出来了,赶先一步到了岭南外的六十里地等候。 可等待的时间比他预想的久。 整整晚了八日。 徐明辉不管细想这八日里徐璈不顾自己的焦灼,带着全家老少游山玩水到底有多快活,但现在好不容易见到徐璈了,他的确是很想把这人撕了嚼吧嚼吧连皮带骨都吞了解恨。 徐璈自己理不直气也壮,对上徐明辉眼中几乎跃然而燃起的愤怒满脸淡然。 徐明辉眉眼含笑声声咬牙,看起来下一秒就很有可能会咬在徐璈的身上。 谢夫人是第一次见徐明辉,小动物似的直觉察觉到气氛不对,有些不可说的紧张:“夏夏,他们这是……这不会出事儿吧?” 桑枝夏早已见惯不怪,不以为意地说:“这兄弟俩针尖对麦芒一贯如此,就没有看对方顺眼的时候。” “娘,你别管,任他们去。”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他们撸袖子打一架。 但徐明辉脑子厉害拳脚略弱,真打起来他不是徐璈的对手,桑枝夏对此很放心。 谢夫人满脸的匪夷所思,仿佛是不敢相信还能这么处理。 可转眼一看,发现其他人都是这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这才勉强摁下了心神。 糯糯和元宝在的时候,徐明辉碍于二叔叔的体面,勉强维持着和蔼的面孔,等两个小家伙被老爷子带走,徐明辉立马就忍无可忍了。 徐明辉已经彻底忍不下去了。 “我早就在信中说过了,让你尽早到地方,此处万般杂事等着你来捋出头绪,你这一路上招猫逗狗赏花看月的倒是好闲情逸致,合着我跟你说那么多全都是白说了?” 徐璈掏了掏耳朵,懒懒地说:“只是晚了几日,至于?” “几日?” 徐明辉脸上的温雅彻底破裂,难以置信地说:“你管迟了二十多天叫几日?” “徐璈你……” “没大没小的浑叫什么?” 徐璈拿出大哥之尊睥睨而下,在徐明辉气红了的脸上轻飘飘一扫,用只有徐明辉能听到的声音说:“不就是岭南王要不行了么?至于这么急赤白脸的?” “你还敢说!” 徐明辉急得心头冒火嘴里也疯狂长燎泡,叉腰气急开口就是喷:“老王爷的身子早就垮了,之前被朝中宣召去了一趟京都,为了避人耳目用了些狠药,现在……” 徐明辉话声戛然而顿,避讳什么似的没往下说,深深吸气后哑着嗓子说:“徐璈,我没跟你说笑。” “老王爷要是走在了皇帝的前头,那就什么都容不得我们再多合计,什么都必须提前了。” 老王爷在一日,岭南王权就稳固一日。 江遇白这个在皇家玉碟上早就死了的人,也依旧是岭南千尊万贵的小王爷。 可老王爷一旦身死,江遇白在朝廷的敕封下继承王位名不正言不顺,朝廷大可以岭南王无后为由头,收复岭南之权。 要想保住岭南王权,唯一剩下的出路就是在没有任何大义之理的情形下,直接反了。 可直接当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这样的局面跟他们所有人之前设想的都不一样! 想要把战乱的影响降到最低,要想天下臣民顺服,江遇白就必须占着家国大义! 天下人无数张嘴,要是不能设法把这些嘴堵住,那喷出的唾沫星子就能致朝局动荡多年! 这样的乱象是他们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可怕! 眼看着徐明辉的额角都浸出了一层冷汗,徐璈无奈道:“我只说了一句,你怎么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 “你……”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那也只是猜想,不是么?” 徐璈手掌下压强行止住了徐明辉到了嘴边的咆哮,低声说:“你也说了,唯恐老王爷走在了皇帝前头,可那要是反过来了呢?” 徐明辉猛地一顿。 徐璈眼底浮起深深的冷色:“你我想得到的,老王爷和江遇白也想得到。” “放心,他们既然是敢冒天下大不违起这样的局,他们就不可能毫无准备。” 皇帝或许命数暂时还没到绝的时候,但那又如何? 一旦老王爷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熬不过了,就算是为了江遇白铺路,老王爷也会不惜代价把阻碍铲平。 毕竟…… 徐璈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微妙道:“我们掺和进来才几年?人家父子为此筹谋了多少年?” “你以为,他们会坐以待毙么?” 江遇白的确是从未想过坐以待毙。 老王爷的病榻前,一身素衣的江遇白把乌漆嘛黑的药碗举起,低声说:“父王,您再喝一点儿吧,大夫说……” “我知道。” 老王爷闭着眼摇头:“这些苦汁子对我没用了,灌下去再多都是白费。” “可是……” “我暂且还死不了,你早早地红了眼做什么?” 老王爷近乎宠溺地看着自己的独子,叹气道:“我听说徐家的人这几日就要到了?” 江遇白匆匆擦去眼角不明显的湿痕,低着头说:“是。” “徐明辉十日前就已经到外城八十里去迎了,只是人是今日才到的,后日等人到了外城,我会亲自出城去接。” 徐家老爷子对老王爷有为师之恩,当年巨变突然,老爷子和当时的嘉兴侯也曾在京都为老王爷斡旋出了三分余地。 大恩当前,如今的多加礼遇理所应当。 老王爷强压着咳嗽缓了缓,哑着嗓说:“恩师到了,我本该是亲自去迎的,只可恨这身子骨不中用了,你去倒也合适。” “老爷子和已故的嘉兴侯都是为父故交,可惜故人已往,再见艰难。” 老王爷说着话锋一转,突然笑道:“徐明辉倒腾出的农场现状如何了?他这一年多,可见成效?” 徐明辉一年多前孤身抵达岭南,带着一腔孤勇要在这片自古被中原嫌弃的多瘴多毒之地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但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在等后续。 毕竟黄口小儿都知道,岭南自古多毒物,多瘴气,潮湿雨润,蛇虫横行。 这样的地方活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何以人力抵抗地势天时,何来奇迹? 但徐明辉对这些闲言碎语一概都当作听不见,到了岭南后也不结交王都权贵,带着人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 就算是江遇白偶尔想见他,都得自己翻山越岭地去林子里见。 老王爷除了徐明辉刚到岭南和过年时被拜访了两次,竟是再没见过徐明辉。 说起这个,江遇白的脸上泛起了几分笑,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说:“父王,徐明辉施行之策可行。” 第589章 跪伏如家犬,何来猛兽之姿? “农场那边我去亲自看过了,虽说前期铺山去林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开辟出的耕地依山势顺延往下,呈梯状,在农场中被人称作梯田。” “这些梯田单块儿的面积都不大,可众多山头蜿蜒顺下,总和之数惊人,引水灌溉和耕种之项也做得很顺利。” “月前我去看了一眼,梯田中秧苗繁盛,梯田两边移栽的果林也逐渐成型,既解决了雨大山崩的危机,又护住了梯田中的秧苗和耕土,实乃绝妙。” 开辟在山上的耕地之所以难以长期维系,最要命的一个问题就是,一旦雨水繁多的季节,耕土容易被雨水冲刷,山崩林垮后道路崎岖难行,不利耕种。 可徐明辉另辟蹊径,先是顺山势打造出了梯田,紧接着又在梯田的边上移栽大批果木成林。 容易被冲毁的路被遮掩在了林木之中,梯田被一圈林木以众星拱月之势拱卫其中,田地与林木结合,哪怕是在无常的天气变化下,耕地中的水土也都保留住了。 这样的法子岭南当地的老农不是没想到过,只是王都贵族不缺人力物力,有的良田沃土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法子。 耕地贫瘠稀少的普通人家倒是需要,可常人难有徐明辉的财力,点滴之处也难以成型适用。 徐明辉不惜成本投下巨额之数,耗费一年有余成效初显,成果看着已经很喜人了。 老王爷若有所思地说:“依你所见,你觉得他打造出的这个农场,可收获几何?” 江遇白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老王爷眸子骤缩:“当真?” “我觉得八分可信。” 江遇白解释道:“我在西北时进过徐家的农场,还跟着下地收割了几日,农场中所用的粮种与别处大为不同,一处亩产之量,是别处的三五倍不止。” “就算是头一年入岭南的土有些许不适应,但总归相差不会很大。” 有了这些多出的粮食,不光是造福了岭南当地的百姓,也是…… 江遇白飞快敛神,故作轻松地说:“父王,所以您只要安心把身子养好,照目前的架势,最多只需三五年。” “三五年后,我保证粮仓溢出岭南百姓家家户户存有余粮,军饷丰厚库房充盈。” “只要……” “你之前用漕运之便跟徐家的少夫人换来的买卖,现下如何了?” 老王爷一句不接江遇白的话,只挑着自己感兴趣的问。 江遇白心里急得不行,却又不得不顺着往下说:“都好。” “徐家少夫人聪慧过人,给出的商铺经营之方与别处的都有所不同,去年我与她商定后,借漕运之便,耗费半年将来往通道打通,如今相关商铺已经遍布南北,单是去年的半年之利,已远超数千万两。” 饶是老王爷是见过泼天富贵的人,此时也不由得为这小小商铺间的巨额之利震惊了一把。 “半年,便有数千万?” “有。” 江遇白仔细翻看过账册,低声说:“去年年底才打通南北之道,到我手中的就有三千二百万,而且我敢肯定,这个数还会往上增,长期绝不止如此。” 后备有粮,来路有银。 老王爷感慨一笑,唏嘘道:“如此说来,请动了一个徐家,倒是把最愁人的两处难题都解决了。” 凡是行军打仗,兴起战祸,最是紧缺的除了人,就是物。 实打实到手让人卖命的军饷,能让战士吃饱肚子的军粮。 二者齐全,何愁无人可用? 江遇白见老王爷难得提起了几分精神,赶紧又说:“不光如此。” “不久前西北出了点儿变故,太子设计让人从关外北狄人手中弄来了大批兵器,徐璈从中截取了一部分,也都送到了岭南。” “徐璈还在去年打通了一处无人知晓的关窍,帮我低价买入了一处铁矿的矿石。” “如今借助商队来往之便,从北地往岭南暗中运了许多铁矿之产,那些矿石都被我命专人纳入秘密打造,所制出的利器锋锐,绝不比朝中出产的差。” “父王,一切都朝着大好的形势在走,不论是兵马还是粮食银两,又或是武器,咱们什么也不缺,只要……” “只要你笼络得住人心。” 老王爷再次摆手打断江遇白的话,欣慰道:“徐家先祖百年前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平定四海后,又世代为皇族镇边关,累世之功,本该是随掌天下的皇族为簪缨豪贵,百世不落。” “只可惜皇族不幸,先后出了一对为一己之私乱朝纲引外敌,忠奸不分的皇家父子,这才至徐家世代铁胆傲骨沦落至此,不过……” “这也是老天看你我父子不易,给你的机会。” 老王爷再忍不住低低地咳了几声,不动声色地把掌心的血迹塞进被子里,强打起精神说:“遇白,你记住。” “猛兽当以恩庇之,以情动之,以心许诺之,令其信服拥护,但绝不可强求,也不可想磨去猛兽的傲骨,令其跪伏如家犬,那又何来猛兽之姿?” “你要敢知人善用,用者不疑,也当有雷霆手段,敢与猛兽交付真心,如此,才可成就君臣佳话,也可成就霸业天下。” 岭南正值用人之际,江遇白更是缺左膀右臂。 徐家来得正好。 有了一个徐家走在前头,京都中早已堆积无数不满的权贵世家,不乏会有跟风而向的人选。 只要把握好了时机,这天下也不愁无处可取。 老王爷掀起的眼中展露出一丝悍然的精光,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京都中闹出的无数笑话,也记住前人之训。” “我蛰伏在此,筹谋多年,把路给你铺出来了,唯愿你可替我去见四海升平之景,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江遇白心头大恸说不出话,跪在床上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老王爷见状好笑道:“罢了,你什么都懂,我多余跟你说这些。” “你先去忙吧,后日徐家人到了,我陪你去接。” 江遇白想也不想就说:“父王,您……” “遇白,听话。” 老王爷强势一摆手没让江遇白多说,缓缓呼出一口气笑道:“我的身子自己知道,出去一趟还没到撑不住的时候。” “下去吧。” 江遇白强忍着万般不安走远,老王爷靠在床头安静半晌,拉了拉床头的摇铃,不一会儿就从后头的暗室内走出了一个打扮怪异满头花白的老婆婆。 老婆婆神色复杂地看着老王爷,叹气道:“王爷,当真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 老王爷自嘲道:“大巫师,换生蛊入体,能让本王再活多久?” “一年。” 大巫师低声说:“一年内,您行走坐卧一如常人,但夜间必受蛊虫噬心之苦。” “一年后,药石无医,不得好死。” “一年啊……” 老王爷闭上眼露出个释怀的笑,坦然道:“足够了。” “开始吧。” 第590章 我看你被薅得还是不够疼 都已经到了岭南地界,徐家人其实也就不着急了。 再远的陌路都走完了,跋山涉水一家到此,再往前就是徐明辉相对熟悉的地方。 跟几年前的西北相比,起码这里还有徐明辉事先做下的各种铺垫,并不觉得心慌。 徐明辉从一开始的焦头烂额转变为淡定,也只花了短短半日。 徐璈说的是对的。 这世上其实还有人远比他们更为着急,也更不可能会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只要绝对冷静,其实他们在这种情形下,占据的是主动权。 徐明辉不再火急火燎地催着徐璈抓紧,紧绷许久的心神骤然放松,坐在草地上整个人看起来都懒洋洋的。 他甚至还有了闲心去逗弄糯糯和元宝。 两个小家伙对今日刚见面的二叔叔充满好奇,难得的没去捣乱,反而是围在徐明辉的身边玩闹。 徐璈这个老父亲忙里偷闲,终于找到机会往桑枝夏的身边蹭,捏着桑枝夏的手指小声嘀咕:“枝枝,你闺女刚扯我头发,你儿子还踹我脸。” 桑枝夏被他装出来的可怜兮兮气笑了:“感情闺女儿子只是我的?” 徐璈:“……” “你当初臭不要脸扬言要生八个的气势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就不想看孩子了?” 徐璈沉默一瞬,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我当时那就是年少无知,是我不知好歹大放厥词了。” “枝枝,咱们有这俩真的够了。” 当真是够够的了。 徐璈满腔初为人父的柔情在两个小崽儿夜以继日花样繁多的搞事中渐显疲惫,现在已经完全豪横不起来了,被现实打败得很无力。 桑枝夏忍着笑啧啧出声。 徐璈怅然唏嘘:“要不怎么说儿女都是父母的债呢?” “这就认输了?” “认输。” 徐璈指着自己现在都还隐隐作痛的头皮,木着脸说:“在被我大女儿小儿子合伙一起扯掉第三簇头发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输了。” 徐璈声情并茂地卖一通惨,为的就是能在桑枝夏这儿讨点儿实实在在的好处。 见桑枝夏抿着唇笑,徐璈眼珠一转,得寸进尺地说:“枝枝,等明日进了岭南王城,就跟在路上的时候不一样了。” “平时在路上住客栈你总说不方便,那等到了王城,总该……” “我看你被薅得还是不够疼。” 桑枝夏耳朵泛红没好气地横了徐璈一眼,掐了一下他的手背把贴附上来的爪子甩开,昂着脖子就绕过徐璈往另一边走。 徐璈捂着手,神色委屈:“枝枝,我……” “你等我说完啊!” 桑枝夏头也不回地走远,徐璈眼巴巴地要追却被抱住脚的元宝绊住了。 不远处的徐明辉看到元宝安全挂到了徐璈身上,牵着笑眼如弯月的糯糯无声冷笑:“该。” “乖?” 糯糯歪着小脑袋像是不理解二叔叔的话,徐明辉低头一看,面上针对徐璈的嘲色被风吹散,春风化雨似的笑得温柔,连嗓门儿都掐得柔了不止一个调儿。 “对呀,糯糯最乖。” “走,二叔叔带你去那边看鱼儿,懒得看你这个现眼的爹。” 今晚是入岭南王城前外宿的最后一宿。 因着距离王城尚有一段距离,徐璈选择地点时干脆就定在了城外的荒地上,左边邻着一条蜿蜒而过的小河,右边是一片不算茂密的树林。 帐篷搭了两圈。 女眷和孩子的帐篷被包在了最中间,外圈呈保护状散开的是方便行动的男子和护卫。 搭帐篷这活儿不用别人操心,徐明阳带着几个小子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鼓捣好。 许文秀她们需要打点的就是在野外的最后一餐饭。 有了前几个月的经历,在野外操持出一顿像样的饭,对她们而言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徐二婶一边检查徐璈搭好的临时灶台,一边快速吩咐:“天色还早呢,叫两个人拿上弓箭去林子里转转,最好是弄点儿能熬汤的回来。” 前日徐璈他们手气好,在林子里直接猎到了一头鹿,当天就吃的烤肉。 结果嘴上倒是吃得痛快了,可吃得多的内火重,桑延佑他们那群小子,现在的脑门上现在还好几个红包。 宋六点了两个护卫一起进了林子。 徐明阳等人搭好了帐篷,自告奋勇地蹦了起来:“娘,我们去抓鱼!” “大哥之前在路上给我们买的渔网还没用过呢,让我们去试试嘛!” 渔网? 徐二婶不是很确定地说:“那小河瞧着不深,能捞着鱼吗?” “能。” 桑枝夏把箱子里收好的锅碗等物拿出来摆好,笑着说:“我刚到的时候去看了一眼,指头大小的不少,石头缝底下说不定还有大的。” 这话一出跃跃欲试的几小只一蹦三尺高,欢呼着去翻渔网。 徐明辉见了有些好笑:“我和三叔过去看着他们。” 有两个大人看着,应当不会有事儿。 徐二婶嫌弃地摆手示意这几个泼猴儿赶紧滚蛋,找了块石头垫着放好砧板,一边切不久前路过一个乡镇买到的熏肉,一边好笑道:“你们还别说,之前我总觉得席天慕地的日子是乞丐过的,总要宽房敞屋体体面面的才好。” “可最近这几个月不知道是不是外头的风吹多了,竟是觉着这样的日子也很好。” 这一路从北向南走来,他们并不要求吃喝住行有多舒坦,更多的时候都是随意而为。 若是路过某处觉得景致好,确定是安全的,那干脆就找个平整的地方就地安营扎寨,慢悠悠地从山野林子寻些野味,去当地的农家户中买些当地的特色吃食,在荒草地上就能摆弄出一顿饭。 要是进了小镇城里,就溜溜达达地去街上晃晃,尝尝之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哪怕吃进嘴里眼睛鼻子都能拧成一团,但新奇的滋味就是会让人很开心。 许文秀也在笑:“可不光是你觉得。” “其实仔细想想,空活了大半辈子,这么有滋味的日子,我也还是头一遭呢。” 年轻的时候是深宅贵女,出嫁了是高门之妇。 她们这样的人,生来就像是被圈禁在了四四方方的宅院之中,抬头可见的也只是眼前的四方天地。 要不是机缘巧合出了那么多变故,她们能声势浩大去最远的地方,无非就是城郊踏春上香的时候赏花,秋日在庭院中观雨。 除此外,哪怕是耗到了死的那一日,她们又还能看到什么呢? 同样有此感受的人深以为然地点头。 要不是走出了那四方宅院,谁又能想得到,外边的天地竟是这样的? 做饭的活儿闲话间也就做了,她们并不用桑枝夏带着点翠和画扇帮忙。 点翠和画扇帮着找来了柴火,转了一圈都被打发走了以后,走到桑枝夏的身后哭笑不得地说:“东家,大家都忙着,倒显得我们二人清闲了。” “我刚才在林子边看到一些蘑菇,要不我们去摘来熬汤?” 蘑菇? 桑枝夏眸子微亮,却摇头说:“你们不一定能辨得出是否有毒,我去吧。” “走么?采蘑菇去?” 第591章 徐璈的软饭是终于吃不下去了吗? 邀宠失败的徐璈一听这话立马重振旗鼓,抓起桑枝夏的手就要去找装蘑菇的篮子。 岭南之地雨水充沛,植被的种类也多得超乎想象。 只是在林子边缘走了一小圈,徐璈就发现了许多在西北不曾得见的树,其中有几种还长得形状颇为怪异。 徐璈一手拎着零散装了几个蘑菇的篮子,一手拨弄从枝头上坠下来的褐色果实,奇道:“这是何物?” “酸角。” 桑枝夏凑近看了看,抬手捏破酸角的外壳,正想往嘴里塞就被徐璈劈手夺了过去。 “枝枝!” 徐璈夺走了被捏破的酸角,呼吸都有些急了:“不熟物性,怎么能张嘴就试?” “这万一是有毒的,那……” “这没毒。”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这就是个寻常的果子,只是专长在湿热之地,在别处不容易得见罢了。” “不信的话,你尝尝?” 不熟悉是否有毒的东西,徐璈半点都不敢让桑枝夏碰。 但有用毒如神的齐老在,徐璈自己就没有不敢试的。 徐璈按桑枝夏说的扒去外壳咬了一口果肉,肉眼可见的眉心狠跳:“酸的?” “嗯嗯,很酸。” 桑枝夏装作没看到徐璈脸上被酸出的扭曲,欲盖弥彰地仰头看着被果子压得弯了腰的枝头,失笑道:“此物名叫酸角,滋味当然是以浓酸居多。” “就这么吃的话过于酸涩,不好入口,倒不如摘些回去,一会儿掺些蜜糖熬成酸角汤喝,用于消食开胃理应不错。” 徐璈一脸的敬谢不敏,默默吐出嘴里的东西还在衣摆上蹭了蹭手。 等桑枝夏作势要去摘的时候,直接说:“一个个摘多麻烦。” “枝枝你让开些,我去把这枝都掰了扛回去。” 徐璈下手无情,老大一串酸角树枝被他连叶带果都掰了下来,碍于拿着在林间行走不方便找蘑菇,就做了个标记暂时放在了原地,等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拿。 在顺着往里,徐璈接连从桑枝夏的嘴里听到了很多自己闻所未闻的名字。 “这叫八月瓜。” 桑枝夏指着藤上只剩下空壳的果子说:“八月瓜,九月炸,十月摘来只能逗娃娃,现在果肉都空了,看看就行,吃是不能吃了。” “那边高高的那个像拐杖一样的看到了么?那叫拐枣。” 桑枝夏想到徐璈惧酸的样儿,打趣道:“那个你可以尝尝,甜的不酸。” 桑枝夏的本意只是想跟徐璈介绍一下,谁知徐璈听了就觉得是她想要。 不光是给她摘了个能看不能吃的八月瓜,还脚下踏风蹭蹭蹭就蹿上了最高的拐枣树,在枝头站定后撸袖子就开始掰。 桑枝夏等着徐璈带着拐枣下树的时候,还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处挂满了红色浆果的小树枝。 徐璈抓着完整的一根树枝落地,把下巴搭在桑枝夏的肩上说:“枝枝,这又是什么?” “羊奶果。” 桑枝夏拿出手帕使劲儿擦去了红色果子表面的细小绒毛,看着徐璈的表情从警惕变为放松,乐道:“这个咱家糯糯估计会喜欢,可以再摘些。” 除了这些,桑枝夏还在林子里找到了成串的绿色野橄榄。 不过这个的绿太浓了,浓得一看就猜得到不可能是甜的,徐璈愣是没敢张嘴尝尝。 说好是来摘蘑菇的,结果蘑菇没找到几个,乱七八糟的野果倒是寻了不少。 桑枝夏拎着装满了羊奶果和野橄榄的篮子走在前头,想到那几个被徐璈嫌弃扔远的孤零零的蘑菇,轻声说:“岭南跟北地不一样,现在其实不是摘蘑菇的季节。” “要想采蘑菇,那必等清明前后,往往一场雷雨过后,松林中就会冒出许多蘑菇,那才是借助天时享野鲜的好时候。” 现在都已经临近十月了,蘑菇不多,但果木茂盛,只要能认得出找得到,嘴上的滋味其实也不会太少。 徐璈一肩扛着一根挂满果子的树枝,慢慢地跟在桑枝夏的身后说:“那也不急。” “等来年开春了,我寻个大的背篓咱们一起上山去找,找到的蘑菇全拿回家熬汤。” “你能吃多少?就要找那么多?” 桑枝夏好笑得不行扒开挡路的长草,自顾自地说:“岭南物博,但又恰巧是跟西北完全不同的物博。” “等咱们在这边安顿下来了,咱们再去寻空慢慢尝尝传闻中的诸多怪味。” “怪味?” 徐璈本能地不太想尝试奇怪的东西,不过看桑枝夏眼里的兴致勃勃,艰难地遏制住了摇头的冲动。 徐璈百感交集地点头:“好。” “等进城了,咱们专门腾出几日来四处转转,你想尝多怪的,我们都一起去。” 徐璈和桑枝夏进山下山一路闲话,轻松收获许多,气氛恬淡闲适。 此时的林子外头却是另一幅景象。 得知徐家人在城外的平原之处逗留迟迟未能入城,老王爷身子似是好了许多,当即就决定带着江遇白亲自来看看。 江遇白跟在便衣出行的老王爷身后跟几位长辈挨个问了礼,视线转悠一圈没看到熟悉的人,忍不住问:“锦惜,你大哥和大嫂呢?” 徐锦惜太小,既错过了进山采蘑菇,又被剥夺了去河里捞鱼的资格,正瘪嘴守着灶坑烧土豆吃。 她听到江遇白的话用小棍子扒拉出一个烧得黑黢黢的土豆,眼神询问确定江遇白不吃后,戳着土豆小大人似的深深叹气:“大哥大嫂玩儿去啦,他们去玩儿从来都不带我的!” “一个都不带我!” “又胡说。” 帮着做饭的徐嫣然已经出落出了大姑娘的模样,落落大方又不失礼数,对着江遇白客客气气地颔首一笑,低声数落不满的徐锦惜:“大哥大嫂进山带着你不安全,我不是都跟你解释过了吗?” “再说了,你在这儿把土豆烧得这么好,等大嫂他们回来正好能吃,这不是好事儿么?” 徐锦惜将信将疑地砸吧嘴,突然就觉得烧土豆好像也成了大功一件,美滋滋地又往灶坑里扔了几个土豆。 江遇白不太常见这样的场面,愣了下好笑得不行。 徐家的这些孩子,是真的跟他在王都中常见的不一样。 老王爷跟徐老爷子是旧相识,多年不见,今日在这样一个对二人而言都是异乡的地方重逢,坐下来自是无数唏嘘有数不尽的话说。 齐老性子孤僻冷傲,最是不耐跟这些身份显赫的人打交道,只是在注意到老王爷耳后的一块小小乌黑时,眸子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而后就抓着元宝去了另外一边。 多出来的人也没吃饭,荒郊野地寻不出更好的东西来待客,就只能是就地取材再多做些。 忙着做饭的人热火朝天,大大小小来往话声不断,掺在风里传入耳,又是另一番烟火之气。 徐璈和徐明辉都不在,甚至连黑心黑肚皮的陈菁安也没跟着徐家一行。 江遇白跟谁都找不到话说,索性袖子一挽就要去帮着徐锦惜烧土豆。 徐璈和桑枝夏满载归来时,看到的就是江遇白和徐锦惜一人捧着个黑乎乎的土豆子,一大一小脸上滚得都是黑烟。 要不是咧嘴露出的牙还是白的,桑枝夏一打眼愣是没看出来那是自己养了许多年的小妹妹! 桑枝夏有些被震撼到了。 江遇白扭头看着终于归来的徐璈和桑枝夏,再一看他们夫妻各自拿着的东西,也是真真被气笑了。 这算什么? 到了王都外不进去吃好的,这两口子是带着徐家老少一起,准备在这野林子里一起返璞归真? 这点儿不值钱的野果子也值得花那么长时间,徐璈这小子的软饭是终于吃不下去了吗??? 第592章 你对得起我吗你个混账! 江遇白最近一年都忙得脚打后脑勺那叫一个心力交瘁,再冷不丁一看徐璈满是闲适自在的荒野之趣,当场就气得脑门上蹦起了密密麻麻的青筋,恨不得当场就咬死徐璈撒气。 徐璈也没想到江遇白来了。 徐璈目光一转看到正坐在老爷子对面说话的人,呼吸微轻,低声说:“枝枝,那人应当是岭南王。” 虽说是一身看不出身份的便衣,但跟江遇白长相似三分,还能跟老爷子面对面坐着说笑,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桑枝夏没想到还没进岭南王都就见到了地位最尊贵的人,愣了下说:“那我们……” “不妨事儿。” 徐璈把两根果枝放在一个肩上扛着,牵住桑枝夏的手说:“照常行事就是,不必紧张。” 徐璈和桑枝夏装作没察觉到的样子走到前头,老王爷说到什么时候正笑得感慨,转头看到联袂而来的一对璧人,面上笑色更浓。 “想来这就是我那不曾见过的侄儿和侄媳妇儿了?” 老爷子好笑道:“都是不中用的小辈,王爷这般抬举作甚?” “璈儿,夏丫头,还不快过来给王爷见礼?” 老爷子一语道破老王爷的身份,徐璈和桑枝夏从善如流地上前行礼。 老王爷赶紧让人拦住,温和道:“出门在外,不拘那么多礼数,道声好就行。” “我与你们已故的父亲是总角之交,按理说你们当唤我一声伯父,不必见外。” 徐璈垂首说礼不可废。 老王爷好笑道:“璈小子是跟我多年不见生疏了,你小时候跟遇白一起去捞我养的鱼烤着吃的时候,可没有这般拘束。” 江遇白溜达着往前勾住徐璈的胳膊,冷笑道:“可说呢,鼓捣我去捞了我父王的鱼,自己一口不吃害得我跑了多日的肚子,父王您还帮着记着仇呢?” “我那是帮你记仇吗?” 老王爷哭笑不得地说:“哪儿都有你的事儿。” 江遇白仗着自己的面皮厚不怕被人笑话,三言两句间拉扯出过去了很多年的一些小事儿,说笑间就把看不见的身份隔阂抹了,只剩下故人重逢的轻松。 老王爷满意地看着徐璈,再看到他始终牵着桑枝夏没松开的手,眼底迅速滑过一丝不为人知的恸色。 “夫妇和睦,互帮互持,如此甚好。” 老王爷说着摘下了腰间戴着的玉佩,一分为二拆开了分别递给徐璈和桑枝夏:“今日来得仓促,也没来得及带什么好的,这对鸳鸯佩是王妃当年的嫁妆,王妃故去后,就只有我戴着了。” “如今给了你们,倒是正好。” 故去老王妃的遗物,这样的东西已经不是可以用价值来形容的了。 徐璈和桑枝夏面色一肃就要婉拒,谁知老王爷却说:“长者赐,不可辞。” “能得见晚辈和睦,想来也是王妃九泉之下想看到的,伯父的这点儿面子,你们都不肯给么?” “既是王爷给的,收下便是。” 老爷子低叹道:“好生收着,切莫辜负了王爷和王妃一番心意。”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记起曾经的岭南王妃了。 除了老爷子,大约也无人知道,曾经的岭南王夫妇情深甚笃,生死难越。 当年若非是王妃大义,那…… 老爷子心情复杂地示意徐璈和桑枝夏先去收拾一下,等老王爷神色平静了许多后才低声说:“这么多年了,王爷这些年,身边就不曾再有伺候的人?” “徐叔。” 老王爷苦笑道:“学生怎么敢有呢?多活一日都唯恐是多一分辜负,我……” “王爷此言差矣。” 老爷子不赞成地说:“王妃当年舍生取义,为的就是为王爷搏出一线生机。” “如今王爷康健,曾经的稚子长成,王爷若真是感念,就当更为珍重自身,否则才是辜负了王妃的一番情谊。” 老王爷自嘲一笑不再说了。 老爷子看着曾经意气风发满腔壮志的学生才至中年就满头花白之发,比起自己老态更甚,也不免得为此多了几分心酸。 造化弄人啊…… 江遇白特意来了一趟,自然是有话要跟徐璈说。 桑枝夏寻了个由头带着徐嫣然和徐锦惜去倒腾掰回来的果枝,江遇白缓缓呼出一口气,撞了一下徐璈的肩膀说:“徐璈,你知道我母妃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徐璈顿了顿,摇头说:“不知。” 当年出事儿时,他和江遇白都太小了。 记得起的内容中都是些年少时无关紧要的打闹,但关键之处却是毫不知情。 江遇白也不意外,只是眯着眼说:“我也是过了好多年才知道的。” “当年我父王遇刺,却被诬陷有勾结外敌的卖国之嫌,连带着我母妃也一起被关押宗人府,那时候我父王的伤其实就已经很严重了。” “但被人阻拦,无人前去医治。” 伤重的老王爷命悬一线,不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或许就会在监牢中丢了性命。 老王妃百般恳求仍是未能求来太医或是救命的伤药,还被人斥为小题大做。 然后…… 江遇白冷冷道:“我母妃为了能及时寻来太医为我父王诊治,簪子刺入心口,一连八下,血流尽,命数亡。” 徐璈瞳孔骤缩后呼吸滞住。 江遇白红着眼说:“我母妃死了,死状惨烈,宗人府的人见事态闹大,不敢再横加阻拦,这才上报于先皇,为我父王请来了太医。” 换句话说,老王爷的命,是用老王妃的命换来的。 若非是老王妃死得惨烈,狱中的人等不到救治,也活不到等查出清白。 随后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老王爷卖国之嫌虽清,可到底是遭受重创,身上数项大罪难明,哪怕是先皇明知他是被人构陷,可也已经来不及了。 先皇忌惮于后宫前朝如潮水般蜂拥而至的压力,不得不做了个折中的选项,将当时一度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惠王破例设为封地王,封在岭南之地,无诏不可离岭南半步。 江遇白微妙道:“先皇知道我父王是冤枉的,也知道我母妃死得冤枉,所以在封地上给了极大的宽容,不许我父王踏出岭南半步,其实也更像是另一种保护,否则的话……” 就当年那种情形,惠王一脉早已断绝,根本不会有如今的岭南王一脉。 徐璈不曾想往事竟是这般惨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王爷,那都过去了。” “过去了?” 江遇白讥诮道:“徐璈,那过不去。” “我母妃的惨死,我父王的冤屈,数十年来的隐忍,我父王如今的垂垂老态,这些可都是当今的手笔,这怎么过得去?” “我过不去的,你不也一样么?” 徐璈抿紧了唇没说话。 江遇白飞起眉梢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地说:“所以,我在一心谋天下之权,为此殚精竭虑睡不安寝,你在做什么?” 徐璈:“……” 江遇白出奇的愤怒:“小爷我苦苦等候,眼珠子都快望穿了秋水,你小子这一路上玩儿得挺开心?!” “你对得起我吗你个混账!” 第593章 我二婶知道你跟人私定终身的事儿吗? 江遇白的愤怒来得真情实感不掺半点水分。 要不是顾及到徐家这么多人都不远处看着呢,江遇白当真是觉得把徐璈一口咬死了都不解恨。 徐璈怎么能这样呢? 徐璈真的是太过分。 自己从西北回来以后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睡过一个好觉,连带着徐明辉在岭南都忙成了拉磨的驴,白天夜里就没有一刻是安生的时候。 他们在岭南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徐璈这个王八蛋在游山玩水领略山水风光。 他们在岭南累死累活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个来用,徐璈搂着娇妻抱着一双儿女在享天伦之乐。 这个王八蛋还去摘果子哄媳妇儿! 徐璈他根本就不顾兄弟的死活,他的心里只有媳妇儿! 江遇白宛如一个被抛弃的怨妇,在经过漫长且无望的等待后终于暴露了自己的彪悍一面,指着徐璈的手指抽得跟抽风了似的,痛心疾首地下了结论:“徐璈,你就是个畜生。” “你不是人!” 面对江遇白胡搅蛮缠的指责,徐璈显得非常冷静。 徐璈试图跟江遇白讲道理:“我不是让徐明辉过来帮你了么?” 江遇白完全不吃这套:“徐明辉是徐明辉,那都是人家徐明辉自己的本事,跟你有一文钱关系么?” “我在西北也没闲着,这一年不断送到岭南的银子和东西,那些难道就……” “我说的是你从西北离开以后的事儿,你少拿在西北时的功绩跟我纠缠。” 江遇白冷漠得很,木着脸说:“我早就帮你规划过了,从西北至此一路就算是不快马加鞭,以你们的脚程最多两个半月也到了。” “你自己想想,你花了多长时间?多出来的这些时间,你都花什么地方去了?” 江遇白控制不住地磨牙,手也很想去掐徐璈的脖子。 他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 徐璈压根就没想过瞒着他,一路看山看水闲逛体验各地风情,这人打心眼里就没急着来干活儿! 徐璈心头一阵无力,不耐道:“你……” “你少来。” 江遇白桀桀咬牙:“你就是完全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你不要掩饰!” 徐璈在漫长的沉默后,突然就变得理直气壮了。 江遇白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徐璈微微一笑:“你说的其实也对。” 这回无言以对的人变成了江遇白。 徐璈回以坦荡的对视,微笑道:“游山玩水那么开心,我管别人的死活做什么?” “其实仔细说起来,这一路上也不算尽兴,要不……” “你敢!” 徐璈挑眉冷笑:“我为何不敢?” 江遇白忍无可忍地跳了脚:“徐璈我跟你拼了!” “喔呦,这都多大了,怎么还打架?” 胡老爷子端着粗糙的茶碗抻长了脖子,看了一眼忍不住说:“徐璈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是不稳重。” 老王爷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又是好笑又是习以为常:“从小就是这样的,一旦对上就没有个能好好说话的时候,不必理会。” 老爷子笑眯眯地摇摇头没多话。 原本还吓了一跳的许文秀等人下意识地看向桑枝夏,结果正好看到桑枝夏带着徐嫣然和徐锦惜默默走远了些。 然后许文秀她们就不害怕了。 桑枝夏都没反应,那就是没事儿。 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尽管已经是尽力了,但荒野之地到底是比不得高宅大院里的花样繁多,摆出来的成品也没那么精致悦目。 徐三叔和徐明辉带着几个小子去抓到的鱼不少,小的下油锅炸得金黄酥脆,超过一指长的干脆炖了一锅鱼汤。 前去林子里的寻摸的人没猎到炖汤的山鸡,倒是逮了几只肥硕的野兔,剥皮洗干净抹了调料,在架子上烤得滋滋冒油。 切块的熏肉炒了晒干后又泡发的蕨菜,主食是一锅加了番薯丁的焖饭。 再加上在野地里找到的各种野菜淘洗过水后拌成的小菜,席天慕地的就是一餐。 因着人多,再加上出门在外带的器物不多,吃饭时甚至都分不出公筷和吃饭喝汤单独用的碗。 徐二婶她们本来是单独用碗碟给老王爷和江遇白分了一份儿,老王爷见状却摆手说:“自家人吃饭,这样倒是生分了。” “我和徐叔他们一起吃就好,至于遇白……” 老王爷含笑看着还在跟徐璈呛声的江遇白,失笑道:“年轻人自在一处,就不难为他们跟我们一起拘束了。” 菜色都是简单相同的,只是吃的时候都聚在一起不方便,勉强分成了几处。 老爷子和老王爷,与齐老胡老爷子他们几个年长辈分高的在一边,徐三叔在边上作陪。 许文秀她们这些女性长辈又在一处。 徐明阳他们几个小子挨了徐璈他们一起,江遇白纯属乱入。 糯糯和元宝还太小,吃不得过重的佐料,故而用单独的小锅给他们姐弟做了蒸蛋,还有被徐璈细细挑去了鱼刺的软绵鱼肉,混在蒸蛋里一起拌饭。 徐璈和桑枝夏一人的对面坐着个啊啊张嘴的胖娃娃,小勺子舀起拌饭递到嘴边,小娃娃就会嗷呜张嘴。 等嘴里的咽下去了,又两眼放光地盯着自己的小饭碗,眼冒星星地张大嘴等下一勺。 江遇白看得分外新奇,注意到徐明辉也笑得柔和,好笑道:“你也是才见着这双胖娃娃吧?跟你预想的差别大吗?” 徐明辉有些无奈:“这能有什么差别?” 两个娃娃虽是双生,可长相却不大相同。 糯糯是姐姐,五官精致更似徐璈,大气舒朗少几分女儿家常见的娇柔,却生得一双跟桑枝夏一模一样的圆圆杏眼,笑起来眼若星辰璀璨,娇憨可掬。 元宝是弟弟,眉眼偏像桑枝夏多几分精雕细琢的精致,可一双像极了徐璈的凤眸削弱了这种精致可能带来的女气,只是长大了或许会带出几分不太正经的风流之色。 两个胖娃娃继承了来自爹娘的出众相貌,性子古灵精怪又特色鲜明,这样的小娃娃超乎了可以预想的范围,但很难会忍得住不喜欢。 江遇白看似胡乱一语,说完了在徐明阳的震惊中飞快抢走了架子上刚烤好的兔肉,塞进嘴里含混道:“徐璈真的好福气。” 这话不是他第一次说了。 但每一次说,江遇白都控制不住的牙根泛酸:徐璈这小子怎么就那么好的福气? 徐明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片刻后玩味道:“小王爷何不期待一下,来日娶妻成家后会比这更甚呢?” “我?” “你在开什么玩笑?” 江遇白自嘲似的摇摇头,懒懒地说:“我啊,这辈子都指望不上这样的好福气了。” 徐璈能从一而终,是因为他一腔孤勇可以无所顾忌。 而桑枝夏恰好也是这样的性子,夫妇二人自然是一拍即合。 但他不一样啊…… 江遇白讥诮道:“不瞒你说,我要是遇得上一个要钱给钱要粮给粮的人,别说是择一人终老,就是卖身为奴我都干,可我这不是遇不上么?” “再者说,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情深不许只能是个笑话,要是看不破,那就不仅仅是伤身了。” 生来只想称孤道寡的人,想踏足帝王路,这样的一世情深艳羡即可,强求不可得。 徐明辉笑而不语没有接话。 江遇白突然捅咕了一下他的肩膀,调侃道:“我是没戏,不过你还有希望啊。” “等以后你们都成双成对的,那岂不是要给我羡慕惨了?” 徐明辉无奈似的低头笑笑,看着眼前不断跃起的火光,哭笑不得地说:“借小王爷的吉言吧。” 来日方长呢…… 徐明辉心头的感慨还未散去,江遇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抽气说:“不对啊徐明辉,你不是有心上人了么?” “南微微都在外宣扬跟你情深似海私定终身了,你俩还没成事儿呢?” 江遇白抬高嗓门这话一出,原本都在积极吃饭的大大小小纷纷侧目,场面顿时一静。 徐璈默默擦去糯糯嘴边的饭粒。 桑枝夏暗暗打量徐明辉的神色,小心道:“南微微?” 徐璈挑眉:“情深似海?” 徐明阳捧着碗张大了嘴:“私定终身?” 桑延佑和陈允看着对方不太敢插嘴。 徐明煦肆无忌惮地盯着面无表情的徐明辉,故作老成的唏嘘:“二哥,你这……比话本子还精彩呢?” “我二婶知道你跟人私定终身的事儿吗?” 恰逢徐二婶和徐三婶过来给他们加菜,听到这话徐二婶嗷就是一嗓子:“啥?!” “私定终身?!” 第594章 徐明辉,男人要有自己的的担当! 江遇白一句堪称很不负责的调侃,成功转移了在场老少的注意力。 只一瞬,原本只是微笑少言寡语的徐明辉瞬间就变成了视线汇聚的焦点,当之无愧的众矢之的。 眼看着其余人都围过来了,江遇白自知再在这里待着很有可能会被徐明辉灭口,抓起自己的饭碗果断脚下抹油跑了!, 徐明辉百口莫辩地看着脸色不善的徐二婶,心累扶额:“娘你听我解释,我……” “你个小浑蛋这一年多到底都背着我们干了什么?!” 徐二婶简直是怒不可遏。 有自己遭遇不良丈夫的经历在前,徐二婶对自己的两个儿子看管教育得可谓是极其严格,就是生怕会祸害了谁家的好姑娘,也怕再出负心薄幸的寡淡事儿。 但谁能想得到,徐明辉这么稳重的人,居然会干得出跟人私定终身这种混账事儿! 徐二婶怒得就要去扯徐明辉的耳朵了。 许文秀和徐三婶赶紧拦着,许文秀哭笑不得地说:“明辉也不小了,要是有中意的姑娘,其实考虑一下成家的事儿也合适了。” “是啊,二弟妹你急赤白脸地做什么?” 许文秀带着矜持的骄傲转头看了徐璈和桑枝夏一眼,戏谑道:“儿女婚事自有定数,我们当长辈的觉得好,不一定就那么合适。” “你看我家璈儿和夏夏,当初要不是璈儿执意死活不改,哪儿会有如今的好日子?” 桑枝夏没想到吃瓜还能吃到自己身上,耳廓一红,果断把话题朝着徐明辉的身上引:“话说这个南微微,到底是何许人也?” “明辉,你们真到私定终身那一步了?” 被许文秀抬了一手的徐璈笑得矜持,带着隐秘的得意不赞成地说:“你是男子,行事当光明磊落,躲躲藏藏的算怎么回事儿?” “对啊对啊。” 徐三婶笑眯眯的凑趣:“这一点还真的应该跟你大哥学。” “真要是喜欢,人家姑娘也对你中意,那也不可在名分定下来之前过多来往,否则对人家姑娘的名声不利,咱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提亲啊!” “没错!” 徐二婶叉着腰说:“就是要大大方方的才像样儿!” “你想想你大哥,当初为了娶你大嫂生生挨了你祖父一顿鞭子,被打了个半死也不改口,如此才是担当!” “私定终身坏姑娘名节这种混账事儿,你怎么敢做!” 涌上来的众人言语不断,只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把徐明辉不顾德行坏姑娘名节的罪给定了。 期间还掺杂了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不停煽风点火的徐璈:“二弟,不是大哥说你,你这样确实不行。” “姑娘家的名节何其要紧,你又不是不知道?” “想当初我心仪你大嫂,但全程一言不敢发,你大嫂甚至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等嫁过来好长时间以后,她才知道我早已心许,这样才像是个男人,知道么?” 徐明辉:“……” 桑枝夏:“……” 尽管徐明辉的瓜真的很好吃,桑枝夏也的确很想再听一听热闹。 但是直觉告诉桑枝夏,不能再坐下去了。 徐璈身后那根看不见的尾巴已经翘起来了! 桑枝夏不想再给徐璈表演的舞台,果断一把捂住了徐璈的嘴站起来说:“徐明阳他们用完的渔网还没来得及收拾,咱们过去收拾了。” 徐璈不想去。 徐明辉一直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当年他被老爷子一顿鞭子抽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这人还借着探病的由头,光明正大地去他的床边来了好一顿嘲讽。 徐璈当年攥着被子,艰难的隐忍含笑什么也没说。 但是! 不代表他不记仇! 非常记仇的徐璈推开桑枝夏捂嘴的手,火上浇油地又来了最后一句:“徐明辉,男人要有自己该有的担当,你不能逃避责任。” “你差不多得了啊。” 桑枝夏掐住徐璈的胳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警告。 对上徐明辉感激的眼神,桑枝夏忍笑说:“自求多福吧,二弟。” 徐璈在憋不住的笑中被桑枝夏拎着走了。 喜欢凑热闹的糯糯和元宝一人一边坐在徐明辉的腿上。 两小只明明什么都没听懂,但莫名就喜欢这股子紧张刺激的气氛,齐刷刷地仰头眼巴巴地望着徐明辉,小手还紧紧地揪着徐明辉的袖子,彻底压住了徐明辉想找借口遁走的可能。 徐璈和桑枝夏一走,就连徐明阳他们也都加入了拷问的乱局。 徐明阳心急如焚:“哥,我二嫂漂亮吗?” 桑延佑不服气地嘀咕:“任谁也没有我姐姐漂亮!” 此言一出,当场获得了在场几小只的认可点头。 陈允羞涩道:“夏姐姐就是很漂亮哇。” “没错没错!” 徐明煦先是附和了桑延佑扯远了的话,少年老成地撇撇嘴:“二哥,我还是觉得你草率了。” 徐嫣然拉着什么都不懂的徐锦惜,笑得脸颊微微发红又忍不住打趣:“二哥,你是真的要成亲了吗?” 徐明辉:“……” 徐明辉在一众灼灼的目光中,罕见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不知所措。 不远处,看似安乐吃喝闲聊的人也在悄悄竖起耳朵。 徐三叔听了好一会儿只勉强听到个南微微,好奇得抓心挠肝似的,忍了半天没忍住,凑近了小声问装聋作哑的江遇白:“小王爷,我家徐明辉真的跟人私定终身了吗?” “没看出来啊,这小子居然是这样的人!” 江遇白端着碗笑得有些艰难,心说早知道徐家人的反应这么大,他就不胡说了啊! 江遇白心虚的不敢看徐三叔热切的眼神。 老爷子凝神等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好奇说:“此事,可能当真?” “跟明辉有来往的那个姑娘,是谁家的?有与之相熟的人可来细说一下么?” 江遇白咬着嘴里的兔子肉食难下咽,顶着不远处徐明辉可能要掐死自己的可怕目光,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在老王爷齐老等人都齐齐好奇的视线中,心惊胆战地说:“我……其实略知一二。” 老爷子来了兴致:“哦?” “展开说说?” 第595章 徐明辉死了,他管着的事儿算谁的? 谣言到底是怎么展开的,徐明辉已经回想不起细节了。 但过去的一夜对他而言,痛苦是无形且伴随长久的。 在野地安营扎寨露宿的一晚结束,徐璈神清气爽地走出帐篷抻了个懒腰,走到河边洗脸就看到了在河滩上安静成了雕像的徐明辉。 徐明辉幽幽转头,眼下两处硕大的黑青莫名勾起了徐璈的笑意:“哎呦,这是辗转反侧思之如狂,一宿没睡呢?” 徐明辉眼中的幽怨几乎化作实质,皮笑肉不笑地说:“对啊,一宿没睡,一直想你呢。” 想当年怎么没找机会弄死徐璈。 想徐璈这个狗东西为什么现在还活着。 想自己的心慈手软到底换来了什么。 深刻反思之后,徐明辉真心实意地觉得:针对徐璈这样的人,自己还残留着最后一丁点良知,真的是太浪费了。 他早就应该知道的,他跟徐璈的宿命必定是你死我活! 必须死一个! 徐璈莫名被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豁楞起河水在脸上扑了扑,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别。” “我皮糙肉厚的禁不起你惦记,哪儿比得上你传闻中的红颜知己来得情真意切呢?” 跟信以为真的其余人不同,徐璈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江遇白是在瞎说。 但捕风捉影肯定有几分根据,只是事实绝对跟江遇白口中描述出的有很大差距。 但那又怎样? 徐明辉的热闹,他是疯了么不看? 徐璈揣着明白一心只想看好戏,此时欣赏着徐明辉肉眼可见的憔悴,越发觉得满意。 “话说你这思念也来得太如潮似水了,这么不加掩饰的么?” “一会儿让人见了,保不齐说嘴的人就更多了呢?” 那热闹岂不是更好看了? 徐璈眼里写满了期待,毫不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 徐明辉气得险些磨平了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我是不想睡么?” “你知道昨晚我被拷问到什么时候吗?” “你知道你一句脱口而出的男人必须有担当,给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徐二婶昨晚揪着他数落到夜半,好不容易等到徐二婶困了暂时歇火,徐明辉的脑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极度的恍惚之下,徐明辉甚至自己都开始不那么坚定,忍不住在心里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做了点儿什么…… 吹了一宿的河风绝对冷静之后,徐明辉面无表情地得出了自己痛定思痛的领悟:“徐璈,我早晚弄死你。” 话音落正好江遇白狗狗嗖嗖地往边上走,徐明辉木着脸总结:“还有你。” 江遇白:“……” 这话怎么说的? 江遇白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冲着徐璈使了个眼色,梗着脖子强行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是捕风捉影的说嘴。” “你跟南微微本来就是……” “算我求你了闭嘴行吗?” 徐明辉生无可恋地闭上眼说:“想看我跳河么?” “我要是跳下去淹死了,那可就是一了百了啊!” 徐明辉的死活可以不要紧。 但徐明辉死了,他管着的事儿算谁的? 江遇白识趣闭嘴。 徐璈也一改之前的刻薄恶毒,一把架住了江遇白果断就走:“小王爷咱们走,换个地方洗。” 江遇白深以为然:“我觉得,你说的对。” 聒噪的人终于走远,徐明辉对人性的最后一丝指望彻底破灭。 他早就该知道的,跟徐璈在一起玩儿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因为半道上出了徐明辉所谓的风流韵事,原本还在忐忑不知岭南王都会是什么样儿的徐家众人全都被转移了注意力。 再出发时,车队一切祥和全都向好,除了再一次被徐二婶她们抓进了马车的徐明辉。 桑枝夏掀起马车的车帘看向不远处的岭南王都。 徐璈策马近了些,低笑着说:“枝枝,别担心。” 哪怕这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哪怕这里是他们之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但也不必为此紧张忧虑。 桑枝夏想说自己不是担心,眼珠一转低低地笑了几声,趴在车窗上懒洋洋地说:“你别光顾着扭头说话,手上仔细着点儿。” 糯糯和元宝丁点儿大,本该是老老实实地跟桑枝夏一起在车里坐着。 可这两个小家伙在车里待不住,嗷嗷闹着要出去找爹爹。 桑枝夏没了办法把两个孩子一股脑扔给了徐璈。 徐璈在许文秀她们不赞成的目光中带着骑马去了。 万幸是徐璈胳膊长手也大,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勾了两个娃,看起来也分外从容半点不见吃力。 徐璈把扒拉着自己胳膊不安分探头的糯糯摁回来,抖了抖缰绳逗得糯糯哇呜出声,好笑道:“胆儿大,摔下去你才知道厉害。” 话说完闹着出来骑马的徐明阳和桑延佑幽幽侧目。 桑延佑很有身为小舅舅的自觉,瞪着眼说:“姐夫你摔一个试试?” “你敢把糯糯和元宝摔了,我……” 徐璈冷笑:“你怎么着?” 桑延佑突然回忆起了被徐璈折腾得生不如死的日子,脖子一哽气势有些不足了。 徐明阳拿出了当小三叔的架势,呵了一声说:“祖父会拎着鞭子捶你的哦。” 徐璈:“……” 徐明阳老神在在:“大哥,我劝你是小心再小心一点,不然的话……” “还有齐老他们看着呢,糯糯和元宝掉一根头发,你都得挨揍。” 惨遭威胁的徐璈一时间有些反驳不回去,桑枝夏忍笑把车帘放了下来,懒得去理会外头的吵吵嚷嚷。 徐家的人多,随行的车马也多。 入城的时候这么大的动静容易被人留意到,所以按照几个月前离开西北的安排,车马和人员都分了批次错时入城。 为了迎接徐家的人到来,按照老王爷的意思,本该是在王都内直接划出一处气派的大宅,也免得故人多受颠簸。 但这个提议被徐明辉婉拒了。 徐明辉历经万难终于挣扎下了马车,控制着缰绳走到徐璈的身边,低声说:“王都中构造不复杂,但东西南北四条街上各有所属。” “老王爷说赏的宅子在东向道,那边住着的都是岭南的权贵和大族,太过显眼。” 岭南王是在先皇仁慈下当今唯一的一个封地王,封地之上,自然又是另外一个小朝廷,所属的权贵和大族自然不少。 徐璈闻声眸色微动,笑道:“拒得好。” 徐家现在只是隐姓埋名的平头百姓,万事当以低调为主,不好当如此厚爱。 徐璈回想了一下徐明辉之前说的,挑眉道:“你给咱家选的位置,是南向道?” 徐明辉嗯了一声,对着前头人群来往的街口抬了抬下巴,勾唇笑了:“这不就到了。” 第596章 弟弟啊,你真的是长大了 老王爷和江遇白能亲自出城去迎,已经是给了徐家人莫大的面子。 知道徐家人初来乍到,有许多需归置安顿的地方,在城门外分头而行时江遇白特意跟徐璈说了,三日后见。 多给徐璈三日休整,这已经是小王爷忍耐的极限了。 倘若不是顾忌还有徐家其余人在场看着,江遇白更想做的其实是把徐璈当场捆走。 免得这个王八蛋还找机会消极怠工! 甩开了狗皮膏药似的江遇白,徐璈也终于走进了接下来或许要住很长时间的家宅大门。 徐明辉除了疑似在男女作风上出了些许差错,办事一直都很沉稳周到,很少出太大的纰漏。 关于徐家人抵达岭南后的住宅他前后考量许久,综合了多种可能的因素后才选定了地方。 哪怕还没来得及细看,但粗略扫过一眼,原本还心怀忐忑的人心中都安定了不少。 比预料之中的好很多。 徐明辉解释说:“外头的正门的门脸小,看起来是稍微小家子气了些,但小有小的好处。” 单是从外边看,这处宅子就像是个狭小的两进出的构造,然而内里乾坤不同。 徐明辉指了指左右两边的隔门:“我把左右两边的宅子都买下来了,互相打通以后相当于是完整的大小八个院子。” “正房内一前一后院,东西两侧各有三个稍小些的,平时都可以从这边的正门进出各院,但若是嫌麻烦,也可以从各自的院子后的侧门出入。” 仔细按面积大小论,徐明辉相当于是买下了这边的半条街那么宽的宅子。 但要不是走进来了,任谁在外头也看不出内里的究竟,大概率还会误以为这几家人只是寻常邻居,想不到更深的联系。 考虑到家中女眷众多的缘故,徐明辉在几个附院的构造上也做了改动。 徐璈和桑枝夏住的听花院,横亘在主院和另三个附院中间,等同于一道隔档,把或许不太愿意时常在人前露面的女眷们,挡在更为隐蔽安静的地方。 许文秀带着徐锦惜住在一处。 徐二婶住一处。 另一处则是让刘清芳单住一院。 就算是来往有宾客,或者是徐璈和桑枝夏需要在家里处理什么事儿,外头的响动也不会打扰到里头的人。 至于另一边的三个院子就不需要那么多的遮挡。 徐明辉笑道:“明阳和延佑陈允他们都大了,加上明煦几人正好住在一个院子里,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都方便,也能在一起做个伴儿,另一处是嫣然的。” 徐明辉显然知道徐嫣然跟着胡老爷子和齐老研学医毒双术天赋绝佳,顿了顿说:“按理说姑娘家的院子要往深处走,免得受惊扰,僻静最佳。” “但嫣然你既是有心想学点儿本事,那就不能一味地在闺房里躲着。” 书上所见再广,也不及亲身经历为佳。 早在还没出发之前,胡老爷子就说了让徐明辉帮他寻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开医馆。 徐嫣然身为胡老爷子的亲传弟子,自然是要跟着外出坐诊断病症抓药方的,太僻静了不好。 徐明辉想的跟徐嫣然的想法不谋而合。 徐嫣然大大方方地露出个笑,乖巧道:“多谢二哥。” “你能满意就好。” 徐明辉轻轻摸了摸徐嫣然的脑袋,接着说:“东侧院那边有大哥大嫂的听花院隔着,安静也无扰,西侧院这边就只能是托三叔三婶多费心了,住得近些,也能分神多盯着那几个小的。” “最外边这个听堂院,三叔和三婶瞧着还成么?” “成!” “这哪儿有不成的?” 徐三婶好笑道:“来之前我们还合计过全都挤在一处院子里呢,没成想你安排得这般周到,怎么都好。” 徐嫣然大了,理应单住一院。 他们夫妇紧挨着,还有徐明阳他们那群小狼崽子中间护着,徐嫣然自是处处稳妥。 徐三婶满意得不住说好,老爷子他们对徐明辉的安排也很满意。 正房宽敞,家中的三位长者结伴而居也不寂寥。 只是到底是地方大了,各处院落中的花草侍弄起来都算门事儿,再不添人就不合适了。 这一项徐明辉没自己做主,反而是说:“宅子是特意打扫过的,屋内的摆设和用具也都换了新的,直接住都很方便,只是采买下人的事儿我已经让人出去打听了,暂时还没定。” “我想着是等伯母和三婶你们都到了,再仔细看过后慢慢选。” “日子还长着呢,总也不急于这一时。” 许文秀等人连声称是,奔走一路也累了,各自按分好的院子先回了各屋休息。 桑枝夏却没能闲着。 在岭南开设农场一事,徐明辉走的每一步都稳稳当当,但步子之所以能走得这么稳,全是因为桑枝夏一直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 农场规模已成,期间的所有东西都不曾过桑枝夏的眼,徐明辉其实自己也心慌着不是很有底气。 糯糯和元宝都累了,被徐璈抱着进屋去睡觉。 桑枝夏看着徐明辉拿出早有准备的一箱子账册,哭笑不得地说:“你之前送回去的我都看了,这不都办得很好吗?” “其实不必给我送这么详细的,你看着觉得没问题,那就按你的意思办,你办事儿我还不放心么?” 徐明辉一板一眼的,严肃着脸说:“那也不成。” “农场是大嫂的产业,我只是帮着打理,既是把事儿做了,那就该有痕迹,总要等大嫂过目后再定别的。” 徐明辉对徐璈的杀心多年不减,与日俱增。 但在桑枝夏的面前,就是一个办事可靠还非常贴心的温和好弟弟。 桑枝夏不在,那他可一力破万难,独当一面都是小菜一碟。 但桑枝夏若在,万事必定先问桑枝夏的意思,绝不自己独断。 这样的自觉本该是值得让桑枝夏庆幸的,但桑枝夏现在只觉得好笑:“弟弟啊,你当真是长大了。” 徐明辉面不改色。 桑枝夏忍着笑说:“你就是想折腾你大哥不得清闲,也没必要这么急吼吼地来送账册吧?” 家里人都知道,徐璈虽然是不管农场和商铺的事儿,可但凡是桑枝夏一时处理不完的,剩下的就都是徐璈收尾。 桑枝夏今日刚到岭南才进了家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徐璈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累。 这些东西说是送来给桑枝夏看的,跟直接抓起来朝着徐璈的脸上砸,又有什么区别? 第597章 或许,可以再快一点 徐明辉对自己被揭穿的报复之心的很是淡然,镇定自若地说:“大哥能者多劳,想来也不在意在看顾孩子的闲暇做些正事儿。” “倒是大嫂的脸色看着有些憔悴,我在岭南这一年多凑巧得了些不错的滋补之物,一会儿就让徐明阳给大嫂送来。” 桑枝夏谢过他的好意,在徐明辉似乎出了口恶气的释然表情中,实在是没忍住,直接趴在厚厚的账册上就笑了起来。 徐璈安置好两个闹觉的小娃娃,出来看到那一堆险些能把人淹没的账册,面黑如墨。 “徐明辉故意的。” 桑枝夏托腮失笑:“知道他记仇,你之前还使劲儿折腾他?” 原本只是一句笑言,在徐璈不遗余力的粉饰下直接成了板上钉钉。 徐明辉吃了两日的唠叨,不找机会报复回来才有怪了。 桑枝夏从不掺手他们兄弟间的私仇,笑够了拨弄着账册的边角说:“招财和进宝什么时候到?等送到了,养在家里不合适吧?” 徐明阳当年从山里掏出来的两只虎崽子,被桑枝夏养得很好。 但除了桑枝夏和熟悉的家里人,在其余人面前那也是货真价实的猛兽之王。 他们离开西北,这俩崽子留在村里说不定就会是个不可控的麻烦,但随车马带着也不可取。 老虎就是老虎,哪怕是被桑枝夏养乖了性子的,生来对别的牲畜有威慑作用。 真随身带着,别说是路过所见可能会受到惊吓的人,就是他们的车马也没法走,原地就得趴窝。 所以出发前徐璈想了点儿法子,把这两个特殊的庞然大物用另一种不惊吓人的方式弄来。 徐璈挥手把那堆碍眼的账册推到边上,懒洋洋地说:“再过小半月理应也要到了。” “我跟徐明辉说过,他在农场的附近划出了一块林地,专门圈出来了,把这俩放进去撒欢正好。” 农场附近别的不多,大片大片的林子有的是。 把山林之王放归林子深处,倒也恰到好处。 徐璈说着有些嫌弃:“都说猛虎慑山林,从风似虎,可那俩都被养成了实实在在的大废物,半点不中用。” 要不是自小被养得娇惯了些,还过于黏糊桑枝夏和两个小娃娃,也不至于大老远的还要特地带来,直接原地放归省了多少事儿。 桑枝夏想到尝试过数次放归但都失败的过往,无奈道:“到底是自小就养着的。” “再说了,你之前不是还夸,有招财和进宝跟着没人敢近糯糯和元宝的身么?怎么现在就嫌弃上了?” 都说阴晴不定性格多变是女人的常态。 可她瞧着,徐璈这性子怎么比她的还漂浮不定? 徐璈撇撇嘴开始胡搅蛮缠:“枝枝,你偏心小的就算了,怎么连那种超了三百斤的都偏心?” “我哪儿有?”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推开徐璈的脑袋,完全不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你别闹。” “齐老先前跟我说一会儿有事儿找我们,安生等着。” “齐老?” 徐璈神色不明地眯了眯眼,把玩着桑枝夏的手指微妙道:“倒是难得。” “这位眼中竟然还有我这么个人活着呢。” 桑枝夏对这种类似的阴阳怪气早已习以为常,啧了一声幽幽道:“你就继续嘴欠嘛。” “齐老可不是徐明辉,要是因为嘴欠吃苦头了,记得别找我哼哼。” 徐璈在齐老手中吃多少亏都不长记性,见到人还是习惯性想嘴欠。 可注意到齐老眉眼间莫名的凝色,徐璈到了嘴边的挑衅戛然而止,沉沉地说:“外头风大,进屋说吧。” 徐璈嘴里说的是院里风大,可进了屋也不关门。 屋门大敞着一眼就看得到外头的情形,绝不会有人有机会偷听。 齐老对徐璈的谨慎很满意,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你们可曾听闻过换生蛊?” 徐璈对医毒一道皆是半点不通,闻言面露狐疑。 桑枝夏倒是在齐老给的毒典中偶然看到过,迟疑道:“换生蛊?” “我记得毒典记载这种邪术早已失传多年,本不该再有人会,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失传那都是糊弄外行人的。” 齐老嗤道:“实际上这种以死换生的邪术,自古以来会的人就秘成一派,人家不外传,外人自然就无从得知。” “我年轻时不知深浅,一度差点死在南疆,当时机缘巧合见过一次,可见还是有人会的。” 如果只是为了回忆陈年往事,齐老压根没必要都入夜了还赶着过来。 他特意提起…… 徐璈眸色微闪,试探道:“您可是在老王爷的身上看出了不妥?” 徐璈不知道什么是换生蛊。 但他看得出来老王爷的状态不对劲儿。 徐明辉不可能在这样重要的事情上跟徐璈扯谎,他说老王爷的身子不行了,那就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可昨日到今日,老王爷行走坐卧一如常人,看不出分毫病态。 这显然跟徐明辉之前跟徐璈提起的不相符。 齐老见徐璈还有着基本的敏锐,难得地笑了一下:“是。” “那老王爷病体累及多年,不用搭脉我都看得出他命不长了,可再观他言谈举止,又不似病重之人,这本就是蹊跷。” “而更要紧的是,我在他的耳后看到了换生蛊特有的印记。” 齐老隔空指了指徐璈的左耳,淡淡地说:“耳后的那一点黑痣,会随着换生蛊入体的时间逐渐向下蔓延,直到长至心口。” “一旦黑痣蔓延到心口,那可就真是大罗金仙来了也药石无医了。” 威风八面的唯一封地王,还是手握重兵有心蛰伏夺天下的人,本该是意气风发满腔雄心壮志。 但实际上,老王爷现在犹如行尸走肉无异。 他高高坐在自己的王座上,睁着眼,一日复一日的在等自己的死期。 齐老知道徐璈他们大老远奔波来此,为的是给徐家搏出另一条出路。 但老王爷命不久矣,要想把乱臣贼子的恶名甩开,或许就等不到来日方长了。 他们抵达岭南之后才发现,形势或许比想象中的更为严峻。 徐璈沉默了好一会儿,摩挲着指腹微不可闻地说:“那就不能再等了啊……” 或许,可以再快一点。 第598章 养不起那些闲人 一堆等着要办的事儿一时找不出头绪,迫在眉睫之下,桑枝夏和徐璈之前说好的花几日时间体验岭南风味一事儿暂时只能作罢。 许文秀本来是想着等全家人休整几日,都养好了精气神以后再慢慢商议采买下人的事儿,谁知只等了两日,全家就愣是找不出一个还有空的了。 徐璈被望眼欲穿的江遇白逮走了,整日不见踪影。 徐二婶一心记挂着绣庄的事儿,想着在岭南也开一处自己的铺子,天一亮就带着徐明辉指派来的两个人往外跑。 徐三婶也惦记着酒馆的事儿放不下。 徐三叔忙着考察徐明辉给预选的酿酒坊位置是否合适,徐三婶就要去打点采购各类酿酒器物,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就连徐嫣然和徐明阳他们都在忙里忙外地进进出出,全都在帮着胡老爷子筹办自己的医馆。 至于桑枝夏…… 许文秀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地叹了口气:“夏夏这孩子就更忙了。” “我听明辉的意思,在岭南这边办的农场也不小,从农场开创到现在足足一年多,夏夏都没机会来看看,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更是抽不出空了。” 徐明辉想让桑枝夏去看了掌掌眼,也好添几分往后不出错的底气。 桑枝夏想亲自看过后琢磨接下来的方向,事必躬亲两人一拍即合。 偏偏这边跟在西北时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那时农场就在村子边上,来往都用不上车马,溜溜达达的就到了。 可这边的农场距离家中甚远,光是坐车都要大半日,每日来回根本就不可行。 许文秀说完无奈道:“我听夏夏和璈儿的意思,来回跑的确是不方便,大概是想在农场那边住一段儿。” “等他们都去农场里住下了,这偌大的宅子可就只剩下咱们几个人作伴了。” 谢夫人无事是绝不外出的。 刘清芳本就有心低调不太愿意在人前露面,大多数时候进了自己的院子,那就是一步也不往外迈。 万幸是还有这两个人在家中跟自己作伴,否则的话…… 许文秀好笑道:“谁来陪着我逗糯糯和元宝玩儿呢?” 糯糯和元宝被一双爹娘放在了家里,小人儿家家的倒也不在意。 每日吃饱了睡,睡醒了就胡闹,仗着喜欢手欠的亲爹不在家,在一众长辈的纵容下过得不知有多开心。 谢夫人摆弄着手里的小衣裳说:“年轻人忙点也好,总比那窝在家里一心只晓得吃祖产的纨绔强。” “不过家里的主子虽多,但在家的时候不足,好像也用不上那么多下人?” 许文秀接了管家的活儿,当真是花了心思去拟了各类章程,想的是把家里各院都体体面面地操持起来,免得来了客人被人笑话。 她特意仿照之前在侯府时的规矩,又各类裁剪了大半,将各处的少爷小姐夫人所需的人手都罗列得仔仔细细。 可现在再想想,其实压根用不上。 许文秀叹道:“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我今儿请了你们来,就是想请你们帮我参详参详,这伺候的人手到底怎么配置才算是周全。” “我本来想得好好的,嫣然一日赶一日的大了,好好的姑娘,身边起码四个大丫鬟六个粗使丫鬟,还要有两个使唤的婆子,否则出去让人见了像什么样儿?” “可我这话刚提了个头儿,你们知道嫣然怎么回我的么?” 正在逗着糯糯玩鲁班锁的刘清芳好笑抬头:“怎么说的?” 许文秀被气笑了:“她说,自己在医馆里打下手,一月从她师父那里得了五两的工钱,实在是养不起这么多闲人。” “小姑娘巴巴地央了我就此作罢,说她那个院子一个闲人都不必放,她的工钱要攒着给我们大家伙儿买礼物呢,没有这样的冤枉钱可花。” 尽管谁都知道徐嫣然养不起这话是在说笑,养这些人的银子也压根不用她自己出。 偏徐嫣然说不必,徐三婶夫妇也允了,只说配两个粗使丫鬟即可,平时日里做些洗涮晾晒的粗活儿就好。 本该娇养着的小姐都这般了,徐明阳他们那个院住的全是一般糙小子,更好打发了。 许文秀合上自己之前拟的册子好笑道:“那边也配两个洗涮的婆子,在把厨房里的厨子婆子一次添置好,其余的大都可省了。” 谢夫人和刘清芳一早就说过不必配人,老爷子他们那边也嫌累赘。 至于徐二婶和徐三婶…… 这两人整日忙得不见踪影,只要换下来的脏衣裳有人洗干净晾晒折叠好,忙活到家有饭吃,那就什么意见也无。 桑枝夏和徐璈都时常不在家,而且点翠和画扇一直跟着很是得用,照料糯糯和元宝也妥帖得很,都说不必再添。 林林总总的合计下来,除了粗使婆子别的一概用不上。 许文秀的好一番心思,全都打了水漂。 谢夫人觉得好笑,勾了勾元宝的小手说:“既是暂时都用不上贴身的,那倒是给夫人省心了。” “其实家里人少也有少的好处,人多眼杂了,也比不得如今的自在。” “是这么个理儿。” 刘清芳笑着给许文秀宽心:“不如就选几个沉稳周到的大丫鬟,平日里就在夫人的院子里伺候着,一来是帮着照料糯糯和元宝,还有锦惜也是需照料的,二来是万一家中来了人,也好有个周全的规矩。” 总不能来了客人,扭头就让扫地的婆子去给客人倒茶吧? 再不行家里的主人直接上手,那瞧着也不合适。 许文秀无奈之下也只能如此,刘清芳见了赶紧说:“伺候糯糯和元宝的人,那可大意不得,需得好生选了才是。” “今日时辰尚早,不如先使人叫了牙婆来瞧瞧?” 许文秀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你说得对,是得选仔细了。” “我得慢慢选。” 这边家里的人张罗着选人,另一边的桑枝夏爬上了农场的最高处,逆着刺眼的阳光往下看了一圈,以手扇风的同时低声笑了。 “这梯田倒是比我起初预想的改造得更好。” 第599章 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专门用来种花 层层叠叠顺着山势往下,一层又一层的青绿在风中荡漾起了稻苗的清香。 艰难半日终于攀到高处的辛苦被清风涤荡,余下的都只是满腔的舒爽。 徐明辉不动声色地往边上侧身为桑枝夏挡住一部分太阳,擦了擦汗说:“把这边改出来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光是垫底的石头就拉来了不少,蜿蜒下去的道全是用碎石垫出来的。” “不过万幸是成效也尚可,不算白费。” 打造成型的梯田得天独厚,不管是承雨水沐阳光,还是耕种收割都方便了许多。 这样的改造,功利不在一时。 桑枝夏接过点翠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喘着气说:“你还搭了育种的暖棚?在哪儿呢?” “那边。” 说起暖棚徐明辉苦笑了一下:“我起初是想仿照之前在村里搭的那种,可此地的老农看过后,跟我说如此不行。” 徐明辉一边走在前头带路,一边解释说:“他们说岭南的气候湿热,搭建出的暖棚过于厚实防风,里头栽种出的秧苗也会被热死,就算是侥幸活了的,也会枯黄长不大。” “我于此道上并不相通,大多都是对着之前见过的照本宣科,故而一时拿不准,只是让人把地方辟出来了,单是搭了架子,还未覆膜。” 西北严寒,桑枝夏在搭建暖棚时花了许多心思,又是造暖渠,又是在蓬布上使了数层保暖防风的法子。 这才勉强让寒冷的西北在冬日也能见一抹暖棚中的绿色。 可因地制宜才是真正的良策。 桑枝夏点头说:“他们说得对,完全照搬也不妥当。” “咱们在西北时是为了防寒,在这边却只是为了抵御早晚明显的冷热变化,太厚了不适用。” 徐明辉受教地点头。 等转过几道山路到了地方,桑枝夏看着初具雏形的大棚挑眉笑了。 “有了这框架倒是好办了。” “我之前跟你提到的透光油布还记得么?” 徐明辉连忙点头:“记得,我收到信后试着找了找可买的地方,目前手里握着三家渠道。” “只要这边确定要了,不出五日就可以把东西全都送到。” 跟聪明人一起办事儿是真的会事半功倍。 桑枝夏赞赏地对着徐明辉笑了下,指了指不远处的许多架子说:“那就跟人说一声,明日准备开始把东西送来吧。” “只要一层透光的油布往架子上一盖,晚间盖住避寒,早上揭了纳光,这暖棚就是成了。” 换了个地方,暖棚的搭建和使用变得更为简单,成本也相应缩了不少。 当然,对桑枝夏的育苗培种的助力也不小。 桑枝夏在西北时苦于受气候所困,能下了功夫钻研的只有稻种。 可这里不同。 天然适合各类植被生长的地方,那就是天生的植物乐园。 在这里可以钻研增产的,就不光是稻米了。 桑枝夏蹲下捉住一株稻苗在掌心细看,拨了拨弄饱满的稻穗,笑着说:“今年为了打底,只赶得上一年一收了。” “但过了今年,明年这些梯田里都可以是一年两收。” 徐明辉在岭南待了一年多,有空的时候也去当地百姓的田间地头仔细看过。 听到这话,他愣了下意外道:“大嫂是说,此地也可做到一年收两季?” “当然可以。” 桑枝夏拍拍手站起来说:“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从年头到年尾都雨水充沛,少有天灾地旱,这样的地方都不能一年两季的话,别处就更难了。” “但关键是引水灌溉,一味地指着天水不现实。” 天热有天热的好处,但随之带来的困扰也是显而易见的。 “从山上引渠这法子不错,但到底是水量有限,耕地广了就难免会有灌溉不到位,单靠人力的话,杯水车薪得不偿失。” “还记得水车么?” 徐明辉垂首笑了:“记得。” 说起来他们离开了西北,可留在那里的水车会一直永不停歇地继续转动。 只要是水车转动的地方,就不愁灌溉无缘。 桑枝夏打了个响指说:“咱们之前在村里搭的水车,是为了可引动全村的灌溉之水,体积太大,也过于借助水势。” “当时留下的各类图纸和用材的册子都还留着,只是这边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了,那么大的水车不好安置,也用不上,可以改成小的,咱们可以请三叔帮忙。” 有徐三叔在,不愁打造不出想要的东西。 徐明辉点头之余有些好笑:“三叔最近忙着酿酒坊的事儿,大约是不太好请?” “好请。” 桑枝夏老神在在地说:“回头我拿几张果酒的方子去跟三叔换水车,你只管把打造水车要用的材料都备好就行。” “另外……” 桑枝夏揶揄道:“我们把三叔请走了,三婶大约是要急着骂人了,记得忍住。” 徐明辉摇头失笑,又带着桑枝夏转到了山脚,指着那边搭出来还空着的大片圈舍说:“那边是打算用来养牲畜的,在平地上也好照料打理。” “只是目前只养了些鸡鸭,大点儿的都还没动。” 今年农场里的稻子还没出,徐三叔酿酒坊专供猪食的酒糟也还没动静,早早地就把这种吃得多的家畜养上了,投入成本太大,不值当。 桑枝夏也很期待酿酒坊源源不绝的酒糟,笑道:“那就只等三叔了。” “我改天回去的时候顺带帮他们看看酒瓮,免得三婶数落人。” “对了,药植园的情况如何?” 徐明辉敛去散漫的笑意,正色道:“我正想跟大嫂说这个。” “大嫂,药植园这事儿,只怕还得请齐老前来帮着掌掌眼。” 岭南当地的药植丰富,全靠天生地养。 常见的各类药材,当地百姓缺钱了上山去找一找,医馆里缺药了也只管张贴出一张告示,隔不了两日就有人去寻了来卖。 从未有人尝试过种植。 徐明辉起初也试了试,但效果不尽人意。 “各类药材跟粮食不一样,有的喜阴喜潮,有的喜阳又还喜潮,人为圈出来的地方种出的效果很是一般,折损率极高。” “而且我们还不熟药性。” 徐明辉回想起之前走过的弯路,苦笑道:“在园圃中种的本来都是一种药材,但四周林木过旺,不知什么时候园圃中或是边缘就多了相生相克之物,好好的药转眼就变成了带毒的,长成了也不敢取用。” 故而尽管耗费了不少精力,但圈出来的药植园成效堪忧。 反正目前徐明辉只看到了流水似的不断投入的银子,至今没看到一文回头银。 桑枝夏沉吟一瞬,说:“这个简单。” “我下次回去就把齐老请来,药植园本来就是他想要的,请他来看看,顺便也带咱家嫣然来实地见见实物。” 药植跟别的植株不一样。 需熟知其习性,且必须要有足够的耐性。 就像桑枝夏在西北开辟出的药园,前后栽了那么多,临走时也只看到了地里的山参出了苗苗,收获至少还有三五年。 桑枝夏对这一块耐心十足,并不心急。 她今日特意出来,除了查看农场以外,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儿。 “明辉,你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专门用来种花么?” 徐明辉怎么也没想到桑枝夏说起的会是这个,一怔后错愕道:“种花?” “大嫂,家里的花园还是小了些么?” “不。” 桑枝夏失笑道:“不是花园小了,是花园里长出来的那些根本不够用。” “我想要的不是三两朵,是很多很多。” 能蔓延成山,能取之不尽的那种多。 第600章 能让吃饱的人变多,那将会是我们的荣幸 桑枝夏觉得因地制宜,根据所在地的土壤气候等综合因素,进而制定出合适的耕种计划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 其重要程度堪比种子的质量,细枝末节都不可模糊。 早在来岭南的路上她就想过了,粮食还是得接着种,还要扩大规模增大产量的继续种。 但也不能一味地只盯着粮食不放。 衣食住行,吃喝打扮,这些都是贯穿普通人生活的根本。 总要根据地势挖掘出的方方面面的优势,如此说来才不算是辜负了大地的深沉。 岭南就很适合种花。 对上徐明辉毫不掩饰的疑惑,桑枝夏解释说:“我说的花,不光是观赏用的花木,更多的是拿来用的。” “你知道我在西北开了个脂粉铺子的事儿吧?” 徐明辉点头:“知道。” 他还知道小小的一个脂粉铺子,加上农场猪鬃制成的妆刷,在西北当地简直掀起了一股狂热之风。 一盒看似其貌不扬的脂粉,成本的价格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但只要装进盒子再摆上货架,身价瞬间就能翻上好几倍。 而这还只是其中一项。 一年多的时间,脂粉铺子的进项已经快与皂花铺的收益齐平,而且还有继续上涨之势。 如此便可轻易看出,在花钱打扮自己这一项上,女人的确不分老少,的确都是很舍得花钱。 桑枝夏满意地唔了一声,失笑道:“制作上好的胭脂水粉,好的花材是必不可少的。” “但是在西北时,这一点咱们其实很缺。” 春夏暖和的时候,倒是可以组织人自行栽种,或者是去野外采取。 但更多的时候,所缺的花材只能是花大价钱从别处购买。 桑枝夏遗憾道:“但花花草草这种材料,在长的地方遍地都是也不值钱,可咱们花钱去买的时候就很贵,所以成本一直都打不下来。” “也是因为这一点受限,谢姨那边的买卖一直不太敢往外铺,始终局限在北城里。” 吃大户和薄利多销必须二者结合,只靠着一项,所得实在有限。 桑枝夏在西北时困于花材难得,不得已暂时舍弃了薄利多销,但现在完全可以试图捡起来。 毕竟…… 银子多了,谁没事儿去嫌烫手? 而且花草能做出来的,可不光只是胭脂水粉。 桑枝夏出发前,谢姨本来是想跟着的,可碍于西北的买卖撒不开手,只能遗憾作罢。 但得知桑枝夏来的地方是岭南,谢姨就特意花了不少心思整理出了一份儿独门的配方,交给桑枝夏时,只说上头的东西都可设法研制出来,开店红火绝不是难题。 桑枝夏在路上时闲着翻了一下,发现谢姨整理出的册子里从胭脂水粉到护肤花露,甚至是擦脸抹身体的脂膏香露都有详细说明,样样齐全。 至此,缺的就只是适用的花了。 徐明辉一知半解的没说话。 桑枝夏慢悠悠地说:“岭南是个花草天然的温床,在这里哪怕是随手撒出去一把花种,长出来的也比别的地方壮硕。” “咱们如今占据天时地利,只欠人和,当然要设法把之前的遗憾都弥补上,否则怎么对得起咱们一家来此地千里奔波?” 徐明辉被她的话逗笑了,轻声问:“地方可以找,大约也能合大嫂的心意。” “只是在花的品类一道上,大嫂可有心仪需指定的?” “想要的太多,一时间还真说不好具体要哪个。” 桑枝夏纠结了一下说:“要不这样,你先帮我把合适的地方找到,然后再定?” 徐明辉很好说话地点头。 他确定桑枝夏没有在花草上再补充的了,不紧不慢地说:“大嫂要是不急着回去,咱们再去看看茶山?” 桑枝夏这下是真的被徐明辉震住了。 桑枝夏意外地说:“你到岭南不是才一年多么?一年多做这么多事儿?” 农场里的铺路开梯田步步到位,单独划分出的去圈舍也样样齐整。 就连城中也都各自开了几个不算起眼的粮庄,地里的秧苗也长得极好,还有个尽管缺了药植,但铺设完整的药植园。 这都不算完,竟然还有个桑枝夏没看到的茶山? 桑枝夏叹为观止:“弟弟,你这个效率会让我们觉得很羞愧。” 因为对比下来,就显得她和徐璈好像很没正事儿! 徐明辉哭笑不得地说:“说到底我只是仿照大嫂在西北弄的照本宣科,拾人牙慧罢了,这怎么算我的功劳?” “咱们去瞧瞧?” 桑枝夏使劲儿点头:“走走走。” 跟药植园的惨淡不太相同,徐明辉口中随意说起的茶山,那真的是偌大的一片山头。 一眼都看不到边际的那种。 桑枝夏眼尖,扫了一眼就微妙道:“这些茶树,年份都应该在五年以上了吧?” “对。” 徐明辉玩味地笑了下,指尖滑过茶树上嫩嫩的尖芽,戏谑说:“准确地说,这茶山其实不是我来以后才有的。” “这原本是岭南王府的产业。” 徐明辉初到岭南时,前去王府拜见老王爷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老王爷得知他要开设农场一事后,没给别的,只说有一处荒山空着无用,不如给了徐明辉当见面礼。 徐明辉不觉得岭南王会真的拿一个荒废的山头糊弄自己。 但亲眼见到这片茶山的规模后,还是没忍住在心里暗暗抽了一口气。 尽管此处茶山的出产的茶叶比不得墨鼎山的墨茶那般价值千金,但如此广阔收成之数惊人,这是一份儿很重,但又不会让人觉得过分有压力的厚礼。 桑枝夏听完缓缓呼出一口气,眯眼打量着入目满眼的青绿,挑眉道:“既然是白得的,那就安心收着。” “这也是给咱们省事儿了。” 以后只要在原本的基础上再往外扩,得到的成果就会很好。 总比白手起家的强。 徐明辉苦笑道:“大嫂,这可不能算作是白得的。” “年前从西北运来的大批粮种,如今都已经在地里长得很好了,等那些粮食都长成收获,咱家的农场在收成上就不占优势了。” 优势这种东西,必然是别人没有只有自己有的才能算。 在西北时,农场中的粮食出产量是别人家的数倍,同样的耕地面积,农场得到的就会比别人多出许多。 多出来的,就是别人有不起的。 但现在粮种不再是他们独有的了。 桑枝夏为了卖江遇白一个好处,答应将增产的粮种送足一定数量。 而江遇白拿到这批得来不易的粮种后,没有在王府所属的庄子中尝试,反而是第一时间召集岭南当地的百姓,将这些粮种全都免费分发了下去。 只需再等两个月,地里的稻穗金黄到了秋收之时,受到粮种惠及的百姓就会发现,今年的收成比起往年好了不知几许。 而粮食余出变多,就会直接导致粮庄的生意变得惨淡。 农场中盛产的优势,也会消失得荡然无存。 听出徐明辉话中的担心,桑枝夏笑得坦然:“弟弟,粮食变多不是好事儿么?” “嗯?” 徐明辉错愕挑眉。 桑枝夏低低地笑了:“粮食的根本,本来就是用来饱肚子活命的。” “如果能让吃饱的人变多,那将会是我们的荣幸。” 第601章 你别把这些忘了,就没辜负她的心意 桑枝夏并不后悔把粮种分发出去,也并不介意丰产的粮种不再是自己独有。 她当初学会这些的时候,为的就是让更多的人吃饱饭,不再饿肚子。 之前碍于自保的积攒家底的缘故,她不得不多有隐瞒。 但现在不用了。 哪怕过了很长时间,但有些初心,从未改过。 桑枝夏洒然一笑,轻声说:“这里很适合粮食生长,有了更好的稻种,吃饱的人就会变得更多。” “你改天再见到小王爷的时候,可以直接告诉他,上次给的粮种不可自行再留种,否则次年的产量会减少不说,期间的病虫害也会加剧。” “但是不要紧,这样的粮种咱们每年都有。” 桑枝夏打了个响指,笑眯眯地说:“我们每年都会给当地百姓提供不要钱的粮种,以此确保无天灾人祸的情况下,付出过辛勤汗水的每一寸耕地都会年年丰收。” “春耕时节,但凡是有缺了种子的,都可以按照自家耕地的大小来领取所需的数量。” “我今日说的,一直作数。” 徐明辉哑然一瞬,惊愕地看着桑枝夏,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桑枝夏却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话。 个人的力量有限,再丰产的粮种,没有扩大到足够的范围,那也绝对谈不上是造福。 桑枝夏现在不那么缺钱了。 她也不想守财奴似的抱着秘密不撒手。 大大方方的,一起吃饱饭,一起做正途之事儿,这不是很好么? 桑枝夏浑身轻松,随手找了个采茶女用的筐子,准备进茶山找找有无遗漏的嫩芽。 要是找得到,她打算带回家亲自炒一盏茶叶,拿来给徐璈煮茶叶蛋。 茶山是依照山势而行,小道曲折,四周的遮挡众多。 所以桑枝夏和徐明辉在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拐角处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徐璈垂下眼没说话,被眼帘遮挡的眸子中却似有光华闪过。 江遇白紧紧地攥着拳头反复吸气又呼气,等胸腔跌宕的复杂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了,沙哑着嗓子说:“徐璈,你们能来我很开心。” “嫂夫人那边我不方便去多打扰,你记得帮我道一声谢。” “等有机会的话……” “我定亲自到嫂夫人跟前拜谢。” 对桑枝夏而言,分出去的粮种或许只是寻常之物。 因为这东西她压根不缺。 但对于其余人而言,不用付出更大的努力就能得到更多的粮食,就相当于是得到了更多活下去的希望。 人人都能吃饱饭,不再受饥饿丧命之苦。 这样曾经的奢念,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有望成真。 徐璈神色淡淡,看了江遇白一眼说:“她想听的不是你的感谢。” “我……” “江遇白。” 徐璈堪称是冒犯地直唤了江遇白的名字,在江遇白缓缓变轻的呼吸中,一字一顿地说:“别忘了你曾许诺过的。” “把你承诺过的事儿做到,把她辛苦得来的每一粒粮种都变成百姓碗里端着的饭,那才是你该做的。” 帝王昏庸,太子无道。 为此遭牵连受苦遭罪的不光是权臣世家。 百年忠臣的世家结局尚且惨淡,寻常百姓家中又该是何种景象? 徐璈唇边溢出一抹讥诮,嘲道:“我和枝枝去蜀地时,经历了一场蜀地的盐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上位者不仁,布衣遍布之地,处处皆苦。” “你别把这些忘了,就没辜负她的心意。” 徐璈说完懒得再理会执意跟着自己来这一趟的江遇白,袖子熟练地挽起,朝着桑枝夏和徐明辉走远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今日徐璈跟着江遇白去见了老王爷,为此特意换了身衣裳。 虽比不得世子冕服那么奢华,可上好的缎面做底,绣痕精良,还摘了过去几年一直换着戴的寻常发带,难得地戴了一顶玉冠,活脱脱的世家贵公子模样。 但就是这么贵气无双的人,此时站在青绿遍地的茶山之上,挽袖子撩裤腿的动作无比娴熟,三两下就收拾好了自己没了踪影。 江遇白站在原地静默良久,脑中不断回闪过自己在外游历多年所见之景,暗暗咬紧了牙关:“我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忘……” 徐璈追上来的时候,桑枝夏正指着茶树上长出来形状怪异,像果子又不像的东西说:“这叫茶包。” “你看上边这种黑的斑点就是被虫子爬过的,最好是拿回去洗了再吃,这种蜕皮了还表面干净的,摘下来擦一擦就……” “那也不能直接吃。” 徐璈冷着脸走过来,摁住桑枝夏作势要往嘴里塞的手,没好气道:“枝枝。” 桑枝夏被抓了个现行有点心虚,眼珠一通连滚底气不足地说:“这茶包就是茶树变异后长出的果子,擦一擦灰就挺干净的,怎么就不能吃了?” 桑枝夏说着还觉得自己挺占理:“同样的东西,茶叶摘回去也不洗,不都是好东西么?” 徐璈算是看出来了,在西北的时候,山野林地能找得到的稀奇玩意儿有限,桑枝夏勉强管住了手和嘴。 但到了岭南以后,这眼看着就控制不住了! 都当娘的人了,见着什么都想往嘴里捞! 徐璈面无表情地夺走了桑枝夏手里的茶包,把衣摆抓起来兜住了,粗着嗓子说:“回去给你洗了再吃。” 桑枝夏撇撇嘴不说话了,低头又去找剩下的茶包。 徐明辉要笑不笑地围观桑枝夏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半晌后很是中肯地得出结论:“元宝的性子,像大嫂。” 这小憋屈还忍着配合的样儿,就很像。 至于糯糯…… 徐明辉一言难尽地白了徐璈一眼,不是很情愿地想:我软软糯糯的小侄女明显更像她爹。 就徐璈这种的…… 徐明辉心中突然升起万般怅然,发愁得很。 小侄女要是长大了跟她爹这般霸道蛮横不讲道理,那可如何是好? 徐明辉抱着胳膊思绪一飞三千里,徐璈连着看了几眼有些来气:“你就这么杵着?” 太阳这么大,就好意思这么站着干看着? 徐明辉神色复杂地啧了一声,没反唇相讥,反而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徐璈的肩:“大哥,多攒点儿家底吧。” 徐糯糯长大了,大概率只能坐产找婿! 徐璈:“???” 徐明辉的脑子是不是有点儿什么毛病? 第602章 只要是他想走的,就不会越不过去 桑枝夏秉持着我尝了个新鲜,不管是不是很好吃,也想带回家给大家伙都尝尝的念头,带着徐璈和徐明辉在茶山里转悠了半天。 不对季节,哪怕是费了不小的劲儿,最后得到的收获也很有限。 徐璈扯起来的衣摆底儿都没兜满,但还是洗洗干净被桑枝夏叫人当天就送去了家里。 就连凑巧赶到了徐家拜访老爷子的江遇白都跟着尝了个新鲜,只是要说起具体滋味,那就只能说是众口难平。 一日转悠下来时间太晚了,桑枝夏他们索性就住在了农场里。 这边的摆设还不如在西北时的齐全,住的地方也简陋,是一座下层挑空的二层小竹楼。 徐明辉解释说:“这边天儿热,蛇虫鼠蚁横行,再加上地气潮热住久了人会不舒服,在林子里的屋舍大多都是这种构造。” “喏,这是驱蚊虫的香包,你一会儿拿了挂在屋里通风的地方,这样夜间就能稍微安生些。” 徐璈接过香包在手里搓了搓,挑剔道:“就一个?” “你还想要几个?” 徐明辉面无表情地说:“这一个还是我从别的地方特意翻出来的。” “要不是大嫂跟你一起来了,这一个我都懒得给你。” 就徐璈这样的,合该在这深山老林里被蚊虫咬得夜不成眠。 这货就活该。 徐明辉奔走一日自己也累得够呛,白了徐璈一眼转身要走,脚下刚动就被徐璈叫住了。 “我今日去岭南王府时,老王爷有意想给你在王都中封个文官当当,被我给拒了。” 此时受封为官,那就是打上了岭南王亲信的烙印,从此只属王府管辖,官职与朝廷正统一概无关。 哪怕日后江遇白得登大宝,徐明辉也不能再走朝廷选拔官员该走的清流正统路子,岭南王府曾经的印记永远都洗不干净。 不是说这样的印记不好,而是…… 徐璈摩挲着香包粗糙的针脚顿了顿,淡淡地说:“对你而言,起点过低了。” 文人自古两相轻。 这些读书走科举励志入内阁的文人学子,就跟打开圣贤书就被什么妖邪迷了眼蛊惑了心似的,外表看起来文文弱弱,实际上骨子里的傲气当真是比真金都真。 而且文人重出身。 正统科举为上选大道,世家举荐为下,附属得上则为最轻。 答应了老王爷的封赏,徐明辉眼下的路或许的确是平坦了许多,至少不用在泥地里到处打滚。 但起点就此低了,徐明辉往后再想以真才实学为自己正名儿,那就不容易了。 徐璈除了在桑枝夏的面前有耐性多解释几句,其余时间都是话我扔出去了,是否能领悟全看你的本事。 徐明辉等了半晌不见他说下一句,被气笑了:“拒的时候爽快,倒是很显文人格调傲骨,那你就不曾想过,万一我走不上你说的那条路呢?” 徐璈眸色淡淡的没接话。 徐明辉自嘲道:“大哥,科举一道自来是千难万险,人才辈出,比我有天分的人大有人在,这独木桥我万一要是闯不过去,你岂不是嚯嚯了我如今的大好前程?” 徐璈无视徐明辉话中的挑衅,淡淡地说:“闯不过考不出三甲就算了,在家种地吧蠢货。” 徐明辉:“……” 考不到三甲就是蠢货。 徐明辉是真的很想撬开徐璈的脑袋看看,这人是不是练武把脑子练坏了。 他以为状元是大白菜么? 那玩意儿是随手就能捡的? 徐明辉气得很想撸袖子掰断徐璈的脖子。 徐璈睥睨一眼用眼神示意:打不过就趁早别折腾。 徐璈懒得理会徐明辉的敢怒不敢言,把香包往上抛了抛,轻飘飘地说:“等农场这边你大嫂都接手了,你就回家好生温习吧。” “别在野地里浪了几年,就蹉跎得把什么都忘了。” 徐明辉呼吸渐轻,卸了什么劲儿似的靠在竹楼的扶手上,垂下眼说:“这边刚理出个头绪,大嫂全部接手的话会很忙,你舍得?” “那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儿。” 徐璈头也不回地说:“这事儿我跟祖父说过了,祖父是同意的。” “等你回去了,正好也能盯一下徐明阳他们几个小子的学业,祖父也好省省心。” 徐明辉被人当头踹了一脚似的暗暗龇牙,嫌弃得很明显地说:“那还不如让我在这儿种地呢。” 要不是嫡亲的孙子,就徐明阳那样的,早几年就被老爷子扔出书房了。 现在还多了个跟徐明阳并驾齐驱的桑延佑…… 谁想不开了愿意去盯他们啊? 徐璈嗤了一声不欲理会,徐明辉突然说:“大哥。” “那你呢?” 徐明辉被安排了回家走正统科举,那徐璈呢? 徐家举家至此,受了岭南王府莫大的照拂,单是靠桑枝夏送出去的粮种是不够的。 徐明辉敏锐地眯起了眼,声调莫名沉了下去:“你答应了老王爷什么?” 徐璈脚下微顿,不紧不慢地说:“我入军中。” “你……” 徐明辉喉头一紧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徐璈自己倒是很平静。 “徐家以军功起家,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当如此。” “我入军中,不该会让你感到意外。” 只是跟科举之路的千难万险相比,军中沙场直面的就是九死一生。 哪儿有什么好处是可以白得的? 最不可得的好处,那都是要用命去换的。 徐明辉自知再说什么都是矫情,默了一瞬低声说:“功高盖主是大忌,你别把这一项忘了就行。” “还有……” “糯糯和元宝还小呢,自己的脑袋自己盯紧了。” 徐璈嫌弃地啧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徐明辉可以滚蛋了,自己捏着香包去找桑枝夏美滋滋的献宝。 徐明辉看傻子似的默默无语,站在原地失神良久,悄无声息地下了二层小竹楼。 徐明辉其实能猜到徐璈的打算。 现在的情况特殊,就必须是徐璈先以战功起家,如此徐家才能在岭南王的面前立住脚。 但徐璈不能一直当冲锋在前的尖刀。 否则飞鸟尽良弓藏,徐家最终的结局仍是会走向落寞。 在徐璈需要暂避锋芒的时候,徐家就需要下一个人站出来,以另一种不那么惹眼的方式,帮徐家稳住根基,以求长久。 那个人就是他。 徐璈在帮他走一条更为宽广的路。 “走科举入内阁么?” 徐明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因为在地里翻滚太久而干涸开裂的手,讥诮道:“单看这手,谁还看得出这曾是用来握笔的?” “不过……” “谁又能认定,握过锄头的手,就再提不起笔呢?” 这条路是不好走。 但只要是他想走的,就不会越不过去。 第603章 垒出的地埂不是束缚,是往上的梯子 徐明辉相较徐璈单薄许多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靠在窗边的桑枝夏见了,头也不回地说:“你都跟他说了?” “说了。” 徐璈拿着香包四处找合适悬挂的地方,挂哪儿都不太满意,没好气道:“脑子挺好使,就是太抠。” 就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一次多带几个怎么了? 现在好了,挂哪儿都怕不长眼的蚊子去咬桑枝夏。 桑枝夏听到他的嘀咕有些好笑,趴在窗边慢条斯理地说:“那你呢?” “你什么时候去军中?” 早在今日去见老王爷之前,徐璈就跟桑枝夏仔细分析过接下来要走的路。 桑枝夏并不意外徐璈选择的去处会是军营。 毕竟对这人而言…… 桑枝夏垂下眼心想:山野田间对他都是埋没,子承父业,承袭祖志,千里奔袭的沙场才是徐璈建功立业的好去处。 徐璈一身掩盖在玩世不恭和不正经下的杀伐之气,军营战场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徐璈背对着桑枝夏终于选定了香包的最终去向,抬手一边仔细打结一边哼唧:“枝枝,我听说这边山里入了夜的蚊虫都特别凶。” “你要是被闹醒了,就叫我起来。” 桑枝夏故意狭促:“叫你起来顶什么用?让你张大嘴跟蚊子互咬么?” “那倒不至于。” 徐璈挂好了香包失笑道:“不过我刚找到了一柄蒲扇。” “等你睡着了我可以给你打扇驱蚊,保准不让你身上多一个包。” “今天走了一日腿酸吧?我在后头烧了水,来之前还找胡老爷子给了些泡脚活血的药草包,一会儿放点活血的药草泡一泡,我给你揉揉明天就不难受了。” 桑枝夏听出徐璈的避重就轻也不在意,只是懒懒地看着他径直忙碌。 等水盆中晕开的热气跟药草包中荡出的药香混合在鼻尖,桑枝夏低头看着徐璈的后脑勺一字一顿地说:“徐璈。” “嗯?” “是不是水太烫了?那要不我……” “你是打算等到自己要上战场的那一日,让我变成最后知道的那个人吗?” 徐璈欲盖弥彰的动作猛地一僵,水盆中飞溅而起的水花落在了他的衣摆上,晕出了一片深深浅浅的痕迹。 桑枝夏苦笑道:“你说过万事不瞒我的。” “怎么,现在到了我最该知道的一件事儿上,你是打算食言了吗?” 徐璈深深吸气后,重新握住了桑枝夏纤细又坚韧的小腿,在桑枝夏平静的注视中说:“枝枝,我不想让你过早地陷入担心,也是……” “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尽管都是早有准备的事儿,但真的到了要开口的这一日,徐璈发现还是过于高估了自己。 他其实一秒都不想离开桑枝夏和两个孩子。 越到了临近之日,越是难言。 桑枝夏安静地挑起眉梢。 徐璈在短暂的沉默后缓缓呼出一口气:“老王爷是希望能把兵戈之动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所以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会明着跟京都开战。” “但我不曾入过军营,空有纸上谈兵的能耐不算本事,近期就会先进军营,但这个阶段是没有危险的。” “不过我保证,就算是真的打起来了,我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所以别担心,好不好?” 话虽如此,可徐璈自己也清楚,随着自己入军营的那一刻起,桑枝夏悬着的心就不会有放下来的那一日。 徐璈自己也清楚自己的保证有多苍白无力,所以哪怕桑枝夏主动提起了,徐璈都在顾左右而言他。 桑枝夏还是静静的没出声。 徐璈顿了顿苦笑道:“枝枝,嫁给我以后,我好像就不曾让你真的过上过舒心的日子。” “会怨我吗?” “会啊。” 桑枝夏毫无征兆地一脚踹在徐璈的肩上,没好气地说:“当然会。” “例如你跟个河蚌一样死活撬不开嘴的时候,例如你在自己都没把握,却仍敢对着我煞有其事说保证的时候。” “还有就是……知道你什么时候最惹人烦吗?”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揪住徐璈的脸,使劲儿往两边扯了扯恼火道:“就是这样在我面前装可怜想糊弄事儿的时候。” “什么时候都这样。” “一遇上你不想细说的,一遇上你觉得为难的,转头就在我面前卖惨装可怜,你以为这样就能混过去了?” “你想得美。” 徐璈跟个碰瓷的一样,桑枝夏轻飘飘的一脚就把他踹得坐在了地上,被扯了脸蛋子揪了耳朵也不反抗,只小心翼翼地拿眼神往桑枝夏的脸瞟。 桑枝夏直接就被气笑了:“该说不说,徐明辉当真是生来好一双慧眼。”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谁吗?” 徐璈试探道:“糯糯?” “你也知道啊。” 桑枝夏伸长了手去扯徐璈的胳膊:“少装样儿,赶紧给我起来。” “你闺女这样还能说个可爱,你都这么大人了,惨兮兮的让人见了,以后还怎么有想去当将军的威严?” 徐璈想想自己古灵精怪的闺女,不由得也跟着乐了。 “枝枝,糯糯这样的时候,你都说心疼的。” “到我就不心疼了?” “疼哇。” 桑枝夏袖子一挽警告地龇牙:“我不光是心疼,还能现在就让你的肉也一起疼,要不要试试?” 徐璈卖惨装可怜失败,自己也不气馁,颠颠地爬起来又把不久前还踹自己的脚握在了手里,顺着经络慢慢地往上揉。 桑枝夏被他这一通胡搅蛮缠闹得简直没了脾气。 桑枝夏蹬了蹬徐璈:“想去就去,不必有什么顾虑。” “枝枝……” “我说的是认真的。” 桑枝夏靠在徐璈的肩上用头顶了顶他,轻轻地说:“好歹也是勤学苦练了小二十年的人,总跟着我在地里打转算怎么个事儿?” “总不能等糯糯和元宝长大了,人家问你爹娘都是做什么的呀?他们开口就是嘎嘣脆的一句俩种地的!” 桑枝夏自己说着就撑不住笑了,笑完了又感慨道:“当然,俩种地的当然也很值得骄傲,我们这样也能把孩子们养得很好,但他们的爹爹,不只是一个会种地的人啊。” “所以不管是我,又或者是我们的两个孩子,都不能成为把你困在田间地头的理由。” 徐璈低头在桑枝夏的眉间落下一个灼热的轻吻。 桑枝夏低笑道:“徐璈。” “我们用锄头和双手垒出的地埂不是束缚,那是往上的梯子。” “所以……” 桑枝夏难得主动地勾住了徐璈的后颈,在他的唇角落下一串细密的亲吻,轻轻地说:“放手去做你想做的。” “万一哪天厌了倦了不想干了,我们就回家接着种地。” “还是那句话,我种地养你哇。” 第604章 把嘴粘上就别说话啦 徐璈起初想得很好。 这次来农场跟桑枝夏说清楚自己即将不日入军中的事儿,空出来的两日就在农场这边陪着桑枝夏。 等把所剩无几的空闲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那再慢慢的回去。 只是事难随人愿。 第二天还没到中午,江遇白就派了人来,着急忙慌的似是找徐璈有急事儿。 徐璈跟着忙活一上午操持出的茶叶宴自己一口没吃上,走的时候连沾了泥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桑枝夏有心今天在茶山这边做点儿新鲜的吃食,昨晚就叫人跟许文秀她们提过。 今天把人都接过来一是为了认认路,免得以后到了自己家的地盘上都找不着北。 二就是为了能让全家人都凑个野趣儿,毕竟等过了这几日后,谁知道徐璈再得空会是什么时候? 眼看着徐璈被叫走了,许文秀许是怕桑枝夏失落,温声说:“璈儿他父亲当年也是这样。” “本来早早的就说好的事儿,但人都在饭桌边坐下了,筷子还没举起来,宫中或是军中有点什么事儿来人叫了,一刻也不能耽搁,马上就要回去。” 当年的嘉兴侯忙碌比起如今的徐璈更甚,时常一连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许文秀苦笑道:“我年轻的时候,远比不上你会给自己找趣儿,碍于诸多规矩,整日整日就在宅门之后眼巴巴地守着盼着,可后来也想通了。” “男人拼搏在外,那不光是为了咱们的小家,于国于社稷那也是为了大家,试着去理解一下,心里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桑枝夏其实不是失落徐璈被叫走,而是遗憾还没出锅的茶饼没让徐璈尝尝。 桑枝夏领了许文秀安慰的好意,失笑道:“婆婆,我知道的。” “你放心,等徐璈回来,我指定不跟他恼。” 许文秀被逗得好笑:“你就是恼了,那也是你们小夫妻的事儿,我才懒得过嘴呢。” “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个绿茶豆腐怎么做的来着?你过来瞧瞧我们弄的对不对。” 桑枝夏还没提起感伤的思绪就被先后的小事儿分散了注意力,小竹楼的灶台上陆续冒起的炊烟渐浓,随之而出的还有或高或低的笑声。 徐明辉亲自领着齐老和徐嫣然去了一趟药植园,等回来的时候,直言自己获益匪浅。 “我之前倒是没想到,在这山林环绕的地方想种些药草讲究这么多。” “你不接触此道,了解自然不深。” 齐老对除了徐璈以外的徐家孩子脾气都算尚可,不紧不慢地解释:“万物相生相克,这本是草植繁盛的根本。” “入药的东西跟别的不一样,需质洁品纯,一旦沾染杂质,那就容易被什么不清楚的东西污了药性,一不小心就会从药转变为毒,得不偿失。” 齐老说着话锋一转,没好气地剜了桑枝夏一眼说:“这些我都教过,瞧瞧你都记哪儿去了。” 就连徐嫣然今天跟着去转了一圈,都说得出些大概。 就算是不尽详细,但人家起码是知道一些的。 桑枝夏倒是好,自己一点儿招儿没想,开口就是急着把他往这边搬。 徐明辉有心想为桑枝夏解释几句,例如桑枝夏其实不是没想办法,而只是特意请了齐老过来确认。 谁知桑枝夏被数落了也不在意,笑得眉眼弯弯地说:“哎呦,这不是有山靠山吗?” “您到了这边往自己的后山园子里一蹿就是几日见不着人,我要是没点儿正经事儿,只怕还请不动您呢,我哪儿会愿意自己动脑子?” 齐老被她气笑了:“我看你是压根就没往脑子里记。” “七爷爷!” 话说着元宝和糯糯纷纷举着小手前来救娘,一口一个七爷爷叫得齐老瞬间笑得眯上了眼,刚蹲下就被糯糯往嘴里塞了块粘糊糊带着茶香的糯米团子。 糯糯笑眯眯的抱住齐老的脖子,说出的话却让人啼笑皆非:“糯的哦。” “把嘴粘上就不说话啦!” “唔唔唔!” 元宝飞快点头表示赞同,蹭蹭齐老古怪的脸,理直气壮地说:“说三哥小舅舅,不说娘亲!” 徐明阳:“……” 桑延佑:“……” 徐明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把面盆往桌上一放就要去揪小元宝过来算账。 可徐明阳还没动,就被徐嫣然摁住了胳膊:“我劝你冷静。” “我……” “糯糯和元宝就是往齐老嘴里塞泥巴,齐老也不会生气的。” 齐老对桑枝夏好,对桑枝夏生的这两个小崽儿更是翻了倍的好。 休说只是护娘心切,就是再干点儿别的,那也必须是老爷子心尖子上的小乖宝。 但徐明阳和桑延佑不一样哇。 这俩小子练得五大三粗一看就非常结实抗造的样子,就这样的跑到齐老的跟前去上赶着送菜,那就等同于…… “想想大哥被收拾的时候,马上就要吃饭了,我劝你俩不如去多劈点儿柴吧。” 徐嫣然劝完去洗手跟着包茶饺。 小楼下的空地里,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噼里啪啦劈柴的声音。 徐二婶忙得脚不沾地,扭头看了一眼奇道:“怎么又劈柴去了?不是说让他俩力气大的跟着揉面么?” 徐明煦小心翼翼地捏好手中小兔子的长耳朵,头也不抬地说:“去劈柴泄愤。” 徐二婶:“……” 徐锦惜仰起一张被糯米面糊花的脸,痛心疾首地说:“被糯糯和元宝辜负了,他们正伤心呢。” 徐二婶满头雾水找不到打转的地方,哭笑不得地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赶紧把你们要捏的捏好了,你三婶那边就要上锅蒸了,晚了可不单给你们弄。” 小竹楼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忙乱,等大的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小的把花猫似的脸蛋子洗干净,折腾了一上午的茶叶宴总算是能开席了。 今天在的都是自家人,也懒得再搞什么男女分桌分餐的麻烦,搬出了几张窄长的木桌,在院子里的空地排得长长的,全都混在一起坐。 桌上的饭菜多多少少都加了些新摘的嫩茶,哪怕是没在做的过程中加进去的,上桌前也都在顶上摆了几片做点缀。 沾茶的东西太小的娃娃吃不得,糯糯他们吃的是另外用花汁子染出了不同颜色面皮的鱼肉小馄饨。 山林中的疏影随风而动,耳畔可听虫鸣鸟叫,小竹楼后头凿渠引下来的山泉水声潺潺,混入小院中又是另一幅光景。 第605章 没了先辈余荫,你算什么东西? 饭饱酒酣,吃饱了的徐明阳和桑延佑把糯糯和元宝拎到边上去训话。 两人一个是当小三叔,一个是小舅舅,表情严肃语气严厉,一手举着小馄饨的碗喂吃的,一手还拿着手帕忙着擦嘴角。 桑枝夏忍着笑看了半天,也说不清糯糯和元宝到底是记住了耳朵里听到的话,还是只记住了嘴里的滋味。 忙了多日终于偷得半日清闲的徐三叔歪在椅子上说:“想想还是这样的日子有滋味儿。” “夏丫头,这竹楼窄了些,咱家要是都过来住一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只怕不太行,要不咱再扩一扩地方?” 这样的竹楼样式新奇,对他们而言都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 虽说山野之地荒僻比不得城里热闹,可这荒僻的地方,也有僻静的好啊。 桑枝夏笑着说:“我昨儿个还跟徐明辉说这事儿呢。” “这边地势受限,想要建多宽只怕是不行,不过往左右两边扩一扩问题不大,只是这改建该怎么弄比较合理,我们倒是拿不准。” “这有什么难的?” 徐三叔想也不想地说:“包在你三叔身上了!” “一会儿我在边上好好转转,回头弄好了你只管叫人来照着图弄,但凡出一点差错,那都算你三叔的本事不到家!” 桑枝夏乐不可支地连声说好。 徐三婶没好气道:“可算又让你逮住老本行了。” “人人都有正事儿,就你整日想着躲清闲,早上说的水车你别忘了,那可是急着用的东西。” 徐三叔赶紧拍胸口保证不出差错。 徐明阳恨铁不成钢地把糯糯和元宝的脑袋转过去对着自己,指着自己的脸痛心地说:“那个三叔不是你们的三叔,我才是小三叔。” “徐糯糯,徐元宝,你们看我!” “瞧瞧,小三叔急了呢。” 谢夫人好笑得不行地摇摇头,刘清芳看着在跟徐明辉争辩那个软趴趴的绿色糯米团子,到底是兔子还是狗的陈允,也无奈而笑。 “其实跟城里的宅子比起来,还是这里热闹。” 不是住得更好吃得更舒心,而是轻松。 这样轻松肆意的氛围,好像也只有这么多人都到齐了才会有。 只是这样的轻松快活,也不知还能见多久了…… 小竹楼实在不宽敞,再加上入了夜蚊虫扰人,小娃娃的皮肤娇嫩恐是受不住,吃过午饭闲扯休息到了日头渐西时,桑枝夏就收拾着准备要把这些人送走了。 桑枝夏自己倒是不走。 两边来回太麻烦,这边需要她赶紧上手的事儿多,她大概率要在这边住上一段时日。 许文秀和谢夫人先带着糯糯和元宝去了别处避开,齐老背着手说:“我就不走了。” “这边清净我喜欢,回去帮我转告老胡头儿,他徒弟我留下了,我带着嫣然丫头在这边多住几日。” 徐嫣然笑得眼尾弯弯都说好。 徐三婶好笑地拉着她叮嘱了几句不许添乱,转而跟桑枝夏一起把老爷子一起送到了门口。 老爷子拍了拍桑枝夏的肩,轻声说:“璈儿在外一切都好,你也不可疏忽了自己的身子。” “丫头,什么都不急,慢慢来。” 心急难成大事儿。 桑枝夏要做的事儿,更是半点心急不得。 老爷子相信以桑枝夏的心性能沉得住气,只是自家孩子自己晓得心疼,瞧着本该娇养在家中的孙媳在山中受苦,心情难免复杂。 桑枝夏乖巧地点头:“祖父放心,我有分寸。” “那就行。” “糯糯和元宝有你婆婆和你娘照看,家里不缺照顾的人,你的人不必再往他们的身边放,留在你身边照顾好你即可。” 老爷子难得多话,桑枝夏都一一应下了。 等把这些人都送上马车,目送车马在蜿蜒的山道上远去,一直不说话的点翠低声说:“渐渐起风了呢,老夫人她们之前叮嘱了半晌,务必不可大意让您受了山中的半点寒气,要不先回屋吧。” 桑枝夏笑着摆手没接画扇捧着的披风,眯眼望着天边逐渐西沉的金乌,缓缓呼出一口气。 “是啊,起风了呢……” “必须动手了。” 江遇白一脸沉沉,双手撑在桌边看着摊开的舆图,话声中掺了抹不去的冷意:“东宫被圈那位放出来了,不服的人太多。” “如今鲁王在京郊囤积兵马,瑞王在江南之地多有小动作,还有几个曾与当今陛下争锋的老王爷也不甘寂寞。” “再等下去,真等到当今殡天太子继位,不等咱们出手,这天下就要被搅得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兵戈大起并不是他们的目的。 可别人不这么想。 若有国丧,对这些人来说就是开战争夺天下的讯号。 长期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真正在意脚下蝼蚁生死的人,又能有几个? 跟徐璈一起被叫来的还有岭南王府多年的幕僚将领,江遇白的话音落地,这些人的面上浮现出的都是相似的激动和踊跃。 “小王爷,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岭南几十万兵马即刻便可直袭京都!” “没错。” “王爷为此已经苦等了太久,现在时机成熟,已经到了咱们该拔刀以报血仇的时候了!” 众口纷纭之下,头一次出现这里的徐璈沉默得异常突出。 另一个带着巾帽长相儒雅的男子见了,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说:“世子爷缄默不语,可是有不同的见地?” 徐璈并不意外这人能一口道破自己曾经的身份。 能出现在这里的,无疑都是效忠了岭南王半辈子的人,突然多出来一个他,会被质疑被探查都很正常。 无名之辈在这里站不住脚,也没资格开口说话。 江遇白为了让他的定位变得更名正言顺一些,势必要在这些人暗中探查的时候,相对的放出一些风声。 徐璈无视男子眼中暗暗的打量,不紧不慢地说:“过往浮名都是托先人之福所得,如今徐璈也只是一介布衣。” “薛先生不介意的话,唤我徐璈即可。” 被叫做薛先生的男子笑笑未语,徐璈视线落在展开的舆图上,淡淡地说:“见地谈不上,只是觉得还差点火候。” “差点火候?” 薛先生喃喃似地说了一句,边上暗中留意的人都纷纷转头。 有个身着甲胄的男子冷笑道:“时机已然成熟,差的还能是什么火候?” “难不成此等逆天改命的大事儿,还要再请个萨满巫师前来请神做法,择个风调雨顺的良辰吉日么?” 此言一出,在此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徐璈的脸上。 徐璈还没说话,甲胄男子就不屑道:“黄口小儿,稚见拙意。” “世子爷是靠的长辈余荫得的虚名,自己也不曾上过战场见过刀枪血肉,就你能说得出什么真知灼见?” “没了先辈余荫,你算什么东西?” 第606章 对我评头论足,你也配不上 身穿甲胄的男子瞧着年岁在四十上下,一脸浓密的络腮胡满脸横肉,煞气横生的眉眼间迸出都是直袭的徐璈的鄙夷与不屑。 跟在场的几位将领相比,单从外表看,徐璈属实跟武将不太沾边。 徐璈来得匆匆只穿了一身简洁的黑衣,身上并无多余的配饰,墨发泼洒用一根黑绸绣银祥云纹的发带束起。 小白脸似的一脸风流意气的俊俏,剑眉星目五官长得过分出挑,人也过分年轻。 就这样的一张脸,扔出去说是谁家的贵公子不会让人感到分毫意外。 毕竟周身的贵气一看就文文弱弱的,一看就知是金玉窝中金尊玉贵供养大的小少爷。 但要说他是个能上战场能提得动大刀的武将…… 那就好像是过于勉强了。 就没人见过这样的武将。 来自周遭的质疑不屑越发刺眼,甲胄男子更是哼笑出声:“娘们儿唧唧的,没事儿不如早些回家好生待着,吹吹风赏赏月,无病呻吟念几句酸诗多感慨一下人活而艰难就算了,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你……” “我来此得的王爷的许可,受的是小王爷的相邀,而非是你。”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徐璈淡淡一眼扫过,神色淡淡地看着冲自己怒目横视的人,嗤道:“左将军。” “我配不配,你说了不算。” “我是不是需要回家吟酸诗悼哀句,你说了也不算。” 眼看着左将军的脸色突变,徐璈不紧不慢地露出个笑,嘲道:“我算什么东西不好说。” “但你要开口就对我评头论足,你也配不上。” 就算不是徐家世子爷了又怎样? 徐璈能立在这儿,他靠的就不是曾经已成了云烟的过往身份。 不服气可以。 有质疑也可以。 不管是演武场还是真正的战场,什么时候想找他一较高下都行。 但不会是这里。 左将军被徐璈的话激怒虎目圆瞪,不顾身后人的阻拦抄起腰侧的大刀就朝着徐璈劈了过去! “竖子狂妄!” “左诚住手!” “铛!” 刀锋相撞空气陷入死寂,徐璈反手持匕往前逼近半步,左诚受到重创似的猛地往后一跌,握着长刀的手腕都在袖口下失控颤抖。 徐璈手腕一转匕首重新入袖。 围观了全程的江遇白眼底滑过一丝不明显的戏谑,故作严肃地说:“胡闹!” “徐璈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左将军是在我父王跟前效力了多年的老人,不管是就身份还是资历,都当是你我的前辈,怎可刀剑相向?” 徐璈眸色淡淡,垂首站定应了声:“小王爷训斥得是。” “不可无礼。” 江遇白掸了掸指尖,意味不明地说:“再有下次,这么想论个武艺高低,那就只能让你跟左将军去演武场上比高下了,到时候被折了傲气,可别怪我不帮你说情。” 徐璈从善如流地低头说是。 其余人见了,心情各自复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左诚虽然是先发制人先出手的那一个,但刚才在与徐璈一冲而散的交手中,左诚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占据上风。 真上了演武场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左诚十有八九不是徐璈的对手。 如此情形下江遇白还这么说…… 眼明心亮的人纷纷探出了徐璈在江遇白的面前地位与旁人不同,神色各异。 徐璈在众多暗藏打量的目光中,依旧面色平静。 左诚一时冲动想给徐璈一个下马威,威风没甩出来,反倒是被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扫了颜面,此时老脸很是挂不住。 不等江遇白再说什么,就恼火得敷衍地拱手行了个礼,粗着嗓门说:“小王爷,我在军中还有别的操练要进行,就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卑职告退。” 最先跟徐璈搭话的薛先生见状面色一变:“左诚!” “小王爷今日召我们前来是有要事相商,你怎么能……” “让开!” 左诚一把挥开阻拦去路的薛先生,掀起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其余想劝阻的人暗暗皱眉,徐璈目睹这一幕后,眉梢意味不明地扬了一下。 看样子江遇白这个小王爷,当得好像也并无那么顺心呐。 左诚负气而去,刚才还人声不断的大帐中顿时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静。 江遇白却像是没为左诚的失礼勾动半点怒火,只无奈道:“罢了。” “左将军是受父王倚重的老将,既然是心气不顺,那先回去歇歇也好,咱们继续。” 江遇白的宽容并未让人觉得气氛轻松分毫,反而是让原本还跃跃欲试的人都默默低头。 江遇白指尖在舆图上摩挲一圈没等到再有开口的,半晌后失笑道:“怎么一个个的都哑巴了?” “徐璈,你上前来。” 江遇白在主座上略一侧身,指着桌上摊开的舆图说:“你刚才与薛先生提了一句时机不至,我也想知道,你说欠缺的火候到底是什么。” “来,跟大家伙儿说说,也为我们解解惑。” 营帐中的商讨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等江遇白摆手示意众人可以告退时,大多数人看徐璈的眼神已经不太一样了。 尽管在场的人干的同样都是掉脑袋的事儿,但单就胆量而言…… 薛先生眸色复杂,心说这位小爷的胆儿的确是比一般人的大许多。 否则就刚刚的那话,旁人就是心里敢想,也不敢就这么明着说啊…… 徐璈冒了锋芒也没打算彰显自己的特殊,正要跟着人潮一起退,江遇白却突然说:“徐璈你等等,我有话跟你单独说。” 徐璈唇边一抿原地站定。 等剩下的人都走了,江遇白摆手让一直形同摆设的护卫出去看门,没骨头似的往椅子上懒懒一歪,长腿一抻就把边上的椅子踹到了徐璈的脚边。 “人多了就是麻烦,一个个的胡子头发一大把,抓出来一个更比一个事儿。” “快别站着了,我瞧着都觉得腿酸。” 徐璈瞥了秒变纨绔子的江遇白一眼,轻飘飘地说:“小王爷,礼不可废。” “啧。” “难得啊,你还有知道这个的时候。” 江遇白狭促地挤了挤眼睛,对着营帐外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微妙道:“刚才拔刀要砍你的那个人叫左诚,记住他的那张老脸了吗?” 徐璈:“……” “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遇白要笑不笑地往椅背上一靠,单手支着额角说:“我想说什么,别人不知道,兄弟你还不清楚么?” 徐璈无辜地回以一个眼神。 江遇白狞笑龇牙:“那老东西仗着跟着我父王的年时久,目中无人已经很多年了。” “我忍他很久了。” 第607章 在力所能及的所有地方 岭南王身为朝中地位特殊唯一的封地王,在岭南封地多年,内设其实俨然已经是个小朝廷的模式。 文臣武将一概不缺。 但类似左诚之流的货色,也不少。 这些人多年前都是王府的属臣,后来随着老王爷一路到了岭南,别的功劳多大不好说,但跟着老王爷的时间的确是一个更比一个久。 江遇白揉着眉心冷笑:“当年我父王被贬岭南改封号,手底下的能人折损不少。” “再加上初到岭南之地,处处都是紧着用人的地方,用人时才干为次,忠心为上,不得已破格提拔了许多德不配位的人。” 后岭南急需安定,老王爷哪怕明知这些人可能配不上眼下的尊荣,但还是给与了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人足够的体面。 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儿。 可问题出在,现在岭南王府做主的人换成了江遇白。 江遇白暗暗磨牙:“听调不听宣,阳奉阴违都是时常有之,像今日你见的这种情形,往日也不少。” “当着我父王的面儿,一个个乖顺得就像是搂草做窝的兔子,到了我的面前,就个个都耀武扬威,恨不得指着我的鼻子斥骂我不会做事儿。” “这样的人,忍一时是为了候得来长久,但忍一世,那就真真是我软弱了。” 所以今天左诚率先对徐璈出手,江遇白一开口阴阳怪气地就朝着徐璈这边帮衬。 他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之前在老王爷面前积攒下的情分,拿到他的面前可没那么管用。 徐璈闻言并不意外。 江遇白本来也不是什么无限忍让慈和的好人,等他的忍耐失去限度时,那就必定是刀锋见血之时。 不过……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徐璈对自己之前受的刁难一字不提,自己也全然没当回事儿,轻描淡写地说:“小王爷雄心壮志,自当有解决之法。” “我现在自身难保,就不跟着掺和了。” “你这话就说得很不讲义气了。” 江遇白嫌弃地瞪眼:“我被人蹬鼻子踩脸受气了,你就忍心这么看着?” 徐璈很想说自己忍心的,但江遇白没有给他这个气自己的机会。 江遇白斩钉截铁地说:“左诚这么多年早就被人捧得忘乎所以了,今儿在你这儿一招受损的气,他咽不下去。” “我跟你说这老小子肯定还要来找你的麻烦,你到时候把人逮住了不必留手,直接卯足了劲儿给我往死里揍!” 徐璈平静地注视着江遇白含恨的脸,少顷后头疼道:“为什么是我去揍?”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地位尴尬,身无寸功又……” “我知道啊。” 江遇白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我这不是在给你立功的机会了吗?” 徐璈:“……” “逮住机会把左诚那个老小子揍一遍,我给你记一大功。” “还有,你被看成眼中钉,跟你揍不揍左诚其实没有关系。” 江遇白怜悯地望着徐璈,苦口婆心:“这一点,居然还要我提醒你吗?” “兄弟啊,咱俩现在的处境那可谓是一样一样的,都这么被人欺脸羞辱了,你就忍得住不打回去?” “只管撒开手去揍,没弄死就是你的大功一件,等你把左诚收拾了,他的位置就是你的。” 江遇白在徐璈堪称无言以对的目光中笑得肆意,幽幽地说:“不过你要是没打过,那可就不能怪我了哦。” “反正左诚肯定是要报复你的,都占据了道德的高点要是还输了的话,我最多就是能背着人给你偷摸送点儿上好的金疮药了。” 江遇白这点儿为数不多的关怀,冲得徐璈一阵沉默,最后脸都是木的。 “那倒不必。” 江遇白舒心地笑了:“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啊。” “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 江遇白话锋一转,眸色凝下来轻轻地说:“我一会儿就回去跟我父王细说。” “如果我父王也认同可以如此的话,那估计就很快了。” 剑锋出窍不可再收。 等到那时…… 江遇白玩味挑眉:“你可别一直只是个小小的阵前先锋。” 徐璈敛敛衣襟出了营帐,随手找到一个大头兵问清自己被安排的住处,径直走了过去。 成七和成一已经早一步到了,正在临时搭建出的狭小帐子的外头候着。 按理说江遇白所在营帐中发生的争执不该传出他人耳,否则就是坏了规矩。 可托左诚这个不讲规矩的厚福,徐璈人还被江遇白留下了说话,外头的小将大头兵就都有了耳闻。 这个新来的仗着在小王爷的面前有几分体面,似乎很是不把营中老将当回事儿。 徐璈一路走来的侧目议论的人不少,其中还掺杂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瞪视。 成七和成一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此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少主,这些人……” “不必理会。” 徐璈摆手示意不用多提,看着被收拾过的帐子缓缓皱眉:“谁让你们来的?” “是……是属下不放心。” 成七底气不足地梗着脖子,小声说:“少主,您……” “这里不用你们留着,都回去。” “可是……” “我说了,都回去。” 徐璈辨不出喜怒地说:“这里是军营,我带着几个护卫,让人瞧见算怎么回事儿?” “我之前就跟你们说了,从此我的身边不必留人,看顾好家宅,保护好少夫人和两个小主子即可。” 成七和成一擅自前来本就是违了徐璈之前的命令,这会儿再听了徐璈的话,纷纷都低下了头。 徐璈有些好笑:“我入军营不是为了显特殊的,都到了这里还需要人时刻护着,岂不是真的做实了废物的名头?” “回去,往后无令不可再来。” “另外……回去后少夫人要是问起,今日所听所见一字不许提,只管回话说我一切都好,不日休沐后会归家。” 成七和成一不复来时的斗志昂扬,走的时候都灰溜溜地透着几分沧桑。 等人回到茶山见了桑枝夏,桑枝夏一看就觉得好笑:“怎么,被撵回来了?” 成七干巴巴地挤出个笑:“少主说自己在军中一切都好,请您无需挂念。” 桑枝夏只看一眼就没撑住笑了:“我知道。” “我就说了,你们撵着过去也留不下,何苦费这劲儿?” “瞧瞧宋六和灵初,他俩就比较机智,还少跑一趟。” 成七和成一苦笑低头,桑枝夏好笑道:“罢了,那边用不上就回来帮我,那边都好?” 成一想也不想地点头:“都好。” “少主受小王爷重用,在营中接触到的同僚也都分外友善,您不用担心,少主说不日得空了就会回家,让您安心保重自身即可。” 去的两人说得跟真的似的,桑枝夏听了也只是笑着点头。 等把这俩现眼的活宝打发走,灵初不放心地说:“东家,要不我暗中前去看看?” “不用。” 桑枝夏垂下眼说:“看了也没用。” 想也知道,岭南王府早已形成格式的固定局面中,突然冒出来个徐璈的处境会是如何,怎么可能一切都好? 不过徐璈既然是不想让她担心,那她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临近多事之秋,什么担心忧虑都是假的。 她也没心思去弄那些情意绵绵的思念酸词,守着什么空了的房间深夜垂泪。 她想帮徐璈。 在力所能及的所有地方。 哪怕只是多一个铜板,多一捧大米,那她或许都可以让徐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饿肚子,不受局促。 有了这些实实在在的,比什么都强。 桑枝夏飞快地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浮起的万千杂绪,沉沉地说:“半个时辰后,灵初随我去查看花圃的选址。” “宋六去城中转转,照我早上给你的那张单子比对一下地方,看出什么不合适的都记下来,明日来跟我说。” “我之前提到的那些个铺子,必须在秋收之前全都落实开张。” 第608章 要不就跪地求饶吧 有关徐璈提出的胆大发言,江遇白在当天晚上就暗中给出了回应。 可行。 只是拉弓没有回头箭,这边一开始暗中敲定筹谋动手,徐璈就更回不得家了。 江遇白知道军中临时多出个徐璈打眼,为了不太惹眼给徐璈惹多的麻烦,给徐璈定的只是个都尉的职,手底下领了百来个小兵。 而且还个个都不服管,谁都不把徐璈当回事儿。 徐璈对此表现得并不在意,每日除了照常参加操练外,其余的时间要么就是自己在住的地方待着,要么就是找个空地自己练剑。 可低调并不代表没有麻烦。 这晚清点安排好夜间巡查一事后,徐璈端着装了脏衣裳的木盆朝着河边走。 夜色里,本该安静的树倏而微动,乍一听就像是被风吹起。 徐璈脚下微顿,要笑不笑地勾了勾唇角:“总算是来了么?” 隔日一早,江遇白来营中办事儿时,徐璈正在带着自己的一队小兵围着军营跑步。 徐璈看起来倒是一切如常,脚步稳健气息均匀,额角虽有汗水,调息半点不乱。 只是…… 江遇白远远地眯起眼,口吻古怪地说:“虽说封了个都尉,暂时领了百夫长的兵,可大小也是领头的,怎么手底下分的全是些病残?” 跟在徐璈身后的一队人分作四列,一列三十人,齐头并进沉默中带着脚步的铿锵。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不算长的队伍中充斥满了难以言说的奇形怪状。 有人的胳膊用布带和木板夹着挂在了脖子上。 有人身残志坚单腿蹦得满头大汗,面目扭曲得活像是只刚从泥坑里蹦出来的蛤蟆。 更多的手脚倒是都健在,只是一张脸仿佛是被塞进了染缸泡了一宿一样,姹紫嫣红青肿刺目,全靠着眼睛残留出的缝隙艰难地看清方向。 这未免也…… “也太惨烈了?” 江遇白心说到底是谁给徐璈分的兵,还没想好怎么给徐璈出气,跟在他身后的薛先生就尴尬地说:“小王爷。” “原本分的兵不是这样的。” 江遇白微妙挑眉:“哦?” 薛先生目光复杂,看着跟随徐璈跑远的人低声说:“军中自来是强者令人服气,亘古不变。” “徐都尉他……他来得突然,手底下突然领了这么些兵,其中也不都是服气的。” 尽管军中明令禁止私下打斗,但在这样的地方,嘴上说的永远都不如挥出去的拳头管用。 薛先生知道的不多,根据自己一早得到的些许风声,谨慎地说:“昨晚这些人大约是起了跟徐都尉比试的心思,去讨教了几招。” “瞧这情形,大约都是输了吧。” 反正,除了徐璈,横竖也挑不出下一个看起来像赢家的了。 江遇白解惑似的啊了一声,掸了掸袖口慢悠悠地说:“那没事儿了。” “既是徐璈领的兵,他愿意怎么管教都是他的事儿,我们就不要多事儿了。” 薛先生会意点头,晃眼间分明在江遇白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戏谑。 想到左诚最近可能会有的动作,薛先生的眉心忍不住缓缓拧起。 徐璈在小王爷的眼中分明是与旁人不同的。 而且他本人也不是被虚捧起来的花架子,拳拳到肉的实力也让人不得不服气。 只是昨晚这次失败的围攻,别的不敢说,起码徐璈现在手里的这一百多个人是绝对被打服了。 这样的人不是池中物,早晚会有乘风而起的那一天。 左诚要是一直看不清,始终存着想跟徐璈过不去的心思,在小王爷这边只怕就要说不过去了。 江遇白懒得理会其余人是怎么想的,在营中意外捡到了乐子,把事儿交代好就低调地出了军营。 徐璈并不知道江遇白来乐了一会儿,在身后跟着的人误以为自己可能会被活活累死时,总算是大发慈悲地叫了停。 徐璈玩味地打量着纷纷死狗一般跌坐在地上的众人,挑眉道:“今日就暂且到此,明日继续。” 被他盯着的人只觉得汗毛倒立,打了个哆嗦有人小声说:“都尉,明天……明天还跑步啊?” 徐璈温和地露出个笑,摇头说:“明天就不跑了。” 不等众人松一口气,徐璈就笑道:“明天练阵前对战。” 问话的人:“……” 几乎是瘫在徐璈脚边的人绝望地张大了嘴,挤得青紫的眼角刺痛的同时哀嚎道:“对战?” “跟谁对战?” “我。” 徐璈慢条斯理地展开卷起的衣袖,淡淡地说:“你们不是很想跟我练手么?” “明天的天气大约也不错,拿来过招正好合时宜。” 其余人纷纷抽气捂脸不敢出声,徐璈笑得分外无害:“别担心,是车轮战。” “明日的操练场上,我为擂主,等着你们。” 徐璈扔下这个重磅惊雷施施然的转身就走。 突逢噩耗的一群人倒在地上,唉声叹气。 “完了完了,我们会被打死吧?” “我是觉得活的可能不大哦。” 最先问话的人笑得惨淡又扭曲,抽了抽鼻子说:“一起上都没讨着便宜,车轮战就是要我们的命。” “这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但……但挨打也活该啊……” 一个满脸青紫的人龇牙吸气,捂着昨晚差点被一脚踹掉的后槽牙说:“这不是咱们自找的么?” 死一样的沉默无声蔓延,有人忍着疼小声问:“荣昌,你要不想想办法?” 被叫做荣昌的人面无表情:“什么办法?” “例如……跪地求饶?” 荣昌:“……” “打不过啊,根本没法打。” 提出建议的卢新想也不想地说:“就算是车轮战,咱们去了也是送死的,何必呢?活着不好吗?” “反正都是自己人,自家兄弟要什么面子?噗通一下直接跪地求饶,都尉看在我们可怜的份上,应该是会手下留情的吧?” 荣昌面带黑气地转头看着积极想求饶之策的卢新,气得当场飞起就是一脚:“现在知道求饶了!” “合谋去围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天?!” “都不许去!” “明天就算是被打死,也必须站在操练场上被打死!” “被打死也不能求饶!” 徐璈当然不会把自己手底下这点儿可怜的兵都一次打死。 真全都打死了,且不说他自己逃不过军法处置,那他屁股后头可就真光溜溜的,只剩下自己了。 操练场上尸横遍地,不想死但又痛得要死的人横七竖八的躺得到处都是,看到徐璈走过来,瞬间没了昨天宁死不屈的傲骨,连忙摆手:“都尉我们认输了!” “不来了不来了,再来真被打死了!” 徐璈动了动手腕笑意浅浅:“服了?” 领头作对的荣昌和卢新不假思索地飞快点头:“服了服了,这回是真服了!” 卢新举起大拇指马屁脱口而出:“都尉你是这个!” “从今往后,我们都打心眼里服了!” 不服不行。 徐璈实在太凶! 明明大家都差不多大,他们还比徐璈早几年入的军中。 可徐璈不知道是自小怎么练的,反正一身铜皮铁骨打人哪儿哪儿都疼,没下死手也能让挨打的人疼得哎呦叫唤。 群殴车轮战都打不过,都这样了,不服怎么办? 再说了,军中一向都是实力至上,强者为王。 徐璈既然是他们之中最厉害的,那都尉一职给他当,他们都当徐璈手底下的兵,没毛病! 被打服了的人用力点头表示赞同,反正是一个也不想跟徐璈作对了。 徐璈见状满意挑眉:“服了就行。” “这两日大家都辛苦了,明日操练暂停,都休息好了后日再说。” 卢新欢喜得恨不得蹦起来亲徐璈一口,互相扶着勉强从地上站起来以后,卢新下意识地看了荣昌一眼,有些迟疑。 荣昌倒是没多想,认准了徐璈比自己强,吭哧往前凑了凑就小声说:“都尉,其实我们一开始也没想故意找你的麻烦。” 徐璈看他一眼,淡淡道:“左大将军?” 第609章 这是打算在军中开学堂不成? 荣昌双手抱拳做了个佩服的姿势,声音压得愈发的轻:“我们都是外头的小兵,具体也不知道都尉那日在小王爷的面前跟左将军结了什么过节。” “不过左将军的心里的确是一直都憋着一口气,否则怎么想得起我们?” 徐璈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玩味道:“他都跟你们怎么说的?” “他……他说都尉这位置,本来是要给我的,但你在小王爷的面前卖了乖,这才会被破例提拔,我只能再往后等着了。” 军中的位置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的一概没有。 从因果上论,左诚这说法或许也挑不出错。 徐璈没计较左诚挑拨一事,只看着荣昌笑道:“我可能的确是无意中抢了你的位置。” “不用你抢!” 荣昌脸一肃立马就说:“谁能耐大谁是头儿,你比我厉害,那我就认你是头儿,也心甘情愿听你调遣!” 这话是不是真心实意的,暂且还说不定。 不过左诚能在给自己使绊子时,想起荣昌和卢新这么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或许这两人的身上就有别人没有的长处。 这样的人,倒是比左诚那种除了年龄大褶子多,再无一处长处的人有意思。 徐璈懒得再多问左诚背着人见不得光的小伎俩,也不嫌地上脏,衣摆一掀原地坐下,看着或坐或趴在自己四周的人说:“那天晚上伏击我的法子是谁想的?” 卢新虚弱地啊了一声,可怜兮兮地说:“都尉,咱不至于的……” “你看我们都惨烈成这样了,何必还揪着往事不放呢?” “让我们一起忘了不愉快的过去,一起并肩战斗奔赴光明的未来不好吗?” “对啊对啊,我们……” “谁说我是要跟你们翻旧账了?” 徐璈失笑道:“削了你们两天皮子展了,算计我的事儿就是过去了。” “我就是单纯地想知道,你们全程都是怎么合计的。” 荣昌将信将疑地嘀咕:“真不是翻旧账?” 徐璈大度点头:“不翻。” “怎么,信不过?” “信!” “那必须信!” 荣昌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借故捶了徐璈的肩膀一拳头,拉扯着合谋的卢新跟自己一起坐在徐璈的对面,随手从地上抓起了一把小石头就开始比画:“我们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尽管只是伏击徐璈一个人,但从一开始荣昌和卢新就做足了准备。 他们甚至还想到了一旦惊动了别人的话,藏在外围警戒的人怎么设法阻拦,正在围殴徐璈的人又怎么迅速脱身。 徐璈如果第二天去上峰的面前告状的话,他们又该怎么伪造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严丝合缝,逻辑清晰。 如果不是徐璈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通勇猛操作,当场就把这些人都干趴下了的话,他们得逞且不受任何惩罚的可能竟是超过了八成。 徐璈眼底掠过一丝意外,听着荣昌和卢新喋喋不休的介绍,微妙道:“这都是你们两个想的?” “嗐。” 卢新摆摆手说:“是我们想的法子,但也多亏了兄弟们配合。” “要不是我们人多,这法子周全不起来。” 徐璈这下是真的笑了:“读过书么?” 荣昌错愕道:“兵书么?” “嗯嗯。” “没。” 荣昌撇撇嘴说:“我连自己的名儿都会认识,哪儿有机会看得懂兵书写的是什么。” “我也没啊。” 卢新苦哈哈地:“没办法,爹娘死得早,我就是我奶拉扯大的,你要问地里的是麦子还是稻子我倒是认识,斗大的字一个不认识。” 不识字,不曾系统地学过兵法战略,却有如此天赋。 这样的人休说是个都尉之职,来日有了战功堆积,就是再高许多的职也可担任。 徐璈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还结识了几个好苗子,顿了顿说:“一直不识字也不是办法,想学么?” 荣昌和卢新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学?学认字吗?” “对。” “可是……咱们这儿也没人认字儿啊。” 卢新苦笑道:“这都是些穷苦人家扒拉出来卖命换饭吃的人,提了笔杆子也像是在舞大锤,我们哪儿有识文断字的福气?” 要不是凑巧遇上多年前王爷暗中召集十多岁的少年人入营,他们能不能活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识文断字那种富家公子少爷才有的福气,他们有不起。 徐璈被他话中的自贬逗笑,不紧不慢地说:“能学,我教你们。” “但凡是感兴趣的,愿意学的,都可以来找我。” 这样的意外之喜倒是荣昌他们属实没想到的。 徐璈看着…… 尽管大家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头发衣裳上都滚了泥,但就这样儿了,徐璈瞧着也半点不狼狈。 这样周身的气质是从骨子里透出来,骗不了人的。 卢新暗暗一咬牙,突然一拍荣昌说:“学!” “你一看就像是个识字的!” 荣昌被拍得龇牙,左右看了一圈,发现大家的脸上都堆满了兴奋和跃跃欲试,当即果断道:“学!” “我们都跟着你学!” 知耻而后勇,不觉有失颜面。 知不足而向学,心胸尚可。 徐璈露出了入营后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点头道:“想学,那就都不难了。” “今天都回去歇着吧,识字的事儿,五日后开始。” 荣昌他们说了服气,那就是实打实的服了,还都变得很听话。 徐璈这话一出,围着他的人立马就有序地散了,尽管身姿狼狈行走艰难,但不愿意被徐璈看轻似的,个个都是咬牙站着走的。 徐璈莫名就欣赏这样的人。 只是…… 要教这么多人识字,该有的东西必不可少。 徐璈想了想,果断起身回自己的帐子,提笔开始写所需的清单。 写好风干的信被塞进信封,徐璈直接交给了薛先生:“我需要家里人帮我送些东西来,有劳先生辛苦。” 军中无小事,任何风吹草动都需紧密注意。 所以无特殊缘故的话,在军中的人是不被允许向外通信的。 徐璈是得到了江遇白特许的意外。 薛先生很早就得过江遇白的吩咐,徐璈在营中期间,来往之物和跟家中往返的信笺,都由薛先生负责。 当然,哪怕是得到了特殊许可的人,要送出去的信也必须被检查过内容才可。 薛先生道了声不麻烦,按规矩拆开信封看了一眼,面露意外:“笔墨纸砚百家姓?” “吴子六韬司马法这等兵书倒是寻常,徐都尉要这些笔墨纸砚百家姓是……” “我拿来给别人用的。” 徐璈坦然道:“荣昌和卢新他们都不识字,想读懂兵书有难度,想借此闲时给他们都开开蒙。” 薛先生没想到徐璈能想到这一步,愣了下失笑道:“徐都尉心思细腻,能顾得上他们,这的确是常人不易想到的。” “徐都尉放心,这信我会亲自送出,必定交到你说的人手上。” 徐璈含笑:“多谢。” 等徐璈走远,薛先生摩挲着手中轻飘飘的一张清单,心情复杂:“这样缜密的心思和培人之量,不愧是徐家后人呐……” 半日后,在王城中盘点铺子账册的桑枝夏接到了徐璈送出的第一封信。 拆开只看了一眼,桑枝夏就没忍住笑了。 “这是打算在军中开学堂不成?” 第610章 这谁瞧见了不心慌? 尽管徐璈第一次往家里送信要的东西很出人意料,不过这点儿东西,压根就不值当回事儿。 桑枝夏担心他急着要,收到信后不到两个时辰,所需的一切都按加一倍数量准备好,当以夜里就派了专门的人送了过去。 除了清单上的必需之物,这次一起送去的还有一些徐璈换洗的衣裳。 也许是考虑到了徐璈在军营里不好穿得太过打眼,桑枝夏准备的都是一些看不出材质的寻常衣物,样式也以流畅大气的黑色为主,并无多的配饰。 其中最特别的是两盒子桑枝夏用磨碎的茶粉做的糖。 因为徐璈不爱吃甜的,糖浆的分量减了许多,入口多是绿茶的淡雅和悠悠的余涩之苦。 在营中不方便泡茶的情况下,偶尔往嘴里塞两颗茶粉的糖块提提神或许也不错。 准备好的东西全都送出,桑枝夏揉着眉心敛回心神,辨不出喜怒地说:“这样下去不行。” 站在她面前的两个管事惭愧地低下头,室内一片静谧。 徐明辉尽管非常能干,但一个人的精力再怎么分化,能面面俱到的事儿也很有限。 关于在王城中开设的几个铺子,徐明辉只在初期指定了该做什么卖什么,但后续的经营管理心力跟不上,全都交给了被指定的管事做主。 然而这些管事,没有一个是岭南土生土长的,全都是跟徐明辉一起从别处调集过来的外来户。 历时一年有余,尽管铺子是张罗起来了,但根据手中的账册可以看出,这些外来户并没有抓住岭南当地百姓的命脉。 所以非但没赚钱,还一直在赔钱。 桑枝夏缓缓靠在椅背上,看着酒楼的管事说:“你跟我说说,酒楼中主打的菜色都是些什么,厨子呢?厨子最擅长的是什么?” “回东家的话,厨房是要紧的地方,所以用的厨子是咱们从西北带来的人。” “这人烧得一手好焖菜,酱菜也是一绝,还有两个白案的点心师父,擅做淮扬点心和淮扬菜。” 焖菜,淮扬菜…… 桑枝夏不由失笑:“还有么?” 管事踌躇道:“没了。” “咱家天香居每日来往的客人不多,三个厨子一日还能闲着两个半,再多的实在是养不起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转头看向另一个卖皂花的铺子管事:“你那边呢?” “东家,我那边也很愁人。” 管事苦哈哈地说:“原本皂花在西北时卖得很好,来之前我还揣了雄心壮志,想着能在岭南开辟出一番新天地,可……” “可哪怕是仿照了在西北第一家店开张的模式,后续也做了不少热闹场面,但卖的情况还是不太好。” 皂花这种消耗品情况特殊,本来就是以吃狗大户为主。 可定价高昂的皂花不管包装再精美,摆在了货架上也无人问津。 虽说王城里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们已然被俘获成了忠实的老客,可仔细研究账册就会发现,买的频次太低了。 一块皂花卖出去能管三五个月,回头客再上门时,再买一块还能再撑半年! 消耗品卖出了这种频次,再加上价低走量的死活卖不出去,店里可谓是冷清寡淡,萧条得很。 跟这两处情况类似的还有粮庄,胭脂坊,甚至是徐二婶急着开张的绣庄,徐三叔打点着的酿酒坊。 换句话说,他们在西北时获得的经验,拿到岭南之后直接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开店卖货的,架子上的东西摆出来了卖不出去,货物无法在一定时间内转变成到手的银子,关张大吉只是早晚的事儿。 坐在边上的徐二婶杵着额角叹气:“也不能怪个管事儿的不想法子,主要是还真的挺愁人。” 徐二婶的绣庄开张已有月余,宣传喊号子的架势也是跟当初在西北一模一样,本以为生意很快就会火热起来,可是…… 徐二婶苦笑道:“夏夏你是没瞧见,我揽了个三层的小楼开绣庄,满打满算堆了十来万银子的货。” “可七八个绣娘每日捏着绣花针打瞌睡,我守着柜面在游魂,那当真是一个人也不往里进啊。” “酒馆那边也不好。” 徐三叔四处去打探推销自家的好酒。 徐三婶得知桑枝夏今日进城赶着来凑了个热闹,叹道:“原本烈些的酒是很好销的,咱家之前酿的都赶不上订货的速度,忙得脚不沾地。” “可自打到了岭南,咱家招牌的烈酒就卖不出去了。” “这批酒可是费了大功夫从西北的酒窖里挪出运来的,无论是酿时用的粮食材料,还是窖藏的时间都绝对管够,但人家就是不买账。” 徐三叔跟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似的,带着两个人担着酒坛子去四处请人免费尝尝,想给自家的好东西打个招牌。 可实际上呢…… 大多数人抿一口就吐了,各大酒楼酒馆的老板拧着眉尝尝,也都摆手说不要。 这样好的东西,怎么就是卖不出去呢? 众人疑惑得真心实意,愁得愁云不展。 桑枝夏听了半晌有些没忍住:“有没有一种可能,岭南跟西北的民俗口味风情都不太一样呢?” 兀自发愁的众人纷纷抬头,桑枝夏无奈道:“咱们做买卖,总要根据当地的情形来作对策。” “岭南气闷热潮湿,饮食上本就摒弃了油腻厚重,偏辛辣多酸为主,可北地不同于此。” “西北寒冷,吃食必以油大盐重为主,浓油赤酱否则吃下去不顶饿,也抵御不住寒冬。” “淮扬菜清淡,点心甜腻,这些摆出来的东西,跟当地百姓平常吃的一样不沾边,偶尔或许有人尝尝新鲜,但尝过了,人家下次肯定就不来了啊。” 地方菜色进了别的领域,怎么能一点儿变化都不出呢? 桑枝夏想到午饭时自己顶着一头的汗进来,管事一声令下,桌上立马摆了炖鸡红烧肘子黄焖鱼的场景,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讲真,我都热成那样了,你但凡是给我一碗没加冰的梅子汤,又或是一碗凉水,那都比满桌的大鱼大肉强。” 天那么热,还油腻腻地盖了满桌,这谁瞧见了不心慌? 第611章 那将是徐璈身后最大的底气 管事似乎是没想到这一点,茫然的啊了一声呆在原地。 桑枝夏对上徐二婶你快给我出出主意的目光,也觉好笑:“二婶,店里堆了十来万银子的货,想来都是难得的好货色?” “那是自然。” 徐二婶想也不想地说:“各色缎子丝绸都是极好的,尽管是你之前给我的也没花钱,但就是值那么多银子啊。” “可二婶你有没有留意过,这里的人其实很少穿缎面丝绸?” 桑枝夏从另一个角度打开了徐二婶的思路:“缎子触感温滑,绣面精致,这在哪儿都是贵价的好东西。” “只是再好的东西,那也要穿着舒服呀。” 滑溜溜的绸缎摸起来倒是冰冰凉凉的,可这玩意儿不透气。 一旦出点儿汗水,那就是黏糊糊地贴着皮肉,汗水宁可顺着胳膊肘往下淌,闷人的热气也不可能散得出去。 偏偏岭南是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烈日起码高悬三百天的地方,这样的面料,当然不会成为大多数人选择的主流。 徐二婶瞠目道:“我倒是看到了街边的人穿粗布麻衣的多。” “那玩意儿透气凉爽不假,可做不成花样,也要不起价钱,真改卖那个了,上哪儿赚钱去?” “寻常的粗布麻衣是不怎么赚钱,可二婶之前往蚕丝里掺棉花和羊绒,不是成功了么?” 徐二婶咂舌道:“大热天的,加棉花羊绒?” 那岂不是更热了? 桑枝夏好笑道:“粗布麻衣手感粗糙,透气吸汗的效果也有限,但薄薄的掺一股棉花,那就成了更为透气舒爽的棉麻。” “据我所知棉麻质地更为柔软坚韧,绣花上色也更好操作,二婶要不试试?” 徐二婶想了想觉得可行。 徐三婶急道:“哎呀,我的好闺女啊,你别光顾着他们,也赶紧给我和你三叔出出主意。” “你三叔愁得这段时间都吃不下饭了,真关张大吉了,我们赶着回家可全都要吃你一个人赚的了。” 桑枝夏被逗得笑出了声儿,戏谑道:“三婶,你觉得北地的人为何会那么喜好烈酒?” 徐三婶迷迷糊糊地:“那……那当然是喝了暖和啊。” 北地风雪大,越是炽烈的烈酒,一口下肚那就能暖得越快,多喝两口保准浑身都暖融融的,绝对受不着一丝寒气。 可是…… 徐三婶恍然地猛拍大腿:“岭南不冷啊!” 这么热的天儿,再喝点儿酒热成火炉,这样的大罪谁没事儿乐意去遭? 本来身上就热得难受了,喝多了岂不是自己找罪受? 桑枝夏了然的拊掌,赞同道:“所以,烈酒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咱们要换个路子。” “试试我之前给的果酒方子?” 不烈口清淡爽口的果酒,在盛产各种果类的岭南,或许会是另一种出路。 至于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皂花铺的管事,桑枝夏叹气道:“铺子里的皂花多香气,这样的味儿在别处是好东西,但在这里不行。” “多蛇虫鼠蚁之地,不管老少,几乎人人的身上都佩了驱蚊虫毒蚁的香囊,二者气味相冲,人的滋味如何不好说,但首先遭罪的肯定是鼻子。” 管事福临心至,眼里放光地说:“所以把香料去了,只保留皂花的原味儿?” 桑枝夏颔首:“可以试试。” “另外可以请了当地擅配此类香囊的老师傅讨教,大不了多花些本钱,跟人一起合作研讨出将各类药材掺入皂花,让皂花的存在就算是不能取代香囊,能在外有跟香囊等同的价值,那也值了。” 仍在西北之时,桑枝夏就在齐老和胡老爷子的指点下做出了药皂,功效因加入的药材不同而各有差异。 如今虽说是把掺的药材换了,但过程大同小异,难度并不大。 关于现在手中这些销路不好的东西,其实也不用发愁。 毕竟这些东西只是在岭南销路不好,他们大可多花些心思和本钱,转运到别的地方去卖。 至于门罗可雀的粮庄…… 桑枝夏苦笑道:“这我也没办法。” 粮庄的买卖自来是看天吃饭,青黄不接时生意最好,天灾人祸时是发财之机。 但桑枝夏不屑于在这样的时节趁火打劫,故而粮庄一直都不是盈利的大头。 万幸粮庄的管事心态平稳,笑呵呵地说:“顺其自然也好。” “真遇上了什么不平稳的,赚得更少呢。” 桑枝夏被他知足的语气逗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着茶肆的管事说:“关于茶肆的生意不好,我倒是有个想法。” “只是要想落成,咱们还要先建个够大的冰窖。” 冬日里的炭,夏日里的冰,这两样东西说起来不打眼,却自来都是富贵人家才有福消受的贵价东西。 寻常人家就算是热得再厉害了,顶天也就是把吃食放在井水里湃一湃,稍微镇一下再入口。 毕竟冰那么金贵的东西,哪儿会是人人都买得起的? 不过对桑枝夏而言,夏制冰不是难题。 “自古有籍记载,古人取沸汤置于瓮中,密以新缄,沈中三日成冰。” 桑枝夏呢喃过这一句,嗤道:“除此外,倒也还有别的办法。” 桑枝夏在仔细询问过徐三叔后找来了人开始打造冰窖,开始命人四处搜集制冰用的硝石。 等硝石制成,茶山中陈年积压的那些成色不佳的老茶,或许就不愁销路了。 农场正是农闲的时候,桑枝夏手中别的都不多,唯独人多。 在人多力量大的疯狂建设和尝试下,一个月后,改名为忘忧阁的茶肆重新开张。 茶肆原本卖的都是热茶好水,但在桑枝夏的一通改造后,从此就不光只会是卖热的了。 牛乳蜜糖加上茶叶熬煮出的奶茶,加入敲碎的冰块冰凉解暑,入口既无老茶的苦涩,还有牛乳蜜糖的余味香甜。 更重要的是,这是冰过的。 冰过的不止是奶茶,还有各色花茶,甚至是加了陈皮等物的消暑梅子汤,以及各类采用当下时节出产的各种果子榨成的果汁,每一样都在保留原样果味的基础上,又多了不一样的香甜和清爽。 与茶肆紧邻的酒楼,趁机推出了酸辣可口的各色辛辣之物,其中泼满红油,却又入口冰凉爽滑的凉拌鸡丝和凉面凉虾,短短几日内成为了广大食客们的心头好。 就连之前无人问津的北地和淮扬菜色,也都在口味改良后,有了二次点单的食客。 酒楼和茶肆的冷清一扫而空,驱蚊药皂也成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徐二婶店里新出的棉麻质地特别,也在顺利打开销路。 至于徐三叔他们的酿酒坊…… 跟在桑枝夏身后的点翠笑着说:“按您的吩咐,忘忧阁开张前十日,酒楼和茶肆每桌送一小壶冰镇过的果子酒。” “尝过的人有五成都在问是在哪儿买的,已经循着地方去找了。” 至此,开在岭南王城中的铺子全都起死回生。 桑枝夏满意地敲了敲手边的栏杆,笑道:“之前看好打理出来的铺子,可以都在半个月后准备开张了。” 岭南属地,除王城外尚有四城十三个县。 而早在之前筹备忘忧阁的时候,桑枝夏就已经着人去剩下的四城内分别打点出了合适的地方,只等着开张大吉。 如今有了名声在外,这些铺子的生意不会太差。 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岭南这片土地上,汲取出能力范围之内的最大财富。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一碗又一碗的奶茶梅子汤,汇聚起来就将成为徐璈身后最大的底气。 桑枝夏这边铺子买卖的事儿刚理出个头绪,转眼就到了农场该收获的季节。 江遇白这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小王爷,难得地在秋收的第一日露了面,带着自己随身的几个随从,亲自拿起镰刀跟着挽裤腿下了地。 江遇白顶着半空高悬的烈日,任由辣眼的汗水滚落下颌,笑着说:“嫂夫人,你觉得长于北地的粮种,到了今日,所得会有在北地时的多吗?” 桑枝夏抬手把遮阳的草帽往下压了压,笑得淡淡又带着旁人难有的志在必得。 桑枝夏说:“我觉得啊……” “那定然是更多的。” “不过猜测无凭,等把这三十亩地的稻子都割出来,答案或许就能见分晓了。” 第612章 这些东西,并不要什么代价 岭南的农场耕种过程,桑枝夏并未全程跟进。 但风调雨顺的情况下,桑枝夏对自己拿出的粮种很有信心。 她说的只多不少,那就不会有差错。 被最先划出来收割的三十亩地收获出人意料的丰厚。 甚至还超过了江遇白最初的设想。 心有怀疑跟着江遇白一起来到农场的薛先生,清楚地看到秤上高高悬起的数,一颗心在胸腔里蹦了又蹦,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惊人了。 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一亩地收割的稻米脱壳晒干入袋,按一亩地的产量而言,竟是直接突破了千斤大关! 这一亩地的收成赶得上往常五六亩地的总和之数,而这居然不是例外。 薛先生起初只是想跟着江遇白来看个热闹,可亲眼见到了奇迹就在自己的眼前发生,随后就不肯走了。 “小王爷,这粮种丰产的关键到底是什么,这一点咱们必须得不惜代价弄清楚。” 薛先生背过人小声提醒江遇白:“粮为万民之本,大多数地方困苦难脱,十有八九就是因为地里的粮食产量贫瘠。” “只要咱们能得到这个关键,那不管是我岭南之地的百姓可以受益无穷,推广开了更是惠及全天下的善事儿!” 只要能让更多的人吃饱,那何愁无盛世可见? 薛先生急得额角冒汗,飞快地朝着桑枝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说:“那人是徐都尉的妻子,想来是不介意做些让步的。” “只要徐都尉能在军中有个远大的前程,小王爷不吝施恩,再加上稍以利诱,不怕得不到这粮种。” 薛先生是幕僚,一心只为江遇白打算,计策虽算不上多光明正大,可起因仍是发自内心,也是实实在在的想为百姓谋多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江遇白听了只觉得百感交集:“你是说,去威逼利诱徐璈的夫人,让她把粮种的诀窍教给我们?” “不拘手段。” 薛先生眼中狠色一闪而过,咬牙说:“若此粮种不分地势,年年都可丰收出此等惊人之效,那此物咱们就势在必得。”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得到这东西!” “可是……咱们已经得到了啊。” 江遇白自嘲似的喃喃一语。 迅速措辞好了一堆腹稿的薛先生瞬间愣住。 薛先生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遇白,错愕道:“小王爷是说……” “当初我从外头回来时,先生不在岭南,故而错过了我让人出去分发稻种的热闹。” 江遇白失笑道:“那些稻种足以让我岭南百姓家家户户都得获益,这几日大约也都在丰收了吧。” 薛先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江遇白眸色复杂地望着远处蹲在地埂上查看稻穗的桑枝夏,百感交集地说:“并未付出多大的代价。” “从此往后,我岭南百姓年年可得丰产之种。” “等推及天下,那就是天下百姓每年可获,这些东西,并不要什么代价。” 薛先生脑中闪过的无数威逼利诱一个没用上,此时再顺着江遇白的视线朝着桑枝夏看去,舌根隐隐泛起了一股难言自嘲的苦涩。 “这……” “这些东西,是徐都尉的夫人主动给的,还是徐都尉的意思?” “徐璈并不插手农场的事儿。” 江遇白好笑道:“农场是他夫人的产业,也是由他夫人一手打理,在嫂夫人做出这项决定之时,徐璈的惊讶就跟你脸上现在的表情差不多。” 薛先生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世人重利,都渴望至宝在手,可保永世无忧。 桑枝夏手中的粮种,就是那个无法衡量价值的至宝。 但这么要紧的东西,她居然愿意拿出来,甚至是无偿发放给跟自己素不相识的寻常百姓。 江遇白没心思嘲笑薛先生的震愕,只在短暂的沉默后说:“嫂夫人曾说,要是可凭借此物让更多的人吃饱肚子,那将会是她与农场众人的荣耀。” “薛先生,这样的荣耀是他们该得的。” “但也不是我们袖手旁观坐享其成的理由。” 薛先生羞愧到呐呐无言。 江遇白挑眉道:“我私底下玩闹叫徐璈一声徐大哥,更多是为了膈应他小时候总是打我的仇,并无多少真心。” “但这一声嫂夫人,我叫得真心实意,也是诚心敬佩尊重,懂我的意思么?” 薛先生忍着惭愧深深低头:“今日是我无知冒犯了。” “从今往后,定不会再在徐夫人的面前有半点冒犯之举。” “比起徐夫人,我觉得你尊称一声桑东家更为合适。” 江遇白不修边幅地抓起镰刀准备接着下地,戏谑道:“毕竟她不只是徐璈的夫人。” 在离开徐璈的时候,桑东家也有独属于自己的骄傲。 桑枝夏值得被人多三分敬重。 薛先生受教得连连点头,等江遇白走远自己也赶紧拎着衣摆追了上去。 小王爷都下地了,他们这些人哪儿能站在边上干看着? 那必须得是大家伙儿一起干啊! 从未下地做过农活的人出了不少笑话,但哄笑过后,更多的是接连不断在田间地头响起的抽气声。 白日喧嚣退去,忙碌了一日的人并未被疲惫打垮,反而是被今日所得的收获惊喜得连连大笑。 秋收正忙,多好的格调在此情此景下也摆不出来,所有人的晚饭都很简单。 比成年男子拳头还大的馒头管饱,浓稠到插筷不倒的米粥不限量,但凡是吃得下,那就可以继续排队去舀。 江遇白他们几人被安排在了一张临时用木板搭建起来的小桌上,比别人多了几样菜色,筷子一扒拉全是不同的咸菜,但此时当真是没人去挑。 薛先生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年没有像今日这般出过汗了,抓着个白面馒头狠狠咬上一口,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舒坦。” “这是真的舒坦。” 江遇白嚼着嘴里的馒头闷笑,见到徐明辉拎着一个大茶壶过来,暗暗吸气:“这就不必了。” “都热成这样了,谁还喝得下烫嘴的?” 徐明辉把茶壶往江遇白的手背上一贴,在江遇白瞬间亮起来的眼神中说:“凉的。” “大嫂说地里暑气重,让人从城里的忘忧阁临时弄来了一些冰,装的是忘忧阁卖得很好的梅子汤。” “我要我要。” 江遇白一改之前的矜持赶紧端起了自己的空碗,一碗冰冰凉凉的酸甜梅子汤下肚,歪在草垛上笑得肆意。 “要不怎么说徐璈惦记着回家呢?” “在嫂夫人这儿,的确是比在军中有意思。” 徐明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眉梢微挑,连着灌了两碗梅子汤的薛先生打了个饱嗝,好笑道:“徐都尉之前说想告假回家帮忙收稻子,我还以为是在说笑,没成想居然是真的。” 徐璈说了收稻子,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收稻子。 半点没含糊。 江遇白讥诮道:“我能放他出来?想得美。” 他宁可把公务扔下自己来农场好好出几天汗,也绝对不可能把徐璈那小子放出来逍遥! 徐明辉突然知道了江遇白亲自前来的用意,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把顶着烈日收稻子当成了逍遥的好事儿。 果然活得久了,什么稀罕事儿都能见得到。 第613章 桑枝夏舍不得他饿着 徐明辉把东西送到就要走,江遇白赶紧站了起来:“你是去找你大嫂的么?” “是。” 徐明辉指了指另一只手拎着的,明显精致小巧了许多的食盒,解释说:“我大嫂也在农场里忙着转了好几天了。” 桑枝夏只想到了农场里干活儿的人不容易,贵价的冰也愿意拿出来供人消暑。 但完全没想到,自己捧着个粗瓷碗,跟其余人去喝的梅子汤滋味其实没那么尚可。 桑枝夏是真的很不喜欢酸口的东西。 全家人都知道,桑枝夏嗜甜。 徐二婶她们惦记着桑枝夏累了就吃不下东西,特意让人额外备了一壶桑枝夏喜欢的甜口奶茶,以及桑枝夏可能吃得下的解暑之物,装在食盒里让徐明辉一起带了过来。 注意到江遇白也站了起来,徐明辉眼底隐隐多了一层警惕。 “这是我大嫂的。” 江遇白:“……” 江遇白哭笑不得地说:“徐明辉,我在你眼里行事就这般不忌了是吗?” “你大嫂也是我嫂夫人,我能腆着脸去跟她抢这一口喝的?” “我刚才喝够了,不稀罕你这个!” 徐明辉半信半疑,把茶壶往距离江遇白更远一些的方向拿。 江遇白面皮抽搐催促着说:“别磨蹭了,赶紧走。” “徐璈不在,你们也不在,我在这儿待了几日了,都没好意思单独往嫂夫人的身边凑。” 虽说叫了一声嫂夫人,可江遇白到底跟徐明辉这种亲的小叔子不一样。 要按京都的规矩论,江遇白就是外男,别说是单独主动凑上去跟桑枝夏搭话,就是在人多的时候,他也要避嫌。 徐明辉面色淡淡什么也没说。 江遇白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最近农场和铺子好像都是你大嫂在忙,你这是回家专心温习了?” 徐明辉嗯了一声。 他本来是想来帮忙的,但桑枝夏说不用。 桑枝夏能打理的事儿就不会成为家中其余人的拖累,故而就连桑延佑和徐明阳他们也都被一股脑撵了回去。 少年随风宛如劲竹在长,光阴带来的点滴痕迹,都会在他们的身上留下痕迹。 桑枝夏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家的这群弟弟妹妹人人都是可塑之才,大大小小都会有自己想要的未来。 所以哪怕自己再忙,桑枝夏也选择在他们的背后推了一把,让年少逐渐长成的小崽儿们自己去飞。 徐明辉今日过来,桑枝夏都是不知道的。 江遇白伸手在他的肩上一拍,收手后双手抱着自己的后脑勺说:“好好干呐徐明辉。” “我等着你蟾宫折桂的那一日,也期待着亲手提你的名儿。” 如果徐明辉有再临科考考场的那一日,那就证明江遇白所谋的大事儿也已得成。 徐明辉低声一笑,轻轻地说:“好。” 桑枝夏不想喝梅子汤,一口不想碰。 点翠无奈道:“东家,您这一日都是被日头照着的,暑气难消,晚间更是没吃几口东西,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画扇也跟着劝:“这梅子汤是开胃消暑的,您好歹喝上几口,也好再吃些东西。” 话说得是很好听,但桑枝夏还是不想喝。 桑枝夏苦着脸说:“这玩意儿喝了牙酸。” “那您再喝点粥?” 桑枝夏摇头:“没胃口,算了。” 累得太过了,那就当真是什么都一口不想碰。 桑枝夏把碗递给点翠,在二人发愁的注视下哭笑不得地说:“只是这几顿吃得少些,又不是一点儿没吃,至于么?” “你们别管我了,都各自去吃东西,等吃完了咱们就回去。” 点翠捧着碗还想劝,不远处就响起了徐明辉的声音:“大嫂。” “嗯?” 桑枝夏转头看清来人,先是笑着叫了一声小王爷,望着徐明辉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我奉祖父,大伯母和我娘,以及谢伯母和三婶的严令,来给大嫂送饭。” 桑枝夏:“……” 一开口就列出了这么一堆她惹不起的人,徐明辉是故意的吧? 徐明辉的确是故意的。 徐明辉把带来的食盒递给宛如看到了救星一样的画扇。 食盒打开,里头也没装多复杂的东西,就一碗撒了黄瓜丝,蛋卷丝和木耳丝冒着红油和葱花的凉面,另外还有一个还冒着凉气的小茶壶。 桑枝夏看到茶壶就牙酸:“梅子汤我就不喝了。” “不是梅子汤。” 点翠打开茶壶看了一眼,惊喜道:“是冰镇后的甜奶茶,东家您多少喝些,喝了正好把面也吃了。” 江遇白还在呢,桑枝夏觉得自己就这么开始吃吃喝喝的不太合适。 谁知江遇白不等她为难,胳膊一勾徐明辉的肩膀就说:“嫂夫人,正好我找徐明辉有事儿,我们一会儿再过来。” 徐明辉被江遇白强行勾走。 桑枝夏坐在画扇不知从哪儿给自己薅来的小凳子上,端着装了凉面的碗,发自内心地感慨:“果然还是家里人懂我。” 这面一看就是她婆婆亲手做的! 跟着的两个人见她终于开口吃东西了,纷纷松了一大口气。 等桑枝夏吃好,之前再三保证自己坚决不蹭的江遇白,也恬不知耻地端着个干净的小碗,在徐明辉暗藏冷色的眼神中,跟着蹭了一碗凉呼呼的甜奶茶。 吃饱喝足,江遇白意犹未尽地端着碗没好意思续碗,只说:“嫂夫人,我们今天夜里就起程回去了。” 桑枝夏愣了下点头说好。 江遇白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桑枝夏说:“这是我来之前徐璈托我给你带的,他本来是要回来的,但是被我摁住了。” “军营里现在事儿多,我的确是离不得他,嫂夫人莫要见怪。” 桑枝夏理解地笑了笑,指腹摩挲过信封的边缘,视线从那熟悉的字迹上一晃而过,垂下眼说:“小王爷今日找我,除了送信想来还有别的事儿想说?” 江遇白搓着手嘿嘿一笑:“嫂夫人果然慧眼。” “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嫂夫人商议农场这批粮的去处。” 桑枝夏还没说话,江遇白就补充说:“我知道咱们之前就说定了份额,但我想要的是更多。” “不光是岭南农场所出,还有蜀地,西北这两处农场今年所得的总额,我一次想要九成。”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必是先行。 三处农场总和之数听起来不多,可实际运出的数量却大得惊人。 而这也不符合江遇白之前与桑枝夏约定好的内容。 江遇白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正想再解释几句的时候,桑枝夏却低笑道:“好。” “啊?” 江遇白没想到都不用自己多说,桑枝夏就答应得这般爽快,顿了顿惊喜之余又有些尴尬:“嫂夫人,我知道我这样是违背了约定,但其实……” “不要紧。” 桑枝夏在江遇白尴尬得说不下去的时候,笑道:“这些粮食本来也是给小王爷准备的。” 徐璈在江遇白的军营中。 江遇白手底下的人吃不饱,徐璈也会被迫饿肚子。 桑枝夏舍不得他饿着。 所以哪怕确保徐璈吃饱的前提,是要先让数以万计的人吃饱,桑枝夏也在所不惜。 桑枝夏转了转手中还剩下个碗底的凉奶茶,不紧不慢地说:“西北今年扩了数千亩地,产出比去年翻了两倍。” “除去答应给西北大营的份儿,加上蜀地和岭南的总和之数,我手中只留三万,其余小王爷全都可以派人带走。” 江遇白被这突然砸头的惊喜弄得有些恍惚。 桑枝夏却轻轻地说:“价钱比现在的粮价再一斤低三文,小王爷要是一时不便结清,也不必为难,可以打条子为证。” “从明天起,就可以派人来拉粮了。” 第614章 徐璈这小子是嫁得真好啊 江遇白开口前,都不用别人谴责,自己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小王爷城墙厚的脸皮都险些没绷住,还自我洗脑似的在农场帮着收了几天稻子,滑稽地代入过长工的角色,自嘲道自己这大概也能勉强算作是以身抵债。 起码这几日的汗水都洒在地里了,他也不是大咧咧腆着脸就开的口。 多少还干活儿了呢…… 可桑枝夏往他嘴里塞的惊喜简直一个又接一个的。 等接下来的几日,真的从农场中得到了数量颇为惊人的粮食,以及蜀地西北这两处的米粮,确定了不日即将送往江遇白指定的地方。 江遇白神色古怪地沉默半晌,百感交集地说:“徐璈这小子是嫁得真好啊……” 薛先生:“……” 薛先生试图提醒:“小王爷,徐都尉应当是娶的妻吧?” 徐家虽是没落了,可到底曾经是百年世家。 徐璈身为徐家的少主,这样的人物能是嫁出去的? 江遇白半酸不苦地说:“你懂什么?” “看到我嫂夫人低价给咱们的这些粮了么?你以为真是给咱们的?” 薛先生茫然道:“桑东家如此,不是看在小王爷的面子上么?” “我哪儿来那么大的脸?” 江遇白很有自知之明地唏嘘道:“你别看嫂夫人待人温和得很,温温柔柔的也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可就是这样的人,在西北饥荒大乱时撑住了场面,还帮着陈年河稳定了西北的乱局,保住了陈年河和西北一众大小芝麻官的乌纱帽和脑袋,赤手空拳在西北创下了如今的地位。” “你觉得,这样的人,是会多看重我这不足二两重的面皮?” 但凡是桑枝夏有半点不情愿,那甭管江遇白多豁得出去这张老脸,也不可能顺利成这样。 薛先生脑中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猜测,小声试探:“小王爷的意思,是因为徐都尉?” “当然是因为他。” 江遇白嗤道:“尽管谁都知道,以徐璈的能耐不可能被埋没,我也不会亏待他。” “可一旦乱起来,凡事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说不准徐璈就会跟着咱们一起忍饥挨饿遭大罪呢?万一就有那种可能,咱们饿着无人在意,可徐璈他不一样啊……” 江遇白酸溜溜地说:“那小子且有人心疼呢。” 而且还不只是口头上的那种心疼。 桑枝夏为了尽可能避免徐璈在营中会因时局不稳而遭罪,那可当真是千方百计地在铺路。 大笔大笔的银子从各处汇聚,又分散向能大批买入粮食的地方,转手就换成数量惊人的米粮。 桑枝夏对江遇白许诺了,无论这些粮食的来路是哪儿,费了多少周折一概不言,都可以按成本价卖入江遇白的军营。 除了吃的,还有很多很多的药材。 桑枝夏对价格高昂珍贵的药材并无执念,更多偏重的是量大常见,但对各类急伤管用的。 岭南的药植园还在起步,西北的药园中的大多拿来这里派不上用场, 自家既然是产不出来,桑枝夏仗着自己财大气粗,那就去别的地方收。 据江遇白所知,桑枝夏遍布南北各处的药材铺子不下三十个。 从铺子开张的那一日起,就持续不断地在收购止血消炎镇痛可能用得上的药材。 而在徐璈确定会入营之前,这些药铺的管事都收到了同样的命令,要他们按照常规的外伤药方进行配药。 配好的药全都被包成了一包一包的,极其方便。 只要伤势对症,都无消军医多看,直接拿了药包就可以熬,极大地缩短了军中伤者等待被救治的时间。 薛先生没想到还有药材的事儿,愣了下错愕地说:“按理说军中一般不会配备这么大量的药材,桑东家她……她想得的确是周到。” “那……那价钱呢?” “你以为多少?” 江遇白瞥了薛先生一眼,古怪道:“一包药三文钱,差不多算是白送给我的了。” 三文钱…… 这可怜兮兮的数字再一次震裂了薛先生饱受震撼的心。 前后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收来的药材,又耗费了无数人力配制成适用的药包,居然只要三文钱一袋! 这跟不要钱白送的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要不怎么会说徐璈嫁得好呢?” 江遇白戏谑道:“又怕他饿着,又担心他伤了无药。” “偏偏军营是个最是不可特立独行的地方,徐璈如今只是个小小的都尉,总不好安排得跟别人不一样,显得他多特殊。” “就为了这么一个人,咱们全军上下可都是受益了。” 薛先生哑然半晌,很肯定地用力点头:“如此说的话,的确是这样没错。” 徐璈一个人,给大军带来的好处简直就是无限的! 这样的一个人,别说人家有真才实学,就是个实打实的草包,看在他夫人如此财大气粗还慷慨大方的份儿上,都应该给封个将军当当! 实实在在的财神爷和吉祥物啊! 江遇白见多了徐璈嫁得好的好处,酸了一阵儿懒懒地说:“尽管说咱们是沾了徐璈那小子的光,可便宜也不能白占。” “记住,以后无论内库多紧张,银两多紧缺,一是不可缺军饷,二是不可缺我嫂夫人那儿的账本。” 都这样了还缺人家银子的话,显得他多不是个东西? 薛先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外头突然有人来报:“小王爷,军中出事儿了。” 江遇白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怎么?” 来传话的人似有些为难,顿了顿才说:“昨晚左将军醉酒后闯入徐都尉的营帐,对徐都尉言语上似有些羞辱,二人打了起来。” 薛先生的心里咯噔一下。 江遇白来了些精神似的,要笑不笑地说:“哦?” “谁打赢了?” “是……是徐都尉赢了。” “左将军醉了酒行动不便,当晚是被徐都尉一路从营帐中拖出去的,要不是有人拦着,徐都尉大概是想把人挂在阵旗下醒酒。” 可就算是徐璈手下留情了,左诚也被一次打成了死狗。 事发后跟左诚一派的人闹着要处置徐璈,揪着他以下犯上不尊上峰的罪名不放,甚至还有人扬言要砍了徐璈的两只胳膊祭旗,也是给左诚赔礼。 而徐璈手底下的人不甘示弱,拿出了军中不可饮酒,是左诚先犯了大忌的证明,力证徐璈无错。 若非是闹大了,这事儿也传不到江遇白的耳朵里。 传话的人安静等着不敢出声。 薛先生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江遇白的表情,轻声道:“小王爷,军中私斗不是小事儿,只是犯在其中的二人都略显特殊,您看该如何处置?” 江遇白默了一瞬,倏而失笑道:“我处置什么?” “啊?” 江遇白无视薛先生的错愕,淡淡地说:“徐璈的性子我知道,要不是左诚踩了不该踩的点儿,就算是死了挡在他的脚边,只怕也难得让他低头看一眼。” “左诚闯进徐璈的地方,说什么了?” 第615章 那老小子真的被捶断了三个大牙 话的人把头低得更低了些,带着难掩的紧张说:“据说,左将军言语间对徐都尉亡父多有羞辱,好像还提到了当年的洪北之战。” 洪北之战。 惨烈到风云变色的一战后,嘉兴侯战死沙场,却落得个通敌叛国的污名。 罪名累及徐家满门,至此京都中再无嘉兴侯府,西北多了个从烧炭起家的徐家。 知道内情的薛先生瞬间变了脸色。 江遇白的眼底也覆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冰霜之色。 死去的嘉兴侯是徐璈的父亲。 死去的嘉兴侯同样也对岭南王有大恩。 就算是不念在昔日危难时的搭救之恩,左诚也不该开口羞辱已故的亡人。 就算是没有军中醉酒一过,左诚的这顿打也注定就是白挨。 薛先生知道些老王爷跟嘉兴侯过往的交集,原本还想为左诚转圜几句的话到了嘴边,踌躇半晌后,也默默的没了话音。 左诚如此,太过了。 四下沉默中,江遇白掸了掸指尖轻飘飘地说:“打都打过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传令下去,两个时辰后我到营中议事,凡是都尉之职以上的人,还有一口气在的,都必须到场。” 左诚不是能打么? 那他就给左诚寻个能好好动手的好去处。 只盼着,这位威风无两的左将军,能一直威风如故。 江遇白他们一行人赶往军营之时,营中也不消停。 昨晚闹得实在是太大了。 不是说二人的战况多激烈,是左诚被打得太惨。 左诚早年间不见得多精通武艺,全靠着对老王爷的忠心,有了老王爷的赏识才走到了今天。 养尊处优多年,肚子赶得上有孕五六个月的妇人那么滚圆,本就不佳的武艺越发生疏,嘴皮子倒是磨炼出了三寸不烂的好本事,但真动起手来…… 十个左诚都不够一个徐璈摁在地上捶的。 荣昌满脸悻悻:“要不是石将军他们赶紧冲过来拦,我是真的怀疑有人会被打死。” 卢新抽了抽鼻子有些发愁:“对哇,都尉下手太狠了。” “只不过……要是有人骂我爹,我估计也没法忍。” 他们都不是没离开过岭南的小土包子,知道有个皇城京都,但无从得知曾经的徐家在京都是怎样的庞然大物,也无从得知徐璈曾经是怎样的来路。 不过被人骂了自己死去的爹,那是不能。 荣昌也跟着咬牙:“揍得那老小子满地找牙。” “唉你们还别说。” 有个精瘦得猴儿似的小黑个掩着嘴说:“那老小子真的被捶断了三个大牙。” “我早上装作找东西的样子去那边的帐子转了一圈,听着骂人都漏风,话都说不清楚了。” 荣昌和卢新双双无言以对,对视一瞬怅然道:“可现在闹成这样,到底该怎么收场?” “要是小王爷那边追究起来了,会不会定咱们都尉的罪啊?” 跟左诚比起来,徐璈只是个区区都尉。 就算是徐都尉占理,那也要看上头人的意思啊。 荣昌说着有些来气:“这几个月来,咱们都尉明里暗里被人找了不少麻烦,全是那老王八那边的人,大小都来咱们的面前找不自在。” “咱都尉忍了那么久,怎么就没人来主持公道?” 要不是徐璈自己机警,小命都不知道不明不白地丢几回了。 早先徐璈憋屈的时候谁都不说,除了少数人暗中搭了一把手,不明显地提点了徐璈几句。 剩下的全都当看不见,现在左诚只是挨了一顿自找的打,怎么就非要闹着算徐璈的不是? 荣昌等人忿忿不平地接连磨牙,看到徐璈从不远处的帐子出来了,连忙屁颠屁颠地撵了过去。 “都尉!” “都尉你没事儿吧?” 徐璈看到狗崽子一般朝着自己奔来的几个人,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徐明阳那群小子。 徐璈眸色一闪,神色如常:“都在这边聚这做什么?我没事儿。” 卢新不放心地探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帐子,小声说:“秃子没难为你吧?” 左诚被封左将军,与之同等地位的另一人私底下被人戏称为秃子,是个头上没毛但大口吃肉的世俗人,是为右将军。 左将军被揍得下不了床说话漏风,惩戒徐璈莽撞之过的责任就落在了右将军的头上。 只是…… 徐璈神色不明地抿了抿唇,想到自己在帐子里站着,冷眼瞧着据说冷面不近人情还手段十分狠辣的右将军啃了半个时辰的鸡架子,心情复杂。 说来大概没人信,右将军守着满盘鸡架子,来回嗦了个溜光水滑,当真是一丝肉影也找不见,吐出来的鸡骨头狗都不稀罕再舔一口。 但是他只跟徐璈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左诚是你打的?” 徐璈说:“是。” 第二句:“你可知左诚军职比你高,尤其是资历更深?” 徐璈说:“知道。” “我以为,营中只看实力,不看资历。” 右将军要笑不笑的又嗦了一口鸡架:“我再给你个选择的机会,你还会对左诚动手么?” 徐璈答得非常干脆:“会。” 有一说一,他其实已经手下留情了。 毕竟要是直接把左诚一次打死的话,江遇白那边只怕是不太好平息。 否则的话…… 徐璈垂下眼静静地站着不再言语,像是在等着右将军对自己的处置,又像是压根就不曾把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的军法处置当一碟子菜。 徐璈不说话。 右将军专心嗦鸡架。 等那一大盘鸡架终于嗦得干干净净的了,右将军大手一挥:“滚吧。” 徐璈从善如流地滚了。 但这场景过分滑稽,说出去除了被人嘲一句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再无益处。 徐璈懒得提,摆摆手说:“没事儿都散了。” 荣昌他们还是不放心,撵着徐璈问东问西。 徐璈刚走出来的营帐内,秃子收回勾起帘子的手指,意犹未尽地凑在鼻尖闻了闻所剩无几的鸡架香气,扭头看一个从营帐内隔档后出来的人。 “你怎么看?” “相较之下,我果然还是喜欢看好看的。” 被秃子扫了一眼的男人长得文文弱弱的,书生似的,俊秀的脸上神色微妙:“左诚那张老脸满脸横肉,凶而无胆,熊又草包,本来就不能入眼。” “现在青面獠牙还掉了三个大牙,从此说话漏风口齿不清,想来面目定然是更狰狞了。” “不看不看,那货当真是没法看。” 秃子呵了一声:“书生,那依你看,这位世子爷呢?” 书生轻轻一笑,挑眉道:“我觉得,再好的皮囊也当有烈骨相配,再以雷霆手段震之,否则也只是绣花枕头。” “不过这位爷,跟绣花枕头大约是没什么关系。” 真是绣花枕头的话,非但收服不了手底下的那群刺头儿兵,也早就在左诚接连不断的阴损算计中把命丢了。 但徐璈现在还好好地站着。 面目全非被揍得不能自理的人,是目前比他势大了许多的左诚。 这已经能证明很多了。 书生对秃子张嘴就嗦了半天鸡架子的行为很是鄙夷,啧啧道:“是猛虎还是小猫,等出了这草窝子自然就能知道了,你不是早就暗中提点过徐璈了么?我以为你早就把人看在眼里了。” “在这种地方,被人看在眼里是活不了命的。” 秃子抓起一根嗦干净的鸡骨头砸在书生的脚边,龇牙道:“得看真本事。” “不过你说得对,徐璈看起来的确是比左诚顺眼多了,所以我很期待看到他的本事的那一天。” 书生悠悠笑了:“换句话说,徐璈的确是比左诚更配往阵前站呐。” “就那张小脸俊得跟画出来的似的,往阵前一站多个银铠冷面玉郎君,显得咱家的阵容都俊俏不少。” 换作左诚那张老脸的话…… 书生飞快摇头,不想看,压根没法看。 秃子嗤了一声,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没动,正想说去看看左诚的青面獠牙消食时,有人来传:“小王爷到了。” “召各位将领紧急议事。” “请将军速速前往。” 第616章 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江遇白所在的军帐中,大小将领齐聚。 左诚是被人抬着进来的。 昨晚闹出的动静不小,但混乱下也没几个人真的看清了左诚的惨状。 今日天光大亮,外头漏进来的阳光明媚耀眼,几乎是分毫毕现地照清了左诚那张老脸上扭曲出的狰狞,鼻青脸肿被砸破的嘴唇红肿外翻,只看一眼就是让人不忍直视的凄惨。 书生听到左诚难以忍受似的哼哼,以及那似乎下一秒就要挺不住了随阎王爷去的动静,眼底闪过玩味。 左诚的伤,当真有这么严重么? 他怎么听说徐璈下手留了分寸,尽是皮外伤居多? 抬着左诚进来的亲兵,先是恨不得撕咬徐璈血肉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在徐璈的面不改色中大步向前,替躺着无法起身的左诚告罪。 江遇白要笑不笑地呦了一声,状似惊讶:“徐璈,左将军的腿怎么了?” 徐璈瞥了一眼,口吻淡淡:“睡觉扭着了吧。” 亲兵震怒:“你……” “只是扭着了?” 江遇白微妙地啧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扭得怎么这般严重,这都站不起来了?” 徐璈秉持着气死人不偿命的原则开口就说:“大概是年纪大了吧。” “卑职曾听人言,年纪大了的人不光是头脑不清容易口吐胡言,一身的骨头也软,稍有不慎出些意外也是常有的事儿。” 徐璈这话一出,不光是把左诚装得伤势严重的险恶用心直接戳破,话内的讽刺意味浓郁到江遇白都险些没撑住笑出了声儿。 秃子和书生对视一眼,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薛先生实在是看不下去左诚丢人,抽抽嘴角咳了一声:“既是无大碍,那这么也不成样子。” “左将军,你……” “罢了。” 江遇白不咸不淡地摆摆手:“左将军在我父王的面前都多三分面子,在我这儿就不必讲那么多规矩了。” “躺着就躺着吧,不碍事儿。” 左诚宛如被猪油蒙了心的糊涂蛋子,面对落在自己身上的捧杀毫不在意,还在耿耿于怀徐璈刚才的一句年纪大了,眼神凶恶。 薛先生见状眉心狠拧,稍一留意帐内,就发现了今日的气氛与往日似有不同。 跟左诚一贯面和心不和的秃子书生等人含笑不语。 跟左诚来往甚密的人,面上的同仇敌忾也掺了几分水分。 只有少数几个左诚提拔上来的人,眼角眉梢都泄了不满,似乎是对江遇白没顺着左诚的意思问罪徐璈很是不满。 薛先生想到自己之前得到的消息,再看向左诚时,忍不住心中戚戚。 尽管不清楚徐璈是怎么做到的,但徐璈在极短的时间内,俨然已经站住了脚跟。 要是左诚一直都头脑不清醒,始终想借着自己的老资历作妖弄怪,小王爷只怕就是要容不得他了。 铡刀已经碾在了脖颈上,左诚对此全然不知。 在江遇白下令要左诚在三日后,秘密带领八千人马分批出岭南地界,暗中前往永州之时,左诚还梗着脖子哼唧:“小王爷,卑职的伤势严重,三日后只怕是好不了。” 江遇白似笑非笑:“哦?” “三日当真好不了?” 左诚冷笑道:“军医说卑职内伤严重,不宜大动,永州只怕是去不了了。” “放肆!” 书生眸色一凛,在左诚的顶撞中沉声道:“军令已下,就是只剩下一口气,那也必须从军令而行。” “左将军是把军令如山这句话当成了儿戏吗?!小王爷的军令,岂是你想推就推的?!” “我就是去不了,你能奈我何?!” 左诚一改进帐时的虚弱,猛地一拍身下的担架恼火道:“我身为军中堂堂的左将军,被一个胆大妄为的都尉伤成了这般模样,小王爷不为我做主主持公道就算了,还要强逼我负伤行军,这是要替徐都尉直接要了我的命吗?” “左诚你……” “我怎么了?” 左诚青紫着脸对徐璈怒目而视,字字恨不得啖其血肉:“徐璈的脑袋一日不落地给我赔罪,我这伤只怕就是一日好不了!” “等我伤势好些了,我还想去王爷的面前问几句,是不是现在还没到大业将成的时候,拉磨的驴就要开始提刀杀了!” “你混账!” 薛先生忍无可忍地怒道:“你还敢提王爷!” “军中禁令是王爷亲自定的,军营中不可饮酒更是大忌,你妄自在军中多年竟是知法犯法,你以为这事儿传入王爷耳中,你的罪过就小了?!” “徐都尉昨晚及时阻拦醉酒的你,避免了你为此犯下更大的罪过,你不知心怀感念就算了,还敢辜负小王爷不予追究的恩德,左诚你是狗胆包了天,眼里已经装不下主子了吗?!” 徐璈直接动手把左诚打成了死狗,如此举动的确是有几分莽撞。 但莽撞怎么了? 人家莽撞得合情合理! 且不说左诚醉酒后对着徐璈说的那些浑话,本来就是老王爷和小王爷的忌讳。 就光是左诚在营中醉酒这事儿,小王爷就能直接摘了他的脑袋!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不知死活的? 薛先生难以理解下还想斥得左诚低头服软,谁知左诚完完全全因自己威严被挑衅,丢了颜面一事刺激得没了脑子。 左诚面上非但不见半点心虚,甚至还敢冲着薛先生嚷:“与你何关?” “我是王爷选中的人,生死罪过都该有王爷来定,除此外谁也没资格说我!” “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算什么?” “老子当年跟着王爷出生入死建下汗马功劳的时候,这些小子还在娘们儿的肚皮上吃奶呢!谁敢定我的罪!” 这话说得实在放肆。 帐中的人脸色纷纷变了,江遇白眼底的微妙却在缓缓加深。 江遇白轻飘飘地说:“左将军,你确定自己三日后无法依照军令行事,是么?” 左诚粗着嗓子喊:“是!” “去不了!” “行。” 江遇白随手一指徐璈,垂下眼说:“徐都尉出列。” 徐璈上前一步,江遇白笑道:“既然是你把左将军伤了出不得门,那本该他去做的事儿,就只能是让你去了。” “三日后,点兵八千,从王城出发经定阳县入永州。” “等抵达永州后具体该做什么,我会另有密令送达,但要求是万无一失不得出半点差错,可能做到?” 徐璈现在只是都尉之职,手底下就百来个小兵。 江遇白现在抬手就给他指了八千。 这么多人马,可不是一个小小都尉该有的兵权。 落在徐璈身上的目光或打量或是意外,徐璈面不改色地说:“能做到。” “很好。” 江遇白满意道:“那就去点你要的人吧。” “记住,此事若是办得出了半点差池,提头来见。” 第617章 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左诚嗷急赤白脸地丢了一圈人,最后徐璈非但没受到半点处罚,一转头手中还多了八千兵马。 江遇白明晃晃地抬举徐璈,也是毫不留情地打了左诚的老脸。 等帐中的人都散去,薛先生踌躇道:“小王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左将军如此心怀怨怼,心结迟迟不散的话,只怕是……” “那又如何?” 江遇白冷嗤道:“我现在的确是缺人,但也不是什么货色都能得用的。” 左诚他要是一直都这么不识趣,那就让步他回家吃自己。 毕竟…… 江遇白眼中冷光一闪而过,淡淡地说:“薛先生,接下来的事儿桩桩件件都是拿无数人命堆叠起来的,如此血色尸骸累累的情况下,容不得半点闪失。” 左诚如果是个意外不稳定的因素,那就在大军开拔之前,干脆利落地动手把这颗钉子拔了。 长痛不如短痛呐…… 薛先生心下微凛,苦笑道:“小王爷思虑周全。” “只是您既有心想抬举徐都尉,为何先把他的职先抬一截?今日直接就这么给了八千兵,这些人只怕不都那么服他,徐都尉调遣起来只怕也有难度?” “给不给是我的事儿,能不能压得住,那是徐璈自己的事儿。” 江遇白冷笑道:“要是区区八千兵马都惮压不住,那他这辈子也就是个都尉到头了,扶不起来的烂泥何必勉强?” 按常理计,他的确是应该给徐璈再多一点时间慢慢培植根基,慢慢站稳脚步。 可时间来不及。 乱世出的多是年少英雄,他们有不起那么多的时间来浪费。 只要徐璈这次把永州的事儿办好,那么他带着出去的八千兵马自然往后就都归他管辖。 再往后,只会有更多。 江遇白不欲多说,薛先生却在他今日的举动中看出了一些别的端倪。 如果左诚真的被拔除扔出了大营,那他身为左将军现在统辖的那些兵马,或许就是…… 薛先生心里一惊,微微垂首后低声说:“小王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的话,那属下先去看看左诚?” 对于自己与左诚多有来往一事,薛先生是从不避人。 江遇白好笑扶额:“也好。” “先生代我去看看吧,顺带帮我把徐璈叫来。” “永州一事,我另有别的吩咐要告诉他。” 薛先生去看左诚的时候,徐璈也去而复返被江遇白叫回了营帐。 江遇白先是把自己亲自带来的小包袱扔给徐璈,随后懒懒地说:“嫂夫人那边我去看过了,一切都好。” “对了,你家大闺女和小儿子还叫了我几声叔叔,艾玛那小声儿叫得一个脆甜。” 徐璈已经三个月没见过桑枝夏和一双儿女了,闻言神色淡淡:“多谢小王爷记挂。” “那倒是不用客气。” 江遇白支起身子,点了点自己眼前的桌子,等徐璈走近后,才低声说:“京都那边已经快熬不住了,最多半个月,老皇帝势必归西。” “你之前提到的人很是得用,如今京都已经有了不同的风向,关于先皇之死的疑点半真半假地被扒拉了出来,风已然是起了。” 而这股风刮的不仅仅是京都。 一旦先皇的死被质疑有疑点,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就是最有可能的祸首。 当今若是得位名不正言不顺,那身为当今备受宠爱的太子,又怎么谈得上是名正言顺? 江遇白唏嘘道:“要不怎么说还是你脑子好使呢?” “要不是你提了一嘴,我都没想到可以从先皇的身上入手。” “现在京都中的世家人人心慌,消息灵通的别处也被言论激起了风浪,只等再过几日,太子曾对老皇帝下手试图弑父一事,差不多也到了该揭盖子的时候了。” 先有了质疑先皇死因的引子在前。 紧接着借助京都隐藏的势力,在风言风语最盛时,将缠绵病榻却一直熬着的老皇帝一把送走。 然后就是太子弑父弑君的罪行暴露,进而就是整个皇室将会引发的巨大质疑风暴。 等到那时,如今在京都的所谓正统皇族,人人都是得位不正的乱臣贼子。 曾经被先皇看重,又被老皇帝设计陷害,被迫远离京都的岭南王一脉,可名正而归。 江遇白挑眉笑道:“我们永远都不会是乱臣贼子。” “徐璈,我们是正儿八经的天命所归。” 徐璈不置可否地飞起半边眉毛:“小王爷说的是,卑职三日后必把天命所指办妥当。” “你少狭促。” 江遇白没好气道:“世人就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不作假我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真的去找个香火灵验的地方拜佛么?” “对了,你三日后即将出发一事,需要跟嫂夫人说一声么?” 徐璈顿了顿,文不对题地说:“内子那边,最近大约很忙?” 江遇白有些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愣了下才说:“是忙。” “嫂夫人不光是在农植上是一把好手,经商的手段也不差,短短几月在岭南前后开的数百个铺子,各有各的火热。” “农场那边我派了些人去帮着秋收,如今稻谷已出,好像又在研究什么季末的耕种。” “嫂夫人好像在农场那边长久住下了,听说是在搞什么试验田,这回试的不光是水稻,还有番薯土豆大豆之类的,林林总总的我也说不清楚。”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那干脆我悄悄放你一日的假,你今晚就赶着回去,顺带也好去给老爷子问声好?” 徐璈沉默了一瞬,缓缓呼出一口气说:“不用。” “我写封信,小王爷在我出发后找个信得过的人帮我送过去即可,祖父那边……他老人家知道的,不用多言。” 江遇白有心想避一下,免得徐璈提笔写家书的时候不自在。 谁知徐璈提笔只写了八个字: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甚至简陋到连信封都没有,就那么一张轻飘飘的纸。 江遇白捏着那张纸,哭笑不得地说:“就这架势,嫂夫人见了,岂不是要怀疑我是不是苛待你了?” “你真不用回去一趟?” “不用。” 徐璈自嘲道:“我来这里是为了给内子挣诰命,不是去惦记儿女情长的。” “多谢小王爷宽厚,我就不当那个例外了。” 江遇白一时哑然,半晌后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罢了。” “徐璈,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只要我江遇白在岭南立着一日,那就定可保你一家老少安然无虞。” “我们兄弟之间,这话一辈子都作数。” 徐璈笑了笑,对着江遇白抱拳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等徐璈走远,江遇白小心翼翼地找出个信封,把那张纸叠好装进去。 半晌后,江遇白口吻古怪地嘀咕:“再说了,就算不用你挣,桑东家凭借一己之力养活了我的那么多人,人家自己的功劳簿等人那么老高,这个一等诰命也是跑不了的好吗?” “人家用你多事儿?你小子还不就是嫁得好……” “啊呸!” 被江遇白呸了一口的信封,被人一路小心保存得一丝褶皱也无,三日后被薛先生亲手送到了桑枝夏的手中。 桑枝夏指腹滑过那轻描淡写的八个字上,眨眼间就敛去了眼中所有的情绪,笑着说:“只是封不要紧的家书,倒是劳动了先生亲自走这一趟,是我们有劳先生辛苦了。” 薛先生知晓桑枝夏的分量比起徐璈只重不轻,再加上自己也敬佩桑枝夏的为人行事,连忙笑道:“桑东家客气了,这本就是我等的分内之职。” “只是我出来一趟也是偶得偷闲,听闻东家在农场中弄了个什么增产的试验田,不知是否有幸可以一观?” 这事儿倒不是江遇白吩咐的,纯属是薛先生自己好奇。 岭南今年所有地方的收成都已经整理上报结束,同样的耕地,创造出的是不一样的奇迹。 薛先生饱受震撼之余,本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谁知却听说或许还有再度拔高的可能,为此又是好奇又是心痒难耐,反正就是很想看看。 桑枝夏没想到他想看这个,怔愣一下。 薛先生赶紧说:“若有为难之处,那东家只当我是胡乱言语,不必往心里去。” “先生见外了。” 桑枝夏好笑道:“我只是单纯意外先生会对这个感兴趣。” “正好今日田里量苗看出芽,现在来得时机正好,我引先生去转一圈吧。” “请。” 第618章 他媳妇儿还给那么多私房钱花! “头儿,咱们真要这么做吗?” 荣昌一张灰扑扑的脸上写满了挣扎,小声嘀咕着问徐璈:“咱这不是造假么?” “就这么个石碑,拉出去搭个猪圈还欠点儿火候,拿出来了真的有人会信?” 荣昌刚嘀咕完就被卢新从后边猛地拍了一下后脑勺。 卢新:“你懂什么?” 卢新自己也似懂非懂,但跟着徐璈一路行事都异常坚决,想也不想地说:“头儿说怎么做,咱们照做就行了,废那么多话做什么?” 荣昌捂着被抽了一下的后脑勺呐呐不出声。 徐璈把石碑掩好,确定了一下位置不会出错,轻描淡写地说:“我前段时间跟你们说过的陈胜吴广,还记得么?” 荣昌眼里闪过恍然。 徐璈挑眉:“是真是假不要紧,口口相传的人多了,假的自然也变成了真的。” “卢新,之前让你找的老和尚都安排好了?” 卢新紧忙点头:“都安排妥了。” “那老和尚会在定阳县开斋讲佛法,安排好的东西会准时出现。” “从定阳县起始,沿着永川河岸一路过去的水底下咱们都放了不少,山上这边是最后一道,等过几天山崩地动把石碑震出来,河面上来往的船只捞到的东西不会让头儿失望的。” “甚好。” 徐璈满意地拍了拍手站起身,对着在暗处警戒的几人招了招手:“走。” 徐璈他带着人一路出了岭南,但并未一直都是大队人马随行。 江遇白点出的八千人手被徐璈分成了三十个小队,制定了不同的前进路线,分批隐瞒身份进入了定阳永州。 除了永州这处最重要的石碑是由徐璈亲自带人来放,其余的都交给了分散下去的人办。 徐璈带着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去做。 徐璈踩着夜色逆风往下,卢新顿了顿没忍住:“头儿,虽说这神谕的事儿的确要紧,可我怎么想都用不上八千人啊。” 而且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徐璈一路带出来了八千人手,实际上真的知道在做什么的,也只有荣昌卢新他们这些不足三十个人知道些许。 就这,小王爷为何要给了徐璈八千人?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徐璈撒气,打左诚的老脸? 而且那个老和尚是徐璈早就找到的人,像是一直在等着今日。 可小王爷之前一开始说的,不是准备让左诚来的么? 难不成,徐璈早就猜到了被派来做这事儿的人会是自己? 那左诚醉酒闯徐璈的营帐,后恼怒到失了小王爷的心,让徐璈顺理成章地拿到了八千人手,这…… 这到底真的是意外,还是人心撮合下才会出现的极致巧合? 徐璈被他问笑了:“当然不止于此。” “鬼神之说是最是令人心忌惮避讳的,这是最不好打破的谣言,也是最好被人取信的谣言,但只是虚无缥缈的说法,动摇不了人心。” “这只是第一步,更要紧的都在下一步。” 卢新听得满头雾水,茫然地抓了抓头皮没再说话。 徐璈带着这几个人一路向下,等入了永州城就像是没了别的打算,跟手底下人分了几头,各自在事先定好的地方落脚。 当兵的拿命换军饷,说起来何其斗志昂扬激情澎湃,实际上到手的军饷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吃饱足以,肉塞牙缝不能。 所以除了徐璈以外,荣昌和卢新他们这种大头兵那是一个赛一个的一贫如洗,兜儿比脸都干净。 看到徐璈直接往柜上放了一锭银子,财大气粗地说要一个单独的院子,荣昌默默咽了咽口水。 “这么阔的么?” 那可是五十两! 实打实的五十两! 五十两银子都够他在军营里卖五年的命了! 荣昌两眼发直,跟着徐璈进了价值二十两一天的小院,心疼得不断龇牙:“头儿,虽然薛先生说了,咱们这次出来回去可以酌情给些贴补,但我觉得,这个应该不在被贴补的范围内。” 薛先生都不见得舍得住这么贵的院子呢! 徐璈好笑道:“谁说要他补了?” “啊?” “这算我的。” 荣昌:“……” 卢新:“……” 卢新颤颤巍巍地说:“头儿,大家到手的银子都是差不多的,你哪儿来那么多钱的啊?” 难不成徐璈是岭南王城中谁家权贵公子? 可岭南王城中,没姓徐的大户人家啊。 面对两个下属的震惊眼神,徐璈把吃软饭不脸红的厚脸皮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夫人给的。” “你还成亲了?!” “对啊,我还有一对龙凤胎的孩子。” 徐璈在人前难得地露了几分得意之色,挑眉道:“女儿叫糯糯,儿子叫元宝,一岁八个月了。” 荣昌和卢新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完完全全就是被徐璈的好命气的。 同样都是当兵卖命的,怎么人家就有媳妇儿孩子热炕头? 他媳妇儿还给那么多私房钱花! 酸得不行的两个人一路跟着徐璈,找到了自己即将入住的屋子,在分别之前,荣昌红着眼酸溜溜地说:“那你媳妇儿给的银子也不能一次花完哦。” “否则我们身上都没钱,接下来饿肚子吗?” “不至于。” 徐璈神色微妙地勾了勾唇,玩味道:“夫人怕我吃苦给了许多贴补,那五十两是碎银子。” 砰! 砰砰! 妒忌到彻底失去自我的两个人终于心态崩得摔门而入,看背影是一个都不想再跟徐璈说话了。 徐璈耸肩笑笑,状似无奈地推门而入,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已经在翘脚喝茶的陈菁安,声调发冷:“呦,还活着呢?” 陈菁安:“……” “徐璈你会不会说人话?” “我对干不出人事儿的东西说话一贯如此。” 徐璈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讽刺完了皱眉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按之前约定好的,陈菁安暗中折返一次京都,跟白子玉和白子清他们把接下来的计划商定好,就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岭南与徐璈汇合。 可陈菁安足足迟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内,音讯全无。 要不是知道这人是个滑不留手的泥鳅,徐璈甚至都要怀疑陈菁安是不是真的死了。 陈菁安说起这事儿愁得不行,捂着脸接连叹气后苦哈哈地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这不能怪我。” “不过说多了,你除了嘲讽一句好的也蹦不出来,我就不跟你细说了。” “再说了,我这不是没耽误事儿么?” 陈菁安白了徐璈一眼,抬手把徐璈要的东西甩到他手里,要笑不笑地说:“这是你要的地形图,特别详细的那种。” “只是只有这个东西,你想的事儿只怕是不太好办?” 有了详细的地形图,只能说是潜入的压力小了许多。 但除此外,大约还需要点儿别的? 徐璈对此早有准备:“来之前,我请齐老帮我调配了一点东西,这时候正好用得上。” 齐老性子过分古怪,但这也掩盖不了他惊人的制毒之术。 有齐老亲自出马调配的致幻药,分量足了不怕勾不起人们心底深藏着的鬼。 陈菁安叹为观止地鼓鼓掌:“要不怎么说,歹毒还是你过歹。” “你们是怎么想到先把人都弄迷糊了,然后再开始装神弄鬼这招的啊?” 陈菁安是真的好奇:“难道齐老调配的药已经能把控人的梦境内容了?想让中药的人梦见什么,就能梦见什么?” 徐璈翻了个白眼:“齐老是人。” 人怎么可能把控梦境? 不过,谁说一定都要梦到一模一样的场景,装神弄鬼这招才会真的管用? 徐璈指尖一转那一叠永州城内权贵豪富之家的详细地形图,轻描淡写地说:“这药的作用是让人在相近的时间内陷入深梦,先动摇心境,恍惚的是神志,下一秒可以被外界讯息干扰的就是判断。” “我们要的是后续。” 无缘无故的,突然出了神谕之说,大多数人虽有好奇,但碍于神谕的内容过分惊世骇俗,也不会有多少人敢信,敢说出口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但如果先被影响的是神志呢? 不约而同地陷入不同的深深梦境,幻觉不清的情况下,紧接着又接连起风浪,这种情况下的谣言,可信度就会高出很多很多。 再假的东西,也会变成真的。 陈菁安满眼唏嘘:“所以你这趟出来,就是为了弄鬼?” “不对,你是为了弄得永州的权贵和豪富全家都一起见鬼?” “不全是。” 徐璈微妙道:“还有杀人。” 凡是激烈抵抗神谕者,试图抹灭神谕者,当杀。 第619章 今日不杀尽了,等着来日被反杀么? 有了地形图,再加上徐璈暗中调动了一些身为徐家少主的权利,在无孔不入的暗卫辅助下,事情办得很顺利。 荣昌和卢新等人什么都没被安排,只觉得自己是在城内享了三天的福,日子前所未有的阳光明媚。 但这几天里,永州城内的气氛却在逐日紧绷。 莫名其妙陷入各种乱七八糟梦境的人越来越多。 而且都集中在当官的和有钱的身上。 梦里梦见了什么都不可对人言,但满门满府接连不断的如此,这情形就属实古怪。 有人想到了可能是被人算计中了毒,可接连请的大夫再三查探,又挨个把脉后得出的结论却是无毒,一切无碍。 古怪的气息更浓了。 说不出的疑惑,无法摆脱的梦境,一切的一切叠加在一起,无端端地让人心底生出了无尽的不祥预感。 就在高门大户的人都在想方设法想破解是怎么回事儿时,情况类似的人开始变多。 而这一次,受到影响的人是市井中人。 之前饱受困扰的豪富之家逐渐发现,自己好像不再那么迷迷糊糊的了,昏睡做梦的次数也在变少。 可隔着朱红的门板院墙,从外头街头巷尾疯狂涌入的各色谣传却在越演越烈。 有人说这是要出大事儿了,否则不会这般古怪。 有人说,这是老天事先给出了预警,风雨将起。 还有人说,这是邪门妖邪作祟,理应请了得道高人前去清除。 形形色色,说什么的都有,而这些话传入永州太守的耳中,越发刺耳。 永州太守潘晨是第一批开始陷入幻觉的人。 从察觉到不适,再到请了诸多大夫前来诊治,皆是无效。 潘晨对于城内连日来掀起的风言风语都心中有数,可他自己的内心都在动摇。 最先开始传出梦境幻觉之说的大户人家情况已经削弱了许多,甚至逐渐有人完全不再受任何影响。 可潘晨始终没有摆脱。 他一日来十二个时辰能昏睡八个时辰,闭着眼的每一刻都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不断挣扎。 这事儿太邪门了。 如果这真的是上天给出的预警,那是要警示他什么? 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同样的挣扎,这样的预警,会只是针对他的吗? 潘晨心里惊疑不定,正琢磨要不去请个高僧来瞧瞧时,下属突然来报:“大人!” “大人定阳县那边出岔子了!” “什么?” 潘晨猛地坐起:“出什么事儿了?” “定阳县……定阳县有个和尚讲佛经的时候,山崩了!” “山崩了?” 潘晨不耐道:“伤了多少人?照规矩先救人,等……” “没……没伤着人。” 来报信的人哭丧着脸说:“但这比伤着人的事儿更大啊……” “大人,山崩后震出来了一些碎石,拼凑起来出了一句话,那话……那话犯忌讳!” “犯大忌讳啊!” 潘晨一听这话再也坐不住,脚下发飘地带着人紧急赶往定阳县的山崩之处。 而徐璈得了消息后,掸了掸指尖轻飘飘地说:“行了,咱们可以走了。” 荣昌和卢新这几日玩耍得非常快乐。 快乐到一度甚至差点忘了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冷不丁听到徐璈这么一句,荣昌茫然道:“咱们这就走了?不再等等?” “等什么?” 徐璈要笑不笑地瞥他一眼:“等你把这只烧鸡也吃完?” 荣昌爆红了一张老脸。 卢新忍着笑说:“抱着路上啃就是了,头儿,咱们现在就出发?” “不急。” “等今晚过后。” 徐璈拿起抹布缓缓擦过手中小巧的匕首,淡淡地说:“可能要见点血才能走。” 徐璈不留痕迹地带着人离开永州城的时候,城内还出了一桩灭门惨案。 孙家的老爷是个混不吝的,白日里听闻了定阳县出的事儿,脱口而出的就是一句荒谬。 孙老爷对朝廷忠心耿耿,提起东宫太子更是坚表其贤德天下无双,夸口之词断不绝耳。 为此还把府中几个嚼舌根的下人罢了舌头扔出孙府,只说谁再敢提半句不该说的,一律如此。 也许是为了显得自己独树一帜分外不同,这本该被压在府内的事儿传了出去,然后…… 孙府当晚深夜,满门尽丧。 潘晨次日得到消息带着官兵赶到孙府时,只觉得遍体生凉汗津津的,活像是白日里见了无数活鬼。 太诡异了。 孙家满门的死法太诡异了。 不见半点血色,没有半点打斗的痕迹,甚至银钱财宝之类的东西,都在原本的位置上分毫未动。 只是人躺在床上静悄悄的就没了命。 死法平静安详。 不像是去奔赴了黄泉路,倒像是登上了什么极乐世界一般。 潘晨忍着心惊咬牙:“叫仵作来验尸!” “必须验出个结果来!” “验尸?” 徐璈被荣昌的话逗笑,玩味道:“验不出来的。” 如果寻常仵作都能看得出齐老的路数,那老头儿还怎么好意思自称独占天下鳌头? 荣昌放心不少,卢新想到什么眸色微闪,小声说:“头儿,这几日永州城内传得神乎其神的梦,真的是梦吗?” 徐璈要笑不笑地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卢新打了个寒战,觉得这话自己纯属找死的多嘴了。 卢新立马捂住自己的嘴说:“头儿我不多问了,你把我当个屁放了就好。” “我放不出你那么大个的屁。” 徐璈抖了抖马鞭粗鄙地揶揄了一句,懒懒地说:“潘晨接下来肯定是急着去找在定阳县出现过的那个大和尚,咱们正好腾出手来去办另一件事儿。” 那里,才是八千人手应该有的重头戏。 分队而行朝着同一个目的地汇合的人宛如涓流入海,在徐璈指定的时间内分头抵达。 卢新看着被徐璈指出的地方,心头猛地一阵颤颤。 那是驻守永州的城防驻军。 徐璈垂下眼说:“据探子回报,这里驻守着三千人。” 其守将余岗曾受太子提拔,一路升迁至此,成为了扎入永州至岭南间的一颗钉子。 余岗数年间多次试图往岭南渗探子,也在这里成为了一个枢纽,把从永州附近的官员拉拢成了一派。 他们来此,就是为了拔除这颗钉子。 终于明确了此行的目的,在徐璈话说完后所有人都是一片沉默。 漫长的沉默后,有个面生的皱眉说:“三千驻军,咱们人手上倒是占了极大优势,只是王爷现在还未下令明着开战,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徐璈笑意淡淡,把玩着手中折叠起来的驻防图说:“杀。” 那人顿时一惊:“可是……” “何来可是呢?” 徐璈轻描淡写地说:“既是未明着开战,那就更要斩草除根不留痕迹。”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样的老理想来也不必我为诸位赘言,心留不必要的仁慈,那就是自己在奔赴死期。” 毕竟…… 包括被灭门的孙家在内,这可都是太子的忠实下属。 今日不杀尽了,等着来日被反杀么? 徐璈手掌下压,强势压下可能的反对之声,神色淡淡地说:“两个时辰后抵达地方,见我令箭,开始动手。” “天明之前,世间再无永州城防。” 第620章 所谓神谕,不过是诡谲的人心 “大人……” 在永州城防扎营地来回滚了半天的人满身狼狈,脸上半点血色也无,看起来脸色比被整理出来的尸体还更为苍白。 那人嘴唇反复哆嗦,强行压制下巨大的惊恐和畏惧后,颤声说:“都找遍了,存放军粮的粮仓被毁,整个大营寻不出一个活口。” “余岗……余岗将军身死,大营被焚毁得一干二净,全……” 全都没了。 一夜之间,在中原腹地之内。 三千永州城防的驻军,堪称是无声无息就全部奔赴了黄泉。 而在事发之前,不管是驻守在这里的余岗还是在永州城的潘晨,对此都毫无察觉。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危机袭来,夺命的刀锋已然到了脖颈之上。 这样狠辣的手段…… 潘晨眸子狠狠发颤,咬牙说:“搜查的情况呢?” “现场可有遗留的可疑之物?” 来人的话声更加苦涩:“找不到。” “大人,这里被处理得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到什么都找不出来,甚至……” “甚至我们都没有合适的怀疑对象。” 干这事儿的人并不介意被人窥见自己的毒辣,也不在意自己的所为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做了恶,这里血色遍地尸首横躺。 但不会有人知道坐这事儿的人是谁。 能在一夜之间就灭了永州城防的这么多人,来者的人手定是在余岗之上。 可这么多人,来得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不留任何痕迹。 潘晨守着偌大一个永州城,全程一无所觉。 潘晨的后背开始一层叠一层的往外冒冷汗,意识到什么后猛地一颤,哑声说:“曾在定阳县出现过的那个老和尚,找到了吗?” “在找。” “但是……” 说话的人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似的咬了咬牙,小声说:“大人,那边发生的事儿已经传出来了,现在又出了永州城防的惨案,再加上之前城内孙家的事儿,已经有人开始说……” “说什么?” 潘晨意味不明地眯起眼,冷冷地重复:“说什么?” “有人说……这是神谕天罚。” 潘晨阴沉着脸不说话。 提前这事儿的人苦笑道:“多年前逆贼窃明珠,倒反天罡,如今天罚已降,为的就是拨乱反正。” “贼窃明珠,倒反天罡,拨乱反正……” 潘晨无声喃喃过从定阳县碎石上拼凑出的几个字,脸上又多染了一层阴霾。 凡俗愚民脑子简单好糊弄,捕风捉影听到一点儿动静,就恨不得扒拉长了舌头仔细掰扯三天,好显得自己读懂了天意,多么与众不同。 可潘晨不是这样的人。 潘晨的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次死得凄惨的这些人都效忠于谁,这连番的惨案不见得是天意,但肯定掺了秘不可宣的人心。 什么神迹? 所谓神迹,不过是有人藏在重重迷雾之后拨云覆雨罢了。 只是…… 潘晨不知想到什么呼吸逐渐放轻,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最近岭南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潘晨虽未直接投靠太子,可身为距离岭南最近的永州城守,这几年也不曾放松过对岭南的警惕。 在朝为官的人都知道,岭南王受先帝深恩庇护才有了岭南一方净土,可这里一直都是当今陛下和东宫太子的心腹大患。 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动手拔除这枚眼中钉,京都那边一定会动手。 那反过来呢? 如今陛下龙体不适,东宫太子早失民心,这种情况下,在岭南熬了这么多年的岭南王会不会也想动手? 可被问到的人却摇头说:“并无任何异样。” “而且我听闻岭南王的身体早就不行了,自从上次去京都病了一场以后,回到岭南更是足不出户,似有病重之兆,而且……” “岭南王并无子嗣,等老王爷魂归西天,朝中便可名正言顺借无人继承的名义把岭南收回,这种时候,岭南王似乎没有作怪的必要?” 潘晨稍微一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可重重迷雾之后,很多东西就更看不清了。 不是岭南王的话,那会不会是在京都的某位王爷? 可是…… 永州距离京都如此遥远,为何被选中的地方是这里? 难道就是为了除去余岗及永州这三千驻军,好剪除太子的人? 潘晨惊疑不定说不出话,不等他一口气喘上来,打马而来的人就急吼吼地说:“大人!” “大人城里又出了一块石碑!” “这回被震出来的石碑是完整的!还被很多人都看到了!” 潘晨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撅过去,被人扶住后死死地咬着牙说:“走。” “一部分人在这里继续搜查,剩下的都跟我回去!” “这事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闹大了!” “绝对不能!” 因各种原因震出来的神谕字字犯忌讳,这样的话要是传了出去,第一个要掉的就是他的脑袋! 潘晨想的是不惜任何代价把泛起的水花压下来,可风浪既起,就断然没有无声即平的道理。 不过短短半日,石碑上的神谕甚至被人编成了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唱,上至年迈老妪,下至学语孩童,处处听得见的都是掉脑袋的话。 可这还不算完。 没多久就有人来报,在河上撒网打鱼的人捞出了与石碑类似的东西。 但写的话跟石碑上不一样,反而是明着指京都中的天家父子都是弑父弑君的禽兽之流,不可堪当天下大任。 那石头上鲜红的字迹会烫人似的,狠狠撞入潘晨的眼底。 潘晨捧着那枚写着弑父二字的石头,心下狠狠发凉。 这回只怕是真的要出大事儿了…… 而这让潘晨感到惊魂的动作只是个开始。 徐璈暗中带人出了永州地界,随手甩出去的飞刀落在悬在树枝上的简陋舆图上,话声淡淡:“下一个目的地,水梁州。” “半个时辰后出发。” 卢新跟在徐璈的身后,注意到四周的人对徐璈是跟之前大不相同的恭敬。 经历了永州城防一事,再无人敢轻视徐璈半点。 这样的人心狠手狠,跟着他闷声干大概率可以揽一堆功,但想不开跟他作对过不去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命都没了。 除了左诚那种冥顽不化的,聪明人都不会主动找死。 卢新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没忍住小声说:“头儿,咱们出发之前小王爷的意思是到有永州即可,咱们擅自去了水梁州,被人知道的话,会不会被拿到小王爷的面前做文章?” 他们这些大头兵倒是对去哪儿都无所谓,但徐璈要是自作主张被人捏住了把柄的话…… “他说了你就信?” 徐璈幽幽道:“放心,都是遵令行事,没半点出圈可抓的把柄。” 江遇白给了他这么多人,目的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永州? 在动手之前,围绕岭南一圈的三州四郡县,必须都把隐患消除。 因为只有这样,有了这几个地方作为隔开冲荡的地带,才可以在任何时候都确保岭南的绝对安全。 江遇白想的是无论事成与否,一定要保住自己的老巢。 对徐璈而言,岭南有一个家。 徐家满门皆在岭南王城当中,所以无论如何,可能的阻碍都必须一次扫清了。 第621章 化繁为简一口吃的好手段啊 徐璈再次仿照永州之迹依葫芦画瓢,暗中分头潜入了水梁州。 而就在水梁州刚风声鹤唳起来的时候,自京都为起点,一则可怕的谣传疯狂席卷了人迹所至的地方。 据说,先皇的死有蹊跷。 当今陛下得位不正,如今的病重缠身全是因果报应。 这让人心惊胆战的传闻刚掀起一点风浪,四百八十寺中钟声大响,桑枝夏听到外头传来的闷响,心头咯噔一下。 “这是……” “国丧。” 站在桑枝夏身后的宋六低着头轻轻地说:“东家,皇上殡天了。” 国丧之讯传遍天下,可盖住了皇上殡天噩耗的另一则传闻瞬间骤起风云。 本该在主持完殡天之帝的丧仪后,就继位登基的太子沾上了更大的麻烦。 有传闻说,皇上是太子害死的。 太子弑父弑君实为逆贼,不可担国之大器,当被追究问罪,废黜太子之职,以正皇室清朗。 传闻从何处起已经不再重要,真假也不必细究。 但有了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不管是京都内的皇家宗室还是满朝的文武大臣,都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 宗室贵亲刚开始着手调查,之前被已经殡天的老皇帝压下的狩场意外就被人翻了出来,桩桩件件直指东宫太子。 早已等着的其余几位王爷伺机而出想给太子最后一则重击,而就在京都内皇室诸子间厮杀出了漫天血影时,远隔京都千里的永州传出了个似是而非的传闻。 永州月前有神谕现,石碑上的十二个字顺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多年前被窃取的明珠,也到了该回归正主之手的时候了。 有人的地方就风浪不止闹个不歇,但这些各种真假难定的传闻都影响不到处在安稳中的人。 桑枝夏每日都会得到很多外头的消息。 有京都中太子不肯认罪和其余王爷的厮杀攀咬,有被恼羞成怒的太子残忍杀害的大臣。 还有自京都往外其余要紧之处的小范围哗变,甚至是两处关塞的各种风动。 桑枝夏摁着眉心说:“西北那边,可有消息?” 宋六低着头说:“西疆那边出了两次小规模的军中哗变,西北的军中倒是安稳得很。” “东家放心,有吴副将和邬军师他们守着,西北出不了差错的。” “只是比起边塞军中,其余地方的动荡不小。” 不一定是要聚集了大军的地方才会有动荡。 有的地方官本该是应竭力安抚当地百姓,稳定当地现状。 可也许是忠君爱国的执念太深忘了根本,自己就先开始发疯,隔着京都老远都在跳脚,扬言无论如何,势必要肃清皇室内的糟污之事,查清真相,好让皇室中人继续为天下人表率。 还有文人书生…… 宋六苦笑道:“文人学子平时柔柔弱弱的,但往往就是这群读圣贤书的文人最是难缠。” 自打各地不同的谣传开始层出不穷,这些一心想效忠帝王家的书生觉得自己的信仰遭受了莫大的挑战。 然后这些书生不管是身有功名的,还是仍在苦读的,纷纷走上大街小巷,开始聚集谈论皇家之事,甚至是写了绝对不该写的文章外传。 可这仍未引起京都皇家中人的重视。 那些人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或许还想着等把皇位争夺到手,再去跟别处的愚民做计较。 区区百姓,不值一提。 只是这些人大约忘了,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局势动荡之下,人心不稳。 进而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桑枝夏铺设在各个地方的买卖。 桑枝夏苦笑道:“没办法的事儿。” “人人都忙着去说朝廷大事儿了,谁还顾得上去光顾我的生意?” “这种情况下,越低调越好,不要出头。” 桑枝夏飞快地闭了闭眼说:“给林云和薛柳他们送信,如果形势不对,立刻就把店关了,宁可蒙受些损失,也绝对不能掺和进去。” “另外……分别给咱们各处的人传信,安分守己,一切听令行事,遇上特殊情况,一切当以自保为主,不必吝惜货物钱财。” 宋六低声应下去传信了。 桑枝夏转了转手中没蘸墨的干净毛笔,若有所思。 外头都闹成这样了,京都中的皇位争夺也到了惨烈白热化的阶段。 但事到如今,岭南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江遇白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等那几个如狼似虎的王爷们,先借着这波风浪,把老皇帝定下的太子斩在马下,再去跟斩了太子的人争。 等皇城京都争出个胜负,现有的皇室血脉必定是所剩无几,甚至都不用江遇白自己动手清理,走在他先一步的人就会帮他清理得一干二净。 而等到那时,京都皇室在天下人面前的威严名誉早就败落扫地。 再加上有了之前的各色谣传做铺垫,江遇白再以岭南王之子的名义,打着皇权天授拨乱反正的名头,剑锋便可直指京都龙椅。 名正言顺。 这几个字可算是被算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 “化繁为简一口吃的好手段啊……” 桑枝夏的喃喃被在边上的齐老听到,齐老冷笑道:“这些人的心和手都脏得很,你看到的不过是边角料罢了。” 心不黑,手不脏,何以染指得天下? 桑枝夏好笑道:“您说的是。” “不过话说回来,您不是一直嫌城里这边聒噪吗?我只怕还要在这边耽搁几天,要不先送您回药植园那边?” 齐老不耐道:“我不急,等你忙完了把你一起带回去。” 外头不安稳,相较之下倒是深山老林中更为安全。 桑枝夏不得已要出来办事儿,齐老一句话没说就跟了上来,宁可在这边烦得日日皱眉,也没让桑枝夏离了自己的视线。 桑枝夏心头暖融融的,正想借着住在山里的糯糯和元宝把老头儿忽悠回去,门外毫无征兆响起了一声怒喝:“滚开!”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挡在我家主子面前聒噪?!” 来人蛮横无理地踹开了阻拦自己的人,转头又毕恭毕敬地对着身后一身华服的男子赔了满脸的笑:“公子,人就在这儿。” “小的在外头守了几日看得真真的,您前几日说起的那个年轻妇人,就住在这里。” 年轻妇人? 桑枝夏听得清清楚楚,愣了下错愕地指着自己:“外头的人,是在说我么?” 点翠和画扇都是姑娘的打扮,宋六和灵初他们是男人。 这几日在这里出没的年轻妇人,好像…… 就只有她??? 第622章 看清楚了,打你的到底是谁 桑枝夏和齐老就坐在与大堂一墙之隔的内堂,故而外头人说的话只要声音稍微大点儿,坐在里边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齐老的脸已经黑了。 来人不管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贸然闯进言语轻慢,单是这一项,就足以让来的人今天在这里丢了小命。 画扇皱眉道:“东家,我出去瞧瞧?” “不用。” 桑枝夏新鲜道:“难得有个乐子人,咱们一起出去看看热闹。” 桑枝夏说完转头笑眯眯地看着齐老:“您一起去吗?” 齐老有些没好气:“就这样的打出去就行了,去污你的眼做什么?” “来者不善呐。” 桑枝夏好笑道:“我这店开在这这么长时间了,明里暗里关照的人不少,从没出过差错。” “但这回来的人开口就是找我,您猜猜是为什么来的?” 齐老瞥了桑枝夏一眼没言语,一甩袖子就率先往外走。 他倒是要看看,是谁选好了黄道吉日,赶着在今天来送死。 桑枝夏忍笑跟了上去,刚出内堂看到来人的动作,眼中骤闪冷色。 这里是专门卖糖水的忘忧阁,除了各色糖水甜点,还专门卖一些讨妇人姑娘们喜欢的各色点心。 为了不让来吃东西的客人觉得拘束,桑枝夏特意把店里的人都换成了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统一穿着粉色的纱裙,温温柔柔的自成一景。 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店里试图阻拦的小姑娘被打伤了两个。 一个捂着脸低头退到了桑枝夏的身后,另一个还被人粗鲁地捏着手腕。 “呦,今儿这是什么日子,竟是来了这么一堆贵客。” 画扇快步走过去把被捏住手腕的小姑娘拉到自己身后。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扫了一眼被摔了满地的碎瓷,以及满眼惊恐甚至已经争先跑出去的客人,唇角无声上扬,笑意半分不达眼底。 “虽说来者是客,可几位进门就喊打喊杀还伤我的人,这是何意?” 冲打在前的一看就是随从。 被随从围着的人摇着扇子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桑枝夏的脸略显惊讶地啧了几声。 “没想到啊,居然还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男子说着话轻佻地往前,扇子一合就要去挑桑枝夏的下巴:“这么好的姿色,怎么就跟了个不长脑子的蠢货呢?” 啪! 桑枝夏反手抓住快要杵到自己脸上的扇子,捕捉到男子话中满满当当的恶意,微妙挑眉:“哦?” “听阁下这意思,认识我夫君?” 在西北时有人认识桑枝夏的丈夫是徐璈不奇怪。 那时候好多人还说徐璈是个不是生产的小白脸,就仗着一张脸长得好,全靠桑枝夏养着吃白饭。 但在这里不一样。 自从到了岭南后,农场商铺的事儿,徐璈几乎没有任何帮忙插嘴的机会。 直到现在桑枝夏把大大小小的铺子开满了岭南各处,徐璈甚至都没来任何一处看过大门的朝向如何。 包括在店里做事儿的人也都不认识徐璈,只知道桑枝夏是嫁了人的,别的一概不知。 这么个突然冒出来的苍蝇,认识徐璈? 男子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扇子似有不满:“倒是有几分胆色,不过光有这个可不够。” “小娘子呐,原本你长得这么美,我是不欲难为你的。” “只可惜……” 男子狞然冷笑,对着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无奈似的耸了耸肩:“谁让你男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呢?” 桑枝夏垂下眼没说话。 男子误以为是她怕了,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伤你。” “这么如花似玉的一张脸,要是磕了毁了,小爷我可是会心疼的。” “等我把你这碍眼的破店砸了,小爷就把你带回家去好好调教,等……” “你我素不相识,过往也无交情。” 桑枝夏遗憾地打断男子的自我联想,无奈道:“等你死了,我就不必去吊唁了吧?” “放肆!” 最先伤人的那个随从抖着满脸的横肉怒吼:“混账东西!” “知道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吗?你也敢这样说话?!” “我家主子看得上你,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别不识抬举!” “啧。” 桑枝夏挥手推开男子的扇子,动了动手腕懒懒地说:“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的面前狗叫?” “既然说到抬举,那我今儿正好得空,也好生抬举抬举你们。” 话音落,桑枝夏毫无征兆地抬手一个巴掌狠狠抽在了男子的脸上,挑眉道:“这位爷,你可记得看清楚了,打你的到底是谁。” “打你这样的,哪儿用得上我男人出马呢?” “你也配?” 砰! 桑枝夏抬起一脚当胸直踹,不说开山裂石,也把弱鸡崽子似的男子踹得飞出去了一大截。 稀里哗啦间被撞倒了不少东西,大门的内外顿起无数惊呼。 出声斥责的人见了,怒不可遏地喊:“你找死!” “动手。” 桑枝夏面沉如水:“把这些狗东西,一个接一个的,给我打出去。” 店里干活儿的都是些良家子,干不来这打打杀杀的活儿,只能抢着在边上递棍子。 来人虽是人多势众,可外强中干全是废物,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点翠和画扇一人一根棍子横扫无敌,在噼里啪啦的惨叫和怒吼中把人都抽得飞了出去。 桑枝夏接过伙计递给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手,淡淡地说:“刚才打你脸的是谁?” 小姑娘含着泪指了个人。 桑枝夏略抬了抬下巴:“去把他爪子撅了。” “啊!” 点翠干净利索地断了那个随从的双臂,不等桑枝夏再问,另一个被抓着手的小姑娘就气冲冲地说:“东家,还有那个也打人了!” 桑枝夏安抚地对着她笑了笑,话声淡淡:“撅。”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落地,最先挨了一个嘴巴子的男子跌坐在地上不断后退,看着含笑朝着自己走来的桑枝夏,又惊又怒地说:“你敢对我动手!”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左家的人!左诚左大将军是我亲舅舅!” “你要是敢动我,我舅舅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左家? 桑枝夏想到宋六之前从军营中打探得来的消息,要笑不笑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你啊……” 这么说来,左诚在军营里找徐璈的麻烦,叫嚣着要把徐璈的双臂斩了给自己赔罪还不够。 左诚的外甥还要来砸自己的铺子,给左诚出气? 这家人是真当他们两口子都没脾气? 她和徐璈看起来,就这么好欺负? 桑枝夏本来没想下狠手。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往死里打,显得她多像善人呐? 桑枝夏遗憾似的叹了一声,微笑道:“原来是左家的甥少爷,这么说来是我失礼了。” “你说得对,就这么点儿轻描淡写的手段,在左家的面前的确是不太够看,怎么配得上少爷的尊贵呢?” 桑枝夏说完后退半步,笑眼和善地看着地上的左诚外甥,话声轻轻的还带着令人心惊的柔和。 “来呀,给我摁住了。” “就在这儿,往死里打。” 第623章 桑东家简直英武! 薛先生本来是在城里办事儿,顺带去给老王爷请安。 恰巧江遇白也在,说起了徐璈在永州和水梁州办成的事儿,一时就耽误了回去的时间。 外头的人来报信的时候,刚商议结束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江遇白眼底戾气骤起:“你刚才说什么?” 来人隔着屏风不知道内里的情况,自顾自地说:“回小王爷的话,左将军的外甥韦姜带了八个随从去忘忧阁打砸闹事,还扬言要把忘忧阁的桑东家抓回府中为姬妾,就……” “那桑东家呢?” 薛先生气急道:“桑东家可伤着了?” 左诚的外甥死活都不打紧。 可桑枝夏千万不能伤着! 徐璈在外出生入死,刚把吩咐下去的事儿办得这么漂亮,这种时候要是让桑枝夏在王城中有了半点损伤,那不是在寒徐璈的心吗?! 屏风外的人顿了顿,苦声说:“据说忘忧阁被伤了两个女子,但不知其中是否有先生说的这位桑东家。” “现在韦姜被忘忧阁的人捆在了大街上暴打一顿,跟着同去的人也都伤得不轻,左家的人得了消息已经赶过去了,据说左将军也去了,这……” “王爷。” 薛先生惊魂不定地说:“现在就必须派人过去看看。” “这要是被那畜生伤着的人是桑东家,那……” “父王。” 江遇白果断站起来说:“我亲自过去。” 老王爷垂下眼帘没应声。 江遇白咬牙说:“父王,我答应了徐璈不止一次,会在任何时候都把他的家人看顾好。” “徐璈视妻如命,其夫人更是待我有大恩,我……” “本王知道。” 老王爷缓缓闭上眼,轻轻地说:“你之前说得对。” “有些扎眼的钉子,光看旧情留着也迟早坏事儿。” 老王爷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把象征自己身份的令牌交给江遇白,哑声说:“去吧。” “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左诚要是敢说什么,只管让他来见我,本王自有给他的说法。” 任何人有可能会挡了他儿子的路,都不行。 江遇白拿着令牌不敢有半点耽搁,带着薛先生一路闹市纵马,直接朝着忘忧阁赶了过去。 在赶到之前,江遇白甚至都想到了徐璈回来看到被伤的妻子,大概率是要跟自己提刀玩儿命。 但当从亲信口中得知了前头拥堵大街上对峙的场景,一路心急如焚和江遇白和薛先生瞬间就不怎么着急了。 薛先生抓着缰绳,不是很确定地问:“你确定看到的没错?” “桑东家真没事儿?” 打探消息的人满脸敬佩,果断竖起大拇指说:“桑东家简直英武!” 薛先生:“……” “小王爷和先生是来晚了没看到,桑东家当时一巴掌就把韦姜摔出去了老远,更是一脚就把人踹得飞了出去。” 说话的人指了指前头堵得水泄不通的大街,佩服地说:“韦姜都自爆身份了,桑东家一听就说一个嘴巴子配不上你的尊贵,当场就让人摁住了往死里打。” “这要不是左家的人来得快,韦姜说不定就要被打死了咧。” 江遇白焦灼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微妙。 “伤了的人是谁?” “是店里两个干活儿的小姑娘,不过都伤得不重。” “而且桑东家也给她们出气了,动手的两个人都被撅了两只爪子,现在都趴那边的地上嚎呢,全没人样儿了。” 这话听着实在解气。 薛先生错愕一瞬忍不住失笑道:“桑东家瞧着柔柔弱弱的,不成想竟是个精通武学的?” 江遇白也觉得自己刚才一时着急想少了,有些好笑:“徐家以武学立身为根本,就连徐锦惜那个小丫头都在跟着习武了,我嫂夫人懂些自保之术倒也不奇怪。” 而且徐璈长期不在,他怎么可能不在桑枝夏的身边留后手? 韦姜带着的那些酒囊饭袋,讨不到好处。 只不过…… 桑枝夏这当机立断的狠辣一手,倒是让人觉得眼前狠狠一亮。 这样好哇。 桑枝夏自己够强势够勇猛,这让人瞧了多舒心多放心多安心! 至于那些不开眼找死的…… 死去呗。 多死几个才让人觉得顺心呢。 江遇白玩味地转了转手中的马鞭,慢悠悠地说:“不急。” “咱们找个角度好的地方看会儿再说。” 薛先生还是不大放心,小声说:“小王爷,左家可是来人了,万一桑东家那边吃亏的话,岂不是……” “咱们不是看着的么?” 江遇白懒洋洋地说:“咱们现在过去,嫂夫人就不好下狠手了。” “这都是主动找上门去,摆在她面前现成的出气筒,怎么好打搅了她的雅兴?” 等桑枝夏把气撒够了,他们出面挡住左家的以势压人,再借机帮桑枝夏出一口恶气。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吗? 薛先生本来跟左诚还有几分交情,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什么交情都是扯淡。 所以只不过是瞬间的迟疑,薛先生就乐呵呵地跟着江遇白找地方看戏了。 街边的大戏正好到了热闹的地方。 桑枝夏坐在画扇给自己搬来的椅子上,身后坐着煞神似的齐老。 再往前,赶到的宋六成七等人一手一根黑色带血的长鞭,四人围成一角,把被打得哭爹喊娘只剩下半口气的韦姜围在了中间。 跟着韦姜一起来的那八个随从早就不行了。 先是在点翠和画扇的手里狠狠遭了一番罪,嘴里不干不净的,又被灵初顺手喂了点儿齐老给的东西。 现在疼得个个倒地不起嗷嗷求饶,跪在地上咣咣对着桑枝夏砸响头,恨不得当场抹脖子不活了,只想求个解脱。 长街上的青石板染上了浓浓的血色,桑枝夏身边站着两个丫鬟,一个打扇一个奉茶,仿佛跟前边的喧扰半点不相干,姿态分外悠闲。 至于左家闻讯来救主子的其余人…… 这些人虽然是救主心切,但奈何没有一个能打的,对上宋六他们手里的鞭子就只能变倒地的冬瓜,被抽得嗷嗷大叫却一个也近不了前。 韦姜就在他们的眼前,但没有桑枝夏放话,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顺带再陪自家主子一起挨打。 江遇白找到了一个看戏的好位置,坐在茶馆的二楼手里还捧了一碟子瓜子。 江遇白唏嘘道:“瞧瞧,打得多惨。” 薛先生艰难忍笑:“桑东家此举虽是出人意料,不过倒是很好。” 面对韦姜这种身无半点能耐,却想狗仗人势来挑衅的人,就该这么狠狠下手收拾! 情面? 情面这种东西是给听得懂人话的人留的。 对不知轻重的畜生,就该用长刀和鞭子来说话! 江遇白啧啧出声继续兴致勃勃地看热闹,远远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左将军到了,面露讥诮:“他可是真闲呐。” 军中大事儿叫不动他,一口一个自己伤重挪不动。 自家不成器的外甥在外招惹是非挨了一顿打,他倒是颠颠地跑着来了。 不过…… 来了又如何? 江遇白冷笑道:“真以为自己那张老脸多值钱呢?” 薛先生遗憾地摇摇头没接话,专心地盯着不远处的动静。 桑枝夏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眉梢玩味一扬。 左诚带着人大步越过人群走到正中,看清韦姜和其随从的惨状,当即恼道:“是谁?!” “哪个不长眼的敢把你伤成这样?!” 桑枝夏把茶盏放在画扇手里,拍拍手站起来。 表情平静地对上左诚怒气勃发的一张脸,要笑不笑地说:“我。” 第624章 桑东家,你没事儿吧? 在今天之前,桑枝夏其实没见过左诚。 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左诚的好名声。 桑枝夏还不知道徐璈在军营中被这人再三刁难之前,就已经听说了左大将军在岭南王城中旁人有不起的风光。 关于左诚的来历路数,也早就被桑枝夏查了个一清二楚。 看着声势浩大出现在大街上,还一副帮亲不帮理姿态的左诚,内心其实很是费解。 这样脖子顶上竖了个空心葫芦的蠢货,到底是怎么有今日的地位的? 江遇白那样恨不得一颗心长出八百个心眼子的主子,竟是容得下这样的蠢货作祟? 桑枝夏内心纳罕不已,看着左诚的目光依旧是客客气气,只是含笑说出口的话听起来,怎么听都刺耳得很。 “早有耳闻左将军威风八面,只是位卑无缘得见,实乃憾事。” “今日得见左将军威仪,可见的确是名不虚传,只是没想到的是将军的外甥竟也这般气派,可见我见过的世面还是太少了,且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是天呢。” “放肆!” 左诚在徐璈手中吃瘪数次本就心气不顺。 此时再看到含笑吟吟的桑枝夏句句都是软刀子,更是气得面目狰狞。 “区区一个妇道人家也敢腆着脸站出来跟本将军说话,你家里的男人是都死绝了?找不出个能站出来下跪磕头赔礼的男人了?” 桑枝夏眸色微冷。 左诚怒火中烧:“欺人太甚!” “我外甥到底是犯下了何种大错,以至于在你这么个破烂地方受这等屈辱?” “你今日不把话给本将军说清楚了,本将军今日就要摘了你们这些凶手的脑袋,挂成一排给我外甥赔罪!” 桑枝夏皮笑肉不笑地啧了一声:“将军还是真的喜欢摘人的东西做赔罪的礼呢。” 先是要砍徐璈的胳膊。 现在要摘她的脑袋。 感情除了他左诚一人的命是命,其余人的都是泥和了空气捏的? 左诚带来的人一脸凶煞要冲过去把韦姜拉出来。 啪的两声脆响,鞭痕落地。 挡在最前头的宋六和灵初脸上再无半点平常的温和,表情冰冷。 “鞭子刀尖不长眼,若有误伤大约都不是我们的本意。” “但我家主子说了,这几人打砸了我家的东西尚未描赔,一时半会儿走不得,谁要是再敢往前半步,那可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你们敢!” 左诚勃然大怒:“当着本将军的面,谁再敢动他一下试试!” “我看你们谁敢动他!” “啧。” 桑枝夏讥诮一笑,掸了掸指尖轻飘飘地说:“将军这话说得怪难听的。” “将军有将军的规矩,我这小破地方也有自己的方圆。” “这几位今日冲进来不管不顾打砸了我的东西,要么赔钱要么把打砸的爪子留下来赔礼,将军总不会一样都不想做吧?” 摆出左家的谱就想把人带走,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儿? 今日不敲掉韦姜的那一嘴大牙,都算是她桑枝夏本事不到家! 桑枝夏这话一出,场面肃然一凝。 左诚带来的人把街面上围了个密密麻麻。 桑枝夏人数不算占优,但刀锋未出刀鞘就个个一脸冷煞,显然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双方对峙气氛僵持不下,左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个年轻妇人驳了面子,气得瞪目欲裂:“无知妇人!” “你是真以为本将军拿你没办法?!” “将军嗓门太大,我听着确实是有点害怕。” 桑枝夏说完眼珠微转,滑稽似的失笑道:“不过左大将军呐,常言道有理不在声高,急赤白脸的冲着我喷什么唾沫星子?” “你今日就算是把在这空地上对着太阳喷出一圈彩虹,不赔钱不赔礼,这些人就一个都别想走。” “我说到做到。” 被徐璈挑衅踩脸,对左诚而言是誓死必报的大仇。 被徐璈的夫人如此轻蔑,那就是必须要现在就血溅当场的大恨! 要是连个妇人都搞不定,他以后还如何在人前立威? 左诚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彻底丧失理智,拔刀朝着跟自己面对面的桑枝夏横砍下去! 铛! 左诚预想中的刀出血溅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横档在了刀锋之前。 桑枝夏持匕冷笑:“将军好大的火气。” “贱人你……” 桑枝夏脸色彻底冷了下去:“真当我不敢动你?” 桑枝夏手腕翻转间寒光迸裂,左诚脸色一变急忙松开抓着刀把的手,但已经来不及了。 刀光闪过血色飞溅而起,桑枝夏脚下浮云似的侧身避开左诚踹出的脚,手掌化刃朝着左诚的心口狠狠拍了下去! “哇……” 四周一片惊骇的吸气声响,先声夺人的左诚变成个破烂口袋,明明一个看起来超过了桑枝夏的两个那么壮实,但在桑枝夏下手直逼要害的狠招下,左诚一点儿还手的余力都有不起。 哇哇吐着血挨揍。 在茶楼看戏的江遇白愣了下,紧忙去扯早已看呆了的薛先生。 “快快快走走走!” 薛先生惊得魂儿都还在天上飞:“走?” “桑东家不是英武得很没吃亏吗?” “我嫂夫人是没吃亏。” 江遇白脚步顿了下,一言难尽地说:“但我们再不去的话,左诚大概就活不了了。” 桑枝夏身边可还跟着个齐老呢! 一旦引得老爷子出手,十个左诚的骨头都不够化! 江遇白和薛先生堪堪赶到的时候,左诚看起来已经跟自己的嫡亲外甥差不多一样凄惨了。 甚至…… 好像还要再惨淡一点。 桑枝夏缓缓收手看不出半点陷入苦战的狼狈,姿态堪称是悠闲。 江遇白一眼就捕捉到了桑枝夏手中的匕首,刀刃沾血后泛起一层更加显眼的幽幽蓝光,危险又冰冷不祥。 江遇白再一看倒在地上,面唇迅速泛起乌黑不知死活还剩下几口气的左诚,暗暗吸气。 匕首上的毒必然是齐老的手笔。 这位老爷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不死不休。 左诚今日…… 只怕是要栽个大跟头啊。 江遇白心里愉悦得很,但碍于人多,还是勉强把上翘的嘴角压了下去。 只见江遇白浩浩荡荡地赶到地方,一脸焦急,一路目不斜视踩过左诚瘫在地上的手,大步朝着桑枝夏小跑了过去。 江遇白口吻急切充满担忧:“桑东家,你没事儿吧?” 桑枝夏:“……” 这场面好像不管怎么看,有事儿的都另有其人? 第625章 那就让他去死 桑枝夏领了江遇白作秀的好心,不动声色地收起匕首,没了对战左诚时的傲然凛冽,面上反而是多了几分不可说的无奈。 “多谢小王爷关怀。” “只是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今日突然遭了这么一番横祸,现在还不太反应得过来呢。” 桑枝夏本就生得娇小,哪怕不曾打扮得华丽尊贵,但眉眼精致间又自带一股为人母以后的柔和坚韧,这么站着微微低头的样子,不知情的人看了那就是万般无害。 仔细想想,可不就是桑枝夏说的这么回事儿么? 人家的铺子开得好好的,韦姜非要仗着人多势众来打砸闹事儿。 闹了没讨到便宜就算了,左诚还仗着身份亲自前来跟她过不去。 刚才这么多人可都亲眼看见了,是左诚先动的手! 左诚拔出了那么老大的一把刀,直直就朝着桑枝夏的脖子砍的! 要不是桑枝夏自己本事过硬,现在都该断气了! 左家人在王城中作恶多端的善报在此时来了,有看不下去的躲在人群里喊:“小王爷,忘忧阁的人没错哇!” “就是就是,明明是左家的人仗势欺人。” “韦公子一直都这样。” “仗着自己是左将军的外甥,欺男霸女横行霸道,什么糟烂事儿没他的手笔?” “今天踢着硬板子了,这也是活该!” “没错,活该!” 江遇白听着身后不断传出的议论声,唇角微微上扬,背对着身后众人,飞快朝着桑枝夏眨了眨眼。 桑枝夏心中好笑,一脸为难忐忑没言语。 江遇白微微叹气:“是我看顾不周,害得桑东家今日受惊吓了。” “来人啊,可去王府请了伺候父王脉象的府医前来为桑东家把脉,务必不得再出半点差错。” 领命的人飞快去了。 江遇白还在继续:“桑东家不吝施恩,广布上好粮种赠与我岭南百姓,王府上下和岭南百姓深受东家大恩,今日却出了此等错漏,这是我等的过失。” “还请东家恕罪。” 江遇白认认真真地给桑枝夏躬身一礼,桑枝夏赶紧侧身避开苦笑道:“小王爷不必客气。” “我也只是论心迹行事罢了,不值当这声多谢。” 江遇白仍是满脸惭愧的怅然。 薛先生跟着江遇白直起了身,略抬高了嗓门说:“东家于岭南无数百姓恩情莫大,本该是我岭南上下的贵客处处受礼遇尊重。” “今日看管不善,让东家遭了宵小之辈的惊扰,确是我等的过失,我等理应赔罪。” 薛先生说完,跟着江遇白一起来的几人,再度郑重其事地对着桑枝夏躬身行礼。 边上围观的百姓见了,纷纷错愕:“咱们今年用的粮种,是这个东家给的?” “艾玛,那粮种可是好东西,我家今年足足多收了五百多斤粮呢!” “我家也是!” “明明都是一样的地,但换了领来的粮种以后多了好几百斤粮食,今年顿顿都能吃得上大米饭了!” “天爷啊,这可是咱们的大恩人……” “这可是实打实救命的恩人啊……” 江遇白在把粮种带回分发下去以后,并未多提及粮种的来路。 当时突然改换了春耕用的粮种,不少人的心里还存着质疑,可在秋收丰收时的那一刹那,所有的质疑都变成了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感激。 对普通老百姓而言,谁权高谁位重,那都跟自己没关系。 唯一跟全家老少的性命相关的,就是每餐碗里能舍得装多少饭,一年是否能吃得饱肚子。 一家多出来的那几百斤粮看似是个小数,可那是能全家吃饱活命的东西,比什么都来得要紧! 小王爷都亲口谢了,那人肯定不会出错! 他们的恩人就是眼前这位! 但刚才就在他们的围观下,自己暗暗感激了许久的恩人,差点就被人欺负了? 还是打上门来欺负的? 这么一想,有脾气火爆的当即就忍不住了,抓起手边的烂菜叶子鸡蛋壳,想也不想就朝着韦姜等人的头脸上砸。 “蛀虫!” “烂蛆!就你们这种欺善行恶的歹毒人,也好意思在这人抖威风!” “小王爷都来了,看你们谁还敢仗势欺人!” “啊呸!” “把对面酒楼的潲水桶扛过来,往死里砸!” 韦姜和左诚他们大庭广众下狠狠丢了这么一番人,小命瞧着也玄乎了。 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群情激奋的百姓用潲水桶淹死,那多多少少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而且那玩意儿臭烘烘的,全撒在了忘忧阁的门口,桑枝夏还怎么做生意? 故而在桑枝夏的默许下,在江遇白的示意下,被打得要死不活的左诚等人总算是被赶到的府兵紧急抬走。 江遇白避开了人,搓搓手小声说:“嫂夫人,那毒多久要命?” 这个问法就很耐人寻味。 桑枝夏递给江遇白一个小巧的瓷瓶,轻笑道:“死不了。” “小王爷要是不放心,一会儿先把解药喂了。” 桑枝夏心里清楚,左诚不能死在自己手里。 她今日之所以能这般底气十足,一是这本来就是左家无故生出事端,二是她很清楚江遇白对左诚是什么态度。 可就算是这样,收拾一顿出气可以,直接要命还是不行。 毕竟不管再怎么说,左诚也是名义上的将军。 左诚要是真在她手中丢了命,江遇白在老王爷和其余人的面前就说不过去。 但就算是吃了解药,左诚也要受一番不小的罪。 否则怎么对得起他今日的这一番折腾? 江遇白却没接桑枝夏递的解药。 江遇白撇撇嘴说:“吃这么早做什么?” 桑枝夏:“……” “我是想确定一下,那老王八要命悬一线多久,才会到不得不救的时候?” 江遇白用食指和拇指掐出了小小的一截,笑眯眯地说:“嫂夫人提前告诉我,我心里有个数,回去了也好办事儿。” 卡在左诚死不了的底线上就行。 江遇白要卡着这条线,再给桑枝夏狠狠出一口恶气!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小王爷这就是在难为我了。” 毒是齐老给的,解药也是。 这要巧妙地卡住时间,桑枝夏的确是做不到。 江遇白心有不甘地搓了搓下巴,一直没说话的齐老抬手扔来一个青色的小瓶子:“拿这个。” 江遇白眼中骤亮。 齐老闭着眼冷笑:“吃了能保十二个时辰无虞,过了十二个时辰还没服下解药,到点儿就死。” 江遇白小心翼翼地捧着瓶子,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 “嫂夫人你等着先别回农场也别去茶山,等着那帮龟孙子来给你亲自磕头谢罪!” “脑门不磕破我坚决不放任何一个走!” 江遇白乐呵呵地捧着瓷瓶走了。 被他特意叫来走了个过场的府医倒是尽心得很,仔仔细细给桑枝夏把脉,走之前还给挨了打的两个小姑娘留了药。 桑枝夏客客气气地起身送人,府医连忙笑着摆手:“东家不必客气。” “说起来外头百姓都谢您施粮种的恩,我也当好生道谢呢。” “要不是东家慷慨,我老家的那些亲戚年年都发愁怎么吃饱饭,能为您有点儿效力报答的地方,该是我多称谢才是。” 桑枝夏颔首笑了笑,自己没亲自出去送,却让点翠把人送到了门口。 府医回到岭南王府,第一时间就去给老王爷回禀。 等他说完,守在下边的另一人轻轻地说:“韦姜带人闯入时当着许多人的面说了,是桑东家的丈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言语间多涉羞辱。” “左将军到后先是言辞不当轻贱对方,紧接着又拔刀相向,要不是……” “要不是桑东家自己有武艺护身,那一刀下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换句话说,左诚是奔着杀人泄愤去的。 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杀死一个都尉的妻子会有什么恶果。 又或者说,左诚压根就不觉得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也是人。 左诚如此,不是因为他觉得徐璈的本事弱了看不上,是徐璈的地位比他低,所以连带着徐璈的妻子在他眼中,也可以肆意羞辱轻慢。 这样的左诚…… 老王爷苦笑一声,缓缓闭上眼说:“不是自食恶果中毒了么?” “旁人都不必插手理会,让他自己去求解药。” “去跪着求。” 薛先生面露迟疑:“如果桑东家那边执意不给的话,那……” 老王爷遗憾叹气,轻轻的话声中却充满了无法忽略的冰冷决然:“那就让他去死。” “自己想找死的人,何必去拦呢?” 第626章 我这么说,还有听不懂的吗? 老王爷说的话被内侍一字不漏地转述了一遍,在场的所有人都懵了。 刚吃下药缓了许多的左诚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这是王爷说的?!” “王爷怎么可能会说这样的话?!” 薛先生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江遇白注意到其余人的脸上或多或少的微妙,冷笑道:“左将军这是在质疑我父王说的话?” “我……” “左诚,王爷面前容不得你放肆。” 书生懒懒地瞥了左诚一眼,将他的丑态尽收眼底,口吻唏嘘:“再者说,也不是我存心取笑,只是将军这事儿办得属实过分不讲究了。” 军营中强者为胜,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儿,互相不服气想争个高低都是人之常情。 可民间俗语还有这么一句,外出祸端不累及家门妻小。 在街上看了一番热闹,还顺手砸了许多烂菜叶子的百姓或许不知道内情。 但能在今日聚在这里的人,人人都知道韦姜为何要突然去找忘忧阁的麻烦。 忘忧阁是徐璈妻子的产业。 徐璈现在不在家,被小王爷派出去执行军务,军中同僚本该对徐璈的妻小多加关照,就算是无心照拂,也不该有半点加以为难的地方。 否则就是对不起在前方出生入死的徐璈。 左诚是怎么做的? 书生冷笑:“真看不惯徐璈,不管是单打独斗还是上了战场比兵法战略,要在排兵布阵上较量出个高低都不为过。” “在徐璈的面前占不到想要的便宜,转过头就声势浩大带了这么多人去欺辱谩骂一个妇人,这休说是身在行伍中人不该做的,就算是个男人,那也做不出这种丢人现眼的混账事儿!” “是啊。” 秃子一脸明晃晃的不屑,落在左诚脸上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招惹臭虫的垃圾:“欺辱一个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你脖子上顶的是个猪尿包?” “去找麻烦不成被人打脸收拾了,不赶紧滚回家找一根面条一脖子吊死就算了,还有脸在王爷和小王爷的面前叫嚣。” “左诚,你莫不是真的失心疯了?” 左诚但凡换作是被别人伤了,又或者是缘由另有,今日这事儿都要另当别论。 可偏偏伤他的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被他主动找茬的女子。 一时间不管是跟左诚来往多的,还是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表情都多了几分难以言描的复杂。 还是堂堂大将军呢,单打独斗竟是被个女子摁着打了。 这算什么事儿? 有性子急的没忍住嘀咕了一句:“丢人现眼,毫无底线。” “你……你们……” “左将军。” 江遇白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冷眼看着情绪激动到面上发紫的左诚,轻飘飘地说:“来之前我特意帮你问过了,刚吃下去的解药可管二十四个时辰内无事,但并非解毒的。” “如果超了二十四个时辰没能从桑东家的手中求来解药,那……” 江遇白抱憾一笑:“那就是请了大罗金仙来,也是无计可施了。” “将军自重吧。” “另外……” 江遇白眸色微凛,在同时看向左诚的众多目光中,淡淡地说:“大概有人会疑惑我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忘忧阁,还与桑东家相熟,我今日不妨也直接把话挑破了说开,也免得有人再敢背着我生出多的事端。” “忘忧阁的东家尊姓桑,在外人称一声桑东家,主事农耕,我与她的确是老相识。” “准确地说,大多数人可能都不认识她,在此之前也不曾听说过,但我与在场的诸位,甚至可以说囊括至岭南的无数百姓,都欠着她一条命的大恩。” “这就是我为什么待她如此尊重,且决不许任何人有半点诋毁的理由。” 江遇白一字不提桑枝夏的丈夫是徐璈,但字字句句间透露出的敬服全都发自肺腑。 书生愣了下,轻声说:“我今日偶然听闻,小王爷年前从外带回来散下去的那些粮种,似是出自这位桑东家的手笔?” “是。” 江遇白掀起袍子坐下,拨弄着茶盏慢条斯理地说:“不光是年初的那一批粮种,还有咱们军中超过六成的军粮,也全是出自桑东家名下的农场。” 书生想到六成之数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秃子缓缓蹙眉:“不曾听闻过徐家还有这样的产业?” “跟徐家有什么关系?” 江遇白好笑道:“那都是她自己一人打造出的农场,农场一年所出米粮的六成,便可供上咱们军中一年的军粮。” “还有前几日薛先生带过去的药包,那是桑东家三文钱一包卖给咱的,米粮之价也比市面上的低了许多。” “另我岭南之地的百姓,今年得桑东家恩惠,家中耕地所产粮食之数直接翻倍,免除了饥困丧命之苦。而且桑东家对我做过承诺,不求多金赚银,只盼年年风调雨顺,不要半分银钱散出的粮种可保一地百姓安居果腹。” “我这么说,还有听不懂的吗?” 军中要器,除了人和武器,最要紧的就是粮。 桑枝夏一力担起了营中军粮的吃喝消耗,确保了数十万大军可以吃饱,这已然是莫大的功劳。 更何况她还不吝成本扶持了岭南的百姓…… 这样的人,她嫁的丈夫是谁并不重要,因为她自己的分量就已经足够。 单是看在她的大方和源源不断供应送往营中的大批粮草,就足以让人给她塑个金身当活菩萨供奉起来。 可就是这样的人,今日险些被左诚这杀才当街对头爆砍一刀! 薛先生一贯和气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冷色,声调发沉:“桑东家于岭南之助功可盖世,只是她本人喜静也不愿张扬,故而一直行事低调,也懒得在人前多来往之扰,这本是好事儿。” “谁曾想,今日竟是险些让不知避讳的畜生扰了清净。” 薛先生忍无可忍,一脚踹翻了早已惊得魂儿都飞走的韦姜,怒道:“但凡是磕碰桑东家的半点油皮,你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拉出去砍!” “左家的甥少爷?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拿了主子的鞋底当脸戴?!” “休说你只是个仗着亲戚沾带有几个钱的混账,就是左诚冒犯到了我岭南的贵人当前,那也是罪当万死!罪不容恕!” 韦姜没了人前的威风吓得两股战战,被踹翻后又连忙爬了起来,涕泪横飞之下唯一能说得出的两个字就是饶命。 左诚也惊呆了。 左诚只知道桑枝夏是徐璈的夫人。 但他不知道徐璈的夫人竟是与岭南今年增产的机密相关。 如果桑枝夏真的死了,那他…… 别说他只是跟着王爷的老人,他就是救过王爷的命,那也活不了…… 左诚瞬间没了之前的跋扈蛮横,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了,连滚带爬地冲起来咣当就跪了下去。 “小王爷,卑职之前不知,这才……” “别。” 江遇白微妙道:“这话别对着我说,跟我说可不管用。” “左将军呐,你这外甥现在就活不了了,我得先把人劈了好表示个态度。” “不过你也别急着心疼,毕竟你现在的小命可是数着时辰往下走的,是否能在二十四个时辰后还留得命在,不看我的意思办。” 左诚脸色再度一变。 江遇白看着面如死灰的左诚,讥诮道:“招惹的苦主是谁,那就自行去苦主的面前请罪。” “我父王可是说了,若是求来了解药,那就算左将军命大,也该多谢桑东家不计前嫌的仁善,若是求不来解药,那也是你命数该是如此,咎由自取。” “还有……” “倘若是因为你们的缘故开罪了桑东家,惹得人家动了怒不愿再往营中供粮,不愿再给我岭南百姓分发粮种,那小王就只能亲自动手,拎着你们左家满门的脑袋去谢罪了。” 左诚不敢再造次惨白着脸磕头领命。 韦姜难以置信地看着四周,正要求饶就听到江遇白说:“把人拖出去,砍了。” “也好让不长眼的借此涨涨教训,什么人能开罪,什么人得罪不起,从今往后,都把自己的眼睛睁大点儿!” 第627章 重要的是桑枝夏被人欺负了! 死期已至的韦姜没等喊出半句扰人的话,就死狗似的被堵嘴拖了出去。 左诚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出声,等外头的人抬着韦姜死不瞑目的脑袋进来。 左诚仿佛是瞬间被人抽走了全部的骨头,跪都跪不住,咣当一下就瘫软在地上。 只可惜,没人愿意看他。 江遇白走后,书生找了个由头绊住了薛先生的脚,背过人小声说:“薛先生,那桑东家当真……” “当真。” 薛先生苦笑道:“桑东家的农场是我亲眼去看过的,粮种培育的事儿也都是桑东家亲自在做,小王爷的话当真是没半点夸大。” 桑枝夏是真的不藏私,教人但求详尽仔细,恨不得把自己会的都一一掰碎了揉烂了,全都给跟着自己学的人讲得一清二楚。 可跟着她学的人不少,明明每一步都是睁大眼看着的,但自己再做起来,就总是差了许多意思。 桑枝夏自己心里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比别人多出许多前世知识储备的缘故。 可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这就是心性和天赋。 这事儿还就真的只是桑枝夏能做好。 现在农场那边培育的新一代粮种已经在抽苗了,每一步都离不得桑枝夏亲自把关。 桑枝夏要真是被左诚那个狗东西伤着了,杀了左家满门都不够赔罪! 江遇白或许会因为跟徐璈的交情,在人前对桑枝夏多有抬举,可薛先生不会。 薛先生说出口的话,那就绝对是实打实的半点水分都不掺。 书生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恼火道:“既是这么要紧的人,那就该好生派人暗中护着,怎么可以如此大意?” “今日要不是人家自己功夫好身边带了得力的人,那岂不是要出大事儿?” “嘿呀,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薛先生气恼道:“谁能想得到王城里也能出这样的混账事儿?” “我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你就别跟我吹胡子瞪眼了,我急着去小王爷那边还有事儿,你自去玩儿吧啊。” 薛先生急匆匆地撵着江遇白去了。 书生原地站了半晌,想到在水梁州那边再立下一大功的徐璈,神色玩味:“徐家的少主,徐家的少主夫人。” “这夫妇二人强强结合,倒很是相得益彰啊……” 岭南王府中得力的人之前大多都不知情,现在冷不丁从江遇白口中知道了这么一桩秘辛,都是心情复杂难以言表。 如果不是左诚自己就滚去找桑枝夏请罪了,那说不定还有脾气暴的准备要亲自动手了。 然而扑到了忘忧阁的左诚并未如愿见到桑枝夏。 倒不是桑枝夏有意避开他不敢见,而是这里的事儿传回了家里。 家里的长辈听了急得坐不住,派了徐明辉和徐明阳几人赶到忘忧阁,把桑枝夏押送回家去了。 徐家,桑枝夏又被胡老爷子抓着把脉查了一遍。 齐老气得吹胡子:“我都说了,没事儿。” “我就在边上看着的,我能让她被那不长眼的畜生伤着?” 胡老爷子对齐老的性子已经摸透了,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回了一句:“我总要自己看看才放心。” “换作是你,夏丫头进门了你不看?” 齐老被这番设身处地弄得愣了愣,哼了一声没接话。 胡老爷子缓缓收手,不赞成地说:“虽是没伤着,可你近来也太过劳神了些,我给你开个滋补的方子,好好吃。” 桑枝夏:“……” “其实我……” “她吃。” 坐在上首的老爷子脸上难得没了笑,面沉如水地说:“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是一说进补就苦着脸,你就不怕糯糯和元宝笑话你?” 糯糯和元宝倒是很给自己娘亲面子,双手扒着桑枝夏的腿也不让她抱,眼巴巴地仰头望着被开药的桑枝夏,还一本正经地跟着学舌:“娘亲,听曾祖的话哦。” 糯糯吧唧亲了桑枝夏的手背一口,软乎乎地说:“娘亲听话。” 元宝小鸡啄米似的使劲儿点头:“嗯嗯嗯!” “听话!” “爹爹说的,娘亲要听话!” “奶奶和姥姥也说了!” 两个小不点搬兵布将似的,把家里比自己大的人都拉出来列了一圈,话说完落在桑枝夏身上的目光顿时就更多了。 徐二婶是急着从店里赶回来的,簪子都歪了,说出的话也带着怒:“夏夏也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大意了。” “我早就说了,你身边该再多带几个人,别的不说起码安全妥当,今日但凡多带几个人,至于让那畜生的刀险些落在了你的身上?” “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徐三叔黑着脸说:“我听说那畜生都拔刀直奔着你面门去了,那就是想当场取你的性命!你……” “呸呸呸!” 徐三婶眼看着许文秀和谢夫人再一次红了眼眶,没好气地剜了徐三叔一眼:“不嫌晦气,这话是能浑说的吗?” “咱家夏夏吉人自有天相,哪儿是那种乱蹿出来的疯狗都能挨边的?敢伤着咱家的人,老娘去活揭了那杀才的皮!” 原本担心不已的众人因为胡老爷子的话放松不少,可说起前头的事儿,还是止不住地犯怒。 桑枝夏缩头鹌鹑似的不敢插话,注意到站着的一排小的也是个个绷着脸,不由得有些好笑。 “我真没事儿,那人回去了只怕还有一番好苦头吃,说来今天其实是我占了上风呢。” “那也不是他来欺负人的理由。” 桑延佑紧攥着拳头咬牙:“姐姐,我明天就跟你一起去铺子里,我给你看着门儿!” “我们也去!” 徐明阳想也不想地举起手说:“大嫂,我现在的长枪练得可好了,再有敢动手的,我去帮你打!” 陈允斯斯文文的小脸上堆满了不满,恶狠狠地说:“我可以丢石头砸。” 徐嫣然低着头默默在心里盘算起了齐老教自己用的毒,来回盘算着想选个见血封喉最厉害的。 来一个算一个,来两个砸一双。 他们就不信了,还有不怕打的! 小的几个冒火得很,都觉得桑枝夏差点被人欺负了,是件非常要紧的大事儿,他们必须去采取措施。 至于桑枝夏是怎么反手抽回去的……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桑枝夏被人欺负了! 这不能忍。 那边讨论得热火朝天,徐明辉没去插嘴,只是在说话声稍止住些的时候淡淡地说:“大嫂,这段时间我去店里帮你吧。” 桑枝夏好笑道:“不用,你在家其实……” “大哥不在家,有些事儿你出面不方便,我去倒是正好。” 老爷子想了想,笑道:“丫头,让他去。” 要说不明着伤筋动骨,但还能让人活得仿佛是丢了半条命的手段,小的一辈中也就数徐明辉厉害。 这种时候,他出面正好。 家里人都是好意,桑枝夏哭笑不得地点头应了,正想说哄哄异常安静乖巧的糯糯和元宝,外头就来人传话,只是话声中怎么听都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老爷子微微挑眉:“左诚来了?” “他那个外甥呢?” 传话的人低着头说:“韦姜被小王爷下令当众斩了,来的只是左将军。” 桑枝夏舌尖顶过侧颚没说话。 老爷子摆手说:“忙了一日了,都去歇着。” 桑枝夏好笑道:“祖父,那外头的人呢?” 老爷子冷冷一笑:“你自去歇你的,我去会会他。” “老夫今日倒是要问问,他为何要伤我家的人!” 第628章 我大嫂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有老爷子亲自出面,那就没有办不妥的事儿。 桑枝夏彻底把心放下,按老爷子的话带着糯糯和元宝回了自己的院子,可率先出去见客的却不是老爷子,而是以徐明阳为首的一串小子。 徐明阳说:“祖父,您只管在里头歇个晌,我们出去见见那位将军的威风气派,权当是长见识。” 老爷子含笑摸了摸胡子,叮嘱道:“自己手上仔细些,看好弟弟们别被不长眼的磕碰了。” 徐明阳平日里都惯会胡闹,猴儿似的没个消停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已经十五岁的少年肩背笔挺,单手握着一柄银色长枪,还残留着稚嫩的眉眼间迸出的都是势不可当的锐气。 徐明阳恭恭敬敬地行礼:“祖父放心便是,我们有分寸。” 徐二婶摆了摆手帕,眼神示意徐明阳出去狠狠地打。 桑延佑攥紧手中的长鞭拔腿就走。 陈允挑拣了一下,抓着徐嫣然给自己的不知名药粉,拽上徐明煦连忙跟上:“哎呦,你们等等我。” “打赢了还指着我和徐明煦去羞辱对方呢,你们走太快我俩的嘴没跟上怎么办?” 徐三婶看到徐嫣然牵着徐锦惜也跟着出去了,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有些好笑:“这两个丫头,动手的事儿她能帮得上什么忙?” “哎呦,三夫人可别小瞧我这徒弟。” 胡老爷子摸着胡子笑:“这孩子天分足着呢,再加上有老齐的精心教导,那出去了随便三五个人,是绝对吃不了亏的。” 单比试靠武艺的动手或许不行,但要说收拾人自保的手段,徐嫣然绝对比那群急吼吼的小子都强。 徐三婶笑得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转念想到外头的人,不由得冷笑:“是该好好挫挫来人的厉害,否则真当咱徐家是没人了?” 左诚和韦姜在铺子里骂的话实在过分难听。 什么叫家里男人都死绝了,所以让个妇道人家出来撑场面? 徐璈现在入了军营,干的本来就是用命换军功的危险事儿,家里最忌讳的就是这种话。 左诚想踩着桑枝夏来抽徐家人的脸,那他今天就必须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小的都奔出去了,徐明辉身为大的安然坐着没动。 徐明辉看到老爷子抓了抓棋子,笑道:“祖父,我陪您下一盘?” 老爷子笑了:“行啊,摆子。” 屋里的人摆开了棋局,徐二婶和徐三婶想想还是不放心,紧随许文秀和谢夫人的脚步撵着去瞧瞧桑枝夏。 被桑枝夏带回去的两小只都被哄睡着了,刘清芳没好去外头人多的地方,此时正拉着桑枝夏的手说:“往后不可再这般大意了。” “那等无脑的莽夫敢上门就是找死,只管叫了手底下得用的人打出去,何必自己上手?” 桑枝夏再厉害,也是个女子。 万一不慎被那杀才伤着,岂不是更麻烦? 桑枝夏好笑着点头应了,从赶过来的徐二婶口中得知徐明阳他们出去见客了,眉梢戏谑扬起。 “让这群猴儿出去见客,咱家今天的大门口岂不是要热闹了?” “热闹点儿才好呢。” 许文秀咬牙道:“也该是让那些目中无人的睁大眼瞧瞧,咱们徐家走出去的人,背后有的是人撑腰!” “过了今日,我看还有谁敢去找你的麻烦!” 与此同时,徐家不起眼的大门外。 徐明阳转了转手中寒光熠熠的长枪,要笑不笑地呦呵了一声,很不尊重地对着左诚抬了抬下巴,语气轻佻:“你就是左诚?” 左诚吃了江遇白给的药,已经没有了毒发的无力和窒息。 但他出王府后特意找人看过,得到的回复是他身上的毒只是暂时被压制,还没有可解之法。 他必须来求桑枝夏。 否则一旦在期限内没得到解药,谁都救不了他。 在韦姜的脑袋落地之前,左诚心里或许还揣着一丝可以报复回去的想法。 但现在老王爷和小王爷都拿出了自己的态度,他纵然是心中积起了万千怒气,也不可在这种时候再跟桑枝夏过不去。 左诚能汲汲营营爬到今天不容易。 他绝对不能就这么死了。 为了让人看到自己的确是真心悔过,也是为了挽回自己在老王爷和小王爷面前的地位,左诚还特意多带了些人声势浩大地来了徐家。 他本以为自己亲自来了,还暗中打着奉王爷之命前来赔礼的名头,桑枝夏就算是有再大的不满,碍于王爷之令也不敢不低头。 谁知在徐家门口等了半天,出来的居然是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 左诚本就青紫肿胀的脸上迅速闪过一抹狰狞,咬着牙说:“我是左诚。” “我今日前来,是为了……” “就是你骂我姐姐?” 桑延佑手中长鞭朝着地板上猛力一抽,留下一道清晰白痕的同时,面上带出了不加掩饰的敌意:“你还想拔刀砍她?” “我……” 左诚强忍着怒深深吸气,辩解道:“那是一个误会。” “我是被底下传话的人蒙蔽了不知真相,并非存心,我已经把传错话的人带来了,只等见到了桑东家,这些人任由她处置。” “只要……” “见?” 徐明煦人不大声音倒不小,从徐明阳的身后探出个脑袋,满是嘲讽地说:“你算什么东西?” “我大嫂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就是。” 徐锦惜打架不行嘴皮子一等一的利索,抱着自己的小胳膊斜楞了左诚一眼,使劲儿撇嘴:“长成这样青面獠牙的吓人得很,污了我大嫂的眼睛你赔得起吗?” “还有你说的误会。” 陈允眉眼含笑地啧了一声,指着被五花大绑堵了嘴,摁着跪在门前的几个人说:“就是他们弄成的误会?” 左诚狠狠咬牙:“是,他们……” “可我瞧着,他们不像是误会,他们像替死鬼呀。” 陈允小嘴一翻露出个刻薄的弧度,凉丝丝地说:“你家大人没教过你,男人要有自己的担当吗?” “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敢做的事儿不敢认,随便抓了几个倒霉蛋出来挡罪当替死鬼,你也算个男人?” 陈允说完徐明煦幽幽地说:“允哥,你实话说得太耿直了。” 陈允一脸惭愧连连抱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就是童言无忌,夏姐姐还时常说我是个小孩儿呢,左将军大人大量,不至于跟我计较吧?” “那可不一定。” 桑延佑冷笑道:“我瞧着他不像是大人大量的样儿,你看那肥油满肚里装的不都是小肚鸡肠?” “这么说的话,我就有点害怕了。” 一直文静乖巧的大姑娘徐嫣然弱弱地说:“左将军威风八面,该不会要动手打人吧?” 徐嫣然担心得真心实意,拉着徐锦惜往自己的身后藏了藏,迟疑道:“这要是真要打我,我们可比不得大嫂厉害,万一被打死了算谁的?” 徐明阳抱着长枪一脸痛定思痛,沉重道:“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挨打? 他们除了挨徐璈的揍,就没挨过谁的打! 再说了,他们今天出来就是来打人的,断然不可能会输! 第629章 那群小狼崽子跟你讲道理啊? 左诚就算是暂时捏了鼻子低头,但那也只是暂时的。 面对这么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挑衅,但凡是忍得住,那就不是左诚了。 左诚铁青着脸说:“我念在你们年少,不欲与你们计较。” “赶紧滚开,否则就……” “滚?” 徐明阳被气笑了:“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在我徐家的门前叫我们滚,小爷看你找死!” “你们……” “我们怎么了?” 徐明煦给其他人腾地方似的往边上让了让,冷眼看着左诚和他一起来的狗腿子说:“想见我大嫂没门儿。” “今日要么就是你们自己夹着尾巴滚蛋,要么就是我们把你们打得滚出去,想好了就赶紧选哦,再废话可就来不及了。” “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跟着左诚的人忍无可忍,指着就吼:“这就是徐家的待客之道吗?” “我们将军诚心诚意前来赔礼,你们肆意阻拦羞辱,这就是百年世家的家风教养?!” “简直就是……” “你真的是在找死。” 徐嫣然冷冷地看向说话的人,把徐锦惜往后一放,抬手间就甩出去了几根泛着幽幽蓝光的银针。 “先是欺我长嫂,后是辱我徐家门楣,诸位真是当我大哥不在家,徐家无人就任由你们可欺辱了吗?” “还愣着做什么?” 桑延佑揉了揉脖子龇出一口牙,冷笑道:“揍他!” 徐明阳长枪一横杀气腾腾:“把他们一个个的全都打出去!” “动手!” “咿呀呀呀呀……” 距离徐家大门不远处的巷子拐角处,薛先生牙疼似的猛抽一口凉气,后背紧贴着墙哭笑不得地说:“我就说都到地方了,小王爷怎么说不着急非要再等等,原来是在等这一招儿呢?” 不远处的徐家大门前战成一团。 更为准确地说,是左诚与左诚带来的人在单方面挨揍。 倒也不是说徐家的这些小崽儿们多厉害,就是他们的招数真的防不胜防。 文文弱弱的徐嫣然一脸冷色,甩出的银针一扎一个准,针尖上淬的毒入体人就废了,都等不及三次呼吸咣当就往地上倒。 徐明阳一手长枪耍得虎虎生风杀气逼人,长枪的尖头虽是没捅穿谁的心口,但横扫之劲一扫就是四周一片,被拍出去的就没有不吐血的。 桑延佑一手长鞭甩得破空而起,宛如龇出了蛇信子的毒蛇,一旦盯准了谁那就是无处可逃,原地就能被抽成个血葫芦。 陈允单打独斗不行,崇尚以和为贵。 但这小子阴损的招数层出不穷,逮住机会就疯狂给人下绊子,扯头发踹脚脖子扔石头撒毒药无所不用其极。 而且更让人无计可施的是,他们配合绝佳。 长期一起吃住练武培养出的默契和对彼此的绝对信任,让他们轻而易举就能达成别人打不破的配合。 但凡是被陈允盯准了要害的,最后要么是沦为徐明阳长枪下的吐血伥鬼,要么就成了桑延佑鞭下翻滚的陀螺。 至于被徐嫣然先放倒了的,那就只能在原地打滚任抽任打,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徐明煦和徐锦惜年纪小掺和不进去,在边上嘴巴也没闲着,阴阳怪气一句更比一句行,打不死人也能把人气死。 而且这帮小崽子个个都学会了徐璈的阴损,暗搓搓的使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左诚以及左诚的狗腿子压根就不想打,可他们不给人家任何开口的机会。 摁着就是揍! 江遇白老远看着满脸唏嘘,小声说:“看到了吗?咱们要是先过去,现在被摁着打的就是我们。” 薛先生:“……” 薛先生不忍直视地扭头,底气不足地说:“会……会吗?” “话说冒犯桑东家的也不是我们,我们也就是……” “你以为那群小狼崽子跟你讲道理啊?” 江遇白好笑道:“那一群小狼崽子平时装乖卖巧跟一窝兔子似的,但一旦冲谁龇了牙,那就肯定是不见血就誓不罢休,这一伙土匪,是讲道理的样儿?” 薛先生彻底无言以对。 江遇白抱着胳膊抽气:“我就说狼窝里养不出兔崽子,偏偏只有我那个嫂夫人把这群狼崽子都当兔子养。” “你瞧,这不就是在龇牙了?” “我嫂夫人今儿在外头受了气,这群小崽子不找到人把邪火撒了,不可能善罢甘休,咱们去了也对不上一张好脸,说不定还要挨一顿冷嘲热讽。” “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去也是一样的,不急。” 徐明辉那个狐狸没在,那就只能是在里头等着。 至于被暴揍得很惨的左诚及其下属…… 那就只能是说活该了。 毕竟有徐明辉在,哪怕是今天左诚被打死了,那最后这罪责也绝对到不了他家人的头上。 更何况还有个徐璈没回来呢。 江遇白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带着怜悯的嘲讽幽幽地说:“左诚但凡是脑子清醒,就会觉得自己老老实实回去毒发身亡,其实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儿。” 等徐璈回来知道桑枝夏遭的欺负,那更完犊子。 左诚就算是不死在徐璈手里,也会死在不久后的战场上。 至于那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江遇白玩味勾唇:生死有命,关旁人什么事儿? 薛先生饱受震撼后叹为观止地啧啧了几声,忍不住说:“家风竟可如此,不愧是徐家……” 一门上下灵修人物辈出,对内互相扶持拉扯,对外拧成一股绳刀锋朝外。 这样的世家纵然是一朝落寞,也迟早会有复起之日,辉煌尊荣只会更胜从前。 江遇白知道些内情,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含糊不清地说:“关徐家什么事儿……” 徐家能有今日之气候门风,原因可不是因为都姓徐。 在西北落魄的几年,全亏了徐璈嫁得好! 江遇白半酸不苦地抱着胳膊继续看戏,等徐明辉终于施施然地露了面,才微微凝神看了过去。 然而徐明辉也不是来给惨遭暴打的人解围的。 徐明辉是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拒客的。 徐明辉先是不痛不痒地训了几句小的不懂规矩,言辞间先把徐明阳等人的报复描绘成了小孩子间的意气用事。 三言两句遮盖过去,徐明辉对着被打得直不起身的左诚微微一笑,抱歉道:“本来贵客登门,不该有所怠慢。” “只可惜长嫂本就文弱,又偏不巧今日在外受了惊吓,回家后身体不适,服了药神思困怠,已经早早歇下了,不便见客。” “将军,请回吧。” 第630章 她受的哪门子惊吓?! 后出来的徐明辉一脸翩翩君子的温润之气,表情和气语气诚挚,听起来就像是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一样。 哪怕在场的人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就是在胡说八道。 受惊吓? 真要说受惊不小,那不管是已经身首异处的韦姜,还是被两次暴打痛殴成了死狗的左诚,受到的惊吓都绝对比桑枝夏的更大。 桑枝夏在忘忧阁时就一点儿亏没吃,还反手给左诚的老命下了最后二十四个时辰的死亡倒数。 现在桑枝夏都到家了,冲出来的这群小狼崽子又不管不顾狠狠下了左诚的老脸。 丢人现眼的一直都是左诚。 自取其辱的也是左诚。 现在命悬一线的还是左诚。 桑枝夏一根头发没伤着,她受的哪门子惊吓?! 然而左诚哪怕是心里骂爹吼娘,憋得一张老脸都姹紫嫣红了,他还是不敢硬气。 桑枝夏的靠山不是区区都尉之职的徐璈。 她自己就是自己最大也最是坚不可摧的仰仗。 今日的事儿已经把岭南王惹得动了真火,小王爷也早就对他多有微词。 要是再在徐家的地界上闹出多的事儿来,不等毒发,小王爷就会第一时间结果了他的小命。 许是今日连着饱受惊吓又挨了两顿毫不留情的打,左诚混沌了许久的脑子终于见了一丝清醒,心头不断拔凉泛起后怕的同时,干脆豁出去老脸在门前跪了下来。 徐明辉见状眉梢微扬,眼底冷色一闪而过。 左诚苦笑着说:“我自知今日莽撞多有冒犯,罪不可赦,但我今日是来求见桑东家赔罪的。” “桑东家既然是歇下了,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等桑东家什么时候愿意见我了,那也不迟。” 徐明辉要笑不笑地说:“左将军好歹是王爷麾下的一员大将,家中长嫂身无寸功,只是区区一介布衣,只怕是担不起将军这么大的赔礼。” “是我亏欠在先,此时如何赔礼都是理所应当。” 左诚一副我是真的知道错了的样子,一改徐明辉还没出来前的蛮横张扬,用力一挥手沉沉地说:“都跪下!” “咱们是来赔礼认罪的,那就拿出该有的认错态度!” “桑东家要是不见我,我们就在这里跪到死,也绝不起来!” 徐明辉玩味十足地哦了一声,招手示意满脸煞气的徐明阳和桑延佑回来,轻飘飘地说:“那将军轻便吧。我们就不多相陪了。” “走,跟我回去思过。” 不久前还凶煞得仿佛无人可敌的小崽儿们被徐明辉带走了。 大门关上的瞬间,徐嫣然忍不住说:“二哥,他带着这么多人在咱家门口跪着可不是个办法。” 徐家虽然是没紧挨着热闹的街市,但通向两处来往过路的行人邻居都不少。 人来人往就难免人多嘴杂,这么多人在门口跪着,让人看到了少不得要说闲话。 哪怕分明是他们占了理儿,是左诚最先仗势欺人,但人言可畏这话做不得假。 万一再闹大,说不定反而会害得桑枝夏多个得理不饶人的恶名。 他们是想给桑枝夏出气,可不想给桑枝夏惹出更多的麻烦。 徐明辉眸色温和地拍了拍徐嫣然的头:“我知道。” 徐嫣然眨眨眼:“那……” “那要不我们再把人打远些?” 徐明阳杵着自己的长枪抓后脑勺:“直接把人打出去三里地,再碍不着咱家人的眼成么?” “你以为外头那堆跪着的人是蹴鞠?你一踢他们就乐意滚了?” 陈允没好气地说:“嫣然姐姐说得对,人家都跪下了,现在不好再动手了。” 他们最先出去没直接动手,反而是先借着言语上的挑衅把左诚激怒了,为的就是理直气壮的反击。 这样就算是说出去是他们打了人,那道理也是他们占着的。 可现在人家都明着示弱了,还摆出了这么一副卑微的姿态,再得理不饶人就不合适了。 徐明阳和桑延佑对视一眼,都纷纷咬牙暗自恼火刚才下手轻了。 徐明辉见状好笑道:“这些我都知道。” “放心回去,外头出不了乱子。” 徐明煦小声说:“二哥,你真有办法?大嫂那边……” “不用告诉大嫂。” 徐明辉冷嗤道:“大嫂忙了一日已经歇下了,外头的苍蝇乱飞就不必影响她休息了。” “你们要是闲不住,不如去帮着大嫂看着糯糯和元宝,外头的事儿有我收场呢。” 有徐明辉这话在,几小只立马就都安心了。 别的不说,但要光比脑子,十个左诚都玩儿不过一个徐家二哥。 他们只管等着看戏就行。 打完了群架的几小只,心满意足地翘着看不见的尾巴,乐呵呵地去找桑枝夏邀功。 徐明辉在原地默了默,走出外院叫来了个管事,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管事一听就笑了:“您只管放心,这事儿保准按您的意思办妥。” 徐明辉掸了掸袖口,不紧不慢地说:“动作快些。” “别耽误了今日的晚饭。” “是。” 徐明辉出去看了一眼,就准备慢悠悠地折回去陪老爷子下棋,谁知这时候江遇白却带着人来了。 这人还不走正门。 徐明辉面无表情地看着挂在墙头上的江遇白,以及被他提溜在手里随风颤抖的薛先生,心累地闭了闭眼:“小王爷,青天白日的,这不合适吧?” 哪儿有上门拜访是翻墙而来的? 这是个什么说头? 江遇白把抖得不成样子的薛先生先扔到墙的内面,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当小贼?” “大门口跪了满满当当的一地臭虫,我走大门不就被瞧见了?” 徐明辉无言以对。 江遇白跳下墙头抓起还在腿软的薛先生,撇撇嘴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家那群小狼崽子下手是真的狠啊。” “我隔老远看着都觉得肉疼。” 徐明辉不置可否地弯唇一笑,淡淡地说:“要真下手狠,就不至于还跪得住了。” 倒是应该再狠一些,也免得还堵住了大门。 江遇白抱拳对着徐明辉说了声佩服,拍拍身上的灰说:“老爷子呢?” “嫂夫人今日受了一番惊吓,我不好直接去嫂夫人的院子里,我父王叫我来老爷子跟前请罪,我还特意带了礼来的。” “我都进来了啊,现在撵我也不出去了。” 徐明辉:“……” 他有说过类似撵人的话吗? 左诚可以堵在门外不许进。 但江遇白不行。 再说这人都翻墙不请自入了,再撵出去也不可能。 徐明辉对着薛先生客气一礼,亲自带路把这两人引到了老爷子在的小院。 可这人一来就没什么正事儿。 江遇白先是坐下陪着老爷子被杀了两盘,明明输得灰头土脸的,还强撑着面子自我安慰:“我这就是年轻差点儿手腕,您等我再苦练个十年八年的,到时候我再来请您指教肯定就能比现在强点儿了。” 老爷子笑得不行:“那敢情好,老夫只管再等个十年八年就有指望。” “那是。” 江遇白毫不谦虚开始自吹自擂:“十年八年我指定有长进,再过三十年五十年,我说不定就能赢您了呢?” 老爷子这下是真的撑不住乐了:“三十年五十年?” “我怕不是要活成个不死的老妖精?” “那是家里享清福的老祖宗,可不是什么老妖精。” 江遇白拿出晚辈濡慕的姿态笑嘻嘻地说:“您老后福万千,只管等着睁眼闭眼都是享福的好时候,还愁看不到我长进的那一日么?” 老爷子乐不可支地失笑摇头。 江遇白敛去了没正形的嬉笑之色,站起来认认真真地说:“我父王本来是想亲自来一趟的,只是外头落在我父王身上的眼睛多,不好再来招眼。” “我……” “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 老爷子失笑道:“小王爷的难处我知道。” “只是一桩被处理好的小事儿,也不值当这么兴师动众再三提起,何必为此挂心。” 老爷子虽是深居简出,但一直都是徐家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 他说了无碍就是无碍。 江遇白的心彻底放下来,苦着脸抓后脑勺:“今日我得了消息都好一阵后怕,一直悬着心,生怕消息传回来会惊扰了府上的女眷。” “如今得了您这一句话,晚上回去大约是睡得着了。” “事越多越是要安神定心。” 老爷子温和道:“小王爷的剑锋所指,那便是无数人的心之所向,这些微末小事儿,不值得小王爷特意去提。” “只是……” 老爷子笑笑话锋一转,不紧不慢地说:“此事说起来到底是我家的人无故受惊,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只怕不能,这一点还望小王爷见谅。” 第631章 我是那种会心疼左诚的人吗? 变故并非出自江遇白本意,那就没必要拎出来让江遇白反复为难。 可敢起歹心对桑枝夏拔刀相向,这事儿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否则桑枝夏日后行走在外,徐家的子孙在外行事,岂不是要处处看人脸色? 江遇白想也不想地说:“这一点您只管放心。” 江遇白反手就把左诚卖了不带半点犹豫:“外头那人本来就不在棋局内,说起来还是我借了嫂夫人的光,才有了光明正大把人踢出局的机会。” “此人连同其为虎作伥的下属,但凭嫂夫人的心意处置,我绝无二话。” 老爷子满意地摸了摸胡子,抓起被徐明辉分拣好的棋子笑道:“小王爷可还有雅兴?” 江遇白被针扎了似的连连摆手:“罢了罢了。” “我这点微末伎俩就不拿出来在您面前再三献丑了,薛先生你来!” 一直都把自己当摆设的薛先生临时上阵,望着坐在自己对面虽是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苦笑道:“晚辈献丑,还请您手下留情。” 老爷子笑眯眯地说:“好说好说。” “开始吧。” 小院内棋局厮杀激烈,徐家大门外探头的人也越来越多。 其中有个嘴皮子利索的,指着跪得如丧家之犬的左诚等人就说:“啊呸!” “怎么还有脸来的?” 不知内情的人好奇问起,马上就有人说了早些时候在忘忧阁门前发生的事儿。 有人说:“桑东家那是什么人?光是人家不要钱分给咱们的那些粮种,就值得称上一声是让无数人吃饱饭的活菩萨!” “先是去人家店里打砸闹事儿喊打喊杀,现在大概是被王爷和小王爷训斥了,又来堵着人家的大门做这幅姿态,这是做给谁看?” “要我说这可不是惺惺作态,这是逼着桑东家说原谅呢。” “真要是诚心道歉赔礼,用得着空着手来跪着堵人家正门?这明摆着是想借世人说闲话的嘴,来压桑东家的脖子低头!” 本来还觉得桑枝夏得理不饶人的恍然大悟,拍手道:“就是啊。” “这谁家娃子惹了祸,家里大人去赔礼道歉的时候还不能空着手呢,这怎么空手就来了?” “空手算什么?” 有眼尖的在暗处围观了徐家小孩儿暴打左将军的惨烈,撇嘴说:“起初刚来没挨打的时候,还叫嚷着说人家小孩儿没教养,吼着要撵人家的孩儿滚开呢。” “这么嚣张?” 人群中传出不可置信的声音:“这到底是来赔礼道歉的,还是来打砸人家大门的?” “你瞧着这副威逼桑东家原谅他的架势,你觉得是什么?” 话头一出引发无数猜想,原本还想着做人留一线的围观百姓当即就不这么想了。 空着手来道歉就算了,还想打骂主人家的孩子。 这也是人干的事儿? 还是堂堂的将军呢,就干这事儿? 呸! 四周响起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声声都在半空中化作刀尖直朝着左诚等人的身上扎。 最先说出威逼这话的人不动声色退出人群,可这边的动静已经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到一个时辰,茶楼饭馆酒肆里的人都说起了这么一桩稀罕事儿。 有目睹了忘忧阁门前混乱的人龇着牙说:“打着道歉的名头,把人家的大门堵了,还扬言说桑东家不出来就不走,这不是纯纯去搅和事儿的吗?” “可说呢。” 听了半日热闹的伙计插嘴说:“我听说桑东家的家里人都出来说过不止一次,桑东家受惊吃药歇下了,这是存心要把已经歇下的人再搅和起来折腾呢!” “这也太过分了。” “哪儿有这么强人所难的?” 热心的百姓听不下去,正纷纷撇嘴时,又有消息灵通地喊了起来:“打起来了!” “左将军带去的人恼羞成怒,被人说破了见不得人的心思,把路过的人给打了!” “差点打死了!” 这话一出可了不得。 本来就觉得左诚欺人太甚的百姓赶紧扔下手头上的活儿,拔腿就朝着徐家的方向跑。 等跑到地方,恰好撞见左诚在黑着脸说:“再敢胡言半句,本将军就砍了你的脑袋!” “敢胡说的都别想活!” “哎呦,将军好大的威风!” 看不下去的人抓到什么就砸了什么出去,左诚被摔得脸绿作势就要发火,剩下的人也忍不住了。 “打!” “反正咱们人多,他们打不过咱们!” 噼里啪啦的打砸声间还偶尔冒出来几声怒骂嘶吼,可这都不顶事儿。 一旦惹了众怒,甭管什么将军,势单力薄陷入百姓群殴,那就只能抱头挨打。 江遇白隔着门板听了个满耳朵热闹,转头望着被老爷子杀得面色发灰的薛先生,悻悻道:“要不咱还是翻出去得了?” 外头这都打红眼了,万一他们出去被牵连其中挨了臭鸡蛋算谁的? 薛先生目光呆滞,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徐明辉深深吸气,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小王爷,除了战况震撼的正门,其实我家还有偏门。” “我送二位出去吧。” 在徐明辉的护送下,江遇白和薛先生低调地出了徐家,都没忍心回头多看上一眼挨打的左诚。 等出了鸡蛋菜叶子拳头乱飞的巷子,江遇白把玩着手中多出来的小瓷瓶,唏嘘道:“我嫂夫人还是心软。” 懒得再见左诚污眼睛,却把解药给了徐明辉备着。 只是徐明辉这人…… 江遇白戏谑十足地啧啧出声:“徐明辉蔫坏啊。” 解药不给左诚,也不让左诚进门。 反而是转手就给了他,任由他决定交给左诚的时间。 此举既抬了江遇白的面子一手,又表明了徐家无意僵持的态度。 是徐明辉一贯的奸猾。 至于他…… 江遇白冷笑道:“我是那种会心疼左诚的人吗?” 薛先生:“……” 薛先生哭笑不得地说:“虽说左诚是罪有应得,可这么闹在徐家门前也不是办法。” “谁说他能在那儿待得住的?” 江遇白微妙道:“你看刚才那架势,左诚这半日都挨了三顿打了,就算是他想死皮赖脸不走,只怕也要晕死过去被人抬走了。” 薛先生稍微一顿心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儿,正不知该作何表情时,江遇白随手把解药往他的手里一塞。 “卡在时限前把这玩意儿给左诚送过去,顺带告诉他,我父王的面子也只够保他这一次的小命,想活多久,想怎么活,全看他自己了。” 薛先生捧着小瓷瓶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江遇白的言外之意。 举事之期在即,以江遇白对左诚的鄙夷,左诚的左将军之位注定是保不住了。 至于是死了不得不让位,还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自觉下野,全靠左诚自觉。 至于左诚空出来的位置,以及归左将军一职统辖的兵马人手,只怕是…… 薛先生心头凛然,快步追上去小声说:“小王爷是准备动手了?” “差不多了。” 江遇白双手抱着后脑勺眯眼看着太阳,漫不经心地说:“等徐璈回来,岭南的周边也差不多清净了。” “到时候了。” 第632章 谁家养猪喂着她这样的不发愁? 门外的喧扰和来客,完全没有影响到正在休息的桑枝夏。 桑枝夏为此,甚至还不得不把在家休养的时间延长了几日,因为家里的老少都不肯松口放人。 许文秀一眼不错地盯着桑枝夏手里端着的碗,大有一副不亲眼看着你喝完我就坚决不走的气势,苦口婆心地说:“那都是对你身子好的,怎么能学了糯糯挑嘴呢?” 桑枝夏端着碗一声不敢吭。 许文秀语重心长:“齐老和胡老爷子都看过了,这回的补汤不管怎么说,你至少得喝满一个月,谁来求情都不顶事儿。” 桑枝夏平日里忙着忙那,徐璈去了军营后更是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早把胡老爷子几年前叮嘱过的话扔到了脑后。 徐璈在家的时候还好,有徐璈盯着,多少有个顾忌。 现在倒好。 徐明辉回家专心温习后,桑枝夏一力担起了全部的担子,外表看起来是还算是游刃有余,可她仗着没人盯着唠叨管束,越发没了忌惮。 许文秀越想越气:“夏夏你简直就是放肆了。” “我知道你在外头的事情多,一时半会也寻不出个妥帖的帮手,可你也不能就此对自己的身子不管不顾啊。” “要不是拎着点翠和画扇问了,我都不知道你还时常过了三更还不歇,更是时常三餐不继,这样是长久之计吗?” “你再这样仗着在农场没人看着你,我赶明儿就收拾行李,带着糯糯和元宝去农场盯着你吃饭睡觉,看你还敢不敢任性。” 桑枝夏自己底气不足心虚得很,讨好地露出个笑小声说:“婆婆您消消气,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也不能这般行事。” 许文秀红着眼说:“我和你娘日日惦记着生怕你准点儿没想起来要吃饭,日日都让人把做好的饭菜给你送过去,你可倒好,送到了眼前都顾不上吃,这是能行的吗?” “就这么一天复一天地在农场熬着,茶山铺子两头跑,你这身子骨还要不要了?” “你就忍心让我们一直这么悬着心?是不是非等璈儿回来了,才有人管得住你?” 一说起徐璈桑枝夏立马就举手认输,想也不想地说:“婆婆,您饶了我吧。” “这要是让他知道,这……” “你也有知道心虚胆怯的时候。” 许文秀狠狠地剜了桑枝夏一眼,没好气地瞪着她手里的碗:“再端着不喝,热乎气儿都要散了,那喝下去还管什么用?” “赶紧老老实实地喝了,想吃什么我一会儿去厨房盯着给你做。” 桑枝夏本来想说,这一大碗补汤灌下去什么也不想吃了。 但对上许文秀微怒的眼神,到底是没敢说实话,摸了摸鼻子讨好地笑着说:“想吃点儿不那么烫嘴的,清淡点的好。” “自打来了岭南,你这嘴里淡得都快赶上吃素的和尚了。” 许文秀点了点桑枝夏的脑门嘀咕了一句,忍不住心疼说:“去给你做点儿凉面,加点儿过了水的鸡丝,多吃点儿?” 桑枝夏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连连点头,总算是哄得许文秀心满意足地拎着空碗走了。 徐明阳他们都在这边陪着桑枝夏解闷儿,早先一直不敢说话都在边上默默装鹌鹑。 等许文秀走了,注意到桑枝夏转头看了过来,桑延佑想也不想地说:“姐姐,这回可说什么都不帮你吃了。” 桑枝夏:“……” 桑延佑苦哈哈的:“那本来是让你吃的,你总让我们帮忙算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你……” “大嫂,我们也不吃了。” 徐明煦腆着自己这几日鼓了许多的小肚子,懒洋洋地在藤椅上翻了个身晾肚皮,砸吧着嘴说:“再吃肚皮撑破了哦。” 徐嫣然等人纷纷跟着点头,徐锦惜张嘴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是真的吃不下了。 桑枝夏:“…………” 桑枝夏被强行留在家中暂时休养生息,但她这几日的感觉就是恍惚自己好像是一头猪。 糯糯和元宝只有在很乖的时候才会被送来,其余时候为了避免吵到桑枝夏休息,更多都是许文秀和谢夫人她们看着。 所以桑枝夏是真的很闲很闲,除了睡觉就只剩下了吃。 家里人多,还多是些在吃长饭的半大小子,一天按照大人的三餐来备根本不够,等不到晚间就能听到有人的肚子在咕咕叫。 故而为了方便徐明阳他们这群小子一天能吃得上八顿饭,家中除了一个大厨房,还有个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不填灶的小厨房,一直有人看着,想吃什么随时都能现做。 然后现在不管是大厨房还是小厨房,全都成了被桑枝夏占据的天下。 许文秀她们就是认定桑枝夏在外头一直饿着没吃饱过,秉持着药补不如食补的朴素理念,每日只要天还没黑就不分时辰,想起来什么就给她弄什么,送到了桑枝夏就必须吃。 还有徐二婶徐三婶她们从外头带回来的各色吃食点心,徐三叔偶尔带回来的各色蜜饯果子,反正除了老爷子那边留了大头,剩下的都往桑枝夏这里送。 老爷子那边的…… 最后也会转到桑枝夏手里。 桑枝夏甚至觉得自己每日除了张嘴,就没做过别的动作。 在这里陪她解闷儿的几小只也撑得够呛。 徐明阳不住揉肚子,再一看撑得直哼唧的陈允,口吻唏嘘:“这几日都快赶上过大年了哇。” 桑枝夏忍笑:“因为吃得多?” “不。” 徐明阳一脸正色地摇摇头,表情微妙地说:“因为我觉得我像一头年底了赶着长膘,生怕宰了油水不够的猪。” 徐嫣然哭笑不得地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要是猪,那大嫂成什么了?” 桑枝夏啧啧道:“我啊?” “我大概就是那头不上食还怎么都喂不胖,让人发愁的?” 谁家养猪喂着她这样的不发愁? 一到闷热的天儿就不开口还掉肉,这样的养着到了年底,得愁成什么样儿? “哈哈哈!” 几小只乐得就差满地打滚了,小肚子鼓鼓的看起来就更像是打滚的小猪猡了。 桑枝夏忍着笑说:“话说咱们这几日吃吃喝喝的也撑得不像样了,外头到底什么情况了?” “你们真打算就一直瞒着我不说?长本事了哇小崽儿们。” 桑枝夏虽然是在家待着没出去,但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都清楚。 让她这么在家养着,一来是家里长辈的确是不放心她一直辛苦,想借机会让她好好歇一歇。 二来就是徐明辉在外头肯定要有什么大动作。 徐明辉想让她在家借着休养的名义,避嫌。 桑枝夏对此倒是一点儿不在意,反正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可也忍不住好奇,徐明辉到底是想干什么,怎么就要让她避嫌避得这么彻底? 第633章 这都是待飞的雏鹰啊 小崽儿们的确是长了点儿冲人龇牙的本事,不过在桑枝夏的面前大体还是很乖的。 徐明阳翻身坐起来大咧咧地说:“嘿呀,大嫂你就踏踏实实在家养着呗,我哥不是说了,外头的事儿都有他去办嘛?” “我在家养什么?” 桑枝夏挑眉道:“养膘?” 徐明阳笑得尴尬:“话也不能这么说。” “大嫂你在家的话,我们几个也沾光啊,这口福可不是日日都有的。” “那一会儿厨房送来的补汤你帮我喝?” “不了不了。” 徐明阳指着自己的嗓子眼满脸痛苦:“我已经快撑吐了,再吃下去山楂丸也不顶用了。” 桑枝夏嗤了一声没说话,桑延佑看不得他姐姐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朝着桑枝夏拱过去,凑近了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徐二哥对左诚家的产业下手了。” 桑枝夏眉梢缓缓扬起。 桑延佑把更聪明什么都猜得到的陈允推了出来:“你说。” 陈允翻了好大的一个白眼,暗暗嘀咕了几句桑延佑这小子不厚道,自己按捺不住出了一大口恶气的激动,两眼发亮的坐在了桑枝夏的身边。 陈允那小嘴一翻就开始讲起前因后果了。 徐明辉的确是对左家下手了,不过下手的目标不光是左诚,也不光是左家的产业。 准确地说,跟左诚相关比较近的一派都遭了徐明辉的黑手。 陈允叭叭地说:“徐二哥先是摸清了左家的产业都有哪些,然后第一件事就是高价挖人。” 饭庄挖厨子,店里挖伙计,庄子上的挖劳动力。 这些地方干活儿的人往往签的都不是死契,想走只要割舍得下当月的工钱,甩手就能走。 只要开出去的价钱到位,就没有挖不出来的人。 徐明辉靠着财大气粗这一手,直接把左家一连串产业中能干活儿的人挖了个底儿掉,最后只剩下个空架子。 桑枝夏玩味道:“那人走了,不是可以再招么?至于就空着了?” “是能再招,可那也要有人愿意去呀。” 陈允小手一摊耸肩道:“夏姐姐你最近都在家里不知道,现在的左家在外头的名声臭不可闻,只要是嘴巴还能叭叭出几句话的,提起左家就没有不骂的。” “这种情况下,另外一边还有更高的工钱和更好的名声,你猜那些做工的人会想去哪儿?” 劳苦大众选择的方向是明智的。 进而就是苦了左家的买卖。 能干活儿的都走了,剩下的空架子搭不起来,左诚名下的产业要么就是不得不闭门歇业,要么就是门都不敢打开。 陈允:“夏姐姐在家里休养,这事儿咱们知道,可外头的人不知道啊。” “外头的人以为给他们分粮种的大好人被左诚害了,现在都不得不在家里养病了,对他怨气很大很大。” 然后这些非常生气的热心群众,仗着法不责众,以及诸多贵人都对此绝不追究的态度,义愤填膺地开始了惩恶扬善。 徐嫣然微妙地说:“我听说左家的门前,日日都是被砸得堆起了小山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还有人趁着夜深把泔水粪桶往门上扔,每日都是入了夜更加热闹。” 桑枝夏面皮抽了抽。 陈允笑嘻嘻地说:“然后左家的人不得不闭门不出,外头的产业肆意凋零,眼看着是秋风起天要凉,大约都要保不住了。” 而这还只是徐明辉出的第一手棋。 徐明辉的第二招更是让左诚措手不及。 有人暗中向王府送了一份儿最致命的东西,那是左诚及其亲近一派收受贿赂吞吃军饷的详细证据。 左诚这些年仗着自己在王爷的面前有几分体面,行事万般不忌,连带着跟他亲近的人也十分不像样。 很多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儿不是别人不知道,只是碍于他在王爷面前的旧情不好提。 但这一下子,盖在烂脚丫上的臭布一下全都揭翻了,底下藏着的臭虫烂蛆一个都别想跑。 陈允抱着胳膊摇摇头:“就这个架势,要不了几日别说是断臂保左家,就是跟左家亲近的韦家,许家,都一个别想剩。” 遮羞布一扯,露出来的是现成的把柄摆着,不管是看左诚早就不顺眼的政敌,还是等着磨刀霍霍的其余人,谁都不可能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桑枝夏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笑着问:“那你们觉得,左诚及其左家一派的人,最后的下场会是什么?” 被问到的几小只纷纷侧目对视,半晌后桑延佑才摸着下巴说:“我是希望他死得透透的,不过他应该不会死?” “我也觉得。” 徐明阳带着不甘说:“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王爷应该会留他的命。” “但也仅限于是留着命。” 陈允两只手往边上一摊,懒懒地说:“这样的人,留了命在也就是个虚架子,搭不起来了。” 从此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得到重用,左家在岭南王城中的地位也会大不如前。 兜兜转转一圈,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也勉强能让人满意了。 陈允想了想,摸着下巴奇道:“只是我现在都想不通,徐二哥是怎么那么快就集齐证据的。” “徐二哥是对这人早就有防备之心了吗?” 可要真是那样的话,左诚怎么还会有机会蹦跶到桑枝夏的面前? 难道不应该在有苗头的第一时间就及时掐断吗? 任由风险暗中发酵,这显然不是徐明辉的行事风格啊。 陈允想不通的问题,他们几个私底下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但都没想出结论。 说着说着这几小只又忍不住凑头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揪着眼下发现的疑点就不肯放。 桑枝夏安静听着他们说话,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感慨。 这几个孩子年纪不大,心性沉稳敏锐,看似鲁莽的也粗中有细,再假以时日长成了,绝不会有泯然众人的下场。 这都是待飞的雏鹰啊…… 只要时机到了,都会有翱翔天际的那一日。 但要说起搜集证据的人是谁…… 桑枝夏摩挲过指腹无声笑了。 她可能猜到了。 桑枝夏心里揣了明白装糊涂,看热闹似的看几小只继续疯狂讨论猜测。 与此同时,远在王城很远之地的徐璈一目十行看完了手中的信,把信纸用火折子点燃烧尽。 跟着徐璈的卢新小声说:“头儿,左诚那个老东西这回是彻底蹦跶不起来了,王城那边都处理好了,你应该也能放心了?” “处理好了?” 徐璈讥诮的掀起唇角,话声无端透出了令人胆寒的冷意:“这怎么能算处理好了呢?” 胆敢冲着桑枝夏拔刀的爪子,现在还都在那些人的手上挂着呢。 这不算完。 卢新悻悻地龇了龇牙,心说左诚这回算是真的踢到铁板了,下一句还没出口,就看到徐璈转身的衣摆凭空卷起了一阵凛冽的冷风。 “走。” “传令下去,今晚起程。” 卢新愣了下:“可是……水梁州的城守到现在还没松口,他这边要是没处理好的话,会不会……” “要么让他下跪自此臣服于岭南,要么让他即刻去死。” “杀人,还要我教你?” 第634章 你为什么会觉得,徐璈不知道呢? 徐璈磨光了预备见血的刀,但事实证明,很少有人会想主动寻死。 前两日一直咬着牙要当忠臣的水梁州城守,敏锐地察觉到徐璈所剩无几的耐心,在自己的脑袋搬家离开脖子之前,到底还是松了口。 暗中抵达水梁州当说客的潘晨苦笑道:“孙大人,早这样不就好了?” 何必非要僵持,惹到徐璈这尊杀神真的要动刀呢。 永州是徐璈下手时被选中的第一个幸运儿,潘晨也是识时务转投阵营最早的人。 在永州的三千驻军悉数被灭,所谓的神谕传得不可开交时,潘晨就已经明智地给自己选好了退路。 这次前往水梁州当说客,还是潘晨自己主动要求的。 潘晨客客气气地目送徐璈走远,猛地舒出一大口气的同时低声说:“虽说此举是与初心有所违背,可换个角度想,岭南王不也是皇室的正统血脉吗?” “咱们要忠的是这坐拥天下的君主,何必非要去较真把控天下的人到底是谁?” 潘晨说着面露唏嘘,微妙道:“孙大人仔细琢磨,如今京都皇族丑闻遍出,德行有亏的太子,心狠手辣的几位王爷,胡搅蛮缠直接杀成了一团。” “传言若是为真,说起名正言顺这几个字来,那些其实还真的比不上如今的岭南王。” 岭南王好歹曾经是被帝皇最是看重的皇子,就算是深陷困境,当时的皇帝也想方设法给他单独在岭南开辟出了一番天地,可见其深得帝心。 可京都里的那些呢? 已经驾龙殡天的先帝身上屠戮亲族的恶名扑朔迷离,被先帝看重的太子德行亏损,还有加害先帝弑父弑君的罪名。 其余几位被封了王的皇子也不干不净的,甚至连正统二字都为此受到天下人的质疑。 按规矩,先帝殡天四十九日后新皇登基。 如今国丧已有一月,先帝留下的几位皇子都盯准了龙椅不放,厮杀攀咬,不择手段,甚至完全顾不上在天下人眼中的皇室声誉。 如此情形,这忠的君到底是谁,大可不必那么较真。 孙安难掩苦涩地呵了一声,看着潘晨说:“潘大人倒是想得长远。” “那你可曾想过,你我今日投了岭南王的麾下,来日万一事败,何来命在?” “你也说了,那是万一。” 潘晨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微妙十足地说:“可照我看来,这一点万一发生的可能微乎其微。” 潘晨想到自己明里暗里打探到的消息,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孙大人还不知道吧,岭南王并非如世人所知那般膝下空空。” “当年传闻中早已身亡的小王爷,可是在岭南安安稳稳地长大了。” 孙安眼中一凛。 潘晨笑得意味深长:“就单是为了这独一条的血脉,王爷也不可能会容许自己失败。” 否则岭南王这数十年的蛰伏隐忍,又算得上什么呢? 水梁州和永州在地势上呈犄角之势,左右环绕将岭南包在其中。 现在两处的城守已经转投岭南麾下,也就是说岭南的附近都可确保稳妥。 哪怕是有了大军来袭,也有这两处可作抵挡在外,无论如何都伤不到岭南的根本。 事情办妥,徐璈一点耽搁的意思都没有,当天晚上就带人动身返程。 本来需要半个月的路程,被徐璈生生缩短成了七日。 而这七日内,有关永州神谕和水梁州这两处纷纷出现神谕的离奇事件,也以最快的速度散遍了大江南北。 神谕中的内容被潘晨写成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直入内阁。 因处在先帝丧期,再加上宗室带来的巨大压力,不管是声誉饱受诟病的太子,还是几位虎视眈眈的王爷都不得参与朝政,诸事都由内阁大臣暂时代为处理。 潘晨呈递的折子打开,神谕的内容在京都中掀起了巨大的水花。 在白子清等人的暗中推动下,各色传言在民间愈演愈烈。 而就在此时,岭南王亲自上书一表,想以先太上皇嫡子的名义,请宗室严查先太上皇的确切死因,务必请皇室给天下人一个公正的交代。 与此同时,岭南王当年被定罪的始末被重新翻出,包括岭南王妃在狱中堪称惨烈的亡故也被牵扯了出来。 当年的事儿其实根本禁不起细查。 再加上有岭南王多年的准备和铺垫在前,关于岭南王一脉是被栽赃陷害的证据很快就翻起了浪花。 饱受冤屈多年的岭南王似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对身边的亲信说:“我当忠君是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却不敢想自己为何遭此冤屈多年不清。” “先父惨遭恶人毒手,我身为人子被迫远离故土多年,眼看着皇室不堪丑恶,竟是分不清这世间的公道为何物了。” 岭南王的话一经传出,当即掀起轩然大波。 为人子,当不惜代价为其父查清身故的真相,以此告慰在天之灵。 为皇室中人,当有在天下人面前做表率的决心,固守先祖江山安宁。 而身为人,也当为自己所受的莫大冤屈找回公道,为自己惨烈而逝的妻子寻求一个说法。 如果岭南王继续这么安然偏居一隅,那这些丧失的公道怎么办? 岭南王城内出现了为王爷请命的百姓,而这样的情形不仅仅是出现在岭南。 江遇白翻看着连日来收到的消息,笑眯眯地看着风尘仆仆的徐璈说:“干得漂亮。” 徐璈的手腕比他起初预想的更为利落。 几乎是没耗费兵马就收服了永州和水梁州这个两个大城,造出的势也效果惊人。 现在距离先皇丧期结束只有十天,期限也卡得恰到好处。 如果不是碍于还有其他人在场,江遇白几乎忍不住想扑过去抱着徐璈原地转三个圈。 徐璈自己的反应倒是相对平淡。 “小王爷过奖,不过是末将的分内之职罢了。” “在回来之前,末将擅自做主将带出的八千人手一分为二,现在分别取代了永州和水梁州这两处之前的驻军,未经小王爷许可就自作主张,还望小王爷恕罪。” 这下不光是江遇白笑得眯眼,就连同在帐内的书生和秃子等人都暗暗侧目。 薛先生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大口气:“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本来还在跟小王爷商议,怕你们离了这两处后会横生出别的枝节,但你留下了人驻守,这下就可以放心了。” 说到底这两处的驻军已经被灭,剩下的不过是城守府中的那丁点儿衙役。 徐璈一处留了数千人,还都是从岭南带出去的王府亲兵,有这些人分别镇守,绝对翻不起多大的浪,也省了再额外从岭南派人的烦忧。 江遇白抚掌一笑,口吻揶揄:“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上攒不住人的败家德行?” “刚给了你几千人,转头出去就散了个一干二净,自己身后空空就赶着回来了,你倒是手松。” 在军中的人都知道,自己手里的兵才是最实在的。 不到万不得已,归自己统辖的那点儿人一定看好护住,否则人马都散了,自己去当个光杆将军? 徐璈表情依旧淡淡,只躬身道:“末将位卑,不敢逾矩。” 区区都尉之职,手底下有个百来人就很体面了。 再多可就是违矩了。 江遇白忍着笑得喷出来的冲动咳了几声,抓起桌上的令符上下抛了抛,甩手就朝着徐璈砸了过去。 “刚立了这么大的功,我可不忍心看你身后就一直都这么空荡荡的。” “徐璈听令。” 徐璈依着规矩单膝跪下,江遇白正了神色,一字一顿地说:“念在你今日有功,着提拔为车骑将军,领兵八千。” “回去休整一日,明日此时归营,一切都听从右将军指挥。” 徐璈双手捧着令牌俯首谢赏。 江遇白懒洋洋地摆手:“行了,回去吧。” 再不回家去露一面的话,徐家的人只怕是要等不住了。 徐璈带着自己新鲜出炉的车骑将军的名号出了大营,等秃子和书生他们也走远,薛先生忍不住道:“我以为小王爷会将原属于左诚的职位交给他。” “还不合适。” 江遇白好笑道:“我倒是想一下给他拉扯到高点儿的地方,但来之前父王就提过了,徐璈身上的那点儿功劳暂时还立不住脚,太高了反而是不妙。” 左诚之前是营中的左将军,跟秃子位列一致,两人手中分别统辖了五万兵马。 徐璈这次是立了功,可到底不是在战场上。 一下抬举太高,对徐璈不见得是好事儿。 江遇白不紧不慢地说:“不急。” “他要是真有那厮杀出来让所有人服气的本事,就不愁站不到更高的位置。” 而且身为右将军的秃子跟左诚不一样。 秃子是当年正儿八经跟着岭南王上过战场立过大功的人,且能容下。 有这样的头领带着,徐璈说不定也能学点儿东西。 薛先生暗暗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王爷的确是为徐家后人思虑长远,转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车骑将军今日归家,要是知道了左诚那厮对其夫人的冒犯,会不会再出岔子?” 江遇白一脸你还是不了解人心险恶的意味深长,幽幽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徐璈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薛先生:“……” 薛先生瞠目结舌地说:“他……他之前不是在外头那么忙吗?这么短的时间内办好了此等大事儿,还能有空知道这个?” “他当然知道。” 江遇白阴恻恻地说:“不知道的话,你以为左诚那些定罪的证据是哪儿来的?” 第635章 他是生怕没人知道他莽 那些东西没经徐家人的手,但来处是哪儿,该知道的人一个都不糊涂。 徐明辉之前跟左诚无冤无仇,且没有任何由头,他没事儿怎么会暗中调查搜集左诚的罪证? 能不动声色做得出这事儿的人,有且只有徐璈。 落在左诚脖子上最疼的那把刀,虽然不是徐璈亲自拿出来的,但的确是徐璈亲手磨的。 江遇白抻了个懒腰,轻描淡写地说:“而且不出岔子能咽得下这口气,那就不是徐璈了哇。” “薛先生大约是没去过京都,所以也没听过这厮在京都时的跋扈凶悍恶名,这事儿在他这儿还没过去呢。” “他连陈年河的独子都敢亲手打成瘸子,收拾个落水狗似的左诚,他有什么不敢的?” 薛先生在长久的沉默后,哭笑不得地说:“小王爷特意允了他一日的假,就是放他回去找麻烦的?” “不然呢?” 江遇白理直气壮地说:“我这儿马上就要有大动作了,麾下悍将心结一直不解,万一耽误了正事儿算谁的?” 薛先生一脸的无言以对。 江遇白笑笑说:“放心吧,左诚不会死在徐璈手里。” 左诚曾在军营中担任要职,做的错事太多,品行又过于拙劣。 那样的脏东西,为了以绝后患,他会等徐家的动作都结束以后,亲自动手了结。 要不是为了怕徐璈回来找不到撒气的人,江遇白早就容不得他还活着了。 江遇白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满意道:“如此,甚好。” “走吧,我去父王那边回禀一声,明日就该拔旗了。” 江遇白匆匆朝着岭南王府赶。 徐璈难得有了一日假期,第一个赶着去的地方却不是徐家。 徐璈知道桑枝夏的现状,他也知道桑枝夏那日并未吃亏。 但是,那也不行。 早就得了消息等着的成一和成七看到徐璈,赶紧迎了上去:“少主,您……” “先去左家。” 徐璈转了转手腕,淡淡地说:“我去讨个债。” 跟徐明辉的迂回釜底抽薪不同,徐璈选择的是更加简单粗暴的方式。 已经因为诸多罪责被撤了将军之位的左诚看到徐璈,惊得整个人都是狠狠一颤。 左家的护卫急忙围了上来,徐璈却像是都没看见似的,只眸色淡漠地看着左诚,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你对我意见很大,为此还去找了我夫人的麻烦。” 左诚这段时间过得分外煎熬。 不管是在王爷面前受到的迎头痛击,还是被撤了职位家产受打压的各种痛苦,桩桩件件都是因徐璈而起。 他此时看到徐璈又是滔天的恨意,又是本能的胆怯,死死地咬着后槽牙说:“此事是个误会!” “我已经在王爷的面前受过处罚了,现在职也被你害得撤了,你……” “那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的么?” 徐璈嗤道:“左将军,那些罪证都是由罪行得来,样样造不得假。” “你若是不为,谁人可凭空捏造?” 他是搜集了左诚的罪证,并且成为了左诚被撤职最重要的一环。 但那又怎样? 左诚自己不跋扈目中无人多年,会有今日? 左诚心头不断发寒,强撑着气势说:“那你又待如何?” “我……” “不如何。” “只是想来取几双不听使唤的爪子,回去好给我夫人赔罪。” 徐璈目光淡淡地掠过满脸警惕围着自己的一群护卫,轻飘飘地说:“那日跟着左将军出去的人,都有谁。” “出来。” 徐璈只带两个人明着闯了左家。 不到半个时辰,徐璈带着人光明正大地扬长而去。 这里的消息传入王府时,江遇白正在和书生说话。 江遇白听了后一言难尽道:“你是说,徐璈闯了左家,砍了左诚八个护卫的双手,还亲手断了左诚的两条胳膊?” 传话的人苦笑道:“是这么回事儿。” “左家二十多个护卫,愣是被与车骑将军一起的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断掌都被摆在了左家的门前,还引了不少人前去围观。” 江遇白生生气笑了。 “挟私报复,干得这么光明正大?” 这都已经不是光明正大能形容的了,这直接就是嚣张。 书生微妙地插了一句:“车骑将军带去的,是军中的人?” “不是。” “那两人对车骑将军口称少主,并非营中之人。” 书生沉默一刹,口吻复杂:“别的不说,起码这一点上还是有分寸的。” 起码知道不能带着军中的人去找麻烦,还免了连累下属受牵连被处罚。 只是…… 这也太莽了吧? 徐璈报复人,都不讲究点儿策略的吗? 江遇白失笑道:“他是生怕没人知道他莽。” 桑枝夏现在是个非常惹眼的存在,保不齐就会有再动歪心思的人。 此时的徐璈越是莽撞不顾后果,他越是狠辣恶名在外,就越是无人敢冒犯桑枝夏分毫。 没有人想承担被徐璈疯狂报复的后果。 也没有几个人有多的命去迎接这样堪称疯狂的报复。 以无数恶名堆叠起来的凶煞,会成为将桑枝夏牢牢护在其中的一道墙。 如此情意…… 江遇白缓缓呼出一口气,唏嘘道:“难得啊……”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江遇白眼珠一转,淡淡道:“车骑将军行事莽撞,后果不良,不罚不行。” “去徐家传令,罚一年军饷,原定的一日休整折半,今日亥时二更拿着自省书来找我请罪。” 原本还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的人听到这话,转而就笑着应了。 “是,小的这就去传令。” 江遇白的责罚传到徐家时,徐璈在左家干的混账事儿已经人尽皆知了。 徐璈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自己的处罚,神色无辜地看着桑枝夏眨了眨眼:“枝枝。” 桑枝夏:“……” 桑枝夏无奈道:“自省书我是不会帮你写的。” 徐璈咧了咧嘴,牵着桑枝夏不以为意地说:“不用,我有办法。” 一刻钟后,徐璈成功把桑枝夏哄笑了,借口出来拿个东西直接逮住了徐明辉,把笔果断塞进了徐明辉的手里。 “写吧。” 徐明辉:“……” 徐明辉深深吸气,努力平静:“尽管兄弟阋墙自相残杀,这样的话传出去很不好听,但是有一说一,我想要你的命不止一次了。” 还都不是一次死法。 徐璈着急回去陪桑枝夏逗自家的小娃娃,啧了一声随意道:“你可以接着想。” “想的时候别忘了帮我把这玩意儿写好,不然我亥时二更回去不好交代。” 徐明辉死死地攥着笔杆子,恨不得拿笔戳破徐璈的眼珠子。 徐璈却惦记着时间短没空跟他纠缠,把活儿扔给冤大头转身就跑。 都跑出去好几步了还不忘说:“别多嘴让你大嫂知道,也不许再找代笔,就你模仿我的笔迹最像。” 徐明辉眼睁睁地看着徐璈滚远,气得五官扭曲:“我就是太手软了!” 不然徐璈这个狗东西怎么还活着! 徐明辉强忍着怒火愤怒提笔。 不远处的桑枝夏一手牵着糯糯,一手牵着元宝。 三双眼睛同时看着徐璈,小娃娃的脸上堆满了茫然,桑枝夏的表情是不可言说的复杂。 桑枝夏很是难评地说:“孩儿他爹啊,以大欺小是不值得提倡的。” 徐明辉又做错了什么呢??? 第636章 她懂他,他懂她,如此足够了 以大欺小当然是不可取的。 但徐璈一点儿不在乎。 面对桑枝夏微妙的目光,徐璈厚着脸皮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不是着急么?” 本来在家的时间就只剩下半日,陪着桑枝夏说话的空都不够,哪儿有时间去写自省书那种根本没人看的玩意儿? 徐璈说完把早就举起胳膊的元宝拎起来,悬空一转在元宝咯咯的笑声中,把小娃娃放在自己的肩上坐好。 等元宝熟练地抓住自己的耳朵坐稳了,单手荡秋千似的把糯糯也抱到了胳膊上。 他还特意空了一只手出来牵桑枝夏,相当游刃有余。 “枝枝,我难得闲半日,咱们出去逛逛。” 桑枝夏任由他牵着往前走了几步,失笑道:“你才刚回来,不在家好好歇着,出去折腾什么?” “祖父那边我去过了,娘和岳母那边也都去看过了。” 徐璈想也不想地说:“剩下的时间当然是陪着你们了。” 之前还没入岭南时,徐璈就对桑枝夏许诺过会陪她出去逛逛,可到了地方后身不由己,说过的话也未能实践。 他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没空去看徐明阳那群猴儿上蹿下跳。 要是再不赶紧走,被缠住就没法脱身了。 徐璈甩开小尾巴的决心分外坚决,为此甚至不惜牵着桑枝夏走了侧门。 等徐明阳他们兴高采烈地找过来时,早就看不见人了。 岭南之外的地方处处风声鹤唳,但凡是消息灵通的,都在为不知什么时候会变的天儿惶恐不已。 但这样的风浪其实席卷不到普通人的身上。 寻常百姓的日子就是那么回事儿,每日除了想办法赚钱买粮让家里多存些米粮,剩下的就是日复一日的吃喝度日。 偶尔磕绊磨牙了,也就是那么几日的事儿,一眨眼不等大风吹,无痕无迹的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那些高门权贵中的斗争厮杀,大多数人其实完全感受不到。 所以岭南的王城中的一切景象一如往昔,也跟徐璈他们第一日进城时看到的别无二致。 一家四口漫无目的的走在人潮来往的街头,除了徐璈另外三人的手中都握着一根糖人。 桑枝夏拿起帕子把糯糯糊了满嘴的糖渣擦了擦,把自己手里的那个糖人递到了徐璈的嘴边:“好歹是你拿的第一个月军饷买的,咬一口尝尝?” 尝了这一口,等下一次拿军饷可就是要等到明年的这时候了。 毕竟徐璈才刚被罚了一年的银呢。 徐璈不爱吃甜的。 但徐璈还是很给面子地咬了一口,嘴里的糖还没化开,嘴边就又多了一根棍子。 糯糯两眼冒星光,双手举起被自己啃得稀碎的糖人,脆生生地说:“爹爹吃!” 元宝也不甘示弱地赶紧狂递:“我也昏爹爹吃!” 两小只热情相邀,徐璈实在是盛情难却。 等挨个啃了一口都有了交代,徐璈只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里泛出来的都是一股腻歪的甜味儿,顺着喉头直往心尖上最软的地方滴。 桑枝夏听到徐璈含混嘀咕了一句太腻了,忍着笑说:“不腻一下,怕你被扣了银子心里苦。” “现在不苦了吧?” 徐璈笑得眼尾弯起:“不就是一年的工钱么?我有夫人养着,财大气粗得很,不在乎那点儿碎银子。” 别说是一年的,就是罚十年的徐璈也认。 这口恶气不出,他很难放心再出门。 关于左家的事儿以及自己在左家具体做了什么,徐璈回到家就一个字都没提。 桑枝夏见他不想说也懒得问,等着徐璈带着两个小娃娃在泥人摊上选好了各自想要的,才慢悠悠地说:“我都跟祖父商量过了,等你这次再出门,咱们一家都搬到茶山那边去住一段时间,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儿的话,暂时就不回这边了。” 徐璈顿了下:“枝枝?” “也不光是为了让你放心。” 桑枝夏看着徐璈一起买下的三个泥人忍不住笑出声,接过自己的那一个解释说:“也是我自己心里不踏实。” 风浪既起,人越多的地方,不安定的因素也就越多。 桑枝夏不想让家中的任何一个人冒半点险。 茶山那边的竹楼之前是太小了些住不下,这段时间扩建的成果很是喜人,一次把全家人搬过去都绰绰有余。 那边远离城镇,居在群山环绕之中,平日里除了在茶山和农场干活儿的人,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一个面生的人出现。 那样的地方远离喧嚣风险,也更多一份别处难有的静谧。 当然也更安全。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我之前就跟婆婆和三叔他们说过,城里住着闷热嘈杂,倒不如进了山清净,他们也都是这个意思。” 除了要看顾铺子分不开身的徐二婶和徐三叔夫妇,剩下的人都会跟着桑枝夏一起进山。 徐璈喉头上下滚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捏了捏桑枝夏的耳垂,低声说:“枝枝,我会活着回来的。” 不管发生什么,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桑枝夏笑着嗯了一声,碰了碰徐璈的胳膊示意他往前走:“你当然会回来。” “只是我不想让你在外头的时候,还要为家里的事儿操心。” 因着徐璈干的是脑袋悬在刀尖上的活儿,家里的人其实一直都很担心。 许文秀和徐二婶她们背着人商议了几日,特意选了个黄道吉日,一起出动去了王城中最具盛名的一座寺庙。 一群忧心忡忡又帮不上忙的人把祝祷当成了最有效的手段,在香火缭绕的寺庙里跪着,又是烧香又是磕头问卦,捐了不少香油钱,给徐璈求来了好几道拴在腰间的平安符。 桑枝夏没跟着去拜佛,也没有可以挂在徐璈腰间的平安符。 她能做的,就是在徐璈奔赴危险之地的时候,全力护住被徐璈保护在身后的人。 不给他添乱,不让他多一点不必要的担心。 家中不管老少,不拘到底是哪一房的人,都要护住。 徐璈低低一笑,暗暗握紧了桑枝夏的手,嘴唇蠕动半晌,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她懂他。 他也懂她。 如此,纵是不言,也足够了。 说是特意出来闲逛,实际上能逛的地方也不多。 但哪怕只是逛了一会儿,徐璈的身上还是挂满了从街边小摊上买来的各色小玩意儿。 他的脖子上和头顶,甚至还被自己的宝贝闺女挂了串五彩缤纷的花环。 明明是个冷面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衣冷峻得四周的人都不敢太过靠近。 但身上多出来的这些花朵非但没让他看起来不伦不类,还更俊了几分。 一路上惹得不少大姑娘小娘子红着脸侧目,只是徐璈一直都牵着桑枝夏的手没放。 只是这副尊荣被熟人看到就不那么美妙了。 卢新和荣昌现在是专听徐璈的指令,连带着也享了徐璈的福。 徐璈休沐半日,他们二人在大营中待着无趣,索性就结伴出来溜达。 然后…… 他们就看到了身上挂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还戴着两个花环分外艳丽的车骑将军。 以及…… 车骑将军挂在嘴上惹了他们红眼好久,还格外舍得给车骑将军花钱的夫人! 第637章 我就说,我靠脸吃饭 徐璈的脸默默黑了。 荣昌还很没眼色,满脸激动地摇着看不见的尾巴扑了过去:“哎呀,头儿好巧啊!” 徐璈:“……” 并不是很想这么巧。 荣昌是真的看不懂眼色,还在一个劲儿的兴奋:“头儿,这就是你说的龙凤胎吗?这俩娃娃都是你的娃?你……” “你这不是废话吗?” 卢新双手摁住荣昌白了他一眼,在徐璈无声带霜的眼神中,客客气气地对着桑枝夏问礼:“见过将军夫人。” 荣昌赶紧跟着行礼,桑枝夏没忍住笑了。 将军夫人。 这名头听着倒是新鲜。 跟徐璈成婚都好几年了,还是头一次这么新鲜。 桑枝夏本就生得好,几年的风吹日晒非但没损着半点颜色,还因诞下了孩儿眉眼间多了少许温柔的宽和。 她一笑起来眉眼间似有光华闪动,荣昌这个没见识的山猴子直接看得眼都直了。 卢新呆愣愣的,话完全不过脑子,冲着徐璈就大咧咧地来了一句:“头儿,你上辈子到底是积了多少德,这辈子这么好的福气啊?” 上哪儿拜的菩萨,竟然求得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媳妇儿? 卢新这话虽是莽撞,可话里全是对徐璈的艳羡和对桑枝夏直白的赞赏,惹得徐璈想踹他一脚都没找好对的情绪。 还是卢新及时摁了他一把。 卢新没好气地说:“那是将军夫人,是你能评头论足的吗?没规矩!” 荣昌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赶紧要赔礼,桑枝夏侧身避开好笑道:“不用这么拘束。” “你们是我夫君的朋友,随意些便好。” 徐璈暗暗横了这两人一眼,淡淡地说:“叫嫂子就行,别嗷嗷得跟没人知道你们嗓门大似的,你们不觉得现眼,我还觉得丢人。” 卢新和荣昌没有太灵通的耳目,刚跟着徐璈回到岭南没到半日,也不知道现在王城中百姓嘴里提的桑东家是谁。 听到徐璈这么说,两人从善如流地笑嘻嘻叫了声嫂子,荣昌还新奇地伸手想逗逗徐璈身上挂着的小娃娃。 只可惜,元宝喜欢长得好看的,荣昌不太符合他的喜好。 糯糯在家里软糯乖巧,出了门看到生人一概不给面子。 荣昌得了两张小小的冷脸也不在意,只一个劲儿地啧啧称奇:“这两个孩儿长得真好,都跟头儿和嫂子似的俊俏得很,长大了肯定也都是惹眼的。” “哎呦,还瞪我呢?” 荣昌兴奋地拐了拐卢新的胳膊:“你看,这娃娃可机灵了!” “他会瞪人!” 卢新:“……” 卢新十分后悔自己今日选择跟着傻子出门,忍着笑客套了几句,察觉到徐璈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难得识趣了一把:“头儿,嫂子,你们一家人出来溜达,我们就不在这边讨嫌了。” “你们逛,我们去接着排队。” 卢新说完没忍住捏着嗓子,问徐璈身上的糯糯和元宝:“叔叔给你们买好吃的好不好?” “前头忘忧阁的点心和喝的听说是王城里的一绝,我们去给你们买好不好?” 糯糯和元宝纷纷歪头看着眼前不太看好的怪叔叔,一个抱着自家爹爹的脖子,一个抓着自家爹爹的耳朵,两小只都不接话。 桑枝夏忍着笑拉了拉徐璈的袖子。 徐璈飞快地闭了闭眼,妥协似的说:“你们是在忘忧阁排队买东西?” 荣昌直愣愣地说:“对啊。” “头儿你是不知道,那前头的忘忧阁生意可好了,我们都排了小半个时辰了,马上就要到我们了。” “你和嫂子带着孩子找个阴凉地儿等等,我们这就去买来给你们尝尝,就当是谢你带我们住好房子吃好饭的谢礼了!” 荣昌说完就要跑,徐璈忍无可忍:“站住。” “跟我们过去,不用排队。” 苦于排队久矣的两个人并未意识到徐璈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跟着他们越过了排队的长龙,在里头忙得脚不沾地的管事赶紧迎了过来,对着桑枝夏笑呵呵地叫了声东家。 桑枝夏他们本来就打算来这边歇歇脚,多了两个人也不影响什么。 进了忘忧阁后清净很多的小院,桑枝夏就对着跟过来的伙计说:“你去弄些店里卖得好的甜点和奶茶过来,多弄些冰镇过的腌果子。” “另外再给小娃娃单独备一份儿常温的果子凉粉,送过来这边就不用管了。” 伙计连声应下去了。 卢新和荣昌目瞪口呆地看看徐璈,再看看桑枝夏,恍惚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两人都是一脸恍然。 桑枝夏刚坐下,就临时被店里的管事请走了,说外头有点需要跟桑枝夏交代的事儿。 徐璈抱着两个娃娃,对上荣昌古怪的眼神眉梢扬起:“怎么?” 荣昌表情复杂,凑近了才小声说:“头儿,这是嫂子的店?” 徐璈嗯了一声。 荣昌暗暗吸气,好半晌才说:“我可听人说了,忘忧阁在岭南开了不下三十家铺子,个个都生意红火,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嫂子家资如此丰厚,你呢?” 卢新也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头儿,你家里产业多吗?” 徐璈在糯糯的拉扯下配合地低头,等糯糯和元宝一左一右分别在他的耳朵上簪了朵花,在满头满脸的花团锦簇中,轻描淡写地说:“没有。” 荣昌难以置信:“没……没有?” “一点儿没有?” 徐璈满脸淡然:“嗯,家私为零。” “有点儿军饷,还被扣了一年的份。” 面对徐璈理不直气也壮的淡然自若,饱受震撼的荣昌和卢新就很难镇定了。 想到徐璈之前大把花钱时说都是夫人给的零花,两人的表情更加微妙难言。 敢情他们杀神似的车骑将军,其实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儿??? 荣昌难以理解:“那嫂子是怎么看上你的?你俩当时是怎么成婚的啊?” 徐璈含笑望着不远处走来的桑枝夏,玩味道:“可能是……” “靠脸?” 荣昌和卢新同时陷入沉默。 徐璈笑得越发玩味:“毕竟我长得还算不错。” “靠脸吃饭,足够了。” “枝枝,你说呢?” 桑枝夏见这人是戏瘾又上头了,在荣昌和卢新两人仿佛是白日见鬼的眼神中纵容一笑,无奈道:“是。” “谁让我肤浅只晓得看脸,恰好你又长得好看呢?” 徐璈听完面露微妙的得意,冲着瞠目结舌二人组略抬了抬下巴,矜持道:“看吧,我就说。” “我靠脸吃饭。” 荣昌:“……” 卢新:“……” 如此结论,对于长得不那么好看的他们而言,其实还不如白日见个活鬼呢…… 第638章 剑锋所向之处,必是必胜之地 “我是真的没想到,车骑将军居然是这样的人。” 荣昌说完卢新幽幽叹气:“我也觉得。” 靠脸吃饭就算了,还那么理直气壮。 更气人的是,人家那个家产丰厚还格外大方的夫人气质好还貌美如花,一对龙凤胎长得更是雪玉可爱。 荣昌想想更酸了:“车骑将军确实脸好看,除了脸人家还能耐大。” 能书会武,长得还俊。 而且升迁的速度还快! 入营时只是个小小都尉,现在都是车骑将军了。 再等过些时日,徐璈岂不是要跟如今的右将军平起平坐了? 尽管昨天运气好没排队,还在徐璈的面子下,蹭了一顿相当丰盛没花钱的点心管饱,但吃得愣是心头酸苦。 同样都是人,徐璈这人的福气怎么就那么好? 大家都还当着孤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徐璈人生都圆满了! 远远地看到徐璈大步流星的走来,荣昌撇撇嘴站起来说:“将军,昨天那一顿是嫂子请的,可不能算作是你的哈。” “等这回大家伙儿都活着回来了,咋说你也要好生摆几桌让我们沾沾光。” 不放开了肚子狠狠宰徐璈两顿,那都不足以平民愤! 徐璈刚从秃子那边领了军令出来,听到这话被气笑了:“除了吃,能不能另外想点儿别的? 卢新弱弱举手:“不太能。” “我们实在眼红发酸,妒忌已成滔滔江水扑的全是你。” 徐璈嗤了一声懒得理会他们的逗贫,正色说:“半个时辰,回去清点好咱们的人,编成六队。” “今晚亥时一刻,拔营出发。” 荣昌和卢新猛的一愣,歘的一下站起来收敛了嬉笑之色:“是!” 徐璈目送着这两人跑着去了,指尖滑过紧贴在心口的小小荷包,无声闭了闭眼。 “怎么?” 书生从另一头走来,看到徐璈打趣道:“怕了?” 书生的真实名姓已经少有人叫,现任的是右将军参领,职位在徐璈之上。 徐璈依着礼数客客气气地唤了声参领。 书生眼中泛笑:“你此番被定为前锋,需千里奔袭,抵达后在三日内取下定州,心里有几分把握?” 徐璈面色半点不改,淡淡地说:“八成。” “八成?” 书生似是觉得意外,微妙道:“定州可不是只有区区三千守军的永州。” “在大军抵达之前,你必须将障碍扫清,为我军造出足够的声势,否则前锋失职,定被问罪。” “当真如此有信心?” “不战而怯,那就谈不上有把握了。” 徐璈不紧不慢地说:“既为前锋,那就是撕开敌方防守突破口的利刃。” “剑锋所向之处,必是必胜之地。” 也只能胜。 说八成是不可把话说得太满,实际上这次的行动是绝不容许出现半点失败。 他们必须赢。 书生唇边笑意缓缓加深,略一抱拳笑道:“那我就在此提前祝贺车骑将军,大获全胜。” “多谢参领吉言。” 书生示意徐璈自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徐璈侧身避过,匆匆去打点夜半突袭所需的行装。 等入夜三分,被任为大战前锋的徐璈准时带人拔营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换上了一身戎装的江遇白缓缓呼出一口气,拿起舆图上用作标记的小旗子,稳稳地插入写了定州二字的地方。 “这里,将会是我们迈出的第一步。” 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步。 徐璈手中带了八千兵马从岭南出发,经水梁州出界,绕三百里山林奇袭定州。 江遇白给他的时限是半个月。 在路上可耗费十二日,攻破定州只给了三日。 三日之内,徐璈必须把定州拿下。 徐璈在八日内就提前抵达了预定的地点。 在水梁州和永州城守的双方遮掩下,大批人马经过的痕迹被遮掩得很好,此处之外的人,直到现在都还未察觉到即将荡起的云涌。 经过半日的休整后,被摆在地上摊开的是一张缩小了的定州城防图。 这是陈菁安费了不少力气设法弄到的。 不一定都准确无误,但起码能看得出个大概。 卢新低声说:“将军,定州居于群山之中,依山势而建,易守难攻。” “而且定州的常备守军是一万,兵力超过我们。” 攻城一方总是比守城一方遭受的压力大。 而且定州城地势高,从城防布置上便可看出其优势。 只要守城的不是实心的蠢货,那就大可占据地理优势,从高处往下的投石车和弩箭防守,不需耗费很大的力气,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攻城的人抵挡在城外。 而根据徐璈得到的城防图来看,定州设下的防守方式的确是这样。 因定州的地理位置特殊,突破定州后再往内就是中原腹地,这里的城墙甚至都比别处的厚上三成。 同等,定州也是除去边关要地之外,唯一一个处在内地却守军破万的地方。 岭南的大军想突入中原腹地,就必须打开定州的门户。 他们就是这把撬开定州门户的尖刀。 荣昌擦着自己的弯刀往前探头,小声说:“强攻?” “那要不我去打头阵?” “谁去不是送死?” 徐璈瞥了他一眼口吻古怪:“求死之心急不可耐?” 荣昌抓抓头皮有些发愁:“可来之前小王爷是给将军定了时限的,咱们必须把定州拿下。” “不强攻的话,怎么智取?” “咱们之前都打听过了,定州的守将张产是头倔驴,跟永州和水梁州的城守不是一类人,之前的法子只怕是行不通?” “同样的伎俩,用一次是出其不意,用的次数多了,就是招人笑柄。” 徐璈把城防图合上,轻飘飘地说:“咱们不是来当笑话的。” “我之前让带上的东西呢?” 卢新赶紧说:“按将军的吩咐,一路都是专人带着看守,连包着的油纸都没损着半点儿。” 那一批包裹得相当严实的东西神神秘秘的,除了徐璈,谁也不知道那包着的到底是什么。 但为了能把那批东西带上,徐璈甚至还不得已放弃了一些行军必备的粮草。 准确地说,他们一路急行军至此,带的干粮只够再支撑六日。 如果六日内无法突破定州防守,他们就会先一步陷入断粮被围剿的危机。 卢新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徐璈起身说:“有那玩意儿就好办了。” “传令下去,今晚原地休整,注意隐藏行踪不得暴露半点,把之前选出来的那批人都集结好,明晚子时随我行动。” 卢新错愕道:“将军要亲自去?” “不然呢?” 徐璈失笑道:“不然我在后头等着攻城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去打战鼓?” 注意到荣昌和卢新眼中挥之不去的担忧和紧张,徐璈轻描淡写地说:“别那么慌。” “区区定州,拿得下。” 不光是要拿下,还要以最小的战损收获最大的战果。 否则先声夺人这一步就是走差了。 徐璈安排好后续,自己坐在了一根完全隐蔽身形的树枝上闭目养神,荣昌和卢新对视一眼,强行压下心头的担忧各自去休息警戒。 次日亥时,徐璈抬手放飞肩上的白鹰,等白鹰的尾羽彻底消失在眼底,对着不远处同样一身夜行衣眼冒寒光的人说:“动手。” 第639章 唯有爱意可越山海 被徐璈精心选出的百道黑影,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沉浸在夜色安静中的定州城墙飞快靠近。 与此同时,茶山深处的小书房内传出铛的一声脆响,桑枝夏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之外。 坐在她对面的齐老见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就那么放心不下?” 桑枝夏被看穿了也懒得遮掩,苦笑道:“您不是都看出来了吗?” 徐璈那日只在家待了不足半日,而后匆匆归营。 从那日起,桑枝夏就彻底失去了跟徐璈有关的消息。 桑枝夏把跌落在棋盘外的黑子捡起来捏在手心,垂下眼轻轻地说:“岭南王造势许久,三日前直接昭告天下,自己与皇室决裂,将带兵入京查清先帝身亡的真相,还天下臣民一个公道。” 京都皇族小心翼翼提防戒备,明里暗里削弱打压了这么多年,岭南到底是反了。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觉得岭南王是反贼。 在此之前的诸多铺垫造势效果极好,岭南王在此时宣布揭竿而起,要定皇族大义。 比起在传闻中饱受冤屈的岭南王,如今皇城中厮杀到不顾颜面,声名狼藉的皇族中人更为人所不齿。 所以跟史书中写过的人人喊打的反贼不同,岭南王虽非正统,却完美占据了大义。 名正言顺。 但岭南王并未及时出兵,这几日也暂时没有对外的大动作。 宣言放出后,整个岭南的气氛虽是肃然一变,但目前仍是看不出半点兵戈的痕迹。 徐璈却在这时候彻底音讯全无。 桑枝夏猜得到,徐璈或许是被派去了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地方,也知道徐璈会尽可能地保全自身。 但纵然是什么都知道,要真的放心还是很难。 齐老不是外人,桑枝夏也不藏着掖着,自顾自地说:“您可能不知道,徐璈其实对当年的洪北之战一直未能释怀半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复仇之心在心尖子上不知淬了多少遍毒,恨意早就入了骨。” 徐璈看起来一直都不慌不忙的,行事也很有章法。 实际上,徐璈一直都在忍耐。 把伤人的刀锋藏在血肉之下,把徐家百年荣耀的屈辱都刻在骨子里。 仇恨化作尖刀,终在这一日刺破脓包血肉,锋芒逼人的同时,桑枝夏也会忍不住担心,他恐有可能会伤及自身。 齐老闻言呵了一声,揪着桑枝夏不知该往何处落子的手,果断摁在了黑白交错的棋盘上。 齐老嘲道:“丫头啊,恨是不可能释怀的,时间再长也不可能。” “那小子要是真的敢把血海深仇忘在脑后,那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事儿了。” 桑枝夏默然不语。 齐老笑了:“再者说,他要是真的能忘,你跟他能有今日?” 桑枝夏骨子里的傲气并不比谁少,只是藏在温和的外表下,常人半点看不出来。 从根本上论,桑枝夏和徐璈其实是一类人。 否则的话…… “你能这么出钱出力,只为了让他能尽快达成所愿?” 要不是桑枝夏一直从旁协助,徐璈迟早也能走到今日。 但途经之路绝不会如此顺遂,等着徐璈的还有更多更大的隐忍和艰苦。 桑枝夏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齐老慢条斯理地说:“那小子复仇的心是强,但疯得很有章法,不用过于担心。” “有你和那两个小家伙在家里拴着,他就是再疯也会记得回家的路,你愁什么?” 桑枝夏苦涩一笑不知该作何回答,齐老慢悠悠地说:“把心放在肚子里。” “你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是相信他。” “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要永远相信他。” 万难横亘在眼前,唯有爱意可越山海。 如果桑枝夏都不敢相信徐璈,那唯一拴着徐璈理智的那根回家的绳,说不定就会断。 若真有那一日…… 齐老唏嘘地闭上了眼。 徐璈距离彻底发疯可能也就不远了。 但有桑枝夏在,那一日不会有可能的。 桑枝夏从未对徐璈产生过半点质疑,只不过是头一遭经历这样的事儿心里有些稳不住。 跟齐老谈过后桑枝夏的心神定了不少。 桑枝夏把齐老送回屋子,自己回到房内没半点睡意,索性把之前积攒下来没来得及看的账册翻了出来。 岭南王虽是先声夺人占据了大义的名头,但京都的皇族绝不可能会束手就擒。 那可是天子之位。 万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但凡有一线希望,有希望争夺的人就不可能会罢手让位。 一旦正式开打,战火绝非短时日内可平歇。 而在这期间,她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儿去做。 桑枝夏屋内的烛火燃至天色微明,等天亮后顾不得休息一会儿,就直接找来了宋六。 “你立刻给咱们的人传令,让他们多买些棉花布料,就地招了人手都制成不影响行动的夹袄,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好,具体送行的路线等我吩咐。” 宋六先是飞快点头,紧接着忍不住奇道:“东家,我听当地人说,岭南的冬日也暖和得很,薄衫即可越冬。” “您突然要这么多夹袄,是为了卖?” “不是拿来卖的。” 桑枝夏揉着眉心说:“咱们在岭南是暖和,但防不住有人去的地方马上要入冬了,可能会挨冻。” 中原之地广阔无边,四季轮换虽然是同步的,但气候差异极大。 桑枝夏自己看不懂舆图,索性把徐明辉叫来给自己仔细讲了两日,凭着猜测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徐璈尽管吃得饱。 但马上就要入冬了,徐璈有可能会随着朝中原腹地的推进而挨冻。 军中准备的那点儿东西是扛不住的。 桑枝夏闭上眼说:“等这些夹袄做好以后全都包整好,先送到永州。” “在永州安排下十支随时可走的商队,时刻待命,等我确定了地方,即刻打点出发。” 这些东西不是江遇白要的,桑枝夏也没打算卖了换钱。 单独给徐璈一个人送不是不行,只是那样的话…… 徐璈在军中难免会显得特立独行,桑枝夏不想让他为难。 之前左诚嚷嚷出的话再一次给桑枝夏提了一次醒,徐璈在军中并不如他描述出的那般轻松。 那就一起送。 手头上有多少,桑枝夏就送多少。 反正她现在不缺钱,大把撒出去也不会心疼。 除了徐璈能得的那一份儿,剩下的算她劳军的赞助。 以她跟江遇白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江遇白不会拒绝。 就当是她送江遇白的人情了。 宋六猛地一怔,哑着嗓子说:“是,我这就去办。” 宋六匆匆去传信。 桑枝夏正打算去看看糯糯和元宝时,成七飞快地朝着她跑来,不等站稳就语速激动地说:“东家,定州打起来了!” 第640章 徐璈怎么好意思不讲价的? 所有在关注外界动态的人都知道,战火燃起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 先皇丧期结束朝局落子之前,必有风云骤起。 只是哪怕有了预期,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被毫无征兆就掀起的战端惊得面容失色。 太突然了。 在岭南王宣布反了之前,不少人还想着岭南与中原腹地还隔着一个永州和水梁州作隔档。 就算是打起来了,岭南的军队也要设法先穿过这两处要地,短期内绝对突破不出去。 谁也没想到岭南王的大军会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毫无声息地穿过了定州和水梁州城防,一夜突袭了作为中原要塞的定州。 而且还被突袭成功了。 灵初也是刚刚从外界得到的消息,一开口激动得面色发红:“少主所带的兵马夜间突袭定州,在今日晨起之前顺利攻破定州城防,现已将定州攻下,在定州安营落脚。” “右将军于定州攻破后,对距定州六百里的石岭城发起突袭,不日或将取得战果。” “另一路不知何时潜入到安庄县的兵马已于今日卯时占据安庄县,大军顺利入驻。” “小王爷在一个时辰前亲自点兵,现下已带着岭南十五万大军朝着定州方向赶去,外头都已经传开了,王城中的百姓正在自发庆贺首战告捷,到处都是人在说。” 岭南王隐忍多年,刀锋亮剑的一日,战火瞬间绵延至了多处。 一剑锋芒露出,其威震惊四海。 桑枝夏起初还认真听老爷子分析过岭南王可能动手的地方,尽管听了个一知半解,但还是觉得老爷子的分析很有道理。 但等迷雾散去,真正看清岭南王的剑锋所指之处,还是不由得心惊到吸了一口凉气。 突发同时奇袭多处大城要塞,还顺利摘取到了振奋人心的战果。 如此手笔…… 此等不欲遮掩半点的勃然野心…… 举世皆惊。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缓缓说:“定州那边,情况如何?” 徐璈并未对外传出任何消息。 外人只知定州的确是在极短的时间内顺利攻破,但战况的细节如何,就不为人知了。 灵初低声道:“打探消息的人暂时还未回话,不过想来也快了。” “东家您放心,少主志在恒远,不会轻易涉险的,理应无碍。” 桑枝夏无声一叹,飞快地闭了闭眼说:“罢了。” “你准备一下,三日后代我出去一趟,去小王爷那边帮我送封信。” 徐璈在外边征战一日,桑枝夏大约就会往军中送一日的物资。 只是这些东西不好直接到徐璈手里,桑枝夏也不太好探听徐璈的具体去处。 这种时候,过江遇白的明路就很有必要。 有了江遇白的帮助,她费劲心思准备的东西,也能更快更准确地送到想送的地方。 灵初不假思索地垂首应是。 桑枝夏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袖子一挽就带着点翠和画扇去了农场的试验田。 在战火绵延向更远的地方之前,她能做的或许还有很多。 灵初带着桑枝夏的亲笔密信,从王城出发,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定州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儿了。 定州已经成为了江遇白所带大军的暂时驻扎地,作为前锋率先攻破定州的徐璈却不在此处。 江遇白得知是桑枝夏的心腹前来求见,当即摆手打断了薛先生等人的讨论,坐下说:“传进来。” 灵初走进营帐,行礼后言简意赅地说清了自己的来意,双手将密信递到薛先生的手中。 江遇白拆开一目十行地扫完信中内容,不由得轻轻笑了。 “这是你们东家的意思?” “是。” 灵初不紧不慢地说:“东家知晓入冬后天气寒冷,忧心小王爷所属大军将士会缺御寒之物,特意让人筹集了一些越冬之物,不日即可送出,但求小王爷笑纳。” 江遇白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一时无言,心头翻涌而起的却是无声的感慨万千。 桑枝夏想得实在是太周到了。 他带出的将士都是在暖冬之处待惯了的,确实缺少抵御寒冬的经验。 在初期备兵之时,想到了这一点但筹备下的物资却很是有限。 凛冬将至,随着往中原腹地的逐步推进,大军对御寒之物的缺口会逐渐暴露。 桑枝夏此时想到并送来的东西,的确是最紧缺的。 江遇白鼓起腮帮子慢慢呼出一口气,转而笑道:“你们东家有心了,我怎会不领情?” “武安。” 被叫到的人抱拳出列,江遇白垂下眼说:“自今日起,除却你之前负责的军需之物,你另担起在王城与大军所行之处的运输路线。” “桑东家那边由你负责,凡是桑东家命人送出的东西,单独辟出一条妥当的路线,命专人送往战线,不得有半点怠慢。” 武安恭恭敬敬地下跪领命。 灵初任务达成准备起身告退,却听到江遇白说:“回去代我问候你们东家。” “我今日会往王城中的守将传令,往后桑东家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大可拿着我的私印去寻万方,万方任由桑东家调遣。” 灵初遵着规矩叩首应是,等出了营帐后没当日就走,反而是留心在定州城打听了一下当时的攻城状况。 江遇白得知后失声一笑:“徐璈守着不可泄密的规矩不曾往家中送过半点消息,在家的嫂夫人大约是一直悬着心的。” 薛先生感慨道:“车骑将军阵前骁勇,桑东家在后方周全慷慨,小王爷得此夫妇全力相助,何愁无大胜之日?” 说起徐璈的骁勇,一直没说话的书生也忍不住说:“车骑将军的确是用兵有策。” 在定州攻破之前,谁都知道这里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想要顺利把定州拿下,不磕个石破天惊只怕是不行。 可徐璈却创造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从战鼓响到定州城破,只三个时辰。 而己方的兵马折损被降到了最低,这完全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只不过…… 书生嘴角一抽,口吻难掩微妙:“车骑将军动手惊人,一口气把定州的城墙都炸塌毁了大半。” “攻城时倒是方便了,带兵进城直接打的巷战,咱们赶着后来,大军入驻后还要在城外搭一圈帐子派重兵为人墙把守,再想把被炸毁的城墙搭建起来也要费劲儿。” 自古攻防之战,大多数人想的都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冲破敌方驻守的城门。 徐璈倒好,稀里哗啦一通狠炸,直接就趁着夜深对方守军不留神之际,把人家的城墙炸了个七七八八。 江遇白想想也觉得好笑。 “这法子是出其不意,不过倒也粗暴好使。” 只是火药自古难得,掌控制作之法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样的攻城办法,除了徐璈别人也很难做到。 毕竟…… 徐璈可是把控着西北的一处铁矿。 江遇白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些火药本来是那边研制出用于炸矿的,得来不易。 能不动声色搜集到这么多火药,还能顺利从西北转运至定州,用来炸毁城墙,还有谁有徐璈这样的底气? 别人就是想得到,也做不到。 薛先生纳罕之余,没忍住奇道:“不过咱们军中的火药数量都极为稀少,只有小王爷有调动之权。” “车骑将军攻定州时所用的火药数量庞大,都是从何处得来的?” 江遇白不欲多说铁矿之事,引得他人对徐璈生出忌惮,含混道:“先生别忘了,他除了是我阵前的车骑将军,还是百年世家的徐家少主。” “徐家哪怕是落魄了几年,身为徐家少主的他手中留有几张底牌,也不足为奇。” 徐家在百年前就是以军功起家。 荣耀百年,积攒下的家族底蕴深厚理所应当。 纵然是一朝落魄,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薛先生等人这么一想恍然而悟,江遇白唇角隐秘一勾,眼中掠过一抹戏谑。 等再见到徐璈,他可要好生跟他说道说道西北铁矿的事儿。 挖矿就算了,是徐璈捏在手里的东西,他想怎么挖就怎么挖。 可卖出的价格还可以再商量商量的嘛。 岭南动了兵马每日耗资巨费,小王爷的手中也没多少余粮。 大家都是好兄弟,他还穷得兜儿比脸都干净,徐璈怎么好意思不讲价的? 江遇白心头迅速盘旋过多种跟徐璈讲价还价的法子,等杯中茶水只剩个杯底时,斥候传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右将军顺利攻破石岭城,按照计划将在今日带兵从石岭城出发突进至贵安县。 江遇白大笑着说了一声好,起身将一枚小旗子插在了桌上的舆图上。 从舆图上插入的小旗来看,岭南大军已呈四面包围之势逐步围拢,剑锋直指中原腹地。 而此时,距离岭南王对京都皇室宣战,刚好一月。 第641章 找别人去吧,我打不了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这一个月内发生了很多变故。 岭南大军以点连接成面朝着中原步步逼近的同时,混乱了整个先帝丧期的京都皇室也终于争出了分晓。 曾经被先皇包庇数次,罪孽深重的太子死了。 皇室对外的说法是太子自知弑父弑君罪大恶极,于东宫内服毒自杀。 只是这样的说法,信的人少之又少。 先皇剩下的几位皇子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混乱厮杀争斗,终于在不可对人言的重重血影和阴谋,以及圈禁和莫名猝死了数位皇族血脉之后,决出了最后的赢家。 鲁王在硝烟四起的情况下,仓促登基为皇,改国号为永顺,年号永顺初年。 “永顺?” 桑枝夏舌尖咂摸过这两个字,神色微妙:“江山都丢了半壁了,这时候想永顺万年了?” 不得不说,永顺帝对自己刚到手的万里河山抱了非常大的厚望。 只不过…… 这种情况下的美好希冀,听起来似乎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永顺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外颁了一道斥岭南王逆天而为,倒行逆施的谋反征讨圣旨。 毕竟之前忙着抢皇位的厮杀,忙着关上门狗咬狗。 京都皇城中的人都觉得,区区岭南之叛不是大事儿,只等着新皇登基了就可以顺利裁决。 可就是这一时的大意疏忽,就足以造成战局上的绝对颓势。 早的时候一点火星子不去摁,现在都大火燎原了,轻飘飘的一道圣旨能有什么用? 不管是世人口中的功过优势,还是在占据城池兵力布防上的把控,此时的岭南大军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一个声名狼藉堪堪登上皇位的永顺帝,加上一道除了唾沫横飞屁用没有的圣旨,这看起来更像是个外强中干的笑话。 桑枝夏唏嘘道:“就连我这种不懂军务不通朝政的人都知道,言语上的斥责,远比不得强悍的兵马以及实际占领的地盘有用,永顺帝不知道么?” 嘴上嗷嗷得再凶有什么用? 半壁江山都丢得干干净净了,靠嘴皮子去跟来势汹汹的岭南大军吵嘴,用唾沫星子把大军淹回去? 老爷子被桑枝夏话中的狭促逗笑,不紧不慢地说:“他大约也不想如此,不过是不得已罢了。” 桑枝夏面露好奇。 老爷子更觉得好笑。 桑枝夏处处聪慧,但短板也很显而易见,她对这种涉及行军和朝政上的大事儿很不敏感。 若是放在平时,桑枝夏对这些听不懂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可现在徐璈在岭南大军里勇往直前,桑枝夏就是听不懂也很乐意听,反正就是非常好奇。 老爷子对徐明煦等人的教导都谈得上是严苛,唯独对一窍不通的桑枝夏耐心绝佳。 凡是桑枝夏表露出感兴趣的,不管是老爷子,还是齐老,又或者是徐三叔徐明辉,都很愿意掰碎了一一讲给她听。 老爷子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早就埋下的劣势,今日只不过是爆发了而已。” “你想,如果你是在朝的武将文臣,目睹了先帝丧期时的诸王为了夺位,无视山河之上燃起的战端,你作何感想?” 桑枝夏顿了顿,很中肯地说:“大约是寒心吧。” 文臣殚精竭虑想为帝王治山河。 武将抛头颅洒热血只求为帝王定江山。 但在京都皇族的面前,不管是文臣武将的赤忱忠胆,还是无数百姓的困苦存亡,好像都不值一提。 朝中武将多次提起岭南叛军一事,力求派兵平乱。 文臣罕见与武将达成一致,纷纷请愿。 可当时忙于争夺皇位的诸王和皇族宗室是怎么做的? 桑枝夏慢声道:“皇室中人只顾眼前的私利,罔顾天下臣民意愿,甚至唯恐自己夺位失利,为了不让自己之外的人染指兵权,强行镇压武将之意。” “这些被镇压被无视的人,此时大概也很失望?” 老爷子露出个孺子可教的笑,温和道:“永顺帝虽是踩着诸王和先太子的血顺利登上了皇位,可他的登基之路也不正。” “夺位之时,朝臣最看好的人应当是之前的瑞王,但是瑞王死了。” 死在了心爱妾室端来的一碗热汤上。 死状和死因都相当滑稽。 老爷子说着眼底泄出微微嘲色:“毫不夸张地说,鲁王之所以能顺利登上皇位,并非是因为他比起死去的人多几分才干,而是他用毒取人性命的手段的确是防不胜防。” 如此手段登上帝位的人,怎能服众? 而早前皇室的不作为早已令文臣武将大批心凉,现在永顺帝仓促登基,再想调兵遣将镇压岭南之乱,就很难再如臂指使。 简单地说,他调不动。 京都武将如此,在外镇守的更是听宣不听调。 不得已之下,永顺帝能发出的只能是一道毫无作用的圣旨。 老爷子话锋一转,淡淡地说:“但这样的现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永顺帝到底还是占据了皇族大义的帝王,大概很快就要有分晓了。” 桑枝夏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好奇道:“那祖父觉得,接下来会被派出京都带兵镇压的人会是谁?” 老爷子哪怕是离开京都多年,可对朝局的把控仍是了如指掌。 桑枝夏满面期待地眨了眨眼。 老爷子纵容地笑了笑,反问道:“那你觉得呢?” “你猜永顺帝此时还能派出的人会有谁?” 桑枝夏搓了搓手小声说:“我当然希望是陈将军。” 陈年河自两年前被召回京都,就一直以养病的名义在府中休养,不上朝也很少见客。 名义上是皇家体恤让他颐养天年,实际上却是被暗中圈禁,寸步难出。 因着被夺了兵权还被圈禁许久的缘故,陈年河倒是带着陈家族人顺利避开了不久前的皇族厮杀。 不过依目前京都所属的武将来看,陈年河不管是从资历上论,还是在军中的威望而言,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老爷子慈爱地敲了敲桑枝夏的脑门,笑道:“还说你不懂,这不是一针见血的么?” 不出意外的话,陈年河结束圈禁的日子,大约不远了…… 只不过…… 桑枝夏想到陈年河记仇的性子,口吻古怪:“以陈将军的性子,大约不会那么轻易就配合?” 有便宜不蹬鼻子上脸一股脑全占,那就不是陈年河了啊…… 与此同时,远隔岭南数千里之外的京都陈家。 陈年河带着家人跪得毕恭毕敬,但却不接圣旨,说出的话让传旨太监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老血。 陈年河诚惶诚恐地说:“承蒙陛下看重,微臣本当誓死以报,可……” “可微臣病重难出,此战恐是难以胜任。” “还请公公入宫帮微臣叩谢陛下厚爱,这仗,微臣打不了。” 换句话说:找别人去吧,我不打,病得要死的人打不了。 第642章 岭南王麾下有一员悍将 传旨太监这是来的第三趟了。 三次造访陈府,三次被拒。 来人不管说什么赏什么,陈年河都来者不拒全收下,可一旦说起出兵镇压岭南反叛之事,陈年河就开始明着装傻。 据陈年河自己所说,他是真的病得非常厉害。 这要不是感沐天恩,他病得都下不来床。 第三次把传旨太监的话打发了,陈年河苍白着脸被家人搀扶起来,一步三咳地被人扶走。 太监苦哈哈地看着陈年河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是提心吊胆地回去复命。 但凡是还有点儿别的可用之人,陈年河早就因为拒接圣旨被满门抄斩了。 然而可笑的是,如今的朝中是真的无人可用。 先帝和先太子都重文轻武将,对掌管兵权的武将接连打压迫害,但凡是在军中有点儿威望的,都在被打压迫害之列。 其中当以曾经的嘉兴侯府徐家为首,余下的就都是曾经跟徐家有过牵扯的大小将士。 徐家被流放几年,先帝和先太子就痛下狠手,对这些疑似跟徐家有过来往的人反复磨刀。 这几年的京都内,大小武将被贬的贬官,被调任边疆的再不重用的也不在少数,还有更多的是丢了全家性命。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先太子信不过旁人掌了兵权,排除异己想在军中插入自己的人,把兵权揽到自己的手里。 先帝对先太子所为视而不见,甚至是无声纵容。 而鲁王斩诸王顺利登基为永顺帝后,为了能让自己把皇位坐稳,彻底铲除所有隐患,所作所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永顺帝把先太子提拔起来的人都斩了。 一次杀了个干干净净。 紧接着就导致了眼前堪称是滑稽的一幕。 偌大一个朝廷,要么就是些纸上谈兵没有半点战场经验的小辈,要么就是嘴皮子分外利索的文臣。 在外各地驻了几十万大军,带兵的一个都调不动。 本来这样的局势只要时间足够,永顺帝大可再慢慢把自己信得过的人提拔起来,假以时日也能勉强补足军中的缺。 可形势明摆着的不等人。 岭南王打着清君侧正公明旗号的大军势如破竹,深入中原腹地,如入无人之境。 永顺帝的半壁江山落入了他人之手,现在就是穿着龙袍也日夜愁得吃不下饭。 再这么下去,万一就被叛军打到京都了呢? 岭南王说得再口若悬河,永顺帝也不会甘心把龙椅就此让出。 岭南之叛必须平。 永顺帝扒拉来扒拉去,最后看上的人就是陈年河。 陈家世代掌兵,且因陈年河被夺权圈禁的缘故,陈家并未参与到诸王夺权的纷争中来。 而且陈年河的独子还是个不能入军的瘸子。 陈年河唯一的孙子陈允还早就死了。 陈家其余后辈并不出挑,陈家这一脉,相当于就断在了陈年河的手上。 如此情形下的陈年河无后辈需提携,无子孙可争气上进,落在他手中的兵权最多就止步于陈年河这一代。 不久后或许都不用等永顺帝动手夺权,陈年河一旦死了,陈家无人再做领头羊,自己就落败了。 这样的人,永顺帝用起来很放心。 可陈年河并不打算让永顺帝就真的如此舒心。 扶着陈年河进屋的陈泰迟疑道:“父亲,您三次拒接圣旨,宫里那边会不会……” “无所谓。” 陈年河摆手打断陈泰的话,冷笑道:“我不动,边关大军谁也别想调得动。” “现在不是我求着谁开恩放我出去,而是无人可用的皇帝要求着我披甲出征。” 真当他陈年河在边关熬了三十多年都是打水漂的? 陈家数代人镇守边关,在军中的故友旧朋无数,用陈家人的血肉铺出的路子不是白铺的。 放眼现在的京都,还有哪个武将有敢站出来跟他呛声的底气? 就算是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永顺帝敢拿自己的皇位儿戏吗? 他不敢。 陈年河飞快地闭了闭眼,沉沉地说:“皇帝要是另派了别人披甲出征,那就更好了。” 满朝的酒囊饭袋,去了战场也是白白送死。 他只需要在家里等着,永顺帝自然会给出更好的条件。 陈泰听到这话勉强压下心头的不安,顿了顿踌躇道:“可是父亲,真到了那一日的话,您真的要出征吗?” 陈年河笑了:“为何不?” “我现在是闲人一个,手中也无半点兵权,不等出征的话,我哪儿来的权?” 陈泰话中多了一抹苦涩:“可我听说,岭南王麾下有一员悍将,是……” “你是说徐璈?” 陈年河人打着养病的名头在家里一步不出,对外界的消息把控丝毫不弱。 捕捉到陈泰面上挥之不去的涩味,陈年河无奈道:“儿啊,你这断腿的仇,咱们是没法报了。” 不光是没法报仇,他们甚至还要报恩。 陈年河在西北时遭遇的饥荒之乱,多亏了桑枝夏和徐璈及时出手。 否则陈年河当时就该没命了。 后来…… 陈年河垂下眼说:“之前陈家蒙难,为父并无把握能保得住陈家满门,不得暗中将允儿和他娘送到了西北徐家。” “如今……” “听说允儿跟徐家的那些泼猴儿都相处很好,还跟着徐家老爷子学了不少东西,长进许多。” “他们母子被徐家保护得很好,一路在徐家的庇护下到了岭南,也不曾受过半点亏欠,这人情是咱们实实在在欠下的。” 如果陈家当时真的满门覆灭,被送到徐家的陈允就是陈家的最后血脉。 陈年河信得过桑枝夏和徐璈的为人。 就算是陈家真的落到了那一步,陈允母子也会在他们的照拂下,得到很好的照顾。 火中送炭的恩情,这绝不是三两句感激就能抹得清的。 至于陈泰被徐璈打断的腿…… 陈泰苦笑道:“父亲,我早就不记恨这事儿了。” “再者说,我其实比父亲更早欠徐璈一条命。” “用一条腿换一条命,我其实是赚了的。” 当初他年轻看不清,家中可做主拿主意的陈年河也长期不在家,险些中了奸人算计,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说,还险些连累陈家满门。 如果不是徐璈在混乱中打断他的腿,藉由伤重之事提前把他从乱局中拔出来,他那日丢的就不光是一条腿。 见他能想明白,陈年河轻叹道:“你能不钻牛角尖就很好。” “不过徐璈那小子的确是能耐,还得了个厉害的媳妇儿相助,如今到了岭南王的麾下,那就是龙归于海,彻底没人拦得住他了。” 起初京都中的人其实并不知道叛军中都有些什么人。 岭南跟京都距离太远,二者间来往断绝数十年,彼此的了解都很浅薄。 可抵不过徐璈在阵前过于骁勇。 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徐璈带军连破两城,气势如虹。 一杆落了徐字的军旗破风招展,单是立于阵前就让人不由得胆寒畏惧。 徐璈的凶悍之名也顺利传入京都,惹得不少人都在暗暗吸气。 当年的徐家世子爷行事何其荒诞,徐璈纨绔荒谬的形象深入人心。 可现在…… 曾经被京都世家都鄙夷不屑的世子爷,身披银甲一杆银枪斩敌无数,短短时日内就积攒出了惊人的累累战功。 这样的悍将本该为朝廷效力,在边关尽忠。 却因为皇家的猜忌陷害,义无反顾地成为了岭南王麾下悍将。 何其可笑。 第643章 这么难得的大礼,他收下了 陈泰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妥协地张了张嘴,最后说:“父亲若是领兵出征,那就少不得要与徐家的人对上。” “倘若双方为敌的话,我担心允儿和他娘会……” “不会。” 陈年河好笑道:“你当徐璈他媳妇儿是什么人?” 徐璈实打实的心黑手狠,绝对算不上个好东西。 但桑枝夏不一样。 陈年河眼光老辣敏锐,看人的眼光绝不出错。 若非是信得过桑枝夏的为人,他当初根本就不会把陈允送到徐家。 有桑枝夏在,陈允母子不可能出半点差错。 陈泰不曾见过桑枝夏,但听陈年河提起过不止一次,心中稍安一瞬,轻轻追问:“那父亲出征后,若真遇上徐璈带领的叛军,那……” “父亲打算如何?” 陈年河要笑不笑地看了陈泰一眼:“你觉得呢?” “我……” 陈泰迟疑道:“我不敢揣测父亲所想。” 陈年河看着不出声的儿子,控制不住地在心里怅然叹气。 早年间他只顾着在边关镇守,唯一的儿子被迫扔在了脂粉堆里长大。 等他意识到苗头不对的时候,陈泰的性子已然是掰不回来了。 决断少,不果敢。 胆量弱,易踌躇。 他骨子里的锐气,甚至都比不得桑枝夏那个小丫头。 万幸的是,孙子不像爹。 否则陈家是真的后代无望了。 陈年河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复杂,摩挲过指腹不紧不慢地说:“等出征前,我会先把你们送走。” 陈泰猛的一惊:“父亲的意思是……” “嘘。” 陈年河示意陈泰噤声,在陈泰颤动的瞳孔中冷冷地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那都是书中写来糊弄人的。” “你爹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没那么大的胸怀。” 虽说朝廷一直都有明令,武将外出征战时,家眷不得离开京都。 可那又怎样? 永顺帝想让他接旨出征,这个例外就必须为他而破。 不然的话…… 陈年河微妙一嗤,讥诮道:“那就一起死。” “我倒是不介意陈家满门都亡在京都,跟亡国之君一起赚个忠义的好名声,来日青史也算是留了个名儿。” “可有人不见得就想当亡国之君呢。” 只要永顺帝不甘心,那就是陈家彻底脱离这滩泥水的机会。 陈年河有的是耐心等下去。 陈年河对永顺帝的心思拿捏极准,因为当日下午宫里就传出了消息,永顺帝体恤陈将军年老体弱不宜再外出征战,另选派了秋正为定南大将军,领兵十万即日出征平叛。 陈年河笑笑没接话,气定神闲。 秋正去对战徐璈,还是永顺帝强行征调的十万兵马。 而且那十万兵马中,地位仅次于秋正的副将梁壬看似跟谁都没有交集,只是个家世普通的小将提拔起来的。 但陈年河这样老谋深算的狐狸却早就知道,梁壬之所以能被提拔到今日的地位,已故的嘉兴侯功不可没。 只是嘉兴侯不欲让人知晓自己与梁壬有过交集,怕徐家的牵扯会埋没了梁壬的才干,惹得梁壬被人诟病,一直蓄意瞒着。 这样的话…… 希望徐璈能看在年少相识的份上,给所谓的定南大将军留个全尸? 而等这位定南大将军的名号传入千里之外的徽州时,徐璈眉梢玩味飞起。 “秋正?定南大将军?” “副将梁壬?” “确定来的人叫这个名儿?” 传话的荣昌茫然地啊了一声,一板一眼地说:“回车骑将军的话,的确是叫秋正和梁壬没错。” “据探子传回的消息,秋正领兵十万,直奔徽州而来,不出意外的话,跟秋正对战的应当是我们。” 徐璈现在还是车骑将军的名号,但他手中兵马已远超车骑将军可有之数。 只是五万跟十万的差距甚大,这一点兵力上的不足宛如鸿沟难以弥补。 再加上秋正是京都派出的第一支平叛大军,来势汹汹,徐璈想把到手的徽州守住不被夺回去,接下来的这一战只怕是不好打。 营帐内的人都面露凝重,徐璈顿了顿却直接笑了。 “来人若是姓陈,那或许还有几分掂量的必要。” “秋正的话……” “呵。” 区区一个鲁王曾经的伴读,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全靠着一张嘴皮子拍马屁就得了永顺帝信任的狗腿子,这样的人也能领军十万了? 徐璈毫不客气地点评道:“可见永顺帝手中的确是无人可用了吧。” 这样的货都拉出来排兵布阵了,生怕输得太慢? 卢新捕捉到徐璈话中流露出的嘲讽,顿了顿小声说:“听这意思,车骑将军是认识秋正?” “认识。” 徐璈微妙道:“算是老熟人。” 毕竟当年在国子监,秋正应该是被他揪着打了八顿还是十八顿来着? 要不是今日定南大将军的名号过于响亮,徐璈大约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腌臜东西。 不过来的是秋正的话…… 徐璈搓了搓指腹淡淡一笑,微妙道:“那这一战,咱们大可赢得再漂亮些。” 即将面临朝廷十万大军围剿的徽州城内,丝毫没有即将苦战守城的紧张,一片安详,城内的百姓甚至都没太感觉到紧张。 在岭南兵马攻破城墙的那一日,城里的百姓的确是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儿,生怕会丢了全家的小命。 可入城的大军却并未生乱。 徽州被岭南兵马占据八日,城里的百姓从一开始的害怕躲避,到现在的只是匆匆走过,变化很大。 跟在徐璈身后的卢新没忍住感慨道:“多亏了将军一开始定下的铁律,否则咱们攻破徽州后,驻守的麻烦只怕是会比今日多出很多。” 徐璈领兵的第一日就强调过,凡是兵马所过之处,不许擅闯百姓家中,也不可肆意烧杀抢夺半点百姓之物。 这一点其实跟很多大头兵认知中的不同。 凡是经历过战乱的都知道,敌军一旦入城的第一件事,必定是肆意妄为滥杀百姓,以此来壮大军的骇人声势。 起初也有人不服,明着违了徐璈下的禁令。 徐璈的选择是:阵前斩将。 被徐璈下令斩杀的三十多个人身首分离,成为了维系铁令不被违背的血色阴影,却也无形间帮他们的大军避免了很多麻烦。 起码被夺下的城池中百姓安稳,也没有自发想反抗驱逐大军的人。 他们入驻徽州后,除了多遭受些来自百姓的打量外,愣是没遇上半点阻挠的麻烦。 徐璈淡淡地说:“强兵悍马是为护民,而非害民。” “屠戮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那是畜生所为,不该是正义之师。” 他是当了世人口中的叛军之首,但传承自徐家百年傲骨的血性不散,也不屑于做这种祸民的混账事儿。 至于来平叛的大军……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两军对阵,秋正该死啊…… 徐璈眼中冷色掠过,顺手把一个被跑得太快险些跌倒的小娃娃扶起来,交给了哆嗦着说谢谢的老妇,轻描淡写地说:“传我军令,你领三万人驻守徽州,荣昌点出两万腿脚快的,今夜跟我出发。” 卢新愣了愣,小声说:“将军,秋正那边可是带了足足十万兵马,您只带两万出去迎击,会不会……” “无碍。” 徐璈古怪道:“两万都是抬举他了。” “而且,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估计就不是两万了。” 除了秋正的项上人头,其余带来的那些兵马,绝大多数不是送来给他增兵的么? 千里送人头啊。 这么难得的大礼,他收下了。 第644章 可惜了,死的只会是他 徐璈尽管打心眼里就没把秋正当盘菜,不过双方兵力差距甚大,在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徐璈也没打算轻举妄动。 徐璈带出的人连夜奔袭数日后抵达指定的埋伏地点,趴在徐璈身边的荣昌小声说:“将军,按照对方的行军路线来看,赶赴徽州的路有三条,他们其实不一定就真的会走这儿吧?” 如果换作是荣昌领兵,他就宁可绕路多上两日的路程,打死都不可能走这条路。 通往徽州的大道有两条,唯一的险路就在他们趴着这儿。 这里是个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深峡谷。 峡谷两侧悬崖耸立,峡谷中间仿佛是被天光劈出了一条狭窄阴暗的通道,从中可横穿峡谷而过。 从距离上论,从峡谷中穿过去的确是省了两日的路,可以更快抵达战场。 可问题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样险要的地势一旦己方晚于敌方抵达,就十有八九会遭遇来自两侧高处的埋伏。 秋正好歹也是领了十万大军的定南大将军,至于蠢到这种程度吗? 徐璈嘴里叼着根随手扯来的草根,嚼了嚼懒懒地说:“脑子正常的人不会走这里。” 荣昌愣了愣,恍惚地说:“秋正的脑子不正常?” “可能吧。” 徐璈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小时候挨打的次数太多,脑子被打坏了。” “所以,别人不敢走的,一定是他最想走的。” 斥候探子都是双向的。 既为交战双方,想完全将己方的动静隐瞒不被对方知晓,这无异于是异想天开。 不光是徐璈知道秋正所带的平叛大军正在快速朝着徽州逼近。 秋正也能探知到徽州城内的情形。 在徐璈的刻意松懈下,徽州城内只有五万驻军的消息早就送到了秋正的手中。 在己方兵力力压对方一倍的情况下,秋正现在一颗求胜的心大约已经快蹦出了胸腔。 他不会把在徽州等着他的徐璈当回事儿的。 徐璈神色微妙,在荣昌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中古怪道:“看不起大概都是双方的吧。” 不仅是他把秋正看作千里送来的一份儿大礼。 秋正大约也早就把他看成了征战沙场的重要首功。 至于这份儿战功最后花落谁家…… 徐璈讥诮道:“可惜了,死的只会是他。” 荣昌就是再不开窍,也品出了徐璈似乎跟这位定南大将军的过往关系十分不睦。 不过荣昌是真的打死都没想到,在他们原地趴了三天以后,平叛的十万大军居然真的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一头就扎过来的! 荣昌叹为观止地竖起了大拇指,口吻复杂:“将军看不起他,是真的有因可循的。” 蠢成这样的,当真是少见了。 徐璈唇角微勾没说话,暗中打了个手势传令示意埋伏好的人按兵不动,远远地看到摇曳着梁字大旗的旗杆上拴了一截飘扬的红绸,在黑压压的大军中显得分外显眼。 只那么一眼,徐璈就无声笑了。 秋正虽是永顺帝的伴读加心腹,但多年间不论是文还是武都并无建树,也就是一直跟在永顺帝的身后帮着出谋划策,打打嘴皮子上的嘴仗功夫。 但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不世奇才,只是因为缺少冒头拔尖的机会,所以才会一直都隐没在人后。 在永顺帝颁出的出征圣旨接连被陈年河拒了三次以后,秋正看着气急败坏的永顺帝,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永顺帝其实起初并不打算派秋正领兵,无奈的是手底下的确是无人可用。 秋正看准了时机再三自荐,终于在永顺帝的跟前苦求得来了这次大好良机。 而且这次徽州的叛军首领还是徐璈。 如果这一战赢得漂亮,顺利斩下徐璈的首级带回京都,那从此以后,他…… “大将军。” 梁壬隔着很远看了一眼前方看不见底的峡谷深处,面沉如水地说:“大将军,前方峡谷通道暗窄最多只能并三队并行,是个事先设下伏击的绝佳地势,您……” “梁副将。” 秋正打断梁壬的话,不屑道:“徐璈所携的叛军只有区区五万,还肩负了驻守徽州的重任,你以为他面对咱们超他一倍的兵力,还敢分出人马出来设伏吗?” 五万而已。 别说是提前出来设伏了,秋正觉得徐璈现在大概早就吓得连徽州的城门都不敢出。 这样的话梁壬已经劝过了,见秋正实在听不进去,只能是退一步说:“为稳妥起见,还请大将军派末将带队走在前方探路。” “万一有误中了敌方埋伏,大将军也好带着剩余的兵马及时撤退,也好……” “你多虑了。” 秋正本来想好的是让梁壬带兵走在前头。 但梁壬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啰嗦,秋正突然就改了主意:“本将军既是此次平叛的主将,怎可畏缩在后一味地止步不前?” “可是……” “不必再多言。” 秋正完全不把梁壬的劝阻当回事儿,一摆手就说:“传本将军的令,本将军的八千精兵随我走在前方,半日内必须全线穿过这片峡谷。” 梁壬似是不放心还想再劝,话还没出口就听到秋正不耐烦地说:“梁副将,七尺男儿何时学了那等无能妇人优柔寡断的毛病?” “岭南的大批叛军此时忙着攻占浩洲,徽州总兵力只有五万,说不定还不足五万,就这么点儿人,梁副将再三质疑本将军的决定,是要不战而怯,先落我军士气?” 秋正一开口扔下的就是一口偌大的黑锅,压得人都直不起腰。 梁壬沉默半晌彻底没了法子,只能是拉着缰绳往边上撤了几步,示意旗手打出旗令。 随着旗手的动作,原本走在最前头的大部队分潮似的朝着两边缓缓让开。 秋正点出的八千精兵策马往前,将秋正拱卫正中,气势恢宏的朝着幽深的峡谷疾驰而去。 梁壬有意无意落后了许多,等秋正带兵跑出去一段距离了,才猛地反应过来似的,用力挥手:“跟上!” 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的兵马踏入峡谷,趴在崖边的徐璈缓缓眯起眼尾。 马蹄震动峡谷深处之时,梁壬带着反应明显慢了一拍的大军才堪堪追到峡谷口。 徐璈把弯起的食指抵在嘴边,猛地吹出一声响哨。 早就堆积在垭口两边的巨石在可怕的轰隆声中狂轰而下,刹那间仿若天地变色。 在无数惊慌失措的惨叫和惊恐的怒吼中,止步于峡口的梁壬不知何时接过了旗手举了一路的副将大旗,站在马背上亲手挥起了旗杆上的亮眼红绸。 红绸迎风舒展出了令人赏心悦目的弧度,也宛如一道隐藏已久的讯号,跟着梁壬一起没追进峡谷的大军动作飞快,瞬间分化出了泾渭分明的三队。 其中两队的胳膊上都拴了一道耀眼的红绸,分潮再聚一般,对准被两边人马包围在最正中的战友亮出了冰冷的刀锋。 第645章 亡国之主,不配定我父功过 峡谷里,如雨似的巨石狂轰过后,死里逃生的人还没找到喘息的机会,取代巨石再度夺人性命的就是密密麻麻充满杀机的冰冷箭矢。 巨石布阵截断峡谷两头,被堵在中间的人进不得退不出,被迫在幽暗的峡谷深处丧命惨叫。 而峡谷外,同为副将的尤海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脖颈上的长刀,赤红着眼怒吼:“梁壬!” “你是疯了吗?!” 梁壬面沉如水没说话,手腕一抖刀锋划破尤海的脖子,绽开的皮肉上飞溅出了一抹温热的血色。 尤海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也分不清是被峡谷里的轰隆和惨叫震麻了,还是被梁壬的突然反水吓傻了。 脖颈间传来的剧痛让尤海勉强捡回了一分理智,可不等尤海想出下一句,梁壬就冷冷地说:“投降不杀。” “胆敢反抗者,杀无赦。” 为了证明梁壬所说不假似的,将尤海管辖的两万大军包围起来的士兵突然列阵举着长兵威逼向前,四面八方呼喊而起的都是同一句话:“缴械不杀!” “反抗者死!” “你敢!” 尤海怒道:“你难不成也要反了吗?!” “我是皇上亲封的平叛副将,你……” “谁不是领了圣旨皇上亲封的?” 梁壬讥诮一笑,冷声道:“只可惜,那只是你认定的皇上。” “梁壬你……” “尤副将。” 梁壬打断尤海的怒吼,在尤海堪称惊悚的注视中轻描淡写地说:“念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我再给你个机会。” “你是要带兵投降,还是要一条道走到黑,跟着咱们的定南大将军一起去死?” “你……你果真是反了!” 尤海指着梁壬刚气急地吼出一句,下一秒见鬼似的猛地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背对着无数烟尘策马而来的人。 是徐璈。 徐璈非但没有如秋正预料的那般,碍于兵力相差巨大在徽州城内龟缩不出。 他还亲自带兵来了这里埋伏。 而现在…… 徐璈身后跟随而出的人不多,撑死了二百来个。 可被拴了双手捆在马尾后一路被拉扯着翻滚过来的,正好就是在路上杀气腾腾意气风发了一路的定南大将军,秋正。 尤海深陷重重包围,脸上一抹血色也无,比枉死多日的尸首看起来更为惨淡。 徐璈拉住缰绳马蹄在半空扬起,手中马鞭轻轻一甩裂出一道破风的凌厉,自马背上缓缓弯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僵硬的尤海说:“尤将军,好久不见。” 对尤海而言,尽管跟徐璈故人再见是早晚的事儿,也很早就做好了心理预期。 但如此突然且完全没有反应时机的故人重逢,却跟尤海事先想过的无数种的场面都差距太大。 尤海脸色一变再变,死死地盯着徐璈咬牙:“是啊,好久不见。” “几年不见,世子爷如今倒是跟从前大不相同了,要不是亲眼见了,我只当之前听到的话都是谣传呢。” 徐璈对他话中流淌出的恶意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把马鞭卷起,轻描淡写地说:“古人尚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轮到我在尤将军的面前献丑,只盼没辜负将军的期待。” “世子爷果真是能耐了。” 尤海自知徐璈出现在这里不会有自己的活路,眼神恨不得化刀狠狠割下徐璈的皮肉,一字一顿地说:“看样子流放西北的几年的确是让世子爷长进不少。” “只是不知道世子爷如今这般本事滔天,凶名慑人,当初跟着一起流放的家人可还安在?” “我听闻流放路上一路艰险,偏偏世子爷家中老幼居多,还多是女眷,也不知……” “放肆!” 梁壬铁青着脸忍无可忍地一刀砍向尤海的胳膊,看着吃痛到险些昏厥的尤海滚落在地,怒斥道:“徐家少主麾下,岂有你个手下败将叫嚣的地方?!” “你再敢有半点出言不敬,不用少主下令,我现在就能剁了你!” “咳咳咳……剁……剁了我?” 尤海一身的血却还在急促喘息着哈哈地笑:“剁了我又能如何?” “你今天就是把我片了或者是活活撕碎了,我也只不过是贱命一条,死了也无所谓。” “杀了我,嘉兴侯就能活过来吗?当年洪北的战场上惨死的十来万冤魂,就能死而复生吗?” 梁壬的脸色狠狠一变。 尤海笑得愈发肆意张狂:“死而复生是假的,死了的就是死了!” “世子爷今日再威风再骁勇又能如何?” “当年的嘉兴侯赫赫威名,比起今日的世子爷不知更盛几分,可嘉兴侯人呢?” “他死了!” “死在了洪北!死无全尸!” 尤海在无数道恨不得马上杀之而后快的目光中,得意地仰起脖子,恶意森森地说:“世子爷连嘉兴侯的尸骨都未能找回吧?或许,是根本就没有尸骨?” “当年都乱成那般了,谁知嘉兴侯的尸骨是不是落在战场上,被乱马人脚踩踏成泥了呢?” “那如此说来,慈父之魂是仍在洪北?” “哈哈哈!” 尤海不再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胳膊,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指着徐璈激动道:“世子爷今日杀了我又能怎样呢?” “我死在平叛的路上,死无全尸也是朝廷要封赏的忠臣良将,但嘉兴侯不一样。” “他是卖国贼。” “你,你们……连同整个嘉兴侯府在内的徐家所有人,活着的时候日日都是卖国贼,死了也该是孤魂野鬼!” 尤海一心奔着死路狂奔时口舌异常利索,话赶话连珠炮似的不带半点停顿。 而他吐露出的恶言,给在场的双方人马都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荣昌等人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梁壬等人是愤怒。 几乎要冲破胸腔血肉的愤怒。 可在如此复杂浓烈的情绪冲刷下,被指着鼻子辱骂半晌的徐璈神色却非常镇定。 甚至看不出半点起伏。 徐璈下马走到尤海的跟前,不经意似的踩到了尤海血流不止的胳膊,在尤海失控的惨叫中淡淡地说:“有一点你错了。” “我父亲的确是战死在洪北,但我父亲和洪北枉死的十来万将士都是英烈,英魂不散之地,无惧任何宵小。” “而你说的所谓叛国……” 徐璈嘲讽一笑,轻声道:“你的国不久后就要亡了,区区一个亡国之主,他也配定我父的功过?” “永顺帝不配,你更不配。” “至于你刚才说的这些话,败军之辱,形同狗吠,你以为喷几口唾沫星子,就能让自己看起来威武不屈?” “封赏的忠臣良将?” 徐璈一点一点加重踩踏的力气,在尤海几乎无法出声的痛苦中,轻轻地说:“大错特错。” “从你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起,你,以及你全家满门,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第646章 不惧强敌,不伤弱者 徐璈说完扔下痛到晕死过去的尤海,看着梁壬等人发红的眼睛,垂下眼说:“对外放出消息,尤海早与我有来往。” “我在徽州城内专门设下了接风洗尘的晚宴,感谢尤将军事先提供了行军路线配合我设伏,相谈甚欢。” 只要尤海的命不够。 这种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报复,也不会是徐璈想要的。 尤海的全族家眷都在京都。 尤家绝不是当年在大难之下还能保全家族的徐家。 有了这则消息传出,休说不会像尤海幻想的那样因人死护全家。 相反,尤海的九族上下,一个都活不了。 梁壬想也不想地垂首应是。 而被包围其中的两万大军,眼睁睁地看着尤海全家被送上断头台,再战战兢兢地看向徐璈,四周泛起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徐璈在不动声色地深深吸气后,神色自若地说:“半刻。” “半刻钟内,投降者不杀。” “超了时限,就地悉数绞杀。” 徐璈并不介意自己凶名在外,也不在意血染过多会惹来流言蜚语。 他要的只是结果。 在梁壬的事先安排筹措下,秋正带来的十万大军,当场就有七万多人自发在胳膊上拴了投敌的红绸。 剩下的有僵持迟疑的,在看到半刻后密密麻麻飞杀而来的刀刃,也选择了跪地投降。 忠君也是要惜命的。 战死沙场好歹名头凑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做鬼都委屈! 荣昌和其余跟着来设伏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懵的。 从最初的设下埋伏到敌军真的入套。 再到现在的大批敌军当场反水活擒定南大将军,过程快到让人几乎反应不过来。 想象中的一场艰难的守城恶战尚未正式打响战鼓,迷迷糊糊的就已经走向了结束。 而徐璈…… 梁壬迅速吩咐好人去传尤海投敌的消息,当着数万人的面,亲自去把徐璈的马牵了过来。 荣昌悄悄地抽了一口凉气。 梁壬神色恭敬,单膝下跪掷地有声地说:“末将参见少主!” 梁壬叫的不是徐璈在岭南的军职,而是口称少主。 其余人听到这话,当即想也不想地跟着跪了下去:“参见少主!” “徐家军恭迎少主归来!” 徐家军…… 当年嘉兴侯领兵在外时,徐家军的一杆徐字大旗不动就可令敌人闻风丧胆。 可自从当年洪北之战过后,早已无人再提徐家军这几个字。 连同着曾经荣耀百年的徐家,也成了无人敢提的忌讳。 徐璈眼底无声掠过一抹晦色,在梁壬要叩首之前双手把人扶住:“我已身在岭南,过往就不必再提了。” “诸位既是信得过我,我也不说虚的,从今往后凡是有我徐璈的一寸立足之地,定不让诸位忠心错付。” “我父当年能在风浪下保住诸位,我往后也当以命相酬,不让诸位有半点失望。”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喊的誓死相随,以命相报。 随着第一声起,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军高举起拴了红绸的右手,在呼啸而来的风声中大声附和。 而在人潮的最前端,迎风招展开的是一杆银钩铁画锋锐难当的徐字大旗。 自今日起,曾经被嘉兴侯有意分散在各处的徐家军,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汇聚。 涓流再聚,杀气可滔天而起。 无论是当年枉死在洪北的数十万将士,还是这几年受到无数迫害被迫逐渐冰凉的忠心热血,都将在今日过后,在这片广阔无垠的中原大地,重新迸发出令人心惊的锋芒。 从今往后,无人可再敢小瞧。 徐璈带兵两万出城迎击,隔了半月再回到徽州,两万人变成九万,剩下的全是俘虏。 俘虏的队伍中,还包括了之前打出了无边声势,宣称一定要亲手将徐璈斩于马下的秋正。 徐璈没有虐杀已投降者的恶念,也无意对放弃反抗的人过多残害。 对于投降者不愿转投阵营的一万多人,徐璈只是让缴了对方的兵器,花了半日将俘虏编队,除了只能靠着双脚代步外,其余的吃喝一概与军中的其余人相同。 为了防止出岔子,徐璈还直接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无故对俘虏打骂侮辱,一切等回城再说。 所以除了秋正和尤海被打断手脚塞进了临时打造的囚车。 其余被俘的敌军浩浩荡荡的一大片,个个手无寸铁被铁骑包在中间,朝着徽州走的时候,每一个俘虏的脸色竟然还都挺平静。 反正不会死,当俘虏也能吃饱,与其浑水摸鱼再起事端,不如老老实实地认命。 被徐家军俘虏不丢人! 这种坦然的被俘心态简直令人震惊。 荣昌提心吊胆了一路,在临近城门时没忍住说:“将军,这些人未免也太乖了吧?” 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反抗了? 这么坦然的吗? 徐璈淡淡地说:“因为他们知道,已经投降的人不会死。” 荣昌难以置信地说:“他们一开始就知道将军不打算杀他们?” “在知道我叫徐璈之后知道的。” 徐璈忍受了荣昌自以为隐蔽的震惊错愕打量多日,此时干脆把话摊开了说:“我父亲曾被封为嘉兴侯,祖父曾是先太上皇亲封的振国一等公,告老后被人称一声老侯爷。” 换句话说,徐璈出身于满门忠烈的徐家,是徐家正儿八经的高门世子爷。 就算是荣昌不知道京都的世家脉络,荣昌也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京都徐家的悍然之名。 徐家先祖曾在边疆苦守十八日,战至全军只剩下不足千人,尸首叠累起无边的长墙,也不曾让欲侵中原大地的狄人踏入城墙半步。 徐家老爷子年轻时领兵迎敌追击超过千里大地,一度差点攻破敌方皇城。 而嘉兴侯的大名,荣昌更是不陌生。 毫不夸张地说,在嘉兴侯背负上叛国的罪名之前,半辈子都悍在边关的嘉兴侯威名简直是人尽皆知。 上至七十岁的老朽,下至三五岁的幼童都能说得出嘉兴侯镇守边关,护中原百姓安宁的彪悍功绩。 徐璈居然是已故嘉兴侯的儿子…… 荣昌咽了咽唾沫,小声说:“那他们知道将军出自徐家,就变得坦然的原因是……” 对上荣昌认真好奇的眼神,徐璈被逗笑了。 “因为自徐家先祖征战沙场的第一日起,就定下过不可违背的祖训。” “凡是徐家子孙沙场在外,不可无故虐杀俘虏,行军之处不可滋扰当地无辜百姓,军威为次,军纪为先。” 徐家军之所以行过之处受百姓爱戴,在军中多年来威名不倒,靠的不光是抵御外敌的铁血,还有护下维弱的怜悯。 不惧强敌,不伤弱者。 越是锋锐的刀锋,就该越是懂得如何入鞘。 徐璈年少时满腔只有伤人伤己的锐利,并不懂这样的怜悯为何。 直到他站在了桑枝夏的身边,沾桑枝夏的光,被受过帮助的村民特意送来感谢的红枣鸡蛋,甚至是一把还沾着露水的鲜嫩野菜。 直到那时,徐璈才意识到自己看似娇小柔弱的妻子内心何其强大,也突然领悟到了徐家祖训的真正用意。 那才是徐家可荣耀百年的真谛。 第647章 被人当成宝贝疙瘩的滋味如何? 荣昌恍然大悟,抽了口气神秘兮兮地说:“那将军,小王爷知道您是徐家的少主吗?” 徐家少主的身份一出,梁壬直接带着七万大军就来投了。 这样大的声势,万一小王爷那边不知道的话…… 荣昌的眼底涌出一抹担心,换来的是徐璈轻描淡写的解释:“知道。” 江遇白之所以大老远跑去西北一趟,不惜用上苦肉计往他的跟前撞。 装疯卖傻闹了那么大的一出好戏,除了桑枝夏培育出的粮的确让他心动不已,另外看中的就是徐家百年数代人在军中积攒起的威望。 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谁会没事儿去死磕硬打? 岭南王和江遇白想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江氏江山,而不是一个因战乱被搅和得破碎的山河。 这一点,徐璈从一开始就想到了。 说到底他承的是徐家数代人以血肉铸起的底盘,是他的出身占了很大优势。 若非不是徐家先祖施恩与人为善在前,嘉兴侯无数暗中庇护在后,谁人会知道徐璈是什么东西? 祖辈荣光沐下子孙罢了。 这些算不得他的功绩。 荣昌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讶然地啊了一嗓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小王爷和将军年岁相仿,少时又都是在京都皇城,这么说起来,岂不是年少就认识了?” 徐璈嗯了一声:“认识。” 小时候还老打架。 可惜的是,他和江遇白那会儿都没有把对方打死的本事。 荣昌啧啧两声佩服至极地在马上抱拳,一本正经地说:“先前是我等有眼无珠大意了,只当将军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不不成想竟是这等显赫家世。” “是我们冒犯了。” 徐璈呵了一声微妙道:“靠脸吃饭怎么了?” 荣昌刚组织好虚情假意的马屁,话还没到嘴边就被徐璈的理直气壮噎住了。 徐璈甩了甩手中的马鞭,懒洋洋地说:“我起码是长了这么一张能吃饱饭的脸。” “靠脸吃饭,不丢人。” 荣昌:“……” 话要这么说的话,没长这么一张能吃饱饭脸的人,就彻底没话可说了。 根本就聊不下去! 荣昌忿忿地攥着缰绳不吱声了,单方面被徐璈的显摆气到变成个锯嘴葫芦。 而外头这么惊人的动静,也顺利引发了徽州城内人的侧目。 徽州城的县衙门内,于三日前赶到这里的书生口吻复杂:“你是说,车骑将军在峡口设伏后,俘虏了敌方九万人?还包括定南大将军秋正和副将尤海?” 传话的人赶紧一个大喘气,解释说:“并非都是俘虏。” “车骑将军的派回传信的人说,其中七万为梁壬领兵来投入我营,峡口诛灭敌军人数八千,俘虏两万余人,定南大将军和副将尤海在被俘之列,现下已经快押送入城了。” 书生摸着下巴狠狠龇牙,转头看向眉眼含笑的小王爷,难以相信地说:“小王爷派车骑将军驻守徽州,是早就料到了梁壬会带兵转投?” “这你倒是想多了。” 江遇白失笑道:“我事先并不知梁壬与徐家有故交。” 只是徐璈说守得住,无需再另派兵前来支援固守徽州,这一句透露出的讯息就已经足够了。 当初听他父王的话亲自去西北走了一遭,这买卖可太划算了。 书生等人原本还想着徽州必将迎来一场硬仗。 毕竟永顺帝派出的第一支平叛大军全数朝着徽州袭来,势必想在连失多城的情况下壮大己方威势。 可谁也没想到,声势是壮大了,但壮大的是他们。 原本驻守徽州的不到五万人,这还是已经尽力抽调了多处兵马才有的结果。 现在倒好,不声不响一下多了七万。 这简直是…… 书生感慨道:“无本大赚啊。” 薛先生之前说的话就很有道理,别说徐璈是有真本事的,这就是个酒囊饭袋,那也必须先稳在我军当中。 这简直就是一面活脱脱的军旗啊! 薛先生等人之前一直悬着心,现在得了好消息纷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如此甚好啊。” “不战而屈人之兵,大获全胜,永顺帝派出的头一支平叛大军悉数全无,这对我方的士气大有助益,也狠狠灭了永顺帝的一番气焰!” 其余人跟着不住点头附和,江遇白心情大好地勾着唇笑了。 “好得很呐。” “车骑将军不是要押俘入城了么?” “走,诸位随我去城门口迎一迎,也好先见见麾下再多出的一员大将。” 顺带…… 再欣赏一下秋正的惨状。 江遇白嘴上不说心里玩味得很,徐璈这小子还真是从小到大的蔫坏。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记小时候的仇呢? 秋正不过是年少时得罪过他几次,至于把人捆了塞进囚车一路招摇么? 不过仔细想想秋正之前的嚣张,以及曾经在京都时结下的过节,江遇白又觉得徐璈下手轻了。 自己忙着带兵回城就算了,大可多派些人赶着囚车绕路多溜达几圈嘛。 最好是能让秋正羞愤欲死,恨不得当场撞柱就更妙了。 这种有仇的废物,何必手下留情呢? 江遇白揣着满腔看好戏的唏嘘到了城门口,注意到被押送在最前头的囚车,没撑住乐出了声儿。 薛先生等人正处在大获全胜的激动当中,冷不丁听到他一乐,愣了下说:“小王爷?” 江遇白看着死狗一般的秋正,忍着笑正色道:“车骑将军战果斐然,我看了实在高兴。” 江遇白说完徐璈下马走来,身后跟着的是荣昌和梁壬。 梁壬直接跟着徐璈一起行礼:“末将参见小王爷。” 这一声末将既出,梁壬转投岭南麾下彻底被做实。 这可是难得的悍将啊。 现在归岭南了。 江遇白乐得心里噗噗开花,一手扶起徐璈,一手托起梁壬的手腕,笑眯眯地说:“既得良将所信,是我之幸。” “诸位一路辛苦,就不必在此拘着礼了,都先进城再说!” 江遇白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徐璈守着礼数,等军职高于自己的书生等人走在了前头,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等入了县衙门,江遇白坐下没宣布开接风宴,反而是开口就先行封赏。 “梁壬为副都统,荣昌卢新协助攻破驻守有功,二者均提为都尉。” “你们往后同如今徽州所在的十万大军,同归于骠骑大将军徐璈管辖,可有异议?” 从岭南发兵的那一日起,徐璈在极短的时日内就积攒起了惊人的战绩。 实打实的战功骇人之下,尽管他的升迁速度快到像是上天的风筝,但都不会有人对此提出半点质疑。 江遇白满意地点了点头:“既是无人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 “右参领。” 书生站了出来:“末将在。” “骠骑大将军等人战至归来,理应休整片刻,带回的俘虏你去着手安排,务必不得出任何差错。” 书生领命而去。 薛先生也紧跟着被派去协助梁壬和卢新等人,分编刚转投来的大军。 这些人是奔着徐璈来的,那就都归徐璈管。 徐璈被江遇白单独留下了,一开口说的不是旁人猜测的军中大事儿,而是一封薄薄的家书。 江遇白把家书拍在徐璈的胸口,半酸不苦地说:“刚才的封赏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这才是你想要的吧?” 徐璈捏着那封信无声抿了抿唇。 江遇白酸溜溜地说:“徐璈啊,你在外征战的这段时间,嫂夫人可是一天都没把你忘了。” “被人当成宝贝疙瘩的滋味如何?没少偷着在心里乐吧?” 徐璈刚张了张嘴,江遇白自己就先恼得瞪眼:“你别说,你一开口嘚瑟我指定得憋气!” 徐璈:“……” 徐璈面色平静:“既然是不想听,小王爷问什么?” 江遇白狠狠磨牙:“我牙酸,不行啊?” 徐璈再度沉默,借此表达了对江遇白莫名发酸的无视。 江遇白横了徐璈一眼,把凳子踢到他脚边示意他坐下。 自己没骨头似的歪在凳子上,感慨万千:“你在军中守着规矩没对外走漏消息,大约也不知道王城那边的事儿。” “我跟你说,你这些日子在外忙着打这儿攻那儿,嫂夫人在王城也没一日闲着。” “忙忙碌碌,为的可都是你小子。” 徐璈喉头无声一堵,垂下眼过了好久才说:“她……她都做了什么?” 第648章 其中,桑枝夏功不可没 “桑东家,还请您过目一下这张单子。” 被江遇白点出来的专门负责军需的武安神色恭敬,将手中明细清楚的单子送到桑枝夏的面前。 “这些都是您调集到的夹袄棉衣,全都整装结束,您看过没有问题的话,会在半个时辰后就起程出发。” 武安专线打理军需粮草来往运输的事儿,不可避免地跟在王城中的桑枝夏来往频繁。 如果说武安之前只是因为粮种一事对桑枝夏多有敬意,那么在亲眼见识到桑枝夏的行事之后,就是发自内心不带半点掺假的敬服。 从宣战至今,整个岭南大军从未有一刻会因粮草等物发愁。 这其中,桑枝夏功不可没。 除了之前说好的粮草数额外,桑枝夏还借助自己在多处地方都有的商铺商队之力,从别处大批买入。 随着战火燃起涌向更多的地方,如今的粮价也是节节上涨。 这些在战前囤下的粮食若是再留些时日,倒手一卖就是大把的银钱入账。 可桑枝夏从未有过半点这样的心思。 不管是自家农场里产的,还是从别处花了高价买来的,在桑枝夏的手中汇集转一圈,转手就都添入了岭南大军的军需单子当中。 桑枝夏非但没因为眼光独到大赚一笔,她为此甚至还贴补上了许多。 这还只是看得见的地方。 岭南所属的数城乡镇,期间也因为战乱的缘故出现过粮价上浮。 可不等慌乱成灾闹出更大的乱子,桑枝夏名下的粮庄就靠着大量等价放出的米粮,强行把百姓浮动的不安摁了下去。 现在岭南的百姓人人皆知,三又农庄的桑东家说了,不管外头是个什么境况,但只要三又农庄的粮仓中尚有一袋米粮,就绝不会坐地起价赚黑心的银子。 不管什么时候,凡是家中缺粮的人到了粮庄,就可以按战前的价格买所需的食物。 起初不是没有人对此产生质疑,可在短暂的慌乱后发现三又粮庄的确是这般做的,浮躁了短短一瞬的百姓很快就被安抚了下去。 其实有了前一年的铺垫,如今大多数人家都不缺这口吃的。 恐慌蔓延,无非就是因为担心。 担心铁骑厉兵会攻入岭南,担心眼前的安然不再。 可桑枝夏生生靠着绝不涨价,确保粮食不会缺少的实力和底气,把这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躁动压得重回平静。 桑枝夏为此还在短短十日内就在不同的地方多开设了数家粮庄,范围甚至涵盖到了镇上。 期间耗费的心力银钱不可计数,一团乱麻中却仍是稳住了有条不紊。 有了桑枝夏的珠玉在前,其余原本起了不该之念的粮商也不敢妄动。 外界已经逐步失控的粮食溢价危机,无声无息的就这么平了。 这样的人,也难怪小王爷会真心尊重,王爷也是分外礼遇。 哪怕不靠在战场上的徐璈搏杀出的诰命夫人的尊贵,桑枝夏自己也当得起旁人的尊重。 武安略有失神。 桑枝夏一目十行扫过清单,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说:“再加三支车队,连昨晚送到的药包一起送过去。” 徐璈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被装点仔细的药包又多了种类。 跟之前只能熬药吞服的草药包不同,这回更多的是止血的药粉和止疼的药丸。 桑枝夏不惜砸下重金全都用了方便随身携带的小瓷瓶装着,分门别类,清清楚楚,甚至因为药效的不同,瓷瓶还采用了不同的颜色。 这样的话,哪怕是在前方战场上受伤的人不识文字,也可以通过记住瓷瓶的颜色不同不会用错。 这些东西的价值桑枝夏一字不提,武安却暗暗在心里抽了一口气。 加上这些日子调配的粮草衣物,以及这些药,桑枝夏手中撒出去的银子大可往海了计,数目惊人。 可除了桑枝夏事先跟江遇白商定好需要给钱的东西外,其余多出来的所需之物,都是桑枝夏自己出钱。 武安不敢想这到底能合计出多惊人的数,顿了下轻声说:“此次军需送往的地方是徽州,桑东家可有另需单独送到骠骑将军手中的东西?” “虽说行军途中有不可随意传递消息的规矩,可骠骑将军那边到底是有所不同,您若是不放心的话,我大可为您代劳。” 哪怕不说别的,一份儿单独给徐璈备下的东西也可以。 远在战场上的人无法归家。 在家里等着的人除了祈盼对方平安早归,能做的也就只能是这样了。 谁知桑枝夏听完却笑了笑:“不必。” “规矩不可废,只管按规矩行事便可,若是……” 桑枝夏停顿了一下,缓缓呼出一口气说:“若是骠骑将军问起家中近况,只管代我答一句一切都好即可。” 徐璈在军中升职的速度快到惊人。 而他的每一次升迁,都会被江遇白派人传回。 徐璈已经随大军拔营出征四个多月了,在此期间桑枝夏有无数次机会打探徐璈的动向,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耐心等着。 江遇白知晓后,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实在太不是个东西,特意派心腹回了一趟王城。 次日岭南王的亲信造访徐家,说是想为桑枝夏送一封家书前往。 那是四个月以来,桑枝夏和徐璈的首次书信来往,还是桑枝夏单方面送出去的。 桑枝夏垂下眼敛去眼底翻涌而起的情绪,面不改色地说:“这批东西送到以后,还请武大人再劳神,最好是半个月内再调动一批车马。” 武安精神一振,失笑道:“桑东家所需多少?” “越多越好。” 桑枝夏飞快地闭了闭眼,在武安惊愕的目光中说:“我自别处弄来了一批干粮,这几日赶着点儿就能做成军粮,只等车马到了就可以派送。” 武安沉默一瞬神色越发恭谨,垂首拱手道:“桑东家放心。” “您安排的东西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全送达该去的地方,若出半点差池,我等必当提头来见。” 说完了正事儿,武安不再耽搁匆匆离去。 桑枝夏盯着桌上摊开的单子好半晌没回神,直到点翠进来轻轻地说:“东家,明辉少爷来了。” 徐明辉是拎着个食盒来的。 桑枝夏一看就没撑住乐了:“怎么又是派你来送饭?” “都忙成那样了,这种事儿交给别人去做不就好了?” 徐明辉把从家里拎出的食盒稳稳放下,无奈道:“大嫂,如果不是我来的话,那就只能是大伯母和谢伯母亲自来了。” 比起婆婆和亲娘,当然还是徐明辉这个话少还很能帮忙的弟弟好。 桑枝夏当即做了个投降认输的姿势,徐明辉示意点翠去把食盒打开,说:“大嫂你先吃点儿东西,我出去见外头的几个管事。” 徐明辉脚步一抬又猛地顿住,不是很放心地转头叮嘱:“食盒里装着的补汤是祖父亲口吩咐的,大嫂可别偷懒不喝,不然我回去不好交代。” 今天偷懒,明天很有可能就会被逮到老爷子的跟前喝。 桑枝夏非常识趣地痛快点头:“我喝汤,你放心。” 徐明辉从善如流地走出去,掐准了时辰折返回来,坐在桑枝夏的对面就说起了正事儿。 “大嫂之前精制出的制糖之法很是有效,农场那边连着加人忙了将近三个月,现在库中攒下的数量不少。” “那边的管事说是让我问一下大嫂的意思,这批糖块是打算怎么处理?” 桑枝夏搓了搓指腹合计数量。 徐明辉一看就笑了:“还是送往军中?” 第649章 他家有好大一个徐璈在战场上! 桑枝夏被看穿了也不在意,在自己家人的面前,没撑那副什么时候都游刃有余的架势,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说:“想了一圈办法把取糖制糖的过程精简,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桑枝夏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头一次见识真正的战火。 所以哪怕事先为此做了许多准备,真的到了铁马碎兵长刀损命的时候,也免不得有几分无措。 但随着时间的慢慢过去,桑枝夏也绞尽脑汁,从前世为数不多的闲书阅读中找到了很多自己还没有准备齐全的。, 糖块也是很重要的战略物资啊。 方便携带提供热量,还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代替药物处理伤口。 再不济,起码能在生死搏命之余甜甜嘴? 桑枝夏撇撇嘴小声嘀咕:“不过你大哥不爱吃甜的,他嫌腻。” 吃一口甜的尽管看起来表情没多大变化,但转过头都不等歇口气,立马就能仰头灌三碗水。 徐明辉忍笑不语。 桑枝夏坐直了说:“半个月后武安那边会再安排一批车队,到时候把所有的糖都加进去。” “对了,之前我说的茶叶呢?还需多久?” “都备好了。” 徐明辉早就猜到了桑枝夏准备这些的去处,直接说:“全都分装打点好了。” “只要大嫂点头说可以送走,那即日就能送出。” 桑枝夏飞快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该有的都准备好了,站起来说:“那你在这边看着,趁着今日时辰还早,我去农场那边瞧瞧。” 徐明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看着桑枝夏快步走远,只能是无奈又难掩骄傲地笑了笑。 闻名岭南的桑东家,果然是一刻都不愿意闲下来啊…… 桑枝夏前脚刚走,赶着过来的徐三叔就扑了个空。 徐三叔嗐了一声,盯着徐明辉没好气地说:“你这么大个人在这儿杵着呢,就这还能眼睁睁地给你大嫂放跑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婶她们是怎么念叨的,你怎么就不拦着呢?” 徐明辉满脸无辜,底气不足但又非常理直气壮地说:“三叔,拦不住。” 徐三叔:“……” 徐明辉不紧不慢地说:“我大嫂的性子三叔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的话,不管用。” 而且徐明辉觉得家里人的担心其实大可不必。 徐璈在前方战场一日不归,桑枝夏的心就不可能放得下。 桑枝夏不是那种悬着心,就只能去吃斋念佛烧香求庇护的性子,这种时候,她忙点其实挺好。 再说桑枝夏也有分寸。 这些时日虽是忙得脚不沾地,但也没真的打算要把自己熬出问题,只是回家的次数少些罢了,这有什么的? 徐璈不在家的时候,她也能把自己和家中老少照顾得很好。 徐明辉看着打心眼里觉得,桑枝夏这样的状态非常好,比天天弄得一身香烛味儿的好很多。 徐三叔想再数落几句。 可转念一想别说是徐明辉了,老爷子这时候的话也不见得那么顶用,沉默一瞬无奈地叹了口气,坐下灌了两杯水才说:“你大嫂去农场了,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徐明辉摇头:“没明说。” “不过我估计大嫂这次是去看之前晒的菜干和果干,有可能还要再看看炒面和咸蛋,三两日只怕是不回来。” “三叔找她有正经事儿?” 徐三叔嘴里嘀咕着你小子白长这么大个儿了,又灌了大半杯水才说:“正事儿。” “你大嫂之前不是带着人,在酿酒坊那边弄了个什么酒水再萃的玩意儿吗?” “现在酿酒坊那边正经的酒酿得少了多半,全都在弄烈酒再萃,只是萃出来的酒味儿刺鼻得很,入口也没法喝,一口就让人直呛得心尖子冒火。” “我来就是想问问,萃出来的这些没法喝的烈酒,她是打算往哪儿送?” 徐明辉被徐三叔拧巴的表情逗笑了,挑眉道:“三叔不是知道的么,怎么还问?” 桑枝夏赶着这个节骨眼上弄出来的东西,唯一的去处有且只有一个。 那就是徐璈所在的战场。 要不是猜到了这个,明摆着是没法喝也不能往外卖的烈酒,徐三叔至于银子都赚得没那么积极了,不分白天黑夜带着人萃了这么多? 徐三叔瞪了徐明辉一眼,无奈之下只能怅然道:“我倒是猜到了,可这玩意儿往军中送的话,好像不合规矩?” 糖茶叶之类的还好,棉衣夹袄也是必需,粮草等物更是多多益善。 可烈酒这东西…… 徐三叔就是不曾入过军营,也知道军中酗酒是大罪。 战时军纪严明,染了血的刀就在脖颈上悬着,谁敢喝酒那就是不想要脑袋了。 徐三叔很不确定地说:“你大嫂莫不是不知道这条规矩?你不曾与她提过?” 徐明辉还没说话。 徐三叔就微妙道:“而且就你大哥那个一口就迷糊,三杯就不分人畜的酒量,他也用不上这么烈的酒吧?” 徐璈可是尝一勺米酒都能醉的人! 那米酒徐锦惜都能喝三碗! 徐明阳能按缸灌! 就徐璈白长了那么一身看起来吓人的大体格子,酒量都比不得一个小娃娃强! 徐明辉被徐三叔话中的狭促再次惹笑,思索片刻才说:“军中酗酒的确是大罪,不过这酒不见得就是入口拿来喝的。” “三叔刚才不还说,再萃的酒没法喝吗,那就只能是别的用处了。” 徐三叔还茫然着,没想到这烈得灼心的酒用处在哪儿,回到家没忍住跟徐三婶念叨了几句,边上的徐嫣然捧着自己的小药箱说:“是用来处理外伤的。” 徐嫣然在徐三叔夫妇惊讶的注视下,一本正经地说:“我师傅和齐爷爷都说了,烈性的酒可以用来处理刀箭这种铁器造成的伤口。” “受伤了的话,在包扎之前喷一点烈酒,或者是用烈酒擦拭一遍伤口,可以避免伤口化脓起炎,伤也会好得更快。” 徐三叔恍然地啊了一声,猛地一拍脑门想也不想就往外走。 徐三婶愣了下:“哎,你这才到家呢,又赶着往哪儿去?” “我去酿酒坊!” 徐三叔脚下飞快,头也不回地说:“之前萃的数量只怕是不够,我去赶着再带人多弄点儿!” 他家可是有好大一个徐璈在战场上呢,刀剑无眼以防万一啊! 徐三叔说着人就没影儿了。 徐三婶好笑道:“你爹还好意思说你大嫂性子急,你看他这样儿比起你大嫂又差在哪儿了?” 这个年纪大点儿的,急得更厉害! 徐嫣然双手抱着小药箱,满脸正色地说:“爹也是为了帮大嫂的忙。” “不过娘你放心,大哥那么厉害,除了吃的穿的他别的一样都用不上的,爹忙这些也就是为了救别的人,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呢。” 徐三婶百感交集地呼出一口气,点头道:“你大哥当然不会有事儿。” 背后这么多人都在护着他呢。 徐家的列祖列宗也都在头顶看着。 徐璈怎么出去的,就必将怎么回来。 绝对不会有半点差错。 徐三叔他们又忙成了陀螺,徐二婶也打点着绣庄紧赶慢赶地裁制棉衣。 与此同时在农场的桑枝夏看着眼前的成果,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想得到的能备得下的,全都准备齐了。 有了这些东西的话,徐璈应该不会饿着,也不会被冻着了吧? 要这样还多遭了一些不必要的罪的话…… 桑枝夏磨了磨牙,语气不清地呢喃:“那就再也别出去了,也别再想当什么大将军,回家踏踏实实吃软饭吧!” 第650章 我哥他被一个可怕的女人抢走了! 武安办事用心且效率很高,没等到桑枝夏说定的时间,他就已经把运输粮物的车马准备妥当。 排成长龙的车队蔓延在半山腰,农场中堆积成山从各处调集而来的东西装箱结束,在人们额角不断往下滴落的汗水中被快速装车备齐。 农场的刘管事匆匆擦了擦豆大的汗珠,喘着气说:“东家,您之前吩咐的咸蛋和菜干也都装好了,您要去看看吗?” 咸蛋和菜干都是桑枝夏的主意。 咸蛋的制作范围非常广,鸡蛋鸭蛋鹅蛋都有。 除了农场中自己产的,还有很多是从别处买来的。 圆滚滚的蛋壳上滚了一层盐,被放在坛子里窖足了时日,全都煮熟了。 再拿出来装箱子时,只需要上下小心铺上一层铺盖和厚厚的干草,运输的过程中就不会磕碎,吃的时候也是破壳就能下嘴。 菜干是农场中的萝卜菜头之类的小菜,汆水烫熟后再用烘烤晾晒的方式去掉水分,这样弄出来的菜干不光是不容易坏,运的时候还轻巧许多。 只需要往滚开的热水里掺了加入干果和糖炒熟的炒面,搅和搅和就能吃,吃一碗能管大半日都不饿。 桑枝夏一开始让人准备这些的时候,吃惯了各类新鲜小菜的管事们还不太懂这是为何。 直到知道这些都是要往战场上送的,才恍然反应过来。 有了这些东西,哪怕是军中没开火做饭,捏着往嘴里塞都能吃,滋味怎么也比那干巴巴的干粮强出许多。 除了各类菜干,一起烘烤晒干出来的还有不少果子干。 只是果子干不能顶饿,最多能算是个甜嘴儿的玩意儿,相对数量少了许多。 桑枝夏之前特意跟戎马过半生的老爷子问过军营中的详细情形,重点放在了吃穿用度上。 照老爷子所说,大军若是驻扎在某个固定的地方还好,哪怕不见荤腥,起码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如果是在大军奔袭的时候,行军途中多有不便,很多时候为了不暴露大军的行踪,炊烟都不可起半点。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一日能早晚多是两顿饭,一干一稀。 稀的是一碗见底的杂粮清粥,干的一顿定数的干粮。 营中的干粮跟寻常百姓口中说的饼子也不一样。 大多都是趁着无战的时候,把各色杂粮米面混在一起揉成馒头,蒸熟以后再晒干,这样方便保存也不影响行军的进度,还能抓出来就直接入口。 至于噎不噎的…… 老爷子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再噎的干粮,塞进肚子里,多灌些水也能混个水饱,有这几口吃的就能活命了,哪儿还有挑嘴的条件?” 事实上能吃上这些已经不错了。 毕竟在老爷子年轻打马征战的时期,好多时候将士们都只能拴紧裤腰带咬牙忍着,一整日肚子咕咕叫都是常态。 而如今的岭南大军有了桑枝夏产量惊人的数个农场,以及桑枝夏很早就往外铺出去的数条商队路线做保障,别的不敢说,起码吃喝这一块儿是不用发愁的。 而且吃的还都是正经的白米白面,这放在战场上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换作从前,老爷子自己是不敢想的。 可桑枝夏听了却仍是觉得不太满意。 蒸熟后又晒干的馒头有多难以下咽她不知道,不过长时间就吃喝这种东西,人怎么受得住? 桑枝夏心里清楚徐璈不可能会特立独行,索性就一竿子支出去把能覆盖的人都盖了。 反正徐璈一人吃饱,跟着徐璈的就人人沾光。 她手里捏着这么多产量丰盛的农场,光是耕地之数就已破万。 攒了这么多家底,桑枝夏的男人就不光要吃饱,还要尽可能地吃好。 否则她折腾半天还有个什么劲儿? 桑枝夏摆手说:“不看了,直接拉走。” “加上我三叔那边备下的酒,车队够用吗?” 管事咧嘴笑着点头:“够,管够。” “除了您之前说的,武大人还额外多安排了两队车马,想来就是猜着您这边还有多的要送,绝对是够的。”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坐在相对阴凉的地方扇了扇风,正想说歇口气时,徐明阳满脸惊恐,脸色大变地朝着她跑了过来。 “大嫂!” 桑枝夏眉梢扬起:“怎么了?” 徐明阳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惊吓似的,站定后呼哧喘了好半天气,双手扶着膝盖满脸惊恐地说:“大嫂你快去看看吧!” “我哥他……我哥他……” 桑枝夏心头猛地一跳:“徐明辉怎么了?” “你别急慢慢说。” “你哥他……” “我哥他被一个可怕的女人抢走了!” 桑枝夏:“???” 徐明阳手舞足蹈地嗷嗷:“那女人太可怕了!” “她骑着马一阵风似的,嗖一下就给我哥刮马背上卷走了!” “我们想追没追上,我哥他被人抢走去当压寨夫人了啊!” 桑枝夏:“……” 徐明阳宛如是被人揪走了尾巴毛的猫整个人都炸得不行,头发都恨不得根根竖起,可见所受的惊吓的确是不小。 毕竟大白天的。 人来人往。 徐明辉那么大个人,被人掳马背上抢走了? 桑枝夏从一开始的心头咯噔一下变成了一言难尽的复杂,顿了顿才说:“徐明辉是在哪儿被人掳走的?” 徐明阳说起这个更气了:“大街上!” “我们正跟着我哥准备来这边帮大嫂的忙,刚到大街上那个女人就来抢我哥了!” “我不敢回家说怕吓着我娘她们,就只能一路骑马跑过来找大嫂了!” 桑枝夏再一次陷入沉默。 徐明阳气得咬牙:“大嫂,你放心我们没跟丢。” “掳我哥的女人抓着他跑的时候,延佑和陈允他们都追上去了,我们现在带人过去救我哥,正好就是瓮中捉鳖!人赃并获!” “我们人证物证都是全的,我哥就是被那个女人抢走的!” 桑枝夏舌尖一咂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语重心长地说:“明阳啊,你先别急。”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把那边的事儿安排好以后,就……”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口吻古怪地说:“我就带你去救你被抢走的哥。” 第651章 我哥他还能被赎回来吗? 岭南的民俗虽与西北和京都的各有不同,但经过这一年多的扎根住下,桑枝夏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别的不说,起码在岭南王的治下民风淳朴。 官府衙门也不是摆设,严律松民间风气的情况下,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王城内的安全还是有所保障。 但就是在这么安全的地方,青天白日的,徐明辉被人公然从大街上掳走。 这事儿说出去的话…… 桑枝夏攥了攥手中的缰绳,莫名开始头疼。 她应该猜到徐明辉是被谁抢走了。 那个人的话…… 桑枝夏愁得不动声色。 徐明阳还在愤怒不已:“太过分了!”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敢嚣张成这样?!” 徐明阳恼火得不行地说:“而且我追上去的时候,那个女人还特跋扈地冲我放话,说有本事就去南家找她,她还说绝对不会把我哥放回来!” 南家啊…… 桑枝夏的心情越发复杂,等徐明阳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点点后,挑眉道:“掳走你哥的,是南微微?” 就是那个他们一家还没进入岭南,就听到江遇白说起的红颜知己? 徐明阳没见过南微微,不是很确定地眨了眨眼:“大嫂,我不知道。” “不过那人的确是说了去南家找人。” 桑枝夏啊了一声,神色带着说不出的戏谑。 南微微的大名儿她早就听过。 毕竟在江遇白的口中,这位可是跟徐明辉情深互许私定终身的红颜。 到王城之前徐明辉还因为这事儿被徐二婶拎着拷问了许久。 只是碍于徐明辉一直否认,再加上后续没了说头,也不像是真的有事儿的样子,这茬才算是勉强揭了过去。 南微微出身的南家桑枝夏也知道。 岭南王一脉是十几年前才到的岭南,南家不同。 南家本是盘踞岭南百年的豪族,说是地头蛇一点都不为过。 更为难得的是,这难得的地头蛇还对岭南王一脉忠心耿耿。 在岭南王初到岭南处处受限的时候,出银子出力出人半点不含糊。 南家本来人丁昌盛,只可惜十年前的一次岭南与然乌爆发的冲突中,南家的人打马领阵在前。 这一战先后打了三年,南家的人也在这三年间凋零得所剩无几。 南微微就是战死的南家家主唯一的骨血,也是南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 南家战后男人满门战死,只剩下了一家的寡妇。 南微微被家里的这些长辈护着长大,又有先辈的余晖庇护,在岭南王城中的贵女中身份都说得上是翘楚,也很受岭南王的宠爱。 毫不夸张地说,南微微几乎是可以等同于岭南王义女的存在。 而这样的南微微,放着岭南王城中的各家公子不要,一眼就相中了在林子里滚得满身烂泥的徐明辉。 江遇白之前说的传闻有捕风捉影的成分,但有一点不是作假,徐明辉他的确是被人看上了,还是那种热情似火的热情。 岭南风气相对中原更为豪放,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苛,对男欢女爱之事也多是善意的取笑,并无鄙夷。 南微微自小养成了张扬的性子,看上的就必须要到手。 哪怕徐明辉不是个把件也不是个玩儿物,那个她一眼看中的男人,也必须只能娶她。 可恨的是徐明辉的身份也带着特殊。 徐家二房的嫡长,身后依着整个徐家。 上有徐家老爷子的做主,中间有徐二婶这个亲娘,在外还有个不好开罪的大哥大嫂坐镇。 徐明辉自己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碍于这些因素,南家现在当家的老太君,也就是南微微的祖母思索数日,觉得徐明辉还是做不得南家的女婿。 徐明辉若是个只空有一张脸的酒囊饭袋就算了,南家有的金山银海,家底丰厚得很足够挥霍三辈子。 南微微要是实在喜欢,那就招了当上门的姑爷,有南家的长辈看着,谅徐明辉也不敢造次。 可徐明辉不是可以把控的人。 南家老太君眼光毒辣,一眼看出徐明辉的不可控。 这样的人物看似温润,实际上手狠心冷。 南微微满腔热情,在徐明辉的面前却根本走不上三个回合。 哪怕有南家的长辈看护,南微微在徐明辉的面前也只能吃亏。 更何况徐明辉还直接明言,当着南家长辈的面一次说清楚了,自己过往与南微微并无交集,日后也绝不高攀,无半点攀附之心。 妾有情郎无意,南微微一头热血撞上了徐明辉这块捂不化的坚冰。 这样的剃头挑子一头热,南家的长辈看不到半点好的结局。 南家老太君干脆一狠心,把闹得四处起风言风语的南微微捆了,在徐家入城前就送到了别处去静养,想着借此机会断了南微微的念想,也免得再生事端。 于是乎,徐家的人揣着满肚子的好奇进城,南微微早就被送出了王城。 故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徐家的大多数人早就把南微微这个名字忘了,徐明辉也再也没提起过。 唯独桑枝夏还记得一清二楚。 徐明阳注意到桑枝夏的表情实在古怪,愣了下说:“大嫂,你认识这个叫南微微的人吗?”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说:“我倒是不曾见过本人。” “不过……” “这些时日跟南家的几个管事有些来往,人家还帮了咱家的不少忙呢。” 南家扎根岭南多年,手中把控的商队路线和人手都超乎想象。 桑枝夏大批大批往战场上送东西的时候,人家或许是听说了什么,在运输路线和人手车马这一块不遗余力。 桑枝夏派人去商谈银钱这事儿的时候,南家的人只说同属岭南一脉,危急之际当同气连枝,不必见外。 虽说后来因为桑枝夏的坚持,还是按照该有的价格付了八成,可南家死活不收的剩下两成,那就是实打实的人情债。 换句话说,桑枝夏其实欠着南家的人情,还是挺大的人情。 徐明阳茫然地啊了一嗓子。 桑枝夏笑容有些发苦:“人情债果然难还啊……” 欠着人家偌大的一个人情,总不能因为徐明辉被南微微掳了,就大张旗鼓地拔刀打上门去。 可是…… 徐明辉被当街抢走了啊…… 但…… 徐明辉那么大个男人,哪怕是打不过南微微,应当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让自己太吃亏的吧??? 反正总不至于会被强行占便宜??? 桑枝夏一时间百感交集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说:“灵初,你动作快些先赶着回城,按我之前拜访王爷的份儿马上备下一份儿厚礼,另外……” “另外以我的名义给南家老太君送一张拜帖,就说我今日两个时辰后会去南家登门拜访。” 打上门去抢回来只怕是不行了。 换个法子。 赎! 灵初领命迅速去了。 徐明阳脑子转了半天,实在是没忍住:“大嫂?” “怎么?” 徐明阳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我哥他……他还能被赎回来吗?” 第652章 你也试试喜欢我,好不好呀? 尽管徐明阳的说法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不过桑枝夏没说的是,自己此行也的确是打算去把人赎回来。 除此外,桑枝夏一时间竟然没想到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桑枝夏内心十分怅然,带着耷眉丧眼的徐明阳走在去赎徐明辉的路上。 被当街抢走的徐明辉此时此刻的心情也是复杂到难以用言语描说。 活了二十一年了,徐明辉自认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了,但是…… 徐明辉打死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掳了。 掳走他的还是个姑娘…… 但实事求是地说,南微微自小长剑软鞭都耍得虎虎生风,一身好功夫前后传承自十来个武学好手,当真是下马能打上马能战。 徐明辉自小不喜武学,唯一比较擅长的就是点穴之法。 但在绝对的武力碾压面前,他根本就没有出手作怪的机会。 南微微动手干脆利落一句多的废话也不说,带着自己的心腹长街打马一闯过,抢了人就跑,一点道理都不讲。 把人从大街上抢到自己的地盘上了,还非常有戒备心,直接把徐明辉的双手都用绸带捆了,脚踝都没放过。 毫不夸张地说,徐明辉现在这副手脚都被捆住的样子,就真的很像被掳进了土匪窝。 动手抢人的南微微一身明艳如火的大红色骑装,乌黑的发上没簪钗环,辫了几根细细的小辫子。 辫间穿插着几枚火红的珊瑚珠,随脑后的黑发悉数束起,高高的马尾随着走动轻轻晃动,腰间除了一条软鞭也并无多的装饰。 她不光是性格不似寻常的姑娘家,打扮也不像。 明明干的是当街强抢民男的混账事儿,此时对上徐明辉这个受害者的时候,表情比徐明辉还多几分无辜的不解。 南微微盯着徐明辉咬牙:“你为什么不娶我?” 徐明辉:“……” 徐明辉在短暂的沉默后,试图跟南微微讲道理:“南小姐,婚姻大事当有父母做主,我……” “那是你娘不喜欢我吗?” 南微微思路清奇,当即就摸着自己的下巴嘀咕:“你娘为什么讨厌我?” “是因为我不温柔也不贤淑吗?” 徐明辉无力地闭了闭眼:“跟我娘没关系,我娘也没有不喜欢你。” 徐家二夫人整日忙着绣庄的买卖,至今都不知道南微微是谁好吗? 徐明辉忍着心累说:“南小姐,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 “那你喜欢我吗?” 徐明辉再度呼吸窒住,习惯性地想掀唇嘲讽,对上南微微较真到微微发亮的眸子,话声无端哽住。 这话该怎么说呢? 岭南风俗跟中原不同,这里的姑娘家没那么多欲语还休的温婉,多的是明朗的大气和热情。 南微微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还生来就养出一副霸道的性子。 无关任何折辱,她真的是这样想的。 看上了,喜欢的,那就可以去追去撵,实在不行就捆了回家,反正最后看中的一定是自己的。 她跟徐明辉想事的方式全然不同。 行事风格也是徐明辉难以理解的风风火火不管不顾。 徐明辉语重心长地说:“南小姐,这真的不是喜欢或者是不喜欢就能决定的事情。” “我之前已经跟南家老太君说过了,我对你并无绮恋,你我也只是萍水相逢并无多的来往。” “我不欲因此坏了南小姐的名节,所以……” “所以你就躲着我?” 南微微一针见血地戳中要害,在徐明辉的沉默中磨牙说:“你不答应娶我就算了,你还躲着我。” “我……” “徐明辉,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你躲我做什么?” 徐明辉无语凝噎地看着一脸认真的人。 南微微一本正经的开始胡说八道:“什么名节不名节的,我不在乎那个。” “我只知道我一眼就相中你了,你就该是我的男人。” “你要是真的问心无愧,你为什么不敢见我?” “你……” “我愿意缠着你是我的事儿,我愿意丢人现眼去你的面前献殷勤,丢的也是我的脸,我南微微自己心甘情愿,我乐意丢这样的人,喜欢你我不亏心,行得端坐得住,我不怕谁笑话。” “你虚情假意不敢接受我的心意就算了,凭什么去找我祖母把我送走?” 南微微忿忿地盯着徐明辉俊秀的脸,忍无可忍似的用手扯住徐明辉的脸就往两边扯:“徐明辉你怎么还告状的啊?”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你居然还去找我祖母告状!” 徐明辉双手被束脚也迈不开,实在是找不到可躲的地方,徒劳挣扎一瞬后头疼地任由南微微揪着不放。 谁知南微微捏了捏就松了手。 看到徐明辉脸上出现的红痕,南微微无端好一阵气闷:“徐明辉,你怎么那么娇气啊?” 徐明辉被当场气笑:“我娇气?” “南小姐你莫不是……” “都说了不要叫我南小姐。” 南微微没好气地瞪眼:“我叫南微微,你不是那么厉害吗?这么久了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叫?” 徐明辉张了张嘴再一次无话可说。 南微微横了他一眼,自己到底是没太舍得,伸手又轻轻地揉了揉刚才被自己捏红的地方。 “还说自己不娇气。” “我刚一点儿力气都没用,就怕把你揪坏了,你可倒好,这么点儿劲儿都红了面皮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徐明辉想说自己现在这副姿态的确是很像惨遭蹂躏的样子,不过话没出口扑打到鼻尖的少女清香顺着喉咙就往肺腑里灌,淬毒的针尖似的朝着周身的皮肉一阵狠扎。 徐明辉眼神猛地一阵扑闪,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就地滚了一下倒在地上。 南微微举着的手愣在半空。 徐明辉就势躺在地上,背对着她咬牙:“男女授受不亲,南小姐还是多少避讳些吧。” “这要是被人看到,那……” “那你就要不得不娶我了,对吧?” 徐明辉呼吸狠狠一窒。 南微微桀桀冷笑:“徐明辉,你该不会以为我今天把你抢来,就是为了问你为什么不娶我的吧?” “我告诉你,今天落在了我的手里,你就别想再囫囵个出去,我不会放过你的。” 南微微抢人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偌大的院子内除了她和徐明辉外再无一人,就算是有人,那也是帮着南微微抢人的帮凶。 徐明辉自知硬碰硬是打不过了,索性放缓了语气说:“其实……” “你闭嘴。” 徐明辉还不太想闭嘴。 徐明辉试图说:“南小姐,我……” 啪叽。 徐明辉眸子骤缩呼吸瞬间顿住,蹲在地上以口封缄的南微微自己脸红得比发间的珊瑚珠还艳丽惊人,盯着徐明辉的眼睛却一闪一闪地放着得逞的光。 南微微看着早已不知魂兮魄兮,整个人都宛如石化的徐明辉笑得肆意又明媚,难掩骄傲地说:“你嘴巴厉害,我知道自己说不过你。” “但是你也别想跟我讲道理,我今天把你弄来就不是为了讲道理的。” 徐明辉心跳短促,艰难张嘴:“我……” 又是一个温润的轻吻准确堵嘴,徐明辉只觉得周身的血都在瞬息间朝着面耳上冲,瞠目结舌之下直接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南微微得意地笑了:“再说一个字,我就再亲你一下。” “两个字亲两下。” “你要是一直不听话,一直想说话,那我就只能理解为你其实很期待我亲你的,对吗?” 徐明辉:“…………” 徐明辉面红耳赤得全身的血肉都快冒火燃成一簇烟花,对上南微微比起自己红得更甚的脸,霎时没了任何言语。 南微微也不嫌徐明辉躺着的地上腌臜,趴在地上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眼放星光地看着徐明辉,一字一字地说:“徐明辉。”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你也试试喜欢我,好不好呀?” 第653章 徐明辉现在人还好吗? 南家老太君年纪大了,平日里不管俗物,一心只在自己的小佛堂吃斋念佛。 外人也都知道老太君的性子,都很识趣地不敢多来打搅。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桑枝夏其实也不想来讨这个嫌。 管家听闻是桑东家来了,客客气气地把桑枝夏迎进门,带着歉意说:“桑东家,不是我等存心怠慢,只是今日不凑巧,几位夫人都于前日出门上香礼佛,家中只有老太君在。” “但老太君往日这个时辰都在午歇,今日也还没起身,您若是不着急的话,要不先在花厅喝盏茶,稍微等一等?” 老太君七十有三,在岭南王的面前都有几分体面,少有人敢造次。 而且老人家在休息,桑枝夏哪怕是心里着急,也不好太过打搅。 桑枝夏含笑道:“无碍。” “我并无什么太要紧的事儿,不必打扰老太君休息,我在这边等着就好。” 管事没想到桑枝夏这么好说话,喜出望外地陪着笑说:“您不介意就好。” “老太君那边小的派人守着呢,只要老太君醒了,立马就会把您的拜帖送进去,小的得了消息当即就来给您回话。” 桑枝夏客气地点头说好,等管家要走之前突然说:“对了,我之前得了样式时兴的珠花,正好合年岁小的姑娘家戴。” “今日来时想着南小姐年岁相当,正好都带来了,不知南小姐现下可在?” 管家笑着摇头:“您问得不巧,小姐年前回了岭安老家,还未回来呢。” 桑枝夏了然地笑了笑,心里却思索开了。 南微微抢人显然是看准时机做足了准备的。 南家的四位夫人都不在,老太君不太理会外事,外头当街抢人的事儿传不到老太君的耳朵里,南家能做主的人一个都不知情。 这管家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可见南微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避开了耳目,南家的人现在都还不知道徐明辉被抢进了南府。 这样的话…… 事情就更不可闹大了。 南家长辈之前把南微微送出去王城,此举的含义已经表示得非常明确,她们并不看好南微微与徐明辉,意在斩断。 徐明辉自己倒是没有什么逾矩的言行,掰扯起来徐家也不理亏。 但到底是跟姑娘家的名节有关,南微微的身份还尤其特殊,这种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必要的。 桑枝夏迅速思忖出对策,末了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叹气。 想得再好管什么用? 牛不喝水强摁头的事儿干不得。 牛要喝水,非扯着不让,那也得被扯的牛答应啊…… 桑枝夏一个脑袋三个大,想着守在南府后门的几小只更是觉得发愁。 南微微要是一口咬死了不放人,赎不回去的话怎么办? 她家的徐明辉是个大男人,说出去也没有名节可辱啊…… 她还能追着个姑娘家帮徐明辉要说法吗? 桑枝夏一筹莫展地耐心等着。 照例午睡起来的老太君听了下人的话,意外道:“徐家的桑东家?” “可是车队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管事低着头说:“桑东家只说是来拜访您的,并未言及其他。” “不过小的着意打听了一下,车队那边一切正常,不过桑东家倒是问了一句咱家小姐,说是得了几枚时兴的珠花,送给咱家小姐戴正好合适。” 老太君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错愕道:“她说起微微了?” 桑枝夏从未见过南微微,她突然提起南微微是怎么回事儿? 老太君神色微凛,摆手把端着汤上来的下人叫退,起身说:“更衣,我去见见这位桑东家。” “另外……” “微微近日来在岭安可好?那边可传了什么话回来?” 管事茫然道:“都好着呢。” “小姐那边伺候的人多,再说夫人们不是都过去了吗?想来今日也该到了?” 老太君心说这可不一定真的都好,顿了顿说:“去外头打听打听徐家的徐明辉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越仔细越好。” 桑枝夏能不请自来,为的也就只会是徐明辉了。 可南微微在岭安,徐明辉再是守规矩不过,也没踏足过岭安半步。 桑枝夏是来干什么的? 替徐明辉提亲? 这个念头在老太君心头一闪立马就被摁了下去。 不可能。 徐家的长辈都在,徐明辉还是二房受看重的嫡长。 若真是提亲这样的大事儿,就算是徐家的老爷子不出面,也该是由徐明辉的婶娘叔叔亲自前来。 桑枝夏只是徐明辉的大嫂,她做不了这样的主。 那…… 老太君脚下猛地一顿,对着紧跟着自己的嬷嬷说:“去微微的院子里看看。” “不管看到什么,立马来告诉我!” 老太君迅速收拾好到了会客的花厅,见桑枝夏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一眼扫过桑枝夏带来的礼,心头的不安更浓了几分。 桑枝夏看到老太君来了,率先站起来往前迎了几步,眉眼含笑大方得体地对着老太君行了个晚辈的礼。 “晚辈今日冒昧前来叨扰,还望老太君见谅。” 老太君见她落落大方的姿态以及眉眼间含着的谦和大气,再联想到桑枝夏的行事,心里有种理应如此的恍惚感。 能打开自己的金罐子,把粮种无偿分给素不相识的百姓,能这般行事的人,就该是这副模样。 老太君眼光挑剔,只见了桑枝夏一眼却觉得印象极好,托了一下桑枝夏的手腕,带着对晚辈特有的温和说:“桑东家在王城中所为令人钦佩,老身也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今日能得桑东家登门,倒是老身的荣幸。” “老太君抬举晚辈了。” 桑枝夏在家里哄惯了性子古怪的老头儿,面对比自己年长许多的长辈,顺势扶住老太君的手,把老太君送到主位上坐下。 而后才笑着说:“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当不得您这一声赞。” “您若是不嫌弃的话,叫我的名字就好,在您的面前,不敢托大当这一声东家。” 老太君眼中的慈和越发浓郁,语气柔和:“在家里是叫夏夏?”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点头:“是,您顺口叫声夏丫头也是晚辈的福气,您不嫌我扰人就好了。” 老太君带着对晚辈特有的纵容,笑眯眯地说:“那夏夏呀,你整日忙得恨不得一天掰作二十四个时辰来用都嫌不足。” “今儿忙里抽闲特意往我这儿来了一趟,不光是为了在我的面前卖这声乖吧?” 桑枝夏为难地看了一眼花厅内外的下人。 老太君会意摆手:“都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下人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了,老太君笑得越发意味深长:“丫头,说吧。” “今儿来找我,是什么事儿?” 桑枝夏没太好意思坐着,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用只有老太君听到的声音说:“不瞒您说,我今日前来,为的是我家中二弟的事儿。” 老太君微妙道:“二弟?徐明辉?” “对。” 终于把话引到了徐明辉的身上,桑枝夏的笑不自觉的渗出了几分难言的古怪。 桑枝夏停顿了一瞬才说:“徐明辉他……他可能不太稳重,今日在街上偶遇南小姐,在南小姐的盛情相邀之下,来了南府做客。” 老太君:“……”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艰难地说:“至今……未归。” 老太君脸上的微笑彻底凝住了。 桑枝夏硬着头皮说:“我想着徐明辉到底是个男子,在南府做客的时间长了,唯恐影响到南小姐的声誉,所以这才登门造访,想把这不争气的二弟带回家去,也免得给老太君增烦扰。” “还望老太君成全。” 老太君沉默的看着桑枝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徐明辉被微微请到南府做客了?” 桑枝夏咬牙点头:“是。” 老太君语调莫名发虚:“徐明辉他……他现在就在南府?跟微微在一处?” 桑枝夏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理应无误。” 老太君心说一声坏了,还没来得及品味桑枝夏思索了一路想出来的周全说辞,先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匆匆跑了进来。 那人都没顾得上桑枝夏还在场,凑在老太君的耳边飞快地说:“老太君不好了!” “咱家小姐在大街上把徐家的二少爷抢了!” “好多人都看见了!” 老太君老脸险些一下没挂住,心虚地看向桑枝夏。 桑枝夏微微一笑:“不是抢,是请。” “徐明辉他就是来做客的,只是……南小姐可能有点太热情了……” 老太君罕见的不知该怎么接话。 来传话的人也是一脸底气不足。 桑枝夏为了打破这死一样的尴尬,心一横主动说:“那什么……老太君要是没别的吩咐的话,不如先让人带我去看看徐明辉?” 都被抢进南府两个多时辰了,徐明辉现在人还好吗? 看一眼也行啊! 就很急! 第654章 我喜欢你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桑枝夏尽可能地把话说得好听些,也在言语上给足了南家的面子。 但言语搭建起来的虚架子禁不起半点磋磨,南微微的实际行动一冲,桑枝夏绞尽脑汁搭建好的架子轰隆隆就垮成了一片废墟。 南微微真的当街抢人了。 南微微把徐明辉抢回自己的院子藏了起来。 前去南微微院子里打探情况的老嬷嬷见桑枝夏在场,老太君也都知道了,顿时也顾不得再遮掩了,苦着脸说:“老太君,大事不妙啊。” 老太君:“……” 老太君被桑枝夏扶着的手指头都抖了一下,竭力镇定道:“怎么回事儿?” “徐家二少爷他……他真的在小姐的园子里?” 老嬷嬷一脸散不开的愁苦:“在呢在呢,我亲眼瞧见了。” “咱家小姐把人的手脚都捆了,捆粽子似的摁在了地上,我想进去被小姐的护卫拦住了。” “小姐还说,说……” “说什么?!” 老太君恼火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赶紧说!” “小姐说,徐明辉的贞洁已经被她毁了,她必须对徐明辉负责。” “徐家的人要是想来把徐二少爷领回去的话,那就只能是来迎亲了……” 桑枝夏:“……” 桑枝夏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默了好半晌才忍着局促说:“其实……不碍事儿。” “我家徐明辉到底是个男人,他……他也没什么贞洁可毁,不打紧……真的不打紧……” 人没事儿就行啊。 徐明辉这不是还活着呢吗? 尽管…… 桑枝夏想象了一下徐明辉被五花大绑的画面,额角突突直跳。 老太君面子里子一次丢了个一干二净,已经恨不得当场撅过去好了。 桑枝夏生怕把老太君气晕过去更是无人做主,赶紧缓声安抚:“人没事儿就好,别的都可以慢慢说。” “您要不歇歇?等您缓缓我们再过去也是一样的。”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桑枝夏也没那么上火了。 相反的,火全燃在了老太君的心头,小火苗嗖嗖地直往外迸。 老太君深深吸气,沉沉地说:“走,去那个孽障的院子!” “我看她莫不是要反了天了!” 桑枝夏没言语,尽职尽责地扶了老太君一路。 守在门前的护卫敢拦别人,却不敢挡老太君的路。 一路长驱直入,看清徐明辉现下的处境,桑枝夏不忍直视地偏过了头。 桑枝夏认识徐明辉好几年了,从困顿防备到现在的亲如一家,期间见过对方许多不那么体面的样子。 但徐明辉惨淡成这般模样的…… 桑枝夏还当真是头一次见。 南微微大概是怕徐明辉跑了,直接把人拴成了五花大绑的猪。 徐明辉的嘴里还凄凄惨惨地咬着自己的衣摆,看不出是被强行要求的,还是他自己愿意咬的。 一身青衣在地上滚了满地的泥,头发是散的,眼神是木的,就连脸上都沾满了点点污痕,狼狈非常。 就这么打眼一看,的确是很有那种被山大王掳上山当压寨夫人的气势了。 徐明辉还是宁死不从的那一款。 老太君只扫了一眼,就气得眉心狠跳:“南微微!” 一身明艳如火的南微微搓着衣摆,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走了一小步。 南微微看到桑枝夏,愣了下张嘴就说:“你就是徐明辉的大嫂吗?” 桑枝夏微微一笑:“是,我……” “你真的不能让徐明辉娶我吗?” 南微微开门见山直接噎得桑枝夏瞬间沉默:“我喜欢徐明辉,他也没太反抗,我觉得他以后也会喜欢我的。” “我是哪儿不好吗?其实我……” “孽障!” 老太君忍无可忍地斥了一声,抓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朝着南微微的身上砸。 “你还有没有点儿规矩?!” “你当真是被纵得无法无天了!什么混账事儿都敢做,什么混账话都敢说!” 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当街掳人这种事儿是她能干的吗? 当着徐明辉的大嫂,这样的话是能说的吗?! 凡是桑枝夏心中存了愤恨,揪着这个话头出去都不需怎么宣扬,南微微的身上立马就能多个不知羞耻的浪荡之名! 就算是有南家护着,南微微至此也是人们口中的笑话了! 老太君气得呼吸不稳还想再砸。 南微微硬挨了一下也不闪不躲,梗着脖子就咬唇说:“祖母,我就是喜欢他啊!” “我喜欢徐明辉也不是我的错吧?” “孽障你还敢说!” “祖母就是今日把我打死,我也绝不改口!” 南微微的眼眶里泪珠不断打转,说出口的话却硬气得很:“当着谁的面儿我都敢说。” “我就是喜欢徐明辉,我就是想要他娶我。” “祖母将我送到岭安我会想办法跑回来,将我送到更远的地方,我也不会死心,我就是要他!” 南微微是南家唯一的血脉,也是南家诸多长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 在此之前,老太君对南微微更是一句重话都没舍得说过,生怕这心尖子上的肉受了半点委屈。 抽南微微的第一下,老太君大约是想做个样子给桑枝夏看,也算是给南微微一个台阶下。 可南微微这么一顶撞,老太君立马就动了真火。 眼看着挥起的拐杖马上就要再砸到南微微的身上,桑枝夏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出人意料的是,挡在南微微面前的却是徐明辉。 徐明辉被老太君带来的人从地上扶起来,也解开了手上脚踝上的绸带,原本下人是要扶他到边上休息,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挡过来。 老太君盛怒之下半点力气没收,年轻时打马习武的底子一拐杖砸在身上,当即就把徐明辉砸得一个踉跄。 徐明辉的脸色都白了许多。 梗着脖子的南微微错愕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句徐明辉还没出口,就听到徐明辉沙哑着声调说:“老太君,今日是晚辈孟浪,应南小姐之邀冒昧入府做客,并非是南小姐之错,如此重罚,还求您免了吧。” 南微微喃喃地叫了声:“徐明辉……” “住口。” 徐明辉头也不回地低声说了一句,在南微微几乎要把他看穿的注视中,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老太君若是心中有怒,大可罚我孟浪之举,该打该罚,我绝无二话。” 桑枝夏眼珠一转,赶紧上前打圆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说来也是我家的徐明辉入府做客时未能及时跟老太君禀一声,是我们的不周到,老太君还请息怒。” “徐明辉。” 桑枝夏对着徐明辉使了个眼色:“还不赶紧给老太君赔礼?” 徐明辉忍着剧痛站得笔直,对着老太君恭恭敬敬地垂首赔罪:“今日皆为我之过,并不与旁人相关。” “还请您息怒。” 桑枝夏和徐明辉事先并未商量过,但此时不约而同的说法却都把南家人所需的台阶都一一搭建好了,只要南微微配合一些,这事儿差不多就能稀里糊涂地揭过去。 可南微微不愿。 南微微红着眼说:“祖母,徐明辉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把他抢回来的,我……” “住口。” 徐明辉侧眸剜了南微微一眼,没好气地说:“你知不知道这话传出去……” “你会传出去吗?” 南微微嗓门儿比徐明辉大了许多,想也不想地说:“我南微微就是不矜持不自重,我就是上赶着也想要你,丢人的事儿我做了那么多,你在外头说过一句我的不是吗?” “你……” “我怎么了?” 南微微瞪着哑然的徐明辉,死死地咬牙:“我喜欢你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敢做就敢认,不用你帮我担。” “你但凡是走出这道门,把我不知羞耻的行为宣扬出去,我以后就再也不缠着你了。” “真想摆脱我,真不喜欢我嫌我麻烦,那你去啊!” “你说的我都认!我保证不辩解,南家也绝不会找你的半点麻烦!我就没怕过这个!” 第655章 一身清风两相无,怎敢唐突误佳人 徐明辉再一次被自己从未有过的灼热扑了个满眼,看着南微微莽撞但不失勇敢的脸,霎时无言。 老太君已经气得彻底说不出话了。 桑枝夏眼看情形微妙,唯恐老太君今日真的晕在这里无法收场,索性说:“老太君,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咱们去个僻静地方等等,我一会儿把徐明辉带回去,只说他今日是随我前来拜访老太君的即可,对外保准不会传出半点不该有的闲话,您只管安心便是。” 南微微和徐明辉这情形,三两句只怕是说不清楚。 她们在这里干杵着也没用。 干脆先把老太君心里的顾忌打消,至于别的…… 桑枝夏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挡在南微微面前的徐明辉,心头泛起无声的玩味。 徐明辉的性子她算是了解,外表看似温润待人和气,实际上论起心冷,只怕比徐璈还胜几分。 这样的性子,若真是遇上个不喜欢还反复纠缠的,徐明辉自有无数种办法把麻烦打消。 可他除了在外维护南微微的声誉,顺带把所谓的谣传之责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外,什么也没做。 今日明明是自己受了折辱,还帮南微微挡了一拐杖,过责悉数揽于己身…… 要是换作别人,别说是拐杖了,就算是当场要命的长刀,徐明辉只怕也不会有半点动容。 这事儿只怕还有得磨呢。 事到如今,如此情形,老太君也的确是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老太君冷着脸扔下一句最多半刻,还留了自己的心腹在此守着,走远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南微微正仰着头说什么,徐明辉低头看着她面上多有无奈,神色却很平和。 老太君心下有了计较,按桑枝夏说的去了附近的凉亭,等桑枝夏带着徐明辉走出南家大门时,双方都很客气。 徐明阳他们这群撸袖子,准备把徐明辉抢回来的小子,已经被桑枝夏先派人打发了回去,马车就在门口等着。 上了车桑枝夏就皱眉说:“伤得厉害么?要不直接去胡老爷子的医馆?” 徐明辉没再强撑着从容,脱力似的跌靠在车壁上,咳了几声才惨白着脸说:“不用。” “大嫂,今日这事儿就别让家里人知道了,好吗?” 桑枝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要笑不笑地说:“你说的是你替人挨了一拐杖的事儿,还是你被人掳这事儿?” 徐明辉喉头一哑。 桑枝夏没忍住乐了:“被掳的事儿我来的路上已经处理了,现在外头的人顶多就知道你是跟着我来拜访南家老太君的,别的谣言最多三两日就散了。” “但瞒最多也就是糊弄外人,我那边是徐明阳去报的信,家里肯定都知道了。” “至于你替人挨打这事儿……” “大嫂,我……” “我可管不了。” 桑枝夏食指左右一晃懒懒地说:“弟弟呀,别说我这个当大嫂的多嘴嚼舌,我只说一句。” “有花堪折直须折,别等到了追悔莫及的时候再空悬泪。” “你可能是觉得时机不足,想再等等,可有些时候有些事儿,不一定非要等什么合适的时机,不是所有事儿都有个契机的,顺从本心比什么都强。” 跟徐璈一开口就无差别嘲讽不同,徐明辉其实更愿意跟桑枝夏聊天。 桑枝夏跟徐二婶她们都不一样,在她的面前,徐明辉当真没太多想遮掩什么的想法。 徐明辉沉默了好久,才垂下眼说:“大嫂,你当初嫁给我大哥的时候,新婚第一日就被连累得抄家流放,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后悔过吗?” 桑枝夏抱着胳膊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失笑道:“没有。” “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过半点后悔。” “在你大哥忙着这头摁耗子那头打虫子还不忘给我递水时,我就觉得没嫁错人。” 一晃数年已过,桑枝夏也始终觉得自己没嫁错。 徐明辉想起当年的混乱也低低地笑了:“也是,大嫂跟大哥是共患难过来的。” 当初都是一无所有,异地他乡。 共患难的情分,怎么也比别的强。 只是…… 徐明辉难掩自嘲地掀了掀唇角,轻轻地说:“大嫂,有不一样的地方。” “那是生来就被镶在宝冠上的明珠,不曾有过半点蒙尘,一身清风两相无,怎敢唐突误佳人……” 如果徐家并未蒙难,徐明辉还是徐家二房的嫡长少爷,都是同沐在祖辈的光辉之下,那就是家世相当,也很般配。 可徐家沦落至此,后辈子孙兴起的荣耀无半点与徐明辉相关。 徐璈和桑枝夏支起门楣,他可以骄傲地声称自己出自徐家,却不敢认徐家的荣耀与自己有半点相干。 这样的他…… 不配。 桑枝夏无奈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徐明辉没再说话。 等马车到了家门口,徐明辉上车就吃的药丸也起了功效,起码脸色看起来比起之前好了许多。 家里人难得的齐全,全都坐在院子里等着。 看到桑枝夏顺利把徐明辉赎回来了,徐明阳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大口气:“还好还好,还好大嫂把我哥赎回来了,不然的话我……” “你小子别胡说!” 徐二婶拍了徐明阳的脑袋一下,没好气地说:“你哥是跟着你大嫂去做客的,这话要我说几遍你才记得住?” 徐明阳捂着后脑勺郁闷至极,徐二婶却顾不上他,看看徐明辉再看看桑枝夏,眼里带着焦急又不太好出口的好奇。 徐明阳回家就说徐明辉被南微微掳走了,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谁也说不清楚。 就连老爷子都好奇地咳了几声,探究地打量着徐明辉不说话。 徐明辉被众人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求助似的看向桑枝夏:“大嫂,这……” “你先回去歇着,外头的事儿我会处理好。” 桑枝夏忍笑道:“去吧,徐明阳桑延佑你们几个不许去烦人,实在闲着就去后边练箭去。” 蠢蠢欲动的几小只被桑枝夏强行镇住,徐明辉脚底抹油走得飞快,怕被抓回来似的,头都没回。 等徐明辉走了,徐三叔彻底忍不住了:“夏丫头,徐明辉这小子他……” “这我可说不好。” 桑枝夏摸着鼻子含混道:“不过我瞧着南家小姐倒是个真性情的,敢做敢认,连我费劲巴拉递出去的台阶都不要,硬拼着还被南家老太君抽了几下。” 徐三叔哎呦一声暗暗抽气。 徐二婶心急道:“那徐明辉呢?你瞧着徐明辉是什么反应?他……” “他对南家小姐有意吗?真是外头传的那么回事儿?” 桑枝夏不好明说,语气越发含糊:“二婶,这种事儿我哪儿说得准?” “不过徐明辉对南家老太君倒是极为尊重,晚辈的礼数是尽到了的。” 徐二婶若有所思地啧了一声,坐回凳子上开始出神。 老爷子环视一圈,眼底泛出微妙的笑:“今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我恍惚想起年轻时听说过的一个逸闻。” 所有人都朝着老爷子看了过去。 老爷子调侃道:“南家女抢亲,好像不是头一遭。” 桑枝夏猛的瞪大了眼。 老爷子悠悠道:“丫头你今日去见着的南家老太君,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打马街头过,榜下掳探花的人物。” “五十年前的探花郎生得好样貌,时任南家有人在京为官,携家眷入京,遇上探花郎游街,当场榜下捉婿,当年可是闹出了不小的阵仗,而后夫妇归于岭南,和睦一生也成了一则佳话。” 跟老太君直接榜下抓探花相比,南微微只是街头掳徐明辉,好像还相对文雅了许多??? 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 桑枝夏叹为观止地竖起了大拇指:“家学渊源呐……” 这还带遗传的? 正当老爷子为桑枝夏脱口而出的一句家学渊源发笑时,门房一脸为难地小跑过来,拧巴着脸说:“老太爷,南家来人了。” 老爷子失笑道:“来的谁?” “南家小姐。” 门房苦哈哈地说:“南小姐拎了个小包袱,说自己被南家老太君撵出来了,无处可去,想来找咱家的少夫人寻个投奔之地,求个收留。” 众人惊讶的视线再度回转到桑枝夏的身上,桑枝夏意外地飞起眉梢:“找我收留?” 南微微当真没找错人??? 第656章 南姑娘在你这儿住下了? “大嫂,南姑娘就这么在你这儿住下了?” 徐嫣然小心地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小声说:“我听说南姑娘是来找二哥的,可二哥怎么还出去了呢?” 南微微是昨天来投奔桑枝夏的。 当真就只是拎了个小包袱,里头可怜兮兮地装了两件换洗的衣裳,身上连个钱袋子都没有,除了头上的几颗珊瑚珠,一点儿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 她说:“大嫂,我被祖母赶出来了,说不许我再回南家丢人,我实在找不到去处了。” 恰逢天公不作美,阴沉的天幕下还淅淅沥沥地落起了小雨。 南微微大约是自己拎着小包袱从南家一路走过来的,衣裳头发都是湿漉漉的。 这种情况下,桑枝夏狠下心把人拒之门外的可能属实不大。 别说她还欠着南家莫大的人情呢,就算是看在岭南王对南微微的宠爱上,桑枝夏也要把人接进门。 尽管谁都知道南微微被撵出家门的说辞可信度不高,可到底是个小姑娘,还一直都养得娇滴滴的,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流落在外。 南微微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了徐家的大门,虽是性子莽撞些,可规矩齐全得很,进门先是逐一见过了徐家的长辈,而后暂时是跟桑枝夏同住一个院子。 徐璈不在家,糯糯和元宝大多住在许文秀和谢夫人那边。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桑枝夏自己住着,多了个南微微倒也不挤。 而且对外可以说是她邀南微微前来陪自己小住一段时日,就算是被人知道了南微微现在住在徐家,也不影响什么。 只是南微微一进门住下,徐家的几小只立马就炸翻了锅。 这在大街上抢人就算了,怎么还抢到家里来了? 这都近水楼台了,万一徐明辉真的被抢走了怎么办? 徐明阳和桑延佑他们摩拳擦掌想搞事情,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就被徐明辉一气儿全拎走了。 桑枝夏想到徐明辉连南微微的面儿都没见,进门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那几只泼猴儿一起抓走的画面,莫名就觉得滑稽。 明明此刻寄人篱下的是南微微,落荒而逃连头都不敢回的却是徐明辉。 面对徐嫣然难掩好奇的目光,桑枝夏忍笑道:“你二哥大了,家里多个外来的女娇客,他可能是怕进出时唐突了吧。” 所以干脆走得干脆利索,出门前还说了短时内都住在茶山那边的小楼,暂时不回来了。 这躲得也太明显了。 徐嫣然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表情越发戏谑:“大嫂,我二哥是不是在躲着谁呢?” 长这么大,他们可还没见过徐明辉这么狼狈的样子呢。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小姑娘家家的,这话是你能问的么?当心三婶捶你。” 徐嫣然摸着自己的脑门嘿嘿一笑,慢悠悠地说:“这不是难得有我二哥的乐子捡么?我就是好奇来瞧个新鲜,大嫂你可别跟我娘说。” 徐嫣然已经十六了,放在京都中的世家女中,早就到了定亲成婚的年岁。 可早的时候是耽搁了,现在是拿不准。 徐三叔和徐三婶看着自家养大的姑娘亭亭玉立,又学得一手好医术,又是骄傲又是发愁。 这整日整日的泡在医馆里,亲事可怎么办? 要说早些定了,那又是实在舍不得,生怕委屈了自己闺女。 徐嫣然跟同龄的小姑娘不同,一点儿都不急着自己让爹娘发愁的事儿,反而是满肚子的好笑想看徐明辉的热闹。 桑枝夏伸手挡住她的眼睛,好笑道:“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朵花儿来。” “今日不去医馆了?” 徐嫣然抱着自己的小药箱说:“去。” “我这不是出门前想着来跟大嫂道个别嘛。” “你是来找我的么?” 桑枝夏忍住笑点了点徐嫣然的鼻尖,摆手撵人:“要去哪儿就赶紧去,我一会儿还要去农场那边呢,没空陪你玩儿。” 徐嫣然乐呵呵地走了。 桑枝夏转头看到在花丛后露出一双眼睛的南微微,不由得好笑:“这是怎么了?” “微微可是想说什么?” 南微微老大不好意思,搓了搓衣摆说:“夏夏姐,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知道桑枝夏很忙,而且忙的都是正经事儿。 早前还没见过桑枝夏的时候,南微微就从南家长辈的口中听到过很多次桑枝夏的名字。 可是从昨天到现在,徐明辉都老早跑没影儿了,桑枝夏一直在家里陪着她。 南微微虽是对着徐明辉直白莽撞,但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当即就说:“夏夏姐,你要是忙的话,可以不用管我的,你去忙自己的就好。” “我自己待着没事儿的。” 桑枝夏的确是要出门,顿了下无奈道:“我出去了,这院子里就你自己了。” “你想去我婆婆她们那边玩儿会儿吗?” 许文秀和谢夫人她们倒是一直在家,只是在长辈面前的话…… 果不其然,南微微想也不想就红着脸摇头:“算了算了,那边我就更不能去打搅了。” 徐家的长辈都很和善,就连她之前一直以为不喜欢自己的徐二婶都爽朗温柔。 南微微昨天来的时候可怜兮兮的,拎着的小包袱也被雨打湿了。 刚进屋不到半个时辰,徐二婶就送来了换的衣裳和鞋袜,许文秀和徐三婶她们也分别送来了吃的用的,样样周到。 越是这样,南微微就越发觉得局促。 她原本是想抢徐明辉的来着,徐家人这么待自己,她还怎么好意思下手? 桑枝夏被她脸上明摆着的纠结逗得好笑,眨了眨眼说:“自己待着也无趣,要不……跟我出去转转?” “我?” 南微微茫然又期待地指了指自己,很不确定地说:“夏夏姐,我也可以去吗?” “可以啊。” 桑枝夏想到徐二婶昨晚拉着自己说的话,笑眯眯地说:“你不嫌累的话,就可以去。” “想去么?” 南微微今年也才十六岁,跟徐嫣然比只大了三个月。 桑枝夏把她当成徐嫣然带着,南微微自己受用都很,喜出望外的就去换衣裳,准备和桑枝夏一起出门。 桑枝夏吩咐点翠出去备马,自己则是去了许文秀的院子里说一声。 恰巧徐二婶也在,一听桑枝夏要带着南微微一起去农场,立马欢喜得哎呦一声。 “夏夏,你可真是婶儿的好闺女啊。” 昨天才说想让桑枝夏想想办法,撮合一下徐明辉那个榆木脑袋,桑枝夏今儿就要行动了! 许文秀没好气道:“夏夏的亲娘在这儿坐着呢,再不济还有我在呢,好闺女那也不是你的。” 徐二婶被揶揄了也不恼,只欢喜道:“哎呀,分什么你的我的,等我家徐明辉娶了媳妇儿,我就有闺女了,这不是还没有呢嘛?稀罕稀罕你儿媳妇怎么了?” 徐二婶一番话惹得想问日和谢夫人都笑出了声儿。 她自己则是搓着手越想越开心:“徐明辉那小子不识宝,我这个当娘的看中了可差不了。” “南家那丫头我见了第一眼就喜欢得紧,一看就是个性子爽利不作怪的,我还就喜欢这样儿的!” 要是来个矫情造作心思厚的,进了门只怕后续的事儿也少不了。 南微微不一样啊。 这姑娘心思直白说话行事爽朗大气,更难得的是相貌周正家风也极好。 年纪小莽撞些怎么了? 徐二婶自打经历过拳打狗丈夫的事儿后,还真就喜欢这种大大方方不委屈自己的。 许文秀听了也笑着说:“那姑娘是不错,只盼着咱家明辉是个有福的。” “那必然是。” 徐二婶想也不想就说:“明辉心思厚,平日里跟谁也多说不了几句,什么事儿都往心窝子里塞。” “他就该娶这么个大气利落的,否则他这辈子,进了自己的屋门也不会跟谁交心,一刻都舒坦不了。” 知子莫若母,徐二婶对徐明辉的性子那是看得透透的,巴不得有个热情爽朗些的儿媳妇来把这块坚冰捂热些。 而且…… 徐二婶话锋一转,笑道:“那小子以为自己藏得好,实际上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依我看呐,南家丫头来咱家投奔夏夏,十有八九是南家老太君的主意,我这儿媳妇八成是稳了。” “到时吃喜酒的时候,你们可都别抠门,红封都往大了封,免得被我数落好些年的小气。” 这话说得无赖又令人发笑,许文秀瞪了徐二婶一眼,谢夫人早就笑得直不起腰。 桑枝夏凑了几句趣,又转进去看了看正在午睡的糯糯和元宝,挨个摸了摸小脸蛋才走了出去。 昨日下了雨,今日的天气倒是晴好。 桑枝夏也没带马车,带着南微微一路骑马顺着大道往农场的方向走。 途经茶山时,南微微抓着缰绳轻轻地问了一句:“夏夏姐,徐明辉就是躲在茶山的对吗?” 第657章 我现在就可以让你们一起哭,要试试么? 桑枝夏语塞一瞬不知怎么接话。 南微微自顾自地叹了口气:“罢了,躲就躲着吧。” “我都答应祖母了,三个月内不去烦他。” 桑枝夏愣了下,失笑道:“答应老太君的?” 南微微啊了一声自觉失言说漏嘴了,懊恼地摸了摸鼻子也懒得再瞒,开门见山地说:“祖母说,我不能逼得太紧,不然徐明辉只会躲得更厉害,让我给他点儿时间。” 虽说民间有句俚语,说的是女追男隔层纱。 但情投意合的事儿,总要双方都觉得好才行。 南微微热烈莽撞像个小太阳,对徐明辉来说,可能是需要点儿时间。 桑枝夏装作没看出南微微的失落,只是说:“那让你来找我,也是老太君的意思?” “嗯嗯嗯。” 南微微耷拉着脑袋说:“祖母说夏夏姐心善,不会忍心看我流落在外,我去投奔你,也名正言顺,不会太让徐明辉为难。” 她明明只是想距徐明辉近一点。 可她一来,徐明辉就忙不迭地躲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南微微没忍住说:“夏夏姐,你觉得徐明辉喜欢我吗?”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看了南微微一眼,无奈道:“微微呐,这种事儿旁人说的可不准,你多问问自己不就好了?” 南微微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桑枝夏闻着雨后清新许多的空气,玩味道:“再说了,你是跟我出来解闷的,总惦记徐明辉做什么?” “之前见过麦田吗?” 南微微被转移了注意力,很慎重地说:“在庄子上见过绿油油的东西,但分不清是什么。” “那咱们今天就去看看,顺带在农场住几日?” 南微微既然是跟着桑枝夏出来了,那就打定了主意,什么都听桑枝夏的。 而出人意料的是,南微微虽然被南家娇宠着长大,本身却跟矫情娇气没沾半点边儿。 在农场口遇到在搬东西的车队,她还顺手帮人扶了箱子,百来斤的米袋子,这姑娘咣当一下就拎着甩到了车板上。 桑枝夏吓了一跳:“这都是重物,你……” “这不重啊。” 南微微拍拍手说:“我在家练武时用的大刀都比这沉呢。” 桑枝夏愕然一瞬,惊然想起这姑娘是个武艺娴熟的,摇摇头笑出了声儿:“不重也不能让你在这儿搬米袋。” “走吧,进去看看别的。” 农场前后扩了几次,不管是家畜圈养的面积,还是耕地的面积都比之前大了许多。 南微微来得凑巧,不光是有嫩黄的小鸡崽儿扎堆乱跑的热闹可看,还看到了十几只白绒绒的小兔子在咧嘴啃草。 这样的情形农家户是见惯不怪,对南微微而言却新奇至极。 眼看她捧着只巴掌大的小兔子挪不开眼,桑枝夏温和道:“你在这边玩儿,我让点翠跟着,有什么事儿就去那边的试验田叫我?” 南微微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好,还急急地去找了嫩的叶子来喂兔子。 桑枝夏带着画扇朝着划分出来的试验田走过去,也不用别人帮忙,自己熟练地挽起裤脚,撸起袖子就踩着泥水下了地。 南微微喂到兔子歪头不肯吃了,转头看了看,茫然道:“夏夏姐去忙什么了?” 点翠笑着说:“东家到农场里,多是在试验田那边待着,您想去看看么?” “去。” 南微微把兔子放下站起来就说:“我祖母说了,让我好好跟着夏夏姐,她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正赶暖棚里的苗子在抽穗时节,桑枝夏忙得专注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南微微看着带着一群人,背对自己双脚踩在泥水里的桑枝夏,突然有些失神。 点翠误以为她是觉得暖棚里稀泥烂水的脏,低声说:“南小姐,要不……” “夏夏姐分给岭南百姓的那些种子,都是这么来的吗?” 南微微小声说:“都是夏夏姐带着这些人这么种出来的?” “是。” 点翠压下心头的感慨,低声说:“别的地方旁人都能搭把手,唯独就试验田这块的苗子,每一日都离不得东家的眼,处处都是东家亲力亲为的。” 饶是桑枝夏说解详细,可旁人知其然难知其所以然,只能跟着打下手帮着分担一二,大梁还是桑枝夏自己挑着。 明明在外头是日进斗金人人都称豪富的桑东家,坐拥偌大的家产,每每到了农场,还是自己挽袖子下地。 桑枝夏自己对此不厌其烦,甚至还很乐在其中。 可跟着她的人见了,难免还是会觉得心疼。 南微微无声地啊了一声,低下头想了片刻,毫无征兆的就开始挽自己的袖子。 “我也去帮忙。” 点翠惊了一下:“南小姐,您……” “嘿呀,我不会给夏夏姐添乱的。” 南微微打断点翠的阻拦,自顾自地说:“祖母和我娘她们都说,夏夏姐做的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儿,我其实不太懂这个。” 不懂也没关系,来了就帮个忙嘛。 南微微想得很开地说:“反正徐明辉也不搭理我,来都来了,我去搭把手。” 点翠一下没拦住,眼睁睁地看着南微微小心翼翼地避开田里的秧子,朝着桑枝夏的背影追过去。 桑枝夏看到来人,惊得抽了口气:“微微,你……” “我来帮忙。” 南微微豪气地把袖子拔高,眼底隐隐发亮:“夏夏姐你教我,我学会了就帮着你弄。” “我就跟着你干!” 南微微当真是说到做到,说帮忙就绝不干看着。 桑枝夏一开始以为她就是心血来潮。 直到这姑娘跟着自己在农场里忙了十来日。 饭量从一顿半碗粥一个馒头,增长到一顿两个馒头,还要加两碟子点心才能吃饱,就这样了还乐呵呵的不说走,桑枝夏当真是意外了。 桑枝夏笑意深深地说:“微微呐,你跟着我在这儿遭罪,徐明辉可看不见,他也不知道呢。” 南微微咬了口点心含混道:“我做这个又不是想让他知道,我就是自己想做,而且我也不觉得是在吃苦,挺有意思的,一天忙得可乐呵了。” “再说了,我泥哒哒的丑得很,他不知道才好呢,不然看到我这个邋遢模样,更该说不喜欢我了。” 南微微说完兴致勃勃地看向桑枝夏手边的茶壶:“夏夏姐,我今天没多喝凉的,你的甜茶再分我一碗好不好?” 桑枝夏和南微微坐在地埂边上搭起的木板小桌上,说笑着分一壶甜茶。 不远处,徐明辉静静地看着泥猴儿似的南微微,眸子无声缩紧,呼吸缓缓变轻。 跟着前来保护徐明辉的徐明阳悻悻缩回脑袋,暗带谴责地看了徐明辉一眼。 徐明阳突然就觉得,他娘的话很对。 他哥有点过分的不通情! 过分! 徐明辉察觉到来自四周怨念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头疼:“怎么了?” 徐明煦小声说:“我觉得,二哥你有点不识趣了。” 陈允默默举手表示赞同。 桑延佑嘴上没说话,眼里堆满了无声的控诉。 徐明辉:“……” 徐明阳抱着胳膊冷笑:“你就不识抬举就清高吧,等人家姑娘不乐意搭理你了,你别悄悄躲在被子里哭。” 徐明辉深深吸气,露出个和善的笑手指骨节嘎嘣脆响:“我现在就可以让你们一起哭,要试试么?” 第658章 如果不能得偿所愿,那就愿她顺遂平安 徐明辉和带着一群充满愤怒的泼猴儿来得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也没惊动任何人。 桑枝夏和南微微对此毫不知情,等几日后桑枝夏终于把暖棚里的苗子捋出个大概,说可以暂时回城的时候,滚了一身泥的南微微还有些恋恋的。 “夏夏姐,咱们今天就要走了吗?” 南微微指着自己跟着忙了好久的暖棚说:“这些苗子这样就能长大成粮食了吗?” “能。” 桑枝夏解释说:“土地不会辜负汗水和努力,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 “你去换身衣裳,咱们半个时辰后出发。” 南微微跟桑枝夏待的时间长了,就显得越发孩子气,对桑枝夏的话那叫一个百依百顺,比在家里听谁的话都好使。 眼看着南微微追着路边的小兔子走远,桑枝夏对着农场的管事说:“我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东家放心,全都备齐了。” 管事笑呵呵地说:“照您的吩咐,除了往家里送的,剩下准备的全是农场里现出的土物。” “头一窝的鸡蛋,还没抱窝的嫩乌骨鸡,还有一些咱们自己做的一些风干肉和野物,成色绝佳的花蜜,还有两箱上好的皮子,全都已经装点好了。” 南微微嘴上说自己是来寄人篱下的,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儿,她不说别人也清楚。 堂堂南家的宝贝疙瘩,不顾泥泞跟着桑枝夏来农场里忙了这么些时日,回去的时候总不好空着手。 只是这礼也不能太重了。 农场中自产的各色土物就很合适。 桑枝夏想了想补充道:“我记得棚子那边的瓜果正是鲜嫩的时候,赶紧带着人去摘一些装好,我一起带回去。” 半个时辰后,因着今日的日头太大,桑枝夏带着南微微坐上放了冰鉴的马车。 南微微对身后多出来的三辆马车也不在意,只兴致勃勃地说:“夏夏姐,你等我这次回去,我就多带些人来帮你的忙。” “我跟你说我有一队护卫,全都是演武场上的好手,他们力气大,干活儿肯定也不差!” 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都来干活儿好了。 桑枝夏被逗得好笑:“你这次回去,只怕是要在家里住几日才行。” 南微微不太乐意:“我不想在家。” “在家待着没意思,还是农场里好玩儿。” 跟着桑枝夏也有意思啊,听的看的都是之前不知道的,每天忙得都顾不上想徐明辉为什么不答应娶她。 桑枝夏想到昨日收到的消息,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农场就在这儿摆着,你什么时候想来玩儿都行,急什么?” “先回去吧,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家,老太君她们该担心了。” 桑枝夏软声逗着南微微解闷。 与此同时的南家,老太君看着先一步来报信的宋六,失笑道:“你们东家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宋六恭恭敬敬地说:“回老太君的话,路上平顺的话,最多再有一个时辰便可入城了。” “瞧瞧人家这样仔细的规矩。” 老太君对着身边的南夫人说:“明明比咱家微微大不了几岁,但规矩礼数样样齐全啊,就没有不周到的地方。” 人还没到,先把拜帖送到,言明了时辰并且表达了征询的意思,并不让人为难半点。 这样的齐备人儿,偏偏是徐家的。 也万幸是徐家的。 南夫人无奈道:“到底是靠着一己之力操持起那么大家业的人,心思缜密果然是不同常人。” 也难怪老太君只是见了一次,再提起时都是赞不绝口。 老太君笑着摇摇头,对着宋六说:“你们东家的意思我知道了,回去吧。” “等她带着我家的那个混账东西到了,我自当另有谢意。” 宋六走了,原本都忍着没插嘴的南家几位夫人按捺不住了。 南二夫人说:“老太君,微微这事儿,您是怎么想的?” 桑枝夏和南微微在农场里并不知道,三日前徐明辉独自来了一趟南家,登门后拜访南家长辈。 徐明辉就站在今日宋六站的这个地方,说的都是南微微估计做梦都没想到的话。 徐明辉并未遮掩自己对南微微的心意,也一字不提南微微对自己的痴缠。 他只说自己的现状。 徐家复起在望,但眼下的安然和富足与他并无半点功劳,徐明辉不敢腆着脸说自己出了多大的力。 面对自己现在的籍籍无名,徐明辉自谦下也不自卑,坦然面对南家长辈的审视,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徐明辉本来是想等自己有了半点功衔再来登门提亲。 但不管怎么想,南微微似乎都是在因他受委屈。 尽管有桑枝夏的再三遮掩,但外界还是有人在说南微微的闲话。 这样的话,徐明辉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可以被人鄙夷为以白身攀附南家的小人,也不在意自己是否是外人口中的君子。 若有寸许污名,那都当是他现下才干不足,未能给南微微应有的体面和尊重,而非是因为南微微对他的心意。 按理说儿女婚事,本不该是由徐明辉来开口,否则就是对女方的不尊重。 可徐明辉有自己的顾虑。 他猜得到南家长辈在担心什么,之前的诸多克制,也多是因此而来。 在得到南家长辈许可之前,他不想再介入双方的亲长把事态闹大。 他要娶南微微,就不能让南微微再受半点委屈。 也不能让南家长辈心存半点顾虑。 徐明辉开门见山坦诚了自己的来意,并且当着南家众人的面许诺:“如果诸位长辈愿舍怜爱,许了这门亲事,那晚辈归家后当尊请家中亲长,择选吉日前来提亲。” “倘若诸位长辈不许,那晚辈会尽快离开岭南之地。” “往后余生,以命相保,绝不再出现在南小姐的面前,再不乱她半点柔心。” 如果不能得偿所愿,那就愿她一生顺遂平安。 徐明辉走后,南家人凑头商议了好久,直到现在南微微的生母南夫人都还拿不定主意。 南夫人怅然道:“徐家百年家风清正,且家中从长辈往下都无纳妾的人,长辈慈爱子孙和睦争气,这样的人家本该是极好的。” “只是……” 南夫人忍不住愁道:“徐明辉并非池中物,早晚有乘风而起的那一日,这样的人不管是心性还是决断,都绝非咱家微微能比得过的。” “今日徐明辉敢说一辈子待她好,可来日呢?人心易变,这样的事儿咱们又不是不曾见过。” 更让人发愁的是,南家压不住徐明辉。 也压不住逐渐起势的徐家。 有徐璈在前论摞算的骇人战功,还有桑枝夏在后铺撒开的漫天善缘,徐家复起时必然之势。 南家的所有荣耀都来自于先辈的骨血,可到了南微微这一辈,南家已经无血可流,空剩偌大的家产,并无有权势能为南微微撑腰做主的人。 倘若来日徐明辉真的狠心当了负心汉,南微微她…… 老太君笑而不语,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看向南家三夫人:“老三家的,你觉得呢?” 三夫人捂嘴笑了笑,慢慢地说:“我倒是觉得,徐明辉跟微微很是般配。” “嫂子,你别只觉得徐明辉拿捏不住不好把控就是个麻烦,你转念也要想想,这样迟早有出头之日的人,来日会以怎样的强势护住微微。” “微微单纯,少不得会有磕磕碰碰,可有这样的人物一意护着,还用担心微微会受了委屈?” 徐家人护短,这一点在徐家刚入王城不久,桑枝夏被左诚找麻烦一事就看得出来。 南微微入了徐家的大门,那就是被徐家认可的人,往后护着她的可不只是徐明辉一个。 南夫人仍在迟疑,满脸温和的南家二夫人笑笑说:“嫂子,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别的不说,微微的夫婿必当品行贵重,为人自尊,依嫂子看,徐明辉如何?” 南夫人苦笑道:“那自然是处处都好。” 平心而论,就算是放眼整个岭南王城,大把的世家子中能数得出这般人品的也是少见。 南二夫人又笑:“那徐家的门风和其家人的为人风气,嫂子又如何看?” “那就更是没话说了。” 南夫人并非是两耳不闻外事的人,说起徐家诸人行事,也免不得感慨一句:“只家风和睦正派这一点,那就是谁家都拍马不及的。” “这不就结了?” 南二夫人笑道:“要是换了别家,咱们还少不得要担心微微受婆母的磋磨,受姑嫂间的为难。” “可你想想徐家的少夫人,再想想那几位要跟微微相处的伯母婶娘,可有哪一位是磋磨人的刻薄性子?” 就算是徐明辉来日行事不端,那也还有徐家的这么多长辈在呢。 何愁无人给南微微做主? 更何况…… 南三夫人眯着眼笑:“而且我听说,徐家少主和少夫人夫妻感情甚笃,徐少主可见不得夫人受半点腌臜气。” “有这样的兄长珠玉在前,何必犯愁后头的弟弟混账?” “这要是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保不齐都等不到咱们去上门讨说法,如今已经是骠骑大将军的徐少主,就要拎着银枪上家法了。” “徐少夫人的品行也极好,更是把咱家的微微当成妹妹待,往后微微受不了半点委屈,只管放心就是。” 南夫人本就意动七分,这下听完更是撑不住笑了起来。 “那这么说,这事儿能答应?” 老太君含着笑啧了一声:“答应也不是这么答应的。” “徐明辉那小子就自己来的,这算哪门子提亲?等此番徐家大嫂回去了,让他家的人选好了日子再来。” “否则……” “不应。” 第659章 他也如愿求得了桑枝夏 桑枝夏把南微微送到南家时,意外的是南家的几位长辈居然都在。 南微微揪着自己的衣摆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桑枝夏压下心头意外,上前逐一行礼问好。 看到桑枝夏从农场带回来的那些土物,老太君慈爱道:“也是难为你心思巧,出去忙正事儿都还惦记着我们。”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吃个野趣凑个新鲜罢了,您不觉粗糙就好。” “这我要是还有嫌的,可见我这个老婆子属实是不知趣了。” 老太君说笑完看了南微微一眼:“小混账,还杵着做什么?” “赶紧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南微微不太放心地看了桑枝夏一眼,小声叫:“夏夏姐?” “你放心去。” 老太君没好气道:“我看夏丫头比看着你舒心多了,只会抽你不会难为她。” 南微微撇撇嘴走了。 桑枝夏心头微动,转而就听到老太君慢悠悠地说:“夏丫头啊,我家这小混账跟王城中的贵女都不投缘,倒是跟你很是相处得来。” “来日她若是长久叫你一声姐姐,你可不能在她和徐嫣然和徐锦惜之间厚此薄彼啊。” 跟徐嫣然和徐锦惜相比的话…… 桑枝夏眼中笑意渐浓,起身道:“能得老太君托福,那自当是晚辈的荣幸。” “有您这句话在,我回去定然会跟家中长辈都解释清楚,保准不让您失望。” 老太君满意地颔首笑了,整整衣襟笑笑说:“微微那丫头我就留家里了,你且回去吧。” 桑枝夏到家时,徐二婶正在揪徐明辉的耳朵,徐明阳还在边上拱火。 “娘,我哥就是欠揍。” 徐明阳抱着自己的长枪忿忿地说:“他天天去农场悄悄看人家干活儿,但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回来了也……” “徐明阳你书背完了吗?我……” “你还好意思说他!” 徐二婶恼火道:“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南家是你该自己一个人去拜访的吗?!” “那是你未来岳家!去也该是我去!你小子自己去了都说的什么浑话?什么叫人家不答应你就离开岭南?你娘和家都在这儿呢,你离了这儿要去哪儿啊?!” 徐二婶把徐明辉的耳朵扯得老长,气急道:“再说人家还没明着拒绝呢,你小子着什么急?!” “那么好的姑娘,你怎么就不知道惜福?你想想你大哥当时求娶你大嫂时的样儿,你再看看你自己!” “老娘要被你气死!” 徐明辉老大个人了,当着几小只被扯得分外没面子,可徐二婶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就连徐三婶都在边上幽幽的:“莽撞。” “这好亲事哪儿是一次两次就能说成的?人家要真是拒了,大不了咱们就腆着脸再去第二次第三次,总有一次是能成的吧?” “就是。” 许文秀郁结道:“你把话说绝了,咱们这些当婶娘的脸皮再厚,还能去南家赖着不走不成?” 徐二婶一听更是来气,撸袖子转圈就开始找棍子。 徐明辉看到来了不知多久,抱着胳膊靠在门边闷笑的桑枝夏,如获大赦赶紧捂着耳朵跑了过去:“大嫂!” “唉唉唉!” 桑枝夏看热闹的乐:“别找我,我救不了你。” “夏夏你让开,我今天要把他那张惹祸的臭嘴打烂!” 徐明辉实在是不敢从桑枝夏的身后出来,只可惜那么老大一个人,躲也躲不住。 老爷子捡了半天乐子,被徐明辉这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气笑了:“混账东西。” “你大嫂才多大点儿,她身后能藏得住你?你以为自己是徐明煦还是徐锦惜?” “祖父,我也藏不住了。” 徐明煦捂着嘴小声说:“我娘上个月收拾我,一下就把我从大嫂身后揪出来了,一点儿磕巴都没打上手就揍。” 越发顽皮的徐锦惜深有所感用力点头。 老爷子这下更可乐了。 桑枝夏笑得肚子疼,赶着在徐明辉被亲娘打死之前清了清嗓子说:“二婶,我这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呢,你先上火做什么?” 桑枝夏对着徐明辉使了个眼色。 徐明辉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徐二婶气急要追没顾得上,愣了下看着桑枝夏错愕地说:“夏夏?” “你是说?” 桑枝夏忍笑道:“二婶,大喜呀。” “咱家徐明辉不用离家去浪迹他乡了,二婶瞧瞧这提亲的事儿该怎么办,差些什么东西我们好抓紧时间给凑上?” “哎呦!” 徐二婶大喜过望地扔了棍子,欢喜得不行地说:“成了?真成了?” 桑枝夏点头:“成了。” “这敢情好。” 徐二婶欢天喜地的,跟许文秀她们嘀咕起了提亲该准备的东西,说到保媒的人选时,老爷子慢悠悠地说:“此事交由我即可,你们备别的。” 桑枝夏功成身退,坐在老爷子的身边蹭了一杯茶。 老爷子见她只是闷头乐,笑了笑说:“丫头,知道璈儿当年娶你时,带人去提亲的人是谁么?” 桑枝夏还真不知道这个。 桑枝夏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满脸是笑的谢夫人:“娘?” 谢夫人难掩感慨地说:“是你祖父带着你两位婶娘亲自去的。” 只是当时她们身在内宅中被桑夫人封了消息,也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境况。 只以为徐家给了如此体面,来提的人是桑家的嫡女,一直没往自己的身上想。 桑枝夏端着茶杯哑然一瞬。 老爷子满是慈和地闭上眼笑了:“那是璈儿去我面前求来的。” “他自己看中的夫人出身不高,恐被人说嘴轻视,受一番鞭刑若不死,求我亲去登门提亲,给徐少夫人一番体面。” 徐璈没被打死。 他也如愿求得了桑枝夏。 时隔多年,桑枝夏从老爷子口中头次补足了自己不知道的细节,心尖子上的软肉似乎被羽毛轻轻地拨了一下。 酥痒中透出的是迟钝了许久的疼。 桑枝夏掩饰似的低头喝了一口茶,近乎无声地说:“徐璈啊……” 又是将近月余没有半点消息,也不知道当年挨了一顿鞭子的徐璈,现在怎么样了…… 第660章 我没留是因为不想吗? 远距岭南王城千里地的滁州城外八十里,昨晚无声无息的鹅毛大雪刚有了止住的势头。 大片的空地上堆起了足以淹没脚踝的积雪,随着人的走动发出吱吱的响声。 徐璈掀起营帐的门帘还没进去,看到裹着毯子坐在炭盆边的江遇白,以及跟江遇白同款造型捂得严严实实,还时不时抽一下面皮的薛先生,嘴角无声一抽。 “小王爷。” “薛先生。” 江遇白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的:“啊?” “哎呦你赶紧进来把门帘放下,外头的冷风灌进来了很冷的你不知道啊?” 江遇白双手扯紧了身上的毯子满脸的愤怒。 徐璈缓缓呼出一口气,把门帘放下走进去开门见山地说:“滁州短时内不好拿下,这里紧邻着战场一线,随时都有可能会打起来,小王爷在这里盘桓的时日久了恐不妥当。” 换句话说,江遇白该走了。 这人早就不该在这里耗着了。 江遇白被撵了也不在意,把脖子往毯子里再缩了一截,闷着嗓子说:“我倒也没想在你这儿赖着,可你瞧瞧外头这雪这天儿,我往哪儿去啊?” “我还受凉风寒了,就我这身娇肉贵还体弱多病的样儿,我能走得出去三里地么?” 江遇白小时候也曾直面过的京都的凛冽寒风,也曾在雪地里撒欢打滚顺带打架。 但辉煌都是从前的了。 自打到了岭南以后,享受够了岭南的四季如春气候适宜,江遇白就再也没穿过厚实的衣裳。 大氅狐裘之类的都是摆设,哪怕是在隆冬时节,也能穿着轻薄的春衫打马看花,那叫一个潇洒自在。 可这里不是岭南。 随着大军的战线一路往的京都的方向推进,早已被忘却多年的寒冬二字陡然来袭。 在冻人的寒风中,江遇白头一个中了招儿,被冻得风寒多日始终不见变好。 就连薛先生这个自诩身体强健的,也跟着抽抽搭搭地哧溜起了鼻涕,两个人整日就是在徐璈的营帐里,毯子一裹守着炭盆就不挪窝。 江遇白幽怨地盯着徐璈不说话。 薛先生苍白着脸,看看依旧穿得单薄,但龙行虎步不受半点影响的徐璈,忍不住艳羡道:“果然还是年轻好啊。” 瞧瞧骠骑将军这气势,不知道的以为他们还在温暖如春的岭南呢。 同样年轻的江遇白幽幽地说:“他在西北那种冻死人的地方待过,肯定比别的年轻人抗寒啊。” “这要是换作我,我也……” 说着外头似乎又卷起了呼啸的冷风,江遇白打了个哆嗦话锋陡转:“那我估计也不行。” “扛不住扛不住,这也太冷了啊……” 徐璈看着鹌鹑似的又往毯子里缩了一截的江遇白和薛先生,头疼道:“之前拿到的夹袄,小王爷和薛先生没穿上?” “穿了。” 江遇白努嘴把自己的胳膊从毯子里拔出来,难掩得意地说:“我穿了俩。” 薛先生默默点头,表示自己也是如此。 徐璈默然一瞬:“穿上还冷?” “冷哇。” 江遇白表情夸张:“你是不知道,我差点以为自己会被冻死!” “话说回来嫂夫人给准备的这些东西是好啊,比我从别处弄来的都暖和,而且也没那么笨拙,那种软乎乎的暖衫是怎么做的啊?嫂夫人还有多的吗?” 徐璈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遇白:“没了。” “那是用羊绒和棉花分股织成的暖绒布,耗时耗力还贵得很,小王爷还想要多少?” 就连他们现在裹着的毯子都是桑枝夏给他准备的! 桑枝夏往军中送东西从来都没跟徐璈提起过。 但自家独有的东西,徐璈一眼就看得出来。 更何况还有江遇白这个大嘴巴在,徐璈想不知道细节都难。 江遇白半点没有瞒徐璈的意思,每收到一批从岭南送来的东西,都会把单子送到徐璈的桌案上,送到的东西也都全转交到了徐璈的手里,让徐璈自行处理。 江遇白承情,且承得光明正大。 只是多多少少有些不要脸。 “没有就算了,我在你这儿待着也挺暖和的。” 江遇白很知足地喟叹出声,眯着眼说:“和尚和书生那边的帐子我都进过,哪怕是多几个火盆也没有你这儿舒坦。” “我听说你这顶帐子是嫂夫人特意给你制的,能帮我请嫂夫人也给我制一顶吗?” “不能。” 徐璈拒绝得不假思索,残忍的语气惹得江遇白失望叹气:“罢了,那我就只能委屈委屈自己,再跟你住一段时间了。” 薛先生也很不想走,无奈面皮没有江遇白的厚实,老脸实在挂不住,索性就专心埋头当鹌鹑。 虽说都是被迫在荒郊野外扎营露宿,但徐璈这儿的确是比别人那儿舒服。 且不说那质地轻柔还分外暖和的夹袄棉衣,就连吃的也都比别处的好处一大截。 磨成姜粉还掺了红糖的姜糖粉,只需要掺点儿热水搅和搅和,喝进肚子里就全身都暖和。 甜滋滋还掺了不少红枣核桃碎芝麻的炒面,冲一碗进肚子大半天都不觉着饿。 还有茶,肉干,磨牙打发时间的果子干,甚至还有咬一口就扑哧往外冒油的咸蛋! 寒冬腊月里,别人都在抻着脖子噎干巴巴的干粮饼子,有一碗热粥就算是好运气了。 徐璈这里倒好,喝粥还能配个咸蛋! 底下的士兵虽说不是一人一个,可一人半个总都是吃到嘴了的,隔三岔五还能吃点儿肉干。 这要不是桑枝夏各种灵巧的点子层出不穷,在外征战的兵过年都不敢想吃这么好。 徐璈爱兵也惜兵,凡是收到一批好的,不拘是什么,自己最多留一点点,剩下的全都按人头逐一分发下去。 现在岭南大军中谁人不知,骠骑将军有个得力又大方的夫人,出手阔绰,还很舍得下本钱往军营里送东西。 而且骠骑将军的夫人不光是送将军一人的份儿,连底下的将士人人都有。 徐璈一人吃饱,全军跟着沾光,人人都念着将军夫人的好,别人见了也悄默跟着哧溜口水。 同样都是外出征战的,徐璈怎么就那么好的福气? 以至于现在军中跟徐璈说得上话的人,哪怕是跟徐璈隔了老远,也都整日眼巴巴地望着。 一旦有消息徐璈的夫人又送什么东西来了,这些在外都威风八面的悍将都不稀得要那张老脸了,腆着脸就派人来打秋风,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反正就是见者有份儿,徐璈不想分,他们也要厚着脸皮强行分一点,绝不空手! 江遇白和薛先生本来是得知滁州现状后,打算趁着时间宽裕来看看情况。 结果到了徐璈这里,两人就不想走了。 徐璈等了半晌没等到下一句,飞快地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地说:“小王爷,这里是战场一线。” 徐璈所率的大军自出岭南后,势如破竹连下数城,手中的兵力也翻了数倍。 滁州是遇上的第一块硬骨头。 这十来日大军逼近滁州城外,可滁州的城防守卫并未因此乱上半点,甚至没太受别处接连战败失地的影响,士气也非同一般。 由此可见,镇守滁州的不是个纸上谈兵的酒囊饭袋,这里早晚会有一场恶战。 如此情形,江遇白在这里耗着做什么? 江遇白理亏也表现得很理直气壮:“我来督战。” 徐璈要笑不笑:“督战?” “对!” 江遇白掷地有声地说:“滁州一战势必难打,骠骑将军领兵冲锋在前,我必当为骠骑将军的看好后方营地,绝对不给敌方半点可乘之机!” 徐璈缓缓吸气:“小王爷,君子不立危墙。” “小王爷身份贵重,于岭南意义非比寻常,既知滁州一战难打,就不该再在此处逗留,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不太好……” 江遇白见实在是扯不过去了,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贪图安逸,想在你这儿躲着舒坦几天不行吗?” “你是不知道书生和和尚那边都是什么惨样儿,个个都冻得哧溜着大鼻涕,啃冻得邦邦硬得石头似的杂粮馍馍,我就想在你这儿吃几天软乎的甜的怎么了?” 江遇白猛地一拍毯子,忿忿道:“整个大军中就你这儿有口好的,大家都是兄弟让我蹭几口怎么就不行了?” “徐璈你至于这么抠着护食,就非要急着撵我做什么?” “我能吃你几口好的啊?” 薛先生听到这话脖子低得更低了,专心地盯着火盆不吱声。 徐璈忍无可忍:“小王爷吃的可不是几口。” 江遇白:“……” 徐璈磨牙:“我拢共就自己留了丁点儿,小王爷来了几日全给我造没了,我还没吃上呢。” 江遇白:“…………” 江遇白底气不足地说:“不是,嫂夫人送了那么多来,你就没给自己多留点儿?” 徐璈冷笑:“小王爷觉得,我没留是因为不想吗?” 第661章 唯有死战,方可取胜 徐璈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前几日左将军右参领,尤将军白副将都挨个派人来了一趟,哪儿有机会让我留私?” 出了军营个个都人模狗样的,不是这个官儿大就是那个战功多。 实际上呢? 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一个赛一个的脸皮厚。 全都属老王八的滚刀肉,见着点儿吃的穿的张嘴咬住了就不撒口,不拿出点儿实实在在的东西,能打发走? 徐璈实在是上火,咬牙说:“小王爷,这些可都是我夫人给我的,没让军中耗费半点军饷,您觉得合适吗?” 江遇白心说这的确是太不要脸了,一窝不做人的狗东西。 但是…… 江遇白眨眨眼满脸无辜,嚅嗫嘴小声说:“嘿呀,大家都是过命的兄弟,徐大哥你不要这样小气。” 徐璈:“……” 正当江遇白迟疑,要不把当了半天哑巴的薛先生戳起来说几句时,荣昌滚着一身雪跑到营帐外大声禀告:“将军!” “有车队到了!是夫人给将军送的东西!” 薛先生耳廓微动,眼里发亮地看向徐璈:“骠骑将军,要不……咱先去看看?” 徐璈一点儿都不想带人去看。 徐璈甚至觉得,桑枝夏最好只给自己送了个小包袱,装的都只有他一个人的东西最好。 只是那种行事风格,显然不是桑枝夏会有的。 长长的车队碾雪踏泥而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痕迹。 明明是积雪深覆的寒天,不管是拉车的马还是驾车的人,摘下御寒的皮帽子,一张嘴呼出的都是热腾腾的白气,甚至额角还挂着汗。 踮脚围观的卢新等人暗暗吸了吸口水,猜测这回送来的会是什么好东西。 江遇白已经很不见外地往前走了几步,啧啧感慨:“我嫂夫人真的是大手笔,瞧瞧这气派。” 徐璈木着脸没理会江遇白的贫嘴,正想叫人来把车上的东西都卸回去清点。 领队的人抬出个单独的木箱,乐呵呵地说:“将军,这是东家特意吩咐了要亲手交给您的,另外这是东家说了要给您的家书,您请收好。” 徐璈眉眼间的阴霾莫名散了许多,接过薄薄的信封垂下眼说:“你们东家,近日可好?” “东家一切都好。” 领队笑眯眯地说:“东家还说了,家中也一切都好,小姐和少爷都能跟着学舌背几句书了,还长高长壮了许多,让将军只管安心便是,诸事无忧。” 提及家中妻儿,徐璈眼尾长久不散的霜色显然是化了许多。 江遇白抱着胳膊瞧着,小声对薛先生说:“咱们能待到进滁州城了,他这下肯定不会撵我们了。” 薛先生在短暂的无言后,羞着老脸说:“小王爷,骠骑将军说的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 虽说后方的安全是可以得到保障的,江遇白在这里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但他们就这么在这里蹭吃蹭喝,也不是徐璈手底下的兵,好像是不太合适? 就…… 属实不太要脸。 江遇白老神在在地呵了一声,斜眼道:“和尚那边倒是更安全,你想去么?” 薛先生:“……” 江遇白拢了拢自己的袖子,无比坚定地说:“有肉吃谁去吃糠咽菜?” “先生要是想去跟和尚同甘共苦的话,千万别拉上我。” 江遇白身为小王爷,的确是可以有一些旁人没有的特权。 他要想在军中单开一桌吃肉喝酒也不行,只是那样就很难服众,也容易引口舌是非。 江遇白打定了主意要跟岭南大军一起同吃同住,但他可以选择自己跟谁吃跟谁住。 徐璈这里就很不错,坚决不走! 薛先生踌躇半响,最后还是决定豁出去脸不要了,总之跟着小王爷蹭几口好的。 只属于徐璈的箱子被抬进了徐璈的帐子,剩下的油布揭开,露出的东西再度惹得人群中抽气声响成一片。 徐璈照例只是留出了一点儿,剩下的都让人抬下去分了。 徐璈对着梁壬和卢新说:“之前有一部分人没有棉袄,这批拿下去先分给没有的人。” “姜糖粉拿去每日熬成大锅,一人一碗,不许任何人藏私。” 梁壬红着眼点头:“将军放心,再有了这一批棉袄加上将军之前自己筹集到的,咱们军中的将士都穿得厚实,没有穿得单薄的了。” “那就行。” 徐璈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等把事情安排好再回头时,就发现江遇白和薛先生已经很不客气地给自己找了顶皮毛帽子,干脆利索地扣在了脑袋上。 薛先生打了个寒战心满意足地说:“东家好巧思,有个帽子感觉是暖和多了啊。” 江遇白美滋滋的:“你以为,那可是我嫂夫人。” “骠骑将军,你那个箱子里装的是……” 徐璈:“我的。” 在江遇白无言以对的注视中,徐璈也不用人帮忙,自己双手举鼎似的扛起了半人高的大箱子,瞥了江遇白和薛先生一眼,走得头也不回。 江遇白扶了扶头上的帽子,忙不迭撵了上去:“我就是看看!” “看看都不行了吗?!” “你把箱子打开让我看看!” “徐璈我就看一眼!” 徐璈很想把江遇白打出去,但上下有别,这是他顶头上压着的小王爷,有身份在这儿挡着呢,不能打。 至少当着人不能打。 江遇白仗着脸皮厚和身份的便利,围观了徐璈的开箱过程。 看着那件厚实油亮的墨狐皮大氅,以及箱子里分门别类装好,还贴了纸签的各色瓶瓶罐罐,再度开了一次眼界。 吃的穿的用的,可谓是一应俱全了。 等长足了见识再一次感叹过徐璈嫁得好,江遇白往嘴里扔了一块顺来的肉干,含混道:“滁州守将福坤是个棘手的老狐狸,你打算怎么啃这块硬骨头?” 福坤的确是难缠。 论起在军中的资历,福坤等同于是跟徐璈的亲爹,以及陈年河那一辈是同代人。 只是福坤这人很是恃才傲物,偏偏又出身低了些,入朝多年一直不得青眼,被打发在不太要紧的地方当城防守将,不温不火了多年。 福坤原本驻守的不是滁州,只是前方战事接连失利。 再加上滁州地势要紧,永顺帝不知被人提醒想起了这么个人,把他紧急调了过来。 徐璈淡淡地说:“滁州守军原本不足三万,但现下已有八万之数,小王爷可知为何?” 江遇白还真不知道这个,愣了下说:“跟福坤有关?” “是。” 徐璈把玩着手中装了茶叶的小瓷瓶,顿了顿说:“福坤未接到集结兵马的圣旨,就已经在私下走动调集了,为此还不惜先斩后奏,杀了十来个不听调的人。” “如今滁州城中的八万兵,有一部分是福坤从别处强行征调来的,更多的是就地征兵,凡是年超十三,四十以下,能上战场的男子,全都应收入营。” 换句话说,福坤不惜冒着被永顺帝追责问罪的风险,凭借一己之力,强行镇住了动摇的军心,并且还在极短的时间内拉起了八万大军,在滁州竖起了一杆士气重振的大旗。 薛先生皱眉说:“如此作为,此人心性过于狠辣。” 徐璈点头:“是狠。” 狠到不择手段。 凡是在乎点儿名声的人都做不出强行征兵这种事儿。 强征入营的兵,且不提斗志如何,上了战场又能打出几分胜算,光是这样的举动,就足以让人对着福坤骂一句丧尽天良。 而这样就地征收的兵不曾见过血,本身也心不甘情不愿,是被驱策往前,这样的兵当不了主要的战力。 薛先生眉心拧得死紧,就连江遇白脸上的轻松都散了许多。 徐璈像是没察觉到顿时凝滞的气氛似的,淡淡地说:“福坤没指望着这些强征的兵取胜,这些人只是他扔出来阻碍岭南大军前伐的绊脚石,死光了也可以从别的地方再抓一批,死活都无所谓。” 徐璈唇边泄出一抹冰冷的讥诮,冷声说:“这样不择手段的守将,劝降是行不通的。” “唯有死战,方可取胜。” 第662章 不愧是徐璈啊…… 滁州这一仗明摆着的不好打。 福坤自知手中的兵马比不得徐璈所带的叛军精悍,不敢在心里存半点轻视。 徐璈不想造成过多杀戮投鼠忌器。 再加上大雪不断天气实在恶劣,不管是滁州城内的守军还是距滁州城不远的岭南大军,都默契地选择了按兵不动。 而这边的动向传入京都,总算是让心情持续阴沉了许久的永顺帝露出了得意的笑。 持续战败连连,接连失地被叛军朝着京都方向逼近,再加上秋正等人之前的惨败,岭南叛军以及徐璈二字已经成为了永顺帝心头不可熄灭的怒火。 永顺帝搂着怀中娇俏的美人冷笑道:“只要福坤能把徐璈斩杀于马下,狠狠挫一番叛军的锐气,那他之前无旨擅动兵马的事儿,朕就可以暂时先不计较。” 听到这话的人垂首赞了一句皇上英明,低声说:“可是陛下,福将军大批强抓青壮入伍一事已经传开了,现在外头的人都在说……” “抓了又怎么?” 永顺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正值用人之际,这些低贱的庶民就当毫无怨言地为朕的江山抛头颅洒热血。” “能有为朕效忠丧命的机会,这本是低贱之民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好福气,谁敢妄言?” 说话的人不敢再提,只顺着永顺帝舒心的话说:“皇上所言极是。” “只是福将军那边虽说兵力暂时补足了,但到底是没法跟叛军的精悍相比,多是些寻常的农夫百姓,双方现在对峙未发,倒是暂时看不出什么,可一旦真的动起手来,只怕是会吃亏。” “那就再多补些人手,靠人数取胜也不是不行。” 永顺帝心不在焉地说:“朕的江山豪阔,子民众多,只要有人的地方,何愁补不出数目惊人的百万大军?” “此事就全权交给福坤办,告诉他只许胜,不许败,否则……” “休怪朕对他不客气!” 臣子闻声连忙俯首跪了下去,想着福坤送到自己手中的好处,当即就想也不想地说:“陛下放心,福将军有吾皇庇护,所率大军必然是战无不胜,不久后当有喜讯传回。” 永顺帝心满意足地摆手示意臣子可以退下了,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不悦道:“秋家和尤家的人可都问罪了?” 秋正和尤海实在废物。 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去征讨叛贼,结果这两人就是叛贼中最大的那个。 难怪秋正当时寻求出征机会时那般积极,尤海也主动请缨。 这两人就是奔着投敌去的! 秋正和尤海通敌叛变,不战而投入岭南叛军的消息一经传回,秋家,尤家满门悉数被打进了大狱,只等问斩。 “回皇上的话,今日就是问斩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此时秋家和尤家的九族已经都人头落地了。” 永顺帝总算是觉得舒心了些,闭上眼说:“如此甚好。” “有秋正和尤海的前车之鉴在,朕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敢与岭南的叛贼勾结!” “对了,陈年河那边如何了?” 被问到的人姿态更加小心谨慎,顿了顿才说:“据说陈将军的病还是不见起色,太医院的圣手连着去了多个,得出的脉案都不太好。” 凡是不蠢的人都看得出来,陈年河的病是假的。 但谁让人家装得挺像是那么回事儿呢? 而且陈年河只是称病不出,除此外并无其余过错,饶是永顺帝想追究他的罪责,此时也不好大刀阔斧地动手。 永顺帝呵了一声,冷声道:“那就且让他病着吧。” 等岭南之叛解决了,他再慢慢地收拾这些长了反骨的人! 被打发出去的大臣听着里间传出的美人娇笑,神色古怪地扯了扯嘴角,低眉顺眼地出了皇宫。 秋家,尤家九族问斩的消息传入陈府,专心装病的陈年河眉梢微动,口吻复杂:“不愧是徐璈啊……”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诛人家一门九族。 秋正和尤海但凡是还活着,或许都在悔之不迭,痛恨自己为何要领旨出征。 在京都不显山不露水的还能保得住满门性命,出征的时候倒是威风了一把,可现在亡魂九泉相聚,这两人只怕也没脸再见家人。 陈泰也为今日京都飞溅而出的血色惊得心头骤跳,顿了顿小声说:“父亲,秋正和尤海真的投敌叛变了吗?” 两家合起来数百口人,九族牵扯下来近千人,这些人死得毫无声息,血色长街却半日的大雨都未曾洗干净。 如此惊人的大案,是真的吗? 陈年河垂着眼,不紧不慢地说:“事已至此,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 永顺帝亲自下旨杀的人,残暴不仁的恶名也是落在了永顺帝的头上,与他人何来半点相关? 陈泰哑然无话。 陈年河搅动着碗中黑黢黢的药汁,心下有了计较。 因天气寒冷之故,之前打得如火如荼的叛军之乱迫不得已暂时停了些时日。 这个消息对京都中惶惶不安的人来说本该是好事儿。 可对陈家不然。 陈年河要想脱离京都这滩浑水,外头的乱子就不能止。 耗子不折腾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猫怎么会有机会被放出去? 陈年河想起在风雪中安然避冬的西北大营,眼底幽光渐闪。 这世道可不能就此太平了…… 陈年河闭上眼说:“我听说,在滁州对防徐璈的福坤,抓了不少当地的百姓入营充军?” 陈泰连忙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 “我留意打听了一下,朝中百官以及民间对此非议很大,但皇上那边……似是不太在意。” “皇上高高在上久居圣殿,当然不在乎脚底蝼蚁的死活。” 倘若京都皇族中的人有一人尚在乎百姓的生死,岭南的大军也不会一路势如破竹扬出这般气势。 陈年河迅速掩去嘴角一闪而过的讥诮,不紧不慢地说:“取笔墨来,我想给故人写封信。” 福坤这样惨无人道且冷酷的举动,极易激起民怒,或许是个机会。 只看远在滁州的徐璈是否抓得住了…… 陈年河的亲笔信送到徐璈手中的时候,当日正是除夕。 大过年的,双方暂时休战未动兵马,覆盖大地的冰雪未曾清理过的地方厚至膝盖,但虽说是不得不露宿在荒野之地上,营中无一人是被冻死的。 徐璈把手中的密信递给江遇白。 站在下方的梁壬低着头说:“每日的姜糖水一人一碗,再加上有厚实的营帐和保暖的衣裳,营中寻常的士兵冻伤的不在少数,但都只需擦些药便可痊愈,并无大碍。” 不可避免的寒冬是岭南大军面临的第一个严峻挑战。 尽管江遇白在一开始就想到了备足御寒的物资,也为此做了不少准备,但最终能保得住各处的将士都可安度寒夜,却少不得要提桑枝夏的功劳。 桑枝夏在西北住过几年,对抵御可怕寒潮的经验更足。 在武安等人一筹莫展还没找到下手之机的时候,桑枝夏就已经用实际行动为他们指出了一条明路。 武安等人筹备的御寒之物多送到了书生和和尚他们那边,因为徐璈这边半数的士兵用的都是桑枝夏送来的,比哪儿的都更为厚实,最是不用操心。 江遇白若有所思的把密信重新塞给徐璈,在徐璈扔进火盆烧尽后,缓声说:“营中的药物可足?” “绰绰有余。” 梁壬恭恭敬敬地说:“小王爷之前下令送来的尚未启封,现下正用着的至少还能供应月余,常用的风寒之药也都足够,无一丝差错。” 江遇白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什么香味儿,抽了抽鼻子奇道:“今日营中做了什么?” “饺子。” 徐璈表情淡淡接过话头:“到底是过节,暂无战事,凑个喜气。” “饺子?” 江遇白难以置信地说:“我嫂夫人前日送来的那一批东西是?” “是包饺子的白面和肉。” 这里大雪纷飞,岭南却是艳阳高照,大老远送来的肉提前腌制过,确保了在路上不会腐坏。 等送到了营地,放在雪窝子里随意洗刷洗刷,把表面的盐和腌料刷一刷,剁碎了混着用热水泡舒展开的各类小菜就能和馅儿。 大袋的白面正好用来擀皮。 江遇白揣着手,看着建在大雪地里,此时正热气腾腾冒着滚滚白烟的火灶说:“你管这个叫饺子?” 徐璈:“……” 第663章 有个好夫人真的命太好 超大的铁锅里热水翻滚冒泡,随着热水咕嘟起伏的白色面团个顶个的大,最小的都有拳头大小。 而且…… 还都奇形怪状的。 不像皮儿薄肚大的饺子,倒更像是谁家的包子没捏褶儿,胡乱搓成了拳头大的元宵直接滚下锅。 帮着在灶上忙了半日的荣昌脸上还挂着白面,尴尬地搓着手说:“小王爷,将军,这都没破皮儿呢,就是饺子!” 军中都是些大糙老爷们儿,平日里煮点儿稀粥还能凑合,但要真撸袖子和面开始包饺子,那就人人都只有大把的力气去剁馅儿。 主要是谁都知道入营当兵的日子不好过,往年间就连梁壬这样曾在京都受过重用的人,驻守在外年节也吃不上一口热乎饺子,谁能想得到他们还有这样的好福气? 不过不会也不打紧,反正大家都是糙养着的。 不会包那就乱包。 反正口儿合上了,面里的馅儿不往外漏,那说是饺子也行,说是肉馅儿的大个儿元宵也可以。 反正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样的! 荣昌等人信誓旦旦,江遇白和沉默的薛先生表示叹为观止。 江遇白感叹自己见过的世面还是太少了,接过卢新率先双手递给自己的粗瓷大碗,拿着筷子两次没能把丑得乱七八糟的球形饺子夹起来,肩膀上下抖了抖,实在是没忍住乐了。 “哎呦,这玩意儿倒是有意思。” “我嫂夫人大老远送来的好东西,就是让你们这么糟践的啊?” 这饺子扔出去都能一次砸死个人,让桑枝夏见到,岂不是要当场气笑? 荣昌等人摸着后脑勺老大不好意思,徐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对着抓着擀面杖跟舞大锤似的伙夫说:“给我。” 伙夫愣得老脸通红:“将军,我……” “你们做的自己吃,我不吃这样能砸死人的。” 这手艺,比起徐锦惜都不如! 徐璈抓过擀面杖撸起了袖子,江遇白把瓷碗塞给薛先生,屁颠屁颠地撵了过去:“骠骑将军,我也不想吃这群莽夫包的!” 薛先生捧着碗忍着笑跟了过去,一张轻薄圆滚的饺子皮已经在徐璈的手中成型。 薛先生意外道:“呦呵,骠骑将军还有这样的好手艺呢?” 徐家少主居然会做饭? 江遇白为了口像样的饺子,自觉地蹲在边上跟着添柴火打下手,忍笑说:“先生不知道,我之前到西北去找他的时候,他还能跟着杀猪剃毛刮鱼鳞呢,包个饺子费多大劲儿?” 薛先生不假思索地把碗塞给了梁壬,用行动表明自己也不想吃拳头大的。 梁壬端着碗左右看看,百感交集:“这不是挺好的么?” 这要是放在从前,谁敢想吃得上拳头大的面团裹肉? 这怎么就不好吃了? 伙夫们做的是供给军中将士的,那些人好养活,捧着个拳头饺啃得满嘴流油心满意足。 至于不想吃拳头饺的,就得懂眼色手脚利索动作快。 和尚和书生等人溜达到地方的时候,第一锅不那么好看的饺子已经下锅了。 徐璈闷头擀皮。 江遇白兴致勃勃地拿着大铁勺搅锅。 头一次跟灶台沾边的薛先生捧着一块面皮,满脸严肃地对着卢新说:“这个口儿是这么收的,不要挤,用手指头捏。” “就这样。” 薛先生小心翼翼地捏出了一个不破口的饺子,卢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书生:“……” 和尚眯着眼探头看了一眼,吸了口气对着同样在踮脚的霍义说:“看吧,我就说徐璈这儿有好吃的!” 霍义沉默一瞬,口吻复杂:“有个好夫人真的命太好。” 大家都是世人口中的莽夫,谁都就着冷风啃饼子,徐璈带着人包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 要不是赶巧来了,他们这些所谓的将军吃得还不如徐璈手底下的大头兵! 书生咳了一声,看着不远处冷眼看来的徐璈,立马展颜露出个纯良的微笑。 书生小声说:“没看小王爷和薛先生都在动手帮忙吗?想吃好的就别杵着。” 和尚赶紧一拍胳膊拔腿就走:“走走走,帮忙去。” 不请自来的三人不用人吆喝,自己就干脆果断地当了副手。 明明在呼啸的寒风里,却被手中的软面为难得满头是汗,恨不得囫囵一锅煮了,哪怕喝两碗咸肉面皮汤也满足。 徐璈身为唯一一个,可以征服面团变成面皮的强悍男人,被强迫固定在擀面杖上。 直到这群决意敞开肚皮狠吃的饕餮勉强觉得足数了,手忙脚乱地煮熟。 一群人蹲在雪地里,围着还在咕嘟翻滚的大锅,人手捧起一个缺口的粗瓷碗,纷纷喟叹:“这日子真好。” 江遇白抻长胳膊蹭了一口徐璈专属的醋,美滋滋地说:“回去都得给我嫂夫人送谢礼啊,你们这些日子可没少吃人家的好东西。” “当然当然,这我们还能忘了?” 和尚想也不想地说:“回去我定当备下厚礼感谢!” “我也是啊。” 霍义好笑道:“这要不是徐少夫人周到阔气,可不敢想过年能是这般好滋味。” 书生和薛先生也瞅准时机拍了几句桑枝夏的马屁,徐璈低头自顾不言,思绪却在逐渐嘈杂的说话声中慢慢飘远。 他有桑枝夏惦记,隔家千里地,过年也吃上了热的好的。 可出门半年有余,也不知家中现在是什么境况了…… 枝枝她…… 徐璈垂下眼不吱声。 书生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碰了碰徐璈的胳膊小声说:“我上个月回王城面见王爷,正巧见着了你闺女和儿子。” “是叫糯糯和元宝吧?” 徐璈顿了顿,失笑道:“是。” 书生笑眯眯地说:“俩小家伙长得极好,跟观音娘娘座下的金童玉女似的,见人就带笑,叫伯伯的时候声儿可脆亮,乐呵呵的让人见了就欢喜。” “我逗了几句,小糯糯还给伯伯背了几句三字经,有板有眼儿的看着喜人得很,骠骑将军好福气。” 说起一双儿女,徐璈的眉眼间添了许多不可说的柔和,低笑道:“像娘亲,聪明。” “是像你夫人多些。” 书生想起特意去拜会见到的桑枝夏,轻笑道:“像娘好啊,像娘有福气。” “不过说起来,你只怕是还不知道家中的喜事儿?” 徐璈错愕道:“喜事儿?” “对啊,你二弟徐明辉跟南家小姐南微微得王爷保媒,今日就是下聘之喜。” 书生挑眉道:“咱们要是早些把战事平了,保不齐你这个当大哥的,赶着回去还能喝上一杯喜酒呢?” 徐璈对喝喜酒兴趣不大。 不过早日平了战乱…… 书生看出他意动所在,玩味道:“届时,也可早些归家了。” 第664章 徐璈得扒了这群混小子的皮! 徐璈露宿在风雪中还当了擀面皮的伙夫,远隔甚远仍是风和日丽的岭南王城中却出了一桩喜讯。 徐家二房嫡长徐明辉与南家小姐南微微的下聘之喜,洋溢出的喜气伴随着过节的欢实无声席卷了王城。 徐家老爷子深居简出,老王爷更是自从跟京都宣战后就很少露面在人前。 可今日难得大喜,这两位都同时出现在了南家,为的就是徐明辉与南微微的婚事。 徐家人给足了南家体面。 老王爷亲自保媒,徐家老爷子领队下聘,南家老太君带着家中亲眷迎出来,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是两个晚辈的事儿,怎的还惊动了百忙之中的王爷亲自前来,这属实是折煞那两个小的了。” 老王爷失笑道:“老太君此言差矣。” “微微是本王看着长大的,徐家的明辉也是好的,难得大喜,本王怎么能不来讨一杯喜酒喝?” 老太君连着笑着把老王爷和老爷子请进去,注意到一同前来的桑枝夏和徐明辉的两位婶娘,赶紧对着南夫人说:“快快快,快把亲家来的贵客都请进去坐下。” “家里冷清了多年,今儿可算是热闹些了。” 下聘用的东西都是许文秀和徐二婶她们反复斟酌后才定下来的。 半成是徐二婶这些年自己攒的,余下一半是从公中出的,桑枝夏还以她和徐璈的名义贴补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就包括岭南境内的十二个生意红火的铺子,以及茶山中的一成进项。 徐明辉得知后赶来拒绝,桑枝夏却说:“这可不是给你的。” 桑枝夏好笑道:“你总妄自菲薄,说徐家有今日的门楣与你关系不大,并未出上半点力,可实际上呢?” “二弟啊,岭南的买卖能铺出今日的规模,功劳在谁我和你大哥心里都清楚,该是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桑枝夏摆手示意徐明辉不必多说,整理着手中的一叠地契和房契揶揄道:“放心,你大哥大嫂家底子厚实,只你一个成亲下聘,这点儿东西还掏不空。” “等徐明阳他们那些小的也娶媳妇儿,徐嫣然和徐锦惜嫁人的时候,该备的聘礼,该准备的嫁妆,该有他们的也不会少,你大哥大嫂出得起这点儿东西,不缺你省的这些。” 徐明辉哑然道:“大嫂,我并非为了……” “你为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想给。” 桑枝夏白了徐明辉一眼,戏谑道:“不久就要当新郎官的人了,怎么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 “你看看徐明阳,我说要给他就没说不要。” 桑枝夏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帮着收拾东西的徐明阳,徐明阳腆着脸仰头就掷地有声地说:“我要!” “等我娶媳妇儿的时候,大嫂你多给些才好呢!我都要!” “那也没有多给你的。” 徐明煦瞪了徐明阳一眼,蹭着到桑枝夏的身边坐下,美滋滋地说:“多的要给我小侄儿小侄女儿留着,你不许多要!” 徐明阳一听哎呦出声,恍然道:“是这么回事儿啊。” 糯糯和元宝还小呢,要是赶着他们这些大的把家底子分完了,那这俩小的可咋整? 桑延佑幽幽插嘴:“还张嘴要,是得帮着攒吧?” “我觉得也是。” 徐锦惜抱着自己翻出来给二哥添聘礼的宝贝匣子,小大人似的唏嘘道:“我总共就攒了这么点儿家当,一人成亲添几样儿,小姑姑的私房不太够啊。” “是得攒。” 陈允翻箱倒柜地找自己藏起来的宝贝,闻声看着坐在毯子上拆九连环的糯糯和元宝,也跟着发愁。 他虽说辈分比徐明阳他们小了一辈,糯糯和元宝是叫他哥哥。 可等到了这俩小的谈婚论嫁的时候,陈哥哥也没攒多少私房啊! 几个跟着帮忙添箱的纷纷开始畅想未来,并且沉浸在了旁人不太懂的惆怅里。 桑枝夏看着懵懂的一双儿女艰难忍笑。 徐明辉:“……” 徐明辉忍无可忍地抽了徐明阳的脑袋一下,咬牙说:“这话你可别当着你大哥的面儿说。” 要是让徐璈知道,现在就有人琢磨着给他闺女筹备嫁妆了,徐璈得扒了这群混小子的皮! 徐明阳哼唧着要找未来二嫂算账。 徐明辉沉默片刻,笑着对桑枝夏说:“那多谢大哥大嫂的心意,我就不推辞了。” 桑枝夏满意地点了点头,并且示意徐明辉可以滚蛋了,转头又去帮拿不定主意的徐嫣然合计送什么好。 等徐家筹备许久的聘礼送到南家,摆出来算不上多富贵惊人。 可箱又一箱的东西摆出来很是体面,也让人一眼就看得出的确是花了许多心思。 几小只单独送的礼没上礼单,而是单独装了一个小箱子,直接送到了南微微的手里。 南微微打开箱子翻出个羊脂玉的同心扣,在指尖一转就笑着说:“娘,这指定是徐嫣然送的,我见过徐嫣然的那一匣子羊脂玉。” 那本来是老王爷给徐家孩子的见面礼,大大小小挨个给了一小匣子,唯独徐嫣然和徐锦惜的是羊脂白玉,男孩儿的都是别的。 徐锦惜的话…… 南微微找出一个精致小荷包,倒出里头装着的九个赤金打造指头大小的小鲤鱼,失笑道:“这必定是徐锦惜那个小丫头给的。” “徐家就那个小丫头爱赤金,我听夏夏姐说就连压岁钱过生辰,都指定了要赤金打的小玩意儿,平日都拿个小箱子装了藏起来,就连夏夏姐都不知道是藏在哪儿的。” 徐家的小子多,就连桑延佑和陈允也都跟着送了一份儿礼。 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但个个特色鲜明,都不必对比着那份儿每个孩儿亲手写的单子看,看了就能猜得出是谁给的。 南夫人见状悬着的心总算缓缓落肚,失笑道:“你在夏丫头那儿拢共也没住上几日,就这么了解她家那些孩子的性子了?” 南微微笑眯眯地说:“娘,徐家的那群小崽子都可有意思了,特别好玩儿。” “什么小崽子?那是你该说的吗?” “不是我说的啊,是夏夏姐说的。” 南微微忍笑道:“我之前去逗糯糯和元宝玩儿的时候,正巧赶上徐明阳他们几个在外头打了架回来,被撵得鸡飞狗跳地嗷嗷满院子喊,追着夏夏姐一个劲儿喊救命,当时夏夏姐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南微微说着表情多了一抹古怪,戏谑道:“而且我听徐锦惜说,不光是他们会往夏夏姐的身后躲。” “就连徐明辉那么大的人了,之前背着我们来见祖母说浑话,回去还是求夏夏姐保命才没挨打。” 南家就南微微一个孩子,家里全是女眷,年复一年的都是冷清僻静。 南微微描述出的这种情形南夫人不曾见过,但只是稍微一想,就没忍住笑出了声儿。 南夫人握着南微微的手说:“你祖母眼厉,她说不错的人,那定然是好的。” “我今日瞧着徐家来的两位夫人也都是温和的性子,你未来的婆母独自拉扯着兄弟二人,也是个独当一面雷厉风行的利落人,只是……” 南夫人叹道:“微微啊,本来是大喜的事儿,你怎么跟你祖母说,要等两年再成亲呢?” “你不是很喜欢徐明辉吗?” 第665章 我这叫官商勾结造福百姓 亲事已定,聘礼已下。 按照寻常的流程,少则三五月,多则大半年,徐家就可以准备迎亲了。 可南微微却跟老太君说,想再等两年,让徐家不急于成亲之事,再缓缓。 老太君笑笑点头应了。 南夫人却不太理解:“既是喜欢,何须再多两年?” 如今都已经名正言顺了,多等出来的两年,万一多出枝节可如何是好? 南微微垂下眼拨弄着掌心里的小鲤鱼,嗐了一声说:“娘,徐明辉他是想走科举入内阁的,现在还没有他能走的科举之路呢。” 南微微之前不理解徐明辉为何要拒绝自己。 可在双方口头定下婚约后,南微微跟徐家人接触的时间长了,好像就突然无师自通了徐明辉为何不敢接受自己的心意。 那样骨子里都写满了傲气的人,他一定是很想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而后再谈男女私情。 徐家二少爷,骠骑将军和桑东家的二弟,这样的名头都不是属于的徐明辉的。 徐明辉会得到他想要的。 徐明辉也会做到他想做的。 可在他不肯对人言的抱负之前,徐明辉还是先选择了她。 这样就足够了。 南微微把金光闪闪的小鲤鱼往半空中一抛,稳稳接住后,在南夫人错愕的目光中低笑道:“娘,我其实觉得自己好像是懂他的。” “倘若我是个男儿,我也定当要像徐家大哥那样,打马上阵搏杀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也挣取只属于自己的功名,只可惜,我不是。” “生来就是女娇娥,纵是习得一身好武艺,战场上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之前还觉得世道不公,女子为何就不如男,可现在转念想想,女子也没什么不好,女儿身能做的也有很多很多。” 南微微耍赖似的往南夫人的身上一趴,闭着眼乐呵呵地说:“娘,你看夏夏姐是不是很厉害?” “我想成为跟她一样厉害的人,当我也有了野心之后,我就觉得我好像理解徐明辉了。” 不是怯懦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而是想要更勇敢一点,给心爱的人最好最珍贵的东西。 南夫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从南微微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愣了愣哑声道:“那你想做什么?” “做买卖!” 南微微高举起手掷地有声地说:“我要把南家的买卖做大,养活更多的人!” “要把岭南的东西送到北地去卖,北地的特色弄到更远的地方!夏夏姐想让更多人吃饱肚子,我就要让更多的人兜里多赚些银子!” “发财!” 南夫人失笑一瞬,怜爱地摸了摸南微微的脑袋,小声说:“世人皆说商贾不入流,徐明辉来日若真的成了内阁之臣,你就不怕有人说你的闲话取笑于你?” “我怕什么?” 南微微不屑地撇撇嘴,傲气十足地说:“那些嚼舌根的人懂什么?” “我这叫官商勾结造福百姓好吧?” 南夫人:“……” “我就说让你多读书,官商勾结不是这么用的。” “嘿呀,不重要。” 南微微摆摆手笑道:“人人都说商贾不入流,那怎么不见得有人嫌商贾的银子脏手?” “再说了,我未来大嫂和婆婆,三叔三婶都是做买卖起的家,我最多能算是家学渊源,谁敢说我一句不是?” 胆敢说嘴的,休说还有个凶名在外的大哥顶着,就连家里的那一群小叔子也不是好惹的好么? 南微微自信道:“而且就算不用家里人帮忙,我自己也可以把说嘴的人打回去。” “我看谁敢造次!” 南夫人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南微微的脸。 门外的老太君等人相视而笑,摇摇头没进去打扰。 南二夫人感慨道:“还是老太君眼毒,让咱家微微跟桑东家多来往,这步当真没走错。” 跟着什么样儿的人来往,习的就是怎样的习性。 桑枝夏看似柔弱,实则为前方战线上的岭南大军撑起了无忧的后方,为拼杀斩敌的徐璈铺设出了宽敞的退路。 这样骨子里就充斥满了坚韧的人,对身边人的影响无声无息,却又立竿见影。 老太君笑道:“我倒也没想到微微能有这般志气。” “不过如此也好,官商勾结就官商勾结嘛,左右后辈子孙出息,咱们这些老的也跟着沾光。” 南家两位夫人被老太君的话逗笑。 老太君呼出一口气说:“今日徐家来的聘礼丰厚,可见人家待咱家微微的心,虽说大婚之日尚早,可咱家也不能落了下乘,总不能在嫁妆上输了一筹。” “走,都随我去库房瞧瞧咱家的家底儿,搜罗搜罗好东西。” 除夕将过,年初二送的就是年礼。 徐家送的年礼先一步到,紧接着南家的马车就驶向了徐家。 许文秀拿着年礼单子,哭笑不得地说:“这事儿整的,倒像是咱们两家之前就约好的似的。” 南家送来的年礼一份并入二房,另一份并入公中。 徐二婶趁着过年得了几日清闲,说起已经定下的儿媳妇儿也是满脸的笑。 “说来不怕嫂子笑话,咱们在西北待了几年不曾习年礼的礼数,今年要不是嫂子提醒,我还差点把这规矩给忘了。” 结了亲以及走得近的人家,每逢年节是有互赠年礼的旧俗,在京都时这样的规矩年年都办,每年嘉兴侯府的门前都是车马不绝。 其中当以徐二婶的娘家送的礼最为丰厚扎实,徐二婶还曾引以为傲多年,为此抖了不少威风。 只是…… 徐二婶眼底溢过一抹讥诮,自嘲道:“说起来,这还是侯府败落后,咱家第一年收到这么些年礼呢。” 徐家同辈的妯娌三人,除了徐二婶出自豪富之家,许文秀和徐三婶都是出身自高门大户。 可她们跟随徐家被流放至西北后,除了出身最是不显的桑枝夏的母亲惦记,其余人的娘家人似乎都早已把她们都忘了。 甚至…… 在徐家的罪名还没落实之前,之前来往亲密的娘家人就忙不迭跟她们划分清了干系,生怕会受到半点连累。 徐三婶原本还乐着,听到这话赶紧低声说:“哎呦我的二嫂,这话你可不能再提。” “万幸是今日谢夫人和夏夏都不在,你这话要是让人听见了,岂不是……” “在也无妨。” 许文秀笑色淡了几分,轻轻地说:“咱们在西北几年,唯一收到过的银子和衣物都是谢夫人千里托人送的,除了夏夏她娘还惦记着咱们,谁在意过咱们这些人的死活?” 徐三婶舌根发苦,稍一琢磨的确也是这么回事儿,忍不住唏嘘道:“造化弄人啊,说不定早就觉得咱们都死绝了。” “不过万幸咱们也算是活出来了,只盼着来日再回故地见了故人,能少吓死几个身子骨不好的。” 许文秀本来心口堵着郁气,被她这话一逗没撑住笑出了声儿。 “这话也是你当说的?”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 徐三婶眼皮一翻嘲讽道:“墙倒众人推是人之常情,我也没什么好怨的,可嫂子又不是不知道,当时那都是什么情形。” “徐家的罪还没定呢,我和二婶连族谱都被删了,真要是死在外头了,那可当真就是孤魂野鬼了。” 许文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心说何止你们如此。 侯府鼎盛时,娘家众人见了她都客气恭敬,巴不得从侯夫人的身上多掏些好处。 可一朝落败,所谓的血亲也因利而散,只怕是巴不得她早些死了才算干净。 许文秀呼出一口气,翻了翻手中厚厚的一叠礼单,玩味道:“想那从前的晦气做什么?” “如今的徐家门户鼎盛,子孙争气,咱们早就不需要那些锦上添花的假玩意儿了。” “若有机会再入京都,再见故人,横竖当了乐子的都不会是咱们。” “来日方长呢,只管等着往后,慢慢瞧……” 第666章 反手去掏皇帝的粮仓 这个年大多数人都过得很难。 岭南王城中虽说不曾受到多少外界的战事影响,可绝大多数人还是想着居安思危,对于这个往年被无比期待的年节也只是打发着过了,连同徐家都是过得相对平淡的一年。 刚过年初五,桑枝夏就开始出门巡视各处的铺子,时不时还要抽空去农场和茶山上转一圈。 之前费劲心思专门开辟出的花田也抽出了喜人的嫩枝,桑枝夏要去的地方又多一个,转眼就更忙了。 只是这次桑枝夏的身后多了个小尾巴,南微微。 万丈雄心尘埃起,脚踏实地逐步学才是正经王道。 南微微跟家里人商量过后,没贸贸然就去插手南家原本的买卖,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跟着桑枝夏多学点儿本事上,光明正大地跟着桑枝夏偷师。 南微微起初的确是什么都不懂,可不愧是南家的后人,跟着大致看了一段时日,接手过南家的一家当铺,打点起来也出人意料的没多手忙脚乱。 多了南微微这么个小尾巴,带给桑枝夏的便利之处就更多了。 桑枝夏看着南微微给自己的单子,顿了下失笑道:“微微,南家帮我的已经够多了,这……” “嘿呀,夏夏姐你说这个做什么呢?” 南微微灌了一口茶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乐呵呵地说:“又不是不跟你要钱,只是顺手帮你从别处带些东西罢了,这算什么事儿?” “这么点小事儿,姐姐都要跟我见外么?” 桑枝夏无奈道:“不是跟你见外,只是现在情况不同。” “京都那边跟岭南打得火热,粮食和药材两边都缺,南家的商队从跟京都近的地方收购了再运出来,这么大的动静,万一被人察觉,岂不是……” “察觉不了。” 南微微嘲道:“再说,就算是察觉了,也不会怎样。” 南微微逐步插手家里的买卖,此时说起来气定神闲的:“夏夏姐,我虽然没去过京都,可道听途说的不少,经了底下管事的嘴也听说了许多,京都跟王城可不一样。” 桑枝夏玩味挑眉。 南微微讥诮道:“京都是天子所居的皇城,金银遍地米粮横淌。” “哪儿缺了吃的短了药用,京都的皇家王公贵族们也不会少,多的是陈年积压起来的货,只要咱们把该给的银子给了,多出来该打点的人都打点到位了,有的是人给商队大开门户。” 而且卖东西的人,以及帮着遮掩的人,会比买家更加上心。 只要银子到位,那就没有推不动的磨。 桑枝夏先是在西北,后是岭南王城,虽说接触过的官员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心中自有一杆秤,骨子里也算得上正派的。 南微微说的这种见钱眼开的,桑枝夏目前还当真是少几分打交道的经验。 南微微见桑枝夏讶然不语,好笑道:“夏夏姐,京都的气数眼看着是真的要尽了。” “你知道这一批粮都是从哪儿买出来的吗?” 桑枝夏眉梢微挑:“哪儿?” “朝廷的粮仓。” 桑枝夏:“……” 桑枝夏知道南微微胆儿大,但也属实没想到能大到这种份儿上。 直接反手去掏皇帝的粮仓,这…… 这操作未免也太出其不意了? 南微微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慢悠悠地说:“南家在京都有铺设多年的门道,稍微一打听,再走动一下,上下关节全都打通,永顺帝的粮仓就朝着咱们打开了门。” “而且粮食的价格比外头的还要低三成,数量极多,任我们运,只要是粮仓里有的,咱们拿得出银子,想要多少就能拿多少。” 桑枝夏天南海北到处买过粮食和药材,但也从未想过还能有这种的釜底抽薪的操作。 桑枝夏愣了愣,抽气道:“朝廷的粮仓任由咱们这么运,管事儿的就不怕被发现?” “那就跟咱们无关了。” 南微微狭促地眨了眨眼,笑道:“咱们也不贪,拿个六七成就撤手。” “到时候把在京都出现过的人撤走,远远地打发到别的地方去,届时粮食是咱们花了银子实打实买的,至于罪责如何……” “那就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事儿了。” 谁收的银子,谁出去砍头呗。 反正她们拉粮的时候又不是空着手去的,要抄家要灭门,那都是别人的事儿。 南微微难掩得意地等着桑枝夏夸自己。 桑枝夏盯着她打量半晌,没忍住乐了:“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话还当真是没说错。” “厉害,我就没想到还能这样办。” 换句话说,桑枝夏就算是想到了,也很难在短时内的办成。 京都不是她有人脉渠道的地方,她也不像南微微似的,有南家数代人走在前头铺出来的暗桩大道。 这种从永顺帝的粮仓里掏存粮的事儿,还当真只有南微微能办。 南微微嘿嘿笑着说:“我琢磨了好久才动的手呢。” “而且动手之前,我还找祖母和徐明辉都商量过了,具体的法子其实是他们帮我出的,我也是沾光。” 定亲以后,南微微和徐明辉的来往不再需要顾忌多的,随心自在的情况下,两人同进同出的时候变多,肉眼看来对彼此的影响都不小。 南家长辈看着日渐沉稳的南微微,对进退合宜的徐明辉越发满意。 徐二婶她们看着能干的新媳妇儿,也是乐得合不拢嘴。 桑枝夏想到徐二婶之前派人来给自己送新制的衣裳,还特意带上了南微微喜欢的样式,眼底笑意渐深。 “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儿,帮我大忙了。” “午饭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南微微耳廓微红,不太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眼巴巴地朝着桑枝夏凑近了,扑闪着眼说:“夏夏姐,你教我做成么?” “徐明辉上次来多吃了一碗饭,那天拌的小菜是你做的,我想学。” 南微微求学之心若渴。 桑枝夏也不介意传授一下厨艺,然而最后的算盘却是落了空。 过了年后,原本和煦的天气又开始多了几分燥热,日头也越发灼人。 难得有了空闲,许文秀她们下帖子,请来了南家的老太君和几位夫人到山里小住。 带着的下人都被留在了山下,山里扩大了很多的小竹楼里,全是徐家南家的人。 老爷子和齐老坐在树影底下对弈,糯糯和元宝靠着两个老人,一左一右睡得正香。 夫人们结伴去这些日子打造出来的小廊桥和园子里乘凉说话。 小竹楼的灶台被徐明辉带着徐明阳他们几个占了。 南微微摩拳擦掌地还想去帮忙。 徐嫣然拉住她笑道:“微微姐,你坐着就行,不用过去。” 徐嫣然朝着厨房那边努努嘴,解释说:“那边干活儿的人多着呢,不缺咱们这几个。” 南微微看着徐明辉背对着自己切菜的背影,还是心痒难耐,搓搓手站起来说:“你们歇着,我去瞧瞧。” 这可是徐明辉在做饭! 必须一眼不错的看! 第667章 天不假年,时不待人 徐嫣然唉了一声没拦住,桑枝夏忍笑道:“她想去就让她去,咱们把这点儿野菜折了淘洗干净,一会儿桌上也多碟菜。” 徐嫣然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敛去眼里的揶揄专心择菜。 老太君年纪大了,到了山里没去逛逛,先进了给自己准备的竹屋歇了个晌。 出来的时候,就正好看到南微微凑在徐明辉的身后帮着递盘子,徐明辉捞起筷子顺手似的,往南微微张大的嘴里放了一块儿刚出锅的小酥鱼。 南微微笑得眼尾弯弯。 掌勺的徐明阳见了,举起锅铲哎呦出声,还没来得及调侃就被徐明辉踹了一脚。 “闭嘴好好看着火候。” “啧啧啧。” 徐明阳被踹了还乐得跟朵花儿似的,美滋滋地指挥着徐明煦把炸好的小酥鱼端过去。 老太君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这倒是热闹。” 徐家的这些孩子,瞧着大大小小竟都是会自己下厨的,就连徐锦惜那么小的,都在抱着个菜篮子帮着择菜,还干得有模有样的。 君子远庖厨的话,在徐家好像不曾被当回事儿。 老爷子笑道:“都是些皮猴儿,在家里拘着还算像样儿,到了山里夏丫头这儿,就个个都跟野猴儿一样了。” 徐嫣然给老太君搬来了椅子,老太君望着厨房那边的热闹,再看看小木床里睡得鼻子冒泡的糯糯和元宝,更是乐得开怀。 “这两小家伙倒是睡得安生。” “这么睡着,不会被吵醒?” “不会。” 桑枝夏给老太君倒了杯茶,解释道:“这俩从小吵嚷惯了,在哪儿都能睡得踏实。” “等他们醒了,更能折腾。” 老太君满是慈爱地看着睡熟的小家伙,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的南微微和徐明辉身上,眼底笑意更甚。 南微微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徐明辉无奈道:“你先过去,这边挨着油锅的不安全。” 南微微撇撇嘴想说自己也行。 然后就听到徐明辉低声说:“我大哥在家的时候,从不让我大嫂碰热油烫灶。” 南微微猛地一怔,耳根泛起微红。 徐明辉低笑道:“我当时见了,就曾想过若我有了妻子后当如何,思索良久,我觉得我也舍不得。” 南微微从未在徐明辉的嘴里听到过一句哄人的,猝不及防得了这么一句舍不得,当即脸就爆红成了番茄果儿,也不磨蹭着要帮忙捂着脸就跑了。 徐明辉眼尾滑过一抹浅笑,换来的是陈允等人的微妙注视。 桑延佑:“啧啧啧。” 徐明辉:“……” 徐明辉面无表情:“闭嘴,都去干活儿。” 被强行镇压的几小只老实本分的接着干活儿,桌上还添了一道徐明阳他们之前进山去打回来的野味儿。 尽管多了南家的一行女眷,但老太君说都是一家子不必分内外,索性摒弃了男女分席的规矩,把小桌延着摆得又长又宽敞,全都坐在了一起。 众人正吃得热闹,灵初神色匆匆地止步在小竹楼外,桑枝夏见了起身说:“祖父,老太君,诸位慢慢吃着,我过去瞧瞧。” 桑枝夏本以为是灵初这时候找来是徐璈那边有什么状况,或者是铺子怎么了,谁知灵初却压低了声音说:“东家,岭南王府那边来了人,说是想请您和齐老过去一趟。” 倘若只是找桑枝夏,那可能是老王爷有什么只想对她说的吩咐。 可既是一同请了齐老的话…… 桑枝夏脑中猝然一空,想起来齐老之前私底下对着自己和徐璈的提点,脸色微变。 “来的人是谁?” 灵初低着头说:“是老王爷身边的心腹,文大人。” 桑枝夏心里暗暗说了声不妙,示意灵初等着,自己走过去在齐老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齐老放下酒杯,挑眉道:“现在?” 桑枝夏苦笑道:“我有心也是无力,您陪我走一趟吧。” 桑枝夏心里清楚连带着自己一起请了,自己的作用就是对外掩人耳目。 老王爷真正想找的人是齐老。 齐老带着无声的纵容看了桑枝夏一眼,起身说:“罢了,随你走一趟便是。” 若不是那岭南王对桑枝夏和徐璈都算厚待,桑枝夏也开了口,岭南王的死活,与他何干? 桑枝夏请了齐老一起,跟老爷子低声交代了几句,对众人歉意一笑匆匆离去。 老爷子转了转手中的酒杯,看着若有所思的老太君,无奈一叹。 天不假年,时不待人啊…… 桑枝夏他们此次一去,前方的战事必然要加快了。 桑枝夏一路快马加鞭抵达岭南王府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儿了。 尽管路上很急,但到了岭南王府时,桑枝夏却一派从容镇定,至少从面上看不出半点发生过什么事儿的痕迹。 心急如焚的文大人见此心里暗暗赞了一声,拿出自己的通行令牌示意侍卫让开,对着桑枝夏和齐老做了个请的姿势。 “二位,请随我来吧。” “王爷正等着呢。” 岭南王府看似一切如常,来往的下人各有条理,不见半点慌乱。 桑枝夏扫了一眼,心中有了数。 前方战事悬而未决,京都未破,老王爷是江遇白和岭南大军身后最大的仰仗,也是岭南竖起的一面王旗。 在战事平定之前,老王爷绝对不能有闪失。 桑枝夏和齐老顺着文大人的指引一路进了老王爷的书房,守在书房里的一个老嬷嬷转动墙上的瓷瓶,藏在书柜后的机关嘎吱转响,露出一条幽深的走道。 文大人举着烛台先一步走在了前头:“桑东家,齐老,王爷的情形不太好,恕我冒犯,您二位请快些吧。” 桑枝夏不会解毒,也不会治病。 但齐老的凶名赫赫在外,早年间见过他独到之术的人也不少。 之前左家去桑枝夏的铺子里打砸闹事儿,老王爷潜在暗中的人看到了站在桑枝夏身后的齐老,回去就如实禀告了老王爷。 只是当时谁都只当桑枝夏运气好,得了这么个性子古怪的老毒物庇护,不曾想今日竟是求到了齐老的跟前。 守着老王爷寸步不敢离的大巫师看到齐老,焦急中面色又有些古怪:“老毒物,又见面了啊。” 齐老一看这是熟人,瞥了一眼躺在寒玉床上双目紧闭的老王爷,反唇相讥:“换生蛊失控了?” 大巫师闻声也只是微微叹气:“是我等无能,护不住王爷周全。” 齐老听了面色淡淡,心里却说换生蛊时限最多一年,如今已经过去了八个月,岭南王的身子骨能撑到现在,也算是求得不易了。 见齐老面无表情不像是想动弹的样子,大巫师头疼地看向文大人。 文大人哭丧着脸求桑枝夏:“桑东家,王爷这情形您也瞧见了,您就帮忙说句话,求求老爷子出手好……” “求我的事儿,你为难我家丫头做什么?” 齐老冷冷地看了文大人一眼,文大人苦哈哈地拧巴了脸。 桑枝夏拉了拉齐老的袖子,小声说:“您在路上都答应我了,就当帮帮我好不好?” “王爷真的不能有任何闪失,糯糯和元宝他们的爹爹都在前头跟着小王爷打仗呢,您不计前嫌帮帮忙好不好?” 大巫师和文大人紧张地看着齐老,空气一度凝结出了令人心惊的紧绷。 齐老抬手在桑枝夏的脑门上敲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就你丫头的面子大,徐璈那混小子在我这儿不顶事儿。” “让开。” 桑枝夏赶紧让出了路,齐老往前探了下老王爷的脉,语调沉沉:“不夹带任何私怨和懒惫,实话实说,以毒攻毒之法最多可以再保他半年。” 桑枝夏舌尖转过最多半年这几个字,心下微微发沉。 最多半年…… 这么短的时间,如今南北混成了一锅粥的战局,真的可以打出个令人满意的分晓吗? 第668章 这丫头不是你能动心思的人 老王爷的情形实在复杂,再加上身份特殊的缘故,桑枝夏尽管帮不上忙,但暂时也不能离开王府。 文大人想到齐老先前看自己的一眼擦了擦额角的虚汗,苦笑道:“桑东家,今日实在特殊,您纵是离了暗室,暂时也还离不得王府。” “在王爷的情况稳定醒来之前,您就先在王府的客院住下行吗?” 实际上,若按文大人一切行事必须谨慎保密的作风,在老王爷醒来之前,桑枝夏作为无关的知情人,连暗室都不能离开。 但奈何齐老发话了:“这么大一张寒玉床摆着,这里寒气潮湿重,你身子骨弱受不得寒,出去找个地方歇着。” 桑枝夏想说自己其实无碍。 但文大人他们此时有求于齐老,不敢有半点怠慢,连忙把老王爷交给了大巫师看着,自己亲自领了桑枝夏出来。 毕竟齐老是出了名的古怪,若非是桑枝夏在,那休说是个文大人,就是岭南王亲至了,只怕也请不动这一位。 现在老王爷的情形实在不好,只要齐老愿意配合出手救人,自然是齐老说什么算什么。 桑枝夏对此并无异议,只是顿了顿说:“我出门时仓促,见我久久不归,家里人恐是会担心。” “有劳大人帮个派个人回家送个信,也好让家里人安心。” 文大人面露迟疑。 桑枝夏无奈道:“信封不滴蜡,内容大人只管查验过了没问题再往外送。” 她理解文大人此时风声鹤唳的紧张,所以在一开始就没说派自己的人去送信。 可就这么出了门就不回去,家里的人今晚只怕都睡不好。 文大人闻声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感激道:“多谢桑东家理解我等的难处。” “今日是我多有冒犯,还望桑东家见谅。” “东家放心,您说的信一定会尽快送到您说的人手中,保准不会出半点差错。” 桑枝夏点头表示自己没问题,却不曾想自己在岭南王府一住就是整整三日。 三日里,桑枝夏在客院中一步不出,也一句不问自己不该问的。 从表面上看,王府内外一切如常,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知道,看不见的风潮下掀起的是怎样可怕惊心的浪涌。 等桑枝夏再见到齐老的时候,已经是她进岭南王府的第四日了。 齐老面上带着抹不开的憔悴,看到被文大人带进来的桑枝夏,皱眉道:“都说了这里寒气重,你来做什么?” 桑枝夏无奈道:“我……” “是我叫她来的。” 老王爷从昏迷中醒来,面色看起来已经比几日前见到时好了许多,坐在冒着丝丝凉气的寒玉床上,看着满脸为难的桑枝夏低声而笑。 “我听大巫师说起过您年轻时的事儿,却不成想这丫头成了您心头的例外。” 这的确是让人很意想不到的转折。 昔日恶名在外心狠手辣的反贼头子,堂堂潜渊山庄的庄主,如今却散了当年的煞气凛然,一身简单的布衣站在了桑枝夏的身后。 桑枝夏不曾开口叫过齐老一声爹,但糯糯和元宝唤齐老都是叫的爷爷,齐老在徐家晚辈面前的礼遇也一如徐家的老爷子一般,跟徐家亲如一家。 而这一切惊人的转变,都源自于桑枝夏。 老王爷眼毒,一眼就看得出齐老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齐老眸色稍黯,掸了掸手中针尖泛黑的银针,不紧不慢地说:“岭南王。” “我这把老骨头的确是不中用了,也比不得如今占了半壁江山的岭南王威风。” “但我也不怕斗胆提醒岭南王一句,这丫头不是你能动心思的人。” 他今日能把老王爷从鬼门关里拉出来,改日就可以亲手把他送回去。 对昔日的臭名昭著的老毒物而言,杀个人而已,很轻而易举。 老王爷面对齐老明摆着的冒犯和恶意,却只是低着头笑:“这可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不用谁人提醒。” 老王爷醒来的时间不长,但足以让他从大巫师和文大人的口中了解到是什么情况。 文大人或许不清楚,但岭南王身为皇族血脉,比谁都清楚当年的潜渊山庄到底是皇族江山怎样的心腹大患。 齐老该是对皇族之人恨之入骨的。 别说是出手相救,就是痛下杀手那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但就因为桑枝夏的一句话,齐老救了他。 齐老是他的救命恩人。 桑枝夏也是。 老王爷百感交集地闭上了眼,哑声说:“国仇家恨,血海深仇,您现在是放下了?” 齐老神色淡漠也不接话。 老王爷挑眉看了一眼,不由得轻笑出声:“放下了好啊。” “放下了,执念散了,活着的日子也就能见着光了。” 往后余生,有桑枝夏和徐璈为齐老养老送终,这见不得光的一辈子好像也就是到头了。 这样的日子,曾经的潜渊山庄庄主,只怕是做梦都不曾敢妄想过的吧? 齐老呵了一声没接话。 老王爷温声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对这丫头说,可以请您先出去吗?” 齐老不悦地抿紧了唇,桑枝夏轻轻拉住齐老的袖口:“我今日借着王府的小厨房做了一盅鲈鱼羹,特意放在灶上一直温着,您要不先出去吃点儿东西?” 好几天了,齐老在这不见天日还凉飕飕的暗室内,大概率也没顾得上吃几口热乎的。 齐老皱眉道:“丫头?” “我没事儿。” 桑枝夏好笑道:“王爷不会难为我的,您先出去便是。” “等一会儿您吃点儿东西垫垫,回家去我再给您做爱吃的。” 齐老阴沉着脸扫了老王爷一眼,低头在桑枝夏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桑枝夏点头后他才一甩袖子抬脚就走。 文大人跟着想送,脚下险些被绊住跌了一跟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 满头白发苍苍的大巫师安静如一尊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雕像,无声无息地站在边上。 老王爷含笑看着桑枝夏,慢慢地说:“桑枝夏,京都桑家的庶出三女,父曾是先皇倚重的桑将军,嫡母为柳氏长女,生母出身寻常,是被桑将军强纳入府的妾室,下有一据传已经意外身亡的弟弟。” “四年前徐家登门提亲,你嫁入徐家当日,徐家因嘉兴侯被诬陷之罪判处流放西北,你一路辗转至西北,而后再到了岭南,我说的可对?” 桑枝夏并不意外老王爷一清二楚自己的来历。 但让她心头无端一跳的,是为何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些。 桑枝夏眉眼低垂,带着晚辈该有的温顺低声说:“是。” 老王爷摩挲着指腹轻笑:“你跟徐璈成亲后,在西北很是周折了一段时日,那段日子想来过得很是不易吧?” “也没多难。” 桑枝夏失笑道:“家人俱全,安苦都是福,万幸是挣出来了。” “是啊,万幸是挣出来了……” 老王爷感慨十足地看着桑枝夏,轻声说:“那本王问你,你是怎么结识齐杰的?” 齐杰是齐老的名讳,但桑枝夏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人叫过了。 桑枝夏愣了下没应声。 老王爷淡淡道:“齐杰曾经是做什么的,你可知道?” 桑枝夏闭了闭眼:“知道。” 能把她的来历查得一清二楚,那她和徐璈曾经的蜀地之行就必定是瞒不过。 桑枝夏懒得做无用的遮掩,坦然道:“在认识齐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出自何处。” 老王爷脸上的笑一点点凝固,往日总是带着几分柔和的眉眼无端显出了几分迫人的凛意。 一直没说话的大巫师缓步上前,不带任何起伏地说:“你知道?” “知道。” 大巫师:“那你可知,齐杰曾致力于想推翻江家皇族的江山,为此还作乱多年?” 曾经的潜渊山庄是皇族江氏不得不提的隐痛,也是皇族江氏多年来的心腹大患。 因朝廷的围剿,外界曾一度提潜渊二字纷纷色变,可桑枝夏竟然说她知道齐老的来历? 面对落在自己身上的两道充斥满压迫性的目光,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坦诚道:“是知道。”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齐老现在只是一个寻常年过半百的老人,他……” “寻常老人?” 老王爷嗤笑道:“丫头,你年岁太轻,恐怕也不知道当年的大乱。” “潜渊山庄的庄主齐杰曾毒杀我朝将士官员过千,残杀无辜百姓无数,这样的人手染淋漓鲜血,脚踩尸骨万千,你说这都过去了?” 桑枝夏的确不知道从前的事儿,但那又如何? 老爷子曾对桑枝夏说过,潜渊山庄虽被朝廷围剿鄙夷,但所行并非都是为害于民之事,其初衷也并不是不择手段夺取江山,说到底不过是不甘心不得已这几个字在作祟。 桑枝夏不信别人说的,但她对老爷子给出的评价一字不疑。 祖父说过,齐老不是丧心病狂为非作歹之恶徒,那齐老就不是。 齐老对她好,相处几年不曾害过任何无辜的人,那她就信齐老心性正直,并非歹人。 桑枝夏在短暂的沉默后,不带半点慌乱地说:“王爷所说,我的确是年轻不知,不过齐老不是恶人。” “不是恶人?” 老王爷揣摩似的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眸色泛冷地看着桑枝夏,一字一顿地说:“他是朝廷的敌人,也是皇族江氏的敌人。” 第669章 桑枝夏今日又救了你一条命 桑枝夏垂下头没出声。 大巫师注意到老王爷的眼神,走上前拿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桑枝夏:“此物无色无味,就算是老毒物也察觉不出来是什么。” “他对你不设防,你端的哪怕是毒也能吃得心甘情愿。” “拿去加到他的饮食内,三日内必可气绝,届时你为他办一场丧事送终风光大葬,也不算是辜负了与他在蜀地相识的情分。” 桑枝夏静静地看着大巫师手中的东西。 老王爷不紧不慢地说:“丫头,看在徐家的面子上,本王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与逆贼相交,按律当斩,可你只要把这个逆贼除了,过往之事都可既往不咎,本王就当作从未察觉过,一切如常。” 桑枝夏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一字一顿地说:“那我要是不识趣,拒了王爷的好意呢?” 老王爷怜悯一叹,低声说:“不想想自己,也不为在前方战场的徐璈想想么?还有你的一双儿女?” “徐家满门荣辱,悉在你此时的一时心念。” “杀齐杰,可保徐家满门荣耀,执意不知悔改,为此付出代价的,不只是你一人。” 二者价值相较,这简直是一个不需要多想就可以轻易做下的决定。 牺牲齐老一人,就可以护徐家满门的安然,舍小保大,这样的抉择简直不需要多思索。 大巫师举着瓷瓶一动不动。 老王爷也静静地等着桑枝夏做出决定。 看到桑枝夏伸手接过小瓷瓶的瞬间,老王爷眉梢微挑。 可下一秒,桑枝夏就挥手把瓷瓶摔了出去。 白瓷撞壁咔嚓一声脆响,里头装着的一枚红色药丸滚落在地。 桑枝夏抓起裙摆垂首跪了下去,抬起的双手举起一把匕首,面色平静:“王爷之令,本该誓死相从,只可惜齐老与我形同血亲,我的确是做不出弑亲之事。” “我自知今日违矩,愿自尽于此向王爷谢罪。” “只盼王爷能念在徐璈战场浴血拼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能放徐家老少离开岭南,另寻安家之地。” 老王爷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你愿自尽,也要护齐杰那等恶贼?” “他不是。” 桑枝夏声音不大,语调却异常坚决:“齐老待我如亲女,护我如血亲。” “相处数年,不曾为恶半点,所行都是善事,他在我眼里从来就不是恶贼。” 老王爷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襟,笑道:“那你死了,徐家若是因此记恨本王,本王岂不是要为不曾斩草除根而悔之晚矣?” “他们不会。” 桑枝夏坚决地说:“若王爷许可,我纵是今日不死,也可慢慢病故,只要……” “这么短的时间,你倒是为自己的身后事想得周全。” 老王爷打断桑枝夏的话,捕捉到她眼中的决然和额角浸出的冷汗,眼底笑色渐浓,半晌后低声笑了:“丫头,你可是你祖父的头一块儿心头肉。” “你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只怕不等骠骑将军打马回来取本王的脑袋,你祖父就要率先拎着铁鞭子来跟本王拼命。” 桑枝夏猛地怔住。 老王爷微妙道:“我这条命倒是活不了多久了,不过我瞧着,你祖父他老人家精神矍铄,身子健朗,大约是要奔着过百的老妖精去活的,为此就来跟我拼命,属实是亏了。” 桑枝夏满脑子飞快运转的话悉数卡在了嗓子眼,往日被老爷子赞是一点就透的脑袋瓜一片空白。 老王爷无奈道:“赶紧扶她起来,没听见那位刚才还说了么?这里寒气重,这丫头身子骨不好,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这条命拼不过。” 早先满脸凝色的大巫师闻声低笑,双手扶住桑枝夏的手腕把人扶起来,捡起地上的红色药丸笑得唏嘘:“这拿回去给那个老毒物,他会自己吃的。” 桑枝夏捧着药丸满脸茫然。 这时候要是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那就真的不是反应慢是蠢了。 桑枝夏挂着一后背的冷汗,沙哑道:“王爷您……” “逗你玩儿呢,这都没看出来?” 大巫师笑起来不再神秘莫测,看起来就如同个寻常的老太太似的满脸慈爱:“是个好孩子。” 能顶得住老王爷给的压力,能转瞬就做出自尽保徐家满门和齐杰的决心,外表温和骨子里坚韧,也难怪能被徐家老爷子当成心头肉似的宠着。 老王爷似是觉得惊吓一下小辈还挺有意思,乐呵呵地道:“今日是我吓着你了,回头让人给你送些好玩儿的当赔礼。” “既是相信齐老不是恶人,那回去就好好给他养老,此人孤泊清苦半生,心头最后的那点儿热乎气,也都是托你的福了。” 桑枝夏呐呐说不出话。 大巫师慈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走吧,你在这里待久了对身子不好。” “出去我给你拿些养身的丸子,拿回去吃着玩儿,没有了再来找巫婆婆拿。” 桑枝夏恍恍惚惚地被突然就自称是巫婆婆的大巫师拉出去。 片刻后看似严丝合缝的墙壁上出现一道暗门,站在里头神色晦暗的正是本该早就出去了的齐老。 文大人带着齐老转了一小圈,最后又经暗道回到了这里。 刚才老王爷和桑枝夏的对话齐老都听到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老王爷掸了掸衣摆,站起来说:“齐杰,你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你我也是多年的仇敌,我本来很想杀你。” 出尔反尔,恩将仇报算什么? 谈得了帝王霸业的人,从来在乎的都不是这些。 齐老眸色冷漠,老王爷低声而笑:“不过,现在是真的都过去了。” “从今往后,潜渊山庄一事都是前尘过往,齐杰只是被那丫头孝养着的一个寻常老人,好好安心享你的后福吧。” 曾经的齐杰有老毒物的恶名,有潜渊山庄作祟,是头无家可归,也毫无束缚令人忌惮的恶鬼。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有了桑枝夏今日的话,从今往后,桑枝夏在的地方,就成了齐杰不得不用命去护着的家。 恶鬼重返人间,有了顾忌,重新披上人皮血骨,就不再是害了。 老王爷含笑望着表情不明的齐杰。 齐老在短促的几次呼吸后,讥诮道:“堂堂岭南王,连个小丫头都算计,这也算本事?” 桑枝夏拿出匕首的那一瞬间,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吧? 可她还是没有犹豫。 齐老眼珠充斥着血丝。 老王爷戏谑一笑:“到底是来日的护国夫人,没点儿傲人的风骨如何可当?” “齐杰,桑枝夏今日又救了你一条命。” “这样的大恩,往后活着的每一日你可都要记好。” “一分一毫都别忘了。” 第670章 这样的对手,怎么打? 桑枝夏在说好的地方没看到齐老,找了一圈后看到齐老出人意料的是从外头走进来的,愣了下错愕道:“我刚才问门口的人,不是说您已经回来了吗?” 这先一步回来的人,怎么是从外头冒出来的? 齐老眸色不明地看着桑枝夏,半晌后轻声问:“岭南王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桑枝夏笑了笑含糊带过:“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大约是觉得您这几日辛苦,恐您没耐心细听,索性就说给我听了。” 齐老垂下眼什么也没说。 桑枝夏余惊未定现在后背还挂着一层冷汗,见状也没察觉到不对劲儿,只是说:“王爷刚才说了,咱们今日可以回家了。” “您瞧瞧有没有什么是需要收拾的,我去帮您收拾了?” 出门好几日了,就算是事先往家里送了一切平安的消息,但在没见到他们之前,家里人也不可能会真的放心。 桑枝夏归心似箭,想也不想地说:“我们走的时候,糯糯和元宝还没醒呢,也不知道醒了没瞧见人是不是闹了。” 这几日度日如年,桑枝夏是真的很想回家搂着那两个小家伙挨个亲一大口。 齐老见了无奈一笑,摇头说:“我孑然一身,哪儿有什么是需要收拾的?” “去把你要拿的东西拿上,咱们回家。” 桑枝夏笑开了眼:“好嘞。” 人是文大人请来的,送的时候文大人也不辞辛苦,亲自把人送到了徐家。 跟人一起送达徐家的,还有老王爷的一堆赏赐。 文大人低笑道:“桑东家这次帮了大忙属实辛苦,王爷说这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送来全凭桑东家赏玩也好,送人也可,权当是份儿心意。” 老爷子一眼扫过那长到看不到底的礼单,心中稍一估量这份儿厚礼的惊人价值,心下有了计较。 “多谢大人辛苦一趟,王爷的意思老夫知道了。” 文大人功成身退,老爷子等了半个时辰,才把桑枝夏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过来坐下。” 桑枝夏也不强撑着,走过去坐下一下软了肩膀,苦哈哈地看着老爷子拧巴着脸说:“祖父,这次我可是真吓着了……” 对别人不能说的话,在老爷子的面前可以知无不言。 桑枝夏大致把今日的惊心动魄说了一遍,末了苦着脸说:“我当时真的以为我可能要没了。” 老王爷的气势也太吓人了。 直到被大巫师亲自送出暗室的时候,桑枝夏都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事儿居然真的就过去了。 老爷子笑得慈和:“还说自己吓着了,我看你的胆儿是大得没边儿了。” “明知是坏规矩寻死路,怎么不先顺着王爷的意思,先设法脱身回家后再找我想法子?” 桑枝夏搓了搓脸闷闷地说:“我当时都吓懵了,哪儿还顾得上想这些?” 实际上,就算是想到了,桑枝夏也不会那么做。 桑枝夏软趴趴地窝在椅子上说:“齐老对我和徐璈都有大恩,我总不能知恩不报,反而去做抓了屠刀的手。” “而且当初把齐老接回家赡养余生是我的主意,若真是为此起了祸端,那本该也是我要一力担着的,怎么好牵连家里人?” “糊涂。” 老爷子冷了脸,没好气地说:“家里人受你诸多恩惠照拂之事不提,只说祸端何处起,世上何来这样的规矩?” “当初你接了人回家,我也是点了头说可以的,真要论起原委来,我这把老骨头岂不是最是应该挡在前头?” 桑枝夏心虚地捏着衣摆不敢接话。 老爷子看她一眼,叹息道:“此事过了明路,往后就是无碍了。” “今日受些惊吓也算是给你提个醒,往后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的身上揽,若有差池,有人想找麻烦,那只管回来跟我说,家里老的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往前冲。” 桑枝夏悻悻的点头说好,说起大巫师对自己转变的态度。 老爷子失声而笑:“王爷身边的大巫师我知道,那可是个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狠人物。” “她能在你面前自称一声巫婆婆,可见是把你看入眼了。” 经此一事,往后在岭南地界,想动桑枝夏的人就不得不再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了。 毕竟…… 那个对着桑枝夏慈眉善目的巫婆婆,对别人可不是这般和善的样子。 若论起心狠手辣,比起齐老也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老爷子看着似懂非懂的桑枝夏,心说心地实在的人自有贵人多庇护,摆了摆手说:“行了。” “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儿,回去歇着吧。” 桑枝夏乐呵呵地走了,老爷子看着书房的门被关上,半晌后低声笑了。 这样的好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徐家之幸啊…… 亦是万民之幸…… 桑枝夏受了一遭小小的惊吓,当真专心在家里歇了两日,每日也不做别的,只忙着弥补糯糯和元宝不满的抗议,沉浸式在家带娃。 而她被迫困在王府的这几日,外头也发生了不少事儿。 头一件就是滁州之战。 这是岭南大军开拔以来,第一个久攻不下的地方。 福坤所为比外界知道的更为恶心人。 不算长的一段时日,福坤设法从各处抓来了数万壮丁直接塞入军营就算了,他还抓了很多老弱妇孺。 江遇白抓起桌上的烛台狠狠砸在地上,戾气横生地说:“这个不择手段的畜生!” 营帐中的几位将领都面色冷沉,薛先生铁青着脸说:“这样的手段,倒也是个不怕遭天谴的角色。” 两军交战互为敌对,本就是生死之搏。 老话说兵不厌诈,那在交战的战场上为了获取绝对的胜利,用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计策谋略都不过分。 一切阴谋诡计都只是为了取胜。 若可取胜,阴谋自然也就会成为用兵如神的佐证。 但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福坤这般心狠手辣到堪称天怒人怨的。 书生飞快地闭了闭眼,咬牙说:“大军精锐不出,抓的壮丁也不出。” “交战先锋是一群举着锄头镰刀的妇孺老幼,这种打仗的方式,咱们今儿也算是开了眼了。” 滁州必须拿下。 这是岭南攻往京都的必经之路。 在开打前,谁都知道这一战不好打,为此江遇白还把战线都稳住了的书生调了过来,想的是辅助徐璈尽快把滁州拿下。 但真的响起了战鼓大军出阵,岭南大军看着自己的对手,却纷纷陷入了死寂一样的沉默。 满头花白面容惊恐,却被逼着不得不往前的老人,脸上挂满泪珠绝望到不敢出声的孩子。 甚至还有踉跄着浑身发抖,连走路都是被马蹄踩踏着往前的妇人。 这样的对手,怎么打? 第671章 将军百战死,本不该心有畏惧 城中精锐被福坤全都留在了人群之后,抵挡在最前头的就是这些本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老弱妇孺。 强兵悍马战旗猎猎,但耳边不断传来的战鼓声,却在此时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茫然的沉默。 真兵戈见血马蹄踏地,那挡在最前头的这些不堪一击的人,完全抵挡不住岭南大军的攻势。 可是真的要打吗? 对着这些本该被保护的人下杀手? 真的对这样都算不得对手的人痛下屠刀,那他们一路攻至于此处的意义何在? 他们又如何自认是正义之师,如何在天下人的面前抬得起头? 而且…… 谁的家中没有这样的老弱? 看着那种脚步蹒跚需要唤一声老爷爷的人惊恐挡在前头,刀锋如何落得下去? 岭南大军多有忌惮,明明己方势强,在首次交锋对阵中却不得不寸寸后退。 福坤却没这样的顾忌。 在岭南大军沉默着不忍往前时,福坤直接命弓箭手从城墙上发起攻势,若不是徐璈下令及时大军后撤,造成的损失绝对比现在更大。 可就算是及时止损,后续带来的麻烦也不小。 仗不是这么打的。 军中的男儿都有血性,血性之下更是良知。 今日被这样的残阵逼退一次,战鼓再响时,参与过今日狼狈的人心里就会下意识地避讳。 一战退,节节败退。 岭南大军的伤亡倒是不大,可目睹在箭雨下在不远处密密麻麻倒下的人,带来的影响却不可预估。 沉默了许久的徐璈飞快地闭了闭眼,沉沉地说:“往前冲不行,还没真正接触到滁州的守城士兵,先死在交战线上的百姓就可累起无数尸骨。” 福坤是彻底不要脸了。 他们还要。 攻城一方本就相对多艰难,福坤无所顾忌,大可把抓得到的人都投到战场上,在岭南大军发起攻势时漫天乱杀。 落下的箭矢巨石他们可以设法躲避,可那些被强行推到战场上的百姓躲不开。 杀敌不足一百,百姓伤亡过千。 这样的仗就算是打胜了,也是岭南大军此生都挥之不去的阴霾。 江遇白困兽似的在原地转了一圈,死死地咬着后槽牙说:“福坤必须死!” “这个畜生必须死!” 福坤占据滁州,背靠着还属于永顺帝的数座城池,如今在滁州的人死绝了,他也可以立马从别的地方抓来补足。 更令人冒火的是探子传回消息,福坤此举是得到了永顺帝许可的,不把福坤的脑袋摘了,这一战只会一日更比一日难打。 岭南大军宛如被拴上了链子的野兽,面对实力完全不如自己的对手,却无从下口,满是束缚。 这样下去,不管是军中的士气,还是兵士们的斗志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徐璈脑中闪过陈年河之前给自己的密信,站起来说:“小王爷,末将请战。” 书生皱着眉:“骠骑将军,双方交战不伤百姓,这本该是默认的事实,若贸然开战,只怕是……” “不明着打。” 徐璈冷着脸说:“我带几人设法潜入滁州,先杀福坤。” 书生苦笑道:“这法子恐也艰难。” 在意识到福坤的打算后,他们就制定过关于刺杀福坤的计划,也派出了几批人前去动手。 但最后都是无功而返。 福坤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此举伤天和惹人怨,对自己那条该死的贱命分外看重,身边守卫重重密不透风。 专门培养的刺客尚且是铩羽而归,徐璈他…… “论个人武艺,我自认比之前派出的刺客强出许多。” 徐璈垂下眼淡声道:“福坤不杀,此战难止。” “等城中乱起来,自然找得到下手的机会。” 陈年河之前的提醒是管用的。 只是江遇白安排尚在造势之中,此时冒险潜入滁州城,只怕是…… 江遇白眸色沉沉地看向徐璈:“你有几分把握?” “三成。” 徐璈既不夸大也不自贬,只语气平淡地说:“城中若可如愿乱起来,可提至七成。” “城中当然会乱。” 江遇白双手撑在桌面上,满是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徐璈,一字一顿地说:“骠骑将军此行定可圆满归来。” “在骠骑将军回来之前,我保证,滁州城内一切都会如骠骑将军所愿,绝不会有半点闪失。” “岭南在此十万大军,连同我等的性命在内,皆是骠骑将军不可动摇的倚仗。” 刺杀的事儿暂时说定,江遇白挥退了其余人,站起来在徐璈的胸口上捶了一拳。 “兄弟,拎着福坤的脑袋回来,此战记你的首功。” 徐璈揉了揉被捶得生疼的地方,不带任何起伏地说:“岭南来的车队这两日就要到了,小王爷帮我遮掩一下,别让人察觉到什么。” 谁都知道此时冒险进入滁州城深入敌后,徐璈要面临的风险是九死一生。 这事儿若是传回了岭南,只怕是…… 江遇白不顾小王爷的派头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搓了搓脸,沙哑着嗓子说:“你可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要不是实在没了办法,我绝对不可能会……” “小王爷。” 徐璈打断江遇白隐隐带着颤音的话,轻轻地说:“将军百战死,本不该心有畏惧。” “而且……” “谁说的我会死?” 徐璈微妙道:“小王爷想太多了。” “我入军,是为了给夫人搏出个一品诰命夫人的尊荣,而不是去白白送死的。” 江遇白抓着徐璈的手腕从地上被拉扯起来,站直了缓缓呼出一口气,哑声说:“好,好得很。” “此战若可顺利,别说是嫂夫人本就该有的诰命,你家糯糯都可封郡主,只要……只要你活着回来,别让我回去没法交代,来日你想要什么封号,任由你选。” 徐璈勾唇一笑一拳砸在江遇白的肩上,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江遇白捂着被砸了一下的肩膀,半晌后恼火地笑了:“我就说徐璈你小子记仇!” “混账东西!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徐璈背对着江遇白摆手揍得头也不回。 江遇白脱力似的靠在桌子上,狠狠一拳砸在了桌上:“福!坤!” 还有永顺帝…… 待来日京都攻破,这些名副其实的侩子手,一个都别想有好下场! 第672章 全都给我踹进来挨打! 滁州城外十里地驻扎的岭南大军一切如常,似是受到了前几日双方交战的影响,这几日军中一直没有别的动向。 消失的徐璈据说是因指挥不当被小王爷重罚了,暂时禁足在自己的营帐内养伤,门口还站着江遇白派来的亲卫守着,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荣昌有些上火。 荣昌撵着书生眼巴巴地说:“右参领,之前不得已退兵,那是事出有因不得已,根本就不是我们将军的错啊。” “这怎么无缘无故的,还给我们将军禁足了呢?” 书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这话的意思是,小王爷无故挑事儿寻骠骑将军的罪名?” 卢新赶紧一把捂住荣昌的嘴,讪讪道:“参领误会了,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只是听说骠骑将军被小王爷下令责打了三十军棍,现在被禁足也见不得人,我们这些当下属的有些担心骠骑将军的伤势,想求个恩典,看看能不能去给将军送点儿外用的伤药。” 军中的军棍不同于别处的刑罚,狠厉加倍。 最多三棍子下去,立马就能皮开肉绽。 寻常人挨了十军棍都痛苦难忍,身子好的也要在床上蔫吧十来日才能起身下地,挨过了三十之数,不说落下残疾,起码半条命是丢了。 小王爷还不许任何人靠近营帐,也不许徐璈出来,这不就是相当于把被打成了一团烂肉的人扔到帐子里等死吗? 书生面色淡淡,捕捉到卢新掩饰不住的焦急,毫无起伏地说:“这恩典,你们求不来。” “可……” “小王爷行事自有小王爷的道理,轮不到我等造次质疑。” 书生打断卢新的话,不紧不慢地说:“至于骠骑将军……” “若他自有造化能把这关熬过去,往后自有别的说法,不用谁去瞎操心。” “熬过去?” 荣昌一把扯开卢新的手,急赤白脸地说:“那活生生的人挨了三十军棍,就算是好药伺候着也难熬,我们将军现在孤苦伶仃地一个人躺着,他怎么熬得过去?” “这要是熬不过去,那岂不是……” “那就是死。” 书生眼带警告地看了荣昌一眼,冷冷地说:“命数自有天定,谁都帮不了他。” “可是……” “回去!” 书生冷着脸斥道:“骠骑将军现在还在帐子里养伤呢,你们身为下属不去好好约束自己的人,反而在这里吵嚷闹事儿,难不成是想步他的后尘吗?” 荣昌想说大不了你连我一起打,全都一次打死了事儿。 卢新却再一次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卢新无视荣昌的挣扎,死死地把人勒住了咬牙说:“多谢右参领提点,属下等人这就告退。” 荣昌是被卢新生生拖走的。 等这两人无功而返,等在不远处的一群人脸上纷纷露出了焦急之色。 书生见了缓缓收回自己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呼出了一口气。 早在三日之前,徐璈就已经不在军营内了。 徐璈走之前,小王爷和他们提出要给徐璈加派自己身边得力的人手,却都被徐璈拒绝了。 滁州城现在被围守得密不透风,福坤这个狗贼戒心还极重,稍有风吹草动都很有可能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徐璈最后确定出发潜入滁州城之前,身边只带了四个人,全都是跟徐家少主一起培养长大的死士暗卫。 区区五人,对上福坤身边堪称过百的护卫,其实力差距无异于是蝼蚁撼树。 可除此外…… 书生无声苦笑。 当真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并不是说徐璈之外的人不愿意去赴这个几乎是必死的僵局,而是除了徐璈,谁也不敢说自己有一击必杀的把握。 万一行动失败打草惊蛇,换来的必然是福坤那狗贼更加恶劣的报复,随之而来的就是会被迫死伤更多的无辜百姓。 那样的局面,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书生阴沉着脸走入营帐,坐在首位上的江遇白抬起眼皮:“被人拦了?” 书生叹气道:“小王爷慧眼。” “跟着骠骑将军一路从岭南打出来的小将找到我,想为骠骑将军求个送药的恩典。” 江遇白捂着脸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恩典? 这哪儿用得上别人来求恩典? 但凡徐璈现在真的就在军营里,别说是送药了,就是要他亲自去床前给徐璈喂饭穿衣,江遇白都绝对不说半个不字儿。 可徐璈早就不在军营里了。 薛先生面色冷凝,皱眉道:“对下还是得瞒着。” “骠骑将军此行风险极大,知道的人越少越是安全,只是也不能一味地惮压,怕军中会引发反弹。” 徐璈入军的时间跟军中的老资历相比,真的不算长。 但他手底下带着人有一个算一个,对徐璈的信服源自于方方面面,徐璈在军中的威望已经深远到了不好预估的程度。 如果这些人真的误以为徐璈无故被重罚,那…… 薛先生头疼道:“军中的将士,只怕是会对小王爷的决策有异言。” “有就有,无非就是挨几顿骂。” 江遇白无所谓地说:“顶天了在营中走夜路的时候,可能会被套个麻袋打一顿,我扛得住揍。” 薛先生哭笑不得地说:“小王爷,您……” “先生,这些都不重要了。” 江遇白深深吸气,双手交叠撑着额头说:“滁州城内可有消息传回来了?” “之前那些人都干什么吃的?去催!” 薛先生不敢多言作势要出去,这时营帐的帘子被人掀起,跑进来的人甚至都顾不得行礼,强忍着激动说:“小王爷,就在今晚!” 江遇白眼底骤亮,猛地一拍桌子咬牙说:“好……” “今晚咱们……” “小王爷,从岭南那边来的车队到了。” 另一人满脸为难地走进来,小声说:“此次带队前来的,是桑东家身边的心腹灵初,您看……” 江遇白表情瞬间一空,想到灵初在桑枝夏面前的得用,一个脑袋当即变成了三个大。 灵初可不是那些寻常的领队。 那是从徐璈身边拨到桑枝夏手底下的人。 这人敏锐得很,直觉也利,这要是让他发现徐璈此时不在营内,把消息传回了岭南,那…… 江遇白当机立断:“捂嘴!” “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住!不许任何人跟他提起军中这几日的传言,我亲自过去……” “小王爷。” 来人苦哈哈地说:“已然是来不及了。” 江遇白:“……” 薛先生面皮抽动,带着怒气说:“谁的嘴那么大?是敞口的簸箕吗一句话都兜不住?!” 灵初这才到地方多久,这就都知道了?! “是……是骠骑将军手底下的荣昌和卢新,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一堆人呢。” 传话的人心态是彻底绷不住了,大苦瓜似的耷拉着眉眼,郁结道:“这些人一听说岭南的车队来了,二话不说就往上冲,咱们的人去拦,当场就被摁翻了好几十个,根本拦不住。” 荣昌他们这些莽夫也不讲理啊。 冲上去就直接动手,半点不给人开口的机会。 而且更糟心的是,还有不少人是偏帮着他们的! 来的人一看这架势,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营帐内的几人同时陷入了不可言说的沉默。 那人还在说:“特别是梁副将,那一柄大刀甩得虎虎生风,长刀往地上一劈,愣是砍出来了一道谁也不许越过去的坎儿,这谁打得过啊?” 江遇白头疼的摁着额角:“打不过,所以就……” “众人七嘴八舌的,来人就什么都知道了。” “现在灵初表明了自己的来历,拿着桑东家的令牌直接跪在了外头,说是想求见小王爷。” 书生沉默良久,头大如斗地闭了闭眼:“桑东家身边的人,果然还是有分寸的。” 起码没直接拎着刀往里冲,非要去徐璈被禁足的营帐探个究竟。 只是…… 书生迟疑地看向江遇白:“小王爷,骠骑将军的家里人打上门来了,您看这事儿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 江遇白木着脸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徐璈走之前再三说了不能让岭南那边听到风声,我捶胸顿足一顿保证说绝对没问题,这才几天?” “三天!三天就兜不住了!” “我跟谁说理儿去?!” 徐璈回不来了,江遇白回到岭南要被老王爷乱棍打个半死。 徐璈回来了,他还要被徐璈那厮摁着捶! 江遇白烦躁得要死,叉腰摆手说:“去把灵初叫进来。” “另外……” “把梁壬荣昌卢新那几个杀才也给我一起踢进来!” “我收拾不了徐璈,还收拾不了他们了?!” “全都给我踹进来挨打!” 第673章 这些东西,何曾入过徐家世子爷的眼? 梁壬几人自知是犯了大忌讳,进了营帐也不用谁提醒,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直接咣当就往地上跪。 灵初面上看不出什么,语气也很平静。 灵初先是给江遇白和在场的几位都逐一行礼问安,把车队带来的物资单子交给薛先生,才跪在地上字字清楚地说:“这话本不该是小的多嘴问,今日斗胆冒犯,还恳求小王爷恕罪。” 江遇白已经气到没脾气了,撑着额角说:“不罪,你说。” “小的来时偶然听闻,骠骑将军于阵前犯下大错,现被责了三十军棍禁足在营帐内。” 灵初顿了顿说:“骠骑将军行事出了纰漏,身在军中当由小王爷打罚认罪,这本是无可厚非的规矩,任谁都不容置喙。” “只是小的来时得东家的嘱咐,有些东西要亲自交到骠骑将军手中,小的恳请小王爷能允个恩典,容小的进营帐半刻把东西转交到骠骑将军手中。” “等小的完成了东家的嘱托,即刻就会依规矩离开大军驻扎之地,片刻都不逗留。” 梁壬他们几人都说,这几日无人见到徐璈,也不知徐璈境况。 什么都不知道,那才是最要命的。 灵初没有扯虎皮借着桑枝夏的脸面胁迫江遇白的意思,只想见徐璈一面。 哪怕徐璈现在伤重在床上喘气都艰难,但一定要确定徐璈现在还活着。 否则的话…… 灵初垂下的眼中戾气闪过,恭敬垂在袖口中的手指无声蜷紧。 若徐璈真的犯下大错,那哪怕是今日被江遇白下令当着三军的面儿斩了,徐家也不会有人为此生出半点质疑。 梁壬和荣昌他们也不会是这种反应。 但不得已退兵一事,任谁都看得出不是徐璈的错。 无错严罚,还奔着要命的势头去…… 哪怕眼前的人是岭南的小王爷,未来的天下之主,徐家的少主今日无端受了这般委屈,此事也绝不可就此揭过。 徐家,必须要有一个说法。 江遇白心累地看着灵初:“你就是想见骠骑将军一面?” 灵初恭敬道:“是。” “你见不到他。” 灵初唇角无声拉紧,江遇白叹气道:“今日见不到徐璈,你还走么?” 灵初低着头不徐不疾地说:“小的身负东家嘱托,见不到人,自然是宁死不走。” “那你要是不走也见不到呢?” 灵初飞快地闭上眼,以首触地:“小的一条贱命烂在何处都可,别的大事儿小的无权插嘴,自当有家中的老太爷和东家做主。” 这话可谓是大不敬了,江遇白听完却一点儿都不恼。 江遇白失笑道:“看吧,我就说一窝的犟种。” “哪一个都他娘的不好糊弄!” 江遇白泄气似的摆了摆手,缓口气坐直了说:“你们都是骠骑将军倚重的人,着急情有可原,但你们的确是见不到人。” “骠骑将军根本就不在营内。” 灵初几人瞬间顿住。 梁壬想到不远处的滁州城,面色当即一变:“小王爷?” “嘘。” 江遇白妥协似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苦涩道:“对外瞒着,那是不得已。” “如此情形下,知道骠骑将军不在营内的人多了,并非好事儿。” 江遇白说着忍不住磨牙:“但谁能想得到呢,你们几个还真是个人才,无愧于自己的莽夫之名儿,一眼没看出就闹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老子现在最想拉出去打军棍的是你们!” 江遇白突然发怒,老实跪着的几人却不敢吱声。 荣昌脸色变了又变,没了之前我要跟骠骑将军共存亡的赴死胆气,心虚地把脑袋杵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卢新心念神转间想通了什么,额角当即浸出了一层冷汗。 卢新当即就说:“小王爷,我等今日莽撞当罚,自请十军棍禁足不出,请小王爷息怒。” 江遇白被气笑了:“现在谁都知道,骁勇善战的骠骑将军被我一顿棍子打得半死不活,现在再把你们一起打了,那我是不是该直接对着福坤那狗贼举手认输了?” “真动起手来,谁去领兵冲锋?也学着福坤去抓老弱妇孺吗?” 闯祸了的几人底气不足不敢出声,江遇白忍无可忍走过去挨个踹了一脚,指着梁壬的鼻子就喷:“混账东西!” “等骠骑将军回来滁州城拿下,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这顿棍子一个都别想跑!” “至于你……” 江遇白妥协似的看着灵初,苦涩道:“你先别走,也别急着给你东家传信儿么?” “我答应徐璈了,绝对把此事瞒得死死的滴水不漏,你这要是一句说漏了,那……” 江遇白话音顿住,坦诚道:“等等,等几日。” “等骠骑将军回来了,你再酌情回去传话儿?” 就算江遇白不说,灵初也没打算在见到徐璈之前就走。 等把这群令人头大的人打发走,薛先生顿了顿没忍住说:“小王爷,身为将领在军中有威望本是好事儿,可……” “可如今这情形,您对骠骑将军是否过于倚重了?” 换句话说,江遇白有点儿过于抬举徐璈了,徐璈手底下的人也太不顾自己的生死了。 这样的悍将若一直忠心耿耿,那自然是无可挑剔。 可来日,一旦…… “先生是想说,担心徐璈来日势大后,早晚会拥兵自重,跟我反目成仇?” 薛先生满脸悻悻没接话。 江遇白嗤笑出声:“哪儿会等得来那一日?” “先生以为,徐璈那厮能愿意在军中待多久?” 薛先生错愕愣住。 江遇白自嘲道:“嘴上说都是自家兄弟,可他的心压根就不在我这儿。” “先生且等着瞧吧,出不了五年,这个徐家大兄弟就会把我踹在脑后,自去闲云野鹤让我当孤家寡人。” 徐璈的野心从不在此。 大军中的兵权在握也好,朝廷中的加官进爵也罢。 这些东西,何曾入过徐家世子爷的眼? 徐璈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所以江遇白无所谓给徐璈多大的尊荣,也不在意徐璈在军中的威望有多惊人。 因为那个姓徐的属实不往他这儿长半点心。 徐璈打算跟他一起走的路,也只不过是一程罢了。 江遇白闭眼苦笑:“哪怕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的……” 知道飞鸟尽了良弓也不会被藏,知道江遇白许诺过保徐家满门富贵数代的话不是假的。 徐璈也不曾想过久留。 否则的话,徐璈有无数种办法遮掩自己的锋芒,也不会在自己根基未稳之时,就惹得薛先生说出这样的话。 锋芒毕露,是因为露出锋芒的时间无需多长。 故而无需遮掩。 也可无所顾忌。 江遇白搓了搓脸闷笑道:“先生,我等都只是过客罢了,不必把自己太过当真。” “至于现在……” “且看咱们的骠骑将军能乘风飞多高多远就够了。” “别的念想,庸人自扰何必呢……” 第674章 那混账东西根本就舍不得死! 灵初忍着心急如焚暂时回到薛先生给自己安排的住处,盯着随商队一路带来传信用的白鹰,挣扎了许久都没动弹。 夜色无声而至,江遇白所在的营帐中或站或坐着的人好多个,但没有一个人出声,甚至连呼吸都被放得很轻很轻。 偌大的营帐中听得见的除了轻轻浅浅的呼吸,剩下的就是蜡烛被燃尽时发出的哔啵声响。 这是燃尽的第三只蜡。 江遇白仰头一口灌了满嘴的凉茶,哑声说:“子时已过,滁州城内还没消息?” 按照之前约定好的,城中一旦乱起来,事先潜入城内的人就会对外放出信号。 可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 江遇白从未觉得半个时辰如此漫长煎熬,但他们远远地看着陷入黑暗的滁州城,却又实在拿不出更好的法子。 薛先生困兽似的在原地不住转圈,紧拧着的眉毛就没有松开的迹象。 书生阴沉着脸低低地说:“小王爷,若再过一刻钟都没有任何消息,城内的人只怕是……” “咱们必须及时做出应对的策略。” 失败是谁都不想看见的。 但身为拿决策的上位者,就要有敢于承担失败后果的勇气。 如果滁州城内斩首福坤的计划失败,他们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制定出尽快攻下滁州的计划。 尽管在场的人都知道,失败这两个说起来轻飘飘的字意味着什么。 可…… 书生面色晦暗,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江遇白双手撑在桌面上,反复深深吸气后咬牙说:“先不动大军,把金羽卫派出去。” 薛先生面上一震:“小王爷,金羽卫是……” “金羽卫是我的贴身护卫,人数足有一千。” 江遇白截断薛先生的话,沉沉地说:“金羽卫中的人身手好,机敏反应也快,先一步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滁州,目的只有一个。” “无论如何,把徐璈找回来。” “可是……”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 江遇白突然动怒,挥手把桌上摆着的卷宗和茶盏都挥倒在地,赤红着眼说:“那是给我卖命的兄弟!” “我从来就没把徐璈当成过马前卒,他也不是可以生死随便横尸荒野的人!” “休说现在还没确定徐璈是死了,他就算是死了,我也要不惜代价把他找回来,不许任何宵小之流折辱了他!” “而且徐璈死不了!” “那混账东西根本就舍不得死!金羽卫是去帮他的,不是去给他收尸的!” 江遇白罕见动怒,其余人不敢再多嘴插言。 正当金羽卫的首领跪地领命时,书生耳廓一动,突然难以置信地说:“刚才……” “刚才是不是听到焰火响了?” “刚才是不是……” “报!” 被安排去负责盯着联络讯号的荣昌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急赤白脸地喊:“成了!” “成了成了!” “小王爷滁州城里乱起来了!” 江遇白瞬间精神一振,想也不想地说:“右参领梁壬听令!” “你们二人即刻一人分批带五万大军出兵,务必在天明之前把滁州城给我拿下来!” “去!” 早有准备的岭南大军踏碎泼洒在雪地上的夜色,悍然出动,浩浩荡荡地朝着不断爆出轰然巨响的滁州城内飞快逼近。 岭南王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江遇白亲自身披铠甲冲在了前方,滁州城破,不必再等天明。 滁州城之乱,是从内部起的。 福坤一开始的确是靠着手中的强兵镇压住了民怨,但镇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 弓弦已经彻底绷紧,几日前与岭南大军的一场交战赢得异常惨烈。 泼洒遍野把雪地尽数染红的无辜百姓,狠狠刺痛的不光是岭南大军的眼球,被扎中的还有本该听令于福坤的平叛大军。 人都是骨披了血肉长的,人皮血骨之下,藏不住的人心。 平叛大军中的怨言四起,福坤高高坐在用无数性命堆叠起来的战果中无法自拔,等待他的就只会是毁灭。 徐璈是被陈菁安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 江遇白看到徐璈的一瞬间,呼吸都吓得停了一刹,几乎是完全不顾形象地从马背上翻了下去:“徐璈!” “他……” “没死且还剩一口气在呢……” 一直不曾在岭南大军面前露过面的陈菁安再也支撑不住,咣当往地上一摔,自己给晕死过去的徐璈做了个肉垫,挺尸似的瘫在满是血迹的地上呼哧喘气。 “活着呢……都活着……” 陈菁安抬起血色未干的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脸,扯起嘴角露出个很不像笑的弧度,闭着眼说:“没死……” “唉唉唉!” 江遇白这边刚把徐璈从地上捞起来,下一秒就看到陈菁安惨白着脸双眼一闭咣一声砸在了地上。 “快来人!” “把军医叫过来!快!” “先收拾出个地方给他们看看伤!快快快!” 滁州城终于攻破了。 以所能想到的最小代价。 但所有除了被派出去收拢降兵以及安抚百姓,打扫战局的将领外,江遇白和薛先生都守在了临时围出来的城守府里。 看到军医出来,江遇白开口就问:“人没事儿吧?” 军医擦了擦额角的汗,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没事儿,能活。” 被扒拉出来的几人伤势一个赛一个的重。 但万幸是身体底子好,再加上也都避开了要害。 尽管都是一身让人见了就胆战心惊的血色,衣服脱下来都能拧出不少血,也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可人至少是能活。 军医擦着汗说:“多亏了之前从岭南送来的那些好药,有这些好物养着,最多个把月,人就能下地了。” “顶多三个月,人就能养得差不多了。” 四下无他人,江遇白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别的了,脚下一软本能地想找个人靠一靠,结果一伸手却发现,薛先生被他软得还早些。 薛先生已经满头是汗地跌坐在了地上。 薛先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哭又笑地说:“好哇这实在是太好了……” 滁州城拿下了,战损降到了最低。 承担了最大风险的徐璈几人也只是伤重并无伤亡。 皆大欢喜啊! 薛先生重重地擦了一把汗和泪,激动得涨红了脸:“小王爷,这一战咱们胜了!” “胜了!” 第675章 以杀止杀,以命赔命 这一战胜得可谓艰难。 攻破滁州后的清理足足花了五日。 而等负责这一事项的梁壬前来禀告时,攻城当晚在城外的人才知道了城内是什么情况。 带着百姓投降的滁州城守丁腾,穿着一身皱皱巴巴咸菜干似的衣裳,一头一脸的血迹拧巴着未清,带着满脸的疲色走进来。 刚要依照礼数下跪,就被江遇白伸手拦住了。 “战时不必拘礼。” “给丁大人拿个椅子。” 丁腾本来还想推拒一下,无奈自己心惊胆战数日实在也是力竭,沙哑着嗓子告了罪,喘着气在椅子上坐下。 丁腾说:“城内对福坤所为早有不满,只是不敢言声儿,谁说就是死,福坤霸着城守府,前前后后杀了的人能在门外摆出去三里地,谁都不敢说。” “我也不敢……” 是人皆畏死亡,无一可例外。 丁腾先是忍着,按照圣旨的意思调集城内的百姓配合福坤抵御叛军。 紧接着…… 福坤就逼着他去四处抓捕流民和绝对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老弱妇孺。 福坤为了能最大限制的牵绊住岭南大军的脚步,令人不齿的手段用到了极致。 最后得到的结果也的确如他所愿。 忌惮于不伤无辜性命的底线,势如破竹的岭南大军成功被他挡在了滁州城外。 可那日死在无数箭矢巨石下的人,大多都是滁州城内的百姓。 丁腾苦涩道:“是我为官软弱无能,也是我护不住自己辖地的百姓,可那么多人,总不能都这么白白送了死,否则……” “否则待到午夜梦回,我何来颜面去见那些枉死的父老乡亲……” “所以在有人自称是岭南前来的使者,想与我谈合作的时候,我答应了。” 丁腾不想当朝廷认定的叛贼,原本宁可死守滁州寸步不让,也不打算活着全身而退。 可福坤逼他。 福坤也在逼滁州的百姓。 丁腾重重地搓了搓脸,沙哑道:“我早年间曾在京都为官,当年见过更为年少些的岭南使者。” “我认识他,他是徐家的世子,是嘉兴侯之后,我知道徐家军不杀百姓,所以……” “我选择相信他,先背着福坤安抚百姓,再试着安抚军中不安的情绪,等起事那日,先以商议要事的名义把福坤请到我的家中,而后再行刺杀。” “本来按照计划,是闹不出这么大动静的,可我们都失策了,没想到福坤居然留了一手。” 在场听着的几人呼吸瞬时一紧。 丁腾狠狠地咬着牙说:“福坤曾给自己的副将下了死令,若自己遭遇不测,不分敌我,即刻斩杀城内可能会叛的人。” “这边福坤尚未绝命,外头就闹了起来……” “那些被福坤带来,原本是要死守滁州护卫百姓的人,对着城里的人举起了屠刀……” 夜色之下,血色漫漫。 福坤真的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他自己死了可以,但也不许别人活着。 手无寸铁的百姓根本无法抵挡精铁利刃。 怀抱着幼儿的妇人只能含恨倒在血泊当中。 跟着福坤前来的人毫无人性,对着被强抓入营的壮丁也无差别地举起了杀刀。 那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屠杀之下,转瞬激起的就是来自最底层的拼死反抗。 可锄头和木棍,怎么对得过长刀和箭矢? 当时徐璈等人刚依照计划把福坤拿下,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已经不是杀了一个福坤就能解决的了。 城里再这么闹下去,无端送死的百姓只会越来越多,场面也只会越发不可收拾。 想到徐璈的当机立断,丁腾带着无数的庆幸颤声说:“徐世子让他带来的几人护着我,把福坤的脑袋挂在了旗杆上,冲出去一路高声呼喝,福坤已死,缴械不杀。” “徐世子另带人冲入了最乱的地方,先是及时组织起了自发反抗暴行的百姓。“ “而后临时拉起了那些入伍不过短短时日的青壮,借助城内复杂的巷子地势,跟斩杀平民的暴军拼杀纠缠。” 徐璈当时其实是可以走的。 只要徐璈想,他完全可以拎着福坤的脑袋全身而退。 但福坤已死,跟随福坤多年的人都是人面兽心的畜生,城中自发抵抗的百姓若无人指点拉扯,多出来的只会是无谓的死伤。 但双方实力悬殊实在是太大了。 对方是自知已经走到绝路,杀红了眼的一群疯狗。 徐璈手中加上最先潜入滁州的陈菁安等人,也只不过区区三十来人,就算是加上了城内百姓和青壮的共同抵抗,也太难了。 仔细回想起来,当时的混乱不过短短一个时辰。 但那一个时辰,丁腾却觉得自己好像把心头的那口热乎气儿都一次熬尽了。 再开口时,字里行间往外渗出的都是后怕的阵阵凉意。 “混乱中有人知道福坤死了,有些放弃了抵抗和继续屠杀,但总有负隅顽抗的在试图不死不休,想拉更多的人垫背。” “我当时什么都听不清了,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喊了些什么,再见到徐世子时,他说让我把剩下的人看好,然后他就把之前分给我的人带走了几个,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里。” “后来我才知道,徐世子是带着人去斩将了。” 斩负隅顽抗的疯狗。 杀毫无人性的畜生。 把为数不多仍在挣扎反抗制造杀孽的头儿都杀了。 一个杀了不算完,那就再杀第二个,直到杀到无人再敢举起屠刀。 以杀止杀。 以命赔命。 徐璈带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在乱军中逆流而去,奔着百死都该下地狱的恶鬼挥下杀刀。 丁腾也及时带着人冲出混乱打开了城门,把一锤定音的岭南大军放了进来。 再往后…… 丁腾苦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再往后我就没撑住晕死过去了,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把我从何处扒了出来,否则的话……” “我现在应当是死了的吧……” 在场的人听完不约而同想起入城那晚所见惊人的惨烈,不少人不忍地闭上了眼。 若无徐璈果断镇住了场面,迅速把反抗的百姓组织了起来,若无徐璈冒死斩了对方数个悍将,那…… 丁腾自嘲地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又不太敢问似的,惨白的嘴唇反复蠕动,才终于在最后哑着嗓子挤出一句:“仓促一见,都未能来得及叙一句旧话。” “我那日与徐世子失散在乱军当中,最后一眼只勉强看清了他被血色染透的黑色衣摆,也不知……” “不知徐世子,现下如何了?” 丁腾进来的第一眼就是环视这里站着的人,他没有找到徐璈。 甚至没有看到那晚慌乱中见到过的任何一个人。 那种紧迫的情形下,徐璈他们步步都走在刀尖,丁腾是个文人书生,甚至都想象不出该有多惊险多要命。 可他又一直盼着,漫天神佛若对被泡在苦水中的百姓仍有半点怜悯悲意,或许就能让这些逆流而上的人留一线生机。 踌躇许久终于问出,丁腾却有些不太敢听。 江遇白凝滞许久的脸上漾开一抹肆意的笑,猛地一拍丁腾的肩,朗声道:“他活着!” “活得好好的!” “这样的人,他死不了!” 丁腾被拍得一个踉跄,恍惚之下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正当这时,门外突然来了个小将,满脸为难地看着屋里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自己大的官儿,小声说:“小王爷,外头来了不少百姓,说是……想给您和诸位将领送点儿东西……” 第676章 你小子可算是活了啊 这其实是很离奇的一幕。 京都皇城反复昭告天下那边才是皇室正统,才是这片江山真正的主人,岭南所属一派都是乱臣贼子,该是人人得而诛之。 可滁州城才破数日,城内的百姓却在此时自发来到了江遇白暂时逗留的地方,为的是送上自己的一份儿微不足道的谢意。 城内暴乱那一日,未曾亲眼目睹惨烈的人听了都觉得后怕不已,深受其害的城中百姓更是谈之色变。 侥幸保住了性命的人不约而同来到这里,无所谓谁是正统谁是乱臣,他们只是单纯的想表达一下救命之恩的感谢。 江遇白匆匆赶到门外的时候,正好撞见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牵着个小娃娃往门前放了一篮子鸡蛋。 江遇白赶紧说:“老婆婆不可,这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拿回去给……” “嘿呀,活着比什么都珍贵,一篮子鸡蛋算什么?” 老婆婆老眼昏花,也没见过什么贵人,忍不住江遇白的衣裳和王冠寓意着什么,只是说:“那日我这小孙女险些被惊了的马踩死,全亏了进城的大军及时把疯马斩了,这才保住了小命。” “家里没什么好的,就这一篮子鸡蛋面前拿得出手,贵人要是不稀罕,那就拿去给受伤的人吃吧,受了伤的正好需要补补嘞。” 老婆婆推开江遇白阻拦的手,拍了拍自家小孙女的脑袋:“来之前怎么教你的?” 看起来才四五岁大的小姑娘满脸认真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江遇白等人磕了个头,脆生生地说:“谢谢叔叔们救我,巧儿给叔叔们磕头了。” 薛先生面带不忍赶紧把人扶起来。 后头跟着放东西的人也跟着喊:“活命的大恩是报不了了,咱们凑点儿不值钱的玩意儿送来,也好让救我们的壮士们吃口补身子的。” “这……” 薛先生无措地转头看着江遇白,迟疑道:“小王爷,这可如何是好?” 福坤等人盘踞滁州城许久,对外耀武扬威,对内搜刮百姓,那是半点儿人该做的事儿都不做。 百姓的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 经历了这么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现在还几乎半个城都披了縤缟,谁家哪户的日子都不好过。 送来的或许只是一篮子鸡蛋,又或许只是一块不知小心保存了多久都不舍得吃的腊肉,甚至还有活鸡活鸭。 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已经是百姓能拿得出最好的了。 江遇白飞快地闭了闭眼压下心头不断冲涌而出的复杂,哑声说:“送的东西都收下。” “五日后大军撤离时,把军中余出的粮食分出一部分,凡是城中百姓,一户送五十斤粮,算是咱们的一点心意。” 薛先生赶紧记下点头说好。 江遇白他们在这里,来的百姓就算是挤不上前来,也会郑重其事的在人群的末端磕一个头。 江遇白心下实在不忍,沉着脸转身说:“吩咐门口的侍卫,对来往的百姓都客气些,不许那不长眼的怠慢了。” “另外……” “小王爷。” 没跟着出来的书生出现挡住江遇白的去路,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说:“骠骑将军醒了。” 江遇白眼中一亮,抬脚就说:“走!” “我去看看!” 昏迷了整整五日,期间前后不知用上了多少千金难得的好药,徐璈终于赶在江遇白都要怀疑这孙子是不是真的还能活的忐忑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江遇白没让人都挤在屋子里,自己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咣一下跌坐在床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苦着脸说:“徐璈啊……” “你小子可算是活了啊……” 徐璈刚醒还不是太清醒,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江遇白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大口气,庆幸道:“你是不知道我把你从陈菁安的手里接过来时的情形,真的,我堂堂岭南的小王爷,差点当场就被惊迷糊了,手脚都是软的。” 找到的人都血不滋啦的,几乎看不出个人样儿。 徐璈随后昏迷的几日,江遇白就跟个操心的老妈子似的,每日都要从徐璈开始,挨个房间去试这几人的鼻息,生怕有哪个不争气的,趁着自己一个不注意就悄咪咪地断了气。 就很吓人。 江遇白靠在床边,余惊未定地叨叨:“知道你睡着不起这几日我都在想什么吗?” “我先是想,回去以后怎么跟我父王交代,我是不是会被我父王打死。” “紧接着又要想,怎么去跟嫂夫人交代,以后怎么见糯糯和元宝,还有你家的那群狼崽子。你要是有点儿什么不好,跟我玩儿命的人能排出去三里地,我以后睡觉都要睁着眼!” “你知道过去的这几天我都是怎么过的吗?” “你知道……” “我不知道。” 因为昏睡了太久,徐璈开口时的声音沙哑非常,就像是刚生吞了一把沙子似的。 江遇白总算是在抱怨的间隙,找到了一点儿未曾泯灭的关怀,连忙去给徐璈倒了杯水,等徐璈喝完嫌再倒太麻烦,直接把茶壶的嘴凑在徐璈嘴边。 “喝吧,敞开了肚子喝。” “别说当兄弟的不照顾你,等这壶喝完了,我亲自去再给拎一壶来!” 徐璈:“……” 徐璈最后也没让江遇白如愿实现再去打一壶水的愿望,缓缓地呼吸几次后强撑着坐了起来。 可就是这么个轻微的动作,徐璈苍白的脸上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江遇白给徐璈腰后塞了个枕头免得他坐着难受,还挺自得:“哥们儿贴心吧?” 徐璈轻轻抽气:“枕头硌我背上的伤了,小!王!爷!” 江遇白:“……” 江遇白不敢再展现自己专门戳人痛处的关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忘了你背上那么老长一条刀口了。” “不过你也不厚道啊,背上的伤早不提醒我,非得等我把枕头塞进去才说?” 徐璈周身的皮肉没一处是好的,内里骨头也觉得处处都疼得厉害,面无表情地瞥了江遇白一眼,像是在问你看我有力气跟你废话吗? 江遇白横了徐璈一眼,想板着脸却怎么都摁不住上扬的嘴角。 “徐璈,这一仗都是你的功劳,咱们赢了。” 徐璈对后续早有猜测,闻言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说:“小王爷,跟着我的其余人呢?” 徐璈自知自己是从九死一生惊险渡过,却无从猜测其他人的现状如何。 特别是陈菁安…… 徐璈垂下眼说:“之前我每攻一个地方,事先潜入城内为我提供路线,以及城内兵力分布的都是陈菁安。” “陈菁安他,还活着么?” 跟已经在战场上扬名的徐璈不同,知道陈菁安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 甚至只有徐璈以及身边几个亲近的人才知道,陈菁安在徐璈所得的战功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这次若无陈菁安反应及时,只怕…… 江遇白一眼看透徐璈未出口的担忧是什么,本来想卖个关子,自己却忍不住先乐了。 “都活着。” “而且陈菁安的伤比你还轻许多,人家只昏了三日就醒了,哪儿像你似的,恨不得长在床板上彻底不起来了,给这么多人都吓得够呛。” 徐璈心头最后悬着的担忧放下,缺少血色的眉眼间就开始重新笼罩上疲惫。 江遇白不忍多打扰他养伤,赶紧说:“还有个事儿我必须跟你说。” 徐璈无声挑眉。 江遇白略带心虚:“那什么……灵初也在滁州呢。” 第677章 桑枝夏说:我来 徐璈恍然一怔,下意识地说:“那岭南那边……” “我也不知道。” 江遇白双手一摊,苦笑道:“兄弟,我也很为难啊。” “灵初一到地方,就被梁壬和荣昌那帮子混账东西搅和了事儿,捧着嫂夫人给的令牌,说见到你之前坚决不走,我能怎么办?” 而且灵初不是江遇白的下属,也不在军中任职。 江遇白自己底气不足,甚至都不好多说什么。 这几日照顾徐璈的人也一直都是灵初,但江遇白自己也说不准,灵初是不是已经把消息传回岭南了。 如果岭南那边都知道了…… 江遇白打了个寒战,小声说:“嫂夫人要是想找人清算的话,可以只找你么?” “不是我不想跟你共患难,主要是我怕嫂夫人对我说不出重话,也下不去手,这么想还是你自己担着比较合适哈?” 江遇白直接把死贫道不死道友写在了脸上。 徐璈当场气笑:“小王爷还真是辛苦了。” “只愿我被清算的时候,小王爷别隔岸观火再拍掌叫好,就算是对得起我丢的这半条命了。” 江遇白嘿嘿直笑:“哪儿能啊?” “我是那样儿人么?” “你好好歇着,有什么话跟灵初说就行,军医一直都在呢,不舒服了就赶紧叫人,我去给你看着药啊。” 江遇白一溜烟儿没了影儿。 徐璈看着捧着药碗进来的灵初,半晌后头疼道:“往家里递消息了没?” 灵初低着头说:“回少主的话,属下暂未。” 徐璈一口气还没呼出来,就听到灵初补充说:“但车队中还有东家另穿插的人,属下也无从得知确切是谁。” 换句话说,灵初的确是还没来得及通风报信,但桑枝夏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就很不好说。 徐璈错愕一瞬,哭笑不得地说:“还有你不知道的人?” “有。” 灵初小声说:“东家曾说有备无患,多留一手不出差错,所以跟少主有关的事儿,东家那边其实有好几个渠道可以获知。” 而且还都没处可抓。 因为这些人彼此都不清楚对方是谁,灵初想帮着徐璈隐瞒都很难。 灵初迟疑了一下,轻轻地说:“少主这几日没醒,大约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形。” “就算是无人特意报信,其实也是瞒不住的。” 那夜徐璈带着人,宛如神兵天降,于乱军中斩杀福坤的彪悍战绩,已经被百姓口口相传自发传了出去。 过去了这么好几日…… 已经不只是滁州城内的百姓知道了。 如今跟战事相关的消息传得最快,还根本无法控制。 岭南那边早晚会知道的。 徐璈暗暗抽了一口气,心说只怕是要糟。 徐璈接过灵初双手递来的药碗一饮而尽,皱眉说:“找笔墨来,我写封信,即刻送往岭南,要……” “骠骑将军?” 薛先生敲了敲门,小声说:“我方便进来吗?” 徐璈把空了的药碗递给灵初:“先生请。” 薛先生是来告诉徐璈第二个没来得及说的正事儿。 大军即将于五日后开拔继续朝着京都北上,伤重不可挪动的徐璈暂时会留在滁州。 薛先生说:“将骠骑将军暂留滁州,是小王爷召集众将领商议多日后下的决定,一来是为了让将军更好地养伤,二来……” “将军可能猜出缘由?” 徐璈指尖在被面上轻轻掸过,玩味道:“南边?” “小王爷是想把南北一起吃下?” 薛先生面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颔首笑了:“是这么回事儿。” “滁州之所以要紧,就是因为此乃南北中界,过了滁州不过六百里,触手可及的就是江南。” “岭南大军自王城开拔,一路攻入此处,要想彻底免除来日的忧患,就必须把江南等地一次拿下。” 徐璈留在这里最合适。 江南等地自古以来都是鱼米之乡,多富绅豪贵,百姓的生活也算得上是富足。 这样的好地方,江遇白想尽可能避免战乱造成更大的折损,所以需要一个可刚柔并济的将领前去。 而且徐璈本身出身尊贵,对高门大宅里的门门道道清楚得很,比军中那些不通规矩的莽夫强许多。 有他去,可事半功倍。 徐璈对此并不是很意外,顿了顿点头说:“我都可。” 薛先生口吻越发温和:“不过此事也不用着急。” “小王爷说了,等大军再往前突进至少三个城池,将军的伤大约也好得差不多了,届时再慢慢动手即可。” 徐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 薛先生笑眯眯地说:“另外,我听军医说将军的伤至少要养上三月左右。” “在滁州期间除了战损后的再建,也并无其余紧急军情,要不往家里送个消息,派人把桑东家接来照顾将军一段时间?” 这其实是薛先生对后辈独有的私心。 正儿八经打仗紧急时,徐璈守着规矩,桑枝夏也不越矩半步,这本是让人非常愉悦的好事儿。 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徐璈除了养伤其实也没太大的事儿。 小夫妻感情好,桑枝夏骤然得知徐璈受了重伤,且不知如何心焦。 与其隔了大老远让人在家悬着心,倒不如把人接来,也好让徐璈可以安心养伤。 徐璈哑然失笑:“多谢先生好意。” “只是我如今这副情形,让内子见了恐会徒增烦忧,不必了。” 薛先生无奈叹气:“桑东家早晚会知道的,将军这么瞒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与其……” “不必了。” 徐璈淡淡道:“我一会儿往家里送一封信即可。” 见到他的笔迹,桑枝夏想来应当会稍安心些的吧…… 薛先生劝不动徐璈,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转头去对着江遇白叨咕:“小王爷,滁州现在安全得很,一切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中。” “左右暂时城内无大事儿,把桑东家接来此处,这不是挺好的事儿么?骠骑将军怎么就不愿呢?” 江遇白心说我在王府也没个放在心尖子上的媳妇儿,你问我,我去问谁? 不过…… 江遇白琢磨了一会儿,呢喃道:“徐璈不答应,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前不久才因为办事不力被徐璈嘲讽了,可不能再把宛如衣食父母的桑枝夏也得罪了。 江遇白不多迟疑就下了决定:“给桑东家另送一封信,只说若不放心骠骑将军的伤势的话,可以前往滁州,另立马把金羽卫派出百人行队,亲去岭南王城。” “如果桑东家愿意来的话,亲自把人接来一路护送,不得出半点差池。” 飞鹰传书日可千里,两日后的傍晚江遇白就收到了来自桑枝夏的回信。 桑枝夏说:我来。 第678章 她能去,也敢去 滁州跟岭南的距离虽远,可再远的地方,也挡不住有心的人。 灵初的确是没有给桑枝夏暗中通风报信,甚至连灵初不知道的人,都在知晓情况的严峻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等待。 在事态未明朗之前,过多描述不清的赘述,除了让远在岭南的桑枝夏担心外,并无其余益处。 直到滁州城破,桑枝夏才陆续收到从滁州送回的消息。 信中大多都是说徐璈一切都好,并无大事儿。 可实际上灵初等人并未按之前说好的如期返回,反而是在滁州盘桓许久,这一点就足以让桑枝夏生出疑心。 能被派出去的人都是得用的老人儿,忠心毋庸置疑,能力也绝对不差。 不言明原因突然耽搁,那就只能是滁州出了自己不知道的变故。 在江遇白的亲笔信抵达岭南之前,桑枝夏就已经提前一日知道了徐璈受伤的事儿。 南微微抱着桑枝夏僵硬的胳膊,小声说:“夏夏姐,我听说徐大哥虽然是受了伤,可于性命并无大碍。” “再说灵初他们不是都说一切如常吗?你先不要太着急了,咱们想办法再打探打探。” 徐明辉也坐在边上。 但徐明辉抿紧了唇什么话也没说。 徐璈的性子他们清楚,受伤了大约会说什么事儿也没,说是受了点儿伤,那就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带过去的小伤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形势瞬息万变。 徐璈身为将领,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冲锋在前。 徐璈的伤是怎么受的? 桑枝夏眸子闪了闪,飞快地闭了闭眼说:“宋六。” “滁州那边大军的伤亡情况如何?这事儿可知道大概?” 滁州大胜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岭南大军士气高涨,早已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威武之师。 只是战果的骁勇被无数人口口相传,战时的情况知道的人却寥寥无几。 宋六低声说:“我私底下打探了一下,此战是大获全胜,我军折损极低,是从城内开始乱起来破的。” “从城内乱起来破的……” 桑枝夏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宋六的这句话,心头骤然无声一紧。 既是从城内破的,那就必然是有人先设法潜入了守卫重重的滁州城。 而领队潜入的人…… 桑枝夏指尖下意识地抠紧了衣摆,不假思索地说:“再探。” “务必要探听清楚徐璈的伤势如何,我去找齐老。” 齐老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看到桑枝夏不等她开口,就明白了桑枝夏的来意。 齐老摆手说:“你在家里安心带着两个孩子,我明日就起程去一趟滁州。” 随军的军医固然有些本事,但若论起死回生疑难杂症,世间少有人可与齐老相比。 桑枝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微红,哑声说:“您……” “我知道你担心。” 齐老好笑地敲了敲桑枝夏的脑门,柔声道:“那小子算我半个姑爷,不亲眼见了是什么情况,我也放心不下。”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 “若是那混小子真的战死了,那定然是无人敢瞒你,现在既然是人人都含糊其辞,那就证明人还活着。” 活着就比什么都要紧。 只要人还活着,还留了一口气,那就能想方设法把人拉回来。 桑枝夏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沙哑道:“按理说我本该随您一道儿前去,不该劳您奔波,可……” “可军中无女子,徐璈也走得步步艰难,我贸然去了只怕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招惹非议,这事儿就只能拜托您了。” 齐老慈和一笑,负手道:“丫头,放心。” “我亲自去瞧了,保准还你一个胳膊腿都全的徐璈。” 齐老身份特殊,哪怕是得到了老王爷之前说过的那些话,齐老这样敏感的身份,毫无征兆要去岭南大军所在的地方,需要注意的地方还有很多。 桑枝夏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缓声说:“您先在家里歇会儿,我这就去一趟王府求见老王爷。” 齐老去滁州这事儿,还需要老王爷点头。 齐老点头示意桑枝夏自去忙,等桑枝夏匆匆走远后,神色不明地叹了口气。 都说人活着,可缺胳膊短腿瞎了眼也都算是活着。 在没有见到徐璈本人之前,谁也说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桑枝夏这边急着要去王府,结果还没出门,从滁州传来的信就被送到了桑枝夏的手里。 得知江遇白要派人来接自己前往滁州,桑枝夏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当场就回了两个字:“我去。” 可桑枝夏要去滁州,哪怕有江遇白派来的金羽卫护送,许文秀她们还是放心不下。 尽管滁州已经在岭南的掌控之中,可滁州距着江南等地就数百里,滁州什么时候会再度变成战场,任谁来了也说不清楚。 桑枝夏在这种节骨眼上,要去打得火热的地方,这…… 许文秀愁了多日,又是担心在滁州的儿子,又是担心即将去滁州的媳妇儿,吃不下睡不着,短短几日就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谢夫人知道许文秀不忍在这时候阻拦桑枝夏,但又自己过不去那个坎儿。 索性趁着无人的时候,拉着许文秀发抖的手低声说:“亲家母,夏夏要去,那就安心让她去便是。” “你瞧她之前魂不守舍的那个样儿,就算是把人留在了家里,那魂儿也是早就飞了的,何必呢?” 许文秀苦笑道:“那到底是打仗的地方啊。” 儿子现下伤势不轻,儿媳妇也要去最危险的地方。 许文秀自己坐在家里,看着一对雪玉聪慧的孙女儿孙子,也是满心的苦涩笑不出来。 谢夫人也担心。 但谢夫人想想,却强摁着担忧感慨道:“其实夏夏能去,是件好事儿。” “亲家母你想想,同为妇道人家,咱们这些当长辈的只能坐在家里干着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外头具体是个什么情形都不知道,权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好的坏的都只能等着旁人来说给咱们听。” “夏夏不一样,她能去,也敢去。” “且不说旁的,光是夏夏到了滁州,跟璈儿相关的事儿咱们起码是能知道个大概了,悬着的心也总算是能往下放了,这不是大好的事儿么?” 许文秀本能地想反驳,可转头对上谢夫人同样熬红了的双眼,半晌后无奈地闭上了眼。 “罢了。” “咱们这些不堪大用的,在家里把孩子们看顾好,不让他们小夫妻担心,那就是帮上大忙了……” 许文秀这边艰难地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与此同时,书房里的老爷子看着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的桑枝夏,温声说:“真想好了要去?” “丫头,滁州消停不了太久,等南边一开打,那里就是摆在最中间的一条敌军必须越过的线,你可想好了?” 桑枝夏垂下眼说:“祖父,我想去。” 徐璈的亲笔信桑枝夏收到了,信中说自己一切皆安的话,桑枝夏在烛光下反复看了无数遍。 但江遇白在这时候派了自己的亲卫前来,以及桑枝夏从多方打探到的消息交叉认证,就足以证明徐璈的信中十句有九句半在扯谎。 桑枝夏一个字都不信。 不亲眼去确定一下情况,桑枝夏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 老爷子见状低低地笑了:“也好。” “小王爷派了金羽卫前来接你,想来是做好了一路护送保你安全无虞的准备,不过你也别自己去,把明阳和延佑带上。” 桑枝夏正想说要去的地方也不太安全,何必把这俩小的带上。 老爷子摆手打断她的迟疑,温和道:“这俩孩子都是有天赋的,来日若有机会,早晚有在战场上扬名立万的时候。” “都十五了也不小了,跟着你出去一趟看看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儿的,比关在家里只晓得读兵书强,权当是长长见识了。” 更重要的是,有这两个小的一路跟着,就算是不能帮上桑枝夏的什么忙,但起码能在路上当个逗闷子说话的人。 桑枝夏欲言又止。 老爷子笑道:“就这么定了。” “你花了那么多心思养了他们那么长时间,雏鹰初展翅,乳虎啸山林,也合该是他们为你出点儿力的时候了。” “出去的时候把那两个小东西叫来,我另有话要吩咐他们。” 第679章 不变成傻子才是当前要务 徐明阳和桑延佑得知自己明日要跟着桑枝夏一起前往滁州,两人都点头点地不假思索。 老爷子含笑摸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轻声问徐明阳:“那是战场,生死一线的战场,害怕吗?” 徐明阳脸上堆满了锐不可当的肃然,想也不想地说:“不怕!” “祖父,我们一定会保护好大嫂的!” 老爷子满意颔首,又看向同样满脸肃杀的桑延佑:“延佑,你呢?” “回徐爷爷的话,我也不怕!” “我们会好好保护姐姐安全抵达滁州,也会保护好大哥,保证不让他们任何人再受伤!” 还称不上是男人的半大小子,在此时此刻却像是瞬间都长大了,尚显稚嫩单薄的肩膀上已经自发担起了一份儿沉甸甸的东西。 老爷子眼含欣慰,坐下后轻轻地说:“你们此行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好长嫂,保护好长姐,。” “除此外,到了滁州后,好好去看看什么是战场,什么是百姓之苦。” 初啸的幼虎不见得明白生死意味着的残酷,在亲眼所见之前,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强者该有的怜悯。 这一切的一切,从任何人的口中述说出来都不行。 只有亲眼去看到了,亲身经历了,所见所闻化作一生都不愿甩脱的责任,那才是当为强者应有的担当。 老爷子很看好眼前的这两个娃娃,也知道天大地大,他们来日会有大有作为的一番天地。 但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先脱离开家人支撑起不受风雨侵袭的保护伞,领略并且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残酷。 在老爷子的许可,以及老王爷点头后,从徐家出发的一队人马很快就离开了王城,一路朝着滁州的方向赶去。 滁州内,江遇白已经带着除徐璈外的其余将领拔营走了。 考虑到徐璈需要安心养伤的缘故,江遇白把薛先生留在了滁州,另命之前的滁州城守丁腾担任原职,驻守滁州协助徐璈处理杂务。 丁腾忙了数日终于得空来拜访徐璈,正巧遇到军医前来给徐璈换药。 被血染透的纱布揭开,趴在床上的徐璈露出的皮肉几乎没有一块是好的。 血肉翻飞下满是骇人的刀口箭伤,其中最惊险的一处,距离贯穿心口只不过指甲盖那么远。 再不走运一点儿,徐璈的尸首此时都该臭了。 哪怕是养了二十来日,徐璈的伤势还是不见好转,甚至整日整日陷入高热昏迷。 这是之前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徐璈闭着眼一声不吭,自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无声无息地融入枕头。 军医早已是满头的冷汗。 堪称漫长的换药终于结束,军医顾不得擦汗就喘着气说:“再这么烧下去不行。” 尽管是冬日,不似炎热夏日那般容易伤口化脓发炎,可那也只是寻常情况。 徐璈的伤实在是太重了。 几乎横穿整个后背深可见骨的刀口,贯穿了胸口被生生拔出来的箭头,还有密密麻麻几乎数不清的各种伤痕。 伤重至此,饶是用了很多好药,伤口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发炎溃白。 徐璈一直发热的原因也是这个。 徐璈艰难地把呼吸放平稳没说得出话。 薛先生明明只是看着,却也控制不住满头是汗,忍不住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外用的伤药一日没落,内服的药汤也一碗没少,可骠骑将军每入夜里就高热不退,这就不能换点儿别的药试试?” 再这么下去,傻子都知道徐璈受不住。 人都该烧糊涂了! 军医苦笑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那虎狼之药用起来极为惊险,万一熬不住,那就……” “用。” 徐璈不等军医的话说完,就平静地说:“不拘是什么,管用即可。” 军医挣扎道:“骠骑将军,既被称为虎狼之药,那后续带来的麻烦就是无穷无尽的。” “就算是伤治好了,将军心口和背上的这两处最厉害的伤,往后余生也会受痛楚袭扰,而且……” “而且这药十分惊险,稍有不慎熬不过,那就是会要了命去,将军……” “不拘是什么。” 徐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沙哑道:“就这么不温不火地治着,且不说是否能控制住,就算是能,我我也会被烧得脑子不经事儿。” “虽有风险,不如一搏。” “不可!” 薛先生急道:“那虎狼之药动辄就是要命的,哪儿能说用就用的?” “现下用的方子虽说是温和了些,可起码也是看得见效果的,不可改方子!” 丁腾一句话都没插上,怕薛先生拦不住徐璈,赶紧双手把满脸为难的军医从屋子里推了出去。 丁腾关上门还不忘叮嘱:“刚才骠骑将军说的话,大夫一个字儿都别听,方子照旧即可,另外……” “我即日就会在城内帮着寻医术好的大夫,等寻到人来与您一起参详,说不定还能想得出更为稳妥的法子。” 军医本来就不忍用狠药,闻言如释重负地连连点头:“在下晓得轻重,大人只管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 丁腾目送着军医去给徐璈熬药,自己重新推开门走进去,就听到薛先生在咬牙数落徐璈:“将军简直是糊涂!” “伤重咱们可以慢慢治,小王爷那边得了消息,已经找了更为得用的大夫连夜赶过来了,什么法子不可使,怎么偏要那铤而走险的险招儿?” 徐璈又疼又冷热交替得脑子混沌,默了半晌苦笑道:“先生苦心我心里清楚。” “可眼下这情形,不变成傻子才是当前要务,先生让我如何……” “那将军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 薛先生没好气地说:“既是还有稳妥法子,那就不可冒险!” 徐璈龇牙抽了口气说不出话,正当这时灵初匆匆进来,捧着一封信低声说:“少主,东家那边来信了。” 自徐璈的信送回后,桑枝夏迟迟没有回音。 这是滁州城破后,桑枝夏的信第一次送入了城门。 徐璈实在是没力气,趴着闷声说:“念。” 灵初飞快拆信,一眼扫了内容后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徐璈等了半天没听到声音,狐疑道:“怎么?” 灵初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少主,东家说……” “东家说,她与齐老,带着三少爷和小舅老爷,三日后即到滁州。” 徐璈先是猛地一怔,紧接着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力气,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第680章 你就从了人家吧 得知桑枝夏不日即将抵达滁州,徐璈或许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的缘故,还没等军医提到的虎狼之药用下去,隔日发热的症状就好转了许多。 薛先生等人对此大喜过望。 徐璈依旧是下不得床,面无表情地趴着。 陈菁安挂着自己缠成了粽子似的胳膊,溜达来捡乐子,一看徐璈眉宇间不散的阴沉,话还没出口就先扑哧乐了。 “哎呦,将军这是什么表情?” “嫂子紧接着就到了,还有你小舅子和三弟也来了,如此家人团聚的大好时光,将军怎么黑着脸呢?” 徐璈要笑不笑地瞥他一眼:“只折一只胳膊还是难为你了。” 当时混战时,怎么就没人先把这货那三尺长的舌头先拔了? 陈菁安捧着自己的胳膊抽了口气,脚尖勾住凳子在徐璈的床边坐下,笑嘻嘻的:“嫂子又不是我请来的,你冲我龇什么牙?” “再说了,我觉得嫂子这时候来,其实也是挺好个事儿。” “别的不说,单就你这伤,城内的大夫和军医都无计可施,但等齐老到了,总不会有他老人家都想不出的法子。” 如果齐老都表示无能为力的话,徐璈也大可不必挣扎了,直接等死就行。 徐璈闭上眼懒得接话。 陈菁安难得见他这副憋气的样子,忍笑道:“等嫂子他们到了,你只怕是出不去了,我去替你迎一迎?” “去。” 徐璈闷着嗓子说:“另外住的地方可安排好了?” “有薛先生和丁大人在,这种小事儿还用得着你操心?” 陈菁安懒懒地说:“滁州这边暂时不会动干戈,嫂子他们只要在城内很安全,你别琢磨那些杂七杂八的。” “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再单派一队人把他们安安稳稳地送回岭南不就行了?” 徐璈想说自己犯愁的也不是桑枝夏他们的安全。 只可惜,这样的话跟陈菁安这样的蠢东西实在说不明白。 徐璈敷衍地嗯了一声。 陈菁安不满的啧啧:“用人朝前,不用朝后啊骠骑将军。” “你之前哭着喊着要我卖身帮你搜集战报,当内应的时候,你对我可不是这副冷淡的态度。” 陈菁安积压许久的不满总算是找到了秋后算账的机会,冷眼看着徐璈就勾唇冷笑:“你是怎么好意思的啊?” “当兄弟的都被你撵着去出卖色相了,就差没挂牌接客了,我……” “谁说你没接客?” 徐璈斜了陈菁安一眼:“玄天阁的小姐不已经是你的入幕之宾了么?” 陈菁安:“……” 尽管徐璈现在是个重伤的人,情理上论他该多些容忍。 但是…… 陈菁安龇牙狞笑:“我现在就能趁你病要你命知道吗?” “不想死的话,闭嘴。” 徐璈不想死,但对于踩中陈菁安的痛脚很满意,调整了一下趴着的姿势,懒洋洋地说:“这次滁州的事儿,多亏了人家姑娘大方出手相助。” “之前城里乱起来的时候,要不是玄天阁出的那些好手,咱们只怕是出不来囫囵个儿了。” “救命之恩这么大的恩情,你以身相许报恩怎么了?” “那可是当今最大的杀手组织,人家的小姐不嫌贫爱富看得上你,那是你三生有幸的福气。” 陈菁安死死咬牙:“这福气如此难得,你怎么自己不去?” 徐璈闭着眼笑:“我是有妇之夫,夫人在家管教严,沾花惹草回去是要被打死的,你就不一样了啊。” “男未婚女未嫁的,还是早就有的缘分,那么挣扎做什么?” “再者说,人家姑娘之前逃婚,不是跟着你这个有情人一起亡命天涯么?怎么,现在就想转头不认了?” 在陈菁安死一样的安静中,徐璈满是戏谑:“你就从了人家吧。” “不然这救命的大恩大德,你可怎么报答才好呢?” 陈菁安觉得自己今天来看徐璈的笑话是个失策。 他现在觉得自己更像是个笑话。 陈菁安后槽牙磨得嘎吱作响,恨不得把徐璈撕吧撕吧进嘴嚼了,丁腾尴尬地站在门外,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徐璈耳廓微动,捕捉到外头迟疑的脚步,淡淡道:“进。” 丁腾如释重负,赶紧一掀衣摆走了进去。 丁腾今日前来,为的正是桑枝夏等人的事儿。 骠骑将军的夫人携家人前来,这是除却战事外,当前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儿。 丁腾和薛先生从得到消息那日就在商议,从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生怕桑枝夏来到滁州后会有一丝半点的不适应,也生怕怠慢了徐家来的两位少爷。 丁腾把自己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末了不是很确定地说:“战事稍止,城内万事还在百废待兴中,要想安排多周到只怕是不能。” “不过住处已经择好了,厨子和伺候的人也选出来了一批,只是不知道是否合夫人的意,将军要不先掌掌眼?若有不合适的话,咱们也好赶着在夫人抵达之前先换了?” 丁腾当真是够仔细,恨不得连安排扫地的婆子看门的门房,全都往上数三代的身家彻查三遍。 可徐璈听完却只是轻轻地笑:“大人,大可不必。” 丁腾没听出徐璈的言外之意,自顾自道:“是我考量不周。” “将军现下养伤要紧,的确是不该为这些琐事烦心,我……” “我说的是,这些人其实都大可不必。” 徐璈这段时间被迫在人前一直趴着,也懒得再计较自己是否还有身为一城守将的威严,抽了口气示意陈菁安给自己递个长的软枕,垫着腰淡淡地说:“内子并非娇气的人,也不喜铺张。” “可是……” “如今城内这幅情形,一切从简即可。” 徐璈在丁腾的忐忑中笑笑说:“而且就算是大人费心安排了,内子也不见得用得上三成,不必额外劳神费心。” 桑枝夏在家时不喜被人捧着伺候,这么多年来,身边就两个丫鬟,还都是齐老给的,平时也不总跟在桑枝夏的身边。 大老远来了滁州,桑枝夏也不会突然就转了性子。 丁腾安排了三十多个人等着伺候,这对桑枝夏而言只会是负担,而不是助力。 丁腾还是迟疑不决,心说这富家太太的身边哪儿能短了伺候的人。 陈菁安见了失笑道:“大人按他说的去办即可,也不必这么紧张兮兮的,弄得跟什么似的。” “嫂子性子爽利,身边也都带着得力的人,如此周折其实不必。” 丁腾揣着忐忑来,走的时候也是满头不安的雾水。 按徐璈的意思,桑枝夏即将入住的地方几乎是不必安排多的人。 可如此安排,当真不是失礼吗? 丁腾纠结着去见薛先生,想请薛先生帮着拿个主意。 直到次日中午在城外看到打马而来的一行人,丁腾才真的明白了徐璈的话并非作假。 骠骑将军的夫人,也的确是跟他之前所知的官家夫人不一样。 第681章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一切都好? 为了缩短在路上的时间,桑枝夏她们从王城出发后一路轻车简行,多数时间都在骑马赶路。 江遇白派出的金羽卫分在左右后侧护送。 桑枝夏打马在前,齐老紧随在侧。 身后跟着的小家伙里,除了徐明阳和桑延佑,还比之前预料的多出个一身嫩黄骑装的徐嫣然。 徐嫣然是自己主动要求跟着来的。 徐三婶本来是不放心,不想点头,最后是徐三叔拼着被夫人揪耳朵的风险,咬牙同意了徐嫣然的要求。 有桑枝夏带着,百人护送的金羽卫跟着,安全自是无虞。 徐嫣然学了好几年的医术,整日不是在药田就是在医馆,也的确是不曾出门历练过。 徐三叔想着胡老爷子说过的话,最后带着满眼担心的徐三婶一起给徐嫣然收拾了出门的行李,亲自把他们一起送到了城门口。 飞驰而来的马队在距离城门口尚有一段距离时缓缓止住。 桑枝夏一身青色骑装,身形劲瘦利落,远远地看去宛如一株坚韧的青竹。 桑枝夏抬手示意身后的人都暂时停住,单手抖了抖缰绳快步往前,在走到薛先生等人的面前时,率先侧身下了马。 桑枝夏不认识跟薛先生一起前来的丁腾,对着薛先生认真行了个礼:“见过先生。” “哎呦,桑东家这是折煞我了。” 薛先生赶紧侧身避开桑枝夏的礼,眉眼含笑地对着桑枝夏说:“桑东家,这位是滁州的城守丁大人。” “丁大人,这位便是骠骑将军的夫人了,可尊称一声桑东家。” 丁腾不太清楚为何骠骑将军的夫人不尊称为徐少夫人,而是叫桑东家,怔愣不过一瞬,立马抱拳颔首:“丁腾这厢有礼了。” “大人客气。” 桑枝夏把马鞭折叠收好,注意到灵初时眉梢微动。 灵初赶紧上前道:“东家,少主他们暂时住在城中的府衙中,正等着您呢。” 桑枝夏眸色微动,转头看向薛先生:“先生,小王爷派去的人都已在此,而后该如何安排,那就有劳先生了。” 薛先生摸着胡子笑着点头:“放心,我会安排的。” “那我带来的人,是否可以随我入城?” “当然可以。” 薛先生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眉眼温和:“桑东家,请吧。” 桑枝夏千里迢迢特意从岭南王城赶来,必然是十分忧心徐璈的伤势。 为此丁腾在看到桑枝夏一行是骑马赶来的时候,还赶紧吩咐了身边的人进城,把路边可能遮挡的人和东西撤开,免得挡了奔马的路误伤百姓。 可出人意料的是,进城时桑枝夏没骑马。 宋六紧跟着在桑枝夏身后牵着马,齐老的马交给了灵初牵着。 点翠和画扇一路紧跟,虽是不起眼的丫头打扮,可下马的动作悍利,一看便都是练家子。 至于别人,呼哧喘气的马匹都被留在了城外,一会儿会按薛先生的安排,与金羽卫的人一起直接去城外驻扎的大营。 丁腾见状愣了下,低声说:“桑东家,此去城中尚有一段路,要不我现在去找两辆车来?” “不用麻烦了。” 桑枝夏露出个得体的笑,淡淡道:“闹市惊马不好,我也不想在这里再等一会儿,走过去花不了多长时间。” 徐明阳和桑延佑都是一身黑色绣银纹的骑装,一左一右跟在桑枝夏的身后,两尊小小的保护神似的,把桑枝夏和抱着药箱的徐嫣然护在了其中。 大大小小的,都对于步行入城没半点异议,就连看起来年纪不大娇滴滴的徐嫣然都是一脸的坚定。 丁腾飞快敛去眼底错愕,失笑道:“是我思量不周。” “请随我来。” 起初伤重的徐璈暂住在城守府,丁腾也打算让徐璈一直住着,也好方便自己前去探望。 可徐璈稍清醒些后,就从城守府搬了出来,另带着人住进了城守府不远处的一处空了的宅子内。 丁腾走在前方带路,桑枝夏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一路走来看到的情形,注意到几个熟悉的门头,缓缓垂下了眼。 徐璈实在是出不来,仗着自己伤势轻些的陈菁安先一步到了门口等着。 看到走来的一行人,陈菁安先是对着齐老尊敬行礼,又对着桑枝夏唤了一声嫂子,紧接着呦呵出声:“呀,嫣然妹妹也来了?” 徐嫣然笑得满脸乖巧,温声叫了声陈大哥。 徐明阳和桑延佑紧跟着出声叫人,桑枝夏往陈菁安的身后看了一眼,唇角无声拉紧:“我……” “嫂子别急。” 陈菁安一眼看出桑枝夏想说什么,失笑道:“临时得知你们提前一日到了,说不定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梳妆打扮呢,进去就能见着人了。” “嫂子随我来吧。” 桑枝夏起初还能保持镇定,可即将见到徐璈之前,却怎么都控制不住一颗胡乱冲撞的心。 陈菁安直接带着桑枝夏去内院。 齐老跟上去的同时对着拔腿要追的三小只说:“你们随丁大人先去把东西都放下,我去瞧瞧。” 万一徐璈的伤实在骇人,起码他们也能转过头对这几小只做一下心理建设,免得乍一看就吓着了。 徐明阳咬紧了下唇,却在短暂的沉默后一脸稳重地点头:“是。” 丁腾在一边安静地等着,见这几个年岁不大的孩子都强忍着焦急对自己满脸客气,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慨:到底是百年徐家的血脉。 哪怕只是几个孩子,站出来也是与旁人不同的。 丁腾带着三小只去了安排的住处,还特意临时给徐嫣然调整出了一个最靠里侧的小院子。 而另一边,桑枝夏也终于见到了徐璈。 跟陈菁安玩笑说的梳妆打扮不同,徐璈依旧是陈菁安之前见到趴在床上的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像一点儿要振作的意思都没有,还可怜兮兮地抱着了个枕头垫着下巴。 看到桑枝夏,徐璈也没如陈菁安想象中那般,激动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下床,反而是惨白着脸动了动嘴唇,小声叫:“枝枝,你到了呀。” 陈菁安:“……”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早军医来给徐璈换药的时候换了纱布。 徐璈的伤口好像已经不渗血了吧? 那血淋漓的纱布哪儿来的? 陈菁安看着背对自己的桑枝夏,默默对着仿佛瞬间虚弱了很多的徐璈,竖起了鄙夷的大拇指。 桑枝夏看着脸上血色全无,背上和胳膊都缠着透血纱布的徐璈,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 桑枝夏沙哑着嗓子说:“徐璈,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一切都好?” 第682章 他只是疼,又不是会死 陈菁安觉得实在是没眼看,生怕自己再多停留一瞬都会忍不住揭穿徐璈这厮的不要脸皮,索性赶紧退了出去,还很体贴地关上了房门。 齐老看到徐璈的现状也是眉头一皱。 齐老直接走过去都等不及坐下,面沉如水地说:“伸手。” 徐璈忍着咳,把满是细小伤口的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从手腕至胳膊都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 桑枝夏红着眼强迫自己把头转向了别处。 齐老呼吸微轻,意味不明地扫了徐璈一眼,眯着眼说:“换手。” 徐璈满脸苍白心里咕咚打鼓,在齐老眉梢再度一挑的时候,罕见示弱似的眨了眨眼。 齐老当即就被气得面皮一抽。 齐老没好气地剜了徐璈一眼,转头对着桑枝夏说:“丫头,我刚才没来得及拿从家里带来的箱子,你去帮我拿来。” “顺便把嫣然也叫来,这样的伤她还不曾见过,今日拿她大哥练练手正好。” 桑枝夏本能地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徐璈离开自己的视线。 齐老无奈道:“有我在,保准这混蛋东西没事儿。” “他这一身的口子,只怕日夜都疼得厉害没一刻能安生,那箱子里带了止疼的药,你去拿来先给他吃两颗。” 桑枝夏赶紧嗯了一声推门而出。 齐老一把甩开徐璈的手,冷笑道:“骠骑将军倒是长本事了。” 当着大夫的面儿敢玩这一手,是笃定了不会被拆穿? 徐璈一点都不意外齐老看得出来,趴在床头苦笑道:“您就别取笑我了。” “我这伤这两日才刚缓些,今日算是好的,再者说……” 徐璈难得露出了心虚之色,苦着脸说:“我这不是前脚刚撒了谎,当下就被拆穿了,实在下不来台,硬撑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么?” 金羽卫是江遇白的亲兵,对滁州之战是什么情形知道得一清二楚。 江遇白既然是把金羽卫派出去接桑枝夏,那就势必不会对桑枝夏有半点隐瞒。 但凡是桑枝夏开口问了的,这些人一定会实话实说。 徐璈用脚指头想都猜得到,桑枝夏来的路上肯定是憋了一路的火。 要是不先拿自己的伤卖个惨,这话就很不好说了。 徐璈有气无力地说:“滁州的事儿,我自己回想起来都是满心后怕。” “当时那情形稍有不慎或者是运气稍微差点儿,就当真是杀不出来了,我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 桑枝夏听得越多,受到的惊吓也就越大。 徐璈此时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还好有伤重这个借口,否则此情此景,他一时间甚至都想不出怎么转移桑枝夏的注意力。 齐老冷着脸说:“既是知道险而又险,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那在决意前去冒险之前,怎么不曾为她和家里的孩子想想?” 徐璈把脸埋在枕头里,苦涩道:“齐老,我的确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当时那种情形,若不可出其不意直捣黄龙,无谓的死伤只会更多,那些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我下不去手……” 滁州必须拿下,这是所有人共通的认知。 而且战场上战机转瞬即逝,抓不住机遇,随之而来的就会是灭亡。 在决定冒险之前,徐璈想过很多很多,但最后真的面临生死一线时,想得起来的却少之又少。 直到乱局暂解,徐璈从昏睡中醒来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才来得及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怕。 是真的太险了…… 齐老意味不明地盯着徐璈,少顷后沉沉地说:“衣裳解了,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徐璈今日的虚弱虽是带了点儿装的成分,但实事求是地说,他的伤的确很重。 若不是徐璈自己的身体底子强悍,换一个稍弱些的人来,大概率就等不到今日再费尽心思卖惨了。 桑枝夏拿着齐老说的箱子快步走进来,正好看到齐老在拿着刀剜徐璈背上的肉。 徐璈此时也顾不得卖惨了,死死地咬着牙一声不吭。 齐老下手稳决,刀尖在再萃取过的烈酒中的滚过,头也不抬地说:“丫头,把箱子打开找出那套针刀。” “嫣然,过来帮我。” 桑枝夏咬住舌尖逼着自己挪开眼,把齐老要的东西递过去。 徐嫣然尽管小脸苍白,可走过去给齐老递东西的动作却一点不慌。 齐老找到合适的针刀在徐璈背部伤口的发白处游走,解释说:“军医倒是尽了十分心力,只可惜心慈手软了些,不够果决。” “这种冷刃造成的伤,一定要及时把不干净的地方割除,否则就会导致内火骤起高热不褪,伤口溃烂。” “在战场上,很多人当时的伤不严重,后续却丢了性命,原因全都在此。” 齐老手稳,说话的声音也很稳。 染血带着腐肉的针刀,一把接一把地被扔到泡着烈酒的大碗中。 齐老声调带着无声的温和:“难的时候已经熬过来了,现在只需要把伤口处理好,避免后续再出现伤口溃烂发炎,小命就是保住了。” 徐嫣然赶紧把齐老要用的牛毛针递过去,齐老拿着经过药物特殊处理的肠衣制成的线,起身示意徐嫣然过来:“你来。” 徐嫣然小手发抖:“齐老,我……我大哥他……” “他只是疼,又不是会死。” 齐老近乎冷酷地说:“你要想行医救命,就必须心够冷硬。” “不管在你面前的伤患是谁,伤势如何,都一定要保持绝对的冷静,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的是什么。” 齐老说完要笑不笑地瞥了满头冷汗的徐璈一眼,嗤道:“你大哥身子板结实,扛得住。” “你之前学得很好,只是一直没什么上手的机会,今日难得逮住你大哥这么个不会反抗的,好生练练手。” 齐老说完就自去边上坐下了,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徐嫣然紧紧地咬着下唇眼里泪珠直打转,望着仿佛是被血和冷汗浸透了一遍的徐璈,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直没说话的桑枝夏突然把手搭在徐嫣然的肩上,走过去坐在床头的位置,握住徐璈冰冷的双手,一字一顿地说:“嫣然,动手。” 第683章 徐璈,你就是个混账 徐璈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 桑枝夏拿着帕子一点点擦去他额角的汗珠,哑着嗓子说:“忍一忍。” 徐璈眼神涣散地挤出个笑,低头的时候,还顺势在桑枝夏发抖的手背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大喘气后,徐璈在桑枝夏发红的视线中哑声说:“枝枝,不怕。”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偏过头,失控的泪从眼角滚下,狠狠砸在了徐璈的手背上。 徐璈费力地挤出一点儿力气,把桑枝夏的手护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满是汗渍的额头抵在桑枝夏的手腕上,明明声音都因为疼得发颤,却似乎还含着几分浅笑。 “嫣然,对你大哥下手轻些。” “你大嫂都心疼哭了呢……” “赶紧闭嘴吧你!” 桑枝夏没好气地揪了徐璈的手腕一下,抽了抽鼻子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徐嫣然的眼泪不知滚过了几轮,回头看了齐老一眼,得到对方的一个点头后,咬牙逼着自己往前。 薛先生和丁大人本来是来探望徐璈,顺带想请桑枝夏和齐老等人去接风宴。 谁知刚到门口,就看到了两个小子在门口趴着往里看。 薛先生刚想出声,察觉到的徐明阳红着眼做了个嘘的动作,嘘完又把头扭了过去。 薛先生和丁腾见状都觉得奇怪,纷纷放轻了脚步,走上前透过被推开的门缝,看清里头的情形,二人瞬间哑然。 齐老虽说带了历练徐嫣然的心思,但也没有故意让徐璈遭罪的意思。 徐嫣然是真的学得很好。 尽管是第一次上手,可有条不紊分外冷静,哪怕白皙的小脸上都沾了血,眉眼间却依旧很沉静。 缝合伤口的剧痛彻底抓走了徐璈所有的心神,徐璈这时候也挪不出心思逗桑枝夏了。 室内除了齐老偶尔的指点,能听得到的只有被不断压制的呼吸。 徐明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抱着自己的银色长枪往门前的台阶上一坐,双眼通红像一只受到了威胁的小狼。 如果徐明阳长了尾巴的话,这时候尾巴上的毛应该都是根根竖起的,直接炸了。 桑延佑的情形也没比徐明阳好到哪儿去。 桑延佑的确是喜欢跟徐璈斗呛声儿,但放眼徐家长大的所有孩子,就没有一个是不曾被徐璈作弄过的,打闹都是日常。 但桑延佑印象中的姐夫一直都是俊美强大,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不管什么时候都游刃有余。 他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徐璈。 两个黑衣少年一人抱着长枪,一人抱着弯刀坐在了门口,守护神似的双眼血红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薛先生见了心下不忍,带着对少年人特有的温和,蹲下来说:“骠骑将军骁勇,战略有策,滁州一战以最小的代价保护了最多的人。” “他应当是你们的骄傲。” “我大哥当然是。” 徐明阳梗着脖子手背飞快擦过发红的眼角,咬牙说:“我大哥一直就很厉害,最厉害的就是我大哥。” 薛先生欣慰道:“对啊,骠骑将军悍绩无人可比,所以你们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再说了,人好好的,那不就是没事儿了么?” “谁说的人活着就算没事儿了?” 桑延佑不服气地说:“伤我姐夫的人呢?” “那些人死没死?” 徐明阳也被提醒了似的猛的抬头。 薛先生没想到他们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下失笑道:“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桑延佑狠狠地磨着牙说:“人死了,我姐夫这仇才算是过去了,否则这事儿过不去!” “我姐夫受伤了怎么了?先生只管说人在哪儿,我们去找了算账!” “没错!” 徐明阳紧紧地攥着手中长枪满脸勃然而出的都是杀气腾腾:“伤了我大哥,这事儿就过不去!” 薛先生怔愣一刹,哭笑不得地说:“当然是死了。” “而且是死得透透的。” “你们来的路上,不是已经听金羽卫说了么?福坤的脑袋是骠骑将军亲手斩下的,这样算是恩怨两结了?” “不算。” 徐明辉得知找不到报复的人,双手抱着自己的长枪重新又坐回了台阶上,闷着嗓子说:“我大哥受伤了,这就是我哥吃亏了。” “不算结。” 福坤死了算什么? 徐璈都伤成这样了,死了也不解恨! 薛先生很少接触这么大的少年人,冷不丁就被徐明阳和桑延佑的反应逗乐了。 有后继之人如此,也难怪小王爷会说,骠骑将军并不打算在军中久留。 有后人如此,也难怪王爷会说,纵是无岭南为首,徐家也早晚有复起之望…… 薛先生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百感交集。 丁腾一句话没说,却没忍住欣慰而笑。 徐明阳和桑延佑是偷着跑来的,这时候谁都不肯走了,就在坐在门口守着。 薛先生突然想起之前这几小个暴打左诚时的场面,笑笑道:“罢了,那你们守着也好。” “我一会儿吩咐人把饭菜都送到这边来,可好?” 徐明阳和桑延佑纷纷站起来对着薛先生和丁腾道谢,尽管是怒气盛极,却仍是没忘了在人前的礼数。 薛先生摆手示意丁腾不必再说,二人一路来时不曾惊动任何人,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半个时辰悄然而过,徐嫣然终于做好了最后的包扎,满是血的双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 “大嫂……” “做得很好。” 桑枝夏拍了拍徐嫣然的脑袋,示意她先到边上去洗手休息,用额头在徐璈的额头上轻轻贴了贴,小声说:“徐璈?” “晕过去了。” 齐老淡淡地说:“刀剜腐肉最是剧痛难忍,能熬到现在才晕过去,骨头还算硬。” 桑枝夏抿着唇说:“那他……” “无碍。” 齐老指了指徐嫣然正在收的那些药,温声道:“先前给他吃的那两颗药镇痛极佳,药效起来了,他才会晕得这般安稳。” 否则的话…… 应当是疼晕过去,再被疼醒过来才对。 桑枝夏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齐老起身说:“你在屋里看着他,等人醒了大概会有些发热,但那不打紧,两剂药下去就没事儿了。” “余下的都是皮外伤,将养一段时日就能大好,咱们来得及时,好了也不会有后患,安心便是。” 若真让军医给徐璈用了虎狼之药,心脉受损经络淤堵,徐璈的往后余生才是日日遭罪。 万幸,来得正好。 齐老说的话桑枝夏没有半点怀疑,赶紧点头说好。 桑枝夏把徐嫣然和齐老一起送出房门,回到床边看着墨发被汗水泡了个彻彻底底的徐璈。 视线再度模糊的同时,忍无可忍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徐璈,你就是个混账……” 第684章 你现在觉得我的气消了吗? 桑枝夏的确是担心了一路,也恼火了一路。 恼火的不是徐璈铤而走险的决定,也不是徐璈明明可以及时撤离,却为了滁州被无故屠杀的百姓,最后导致自己身陷险境。 真正让桑枝夏无比冒火的,是徐璈的隐瞒。 徐璈总是这样。 从前是,现在是。 丁点儿大的破事儿,哪怕只是被蚊子咬了几个包,也恨不得一日黏在桑枝夏的面前卖上三次惨。 直到最后被咬出来的蚊子包上,如愿被桑枝夏干脆利落地掐出个十字,才肯悻悻罢休。 可一旦真遇上什么涉及自身的危险了,就是话越少事儿越大。 越是装得若无其事,越是形容平淡口吻平静,那这事儿就小不了。 桑枝夏憋了一肚子的火,日夜兼程地赶着来找人算账。 可真当见到人了,充斥胸腔的怒火无声散去,最后还残留在心尖反复回荡的只剩下了说不出的心疼。 伤成这样,小命都丢了半条,这人到底是怎么好意思跟自己装岁月静好的? 公然扯谎,就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会发现吗? 桑枝夏铁青着脸守在徐璈的床边,本以为徐璈昏睡上一夜差不多也就该醒了。 可第一个一天一夜过去了。 第二个一天一夜过去了。 第三天过去了大半,眼看着日暮渐黄昏,桑枝夏心里那是一点儿火都找不出来了,担心之余,心里剩下的全是不可说的古怪。 不应该啊…… 齐老的医术不会出错。 他老人家说的话也基本是八九不离十,就算是比预想中的迟个一日半日,那也说得过去。 可徐璈睡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桑枝夏实在是坐不住了。 桑枝夏对着徐明阳说:“你在这里看着你大哥,我去找齐老。” 按齐老所说,徐璈最多一日也该醒了。 可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一直睡着真的不是伤势变重了吗? 或者是…… 桑枝夏心里的担心逐渐被狐疑取代,面色凝重快步走出。 徐明阳老老实实地点头说好,还把桑枝夏送到了门边。 等桑枝夏的身影彻底走远,徐明阳紧张兮兮的左右看了一圈,对着走廊拐角的位置吹了个口哨,贼兮兮地小声说:“安全了。” 桑延佑抱着个小包袱,做贼似的探头探脑看了半晌,确定徐明阳不是谎报军情,赶紧一路小跑冲了过来。 “我姐姐走了?” 徐明阳小声说:“去找齐老了。” “走走走,赶紧进去,我大哥都饿了一天了!” 屋子里,据说一直昏睡不醒的徐璈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水,还争分夺秒去解决了一下个人问题。 桑延佑把自己抱来的小包袱打开,看到徐璈抓起包子就是一大口,一脸复杂:“姐夫,咱就是说,至于么?” 齐老的判断从不出错。 他老人家说了最多一日就醒,徐璈也的确是在桑枝夏他们抵达后的第二天就好转了许多。 徐璈是装的。 徐明阳和桑延佑,甚至包括徐嫣然在内,几小只全是知情不报的同伙。 徐璈抻着脖子把包子咽下去,心有余悸地说:“你仔细想想你姐姐前两天的脸色,你说我至于么?” 做的时候,仗着桑枝夏反正看不见也不知道,徐璈扯谎那叫一个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但现在不行了。 桑枝夏什么都知道了,徐璈就是不睁开眼看自己媳妇儿是什么表情,他也猜得到自己醒了没好日子过。 徐璈三两口解决了个大包子,伸手抓起第二个,唏嘘道:“你们这趟来对了。” 不然的话…… 薛先生和丁腾肯定不会给他偷偷带包子。 桑延佑满脸明晃晃的鄙夷。 但想到徐璈在桑枝夏面前明显的气短,还是没忍住嗤道:“早实话实说不就好了?” “要不是姐夫先信口开河说自己一切都好,万事无忧,我姐姐至于这么上火吗?” 徐璈呵呵冷笑:“我不那么说,难不成直说我命悬一线差不多就是要死了?” 桑延佑:“……” 桑延佑在短暂的沉默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确是无解的,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在门口放风的徐明阳,怅然道:“可是姐夫,这样偷鸡摸狗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啊?” “不要跟徐明阳学成语。” 徐璈看着自己的小舅子,语重心长地说:“什么都跟徐明阳学,最后只会害了你。” 徐明阳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嘿呀一声:“大哥,我的成语造诣怎么了?” “我……” “别聒噪了行么?” 徐璈一手茶杯一手包子,无奈道:“能让我消停吃两口饭吗?” “不抓紧时间多吃点儿,我都怕装睡的时候,你大嫂听见我肚子叫……” 徐明阳撇撇嘴把脑袋重新转过去,没好气地说:“不过延佑说得对啊。” “这样见不得人的日子,啥时候结束?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徐璈咽下嘴里的包子,底气十足地说:“明天就可以醒了。” 根据他对桑枝夏的了解,这几天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明天幽幽转醒再虚弱一段儿,基本上桑枝夏就不会怎么找他清算了。 而且…… 徐璈还了解齐老。 齐老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再装下去,齐老那边大概率就要忍不住开口了。 徐明阳和桑延佑对视一眼,确定自己明天不用当小贼来过偷鸡摸狗的日子了,两人都很是满意地笑了。 徐璈在伸手去抓第三个包子的时候,动作毫无征兆地顿住。 桑延佑奇怪道:“姐夫,怎么了?” 徐璈抽了口气,含糊不清地说:“我怎么觉得,后背好像有点儿发凉?” “外头又下雪了吗?” 徐明阳头也不回地说:“下什么雪?” “这都四月中了,外头的雪早化了,大哥你是不是睡多了睡糊涂了?” 桑延佑本来也想说徐璈大概是糊涂了,可冷不丁的,也跟着打了个寒战。 桑延佑小心翼翼地看向徐璈:“姐夫?” 徐璈缓缓收回自己抓包子的手,坐得身板笔直,活像是个等待被先生检查课业的学生。 桑延佑怀揣着说不出的忐忑缓缓回头,然后就隔着窗户对上了桑枝夏泛着霜色的眼睛。 桑延佑吓得哎呦一声,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徐明阳听到动静转头说:“你怎么回事儿?” “一惊一乍的我还以为被发现了呢,你怎么……” “嗷!” “大嫂?!” 身为同伙的两小只坐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显然是吓得不轻。 桑枝夏站在推开透气的窗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徐璈,微笑道:“下次再想密谋做点儿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之前,记得把窗户关上好吗?” “你们这么光明正大,我想装作不知道真的很难。” 桑延佑和徐明阳连滚带爬地翻起来,想也不想扔下主谋的徐璈撒腿就往外跑。 徐璈在心里暗骂了数声两个小兔崽子,深深吸气后一脸镇定地转头,看着眸中泛冷的桑枝夏,弱弱地说:“枝枝,你……” “一直在呢啊?” 桑枝夏抱着胳膊笑了:“是啊,一直都在。” 徐璈:“……” 桑枝夏笑得越发玩味:“我要是不先出来走一趟,怎么听得到你们在密谋什么票呢?” “话说回来,睡了好几天了,你现在觉得我的气消了吗?” “嗯?” 第685章 我就在这儿守着你,看着你吃 桑枝夏一个轻飘飘的尾音,直接当场让徐璈感受到了比刀锋逼近脖颈,还更惊人的杀气。 更主要的是心虚。 徐璈也顾不得装虚弱了,瞬间也什么阴谋诡计都不敢想了,满脸干笑凑到窗户边上,小心翼翼地牵住桑枝夏的手:“枝枝啊……” 桑枝夏眉眼含笑:“嗯哼?” “我……我那什么……” 徐璈反复酝酿满腔痛心疾首,带着一脸我非常懊恼我相当后悔,我悔不当初的绝望,底气不足地说:“我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错?” 桑枝夏挑眉道:“骠骑将军骁勇得很,不光是对外敌勇猛无敌,就连回到家里也是足智多谋,这可算不得错。” 要不是有齐老在,再加上坚信齐老的医术不会出错,桑枝夏还当真险些成了灯下黑,差点就被这个浑蛋忽悠过去了! 桑枝夏笑眯眯地捏住徐璈的脸,温柔道:“骠骑将军当然没错,错的是我今天没走太远,还对着毫不知情的将军使了阴谋。” “不然的话,将军的错怎么会被我凑巧发现了呢?” 徐璈满眼闪烁着心虚讪讪赔笑。 桑枝夏笑得越发温柔:“不要紧,小问题。” “骠骑将军的伤这么严重,我要是赶着在这时候闹脾气,那不是不通情理了么?” “我不生气。” 这话一听就让人心肝胆儿都一起颤颤,徐璈苦着脸说:“枝枝我真的错了。” “我就是脑子一时糊涂才想的昏招,我不是……” “放心,我不生气。” 桑枝夏温柔地摸了摸徐璈的脸,笑吟吟地说:“躺了这么好几天,饿坏了吧?” 徐璈刚想摇头说不饿,转念一想自己刚狂吞包子的惨状说不定也在桑枝夏的眼里,立马可怜兮兮地点头:“枝枝,我自打出了家门离了你,整日整日都吃不上好的。” 桑枝夏哎呦一声,心疼地说:“那怎么行?” “你现在是伤患,光吃冷包子算怎么回事儿,那个凉了就不吃了,给我吧,我去厨房重新给你做别的。” 徐璈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来回打水,忐忑地看着桑枝夏的笑脸:“枝枝,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桑枝夏含笑点点头,无奈似的捏了下徐璈的鼻子:“我都说了我不生气,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 “真的。” 徐璈大概是睡多了当真有点儿糊涂,一听这话立马乐颠颠地去把剩下的包子递给了桑枝夏,还讨好似的探头,指了指自己的脸。 “枝枝。” 桑枝夏好笑地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人很给面子的在徐璈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好好歇着等我,我去给你做吃的。” 徐璈得了个芳吻迷迷糊糊的,跟得了糖块的孩子似的,乐呵呵地就去躺着了。 桑枝夏抓着那一小包冷包子,无声磨牙。 好你个徐璈! 桑枝夏很快就回来了,端着菜的是不知道在哪儿被逮住的徐明阳,桑延佑也苦哈哈地捧着个小小的汤盅。 徐璈翻身坐起来笑得眼里亮晶晶的,桑枝夏满脸温柔:“快过来吃饭。” 徐璈没计较这两个小兔崽子刚才扔下自己撒腿就跑的不仗义,美滋滋地走到桌边,看着被揭开盖子的饭菜,灿烂的笑瞬间凝固。 徐璈缓缓吸了口气,轻轻地说:“枝枝,这寒冬腊月刚过,厨房是上哪儿找到这么多苦瓜的呢?” 汤盅里,满盅的苦瓜炖了三块排骨。 两个菜,凉拌苦瓜,鸡蛋炒苦瓜。 徐璈是真的很不爱这个东西。 但桌上…… 好像没有别的。 徐璈视线落在自己唯一能下手的饺子上,慢慢抓起筷子:“滁州难不成丰产苦瓜?” 桑枝夏坐下来说:“哪儿能啊,除了咱家的暖棚里四时都不缺小菜,别的地方逆了时节,都种不出来。” 徐璈恍然似的唔了一声。 桑枝夏笑容和煦:“这是临时去药铺抓的,都是去年晒干放着的存货,比起鲜嫩的滋味肯定差些,凑合先吃着。” “我听大夫说,苦瓜是清火去内热的,你之前不是一直发热么?多吃些对你有好处。” 晒干后再炖炒的苦瓜,那滋味…… 想来应该是更苦了。 徐璈确定了桑枝夏一点儿气消的意思都没有,视死如归似的慢慢呼出一口气:“好,我多吃……” 跟军营中的那群莽夫做出来的拳头饺子不同,桑枝夏做的当真皮薄馅儿大。 一口好像是吞了半个大苦瓜。 徐璈本能地去抓起汤碗,一口下去发现舌根子都苦得发麻,挤出个笑凄惨道:“这汤里是……” “加了点儿莲子心。” 桑枝夏温柔道:“怎么,不好喝吗?” 徐璈咬牙:“没,好喝。” 桑枝夏满意了,单手托腮笑眼弯弯地看着徐璈:“好喝那就多喝点儿。” “你不是说离开家就吃不上好的了吗?正好现在我来了,以后三餐我都给你做,好不好?” 徐璈被满嘴的苦震得心尖颤颤,哭笑不得地说:“好。” 桑延佑和徐明阳跟个试菜的丫鬟似的,谨小慎微心惊胆战地站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徐璈享受自己的苦瓜全宴,生怕下一个有如此厚福的人会变成自己。 等徐璈终于颤抖着灵魂把桌上的东西吃了大半。 桑枝夏体贴道:“你这刚醒,一下不能吃太多,免得脾胃不克会难受,这顿就吃到这儿吧?” 徐璈宛如个等着秋后问斩的犯人,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大赦天下,想也不想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果断道:“好。” 桑枝夏偏头看了战战兢兢的两小只一眼。 徐明阳和桑延佑非常有眼色,立马冲上去收拾碗碟。 等桌上让人眼绿的菜都收走了,徐明阳和桑延佑低眉顺眼地走出去。 徐璈刚试探着拉起桑枝夏的手小声叫了声枝枝,门口就传来了徐嫣然心虚的声音。 “大嫂?” 徐璈猛地一顿。 桑枝夏笑道:“进来吧。” 徐嫣然端着个托盘一眼都不敢往外瞟,迈着小碎步走进来,还满脸认真地介绍:“大哥,这是龙须糖,这是蜂蜜栗子糕,还有……” “蜜酿甜枣儿。” 徐嫣然把东西摆在桌上,视死如归地看着一脸木然的徐璈,麻木道:“大哥,吃吧。” “都按大嫂的吩咐全是加了两倍糖放的,绝对很甜,一口甜到心坎里。” 尽管谁都知道,徐璈除了不喜苦瓜以外,还不吃带甜味儿的。 徐璈呐呐地看着仿佛能一次把自己齁死的甜点,转头对上的是桑枝夏温柔到几乎满溢出来的笑:“吃吧。” “我今天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看着你吃。” 徐璈:“……” 第686章 睡吧,我一直守着你 吃翻倍加了许多糖的甜点对于徐璈而言,无异于是不见血的受刑。 每一口遭受残忍攻击的都是舌尖和咽喉。 咽下去的每一口都需要屏住呼吸,甚至是深深吸气。 桑枝夏好整以暇地看着,等徐璈麻木着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了个遍,含笑叫停:“一种尝个味儿就行,明天起小厨房每日都做的,倒也不急着今日就非要吃个肚子滚饱。” 徐璈咬着嘴里的蜜酿甜枣儿死活都咽不下去。 冷不丁听到这话,恍遭雷击似的彻底呆若木鸡。 徐嫣然不忍直视地偏过了头,小声说:“大嫂,那我把这儿收了?” 再不收的话,徐嫣然是真的很怕徐璈会吐。 桑枝夏好脾气地点了点头:“收吧。” “对了,回去记得提醒徐明阳和桑延佑,我刚才给的那两本书别忘了背,我明天要抽背的。” “背不出来的话……”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停顿了一下,也不往后说。 徐嫣然打了个寒战,默默在心里为徐明阳和桑延佑竖起了祷告的香烛,心惊胆战地说:“好的,我会回去提醒他们的。” 桑枝夏满意道:“还是嫣然你比较乖。” “不过……” 徐嫣然身为知情不报的同伙再度心里咯噔一下,可怜兮兮地看着桑枝夏几乎都快哭了。 “大嫂,我也要背书吗?” 桑枝夏笑眯眯的:“那倒是不用,你记性好,背书为难不了你。” 徐嫣然:“……” “我让点翠给你找了几个花样子,想来丝线什么的也都配备好了,回去把那两块帕子绣好,我哪天得空了看。” 徐嫣然身形猛地一僵,忍着哭腔小声说:“大嫂,我可以背书吗?” 背书也比绣花强啊! 桑枝夏满脸遗憾,唏嘘道:“你也背书的话,那让你大哥帮你绣花儿?” 徐璈终于把最后一口甜得腻歪死人的甜枣儿咽了下去,艰难道:“嫣然,回去绣花儿吧。” 徐嫣然心如死灰地看着徐璈,强忍着指责徐璈不道义的悲愤,往外走的时候,步步都走得非常沉重。 徐璈更是整个人都被腻得头皮发麻。 徐璈小声小气地跟桑枝夏打商量:“枝枝,之前的苦瓜汤还有么?” 桑枝夏挑眉而笑:“哦?” 徐璈无辜眨眼:“我觉得我刚才好像没来得及细品,想再多尝一碗败败火。” 桑枝夏被气笑了。 “那可不成。” 桑枝夏把徐璈伸出去要抓茶壶的手摁住,笑眯眯地说:“才吃了这么些甜的,现在喝那玩意儿,岂不是败了滋味?” 徐璈哑口无言地看着桑枝夏不敢吱声。 桑枝夏笑得越发和善:“我总觉得自己没看到的时候,你应当是吃了许多苦头,越是思索,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 “往日吃的苦够多了,往后多吃点儿甜的吧。” 徐璈虚弱地啊了一声,被桑枝夏体贴地扶住胳膊:“来,我扶你去床上休息。” “你现在可是病人,轻易挪动不得的,快去躺着吧。” 徐璈几乎是被桑枝夏摁倒在床上的。 徐璈连挣扎的机会都有不起。 桑枝夏不知从哪儿摸来了一本闲书,当真就坐在床边守着,哪儿也没去。 徐璈先是趴得板板正正,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背上,歪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桑枝夏像是不堪其扰似的,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眼睛闭上,好好休息。” 徐璈闷闷地笑了几声,翻个身抱住了桑枝夏的腰:“枝枝。” 桑枝夏没应声,徐璈调整了一个更舒服些的姿势,闭着眼轻轻地说:“能再抱着你真好。” 桑枝夏眼睫微颤。 徐璈轻笑道:“我差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但噩梦惊醒,发现你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桑枝夏垂下眼手指滑过徐璈的散开的长发,不自觉地软了声调儿:“睡吧,我守着你。” 徐璈吃了药,药效发作起来呼吸逐渐变得轻浅。 只是哪怕是睡着的时候,这人的眉心也依旧是锁着的,无人可知他在梦里仍是在忧虑什么。 桑枝夏安安静静地看了半晌,低头在徐璈紧锁的眉心轻轻啄了一下,呢喃道:“睡吧,我一直守着你……” 入梦后一切安好,直到次日徐璈一觉睡醒,发现等待自己的不再是满桌的苦瓜全宴,而是一桌甜滋滋的淮扬菜。 一口更比一口甜。 徐璈沉默半晌,端起碗沉默扒饭,麻木嚼进肚子里的,全是桑枝夏夹到碗里的,一口没剩。 桑枝夏对徐璈的识趣还算满意,在抽检了徐明阳和桑延佑连夜苦读得出的成果后,笑意渐深。 “还是很有潜力的嘛,这不是都答得上来的吗?” 徐明阳和桑延佑心惊胆战了一宿没敢合眼,挂着硕大的眼下黑青苦哈哈的,活像是两只掉进了泥潭里的小狗崽子。 桑延佑抽着气说:“姐姐,那我们都背完了,是不是可以……” “可以换下一本了。” 桑延佑:“……” 徐明阳:“???” 桑枝夏把早有准备的另外两本书拿出来,给目瞪口呆的两小只一人分了一本,温柔道:“明天要抽背的地方我都勾出来了,你们这么聪明,肯定都能完成的,去吧。” 桑延佑和徐明阳同时愤怒地看向徐璈,徐璈默默喝完手里的甜汤,面无表情:“不服气可以换。” 徐明阳当即撇嘴:“谁家好老爷们儿吃你那甜滋滋的玩意儿?” 徐璈抓着勺子的手指无声缩紧,落在徐明阳身上的目光宛如尖刀。 徐明阳梗着脖子表示自己无所畏惧,甚至还冲着徐璈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徐明阳给了徐璈当头一棒,果断带着赴死的决心,抓着桑延佑一溜烟儿跑了。 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家里,甭管是谁来了说什么都不管用。 受徐璈一时蒙蔽合伙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桑枝夏不说大赦天下,参与进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小心伺候着。 否则…… 甜汤伺候! 徐明阳想到自己在厨房偷看到的画面,心有余悸地说:“我看到大嫂亲自加的糖,足足五大勺!这么大的勺儿!” 桑延佑猛的抽气:“齁死人的致死量?” 徐明阳满脸讪讪:“是不是能齁死别人不好说,但我看大哥估计是快撑不住了。” 桑延佑悻悻的回头看了一眼饱受酷刑的徐璈,唏嘘道:“不愧是能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悍将。” 厉害。 当真是非常厉害。 徐明阳也是满眼敬畏,夹着尾巴扯开小碎步赶紧跑了。 至于徐璈…… 自求多福吧! 第687章 在下不才,美人计 屋子里,徐璈吃完没多久就被桑枝夏又摁倒在了床上。 徐璈哭笑不得地挡住脸:“枝枝,我不困。” 才刚爬起来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就是想睡也睡不着。 谁知桑枝夏却说:“不困?怎么可能?” “我……” “你之前都是一睡就睡好几天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徐璈瞬间哑然。 桑枝夏忍着笑:“你困了,快睡觉。” 桑枝夏用被子强行把徐璈裹住,自己作势站起来就要走。 徐璈眉梢一挑,一把就攥住了桑枝夏的手腕:“枝枝。”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徐璈腆着脸说:“你走了我害怕,你陪我睡?” “害怕?” 桑枝夏失笑道:“在屋里好好躺着,无故怕什么?” 徐璈真诚地呼出一口气,一本正经:“我怕你去厨房给我加糖。” “就很怕。” 桑枝夏本来是想绷着脸的,可听到这里实在是没忍住,扑哧一下就乐出了声儿。 徐璈满脸严肃地说:“我做梦都在吃甜滋滋的狮子头,实在是顶不住了。” “夫人要是还不解气的话,不如就打我一顿吧。” 徐璈死皮赖脸地搂住桑枝夏的腰,手上用力把人往自己怀里带,脑袋不管不顾地在桑枝夏的脖颈间就是一通乱滚乱蹭。 “夫人,饶了我吧。” “夫人哪怕是一天打我一顿,或者是一天打三顿也好啊。” 桑枝夏面皮一抽想把这人推开,徐璈却得寸进尺地张嘴咬住她的指尖,眨巴着眼含混道:“夫人,求求你了。” “为夫是真的知道错了,错得刻骨铭心片刻不敢忘,往后再也不犯惹夫人动怒了。” “夫人就饶了我吧……” 那么老大的一个人,传闻中混战时单手可劈砍下敌人的脑袋,此时却软软地勾着桑枝夏的腰不肯放,口口声声都在讨饶。 桑枝夏被气得好笑:“你还要不要脸了?” “不要。” 徐璈撇嘴说:“能少吃几口腻歪的,我要这无用的脸面作甚?” “扯下来给夫人铺路,免得地上的泥污了裙摆。” 眼看着这人是越说越不像,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揪住了徐璈的脸,咬牙道:“我看你就是不长记性,还是吃的教训不够。” 徐璈无辜地眨了眨眼,趁着桑枝夏不注意,仰头就是吧唧一口。 桑枝夏恼道:“我在跟你好好说话,你……” 吧唧又是一口。 徐璈眉眼含笑地仰头看着桑枝夏,轻声说:“枝枝,我好想你啊。” 桑枝夏:“……” 桑枝夏磨牙道:“话说,兵不厌诈那么多计策中,将军现在使的是哪一计?” 徐璈扬脖子又是吧唧一口,堵住桑枝夏嘴的同时沙哑道:“在下不才,美人计。” “夫人瞧着,可还算满意?” 美人计的作用大不大不好说,但次日摆在桌上的饭菜甜度比起昨日显然下调了许多。 徐明阳还是梗着脖子表示老爷们儿不吃这个。 徐璈却已经见好就收没再发表意见。 有齐老在,徐璈之前让人忧心的伤势一日更比一日好转。 在桑枝夏精心调配的三餐照顾下,每日的小甜汤喝得分外滋补,只过去了小半个月,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就好了许多,起码不像是之前那样纸似的惨白了。 薛先生见了满意得不得了,赞叹道:“果然啊,还是桑东家调补有方。” “瞧瞧桑东家这才来了多久,将军脸上的血色比起没受伤之前还要足些呢。” 白里透红的,看着还挺嫩。 徐璈麻木地搅动着碗里的红褐色汤水,懒懒道:“先生想尝尝吗?” 薛先生好奇探头:“这是什么补汤?我之前好像不曾见过。” 徐璈唔了一声,淡淡地说:“我见过,在我夫人坐月子的时候。” “齐老说这个方子补气血绝佳,我还会熬呢。” 薛先生:“……” 徐璈仰头把汤一口灌了,汤碗递给每日前来伺候的徐明阳,微妙道:“这么补,气色能不好么?” 薛先生心说我也没想到你喝的是月子汤,愣了下忍着笑说:“我今日来时给桑东家带了些滁州的特色之物,本来是想拜访一二的,不知可否方便?” 徐璈恹恹地说:“先生来得不巧,早前半个时辰刚出去。” 桑枝夏在滁州也是有铺子的,还是好大的一连串。 之前滁州未被攻破,除了徐璈和陈菁安之外,也没人知道这些产业是桑枝夏的。 现在滁州安稳了,桑枝夏也难得亲自来了这边,有空的时候自然要出去看看。 徐璈绝不承认桑枝夏是被自己缠得烦了才会出门。 薛先生感慨了一句是不凑巧,赶紧把自己今天来的重头戏拎了出来:“将军在这里养伤,只怕也暂时不知外头的情况。” “我今日前来,主要是想跟将军说个好消息。” 徐璈耳廓微动,玩味道:“小王爷那边进展顺利?” 薛先生乐得合不拢嘴地不住点头:“可说呢,一切顺利!” “滁州攻防之战的细节传了出去,已经在岭南大军掌控之中的城池不乏庆幸小王爷的爱民之声。尚在京都掌控之处却是另一番情形,人人都在畏惧滁州的惨烈会再次上演,民心浮动军心不稳,根本不堪一击。” 江遇白带领大军一路攻势凶猛,势如破竹。 短短四十日,在急行军的情况下还连破了两处城池。 其中有一处还是守城将士自发打开的城门投降,岭南大军入城时,城中百姓更是不见半点惊慌恐惧,全都夹道相迎。 薛先生摸着胡子满意道:“现在天下大势乍一看是一分为二,实际上咱们岭南占了江山六成,永顺帝手中不足半壁。” “而且……” “民怨既起,星火燎原,剩下的饼他握不住多久,就算是咱们的攻势暂缓,这江山,永顺帝也守不住。” 说来天子理应是高高在上,永远在万民心中宛如神明的人。 可天子之所以如此受人尊崇,并非是因为出身所谓皇权天授的皇家,而是因为脚下匍匐了万民。 站在万民肩上,能低头怜视万民,苦万民之苦,忧万民之忧,那才是真的顺天承命。 否则…… 不得人意,何来天命之说? 徐璈微妙一嗤,没有对永顺帝日渐艰难的处境发表看法,眉眼间也不见半点得意。 只是顿了顿说:“等小王爷带兵再往前走一截儿,南边儿差不多也该是时候动一动了。” 薛先生迟疑道:“小王爷特意传了消息回来,说一切不必着急,万事当以将军的伤势为重。” “依我看,其实大可再耐心等一等。” “先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徐璈戏谑道:“我日前得了封来自西北的传信,关外北狄似有异动想侵犯入关,西北大营正在调兵布阵。” 薛先生心头一惊,错愕道:“西北?” “狄人若是真在此时攻破关口,那西北大地的无数百姓岂不是……” “先生莫急。” 徐璈掸了掸指尖失笑道:“这北狄异动的真假暂不可辨,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京都有人要找到机会破出囚笼了。” 薛先生怔愣一刹,狐疑道:“将军说的人是?” “陈年河。” 徐璈微妙道:“陈大将军,领兵打仗三十余年,作战经验丰富,在军中威望极深,还曾驻守西北大营数年,熟知北狄的情况,也熟悉西北的地形兵力。” “这样的人,不正好是无人可用之际,抵御北狄的最佳人选么?” “也是永顺帝此刻,唯一可用的人选。” 第688章 若真有那一日,也算是命了 徐璈安心躺着当个大废物,好好养伤的同时,滁州再往南的地界上方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其中当以京都为首。 尽管朝中不乏仍有骨头软嘴硬的人依旧叫嚣,断定岭南叛军纵然是现在暂时占据先机,但也成不了气候,假以时日定会被朝廷剿灭,威胁不到京都半点。 但大多数人对现在局势的严峻程度,心里门儿清。 永顺帝不是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太祖皇帝,现在的皇族江山也不是往前几十年的太平永固。 岭南大军来势汹汹,战绩悍然令人闻之生畏。 朝廷的平叛大军却接连败绩,堪称是惨不忍睹。 如此情形,再谈高枕无忧那无异于是痴人说梦,必须及时制定出对策。 否则的话…… 受到威胁的不仅仅是永顺帝的江山万里,还有跟随永顺帝的臣子也不可善终。 正当朝中文武百官为了平叛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屋漏又逢连夜雨,西北大营那边传回急报,关外北狄似有异动,正在集结大批兵马朝着西北关口逼近。 北狄人世代定居苦寒塞外,却祖祖辈辈都不曾放弃过对中原大地的觊觎之心。 江氏皇族掌控中原百年间,北狄常年来犯,贼子之心始终不死。 现在岭南叛军以势不可当之势冲锋在前,关内大乱,人心不稳,北狄人若是选在这个时候大举攻关,一旦西北关口失守,北狄的兵马被放进了关内,那…… 永顺帝脸色铁青一字不发。 原本还吵得面红耳赤的臣子们也是识趣地陷入了沉默。 岭南是被朝廷认定的叛军不假,可朝臣都有所知,岭南叛军并不伤当地百姓,也不多造杀戮劫掠之难。 只要永顺帝还在,大可徐徐图之,慢慢再设法把被岭南侵占的城池夺回也不迟。 北狄不同。 北狄人与中原世代为仇,每逢起战火必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残忍至极。 北狄人绝不能被放进关内。 否则的话…… 永顺帝想到被自己亲手毒杀的太子身上的数桩重罪,心头不由得狠狠发寒。 宗室和朝臣之所以对先太子不明不白的死因漠不关心,不是因为没人察觉到蹊跷,而是因为先太子身上背负了与北狄私通的大罪。 身为中原之主,与外族勾结不清,这是绝对不被容许多活的重罪。 所以先太子死也就死了。 但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永顺帝。 内有岭南叛军为患,外有北狄强兵胁迫。 内忧外患之下,带来的冲击绝对比预想中的更大。 西北绝对不能出事儿。 西北的关口必须守住。 可…… 西北现在只有副将驻守,并无主将调遣。 永顺帝后背浸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沉默很久后突然说:“传朕的旨意,宣陈年河进宫!” 一日后,陈年河指腹滑过黑色铠甲的锋利边缘,对着身后的陈泰辨不出任何情绪地说:“回去大致收拾一下东西,明日随我前往西北。” 陈年河数次拒接圣旨,铺垫至今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永顺帝同意了他带家眷出京。 只是在这些家眷的去向上,永顺帝指明了方向,只可以跟随着陈年河一路前往西北,期间会专门派人护送。 名为护送,实则是监视。 陈年河对此并不在意。 只要能出了京都,剩下的事儿就不是永顺帝能把控的了。 陈泰没想到真的能等到这一天,顿了下小声说:“父亲,北狄此番大约是看准了如今朝廷势弱,才会汹汹来犯。” “皇上命您严守西北不得后退半步,若战事不利的话,那……” 陈年河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淡淡道:“那就死在西北。” “左右咱们一家都是全的,满门老少为固守关口葬身西北,也算是为皇上尽忠了。” 陈泰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陈年河摆手道:“儿啊,将军百战不得归,这是宿命。” “为抵御外敌固守山河战死沙场,是身为军中男儿最大的荣耀。” “若真有那一日,也算是命了。” 陈泰不敢再多言,低头轻轻地说了声是,红着眼飞快出去帮着家人打点行装。 陈年河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滑过门外,盯着伴随了自己半生的铠甲,无言久坐良久。 陈家父子的对话被人传入永顺帝的耳中,永顺帝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若不是西北的形势实在紧急,永顺帝其实是不愿意派陈年河出兵的。 不过…… 目前看来陈年河倒是没有反心。 永顺帝摩挲过拇指上象征皇权的扳指,闭上眼说:“传令户部,对陈将军抵御北狄所需的粮草武器等物,不得有半点懈怠,务必协助陈将军将北狄的攻势打弱,不得放外敌入关一步。” 传令的人躬身去了。 陈年河次日出发前看到户部送来的单子,眼底飞快掠过一抹深色。 战事紧急,京都距西北路远千里,故而陈年河只是携带家人轻车简行,城外除了传旨太监和几个与陈年河还算是交好的大臣,并无其余人前来践行。 陈年河郑重其事地下马站定,恭恭敬敬地对准皇宫的方向叩首而谢:“末将定不负皇上隆恩,当拼死而战。” 传旨太监满脸堆笑地把陈年河扶起来,尖着嗓子说:“那咱家就先恭贺将军旗开得胜,一路平安。” 陈年河面不改色道了声多谢。 太监一招手,早有准备的一队宫中禁卫打马上前。 “将军,皇上想着您此去携家中老小,一路恐遇叛军侵扰,故而特派了禁卫军随行护送,以确保万无一失。” 陈年河加上老仆家人总共就带了三十余人。 禁卫军却足足一千。 这说是保护,实则是为了什么,在场的人看了心里都很清楚。 陈年河淡淡一笑,再度拱手道:“末将多谢皇上恩典,还请公公回去代我谢恩。” 太监捏着手指连声说:“好说好说,将军客气了。” 陈年河对着前来送自己的白家家主略一抱拳,跟在白家主身后的白子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陈年河心中巨石轰然落肚,翻身上马最后遥遥地看了一眼京都。 “出发!” 第689章 我想跟着夫人一起去见见世面 陈年河急于赶往西北,同行的家中老少却受不住这样的颠簸。 故而刚出京都,陈年河就独自带着一百禁卫军快马加鞭赶路,剩下的禁卫军都随行陈家其余人一路慢行。 禁卫军制定的路线完全避开了被岭南叛军侵占的区域,为此不得不绕道而行。 得知了禁卫军的确切路线,徐璈微妙挑眉:“江安?” “去西北,绕道走了江安?” 薛先生唏嘘道:“说起来也怪愁人的呢。” “按理说是途经昌州一线最是便捷,可谁让昌州三日前刚落进了咱们的手里呢?这不绕道可怎么行?” 原本就远的路,被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曲折一绕,基本就是千里大路绕出了万里的效果。 但不这样绕的话,也不行。 总不能跟陈年河似的,一路专门选了偏僻无人的艰难山路抄近道吧? 陈年河受得住,陈家的那些家眷可受不住这样的磋磨。 薛先生说着越发唏嘘:“为了确保陈家的家眷安全,眼看着那些护送的禁卫军是操碎了心,只怕头发都白了不少呢。” 徐璈被他话中的狭促逗乐,搓了搓指腹说:“过了江安,往下是南允?” “对。” 徐璈悠悠笑了:“这倒是巧了。” “我最近正好想去南允走一趟。” 薛先生听完面上的笑淡了几分,皱眉说:“将军的伤虽说是好转许多,但到底是伤及元气,贸然再奔波恐会留下暗疾。” “南允那边的确是要紧,要不派别人去,我看将军手底下的卢新和荣昌就很是不错。” 在齐老的调理下,徐璈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好。 可说到底是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哪儿能这般大意? 薛先生还欲再劝,徐璈却失笑道:“先生大约是误会了,这次去南允,真正出力的人不是我,我就是去助阵敲边鼓的,轮不到我冲锋。” 薛先生猛地一怔,意外道:“将军的意思是?” “先生,要想兵不血刃拿下江南等地,强取不是可行之策。” 徐璈转了转自己手腕随意缠着的柔软发带,轻笑道:“此事,还得有劳我夫人出马才行。” 江南富庶之地,多豪商富绅。 鱼米之乡,丝绸之地,一个成串富得流油的好地方。 在这种又富又距皇城甚远的地方,官位的大小往往不如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效果好。 而且…… 徐璈眉眼间泄出一抹讥诮:“据我所知,这些个地方的官儿不像是官儿,倒更像是一头滚进了金银窝的软骨客。” “官府衙门的事儿,戴着乌纱帽的说了不作数,手里举着大把金银好物的商人一言堂。” “这种地方,银子最好使。” 薛先生顿了顿,忍不住迟疑:“将军啊,桑东家是有些资产,可那都是人家得来不易的私产。” “平日里不要银子供着咱们军中的将士好吃好喝就算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总不能也指望着桑东家帮着撒银子开道吧?” 吃白食已经很让人羞愧了! 再占桑枝夏的便宜,从上到下不知要羞死多少人! 薛先生估摸着小王爷往后都没脸走出去见人! 徐璈表情古怪:“在先生看来,我是那么不心疼媳妇儿的败家子儿?” 薛先生一脸干笑:“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就是我没太明白将军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 徐璈话声戛然而顿,懒懒一笑:“先生不懂就算了,我去找我夫人说。” 薛先生:“……” “不是,将军等等啊,你再说两句我就懂了,我说的是真的!” 薛先生扒拉着门框眼睁睁地看着徐璈走远,半晌后神色古怪地嘀咕:“这话到底是怎么说的?” “说话说一半,你是要憋死我吗?!” 徐璈找到桑枝夏的时候,桑枝夏正在看滁州城内店铺的账册。 受战事影响,滁州城内的大小铺子进项波动极大,客人最多的地方就是粮庄。 城内的其余三家粮庄都在战事初起时抬过价格,但价格刚抬起来,就被三又粮庄的原价不动打回了原形。 从始至终,三又粮庄中售卖的米粮谷物价格一直恒定,店中的粮食数量也充沛足用。 故而战事止住后,粮庄的生意日渐转好,城内的百姓也免去了抢购米粮的恐慌。 现在的滁州城内,尽管仍有战后的阴影余下,但其实大方向都在变好。 徐璈走进来直接坐下,熟练地拿起墨块就给桑枝夏研墨。 桑枝夏写了几笔,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将军这是找我有事儿?” 徐璈被揭穿了也不多言,笑笑握住桑枝夏的手,乖顺道:“夫人慧眼如炬。” “我呢,是有点儿事儿想求夫人帮帮忙。” 桑枝夏被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气笑了,挣动了一下手腕没能如愿把手抽出来,只是说:“怎么?” “我想去一趟南允。” 桑枝夏眉心当即一皱。 徐璈立马就补充说:“但是这事儿我自己去办不成,枝枝你陪我一起去?” 桑枝夏锁起的眉心无声缓了许多,这下当真是有些好奇了。 “南允江安那边都还在朝廷的把控之中,你身为岭南的将领,这时候去这种地方,是想做什么?” 孤军深入? 桑枝夏只会说徐璈大概是甜食吃多了脑子也被齁傻了。 徐璈似乎是嫌这么坐着不舒服,被抽了骨头似的懒洋洋往桑枝夏的腿上一歪头,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凳子上,直接两个凳子就躺下了。 徐璈闭着眼捏了捏桑枝夏的手,慢慢地说:“南允那一小块儿吧,那几个地方地势富庶,偏偏没多少守军。” “加上这段时日紧急调来的,最多也就是四万,打是能打,但我不想打。” 桑枝夏挑眉:“打老鼠,恐伤了玉瓶?” 徐璈在桑枝夏的手腕内侧亲了一口:“枝枝真聪明。” 桑枝夏捏了他的耳垂一下没搭理他,徐璈自顾自地说:“我事先打听过,南允那边商人为主,官员为辅。” “就连临时调来的守军,也被商会的人以会影响周转为由头,直接拦截在了距城外八十里的荒地,无请不得入城半步,由此可见商会的影响力有多大。” 商会是由家资丰厚影响力大的商人牵头而起,凡是数得出名号的商贾之家,也基本都以能入南浔商会为荣。 毫不夸张地说,南浔商会在南边儿的影响力,完全碾压式地盖过了官府的风头。 但在真金白银的攻势下,官府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还很愿意当商会的打手。 长此以往,形成的就是一个相当扭曲的利益链。 商会的人虽无官身,却随意做主官府之事。 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到了南浔商会会首的面前,也要低头让出主座,全无话语权。 如此情形说来相当可笑,却正好是他们可以入手的契机。 徐璈睁开眼笑吟吟地看着低头的桑枝夏,轻声说:“枝枝,我记得你收到过好几封南浔商会邀你参宴入席的帖子,只是你一直懒得理会,那玩意儿抓紧帮我弄一个呗?” “我想跟着夫人一起去见见世面。” 第690章 有过节才好名正言顺下刀 南浔商会名头大派头大,以江南一圈为基石,在南允江安江州一带一连五个大城,行事张扬堪称是南方地界上当之无愧的地头蛇。 而且众所周知的,南浔商会中有一会首,六个副首,由这七人所在的家族组织起了南浔商会这么个庞然大物。 这七家占据了南边地界的八成金山,随意拉出一家来,底蕴都深厚到常人难以想象。 七家合起来的财力,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这样的地头圈子形成时间已超百年,自有一套无干朝廷的行事准则,外人难入。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南浔商会,三番五次给桑枝夏下了帖子,想邀桑枝夏入席一叙。 说起这个,桑枝夏面上多了几分正色,思索片刻才说:“要帖子能弄,只是拿到了帖子,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桑枝夏叹道:“说起来,其实这个南浔商会对我的怨气还不小,你确定要打着我的名头去?” “我只怕是会适得其反呢。” 桑枝夏第一次接触到南浔商会的名头,就是试图在南边儿开辟新的商道时。 薛柳和林云都被桑枝夏派去了江南,还有曾为蜀地大户的沈安竹在不断打通关窍。 以及徐家留下的人脉人力,齐老在潜渊山庄积攒半生的底蕴都在出力。 按理说有了如此雄厚的人力物力支持,理应不难。 可就算是如此,当初想在南方立足时,过程还是多有曲折。 桑枝夏揉了揉眉心说:“咱们从南至北的商队占据最大的便利就是漕运。” “有了小王爷的帮忙,漕运一道咱们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运输的成本和时间都被缩到了最小。” “皂花烈酒羊绒毯是咱家独有的东西暂且不提,咱们从北地运过去的皮毛,粮食,茶叶,甚至是胭脂水粉药材之类的东西,品相相对更好,价格都比当地的低。” “故而刚在那边立足,最先受到的就是当地商户的抱团打压,林云等人还前后遭遇了好几次刺杀,万幸是没出大事儿。” 桑枝夏面上露出几分讥诮,嘲道:“后来商会给我递帖子,也不是多看得起我,是明知打压不成,想反过手来拉我入伙,又或者说……” “是试图兼并。” 本来商人做买卖,干的就是倒手盈利的活儿,本来谁家的买卖想怎么做,那都全凭自己的心意,旁人无权干涉。 桑枝夏也没有恶意竞争的意思,起初只是想大不了少赚些,先在当地把脚站稳,而后再慢慢发展。 然而别人不这样想。 想到之前的那些糟心事儿,桑枝夏抿紧了唇说:“最开始的时候,是有人看上了皂花的秘方,想出钱买,买卖没成,随之而来的就是打压。” 地头蛇见不得外来户占据了自己没吃上的糕点,就想仗着自己的强横把外来户弄死,取而代之。 最后一系列的阴谋阳谋没能得逞,反而是让林云等人趁机在南边儿扎根站稳。 许是意识到一味的打压排挤效用不佳,那些人转头又改了主意。 桑枝夏低头捏了捏徐璈的鼻子,轻轻地说:“而且那些人的确不只是嘴上的本事,能耐还挺大。” “林云他们在外行走并未打我的名号,大多数人也不知道他们的身后站着的主家是我,但南浔商会发到林云手中的帖子,写的是我的大名儿。” 能查得出林云和薛柳的主子是桑枝夏,还能指名道姓把帖子送上门。 这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拉拢,更像是一种挑衅。 或者说,示威。 徐璈抓住桑枝夏的指尖凑在嘴边咬了一口,淡声道:“枝枝,这些事儿你不该瞒我的。” “又不是处理不好,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桑枝夏失笑道:“再说我也就是隔着大老远着急,实际上出力的都是林云他们,我倒是不曾受什么累。” 而且那时候徐璈跟着江遇白忙得脚后跟砸后脑勺,桑枝夏也的确是不想拿这些琐事让他操心。 徐璈抿紧了唇没说话。 桑枝夏哄孩子似的低头在他的眉心亲了一下,无奈道:“南边儿的利咱家现在的确是分了一杯羹,但在那些人眼里,咱们分到的这些跟从人家碗里强抢的区别不大。” “所以我说,打着我的名号去,不见得能帮得上你的忙。” 说不定人家一听来的是自己咬牙了许久的对手,当晚在家就要开始磨刀。 别到时候忙没正经帮上,反倒是添乱了。 桑枝夏还在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谁知徐璈却只是低低地笑了几声:“我倒是觉得,合适得很。” 桑枝夏挑了挑眉。 徐璈闭着眼笑道:“有过节好啊,有过节才好名正言顺下刀。” “否则的话,我大老远走一趟做什么?” 之前不知道就罢了,现在既然是知道了,他的夫人无端受过的委屈,就不能就此算了。 如果对方一直都客客气气的明理识趣,徐璈或许还要发愁怎么发作。 但现在看来…… 理由似乎都是现成的。 桑枝夏一时没琢磨透徐璈脑子里在想什么,顿了顿试探道:“那还是以我的名义去?” “对。” 徐璈在桑枝夏的掌心落下个温热的吻,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一起去。” 徐璈如果是要自己去南允,桑枝夏必然不会同意。 但两人同行的话,可以另当别论。 薛先生得知桑枝夏在南边还有这样的积累和门路,愣了下缓缓抽气:“该说不说,我突然就非常赞同小王爷曾说过的话。” 徐璈眸色淡淡:“说我嫁得好?” 薛先生:“……” 薛先生忍笑道:“感情将军都是知道的?” 徐璈自得一笑,懒懒道:“不瞒先生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不过我此去南允,为的也不光是这一桩事儿,陈家的家眷那边……” 薛先生神色一正,当即就说:“将军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等护送陈家家眷的禁卫军到了该到的地方,会有结果的。” 陈年河已经快马加鞭赶往西北了。 等陈年河到了地方,西北大营就会重新回到陈年河的掌控之中。 陈年河唯一的忌惮就是自己的家人。 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先帮陈年河消除一下后顾之忧。 只是薛先生还多有拿不准的地方,忍不住迟疑道:“只是将军,就算是咱们把陈家的家眷都接回了岭南,陈年河那边……真的会按咱们的意思办吗?” 江遇白的确是曾经拜访过陈年河,只可惜没在陈将军那儿得半分好脸。 时至今日,陈年河也不曾表露过半点对岭南的偏向之意,只在滁州攻城时暗中给徐璈提了个醒,除此外什么动作也没有。 而且陈年河重回西北大营,手握十万大军镇在西北关口,跟一路向京都攻进的岭南大军相距甚远。 也不可能像梁壬似的,直接带着大军投转到岭南麾下。 陈年河可不是福坤那种畜生,也不是秋正那种酒囊饭袋。 这样的沙场老将,手握重兵宛如猛虎入山林,哪怕只是暂时的按兵不动,无形的威胁也是意想不到的大。 陈年河这样的人物,一旦惮压不住,那…… “先生。” 徐璈无奈道:“他不会反悔的。” “事实上,他也很早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薛先生眨眨眼满脸不解。 徐璈也懒得瞒着,淡声说:“先生可还记得,我家中有个跟徐明阳差不多大的小子,叫允儿?” 薛先生茫然道:“记得,那孩子聪慧得很,只可惜身子骨看着稍弱些,比不得明阳和延佑他们结实。” 几个孩子明明是相仿的年岁,那个孩子却只见长个儿,不长肉,生得眉眼俊秀,看起来气质上倒是与徐明辉更为贴切,文文静静的。 徐璈失笑道:“那是陈年河唯一的孙儿。” “陈允。” 薛先生刚进嘴的一口茶差点直接喷出来,徐璈侧身躲避潜在的风险,不紧不慢地说:“陈年河是老狐狸,早八百年就给自己想好退路了。” “他此次出京都,大约就没想再回去,至于西北大营那边……” “先生当真以为,北狄人敢动?” 第691章 我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 西北那边传出的消息真假参半,假的居多。 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无非就是陈年河的脱身之策。 西北不乱,陈年河怎么出京都? 永顺帝宁可把他一辈子困在京都困死,也不可能会放任兵权落在陈年河的手里。 徐璈转了转手中的空茶杯,慢声说:“陈年河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出京都,没领兵前来平叛跟我军对阵,就已经是在表明立场了。” 不愿跟自己昔日的同僚兵戈相向,那就干脆调转马头去跟外敌作战。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在京都被攻破彻底改朝换代之前,陈年河把控着的西北大营,不会成为岭南的威胁。 有西北大营在,虎视眈眈的北狄也会一直被隔绝在关外,不会让岭南陷入腹背受敌之忧。 至于陈年河到底有几分想投入岭南阵营的诚意…… 徐璈嗤道:“这不重要。” “先生,陈将军老了,沙场拼杀半生,往后在军中亦是后继无人,此去西北大约也是最后一战了。” “只要他能守得住西北不被北狄侵扰半分,那来日等到小王爷登基称帝,交到小王爷手中的西北就一定是完完整整的,这有何不好?” 至于陈年河是在那时候挂帅离去,还是接受新朝廷的封赏恩庇子孙,那都是以后的事儿了,不必急于一时。 薛先生错漏的线索太多,对陈年河也并无了解,冷不丁听到徐璈这番话,不由得感慨:“若真可如将军今日所说,那不仅是我军之福,也是西北百姓之福。” “会的。” 徐璈闭着眼笑:“西北三城的情形与别处略有不同,那里的百姓官员,可都是跟着陈将军一起共患难饿过肚子熬饥荒的交情。” “有陈年河在,西北稳得很,先生只管安心便是。” 薛先生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马不停蹄去给徐璈安排前去南允的事儿。 另一边,齐老半是恼半是无奈地看着桑枝夏:“才到滁州一个月,你就要跟着去南允,真当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 桑枝夏本来就不容易长肉。 在家里被许文秀她们盯着,一日汤汤水水的进补不断,眼看着脸上好不容易挂点儿肉,出一趟门又瘦了一圈。 这几日难得没什么操心的事儿了,结果不好好歇着,转头又要去别处。 齐老面色不善:“徐璈那小子自己去不行?小孩子吗非要你跟着?你不陪着,他不会走路了?” 桑枝夏把倒好的茶双手捧到齐老的面前,失笑道:“您这话还当真是误会他了。” “要不让我跟着,他也别想出去。” 齐老气结地剜了桑枝夏一眼。 桑枝夏等他接过茶喝了一口,才坐下说:“林云和薛柳他们在南边也有三年了,之前也都是耳闻,也没找到机会去看看,这次机会难得,顺道去看看也好。” 齐老呵呵两声:“你少为那小子找补,明摆着就是去帮他忙的。” “怎么,就那么心疼我收拾他?” 桑枝夏无奈道:“我心疼归我心疼,也不耽误您往药里加料,咱们看破不说破,这不是挺和谐的么?” 齐老被气得笑出了声儿。 桑枝夏忍笑道:“我来就是想跟您说,此去南允奔波,您就别跟着我们遭罪了。” “您看是在滁州等我们回来,还是想去附近转转山水领略一下风景?” “年纪大了没那么多想看的。” 齐老摆手说:“带着徐明阳和桑延佑一起去,嫣然留下挨我,她最近长进许多,在滁州待着正合适。” 齐老教导徐嫣然的方式,跟温和慈爱的胡老爷子有本质上的区别。 到了滁州后,徐嫣然不光是被齐老带着去军营里诊治伤兵,还带着她在街头摆摊,免费给来往的路人把脉开方。 尽管这样摔打的方式有点过于残忍,但也让徐嫣然在极短的时间内看惯了生死无常,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光是看着徐璈的伤就止不住的手抖掉眼泪。 在家里被养得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可以自己背着药箱处理狰狞可怖的伤口,沉稳冷静。 桑枝夏看着忍不住心疼,更多的却是油然而生的骄傲。 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 商定好了余下的安排,桑枝夏又把滁州内的几个大管事叫了过来,挨个叮嘱了一遍接下来该注意的事儿,赶着在次日中午出了滁州。 跟他们一起随行的还有主动要求一起的陈菁安。 只是…… 桑枝夏回头看了一眼落在最后的两个人,放轻声音说:“那就是这回在滁州帮你们的人?” 徐璈嗯了一声,戏谑道:“多亏了玄天阁的仗义相助,否则我们还真没那么容易拿到滁州的布防图。” “陈菁安说不定要当玄天阁的女婿呢,瞧瞧这火热劲儿。” 徐璈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字里行间全是狭促。 桑枝夏收回目光,好笑道:“之前害得陈菁安被追杀,你也受伤那次,就是因为这姑娘逃婚?” “可说呢。” 徐璈磨了磨牙:“要不是他自己浪荡,我至于平白挨那么一下?” “他怎么好意思说我出卖他的色相?” 桑枝夏忍着笑,回想了一下陈菁安跟这姑娘的相处情形,微妙道:“这俩看起来,可不像是两情相悦的样子啊,人家姑娘非跟着他做什么?” “因为不跟着他的话,会被抓回去成亲。” 徐璈一言难尽地说:“那姑娘头铁得很,为了不嫁人,扬言非陈菁安不嫁,她爹大概是觉得陈菁安也还凑合,索性就由着她了。” 不过要是跟陈菁安分开了,那该嫁的人就必须得嫁。 姑娘没招儿了随便逮个借口,把陈菁安当成暂时的救命稻草挡箭牌。 陈菁安碍于人家之前帮了自己,不得不忍辱负重。 但就目前的情形看来…… 陈菁安呵呵冷笑。 姑娘勒着缰绳满脸嫌弃:“你,离我远点儿。” 陈菁安:“……” “不然本姑娘现在就一刀剁了你。” 陈菁安深深吸气:“我……” “我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 第692章 相公,你这不是在跟我明知故问了么? 出了滁州往南,多是水路。 这几年桑枝夏尽管借助了江遇白提供的漕运便利,自己也明里暗里增了几只运货物的船队,在水面上已经有了自己的优势。 从渡口上了外表平平无奇的商船,桑枝夏低声说:“漕运的船帮多是当地的大户牵头组织起来的,在地方势力大,影响也深。” “所以咱家的船在外行走时挂了桂家的徽,可以避免很多不长眼的人来找麻烦。” “桂家?” 徐璈眉梢微弯:“是南浔商会中的下四家之首,桂家?” “对。” 桑枝夏还是不习惯水面上的晃荡失重感,坐下就先吃了一颗齐老给自己特制的药丸,咬着嘴里的酸梅子含混道:“说来是齐老结的善缘。” “齐老年轻时在外行走,机缘巧合遇上外出上香的桂家女眷在庙中被人下毒,救下了被人毒害的桂家十来个人,至此被桂家奉为座上宾,只是一直少有来往。” “直到我决定派人南下。” 齐老在刀尖上谋了半辈子的生路,回想从前的每一日都是险象环生。 但多年过去,曾经留下的善缘仍在,这些东西全被交给了桑枝夏,给桑枝夏的南下之计省了很多麻烦。 徐璈在指尖蘸取了薄荷糅制而成的醒脑油膏,示意桑枝夏躺下来靠在自己的腿上,指腹轻轻地揉压桑枝夏的耳后的穴位。 醒脑油膏的清凉之气,在短暂的辛辣过后便是一阵凉爽,也让桑枝夏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桑枝夏抓着徐璈的手凑在鼻尖闻了闻,慢慢地说:“林云他们南下的时候,暗中就拜访了桂家的家主,那也是个老狐狸。” “起初只是嘴上说会多照拂,还背着人给薛柳和林云送过数目惊人的银子,别的并无动作,在人前待我们的人,也与其余几家没有区别。” “直到林云他们在百般刁难下站稳脚跟,意识到南浔商会的人对我们造不成致命一击,桂家就主动建议把咱家的船落桂家的徽,免得徒增麻烦。” 林云和薛柳都是谨慎的人。 尽管桂家看似释放出了善意,但该有的规矩一点儿没忘。 占了桂家家徽的便利,每年按规矩该往桂家送的红利一分没少,明面上也不与桂家多来往,只作不识。 徐璈自然而然地揉捏着桑枝夏的肩颈,低声说:“落桂家的家徽,是为了防水匪?” 桑枝夏苦笑:“可说呢。” “我之前只以为在山里的强盗多,摸黑走夜路容易遇上山贼,后来才发现,水上的强盗更是防不胜防,而且比山贼更麻烦。” 在山里遇上了山贼,不管是弃车也好,还是弃马也行,总之狼狈逃窜下来,双脚总归是落在实地的,横竖还能有个跑的去处。 水面上不一样。 可经漕运的运河水深不可测,唯一可以借助的工具就是船只。 离了船,那就是九死一生。 偏偏水匪吃的就是在水面上烧杀抢掠的这碗饭,水上打劫经验丰富,与商船遭遇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先不择手段把船底捣得漏水。 一旦商船在水面上失去平衡开始倾斜浸水,藏在水底和暗处的水匪就会一拥而上。 商船上的人动作快些或许能活命,但大多数都是无辜葬身水底,连尸首上都被绑了巨石,甚至很长时间都没有浮出水面的机会。 运河上白日里来往船只络绎不绝,宛如洒落在银河的漫天星辰。 可入夜之后,运河上水匪为患,看似平静的水底下危机四伏。 水匪几乎是所有商船的梦魇。 徐璈静静地听着,少顷后意味不明地说:“运河所行之处,朝廷设有水运司,还派有兵马把守,水匪都这般猖獗?”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撩起眼皮看他:“相公,你这不是在跟我明知故问了么?” “装傻都装到家里来了?” 水运司的职责,是为了护卫运河上来往商队船只的安全。 可实际上呢…… 桑枝夏抓住徐璈的手腕咬了一口,没好气地说:“护卫更多的,只怕是水匪的安全才对呢。” 桑枝夏的确是第一次南下,可这并不耽误她了解这边的情形。 水匪对外名声穷凶极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对内…… 其实更像是水运司豢养的私兵。 徐璈低头在桑枝夏的鼻尖啄了一口,轻笑道:“我这不是少见多怪,想多问几句先探个底儿,免得到时候在人前露了怯,给夫人丢脸么?” “你少来。” 桑枝夏心知徐璈是为了逗自己多说话分散注意力,免得晕船实在难受,含笑啐了他一口,慢慢地说:“你之前往返过南边儿,对这边的情形比我清楚不知多少倍。” “我现在用着的人里,也有不少是徐少主给我的,现在装的什么憨?” “水运司与水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几乎是共识,一箩筐的烂种子,拎起来抖抖选不出一个好的。” “南浔商会中的情形也与水运司的大差不差,否则的话,为什么挂上桂家的徽记就可以保平安?难不成是桂家还专门请人做法了么?” 神神鬼鬼的都是愚弄人心的笑话。 真正藏在水底下见不得人的,全是不可明说的利益之心。 那才是真正的,鱼龙混杂之地。 徐璈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牙印笑得无声,在桑枝夏带着恼的瞪视中把牙印凑在嘴边亲了一口,玩味道:“枝枝,水匪这般猖獗,现在战事四起,运河上来往的商船像是不曾受影响?” 在渡口的时候,徐璈就注意到了,渡口上来往停靠的船只数量众多,似乎并未受到战事的半点影响。 而他们上船的渡口,距离被岭南大军拿下的滁州不过数百里。 热闹得很出人意料。 “有南浔商会这么个庞然大物在,能受什么影响?” 桑枝夏嗤道:“战乱起,那就是金银地。” “有家底有门路的人都在忙着发大财,每日船只来往就是大把的金银进账,这些人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说来何其可笑。 中原大地在步步沦陷入所谓的叛贼之手,这些盘踞在江南等地的富绅豪商,却在争先恐后地赚钱发财。 至于永顺帝的死活以及朝廷的安危,无人在意。 就连被永顺帝紧急调来抵御岭南大军的人都被商会拦截在了南允城外,运河这边,那些人更是一步都上不来。 徐璈指腹摩挲过桑枝夏的耳垂,低头凑在桑枝夏的耳边说:“枝枝,商船的货仓里一次能装多少东西?” “若是装人的话,在确保人不会被憋死的情况下,一次能装多少?” 第693章 怎么输了还不让人说呢? 桑枝夏眼珠一转明白了徐璈的意思。 商船虽说是运货的,可要是拿来装人,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桑枝夏单手勾住徐璈的脖子,鼻息交错间轻笑道:“你想装多少?” 徐璈难得被桑枝夏主动一次,大手摁住桑枝夏的后脑勺一次亲了个够本儿,薄唇辗转过桑枝夏发红的唇角,低低道:“一万。” “一万人,足用了。” 桑枝夏手中的确是有船队,但绝对达不到可以无声无息偷渡万人的程度。 不过…… 办法也不是不可以想。 江遇白在漕运上的有自己的门道,这就可去五千。 剩下的五千…… 桑枝夏把桌上的纸笔一推,托腮含笑道:“咱家的船可以过一半,至于另外的一半,就只能请桂家的家主帮帮忙了。” “咱们先去见他?” 徐璈不可置否地勾唇笑了,往桑枝夏的嘴里塞了个刚剥好的小河虾:“好。” 既然是要动南浔商会,就势必要先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桂家,就是现成的好去处。 桑枝夏在出发之时就给林云和薛柳发了消息,林云亲自把桑枝夏的拜帖送到了桂家。 桂家的家主桂盛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林云,翻开手中的拜帖看了半天,始终都不说话。 站在桌案前的桂家大少爷桂联志有些心急,皱眉说:“爹,你说这人是什么意思?” “之前会首下了好几次帖子,人家一次都没回过,现在却突然给咱家来了拜帖,这是想做什么?” 南浔商会分七大家,上三家以严家为首,下四家以桂家为头。 桑枝夏头次南下,就算是想拜访商会的人,也该是按照规矩从严家开始。 可据桂盛所知,桑枝夏的拜帖只单独送了桂家。 事若有单,那就必有蹊跷。 桂联志还想说什么,桂盛摆手示意他住嘴,沉沉道:“这个人,我始终都没看透。” 一个女子,来历不清,偏又依仗雄厚。 自己不曾亲自露过面,却靠着两个心腹在南边打开了自己的立足之地,靠着独有的各类秘方,名下的产业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偏又谁都动她不得。 谁也奈何不了半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带着三又旗号的商铺旌旗在街市上竖起一个又一个,恨得牙痒痒,看着运河上来往的商船多了个之前没有的队伍。 而这些变化只是短短几年。 桂盛摁着眉心说:“你不知道这人背后的牵扯,她……” “潜渊山庄当年在南边儿留下的人,现在全都是这人一手把控着,论起威势,只怕比起当年的齐庄主也不弱。” “而且查了这么几年,只能查出跟她有牵扯的不止潜渊山庄,还有另外两拨不为人知的强悍势力也在为她所用。” “这样的人,咱们在摸清楚底细之前,只能是好言好语地奉陪着,开罪不得。” 若不是查到这人背后的牵扯极深,早在三又二字的旗号,在运河上扬帆而起的那一刻,南浔商会的人就要把这根钉子拔了。 之所以忍耐到现在,严家的那个老豺狼还不惜放下脸面,三番五次给人下帖子,不就是因为忌惮么? 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不可怕。 可怕的是藏在不见人的暗劲儿。 一着不慎得罪了开罪不起的人,纵是有万贯家财又如何? 要命的时候,刀刃可不看死者穿的是不是绫罗绸缎。 桂联志抿紧了唇不知说什么好。 桂盛苦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既然是来了,那就好生伺候着,至于为的是什么,等人到了,就都可以一清二楚了。” 桂家这边因为一张拜帖陷入不可言说的紧绷。 尚在河面上的商船上也在发生一场激烈的混战。 陈菁安和被传为痴心人的姑娘打起来了。 打得很凶。 桑枝夏坐得远远地静享河风。 徐璈拉了个小凳子坐在边上手捏核桃。 完整的核桃仁都放在小碟子里,递给桑枝夏,捏碎了的就都扒拉扒拉倒进自己嘴里。 徐明辉和桑延佑怕被波及似的,缩在徐璈的身后探头,看着不远处战况正酣的一男一女,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一言难尽。 桑延佑说:“第五次了。” “这已经是他们第五次打起来了。” 一开始大家伙都以为等摆脱了玄天阁的人,跟着的姑娘就会分道扬镳,人家一开始也是这么跟桑枝夏说的。 可玄天阁的人刚走不到半天,这两人就打起来了。 姑娘也不走了,现在就是要陈菁安的命。 从出了滁州到现在,二人可谓是一言不合就开打,打着切磋的名义,拎着刀就想把对方往死里送。 陈菁安的武艺还是很精湛的,剑法也很好,相当凌厉。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从小养在杀手组织里的翘楚,拼起命来那叫一个不管不顾,招数狠辣。 陈菁安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小时候习武没偷懒。 不然真的会被砍成八段儿。 徐明阳满脸木然,抓了抓后脑勺:“这真的是情投意合的人吗?” “我看着怎么像遇上了灭门的仇人?” 徐璈嗤笑一声,自己实在是不想吃了,把碟子里的碎核桃仁递给徐明阳。 徐明阳熟练地接过来,张大嘴一股脑全倒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含糊说:“我都想不通,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他们要是真的成亲变成一家人了,那岂不是睡觉的时候,都要在枕头底下藏把匕首?” “我看是要睁着眼睛睡吧?” 桑延佑抽气道:“这玩意儿谁敢闭眼啊?” “别胡说。” 桑枝夏随手敲了一下这两人的脑袋,不忍直视地别过视线不去看趋向于要挨揍的陈菁安,忍笑道:“大人的事儿,你们掺什么嘴?” 见桑枝夏摇头表示不想吃了,徐璈打发小狗崽子似的把碟子递给桑延佑。 桑延佑和徐明阳不挑食,两人咔咔嚼了满嘴,脑袋对着脑袋还在嘀咕。 徐璈坐着坐着就往桑枝夏的肩上歪:“枝枝,你猜陈菁安还有多久会被踹进水里?” 徐璈说这话的时候没刻意压嗓门儿,不远处的陈菁安听见了,恼火瞪眼:“闭嘴!” 徐璈撇嘴:“怎么输了还不让人说呢?” “你……” “给姑奶奶看招!” 又是铛的一声巨响,桑枝夏用手挡住嘴,小声说:“我觉得,最多一刻。” 徐璈唏嘘道:“我觉得,半刻足矣。” “打个赌?” 桑延佑和徐明阳不甘寂寞地转头:“赌什么?” 徐明阳:“我同意大嫂的说法,最多一刻钟!” “我觉得我姐夫说得对,半刻钟够了。” 桑延佑眼里发亮地追问赌注是什么,嚷着要跟着下注。 眼看着徐璈是要开赌局了,陈菁安忍无可忍:“你们真的够了!” “我要把你们都鲨了!!!” 第694章 放心,我会给你收尸的 最后的赌局谁也没赢。 因为陈菁安尽管不敌对手,但在躲避期间选择了自己纵身一跃跳进水里。 少了被踹下去这个先决条件,满场皆输。 徐明阳和桑延佑扼腕叹气。 徐璈看着狼狈出水的陈菁安,揶揄道:“没看出来,水性还挺好。” 陈菁安滴汤挂水地拉着船舷爬起来,紧张兮兮地转头看了半天才敢露头:“田颖儿走了?” “她拎着自己的大砍刀走了?” 徐璈靠着船板上的栏杆失笑道:“至于么?” “我怎么不至于?!” 陈菁安气急地瞪着眼喊:“你看我都被砍成啥样了!” “我要是不小心防备着,是能等你给我报仇还是怎么办?!” “报仇那不能。” 徐璈懒洋洋地说:“不过要说怎么办,那肯定是风光大办。” 陈菁安:“……” 徐璈满脸狭促地吹了个口哨,戏谑道:“等你哪天真的惨死于佳人之手,兄弟一定帮你风光大办,风风光光地给你抬灵送走。” “你看你喜欢什么样儿的风水宝地,提前给你备着?” 陈菁安翻了个硕大的白眼爬上了船板,咣当坐下后气得冷笑:“我可提前先谢谢你了,我的好兄弟。” 徐璈忍着笑没接话茬,想到强忍着杀气腾腾跟着桑枝夏走了的田颖儿,没忍住好奇:“话说,你到底是怎么得罪的人家姑娘?” “之前在滁州的时候,人家帮忙不是也挺干脆利索的么?没看出来跟你这么深仇大恨啊。” 滁州之乱,田颖儿所在的玄天阁虽然都是江湖人,却是实打实地帮了不小的忙。 按理说都共患难过了,这两人就算是做不成朋友,也不至于变成仇人。 可徐璈冷眼瞧着这段时间的动静,觉得田姑娘是真的想弄死陈菁安。 大卸八块的那种。 陈菁安眼角眉梢都堆满了烦躁,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愿意的?” “我不就是出滁州的第一天我……” 徐璈好整以暇的飞起眉梢。 陈菁安脸色一通青紫变幻,最后咬牙摆手:“我不跟你说。” “你除了看笑话,一点儿有用的你都不做!” 徐璈惨遭嫌弃,呵呵两声不屑道:“那你就死扛着等死吧。” “放心,我会给你收尸的。” 徐璈施施然的转身走了,手腕一抖就甩开了自己的鱼竿。 陈菁安看着不顾自己死活悠然垂钓的徐璈,瞬间就更上火了:“这都造的什么孽!” 造孽的陈菁安瘫在船板上,把自己当正面晒完翻身晒背面的大咸鱼。 跟着桑枝夏去换衣裳的田颖儿也气得眼珠子通红。 田颖儿心直口快,不等桑枝夏开口问,噼里啪啦就把自己一定要弄死陈菁安的原因说了。 得知陈菁安误闯了田颖儿在客栈里的客房,而且那时候好死不死,田颖儿正在沐浴。 桑枝夏半晌无言,默了好久才说:“田姑娘,这话跟我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不能再与别人提起了。” 就算田颖儿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该有的男女界限还是有的。 田颖儿一直说要自己去找自己的真命天子,绝对不屈服于家里的安排随意嫁人。 借着陈菁安当幌子,也是为了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真爱。 万一要是让人知道她跟陈菁安有过这么一段过往,外人说出口的话只怕是不会太好听。 田颖儿气得磨牙:“我知道,我也就是跟你说了。” “陈菁安那个狗贼必须死!” “我一定要亲手弄死他!” “我还要抠了他的眼睛!” 田颖儿实在是气不过,想起自己曾经见过陈菁安的放荡,上火得不行。 “我第一次见着那个狗东西就是在花楼,后来不是在烟花柳巷就是在茶馆酒肆,陈菁安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就是个无耻的浪荡子!要不是我没借口应付我爹,又甩不开我爹的人,我早就把他打死了!” “我爹还改了主意想让我嫁给他也不错,我呸!” “陈菁安他哪儿不错了?他简直就是罪该万死!我要把他扒皮抽筋!”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顿了顿,无奈道:“个人恩怨,你亲手解决这没毛病。” “不过话说回来,商船再有两天就要到南允了,田姑娘是怎么打算的?” 尽管在滁州时,田颖儿的确是帮了徐璈他们的忙,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亲近。 田颖儿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在上船时就跟桑枝夏明说了,只借个顺风船,不掺和他们的事儿。 马上就要到地方了,这位到底是玄天阁的大小姐,还是得了阁主爹许可跟他们一起出的滁州。 关于这人的后续,桑枝夏总要多嘴问一句,也免得后续不好跟人家的阁主爹交代。 田颖儿恼火过了满脸恹恹,趴在桌上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听说江南等地有趣得很,哪里都是花红柳绿的处处热闹,等到了南允码头,你们去办自己的正事儿,我去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桑枝夏眼中泄出无声的笑,赞赏道:“好志气。” “不过咱们之前说好的,外头也没有话本子中说的那么安全,玄天阁的人没跟着,我给田姑娘安排几个跑腿使唤的人?” 田颖儿本能地想拒绝,桑枝夏失笑道:“田姑娘,我保证在你不需要的时候,没有人会打扰你行侠仗义,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计划之外的这几个人,只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一切都以你的话为主,行吗?” 田颖儿眼珠一转抱着桑枝夏的胳膊晃了晃,小声说:“那姐姐,你不会把我干的事儿告诉我爹,也不会让我爹知道,我其实没跟陈菁安在一起,对吗?” “当然不会。” 桑枝夏对当红娘或者是帮人当说客都没兴趣,答应得很是爽快:“只要你跟我们一起出门的期间安全得到保障,我一句多的也不会说。” 田颖儿欢喜得恨不得跳起来亲桑枝夏一口,等休息够了,第二天又杀气腾腾地去找陈菁安算账。 两天转眼而过,分道扬镳之前,田颖儿把桑枝夏拉到边上,动作飞快往桑枝夏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令牌。 桑枝夏意外道:“这是?” “这是我爹让我给你的。” 田颖儿小声说:“我爹说,江湖人不掺和朝廷的事儿,这是规矩不能破。” “徐将军他们在做的事儿,玄天阁出于百姓大义,敲边鼓可以,多的不能做。” “但姐姐不一样。” 田颖儿一本正经地说:“我与姐姐投缘,姐姐也对我多有照拂,这枚令牌可号令玄天阁在外所有分舵的人,就当是我送给姐姐的礼物。” “姐姐收下吧,万一用得着呢?” 第695章 那一日不会太远,你等得到 玄天阁号称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从来都是只认银子不认人。 可以号令所有分舵人手的令牌,这份儿礼实在是过重了些。 桑枝夏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桑枝夏把玩着令牌,玩味道:“真是如此?” 田颖儿眸色闪烁。 桑枝夏笑道:“不知原因,这么重的礼,我可不敢收。” “哎呀哎呀。” 田颖儿把桑枝夏的手推回去,哭笑不得地说:“原因就是我爹说,他与齐庄主是故交,过命的交情,姐姐是齐庄主的后继之人,自然是我阁中的座上宾。” “这下可以放心收了吧?” 齐老此次没跟着前往南允,却处处都在用自己多年的人脉给桑枝夏铺开了路。 桑枝夏百感交集地摩挲过令牌的边缘,低声道:“我知道了。” “你与家中通信的话,代我谢过阁主厚爱。” 田颖儿完成了亲爹的嘱咐,再狠狠地剜了一眼没能如愿弄死的陈菁安,昂着脖子跟陈菁安擦肩而过的时候,从牙缝里挤了一句:“你给姑奶奶等着!” “等你帮着把该办的事儿办好,姑奶奶再来取你的狗命!” 陈菁安:“……” 陈菁安眼睁睁地看着田颖儿扬长而去,苦哈哈地看着桑枝夏说:“嫂子,你就不能帮我劝几句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我又不是……” “不太能。” 桑枝夏把令牌收好,无可奈何地耸肩道:“私人恩怨,你们自己解决。” “把自己的东西带好,咱们准备也该走了。” 陈菁安耷眉丧眼的跟着下船走上码头。 早就得了消息的林云和薛柳早早就来候着,看到迎面走来的一行人,忙不迭迎了上去。 “少主,东家。” 西北一别,数年不见。 桑枝夏看着大大方方含笑朝着自己走来的薛柳,愣了下错愕道:“我不是让人给你送了药吗?怎么,是药没用?” 桑枝夏第一次见到薛柳时,这人就以幕帘覆面,遮住了自己曾经被大火燎出的狰狞疤痕。 尽管后来幕帘出现的次数少,但薛柳脸上的伤桑枝夏一直都记着,后来更是请了齐老给她配药。 可现在看来…… 薛柳爽朗一笑,无谓道:“您派人送来的药都是好物,我用了没多久,这些痕迹就淡了许多,但这道疤我还是想留着。” “您看别处的不是都好了么?” 跟曾经的满目疮痍相比,薛柳的脸上现在就只是一道宛如蜈蚣似的趴在侧脸的刀疤,看起来的确是好转许多。 桑枝夏一瞬无言。 薛柳轻笑道:“东家,有些东西我不想忘,也不敢忘,留下这么道疤,也能让我记得更清楚,这是好事儿。” 在洪北之战上惨死,还被诬陷为卖国贼的丈夫,是薛柳心中永远的痛。 惨遭灭口险些葬身火海,这更是薛柳一辈子都不敢忘的耻辱。 如果这最后的一道疤都没了,死了的人,还有多少人记得。 薛柳在桑枝夏复杂的注视中坦然道:“东家,等少主领兵攻破京都大胜的那一日,就是无数冤魂洗刷冤屈之时,我有耐心的。” “少主,您说呢?” 徐璈牵起桑枝夏的手轻轻一握,淡声道:“那一日不会太远的。” “你等得到。” 薛柳释怀一笑:“既如此,我就更安心了。” “少主,东家,请随我们来吧,码头外车马都是备好了的。” 薛柳和林云这几年在南边儿不是来混日子的,做出来的成果一眼便可看得出。 上了马车顺着码头往外的大路往前,桑枝夏透过车窗就看到了好几家落有三又徽记的店铺。 而只是冰山一角。 薛柳注意到桑枝夏的表情,解释说:“这边跟北地不一样,水路多漕运为主,故而码头上是最热闹的地方。” “邻近码头渡口商船来往的地方,开设的铺子也多以简便的吃食为主,所售之物价格都不贵,重在每日消耗的数量。” 来往的船夫过客途经此处,多会选择随意吃一顿果腹。 在这种地方,过于精致的摆盘和太讲究的用餐流程,对于大多数来客而言是种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删繁就简后多以实惠量大管饱为主,每日的进账也很可观。 桑枝夏放下车帘说:“这安排是对的。” “当地正儿八经舍得花银子吃好物的老饕,都会更倾向于去吃熟了的店,咱们是外来的,无论是开饭庄还是酒楼,就算是有好厨子也不好占一席之地。” 换个角度,能赚就行。 薛柳低笑道:“是这么回事儿不假。” “不过要说生意红火,那必然是咱家独有的皂花脂粉羊绒毯。” “东家您还不知道,就月前送出去的那批药材,都是我跟别的药商用皂花换的。” “还是别人主动来求着咱们换,粮食,药材,布匹都能换,数量和价格能谈的余地都很宽,比拿了银子直接买更为合适。” 桑枝夏没想到皂花还有当银子使的用处,意外道:“小小一朵皂花,在南边儿用处这么大?” “大。” 薛柳带着得意笑道:“任凭是什么好物,那都得是独门的买卖让人稀罕。” “咱家的皂花在这边开第一个铺子的时候,我一咬牙把价格定得比在别处的都高出许多,结果您猜怎么着?” 桑枝夏很捧场的勾唇:“怎么着?” “供不应求。” 薛柳带着唏嘘说:“这边的买卖大多都照搬了您在北地时的模式,唯独变化的就是价格和装饰用的物件。” “您到了岭南之后,不是弄来了许多不值钱的玉料吗?” “那些玉料拿来请老师傅雕成盒子,再装上几朵做得精致的皂花,拿出去送礼是独一份儿的体面,价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就这都还总是不够卖。” 薛柳说了个数,桑枝夏暗暗咂舌:“早有耳闻南方富庶,原来竟还是我见识短了。” 动辄就花数百两银子撒出去,只是为了几朵皂花,这未免也太豪横了? 薛柳感慨道:“是啊,这地儿是比咱们起初想的更富。” “只是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把的银子都拿捏在出身尊贵的人手里,下头的百姓活命都是一样的艰难。” 薛柳说着提起了南浔商会,忍不住冷笑道:“这商会中的七大家,家家都富得流油,只是为富不仁的人宛如过江之鲫,也一直都没舍了找咱们麻烦的念头。” “要不是您事先安排的路子多,几场角力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早就被碾得骨头渣都不剩了,哪儿还等得到今日?” 桑枝夏无意识地摩挲过袖口上的花草绣纹,缓缓道:“南浔商会中的桂家,家主桂盛你了解多少?” “跟我仔细说说。” 第696章 若言辞不通,莽夫也通几分拳脚 桂盛年逾五十,掌管桂家二十年,带领南浔商会中的下四家可以与上三家的分庭抗礼,有此可见其实力。 而且桂盛此人行事还与别人多有不同。 出了码头到了薛柳他们安排好的住处,简单吃过饭,桑枝夏进屋就在跟徐璈说:“桂盛这人奸猾得很,向来是两头讨好一处不得罪。” “明明下四家都以他为首,双方实力相差也不大,但他一贯不在人前露锋芒,一味地奉承着上三家的人。” “哪自己的地位足以跟上三家之首的严家主平起平坐,但严家随便出来的一个少爷都可以在人前落他的面子,桂盛还从不计较,一直都是笑脸相陪。” 这样的人,要么就是真的心性软弱,一辈子只晓得委曲求全,给人当牛做马。 要么,就是心计极深,始终把自己的真实一面隐藏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爪牙无痕。 桑枝夏接过徐璈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微妙道:“我个人更偏向于后一种猜测。” “一个能把持着桂家二十年,还可以在上三家贪得无厌的索取之下,仍能固守住下四家地位不动的人,绝不可能是个软包子。” 软包子在豺狼环伺的地方,是活不下来的。 桂盛此人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徐璈拉着桑枝夏坐下,在点翠先一步打进来的热水中加入齐老给的药包,没接桑枝夏的话,反而是说:“你先泡着,我去再拎一壶热水来。”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拉住他的手:“说正事儿呢。” “这也是正事儿。” “赶了这么久的路,你夜里总是睡不好,今晚好好泡一泡解乏,什么都比不得这个要紧。” 徐璈哄孩子似的在桑枝夏的眉心亲了一下,轻声说:“乖,不耽误。” “咱们边泡边说。” 点翠送来的木盆足够大,热水也多。 桑枝夏索性让徐璈拿了个凳子坐在自己的对面。 两口子脚踩着脚,伴着木盆中缭绕而起的水汽,接着说:“我之前派人去送帖子的时候,桂盛什么也没说就接下了。” “但见面的地方不是桂家,而是桂家的一个别庄。” 这是桑枝夏在到了南允后才知道的。 她前脚刚进南允的城门,不到半个时辰,桂盛的回帖就送到了桑枝夏的手中,定下了明日见面的地点。 徐璈把桑枝夏的小腿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摁压着穴道帮桑枝夏放松小腿,要笑不笑地说:“咱们进城就被盯上了。” “对。” “这是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 桑枝夏瞪了挠自己脚心的徐璈一眼,蜷着脚趾说:“桂盛其实一直在观望,这并不奇怪。” “他起初或许的确是因为齐老当年对桂家的大恩,故而才对我的人宽容有佳,但后来更多的就是因为摸不清我的底细,忌惮之下才有的客气。” 随着桑枝夏的人在南浔商会的阻挠下站稳脚跟,桂盛对桑枝夏的忌惮比起以往更甚,客气也更多了几分。 但这样的客气之下,藏着的必然是深不见底的防备。 桑枝夏不是很乐观地说:“你觉得,咱们能说服桂盛合作的几率有多大?” 徐璈抓起备下的干帕子把桑枝夏脚上的水渍擦干,等桑枝夏穿好干净的软底鞋,胡乱把给自己擦了一把,起身把桑枝夏抱起来就朝着床边走。 桑枝夏没好气的用脑门撞了他的心口:“说正事儿呢!” “你要胡闹就去别的屋睡!” “谁说我是胡闹了?” 徐璈忍笑把人圈在怀里,倒在床上单手拉过被子把怀里的人裹严实,低头亲了一口笑着说:“你说的我都听着呢。” “咱们躺着说也是一样的,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做什么?” 桑枝夏被搂得挣动不得,仰着脖子暗暗磨牙。 徐璈低头吧唧一口,轻声说:“枝枝,别紧张。” “我们既然是来了,就算桂盛是老狐狸,他也必须给我上套。” 钩子都放下去了,要不要张嘴去咬,那就不是桂盛能决定的事儿了。 徐璈揉捏着桑枝夏的手指,只觉得心里晕出的都是柔意都是暖烘烘的,眼尾含笑:“枝枝,这由不得他的。” “我只是想给他个机会,要不要,不取决于他。” 桑枝夏抽了口气缓缓眯眼:“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南浔商会不是有七大家么?我用得上的,不一定就非得是桂家。” 桂盛若是识趣,就该知道这种情形下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如果不识趣…… 徐璈也不介意手上的亡魂多个桂盛。 桑枝夏不太习惯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动了动趴在徐璈的身上小声说:“可你不是不想伤这边的根基么?” “要真动了武,岂不是白忙活了?” 不管对什么地方而言,经战乱之后,所见之处必定都是民不聊生。 富贵人家的日子或许还好过些,可一旦伤及元气,后续再想恢复动辄数年数十年。 这并不符合徐璈起初的预想。 徐璈轻轻捏了捏桑枝夏的脸,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地说:“兵不血刃是最理想的过程,有血为祭是必不可少的威慑。” “枝枝,生意人有自己的斗法之策,但我不是生意人,我是出自军中的莽夫。” “知道莽夫面对不服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桑枝夏戳了戳莽夫的鼻子,好笑道:“什么?” “若言辞不通,那莽夫也尚通几分拳脚。” 徐璈张嘴叼住桑枝夏的指尖,含混笑道:“而且我不想毁的是江南等地的民生,可不是对这些素行不良的豪绅额外多几分纵容。” “实事求是地说,就算是这些人不给我找事儿,我也是要去上门找麻烦的,早晚的事儿罢了。” 新朝待立,旧制必取。 永顺帝和之前的皇帝,能容得下江南等地养出一箩筐的土皇帝,放任着这些人坐拥金山银海鱼肉乡里,江遇白忍不了。 南浔商会若是讲几分道义,行该行之事也就罢了。 可商会之威积压在官府之上。 甚至还可以无视兵马的调动,以唯恐影响生意来往的由头,把朝廷的大军抵挡在外,这就属实是很过分了。 今日可抵永顺帝的兵,来日新朝建立,受到阻拦的就会是江遇白的人。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金银并非权势。 这一点本该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在这块地界上,习惯了以金银为武器,进而无往不利的人们似乎都把这个忘了。 一时的纵容,来日就是更加不好拔除的肉中刺。 放任这些人继续做大,早晚也是不可不除的眼中钉。 江遇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善了。 徐璈也没想过跟这些人慢慢谈条件。 不动兵马强取,为的是保民之根本,不伤及百姓性命。 至于别的…… 徐璈凑在桑枝夏的耳边玩味道:“枝枝,兵戈大动兵马出征千里,时时刻刻在耗的可都是海了去的银子,咱们的小王爷家底不算丰厚,囊中羞涩却不见节制之举,你猜原因为何?” 桑枝夏眼底微微发亮:“小王爷想拿了别人的银子去充军饷?” “孺子可教。” 徐璈揉了揉桑枝夏的后脑勺,在她的唇角落下个轻轻的吻,哑声说:“所以咱们既然是来了,所谓的南浔商会,所谓的七大家,那都只是碟子里的菜罢了。” “至于动筷的方式,且看被端上桌的人是否识趣了。” “不识趣的话,我不介意让他们再找机会擦擦眼睛……” 第697章 人家确实是非常非常有钱啊…… 次日一大早,桑枝夏收拾好准备出门,徐明阳和桑延佑跟两只被扔在家里的小狗崽子似的,眼巴巴地望着桑枝夏。 徐明阳可怜兮兮地说:“大嫂,我们真的不能跟着去吗?” “我们保证不惹祸,就只是跟着一句话都不多说!” 出门的时候家里的老爷子可是再三叮嘱过了,他们此行最重要的事儿就是保护好桑枝夏。 就算有徐璈跟着,他们也不放心啊! 徐璈换了身寻常的随从打扮,大手一伸就把往前抻脖子的桑延佑拎住了。 桑延佑不满瞪眼:“姐夫,我……” “牙都还没长齐,就敢在我面前呲牙了?” 徐璈抬手赏了桑延佑和徐明阳一人一个爆栗子,嫌碍事儿似的摆摆手:“滚蛋,今天的热闹没你们的份儿。” 桑延佑和徐明阳捂着脑门,继续可怜兮兮地冲着桑枝夏眨眼。 桑枝夏忍笑说:“今天带着你们不方便,你们跟着你们的陈哥去四处转转,等我们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好吃的。” 陈菁安摆脱了日日都想把自己大卸八块的田颖儿,只觉得空气清新神清气爽,胳膊一勾把两个狗崽子都扒拉到自己身边,撇嘴说:“去吧去吧。” “你们两口子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给你们看孩子。” 徐璈对着林云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出去扶着桑枝夏上了马车,低声说:“枝枝,别怕。” 桑枝夏上车坐定,透过车窗看到骑马随行在侧的徐璈,无声笑了。 其实她一点儿都没觉得怕。 不过徐璈要是这么想的话,她也不介意。 马车一路平稳前行,今天跟着桑枝夏一起去拜会桂盛的是薛柳。 车马按照之前安排好的连续转换了三次路线,薛柳没忍住咬牙:“这个老狐狸。” 桑枝夏把手中是书随意翻了一页,毫不意外地说:“他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跟我有来往。” “这一点不是咱们早就知道的吗?” 桂盛习惯两头加码,主打一个谁也不得罪。 如果被人发现会首请了几次都没请到的人,反而是先跟桂盛有了来往,那明里暗里的猜忌就不会少。 桂盛是当真一点儿风险都不想冒。 桑枝夏似笑非笑地说:“不过这样的性子,打起交道来也是麻烦。” 一个习惯于当墙头草风吹两面倒的人,要想让这人真的死心塌地当磨刀石,不一击必杀的话,只怕是不太行。 原定最多一个时辰的路,最后七拐八绕足足走了两个半时辰。 看到坐落在不远处的别院,徐璈的眼尾泄出了一抹讥诮。 徐璈轻声说:“早闻南商富裕,今日得见,的确是涨了见识。” 桑枝夏托腮看着窗外的徐璈:“怎么说?” 徐璈对着轮廓逐渐清晰的别院抬了抬下巴,微妙道:“枝枝,我上一次见到盘踞数座山,规模如此宏伟的宅子,是京都的皇族行宫。” 桑枝夏无声哎呦。 徐璈嗤道:“太上皇避暑的行宫,比起这里只怕也弱几分气势呢。” “而且……” “这里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别院。” 区区一个别院尚且如此,那别的地方估计就更是让人瞠目了。 桑枝夏没见过多少世面,但在别院门前下车的瞬间,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徐璈的话说得太早了。 这个别院,比起岭南王府大出不知多少,比起皇宫只怕也不差什么了。 得知是桑枝夏来了,门房赶紧进去通报,没多久迎出来的就是桂联志。 桂联志膀大腰圆的,一张胖脸圆乎乎的露出了笑,见着桑枝夏先是猛地一怔,像是没想到让自己父亲忌惮不已的人,居然是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 桑枝夏唇边噙笑,神色未变分毫。 薛柳不悦道:“桂少爷,这位便是三又商行的主子。” “您理应尊称一声桑东家。” 桂联志恍然似的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立马就拘了个礼:“桂联志,见过桑东家。” 桑枝夏不闪不避受了他的礼,视线越过桂联志的肩膀,淡淡道:“我今日来得周折,一路上多花了些时间也乏了,桂少爷想来是久等了。” 桂联志一听这是对绕路不满,赶紧赔笑说:“桑东家说笑了。” “本来就是我等安排不周,才不得已让您多受了些路上的颠簸之苦,说来都是我等的不是,桑东家不介怀,那便是我等的荣幸了。” 桑枝夏笑了一声也辨不出是喜还是怒。 桂联志微微低头,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客气道:“今日招待不周,稍微宴上我定亲自向桑东家敬酒赔礼。” “我父亲得知您今日前来,已经在里头等着了,桑东家请随我来。” 桂联志守礼得很,亲自走在前方带路,却仍稍落后桑枝夏一小步。 转过外门,在里头等着的居然是软轿。 桂联志解释说:“前路依山而建曲折多弯,走过去实在辛苦,还请桑东家上轿,也免得多增劳累。” 软轿都是主子们的享受,随从没这样的好处。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享受了一把,在软轿上颠簸了小半个时辰,又上了被下人拉着的小画舫,再一次在心里暗暗叹气。 原来自己真的是见识太短浅了。 雕梁画栋铺金垫玉算什么? 在家里坐轿子又算什么? 先坐轿子再改成乘船,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家大业大! 这么大的画舫,桑枝夏除了在河面江面,当真是没在别处见过。 桑枝夏随手拨开落在船舷窗外的柳枝,注意到岸边正在忙活的人,意外道:“这是在种什么?” 桂联志笑着解释:“寒冬已过,这些柳树空荡荡的也没个赏景的意头,索性先拔了,改移栽了开花的桃树过来。” “再过些时日,桃花缤纷花瓣入水,沿途都是粉的白的,那景致方算尚可。” 桑枝夏在心里暗暗抽了口气,失笑道:“那桃花开过了呢?赏桃儿?” “桑东家说笑了。” 桂联志不甚在意地说:“春花秋月都是景,花朵落了空余果儿,那就没什么可看的意思了。” “春桃绽过,便改栽夏花,入秋挪种红枫,寒冬栽种腊梅,如此四季轮换,才勉强有些许雅味儿罢了。” 桑枝夏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画舫行过的路,不由得再一次为桂家的财大气粗吸气。 别的不说,光是这追求四季轮换赏景的兴致,就全是银子堆起来的雅致。 更遑论…… 人家还有一片看不到底圈起来的猎场,就紧挨着别院的后山。 桂联志对此表示平淡:“说是猎场,其实也就是圈起来养些野物,权当是闲暇时走马打发时间的去处罢了,算不得什么。” 桑枝夏带着得体的笑点了点头,免得让人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等桂联志出去使唤人靠岸,桑枝夏视线落在紧跟着自己的徐璈身上,用口型无声地说:“比起你见过的行宫,这里如何?” 徐璈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小声说:“这里比行宫大好多哦。” 桑枝夏被他古怪的语气逗笑,侧眸看向河岸边上正在被挖出来运走的树,眸色唏嘘。 看样子远在京都的真皇帝,过的日子还不如南地的土皇帝舒坦呢。 也难怪,江遇白会把这里视作军饷之地了。 人家确实是非常非常有钱啊…… 第698章 对桂家主而言,举手之劳的小事儿 对于桑枝夏和徐璈而言,这无异于是到主人家拜访走过最长过程最是曲折的路。 但对桂家人而言,这样的繁琐却早已习以为常,是日常生活中最不起眼的一部分。 桂家尚且如此,那地位仍在桂家之上的上三家又是何等奢靡。 桑枝夏尝试想象了一下,遗憾地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还是欠缺太多。 没吃过猪肉,上哪儿去想象猪是怎么跑的? 许是注意到桑枝夏多看了几眼路边的花,桂联志笑道:“桑东家喜花儿?” 桑枝夏心说我只是觉得那玩意儿看起来就很贵,但你家又摆得满地都是,好像又不是很贵的样子。 桑枝夏含混道:“尚可。” “这倒是好办。” 桂联志很豪爽地说:“您若是喜欢,那回头我让人多选些品相好的给您送过去,不是多好的玩意儿,摆着赏玩一二也可。” 桑枝夏笑笑没接话,桂联志指着就在不远处的内门说:“我父亲就在里头等着呢。” “桑东家,请。” 桑枝夏今日出门时没多做钗环打扮,只一枚白玉簪子挽起了长发,腰间佩着的是齐老给的玉佩。 玉佩是羊脂白玉做的,与桑枝夏头上的簪子倒是相得益彰,气质统一。 样式没有寻常女子常用的小巧精致,古朴大气。 桂盛一眼就认出了玉佩上的图案。 桂联志年轻,纵是见着了也认不出这枚玉佩意味的是什么。 桂盛不一样。 曾经的潜渊山庄威震四处,庄主齐杰之名不光是在朝廷的通缉榜上高高悬起,也曾威慑过很多很多看似与潜渊山庄毫无交集的人。 见玉佩者,如见庄主本人。 齐杰今日是没来,但就这么一枚出现在桑枝夏身上的玉佩,已经足以证明了很多很多。 桂盛眸色微凝站了起来,完全看不出一家之主的架势,满脸是笑地朝着桑枝夏走了过来。 “桑东家,久闻盛名,今日可算是得缘一见了。” 桑枝夏略侧过身算是避了桂盛的礼,不算热络也不算失礼地颔首笑了。 “桂家的家主之名传遍南北,说来我年纪小,见了家主当以晚辈自称才是。” “今日劳得桂家主等候良久,是晚辈失礼了。” 桂盛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哈哈笑着说:“桑东家说这话,就是与桂某外道了。” “既然是到了南允,在桂家管得到的地方,那就是我桂家上下的贵客,不必见外。” 桂盛做了个请的姿势。 桑枝夏从善如流的落座,在桂联志示意徐璈几人可以出去的时候,桑枝夏懒懒道:“你和薛柳留下,灵初你们出去吧。” 徐璈和薛柳顺势站在了桑枝夏的身后。 桂联志见状,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桂盛浑不在意地说:“你先带其余人去歇着吃点儿东西,这边要是用得上你了,我再使唤人去叫你。” 桂联志恭恭敬敬地垂首说好。 等其余人都走了出去,长相娇美的丫鬟落脚无声地进来上茶。 桂盛笑道:“不知桑东家的口味,今日备下的都是些南允的特色小点,要是吃不惯的话,我再另使人去换了别的来。” 桑枝夏拂开茶盏盖子闻到墨茶特有的冷香,失笑道:“一两千金的墨茶要是都还喝不惯的话,只怕是要去九层天穹另寻好物了。” “只可惜我生来少几分雅兴,也品不出这难得好茶的好处,属实是糟蹋了桂家主的一番心意。” 桂盛没想到桑枝夏会这么说,愣了下好笑道:“桑东家这话就是自谦了。” “都是俗人,桂某也只不过是人云亦云图个稀罕劲儿,真要说雅兴浓浅,我这样的大老粗岂不是更摆不上台面?” 桑枝夏眼尾含笑没多说。 桂盛心头咕咚作响,放下茶盏像个寻常的长辈似的,满眼温和地说:“说到底,其实都是我们行事不周实力不济。” “在三又商行初来乍到时没帮得上多大的忙就罢了,如今还不等我携犬子登门拜访,倒是惹得桑东家亲自来了一趟。” “多年不见,不知齐庄主眼下可好?是否也跟着一起到了南允?” 桑枝夏还没说话,桂盛就带着溢于言表的感激说:“齐庄主对我桂家满门有大恩,桂家人万死难报。” “倘若齐庄主也来了的话,那不管怎么说,我必得带家人亲自登门拜访,也好当面拜谢。” 桑枝夏并不意外桂盛一开口就把齐老拉出来当话引子。 实际上她出发时特意带上齐老给的玉佩,为的也就是这一句。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老爷子如今上了年岁,只一心在家教导后辈含饴弄孙,不曾同行。” 桂盛露出明显的遗憾,叹息道:“多年大恩未得报,此乃我心中的一大憾事。” “桑东家既是齐庄主的后继之人,那我桂家上下也定当竭尽所能,辅其能辅。” “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直言不讳,凡是帮得上忙的地方,桂某绝不推辞。” 桂盛这话本来是话赶话出来的场面话,真假都论不得三分。 但这话既出口,却正好中了桑枝夏的下怀。 桑枝夏含笑道:“说来我今日冒昧拜访,一则是为了感谢家主之前对三又商行的诸多帮扶,二则,就是想与家主另商议一件事儿。” 桂盛愣了愣,笑色不变:“哦?” “不知是何事?” 桑枝夏指腹滑过茶盏的边缘,笑笑说:“对桂家主而言,举手之劳的小事儿。” “一件非常小的事儿。” 南商多以水路经运,买卖来往货物运输,也大多都是在水面上。 有几分家底的南商手中就不缺船,还是能装能运的大船。 桑枝夏想借桂家的船一用。 借船对桂盛而言的确不难。 只是…… 桂盛意味不明地说:“如今岭南叛军就盘踞在距南允不远的滁州,运河上的商船来往多受官府限制,每日通行的船只之数也都需备案在册。” “据我所知,三又商行中的船也不少,桑东家为何突然想起跟我借这么多船?是要运什么大批的货么?” 三又商行做的买卖多且杂,贯穿南北之线,甚至还可以覆盖到如今在岭南叛军手中的地方,来往无忌。 就好像是…… 不管是仍在朝廷掌控的地方,还是在岭南叛军手中的城池,就没有什么地方是三又商行的商队去不得的。 而且令人更为惊讶的是,三又商行的人横穿这些被人视作不可涉足的危险之地时,也的确是一路稳当,不曾出半点差错。 在如此敏感的情形下,还做得到远隔千里仍是游刃有余,这背后是多少人在暗中铺路,桂盛不敢想也想不出。 但桑枝夏不可能无故跟自己借船。 她自己就能做得到的事儿,毫无征兆突然找上自己,原因是什么? 第699章 这个选择,桂盛必须做 桂盛垂下眼敛去眼中的晦色,状似无奈道:“桑东家,借船事小,但仔细追究起来,也可以说一句兹事体大。” “这到底运的是什么,我也是要先探探底的,免得……” 桂盛表情复杂地长叹一声,苦笑道:“我跟桑东家的情形不同,家族基业都在此处,可谓是处处受限,身不由己的时候颇多。” “要是无法弄清原委,我只怕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桑枝夏唇边笑色渐深,玩味道:“桂家主是在担心,我借桂家的船运了什么不该运的东西,被商会中的人发现?” 桂盛苦笑道:“商会是其一,其二……” “桂某说到底只是个商贾末流,上头压着数层官儿,官字儿还都带着上下两个口,众口铄金,那是动辄就会要全家性命的啊。” 桂盛敏感地停顿一刹,落在桑枝夏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不动声色的打量。 他很早就怀疑,桑枝夏不光是跟潜渊山庄有牵扯,甚至与岭南那边也有来往。 如今永顺帝的半壁江山是丢了,丢的比半壁还多出许多。 但尚未被岭南叛军攻占的地方,仍是朝廷疆土。 他们也仍是朝下百姓。 一旦跟岭南扯上干系,那就直接等同于逆贼,说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都不为过。 桂家是有花不完的银子。 但桂家也只是有钱的商人而已。 这样的朝廷大事儿,朝廷正统与叛军的生死交锋,绝对不是桂家应该掺和进去的。 沾上一丁点儿,对桂家而言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桂盛言犹未尽的画外音已经很明显。 桑枝夏听了却只是轻声而笑。 桑枝夏戏谑道:“那依桂家主看来,如今外头的形势,输赢该当何论?” 桂盛面上一空,旋即自嘲道:“这都是军国大事儿,哪儿是我等无名之辈可以妄加评论的?” “不过话不管怎么说,输赢又是怎么论,我等平民百姓既是无心也无意,再大的火燃遍山河万里,也总归烧不到低顺之人的身上。” 谁去当皇帝,是岭南王还是永顺帝,对他们这些人而言都不重要。 天高皇帝远,改朝换代以后他们还是南边地界上的土皇帝。 无非就是在战乱之时暂时受些影响,少赚些银子,等到新帝登基,多奉些税银。 花足了银子就可以保安然无虞,这几乎是他们这些人的共识。 所以外边怎么打都不要紧。 他们也无所谓。 无非就是等个结果,然后继续守着自己的金山银海过胜过皇帝的好日子。 一点儿风险都不会有。 桑枝夏被桂盛难得的坦诚逗笑,玩味道:“桂家主这么说,倒是也不错。” “不过话说回来,岭南大军就盘踞在滁州,距南允不过区区数百里,就无人担忧大军会时刻攻过来?” 桂盛心头猛地一跳,面不改色地说:“虽是隔得近,但是不是能打过来,都还另当两说。” “这事儿……我确实是说不好。” 桑枝夏含笑挑眉:“要是,打过来了呢?” 桂盛笑色缓凝,苦笑道:“桑东家这是在与我说笑么?” “岭南叛军若是真的打过来了,那我等自然是俯首称臣,无所不从,否则的话,又如何保得住全家性命?” 桑枝夏被他强压在眼底晦涩惹得轻轻笑了。 桂盛意味不明地说:“不过那都是不知何年何月的事儿了,现在去想为时尚早呢。” “倒也不早。” 桑枝夏对上桂盛惊讶的目光,笑眯眯地说:“我今日来,为的不就是这事儿么?” 桂盛悬着的心彻底撞向了嗓子眼。 桑枝夏指腹摩挲过腰间的玉佩,慢悠悠地说:“桂家主不是想知道我借船拿来何用么?” “既不是装货,那就只能是装人了哇。” “我受人之托,有些不太方便直接露面的人想从滁州过来,桂家主手中的大船就很是合用,只是不知道桂家主是否愿意出借?” 兜圈子绕弯话都是桂盛擅长的。 只要桑枝夏耐心足够,桂盛能坐在这里一口茶都不用喝,表情都不变地跟桑枝夏兜一天。 但桑枝夏要是突然就开门见山的话…… 桂盛狠狠一窒,面色骤变:“桑东家,滁州现在可是岭南叛军占领之地,你说的人……” “当然是滁州的人。” 桑枝夏漫不经心地说:“桂家主不是猜到了么?” “这……” “桂家主心有迟疑,这是人之常情,我也理解。” “只是……” 桑枝夏意味深长地弯唇一笑,微妙道:“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能接受想听到的,也只会是一个答案。” “桂家主不会不知道吧?” 话没说透,那就可以永无止境地装傻充愣。 话说破了,摆在桂盛面前的选择有且只有一个。 要么答应桑枝夏开出的条件,按照桑枝夏说的办。 要么…… 岭南大军尚未攻入南允,此等事关重大的消息,绝对不会被允许走漏半点风声。 桂盛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那就只能是…… 桂盛脸上逐渐覆上一层冷色,死死地攥着椅子扶手咬牙:“桑东家,这里是南允。” “我知道啊。” 桑枝夏不以为意地说:“南允还是桂家掌控之地,这我也知道。” “所以我这不是第一个就来找桂家主商议了么?” 桑枝夏一脸的人畜无害,说出的话却让桂盛字字心惊。 “桂家主,刀切豆腐两面光可不是什么好词儿,摇摆不定立场不明确的人,也往往等不到什么好下场,这样的话想来不必我多提醒。” “当然,桂家主也可以尝试一下今日将我绞杀在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求自己的安逸太平。或者是去跟被阻截在南允外的朝廷大军通风报信,让人来抓我这个逆贼同党。” “只是……” 桑枝夏面露遗憾,无奈道:“该来的人,最终还是会来的,你说呢?” 个人的生死,挡不住兵马的利刃。 南允是岭南大军拿下江南等地的第一个关口。 这个选择,桂盛必须做。 桂盛哑然半晌,双眼血红地盯着桑枝夏,良久后咬牙说:“我今日若是给不出桑东家想要的答案,理应如何?” 桑枝夏嗤笑道:“桂家主,也可以变成陈家主,或者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南允没了桂家,也可以有别家。 在这里的土皇帝是不是姓桂,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 桑枝夏在桂盛铁青的面色中抱憾一笑,轻轻道:“大势所趋,何必拼死抵抗呢?” “再者说,面对远在京都的永顺帝,桂家主心里又真的存了几分忠心,做什么要自欺欺人呢?” “你说是么?” 第700章 咱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 桂盛面如死灰地呆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 桑枝夏缓缓起身,轻声慢语:“桂家主在的这处别院景致绝佳,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我在乡野之地待惯了,难得一见如此雅致的好地方,来一趟太麻烦,这次既然是来了,想多叨扰些时候,桂家主不会不欢迎吧?” 如果可以选,桂盛当然是想在接桑枝夏进门之前就把人撵出去。 但现在再说这些,全都已经来不及了。 桑枝夏敢明着把天说破。 桑枝夏就不怕他会有小动作。 桂盛面色不明地站了起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桑枝夏,一字一顿地说:“据我所知,桑东家此行并未带了多少随行的人。” “如此情形贸然在桂家的地盘上落脚,桑东家就当真放心得下?” 桑枝夏失笑道:“什么你的地盘我的地盘,普天之下,不都是王土么?” “只是看桂家主想真正效忠的哪个天下之主,或许二者间略有区别,但对我而言,区别其实不大。” 桑枝夏眉眼含笑,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深入无法掌控的桂家有哪儿不对。 又或者说,桑枝夏打心眼里就不觉得,自己落在桂家的地盘上会遇上什么不可抵抗的风险。 她认定了桂盛不敢。 桂盛沉默良久眼中泄出一抹晦暗,沉沉地说:“来者是客,待客的礼数桂家还是有的。” “只是不知桑东家打算在此盘桓多久?” 在桑枝夏决定离开之前,这段时间就是桂盛可以犹豫的时间。 桑枝夏淡淡道:“我初来南允,要办的事儿还有许多,也不方便久留。” “明日午时,我准时来跟桂家主辞行。” 明日午时,距现在甚至都不足十个时辰。 桑枝夏压根就没想给桂盛多迟疑的时间。 桂盛的脸色再度一变,桑枝夏含笑点头:“一路奔波我有些乏了,可否劳烦桂家主安排一下,找个地方让我歇会儿?” 明明是深入虎穴,但桑枝夏的表现看起来像极了是游玩做客。 这样的人…… 桂盛心头沉甸甸的仿若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深深吸气后强行逼着自己挤出个笑,沉声说:“来人。” “请桑东家去兰亭阁休息,不得怠慢!” 也许是为了表示自己尽管还没想好,但也的确没有跟桑枝夏故意过不去的心思,桂盛明面上没动任何手脚。 桑枝夏来时带了六个人,之前被带到别处去休息的几个,也都一起被送到了兰亭阁。 得知桑枝夏不惜人多伺候,送桑枝夏前来的管事很是识趣,二话不说就把分派来的下人一起带走了。 偌大的兰亭阁剩下的都是桑枝夏自己的人。 兰亭阁顾名思义,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兰花。 桑枝夏坐在院子里,灵初和宋六他们几个看似悠闲东一个西一个,把在最中间的桑枝夏和徐璈围了起来。 院子里视角开阔,四处也藏不住偷听的人。 在这种地方说话,其实比在门窗紧闭的屋里更不容易被偷听。 桑枝夏没忍住小声问徐璈:“那个就是天竺兰,我没认错吧?” 徐璈坐在比桑枝夏略矮了一截的小凳子上,眉目不惊地说:“没认错。” 桑枝夏小小地抽了口气,感慨道:“天竺兰一株可值千金之数,有钱都难得,人家就拿来这么铺院子?” 还铺得满地都是! 徐璈已经对南商的豪横有了全新的认知,嗤笑道:“区区天竺兰算什么?” “你之前注意到桂盛接待咱们的花厅里,摆在后头那个半人高的珍珠穿就的花瓶摆件了么?” 桑枝夏奇怪地唔了一声,拧眉说:“看到了,怎么?” 那个摆件是真的做得很大很阔气,没用一点儿瓷,全是珍珠串连而成。 看颜色还紫莹莹的,泛着一层淡淡的紫色流光。 珠子都跟鹌鹑蛋似的那么大,是真的很贵气! “那是上贡的东珠。” 徐璈眼尾散出难言的微妙,笑道:“那样的珠子,我只在宫里见到过。” “在皇后的凤冠上,只有九颗,是皇族定江山开年创朝那一年番邦来朝进贡,请了内造库的能工巧匠,镶上去的皇族至宝,唯中宫之主可佩。” 在京都只有中宫之主能戴的极品东珠,到了桂家,也只不过是一个寻常见人摆件。 不经意处尚且如此,那藏得更深不见人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富贵,徐璈也想象不出。 桑枝夏咂舌之余戏谑道:“这么说来,你也是大开眼界了?” “我还以为只有我没见过世面,才会觉得大惊小怪的。” “不是你没见过世面,是咱们从前也的确没见过这样的豪富。” 徐璈自嘲道:“世人都说京都皇城是天下贵极,实际上这一套桌椅放在京都都够买半套宅子。” “这么对比下来,咱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缺金少银的土老帽。” 桑枝夏被徐璈的语气逗笑,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心不在焉地问:“话都是按你教我的说了,你觉得桂盛会同意吗?” 桑枝夏起初也没想这么强势。 毕竟自己算是孤军深入,在人家的地盘上,少说也要多几分客气。 可徐璈直说不必。 徐璈让桑枝夏踩着桂盛的脸抖威风,不用客气。 桑枝夏照着徐璈说的抖擞了一圈,现在想想心里还是很没底。 “要是他不愿意的话,咱们……” “他不敢。” 徐璈自己吃了几颗没觉出不对劲儿来,捡了碟子里一颗红得发紫的樱桃塞到桑枝夏的嘴里。 “这个樱珠只有这边才有,我之前想给你弄些尝尝鲜,无奈用冰护着也没几日就坏了,尝尝喜不喜欢?” 桑枝夏咬着嘴里的果子含混道:“这玩意儿娇气,当然不好运。” “而且品相这么好的,在外头只怕也不好弄。” 徐璈把手张开,示意桑枝夏把果核吐在自己手里,又喂了她一颗才说:“不好走远路就算了。” “以后想吃什么等应了季,我就陪你到什么地方去吃,总耽误不了你嘴上的这点儿乐子。” 桑枝夏笑眼弯弯地看着徐璈,揶揄道:“说得好像你多有空似的。” “我要是五月想吃南边的樱珠,十月想吃北地的甜瓜,年底了想吃蜀地的雅鱼,你还能一年到头什么正事儿都不干,就陪着我南北乱窜只顾吃了?” “为何不能?” 徐璈指腹擦拭过桑枝夏的唇角,看着指腹染上的那一点嫣红轻笑道:“枝枝,再过几年就好了。” “等徐明阳他们再长大些,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捧到你的面前。” 桑枝夏被他一句话说得心窝子甜得发腻,低头笑道:“我倒也没那么馋。” “话说回来,你确定桂盛不敢做手脚?” “万一他这边冒冒失失的一动,打草惊蛇惊动了此时不该惊动的人,最后岂不是麻烦?” “他没有那样的机会。” 徐璈轻描淡写地说:“说来还要感谢南浔商会的人帮了我的忙,把朝廷的大军挡在了外头,否则也不会这么顺利。” “咱们来的时候船不少,差不多是跟咱们前后脚进的南允。” “按照计划,南允城内现在作船夫小贩打扮的人十个中有六个是我的人。” “千余人办不成太大的事儿,但血洗一个桂家,绰绰有余。” 这些都是徐璈背着桑枝夏安排的,桑枝夏直到现在,才真正瞥见了徐璈藏在袖口中的冷冽刀锋。 桂盛是不是在获悉桑枝夏的真正来意后,背着人疯狂拜神求菩萨不重要。 重要的是,徐璈真的可以送他去见真正的菩萨。 只要桂盛想的话。 一夜之间创造一个南允桂家被血洗的噩梦,可以非常简单。 第701章 养个把男宠算什么? 桑枝夏从徐璈口中得到了高枕无忧的底气,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受邀来桂家做客的人,非常闲散。 稍微歇了歇,桑枝夏就带着人在兰亭阁中小逛了一会儿,还让人送来了作画的笔墨颜石,让徐璈提笔帮自己绘了一幅兰花图。 赏花画画都玩赏过了,有人来桑枝夏晚上想吃什么的时候,桑枝夏还心情颇好的点了几个南允当地的特色菜。 当真是吃饱喝好赏玩尽兴,等入了夜就进屋休息。 烛影晃动的纸窗外,路过的人还能清楚地听到屋里传出的悠扬琴声。 兰亭阁的一切动向被传入桂家父子耳中,桂联志眼角眉梢都堆满了不可言说的古怪。 “那个侍卫的身份可查清了?你确定看到他是跟桑东家住的一个屋?” 传话的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回少爷的话,身份无处可查。“ “不过那个侍卫与桑东家举止亲密,在人前就有喂食之举,同屋弹琴说笑,亲密非常。” 桑枝夏是已婚妇人的打扮不假,可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桂家也未能查出桑枝夏的夫君到底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准确的说,他们除了桑枝夏的名字外,甚至都没查出桑枝夏的真实来历,父母家人是谁。 桂联志不敢细想能把一个人的来历遮掩得这般滴水不漏,需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又有多少自己看不见的暗中势力,在持续不断给桑枝夏铺路撑腰。 但桑枝夏与一个侍卫如此亲密…… 桂联志脑中闪过徐璈那张过分出挑的脸,狐疑地说:“难不成……是养在身边的男宠?” “她一个妇道人家,公然把男宠带在身边,她相公对此就没有意见?” “世上竟有这样的男人?” 桂盛送走桑枝夏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待了半日,此时听到桂联志的话,口吻讥诮:“养个把男宠算什么?” “这样的人物万幸是个女儿身,否则……” 只怕这万里江山的颠覆大浪上,也少不得再多出个名儿来。 桂联志心情复杂不知说什么好,顿了顿轻轻地说:“爹,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白日里,她跟您说了什么?” 桂盛意味不明地看向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无声一叹后哑声说:“你觉得,岭南王和皇帝,谁的赢面儿更大?” 桂联志被这话吓得心里咯噔一下,难掩仓惶地说:“爹,这话可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说得的。” “您之前不是说过,无论外头怎么打,咱家都绝对不掺和吗?无论谁输谁赢,胜家没分出分晓之前,掺和进去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们……” “我问你,你只管答就是了,扯那么多做什么?” 桂盛看着仅仅一句话就慌张不已的桂联志,再一想桑枝夏字字压迫的气势,不由得在心里苦笑。 子不肖父啊…… 妄他在南允地头上呼风唤雨,无所不应。 可唯一的嫡子生来长在了风雨无忧的金玉窝中,禁不得半点风雨。 他在的时候,尚且可以支撑住桂家屹立不倒。 一旦他不在了,以桂联志的手腕,休说是守住桂家在南浔商会中下四家之首的地位。 就光是桂家的那些旁支庶出,就能化作豺狼把桂联志撕得四分五裂。 桂盛飞快地闭了闭眼。 桂联志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咽了咽口水才小心翼翼地说:“依我看,京都那边的赢面其实不大。” “爹,岭南王占据天时地利,手下悍将层出不穷,攻势震撼一路胜果无数,眼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可直入京都,这只是早晚的事儿。” 见桂盛不说话,桂联志胆子大了些,轻轻地说:“别的不说,就光说现下驻守在滁州的徐璈。” “我之前就听人说了,徐璈曾是嘉兴侯府的世子爷,京都徐家的少主。投了岭南王麾下后,善用奇兵用兵如神,只是在攻滁州时受福坤那厮的算计,不慎受伤暂时在滁州休养。” “滁州距离南允不过区区数百里,那边留了无数兵马,早晚会打过来,朝廷派来的人根本就不是徐璈的对手。” 桂联志顿了顿,苦笑道:“不过说到底,这些跟咱们的关系也不大。” “徐璈没打过来之前,咱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等徐璈带兵打过来了,咱们干脆利落也别搞小动作,原地降了桂家还是桂家,无非就是多出些金银罢了,这些东西咱们又不是缺。” 许是捕捉到桂盛眼底散不去的挣扎,桂联志抽了抽气补充:“爹,您别太在意了。” “我都打听过了,徐璈治军严明,向来不许兵士侵扰百姓,而且攻破之处也不屠戮无辜人的性命,也不行烧杀抢掠的恶行。” “就算是徐璈真的带兵打进南允了,也不影响咱们什么啊。” 桂联志此刻的想法,也是南边儿大多数人的想法。 跟福坤那种被人唾弃人人喊打的杀才不同,岭南大军所行之处军纪严明,当地百姓的生活其实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只要安分守己不作怪,那桂家就还是桂家。 然而…… 桂盛难掩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颓然道:“我之前也如你这般想。” “可现在看来,咱们或许美梦做得太早了。” 他们也是百姓不假。 可抛开百姓这层被他们都早已忘却的虚名,他们这些当地豪绅,在别人眼中或许更像是待宰的肥羊。 金银无数,为富不仁。 鱼肉乡里,豪横之威压过官身。 这些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算不得什么,官商勾结上下瞒庇,这也早已成了一种不可明说的风气。 现在不一样了。 一旦岭南大军攻入,势必要拿人开刀祭旗,血溅威慑。 要想把这样压制在官身上的豪绅之威去除,杀一儆百,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南浔商会必然是刀锋下的首选。 桑枝夏说自己是来表达谢意的,这话还当真是没说错。 否则…… 等待桂家的,或许就不止是折损些金银了。 桂盛在心里暗叹了数声时也命也,满眼疲惫地说:“罢了,你下去吧。” “另外……” “即刻给咱们码头那边的人传信,择选出三十艘大船,就说我有一批货紧急要运,明日午时之前,全部准备好。” “不得有半点延误。” 桂联志匆匆去了。 桂盛又派人去兰亭阁给桑枝夏传话,说是明日巳时想邀桑枝夏去湘水阁赴宴。 “湘水阁?” 桑枝夏舌尖一转顶住侧颚,用脑袋轻轻碰了碰徐璈的胸口:“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江边上咱家的酒楼?” 徐璈把玩着桑枝夏的指尖凑在嘴边啄了一口,轻笑道:“枝枝,成了。” 第702章 答案揭晓之前,绝无他人知晓 次日一早桂盛略失主人家的风度,天不亮就出了门,也没等到桑枝夏如约去找他辞行。 送桑枝夏出别院的人是桂联志。 桂联志满脸歉意:“桑东家,实在是对不住。” “我爹本来是打算与您一起同行,只是外头临时有了必须处理的事儿,这才提前走了一步。” 桑枝夏笑笑没说话。 桂联志赶紧补充:“不过您放心,我爹说了约好在湘水阁的时辰不会有变,我会亲自把您送到湘水阁,等到了地方,我再向您敬酒赔罪。” 桂联志直到现在也不太懂具体发生了什么。 不过桂盛走之前再三吩咐了,绝对不许对桑枝夏及她带着的人有半点怠慢。 桂联志不敢大意,索性推掉了别处的事儿,决定亲自给桑枝夏当一回护卫。 桑枝夏没上马车,反而是接过了徐璈递过来的缰绳,摸了摸马脖子上随风而起的鬃毛,轻笑道:“无碍。” “既是时辰不早了,那咱们也出发吧,免得桂家主久等了。” 跟着桑枝夏一同前来的人纷纷翻身上马。 桂联志见状赶紧命人把备好的大马车撤了,自己跟着打马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尽管岭南大军就驻扎在距南允区区数百里,可南允城内依旧平静如往昔,来来往往的都是或驻足交谈或行色匆匆的路人。 桑枝夏等人赶到湘水阁的时候,正巧遇见了有一队大船靠岸。 肩上搭着颜色不清的汗巾的劳工们见了赶紧奔了过去,生怕自己落后一步就赚不到今日的生计。 注意到桑枝夏侧眸多看了几眼,紧跟着的桂联志笑着解释:“船队靠岸就只有两种情形。” “要么是从别处运来的货需要卸船,要么是码头上有货需要搬上船,这些人都是长年累月蹲守在码头上,靠着卖力气吃饭的人。” “这样的情形,只要是有船队靠岸了,基本上每隔几日都会上演一遍,您见多了就不觉得奇怪了。” 桑枝夏接过薛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似带惊讶地说:“规模这么惊人的船队,每隔几日就有一支么?” “倒也不都是规模真么大的。” 桂联志低笑道:“尽管都是靠水吃水路的商户,但一个池子里的鱼儿也分个头大小。” “刚才靠岸的是严家的船队,从数量和船的大小来论,在南浔商会中也是独一份儿的翘楚。” “严家?”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南浔商会中会首,严家?” “正是。” 桂联志状似不经意地说:“我之前听我父亲还说起过,严会首给您下过好几次帖子,只为邀您入南一聚。” “可今日听您这意思,您似乎还不曾去过严家?” 这点儿试探简直就是稚嫩到让人不忍多看。 对上桂联志看似隐藏得极好的表情,桑枝夏突然就领悟了桂盛为何下定决心的速度可以这么快。 毕竟…… 后继无人,当爹的怎么可能不发愁? 桑枝夏唇角微妙一勾掩住了不易察觉的戏谑,随意道:“来得匆忙,暂时还没来得及去拜访。” “不过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不急。” 桂联志瞧着是还想试探什么,可桑枝夏前脚刚迈进湘水阁的大门,里头的管事立马就满脸恭敬地迎了上来。 “东家,您来了。” 桑枝夏忍笑瞥了一眼,看着贴了假胡子,装得还挺像是那么回事儿的成七,嗯了一声说:“安排个靠窗清净点儿的地方,我约了人。” “是。” 成七走在前头领路,经过之处的伙计账房个个低眉顺眼,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都是不可言说的恭敬。 桂联志见到这一幕,心头无声泛寒。 湘水阁在南允已经开了数十年了,位置邻江又背靠闹市,不管是厨子的手艺还是赏景的趣味儿都盛名在外。 可他们之前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湘水阁的主子居然是桑枝夏。 桑枝夏在南允的势力到底深到了什么程度? 桂联志心头阵阵发凉,等跟着桑枝夏进了特意腾出来的厢房,当即就说:“桑东家既然是到了地方,我就不在这里多做打扰了。” “您先稍候,我去外头迎一迎我父亲。” 桑枝夏含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等桂联志匆匆走远,托腮玩味道:“我猜,他现在肯定是在让人去查湘水阁与我的关系。” 毕竟三又商行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南浔商会的这些人个个如临大敌,恨不得绞尽脑汁把桑枝夏往上数三代的族谱都一起查清。 但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还藏了偌大一个湘水阁半点风声不闻,冷不丁被吓一跳也很正常。 徐璈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桑枝夏靠过来,大掌轻轻地揉着桑枝夏因为骑马太久可能酸疼的腰,懒懒地说:“这是徐家之前的产业,他们当然查不到。” 徐家最初被流放时,的确是因为措手不及被迫落魄了一段时间。 但徐璈后来逐步将徐家散落在外的产业再度收拢,把之前没留意到的臭虫逐一拍死,剩下的就都是对徐家忠心耿耿的人。 这些收重新收拢入手的产业,本该是握在徐璈的手里。 但徐璈直接全交给了桑枝夏打理,自己除了必要拔刀清理门户的时候会偶尔出面,其余时候绝不插嘴。 有徐家的多年铺垫在前,单是靠个南浔商会,自然查不到痕迹。 桑枝夏靠在徐璈的身上打了个哈欠,弯着眼笑:“那你猜猜,我开口跟桂盛要了二十五条大船,他会给咱们准备多少?” “光是设赌局,不说赌资算怎么回事儿?” 徐璈意有所指地点了点桑枝夏的腰,俯首凑在她的耳边小声咬耳朵:“猜对了,奖励呢?” 桑枝夏直接手掌推开徐璈的脸,冷笑道:“猜对了晚上奖励你吃糠。” “如此难得的好东西,还是给徐明阳和桑延佑留着吧,我都这么大就不跟他们抢了。” 桑枝夏被气得好笑:“你倒是懂得心疼人。” “不过不猜也行,再有不久正主就要到了,答案会揭晓的。” 桂盛卡着约定好的时间匆匆赶到。 倒也不是桂盛故意摆架子甩脸子,而是桂盛的确是白忙之中艰难地抽出了一点儿空闲,进门的时候脸上的汗珠都没顾得上擦,呼吸急促。 徐璈靠窗站着,手边摆着两个小碟子。 一碟装的是完整的松子,另一碟里装的是被剥了壳的松子仁。 桑枝夏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只是不知为何唇角泛着刺眼的红,听到桂盛来了掀起眼帘,眼底还晕着没散开的淡淡水汽。 桂盛愣了下。 桑枝夏缓缓坐直了说:“桂家主来了,请坐。” “来人,上茶。” 桑枝夏的语气明明听起来跟昨日区别不大,但莫名其妙的,桂盛心里冷不丁咯噔一下,总觉得桑枝夏好像是不大高兴。 桂盛坐下后没来得及喝茶,赔笑道:“仓促间安排船的事儿耽误了时间,有劳桑东家在此多等了一会儿,还请多包涵。” 桑枝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打紧。” “桂家主贵人事忙,能理解。” “只是……” 桑枝夏一眼也不看徐璈递过来的松子仁,淡淡地说:“已是午时了,不知我昨日与桂家主商议的事儿,现在可有眉目了?” 桂盛开口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继续靠窗剥松子的徐璈一眼,心头无端蹿起一股异样的同时,苦笑道:“桑东家既然是给了桂某如此大的脸面,我怎么会做那不知趣的人?” 桑枝夏好整以暇地挑起眉梢。 桂盛起身走到窗边,把半敞的窗户全部推开,指着江面靠岸连成一排的大船说:“三十六艘大船,全都已经准备好。” “只要桑东家用得上,一声令下,不单是已经准备好的这些,剩下的尚未调集到的商船,也都可以时刻供听令调遣。” 桂盛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上下关窍我都连夜打点好了,不会有人知道船舱里装的是什么。” “若有人问起,那就是桂家从别处弄来的货,桂某可以在此保证,商船所行之处,不会受水匪半点侵扰,也不会被官府的人截留查船。” “船上所运的一切,在答案不想被揭晓之前,绝对再无他人知晓。” 第703章 打狗不见要命的棍子,是打不服的 不得不说,桂盛的安排的确是周到又严密。 桑枝夏想了想没抓出可能的纰漏,自然而然地仰头问徐璈:“你觉得呢?” 桂盛无声一怔。 徐璈把指尖的松子皮吹去,淡淡道:“尚可。” “水匪那边,你了解多少?” 这是徐璈第一次在桂盛的面前开口。 一句话,话锋对指桂盛。 桂盛见过许多达官贵人,自己在外也是备受吹捧。 徐璈随意开口间透出的无声压迫,轰然一声就在桂盛的心头狠狠敲了一记重锤。 这是上位者习以为常的语气。 这人绝不可能是个简单的侍卫或是男宠。 桂盛敛眉来不及多想,微微低头说:“水匪是运河沿面多年就有的祸患,起初是一些穷凶极恶的歹人集结为营,借助水面上无处可躲的优势,劫掠来往商船屠戮为生。” “后有了水运司后,水匪的猖獗稍缓,但……” “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废话,你拿出来做的什么戏码?” 徐璈打断桂盛的话,掸了掸指尖轻飘飘地说:“水运司和水匪是怎么来往的,你们又是如何跟水匪联络,确保自己的商船不会遭受劫掠的,说细节。” 桂盛看似无措地看向桑枝夏。 桑枝夏低低一笑,双手一摊耸肩道:“桂家主,我也是听他的呢。” 桂盛心尖子再度一凛,不敢再含混,尽可能言简意赅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 末了,桂盛低着头说:“水运司的总督钱庵有个极其宠爱的小妾,据我所知那个小妾是水匪头目郜良的亲女儿。” “按水运司的规矩,运河每日通行的商船,必须在水运司提前报备规划路线,水匪每次都可以得到准确的劫掠路线,是因为提前从水运司得到了消息。” “南浔商会中的商船不会受水匪侵扰,是因为每年商会中就要由会首严家牵头,筹出一笔安水银送到水运司,年底了还有一批各家都要孝敬的水敬银,由此可保全年行船无忧。” 桑枝夏听得新奇,玩味道:“安水银,水敬银?” “这两笔银子合起来,大概是多少?” 桂盛想也不想说出个数字,桑枝夏暗暗咋舌:“我之前只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夸大其词。” “今日听了,才知是我见识短了?” 十万雪花银算什么? 水运司总督钱庵一年闭门不出就有百万两白银入账,这还不包括各类节下收的无数孝敬。 这样来钱的速度,跟张嘴等着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徐璈被桑枝夏的语气逗笑,摩挲过指腹淡声道:“水匪大概的规模人数是多少?” 桂盛苦笑:“这我当真是不知。” “桂家在南允有些势力,可尚有上三家压首,跟水运司的交集也都被上三家掐断,我们只有听令筹银子的资格,并无多言插嘴的机会。” “之前没有,那就去想办法。” 徐璈走过来在桑枝夏的身边坐下,端起桑枝夏喝了一口的茶杯仰头喝尽,轻描淡写地说:“三天。” “三天我要知道水运司的详细人手分布情况,以及水匪头目的藏匿窝点。” “把你查到的信息在三日后的午时送到这里。” 徐璈把空了的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放,茶杯底在桌上清晰的磕出一声脆响,桂盛的额角冒出了一层冷汗。 “桂盛,别耍花招。” “南允是否有个桂家,没有人在乎。” 徐璈转了转茶杯轻嗤道:“但我知道你在乎。” “南浔商会是否能保有所谓的七大家,过了此番后桂家是否还可富贵享乐,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同样的话,出自桑枝夏的口中,和风细雨下是让人不敢细想的余韵后怕。 出自徐璈的口中,多了些许漠然的平淡,落在耳中就是更为惊人的冰冷杀意。 桂盛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在自己选择答应桑枝夏的条件之后,他带领桂家满门走上的就是时刻悬命的刀尖。 稍有不慎,无尽杀机之下,粉身碎骨的就是万丈深渊。 桂盛胡乱擦了擦垂落至鼻尖的冷汗,小声说:“我既是已下了决心,就不会再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只是……” “我斗胆问一句,不知您探知水匪和水运司一事,难道是为了防备城外的朝廷大军吗?” 桂盛小心试探:“城外大军其实暂时进不来,您……”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儿。” 徐璈指尖一弹把茶杯弹了出去,在杯底晃荡的声响中,慢声说:“办好你该办的。” 桂盛连忙站起来低声应是。 见徐璈和桑枝夏似乎都没别的想吩咐的了,桂盛强忍着心惊迟疑道:“我愿带领桂家上下弃暗投明,只求可在大浪下保全桂家,只要……” 捕捉到徐璈瞥来的冷淡眸光,桂盛头低得更低了些,紧绷着嗓子说:“为助贵人事成,桂家愿拿出全部家私任凭调遣。” “全部?” 徐璈嗤道:“你倒是舍得断尾。” 桂盛心急道:“我……” “放心,识趣的人走不上绝路。” 徐璈没给桂盛多说的机会,掌心向内摆了摆手:“下去吧。” 桂盛心下巨石大定,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等桂盛走了,桑枝夏小声说:“都说狗急也跳墙,人家这么配合,咱们会不会逼迫太过了?” “配合?” 徐璈看着当真为此有点儿担心的桑枝夏,眼底霜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旁人不得见的柔和:“枝枝,你未免把这人的骨头想得太软了。” 桂盛看似处处配合,实际上从昨晚就开始试图转移桂家的家产,还打算暗中将桂家的嫡系子孙都悄悄送走。 金蝉脱壳的主意想得倒是很好。 这样的人,不防到极致,徐璈可不敢放心去用。 否则要是驯鹰反被鹰啄了眼,岂不是白忙活还惹人笑话一场? 桑枝夏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徐璈低头在桑枝夏的眉心亲了一下,低声说:“别慌。” “打狗不见要命的棍子,是打不服的。” “我有分寸。” 太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徐璈不想说出来污了桑枝夏的耳朵。 徐璈这么说了,桑枝夏没心思多问,窝在徐璈的怀里就开始琢磨今天晚饭吃什么。 桂盛神色如常离开湘水阁,见到桂联志后得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瞬间都被冷汗洗刷了一通。 桂盛惨白着脸说:“你是说,我派人把珏儿他们都从书院接走了?” “咱家的孩子,全都接走了?” 桂联志不知道桂盛为何会是这个表情,顿了顿错愕道:“爹,书院那边的人来传话,是您身边的福管事亲自把人接走的。” “我听了还奇怪,您昨晚不是说要把珏儿他们都送到别处吗?怎么会突然……” 一直跟着桂盛的福管事当即脸色大变,咣当一声跪在地上说:“老爷,小的一直都跟着您寸步不离,我没去接孙少爷他们啊!” “老爷您是知道的,小的……” “不是你去的?!” 桂联志难以置信地说:“那珏儿他们是被谁带走的?!” “爹,我……” “老爷,外头来了个客人,说是想跟您报个平安。” 桂盛死死地咬着牙转头:“把人带进来。” 来报信的人是一直跟着桑枝夏的灵初。 灵初满脸人畜无害的温和,笑眯眯地说:“桂家主,桂少爷,我家主子命我前来传话,说冒昧邀了桂家的孙少爷等人前去做客,这段时日必定会精心把人照顾好,不会损伤半点。” “等诸事办成,完璧归赵,定不延误。” 桂盛被这个噩耗砸得瞬时脱力跌坐在椅子上。 灵初笑笑说:“另外,我家主子担心桂家的人手不足用,特意分拨了一批人前来确保桂家主仆安宁。”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桂家主万事都可安心了。” 第704章 娘子,为夫冤枉! 桂盛的确是做好了弃暗投明的准备。 但在配合桑枝夏要求的同时,桂盛也藏了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 凡事留一线,做事儿留一手。 明面上许诺愿意将桂家的全部都拿出来,竭尽全力。 背地里暗中转移大笔家产,佯装全力已出,既能在桑枝夏的面前卖个自己绝无二心的好,又能避免在事成后被追责。 按照桂盛所想,只要及时将该转移的全都弄走,桂家的嫡系子嗣陆续送出南允,桂家的元气就不会受损。 退一万步讲,万一真的天命不佑岭南事败,只要这个过程做得足够隐蔽,事发后也折损不了桂家多少。 桂家仍有两头压码两头获利的契机。 这是桂盛多年来习以为常的做法。 但这一次,桂盛所有盘算好的退路都被徐璈残忍截断。 摆在桂盛面前的,只剩下了一条路。 绝对的服从。 毫无异议地听令。 桂盛面如死灰地坐在椅子里长久不言。 桂联志在大惊大怒后遍体生凉,眸子颤颤地看着桂盛,抖着嗓门儿说:“爹,咱家这是……” “既已上船,除非船只安稳靠岸,否则……” 桂盛惨淡一笑,嘶哑道:“就算是沉船溺毙,也没有下船的机会了。” 为了保住桂家,为了保住自己,桂盛不得不拼尽全力。 否则…… 桂盛想到一直跟着桑枝夏却全无存在感的几个人,再想想毫无痕迹冒充了自己的心腹对桂家嫡系出手的人,满脸苦涩。 他的心腹从头到尾只在桑枝夏的面前出现过一次。 那就是在别院里的第一次见面。 桑枝夏随身带了易容的高手,乔装易容成了他的人,一边跟他看似友好的协商,一边不动声色的偷天换日。 “我原以为,人家是初来乍到拜山头,想寻我这个地头蛇当个敲门砖,我再做点儿什么也都来得及。” “可现在看来,人家原是早有后手,有备而来。” 在受邀踏入桂家别院的那一刻,人家就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他还在沾沾自喜可以做些别的小动作,人家却已经抢先一步把控住了桂家下一代的命脉。 所谓的客气和宽容都是他从桑枝夏身上得到的错觉。 在最初一开始的时候,在桂盛看不到的地方,就已经涌现出了无声的杀机。 就算没找到桂家,南允也…… 桂盛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摆手压下桂联志没出口的震惊,闭上眼一字一顿地说:“从即刻起,你什么都不必做。” “珏儿他们暂时去别处做客的事儿,也不许对外声张,若有人问起,只管说是我的意思。” “这些日子如果家里家外出现了眼生的人,也不用大惊小怪的,权当做是没看到。” “另外……” “管住自己的嘴,少出去见客,跟你的那些狐朋狗友也断了来往,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有人问你什么,你都一概说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桂联志心头大惊不敢接话。 被桂盛冷冰冰的眼神一扫,立马顶着一脑门的冷汗使劲儿点头:“爹您放心,我都记住了。” 桂盛摆手示意桂联志先出去,自己呆坐良久,无可奈何地掩面叹息。 经此一难,桂家还能保全多少不好说。 但现在…… 桂家既是已经没有了后路可撤,那别的人家…… 凭什么能落个好? 见过桂盛后,桑枝夏剩下的正事儿就是巡查在南允的大小铺子,查账的同时吃喝打发时间。 徐璈每天都会消失一会儿。 去做了什么具体不知。 桑枝夏对此习以为常,跟着的两个小子不是很满意。 徐明阳一脸严肃地说:“大嫂,我跟你说大哥平日里都在干啥,等他回家的时候,你一定记得多拷问拷问,知道吗?” “对对对。” 桑延佑黑着脸咬牙:“不能大意了。” “这外头花花草草的那么多,万一有不长眼的上赶着来恶心人,那岂不是要膈应死了?” 桑枝夏听得眉心突突直跳,要笑不笑地看着义愤填膺的两个小子,微妙道:“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从昨天起,这俩闲着没事儿就在桑枝夏的面前给徐璈上眼药。 不遗余力的那种。 桑枝夏仔细想了想,没想出来徐璈到底是哪儿又惹得这俩恼了,忍不住失笑道:“他是什么人我比你们清楚,小孩子家家的一天别瞎说。” “我们怎么就是瞎说了?” 桑延佑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再说了,男人那都是会变的,姐姐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戏折子里唱的陈世美都……” “你还知道陈世美呢?”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飞起眉梢,戏谑道:“难不成你们是看到什么了?” “还是说在外头听说了什么?” 桑枝夏说这话本来是随口逗逗这俩混小子,谁知道话刚出口,徐明阳和桑延佑就是齐刷刷的脸色一变。 桑枝夏在心里喔呦了一声,忍笑道:“真被你俩逮住什么小尾巴了?” “来来来,正好今天有空,坐下来跟我展开说说?” “没,我们没什么想说的。” 徐明阳额角暴起青筋摁住桑延佑,死死地咬着后槽牙说:“大嫂,我们就是瞎说的,你别当真。” “我们就不打扰你办正事儿了,延佑,咱们走。” 徐明阳拽着同样敢怒不敢言的桑延佑走了。 桑枝夏见状啧啧几声,看着一旁同样纳罕的陈菁安,狐疑道:“徐璈真被他俩看见什么了?” 陈菁安茫然道:“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 “要不我去问问?” 别的不说,徐璈会在外头拈花惹草,这话说出来陈菁安都觉得滑稽。 就徐璈那样儿的,他还能对外头的女子能有个好脸色? 谁家惜命的好姑娘会敢往徐璈的边上凑? 陈菁安一言难尽地撇撇嘴:“这两小子小小年纪,怎么就染上老眼昏花的毛病了呢?” 桑枝夏面皮一抽没撑住乐了。 “没事儿,等徐璈回来问问就知道了。” 陈菁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乐了一阵儿小声说:“嫂子,你真不怀疑?”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勾了勾唇,轻轻地说:“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要是真的也不打紧。” 陈菁安哎呦一嗓子:“这都不打紧啊?” “不要紧啊。” 桑枝夏笑得温柔:“齐老给我配了不少随身带着的毒药,见血封喉,三息殒命的多的是。” “徐璈要是哪天带回来个姑娘,随便选一种给他吃了,就能了结得一干二净的事儿,有什么可发愁的?” 陈菁安:“……” 陈菁安沉默半晌后,满是敬佩的对着桑枝夏竖起了大拇指:“厉害。” “要不怎么徐璈总说,当家做主的人是你呢。” 桑枝夏艰难忍住笑。 陈菁安为了徐璈的小命着想,疯狂找补:“嫂子你信我,徐璈不是那种人。” “徐璈不敢,绝对不敢!” 桑枝夏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儿,恰巧徐璈这时候推门进来。 陈菁安对着徐璈投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赶紧合上自己的折扇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 桑枝夏靠在窗边,望着徐璈笑吟吟的:“我听说,你在外边不老实了?” 徐璈:“???” 徐璈深深吸气,掷地有声地说:“娘子,为夫冤枉!” 第705章 打不烂的是扇子,又不是自己家孩子 “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冤枉的?” 徐明阳握着自己的银色长枪杀气腾腾,瞪着徐璈咬牙:“我们都亲眼看见了!” “你就是去了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你还敢说谎骗人!” 坐在屋檐下的桑枝夏听到这话,恍然似的唔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说:“亲眼看见的?” 桑延佑不容多想,愤怒点头:“就是!” “我们就是亲眼看到的!” 桑延佑恨不得冲上去跟徐璈拼命,恼火道:“听月楼是南允有名的花楼!” “我姐夫去的就是听月楼!” 桑枝夏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听月楼?” “你们怎么在那儿看到的?” 徐明阳:“因为我们就在听月楼啊!” 啪嗒。 被两个小子怒目而视的徐璈面无表情,手中的棍子当场掰断。 桑枝夏单手支着下巴,哎呦道:“你们就在听月楼,去那儿做什么了?” 徐明阳这小子话不过脑子,张嘴就说:“当然是去看姑娘啊!” “我们听说听月楼的姑娘是最好看的,所以就……唔唔唔!” 桑延佑脸色大变急忙捂住徐明阳的臭嘴。 桑枝夏唇边笑意渐深,端起的茶杯放下时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桑延佑后脊发凉猛的一颤。 桑延佑小心翼翼地看向桑枝夏:“姐姐,我……我们就是……” “好奇?还是猎奇?” 桑枝夏温声细语地抛出一个问题,进而满脸新奇地说:“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俩的好奇心这么重呢?” “听月楼好玩儿吗?来个人跟我说说?” 桑枝夏扫了徐璈一眼,再看看如临大敌的两个小混蛋,轻笑道:“说起来,这里就我一个人没去见识过了。” “真的不能来个好心人,跟我介绍介绍,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十五岁,去花楼。 桑枝夏在脑中反复循环了一下这几个划出重点的内容,额角突突狠跳。 徐明阳和桑延佑满脸心虚不敢接话。 徐璈把掰断的棍子随手一扔,抓起陈菁安满脸扭曲扔过来的折扇,随意在手里晃了晃。 徐璈意味不明地说:“打不断?” 陈菁安捂着嘴没让自己笑得太大声,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打不断。” “这扇柄可是玄铁做的,结实着呢!” 徐璈满意地嗯了嗯,手腕一转扇柄破风,直接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桑延佑抽了过去! “臭小子欠收拾!” “嗷嗷嗷!” 徐明阳和桑延佑满心愤怒来找徐璈对峙算账,临到了挨打的时候也不服气。 拼死抵抗。 努力想反杀。 然而实力差距太大,长枪软鞭都比不得一柄折扇在徐璈手中甩出的可怕气势,当场都被抽得嗷嗷大叫。 陈菁安笑得肚子疼,哎呦道:“嫂子,你不打算管管?” “我管什么?” 桑枝夏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懒声道:“小浑蛋凭本事自找的打,我可不管这样的闲事儿。” “不过……” 桑枝夏似笑非笑地看向陈菁安:“他们初来乍到,是怎么知道南允有个鼎鼎大名的听月楼的?” 陈菁安:“……” 桑枝夏微笑道:“你跟他们说的?” 陈菁安百口莫辩想解释跟自己没关系,可转念一想自己好像的确是提过一嘴,眼角眉梢立马就笼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心虚。 桑枝夏呵了一声,等徐璈把两个小混球抽得眼眶都红了,插嘴道:“差不多得了。” “打不烂的是扇子,又不是自己家的孩子。” 徐明阳和桑延佑眼含热泪又委屈兮兮地转头,桑枝夏很是温柔地说:“要打也不能一天打完了,改天再继续收拾也是一样的。” “不急。” 徐明阳:“……” 桑延佑:“……” 要不这顿打今天一起挨了,其实他们也还扛得住。 桑延佑和徐明阳憋屈又上火地坐在地上,看着同样去了听月楼却没被收拾的徐璈,忿忿咬牙。 徐璈直接被气笑了。 “真当我跟你们是一样的货色?” “下次搞不清情况再张嘴胡说,把你们挂在门上抽。” 徐璈对着两个小混球气势惊人,转身回到桑枝夏的身边坐下,低声解释时却没了那种气势。 得知听月楼也是徐璈手中的产业,桑枝夏表情古怪:“花楼?” “是。” 徐璈头疼地说:“花楼赌坊这种下九流的地方,收集消息来得最快,但路数不正当,就没交给你打点。” 徐璈转交给桑枝夏的,全是正面上能摆得出来的正经玩意儿。 不那么见光的,仍是在徐璈手里握着。 尽管知道桑枝夏就没怀疑过自己,徐璈也还是忍不住低低地说:“枝枝,我去那儿就是吩咐人办事儿,走的都是没人注意到的侧门,我……” “我怎么知道这俩混账东西居然也去了!” 去了回来还胡说! 桑枝夏被徐璈的幽怨逗得险些笑出声来,咳了一声勉强把笑意压下去,转而看着呆呆的两个小混球说:“现在他的问题我问清楚了,剩下的就是你们了。” “来,展开说说。” “才到南允几天,你们是怎么想到去听月楼的?” 陈菁安和徐璈也跟着转头,两个小混球瞬觉这顿打实在是捱不住,一张嘴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说了。 得知是田颖儿起的头,桑枝夏的表情顿时就变得更古怪了。 “田姑娘带你们去的?” 一个姑娘家,带着两个小混球逛花楼?! 徐明阳坐在地上委屈得不行,瘪着嘴说:“对哇对哇。” “她说花楼好玩儿得很,还都是大美人儿,是文人才子最喜欢去的地方,但她自己没去过不敢一个人去,就想带我们一起去壮胆儿。” 桑延佑抽抽鼻子:“可是我们陪她去了以后才发现,她说的全都是骗人的!” “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桑枝夏:“……” 想起昨天听月楼可怕的经历,桑延佑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还没进门儿呢,我们就被那股子刺鼻的味儿熏得脑仁儿疼,还一个劲儿打喷嚏流鼻涕。” “好不容易熬到了上楼进了什么花魁的雅间,我就全身痒痒得不行,身上起了好多大疙瘩,全是红疹子!” 徐明阳心有余悸地抽气:“而且哇,那花魁真的丑得要死!血盆大嘴跟空口吃了三个小孩儿似的,脸也煞白,一张嘴粉儿就扑簌扑簌往下掉,回来我就做噩梦了!” “更气人的是,花魁是田颖儿点的,酒菜也是她要的,我俩一口没吃只顾着打喷嚏了,待了没一刻连滚带爬地逃出来,还被摁着脑袋分摊了银子!” “一人五十两呢,我们好不容易凑的!她说不出钱就挨揍,我俩觉得二打一有失风度,但一对一又没打过!” 徐明阳和桑延佑当真是委屈极了,越说越来气。 桑枝夏无言以对地看着抓袖子,证明自己真的起了一身大红疹的小混球,目瞪口呆。 徐璈一言难尽地说:“你们就……出门不带半点儿脑子?” 说忽悠就忽悠住了? 徐明阳悲愤道:“我们倒是带脑子了,可我们没预料到对方那么无耻啊!” “再说了,那不是陈哥的相好吗?谁能想得到这人坑我们的时候,这般不择手段?” “大哥大嫂,你们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乐滋滋看热闹的陈菁安闻言脸色大变,歘一下跳起来就气急道:“胡说八道!” “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跟那人也没关系!” 徐璈:“……” 尽管很不想承认这么丢人的玩意儿是自己家的,但看着一身红疹子还泫然欲泣的小混球,徐璈挣扎道:“枝枝,要不还是先请个大夫吧。” 再任由这俩这么抓挠下去,大概率是要破相了。 那就更丢人了。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捂住额头:“请,这大夫得请。” “不过……” “东家。” 忍笑忍得满脸扭曲的宋六快步走来,背对着徐明阳和桑延佑不敢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表情,低声说:“田姑娘来了,说是找您有要事儿。” 徐明阳一听就怒了:“她还敢来?!” “我现在就要去二打一!” “你个丢人玩意儿赶紧给我坐回去!” 陈菁安一把摁住怒起的两个小混球。 桑枝夏不忍直视地别开了眼:“来得正好。” “正好……我去跟她普及一下熊孩子的教育问题。” 徐璈和陈菁安都表示对见客没兴趣,桑枝夏只能自己独自前去。 等见到田颖儿,听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桑枝夏表情顿时变得复杂无比。 桑枝夏小心地说:“田姑娘的意思是,想找我借钱?” 这位不是昨天还豪横点花魁么? 这就缺钱了??? 第706章 能嘲讽一辈子的乐子,怎么可以错过?! 田颖儿对上桑枝夏难掩错愕的目光,揪着手指头笑得老大不好意思。 “说来也怪不好意思的,但我这不是在南允只跟你最熟么?” 桑枝夏一霎无言。 田颖儿托腮叹气:“我出门时带的银子本来是够用的,但杂七杂八地花出去不少,再加上我最近遇上点难事儿,转眼就见底了。” “姐姐你拿点儿银子借我,我打欠条!” “等我回家拿了钱,九出十三归,我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保准不赖账!” 田颖儿说得信誓旦旦,桑枝夏听完心中无声好笑。 难怪去听月楼见世面都要拉着徐明阳和桑延佑作陪,原来是缺钱了找冤大头跟着分担? 桑枝夏注意到田颖儿身上简朴不少的打扮,视线流过她空荡荡没了玉佩的腰间,失笑道:“银子倒不是难事儿。” “你想要多少?” 田颖儿竖起个巴掌,眼巴巴的。 桑枝夏乐了:“五百?还是五千?” “不,五万两。” 桑枝夏眉梢不动声色向上扬起,玩味道:“一次就要五万两?” “我现在手头上没有这么多,今日先给你一些,剩下的明日换成好带的银票给你,可以么?” 田颖儿没想到桑枝夏这么好说话,双眼发亮紧忙点头。 “没问题!” “我现在就给你打欠条,我……” “欠条倒是不着急。” 桑枝夏接过田颖儿给自己倒好双手捧过来的茶,又是可乐又是好奇地说:“你孤身在外,花些银子不是什么大事儿,手头一时筹措不过来,能想得到来找我也是好事儿。” “不过……” 桑枝夏顿了顿,无奈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昨儿个跟着徐明阳他们一起去逛听月楼,在里头相中了什么需要救风尘的花魁,这银子是拿了去给花魁赎身的?” 田颖儿不意外徐明阳他们会转手把自己卖了,表情一空局促地搓了搓手。 “你都知道了哇?” “知道啊。” 桑枝夏好笑道:“徐明阳和桑延佑在后头刚挨了一顿捶,现在身上的藤条印都还是热乎乎的呢。” 田颖儿哎呦一声赶紧说:“姐姐这事儿不怪他们,他们是被我硬拽着去的。” “而且那两小子好像是闻不得花粉的味儿,进了门就跟受了风寒的大狗熊似的,眼泪鼻涕飞得满脸都是,差点没一连串的喷嚏给花魁都震得飞出去。” “他俩真的是除了眼泪鼻涕什么事儿都没干,水都一口没敢喝就出来了!” 桑枝夏好整以暇地眨了眨眼,田颖儿苦哈哈地说:“而且我也没想到那大名鼎鼎的花魁,居然是那种姿色。” “但凡是早知道,那二百两银子我就不花了,省得我连买药的钱都凑不够。” 桑枝夏指尖在茶杯上摩挲而过,挑眉道:“你不舒服?也是脂粉香料不受,起红疹了?” “不是不是。” 田颖儿连连摆手,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遇上了个需要我帮助的人,我是在帮扶弱小!行侠仗义!” 桑枝夏看着满脸正气,却眼底堆满天真的田颖儿,心说你这扶持的弱小真假只怕都有待商榷。 田颖儿的亲爹为什么非要在确定她是跟陈菁安一起同行后,才愿意放人出来,原因这下是真的找到了。 这姑娘能打。 但姑娘有点儿不谙世事的傻啊! 桑枝夏心头浮起点点疑云,不过还是很好说话地将听月楼的事儿一笔带过,只说下次不可再带着徐明阳他们胡闹,就让画扇当场提了一万两银票交给田颖儿。 桑枝夏又拿出个小荷包说:“银票是整的,你在外花用不方便,这里头装着些碎银子,拿去凑合对付今日,明日我再把剩下的一起给你。” 田颖儿眼里水汪汪地看着桑枝夏,扑上来给了桑枝夏用力的一个熊抱,欢喜得不行地说:“姐姐你对我真好!”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姐姐指哪儿我就打哪儿,指谁断胳膊我就绝对不打腿!” 桑枝夏乐不可支地点头:“那敢情好。” “行了,这段时日我都在南允,怎么找我你也知道,要是再遇上什么难处,还是过来就行。” 田颖儿欢天喜地的捧着银票走了。 田颖儿前脚刚走,陈菁安就跟个倒挂的大蝙蝠似的,从屋檐下冒了出来。 得知田颖儿是来找桑枝夏借钱的,除了对围观没兴趣还有正事儿要办的徐璈,陈菁安就不甘寂寞地带着挨打的两个小混球,偷偷摸摸地过来听墙角捡乐子。 等听完了全程,来的三个人表情都很莫测。 徐明阳和桑延佑当真不敢相信,居然还有蠢得这么实心肝的人。 看着挺机灵的啊,还那么能打。 这怎么还…… 不聪明呢??? 陈菁安满脸的不可置信:“嫂子,你这就把银子给她了?” 桑枝夏坐着没动。 陈菁安见鬼似的瞪圆了眼:“这蠢东西一看就是被人骗了还在帮人筹钱,嫂子你……” “她大概率是被人骗了,可你现在去跟她说,她会信么?” 桑枝夏看着地鼠似的从窗外齐齐冒头的徐明阳和桑延佑,莫名联想到了徐璈类似的举动,心里感慨一声难不成是家学渊源,而后叹道:“要不你去跟她直说?” 陈菁安打了个寒战:“不去不去。” “这娇面阎罗见着我就跟见了杀父仇人似的,我去了不被她乱刀砍死?” 桑枝夏没憋住乐了一声。 陈菁安龇牙吸气:“不过再大的仇,也不能拿银子撒气啊。” “她之前身上戴着的那些玩意儿,不说价值连城,少说也是万字打不下之数,这才几日就孑然一身了,这到底是被骗了多少?” “脖子上顶个脑袋,全然是摆设的吗?” 桑枝夏实在不知该怎么接这话,沉默了一瞬说:“要不这事儿交给你去查查?” 对于田颖儿正在救助的人,桑枝夏也是怀疑居多。 可徐璈紧接着要有大动作,桑枝夏无暇他顾,陈菁安去就很合适。 陈菁安满脸嫌弃:“她都要我的命了,我管她死活作甚?” “那你多嘴问什么呢?” 桑枝夏戏谑道:“你要是不管,我就让灵初去查,反正人就在南允,查出个大概也不难。” “毕竟……” “这是田阁主的心尖子,还是跟着我一起出来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回头见了田阁主也不好交代。” 陈菁安撇撇嘴像是对桑枝夏的安排没异议。 可等灵初前脚刚走出去,陈菁安就拔腿追了上去。 桑延佑小狗崽子似的蹲在桑枝夏的身边,委屈兮兮的自己给自己上药,见状龇牙:“陈哥这是不放心?” “说不定是去捡笑话的呢?” 徐明阳趴在两个凳子拼成的长椅上,一边忍着点翠给自己上药的疼,一边恶狠狠地说:“这种能嘲讽一辈子的乐子,怎么可以错过?!” “要不是我……” “少主。” 徐明阳听到画扇的声音,听着徐璈的脚步声靠近,面皮子一抽抽,从善如流立马改口。 “要不是我这胳膊实在是疼得厉害,为了表示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我少说也要点灯熬油奋笔疾书,连着一宿不睡,写一篇洋洋洒洒的万字自省书,交给我大哥点评!” 桑延佑:“……” 第707章 我不屑于要这样的投诚 徐明阳可怜巴巴地望着垂眸看着自己的徐璈,无比真诚地说:“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徐璈笑了:“知错了?” “嗯嗯嗯!” “那就好。” 徐璈把手中用蜡封了的信封递给桑枝夏,淡淡地说:“涂完了药,你就可以回屋奋笔疾书了。” 徐明阳:“……” “万字自省书,你最好是数清楚了再落笔。” 徐璈温和道:“少一个字,你小子就完了。” 徐明阳恍遭晴天巨雷直轰头顶,目瞪狗呆地看着徐璈秒变哑巴。 桑延佑小心翼翼地抱住自己狠狠抽气,下一秒就听到徐璈说:“你也回去自省,万字自省书就……” “姐夫,我乖的,我很乖!” 桑延佑突然双手抱住徐璈的腿,龇牙咧嘴地说:“我又不曾夸下海口,我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我……” “五千字吧。” “姐夫,我……” “八千。” “我保证完成任务!” 桑延佑生怕凭空再加码,一改痴缠非常痛快地点头:“姐夫你放心,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那就好。” 徐璈怜爱地拍了拍徐明阳和桑延佑的狗头,冷漠道:“滚吧。” 徐明阳和桑延佑一瞬都不敢耽搁,互相搀扶着滚得头也不回。 桑枝夏捏着信封趴在桌上,忍无可忍地笑出了声儿。 徐璈坐下来示意屋里的人都出去,戳了戳桑枝夏抖动的肩膀,揶揄道:“这么可乐呢?” “不是,你……” 桑枝夏乐得眼里都含了水色,艰难地说:“你就是不想让倒霉孩子出去招事儿,也不至于用万字自省书把崽儿往绝路上逼啊。” 一万字? 把徐明阳焊死在书桌前半个月,这小子都不见得能编得出来。 还有桑延佑…… 桑枝夏实在想象不出这个可怕的画面,抓住徐璈滑过自己眼角的手,没好气地剜了徐璈一眼。 徐璈把挨的眼刀嚼吧嚼吧,就着个自己凑上去的吻,心满意足地咽进肚子,把玩着桑枝夏的指尖说:“外头要出事儿了,把皮猴儿关在屋里妥当些。” “再说了,这不是徐明阳自己提的么?我又不是强人所难。” 桑枝夏勉强止住笑,懒洋洋地歪在徐璈的身上:“这是桂盛那边来的消息?” “嗯。” 徐璈单手搂住怀里的人,拆开信封扫了个大概,带着难言的讥诮说:“枝枝,你看,我就说这老小子什么都知道。” 桂盛暗中送来的密信篇幅不长,逐字逐句全是重点。 水运司的布防情况,人手数量。 被传得玄乎其玄的水匪老巢,匪首及其匪众的具体情况,言简意赅,一清二楚。 桑枝夏也没撑住呵了几声:“详细成这样,可不像是这两天仓促去查的。” 桂盛两日前满脸本分地说自己不知情。 可见的确是没压迫到位。 不过…… 桑枝夏眼波微转,狐疑道:“你把水运司和水匪的情况探查得这般详细,是想从这儿入手?” “有桂家的船作掩护,你的人进南允不难,怎么还兜个圈子费这劲儿?” 桂盛大概还以为桂家做过遮掩的船,是徐璈手中最有效的路子。 实际上…… 早在桂盛察觉之前,徐璈手中的筹码已经超乎了桂盛的想象。 徐璈暗中潜入南允的人在逐日增多,拉上了桂家作砝码,南浔商会也算是撬开了一个口子。 桂盛自己不好过,不可能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日子比自己舒坦。 都不必徐璈去提,桂盛接下来就会想方设法把更多的人拉下水,抢占先机配合徐璈把最大的隐患拔了。 如此情形,徐璈大可拿捏着桂盛,逐步把南浔商会的七大家逐一拉下马,不必动用一兵一卒就可占下南边的大半命脉。 到时候再转过头收拾水运司和水匪不是更稳妥么? “枝枝。” “我要的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南允。” 徐璈轻轻抚过桑枝夏的唇角,带着嘲色说:“什么水敬银之类,往后也不想再听。” 本该是维护当地百姓商人的水运司,变成跟水匪狼狈为奸的同伙,这本来就是个笑话。 徐璈淡淡地说:“水运司的总督不是个硬骨头的人,银子可以打动他,兵戈也可以。” “一旦他察觉到形势有变,做的第一件事儿,必然不是拼死跟我这个叛军首领抵抗,而是带着人跪地投降,以求得保性命。” “我不屑于要这样的投诚。” “但徐家军不杀俘虏,不屠降人,这是铁打的规矩不能破,否则等到百年之后,我没脸去见徐家的列祖列宗。” 徐璈低头在桑枝夏耳畔印下个温热的吻,轻轻地说:“我得在他跪地投降之前,先取他的命给为贪欲葬身水底的亡魂偿命。” “不光是他。” 水运司上下,水匪全部。 凡是这些年在这片水面上膨胀贪念,为非作歹残害性命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至于被南浔商会抵挡在外的朝廷大军…… 徐璈不屑道:“等我把该拿的地方都拿到手了,会有人去替我出钱出力,把大军平了的。” “再不济就算是我一时打不过,这些盘踞在此地的商会豪贵,也会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拼死抵抗,他们不敢让我输。” 一旦跟徐璈有了牵扯,那就只能日夜祈盼徐璈战无不胜。 否则的话…… 徐璈微妙道:“我倒是当惯了乱臣贼子,也有过被抄家流放的经验,这些人只怕是没我受得住。” 桑枝夏被徐璈话中流露出的讽刺弄得面皮一抽,没好气地掐了徐璈一下嘀咕:“我也盼着你赢呢。” “你少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咱家攒这点儿家底不容易,再被抄一次,我直接打发你去挖矿下苦力。” 徐璈亲昵地蹭了蹭桑枝夏的额头,轻笑道:“夫人所言极是。” “别怕。” “赢的必然是我们。” “也只会是我们。” 桂盛显然也没料到,徐璈第一个要下刀的居然是水运司。 看着一身黑衣坐在自己面前的徐璈,桂盛的屁股都不敢沾凳子,忍着心惊小声说:“您的意思是,让水运司和水匪自相残杀?” “可是……” 对上徐璈淡淡投来的眼神,桂盛心头再度咯噔一下,苦笑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是不错,可这事儿不好操作。” “水运司和水匪勾结时日已久,离间之计轻易不得成,万一……” “具体怎么操作无需你操心。” 徐璈抬手打断桂盛的话,轻描淡写地说:“你只需要把该送的消息,送到严家即可。” “至于后续该怎么做……” 徐璈轻轻笑了:“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明白了么?” 第708章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好把戏! 两日后,水匪聚集之地的中心地带。 水匪的头目郝良面色不善地看着来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钱总督是打算对兄弟们下刀子了?” 暗中前来传信的人是严家主的心腹,面对郝良充满杀意的眼神,紧张得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苦笑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岭南大军不日将会攻入南允,以南允为突破口打开南方的局面。” “岭南叛军的凶悍之名您也是知道的,那目前驻扎在滁州的骠骑将军徐璈,可是个实打实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而且一路从岭南王城中带兵打出来,时至今日未逢敌手,正儿八经的战无不胜。” “这样动辄就要血流成河要人性命的人物要动手了,休说只是南允,就算是把整个南边儿都捏在一处往上砸,也根本拿不出半点胜算。” “钱总督是朝廷亲封的朝廷命官,手底下还掌控着水运司偌大的一个衙门,怎么可能不先一步为自己盘算?” 对钱庵而言,抵抗的下场就是所谓的粉身碎骨为永顺帝尽忠,毫无悬念地死在徐璈的刀下。 可要是不想死,就还可以有别的出路。 例如及时投诚。 徐璈不斩降俘,手下带着的兵也不嚯嚯百姓。 仔细计较起来,除了效忠的人名头变了,其余的一切都跟从前没有差别。 早在滁州被攻破之前,钱庵就已经事先给自己想好了退路。 只要徐璈带兵发起攻势,义无反顾直接投降。 如此既是保得住性命,又能在投诚的名义下保得住多年来积攒的万贯家财,一举两得。 郝良水匪之首的恶名沿着运河的水波传出去不止千里,跟钱庵这人打交道的时间也有小十年。 尽管暂时没看到证据,但这人的话,郝良当场就信了三分。 钱庵是做得出这种事儿的性子。 似是注意到郝良的神色不对,来人赶紧小心找补:“这事儿其实……” “你只管接着说你知道的。” 郝良冷笑着说:“钱总督是如何打算要对我动手的,严家可探听到了细节?” “更细节的暂时没打探出来,不过……” “据钱总督所说,既是要投诚入岭南麾下,想求得来日的一个好前程不受耽误,就必须拿出自己投诚的诚意,借此也可以避免被岭南的人质疑目的,徒增事端。” 跪在地上的人轻轻抽气,小心翼翼地说:“运河上水匪成患,这是三岁小童都可说得出的事儿,钱总督把水匪当成症结,准备在岭南大军踏入南允之前,抢先一步把水匪抹了。” 既是投诚时投石问路的筹码。 也是毁尸灭迹的灭口。 钱庵要想在投降后仍在岭南得到重用,这些年的行事就绝对不能暴露出去。 否则一旦让人知晓他和水匪勾结不浅,互为获利,纵然是岭南的小王爷做得到既往不咎,钱庵也没有什么可盼的来日可寻了。 钱庵此人利欲熏心,为了银子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他不会容许自己的来日出现这样的纰漏。 所以…… 郝良强忍着怒呵呵冷笑:“钱总督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就说,南浔商会的人要把朝廷的兵马阻截在城外不许入内,这么大的事儿,他怎么说答应就答应了。”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好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好把戏!” 这些年郝良带着人在水面上出生入死,抢夺得到的财物,有一半进了钱庵的口袋。 郝良靠着染血的刀生生把钱庵喂得脑满肠肥。 现在岭南的叛军还没打进南允呢,这就琢磨着怎么杀人灭口了? 郝良气得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传话的人苦着脸说:“家主让我来,为的就是先一步提醒。” “您跟钱总督的情况不一样,只怕……” “只怕还是要早做打算啊!” 钱庵穿着官皮,哪怕做的是丧尽天良的混账事儿,走到人前也是端的好一副人模狗样,敢腆着脸说自己是清流人物。 郝良不行。 郝良是臭名昭著的水匪,做水匪之前,还是杀人越货的劫匪。 徐璈是不斩降俘,也不杀投诚之人。 可徐璈的刀下,不缺亡魂。 徐璈也不会饥不择食到接纳郝良这样的水匪投诚。 郝良甚至都想得到,一旦徐璈领兵进入南允,南边几大城的情形稍稳定下来,朝廷被挡在南允城外的大军被解决后,徐璈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很有可能是发兵剿匪。 这样的事儿,徐璈做过不止一次。 徐璈之前攻下的城池中,也有过山匪肆虐的情况。 但等大军入城,数千兵马直接踏平了山匪的寨子,无一活口。 山匪的血直接染红了大半山头。 摆在郝良面前的,只有死路。 郝良强忍着怒深深吸气,半晌后阴沉着脸说:“你们家主的意思我知道了,回去替我谢过你们家主,等我把手头的事儿了结了,我再去见你们家主道谢。” 严家的人躬着身子走远。 一直站在郝良身后没说话的人面露迟疑,小声说:“首领,您真的相信这人的话吗?” 钱庵和郝良是一条船上的恶人。 船一旦翻了,那就谁都活不了。 钱庵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们之间互相拿捏着的把柄太多,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是致命的。 现在情形仍是不明,钱庵真的已经想好要对他们动手了吗? 郝良沉默一瞬,不久前满脸的怒气无声散尽,眼底逐渐闪烁起的是不可言说的阴沉。 “钱庵不可信,严俊派人给我传话,看似好心,实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人肚子里的鬼魅伎俩多得很,谁的话我也不信。” 但凡是没比别人多长一副心眼儿,郝良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故而刚才的怒态一是试探,二则就是故意做给严家的人看。 不过…… 郝良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暴戾,一字一顿地说:“钱庵早晚会对我们动手,这是我一早就想到的。” “但是不是现在动手,还需要查证清了再下定论。” 郝良身后的人轻轻地说:“您是说?” 郝良闭上眼说:“给柔儿传个话。” “很快,咱们就会知道真假了……” 郝柔是郝良的女儿,被郝良送给了钱庵为妾五年。 五年间,郝柔靠着自己独有的美色和温柔小意的手段,哄得钱庵那叫一个服服帖帖,俨然是钱庵后宅里最受宠的人。 郝柔传回的消息,不会有错。 严家来的人原路折返,顺利回到严家的消息传回,正在别院中苦苦等候的桂盛不由得狠狠松了一口气。 一来一回堪称是天衣无缝,就算是郝良起疑心,也怀疑不到桂家的头上。 只是…… 桂盛没忍住踌躇道:“派人易容乔装冒充严俊的心腹前去报信,人倒是挑不出错,可一旦严俊察觉,双方一对峙,岂不是要露馅儿吗?” “谁说的会露馅儿?” 正在低头给东珠打孔的徐璈眉眼淡淡,轻飘飘地说:“那不就是严俊的人么?” 桂盛愣了下,错愕道:“那不是您的人扮的吗?” “是啊。” 徐璈随手把打磨坏了的东珠扔到一边,懒懒地说:“可他现在,不是严俊的心腹么?” 第709章 他是个什么东西,还用你跟我说? 桂盛先是一惊,意识到徐璈这话的深意是什么,紧接着自心头拔凉而起的就是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严俊身边数得出名号,时常被派出去办事儿的心腹,桂盛全都认识。 但直到现在,哪怕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桂盛也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严俊身边的心腹,竟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替换成徐璈的人了吗? 严俊的身边尚且如此,那他…… 桂盛的冷汗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徐璈见了,眼尾泛起淡淡的讥诮:“那么紧张做什么?” “学得像扮相不出差错,还如此得用的人不多。” 桂盛赶紧赔笑:“是我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了,您请莫怪。” 徐璈又穿坏了一颗珠子,面露无奈:“打个孔而已,怎的还这般难?” 徐璈纯属是一时技痒。 他之前跟桑枝夏说的都是真的,成色品相这么好的海东珠,在外头的确是非常罕见,有银子也难得买到合意的。 恰好桂家有,恰巧桂盛又很愿意拿这些东西讨他的欢心,徐璈就想亲手给桑枝夏穿一个珍珠荷包,再做一对耳环和簪子。 然后再选出些小点儿的,给徐嫣然和自家的小糯糯带回去,留着来日当装点妆匣的点缀。 动手之前徐璈想得挺好,觉得不过是区区小事儿,信手拈来。 可当真的上了手…… 看着被自己手艺不精糟践了一小盒的珠子,徐璈不由得在心里叹气。 可惜了。 这些瞧着也不错。 要不是弄坏了,拿去给桑枝夏镶点几双鞋面也是不错的。 捕捉到徐璈面上的遗憾,桂盛带着笑说:“不过就是几颗珠子罢了。” “得知您喜欢这样的,我已经派人去把库里存着的三匣也都寻了出来,您若是取用完了,我再派人另寻,定能寻来。” 徐璈得知后续还有安心不少,继续糟践好东西的同时淡淡地说:“严俊那边你明日去一趟,按我之前教你的说。” “等严俊去寻钱庵了,你再把自己安排在郝良那边的人撤回来,若有人问……” 徐璈缓缓抬起眼睫。 桂盛想也不想地说:“我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近来手头缺人,怕出岔子,先把人叫回来,过些时日再派过去帮忙。” 徐璈对桂盛的识趣很满意,摆手说:“去吧。” 桂盛忙不迭地走了。 不到一刻钟,桂盛提起的三匣上好的东珠就送到了徐璈的手边。 徐璈瞥眼看了一眼成色,发现匣子里的比手头的这些更好,示意成七全都收下,顿了顿说:“摆纸笔,我要送一封信出去。” 江遇白远在淮宁州,正在为久攻不下的城关急得嘴上起燎泡,得知徐璈送了密信前来,当即想也不想地说:“呈上来!” 原本正在议事儿的将领们也都纷纷满脸严肃,严阵以待地等着江遇白拆信。 秃子甚至在心里合计,滁州是不会再出差错了,南允那边不好说。 小王爷要求兵马不可伤及那边的元气,不可强取难度无端加大不少。 如果不是南边的事儿遇上了麻烦,那会不会是徐璈的伤…… 在场的人心头无声微震。 江遇白先是满脸肃然,看信的内容前还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可半晌过去了。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眼看着江遇白捏着信纸的手都在狠狠发抖,额角脖颈上也都暴起了青筋。 秃子屏住呼吸咽了口唾沫,轻轻地说:“小王爷,您这幅神情,可是骠骑将军那边……” 江遇白毫无征兆突然发怒:“混账东西!” “这仗也不必打了,我现在就要去劈了这个狗!” 秃子:“……” 秃子呼吸再度一轻不敢贸然插话。 站在江遇白距离近些,探头看清信中所写的书生面皮微抽,不忍直视地别开了头。 江遇白气得不住冷笑:“我们耗在这儿日久不见进展,他可倒好!在南允倒腾上珠子了!” “还特意跟我强调是品相最好的东珠!” 在场的所有人:“……” 骠骑将军平时也不是骄奢淫逸的人,行事也看不出与常人有异。 这好端端的,怎么好突然倒腾上东珠了? 江遇白呼哧喘着粗气,见秃子实在是好奇,反手就把信纸揉成团扔了过去:“自己看!” 秃子双手展信,看得额角突突直跳。 信的内容很简单。 很符合徐璈话不多说言简意赅的性格。 但…… 信的上半页,洋洋洒洒写的都是他得了一些好东珠。 还特意强调这是京都后宫中皇后凤冠上独有的珠子,京都皇族内宫的传家宝,他一次得了不少。 徐璈光明正大地说,他要把这些珠子昧了。 因为做首饰好看,要昧下做首饰讨夫人的欢心。 徐璈一边理直气壮的贪污受贿,一边言辞恳切地请求江遇白,来日封后时另打造一顶更加奢华大气的凤冠,免得有人见着他夫人的首饰,说这是不敬上的冲撞。 秃子嘴角抽抽着艰难地往下看。 沉默着看完,把信递给了另一个疯狂探头的人。 秃子口吻艰涩地说:“小王爷,别的不说,骠骑将军这规矩当真是守得很好。” “他这……这其实也是惶恐怕自己占了好处,来日被人参一本说犯上之罪,其实……其实也……” “他是个什么东西,还用你跟我说?” 江遇白没好气地说:“我老早就说这人是个混不吝的狗东西,我果然就不曾看错人!” 看过信的人接二连三陷入沉默。 书生硬着头皮说:“起码后半段儿跟珠子没关系,南允那边不是已经快了吗?” “不过是些珠子,骠骑将军战功彪悍,拿些珠子也不碍事儿。大不了……来日攻入京都,另寻能工巧匠,给未来的皇后娘娘新打造一顶凤冠便是。” “小王爷您囊括四海,无所不有,何愁寻不到些好料子,倒也没必要跟他争这个……” 书生自己说着说着都没忍住笑了。 江遇白冷眼扫了表情古怪的众人一圈,头疼扶额失笑道:“这混账东西,自小到大,从来就没变过。” “我眼皮子至于像他似的那么浅?不就是些珠子,还至于他写这么长一篇!” 本来在的人都是苦苦忍着没敢笑出声。 见江遇白都气笑了,没再绷着都乐得欢实。 江遇白忍住笑站起来,眸色微凝沉沉地说:“诸位,咱们人多,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进展却不如骠骑将军那边快,这样下去可不行。” “要是等南允那边都一气儿拿下了,这不干体面事儿的骠骑将军追过来,见咱们还卡在这里,嘴里可能吐不出几句中听的话。” “我怕我会被刺激恼得想拔刀砍功臣,所以为了避免咱们内部有血溅三尺这样的惨案,咱们得加快了。” “三日,不惜代价。” “我要大军往前再突进八十里!” 第710章 谁死都行,少聒噪 江遇白怀揣着要提刀剁了徐璈,又碍于距离较远不得不强忍怒气的同时。 在收到徐璈的东珠密信后的半个时辰,针对久攻不下的城关,下令次日发起总攻。 徐璈收到江遇白亲笔所书满篇骂狗的回信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岭南大军顺利再往京都方向推进三百里,跟皇城京都隔江相望。 消息传出,天下人再度狠狠一震。 南允,桂盛拿出了比之前更多十二分的谨慎,看着正在给簪子荷包仔细挑选盒子的徐璈,没忍住再一次为自己的知趣悄悄松了一口气。 近距离接触,直到唯命是从已有二十日。 可直到现在,桂盛也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桂盛甚至都不知道徐璈姓甚名谁。 但不妨碍他心里的忌惮和畏惧逐日加深。 徐璈行事的每一步,永远都走在他的预料之外。 跟桑枝夏相比,跟徐璈打交道实在是太难了。 想到徐璈轻描淡写间就抹去的人命,以及被遮盖在暗处无人察觉的血色,桂盛艰难地压下心底颤颤,恭敬道:“果然不出您所料,郝柔死后,郝良对钱庵的疑心压制不住了。” “南浔商会中的其余几家察觉到风声不对,也都在暗中有了查探的动作。” “据我所知,除桂家外,以严家为首的其余几家,也都把之前跟郝良有过来往的人调走,试图掩盖过往痕迹。” “郝良本就慌了心神,现在岭南大军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一旦钱庵再有动作,二人反目互咬理应就在不久之后了。” 事情的顺利完全出乎了桂盛的想象。 严家事先对郝良传递的消息,真假并未被人查验。 实际上也绝对不会有人想得到,严俊身边得用多年的心腹,很早就不留痕迹地换成了徐璈的人。 并且还在严俊的授意下照例去拜访郝良,结果说的话却不是严俊本来吩咐的,巧妙换了传话的内容。 只要潜伏在严峻身边的人不暴露,这事儿就永远不会被人察觉。 郝柔看似意外的突然暴毙,直接成为了钱庵和郝良心头的一根针。 郝柔死得太突然了。 深夜溺水而亡,等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在水里不知泡了多久。 钱庵和郝良都没去深究郝柔的死因,看似一派和谐地盖了过去,仿佛死的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妾,实际上二人之间的暗流已经激了起来。 郝良怀疑钱庵是真的想动手除去自己,提前杀了郝柔就是为了灭口。 而郝柔死前正在做的事儿,也让钱庵忍不住怀疑,郝良是不是已经起了别的心思。 否则的话,郝柔为何毫无征兆开始打听岭南的动静,甚至还悄悄潜入了钱庵的书房? 一旦怀疑的种子落下,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所需的时间并不会多长。 桂盛打心眼里觉得这样已经顺利得不可思议了。 谁知徐璈却说:“太慢。” 桂盛心头微跳。 徐璈终于选定了满意的盒子,淡淡地说:“你今日再去一趟严家,把这个东西交给严俊。” 桂盛双手接过徐璈手中轻飘飘的小匣子,咽了咽唾沫小声说:“除此外,您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严俊吗?” “不用。” “你把东西送到,严俊若是问起你与三又商行的来往,只管照实说。” “他若还有别的疑问,叫他来见我。” 桂盛不敢抽搐连忙点头说好。 等徐璈心满意足地拿着装好首饰的盒子走远,桂盛才赶紧对着身后的人说:“快,快把这里收拾了。” 为了让徐璈找得出一个满意的盒子,桂盛几乎是让人把库房里能用得上的存货都拿了出来。 偏偏这位爷性子还不好,要是回来看到还这么乱糟糟的,脸稍微一沉,桂盛的人就能吓得心惊肉跳。 桂盛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不敢耽搁赶紧去了严家。 严俊得知桂盛来了,眉心无声微皱。 跟桂盛以往的谨小慎微不同,桂盛近来的动作,未免也太频繁了一些? 事发反常必定有因。 严俊沉默一瞬,沉沉地说:“把桂家主请到花厅,我随后就到。” 桂盛去见严俊。 徐璈无事一身轻,捧着自己打造多日的宝贝,乐颠颠地去给桑枝夏献宝。 徐璈刚走进院子,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好像不太对。 徐明阳和桑延佑跟长颈大鹅似的,努力抻长了脖子去望,两个人专心到连徐璈来了都没发现。 徐璈走近后,凑在徐明阳的身后幽幽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嘘!” 徐明阳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气音说:“陈哥把田姑娘抓回来了,人家不依,正闹着呢!” 徐璈:“……” 怎么又是这事儿? 这两个人闹事儿的时候,就不能自觉离桑枝夏远点儿么? 徐璈不悦道:“养你们白长这么大个儿,养来到底起的什么用?” “下次再见到这两人来闹,直接把人打出去,不许他们来聒噪你大嫂,懂了吗?” 徐明阳心说我倒是想打,只可惜一个都打不过。 桑延佑缩了缩脖子弱弱地说:“姐夫,这还真不是我们不上心,主要是……” “人家说了陈哥说的都是鬼话,只信得过我姐姐啊……” 田颖儿身份特殊,偏偏还是个轴的。 陈菁安倒是满肚子鬼精,然而他说的话,田颖儿一句都不信。 这两人一闹起来,说是天雷勾地火都不为过,谁敢去拦? 他们又不是挨揍没够。 徐璈满是嫌弃地瞥了鹌鹑似的两小子,摆手说:“滚。” 徐明阳和桑延佑从善如流地滚了。 徐璈进去的时候,桑枝夏正在默默撑着额角头疼。 桑枝夏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当初接人家亲爹信物的时候动作太过干脆,以至于…… 现在摊上了这么个烫手的姑娘。 田颖儿和陈菁安还在面红耳赤地争,桑枝夏求助似的对着徐璈眨了眨眼。 徐璈咳了一声,在短暂的战火间隙中,冷冷地说:“你们还有完没完?” 陈菁安恼得瞪眼:“不是,你……” “要实在是吵不明白,出去打。” 徐璈侧身让出了滚出去的大道,面无表情:“把对方脖子抹了,清清静静一了百了。” “谁死都行,少聒噪。” 第711章 我知道他是个骗子 徐璈一句话冰冷无情,谁的面子都不给。 田颖儿愣了下没说话。 陈菁安恨不得扑过去当场咬死徐璈。 桑枝夏无奈一叹,等徐璈走过来坐下才说:“事情呢,其实很简单。” “他怀疑你遇上了骗子,你坚持自己没有被骗。” 桑枝夏双手一摊,相当公正地说:“然后争执不下,他用了点儿小人伎俩把你迷晕强行带走,现在还不许你出去。” “是这么回事儿,没问题吧?” 这本来跟桑枝夏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但是,田颖儿实在是找不到可能会帮自己说话的人。 再加上不知中了陈菁安的什么阴谋诡计,直到现在也内力全无提不起多的力气。 除了打嘴仗,田颖儿唯一剩下的报复手段,就是一口咬死陈菁安。 遗憾的是,陈菁安的轻功非常好,且逃命经验丰富。 咬不到。 也咬不死。 田颖儿跑是跑不出去了,除了桑枝夏,当真是举目无亲人,含恨怒瞪陈菁安。 陈菁安也上火。 他老早就知道田颖儿是个一根筋的实心蠢,论心眼子都不见得有徐家几岁的徐锦惜多。 但是! 能蠢成这样还一意孤行完全听不进去话,陈菁安当真是前所未闻! 眼看着大战又要一触即发,桑枝夏头疼地说:“你能先把他带出去么?” 徐璈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默默动了动手腕子。 陈菁安:“……” 陈菁安艰难地说:“话说,我们不是一伙儿的吗?你……” “你吵到我夫人了。” 徐璈冷声说:“自己出去,还是我帮你?” 在桑枝夏的面前,徐璈不要兄弟。 惨遭抛弃的陈菁安怒得不行,狠狠剜了徐璈一眼,对桑枝夏强调:“不能放她出去。” “别管这蠢东西如何花言巧语,一定不能放她出去!” “你滚啊!” 田颖儿红着眼忍无可忍:“我的事儿不用你管!少插嘴赶紧滚出去!” 陈菁安在徐璈明晃晃的胁迫下,裹着满腔的怒气席卷而出。 小院里安静下来,桑枝夏托腮看着气得不断喘粗气的田颖儿,失笑道:“至于么?气成这样儿?” 桑枝夏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示意田颖儿坐下,顺手给她倒了一杯茶说:“你最近的事儿我听说了一些。” “你真的相信那个清云是好的?” 加上从桑枝夏这里借的,以及田颖儿身上原本有的,这个叫清云的人前前后后从田颖儿手中得了不下八万两银子。 区区八万两,在诸如桂盛之类的人看来或许只是洒洒水。 但实际上,这么多银子放在哪儿都是一个惊人之数。 田颖儿眼都不眨的把银子撒出去,心里就一点儿都不怀疑? 桑枝夏联想到田颖儿的一系列行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反常。 田颖儿没了跟陈菁安对吼的气势,顿了顿耷拉着脑袋,小声说:“姐姐,我是没那么多心眼儿,但我又不是真的傻。” “我知道他是个骗子。” 桑枝夏眉梢挑起。 田颖儿红着眼说:“他不光是骗财,还骗色,我……” “你被人欺负了?” 桑枝夏拧眉说:“你……” “不是我。” 田颖儿之前还想自己悄摸办大事儿,现在话说破了也懒得再掩饰,闷着嗓子说:“我一开始的确是不知道,来跟你借钱的时候,也是认真的。” “可后来……” “后来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清云是田颖儿在路上偶遇的一个书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清云就是在路边摆摊替别人代笔写信为生。 恰巧遇上有人去找清云的麻烦,田颖儿路见不平就出手,当了回女侠就被清云以感谢为借口,请到了自己的家中歇脚喝茶。 田颖儿抽了抽鼻子说:“他一开始吐血,我以为他是被地痞打坏了,还去给他请了大夫。” “然后我就发现他家里的奶奶和娘亲都是病歪歪的,家里还养了十几个妹妹,说都是在路边捡来的弃婴,全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桑枝夏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唔了一声:“这个我倒是真没顾得上问。” 知道陈菁安会处理,桑枝夏就权当没这回事儿。 谁知这里头居然还藏着这样的蹊跷。 田颖儿耷拉着眉眼,趴在石桌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开始真的信了,就单纯觉得他们一家人心善又可怜,就想着给些银子请医抓药,也免得一家子都病歪歪的遭罪。” “可他家里的人病一直都不见好转,在我给了两次银子以后,家里养着的妹妹还病死了两个,都是吐血死的。” “太巧了……” 田颖儿因从小身处环境特殊的缘故,对生死危机有自己独特的感知。 而且她还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儿。 清云的家中对她的到来逐渐习以为常,口中以恩人相称,所需的药钱数目逐渐庞大。 田颖儿全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要多少给多少,没几日就让她察觉出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田颖儿忿忿地拍碎了石桌的一角,咬牙怒道:“那十几个小姑娘哪儿是什么路边捡来的弃婴?” “那分明都是他们拐带来的孩子!说什么病发身亡,分明就是为了哄骗我出更多的银子,才故意把人毒死的!所谓的苦命家人全是一伙儿的帮凶!” “我还在那个院子的地窖里发现了两个被迷晕的年轻女子,也全都是被拐带来的!” “那人不只是个骗子,他还是个拐卖良家子的畜生!” 桑枝夏眉心逐渐拢起一个小褶。 “你把地窖里发现的人救出来了?” “嗯嗯。” 田颖儿重新趴下去说:“不过我没明着救,就是割断了拴着她们的绳子,伪装成了她们自己醒来逃出的假象,那个畜生对我没起疑心。” “姐姐,我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也不是故意想给你添麻烦,我就是……” 田颖儿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小声说:“我就是怕打草惊蛇,想顺藤摸瓜查出清云他们是怎么拐带良家子,又是怎么卖出去,卖到哪儿。” “我想抓住他这条线索,查一查一条线上,到底有多少人在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 “我想把那些人救出来,送回家……” 田颖儿本来都想得好好的。 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孤军深入查出线索,获取了清云的信任以后,搜集证据。 等事情都查出个大概了,最后再找到攻入南允的徐璈请求支援,最好是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可谁知道…… 田颖儿越想越是来气,嘎嘣又捏碎了一块拍断的碎石,咬牙切齿:“陈菁安那个狗东西,半道上冒出来坏我的事儿!” “要不是他坏事儿,我现在说不定都已经被跟着拐带来的女子送出去,都要摸到敌人的老巢了!” “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招,保不齐已经引起了清云的怀疑,我再想伪装无害混进去就很难了!” “我之前怎么就没一刀劈死他?!” 桑枝夏:“……” 抱着胳膊靠在院墙外听了个一清二楚的陈菁安:“……” 徐璈幽幽冷笑:“让你多管闲事儿。” 陈菁安困兽似的在原地转了一圈,铁青着脸磨牙:“就算是这样,也不是个小姑娘以身为饵的理由!” 徐璈要笑不笑地哦了一声。 陈菁安深深吸气,突然说:“她说的这事儿,我知道。” 徐璈缓缓抬眸。 陈菁安龇牙道:“说起来,这事儿你如今使唤得正顺手的桂盛知道得很详细。” “为民除害的大好时机,骠骑将军不打算过嘴问一问?” “说不定,对你正在办的事儿也有好处哦。” 第712章 打架,你去么? 陈菁安打心眼里认同田颖儿对自己的评价。 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心黑手狠口蜜腹剑,表里不一刻薄阴狠。 但凡是跟君子沾边一点儿的东西一样不占,人心五毒样样占全。 他陈菁安跟徐璈相比,不相上下的不是个玩意儿。 但陈菁安永远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田颖儿从陈菁安的手中得了解药,浑身乏力骂骂咧咧地去养精蓄锐。 陈菁安坐下来认真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两口子,脸色难得的正经:“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之前就知道一些,只是跟手头上要办的事儿无关,事不关己懒得过问,可现在……” 跟清醒得堪称冷漠的陈菁安不同。 田颖儿被保护得太好,那颗蠢蠢欲动的女侠之心始终不死,对行侠仗义匡扶正义仍有自己的主张。 陈菁安要是继续坐视不理,田颖儿以身作饵,这个蠢东西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陷进去。 陈菁安又是上火又是无法地叹了口气:“江南瘦马之名传遍天下,被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吹捧得天花乱坠。” “实际上什么纤腰美人儿,三寸金莲下带出的万般杨柳风情,本来就是滋生于这样的阴冷歹心的恶土之上,我以为这是谁都知道的。” “谁知道那个蠢东西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田颖儿遇上的清云只是万般邪恶中最简单的一环,也是歹人贪欲显露出的冰山一角。 可光是眼前看到这一丁点儿,田颖儿好像都受不了。 桑枝夏眉心微蹙:“我之前偶然听人提起过,南商兴以互赠绝色为礼,男女不限,已然成风气。” “照你这么说,这些人其实大多数都是被拐带的?” “不然嫂子你以为呢?” 陈菁安见多了这种腌臜砸之处,带着不屑懒懒地说:“世上的确有良家子卖身卖儿卖女求活路的,但更多的是虎毒不食子。” “但凡能活得下去,能走得到这一步的人不多,但牙婆手里捏着的卖身契一年更比一年厚,手中长相好的丫头小子永远都是最鲜嫩的那一茬,这能都是自愿的?” 框架森严的皇权之下,人生来就被分为三六九等。 人口可通买卖。 但按朝定律法,这手上染命的买卖也不都是合情合规的。 卖身契只有亲生父母家中兄弟,或是自愿可有权画押,否则按律当为无效。 无效的身契,等同于拐卖。 拐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杀头的重罪。 但在很多地方,这条律法的存在如同泡影。 除了不愿放弃散尽家财,赔上余生去找孩子讨公道的人,大多数人都不懒得去深究。 只是公道…… 陈菁安嘲道:“哪儿来的公道可讨?” “不愿认命还想着去把孩子找回来的,下场只有两个。” “要么是自己受不住了发疯而亡,要么就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惨遭灭口。” “过去的很多很多年,世道一直都是这样的……” 对于花钱买人的富贵人家而言,只在乎自己的银子是否物有所值,买回来的人是否得用。 对于靠着这桩买卖赚钱的人而言,只需要在乎自己是否赚得足够多,手中的货色是不是能让花钱的人满意。 至于那些被拐带被毒打,被迫学习各种伺候人的可怜人,死活都无人在意。 这些并非出自情愿被迫丧失自由的孩子,被人为分选出不同的等次。 长得好多聪慧的,送到那些掩人耳目的‘娘’家里,由这个打骂随意玩弄性命的‘娘’养大,再教许多取悦人的技巧,待价而沽后高价卖出。 长得寻常也不出挑的,要么是小小年纪就惨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卷草席已是奢望。 南允这地方就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娘’。 而这样的‘娘’住的地方,往往相距不远就是一处掩了许多白骨的乱葬岗。 田颖儿说清云的家中有个病弱的老母,以及十几个妹妹,陈菁安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南允只是一隅。 豢养家宠瘦马盛行的南方之地,这样古怪构造的家有很多很多。 只是田颖儿没见过罢了。 不然怎么会这般大惊小怪? 陈菁安眉宇间嘲色渐浓,顿了顿无奈道:“这事儿本来不该归咱们插手的。” 按照最好的设想,他们来南允的目的是瓦解以南浔商会为首的南商。 在确保南商多年经营出的商路和民生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兵不血刃把南边儿拿下。 只要地方到手了,改朝换代。 新皇再立重法,乱世重典的强力威慑之下,这种堪称猖獗的情形肯定会有相应的好转。 这本该是日后的江南总督该有的职责。 但现在…… 江南总督仍是永顺帝的人,眼下大约是在为自己的岌岌可危的将来战战兢兢。 徐璈在南允。 要想从南允入手,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掉,陈菁安只能来找徐璈。 徐璈眸色淡淡:“你想怎么做?” 陈菁安失笑道:“都不用多考虑一下,贸然插手这事儿可能引发的后果?” “什么后果?” 徐璈轻描淡写地说:“你想动,那就可以提刀。” “纵是有什么后果,那也是我首当其冲在前头挡着,你怕什么?” 陈菁安一切尽在不言中地捶了徐璈的肩膀一下,在徐璈皱眉的同时冷冷地说:“不说斩草除根,起码也要把这些以血肉为食的人饭桌掀了。” “你先对付着手上的事儿,抽空从桂盛那儿把这条线帮我摸清楚,越详细越好。” 对徐璈而言,这事儿不难。 徐璈嗯了一声:“那现在呢?” “现在?” 陈菁安呵呵两声,一甩袍子站起来冷冷地说:“现在我要去找那个清云谈谈。” “打架,你去么?” 徐璈面露直白的嫌弃:“没空,滚。” 陈菁安折扇一展笑了几声,戏谑一眨眼转身就走。 陈菁安走的时候,顺手敲了敲蹲在地上听得入神,跟大号土豆子似的徐明阳和桑延佑。 “走,带你们打架去。” 徐明阳和桑延佑二话不说,歘的站起来撸袖子就冲。 徐璈见桑枝夏只是抿紧了唇,没有要把人拦住的意思,轻笑道:“这就放出去了?” “去就去吧。” 桑枝夏垂下眼说:“从家里出发前,祖父跟我说孩子保护得太好养在家里,是一直都长不大的。” 老爷子让她这回出门把这俩小子带上,为的也不光是见世面长见识。 更多的,其实是想逐渐长成的少年人见识到真正的人心残酷。 在这样的世道下,藏污纳垢之处都隐盖在难以察觉的地方。 若非是亲眼所见,否则…… 世上哪儿有一本圣贤书会写? 徐璈不紧不慢地说:“枝枝,别担心。” “这两个小混球扔出去一打三都不是难题,应付几个拐子和打手,轻松得很。” 桑枝夏不知该说什么好。 徐璈突然说:“难得陈菁安有个求我的事儿,办迟了怕他要张嘴咬我。” “找桂盛问点儿东西,有兴趣旁听么?” 第713章 多一句废话,掰了你满口的牙! 桂盛按照徐璈的吩咐去了严家,现在还没回来。 不过就这么点儿小事儿,找桂盛或是桂联志都是一样的。 桂联志老早之前并不把眼前的人当回事儿。 可在见识到徐璈谈笑间取人性命的狠辣,以及意识到桑枝夏的倚仗有多深不可测之后,都不消桂盛多提点,他就无师自通学会了什么叫做谨小慎微。 徐璈刚把传话的人打发出去,不到半个时辰,桂联志就紧忙赶了过来。 路上一点儿都没敢耽搁,走进小院的时候都还在呼哧喘气。 小院里摆了满地的天竺兰,全是桂联志之前寻了特意给桑枝夏送来的。 桂联志到的时候,桑枝夏正拿了个小石臼,把摘下来的天竺兰花朵碾碎,用帕子蘸取了汁液往徐璈的手腕上擦。 徐璈配合地伸手,口吻懒洋洋的:“枝枝,不疼。” 徐璈自己都没发现是在哪儿磕碰到的,还没有核桃那么大点儿淤青。 桑枝夏没好气地说:“等你觉出疼来了,且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我之前就听嫣然念叨过,这花的汁液活血化瘀的效果极好,只是不易得,正好是现成的,都不用你动手,这都嫌麻烦?” 徐璈睨了桂联志一眼没提醒桑枝夏来人了,不以为意地说:“这不是有你帮我看着的么?” “自己懒那就别乱动。” 桑枝夏捏了徐璈的手背一下。 徐璈老老实实地坐好了不动,田颖儿还蹲在花盆边拿着个小碗,下手相当残忍地摘花。 之前陈菁安跟徐璈他们说的话,借口去休息实际上没走远的田颖儿全都听到了。 一想到自己自以为周全的计划其实压根摆不上台面,以及自己是真的误会了陈菁安的好意,田颖儿的面上和心底都火辣辣的,很是挂不住。 田颖儿把堆了满满一碗的花摆在桑枝夏的手边,也跟看不见桂联志似的,无精打采地说:“姐姐,我是不是应该找机会跟他道歉啊?” 毕竟换位琢磨一下,任谁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都不好受。 田颖儿只是犟,也不是不知好歹。 陈菁安现在还去给自己收拾烂摊子了,管自己之前从未打算插手的事儿。 田颖儿稍微一想,表情就开始挣扎。 桑枝夏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把徐璈涂抹了花汁的手腕缠住,好笑道:“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也可以。” 田颖儿神色恹恹:“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先跟你们道歉。” “我乱管闲事,给你们添麻烦还让你们为难了。” “对不起,我……” “不算麻烦。” 桑枝夏终于注意到了站着的桂联志,顿了顿淡声道:“本来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有桂公子在此,想来就更不为难了。” “桂公子,你说呢?” 桂联志冷不丁地就打了个寒战。 桂联志完全不知道自己突然被找来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在自己来之前,坐在这里的人都在说什么。 可桑枝夏这话的语气…… 怎么听都让桂联志觉得很不对劲儿。 桂联志小声抽气,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您这话,恕我愚钝一时没听明白。” “不知您的意思是……” “人都到跟前了,想问什么就问呗。” 桑枝夏对着田颖儿使了个眼色,说:“你之前不是还想入局查线索抓人么?” “直接问,不比去慢慢顺藤摸瓜来得轻松?” 清云那边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以及南商豢养贩卖的门道桑枝夏都不清楚。 相比之下,已经抓到了一点尾巴的田颖儿开口询问,必然更加一针见血。 桂联志无措地看着素不相识的田颖儿,额角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田颖儿趴在被自己拍断了一角的石桌上,掀起眼皮看着桂联志:“你认识一个叫清云的人么?” 田颖儿本来是随口一问,也不指望忙于贪图享乐的桂联志能知道一个路边摆摊的骗子。 谁知桂联志猛地一怔,脸上多了一瞬空白。 田颖儿敏锐地眯起眼:“认识?” “你们一伙儿的?” “不不不,我……我不是!” 桂联志后背的冷汗唰一下浸透了衣裳,慌忙道:“我知道这个人,但我跟他不熟,他……他就是个街边不入流的渣滓,虽说有心讨好我,但是我真的不是……”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田颖儿不耐道:“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他为了讨好你都做过什么。” “还有,他日常都在做些什么,把你知道的都说了。” “再多说一句废话,姑奶奶现在就掰了你满口的牙!” 田颖儿积怒多日,终于找到个发泄的出口,扑面而出的杀气腾腾简直要命。 偏偏徐璈和桑枝夏都坐着一言不发。 桂联志心惊胆战之下不敢隐瞒,小心翼翼把自己知道的挑拣着说了个大概。 用南允的土话说,清云是个渠子。 他做的就是在拐卖这条线上的渠道。 借助自己无害的长相和气质,清云在路边摆摊的时候,就是在寻求可下手的对象。 被清云盯上的,往往是年纪小单独出行的少女,长相佳的为上。 先借助自己编造的身份把猎物迷惑住,而后寻机动手。 一旦得手,立马就会把到手的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大多都是卖得远远的,被卖出去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回来,清云的伪装自然就不会被揭穿。 桂联志心头乱跳飞快看了一眼田颖儿的脸,汗如雨下,咽了咽唾沫小声说:“我知道这人,是因为他去年从别处得了个好货,特意寻了我在的时候送上来,想讨好我帮他平结仇的人。” “我……” “你收下了?” 田颖儿面色不善:“人呢?” 桂联志苦不堪言地说:“姑奶奶我没收。” “我爹不许我在外惹事,对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更是一概不许碰。” “我当时就是让人把他撵出去了,所以……” “那他之前要送给你的人,你不知道下落?” 桂联志苦哈哈的:“是真的不知。” “不过我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路数,我还知道一些他们的窝点!” “我可以全部都说!” 桑枝夏和徐璈对视一眼,徐璈指尖点了点桌上的纸笔,口吻淡淡:“把你知道的都写出来,事无巨细。” “若被我查出漏了一个字儿……” 徐璈欲言又止地顿住。 田颖儿掰响自己的手指,桀桀冷笑:“掰断你浑身的骨头哦。” “掰!全!部!” 第714章 这究竟是人,还是披了一张人皮的怪物? 桂联志当真是被吓得彻底没了胆儿,抓起纸笔洋洋洒洒写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关于自己知道的,都不用别人再开口问,自己主打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桂联志说得口干舌燥的,仓促擦了擦额角的汗,苦着脸说:“姑奶奶,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再多的我就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世人皆知南浔商会做的是买来卖出的买卖,靠着独有的货源和庞大惊人的运输路线,低价进高价出,赚的就是这份儿银子。 但少有人知的是,商会中的人家涉及的买卖不仅是吃喝穿戴用的货,还有人。 桂联志屁股都不敢完全挨着凳子,小心翼翼地撇清干系:“这些事儿我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但我家真的没掺和。” “我爹说这样的买卖损阴德,所以……” “纯子花女是什么意思?” 桑枝夏不解地看着桂联志写出来的字句,只觉得每一个字拆开自己都认识,但合起来的含义却难以理解。 桂联志脸再白三分,小声说:“所谓纯子,就是指在特殊年月出生的幼童,而且从出声落地的那一日起,除了母奶别的一口不进,水米不通。” “等养到三岁,就……就可以取血入药,助人延年益寿,芳华永驻。” 桑枝夏指尖划破了轻飘飘的纸张,垂眸看着纸面上小小的破损一言不发。 桂联志的表情越发苦涩:“花女,说的也是幼女。” “不过跟纯子相比可以稍大些,在来潮之前都算,这样的花女血也是拿来入药的。” “就有人传,要想求得自家的子嗣康泰无碍,就可以寻来出生年月八字相同的孩童来养着作替身,每逢灾厄起病,割取其血肉就可以消灾挡难。” “就算是不能做到药到病除,也可以杀了这个替身,如此自家的孩子就不会有事儿了。” 这样的事儿桂联志听过见过不知多少,满脸的丧气耷拉着脑袋说:“养替身杀傀儡,已经是很常见的了。” “就光是南允我知道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我之前还……” 田颖儿敏锐地一眼扫过去。 桂联志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说:“我还想过要不跟风也给我的孩儿也养几个,最后被我爹骂得没敢再起念头。” “几位明鉴啊,我是真的没干过这事儿,我……我最多就是买几个长相好知根知底的瘦马,但我的确是不逼良为娼,我也不吃肉喝血,我……” “我真的冤枉啊……” 桂联志憋憋屈屈地嘟囔几句不敢再吭声,还默默往桑枝夏的方向凑了凑。 因为田颖儿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就很像是要把他拉出去割肉放血。 就很凶。 徐璈伸手掰开桑枝夏无声攥紧的手指,安抚似的指腹滑过她的掌心:“也就是说,你们四处抓了年岁八字对得上的孩儿,不光是自己祸害,还往别处卖?” 桂联志惨白着脸疯狂摇头:“我只是听说,真的只是听说!” “我真的不敢的,我爹他……” “那瘦马又是怎么回事儿?” 徐璈不耐地啧了一声:“你买来通人情自己享用的瘦马,都是人家甘愿的?” 桂联志满脸的冷汗落不下,挣扎了半晌才低着头说:“您有所不知,这瘦马都是从小养着调教好的。” “来之前的具体去向我无从得知,但来了之后,身契之类的都是落了官府大印的,买卖皆通,并不受限制。” 像是想到什么,桂联志又赶紧找补:“不过类似清云他们那种的渠子,有机会也会对一些落单的女子下手。” “或是下药,或是欺瞒诱哄,到手就是拳打脚踢威逼其签身契,所以这种来路的人,我是从来不碰的,当真从未碰过!” 桂联志人算不上聪明,胜在绝对听亲爹的话。 桂盛一辈子谨慎得很,恨不得半点要命的污水都不往自己的身上沾。 在桂盛的约束下,桂联志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只是注意到在场几人的神情,桂联志又控制不住地开始惴惴。 好端端的,这几位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了? 难不成…… 桂联志脸色大变:“难道是您的人被不长眼的动了?那……” “不拘是谁的人,那不都是人么?” 桑枝夏嘲讽一呵,把捏得皱皱巴巴的纸随手扔在桌上,淡淡地说:“你也知道,那脱口而出的称呼应当是人啊……” 在人口可通买卖的皇权限制下,人命可低贱如草芥,这是桑枝夏很早就知道的。 可据桑枝夏所知,就算是自愿签了卖身契卖身为仆的人,主家掌握了生杀大权也不可无故虐杀,否则当为触律当罚。 桑枝夏去过的地方不少,也见识过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 从未见过这般。 闻所未闻。 桑枝夏是真的没想到,在这些土皇帝的眼里,人命竟是可以轻贱至此的存在。 所谓的朝廷律法全都视作无物。 竟是连几岁的小儿都不曾放过。 吃肉喝血,延年益寿? 同类相食,这究竟是人,还是披了一张人皮的怪物? 难道说穷人的命,就真的不是命了吗? 桑枝夏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田颖儿已经气得在嘎吱磨牙。 徐璈轻轻揉了揉桑枝夏的手腕,轻声说:“枝枝,没事儿的。” “不就是个商会么?” “没用的东西,空留着作甚?” 桂联志闻声狠狠打了个寒战,对上徐璈投来的目光,哆嗦得几乎站不住:“您……我真的……” “你刚才说,南浔商会中的好几家都有参与?” “是……是是是,做这事儿最多的就是杨家,范家,还有魏家。” “魏家出手的花女和瘦马最是有名,听说就连京都有名的花楼中的花魁,十有八九都是出自他家的人。” “而且……” “而且魏家培养出来的人还被当成礼物,江南总督府中就有十来个,钱庵这种官员的后宅也都有。” 桂联志颤声道:“就江南地界的烟花柳巷之中,十家魏家占六成,魏家的万贯家财,有一半都是在女子血肉上堆积而起的。” 魏家是南浔商会七大家中的上三家之末,却因行事作风的缘故,在外颇为不受待见,也时常被人背地里奚落鄙夷。 但魏家靠着源源不断的美人儿,愣是铺开了一张官商勾结的大道,论起在外的张扬无度,堪称是商会七大家中的翘楚。 徐璈指腹滑过桑枝夏的手腕内侧,淡淡道:“魏家?” “很好……” 第715章 会找茬儿么?不会让陈菁安教你? 徐璈略一摆手。 桂联志如释重负赶紧抱拳告退:“我回去后会暗中查探您今日问起的事儿,等有新的线索了,一定第一时间给您送来。” 像是怕徐璈信不过自己似的,桂联志还保证说:“至于今日之事,您只管放心,出了这扇门后除了我爹,绝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 徐璈嗤了一声没说什么。 桂联志不敢多留转身就走。 田颖儿死死地咬着牙:“就这么放他走了?” “他虽说自己不参与拐卖,可有人愿意花银子买,才会有人丧尽天良拐卖,要不实在他们这种人,哪儿会有那么多无辜的孩子和女子受害?” 有利可图,才是铤而走险的决定因素。 买家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情不知罪恶。 实际上不管是买的还是卖的,这一连串的龌龊东西,哪儿有一个是真的无辜? 徐璈没理会田颖儿的愤怒,只是轻轻捏了捏桑枝夏的指尖,轻轻说:“枝枝?” “我没事儿。” 桑枝夏苦笑道:“只是到底是见过的世面短浅,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桑枝夏看着还想说什么的田颖儿,不紧不慢地说:“就算是今天把他的命留在这儿了,对过往已成的恶行并无助益,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 “斩草要除根,打蛇要断七寸。” 桑枝夏用力握住徐璈的手,垂下眼轻声说:“不急。” “等查清楚大概是怎么回事儿了,自然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桑枝夏和徐璈对视一眼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两人都没再说话。 田颖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那这些人会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的,对吗?” “那些被拐的孩子和女子,他们……” “会有个结果的。” 桑枝夏辨不出喜怒地说:“新朝将立,废土必除。” “滋生于人皮血骨上的贪念之财,没有人可以如愿守得住……” 不过…… 桑枝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狐疑道:“他们出去也有小半日了吧?” “打个架而已,怎么还没回来?” 徐璈见桑枝夏眉心的褶皱散了,温声道:“天都还没黑,不急。” “要不你先进屋歇会儿,我去瞧瞧?” 按理说陈菁安带着,暗处还有人跟着不会有事儿。 可想到这地方豪绅的猖獗可怖,桑枝夏还是嗯了一声:“快去快回,多事儿的时候,别在外头多耽搁。” 徐璈好性子地点点头,亲自把桑枝夏送回去,出来时看到还在外头的田颖儿挑眉笑了。 “你好像很着急给那些受害的人出气?” 田颖儿对桑枝夏有着本能的信任和依赖,单独面对徐璈时,却有种小动物见了野兽时的不寒而栗感。 尽管徐璈好像一直都是懒洋洋的眉眼含笑,跟桑枝夏在一起时更是温柔体贴,跟话本子戏台上的说的玉面公子并无差距。 可田颖儿就是害怕。 田颖儿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是啊,我就是……” “很简单。” 徐璈掸了掸袖口,慢慢地说:“我听说玄天阁在江南的势力也不小。” “偌大的一个杀手组织,想取几个人的性命,难么?” 田颖儿心头微颤,似是没反应过来徐璈的话是什么意思。 徐璈轻描淡写地说:“我出手要除根,你不用。” “找茬儿会么?不会的话,让陈菁安教你?” “他就很会找麻烦。” 陈菁安带着人回来的时候,徐璈不在。 得知徐璈给自己安排了个什么活儿,陈菁安生生气笑了。 “徐璈说的,让我教你去怎么给魏家的花楼找麻烦?” 田颖儿强忍着变扭使劲儿点头:“对!” “他说你很会没事儿找茬儿,肯定一教我就会!” 陈菁安:“……” 这话乍一听是夸人的。 仔细一品,被夸的人心里就一点儿都舒坦不起来。 陈菁安表情古怪地看着田颖儿双手捧到自己手边的茶杯,哎呦一嗓子见鬼似的飞起了眉:“这是怎么说的?” “下毒了哇?” 田颖儿恼火瞪眼:“我不是我没有!” “我就是觉得之前的事儿对不住你,想跟你赔礼道歉!” “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误会你了!” 田颖儿掷地有声地赔礼道歉,杀气腾腾地把茶杯塞进了陈菁安的手里:“喝!” “喝完了就代表你接受我的赔礼了!” 陈菁安有生之年头一次见这种礼数,愣了下默默把茶杯凑到嘴边,在田颖儿的逼视中一饮而尽,还很配合地翻转手腕,把一滴不剩的杯底亮了出来。 田颖儿心满意足。 陈菁安右手搭在自己的右手脉搏上,忧心忡忡:“你真没给我下毒吧?” “我现在还不想死呢,你……” “你可赶紧闭嘴吧!” 田颖儿不耐烦,双手捂住陈菁安的臭嘴,没注意到陈菁安眼中掠过的戏谑,磨牙道:“我到底要怎么去找茬合适啊?” “我爹真的好使吗?到底怎么办你赶紧说啊!” 陈菁安指了指自己被捂住的嘴表示自己很为难。 田颖儿连忙撒手坐下,一脸乖巧地催促:“快快快,你快说!” 陈菁安咳了几声,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样,去把徐明阳和桑延佑那两个小子找来。” “他俩馊主意特别多,管用。” 田颖儿马不停蹄去抓人,眨眼间就跑得不见了影儿。 陈菁安指腹滑过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唇角,没忍住低低地笑了。 徐明阳和桑延佑正在跟徐璈汇报此次外出的战绩。 得知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清云和在那个宅子里的同伙也一个都没放跑后。 徐璈看着小脸绷得死紧的两个小子,罕见的柔了语气:“害怕了?” 桑延佑梗着脖子张大了嘴,脱口而出的声音却弱弱的:“姐夫,我们杀人了……” 陈菁安带着他们去,自己却全程只动嘴。 真正出手的,是本以为自己是去打下手的两个小混球。 徐明阳和桑延佑是摔打着长到现在,乱七八糟的事儿也见识了不少。 但若说真的出手伤人性命,这真的是第一次…… 徐明阳在外还强撑着气势没落,见了自己大哥眼眶红红的,低着头说:“那个清云,死之前一直求我……” “他说自己以后再也不犯了,会痛改前非,陈哥让我自己决定。” “我……” “我还是杀了他。” 第716章 会害怕有畏惧,这是好事儿 在去找到清云及其同伙之前,陈菁安先带着他们找到了田颖儿说的那口井。 一口枯井,井底累累而起的全是或大或小的白骨。 今日死在恶果之下的人只有三个。 可在此之前,为这三人贪欲枉死的人不知多少。 徐明阳想到清云死之前的哀求和神情,脑中空空,反复张嘴也不知说什么好。 尽管心里清楚自己今日惩治的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也知道这样做没错。 可头一次直面自己一手导致的生死,眼睁睁地看着上一秒还在哀求的鲜活人命逝去,带来的冲击仍是无可抵消的大。 徐明阳和桑延佑没了平日里那股子嚣张的劲儿,齐刷刷地红着眼看向徐璈。 可怜兮兮的就跟终于见着了家人的小兽似的,眼里还疑似闪着水花。 徐璈站起来,把手搭在少年还不算健硕的肩上,轻声说:“以杀止杀,是为遏恶。” “这是你们此次外出学的第一课,也是你们必须学的一课。” “会害怕,有畏惧,这是好事儿。” 徐璈挨个弹了一下俩小子还带着冷汗的脑门,轻笑道:“人生来并非无所不能,心怀畏惧是对生灵的最大敬意,也能证明自己没被被贪欲和杀念驱使,还是一个人。” “知道怕,才会更懂得你们手中的长枪铁鞭伤人的一面朝向为何,懂得惧,才会真的懂得什么叫怜惜弱小,不弑无辜。” “小子。” “你们以后也许会碌碌无为当个市井中的普通人,也有可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不管什么时候,也不拘身上穿的是武将战袍还是百姓布衣,记住今天的畏惧。也给我好好记住,追求自身的强大是为了更多的保护,而非徒造更多的杀戮。” “如果做不到,那我宁可打断你们的腿,废了你们的一身武艺,把你们养成在家里座山吃空的废物,也不可能会放你们出去为害一方。” 徐璈用力揉了揉两个小子被汗水浸透的头顶,失笑道:“记住了么?” 徐明阳和桑延佑愣愣地看着难得温柔的徐璈,又是感动又是委屈地张了张嘴。 “大哥……” “姐夫……” 徐璈冷酷无情:“记不住就要挨打了哦。” 他还有正事儿呢。 就不是很有耐心在这里哄小子。 徐明阳:“……” 桑延佑:“!!!” 徐璈含笑又问:“所以,你们记住了吗?” 徐明阳和桑延佑不带半点迟疑,齐齐后退一大步,用力点头掷地有声:“记住了!” “我们真的记住了!” 徐璈满意点头:“行,滚吧。” 急需安慰的两个小子麻溜地滚了。 徐璈擦擦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自己今日没送得出去的宝贝匣子,果断转身进了里间:“枝枝,你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因为不放心这两个小混球,而在屏风后听了全程的桑枝夏:“……” 徐璈这种教孩子的方式,等这些小子都长大了,真的不会组团来揍徐璈吗??? 桑枝夏都没顾得上看徐璈捧着的盒子,一本正经地说:“我先说,如果有朝一日你在家挨揍的话,我大概率是不会帮你的。” 徐璈:“……” 徐璈沉默一瞬,很快脸上浮现出的就是满不在乎。 “等我老了,糯糯和元宝应该也很能打了。” “我会好好督促他们习武的。” 桑枝夏无言以对地看着徐璈。 徐璈满脸的理直气壮:“打得过,能打。” “老了的事儿以后再说,枝枝你先看看这个。” 徐璈献宝似的把自己亲手打磨出的首饰递过去,乐呵呵的:“我做的,喜欢么?”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再重新做。” 桑枝夏一眼就认出了这些珠子来自哪儿,没忍住乐了;“骠骑将军这是公然受贿啊?” 徐璈一脸懒散,随口道:“收了点儿小东西,好的选出来给你做首饰,剩下的送回家去放着,你有喜欢的样式就再找人打,没有就留着给孩子们当弹珠玩儿。” 桑枝夏把玩着珠光熠熠的耳环,失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昧下合适么?”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徐璈拿起仔细镶了三枚珠子的簪子站起来,凑在桑枝夏的发髻边比画了一下,轻轻地插进黑发间,不以为意地说:“不过是几颗珠子罢了。” “谁敢挑错?” 桑枝夏任由徐璈满脸新奇的给自己挨个试试,等他都玩儿得差不多了,拉着人坐下说:“明阳和延佑那边你晚上再去看看,别真的吓着了。” 徐璈心说自己当年第一次见血比徐明阳还小三岁,被桑枝夏瞪了一眼,把恹恹收了回去,妥协道:“好。” “我晚上不出去了,一宿去看三遍?” “倒也不必那么勤。” 桑枝夏古怪道:“你万一去勤了,他们说不定要以为你是白日里没找到机会动手,特意寻了半夜去打他们的。” 徐璈撇撇嘴没太当回事儿,等桑枝夏再提起桂联志说的事儿,眼底冷色一闪而过。 桑枝夏捏了捏徐璈的手指头,慢声说:“合律的自愿买卖咱们插不得手,这种明着犯忌的,倒也不必那么手下留情。” “等你把河面上的事儿打点好,咱们去魏家走一圈?” 当务之急还是在钱庵和郝良的内斗上。 只有这两条丧良心的鬣狗撕咬起来了,把局搅乱,趁乱而入才是省心省力的最好时机。 徐璈让田颖儿去找麻烦,也是因为现在还不到亲自下场的时候。 徐璈了然地笑了笑,捉住桑枝夏的指尖咬了一口,含混道:“好。” “这事儿好办。” 徐璈在桑枝夏的面前,时时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懒散模样,实际上等着他拿决策的事儿堆了一箩筐。 桑枝夏对此心知肚明,把耍赖要留下陪自己解闷儿的人撵走,自己不放心去了徐明阳和桑延佑在的院子。 结果到了地方桑枝夏才知道,这俩小混球余惊未定,也遏制不住一颗想生事儿的心。 回来了一刻都没闲得住,扭头就跟着陈菁安他们去找事儿了。 点翠忍着笑说:“虽说是头回见血,到底是将门血脉,两位少爷还是受得住的。”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坚强点儿好,万一养成了哭哭啼啼的性子,更愁人。” 桑枝夏作势要走,突然顿住说:“去把林云找来,我有事儿跟他说。” 林云办事儿一贯的利落,按理说得了消息很快就会赶到。 可这次桑枝夏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在深夜等到了人。 林云行色匆匆眉眼间还残留着焦急,见到桑枝夏甚至都没顾得上礼数,脱口就说:“东家,两个少爷出事儿了。” 桑枝夏心头咯噔一下:“你说什么?!” 第717章 话说,我突然也有点怕徐璈了呢 一刻钟后,桑枝夏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站着的几个也纷纷觉得小腿肚子直转筋。 桑枝夏闭上眼深深吸气:“你们是说,桑延佑把自己打扮成了个离家找情郎的小姑娘,终于如愿以偿被人抓走了?” “徐明阳还想跟着去,结果因为打扮出来实在不像,被遗憾否决?” 暗中一直跟着这两个小爷的人满脸苦涩,头疼道:“是。” “明阳少爷本来是力荐自己,还特意从脂粉铺子里寻了个技法好的妆娘过去帮忙,但……” “但明阳少爷过于英武,打扮出来也不尽人意,所以……所以就……” “所以?” 桑枝夏表情复杂:“桑延佑打扮出来的,就不丑吗?” 林云满脸麻木,实事求是地说:“东家,好看的。” 桑枝夏:“……” 林云想到穿着一身粉裙子死活都拽不住的桑延佑,头大如斗:“延佑少爷长相跟您相似五成,稍以脂粉装点,挺像是那么回事儿。” 前提是不双手拽着裙子撒丫子跑飞快。 小嘴小脸就很精致! 桑枝夏一时间槽点太多竟是没抓得住重点,愣了下恍惚道:“他还穿粉裙子啦?” 林云不忍直视地重重点头:“穿了。” “要不是有人拦着,还想回来偷您的衣衫应急呢。” 桑枝夏脑中再度一空,极度的迷惑之下,反复张嘴都没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 她以为这俩小子就是单纯跟着去找事儿。 说破天了无非就是把什么地方砸了,再伤几个狗腿子,大不了就是赔钱的事儿。 花银子能解决的事儿,那就不麻烦。 可现在…… 桑延佑一身粉裙惨遭被拐入贼窝。 徐明阳自己编纂了一个痴心情郎寻心上人的苦情戏码,义无反顾要去冲进贼窝找人。 桑枝夏揉了揉突突直跳的眉心:“那你们陈爷呢?” “他不是跟着的吗?”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俩小子胡闹? 不提陈菁安还好,一说起这人,林云的脸上就写满了难言的困苦:“东家,陈爷倒是拦了一下,只可惜没拦得住。” “而后立马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帮手,那粉裙子还是陈爷亲自选的呢。” “就光是怎么引起贼人注意,怎么编造自己遭遇贼人后的话术,以及如何在落入险境时装得非常害怕,全是陈爷一手指点而出。” 要不是陈菁安过于热心,桑延佑被逮的速度都有不起这么快! 这全是陈菁安掺和的! 桑枝夏表情呆滞,整个人瞬间彻底麻了。 她就不该轻易放这几个人出去的。 问就是后悔了! 徐璈今晚有别的大动作,这点小事儿不可能拿去打扰他。 桑枝夏默默喝完了一杯冷茶,说:“别急。” “派人密切盯着那楼子的动静,等那边叫人了,咱们再过去。” 林云迟疑道:“东家,陈爷说的是等那边闹起来了,自有玄天阁的人帮衬,咱们要不暗中派些人过去,也免得您……” “咱们不去那个楼子,去魏家。” 桑枝夏猜到林云想说什么,摆手说:“今晚运河上有变故,咱们在城里闹出点儿声响来也好。” 虽说是临时起意,可仔细想想,先打出几声狗叫也不错。 三又商行的存在一直被南浔商会视作眼中钉,她此番暗中前来,除了桂盛父子也并无人知晓。 倒不如借助今晚的这把火,先把风吹起来。 今晚这动静虽是来得意外,却也贴合了桑枝夏想要的效果。 只是…… 想到胆大包天到深入贼窝的桑延佑和徐明阳,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暗暗磨牙:“且等把人捞出来的……” 等把人捞出来,全都拴了绳子在家挨揍! 桑枝夏摁下怒火命人调集人手。 田颖儿也紧赶慢赶把玄天阁能调的人叫到了,全都按计划潜伏在了附近,只是斜眼看陈菁安的眼神怎么都不对劲儿。 田颖儿小声说:“你就这么让他们去了,万一出事儿怎么办?” 桑延佑率先被捕。 紧接着徐明阳拿着自己的苦情戏码闪亮登场,裹着一身酒气,大吵大闹要闯贼窝的大门。 徐明阳得偿所愿被一起逮了扔进后院。 现在的情形,相当于是两个小的跟着他们一起出门。 两个小的都一起丢了。 尽管是他们主动请缨的,但是…… 田颖儿回想起场面的混乱,口吻相当晦涩:“嘿,这俩一个是徐璈的弟弟,一个是徐璈的小舅子,这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你……” “能出什么事儿?” 陈菁安要笑不笑地瞥了田颖儿一眼,戏谑道:“俩大小伙子,还能被人占便宜了?” 再说了,那两个小混球是能吃亏的主儿? 陈菁安见田颖儿还是满脸的挣扎不定,眼里散漫出了好笑:“你好像很怕徐璈?” “废话。” 田颖儿想也不想地说:“我爹都说了,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物,是我能招惹得起的吗?” “万一出点儿什么岔子,说不定就要活剐了我去祭旗,我……” “那你怎么就不怕我呢?” 陈菁安玩味挑眉:“我跟徐璈是一伙儿的,他干的事儿除了明着上战场,别的我也没少干。”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种事儿我比他都熟练,你冲我怎么就那么嚣张呢?” 田颖儿似乎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茫然地啊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陈菁安眼底笑意掠过,别过头轻描淡写地说:“别怕。” “有我在,徐璈剐不了你。” 田颖儿还是讪讪的,可想了想还是决定听陈菁安的。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反悔也来不及了。 注意到田颖儿的表情变化,陈菁安躺在屋顶上懒懒地笑了:“把心放进肚子里。” “照之前查探到的,加上被抓进去的桑延佑,这楼子里的人数恰好凑足一批,他们习惯在午夜子时送货出城,还有小半个时辰呢。” “耐心点儿。” 田颖儿看着满脸自在,仿佛是进了自家后花园的陈菁安无话可说,自己憋气半晌,胳膊抱着腿坐在了陈菁安的身边。 “你说,到底有多少女子和孩子,在这些人的手中惨遭过荼毒啊?” “银子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疏忽玩弄人命的程度?” 陈菁安闭眼呵了几声,淡淡道:“有钱万事多可安,无银在家也寸难行。” “这话你爹就不曾与你说过?” 田颖儿下巴搭在膝盖上,闷闷地说:“我爹只说身为侠者当心存仁义,不可滥杀。” “我怎么知道这些?” “那你现在不就知道了么?” 陈菁安缓缓掀起眼帘,不紧不慢地说:“过去有多少人为此丧命不可深究,往后变少就够了。” “小丫头,事儿要往简单了想,少往深处琢磨。” 田颖儿不满地横了陈菁安一眼,刚想说什么就注意到屋檐的后方多了个人。 陈菁安看清来人,呦呵一声坐了起来:“灵初?” “你怎么来了?” 灵初木着脸说:“东家听闻您在这边闹出了动静,特让我来给您传话。” 陈菁安的笑微微凝滞在嘴角,抽气道:“嫂子她……说什么了?” “东家说,今夜行事三又商行的会全力配合。待您在这边闹足了动静,还烦请您劳累一趟,把被掳的两位少爷送到魏家,东家在魏家等您。” 陈菁安:“……” 田颖儿注意到陈菁安变化的神情,奇怪道:“怎么?” 陈菁安缓缓呼出一口气,痛心疾首地说:“话说,我突然也有点怕徐璈了呢……” 田颖儿:“???” 第718章 我今日找的,就是魏家 陈菁安嘴上说着打扰了桑枝夏夜间休息,等徐璈知道了只怕是要当场取他的狗命。 但在瞬间领会到桑枝夏的用意后,心口不一的特质在此时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田颖儿愣愣地看着陈菁安当机立断决定把事情闹得更大,错愕道:“你现在不害怕了?” “怕啊。” “怕你还……” 陈菁安想也不想地说:“左右都要被徐璈寻仇了,场面小了怎么对得住我的名头?” 田颖儿:“……” “你这人真是……” “死皮赖脸油盐不进,你想说什么都行。” 陈菁安一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的从容,坦然道:“不过咱们能边说边走么?” “我突然觉得这个屋顶上看戏的视角不好,趁着还没乱起来,赶紧换个好地方。” 田颖儿沉默着默默跟着陈菁安换了地方。 浓重的夜色中,在不同的方位都陆续炸开了耀眼的烟火。 那是徐家暗卫特有的联络讯号。 陈菁安舌尖顶住侧颚低声一笑,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的田颖儿招手:“把你的刀拿好。” “惩恶扬善的时候到了。” 按照陈菁安最初的计划,今晚要大闹找茬的楼子只是魏家一处规模相对大些的暗门楼子。 但有了桑枝夏的及时出手,只闹一处怎么行? 田颖儿召集来的专业杀手,以及陈菁安手里的人,再配合桑枝夏派出的人手,今晚被选中的楼子有七个。 冲天的火光瞬间点亮无边黑夜。 田颖儿愣愣地看着落入陈菁安眼底的光,眸色无声闪烁。 陈菁安果断道:“走!” 城内七个大宅毫无征兆突然走水,惊动了四面邻居的同时,消息也传回了桑枝夏的耳中。 桑枝夏放下手中的茶盏,拍了拍衣摆站起来说:“走。” “该咱们登场了。” 桂盛人还在严家,突然得知城中魏家的多处宅子骤起大火,面色微变。 “这……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走水了呢?” “可派人去请水会的人了?到底是怎么……” “等等。” 严俊满脸阴沉手掌下压,打断桂盛的话后沉沉地说:“确定这几个地方都是一起失火的?” 桂盛面露恍然:“这几个地方,相隔甚远,就算是夜间的人不仔细出了岔子,也不应该是……” 来传话的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打探到的消息的确是同时的,就差个喘气的功夫,绝对无误。” 如此巧合,那就只能是人为的授意。 可怎么偏偏都是魏家的产业? 严峻神色肃然地看向桂盛:“此事,你当真不知道?” 桂盛苦笑道:“会首,您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今日来,单纯就是察觉到郝良那边情况不对,想找您提前商量帮我拿个主意。” “我自入府就一直在这儿坐着,就连亲近的人也不曾踏足此处半点,我怎么会……” “三又商行,真的如你所说跟岭南那边关系匪浅?” 严俊不耐地打断桂盛的辩解,皱眉道:“你确定?” “我确定。” 桂盛苦笑着说:“可不单是岭南呢。” “我不是跟您解释过了吗?那三又商行的东家,是当年的潜渊山庄后继之人。” “当年桂家的那一桩事儿您也是知道的,我欠了潜渊山庄的大恩,碍于恩情不得不对三又商行多有庇护,可……” 桂盛长叹道:“暗中帮扶倒是可,多的我实在是不敢做。” “骤然得知那位跟岭南来往不浅,且还对水匪一事怒意颇深,我实在是慌得很,只能来求您帮着下个决断。” 其实这时候再说这些,已经不是很来得及了。 白日里看到桂盛带来的东西,得知水匪不除南地不可安,严俊就派人去跟钱庵商议除匪之事。 水匪不能留。 郝良等人必须死。 这样的人长久活着,受到威胁的不仅仅是钱庵的乌纱帽。 为了确保消息不走漏,严俊甚至直接把桂盛也扣在了家里,想着等钱庵那边回信了再做打算。 可直到现在,水运司那边仍是没有半点回音。 魏家的产业还纷纷走水了…… 严俊不敢多想,当即站起来说:“走!” “我们去看看!” 南允现在还没落入岭南手里呢。 在南边地界南浔商会的人说了算,就连朝廷来的大军都不管用。 任由是谁,在尘埃落定之前也休想在此地闹出事端! 否则南浔商会的颜面何存? 至于桂盛提到的人…… 严俊飞快地闭了闭眼,咬牙说:“等今晚过了,你代为引荐一下。” “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桂盛满脸愁苦似是不敢多说,连忙抓起衣摆跟了上去。 从严家出来的车马刚走到半道儿,得知魏家的正宅被来历不明的人围了,严俊的脸上当即浮出了怒意。 “这是真不拿我们当个人物了啊!” 桂盛叹着气不出声。 严俊恼道:“转道!” “去魏家!” 严家的车马浩浩荡荡朝着魏家赶去,桑枝夏也在众多火闪耀出的亮光中,扶着薛柳的手缓步下车。 魏家的门前飞溅出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泾渭分明的两帮人手隔着火把照出的光亮窄带,冰冷的刀光的撕裂空气无声对峙。 宋六他们下手狠,一来被拦二话不说就先动了刀。 魏家的人不曾见过这般不讲理的阵仗,姓魏的纷纷躲进了内宅不敢露头,此时抵挡在外的,全是家丁护卫。 薛柳一看地上的血不悦道:“都是怎么办事儿的?” “弄得这般腌臜,东家来了何处落足?” 在前头的宋六满脸惭愧,躬身道:“是属下考虑不周,请东家降罪。” 桑枝夏被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架势弄得心里好笑,面色淡淡一摆手:“罢了。” “左右我今日来,只不过是为了跟魏家主讨两个人,站在门外也是一样的。” 桑枝夏说完视线在气氛异常紧绷的门前转了一圈,掸了掸指尖懒懒道:“魏家的人何在?” 护卫在门外不敢后撤的人警惕地竖起刀锋,桑枝夏要笑不笑地挑眉呵了一声。 宋六转过头煞气勃面而出:“我们东家问话呢,魏家的人是都死绝了吗?” “找不出一个张得开嘴回话的?!” “放肆!” “此处是魏家门楣,岂容尔等宵小作乱?!” 一声怒吼从背后传出,得了严俊授意的管事直接黑着脸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无故来此处闹事到底是想干什么?!” “此处是南允魏家!南浔商会中的魏家!” “堂堂魏府门前,你们……” “我都找到地方了,还需你多此一举再给我解释说明么?” 桑枝夏看傻子似的看着义正严词的管事,满眼滑稽:“用得着你说这是魏家?” “我今日找的,就是魏家。” 第719章 好好活着对你来说这么难的吗? “你……” “话太多了。” “我不想听你狗叫。” 桑枝夏遗憾似的叹了口气,轻飘飘地说:“下巴卸了。” “还叫唤得出声的话,拉下去把舌头切了,一会儿好给魏家主下酒。” 桑枝夏话音刚落,灵初突然出手如闪电,咔嚓一声还顺带卸了来人手舞足蹈的两只胳膊。 眨眼间被放倒在地上的人,以及魏家的护卫都没想到桑枝夏竟然这般强势。 死一样的寂静弥漫在众人头顶,原本还打算坐在车上不露面的严峻忍无可忍,歘一下掀开了车帘阴沉沉地说:“阁下好大的威风。” “你可知刚才伤的是谁的人?” 桑枝夏闻声转头,看清跟在严俊身后的桂盛,嗤道:“这位,想来便是严家主?” 严俊脚下不动声色微微一顿,要笑不笑地说:“看来是认识我的?” “谈不上认识。” 桑枝夏唇边泄出一抹讥诮,玩味道:“只是南浔商会这么大的名头,严家主又是赫赫有名的会首之尊,偶有耳闻罢了。” “怎么,我刚才伤的,是严家主的人?” 严俊面上阴沉不散,大步走到桑枝夏的面前,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低头看着桑枝夏,一字一顿地说:“既是知道我,也知道那是我的人,你是不是太放肆了?” “此处是魏家,是南浔商会所庇之处,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也当由转交商会商议定夺后再行决策。” “你今夜浩浩荡荡带了这么多人来,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未免也太不把南浔商会的规矩当回事儿了。” “这里是南允。” 严俊冷冷地说:“江南一带,旁人说的话,只怕是不太管用。” 桑枝夏听到这熟悉的语调,没忍住露出了个戏谑的笑。 “会首这话听起来,似曾相识。” 桂盛老脸颇为挂不住,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默默低头。 桑枝夏随意一拍自己的袖口,话声并无冷硬,字里行间甚至还带着女子特有的温婉之气:“倘若真是无故找事儿,那今日的确是我冒昧了。” “可我家中丢了两个人,苦寻不得,不得已只能来向魏家主请教了。” “寻的是我家的人,这事儿我要是说了都不作数的话,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桑枝夏无视严俊冰冷的神色,淡淡一笑后轻描淡写地说:“今日我若顺利寻到人就罢了,若是寻不到……” “魏家从主子到底下的狗腿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活。” “来人,闯!” 严俊积威多年少有被人如此无视挑衅的时候,怒火骤上心头本能的想抬手。 桂盛见状忙不迭双手去拦:“不可啊会首!不可!” 眼前这个姑奶奶是那位的心尖子。 这要是磕碰了一点儿油皮,那才是真的谁都别想活! 桂盛死死的拦住严峻,语速飞快:“会首,既是事出必然有因,要不都先冷静冷静,再把魏城找出来,三方坐下把话说清楚再说?” 严俊还没接话,桂盛就苦哈哈地转头看向桑枝夏:“桑东家。” “您既是为了找人,在此处僵持也对寻人不利,何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呢?” 直到桂盛开口叫破身份,严俊才后知后觉眼前的年轻女子是谁。 想到桂盛之前说的话,严俊举起的手不由自主地卸了八分力。 若论身份,眼前女子比起他不逊尊贵。 若论手段…… 注意到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始终不见半点闪躲之意的桑枝夏,严俊的心里开始失控地打起了鼓点。 寻人到底是真的,还是桑枝夏寻出来闹事儿的由头…… 还有这人在桂盛开口前一直含混自己的身份,说不定就是为了激怒自己出手。 这…… 严俊面沉如水看不出分毫内心波动,像是顺着桂盛的阻拦似的散了几分怒气。 桂盛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大口气,赶紧说:“你们这些不长眼的还挡着做什么?!” “赶紧把路让出来,去给你们家主传话!就说有贵客登门赶紧出来迎!” “不必。” 桑枝夏向后稍一摆手,示意身后已经抽刀而出准备随时把严俊剁成烂泥的人收手,淡淡地说:“这地方脏得很,进去怕污了我的鞋。” “把人叫出来,或者我的人冲进去搜了把人扔出来。” 看似的两个选项,实际上压根就没得选。 严俊是强压着怒没发作。 桂盛当真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转头就喊:“愣着做什么?去给你们家主传话啊!” “难不成真要打打杀杀的闹起来才算干休吗?!” 魏城早前察觉情形不对,第一时间就藏在了绝对安全的地方。 严俊和桂盛刚一露面,魏城就在往外赶。 之前是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应对,再加上外头的楼子出事儿突然,府内的人手多派出去了暂时没赶回来。 但严俊既然是来了,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在南浔商会的地盘上,谁都翻不出浪! 桂盛话刚落地,桑枝夏要找的人就挂着满脸横肉走了出来。 跟桂盛的一身伪装出来的儒雅不同,也跟严俊蓄意养出来的高深莫测不一样。 魏城此人大约是相由心生的缘故,肥肠满肚横肉横身,还有一道蜈蚣似的狰狞疤痕从鼻梁横跨至下颌,无端更添几分凶悍。 魏城目光不善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站定后还没向严俊问好,目光凝在了桑枝夏的脸上。 四周举着的火把映射出无数火光重重,闪烁的火光落在桑枝夏的脸上并不多阴暗,反而是更显得她眉目如画,扑面而出的都是养尊处优的娇媚之气。 跟常见的女子总是卑躬屈膝含胸垂首不同。 明明生得娇媚无双,一双明眸璨若星火。 一身青衣身姿挺拔,又纤纤一握的柔弱中透着一股让人意外的淡然镇定。 魏城见过无数美人儿,性子刚烈的也玩弄过不少,却是头一次见气质和长相完全不沾边,揉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半点不违和的。 这种复杂的气质让魏城怎么都挪不开眼,眼底渐起阴邪:“我说今儿一早怎么就听到喜雀叫呢,原来是有美人儿登门?” 桑枝夏被他轻佻的语气弄得啧了一声,眉眼含笑地说:“魏家主,好好活着奢求一个寿终正寝。” “对你来说,这么难的吗?” 第720章 狗贼!给小爷滚出来受死! 桑枝夏的话音轻轻的,不知道的听了,大概还会以为她是在跟熟人说笑。 可话音刚落,宋六和灵初毫无征兆抽刀暴起。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冰冷的刀锋就已经横在了魏城的脖子上。 桑枝夏面露遗憾:“严会首和桂家主都到了,我本来是想与你好好谈的,可惜了……” “刀下留人!” 严俊爆出的一声怒喝没能打断灵初的动作,下一秒众人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魏城瞬间变成个血葫芦倒在了地上。 桂盛脸色大变。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瞥了灵初一眼:“怎么,夜深了眼花,连哪儿是脖子都看不清了?” 魏城捂着险些被一刀斩断的胳膊痛苦得险些当场晕死过去。 灵初满脸自责:“属下办事不力,请东家……” “欺人太甚!” 严俊忍无可忍的铁青着脸怒吼:“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是堂堂魏家的家主,岂容尔等在此肆意欺辱?!” “你们简直……” “欺辱了又当如何?” 桑枝夏不悦地抿紧了唇,冷冷地说:“魏家的家主尊贵,我家的正头少爷就当不得个人物了吗?” “你……” “我的两个弟弟在外游玩时,被魏家的人强行掳走,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桑枝夏平静的话音中渗透出无声的冷意,一字一顿地说:“怎么,魏家主伤不得,我的两个弟弟就可以任人打杀了?” 桂盛听到这里总算是弄清楚了桑枝夏今晚大闹的缘由,赶紧上前软声说:“听桑东家这意思,是家里的少爷丢了?可确定是……” “桂家主这话说得有意思。” 桑枝夏呵了一声,反唇相讥:“若不是确定是被魏家的人所害,我至于?” 理由是真的还是假的不重要,具体人是怎么丢的,过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的确是丢了。 还确确实实是魏家的人动了手。 桑枝夏今日来就没打算善了,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压人的强势。 桂盛飞快看了一眼彻底晕死过去的魏城,心里叫了几声菩萨,活路不去死路偏来。 若桑枝夏借口发作的由头是货真价实,那魏城今日只怕是…… 桂盛苦笑道:“我笨嘴拙舌地不会说话,您请莫怪。 “只是既是两位小少爷走失,事关重大,当务之急理应是不惜代价把人找到。” 桂盛小心翼翼地看了桑枝夏一眼,低声说:“您着急心里有怒都是人之常情,可不管怎么说,总要先把人安全找到才方便说后续。” “您看,若是不嫌我的人手脚慢的话,要不先把两位小少爷的画像或是今日穿戴的打扮,以及具体走失的地方说一声,我先派人跟着找?” 桂盛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还很热心。 只是想到主动入贼窝的桑延佑以及徐明阳,桑枝夏的嘴就死活张不开。 说什么? 说自家好好的弟弟,穿着一身粉裙子大摇大摆如愿被抓了? 还是说自家的亲小叔子,扭头就把自己演绎成了个寻心上人的苦情郎? 桑枝夏丢不起这个人。 桑枝夏面色淡淡没接话,桂盛迟疑着张了张嘴,随之而来报信的人再一次打破了现场的死寂。 来人说:“东家,两位少爷找到了。” 桑枝夏在心里祈祷桑延佑不是穿着粉裙子来的,垂下眼说:“在哪儿找到的?” “魏家位于城西三巷的一处暗门楼子。” 桂盛脸色再度狠狠一变。 就连严俊此时都没绷得住脸上的怒。 人真是在魏家的地盘找到的话,那今晚这事儿……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看了一眼纷纷变脸的人,皱眉道:“暗门楼子?” “对。” 传话的人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魏城,字字沉冷:“属下等人一路循着线索找到城西三巷的时候,两位少爷被人迷晕了装在麻袋里,正在试图往城外运。” “跟咱家少爷一起被找到的,还有八个妙龄女子,九个不足五岁的男童女童。” 桑枝夏的眉宇间缓缓笼上一层挥之不去的冷色,落在魏城身上的目光仿若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们人没事儿吧?” “回东家的话,咱们的人找得及时,两位少爷并未受太严重的伤,只是……” 来人为难地停顿一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只是魏家的那些狗腿子不知什么癖好,掳走咱家的少爷后,将人迷晕竟是把人强行打扮成了女子的模样。” “少爷醒来后自觉受辱,不肯跟属下等人回去休息,直闹着要来把害自己如此出丑的人碎尸万段。” 桑枝夏:“……” 她之前倒是没发觉,桑延佑突发奇想给自己找借口的反应可以这么快。 不过这么说的话,那身粉裙子好像也没那么离奇了。 反正都是魏家人的错。 说话的人苦笑道:“东家,两位少爷执意要来,实在是拦不住。”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合眸说:“来便来吧。” “也算是来此认认门儿,也免得往后蒙头苍蝇似的找不准地方,下次也不知会被谁给害了。” 得了桑枝夏的示意,传话的人低头快步走远。 桑枝夏视线落在严俊姹紫嫣红的一张老脸上,轻飘飘地说:“严会首。” “话说至此,我竟是分不清到底是谁欺人太甚了。” “你是会首之尊,在江南一带是说一不二的威严,要不……” “会首帮我调停出个公道?” 桑枝夏此言一出,原本就僵持的气氛直接被推上了令人绝望的窒息深渊。 人是在魏家的地盘找到的。 跟着一起找到的还有别的被掳者。 人证物证俱全,任谁来了面临这局面都是百口莫辩。 而且…… 严俊和桂盛心里都清楚,魏家的那些暗门楼子的作用是什么。 桑枝夏的人能说得如此清楚,那必然是闯进去亲自查探过了。 想到这一点,严俊突然道:“我来之前听闻魏家的好几处楼子无端遭了火,难不成是……” “是我派人做的。” 桑枝夏坦荡之下似有无奈,叹道:“还望严会首多体谅,我这也是不得已为之。” 桑枝夏言语间丝毫没有毁了魏家七处老巢的愧疚,反而是笑笑道:“毕竟临出门前,家中长辈万般叮嘱,切不可让两个幼弟出半点差错。” “一时心急行事无状,让二位见笑了。” 桑枝夏话说得客客气气,看似温和有礼。 实际上在见识到她轻描淡写间就毁了魏家多处产业,还当众把魏城弄成重伤,谁也不敢再轻视她半点,也不敢为了这几句话就真的感到放松。 严俊黑着脸没说话。 桂盛刚想硬着头皮给严俊搭个台阶,隔着老远就听到一声杀气腾腾的怒吼:“魏城在哪儿?!” “狗贼!给小爷滚出来受死!” 众人纷纷闻声回头,看到的就是个一身粉色襦裙,面容清丽作姑娘打扮的少年人,单手拎了一把大刀,裹着无尽的杀意大步冲来。 徐明阳胡乱一抹自己的脸,攥着银色长枪紧随其后:“出来受死!” 陈菁安抱着胳膊跟在最后,对上桑枝夏探究的目光,一脸扭捏造作的为难,一个劲儿摇头:“摁不住,根本摁不住。” 桑枝夏:“……” 话说你真的摁了么? 她瞧着这架势,总觉得更像是陈菁安没少撺掇。 田颖儿冷脸抱着自己的弯刀走了过来,大手一挥身后跟着的人分列几处,衣服上的徽记让桂盛心头再度咣当一声重响。 玄天阁…… 怎么把这些出手必见血的祖宗也招惹来了? 魏城今日难不成是把天捅破了吗?! 第721章 恶人不杀,留着给谁养老送终? 田颖儿无视了桂盛和严俊同时投来的探究目光,大步走到桑枝夏的身边,脆生生地叫了声:“姐姐。” 桑枝夏忍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这不是听说这两小子丢了么?” 田颖儿来之前被陈菁安提点了话术,一开口煞有其事地说:“姐姐初来乍到,大概也不清楚这地界盘了多少地头蛇。” “我家在江南一带有些势力,这时候正好拉出来使唤,谁要是跟姐姐过不去,那就是跟我爹过不去。” 田颖儿目光不善地看了一眼在场的人,冷笑着说:“朝廷有朝廷的规章法度,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处事方法。” “若遇上那不长眼的,以命搏命,姐姐还是使唤我们顺手得多。” 桑枝夏眼底笑意渐深,看到强忍着怒,齐齐站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姑娘一个小子,面露微妙:“怎的打扮成这样儿了?” 桑延佑穿得无比娇嫩,一开口就是少年的音调:“姐,魏家的人害我!” “他们还说有些富人就喜欢少年打扮成姑娘的模样,要拿了我去卖个好价钱让人好生磋磨我!” 桑枝夏眸色渐冷,徐明阳不甘示弱跟着嗷一嗓子:“大嫂,还有我还有我!” “这群畜生不光是对小姑娘下手,男孩儿也不放过啊!” 徐明阳一脸饱受屈辱的愤怒,把手中的长枪攥得嘎吱作响,咬牙说:“还说我年岁大了些骨头硬,比不得小几岁的鲜嫩值钱,但脸长得好凑合也能卖!” 徐明阳很想大吼一声,凭什么小爷就要低价贱卖? 陈菁安眼疾手快掐住他的胳膊,打断徐明阳即将脱口而出的虎狼之词,徐明阳磨牙说:“大嫂,我打小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我要跟姓魏的拼命!” 两个少年人打扮得虽是出人意料,可情真意切的愤怒不似作假。 更何况他们说的遭遇,的确是魏家的暗门楼子里时常会有的。 严俊和桂盛同时转头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魏城,都在心里懊恼魏城为何晕得这般不合时宜。 桂盛暗在心里骂了几声严俊实在多事儿,好端端来此遭了这一番罪。 可注意到严俊的眼神后,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说:“两位小少爷无碍,这便是万幸。” “话说二位既然是安然归来,不知可否抓了相应的歹人?” “歹人?” 徐明阳抱住自己还染血未干的长枪,毫不客气地嘲道:“你说的是那暗门楼子里的人?” 桂盛赔笑点头:“是,不知……” “杀了啊。” 徐明阳龇牙嘿嘿一笑,带着与少年人格格不入的冷漠轻轻地说:“胆敢如此羞辱小爷,凭什么让他们活着?” 桂盛面色微僵,小声说:“都……都杀了?” 这魏家的人都死了,岂不是死无对证,任由他们说什么是什么了? “对啊。” 桑延佑满脸变扭地扯了扯身上的裙子,轻描淡写地说:“这样的恶人不杀,留着给谁养老送终么?” “被杀光的不止是我们被掳的那一处哦。” 桑延佑很好心地解释:“就今天去找到的那七个楼子,跟我们一样被掳被迷晕的人都救出来了,剩下的人都杀了。” “一把火,干干净净,保准那些人就算是投胎转世,也不敢再做这样的事儿了。” “怎么,你看起来好像有意见?” 桑延佑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呦呵一声挥了挥手中的长刀:“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小爷今日被掳还惨遭羞辱,也有你的一份儿?” 桂盛心里叫苦不迭,二话不说立马就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我就是凑巧路过来看看情形,跟魏家属实半点干系都无,我不是魏家的人。” 桑延佑和徐明阳半信半疑地眯起了眼。 桑枝夏微微低头敛去眼中戏谑,不轻不重地说:“这位是桂家的家主,不可无礼。” 桑延佑和徐明阳哼了一声,退到了桑枝夏的身后。 只是在得知地上趴着的人是谁的时候,两人的面上都露出了不满。 徐明阳哼唧道:“怎么还活着?” “魏家就只剩下这一个了?” 陈菁安抬起折扇敲了敲徐明阳的脑袋,没好气道:“小孩子家家的,喊打喊杀的像什么话?” “不过话说回来,这到底是家中娇养着的两位小爷,也从未受过这般羞辱,今日之事,魏家只怕是要拿出个说法才算合适。” 陈菁安慢悠悠地说完,看着一身粉裙的桑延佑唏嘘道:“否则,往后咱家的这两位小爷再出门,何来颜面见人呢?” 桑延佑恼火地扯裂开了裙摆的一角,狠狠磨牙:“对!” “魏家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不然今儿这事儿过不去!” 徐明阳狠狠把长枪往地上一戳,踩着裂开的地砖挑眉:“不把主谋交出来,没完!” 魏家门前的场面本来就很乱了。 桑延佑和徐明阳没闹着来嗷嗷之前,桂盛就已经开始心头拔凉。 等这些人到齐了架势再摆开,桂盛只觉得整个人都宛如是寒冬腊月被浸进了冰水里,遍布全身的都是散不开的寒意。 楼子里的人都死了,这会儿开口直冲魏家,要的主谋就只能是…… 这是冲魏家来的。 桂盛知趣得很,自知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自己再插嘴说什么都多余,索性垂眉低目闭紧了嘴。 严俊等了半天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台阶,强忍着心惊和怒气说:“桑东家。” “今日之事恐有蹊跷,只怕是底下的人不识真佛,才会误会伤了两位少爷。” “现在那眼瞎找死的人既已魂归了黄泉,也算是罪有应得,其余人只怕是……” “严会首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狗腿子的意思,魏家的人不知情?” 桑枝夏嗤笑道:“可我怎么觉得,没有主子的授意,底下的人不敢有这么狂妄的的包天狗胆呢?” 桑枝夏神色平静的跟严俊对视,轻轻道:“我自知贸然入江南分一杯羹,犯了南浔商会的大忌,焉知这不是魏家主对我怀恨在心已久,才有的今日恶果?” “严会首,你能替魏家主担保,今日当真只是个意外吗?” “倘若今日我寻人的动作慢上一步,我家的人在魏家的地盘上出了差错,这个交代,谁来给我?” 第722章 如果这保护伞过了今晚就不复存在呢? 楼子里的人没留下一个活口,魏城话没说几句就晕死倒地。 死无对证的情况下,桑枝夏手中握着人证物证,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这种情况下,严俊若胆敢说自己可以一力担保,那才是真的脑子出了毛病。 可魏家是南浔商会上三家其一。 任由桑枝夏在此把事态闹大,被羞辱的不仅是魏城的颜面。 严俊攥着拳头深深吸气,沉沉地说:“那依桑东家的意思,今日之事当如何处理?” 桑枝夏好脾气地笑了:“简单。” “我初入南允,也无意过多树敌,只是想替家人讨个公道罢了。” 桑枝夏对着宋六使了个眼色,不紧不慢地说:“把魏家主叫醒。” “等盘问出了主谋找到我想找的人,我自然不多生事儿。” 宋六像是早有准备,拎起后边人递过来的水桶,朝着魏城的身上就是狠狠一泼。 一声令人胆颤心惊的惨叫炸响,宋六龇牙道:“不好意思,顺手拿成盐水了。” “魏家主,您没事儿吧?” 魏城虽是短暂的从晕死中清醒过来,可宛如万蚁噬咬的剧痛,沿着血流不止的伤处遍布全身,差点直接又晕过去。 陈菁安晃了晃扇子,慢悠悠地说:“这可不行。” “要是魏家主再睡过去了,找谁问话去?” “来呀,伺候魏家主把这个提气的药丸吃下去,免得耽误你们东家的正事儿。” 灵初拿着那颗成分不明的药丸,直接捏开了魏城的下巴。 严俊阻止的话尚在嘴边,眼睁睁地看着魏城被迫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严俊双眼赤红:“吃的什么?” “只是让魏家主稍微精神些的小玩意儿罢了,暂时要不了命的,严会首这般紧张作甚?” 陈菁安一脸风流浪荡子的闲散,笑眯眯地说:“严会首放心。” “解药都是随身带着的,只要及时吃下去了,保准不出差错。” 要是解药吃晚了,那就不是陈菁安该惦记的事儿了。 严峻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桑枝夏笑得自若,微微低头看着痛苦蜷缩在地上呼哧喘气的魏城:“魏家主。” “你为何派人掳走我的人,真的不打算给我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吗?” 魏城晕得太早,又醒得太晚。 过程具体发生了什么,魏城一点儿不知道。 魏城脑子还在浑噩中,冷不丁听到桑枝夏这么一句,再加上被剧痛刺激出的暴戾,本能爆出的凶恶脱口就吼:“交代?”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给你交代?!” 桑枝夏不怒反笑:“这么说,魏家此举,还当真是有意的?” “老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管得到老子的头上!” “几个人怎么了?老子想动的人,就从来没有不敢动的!” “魏城休得胡言!” “小贱人你……” 啪! 严俊的喝止和桑延佑甩出的拳头声响交错,魏城刚被魏家的护卫扶起来还没站稳,就毫无防备挨了一拳,猛地一晃再度跌在了地上。 魏城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小畜生你……” 回应魏城的是徐明阳忍无可忍的一记窝心脚:“我看你是真的找死!” “我大嫂的面前,有你狗叫的份儿?” 徐明阳手腕凌厉翻转,染血的长枪冰冷地抵在魏城要命的咽喉处,冷冷地说:“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 濒临生死的窒息,显然让被怒火焚烧理智的人多了几分清醒。 魏城眸子骤缩看向四周,注意到低头不言的桂盛,再看看满脸青紫的严俊,骨子里的凶悍被后知后觉的后怕搅散,死死地盯着桑枝夏眸闪不定。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今日来我魏家大闹,到底是……”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桑枝夏轻飘飘地说:“有你刚才的几句话对我而言,够用了。” 桑枝夏在严峻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慢慢后退半步,用令人胆寒的平淡口吻说:“魏家在南允还有几处暗门楼子来着?” 陈菁安皮笑肉不笑地说:“六处,地点具已查明。” “很好。” 桑枝夏轻轻一笑:“动手,一处不留。” “你敢!” 严俊恼火道:“这里是南允不是岭南!你在南允想动南浔商会的人,你……” “我动了你奈我何?” 桑枝夏面露直白的不屑,微妙道:“严会首难不成还想为了区区一个魏家,跟我以死相拼么?” 如果严俊如此豁得出去,那倒是好事儿。 反正事儿已经闹起来了,牵扯进来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可严俊他会吗? 桑枝夏难掩讥诮地呵了一声,侧头对着林云说:“在这些地方救出的人全都聚集到一个地方,切记保护好了,别让想灭口的人得了机会,另外……” “即刻派人给江南总督传信,把搜集到的账册罪证都誊抄一部分送过去,等天亮后去南允水运司衙门击鼓,说我等有冤要报,请钱大人主持公道。” 林云垂首应是,打了个手势立马就有人去办了。 得知桑枝夏接下来的两手棋落在了水运司和江南总督府,原本还怒火中烧的严峻突然就平静了许多。 桑枝夏如果想从官府衙门求个公道,那她就是彻头彻尾的想错了。 只要打点得当,魏家这事儿闹不起来。 注意到这几人的神情变化,桑枝夏笑得意味深长。 官商勾结确保安然无恙? 安然的前提,是充当保护伞的官仍然是保护伞。 如果这保护伞过了今晚就不复存在呢? 桑枝夏心情尚可,笑眼弯弯地对着严峻说:“事儿办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得等天亮再计较,我就不在此多留了,严会首呢?” 严俊面若冰霜地看着桑枝夏,要笑不笑地说:“桑东家今日好大的威势,严谋算是长见识了。” “只盼待到天明,桑东家依旧可强横至此。” 桑枝夏含笑道:“好说好说。” “虽说诸事难如人意,可我始终觉得,更多的还是事在人为。” “倘若真全程坦荡问心无愧,何来惧意呢?” 桑枝夏搅和了一通心满意足,装作才发现似的对着徐明阳和桑延佑招手:“胡闹。” “魏家主虽是罪大恶极,可官府衙门的斩首之令还没下,你们跟着起什么哄?” “走,跟我回去。” 徐明阳和桑延佑对外是龇牙的野兽,听见桑枝夏的话秒变乖顺,带着一脸的憨厚老实颠颠地抬腿就走。 陈菁安看臭虫似的撇撇嘴,随手朝着魏城的脚边扔了个小瓷瓶,扔下解药二字转身就走。 桑枝夏来时声势浩大,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可突然收手,又好像不是那么个意思。 严俊几人和魏家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桑枝夏的人如潮散去,怔愣之余,桂盛控制不住地开始心惊。 如此一番周折,恐怕只是个开始。 听到严俊压低了声音在和魏城商议的话,桂盛的后背无声被层层冷汗浸透。 魏城难掩凶横:“几个楼子毁就毁了,那点儿碎银子我魏城丢得起!” “可今日奇耻大辱,我……” “你先别急。” 严俊沉沉地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既然是想从衙门找公道,你也可以。” “纵火烧楼肆意伤人是她犯下的事实,她要想毁了剩下的楼子,那就放手任由她去,若真论罪过大小,第一个被拉上断头台的人必然是她!” “至于那些暗门楼子和账册……” 严俊不屑冷笑:“她真以为送到了衙门,就是管用的么?” “等天亮后真的击鼓叫起了冤,有的是苦头给她吃!” 官字上下两张口,最不稀罕的就是颠倒黑白。 是非对错? 说到底不过是掌权者手中的玩物罢了,谁人拿来当真? 严俊的确是忌惮桑枝夏深不可测的背景倚仗,可也不代表桑枝夏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他的面打他养的狗,把他的脸面随意往地上踩。 严俊掸了掸袖口阴沉地说:“伤筋动骨不至于,可咱们也必须让她知道,这片地界上谁说了算。” “想从你我的手中分一杯羹,这丫头还太嫩!” 第723章 伞都要没了,哪儿来的胆妄想苟活? 魏城被胳膊上的伤折磨得痛不欲生,顾不上心疼自己今晚被摧毁的产业,连呼带吼地被人簇拥着进了魏府。 桂盛一直谨慎着没敢插话,等严俊准备要离开时,才小声说:“会首,您之前说的引荐的事儿,您看?” “不必了。” 严俊不悦地眯起眼说:“桂盛,在江南一带素来都是咱们南浔商会说一不二。” “虽说求同存异是老理儿,但侧卧之榻,也容不下他人酣睡。” 桂盛心说人家要不要酣睡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说不定人家准备连你的床头柜都准备一刀斩了,还哪儿来的侧卧之榻? 新挖的坟头吗? 见桂盛不接话,严俊冷嗤道:“此人藏头露尾的不现面目,属实不太懂规矩。”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懂么?” 桂盛愣了下,低声说:“会首的意思是?” “在江南地界,我南浔商会的地盘上,外来的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也必须给我趴着!” 严俊冷笑道:“不急。” “等明日先拿三又商行的东家开了刀,届时不用你引荐,那人自然会来求见我。” 严俊说完懒得理会桂盛直接命人赶车走远。 桂盛被扔在原地神色迷茫,左右看了一圈握拳常常叹气,一步三叹地走了。 桂盛的反应被人传入魏城耳中,魏城紧紧捏着侍妾的手腕咬牙:“桂盛就是个软骨头的废物,他能做什么大事儿?” “今日是我大意着了那个贱人的道儿,这一刀我算是记住了!” “等我把那劳什子三又商行捣个底儿掉,那个贱人落在我的手里,我另有无数种法子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这一夜的南允城内,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夜。 桑枝夏说到做到,魏家在城内的其余几处楼子,全都在一夜之间被毁得彻彻底底。 日出东方时,烈火仍是不灭。 桑枝夏忙了一大圈坐下来时,发现桑延佑还穿着那身让人见了就脑袋疼的粉裙子。 桑延佑和徐明阳没了之前的跋扈,一个端茶一个递粥,低眉顺眼分外乖巧,任谁见了也想象不出,这两人一口一个小爷是何种情形。 桑枝夏接过茶好笑道:“不狂了?” 两人齐齐摇头,异口同声道:“不狂不狂,我们可乖了!” “呵。” “乖?” 桑枝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都懒得说你们。” “等糯糯她爹回来了,你们自己去说。” 徐璈在一个时辰前派人给桑枝夏传了消息,对天亮后的大戏乐见其成。 今晚的火恰到好处。 徐明阳和桑延佑相当于是立了大功。 但不能夸。 这两小子都是容易翘尾巴的,一旦夸了,下次保不齐还能给自己编造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苦情戏码。 桑枝夏忍笑看着这俩小心翼翼的样儿,嫌弃地摆手:“去去去,少在这里碍我眼儿,回去歇着。” “大嫂。” 徐明阳支支吾吾地说:“我们还不想歇着。” “那什么……我们能去薛嫂子那边看看吗?” 魏家的几处暗门楼子中都找到了不少被拐的人,男女都有。 最大的不超过十六岁,最小的不足两岁。 这些地方找到的人足有六十余人,全都被送到了薛柳临时腾出来的一处宅子安置。 田颖儿一刻都没坐得住直接去了那边。 桑枝夏挑起眉梢。 桑延佑吭哧道:“姐姐,我们保证不去捣乱,就是去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去吗?” 桑枝夏眼底酝着浅笑,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道:“想去就去吧。” “只是今日城里有动静,除了你们薛嫂子那里,不许瞎跑胡闹,记住了吗?” 两个少年人赶紧用力点头表示明白,得了桑枝夏允许欢天喜地转身就要跑。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摁住眉心:“桑延佑。” “你小子先去把衣裳换了!” 夜深的时候也就罢了。 现在天光大亮,再让这小子一身粉嘟嘟的出去晃荡,当真是丢不起这个人! 桑延佑恍然的嗷了一嗓子,紧忙抓着裙摆跑了。 陈菁安坐在边上哈哈笑了起来:“哎呦,你别说。” “这嫩粉色还挺衬他!” “我是不是忘了夸你眼光不错?” 桑枝夏没撑住也笑了,乐道:“这也就是还小,等再长几岁,只怕你也忽悠不动他。” 陈菁安自己作孽没有半点内疚,大大方方地嘿嘿笑道:“嫂子,救人行善的事儿,我不忽悠他们也是会去做的。” “再说那粉裙子穿上不是挺好看的么?” 桑枝夏摇摇头没搭理他,陈菁安晃了晃扇子,轻轻地说:“话说,徐璈那边是得手了?” “嗯。” 桑枝夏直接把徐璈送回的密信递到陈菁安的手边:“他亲自到了,再加上严俊白日里送去的消息,钱庵不会不咬钩。” 钱庵本来就在发愁自己的后路,也怀疑郝良等人对自己起了异心。 瞌睡时来了枕头,对于清缴水匪一事自然是满口答应。 钱庵以为徐璈亲自来了,是给了自己偌大的脸面,也是对自己的看重,故而对徐璈提出的条件,无所不应。 对于自己即将可以投入岭南的事儿也是满心欢喜。 办事儿可谓是相当尽力。 陈菁安一目十行扫过密信,微妙道:“郝良那边也都一早知道?” “知道。” 桑枝夏唏嘘道:“事实上,在严峻决意跟钱庵商量清缴水匪的时候,郝良就已经知道了他们下一步的具体动向。” “所以晚上咱们在魏家门口讨公道的时候,钱庵自以为行事隐蔽调集人手,想在徐璈的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不料直接与早有防备的水匪来了个硬碰硬,现在的话……” “应该是两败俱伤彻底撕破脸了吧?” 毕竟这两人都想不到,徐璈上了赌桌两头押码,要的就是狗咬狗的效果。 上了这张赌桌的亡命之徒,最后谁也下不来。 陈菁安想到错过了狗咬狗的好戏,抱憾叹息:“可惜了没凑上热闹。” “昨晚魏家门前一场大闹,城里这些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这事儿上,现在都还没几个人知道,钱大人骁勇无敌,亲自带人跟水匪一场恶战的悲壮呢。” 桑枝夏被他话中的狭促逗得笑出了声儿:“错过了夜间剿匪的热闹也不打紧。” “水匪和水运司见了刀锋不死不休,钱庵为了自己莫须有的前程也必须玩儿命。” “等今日水运司的衙门开堂击鼓,魏城他们的表情就很够看了。” 这顶官商勾结的保护伞,她要暂时拿来用用。 至于原本躲在伞下肆意作恶的人…… 伞都要没了,哪儿来的胆儿还妄想苟活? 第724章 恶徒理应与恶鬼同葬 魏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在家待得好好的会遭此无妄之灾,被人打上门来砍了一刀。 偏偏挨的这一刀没处说理儿,再大的怒也只能强行忍着。 魏家因为魏城的伤好一阵兵荒马乱。 等把大夫送走,魏城惨白着脸换了身衣裳,眼都没顾得上合半刻,又按严俊的吩咐装点好了厚厚的一摞银票,派自己的心腹赶紧送到了钱庵的府上。 彼此打了多年交道,钱庵是什么人他们比谁都清楚。 只要送过去的银子够了,就不会有摆不平的麻烦。 魏城的人前脚刚走。 钱庵就满脸恭顺,双手捧着那个魏家送来的盒子绕过屏风走到了后头。 钱庵大气不敢喘地低着头,轻轻地说:“将军,这是魏城刚打发人送来的,严俊也往我这边递了话,您看?” “人家既是特意送给你的,大人如照往昔收下便是,跟我多嘴作甚?” 徐璈拿着匕首懒懒地剔着指甲,轻描淡写地说:“再者说,这样的好处大人往日都是收罗惯了的,怎的今日还不知该怎么做了?” 钱庵并不意外徐璈清楚自己以往的行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所行过往必定留痕。 以徐璈的手段,他要是装作毫不知情,钱庵才会觉得更心慌。 钱庵苦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卑职之前虽多有贪贿,大多也都是不得已为之。” “人人都说江南之地是金玉窝柔水乡,可此地的地头蛇盘踞成害,其威深不可测。” “卑职妄为朝廷命官,到了此地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小心做人,否则轻则饱受刁难,重则说不定在哪一日就会因为什么莫须有的罪状丢了性命。” “卑职也是不得已啊……” 钱庵愁苦不已地轻轻叹气,眼角小心留意着徐璈的神色。 徐璈要笑不笑地哦了一声,玩味道:“朝廷命官?” 钱庵脸色一凛,赶紧垂首说:“是卑职失言。” “卑职从今往后隶属岭南,当唯王爷和小王爷的话万死不辞,一定尽心竭力为王爷的大业鞠躬尽瘁,绝不……” “得了。” 徐璈嗤道:“我没工夫听你唱赞歌。” “我只是想提醒你,永顺帝的数万大军仍在南允城外不远,虽不是个威胁,贸然出了纰漏也平白惹人恶心,南允的变化,我暂时不希望风声走漏,明白么?” 钱庵想也不想地连连点头:“将军放心,卑职心中有数。” “将军来此,以及我已归顺岭南一事,在江南大局尘埃落定之前,绝不会再让他人知晓。” “那就好。” “还有,小王爷眼里容不得沙子,留不得成了心腹大患的水匪继续肆虐,也容不下这些地头蛇继续扬武扬威。” “昨晚的剿匪成果不如人意,南浔商会这些人也蔑视王威,你只怕还得加把劲儿,否则……” 徐璈微妙一笑,淡淡道:“到了小王爷的面前,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的乌纱帽。” “戴罪立功弃暗投明的唯一机会,大人可要把握住了。” 徐璈相当于是在钱庵的面前挂了一根胡萝卜,胡萝卜上吊着的是钱庵死都不想舍弃的前程万里。 但钱庵也清楚,这根悬在眼前的萝卜上还镶了刀片。 要想顺利把这根萝卜吃进嘴里,顺利转投入岭南麾下,他就必须在徐璈的面前拿出自己的诚意。 否则依照岭南王和小王爷的行事作风,单是他与水匪勾结一罪,就足以灭他满门。 如果徐璈开口说的是一切过往都既往不咎,钱庵大概率都不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徐璈在萝卜上插的刀片,恰恰成了钱庵吃进肚子里的定心丸。 钱庵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说:“将军放心,郝良等水匪十日内必除,在江南地界上的这些地头蛇也不会再有从前的嚣张气焰。” “只是……” 钱庵苦笑道:“卑职自知前事错漏颇多,等日后叩见小王爷时,还请将军多多为卑职美言几句。” 钱庵说着,把手中捧着的银票双手奉到了徐璈的手边,低着头说:“此事还求将军多多助益。” “卑职愿将全部家产奉上,只求……” “事儿办得漂亮,自然不会亏待你。” 徐璈的视线在那个银票盒子上一闪而过,随手把盒子扒拉过来,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了,安心办事就是。” 见徐璈把银票收下了,钱庵悬在喉头的巨石轰然落肚,如释重负地低声说了声遵命,不敢多打扰轻轻退了出去。 徐璈把盒子扔到打扮成护卫的荣昌手里。 荣昌屏住呼吸打开盖子,看清最上头的数额就忍不住狠狠抽气:“将军,一万两的!” 这么老厚的一摞,全是一万两的面额的话,这…… 这到底是多少银子? 荣昌没见过这么多钱,龇牙之下面目扭曲,话也酸溜溜的:“要不怎么说话本里说的都是骗人的呢?” “那些戏折子里总说文人傲骨清流不屈,两袖清风最厌铜臭,可我瞧着这当文官的一日见的好处,比我这辈子能攒下的俸禄都多!” 徐璈好笑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荣昌一脸我没见过世面,但是我还很骄傲的样子,抽了抽气小声说:“将军,这一摞少说也有四五十万两,这么多银子,你怎么就收下了?” “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万一……” “不收他的好处,这狗东西心里就对我存着疑,不会那么尽心。” 徐璈慢声说:“敢收能收,证明都是一条道儿上的货色,他自以为拿捏住了我的把柄,疑虑也就都消了。” 徐璈现在要用钱庵去瓦解南浔商会,剿灭水匪。 这把刀要想用得顺手,就必须让刀绝对听话。 荣昌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捧着盒子嘀咕道:“那将军真的会在小王爷的面前替他说好话吗?” 徐璈懒懒笑了:“说啊,好处都收了这么一大摞,为什么不说?” 他只管说自己的,反正江遇白一个字都不会信。 这有什么可多思量的? 荣昌牙疼似的扭曲了脸。 徐璈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他能活到那个时候,看在这巨额军饷的份儿上,说几句好话有何不可?” 只可惜,钱庵活不到。 荣昌默默竖起了大拇指表示佩服:“要不怎么说,还是将军想得周到呢。” “少拍马屁。” “卢新那边怎么样了?” 荣昌换了正色,凑近了轻声说:“按将军的吩咐,咱们的人已经混入了水匪内部,只等着钱庵再找机会出手了。” 经过昨晚一事,郝良和钱庵是恨毒了对方,巴不得即刻就送对方去死。 郝良不会坐以待毙。 钱庵也想快刀斩乱麻。 这二者针锋相撞,都无需徐璈再扇一把火,他们就会上赶着要把对方弄死。 徐璈眉目闲散,把玩着指尖的一枚青玉棋子淡声说:“南浔商会的动静,郝良那边都清楚了?” “一清二楚。” 荣昌唏嘘道:“严俊给钱庵送消息,请求共商除匪大计的密信被分抄成了数份,其中一份就在郝良手里。” 南浔商会和钱庵等人想的是过河拆桥,免得留下郝良这么个心腹大患酿成麻烦。 郝良突然得知这些昔日的同党都想除去自己,是理所当然的怒火中烧。 荣昌眼底掠过一丝狠意,轻轻说:“等钱庵联合江南总督一起出手剿灭水匪,临近事成时,咱们的人会趁乱把该杀的人一起送走。” “可确保万无一失。” 水匪一个不留,钱庵等人也是罪该万死。 连同江南总督等人在内,这一片的官匪一个都不必多留。 徐璈心情不错地挑起眉梢:“这样安排就很是妥当了。” 吸食百姓血肉为生的恶徒,理应在泛滥起无数恶念的运河上与恶鬼同葬。 否则恶人得以改头换面再获新生,为这些恶徒的恶念葬身河底鱼腹的枉死者,无数冤魂又该如何自处? 徐璈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掸了掸袖口戏谑道:“外头差不多该到水运司衙门开堂的时辰了吧?” “只差半刻。” “那就是差不多了。” 徐璈想到桑枝夏给自己送来的消息,兴致不错地说:“走,看钱大人为民请愿,给魏城主持公道。” 第725章 刀不动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他动啊 水运司的衙门公堂之前,桑枝夏还真的找了个手劲儿足的壮汉,准时准点儿敲响了门口的牛皮大鼓。 鼓声隆隆作响,惹得早起路过的百姓船夫纷纷侧目。 桑枝夏好整以暇地整了整头上斜插着的发簪,对着最前头的林云使了个眼色。 桑枝夏今日不是主角。 代替出面的是林云,陈菁安仗着自己嘴皮子利索,捏着状词临时客串了一把诉师。 田颖儿站在桑枝夏的身边,用手挡住嘴小声说:“姐姐,陈菁安真的行吗?” 这人见了写好的一叠状词伸手抓了就说自己上。 可对簿公堂状诉冤情这种事儿,陈菁安真的搞得定? 桑枝夏还没说话。 田颖儿幽幽道:“我怀疑他压根就不知道那份儿状词上写了什么,照着念都不见得能念叨利索。” 似乎是注意到了田颖儿不放心的眼神,陈菁安扇子隔空点了点一脸的胜券在握。 田颖儿见状更不放心了:“要不趁还没升堂,咱们换个人吧?” 这货看着就很不靠谱! 桑枝夏忍笑说:“他知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不打紧,会胡搅蛮缠顺风起势就行。” “咱们今儿闹这一场,为的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递诉状。” 田颖儿摸了摸鼻子眼神迷茫。 桑枝夏轻笑道:“别急,好戏这不就来了么?” 水运司的衙门口少见的热闹,一大清早就围了不少人。 灵初注意到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的几个人,低声说:“东家,几家都来人了。” 南允是大城,又是码头船只来往的必经之地。 南浔商会中尽管只有严家,魏家,桂家在此久住,其余几家在此都有宅子,也都各自留有亲信。 昨晚运河上的动静被故意瞒了下来,至今城里这些人都还不知道。 但魏家门前闹出的动静不小,这些耳聪目明的不可能不知道。 今日会派人来打探消息也不奇怪。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看笑话么,赶早抢个好位置也正常。” 魏城连夜打点的五十万两银子,已经送进了钱庵的宅子。 按照之前的惯例,今日前来状告的人非但讨要不到自己想要的公道,大概率还会被拉出去打上二三十个板子,半死不活地被扔出去。 这些人满心以为自己是看热闹的,此时当然是不嫌事儿大。 桑枝夏唇角微微抿紧,手腕就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 桑枝夏转头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徐璈上前半步牵住桑枝夏的手,凑在桑枝夏的耳边说:“听说昨晚家里的小浑蛋惹你上火了,我来哄哄你。” 桑枝夏气得好笑:“用你多事儿?” “这里人多眼杂,你来了会不会……” “无碍。” 徐璈捏了捏桑枝夏的手指示意她安心,漫不经心地说:“道儿我已经给划出来了,走不走想怎么走,由不得谁选。” 桑枝夏眼底晕笑没接话,突然听到公堂内传出一声惊堂木响,原本都在探头私语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汇聚之处,陈菁安既不跪也不大喊冤枉,直接把手中捏着一叠状词送到了钱庵的面前。 原本紧张注视的田颖儿见了,面皮狠狠一抽。 合着这人就没打算自己开口说? 陈菁安从善如流往后退了一小步。 林云垂首掷地有声地说:“大人,我等今日携证前来,为的是揭发魏城及其同伙肆意拐带良家子女,行犯忌买卖人口,肆意打杀良家子,逼迫之罪。” “人证物证俱全,大人请阅。” 钱庵早有心理准备,面沉如水地翻开摆在桌案上的状词,威严地说:“人证何在?” “城中凤尾巷的一处私宅内,共有从魏家楼子中救出的人证七十二人,现下随我等一同前来的有三人。” 林云话音落地,有条不紊地说出了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的这些人,以及这些人被发现时的情形。 钱庵越听越是觉得心惊肉跳。 他在五日前看到徐璈登门自言身份时,才知道令无数朝廷大军闻风丧胆的徐璈竟然来了南允。 可看今日这情形,人家或许早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布下了周全的天罗地网,只是不曾被人察觉罢了。 否则昨晚城内这么大的动静,他为何半点风声不闻? 徐璈这么早就准备好对南浔商会的人动手了吗? 钱庵的后背上浸出一层冷汗,神色微怔。 陈菁安扇尾在手掌上下一敲,要笑不笑地说:“大人?” “这桌上的罪证,大人可看清了?” 钱庵恍然回魂儿,不动声色地掐住自己的掌心沉沉地说:“你等可确保所诉皆为真?” 陈菁安含笑道:“当然。” “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大可挪步凤尾巷一观,另外昨夜还在魏家的几处楼子里都找到了买卖虐杀的账本,非常详细。” 陈菁安稍一抬手,早有准备的宋六等人抱着两摞账本送到了钱庵的桌案前。 钱庵翻开账册第一页都没能看完,怒色上脸当即就是狠狠一拍桌板:“岂有此理!” “这简直是视法度于无物,肆意妄为罪不容诛!” 陈菁安握着折扇缓缓后撤。 钱庵怒不可遏地说:“来人啊!” “即刻调集八百官兵前去把魏府给本官围了!魏城连同其同伙,上下一个不可放过!” “胆敢违抗者,当场绞杀!” “绝不姑息!” 钱庵一下令,水运司的人手动作飞快,在众多惊讶的目光中,浩浩荡荡地朝着魏家扑了过去。 桑枝夏被徐璈护着站在人群末端,咂摸了一下钱庵的话,微妙道:“违抗者当场绞杀?” “魏家只怕是寻不出不反抗的了吧?” 徐璈毫不意外地嗯了一声,话中带嘲:“别的不好说,但他不会让魏城活着的。” “至少不能活着到我的面前,否则的话……那么多说不清的罪过,要往谁的身上推呢?” 桑枝夏撇嘴嘀咕了一句狗咬狗一嘴毛。 徐璈失笑道:“死就死了,省得我再多麻烦。” “走吧,咱们可以回去了。” 桑枝夏任由徐璈牵着自己走出人群,若有所思地说:“魏家算是罪有应得,可这样的理由出其不意才好用,故技重施只怕是没效吧?”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徐璈含笑看着桑枝夏,勾了勾她的掌心轻轻地说:“下一个是严家,当然不能故技重施。” “不过,枝枝你是不是忘了,严俊在有些人眼里有卸磨杀驴之嫌?” “那边昨晚遭了一次围剿,现在已经是跳墙的疯狗了,会张嘴胡乱咬人好像也不会让人多意外?” 桑枝夏脑中白光闪过意识到什么,无声地喔呦一声。 徐璈淡淡一笑,慢悠悠地说:“借刀杀人,懂了么?” “刀不动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他动啊……” 第726章 他是在警告我们,管好自己的嘴 水运司因肩负清缴水匪维护一方安定的职责,衙门所辖的官兵比起别处多出数倍,足有两千有余。 钱庵是真的彻底狠下了心,拿起魏城开刀的动作果决又狠辣。 水运司的兵马全部出动,一部分打着抓捕罪人归案的名头,在魏家大行烧杀打劫掠之事,从主子到护卫下人一个都不放过。 另一部分毫无征兆地冲向了魏城在其余地方的产业。 查封,搜剿,抹杀。 一气呵成,不留半点余地,也没给任何人插嘴阻拦的机会。 霎时间整个南允城内的气氛顿为一紧,跟魏城来往密切的人都在咂舌吸气。 不知情的人想到魏城在南浔商会中的体面,忍不住嘀咕一句钱庵是不是失心疯了。 瞥见了端倪一角的人,则是陷入了不可言说的沉默。 这样的走向,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 包括风光无限的严峻也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魏城死了。 那个昨天白日里还搂着美妾招摇过市,一掷千金眼都不眨的魏家家主,一夜过去,就死不瞑目地倒在了自家的祖宅里。 连同魏城在内,魏家老宅内的满门二百三十七口人,无一幸免。 这不是在抓捕罪人。 这是最直白的灭门屠杀。 范家的家主范世成昨日接到严峻的传信,连夜赶来南允,不成想却在今日目睹了魏家的满门惨剧。 范世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说:“会首,去钱庵那边的人回来到底是怎么说的?为什么……” “咱们的人根本就没见到钱庵。” 桂盛苦着脸说:“魏城今早派去送银子的人,是最后一个走到钱庵面前的人。” “水运司的人开始动手之前,咱们的人就进不去水运司的大门了。” 避而不见。 出手狠绝。 由南浔商会用无数银两喂出来的硕鼠,直接反目一口咬死了魏城。 范世成心说不妙,皱眉道:“可是无缘无故的,这到底是为何?” “江南总督府那边呢?也没有消息?” “总督府?” 严俊黑着脸呵了一声,沉沉地说:“蔡总督倒是给我回信了,说的是绝不姑息半点作奸犯科之事,也不容半个罪人苟活。” “你猜他是什么意思?” 范世成没想到短短数日南允直接变了天儿,错愕道:“那……那魏城就这么白死了?” “魏家那么老些人呢,还有……” “你怎么还有心思替死了的人担心?” 桂盛小心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的严峻,苦涩道:“范爷啊,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先思量思量自己吗?” “昨晚咱们都只顾着盯魏家的动静,可你知道运河上出了什么事儿么?” 范世成忍着烦躁皱眉:“什么?” 桂盛半酸不苦地说:“水运司昨晚倾巢出动,秘密计划围剿水匪。” 严俊的确是有意和钱庵商议灭口水匪一事。 但严俊的念头刚起,昨晚的行动他们毫不知情。 看着惊讶不已的范世成,桂盛叹气道:“咱们这些人虽然都在这南允城里,却生生被蒙蔽成了聋子瞎子。” “这么大的事儿,半点风声都不闻啊……” 要不是严俊的心腹在半个时辰前打探到消息,只怕他们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 桂盛感慨了几句还是会首的人能耐大,余光扫过站在严俊身后的人,心头冒出不可言说的荒诞。 是本事大。 改头换面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站在了严俊的身后,还谁都没察觉出半点不对。 至于水运司突袭水匪一事…… 桂盛心说没有那位爷的授意,这人大概率也不会那么凑巧打探出了内幕。 他们能打探到的,无非就是那位想让他们知道的。 桂盛面带愁苦不说话了,范世成愣了半晌,没忍住说:“会首,咱们几家素来与官府衙门来往密切,可这……” “钱庵大约是起了投诚岭南的心了。” 严俊打断范世成的话,冷冷地说:“这也不奇怪。” “如今朝廷式微,岭南大军遇战即胜,攻无不克,他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当亡国之臣,就只能设法转投入岭南麾下。” 范世成压抑着心惊说:“会首的意思是,他打算把知道他之前所为的人都灭口,强行捏造出一副纯臣的样子转投岭南?” 严俊面无表情没接话。 范世成抽气道:“那咱们这些人岂不是都要成了他的磨刀石?” “今日是魏家,那来日……” “他不敢。” 严俊不耐地瞥了一眼急得跳脚的范世成,没好气道:“魏城死在毫无防备。” “魏城死了,我们难道就不会留有后手?” “钱庵不敢同我们鱼死网破。” 严俊强压着不悦一字一顿地说:“他真正想围剿灭口的是郝良那一伙儿,出其不意灭魏家,是杀鸡儆猴给我们看的。” “他是在警告我们,管好自己的嘴,不要乱说话。” “否则……” “我们说不定就会是下一个魏家。” 范世成和桂盛都沉默下来不说话了,各自的心情都是说不出的复杂。 谁能想得到呢? 之前钱庵见着他们,都恨不得提前出门三里地来迎,下刀子时却不带半点迟疑。 钱庵如此。 收了他们更多好处的江南总督蔡青只怕也差不离。 若非蔡青的默许,魏家在外的产业怎么会在一日之内悉数被查抄? 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得了好处翻脸就杀人。 可偏偏…… 他们之所以能在江南一带耀武扬威,靠的就是当官的庇护。 倘若失了这把伞,那…… 范世成死死地咬着牙说:“会首,钱庵和蔡青等人到底只是地方官,本事再大也翻不出朝廷的浪。” “要不给京都那边送消息,请在京都的大人们帮帮忙?” 南浔商会荣耀多年,能靠得住的不只是地方官。 但凡是京都那边发话了,范世成就不信这些人还敢动! 桂盛难掩怜悯地看着范世成,无奈道:“范爷,消息和银子倒是都赶了个大早送齐全了,可往返京都至少需二十日。” “魏家灭门,只用了一天一夜。” 范世成再度狠狠一噎,桂盛怅然地看向严峻:“会首。” “要我说,这症结其实难解也好解。” “我昨日跟您提的……” “不可能。” 严俊不等桂盛说完就冷声打断,落在桂盛身上的目光无端充斥满了压迫:“魏城若是还活着,此事尚有商谈的余地。” “魏城既是死了,此事就断然没有善了的道理!” 第727章 别再让人偷摸吊脖子了! 看着严俊被愤怒和恨意布满的面庞,桂盛控制不住地在心里叹气。 接二连三的刺激和羞辱,显然给严俊带来了不小的刺激。 严俊真的是被人捧在高处太多年了。 清醒的头脑和对危机的预判,全都随着无形的吹捧和体面的威严随风东去,剩下的全是夜郎自大的刚愎自用。 在真正能要人命的刀锋之下,区区一个南浔商会算什么? 商会中的这些人又算什么? 往日撒了银子能换得来无尽的体面不假。 可再往后…… 只怕丧尽家产也不见得能求得出一条活路。 哪儿有什么抵抗的本钱? 桂盛压下心头的复杂缓缓垂首。 严俊咬牙说:“就算是有你说的那一日,也必须是等那些人来见我,而不是我去摇尾乞怜!” “否则我南浔商会的颜面何在?!” “尔等叛军视我等多年的威严何在?!” 桂盛被堵得面色发紫,心累地闭上了眼不想说话。 颜面? 面子能当命使还是怎么? 严俊在范世成狐疑的目光中,冷冰冰地说:“江南这些官是不中用了,可外头不是还有朝廷来的几万大军吗?” “我之前能把大军挡在南允城外,现在就能把人放进南允。” “南浔商会不点头就想把江南拿到手里,不可能!” 严峻说完范世成激动地拍掌叫了声好,瞧架势像是恨不得当场就为严俊肝脑涂地。 桂盛注意到严峻盯着自己的视线,很识趣地站起来说:“会首放心,我既为商会一员,自当与会首共进退。” “在您的谋算成功之前,我就在此多叨扰几日,还请会首多包涵。” 桂盛自请暂留严家,相当于是把自己放在了严俊的眼皮底下,借此表明自己并无作妖之意,也绝不会把严俊今日的话传出去半点。 严俊对他的识趣很满意:“如此甚好。” “此处空着的院落甚多,你会住得舒心的。” 桂盛苦笑着点头说是,等起身告辞时,最后看了一眼正在躬身听严俊吩咐什么的人,深感滑稽地扯了扯嘴角。 放朝廷大军入城? 不起这念头,严俊或许还能暂时不死。 既是起了这念头…… 桂盛掸了掸袖口,缓缓呼出一口气。 茅坑里打灯笼,上赶着地去找死。 这样的人物,人间只怕是多留不住…… 严俊暗中联络商会剩下的六家,以及决定亲自前往江南总督府的消息传回,徐璈表情复杂地啧了一声:“这是觉得自己有九条命可挥霍?” “狂成这样的吗?” 坐在棋盘对面的陈菁安冷笑道:“人家又不知道你悄咪咪往这边送了三万大头兵。” 徐璈起初跟桑枝夏说的是一万足矣。 无奈有了桂家的鼎力相助后,运人的速度实在太快,说好的一万人转眼就不够运了,索性就开始翻倍。 只是这么多人到了,暂时还要按兵不动,也让人发愁。 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隐藏。 这些日子能乔装进城的全都散入了城中各处。 实在是掺不进来的,就分头找了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山头窝窝,安静趴窝等待命令。 前前后后的加起来…… 陈菁安迟疑道:“不止三万了吧?” “你肯定不止把人送到了南允,别处是不是也有?” 徐璈看傻子似的白了陈菁安一眼:“当然不只是南允。” “这地方哪儿来那么多的山头可趴?突然多出来那么多人,你以为别人都是瞎的不识数?” 陈菁安失声而笑。 徐璈捏着棋子落在棋盘上,看着棋盘上被斩断的黑龙龙头,幽幽道:“要去江南总督府是吧?” “好哇。” “这有什么难的呢?” 陈菁安憋气地看着徐璈抓走棋盘边上的金瓜子,恼火地咬牙:“至于吗?” “这才一个时辰,你都赢了我多少金子了?你就不能……” “不能。” 徐璈掂了掂手中装得满满当当的荷包,嗤道:“借我夫人的话说,菜就多练。” “话说你能不能自己去找个地方玩儿别来烦我?” “怎么,你的田姑娘又要砍你了,来我这儿躲命?” 陈菁安生无可恋地对着徐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毫无威慑地软瘫在椅子上,闭着眼说:“田姑娘跟着你夫人在忙,没空来砍我。” “不过你这话虽不是什么好话,听着怎么还莫名其妙地挺顺耳?” 徐璈要笑不笑地说:“真动春心了?” 陈菁安掀起眼皮不满地看着徐璈:“所以你为什么要赢我那么多聘礼钱?” “娶不起媳妇儿算你的?” 徐璈避开陈菁安劈手来夺荷包的爪子,脚蹬着陈菁安挥过来的扇子懒懒地说:“你娶媳妇儿要多少聘礼,差多少我给你补多少,翻倍补。” “但是。” “这是我赢的,滚蛋。” 陈菁安:“……” 陈菁安翻了个白眼没理会徐璈的狭促,双手枕着后脑勺忍不住笑了:“你说,成家立业后会跟现在有什么不同么?” “跟我说说?” 徐璈站起来把荷包往陈菁安的眼前晃了晃,慢悠悠地说:“我娶妻数年,儿女双全,不是很懂你们这种孤家寡人会有什么转变。”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以后在家挨揍了,不许往我家跑。” “不然就让徐明阳和桑延佑给你打出去。” 陈菁安狠狠磨牙抓起一颗棋子就往徐璈砸:“我就不该指望你说得出半句中听的话!” 徐璈脑后长眼似地反手抓住棋子,往半空一弹轻飘飘地说:“所以,我现在要去接我夫人。” “再嗷半个字,你就再慢慢想个合适的由头自己去。” 陈菁安一听二话不说站了起来,折扇一展笑眼如弯:“别啊。” “去去去,你这不是现成的好理由么?我跟你一起!” 徐璈和陈菁安到的时候,桑枝夏正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哭声叹气。 钱庵知机得很。 得知之前从魏家找到的被拐女子和孩子,都暂时收容在桑枝夏这里,再从别处找到的人也都一起送了过来,生怕自己的处理会惹得徐璈不满意。 转眼麻烦就都落在了桑枝夏的手里。 孩子倒是好安排。 不拘是男孩儿女孩儿,凡是说得清家里人信息的,画像一绘张贴出去,自然会有丢了孩子的人家来寻。 麻烦的是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 花儿一般的年纪突遭这样的厄运,清白名声毁了,回家是死,不回也是死。 这一上午桑枝夏就知道了好几个清醒过来后寻死的,剩下的看着也是满脸的不想活。 这麻烦桑枝夏本可以不接。 可钱庵定的规矩,一人给二两银子作返家的用费,直接全都打发走。 只怕都等不到天黑,河面上就要漂起一具又一具的尸首。 都是活生生的命,还都是跟徐嫣然差不多大小的年纪,桑枝夏看着心里不落忍,一时间却又寻不出好的法子。 得知徐璈和陈菁安来了,桑枝夏摁着眉心说:“来了就进来,叫我做什么?” 画扇无奈道:“东家,此处都是些小姑娘呢。” 休说是徐璈他们了,就是徐明阳和桑延佑今日也都只在小孩子嗷嗷哭的那边帮忙,这边愣是一步都不落。 桑枝夏愣了下,半晌心情复杂地说:“这样的规矩,当真是可以比命都要紧的吗?” 画扇和点翠都垂首不言,桑枝夏起身道:“罢了,我出去。” “你们在这边看点好了,别再让人偷摸吊脖子了!” “那房梁都快被挂塌了!” 第728章 这种突如其来的骄傲是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连着过了大宅的内门和二门,才在外院没什么人的地方找到了徐璈。 徐璈一眼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对,愣了下轻声说:“怎么了?” “你说,所谓的名声和外人嘴里的闲言碎语,真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桑枝夏懒得等人拿凳子,直接在花坛边上坐下,怅然道:“为了保住名声,放弃自己的命也可以无所谓?” 桑枝夏是真的无法理解。 世道多艰难,多是挣扎求生。 活着这两个字说起来轻飘飘的,看似毫无分量,实际上为了活着,所有人都不得不全力前行。 不管是贩夫走卒也好,还是高门大户,人在生死面前生来孱弱,为了好好活着付出的努力不计其数。 可现在…… 桑枝夏发愁的双手托着下巴,叹道:“知道那里头的五十多个小姑娘怎么说的么?” “遭遇了这样的事儿,她们实在是没脸活了,活着回到家不是被父母兄弟吊死,也嫁不到个好人家,不如死了干脆。” 桑枝夏想到不久前的聚众上吊,恹恹道:“幸亏是发现得早,不然现在一次能抬出去十几个,都是刚吊死不久的。” 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寻死的时候就能这般决然? 她们到底真的懂得什么是死亡吗? 而且还个顶个的轴。 桑枝夏想了许多办法,例如把人集中起来教些技能,学会了再各自散去。 不管是刺绣也好,织布耕田也行,再不济支个摊自己做点儿小买卖也可,左右靠着自己的双手都能活得下去。 可不管桑枝夏怎么说,这些小姑娘都只是一味地哭。 哭完了就一门心思想寻死。 徐璈把桑枝夏拉起来,自己脱下外衣在花坛边铺开,摁着桑枝夏的肩膀重新坐下去。 自己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桑枝夏的眼睛,轻声说:“枝枝,那你觉得呢?” “你觉得世人口中说的名声清誉是能要命的吗?” “当然不能啊。” 桑枝夏想也不想地说:“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人说的话会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徐璈眼底晕开笑意,抓着桑枝夏的手握住说:“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世人口中所言毁誉参半,都当为外物。” “活着才是一切。” 桑枝夏盯着徐璈的脸无声怔愣,徐璈低笑道:“我虽不是个女子,可当年父亲阵亡身后清誉惨遭污蔑,家倒人散,祖父病重,内讧不断,当时……” “我其实以为自己会死,也有那么一瞬真的觉得……” “活着好像再没什么意思。” 家族延续百年的荣耀不再,世人的赌咒谩骂扑面而来。 徐璈险些就没撑得住。 在吐血晕死在流放路上的时候,徐璈恍惚下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徐璈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珍而又珍地摩挲过桑枝夏的手背,轻笑着说:“可睁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又想活了。” 新婚第一日就遭遇如此大难,他的妻子没有半句抱怨,也没有哭声震天哀切不断。 那么瘦小的人在众多阻拦之下,想方设法给他找来了草药,又费尽心思塞进他的嘴里。 哪怕过去了好几年,徐璈仍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那么瘦弱的肩背,在房倒屋塌大难临头的时候,一肩撑起了濒临破散的徐家。 一点一点拼起了他被迫碎掉的骄傲。 徐璈低头亲昵地蹭了蹭桑枝夏的手,轻笑道:“后来我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许多次你喂我的那种草药,却再也没尝出过当时的那种滋味。” “枝枝,我……” “你是被徐明阳和桑延佑传染了么?” 桑枝夏没给徐璈继续煽情的机会,果断揪住徐璈的脸没好气道:“药草也是能张嘴乱吃的?” “我当时给你塞草塞多了把脑子吃坏掉了?” 徐璈闷笑着把额头抵在桑枝夏的手上:“枝枝……” 桑枝夏忍着笑在他的小腿上踹了一下:“赶紧起来。” “这么老大个人,蹲地上让人瞧见也不怕被笑话。” 徐璈索性直接盘腿在地上坐下,桑枝夏被气笑了:“踹坏了?” “嗯嗯,揉一下就起得来了,亲一口立马能单手给夫人翻三个跟斗。” 徐璈满脸无辜把自己的胳膊往前凑。 桑枝夏忍不住磨牙:“你……” “咳咳咳。” 早前不知道去哪儿的陈菁安,欲盖弥彰地捂着眼睛咳了几声,假惺惺地说:“哎呦,我是不是来得不凑巧?” “我是不是……” “是。” 徐璈不耐道:“所以,滚?” 陈菁安双手一摊笑嘻嘻地说:“不。” “我不滚。” 桑枝夏:“……” 桑枝夏无奈道:“话说,你们来了也不敢往里进,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难不成就是为了逗她开心一会儿? 陈菁安仔细给自己选了个比徐璈体面的位置,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大马猴似的蹲着说:“嫂子,我们是来帮忙的。” “里头那些小姑娘不是让你觉得蛮棘手的么?我们有办法。” 桑枝夏略显意外地挑起眉梢。 陈菁安悠悠地说:“嫂子,世道如此,女子受到的束缚本就比男子多出许多。” “这些小姑娘年纪不大,缺的其实不是你提到的求生本事,而是一个能依赖的主心骨,一个明确的去处。” 像是怕桑枝夏不理解自己的意思,陈菁安补充道:“她们早已习惯了被人做主,没有自己可以做决定去选择的机会和勇气。” “所以你的提议会被拒绝。” 桑枝夏始终认为所有人都是独立的,从思想到行为。 但实际上习惯于依附的人,这一步很难走得出来。 至少现在不行。 需要的是时间。 陈菁安对着徐璈抬了抬下巴。 徐璈淡淡接话:“你说的学点儿本事把人放走,在这些人看来无异于是从一条绝路,走到被放逐的另一条死路,所以才会说不如死了算了。” “枝枝,要想让这些人主动往前一步很难,但如果是被驱使往前,活下来的人会更多。” 桑枝夏不解地眨了眨眼:“所以,你们的办法是?” “还记得听月楼吗?” 徐璈脸上闪过一丝扭曲,咬牙道:“类似这样的地方,其实是搜集消息的好去处,我手中大大小小还有六个。” 陈菁安谦逊的颔首一笑:“我的多一点,三十多个呢。” 桑枝夏:“……” 这种突如其来的骄傲是怎么回事儿? 第729章 被装在罐子里太久的人,终身都将被罐子所困 注意到桑枝夏的表情,陈菁安赶紧解释:“不逼良为娼,也不强抢民女,在这些地方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而且大多都是不卖身只卖艺的!” “闭嘴吧你。” 徐璈剜了陈菁安一眼,说:“我说到的这些地方,不是要逼迫她们走上跟落在魏家手中相同的路,只是暂时给她们划分出一个明确的去处。” “她们经历相同,长久聚在一起有弊无利,不如三两个先分开去往不同的地方。” “那等到了呢?” 桑枝夏第一次听徐璈说起这些,顿了顿说:“到了以后,如何安置?” “其实跟你现在的想法大差不差,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意愿,让她们学从前不会的东西。” 徐璈再三斟酌后才说:“期间若有人不愿意,随时可以自行离开自求生路,无处可去时也可以随时返回听月楼。” “若是愿意留下的,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无论如何,只要人在听月楼内,就一直受到听月楼的保护,也不会有人可以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不愿意的事儿。” 听月楼的名字好听,实际上对世间女子而言,绝非是个好去处。 入了花楼柳巷一生污名不清。 就算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行走在外也少不得遭异样的眼光打量。 可面对一群有家回不得,毫无自主意识畏惧独立,一心只想寻死的小姑娘,这好像是为数不多的去处。 起码在听月楼内安全不用担心,温饱可以满足。 桑枝夏有些迟疑。 陈菁安笑道:“嫂子,听月楼内收容的其实大多都是无家可归,无力自保的人,从孤儿乞丐到被家人卖的都有,而且做的也不光实在世传的那档子事儿。” “这些人一旦放出去了,去路只能是个死,听月楼相当于是个容身之所,来去一直自由,从不受束缚。” “但从第一家听月楼开张至今,门下囊括人数超千余,从入门至此无一人选择离开,如此大可放心了?” 桑枝夏没忍住小声说:“可是她们愿意吗?” “这内里的情形只有咱们知道,一群没经过事儿的小姑娘,冷不丁一听花楼的名儿,万一觉得自己刚出虎口又进狼窝呢?” 徐璈看着真心实意在为这群小姑娘担心的桑枝夏,百感交集地呼出一口气:“枝枝,她们肯定是愿意的。” 对上桑枝夏错愕的目光,徐璈无奈道:“她们其实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暂时不知去处,又骤然失了归路。” “她们缺的,是一个存在于现实中可以依附的主心骨,怕的是你让她们各自学成后离开自谋生路。” “如果有个确保一直都在,随时都可以回头的地方,她们就不会那么慌张了,不会被拒绝的。” 桑枝夏实在很难理解这种必须依附点儿什么,才能活得下去的逻辑,可又实在拿那些一心寻死的小姑娘没了办法。 桑枝夏沉默半晌,咬唇说:“那试试?” 徐璈还没说话,桑枝夏就说:“入了听月楼,当真如你们所说的那般?” “你们手底下的人真不干那缺德冒泡的混账事儿?” 徐璈失笑道:“不做。” “没有人敢。” 徐璈的保证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桑枝夏没多迟疑就站了起来:“行,你们等等我去问问。” 桑枝夏快步走远。 陈菁安把玩着折扇唏嘘道:“要不怎么说你小子命好呢。” “娶个夫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陈菁安点了点徐璈的肩膀,感慨道:“别的不说,就光是无需依附任何人,靠着自己双手就能活这一点,嫂子已经胜过太多人了。” 桑枝夏的坚韧是由内而外的。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痕迹,实际上凡事都有自己的决断,且轻易不受外界干扰。 徐璈在的时候,桑枝夏毫无保留展露自己的依赖。 徐璈不在的时候,桑枝夏就是一根不会被撼动的定海神针。 她跟徐璈始终都是并肩而行,而非依附。 就算是没有徐璈,桑枝夏早晚也会是令人尊敬的桑东家。 可这一点是世上大多数女子不被允许有的。 在家从父从兄,出嫁从夫从子。 绝大多数女子的一生,都跟屈指可数的几个男人捆绑在一起,习惯了不选择,麻木了被选择。 所以桑枝夏拿这些失去了依附,就似乎唯有死路的小姑娘无计可施。 因为她很难感同身受。 也注定无法理解。 徐璈嫌弃地拍开陈菁安的爪子,木着脸说:“听月楼的事儿往后都归你管,我不插手了。” 陈菁安:“……” 陈菁安勃然大怒:“你嫌我赚的银子不干净!” 徐璈:“……” “少抽风。” 徐璈冷笑道:“我是怕再被人抓住去我夫人面前告状。” “你记得跟底下的人交代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记在骨子里,要是有不规矩的……” “哎呦,将军这还不放心么?” 陈菁安折扇一展勾唇冷笑:“论起折磨人的手段,无需将军提点。” “我自己就很懂。” 徐璈懒得理会时不时就要抽一下的陈菁安,径直起身去了大门外等着。 半个时辰后,桑枝夏神色复杂的走出来说:“她们说,去。” 有了具体去处,且得到了保证不会被强迫,来去婚嫁都可以自行决定。 要是不想走的,可以在听月楼待一辈子。 不久前还组团寻死觅活的小姑娘们纷纷冷静了下来,也不哭哭啼啼的了,还能鼓起勇气主动发问。 明明听月楼在世人眼中也不是个好地方,但她们却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似的,再也不愿放手。 桑枝夏叹为观止:“变化这么明显的吗?” 徐璈失笑道:“能答应就是好事儿,这下可以放心了?” 桑枝夏百感交集地嗯了一声,走之前没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轻轻地说:“她们真的是自由的吗?” 徐璈愣了愣反应过来桑枝夏问的是什么,捏了捏桑枝夏的手指说:“起码,身体是自由的。” 至于灵魂…… 被装在罐子里太久的人,终身都将被罐子所困。 哪怕罐子被打破了,遍体鳞伤的人也无法脱离碎裂的罐子寸步。 桑枝夏已经帮她们打破了困住脚步的罐子,至于是否能走得出去,那就只能看她们自己了。 意识到桑枝夏的心不在焉,徐璈低声说:“枝枝,想不想看狗咬狗?” 桑枝夏面露疑惑:“你是说?” “南浔商会的会首死了,今晚的南允一定很热闹,想看热闹吗?” 桑枝夏微妙道:“严俊要死了?” 徐璈肯定点头:“对,今晚。” “就在他去江南总督府的路上。” 桑枝夏:“……” 不得不说,堂堂会首的确是跟别人不一样。 死期还带提前预告的…… 就很神! 第730章 今晚陪我打劫去? 桑枝夏对徐璈说的围观会首惨死的热闹没兴趣,听到徐璈说起的另一桩热闹,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抽。 桑枝夏压着嗓门微微抽气:“你要去打劫严家的内库啊?” “不是,再怎么说你大小也是个将军,怎么到了南允后,整日不是想装水匪就是想干水匪的活儿呢?” 这总共才多长时间,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土匪了呢? 对上桑枝夏困惑得真心实意的眼神,徐璈木着脸说:“我是听令行事。” “小王爷不久前八百里加急给我送来的密信中,着重强调的就是南浔商会这几家的内库。” 毫不夸张地说,江遇白早就把这些宝贝都当成自己的了。 徐璈公然贪墨可以。 但是,别人都休想染手半点。 这全是岭南小王爷的囊中之物。 桑枝夏无言以对地啊了一声。 徐璈麻木道:“夫人有所不知,行军打仗耗资巨大,小王爷兜里也不富裕呢。” “万一不小心被人顺走了一个铜子儿,小王爷只怕也是要捶胸顿足大呼晦气。” 所以在得知徐璈已经秘密抵达南允后,江遇白就重中之重反复强调要徐璈盯紧了,不许这几家偷摸把家产都转移走。 否则忙活一场没捞着好处,岂不是全白瞎了? 徐璈面色感慨:“桂盛那老小子识趣儿,暂时放他一马,但魏家和严家的家产必须全部抄走,能折算成银子的都要加紧送到小王爷那边去。” “小王爷着急催军饷。” 桑枝夏:“……” 钱庵下手迅猛,完全没有给魏家人反应的机会。 从魏家各处产业查找出的金银,以及各类价值连城的摆件玩物,也只是在钱庵的手中过了一道儿,这回是真的没敢私吞。 只一天一夜的时间,徐璈安插进水运司的人手脚飞快,已经把惊人的金银之物装箱塞进了货船。 剩下的船和装金银的大箱子也都准备好了,只等着进严家的内库搜刮。 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等严俊归西严家告破。 桑枝夏没想到这些人一早就惦记上了人家的内库,哭笑不得地说:“那要是你逐个击破的计划没有如所想的那么顺利,直到现在魏家和严家也都屹立不倒呢?” 徐璈嗤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不屑道:“那就明抢。” “枝枝,我是不屑于搜刮民脂民膏祸害百姓,但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不在我需要考虑的这个范围。” “这些人鱼肉乡里蛮横残暴已成习性,狗改不了吃屎。” “与其指望他们能在改朝换代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如期待一下他们的下辈子会做个好人。” 南浔商会说是个做迎来卖往的地头蛇,可草芥人命强抢强占这种事儿屡见不鲜。 就连任意一家出来的下人,都可以打着主家的旗号,在外肆意吃喝不给钱。 蛇鼠一窝的腌臜物,徐璈并不介意以暴制暴。 打劫怎么了? 本来就是来路不正的东西,抢也就抢了。 不服气的话,让死了的人把棺材板掀了啊。 徐璈说完神秘兮兮地戳了戳桑枝夏的胳膊,小声说:“听说严家的内库打造在一个山头里,机关重重防守严密,内里所装富贵可比肩国库。” “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桑枝夏忍着笑没说话。 徐璈又戳了戳她:“枝枝,去嘛。” “权当是去长长见识,要是看到合心的,咱们就拿回家,想要什么拿什么,你要是……” “你可快别说了。”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捂住徐璈的嘴,横了他一眼磨牙说:“咱家不缺那点玩意儿,你一天少琢磨怎么贪污。” “这种事儿要是让人知道了在王爷和小王爷的面前提一嘴,落在你身上就是引人诟病的莫大罪责,打仗打傻了?这点儿利害都不知道了?” “为这么点儿东西背上个贪墨之罪,日后到了官场上你一辈子都洗不清,少引人说嘴。” 徐璈能走到今日有了骠骑将军的威严,靠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死里求生。 拿命搏出来的前程,这是能拿来儿戏的吗? 捕捉到桑枝夏眼中的严肃,徐璈不由得轻轻地笑出了声儿。 他的枝枝,属实过于谨慎了些。 实际上江遇白另给他的信中提了好几遍,让徐璈先可着中意的挑了,自己悄默昧下就行,不要再给他汇报了! 徐璈捉住桑枝夏捂住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说:“枝枝,你觉得我能在以后的朝堂上待多久?” 桑枝夏突然问:“祖父是在什么年岁告老的?” “知命之年。” 徐璈耐心解释:“当时父亲入朝已久,徐家势大,祖父为了不过分惹眼,相当于是提前告老给父亲让路。” 桑枝夏:“那就是五十岁,我觉得你应该和祖父差不多?” 等岭南王室一脉真的入主京都,徐璈就是实打实的从龙之功。 只要徐璈不疯狂作死,往后的路差不多已成定数。 桑枝夏奇怪地说:“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你想为小王爷效力到花甲或是古稀么?” “不,从未想过。” 徐璈指尖在桑枝夏的掌心轻轻一勾,失笑道:“我只是觉得,夫人太过于高看我了。” 知命也好。 花甲也罢。 那都太久太远了。 徐璈笑吟吟地呼出一口气,心说我不想等得那么长远。 余生漫漫,什么都不如随夫人回家种地来得自在。 桑枝夏被徐璈说了一半的话弄得满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死性不改的徐璈张嘴叭叭:“今晚陪我打劫去?” “来都来了,就算咱们自己不稀罕往兜里揽,看看也行啊……” 徐璈对于打劫发财的热情过于高涨,根本不给桑枝夏任何拒绝的机会。 等入夜三分,徐璈面无表情地看着蓄势待发的两个混小子,无声磨牙:“你们怎么在这儿?” 徐明阳反手就把陈菁安给卖了:“陈哥说今晚带我们见世面!” 桑延佑使劲儿点头:“对对对,陈哥说的!” 陈菁安:“……” “小子,我平时待你们可不薄啊,你们……” “打住。” 徐璈嫌弃地白了陈菁安一眼,再一看两眼放光抱着桑枝夏胳膊的田颖儿,妥协似的闭上了眼:“也是,来都来了……” “把自己的下巴都扶好了,走。” 第731章 我陈哥刚才是撬开了金山的大门吗? 严俊自以为安排严密,秘密出了南允城门。 与此同时,一颗打劫之心早已急不可待的人们,也都悄然抵达了严家常年紧闭的侧门。 开门的是严俊的心腹。 严俊为了故布迷阵,特意把自己得用的人都留在了南允,如此倒是便宜了徐璈他们。 开门的人毕恭毕敬地低头说:“将军,内库的位置已经打探清楚了,咱们现在过去?” “不急。” 徐璈眯起眼说:“我听说严家的库房分内外两个,另一个的下落可查清了?” “咱们的人已经到了。” 潜伏在严峻身边许久的人对答如流地说:“地形图和机关分布都已探清,只等您一声令下。” 徐璈满意颔首:“甚好。” “今日这府上还有客人?” 意识到徐璈说的人是桂盛,那人微妙地说:“桂家主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见到属下送去的补汤,二话不说就喝了。” 那补汤里掺了分量足够的迷药,一碗足以让桂盛直接昏迷到两日后。 至于严家府上的其余人…… 答话的人小心地看了眼随徐璈一同前来的人,谨慎措辞后轻轻地说:“将军放心,如今府上再无一个醒着的,绝不会有人误事儿。” 陈菁安一听这话就先乐了:“哎呦,天时地利人和,这还等什么呢?” “走走走,长见识的时候到了,都别一惊一乍的哈,免得被人瞧见了以为咱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土老帽。” 桑枝夏一言难尽地撇撇嘴。 田颖儿哼了一声嘀咕道:“瞧不起谁呢?” “说得像是谁没见过银子似的。” 陈菁安用扇子挡住上翘的嘴角,冲着徐璈眨眼:“愣住干什么?” “咱们不是来见世面的吗?” 徐璈呵了一声拉起桑枝夏的手:“枝枝,跟我来。” 有内应的铺垫在前,他们一行人闯入严家老宅,一路上可谓是轻车熟路宛如是进了自己家门。 而一路走来没受到任何人的阻拦,放眼望去看得见的都是垂首静立的黑衣人。 桑枝夏注意到这些人的左臂上都拴着一条青绿的布带,奇道:“这是什么讲究?” “栽赃。” 徐璈面不红心不跳地说:“水匪都是这副打扮,直接栽赃给郝良。” 郝良和钱庵已经撕破脸走至绝境,南浔商会的人独善其身算怎么回事儿? 等过了今夜,世人都会知道郝良为报复屠了严家满门,血洗严家内库。 钱庵会以为是郝良真的狗急跳墙开始乱杀。 郝良会以为这是钱庵为了灭口消灭罪证,针对自己展开的又一场阴谋。 钱庵和郝良的下一次敌对,双方都必当竭尽全力,再无任何保留。 另外有了魏城和严俊的惨淡在前敲响警钟,南浔商会的剩下几家也会为此心惊胆战,统统夹着尾巴做人。 等到那时,就是把整个商会一次吞下的时机。 桑枝夏领会到徐璈的未尽之意,口吻复杂地说:“谁说桂家主怯弱无能呢?” “如今看来,他倒是最聪明的一个。” 要不是桂盛机警识趣,那现在被拿来开刀的,或许就是桂家? 徐璈幽幽道:“自作孽不可活,有今日都是他们自找的。” “好了,咱们到了。” 跟桑枝夏之前去过的桂家别院不同,严家老宅主打古朴实用,回廊构造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山水曲折,走了不到一刻就到了地方。 眼前是一座出现在宅院中,让人忍不住惊叹的巨大假山。 假山的东南西北四个角都站着人,见到徐璈齐齐行礼。 紧接着有人吹了一声呼哨,严家的大门前立马就传出了鞭炮噼噼啪啪的炸响,漆黑的夜空中也炸开了无数绚丽的焰火。 徐璈示意桑枝夏双手捂住耳朵,一手勾住她的腰飞快后撤:“都往后!” “炸!” 轰隆隆一声惊人的巨响被覆盖在鞭炮和焰火的嘈杂声中,听起来虽没那么和谐,倒也不是很突兀。 等巨响过去烟尘渐散,桑枝夏隔着老远也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儿,实在没忍住乐了:“这就是你说的机关重重防守严密?” “我不这么说,你怎么会陪我来?” 徐璈忍笑在桑枝夏的耳畔轻啄一口,低笑道:“武功再高也挡不住爆。” “有机关怎么了?” 炸开不就行了? 桑枝夏对徐璈的简单粗暴默默竖起了大拇指,被徐璈带着从高高的房顶上平稳落地。 徐明阳和桑延佑被陈菁安一手抓一个,拎小鸡崽儿似的从屋顶上扔下来,不等站稳,捏着鼻子好奇探头:“这就是江南首富严家的内库?” 徐明阳挣扎道:“这看起来,还不如咱家的厨房门儿大呢?” 陈菁安挥着扇子挨个砸了一遍脑袋,嗤笑道:“你们懂什么?” “这只是个入口好吧?乾坤都在里头呢,都睁大眼看好了。” 陈菁安精通阵法机关,扇子收起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头。 徐璈的手一直护在桑枝夏的腰侧,后头浩浩荡荡跟着进来的,全是膀大腰圆一把子好力气等着搬东西的壮汉。 从炸开的假山走入,曲折蜿蜒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另一道看起来就很有年代感的铁门。 陈菁安抬手敲了一下,喔呦道:“寒铁哦。” “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徐璈很识货地点了点头,对着互相抓着胳膊壮胆的两个小混球说:“回头把这扇门拆了带回去,找人融了给你们一人打几把趁手的兵器。” 徐明阳和桑延佑惊喜地对视一眼,纷纷觉得这一趟来得就很值。 陈菁安屏息凝神贴耳在铁门上,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一堆小玩意儿摆在地上,对着那个看起来就非常复杂的机关锁开始鼓捣。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陈菁安的额角浸出一层薄汗。 田颖儿抓心挠肝地龇了龇牙,用气音说:“他行吗?这玩意儿……” “没有他打不开的锁。” 徐璈淡淡地说:“他都打不开,谁来都不管用。” 田颖儿对着徐璈还是本能的带着怕,小心翼翼地往桑枝夏的身后躲了躲。 陈菁安听出徐璈话中的维护,眉梢无声上扬,听到一声清晰的咔嗒声响,起身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搞定。” 陈菁安的话音落地,厚重的大铁门不用人推动就徐徐展开。 铁门刚打开一条缝,站在最前头的陈菁安就被惊到了似的狠狠抽气。 徐璈看了一眼表情微微凝固。 桑枝夏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儿,下一秒就听到了徐明阳颤颤巍巍的声音:“话说……我陈哥刚才是撬开了金山的大门吗?” “这到底是我眼花了,还是……” “我真的看到了金山啊???” 第732章 那你们可太看得起国库了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不断响起,在别有洞天的窄道里几乎是震耳欲聋。 自以为见过世面的以及自嘲是土老帽的人,都在看清眼前一幕后,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眼前剩下的全都是难以言描的金光闪闪。 整座整座金山堆叠起来的闪。 从铁门打开的那一刹,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都是整块整块的金砖。 地上金砖铺路。 四周金砖铸墙。 就连空地上,也都是堆积成了小山一次堆叠到顶的金砖,目测每一块儿的分量都必须论斤称。 从四面八方铺开的金光闪烁,仿佛是打开什么秘洞宝藏的钥匙,站在原地抬眼望去不见尽头。 除了金色,只有数之不尽的金子。 桑枝夏暗暗吸气掐了掐徐璈的胳膊,口吻古怪:“我原以为自己也算是见过钱的。” 但是! 跟眼前所见的相比,她显然还是太肤浅! 徐璈也没想到会是这般惊人,顿了下微妙道:“咱们这下也算是走过金道儿的人了。” 要不是进了严家的内库,谁能想到这辈子还有踏上金砖铺道的富贵? 号称世间最是奢华的皇宫大内,雕梁画栋之下最多也就是金粉包边儿。 要论豪横…… 南商果然无人能及。 徐璈勾了勾桑枝夏的小拇指,低声说:“枝枝,你觉得这金道有多长?” “不敢想。” 桑枝夏心服口服地说:“这样的世面头一回见,不瞒你说我现在都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徐璈低笑几声,自然而然地牵着桑枝夏往前走:“具体有多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后边的别掉哈喇子了,跟上。” 徐明阳和桑延佑赶紧放下凑到嘴边咬了不止一口的金砖,瞪着眼睛拔腿往上追。 陈菁安也顺手拎起了目瞪口呆的田颖儿。 顺着惊人的金砖大道往里走,上一秒还在感慨世间富贵竟可如此惊人的土老帽们就发现自己的惊叹还是说太早了。 在外指头那么大一块儿都有价无市的宝贝暖白玉,在这个内库中拳头大小的摆件塞了数个大木箱。 价值连城的宝石古董字画,在此处都是最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摆放随意地散在角落里。 各种珍贵的器件和古物随处可见,稍不留神都有可能踩到地上千金难得的宝贝。 珍宝玩物,摆件器具。 多到似乎毫无作用的金丝楠木,成箱而论的绝品香料。 众人从一开始的惊讶不已,再发展到后来的震惊到麻木。 走到最后,陈菁安拧巴着脸说:“话说,这内库到底有多大?” “咱们都进来快一个时辰了吧?还走不到头儿?” “尽头?” 桑延佑幽幽地说:“这金光闪得我眼都花了,就算是有尽头,我觉得我也看不清了。” 从踏入内库走的第一步起,时时刻刻他们都被迫笼罩在了耀目的金光之下。 是真的眼花! 徐明阳屏住呼吸,把差点被自己踩到的一大块沉水香料捧到边上的架子上,感慨不已:“要不怎么说富可敌国呢?” “瞧瞧这架势,比起国库也不差什么了。” 徐璈嗤道:“那你们可太看得起国库了。” 天下之主永顺帝的国库早就空得能跑马了。 至于江遇白的私库…… 那就更惨淡了。 不然江遇白至于急成这德行? 如果不是前方战事实在走不开,江遇白都恨不得撸袖子亲自来上马打劫了。 小王爷是真的很穷。 徐明阳:“……” 桑延佑靠在金砖铺就的墙上,苦哈哈地说:“姐夫,再往里走我都要怀疑金子是不是都跟白菜一个价了。” “我能先出去么?” 陈菁安默默举手:“将军,我也想走。” 陈菁安满脸怅然叹气:“我是真的要犯眼红病了,再看下去,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想顺手牵羊的手了!” 受足了震撼的人满脸都是对富人的厌倦,以及对逃出金库的渴望。 徐璈自己也看厌了。 徐璈侧首看向桑枝夏,桑枝夏一言难尽地说:“走吧,真的。” 自己的小富即安固然令人满意,但是对家的泼天富贵更为刺眼! 这样惊世骇俗的富贵,当真是不想再看一点点! 来时众人忙着吸气震撼,顺着金砖大道再走出去重见月光时,大大小小的脸上堆满的全是被世俗震碎的木然。 徐璈打了个响指:“去,按计划行动。” 蓄势待发的人饿虎扑食似的涌入被炸开的通道,不久后流水似的被成箱搬出来的,就是压得壮汉直不起腰的大块金砖。 这些东西都会以三又商行和桂家所出货物的名义装船,马不停蹄送往江遇白所在的地方。 至于后续如何处置,那就是徐璈懒得操心的事儿了。 月上中天,徐璈扫了一眼成七送来的纸条,满意道:“严俊死了。” 威风八面的南浔商会严会首,被称为江南首富的严家主,在无人知晓的深夜死在了秘密赶往江南的路上。 随行之人无一存活,手法与水匪往日行径如出一辙。 现场留下的唯一痕迹,是来自水匪头目郝良的血色白旗警告。 任谁来看,这都是严俊和郝良勾结翻脸后,互相报复导致的惨剧。 就算有人起了疑心,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查得出证据。 陈菁安歪着脑袋问:“那现在是……” “天亮后你去钱庵那儿走一趟,把严家老宅发生的事儿宣扬出去。” 陈菁安对此并不意外,扶着下巴唔了一声微妙道:“你呢?” “你要回去睡觉?” 徐璈面无表情地白了陈菁安一眼:“我去一趟江南。” “被截挡在南允城外的那几万大军,还需要江南总督出个力。” 徐璈亲自把桑枝夏等人送回去休息,自己片刻不停踏碎月色赶往江南。 回去后天色将明,徐明阳和桑延佑脸上还残存着兴奋,眼巴巴地望着桑枝夏说:“姐姐,接下来是不是就没有咱们的事儿了?” “我们帮不上忙了吗?” 桑枝夏好笑道:“想帮忙?” 两个小子使劲儿点头:“嗯嗯嗯!” 泼天的富贵他们是没命沾边儿,可惩恶扬善这种事儿,他们还是很愿意搭把手的! 桑枝夏想到徐璈走之前叮嘱自己的话,抬手敲了敲两个小子的脑门,戏谑道:“有这心就不缺出力的机会。” “先回去老老实实睡觉,等睡醒了,我带你们去收割残局。” 第733章 不出银子就得出命! 魏家先亡在前,严家惨案紧随其后。 短短两日,南允的形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桂盛从托一碗补汤的福睡得天昏地暗,等好不容易挣扎着掀开眼皮时,严家已经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严家了。 一夜灭门,神话破灭。 令人胆寒的事实就发生在眼前。 桂盛惨白着脸看着地上残留的惊人血色,嘴唇反复哆嗦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在严峻身边见过数次的心腹不再叫严大,反而自称叫苏二。 苏二笑得客气,语气还带着说不尽的唏嘘:“桂家主,昨晚水匪来袭闹的动静不小,没惊扰到您休息吧?” 桂盛强压着心头的无数后怕,强作镇定:“不曾。” “我睡得沉,多亏诸位保护得力。” “那就好。” 苏二跟看不见桂盛眼中的惊惧似的,自顾自地说:“水匪手段残暴,昨晚严会首在赶往江南的途中遇袭不幸身亡,严家老宅也惨遭血洗。” “在外的严家血脉也无一幸存,实在是骇人听闻。” “为安全起见,桂家主若是无他事的话,不如小的派人送您回去先歇着?” 桂盛心头再度一颤,紧攥着拳头说:“严家一脉,尽数断绝?” “是啊。” 苏二无奈道:“水匪哪儿是好相与的人物?会首误交匪类,终是自食恶果。” “毕竟水匪的报复,哪儿是些许家丁护卫就能抵挡得住的呢?您说是吧?” 世人皆知水匪狠毒,对于水匪灭门这样的惨案,就算是听说了也不会觉得多意外。 让人惊讶的是严俊与水匪的勾结。 南浔商会自称是江南商人之首。 每年打着各种名义压榨打压各类商户,收取名目繁多的安身银,对外一直宣称与水匪不死不休,是永久的仇敌。 可如今郝良的血腥报复一出,再加上外头宣扬而起的南浔商会与水匪早有勾结的罪行败露。 昔日被无尽打压,对商会积压诸多不满的大小商户愤怒而起,曾一度被视作小商户庇护神的南浔商会,彻底跌落神坛。 南允所在的魏家罪行确凿被水运司派人绞杀。 严家罪行暴露,被水匪报复灭门。 现在被扔在狂浪剑锋之上的,只剩下个看似安然的桂家。 眼看着桂盛的脸色一变再变,苏二轻笑道:“桂家主有所不知,自严会首与水匪勾结之事败露,整个南允的商户群情激奋,天刚亮就闹起来了。” “现在商会中做主拍板的几家门前大多都挤满了受屈的人,闹着要讨回过往给出的安身银,要讨个说法,桂家的门前也不少呢。” 桂盛:“……” 苏二幽幽地说:“桂少爷倒是处事有方,面对逆境也算是不慌不忙,可到底是众怒难压,现下只怕也等着您回去主持大局呢。” “我现在就派人送您回去?” 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桂盛再也没有隔岸观火的好兴致,也顾不上兔死狐悲为昔日的会首哀叹片刻,脑子一片空白的暗中赶回了桂家。 苏二没跟桂盛说笑。 南允是真的乱了。 南方本就以商户居多。 大至到可号令官府的南浔商会几大家,小至在渡口边上靠着一艘小渔船求生的寻常百姓,路边随处可见的大小摊贩。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组成了个数量惊人的基石,也成了商会之首汲取血肉的土壤。 凡是在水面上要走船的人都知道,若想保自己的船货与性命,就必须在下水之前到商会缴价值货物三成的安身银,借此换取商会给自己的护身符。 有护身符的船大多可以安然渡河,遇上了水匪也只需要献些好处就能脱身。 若是没买到这个护身符就贸然下水,被水匪劫掠的风险将会增至八成,而且十有八九无法活着回来。 最初在南浔商会的巨大影响力和宣扬下,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会首出面与水运司共同运作后,逼得水匪不得不收敛恶行。 谁也没想到这居然是狼狈为奸,匪人横行。 如今严家恶行败露,饱受多年欺瞒的商户愤怒不已,找不了已死的严俊,就纷纷打上了桂家的大门。 都是南浔商会的一员,桂家总不可能毫不知情。 既为得利者。 严家给不了的公道,那就去其余的几家找! 这个公道必须讨! 桂盛赶回桂家的时候,外头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桂联志浑身狼狈大喘粗气,哭丧着脸说:“爹,你可算是回来了!” “现在外头……” “你先别嚎!” 桂盛阴沉着脸打断桂联志的呼喊,咬牙说:“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了?赶紧说!” 桂联志奔走无效累得宛如死狗一般,跌坐在地上苦笑道:“爹,不中用了啊……” “咱家在南允的铺子都被人围了起来,家宅也被人团团围住。现在但凡是从咱家大门走出去的,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女的被咒骂被丢菜叶臭鸡蛋,男的一句话都没机会说,人围上来摁住就是一顿暴打。” “人实在是太多了,护卫根本不管用,只能勉强抵住门不让人冲进来打砸闹事儿,可……” “可眼下这情形勉强抵挡得住一时,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一世啊!” 眼看着桂盛的脸是越来越黑,桂联志破罐子破摔似的带着哭腔说:“咱家的大小铺子面前闹得更是无状。” “那些刁民拿着棍棒直接往里闯,见了阻拦的人不管不顾就是一通打砸,现不光是买卖没法做了,铺子也开不下去了。” “那些人口口声声都喊着要商会给出个交代,把之前巧立名目从各处收来的银子都还回去,可是……” “可是商会之前收的那些安身银,咱家本来也没分到多少啊!” 南浔商会的确是借助势大搜刮了不少银钱。 可搜刮到手的好东西大部分都进了上三家的口袋,剩下的大多数也都入了水运司和水匪手里。 桂家一直不太敢往上拔尖儿,每年为了确保自身商船无虞也付了不少代价。 然而外头被蒙骗的人顾不上这么多,被愤怒冲昏头了的人也听不进去任何解释。 桂联志怎么也没想到短短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焦头烂额之下无计可施,绝望地看着桂盛说:“爹,咱家要不强硬一点儿,联合其余几家先把这乱子镇下去?” “否则……” “强硬?” 桂盛讥诮道:“严俊和魏城倒是强硬了,他们的下场你没看见吗?!” 桂盛恼火地狠狠一拍桌子,怒道:“水匪昨夜能屠了严家满门,明日也能悄无声息送桂家上路!” “这种时候还妄想以卵击石,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不想活了?!” 桂联志在桂盛的怒火中,恍然想到桂家至今都不知去向的嫡系子孙,血红着双眼窒息喘气:“爹,那我们……我们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我们这……” “办法?” 桂盛灰败着脸苦笑道:“办法当然还是有的。” “你爹我能活着从严家老宅中走出来,不就是来想办法的吗?” 若不是留着他还有一张嘴的用处,人家何必留他性命? 桂盛自嘲地叹了一句机关算尽被天意所弃,沉默良久后苦涩道:“给商会的其余几家传信,就说我有要事儿找诸位家主商议。” “另外……” “对外发出消息,两日内,以桂家为首的商会人家,必定针对会首失德之举做出补偿。” “凡是在过往二十年内向商会缴纳过安身银的人家,不拘银钱之数多少,都可凭手中的收条,前来桂家悉数拿回,我……” “我再以桂家的名义另出五成,以作安抚歉意。” 桂联志难以置信地看着桂盛:“爹,二十年?” “二十年内出过安身银的人家无数,这么赔偿下来,哪怕是咱家也……” “不出银子就得出命!” 桂盛怒道:“这个节骨眼上了,是钱重要,还是命要紧?!” “按我说的办!现在就去!” 桂联志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桂家张贴出的描赔告示迅速传播开来,桑枝夏得知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真的是很聪明啊。” 第734章 你身上有我不知道的人命官司吗? 断尾求生虽说损失惨重,可比起家门尽丧,还活着就是最大的赢家。 桑延佑抽了抽鼻子哼道:“都是搜刮于民的不义之财,现在主动散了归还于民,本来也是他该做的。” “只是这人这么识趣,姐夫再想秋后算账是不是就不好找借口了?” 徐明阳本来正在检查自己腰间的暗器,听到这话立马皱起了鼻子:“那咋整?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把桂盛宰了?” 桑枝夏扫了徐明阳一眼,哭笑不得地说:“一天净胡说。” “虽说斩草要除根,可不赶尽杀绝也是门学问。” “桂盛活着会比死了更有用。” 桂盛在南浔商会下四家中颇有威望,竖起来相当于是个偌大的标杆。 现在商会上三家中只剩下一家,其余几家就算是有心想翻浪,也不得不多考量一下后果。 有桂盛及时站出来牵头,南浔商会相当于由内而外整个被击垮。 都不用徐璈再费心去查抄这几家藏在各处的内库,为了活命,这些人主动就会奉上大半家财。 如此便足够了。 桑枝夏站起来说:“这几家掌控着江南一带的商道命脉,一次全都毁了是干脆利索。” “可在这些铺子里做工的伙计,码头上扛货为生的劳工,走船活命的船夫,以至到路边摆摊的小贩,卖出货物的人家,这些人都是依赖商会的买卖不断获取生路。” “没了生计,少了赚钱的门路,吃不饱饭的人多了会生出大乱子,这样的混乱绝不是咱们想看到的,懂了吗?” 毁严家魏家,威慑桂家,是为了敲山震虎,警告其余为富不仁的豪绅,让受苦多年的大小商户能多少拿回一些自己的血汗钱。 刀锋之下仍留一线仁慈,为的是保被拴在这一条绳上的无数百姓。 二者间并不冲突。 徐明阳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小声说:“所以最大限度保住这些人的生计,也是大哥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当然。” 桑枝夏温和道:“人活一张嘴,除了说话就是吃饱饭,贸然打砸人家活命的饭碗,那是造孽。” 太平盛世所求,也不过是让贫民百姓不饿肚子。 既是得天独厚有吃饱的条件,何苦多造罪孽? 桑延佑拿上自己要跟着出门的家伙,小狗崽子似的黏糊着桑枝夏。 “姐姐,那咱们现在去是为了监督桂家不作假,把收来的不义之财都还给别人吗?” “我倒也没那么闲。” 桑枝夏戏谑一挑眉梢:“魏家和严家树倒猢狲散,空下来无人打理的铺子数量众多,骤然失主的人也不少,这些人一直无人管制,早晚会生出别的事端。” “咱们去把这个隐患除了,权当是……” “帮小王爷拓展产业。” 魏家和严家横行多年,哪怕是人死绝了,积攒多年的内库也被一次运空,遗留下的各类产业和铺子也多到让人咋舌。 若是换作从前,其余几家只怕早就恶狗扑食似的冲上来分刮入袋。 可这两家的惨案都来得蹊跷,明眼人看得心知肚明不敢贸然探头,直接便宜了桑枝夏。 桑枝夏事先跟钱庵打了招呼,巧借水运司衙门的名头,光明正大地就开始接管这两家遗留下的产业。 从商船到商铺,再到商铺中干活儿的人和货物,不分贵贱,全都一次收入。 跟在桑枝夏身边的还有被特意请来的何灿。 何灿本来是江遇白早年安插在江南的棋子,这几年在漕运一道上也帮了桑枝夏不少忙。 对于自己今日被找来帮忙,何灿哭笑不得地说:“您何须如此?” “小王爷早就吩咐过,在此万般行事都按将军和您的意思办,只要您觉得可,那就可任意施为,何须……” “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空下来无主等被收割的产业基数庞大价值惊人,但桑枝夏却无意在这种地方占便宜。 为了防止以后说不清,干脆先把江遇白的人找来当个见证。 这些产业桑枝夏也不打算沾手。 江遇白不是缺钱么? 拿去经营好了充盈军饷,正正好。 桑枝夏失笑道:“我们夫妇只是代为跑个腿儿,该论清楚的账目还是含糊不得。” “我手中的人不算得用,若无诸位帮扶,只怕许久也理不清这些东西,何管事这般推辞,难不成是想躲懒不愿帮我的忙?” 何灿连忙摆手:“您这话就是说笑了。” “您有吩咐,我等自是万死不辞的。” 桑枝夏得了这句话颔首而笑,等见到死了主家六神无主的各类管事,面上的笑无声变淡。 灵初得了桑枝夏的示意,拿出一张名册挨个点名:“被念到的人站出来。” 空旷的院子中站出来一列人,桑枝夏瞥了一眼直接说:“逐出永不再用。” 其中一个穿戴颇为体面的管事闻声大骇:“凭什么?!” “我们都是魏家的家生奴,就算是……” “你也说了,那是魏家。”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嘲道:“可你的魏家主子,如今都在哪儿呢?” 管事脸色大变。 桑枝夏不耐道:“既是忠心耿耿的家仆,怎么不一头撞死了随你的主子去呢?” “活着作甚?” 另一位管事见状咬着牙说:“我等多年来任劳任怨,总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是换了主家,也不该是被逐出的下场。” “不知我等是犯下何等过错,竟是……” “放肆!” 灵初面色一冷不悦道:“主子的话也是尔等可质疑的?” “可是我们为主家卖命多年,凭什么……” “就凭你们仗着死去的主子威风,从不多做人事儿,如此还不够么?” 桑枝夏一语打断管事的不满。 宋六拿着另一本厚了许多的册子迈步往前,冷冰冰地说:“绸缎庄管事朱翔,三年前醉酒闹纵马踩踏致死一老叟,去岁八月强占民女,致该女跳河自溺身亡。” “朱管事,以上可都为真?” 朱翔脸色多了几分惨白,换来的是桑枝夏淡漠的目光:“我倒是小瞧你了,身上居然还有人命官司呢?” “我……我是……” “既是关乎人命,那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桑枝夏看似遗憾地摆摆手:“拉去水运司衙门,交给钱大人依法处置。” 水运司被派来的官差听了直接动手,堵嘴捆人一气呵成。 眨眼的功夫,叫嚣得最凶的朱翔就被五花大绑拖了出去,满场寂寂无声。 桑枝夏眸光一转落在刚才叫得也很大声的另一个人身上,笑道:“你呢?” “你身上有我不知道的人命官司吗?” “我……小的不敢知法犯法,多谢主子恩典放小人归家!” 此人不敢再聒噪咣当跪倒在地,嘴里再无半点反对不满,脱口而出的都是感激。 桑枝夏垂下眼敛去眼中沉色,不紧不慢地说:“还有谁有话想说?” “有意见的,不满的,想反对的都可以站出来,想问什么现在就问。” “我给不了的答复,可以上公堂上慢慢分说,该给的公道必然要一一给全,否则如何对得起你们对亡去主家的忠心铁骨?” 桑枝夏话音落地,在场近百人都心惊胆战地低着头不敢言声。 桑枝夏笑道:“都不说话,想来就是没意见了。” “还不走,是在等我送你们?” 第735章 这就叫做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早先多有不满的人听到这话不敢再迟疑,生怕桑枝夏再想起来算账走得头也不回。 桑枝夏懒懒地看着无声一嗤。 桑延佑和徐明阳保护神似的站在桑枝夏身后。 看到那些人走得飞快,徐明阳没忍住说:“大嫂,这些人祸害乡里的混账事儿做得不少,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蛇鼠一窝自来都不是什么好词儿,用在这些人的身上却再合适不过。 薛柳和林云他们在南允的这几年,把这些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照着搜罗出的证据挨个对号入座,今儿被叫到这里来的人一个都别想讨着好。 桑延佑想想有些憋屈,嘟囔道:“这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只处置一个,这些人放出去了万一再犯怎么办? 桑枝夏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被这一顿抢白后好笑道:“谁说就这么算了?” “咱们是商户,又不是这些人的主家,就算握着确凿的证据也不好处置,这都不知道?” 名不正言不顺,强行惩治的效果适得其反。 正值多事儿的时候,完全没必要添多的麻烦。 对上两个小子不解的目光,桑枝夏摇头笑笑,对着宋六说:“找个办事稳妥的,把你手中那个册子给钱庵送过去。” “至于是该抓还是该放,全由钱大人定夺。” 徐明阳和桑延佑对视一眼,眼底隐隐发亮。 钱庵现在急于冒功表现,拿到这些证据后绝对不可能心慈手软。 可以想见的是,这些人终将会为自己过往的行为付出代价。 哪怕罪行已经过去了许久,迟来的公道也会在如今被讨回。 桑枝夏打了个响指笑道:“把合适的事儿交给合适的人去办,这就叫做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这回懂了?” 看到两小只都眨巴着眼使劲儿点头,桑枝夏眼底笑意渐深,起身说:“走,去里头看看。” 根据薛柳和林云这些年搜集到的线索,魏家和严家大小铺子中的管事被分成了内外两拨。 刚才在院子里见的都是些身负多桩罪名的,出了这边的院门就要等着进官府衙门。 里头的这一批却不太一样。 牲畜成群的地方,角落中也藏着不曾泯灭的人性。 在恶人手底下讨活路的也不全都是恶人。 桑枝夏没有把两批人分隔太远,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帘子,刚才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儿,里边的这些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看到桑枝夏进来,原本就惴惴不安的人纷纷低下了自己的头。 全场鸦雀无声。 跟外头还试图跟自己抵抗的人相比,这些人显然就识趣了许多,也算是守规矩。 桑枝夏在画扇备下的椅子上落坐,不紧不慢地说:“我就不挨个点名儿了。” “从第一排左边第一个开始,依次站出来报自己的名姓,之前都当的什么差,又是在哪儿当差。” “开始吧。” 被叫到的第一个人狼狈地擦了擦额角的汗,忍着紧张往前一步低着头说:“小人叫王全,之前是魏氏三街绸缎庄的副管事,主要打理的是柜面上的买卖和每日的清点核算。” 王全说完拘谨后撤回自己原本的位置,下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谨慎道:“小人名叫苏山,是严氏在二牛巷饭庄的账房。” 桑枝夏摩挲着指腹嗯了一声,示意下一个继续。 留在里边的人共计八十六人,除了一些不受重用的管事,还有不少曾是账房先生。 直到最后一个人说完了自己的信息,桑枝夏缓缓坐直,在落针可闻的安静中说:“你们都算得上是魏家和严家的老人儿,最少的也在主家做过三年。” “现在你们之前的主家不复存在了,我本也考虑过要不一次给个痛快,把碍眼碍事儿的全都打发了,也算得个清净。” “知道刚才扭送衙门的人当中,为什么没有你们么?” 站在最前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众人齐齐地盯着脚下的地面不敢言语。 桑枝夏没得到回答也不恼,轻笑道:“因为你们都还算老实。” “也万幸这样的蛇鼠窝中,还有为数不多的老实人。” 注意到大多数人面上的紧张都无声一松,桑枝夏慢悠悠地说:“从前老实本分只做该做的事儿,希望你们往后也能安分守己,只做自己的分内之事儿。” “如果有胆敢阳奉阴违的欺上瞒下的,那就烦请诸位多想想今日外头的那些人是何种下场,也好时刻警醒自己,免得落到比这还不如的地步。” 桑枝夏往椅背上一靠,掷地有声地说:“当然,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也不做强摁牛低头喝水的事儿。” “若是怕招惹是非想走的,现在就可以站出来。” “今日之内,诸位的来去都可任随心意。” 桑枝夏说完,接过点翠奉来的茶耐心等着。 过了小一刻,人群中有个面色惨白的人忍着畏惧站出来,弱弱地说:“小的……小的已经上了年岁,恐为主家效力也力不从心,想跟您求个家去。” 桑枝夏轻笑道:“可。” “灵初,给林管事封五十两银子当养老银,再把他之前跟魏家签的卖身契给他。” 林管事显然没想到桑枝夏会答应得这般爽快,愣了下赶紧说:“小的当年签卖身契时已得了二十两,如今想赎回自由身,当是小的……” “辛苦卖命二十三年,纵然不是为我卖的命,也不是区区五十两能囊括尽的。” 桑枝夏摆手打断他的话,在众多惊愕的目光中说:“说了来去自由,那我说的话就能作数。” “这银子当真是归你的,事后也不会有任何人会因为这事儿难为你,如此尽可安心了?” 看到被人送到自己眼前的卖身契,再看看含笑的桑枝夏,林管事双眼骤红,想也不想跪下就要给桑枝夏磕头:“小人多谢您的大恩!” “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桑枝夏等林管事满脸激动再三叩谢走远,目光转向其余人:“还有想走的吗?” 卖身契和银子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只要有人站出来,不光是能在此刻恢复自由身,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赏银。 这是他们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林管事开了个头,陆续站出来的人有十几个。 桑枝夏照例让人打点好了,又问了一遍确定这些都是愿意留下的,笑着说:“既然是愿意留的,那往后就都是一家的了。” “做错当罚,无错也当赏。” “今日在此的一人拿十两赏银,回去后铺子中的伙计一人赏银一两,仍是工在原位,之前做什么往后就继续做什么。” “具体有什么变化,陆续会有人到各位打点的铺子里指点,照规矩办事儿,就不会有任何人有事儿,懂了吗?” 第736章 我怎么不知道我做过这事儿?! 来了一趟不仅没遭罪,活儿也没丢,还人人都得了赏银。 原本极度不安的人们瞬间心中大定,感激的声音接连不断。 桑枝夏笑着摆了摆手:“好好做好自己的事儿,就不算辜负今日的厚待。” “当好自己的差,来日亏待不了谁。” “回去安抚好店里的其余人,有什么问题及时上报,谁的地方出了岔子,休怪我不留情面。” 桑枝夏一番看似温和的话连消带打,彻底消除了这些人心中顾虑的同时,也算是勉强在混乱中把局面定了下来。 不然空留着这些人群龙无首,早晚会出意想不到乱子。 何灿虽然是跟着来了,但全程都只是看着半点不插嘴。 不知道的见了,大概会以为他也跟底下竖着耳朵听吩咐的是一类,绝对想不到何灿是江遇白留在南允最要紧的人之一。 桑枝夏等了半天不见何灿开口,揉着眉心对无奈道:“这两家事儿出得突然,底下人全无心理准备,要是一下子把人都换了,人多恐怕会生事儿。” “先暂时用着观望,要是有不妥当的再逐次换了,合适的话只要总管事是小王爷的人,也不会出大错。” “可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需要再添补一二的么?” 何灿连忙道:“您这么说就是太抬举我等了。” “您如此安排妥当得很,我等绝无可言的二话。” 桑枝夏坚持把人带着,无非就是为了免除来日可能的口舌是非。 何灿拿定了主意不多嘴,倒也不是坏事儿。 桑枝夏慢慢地说:“先把原有的人手稳住,大体面上不错了,再慢慢剔里头的骨。” “这两家合起来的各类铺子已经拟出了名册,半个时辰后开始派人前往店内查账盘货,争取五日内把这边的账清出个大概,就可以往别的地方逐步推进。” 严家和魏家都曾是南浔商会中的翘首,其家财覆盖的范围远不止于此。 南允只是冰山一角,剩下的大头还都分散在各处。 何灿听了赶紧说:“之前得了您送过去的消息,这两家在别处的铺子和船只也都在第一时间把控住了,不会出错。” 账目清点完毕,库中的存货分列一清。 等这些事儿都办完,从今往后江南地界再无严家和魏家,他们留下的东西自然就会改名换姓。 桑枝夏沉吟片刻确定没有疏漏,站起来说:“那也不必等了,现在就去。” 桑枝夏开始逐一盘查到手的铺子。 钱庵拿到了桑枝夏派人送来的东西,没顾得上细看,当即就让人照着册子去抓人。 如今的情形钱庵看得分明,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总之一切要务都当以讨得徐璈欢心为妙。 至于别人的死活…… 钱庵不屑冷笑:“死便死了吧,左右也都是些下三滥的贱命。” “之前本官宽宥才纵得这些人多活了些时日,本官帮他们的也足够多了……” 钱庵的心腹闻声后背惊起一身冷汗,顿了顿谨慎地说:“大人,咱们倒是尽心尽力了,可……” “可那位骠骑将军,当真会如承诺的那般,把许诺过的东西都兑现吗?” 但凡不是眼瘸心瞎的正常人,就能看得出徐璈是个棘手的人物。 跟这种喜怒不定手段莫测的人打交道,全程都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否则一不留神什么时候丢了命都不知道。 这样的人物,当真会如他们所想,按照他们……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钱庵打断心腹的话,冷笑道:“你以为我对徐璈就当真就全无防备么?” “你别忘了,从在南允露面表明身份开始,这才多少时日,他收了我多少银子了?” 心腹面露恍然。 钱庵幽幽道:“昔日嘉兴侯府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一朝跌落神坛成了凡夫俗子的脚下泥,你以为他会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干净人儿?” “还有他那个夫人,他们真以为严家和魏家的家产是不烫手的?” 心腹小声说:“大人的意思是?” “严家和魏家留下的家财万贯是诱人,可这么大个饼一口吞下去,哪儿会有人不被噎住嗓?” 钱庵心情颇好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轻飘飘地说:“他现在收得开心,我也送得欢喜,但前提是你好我好,谁也不祸害谁。” “若真有你担心的那一日,徐璈反过刀口要对我下手,那结果就只能是一个,谁都别活。” “他们夫妇在江南收取的贿赂,吞没严家魏家的家产,种种拿出去摆在人前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有军功在身怎么了? 从早亡的先帝和如今的永顺帝身上就能看得出来,为帝称王者,最忌惮的就是这些以军功起家的悍将。 否则从前的嘉兴侯府是怎么覆灭的? 徐璈自以为卡住了他的七寸,可徐璈自己的把柄也在他的手中。 互相拿捏牵制,这样的关系反而是最能达成所愿的。 徐璈不敢跟他翻脸。 否则徐家再覆灭一次,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心腹领悟到钱庵的深意,抱拳感慨了句大人睿智,末了没忍住说:“既是如此,郝良等人就更是不可多留了。” 徐璈是危险,但起码是可控的。 郝良及其一伙水匪…… 心腹凝色道:“这就是一群疯狗,逮谁咬谁。” “大人若想以后高枕无忧,这些人就一个都不可留。” 这活生生的把柄,万不可落在徐璈手里,否则早晚会成威胁。 钱庵垂下眼遮住眼底阴沉,转了转茶杯咬牙道:“我知道。” “徐璈不是去江南了吗?在他回来之前,咱们必须把水匪这个后顾之忧除了。” “连同郝良在内的人,必须全部灭口!” 钱庵一边大张旗鼓地抓人表忠心,一边暗中筹措起了二次剿匪的事宜。 南允及水运司的动向传入郝良的耳中,早已积怒许久的郝良忍无可忍地摔了个茶壶。 “荒谬!” “报复严家,残杀严俊,这事儿是我做的?” “我他娘的怎么不知道我做过这事儿?!” “这话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龟孙儿传的?!” 第737章 网子破了,鱼可不一定就真的会死 郝良气得脑瓜子都是嗡嗡的。 不久前被水运司突袭造成莫大损失的后怕还没散去,人在老巢坐莫大的罪名就从天上来。 换作从前郝良作恶多端惯了,压根无所谓是不是多一桩灭了谁家满门的恶名。 可现在不同。 被灭了满门的人也不同。 死的是严俊全家。 那是南浔商会的会首全家! 他是失心疯了,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种事儿! 郝良困兽似的赤红着一双眼原地转圈,脸上狠色不断闪过,狠狠咬牙:“是钱庵。” “一定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能在南允无声无息就屠了严俊全家?” “还有魏城……” “魏家就是钱庵下的手,一定是他!” 站在边上的人迟疑道:“头儿,你是怀疑钱庵准备对所以知情人下手,就为了确保自己能一身清白投向岭南的阵营?” “可……” “可是什么?” 郝良冷笑道:“你刚才不也说了么,要一身清白。” “我们这些人全都是活着长了腿的罪证,我们不死,钱庵怎么安心?” 郝良忍着怒坐下来,死死地攥着桌角咬牙:“再说了,钱大人已经在准备二次围剿水匪以护佑一方水路安宁了,都到这个份上了,还看不清吗?” 围剿水匪这种事儿早年间也发生过数次。 但在多方的默认下,大多都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假模假式做个花架子给外人看。 如此水运司的功绩有了,水匪接下来的日子也好过。 在察觉到钱庵真实的杀意之前,郝良尽管事先得了消息,心里却并不多当真。 谁也没想到钱庵居然来真的。 他是真的想杀人灭口。 郝良想到那一夜的混乱以及自己惨死的人手,眉宇间染上一层散不开的阴霾:“我之前说准备好的东西呢?” 被问到的人猛地一怔:“头儿,你是说那些……” “就是那些。” 郝良强压下滔天怒火,一字一顿地说:“想卸磨杀驴?哪儿有那么容易?” “钱庵和江南总督那一档子人不是想转投岭南吗?为达目的如此煞费苦心,好歹也是多年的交情,我怎么忍心不帮他们一把?” 郝良为匪多年作恶无数,各路消息也算灵通。 他无从知晓徐璈早已入了南允,但他知道距离南允最近的徐璈容不得自己。 自己也没有任何可以改变阵营的选择。 可只是容不得他怎么成? 这条为非作歹的船上,不只挂了他郝良一个恶鬼。 船既然是要沉了,那船上的其余人凭什么可以跑? 郝良闭上眼说:“按我之前说的,安排几个稳妥的人,立刻把那些东西送到滁州去。” “一定要亲自交到镇守滁州的骠骑将军手里,只说这是我对岭南大军攻破江南提前送上的一份儿贺礼。” 其余人听到这话忍不住挣扎道:“头儿,这东西送出去就没法再回头了。”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在滁州的徐璈最是个心狠手辣的,等他拿下江南一带绝对没有咱们的活路,咱们又何必去……” “你以为不表一份儿心意,咱们这些人就还有别的活路了?” 郝良讥诮道:“醒醒吧各位。” “都到了这种时候,除了鱼死网破,咱们脚下就没有第二条路。” “再者说,网子破了,鱼可不一定就真的会死。” 郝良敛去眼中杀意,站起来冷冷地说:“把咱们的人收拢起来,对外做出一副要跟水运司拼死一搏的架势,等水运司发动剿匪,那就是咱们另出生天的好机会。” 继续占据运河的水面肆意妄为是不可能了。 但横行多年,他们还积攒下了不少家底。 只要能悄无声息从河面上脱身,到了岸上,再换一身寻常百姓穿的衣裳混入人堆,谁知道他们之前是做什么的? 但在假死脱身之前,他们还需要一个对外遮掩的借口。 例如水运司剿匪大获全胜,水匪全部党羽无一存活的大喜讯。 有了这个借口,改头换面的人才不会遭受到官府无穷无尽的追剿,永无止境的逃亡。 只是在此之前,郝良还有一件事儿要做。 郝良招手叫了个相貌不起眼的人走过来,拿出个不知藏了多久的小瓷瓶,轻轻地说:“记得我之前插进几个穿官皮的人府中的五鬼吗?” “找到三鬼把这个东西交给他,让他在水运司二次围剿水匪之后如果没有得到我的指令,就通知另外的四个鬼,找机会把这个放进那些大人的饭食里。” 就算他不幸死了,包括钱庵在内的这些人所谓的官大人,也一个都别想好好活着! 还有南允的这些人…… 郝良残忍一笑,阴恻恻地说:“我不下地狱就罢了。” “我要是下地狱,那我就要把整个南允,甚至半个江南,都全部变成炼狱……” 郝良一改之前藏头露尾的刻意低调,突然在水面上又搞起了大动静。 而郝良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派人秘密送往滁州的东西,隔日就出现在钱庵的桌面上。 徐璈不在,其余人都忙着盘查接手大小铺子,桑枝夏被迫临时当了个传话的。 钱庵看着桌上的东西面色青紫。 桑枝夏笑得自在:“大人,这东西本该送往滁州,但没能出得去南允,这份儿大人可别忘了。” 不用桑枝夏点明钱庵心里也清楚,这东西一旦入了滁州,被岭南的其余人知道了,钱庵的辛苦谋划的前路就彻底被堵断了。 钱庵脸色一变再变,生生挤出了笑色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对着桑枝夏再三躬身:“夫人大恩没齿难忘,我一定……” “我就是个传话的,当不得大人如此大礼。” 桑枝夏客套侧身避过,淡淡地说:“东西既是送到了,我也就不在这里给大人添乱了。” “只是有些事儿,大人还是尽早落实为妙,免得再生出祸患也惹人烦心。” 钱庵想也不想地点头:“夫人放心,我心中有数。” 桑枝夏施施然告辞走远,钱庵沉默半晌大怒推翻了桌上的所有东西:“郝良!”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该敲打的人敲打了,该送的东西也送到了。 可走出跟钱庵约好的地方,外头又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连绵的大雨,就连台阶上都成股往下流淌,地上更是积出了足以淹过脚背的深度。 画扇拿着伞快步迎上来:“东家,地上积水不浅,要不我背您过去?” 桑枝夏看着画扇完全倾斜向着自己的伞面,把伞推过去,哭笑不得地说:“哪儿至于?” “给我一把我自己撑着,你好好挡着自己别受了凉。” 画扇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桑枝夏一脚踩进了积水里,无奈道:“雨天湿寒凉气重,您……” “没那么矫情。” 桑枝夏摇头示意宋六等人不必过来,蹚水踩过去上了马车,刚坐下就听到天边炸响起了数声惊雷。 桑枝夏听着车窗外宛如用盆往下泼洒的惊人雨声,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唇:“这雨下了多少天了?” 第738章 你说你只见过两次这么大的雨? 他们初到南允的时候多是晴天,偶见阴雨也是一时半刻就过去了,很快就会天晴。 可从不久前开始,天晴的时候就变少了。 头顶的阴云厚得仿佛要积压到人的头顶,仰头也看不见半缕阳光。 白天黑夜睡醒睡着听得到的都是哗啦啦的雨声,地上就像是永远都不会干似的,不分昼夜地积着水。 今日出来时,桑枝夏还听到徐明阳嘀咕了难得一见不下雨,可这才多长时间,竟又是下起来了? 点翠拿出替换的鞋袜示意桑枝夏赶紧换了,低声说:“已经五日了,且一日更比一日大。” “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地面上的深洼处全都是溢出的水,听说城里的河水都涨了不少。” 画扇轻轻擦拭着桑枝夏滴水的发尾,叹道:“不只是城内的护城河涨水呢。” “我昨儿个还听本地人在说,外头的运河这些日子也是一直涨水。现在稍小些压不住浪的船都已经用铁链子拴了靠在岸边,可就算是这样,等入了夜雨大掀起风浪时,还是抵挡不住。” 画扇说着面上滑过一丝复杂的不忍,苦笑道:“听说前几日还有人为了把自家的小船拉拽回来,被卷进大浪里失了踪迹,且不知能不能找到呢。”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千百年来从不是一句假大空的虚话。 在水面上求生路的不拘男女老少,随便站出来一个水性都说得上是绝佳。 换作风平浪静的时节,河面上还看得到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水中嬉闹,有人扶着船沿在修补木船。 谁也不成想风浪来时威力这般可怖,就连数个成年的男子都可在瞬息间卷得不见踪影。 这种情形,就算是被卷走的人侥幸找回来了,也不可能是活着的。 桑枝夏眉心微微拧紧:“林云和薛柳那边可有消息?” 她这些日子忙着收整南允城内的铺子,一时没顾得上。 这会儿猛然想起来,才意识到不对。 如果不是实在脱不开身的话,这两个人绝对不可能连着数日半点消息也无。 画扇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雨势渐大了,东家您要不先坐车回去,我……” “先不回去。” 桑枝夏摆手打断画扇的话,直接说:“去找林云。” “现在就去。” 桑枝夏到的时候,恰巧林云不在。 商行中的管事看到桑枝夏急忙迎了上来,只是一身滴汤挂水的瞧着颇为狼狈。 “东家,雨这么大您怎么来了?” “此处潮气重得很,您快先上楼,我这就去吩咐后厨给您熬驱寒的姜汤。” 管事匆匆要去,桑枝夏赶紧说:“别。” “我来不是为了喝姜汤的,先不麻烦。” 桑枝夏皱眉看着管事,沉沉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其他人呢?” “这……嗐!” 管事重重地叹了一声,催促着桑枝夏赶紧上楼,等桑枝夏坐下就喘着气说:“东家,今年这情形只怕是要不好啊!” 桑枝夏心里咯噔一下。 管事擦着脸上汗水和雨水混成了股往下的痕迹,发愁道:“东家您之前没来过南边儿,只怕也不曾见过发大水时的可怕。” “我是江南长了半辈子的人,像这么大还不会停的雨,这半生只见过两次。” 管事的脸上闪烁起明显的后怕,苦涩道:“上一次是我还小的时候,那年我才八岁。” “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么雨下不住,河面涨水,紧接着没多久就是堤坝决堤,洪水遍地。” “那年……那年过后,我家上下就只剩下了我和我老娘,家里的其余人不是被卷进洪水里淹死,就是被洪水过后的大灾活活饿死……” 管事难掩沮丧地擦了擦眼尾,低着头小声赔不是:“年纪大了说起往事失态,还望东家莫怪,我……” “你说你只见过两次这么大的雨。” 桑枝夏没顾得上去看管事脸上明显的怅然,一字一顿地说:“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第二次就是现在。” 桑枝夏悬起的心彻底撞向了喉头,瞬间哑然。 管事像是怕桑枝夏嫌自己说不吉利的话多事儿,急忙解释说:“东家,我这真不是在危言耸听。” “自打雨下成了这样,我去拜访过几个当年大难活下来的人,他们也都觉得今年这雨下得不对劲儿,处处都透着邪门儿。” “您要是不信的话,要不我去把人找来,您亲面问问?”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想也不想地对着惊讶不已的宋六和灵初说:“你们分别驾一辆车,现在就按陈管事说的去找人。” “记住,咱们是把人请来打听些事儿,麻烦人家不可失了礼数。” 陈管事没想到桑枝夏下决定会如此干脆,愣了下无措地说:“那东家,我去带路?” “去吧。” “多备些雨具。” 桑枝夏不放心地叮嘱:“特殊时期,都把自己看顾好了,别在这节骨眼上着凉吃药。” 被吩咐到的人匆匆离去。 桑枝夏看着桌上大白天都燃着的烛,视线转向被封死的窗户。 这里是临江的饭庄,平日里卖座最好的就是靠窗的位置,吃饭赏景两不误。 可现在所有的窗户全都用数层油纸和牛皮封得严严实实,内里还额外加固了一圈木架。 可就算如此,坐在屋内也能清晰地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狂风卷起豆大的雨珠,疯狂砸向所有能砸到的地方,永无止歇。 桑枝夏略微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个屋子,距离江边是不是还要走一段儿?” “是。” 林云得了消息匆忙赶到,听到桑枝夏这么问立马说:“从这边下去还要走一道廊桥,廊桥下去过了渡口才是水边呢。” 隔了这么老远风雨声都如此惊人,那近距离就在水边的地方…… 桑枝夏没顾得上深想,看着进屋不过几次呼吸,脚下就汪出了一滩水渍的林云,眉心跳动:“话说你们都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个个的全都跟泡了水的猴子似的,都赶着浪大下水摸鱼了?” 第739章 东家,南渡口那边出事儿了! 桑枝夏刚才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不光是管事的一身水,饭庄里的大小伙计也全都是湿漉漉的。 可水势涨得再厉害,现在也还没到能把饭庄淹了程度。 这都是去哪儿滚的? 林云胡乱抹了一把贴着脸往下淌的水,哭笑不得地说:“东家说笑了,这么大的浪,就是再大的鱼也没人顾得上摸。” “连日来雨太大,大大小小的船都停靠在了渡口上,有不少小船被风卷翻了就捞不出来了。” “咱们商行的船大分量也足,在浪上还算压得住,我索性就下去,叫那些小船的船主把船用铁链和木板,暂时固定在咱们的船上。” 林云顿了顿解释说:“这样一来是免得还有人为了被卷走的小船丧命,二来咱们的船上附带的重量加大,也能避免被荡翻的风险。” 一叶扁舟在诗情画意中说来是雅致,可落在大多数靠着水活命的人而言,那小小的一艘船就是全家老少活命的希望。 很多人宁愿冒着丢了性命的风险去捞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半辈子的血汗被风浪砸碎。 可狂风骤雨之下不带半点温情,也不留分毫余地。 冒死下水的人不论水性有多好,在这样的风浪下十有八九都回不来。 面对这样的事儿,其余人能做的不多。 林云能想得到的,也就是尽可能避免更多的小船被覆淹在水底,也免得更多人为此丧命。 林云眼中泛起一丝苦涩,无奈道:“东家有所不知,单是这几日渡口边上的哭嚎声就不曾止过。” “据我所知,前后在水里丧命的人已经不下双十之数,且人数仍在上涨。” “若是……” “若是水势继续上涨,一旦漫过渡口往上,那紧靠着渡口的这一圈恐都难以幸免,届时咱们商行蒙受的损失也不会小。” 无灾无难时,靠近渡口船只来往频繁的渡口,就是个寸土寸金的好去处。 人多的地方会衍生出许多之前没有的产物,吃的喝的地方多了,在这个地方赖以为生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桑枝夏在渡口附近,大大小小的铺子就有六个。 加上之前从严家和魏家手中接过来的,现在数目直接超了三十。 可天灾之下,众生平等。 不管是谁的船谁的铺子,在之前是多风光多体面的产业,一旦被卷入潮水当中,最终的结果全都一样。 林云看着桑枝夏渐添凝色的眉眼,迟疑了一瞬小声说:“东家,我其实有个想法,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行。” 桑枝夏揉了揉眉心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行就坐下来商议后再细想别的。” 林云鼓起腮帮子轻轻呼气,低声说:“东家,要不请少主帮帮忙?” 桑枝夏眉梢抬起。 林云叹气道:“我到江南等地的时间不长,但各处也都去过,偶尔听到当地的老人说起一些往事,心里属实不太踏实。” “东家,眼下不仅是南允如此,江南的其他地方也都差不多了。” “一旦堤坝决开起了大洪,那自江水上游的宁南开始一路向下,途经昌宁南安,江南江北,抵至南允。这一路下来的数个大城数百乡镇无一可幸免,全都会被淹没在滔天的洪水之下,到那时……” 产业折损多少是另一回事儿,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呢? 无数百姓,老幼孩童,这些人在面对巨浪袭来时没有半点自保之力。 倘若洪水真的席卷而来,那必定是尸鸿遍野,无处可得安宁。 这样的场面,绝不是他们任何人想看到的。 桑枝夏摁着眉心说:“除此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徐璈的手中是捏了不少人,但这些人都是分批潜入,为避免目标太大打草惊蛇,也都是分头行动。 除了徐璈,没有人清楚这些人的具体去向。 而且徐璈费心把这些人带来,为的也不是帮助百姓抵御可能会发生的洪灾,而是为了拿下江南一带。 现在可能会爆发洪灾的事儿,只是他们根据现状得出的猜想,并非已经发生的事实。 这种时候贸然动用徐璈手中的人,麻烦会比收益更大。 林云一筹莫展说不出话。 桑枝夏飞快地闭了闭眼说:“你别忘了,距南允不远还有永顺帝的三万大军呢。” “咱们做人做事儿但凭良心倒是不怕什么,可在你们少主的正事儿尘埃落地之前,贸然惊动了那些人,虱子多了就算是咬不死人,也能把人咬得一身包。” 桑枝夏不可能为了一个猜测就耽误徐璈的正事儿。 可如此情形,什么都不做也不行。 桑枝夏眨眼间做好了决定:“这样,你先吩咐下去,找出来尽可能多的麻袋,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麻袋里都装满沙子。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先调动咱们手头的人备起来。” “另外南允风险最大的地方就是渡口附近,分出一部分人散出去,跟附近的百姓说清楚不必冒死去寻船,能固定在大船身上的即刻设法固定。” “实在没有办法的,就放开手保住人要紧,等这次的浪过去了,丢了小船的都来三友商行拿银子,我出钱给他们另打一条新的。” 林云错愕道:“东家,这渡口绵延近百里,分东西南北四面,其间大大小小的船数目惊人,若真如此的话您……” “不缺这点儿。” 桑枝夏财大气粗地说:“小王爷单独让何灿给我回了消息,说严家魏家库房中所得的女子可用的珠宝首饰全都归我,一件都不必往外送,用不上的让我带回家给家中女眷。” “我拿那么多珍玩首饰做什么?” 江遇白豪横得很,那些清点出的珍宝压根都不让人碰,哪怕桑枝夏直言了自己不需要,也全都留给了桑枝夏。 就连桑枝夏都没想到,本来只想当个过路财神的自己冷不丁就发了这么一笔横财。 珠宝首饰堆积成山的那种横财。 堆的还不止是一座高山。 桑枝夏挑眉一笑:“那可都是些难得的好东西,随便扒拉两箱子换成银子,能给半个渡口的人一人发一条新的小船。” 问就是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林云被桑枝夏的话逗笑,如释重负地说:“有您这句话在,想来这些人都是很情愿的。” “愿意就是最好的。” 桑枝夏无声叹道:“不管怎么说,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钱财都比不得身家性命要紧。” “无论如何,先设法保住更多的人再说。” “现在只但愿咱们的猜想只是猜想,永远都不会变成现实,宁可是咱们杞人忧天想多了,也不想……” “林云!” “林云我听说东家来了?!” 薛柳的声音带着急切传入,桑枝夏眉心狠狠一跳刚想应声。 推门而入的薛柳看到自己要找的人,快步走过来急声说:“东家,南渡口那边出事儿了!” 第740章 总比全都被卷进了江底喂鱼来得强! 南允的渡口绵延百里不是虚话。 这里是整个江南一带最大的码头渡口,所有来往南边的大商船的必经之地。 风平浪静时,渡口上来往的大小船只日夜不歇,分别在东西南北四个渡口上来往有序。 他们在的这里属北渡口,而南渡口是南允渡口中规模最大,来往人次最多的一个。 桑枝夏面色微变,立马站起来说:“边走边说。” “林云你即刻派人去一趟桂家,请桂家主来南渡口找我。” 桑枝夏接过画扇递来的伞,快步下楼:“走。” 薛柳一如既往地废话不多,刚上马车还没坐定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虽说几个渡口的位置都紧挨着江边,但上下仍有差异。 南渡口的位置最是低洼,那里靠近岸边的水线在平时就是最深的。 现在大雨如注江面的水势不断暴涨,地势稍高些的地方还勉强撑得住,南渡口却不行了。 薛柳一路骑马赶来,抓着点翠给的帕子都顾不上擦头脸上的雨水,苍白着脸说:“南渡口吃水线深是个天然优势,不易勾挂船底,凡是运的货分量沉的商船都会选在南渡口靠岸,咱们商行也是这样。” “咱家最大的两处粮仓就在那里,里头……” 薛柳深深吸气,抖着嗓子说:“这两个粮仓里一共装了十一万斤粮食,从米面到麦子豆子一应俱全。” “这些粮食本来是收了准备送往滁州,可……可之前商船不得空,等空下来了江面浪大无法走船,不得已暂时搁置,但现在……” “现在不单是送不出去了……” 一时送不出可以过后再想办法。 然而想办法的前提是粮食都是完好无损的,不曾被水泡过。 这样大雨不断的潮湿天气,一旦粮食泡过水,就算是及时拉出来了找个地方晾晒,不出三五日也会发霉。 薛柳艰难地抽了抽气,哑声说:“东家,这回的责任在我。” “林云在半个月前就说这批粮可以送出去了,我想着凑齐了十万再动,这才耽搁成了这样,我……” “咱们之中没谁能掐会算,出了意想不到的意外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事情既然是发生了,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解决问题,不是自责反省。” 桑枝夏摆手示意薛柳不必再说,眉心微蹙:“水漫上来已经淹到粮仓了吗?” “仅差一线。” 薛柳苦笑道:“我这几日一直在南渡口那边守着,就是生怕水势再涨。” “昨日瞧着情形还算好,我本来打算等今晚入了夜,就设法先将一批粮转至城内地势高的地方存放,不成想没来得及。” 三又商行一直在暗中买入大批粮食,凑足整数后转运往岭南大军所在的地方。 可这样的事儿到底不能摆在明面上做。 数量过大的粮食贸然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进而引发的就是一系列不可预估的麻烦。 之前为了避免被人察觉商行对粮食的需求量大,进而被各处的粮商拿捏坐地起价,所有的收购都是在暗中进行。 薛柳的考量其实没错。 转运粮食的时机,只能是在夜深人静难以被人察觉的时候。 只是连日来入夜后雨势更为惊人,不管措施做得如何周全,都无法完全避免粮食被水打湿。 一时间的进退维谷,阴差阳错就导致了现在的困局。 一夜之间,昨日还算平稳的江面再度涨高了许多,比所有人预想的更为可怖。 这时候就算是无所谓是否会被人察觉,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粮食都转走。 渡口上已经匀不出人手了。 薛柳深深吸气后沙哑地说:“水位现在距离咱家的粮仓只剩下的十三个台阶,还在持续往上。” “照目前的趋势下去,最多不超过一天一夜,水位彻底上涨覆盖住全部的台阶,粮仓就会进水。” 粮食一旦泡了水,那就不值钱了。 长了霉的粮人吃进肚子里是会死人的。 可是…… 桑枝夏注意到薛柳急得都在发抖,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说:“别急,会有办法的。” “咱们现在手头上还有多少人能调动?除了南渡口,商行在其余各处的产业有几处可能会遇上类似的危机?” 桑枝夏垂下眼说:“我这些日子没顾得上商行这边,情况不是很清楚。” “你先把你知道的跟我说一遍,等到了地方咱们再想办法。” 马车一路撕裂雨幕朝着南渡口赶过去,车厢里说话的声音始终不止。 等到了地方,桑枝夏才意识到,问题或许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峻。 薛柳面色惨白,嘴唇反复嚅嗫后难以置信地说:“这才多长时间?” 从她出发去找桑枝夏到现在,最多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而已。 她出发前亲自数过的十三个台阶就被淹了大半,现在…… 桑枝夏抓住蓑衣的一角,轻若恍惚地说:“七阶。” “还剩下七阶。” 从江面上来至粮仓的路是一条长长的台阶。 往常从渡口靠岸的船上岸,再步行往上的具体台阶数是多少不得而知,但来的路上薛柳说了,从最底下走上来需要一刻钟。 在汹涌而起的浑浊水面已经看不到余下台阶的踪影,仅剩下的七个台阶也在不断被波浪吞没。 桑枝夏眸子狠狠一缩,当机立断道:“不能耽误了。” “现在就把咱们在这边的人都调过来,能动的车马全都安排上,必须立刻把粮仓中的粮食转走!” 一直在这边守着的管事心急如焚,揉着自己被雨冲得死活都睁不开的眼睛,大声说:“可是东家,这粮食不能沾水啊。” “一点沾了水,那……” “顾不得那么多了!” 桑枝夏在疾厉而来的狂风中,扯开了嗓门喊:“过一道水,总比全都被卷进了江底喂鱼来得强!” “现在就去!” “咱们的人手不足,就地招愿意花力气挣钱的船夫劳工一起上!” 桑枝夏胡乱抹了一把滚了满脸的雨水,咬牙说:“传我的话,凡是在这几日出了力来干活儿的,赤手空拳来的一人一日工钱一两,带着车马来的一人一车一日二两!” “工钱当日结算,绝不拖欠!” “还有!” 桑枝夏冲着拔腿要跑的管事喊:“把话传清楚了,来干活儿的只能是男子,年岁超五十的不可,小于二十的不可!” “这边的风浪太大,小的弱的都扛不住,别被卷进水里再出了人命,记住了吗?!” 管事哭丧着脸扯着嗓子答:“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第741章 都说了堵得住,还愣着干什么? 管事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面铜锣,一边在雨声中疯狂敲打铜锣,一边在铜锣的炸响中大声呼喊。 江面无法行船,往日都在渡口边上求生的人们在家闲不住,冒着大雨也有不少人来渡口边上望水兴叹。 有耳朵尖的听清了管事喊的是什么,激动地扔了头顶的草帽就跑过去:“哎呀牛管事,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在你们这儿一日给一两银子的工钱?干完了今儿就给银子?” 牛管事拧巴着脸忍住心痛,重重一敲铜锣嗷了一嗓子:“给!” “我们东家说了,来人的给一两,连人带车的给二两!” “我们三又商行的名头谁没听过?咱家从不亏欠任何人的工钱!” “凡是出了力的有功的,那就是人人有份儿!” 雨势再大,银子也是直勾人心最直白的诱饵。 这种恶劣天气下水走船的活儿没人敢冒死去干,可要是只在岸边的仓库里扛麻袋运东西,这活儿不难啊! 随着牛管事的身边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跑回去叫自己相熟的人来赚一笔大的。 桑枝夏退到避雨的地方,果断道:“粮仓里的粮食从这边转出去必然要淋雨,再拿去久存是放不住了。” “画扇,你现在就回城找到何灿,让他传令下去把城内的所有铺子都闭门歇业,能腾的地方全部腾出来,找出能用得上的锅灶等物,备足柴火,等着这些装袋的粮食分批送过去。” 画扇先是点头,紧接着一瞬停顿:“东家,您是说要把这么多粮全都做成……” “赶着在洪水漫上来之前,全都做成吃的。” 桑枝夏用力咬住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遭了水全都发霉扔了,才是糟践粮食,吃进肚子里就不算浪费。” “不管是进了谁的肚子,总归吃饱的人越多,就都是咱们的后福。” 薛柳等人闻声大震,四周所见看得到的都是明晃晃的心疼。 这么多粮食,全都散出去,这简直是…… 薛柳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桑枝夏苦笑道:“诸位,这些粮食做成吃食,后续的用处或许比咱们想的更大。” 继续堆放在粮仓里,说不定不等今晚入夜就全都打了水漂。 冒雨转运到别的地方,无法烘干存放不住,顾得了一时的损失,却也抵不住几日后的潮湿发霉。 桑枝夏心说最好是用不上,哪怕全都白送给了城里的百姓也好。 一旦…… 桑枝夏飞快地闭了闭眼,沉沉地说:“另外再跟何灿等人说,立即在城内张贴告示,广召人手。” “要那种会做饭的,一人一日给半钱工钱,只需要在咱们指定的地方做灶上的活儿就可。” “这些铺子里的人也全都动起来,不必心疼粮食,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好是能多放置几天的。” “等吃食做出来,宣扬出去让家中存有干燥米粮的人家都来领吃的!挨家挨户领,一文钱不要!让他们先紧着咱们发下去的吃着,家里的粮食先存放好了,免得不久后饿了肚子!” 画扇冒雨跑着骑马去了。 点翠心疼道:“东家,您怕粮食被浪费了想贴补城内的百姓,何不直接把粮发下去呢?何苦还特意花银子请人来做好了再发?” 这一来一去的,桑枝夏贴补出去的银钱数额又多出许多。 而且过程也多了许多麻烦,这不是…… 桑枝夏摁了摁眉心无奈道:“麻烦是麻烦了,可不这样不行。” “你觉得寻常百姓家中一月能吃得上几次精米细面?这些东西发出去给他们,哪怕我们再三叮嘱了,一定要尽快吃完,能舍得吃的人家又有几户?” 精米细面对大多数人家而言都是稀罕物,逢年过节的大日子,都不见得能豁得出去敞开肚子吃一顿。 这样难得的好东西,哪怕是不花钱得来的,大多也舍不得吃。 桑枝夏叹道:“等他们拿回去大概率是先小心存着,想着等某个特殊的时候再慢慢吃,可这东西本就留不住。” “与其等东西到了这些人的手中发霉,发霉后再吃出点儿什么毛病来,倒不如现在就让他们直接吃。” 先可着她手中散出去的这些吃着,这些人家中本就不多的存粮也就保得住了。 万一真的到了闹洪灾的危急时刻,百姓家中能多出一碗糙米,那就是多出多活一日的希望。 帮不上别的忙了,那就设法让这些人自己家的粮食多留下一些。 桑枝夏忍着心悸苦涩道:“没办法的办法。” “雨太大了,这样下去不行,还有堤坝那边……” 桑枝夏突然道:“我只知整个江南地带都是绕江而成,却不太清楚人们口中说到的堤坝是在何处,具体是怎么回事儿。” “有知道的吗?” 薛柳等人对视一眼纷纷苦笑摇头:“来江南几年都是安安稳稳的,这样的事儿我们也是头一遭见。” “东家您别急,我现在就去打听打听。” 薛柳说:“商行中有不少都是当地的老人儿,知道的肯定不少。” “行。” 桑枝夏点点头说:“有了消息及时来告诉我。” “林云!把你带来的人和麻袋都带过来,咱们去那边找人装袋!” 桑枝夏不等被拦住就顶着大雨匆匆走入雨幕之中,薛柳见状狠狠一咬牙快步走向了别处。 水势还在不断往上。 关闭许久,曾经外人一步也不许进的粮仓大门被打开。 牛管事召集来的人披着一身雨水有序进入,开始飞快往外扛装满粮食的袋子。 桑枝夏摇头示意点翠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伞收起来,手背抹过顺着下巴往下滴淌的水说:“找吸水的砂石!” “此处没有就组织人手去有山有沙的地方挖,袋子的数量有限一定要装满,装满后用绳子把开口的地方拴严实,拿去把上涨的水线堵住!” 林云没经历过发大水的时候,狼狈道:“东家,那浪卷起来船都能掀翻,只装了砂石的麻袋堵得住吗?” “堵得住!” 之前在饭庄中被桑枝夏打发去找人的胖老头儿,激动之下在地上滑了一跤。 不等人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高举着双手在原地跳了几下,嘶声力竭地喊:“东家,堵得住!” “我小前儿那次发大水,漫洪的地方,用砂石麻袋堆起来的地方能把水堵住!” “只要砂石麻袋的分量足够多,能从水底延至水面砌起一道断水的长墙,那水大多就冲不进来!” 林云错愕地啊了一声。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啊什么啊?” “都说了堵得住,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去啊!” 第742章 那分明是毒,人心之毒 南渡口上本来因为不断上涨的水线闹得人心不安,围站在码头上的人都在看着被淹没的台阶担心不已。 随着桑枝夏陆续吩咐下去,六神无主望水兴叹的人们,突然找到了此时此刻能做的事儿。 想一日赚一两银子的人,都伴着头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呼哧使劲儿。 生怕真的起了大水的人,也在四处找麻袋寻砂石,试图靠着人力堆砌起一道抵御洪水的长墙。 桑枝夏被点翠护着进了避雨的地方,一路上已经摔了两次的胖老头儿都顾不上龇牙,大喘着气说:“东家,您可不能再往下头去了啊。” “那底下距离江面太近了,风一大浪一卷,那随便扔三五个人下去,一点儿影都见不着,您……” “花大爷。” 往常跟着林云跑腿的一个小子赶紧捂住花老头儿的嘴,咬牙说:“当着主子的面儿,你都说的什么晦气话?” “咱东家福泽深厚,哪儿会遇得上你说的那种事儿?” 花大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色一拘谨刚想告罪,就听到桑枝夏好笑道:“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避讳的。” “你是好意我知道,那边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我不下去了。” 花大爷听到这话才觉得放心不少,不由自主地说:“是不能下去了。” “那江面现在看起来还算平稳,要出事儿的时候,那当真是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东家您要做主的事儿多,大局还等着您来把控,您只管找个避雨的地方安心等着,自己可千万不能再去冒险了。” 桑枝夏好性子地点头说好。 花大爷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想到自己去办的差使连忙说:“东家,您之前说的人我去给您找来了,我去把他们叫进来?” 桑枝夏灌了一口点翠给自己的热姜茶:“请。” 花大爷是幼时遭过灾的,被他找来的这些也多是当年一起遇过难的人。 上一次大洪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现在知道当年情形的人也都是上了年岁的,其中居然还有两个是头发花白的老者。 临时找出来的地方不宽敞,能坐的凳子也没几个。 桑枝夏赶紧站起来把自己的凳子让给了一个老者。 老者满脸紧张接连摇头:“贵人不必起,我担不起,您……” “此番是我有事相求,诸位才是我特意请来的贵人。” 桑枝夏示意点翠赶紧出去找凳子,自己亲自把茶壶中的热姜茶给到场的人一人倒了一杯,道了声抱歉才说:“贸然惊动各位也是不得已。” “只是想来花管事也跟你们说了,连同我在内包括手底下的人多是北地来的,不曾见过南方的大洪,就连类似的水灾都少见。” “之前在这边做买卖的时候都安安稳稳的,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形,一时慌了手脚没办法,只能是把各位请来帮帮忙。” 花老头去找人的时候,这些人还难免慌张,觉得跟有钱有权的富贵人打交道是难为人,横竖都难合贵人心意。 可坐下来桑枝夏三两句开门见山说清了来意,萦绕了一路的紧张和惶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后怕。 一个老婆婆捧着姜茶叹气:“东家是想问当年大洪的情形?” 桑枝夏点头:“对。” “我想知道当年发大水之前可有什么征兆,起了洪水之后受灾的都有些什么地方?包括南允在内的这些大城小镇又都是什么情形,以及当时的官府针对洪水都做了什么抵御之策。” 似乎是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太急了,桑枝夏缓和了口吻说:“我有些心急一下问得可能有些多,你们挑自己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不必为此为难。” 桑枝夏问得足够客气,知情人倒也没什么好瞒的。 老婆婆苦笑道:“东家要问南允是什么情形我不知道,江南的能说上几嘴。” “因为我本是江南的人,十六岁那年遭了大灾,灾后起了大疫。家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被我男人半袋子小米卖给了路过的人牙子,随后辗转过了好几年才到的南允。” 桑枝夏听到大灾后起的大疫,心头毫无征兆咯噔就是一声巨响。 “大疫?” “对。” “大疫。” 老婆婆布满斑点和沟壑的脸上,泛起无数一生言不尽的涩味,反复吸气后慢慢地说:“大灾之后,必起大疫。” “死的人多了,还都是被淹死的,随处可见的都是泡浮囊了的尸体,男女老少都肿得跟泡了三天的馒头似的,又涨又亮。那种当时被称作炸鬼,东家知道为什么吗?” 桑枝夏抿紧了唇摇头:“不知。” “因为这样的浮尸不能捞,也不能碰,水不褪的话,强行捞了不等靠在没被淹的地儿,就会整个炸开。” 老婆婆面露讥诮:“没被淹死之前,男女老少都是人,被淹死以后还不安分,死无全尸就成了炸鬼。” “炸鬼是最晦气的东西。” “因为这人的尸首一旦炸开,那股子熏得脑子疼的臭味儿好久好久都不会散,炸得四分五裂的皮骨血肉之类的,飞得到处都是。” “水面上也飘着一层带着红的油光,随处都能捡到残肢血肉,那会儿人们都说,要是碰着炸鬼沾染上的东西,就会被选成下一个替死鬼,不是染病惨死,就是不久后也会被淹死。” 对上桑枝夏震惊到战栗的目光,老婆婆苦涩道:“都说江南是世间最绝顶的好地方,可江南这种地方啊,高山太少,通水的地方太多,所以在大洪袭来的时候,山头上能站着活下来的人实在太少了。” “东家知道那些年侥幸活下来的人,后半辈子都是什么样儿的吗?” 不等饱受震撼的桑枝夏插话,老婆婆就自顾自地说:“像我还有我知道的一些,后半辈子都不吃肉了,什么肉都吃不下,闻着味儿都想吐。” “那白花花的骨头,红翻翻的血肉,低头就能看到的尸体,呼吸都能闻到的腐臭,这么多东西积压在一起,怎么可能不起大疫?” 老婆婆仓惶地闭上松垮的眼皮,带着无数难言的痛苦轻轻地说:“都说人心才是世间最毒之物,那无数人心都被泡在了水里,喝的每一口水,吃的每一口饭,怎么可能不带要命的毒?” “那哪儿是疫啊?” “那分明是毒,人心之毒……” 第743章 您是说,直接封城? 老婆婆所言已经足够惊人,可这仅仅只能算是个不那么平淡的开始。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桑枝夏的脸色被迫一变再变,最后凝固在脸上的是难以言描的沉重。 一个走路都要靠搀扶的老者沙哑道:“南允是靠水最近的,也是绕水最多的。” “发大水的时候,不等宁南的大堤决堤,渡口这边就得先翻浪,最先被淹的也是南允。” 老者看着桑枝夏,近乎悲悯地说:“东家刚才不是问,当年大灾时官府做了什么吗?” “官府当然有作为,而且当机立断没半点含糊。” “封城。” 封城这两个字听起来轻飘飘的好似不痛不痒,实际上在大灾之年封城代表的是什么,在场哪怕是不曾经历过的人也能猜得到。 桑枝夏难以置信地说:“您是说,直接封城?” “对,封城。” 老者苦笑道:“东家不曾为官,心有仁慈,也就很难理解这些人在想的是什么,我当年也不理解,为此困惑了很多年。” 大灾来临,洪水肆虐。 无数的大小家全都被淹没在洪水里。 活人,家禽,牲畜,有一个能喘气的算一个,全都是洪水冲刷后的亡魂。 可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救。 老者讥诮道:“当年水漫上来的时候,寻常百姓都只是在担心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去码头做工赚钱。” “上头的人比咱们想得周到,赶着在洪水来临之前,能送走的家人忠仆,能带走的值钱的好东西,不拘是什么全都带走。” “等大水第一个淹入南允时,水运司中本该坐镇的大人不见踪影。留下的那些衙役跑得飞快,还不许城内的百姓往别处逃,生怕坏了大人的升迁之路,给大人的官声添上抹不去的污点。” “起初,谁都以为三两日就过去了,这水也淹不到多厉害,可谁能想得到呢……” 那场时过多年的大灾,非但没有如人们预期的那般飞快散去,反而越演越烈。 最先被淹的南允,短短几日内就哀嚎遍野。 等上游宁南的堤坝决堤,大洪加剧毫不留情冲向四面八方,南允首当其冲彻底成为了人间炼狱。 大疫也是从南允开始的。 另一个老人带着刻薄说:“大灾不吉,大疫更是要命。” “那时候外头的人都说,是咱们南允的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惹来天罚,所以才会先是一年的大旱,紧接着又是大水,最后是大疫。” “人人都说南允这是天罚天灾,罪不可饶,死有余辜。所有南允城内的人都不许出去,跑出去了也进不去别的城池乡镇,无论到哪儿都是被人驱赶的丧家之犬,还是晦气的扫把星。” “然后南允就被封了。” 老人面上的刻薄之色愈浓,嘲道:“你知道封城的时候是什么阵仗吗?” “在大灾的时候,咱们这些低贱人连官府衙门的台阶都摸不到,都说大人在想办法了,让我们耐心等着别急。人手实在是匀不出来,让我们自己找高的地方避水,别被淹死。” “可等到封城的时候,官府的人手突然就很足了。” “足足来了好几千持刀的兵,滴水不漏地把整个南允都围了起来,许进不许出。” “这哪儿是封城自救啊,分明是让整个南允的人封城等死啊……” 曾经繁华的偌大城池在被封锁的那一刹那,变成了无处求生的深深炼狱。 洪水未褪,疫病又起。 还是四处封锁的状态。 桑枝夏简直无法想象,当时被封锁住的人都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人又在被封死的南允城内经历了什么。 可这样的事儿,竟不是孤例。 花大爷哭丧着脸说:“东家您之前不是问,发大水之前都是有什么征兆吗?” “咱们现在看到的就都是征兆啊!” 花大爷抬手指着下边渡口的方向,苦哈哈地说:“当年就是这样,先是一直大雨不断,紧接着就是涨水,等那底下的台阶都被淹得差不多了,再往上就是要淹进城了!” 其实按照当年经历过大灾的人所想,桑枝夏现在就应该什么都别想,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人就赶紧撤。 最好是能走多远走多远。 反正只要赶在大洪之前离开南允,哪怕是到了江南宁南这种也有可能被淹的地方,那起码还多出不少反应的时间呢。 继续待在南允,一旦大灾之景再现,南允首当其冲挡在最前头。 万一再遇上一次封城,那…… 灵初脸色迅速一变,当即就低声说:“东家,您得带着两位少爷离开这里。” 不管今日听到的话是否会变成现实,桑枝夏的安全最是要紧。 如今徐璈不在南允,要想赶回来快马加鞭也需要五日。 可底下的水一个时辰就淹上了台阶,五日后是什么情景,谁也不敢去想。 再说天灾面前不容人情,就算是徐璈及时赶回来了,除了把桑枝夏带走也做不了别的。 花大爷也抹着脸说:“东家,我也是这么想的。” “您得赶紧走啊!” “南允这样儿眼瞧着是不好了,您早一步离开多一分安全,至于别的,那就随后再说,反正现在这么多人也死不了,您……” “既然是死不了,我那么急着走做什么?” 桑枝夏紧抿着唇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你们都不必说了。” 花大爷急道:“可是您……” “我知道。” 桑枝夏镇定地打断耳边的劝阻,闭上眼说:“我要想想,你们都先别急。” “花管事,你再受累一趟帮我把请来的人送回去,记得挨个送到家别受了寒,另外从账面上一人给支十两银子,另外……” 桑枝夏想到这些老人大多都没有家人,顿了顿说:“再提三十斤没受潮的粮食,一人十日份的御寒药材,一起给他们送过去。” 花大爷无措地看看桑枝夏,又冲着灵初等人挤眼睛:“这……” “按我说的去办!” 桑枝夏罕见动怒砰一声拍响桌子:“现在就去!” 第744章 尽人事,逆天命 花大爷不敢再多话赶紧一溜儿小跑远了,走之前还冲着灵初和赶过来的薛柳林云,不断使眼色对口型:劝劝!再劝劝! 被请来的人妥妥当当的送走,狭小光线昏暗的小屋子里,还剩下的都是跟了桑枝夏多年的心腹。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跟震耳的雨声相比,屋内这一点起伏的呼吸声压根就算不得什么。 林云面上冷白,想也不想地跪下去说:“东家,您必须得离开南允。” 薛柳等人紧随其后:“东家,君子不可立危墙,您当三思啊!” “东家三思,一切当以自身安全为重!” 眨眼间,桑枝夏本就为数不多的心腹齐刷刷跪了一地。 桑枝夏看着面前这些人,辨不出情绪地说:“首先,我跟君子扯不上关系。” “其次,我这人不太讲究那些琐碎规矩,故而不曾让你们行过跪礼。” “怎么,今日是都没睡醒,把这么好几年的规矩都忘了?” “跪着说话,就比站着舒坦?” 薛柳苦笑一声:“东家,今时不同往昔,就算是少主在此,也一定会要您即刻离开南允,您……” “可你们少主不是不在么?” 桑枝夏淡淡地说:“还有,你们的少主也只能听我的。” “在我的面前,你们少主说的话也不管用,这都不知道了?” 薛柳想到徐璈对桑枝夏的言听计从,霎时无言,挣扎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其余人比不得薛柳反应快,愣头愣脑地干跪着也说不出话。 桑枝夏懒得多看这些人一眼似的,别过头说:“都起来,跪着吓唬不了我。” “东家,您……” “都这时候了别给我添堵了行吗?” 桑枝夏抓起身上的荷包轻飘飘扔进薛柳的怀里,恼道:“就算我求你们了,消停会儿行吗?” “外头的事儿还不够你们忙的?” “与其在我跟前这么堵着,去多装几个沙袋不好吗?再不行去粮仓里扛粮食,现在就去!” 面对桑枝夏这样的怒火,在场的人没一个表露出来害怕,眼角眉梢堆积而出的,都是满满不死心的不赞成。 眼下的情形已经不能说是危言耸听了。 别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会被淹不好说,但依南允的现状来看,从南渡口漫上来的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把整个渡口都淹进去。 水势一旦失控,那就绝不是两条腿能跑得过的。 大水扑打而来可不管谁是主子谁是下人,生死面前正儿八经的人人平等,半点道理都不讲。 薛柳还想劝,桑枝夏无奈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但是咱们现在都没努力过,怎么就知道一定不行?” 桑枝夏拉了薛柳一手把人拽起来,磨牙道:“别这么跪着,我低头看着你们说话都嫌脖子费劲儿。” 薛柳迟疑道:“可是……” “现在不是还没到可是的时候吗?” 桑枝夏用脚勾着个凳子摁着薛柳坐下,等林云他们都不情不愿地起来了才说:“别的先不说,单说封城这事儿。” 桑枝夏唇角勾起露出个冷笑:“再借钱庵三分胆儿,他敢吗?” 钱庵但凡敢说一句跟封城相关的屁话,那也不用等了,打发徐明阳和桑延佑去当晚就了结了他。 林云苦笑道:“封城是无人敢做,可这么大一座城就紧挨着江边,万一闹起来那也绝不是三两日能收整好的。” “东家,您要是于心不忍,那我们这些人留下能做多少做多少,人事尽足了剩下的大不了就是听天命,您跟我们不一样,您何必……” 林云踌躇半晌说不下去了。 桑枝夏失笑道:“都是皮肉血骨捏成的人,我跟你们怎么就不一样了?” “再者说就算是要走,也不能是现在。” 桑枝夏对着外头努努嘴,微妙道:“刚才没听那些遭过灾的老人说么?” “一旦大灾来袭,撒丫子跑得最快的就是那些豪绅大官儿,我先一步撤了,你们之中谁去惮压得住这些人,压着他们不敢封城?” 这话说出来不太好听,却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徐璈不在南允,三又商行中能拎出来做主的人其实只剩下了桑枝夏。 不管是看似豁出全部的桂盛,还是在弓腰讨好的钱庵。 这些人的目的就是在徐璈的面前卖乖,生怕来日岭南大军入了南边儿,没了他们这些人的活路。 在这些人的眼中,桑枝夏的存在可以等同于徐璈。 桑枝夏说的话是管用的。 可若是换了人呢? 桑枝夏嘲道:“别看这些人现在都夹着尾巴谨小慎微的,看似乖顺得很。” “实际上一双眼珠子都是提溜打转,肚子里的心眼儿也没有一刻停下。” “我在这个时候离开南允,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释放出的讯号,可以放弃南允的讯号。” 跟拖家带口连逃难都手足无措,不知方向的百姓不同,这些人手眼通天本事大得很,水路走不通了,总有陆路可行。 给这些人一个机会,都等不到今晚入夜,南允城中的富商和官府就能跑空大半。 当官的都先一步跑得头也不回,那剩下的人呢? 这么大的一个城池,城中内外各处的人加起来数万有余,这些人的活路又在哪里? 原本都想劝阻的人纷纷陷入沉默,桑枝夏缓缓吸气后坦然地说:“不瞒你们说,我也没见过这场景。” “刚才光是听着经历过的人说,都是好一阵的心惊肉跳,但我现在还不能走。” “我走了,南允就是真的要乱了。” 桑枝夏心说,我都没想过自己的重要性有朝一日能如此关键。 但事实如此。 要把水运司和能帮得上忙的人都镇在南允,桑枝夏就必须在这儿杵着。 否则…… 薛柳和林云他们这些人去了,只怕连桂盛的面儿都见不到。 这些能出人出力出粮出药材的人跑了,那才是灾难不可挽回的延续。 对上薛柳挣扎的目光,桑枝夏好笑道:“要不你们给我想个别的法子?” “但凡是能比我留下更管用的,我连包袱都不必收了,二话不说现在就回去往江南投奔你们少主。” 众人反复挣扎后再度陷入沉默,桑枝夏笑得温和:“既然暂时都想不到,那就按我说的去办。” “各位,现在洪水还没到漫上来把南允淹了的时候呢。你们现在的担心,跟还没考上秀才的书生,开始琢磨是要状元合适还是探花更好没区别,想那么多做什么?” “咱们是要尽人事。” “但是,天命是什么东西?” 桑枝夏不屑一笑,轻轻地说:“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就算是老天说了定数,我们也不信。” 第745章 皇上能在现在要我全家的命吗? 桑枝夏一句不听天命,但求竭尽人力,宛如一颗定心丸被强行塞进了其余人的嘴里。 薛柳在默默良久后哑着嗓子说:“东家,那万一真的起了大洪,真的挡不住呢?” “那就走。” 桑枝夏不带半点犹豫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什么房子铺子被水淹了,也还能再修缮,前提是人保住。” “几十年前的那些高官富商能走出水患之地安然无恙,咱们也可以。” 林云愣了愣说:“您的意思是,把城内的人都带走?” “对哇。” 桑枝夏笑道:“如果此地留不住,何必在这里强留?” “只要合适的路线规划出来,再有人镇住,就绝对不会因为人多乱了场面,我们能走,其余人也能走。” 桑枝夏双手一摊直白地说:“三五百人逃难是逃,人数翻个十倍百倍又何妨?” “人数多少不都是在逃难避洪么?这有什么不一样的?” 桑枝夏的确是没亲历过当年的大灾,不过她目睹过几年前西北的饥荒之难。 西北当时都闹成那样儿没乱起来,不就是因为有陈年河的兵马武力镇着吗? 强兵悍马的威慑之下,谁敢乱动? 只要揪得出个领头的,剩下六神无主的百姓自发跟上听从指挥,那就是再大的难也能避得过去。 几十年前的大难,之所以让幸存下来的人耿耿于怀多年,灾情的惨烈是一回事儿。 更要命的是被抛弃的绝望。 不管是官府的人先一步跑远,还是后来的封城围困,桩桩件件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把天灾无限扩大。 可现在…… 桑枝夏倏而冷笑:“吸食着当地百姓的血肉,借此积攒出了自己的万贯家财,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能不在这种危急存亡之际,站出来彰显一下自己的担当呢?” “不是已经派人去请桂家主了吗?人呢?” “马车坏半道了,还是不认识路了,这么长时间还过不来?” 薛柳等人难得听到桑枝夏刻薄一句,忍笑说:“派去的人倒是回来了,回话说桂家主随后就到。” “听桂家主的意思,或许还带了暂住在桂家的客人一道前来。” “客人?” 桑枝夏呢喃过这几个字,玩味道:“范世成?” 这个节骨眼上在桂家,还能被桂盛称一句贵客的人,也就只能是范家的家主了。 薛柳低声说:“正是这位呢。” “听说这位雄心大志傲然得很,一到南允得知了魏家被灭的惨状,愤怒地鼓捣着死去的严峻跟咱们少主硬碰硬。还一度提出要找京都的官,来牵制水运司不听使唤翘起的苗头。” “这不前脚刚把主意提出来,当晚严峻就赶着去赴死了嘛。” 范世成是鲁莽,但又不蠢。 严家惨遭血洗满门,魏家也死得一个不剩。 桂盛在堪称腥风血雨的南允还能苟活至今,没招水匪的报复,也没挨水运司的大刀,可见其自保的手段已经远超常人。 范世成算是靠着死了两个故友得来的教训,勉强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 如今的南允已经不是南浔商会的南允了。 南浔商会的人也左右不了别人的生死了,因为自己的生死都难以得到保障。 跟一颗心放不下会首威严,一头朝着死路奔赴过去的严峻不同,范世成还是识趣的,而且还很怕死。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范世成突然就开始小心做人。 灵初插了一句,口吻微妙:“东家您还不知道呢吧?” “桂家主这几日不是忙着把商会之前收的银子还回去嘛,这本来是桂家主最先说要做的事儿,期间也没攀扯别人。” “但范家主眼巴巴捧了不少银子来掺伙,说是要跟桂家主一起返利于民。” “最近这事儿办得热火朝天的,除了该给的银子外,范家主还主动给前去领银子的人一个送了半尺布,出手相当大方。” 范世成的大本营并不在南允,意识到状况不对,本该第一时间躲回自己的地盘。 结果这人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大有在南允不走的架势。 桑枝夏听完戏谑十足地笑了:“这么说来,范家主还是个出手大方的?” 灵初肯定点头:“相当大方。” “毕竟范家是以蚕丝起家,辅以茶叶也是翘楚,若论起家底厚实,范家比起严家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这样家产丰厚腰缠万贯,还愿意自己乐呵呵捧了银子出来的人…… 桑枝夏玩味勾唇,指尖在桌面点了点,慢悠悠地说:“出手大方的贵客不容易见,可不能怠慢了。” “那边库房里不是还放了些茶叶吗?去找些好的出来,烧个小炉备些茶点,多等等咱们的贵客。” 桑枝夏三两下把大致该做什么捋清楚安排好,其余人该做什么就去接着忙什么。 自己换了身干的衣裳重新梳了头发,坐在听风任由雨打窗的阁楼小间里,不紧不慢地烹茶。 与此同时,赶往南渡口的大路上,桂盛看着在积水里看不清路况被撞断的车轮,急得脸黢黑。 “赶紧找新的马车换了!快!” 距离桑枝夏说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再这么耽搁下去赶不到地方…… 桂盛想到桑枝夏比起徐璈也不弱的狠绝,冷汗顺着雨水就往衣服里钻:“不能耽搁了!不行把车架卸了我们骑马过去!” 范世成揣着双手坐在倾斜的车厢里,看着在雨里跳脚的桂盛暗暗抽气。 范世成迟疑道:“桂盛啊,咱至于急成这样吗?” “车轮坏了又不是你我情愿的,到了地方解释两句不就行了?” 桂盛面如黑墨。 范世成满脸不解:“再说了,你急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耽误了皇上的召见呢,至于吗?” 桂盛抬手推开过来给自己撑伞的人,咬牙说:“皇上能在现在要我全家的命吗?” 范世成被逗乐了:“你逗我玩儿呢?” “皇上在京都皇城里垂堂不下,哪儿能跑这大老远的来南允要你全家的命?” 桂盛气得冷笑:“是啊,皇上要不了我全家的命,但现在等着要见我的人可以。” “我桂家所有嫡支的子嗣的命全都在那人的手里捏着,我的脑袋也在刀尖上悬着,换作你,你不急?!” 范世成:“……” 范世成在短暂的对视后,确定桂盛不像是在忽悠自己,当即把揣在袖子里的手抽出来,想也不想地说:“车架卸了吧。” “马鞭给我,咱们骑马过去!” 第746章 活阎王叫你来这儿做什么?! 雨实在是太大了。 桂盛和范世成不得已舍弃了风雨不透的马车,一路冒雨打马赶往南渡口。 可就算是这样,到的时候还是比预估的时间迟了许多。 桂盛随手把缰绳一扔,站在渡口上方看着被淹得所剩无几的台阶,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范世成看着江面上不断掀起的可怕巨浪,在凄厉呼号的风雨声中,脸也沉了下来。 范世成狠狠掐住自己的掌心,还算镇定的语气中,充斥满了不敢直说的不祥:“老桂啊。” “我瞧着这架势,只怕是要出事儿……” 跟对水患大难毫无概念的桑枝夏他们不同,桂盛和范世成都是见识过的。 尽管几十年前发生大难的时候他们都不算大,也不曾经历过被封死在南允,甚至是在洪水中抱着浮木艰难喘息的过往。 但对于某些过于惨烈的过往,哪怕只是不间断的耳闻,也足以让人留下几十年都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桂盛铁青着脸死死咬牙。 范世成搓了搓被雨水泡得冰凉的手,嘴唇蠕动:“再照着这架势泼天的雨狂下,不出三日,南允城内就……” “不成,咱们得赶紧撤。” “南允地势低对外毫无遮挡,一旦来了大水,那就是龙王爷在世,都能被淹成泡发了的鱼,再耽搁下去谁都别活!” 范世成神叨叨地念叨了几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心头骤然拔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范世成面带悚然地看向仿佛哑巴了的桂盛:“不是,这眼看着是要起大洪了,你口中惹不得的活阎王叫你来这儿做什么?!” “都这节骨眼了,不赶紧带上自己的万贯家财撒腿就跑,难不成还想跟快淹到口鼻的大水硬刚?” “这人到底是想要你全家的命,还是想用自己的命给南允陪葬?!” 越是身家不菲的,就越是看重自己的身家性命。 毕竟人死万财都飞散,再丰厚的家底也轮不到死人来享受,赤金打造的棺椁也不能让死了的人死而复生。 范世成这样的人从幼年时就知道,万事当以自己的性命为先。 遇上可能涉及生死的难题,什么都别合计理应掉头就跑,反正第一要务就是保命。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 范世成不可置信地喃喃:“三又商行的家底可不比你我的少,那桑东家不是个女子吗?” “这阎王爷索命的大刀都要砸落在脖子上了,这人就一点儿不带怕的?” “还是说……” “她把你找来,是想跟你商议从南允撤离最迅速的路线?你……” “真要是你猜的那样儿,何必把地点定在这里呢?” 桂盛面如死灰地看着不远处不断起伏起巨浪的江面,忍着惊骇轻轻地说:“范兄,今儿可是你自己死皮赖脸非要跟着我来的。” 范世成:“……” 范世成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老桂,咱们都几十年的交情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桂盛抿紧了唇不说话。 范世成磨牙道:“你好好说话。” “这语气我听着实在是瘆得慌,我……” “先别急着慌。” 桂盛苦笑一刹,轻轻道:“等见了真佛你再开始慌也来得及。” 范世成张大的嘴漏进去了不少雨水。 桂盛闭了闭眼沉沉地说:“对了,我是不是没来得及跟你说这位桑东家的来头?” 范世成眸子缓缓缩紧,玩笑似的说:“嗐,这也不难打听。” “我听说她跟多年前的潜渊山庄交情不菲,还与如今势大的岭南也来往颇深,否则她的买卖怎么可能铺得那么大?” 范世成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桂盛的脸,不以为意地说:“到底是这么大的家业,没点儿来头指定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吧,她……” “知道徐璈吗?” 桂盛突如其来的提问弄得范世成猛地一顿。 范世成狐疑地说:“当然知道。” “岭南叛军小王爷麾下的悍将徐璈,如今驻守在滁州暂时按兵不动,突然说起这位做什么?” 桂盛深深叹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桑东家就是徐璈的妻子,徐家的少主夫人。” 范世成表情逐渐凝固。 桂盛讥诮道:“而且谁说徐璈在滁州?” 想到不断给自己带来压迫感的那个黑衣男人,桂盛嘲道:“人家很早就在南允了。” “你但凡是赶在魏城死之前来的话,大概率还能见得到真佛。” 桂盛毫无征兆的坦诚惊得范世成瞬间成了哑巴,不等范世成接话,就有人注意到了渡口上多出来的人。 花老头儿明明自己跟个落汤鸡似的,连头发都乱成了草窝,但一路踩着地上积水小跑过来的时候动作利索,客客气气地垂首抱拳唤了声桂家主。 桂盛相当给面子嗯了一声,正想介绍与自己一同前来的范世成,就听到花老头儿笑眯眯地说:“小的见过范家主。” 桂盛面皮无声抽动,给了范世成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他们人还没到,桑枝夏就已经猜到了跟着来的人是范世成。 今日范世成上赶着入了困局,再想全身而退,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范世成被桂盛一个凉丝丝的眼神看得暗暗抽气,笑着哎了一声:“说来也是我们今日出门不顺在半道上坏了马车,一路骑马赶着来还是耽误了时辰。” “你们主子在哪儿忙呢?” “我们来迟了理应前去赔罪,烦请带路?” 范世成说着熟练地掏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借助袖子的遮挡就往花老头儿的手里塞。 花老头儿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恭敬道:“您客气了。” “我们东家暂在那边的饭庄中避雨,特意吩咐了小的在此等候,请随小的来吧。” 范世成捏着个荷包没送得出去,一时无措冲着桂盛使了个眼色。 给的好处不收,他们是不是已经把人得罪了? 桂盛也懒得避讳人了,直接说:“桑东家御下极严,手底下人的规矩很好。” 不管是牵马的还是赶车的,又或者只是个不起眼在铺子里跑堂倒茶的伙计,除了自己该得的份儿,别的多出来一文不要。 准确地说,三又商行的人都是这般规矩。 桂盛古怪道:“这事儿,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第747章 因为满门尽丧,无人可哀 三又商行初立之时,看着商行中那些独门秘方眼红的人不在少数,范世成就是其中一个。 还是来头不小的地头蛇。 期间威逼利诱收买,美色权财陷害,能用得上的手段都轮番上了,最后也是以失败告终。 范世成为此恼了许多时日,也不择手段难为过林云他们,只是抱憾没能得手。 桑枝夏的人是当真不吃这套。 范世成想起前事面上有些讪讪,干笑着说:“要不怎么说上了年岁坏处多呢。” “我这些年的记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到底是糊涂劲儿上来了。” 桂盛呵了一声,懒得理会范世成一贯的做戏。 等被领着进了桑枝夏在的饭庄,花老头儿还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换的干净衣裳。 “雨大风寒,两位家主先换上干的衣裳凑合一下,也免得受风入了寒意。” “二位放心,这都是刚从布庄那边拿过来的干净衣裳,全都是新的。” 桂盛接过衣裳转进了为自己准备的隔间,指腹滑过被花老头儿说粗鄙的料子,面上多了几分低头认命的颓然。 身为享尊处优的桂家家主,别的不说,识货的眼光绝不会出错。 这分明是有钱难得的珍贵蜀锦。 就单是这一身看似普通的衣物,拿出去换算出的就不下数百两纹银。 桑枝夏出手这么大方,可见一会儿要开的口只怕也不会小。 桂盛心情复杂的收拾好了出来,发现快自己一步的范世成,眼角眉梢也都堆着挥之不去的紧绷。 范世成趁没人注意,凑近了小声说:“老桂,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桂盛轻轻叹气:“这预感对了。” “这次来南允,银子带足了吗?” 范世成无言以对地看着桂盛,等花老头儿敲门的时候,立马又挂出了自己无害的微笑。 “好了好了。” “哎呦,还给我们备了热姜茶呢?要不我怎么老早就听说桑东家德心仁厚呢,这也太周到了。” 范世成直白的吹捧,没能从其余人的口中换来任何有用的话语,反而让自己心中的惴惴不安再多了一层。 跟范世成预想中的繁杂不同,他们来的路上不顺利,见到桑枝夏的过程却出人意料的简单。 没有世家女眷见客时必有的屏风遮挡,也没有被拦在门外只能隔着门回话的窘迫。 相反,桑枝夏对他们可谓是相当客气,碰面不等他们把身份压低率先问礼,就起身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二位家主一路周折辛苦了,先进来坐下再说吧。” 范世成和桂盛相对谨慎地笑着应了。 落座后范世成敛去了在外的鲁莽姿态,满脸和善地说:“早闻桑东家雅名,只可惜是一直无缘得见。” “按理说初次拜访本该备份儿礼,只可惜今日来得仓促,还望您见谅。” 桑枝夏等点翠给来客都分别上了热茶,轻笑道:“说来其实是我唐突,范家主如此客气,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范世成连着说了几句都是应该的。 桑枝夏笑了笑没接话,转了转手中小巧的茶杯,话锋一转:“我今日出门较早,也不知现在城内是个什么情形了。” “桂家主与范家主既是骑马来的,想来一路上也看了不少?” 范世成迟疑地张了张嘴。 桂盛心说可算是等到了,眉目不惊地说:“您问的是暴雨之下,城内的积水情形?” 桑枝夏含笑点头:“是。” “桂家主可看清了?” 话说开了再装傻就很没意思。 桂盛也算是大致知道了桑枝夏是什么脾气,思索一瞬实事求是地说:“南允城中地势相对低洼,街边房屋也多在矮处,路面稍高出一截。” “雨势雷霆多日积水不下,多在道上积蓄成水洼,现已足以淹过脚踝,至于道两旁的房屋……” 桂盛叹了口气说:“有台阶高出街面的,暂时只淹到了台阶,但相对较低于街面的,道上的积水冲刷往下,门户中浸水的地方不少。” “在来的时候,我看到有不少人家都在拿着铲子往外铲水,只是收效甚微。” 水往低处流这是人力挡不住的天意。 因地势高低的缘故,在面对这种无处可泄的暴雨时,每个人面对的处境其实大不相同。 只是…… 明眼人都看得分明,略高一截的安稳只能保得住一时,绝非一世。 等雨势再继续下去,无论高低房屋简陋或是奢华,谁都躲不过去。 桂盛说的这些桑枝夏早就知道了,不过听完后,桑枝夏面上的笑还是淡了几分。 才半日而已…… 再这么下去,情况只怕是不妙了。 范世成摸不清桑枝夏的性子,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搓了搓袖口笑着说:“那也是说的万一,可现在不是还好嘛。” “尽管说这雨一直下个不停是恼人了些,可天多随人愿,说不定过几日就雨过天晴了呢?” 见桂盛死活都不接自己的话,范世成笑得纯良无害地说:“再者说纵是天意有意外,也不是人力能挡得住的,就是心焦也是无计可施啊。” 范世成自认话说得圆满周到,谁知桑枝夏压根就不接他的话茬。 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说来我今儿听人讲了个古,说的是多年前的一场水患大灾。” 范世成心里咯噔一响。 桑枝夏玩味道:“按我听说的年份,大灾那年二位应该都是十四五的年纪了,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范世成很想说自己记不清了,可桂盛的嘴却比他的脑子转得快:“记得。” 桂盛全然无视范世成暗中投来的眼神,垂下眼自顾自地说:“当年江南数城百镇淹了过半,其中以南允宁南受灾最重,南允封城后,据说城中的活人十不存一。” “江南等地也是十人存活二三,尸骸遍野,无数人家支离破碎,大半个城中都挂着白幡。” 桑枝夏指腹滑过茶杯一角,淡淡道:“余下一半不曾挂白幡,是因为躲避既及时不曾受难?” 桂盛自舌根深处翻涌起一股涩味,沉默片刻后摇头说:“不。” “是因为满门尽丧,无人可哀。” 第748章 午夜梦回不觉万鬼哭嚎,是范家主的大福 桂盛三言两语间描述出的情形,轻易就勾起了在场之人心头的沉重,就连范世成都有些笑不出了。 范世成算是看出来了。 桂盛自己在坑底趴着,完全没有给他半点预警提醒的意思,还准备伸手把他也扯得跌进坑里。 不过来都来了。 再加上…… 范世成压下心头复杂,顺着桂盛的话叹道:“天灾无情,人也难有仁意。” “我那年不大记不清具体细节,可大洪过去许久听人说起当时的情形,满腔都是说不出的后怕。” “在威势如此惊人的大灾面前,任谁往前站都是妄图螳臂当车的徒劳,谁又违抗得过天命呢?” 范世成一口气叹得一波三折,好似真的在为多年前的惨烈而感到悲凉。 桑枝夏眼中波光微转,轻笑道:“听范家主的意思,当年的灾情多是听旁人口述?” “是是是。” 范世成肃然道:“大灾之后民不聊生,后边十来年都没恢复元气,亲历者再回想起那都是历历在目,所以……” “范家主不曾亲眼得见吗?” 范世成顿了顿干笑道:“这倒是不曾。” “我听说当年范家的老宅,都被淹得只剩下个屋顶的镇宅兽,别的地方也都大差不差。” 桑枝夏啧了一声疑惑道:“不应当啊。” “洪水都淹到房檐顶了,范家主当真是一眼没瞧见?” 范世成脑中白光骤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说:“范家主这些年也时常在夏秋之际前往淮安避暑,想来是少时在淮安过得还算舒心,否则怎会多年念念不忘?” “范家主,我说的对吗?” 范世成的额角冒出豆子大的汗滴,呼吸变轻的同时,眸子也在急速骤缩。 他好像知道桂盛为什么对桑枝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根本藏不住。 桑枝夏温声软语,乍一听是个和善人,实际上一出手就针尖必见血。 轻飘飘的几句话,足以击碎范世成在来的路上做好的所有心理准备。 眼看着范世成不说话了,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淮安之前本不是什么好去处,都是山贫水恶出不来大财,范家这些年苦心经营,那边的情形好像是好了许多。” “范家不愧是做买卖起家的大户,当年若不是范家以淮安为枢纽,从各处弄来再转手卖进受灾之处的药材,只怕为灾死伤的人会更多呢。” “如此说来,这些可都是范家的功德。” 桑枝夏来之前,就把南浔商会的这些头头脑脑查了个遍,几十年前的老底也顺势翻了个底朝天。 世人都说无奸不商,这一点在这些人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遇灾逃亡这本是人之常情,不缺银子有车马跑得比别人都快一步,这也无可指摘。 可这些人发的那些人命财,哪怕时隔多年听人提起,也让桑枝夏自心底感到不舒服。 从别处买来的药材涨价卖出可,狮子大开口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要是高价卖出去的大多是假药呢? 无用的草根树皮被研磨伪装成了好药,在无处可逃的人们陷入绝望之际,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 倾家荡产买假药的人不计其数,为了活下去卖儿卖女的也比比皆是。 更多的是卖自己,卖子子孙孙的世代自由。 侥幸活下来的人,误以为是高价买来的药起了作用。 倾尽全部却还是惨死的人,只能哀叹自认命数已尽。 这种寄生在人的血肉上,生长在身躯上的血肉之财,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安心的? 桑枝夏冷眼瞧着范世成的脸色一变再变,呵了呵说:“听说范家的桑林和生丝缎庄中的家生家仆最多,是南浔商会各家中的翘楚。” “只是我有点好奇,范家主可还记得这么多世代为仆的家仆都是怎么来的?能跟我说说么?” 范世成两眼发直地深吸一口气,声音极轻地说:“我不知道。” “我当年还小,不曾参与家中决断,所以……” “可那些好药不是范家主一手打点的吗?” 桑枝夏懒得再兜圈子,带着散不开的嘲讽说:“范家主,这般贵人多忘事的吗?” “被人称赞了多年的年少有为,如此辉煌的过往,这就都不记得了?” 范世成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再也辩解不出半句。 事情的确是他做过的。 当年南浔商会中的人家都因为洪水处处受损,元气大伤。 相反范家因为倒卖药材的缘故,在对手都虚弱时异军突起,以惊人的速度积攒下了大笔横财。 大灾过后,其余几家都久久难以恢复,范家却直接一跃从末尾跳到了上三家的队伍。 这事儿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久远到范世成自己都很少想起。 可当桑枝夏以这种极其平静的口吻说起时,范世成却感受到了一股迟来多年的不寒而栗。 当年范家的药被吹嘘得神乎其神,也一举抬高了范家的地位。 但踩着无数尸骨和冤魂站上的空中楼阁,今天轻飘飘的就散了…… 桑枝夏看着静默不言的范世成,指尖在桌面上随意一敲:“范家主不说话,想来就是我不曾说错?” 范世成肩背无形往下一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道:“是我弄虚作假惯了,现在才知关公面前耍大刀是何等滑稽。” “您既是都一清二楚,我自是无话可辩。” 桑枝夏神色淡淡:“此时无话可辩倒也无妨,午夜梦回时不觉万鬼哭嚎,那就是范家主的大福了。” 范世成喉头一窒,颓然地咬紧了唇。 桑枝夏目光转向桂盛:“渡口大概是要撑不住了,我的意思是当年的覆辙不可重蹈,桂家主觉得呢?” 桂盛进这道门之前就说服了自己,闻言不假思索地说:“桂家上下愿听吩咐,出钱出力,万死不辞。” “那就好。” 桑枝夏蜷了蜷指尖,说:“水势持续高涨不下,江水没过渡口就会倒灌进城,所以这边得堵。” 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可能尝试把时刻可能倒灌的水,沿着渡口截堵住! 第749章 范世成,这是你欠南允百姓的命债 桂盛听到这话心头微惊,轻声说:“渡口绵延百里,水线一旦暴涨绝非人力可挡。” “关于如何截堵,您可有对策?” “沙袋。” 桑枝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我已经让人在四处搜集麻袋和装袋的沙石了。” “沙子吸水,泡水变沉不容易被冲走,加上重石木桩等物可堆砌而成一道隔档。” 人为堆砌起来的隔档,不一定能完全把向下漫延而来的江水堵住,但只要把断水的这堵沙墙打造得足够坚实厚重,起码可以暂时拦住洪水的去路。 桂盛眼中一亮,立马就说:“我即刻就把桂家可调动的人全都调来,四处所能寻到的麻袋绳索等物也会尽快送到。” 对于买卖做得极大的商行而言,麻袋绳索这种东西堆积成山,随时都可取用。 至于人…… 桂盛苦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儿索性跟您交个底儿。” “目前在南允城内,加上外头庄子别院里的全部人手,桂家最多可调集九百余人,再多的,我恐怕也是无计可施。” 桂家在别处倒是也还有不少人,要想调集花些时间也能调来。 可谁都看得出南允的现状不等人。 真眼巴巴等着从别处来人手支援,南允早不知被水泡多少回了。 桑枝夏对此并不意外:“魏家和严家之前的人手还有一千六左右可以用,加上我的,差不多可凑足三千。” “先把眼下这关挡过去是要紧,沙墙早一刻砌起来,就多一刻去想办法。” 多出来的一刻或许就是可以抓得住的生机。 生死一线的大灾面前,一分一秒都尤为要紧。 桂盛面露了然,正色道:“桑东家放心,我这就去办。” 见桂盛作势要走,桑枝夏突然说:“我来之前吩咐了一队人出南允。” 桂盛错愕抬头。 桑枝夏轻轻地说:“桂家主放心,桂家暂居别处的小姐少爷们已经送出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半个月他们就可安全抵达滁州城内。” 滁州通往江南的陆路完全被岭南大军掐断,还可任由出入的水路也因暴雨不可通行。 这种节点,除了徐璈亲自下令,也就只有桑枝夏打得开通往滁州的路。 桂盛眼眶猝然一红,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轰然落肚。 “桑东家,我……” “桂少爷也可以走。” 桑枝夏摆手打断了桂盛可能的感谢,淡声说:“如果桂家主不放心他待在南允的话,可以回去安排一下。” “我确保他们一路上不会受任何侵扰,等入了滁州也会被礼至上宾。” “待到江南水患解了万事无忧,桂家主可另派人前去接回,全须全尾安然无恙,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早先桂家的子嗣命脉被徐璈抓在了手里,桂盛为此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现在得知人被送往了滁州,桂盛心底油然而生的却是不可言说的感激。 桂盛仓促压下心头的复杂,字字郑重地说:“犬子不成器,留下只怕也帮不上多大的忙。” “多谢桑东家宽厚,我即刻安排他与您的人汇合。” 桑枝夏嗯了一声看着桂盛匆匆走远,被扔下的范世成眼睁睁地看着桂盛没了影儿,急得额角直冒汗。 范世成的心里咯噔狂打鼓。 桑枝夏刚才跟桂盛说话的时候完全不避他。 换言之人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在南允作恶多端的人都死了得差不多了,他也…… 范世成强忍着忐忑,艰难开口给自己找了话:“桑东家,不是我不想跟桂盛似的全力帮忙,只是我……我此次来南允本就是仓促而行,我手头的确是没带多少人啊!” 南浔商会说是七大家牵头而成,可这七家也都分不同的派系,根基也在不同的地方。 范世成的根基在昌宁,到了南允就是面子大本事有限,压根就施展不开。 范世成哭丧着脸说:“要不您宽限我几日?” “我现在就派人回去传话,让昌宁南安那边的人都赶过来帮忙?” 桑枝夏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微妙道:“范家主觉得此计可行吗?” 对上桑枝夏古怪的眼神,范世成底气不足地耷拉着眉眼,小声说:“只怕……只怕是不太行。” “这一旦起大水就是整片淹,南允都这情形了,别处……” “别处我猜可能也不太妙……” 洪水并不是只对南允偏爱有佳。 实际上但凡是自南允往后的所有地方,十有八九都要步被淹的后尘。 这时候把人从别的地方叫来,且不说远水救不了近火,作用也相当于是饮鸩止渴。 范世成实在是没了法子,头疼道:“那……那我给钱?” 桑枝夏:“……” 范世成掷地有声地说:“尽管人手上是出不了多少力,但银子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是用得上的,我范某人都一力出了!” “绝不再因银钱之事让您多半点烦忧!” 桑枝夏生生被气笑了:“早有耳闻范家主出手阔气,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 范世成干巴巴地挤出个笑没接话。 桑枝夏把茶杯轻飘飘往桌上一放,看着范世成说:“老话说得好,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如此也算不错。” “范家主这银子什么时候给?” 范世成答得不假思索:“现在!” “我现在就能给出十万两金票,半日后再送来八十万两金子,任听桑东家指派。” 一百万金子,相当于千万两白银。 范世成给得眼都不眨,的确是对得起他的豪横之名。 像是怕桑枝夏觉得这个数还不满意,范世成赶紧说:“桑东家放心,后续修缮房屋安葬死者,期间的伤者吃药老弱吃饭幼童穿衣,能做我全都包了!” “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绝不含糊!” 桑枝夏挑眉而笑:“这回的药,应当不会再出以假乱真的笑话了吧?” 范世成飞快摇头:“范某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再出半点差错!” “您给我两日时间,我现在就去筹措手头上用得上的东西,保证不要钱发下去分文不取,一定不会坏了您的半点名声!” 桑枝夏闻声啧啧两声,在范世成紧张的目光中慢声说:“你不需要关注我的名声好坏,那本来与你也并无干系。” “范世成,这是你多年前欠南允百姓的命债。” “欠债,是要还的。” 第750章 人皆有私心,我也不例外 自己造下过多少冤孽,自己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而还债的方式有很多种。 跟魏城和严俊的偿命相比,范世成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还算幸运。 银子事小,丢命事儿大。 桑枝夏手握多重杀手锏,还抓着他的致命把柄,站在可以决定杀伐的最高点。 什么时候想落刀子,那都只在桑枝夏的一念之间。 不想走上魏城的老路,就必须乖乖听话当好自己的散财童子。 银子这种东西,范世成恰巧是最多的。 范世成如释重负地去准备大把撒钱。 桑枝夏沉默片刻,对着林云说:“这事儿委屈你们了。” 林云之前遭遇过几次截杀,种种迹象都表明杀手跟范世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现在…… 林云没想到桑枝夏会介怀这个,愣了下好笑道:“东家在意这个作甚?” 桑枝夏抿紧了唇不出声。 林云揶揄道:“东家该不会以为双方对阵,吃亏的只是咱们自己人吧?” 起初他们是遭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威胁刁难,甚至一度险些丧命。 可能赤手空拳在江南打出三又商行的名号,靠的也不是对手的手下留情。 要不是吃亏的次数多了,让人打心眼里不敢再存半点轻视,他们也走不到这一步。 桑枝夏对林云说的这些情况都清楚,但想想还是没忍住说:“特殊时候,先暂时忍一手。” “等把眼前这关闯过去了,该有的说法一个都不会少。” 桑枝夏说完抿了抿唇,垂下眼说:“南允情形不好,别处估计也不妙。” “先给你们少主传信,言明南允现状让他早做准备,另外……” “我记得来之前齐老给了一些药?” 画扇不明白桑枝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下说:“是给备了不少。” “只是数量有限,那都是给您和两位少爷准备可能用得上的,拿出来只怕也是杯水车薪,用处不大。” “我说的不是那些。” 桑枝夏揉着眉心说:“不是给了一瓶千里醉吗?” “我听嫣然说千里醉入口能让人无知无觉昏睡十来日,还没什么多的危害?” 画扇脑中白光闪过意识到什么,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说:“东家您的意思是,用千里醉?” 桑枝夏点了点头:“你回去亲自熬一盅汤把千里醉加进去,做几个菜,看着徐明阳和桑延佑把饭吃了,告诉他们吃过饭来渡口帮我。” 陈菁安也在南允。 但陈菁安有分寸晓得轻重,关键时候还能帮得上大忙。 这两个小子不一样。 按照桑枝夏对他们的了解,但凡是知道南允接下来可能会面临的困境,谁都不会愿意走。 可是太危险了。 桑枝夏闭着眼说:“人皆有私心,我也不例外。” 如果南允真的会变成一个千难万险的地狱,那她在不可预估的巨大风险来临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把小崽子送走。 去一个远离危险的地方。 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画扇苦笑道:“东家,两位少爷要是知道了,只怕是要闹的。” “想怎么闹都由着他们,人必须走,且一点都不能耽误。” 桑枝夏眼帘再掀时眼中冷光熠熠,不容置疑地说:“他们安全了,我心里才会踏实。” “去办吧。” 画扇无奈应是,冒着雨出了饭庄。 桑枝夏侧头看着被风雨不断冲打到渗水的窗面,摁下心底不受控制的寒意缓缓呼气。 只盼此时的担忧都是多余,否则的话…… 桑枝夏顾不上多想,站起来说:“走,去水运司。” 清缴水匪的确是钱庵眼下最迫切的事儿。 但身为护佑一方安定的水运司钱大人,守住这一方的渡口不被冲垮,洪水不入南允也是他无可推卸的重责。 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召集到最多的人手,官府的人必不可少。 桑枝夏上午才跟钱庵见过,本以为现在去了也能直接找到人。 谁知道到了水运司得了师爷的禀告,桑枝夏气得冷嗤出声:“你是说,钱大人心急于水匪为患之事,于两个时辰前已经带人出城前往水匪的藏匿之处了。” 水匪平日里多藏匿于水面的大小船只当中,据说在偏僻紧靠着荒林的地上还有一处临水搭建而起的山寨。 最近风大雨急,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水面上的藏身之处不再可靠,大概率是偷渡上岸躲避风雨。 按理说水匪上了岸动手的成功率会增大许多,钱庵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也不奇怪。 只是在听说钱庵追绞水匪大约月余都不会返回南允时,桑枝夏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月余?” “区区一伙水匪,竟是需要那么长时间吗?” 被钱庵留下的师爷对上桑枝夏的冷脸,心里咯噔作响赶紧赔笑说:“您有所不知,这水匪一贯的凶悍,流窜出了南允且不知要在别处做出什么恶端。” “大人此举,也是为百姓的安定所想,一举除根才是安宁万世的保障啊。” 师爷说得情真意切,桑枝夏眼底嘲色渐重。 “既如此,那水运司如今是空了?” 师爷满脸无奈:“您慧眼。” “为了彻底除去水匪稳一方太平,大人决定带领水运司上下与水匪拼死一搏,现下是真的无人可动了。” 话说得比唱的好听,乍一听好像真挺像是那么回事儿。 桑枝夏勾起唇无声笑了:“钱大人还真是用心良苦,是我无知了。” 师爷还想送送,桑枝夏却抬脚就走。 出去刚上了马车,桂盛派人送来了消息,再一次证实了桑枝夏的猜测。 钱庵的确是带着人去剿匪了。 可剿匪只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钱庵觉得南允的渡口一旦被冲垮,自己在这里根本守不住不说,还很有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再多添不必要的麻烦。 被桂盛派来的人忍着恼咬牙:“得知您去了南渡口,钱大人都等不及家眷收拾行李,带着自己最宠爱的两个儿子就离开了南允。” “钱大人行程仓促,其余家眷都不曾带着,此时都在钱家的大宅里。” 钱庵上至七十岁的老娘,伴自己半生的夫人,下至七八岁的庶子庶女都不曾带。 从外表看来,一家的根基仍在南允,似乎就是去去就回。 可他紧急带走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八岁。 若是正经急着去剿匪,带两个孩子做什么? 灵初策马靠近车窗,低声说:“东家,钱庵这是要忍痛断尾,急着撇清干系了。” 第751章 我就算是要走,也要把你们一起带走 人不在南允,还有个离开南允的正当理由,任谁来了都挑不出错。 万一南允真的失守,钱庵也可以借口自己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至于被他留在钱家当幌子的其余人…… 全是被钱庵舍弃的弃子。 桑枝夏讥诮道:“不愧是办大事儿的人啊,亲生的老娘都能撒手一甩。” “要不怎么说咱们差的境界太远呢?” 千防万防,却没防得住钱庵会如此狠心。 桑枝夏飞快压下一时疏忽带来的懊恼,沉沉地说:“这边不管了,咱们另想办法。” “对了,我让找的榔头凿子之类的东西,怎么样了?” “城中能找的都找来了,陈爷给了话说片刻就到,在那边的人是田小姐。” 魏家的事解决了,田颖儿没去施行自己的远大理想仗剑走江湖,反而是在南允各处转悠,时不时还去三又商行中的铺子帮忙干活儿。 在得知桑枝夏要找这些东西之前,田颖儿正穿着蓑衣拿木盆帮忙舀水。 雨水积蓄太多,顺着路面流淌倒灌进了低处。 不及时把灌进去的水舀出来的话,整个铺子都会被淹进去。 桑枝夏唇角缓缓拉紧,说:“直接过去。” 桑枝夏到的时候,田颖儿正急赤白脸地抓着个老头儿,往高一点的台阶上杵。 田颖儿急得眼珠子都发红:“哎呀你这老头儿怎么听不进去话呢?” “都跟你说了下边又湿又滑,这还淹着水呢,你下来跟着裹什么乱啊?赶紧上头待着躲雨去!” 雨大声杂,稍微秀气些的嗓门儿压根就听不见。 故而桑枝夏隔着老远,就听到田颖儿喊得嗷嗷的:“你再不听话往下蹿,我就要把你捆起来了!” “赶紧上去躲好了!” 风烛残年的老头儿又是心焦又是委屈,哭丧着脸说:“可这被淹的是我家啊……” “我家老婆子都……” “别废话我马上把她也给你一起扔上去,老实待着!” 田颖儿说干就干,反手抓住个拿着木盆跑得颠颠的老太太,扛麻袋似的揪着就往老头儿的边上杵。 “都给我滚进去躲好!” “外头这么多人呢,不缺你们掺乱!” 田颖儿气势实在太足,只可惜话音刚落,好不容易被拦少了一些的雨水又开始哗啦啦往下。 田颖儿顾不得多说,紧忙抓着木盆又蹚水飞奔到了门口。 这对老夫妇的小屋就在道边,顺着大道往下五六个台阶就到了家门口。 可现在雨水不断往下,不及时把门前的积水舀出,水就会冲进家门。 积水里挥舞的木盆快得几乎甩出了残影,泡在水里的人个个汗如雨下,一张嘴就呼哧冒出白气。 桑枝夏注意到四周的人打扮不对,眉梢微扬:“这是……玄天阁的人?” “都来了?” 看到桑枝夏迎上来的铺子管事抹汗点头:“是。” “田小姐知道咱们这边缺人手,紧着回去把能叫的人都叫来了,全都在帮忙呢!” 南允城内的街道大多都是这种构造。 为了方便巨大的车马来往运货,街面比路边的房屋高出一大截。 平时倒也看不出弊端,可一旦遇上这种雨天,雨水就会顺着道的两边流淌往下。 商行中的铺子大多也遇上了这种麻烦,紧挨着街道的住家户也避不开,全都在忙着往外舀水。 田颖儿带来的人不少,见铺子这边暂时无碍,就开始主动帮着边上的人家舀水。 在民间话本子里被传得神乎其神,杀人如麻的冷血杀手,穿着生人勿近的一身玄色布衣,这会儿人手一个木盆木桶,齐刷刷地站在道的两边疯狂舀水。 不见江湖儿女传说中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意气风发,仿佛是误入了耕田的老农,忙得热火朝天。 桑枝夏喉头微涩,蹚水走过去叫了声:“颖儿!” 田颖儿仰头看到桑枝夏,当即一惊:“姐姐你怎么来了?!” “这里不安全,你赶紧走啊!” 田颖儿把木盆一扔,快步朝着桑枝夏跑过来,急得小脸煞白:“姐姐你跟我来,这边不能待!” 桑枝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田颖儿一把抓住了手腕,转眼间就被拉着走到了被水淹到了小腿的大道上。 “雨太大了,我听人说只怕是要出事儿,你赶紧带着徐明阳他们走!” 田颖儿不假思索地说:“立马离开南允!” “快!” 桑枝夏喉间一哽,失笑道:“我带着他们走,你呢?” “我没事儿啊!” 田颖儿果断道:“我们这些人别的不敢说,轻功绝对都是拿命练出来的好。” “万一实在是不行了,随便揣着点三五日的干粮,往高树房顶上一趴都能活,我们跑得快啊!” 跟普通人相比,他们的动作快出不止一倍。 就算是遇上危险也能及时撤退。 可现在…… 田颖儿知道桑枝夏刚从南渡口回来,咬牙说:“这雨再继续下的话,城里都等不到明日就要没地方落脚了。” “就刚才这么一会儿,我就看到不少地方漂了碎瓷铁钉大木棍,这些东西藏在被冲浑的水底下压根就看不见,这么蹚水说不定就会被什么伤着,这玩意儿是真的要命的哇!” 田颖儿说着就要把桑枝夏往马车上塞:“趁着现在车轮还只淹了一半,车马还能走,现在就走!” “头也不回地走!” 田颖儿本来是想按把老头儿老太太掼上台阶的操作,直接把桑枝夏塞进车里。 没想到桑枝夏看起来瘦瘦弱弱的,试了试愣是没塞动! 田颖儿错愕地看着桑枝夏反握住自己的手,听到桑枝夏说:“都在这儿了,我暂时也不走。” “可是……” “我就算是要走,也要把你们一起带走。” 桑枝夏眨眼笑道:“跟我一起走吗?” 田颖儿都没有半点挣扎,直接摇头说:“不走。” “我觉得还没到最糟糕的那一步,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想呢。” 起码现在只是即将被水淹,万一就雨停了淹不过来呢? 桑枝夏无声叹出一口气,看着田颖儿被泡得发白起皱的手说:“那就在必须逃之前,再一起想想办法。” 第752章 真有那一天的话,你说的可不作数了 田颖儿尚在怔愣。 桑枝夏说:“我让人找的铁锹凿子榔头之类的东西,现在都聚集到这边了?” 话题转换得有些突然,田颖儿顿了顿才说:“对,一听说是你要让人找的,我就拿着银子让人挨家挨户去买了。” “打铁铺里的存货都买空了,能找到的都在这儿!” “那就行。” 桑枝夏说:“把现下空得出的人都叫来,以最快的速度把找到的工具发下去。” 田颖儿眼看着跟自己一起被泡了许久的管事飞奔跑远,茫然道:“姐姐,舀水不是要用木盆吗?咱们拿凿子锤子做什么?” 那玩意儿非但舀不起水,也挡不住。 在手里多抓一会儿还死沉死沉的,完全无用。 捕捉到田颖儿的困惑,桑枝夏甩了甩被雨淋湿的袖子,说:“拿这些东西当然不是用来舀水的啊。” “我们用来开渠。” 田颖儿不解地啊了一声:“开渠???” 不怪田颖儿少见多怪,主要是玄天阁的大小姐之前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不等田颖儿反应过来,桑枝夏就迅速吩咐清楚了这些东西的用途。 陈菁安赶到的时候,还给桑枝夏提供了一张囊括整个南允,大街小巷详细到分厘都清的地形图。 有了详细还标注了高低起势的地形图,眼前的事儿突然就好办了许多。 桑枝夏在避雨的地方把图纸展开,对着被选出来领头的人指出几个地方:“这几处的地势最低积水最深,而且两边的房屋最多。” “你们的任务是顺着路面凿出一条水渠,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好是做到一臂宽一臂深。” “把线路确定下来,分点分段明确每一个小队的具体路段,全部打通后连接成线,懂了吗?” 陈菁安摸着下巴说:“水渠砸出来,积水就能顺着流淌进去,这样就不会被倒灌淹进屋里,这个意思?” “对。” 桑枝夏提笔在地形图上重点勾画出了几处,无奈道:“咱们人力有限,能动的地方不多。” “只能尽可能舍小保大,起码确保今晚不会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泡在水里。” 现在大部分的人都被放在了濒临被淹的渡口上,渡口是死活一定要堵住的。 否则不管在城里凿出多少条沟子,决堤后的效果都是蚂蚁撼树。 在确保渡口能建起的沙墙的情况下,唯一还能发动起来的就是城中的百姓。 桑枝夏说:“咱们先动起来,道边的人家记得走过路过嗷一嗓子,告诉他们不想雨水冲进自己家里,最好就赶紧拿着东西出来帮忙。” “有了带头的,其余人应该也会跟着动了。” 多一个算一份儿力。 不管能做多少,起码也都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陈菁安嗯了一声转身要走,急得不停抓耳朵的田颖儿在边上见了,没忍住拽着人小声说:“你这就走了?” 陈菁安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好笑道:“对啊,你要跟我一起吗?” “不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田颖儿飞快地看了不远处正在吩咐什么的桑枝夏一眼,恼火道:“平时一口一个嫂夫人,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南允这情况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出事儿,你不赶紧劝劝让她快走?” “她这小胳膊细腿儿的,就算是有人跟着,那也不是十二个时辰都确保安全的啊!” 见陈菁安只是笑,田颖儿气得拧他胳膊:“徐璈不在,你还空长了一张嘴不管事儿,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看你怎么跟徐璈交代!” “你说错了。” 陈菁安弯腰捏了下田颖儿皱起来的鼻子,失笑道:“关于我嫂夫人的安危,徐璈并不需要我给出任何交代。” “而且劝劝?” 陈菁安挑眉笑道:“你觉得劝得住?” “哎呦,原来我在你心里作用这么大的吗?” “你……” “不会有事儿的。” 陈菁安大手在田颖儿的头顶一抚,揶揄道:“万一真的到了你说的那种时候,你跟着我嫂夫人一起走不是正好合适吗?” 田颖儿狠狠皱眉:“我可不走。” “我武艺高强轻功也好,谁走我都不走,我能做的事儿可多呢。” 陈菁安低声轻笑,玩笑似的眨了眨眼:“真有那一天的话,你说的可不作数了。” 他要确保桑枝夏的安全。 也不会让田颖儿出半点闪失。 至于强行弄走后会不会生气,那就是以后的事儿了。 陈菁安想到现在已经在被送出南允的徐明阳和桑延佑,大步走进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的雨幕,心说千里醉可真是个好东西。 一滴昏睡十来日,差不多也够用了。 田颖儿眼睁睁地看着陈菁安大步走远,气得原地跺脚:“凭什么我说的不作数?” “我说话从来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从来就不打马虎眼儿!” 田颖儿这厢怒火还没消,桑枝夏那边就已经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明确自己任务的人迅速拿上工具吆喝着跑出去,人声鼎沸之际,宋六越过人群逆流走到桑枝夏的身边,强忍着激动说:“东家,少主那边来人了。” 桑枝夏无声一怔:“谁?” 等避过人群,桑枝夏看到一身船夫打扮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面露意外:“是你?” 之前在岭南时,桑枝夏和徐璈外出闲逛见过荣昌。 后来在滁州也见过两次。 但桑枝夏的确是不知道荣昌竟然跟着徐璈来了南允。 而且瞧这架势,荣昌大约也不是这段时间才到的。 荣昌满脸恭敬,对着桑枝夏认认真真地抱拳行礼:“荣昌给东家请安。” “不必多礼。” 桑枝夏摆手笑道:“我只是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你,你们将军派你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徐璈手底下得用的人不多,能拎出来独当一面的更是屈指可数。 相对更为稳重的卢新被放在了滁州,荣昌来南允必然也有要务。 桑枝夏无意识地摩挲过指腹,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到荣昌说:“将军说,南允势危,还请您即刻离开南允,不可耽误。” 桑枝夏心里嘀咕了一句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转而笑道:“我要是不走呢?” 荣昌表情古怪,再躬身一礼后一字一顿地说:“将军吩咐我时,说让我务必多加劝言,请东家暂离此处。” “若东家仍是不愿的话……” 荣昌叹道:“那我就留在南允,带领早前分批潜入南允的八千人手,全力协助您达成想办之事。” “无论您想办什么,不惜代价。” 第753章 软肋之上,衍生出的必是铠甲 实际上都不等桑枝夏拒绝,徐璈就猜到了自己会得到的回答是什么。 此情此景,桑枝夏做不到甩手就走。 荣昌想到徐璈跟自己说这话时的神情,苦笑道:“将军说我此行前来势必是要留下了,但在留下之前,还是让我先把劝您离开的话提一遍,将军说……” “看在两位小少爷的份儿上,若事有万一呢……” 万一桑枝夏惦记着家中的一双孩儿不忍冒险。 万一桑枝夏担心,跟着一起出门的徐明阳和桑延佑陷入危险。 万一…… 可没有万一。 所以徐璈自己暂时不能赶回,但直接把荣昌派回来了。 荣昌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当真是知妻莫若夫,整理好情绪字字平稳地说:“将军这几日已经把之前分散在各处的人全都召往了南允,只等您的吩咐。” 江南一带实在是太大了。 徐璈不间断暗中送进来的人总数不少,分散在必须把控的各处要点后,还可以集中在南允的数量有限。 八千人,是徐璈绞尽脑汁后得出的结果。 而这些人留在南允,除了协助桑枝夏办好想做的事儿外,再无其余任务。 桑枝夏倘若是想撤,这八千大军就会一路护送,想去什么地方都绝对不会遇上任何麻烦。 桑枝夏倘若是想留,在徐璈赶回来之前,这八千人就是徐璈给她准备的保障。 桑枝夏心头无端一悸,平复一刹轻轻地说:“你们将军自己手上的人也不富裕,别处也出了不少状况,八千人手太多了。” “不多。” 荣昌失笑道:“若不是怕别处防范不足再横生枝节,人数本该更多些的。” 南允是渡口最多的地方,但顺着南允往上,宁南还有一处要命的堤坝。 现在光是暴雨就已经导致江面水线不断上涨,如果宁南的堤坝出了问题,那顺着宁南往下所有的地方都会蒙遭大难。 除此外还有江南江北等地,虽是渡口的数量比不得南允的惊人,但也都是临江而成。 按照几十年前经历过大灾的人所言,大洪真的来临之际,这一连串的地方不管是大城还是小镇,一处都无法逃脱。 桑枝夏默然半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说:“你们将军还好吗?一切可还顺利?” 荣昌面上露出几分嬉笑,口吻轻松得意:“您只管安心。” “现下除了发大洪的隐患,江南总督府以及江安等地都已在将军的掌控之中,剩下的三两只蚂蚱也都是秋后的虫子,蹦跶不了几日了。” 这些地方始终不曾沦为真正的战场,永顺帝派来的三万大军也被一直抵在南允之外。 当地数量稀少的守卫对徐璈而言,从来就不是威胁。 至于江南总督…… 荣昌嘲道:“早在将军还未抵达之前,那位总督大人就已经早早写好了投名状,见了咱们将军更是一口一个想弃暗投明,完全没有抵抗的念头。” “要不怎么说是江南水乡磨骨断肠呢,这一个接着一个的都不等真刀真枪的碰一碰,内里的骨头老早就被泡软了。” 瓦解了南浔商会这种威势可压官府的地头蛇,剩下的人都会变得非常识趣。 不管是还没能找到机会往前凑的其余人,还是苦苦等待机会已久的大小官员,都早早地开始为自己铺设后路。 至于至今仍未能入南允半步的永顺帝大军…… 荣昌正色道:“东家,将军额外提了,如果那三万大军趁虚而入有异动之势,您就必须立马离开。” 跟会威胁到所有人的水患不同,永顺帝的人最想针对的目标,极有可能是桑枝夏。 南允城内的动静太大瞒不住有心人,桑枝夏在这里的风声走漏出去是必然的事儿。 荣昌还想说什么,桑枝夏失笑道:“我知道。” “真到了那种时候,不用谁劝我自己就会晓得跑。” 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不会成为徐璈的负累。 被人视作徐璈不可触碰的要害软肋怎么了? 软肋之上,衍生出的必是铠甲。 荣昌见桑枝夏自己分得清轻重,不由得狠狠松了一大口气。 “有您这话我们的心里就踏实了。” “接下来您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任听吩咐!” 原本的人手不足是个大问题。 但随着荣昌来的都是一身腱子肉壮汉,抓起锤子能砸单手能拎动沙袋。 意料之外多出来的八千人,瞬间化作了一颗定心丸塞进了所有人的嘴里。 城中多出来的这些人多是寻常的布衣打扮,但行走动作间带着百姓身上少见的悍利。 范世成收回抵开车窗的手,面色古怪地说:“不愧是名震战场的骠骑将军啊。” 坐在范世成身边的人眉心狠狠一跳,震惊道:“家主,您的意思这些人是徐璈的人?” “不然你以为呢?” 范世成嘲道:“看看这些人的身形动作,再看看眉宇间的那股子煞气,这都是滁州战场上刚撤下来不久的兵。” “除了那些经历过血战直面过生死的人,什么人能有这般气势?” “而这样的战士,除了徐璈带着的徐家军,大约也就只有岭南小王爷的亲兵可比得上了。” 岭南的小王爷带兵正在逐步逼近京都,无暇去顾江南的情形。 徐璈的兵马在滁州。 徐璈的夫人却在南允,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还做他想? 只是范世成也没想到,徐璈的动作竟能这般干脆利落,事先还没引起任何波折。 光是南允就暗藏了数千人,那别处呢? 范世成闭上眼说:“走咱家的门路给其余几个家主传信,不想走上严俊等人的老路的话,就老老实实的,也别再痴心妄想,惦记着拖家带口远离是非之地了。” “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 “要是被人找上门了,就夹好自己的尾巴听吩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则……” 这些杀人见血的大兵也不管你生前是谁。 到了该死的时候,谁都救不回来。 眼看范世成是下了决心,跟着的人小声说:“家主,除此外咱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谁说咱们什么都不做了?” 范世成自嘲道:“给家里传话,让他们不得有半点保留,倾尽全力协助找上门的人,务必要来人的意思把事儿办好。” “至于我们……” “桑东家不是要带人抗洪么?咱们过去帮忙。” 心腹似是意外范世成真的就此认命低头,转而却听到范世成冷笑道:“形势比人强啊。” “大势已去,什么都来不及了。” “这种时候还妄想反抗,难不成是真的活够了么?” 还有桑枝夏之前说的话…… 这是欠下的冤债吗? 第754章 只要桑枝夏能活,那他们这些人就不会死 当年范世成还年少轻狂,也不知天高地厚。 他借着天灾带领范家迅速积攒了惊人的财富,可后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膝下子嗣空空就算了,一代更比一代人少。 他家里妻妾成群,在外的红颜知己也不少。 终不分嫡庶只得三子,二子夭折,长子愚笨,幺子体弱。 长子成了亲多年未有喜讯,幺子倒是给他添了两个孙女儿,但是…… 范家嫡系一脉,好像就要在他的手里断绝了。 如果不是天意,那就可能是报应? 范世成苦笑道:“因果报应,循环不爽……” “人家或许也没说错呢?” “欠下的债,终归是要还的……” 只盼大难缓过,范家纵是再也比不得从前,保住了家小性命就算是大吉了。 心腹迟疑了一下,苦涩道:“可是家主,就算咱们全力配合了,这可是天灾啊……咱们……” “咱们真的能以人力抵挡住吗?” 天灾可怕在于威势无穷,除了那些戏台上话本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仙,凡夫俗子如何能与天罚抵抗? 范世成微妙地呵了一声,耸肩道:“那就等死。” “死守南允,万一真的死了,那可是跟骠骑将军的夫人葬在一城,说起来这何尝不是我等的荣幸?” “再者说,谁人都说南允是最危险的地方,可要我看来,骠骑将军夫人在的地方,反倒是最安全的。” “没看到外头的那些兵吗?” “这位名震内外的将军,是绝对不可能让他的夫人出半点差错的。” 就算是南允最后被大水淹了又怎样? 他们能干的都干了,桑枝夏撤离之前不会把他们都踹进江里喂鱼的。 只要桑枝夏能活,那他们这些人就不会死。 范世成彻底想开后展现出的诚意很足,撒钱的动作也出人意料的豪横大方。 得知范世成弄了十几箱白花花的银子直接发,桑枝夏要笑不笑地啧了几声。 “这是真舍得下本钱啊。” 薛柳不慎在水中踩到了碎瓷,被人架到了这里包扎,闻声难掩嘲讽地说:“他当然舍得。” “当年范家从受灾各处用马车拉回去的,比起今日不知多了多少,此时拿出来也没什么可太心疼的。” 不过有了范世成这样的举动,城中百姓的积极性的确是彻底调动起来了。 毕竟范家主说了,凡是出力帮忙的,只要人到了不论是干什么。 哪怕只是拿个小榔头或者是铲子在城内帮着凿渠,又或者是帮着装沙填袋,来了就给钱。 范世成比桑枝夏都大方,能跑出来搬动一块小石头的娃娃都算个人头,一人一日给五两银子。 至于桑枝夏之前许诺过的,在南渡口那边最危险的那群人,范世成直接在桑枝夏给出的基础上,一人再额外加上五两。 按天结算,五两一个的碎银子,不用登名画册,不用签字画押,人到了就给。 而且范世成给的银子还包括荣昌带来的人,并且当众承诺了这银子不单是只给今天。 从今天起,直到起大洪的水患解除,南允重新恢复平静。 在此之前每日都有,数额只会增绝不减。 金银推动而起的积极性暴涨。 城中的百姓不再只盯着自己家门口的积水不放,主动喊着要听安排,纷纷都说要按章程办事儿。 桂盛及时把自己手头上能办事儿的管事散出去,编入桑枝夏的人里听吩咐。 有管事儿的中间传话,下头安排。 这些能当得上管事,在主子面前露面的人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办事儿也利索稳决。 原本一盘各自沉浸在痛苦和畏惧中的散沙,被银子的力量聚拢,从最开始的杂乱无章被快速梳理,现在瞧着倒有点儿拧成一股绳的意思了。 桑枝夏勾了勾唇:“听说范家和桂家还开了药庄的库房,在配药了?” “来回话的人是这么说的。” 薛柳懊恼地看着自己被缠成了粽子脚说:“现在城中的人只是惊慌,真的因为暴雨受伤的人少,现在配药大约是为了提前防范,免得遭遇紧急。” “据传药庄那边还额外配置了驱寒护体的药,最迟明日就会拿出来逐家发放,都是不要钱的。” 范世成和桂盛这回是真的下了大力气,不惜本钱和代价动了真章。 往事的是非对错不好评判。 但这一难要是真的闯过去了,桂家和范家在民间的声誉必定会再上一层楼。 薛柳有些担心地说:“东家,虎大难除,在当地百姓间有点儿名声的人更是不好动。” “让他们借助这把风作势起来了,往后只怕……” “就更不好相与了。” 声名狼藉的时候,南浔商会尚能完全压制住地方官府。 真等到有了救苦救难的盛名,那就更棘手了。 桑枝夏好笑道:“我觉得他们以后不敢了。” 薛柳面露意外:“东家是觉得,他们能痛改前非?” “能不能痛改前非不好说,是不是真心想向善也很难评,不过……” 桑枝夏眨了眨眼,戏谑道:“恐惧的阴影仍在,威慑之下的警告,大约会长期有效。” “打狗不一定都要打死,但破了胆儿的狗,再想放肆也总归是心有忌惮的。” 岭南王可不是永顺帝。 江遇白也不是能看着奸商富贵的好性子。 就算是狗改不了吃屎有再犯的征兆,那也不用桑枝夏操心。 想找死的人,自然会被及时送上路。 桑枝夏眉心锁着不知在想什么。 薛柳看到点翠端着餐盘进来,低声说:“东家,吃点儿东西吧。”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说:“出门前不是才吃过么?” “那都是上午的事儿了。” 点翠苦笑道:“东家您抬眼瞧瞧外头,天都黑了,您今儿只早上对付了几口,别的可就什么都没吃了。” “这鸡丝粥是厨娘一早就用小火煨着的,还特意撇去了表面腻人的鸡油,加了切碎的青菜,清淡也不腻人,您多少吃一些。” 桑枝夏接过点翠递给自己的粥碗,被粥碗里冒起的热气扑打在鼻尖,才晃过神似的,呢喃了一句都这么晚了,突然道:“画扇回来了吗?” “那两个小的……可都安排妥当了?” 第755章 这两位小爷指定是要恼了 点翠刚要摇头说不知,紧接着就听到了画扇的声音:“东家,我回来了。” 桑枝夏舀到嘴边的米粥停住了没动,当即就问:“人呢?” “都安全送走了?一路上都打点好了吗?护送的人手够不够?” 这两个小的是头一遭出远门,之前也从来没自己单独行动过。 现在她和徐璈都走不开,只能把人送走。 可…… 想到徐明阳和桑延佑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桑枝夏又没忍住叹气:“过程没出差错吧?闹了吗?” 画扇赶紧走近了说:“东家放心,两位小少爷都没察觉,乖巧把汤喝了不到半刻就睡了过去。” “回去滁州的路上都打点好了,成七带了六十人亲自护送,保准不会出半点差错。” 在点翠的视角看来,徐明阳和桑延佑压根就想不到自己会被迷晕。 千里醉在徐嫣然那里不好使,人家识货懂分辨。 但依照徐明阳和桑延佑平日里只精进武术,别的一概不通的行径来看,哪怕是明着说汤中掺了千里醉,这二位小爷都不见得知道千里醉是用来做什么的。 画扇捕捉到桑枝夏脸上的如释重负,微叹道:“两位少爷本来是要急着去渡口找您,我到的时候正闹着要出门。” “我见其他人要拦不住了,只借口说是您的意思,让他们快吃饱了去渡口帮忙,去的时候顺带给您也带些吃的,这才勉强劝住了片刻。” “他们心急记挂着您在渡口不安全,连厨房都等不及出。一人端了个大碗蹲在灶边,飞快扒拉了好几碗饭,生怕自己吃慢耽误了您的正事儿。” 两个小子努力吃饱喝足,担心自己帮忙的时候力气不足,还抻着脖子多吃了些。 画扇借口要给桑枝夏送的食盒,里里外外被桑延佑包了好几层油布。 徐明阳拎着食盒,眼前发黑都站不稳了,倒下去之前还先把食盒稳稳放在了地上。 这是担心怕摔了食盒,桑枝夏在渡口上淋着雨还饿肚子。 桑枝夏听到这话,只觉得舌根深处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画扇苦笑道:“等这两位小爷醒了,也早就出江南地界了。” “只是等您回去再见着的时候,大约是要闹好一阵脾气,不好哄。” 家里几个小的对桑枝夏一直都是言听计从,从来就没有说一句不是的时候。 可这次…… 画扇用指甲盖都猜得到,这两位小爷指定是要恼了。 桑枝夏心情复杂:“不这样不行,他们在这儿我不放心。” “恼就恼吧,到时候再慢慢哄。” 俩傻小子,还能有哄不好的? 桑枝夏想起在滁州的徐嫣然,当即说:“记得给滁州那边传信,无论听到这边出了什么事儿,都不可妄动。” “特别是齐老和嫣然,一定要在滁州好好待着,在我回去之前,最好是连滁州城都不要出,南边更是一步也不许来!” 画扇赶紧点头说好。 薛柳看桑枝夏的心情似乎不佳,故意举起自己手里的空碗说:“东家,您快尝尝吧。” “都说这粥是特意给您熬的,我这转眼都喝下去一碗了,还吃了个烧饼,您再这么端着碗不动,一会儿说不定就没了哈。” 桑枝夏哭笑不得嗐了一声:“馋了你就多吃,不够再叫人补。” “都到这儿了,还能让你饿肚子不成?” 暂时避开风雨的间隙,在大雨中奔波了一天的人,都忍着疲惫和惊慌在风吹雨砸中抓紧填饱肚子。 可也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南渡口那边就再度传来了不太好的消息。 渡口上方的最后一个台阶彻底被淹了。 南渡口上的台阶,就像是阎王爷手中示警的招魂幡,步步惊人。 当年遭过难的人都知道,一旦江水彻底漫过台阶,再冲上岸就是一场满城哭嚎的灾难。 桑枝夏手中的瓷勺咣当一下撞在碗口,皱眉说:“渡口那边的人没事儿吧?” “事先有了防范,人都隔得远故而无碍,只是外头的雨眼瞧着是越来越大了。林首领让我赶着来问问您的意思,咱们商行在渡口的粮仓倒是撤得差不多了,可别人家的没有。” “现在不少人都怕渡口那边被淹了自家的家当,男人都忙着在城里凿水渠赚范家给的赏钱,许多妇孺纷纷摸黑赶着过去抢收东西。” “人实在是太多了,水还在持续上涨,渡口上咱们的人都在忙着装沙扛沙袋,实在是空不出多的人来看管,这样下去只怕是要出事儿啊!” 渡口所占面积广阔,除了一些有名有姓的大商户坐落了船只产业,还有许多当地的人在那里求生。 可能只是一个小摊,也可能是耗尽全家心血拼凑起的一个小铺子。 不管做的是什么买卖,那都是全家人的活路。 之前大多数人还抱着侥幸心理,觉得雨再怎么瓢泼也淹不到岸上,一时疏忽就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天黑雨大,水势不断暴涨。 这种情况下渡口上本来就混乱不堪,再多了许多自身孱弱的妇孺老幼掺和进去,直接就要大乱。 桑枝夏咣一声放下吃了一半的粥碗,摁住要起身的薛柳说:“你在这边镇着。” “东家,我……” “你脚上的伤口不浅,雨水里不干净,贸然泡了可能会多出麻烦。” 桑枝夏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去渡口,你和何灿盯着城里。” “另外立马派人给桂盛和范世成传话,让他们今晚都警醒着些别睡太实了,派人去东城查看积水的情况,若有不对立即把东城的人全部移走!” 东城是南允城中一个相当特殊的区域。 与南城的繁荣富贵不同,东城处在南允城的最低处,是一个照着目前的雨势继续下去,不管渡口是不是堵得住,光是城内的积水就能第一个淹到房顶的地方。 房屋低矮鱼鳞似的紧挨着,往往一间小屋里就住着一家七八口人,落脚的地方都不好找。 而且住在这里的人都很麻烦。 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是些毫无家底的贫苦人家。 桑枝夏白日里就安排人去了一趟,得到的回答不容乐观,而且东城的人还不愿意离开。 面对这么一群完全无法讲道理的浑人,去查看情况的人说得口水都干了,愣是没说得动任何一个。 薛柳皱眉说:“东家,桂家的人白天去的时候,是被一群老太太拿着扫帚打出来的。” 桑枝夏:“……” 第756章 咱们过去是镇场子的! 桑枝夏穿蓑衣的动作一顿,意外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个?” “可能是觉得丢人吧?” 薛柳很不确定地说:“毕竟以桂家在南允的体面,有生之年大概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挥扫帚的?” 桂家的家仆从前出去也都是横着走的。 谁承想今日能拼死挨了一顿唾沫和扫帚? 对上桑枝夏无言以对的表情,薛柳苦笑道:“东城的人说去劝他们离开的人说的都是诅咒,那些屋子就是自己的根,死也不愿走出半步。” “就算是死,那也要一家老小整整齐齐地死在自己家,不去外头当孤魂野鬼。” 桂家派去的人好说歹说,就差没许诺另给他们划地重新盖房子了。 可就算是这样,这些人还是不肯走。 再说就要挨打。 薛柳面露悻悻:“那些老太太年轻时,也是在渡口码头上抵着男人扛货干活儿的狠人,上了年纪也彪得很。” “我听说桂家去的人跑得快倒是还好,范家主派去的一个老者腿脚不利索,被从人堆里拽出来的时候,被揍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是被抬着跑的。”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抽了口气:“这么猛?” “水都要灌进家里了,就没有一个想逃的?” 薛柳叹道:“心里没有不怕的,但穷苦惯了的人不怕与天争,更多的是怕大水一冲重新一无所有。” 死守着那一屋半房,就算是怀里只揣着三文钱半块馒头,那也是在自己家。 可出了那道门,偌大的天下难寻出一个安身之地。 比起可能不会到来的死亡,失去一切才是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人说宁死也不走,是真的觉得走了就活不下去了。 桑枝夏喉头微堵,眼中冷色闪过坚决地说:“不就是一些老太太吗?还能翻了天儿了?” “派人过去,这回不必多费口舌。” “我让荣昌调八百人,持刀过去!” 薛柳心头微惊。 桑枝夏冷冷地说:“口舌说不通,那就上手段。” “都这种关头了,我没闲心听任何人扯淡磕牙,愿意主动走出来的就走,不愿意的就打晕了捆在车板上拖走!” 薛柳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轻声说:“按您的意思,把东城清空?所有住家户全部搬离?” “对。” 桑枝夏没让点翠上手自己戴好雨帽,沉沉地说:“东城的地势太低了,不等出了后半夜,不知道要在家里淹死多少人。” “全部转到南城和西城方向,交给桂盛和范世成安置。” 桑枝夏抬脚欲走,想到渡口上的混乱咬牙说:“记得告诉那些人,等逃出这一劫把命留下,活着才会有后来的好日子,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直接传我的话,从东城撤离的过程中,除了随身的银子,不许任何人收拾要带家里的东西家畜,也不许任何人中途折返!” “若有犯者,当场砸晕了扔车板上拉走!” 薛柳正色道:“是,我会转告桂家主他们多备些宽大的车板。” 桑枝夏嗯了一声正好撞见跑进来的荣昌,顾不得寒暄先把派人去东城的事儿说了,下一秒就说:“带上你的人,现在跟我去一趟渡口。” 荣昌二话不说直接点头。 桑枝夏闭了闭眼又说:“带上你们的武器。” 荣昌猛地一怔,旋即眼底冒出冷冷的寒意:“是!” “卑职领命!” 城内抓紧凿水渠的活儿还在干得非常紧急,出了大门听得到的都是叮铃咣当的声音。 正在砸锤子的人群中有人听到马蹄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厉响的铜锣声撕碎雨幕,狠狠砸入耳中:“闲人躲避!” “把路都让出来!” “避!” 锣声伴随着人的大吼落地,随之而来的就是轰隆震耳的急促马蹄声响。 打马在前的人跑得飞快,踏碎了无数积水就消失在浓黑的雨幕当中。 随后出现的是一队队冒着雨,整齐跟在马队后跑的男人。 让人更觉胆寒的是,这些人明明没穿军甲。 但手中都紧紧攥着寒光刺人的长刀,生生在这个漆黑的雨夜中,撕裂开了一条彻骨的冷芒。 冰冷,锐利。 也杀气腾腾。 脚步声,铜锣声,马蹄声和暴雨冲刷的声音,混合出了令人心惊的压迫。 四周除了惊讶到短促的呼吸,唯一听得见的就只剩下沉默但飞快整齐的跑步声。 陈菁安用手搭了个雨棚挡在眼前,眯眼看清打马在前的人是谁,哎呦叫了声不妙。 田颖儿满脸莫名:“怎么?” “你又在水里看见成群戏水的耗子了?那耗子又冲你龇牙了?” 陈菁安匆匆把自己随身的匕首塞进田颖儿手里,飞快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渡口那边可能要出事儿。” “佴……” “我现在过去看看!” 陈菁安猛地一揉田颖儿的头顶,咬牙说:“看好你自己别不管不顾往水里蹦,实在不行你那么好的轻功,给老子往屋上飞记住了吗!” 田颖儿抓着匕首气得瞪眼:“你充谁的老子?!” “姓陈的你信不信我……” “哎,你慢点儿!” 看到陈菁安飞身跃上拴在边上的黑马,田颖儿喉头发紧本能地喊:“陈菁安你小心点儿!” “除了你姑奶奶的刀下,你死在哪儿都不作数!” “不许死听见了吗?!” 陈菁安迅速打马追上前头的队伍,听到这话气得龇牙冷笑:“小没良心的。” “等爷回来再收拾你!” “驾!” 陈菁安死命打马追上了桑枝夏,刚张大嘴,就毫无征兆灌了满嘴泥腥味儿的雨水。 陈菁安狼狈地呸呸呸了几声,扯着嗓子喊:“嫂子,渡口那边怎么了?!” “难不成是永顺帝的人打进来了?!” 陈菁安打眼一看就发现人数不对。 桑枝夏身后起码跟了三千左右,这么多人还都是带着武器杀气腾腾的,这是要去干什么? 跟永顺帝的大军血拼吗?! 决战的时刻竟是来得这么突然的吗?! 桑枝夏抓过荣昌隔着马身递来的雨帽扔给陈菁安,呸了一声说:“想什么呢?” “渡口那边的情况不太好,人太多了我担心会出差错,咱们过去是镇场子的!” 第757章 全都丧心病狂了,根本摁不住! 人多的场合本来就容易出差错。 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极端天气的深夜。 桑枝夏在得知很多人赶往码头渡口的时候,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等赶到附近的时候,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这里距离渡口还有一段距离,但马已经过不去了。 放眼望去看得见的地方,全都是抱着或是背着各种东西,低头叫呼喊着乱窜的人,其中还有不少孩子。 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的雨珠呼号出疾厉的风声,人头晃动间怒吼叫声混合着孩子的哭声,尖锐刺耳。 已经这样了,这些人还在不管不顾地往里扎。 陈菁安下马站定,嘴里哎呦了好大一嗓子,胡乱一抹脸没好气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不想跑,还扭头一窝蜂朝着这头扎,都是要钱不要命了啊?!” 陈菁安刚喊完就被冲撞而来的人挤得歪了身子,气得磨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有没有个明白事儿的出来回话!” “这儿!” “东家陈爷我在这儿呢!” 胖胖的花老头儿艰难地举起胳膊,龇牙咧嘴地大吼出声。 陈菁安难以置信地看着几乎是半挂在树上的人,哎呦一声脚尖点地踩了好几个人的肩膀飞身跃过去:“你怎么挂这儿了?!” 花老头儿绝望的双手抱住陈菁安的腰,被拎着重新回到地上的瞬间,哭丧着脸说:“陈爷你以为我想被挂东南枝吗?” 陈菁安:“……” “我那分明是在地上实在站不稳,林首领怕我摔一跤被人踩死,又想留我在外头等着人来才被挂上去的!” 陈菁安龇牙抽气:“林云挂的?” “啊!” “对啊!” 可怜花老头儿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样的惊吓,一张胖脸上堆积出的全是令人窒息的绝望。 “林首领压根就不听我说啊,一句都不听!” “他说挂高点儿明显,人一来就看得见我,可是……可是我差点把树压断了哇!” 陈菁安:“…………” 花老头儿是真的伤心,抽了抽鼻子悲切道:“而且我白日里都听到东家说了,雷雨天要避高处免得挨雷劈。” “他倒是好,直说要把我挂得越高越好!” 看着笑中带泪面色扭曲中还掺了后怕的花老头儿,再默默看一眼他被挂上去的位置,陈菁安摸了摸鼻子说:“回头帮你揍他。” “林云这事儿也办得太不稳重了。” 花老头儿都顾不得抹去脸上的可疑水渍,反复咧嘴后冲着桑枝夏崩溃地说:“东家,不得行啊!” “顶不住,根本就顶不住!” 花老头儿反手一指彻底乱成一锅粥的渡口,红着眼喊:“全都乱了!” “这些人全都疯了!” 事情的起因是还是因为商行的仓库。 桑枝夏反应及时,白天就迅速组织了大批人手,把自家仓库中的存粮和相对重要的货转走了。 可偌大一个渡口,有仓库的不仅是三又商行。 南浔商会中的七大家分别占据了渡口的七成,每日商船来往暂时在渡口仓库中堆积的货物有很多很多。 粮食茶叶,布匹油糖,笔墨纸砚生丝熟缎,甚至是瓷器摆件香料之类的杂物也数不胜数。 严家和魏家倒了,死人管不到阳间的事儿。 桂家和范家在忙着将功补过,人手有限无暇他顾。 其余的三家距南允较远,再加上最近的风声实在不对劲儿,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头心疼损失,全都装作没这几处仓库不管不问。 但仓库里装着的东西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全都是值钱的好物。 天下太平时没人敢作乱。 现在都在说大浪来袭洪水即将淹没南允。 那些原本还算安分守己的人,想到这里不久后就要被大水冲得一干二净的宝贝,心底由恐惧滋生出的贪婪,彻底吞噬残存的理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疯了。 桑枝夏的脸色在一点一点变冷。 花老头儿扯开嗓子说:“起初只是一些摊贩来抢收自己家的东西,可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一股人,拿着家伙什就去严家仓库的大锁。” “砸开冲进去,不管三四抬手就是一通抢啊!” 有人注意到这边起了哄闹,再看到人们从仓库里抢出来的好东西,摆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好处太过诱人,自家小摊上的那点儿锅碗瞬间就不重要了。 参与抢夺仓库货物的人越来越多。 砸一个不算完,冲不进去的人叫喊着就去砸下一个。 被抢了多少东西已经不重要了,损失到底有多大也压根没人想提。 可得到消息,听说这里有东西可抢的人都在朝着这边扎。 在见钱眼开不顾生死的人面前,场面逐渐失控。 危机就在近在咫尺的眼前,这些抢红了眼的人却仿佛都看不见,生怕慢了一步就会错过罕见的大好机会,甚至是拖家带口地冲过来。 桑枝夏看着抱着好大一个布包艰难跑动的孩子,以及把东西放在孩子身边,转头又朝着人堆扎过去的老人,面沉如水。 “外围都这样了,里头岂不是更乱套了?” 花老头儿扭曲着脸使劲儿点头:“可说呢,这全都丧心病狂了,根本摁不住啊!” “这些人要是有序当强盗也就罢了,都这节骨眼了,爱抢就抢吧也没人拦,然而他们全都乱来啊!” “咱们费了老大的劲儿填装的沙袋,还没等扛过去砌沙墙呢,就有那不要命的把沙子倒出来去装东西!” “还有趁乱去偷去抢麻袋的!小栓子他们只是拦了一下,还莫名挨了打!说咱们的人耽误他们发财,砸的也不是咱家的仓库,说不闭嘴滚开就要打死他们!” 陈菁安的脸色彻底黑如夜色,突然就明白了桑枝夏来时为什么要让荣昌点兵。 这样的局面,非绝对压制性的强力,不可克制。 花老头儿还在心急地说:“还有咱们运沙装袋扛运的路线本来是规划好的,只要照着规矩办就绝不会慌乱。” “可这些人不讲理啊!” “他们胡冲乱撞扎进去就什么都不管,挤得咱们的人都动弹不了,装好的沙袋也无法及时送到用得上的地方,全都乱套了!” 眼看着桑枝夏的唇彻底抿成了一条直线,花老头儿慌张回头看了几眼,心焦道:“东家,您怎么自己就来了?” “就这么十几二十来个人,来了也不顶事儿啊,这……” “谁说只来了我们?” 桑枝夏冷着脸说:“我们骑马来得快些,剩下的人……” 听到不远处整整齐齐又震动耳膜的脚步声,桑枝夏冷冷地说:“这不是都来了么?” 第758章 索命?我等着 在几乎要靠着凑近了扯开嗓子大喊,才能听得清对方说什么的嘈杂下,快速逼近的脚步声显得异常突兀。 花老头儿无措地扭头张望,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开了刃的刀锋绽出的迫人冷光。 大批赶到的人一身冷雨,手中兵戈煞气骇人。 人多,脚步沉闷。 宛如一股沉默的冷潮,从第一处露出的刀刃的地方席卷而来。 凛然与嘈杂的相融碰撞,最外围的人最先看清了来人的架势,惊得纷纷止住了嘴里的呼喊和叫嚷。 有那么一瞬间,场面几乎是戛然而静的。 荣昌他们靠着双脚跑过来,一路上比桑枝夏他们慢了不少。 可跑过来也有骑马比不上的好处。 例如在路上遇见了不少着急忙慌抱着东西往回跑的人,也撞见了不少在朝着渡口赶的人。 道听途说得到的只言片语就够用了。 荣昌赶到后,抬手对着身后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做了个暂时止步的手势,飞快跑到桑枝夏的跟前:“东家,您看?” “把渡口围了。” 桑枝夏不假思索地说:“分出一半人持刀把渡口全线围住,不许任何人再进半步。” “是!” 荣昌迅速应下转头打了几个手势,桑枝夏冷冷补充:“如有人违抗擅闯,可当场绞杀,不必留情。” 在场的人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震,几乎所有的视线都聚到了桑枝夏的身上。 桑枝夏面色冷白,一字一顿地说:“余下人手分队而行,把闯入渡口的人全都驱逐。” “这些人抢夺到手之物,分厘不许带出,不管抢到的是什么,全部放置于出口上方,谁也不许带走!” 荣昌眼中掠过一丝狠色,龇牙说:“得令!” “兄弟们,跟我来!” 训练有素的大兵跟寻常护卫不同,稍有动作效果立竿见影。 原本杂乱无章的人群被驱散被震慑,胆敢反抗的,直接被出鞘的冰冷刀刃惊得软了骨头。 及时赶到的人在人群中撕开了一条通路,两边寂静无声。 这时的雨似乎也小了许多,安静得能听得到桑枝夏的脚步声。 桑枝夏摘了雨帽,接过画扇手中撑开的雨伞,一步步走过去,在被惊恐压制的哭声中,一字一字地说:“渡口不安全,随时都会被洪水淹没,这是你们都知道的。” “否则……” “今晚也不会有人横生出这么大的胆儿,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全都赶着来做贼当匪。” 陈菁安等人紧跟在桑枝夏的身侧,注意到有人在飞快往身上藏东西,陈菁安眸色微冷。 “你最好是把抢到藏起来的东西现在就交出来。” 陈菁安略一偏头笑得风度翩翩:“不然的话,爷现在就掰了你的爪子哦。” 被盯上的人猛地打了个寒战,却不死心把到手的东西再拿出来,嘴唇反复哆嗦后梗着脖子喊:“谁说我拿什么了?”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 “你的?” 陈菁安呵了一声,身形快似鬼魅毫无征兆地动了。 “呃呃呃……唔唔!” “听话一点不好吗?” 陈菁安单手掐住那人的脖子,凭空把人提溜起来轻飘飘地说:“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第二遍。” “不想洪水还没来就死在这儿,那就乖一点,懂了吗?” 陈菁安说着反手把人往空出来的地方砸过去,叮咣几声脆响,被摔过去的人身边多了几块碎了的白玉。 从形状和雕工上看的确是好货。 也绝不是这人有的。 陈菁安懒懒地拍了拍手呵了一声,被他的目光扫过的人都紧张地低下了头。 在众人呼吸都轻了许多的时候,桑枝夏难掩讥诮地啧了啧:“不是说担心洪水来了吃不上饭,家中缺粮才来抢的吗?” “不抢米面,抢玉佩?” 这到底是生存所迫。 还是贪欲作祟? 险些濒死的人在剧烈咳嗽后总算是缓过了几分,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桑枝夏,不服气地喊:“你管我抢什么?!” “我们都知道你是三又商行的主子,我们抢的又不是你的东西,你凭什么在这里多管闲事?” “跟你有关系吗?!” “你是严家的走狗还是魏家的下人?我们……” “放肆!” 灵初面上戾气闪过,呵斥出声的同时刀锋劈开雨幕狠狠落下。 四周的人几乎都没反应过来,紧随而来的就是啊的一声惨叫。 男子指着桑枝夏的手被连同手腕整个斩断,血手滚落在泥泞的地上,男子疼得瞬间晕死过去,却又被灵初一脚踹在心口上再度疼醒。 灵初冷面阎王似的拎着滴血的刀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主子的面前叫嚣?” “再敢多出半点不恭之举,下一刀落的就是你的脑袋!” 男子疼得死去活来,却死活晕不过去,看着灵初的眼神分外惊恐,双脚蹬地试图向后,不料后背抵上来的是同样冰冷的刀锋。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渡口大致已经被把控住了。 里里外外总共三层,最里和最外都是桑枝夏带来的人。 杀气惊人的壮汉,冰冷刺骨的刀锋。 落入浑浊雨水中不断向下的血水,被堵在其中的人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是入了地狱。 原本都充斥着不满,想随着男子反抗的人见状纷纷哑了嗓。 原本自以为隐蔽在往贴身之处藏东西的人,也抖着双手止住了动作。 叫嚣的男子断了手掌再不敢出声,桑枝夏的眼中毫无悲悯,只余可笑:“你以为我想耽误你发财?” “你以为,自己出得去南允?” 再这么闹下去,不等洪水淹来,这里死于踩踏的人就不知几何。 等洪水袭来,更是一个都活不了。 这些人妄自顶了偌大个脑袋,都是空心的吗? 桑枝夏掀了掀唇角,懒得再理会这种一心作死的,面色平静地看向都在使劲儿发抖的人:“话我已经说了。” “放下你们抢的东西,我说的是任何东西,谁都不许带出这里。” “东西留下,半个时辰内所有人必须全部离开渡口。” “当然,不想走的也可以。” 桑枝夏拨弄了一下伞柄挂着的穗子,淡淡地说:“斩断双手扔进江里喂鱼。” “遇贼见匪,用不着客气。” “死了就死了,江底的鱼不嫌食儿多。” 断掌的男子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赤红着眼愤怒道:“你这样是会遭报应的!” “草芥人命目无王法!你晚上就不怕被冤魂索命吗?!” “索命?”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看了他惨白的脸一眼,不屑道:“好哇。” “我等着。” “来人,动手!” 第759章 他们今日的抢夺,必须空手而归 谁都没想到桑枝夏一言不合就动手,出手还这般果决狠辣。 在男子断掌之后,又出了几个试图集结多人想抵抗的,最后被宋六一通收拾了。 宋六还在其中发现了个别水匪。 宋六紧跟在桑枝夏的身边,低声说:“今晚这事儿只怕就是那些流窜出的水匪煽动的,不然这些人没那么大的胆子。” “认得出来吗?” 桑枝夏皱眉说:“这么多人都混在一起,确定不会弄错?” “不会。” 宋六嘿嘿一笑解释说:“先不说那些人的面相不对,一看气势就知道是什么货色,手上也可轻易分得出老茧的位置对不对。” “东家有所不知,那群水匪从前为了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按在内部的地位尊卑分了上下,在左肩上有不同的标记。” “犯人黥面的手法,绝对不会出错。” 桑枝夏眸光微转:“抓。” “借口搜东西怕有人暗藏,看到一个抓一个。” 今日这里的大多数百姓都是一时鬼迷心窍,可水匪不是。 这种误入人间的恶鬼,只要有机会铲除,那就不能留! 宋六低声应了飞快走远。 花老头儿生怕再被林云挂在树上,紧跟着桑枝夏满目迟疑地四处看看,被四周不断传来的哀求和哭声刺激得实在是没忍住,搓着手小声说:“东家啊。” 桑枝夏挑眉:“怎么?” “也没……没什么。” 花老头儿苦笑道:“我就是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不太明白您让这些人把抢到的东西都留下的用意。” 知道桑枝夏不是刻意难为人的性子,花老头儿也算是胆子大了些,坦然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倒也不是我幸灾乐祸喜欢看谁家的热闹,只是今日这么个情形,不闹也闹起来了,被抢的也都是别家的东西,不被这些人拿走,保不齐什么时候也会被大水冲了。” “再纵容这些人继续打砸抢掠肯定不行,可既然是保不住的东西,他们也都拿到手了,怎么不让他们带走呢?” 花老头儿茫然眨眼:“迫使他们把东西都留下,这不是耽误时间吗?” “直接把人全都撵走,他们得了实在的好处,来日记着您的恩,岂不是皆大欢喜?” 有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抢都抢了,还抢的不是桑枝夏的东西,不接着抢不就行了? 到手的为什么不给拿? 为此怨声载道的不少,哭爹喊娘咒骂的也很多。 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都在哭,都在求。 见哀求不管用,哭泣中难免带出些不好听的,字字针对的都是桑枝夏。 花老头儿是真的觉得没有必要。 桑枝夏把这些人撵走,是为了救更多人的命。 全然的好心,怎么一句好的都没听见呢? 桑枝夏好笑道:“你觉得,他们今日得了这些打砸抢来的东西,会记我的好?” 花老头儿啊了一声,桑枝夏嗤道:“你错了。” “没有人会。” “而且……” “我做这些,本来也不是为了让任何人记我的恩。” 缓了片刻的雨势再次加大,桑枝夏站在临时搭建起的草棚内轻轻地说:“水患一日不除,南允城内一日的混乱就一日不止。” “今日白得了这些东西,打砸抢掠有了好处,明日呢?” 桑枝夏挑眉看向错愕的花老头儿,叹道:“明日没粮了,他们还是会去抢。” “今日打砸仓库,明日就是抢掠邻里,抢夺城内的人家。” “你以为他们是因为记恨南浔商会之前对他们的压迫才会如此,实际上不都是趁虚而入的贪欲在捣鬼么?” 贪念不被强行打断,一时的甜头就会导致更大的祸端。 不出意外的话,南允城内的紧绷只会一日更比一日严峻。 在那种人人自危的氛围下,如何获得一个好名声不重要,是否要彰显自己的仁德也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怎么压制住人心惶惶的灾民,不在天灾之下再添人祸。 注意到花老头儿脸上明显的怔然,桑枝夏无奈道:“而且你注意到了吗?” “这些人抢夺最多的,不是活下去必须的粮食药材,甚至都不是衣料布匹,是价高的宝石玉器。” “活不下去只是为贪念遮盖的谎言,一时的心软,纵容滋养出的就是更大的恶念。” “所以他们今日的抢夺,必须空手而归,不可有例外。” 没有人活着是容易的。 桑枝夏知道这些人的日子不好过,也无心压迫任何人。 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做了错事不该有甜头可尝,否则这些自诩是受害者的穷苦人,跟强盗的区别在哪儿? 许是知道老头儿心中不忍,桑枝夏慢慢地说:“就算是洪水真的来袭,他们不抢也是有活路的。” “南浔商会中的表态你知道,范家和桂家出银子出力,其余几家也陆续给我传了消息,不会冷眼旁观。” “其实只要这些人听从安排好好活着,大灾期间不会缺衣少食,病了伤了也有不花钱的药材;等大灾过后,被冲垮的房屋会得到比从前更好的修缮,出了力的人也能得到从前几年都赚不到的工钱。” “花管事,这已经足够了。” 在最短的时间内,整个江南界内,所有可能受灾的人都会得到最妥善的安置。 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这些都是要大把的银子去铺了才会有。 可大家本来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原本应该负责的官府溜之大吉,永顺帝身为百姓之君压根想不起这里受困生死的人。 此时伸出援手的人不管是否完全自愿,最起码出钱出力不含糊,怎么也不应该沦为被趁火打劫的对象。 被救助的人反手再插一刀,这算什么? 花老头儿内心狠狠一震,哑然半晌后叹息道:“是我狭隘了。” “那东家,这些人从别家库房里抢出来的东西,您看怎么处置?” “又不是我的东西,我处置什么?” 桑枝夏淡淡地说:“不是已经派人跟那几家的人都传信了吗?把东西扣下,等他们来自行处置。” “咱们当下的重点不是这些人,也不是这些东西,是那儿。” 桑枝夏抬手指了指逐渐上涌的江水,轻轻地说:“你看,水线又上涨了……” 第760章 东家,两位少爷跑了! 持续上涨的水面,从四面八方不断呼号而来的可怕风声,风雨交织出的巨大声响,成为了一记狠狠敲在众人心口的重锤,压得在场的人都难以喘息。 事先紧急装好的沙袋被搬运到指定的地方,却碍于迅速上涨的水线不得不再次往后撤。 林云甩了甩脸上的水,嘶哑道:“东家,这水如果堵不住的话,只怕等不及天亮,今晚就要淹到城里去了。” 实际上尽管渡口的水还没翻涌入城,可城中四处的现状已经可称糟糕了。 时间太短,哪怕拼尽全力可凿出的排水渠长度和数量都受限制。 城中的积水本就深至难排,一旦渡口的水再倒灌进去…… 林云面上冷白发青,嘴唇反复嚅嗫未能出声。 桑枝夏飞快地闭了闭眼,沉声说:“别慌。” “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越是不能慌。” 要是慌张都能解决问题,那世上就不会出现那么多难题。 桑枝夏迅速定下心神,果断道:“把咱家的商船并排抵在渡口上,铁索连接为第一道隔档,能挡得住一会儿算一会儿。” 为尽可能确保商船的安全,较大的船只都事先转运到了码头上固垛定锚的地方。 林云面色微变:“东家,以船为挡,咱们的船就……” “毁了就再造。” 桑枝夏冷声道:“有大船在前头挡住,抓住时间在隔层后用木梁搭起一个桩架,巨石紧挨着桩架免得一冲就垮,桩架内里和四周全都填满沙袋。” “用沙袋层层堵叠,务必在渡口上建出一堵江水漫不过来的高墙。” “无论如何,在天亮之前绝对不许大水再往前漫过一步!” 桑枝夏下令果决,原本慌了片刻的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冒着威势更加惊人的雷雨声快速扛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穿梭前行。 要想把商船靠过来成为第一道防线,最要紧的就是人能过得去,被淹没的地方铺出一条过去的路。 这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的沙袋去填。 大雨如注,扛着沙袋的人脚下踩着风似的动作迅猛,沉沉的沙袋被扔进看不见底的水中。 重复一次又一次。 桑枝夏自知这种时候出不上多少力,自己找了个在点翠等人看来相对安全的地方暂时避雨。 惊雷闪过,一道冷白的闪电霹雳而下。 桑枝夏下意识地皱眉抬头,捕捉到人群中一闪而过的一道身影,眸子骤缩。 注意到桑枝夏的异状,花老头儿心急道:“东家,您在这儿就行了,是真的可以了!” “前头不安全您可不能再过去了!” “这么多人都指着您呢,您可……” “画扇呢?” 桑枝夏紧绷着脸往前走了几步,没再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毫无征兆地拔高了嗓门:“画扇人呢?!” “把画扇给我找来我有事儿要问她!” “快去!” 桑枝夏少有的失态惊得在场的几人都狠狠一怔。 点翠立马反应过来飞快地说:“东家您稍等,我这就去……” “东家!” 远处传来的一道男声穿透雨幕而来。 桑枝夏看清飞奔而来的成七,整个人都宛如在寒冬之际被人兜头泼了一盆掺了冰碴的冷水,遍体生凉。 成七一身狼狈,不等站定就急急地说:“东家,两位小少爷不见了……他们……” “他们根本就没中千里醉,刚出南允城门不久就撒丫子跑了!” 桑枝夏在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 但在得知一瞬间的预感被变成现实的时候,桑枝夏的心头还是不可避免地多出了几分荒谬感。 桑枝夏冷着脸说:“你们这么多人,就眼睁睁看着两个小子跑了?” “两个孩子都看不住?可真是给我长脸了!” 面对桑枝夏从未有过的动怒,成七想也不想直接跪了下去。 成七哑着嗓子说:“属下办事不力,东家要杀要剐属下绝无怨言。” “但两位少爷走失不知去向,恳请东家暂留一条命,等将二位少爷寻回,属下自当以死谢罪。” “人丢了我要你的命起什么用?” 桑枝夏焦头烂额之下气得恨不得把成七踹出去扛沙袋,重重一拍桌咬牙道:“先别扯那些没用的!” “人到底是怎么丢的?赶紧说!” 在预感到南允可能要出事儿的时候,桑枝夏就已经想好了要把这两个小东西送走。 为了万无一失,桑枝夏还能拿出了齐老给的千里醉,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心腹去办。 一切本来都进行得好好的,直到…… 成七苦着脸说:“我们本以为两位少爷身中千里醉,可他们压根就没被迷晕过去,一直都是清醒的。” 醒着的两个小混球将计就计装出中招的模样,等被带出南允的时候,差不多也从点翠和成七等人交接的话中拼凑出了大概的真相。 然后这俩小子就跑了。 得知是在临时落脚的客栈中跑的,桑枝夏难以置信地说:“你们不都在吗?” “里里外外跟着的人那么多,怎么跑了半个时辰才察觉?” 成七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心如死灰地闭着眼说:“裙子。” 桑枝夏:“……” 成七绝望道:“察觉到不对我们就紧急搜了,也沿着四周找了三圈,唯一能找出的疑点是被扔在草丛边的两件裙子。” 对上桑枝夏的沉默,成七很尽忠职守地解下背上的小包袱,打开露出的就是一黄一紫的两条裙子。 徐明阳和桑延佑是男扮女装跑了的。 桑枝夏心累地扶住额头,成七带着至今都很恍惚的古怪说:“两位少爷猜到我们发现了会去追,还很有先见之明设了个绊脚索。” “因为这两条从掌柜夫人房中丢失的裙子,在客栈中的人被附近的百姓激情堵住,说要拿了我们去见官,说我们是扭曲的禽兽,是江洋大盗采花贼。” 忠于徐家百年的暗卫,从未受过这样的冤屈。 今儿算是都开了先河了。 成七此时说起都表情忿忿,悲愤道:“他们不止偷了掌柜夫人的裙子,在半个时辰内,还忙里偷闲调戏了一个风流寡妇,夜闯了两个妇人的卧房。” “不仅如此,我们之所以会被瞬间针对,被团团包围,是因为延佑少爷以受害者的身份去揭发了我们。” “延佑少爷说我们是想对他下手的恶人,还很贴心指明了我们明卫暗卫的藏身方位。” “然后……” “然后我们就被镇上的人包围了……” 第761章 我看着你,就有种管教不严的心虚 泼天的污水从天而降。 莫大的罪名直扣头顶。 这么一通黑白不分的栽赃甩下来,再加上徐明阳他们贼喊捉贼的举动,成七等人彻底沦为了人们口中得而诛之的狂徒。 还是男女都想觊觎的那种色中狂徒。 桑枝夏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干巴巴地说:“他们……” “还调戏寡妇?夜闯妇人的房间了?” 成七木然道:“东家放心,并未毁坏我等之外的任何人声誉。” 桑枝夏:“…………” 成七解释说:“因为那个寡妇本来就是在镇上接暗客的,人人皆知。” “至于被夜闯的那两个妇人房间……” 成七绝望地说:“那是两个五十多已经当了祖母的人,被两位少爷言语冒犯了一番,是被人抓着榔头撵出来的,并无实质动作。” 桑枝夏想象了一下那个可怕的画面,再看看一脸生无可恋的成七,沉默了半晌才说:“起来,先起来。” “你别这么跪着说话……” “我看着你这张脸,就有种管教不严的心虚。” 成七憋屈地起来了,桑枝夏头大如斗,望着匆匆赶来的点翠说:“你确定千里醉是吃进去了?” “你真的没下错药?” 千里醉出自齐老之手。 齐老在医毒一道罕有敌手,按理说不会出错啊。 徐明阳和桑延佑全无防备,到底是怎么避开的? 点翠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东家,我确定药没下错。” “在端去给两位少爷之前,我还特意让明阳少爷买回来的鹦鹉吃了,瞬息就倒了的啊。” “而且两位少爷喝汤的时候,我是亲眼看着的,一滴没剩全都喝了。” 药没下错,也全都喝了。 喝进肚子里没管用,那就只能是…… 桑枝夏闭着眼说:“他们身上有解毒的东西,而且还是我不知道的。” 闻声的人顿时陷入不可言说的沉默。 桑枝夏在居然可以这样的惊讶,以及孩子长大了,会玩儿心眼了的微妙中,心情跌宕起伏,表情也很莫测。 花老头儿踌躇半天,小声说:“东家,现在外头乱糟糟的,哪儿也不安全。” “两位少爷年岁还小,孤身游荡在外属实是危机四伏,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人找到才好啊。” 两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不管再聪明,武艺学得再好。 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特殊时期脱离了保护的人,明里暗里可能遭遇的危险无数。 徐明阳和桑延佑身份特殊,可说是桑枝夏的心尖子都不夸张。 这种时候,这两个小少爷可千万不能出事儿。 点翠也赶紧说:“是啊东家。” “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找到,一定要确保少爷们的安全。” 桑枝夏想起不久前捉住一眼的身影,心情复杂地看向成七:“你们摆脱了包围你们的人后,有追踪到线索吗?” 成七绝望摇头:“并无。” 徐明阳和桑延佑是老爷子和徐璈手把手教出来的,对徐家护卫的手段门儿清,这些人的任何动作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做到提前规避难度为零。 再能耐的护卫,也抵不住知根知底的主子。 面对这样清楚他们底细和手段的小主子,成七等人宛如穿了一条无形的裤子,无处遁形。 人丢了还查不出去向。 成七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给桑枝夏报信。 成七试探道:“东家,两位少爷会不会是要去江南找少主?” 毕竟谁都知道,这两小子是被桑枝夏宠着长大的,平时作天作地都不见得会挨桑枝夏的一句骂。 可这回被桑枝夏揪着下药,万一是觉得委屈了,想去找徐璈做主呢? 桑枝夏苍凉道:“去找你们少主做什么?” “主动送上门去挨打吗?” 成七:“……” 不得不说,挨打的可能真的很大。 成七绞尽脑汁不确定地说:“那回滁州?” “不对啊,我们本来的路线就是去滁州,他们还跑什么?” 桑枝夏脑中闪过的模糊念头逐渐成型,默了片刻说:“把人都叫回来,不必在外头找了。” 成七大惊失色:“东家,两位少爷虽是顽皮,可到底只是个孩子,如此情形下不去找,那……” “他们丢不了。” 桑枝夏摆手苦笑道:“按我说的去办,不等桌上这根蜡烛燃到底,人说不定就在眼前了。” 几人听到这话纷纷面露意外。 桑枝夏叹气说:“人家的脚程比你快。”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呐……” 桑枝夏敛去眼中的晦涩,招手示意成七凑近低声说了几句话。 成七表情先是大惊转瞬是大喜:“我这就去办!” 花老头儿听了个大概,面容惊恐地说:“东家的意思是,两位少爷你跑回来了?” “还就在这个渡口上?!” 两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费了老鼻子的劲儿跑了,怎么还朝着最危险的地方跑? 这是要跑回来做什么? 桑枝夏盯着桌上摇曳的烛光说:“等见到人就知道了。” 成七等人赶出去寻人的同时,岌岌可危的南渡口,大雨中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正扛着两个沙袋,踩着地上的积水跑得飞快。 徐明阳把沙袋往等着的人脚边一扔,转身接过桑延佑肩上的沙袋,额角暴起青筋一手一个甩了过去。 “接着!” “好嘞!” 接住沙袋的壮汉哈哈笑着,冲着这两个身形单薄的小子嗷了一声:“好小子!” “这一把子好力气了不得啊!” 桑延佑呼哧喘气笑得龇出一口大白牙,拽了徐明阳一下就说:“走走走,那边等着扛的还好多呢!” 两人转身一路小跑,等扛了沙袋原路返回的时候动作慢了些,也总算是顾得上说话了。 桑延佑双手扶着肩上沉沉的沙袋,龇牙说:“你说等我姐姐知道我们跑了,会不会很生气啊?” 徐明阳原地踮脚把沙袋抓得更稳些,心有不祥,长长叹气。 “我觉得吧,大嫂这回可能也要染上我大哥的坏毛病了。” 桑延佑不解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一贯不赞成打孩子的大嫂,大概率也要找趁手的棍子,准备给我们一顿竹笋炒肉了。” 徐明阳痛定思痛地说:“简单地说,不止生气,我俩还得挨揍。” 桑延佑:“……” 第762章 这走向跟咱们最先想的不一样啊! 桑延佑和徐明阳心里都清楚,自己这回的任性一顿削是绝对跑不脱了,短暂的相视无言过后,取而代之的就是破罐子破摔的决然。 徐明阳咬牙嘀咕:“挨揍就挨揍呗,反正平时也没少挨打。” “再说了,大嫂可疼我了,她绝对舍不得把我打死!” 桑延佑呵呵冷笑:“打半死也算没打死哦。” 徐明阳:“……” 桑延佑面色一瞬扭曲,咧嘴说:“而且谁说会是我姐姐动手?” “你不觉得,我姐夫你大哥动手的概率大很多吗?” 徐明阳一脸的深以为然:“是的。” “这种需要下力气的辛苦活儿,大哥从来就舍不得累我大嫂的手!” “不过……” 徐明阳把沙袋扔到指定的地方,突然皱眉看着桑延佑说:“你小子该不会是觉得这里危险,后悔跑回来了吧?”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按照桑枝夏的安排离开这里。 全程当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在要命的麻烦被处理好之前,安安分分地躲在家人为他们打造出的安全屋。 只要他们足够听话,外头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儿,有多惊人的死伤之数,都绝对伤不到他们半点。 在家人的庇护下,永远都是万无一失的安全。 但桑枝夏一大早出门长久不归,再加上对形势敏锐直觉,让他们萌生了新的想法。 他们不想被送走。 两个小子一拍即合,在看到画扇回来的时候就暗暗提起了警惕,到了嘴里的千里醉更是一点儿作用没起。 桑延佑抓起地上的沙袋往肩上一扔,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跑的时候主意都是我出的,你说我是不是后悔了?” 徐明阳扶稳沙袋,疑惑道:“不是后悔了,那你怎么这个表情?” “怎么?担心真的被我大哥打死啊?” 徐明阳不等桑延佑出声就大咧咧地说:“嘿呀,安心啦。” “我大哥就是打死我,也不可能把你打死的好叭?你可是他的小舅子!” 常言道有事无事见着舅家还多三分礼呢。 死徐明阳都不可能死桑延佑! 桑延佑对徐明阳的长期抓不住重点习以为常,怅然一叹后苦笑道:“我是在担心我姐姐。” 徐明阳脸上泼皮无赖似的表情凝固在眉眼。 桑延佑自顾自地说:“糯糯和元宝还小呢,姐姐和姐夫都陷在南边儿了。” “这里是什么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 “呸呸呸!” 徐明阳瞪眼着急打断:“哪儿有什么如果?” “我们跑回来,就是为了保护大嫂的!你别瞎说!” 徐明阳横了桑延佑一眼嘀咕狗嘴吐不出象牙,扛着沙袋加快了步子的同时头也不回地说:“你与其担心那些压根不可能发生的事儿,不如先想想等被大嫂逮住以后,我们怎么去负荆请罪!” “我跟你说,大嫂肯定很快就能发现不对,她是咱家最聪明的人,比我大哥都聪明,所以……” “徐明阳!” “桑延佑!” 前方传来的两声大喊,震得快步扛沙的两个少年脚下齐齐顿住。 得了吩咐不断发出喊声的人拎着铜锣狠狠一敲,掷地有声地喊:“东家限你们半刻钟内去东边的小屋里自首!” “否则的话!” “半刻钟后就向家中老爷子传信,广而告之家中所有人!” “然后!” 喊话的人桀桀冷笑,用更大的嗓门说:“半刻钟后,整个南渡口封锁逐个搜查!” “你们已经被发现了,去自行请罪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不然负隅顽抗!” “否则从严从重狠罚!” “绝不轻饶!” 徐明阳:“……” 桑延佑:“……” 徐明阳把脸藏在沙袋后,惊恐地咬牙:“这走向跟咱们最先想的不一样啊!” “为了避免祖父他们担心,大嫂不是应该帮着我们隐瞒的吗?” 怎么一刻钟都不等,直接就当场揭发了? 出招这么出其不意的吗? 桑延佑低着头从人群中快速穿过,抽气道:“这是真气狠了。” “还是……” “我们在这儿的事儿,已经被发现了?!” 徐明阳和桑延佑对视一眼同时出声,打量着对方身上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打扮,两人的脸上浮现出的都是不敢相信。 他们自认办得天衣无缝,混进来的时候也没被任何人察觉。 在这边吭哧扛了半天的沙袋,也都小心避开了可能认得出自己的人。 更何况…… 徐明阳想了想自己被锅灰和泥巴抹得乱七八糟的脸,拧巴道:“我觉得就算是我娘来了,大约也认不出我是谁。” 桑延佑还没说话,四周又重复响起了同样的话。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其实不知道被叫到的两个人是谁,甚至都不知男女。 听到这话的人脸上都是好奇和莫名,还有人在紧张的间隙中讨论被找的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了。 但喊话的人并无要找的动作,仿佛只是单纯喊一遍。 桑延佑装作好奇拉住个路人问了一嘴,得知只有这一小片有人喊话,别的地方不喊后,心头咯噔打鼓,沉默一瞬后确定了一个事实:“咱们是真的被发现了。” 而且还被圈定出了大概的范围。 就跟进了网子的鱼一样,在劫难逃了。 徐明阳一言难尽地抹了一把脸,憋屈地说:“本来以为不说躲十天,起码三五天没问题,谁知道……” 在桑枝夏的眼皮底下,半日的回合都没走过! 徐明阳木着脸说:“走吧,自首去,别逼我大嫂再费心动手了。” “不然显得我俩可太不懂事儿了!” 喊话的人在外头转悠,例行公事似的只管使劲儿张罗开了嗓门,别的什么也不做。 被指定为自首小屋的地方,陈菁安和桑枝夏分别坐在小桌两头,成七低眉顺眼地站在桑枝夏的身后。 桑枝夏静静地看着桌上燃了一半的蜡烛,听到身后传来的怯怯声音,眼底掠过如释重负的同时,身形半点不动。 桑枝夏也不去看来自首的人是什么样子,拿着匕首用刀尖挑起一点点烛花,轻飘飘地说:“哎呦,这是回来了?” 桑枝夏的声音听起来不轻不重,也听不出生气的迹象。 但就是这么轻飘飘的声音撞进耳朵里,却无端惊得来人心里一悸。 徐明阳和桑延佑理亏得很动都不敢动,整齐站着死命低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桑枝夏放下沾染了一点儿烛油的匕首,砰的一声听到身后传来的抽气声,要笑不笑挑起了眉梢:“听说你们长本事了。” “不光是敢算计暗卫,还能去夜闯闺房调戏寡妇了?” “说来也是我的疏忽,不声不响间竟是忘了,咱家的两位小爷已经是男人了?” 第763章 不管怎么说,死活也能碰对一个啊! 桑枝夏的惊人之语堪称是心平气和,半点都不带勃然的怒火。 可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口吻,最是吓人。 徐明阳脑中一片空白的同时,恍惚觉得自己受到了有生十五年最大的惊吓。 桑延佑的脸上也是煞白惨淡。 桑延佑努力压制着胆颤抽了抽鼻子,耸着脖子盯着脚尖弱弱地说:“姐姐……” “嗯哼?” 桑枝夏笑得和善:“怎么?” “难不成是我哪句说错了,冤了谁?” “没没没!” 桑延佑紧忙摆手:“姐姐你说的都是事实,一句都没说错!” 这些事儿的确是他们干的! 桑枝夏被气得呵了一声,转过身终于看清失踪又回来的两个人,眼底无声掠过一抹深色。 桑枝夏从来就不舍得亏待家里的任何一个孩子。 在桑枝夏的记忆里,除了刚到西北时家境相对窘迫的阶段,后来大人们或许心里各有疾苦,但这些孩子的身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狼狈。 一身不知从哪儿摸来的粗布麻衣,落在少年人仍带着薄弱的身量上空荡荡的。 袖子和裤脚被暴力扯断了一截,也不知在泥泞遍布的雨泥地里滚了多少圈,顺着裂痕狰狞的地方往下,流淌出了一地的湿痕。 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被杂草烂泥细沙搅合成了草窝。 还带着稚嫩,却也初显俊朗的脸上除了脏污,还有不知在哪儿划出的大小伤口。 至于手上肩上…… 桑枝夏看着他们被磨破的衣服,脖颈间残留的泥沙,以及翻起来透出血色,又被雨水泡得肿胀发白的手指,喉咙突然就堵住了。 陈菁安原本是在外头忙,甚至恨不得一个人分出八只手八张嘴,生怕晚了一刻耽误了事儿。 得知两个小混球跑了又马不停蹄赶过来。 在见到人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对桑枝夏保证,等人回来了,一定二话不说揪住就是一顿毒打,也好让这两个小子长点记性。 在人找到之前,陈菁安摩拳擦掌,一把折扇甩得杀气腾腾。 可真当见到人了,看清这两个小子的惨状,手中夺命无数的折扇前所未有的沉。 陈菁安眼眶微微发红,不忍直视似的偏过了头。 桑枝夏声调莫名发哑:“去扛沙袋了?” 徐明阳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在胸腔里蹦,正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开口求饶,冷不丁听到桑枝夏这么一句,啊了一声下意识地说:“大嫂,你怎么知道的?” 桑枝夏抿紧了唇没说话。 徐明阳傻子似的眨眨眼:“大嫂,你是不是老早就发现我们了啊?” “不然渡口上这么多人,你怎么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了?” 徐明阳满脸真诚问得真心实意。 陈菁安听了心累叹气:“徐明阳,你这脑子我真是……” “一句都不想说你。” 陈菁安说完纳闷道:“就你们这两人都凑不出半个狗脑子,怎么想到办法跑的?” “背着我们养军师了?还有里应外合的人?” 徐明阳和桑延佑心虚地看着桑枝夏,两人眼里都怯生生的不敢说话。 桑枝夏敲了敲桌子:“说。” 徐明阳对着桑延佑使了个眼色,自己一脸坦荡正气小白杨似的站得笔直。 桑延佑在心里连着骂了数声狗贼卖我,对上桑枝夏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赶紧解释说:“徐明阳脑子是不好使,但我比他聪明啊!” “姐姐,千里醉是徐明阳认出来的,解药也是他的,装晕的计划是我提的,调戏寡妇和闯人家闺房栽赃陷害,这是我俩合谋的。” 桑延佑说得气壮山河掷地有声,三两句就交代清楚的同时,也勾起了桑枝夏的疑惑。 桑枝夏奇怪道:“徐明阳,你知道千里醉?” “知道……” 徐明阳瘪嘴瓮声瓮气地说:“齐老教嫣然姐姐弄的时候,我在边上看了几次。” 陈菁安眼里多了一抹诧异。 桑枝夏眯起眼说:“就看一遍,你就能辨认会解毒了?” “不不不。” 徐明阳小狗甩水似的左右摇头,苦哈哈地说:“我还是多看了几遍的,嫣然姐姐也教我了,但自己没学太懂,解药是嫣然姐姐给的。” “嫣然?” 桑枝夏这下是真的很意外了。 千里醉不是什么常见的迷药,而且跟比较多见的迷药互不通药性,差别很大,解药也必须是同根同源的特殊制法,否则绝无效用。 正常情况下,也很难有人会想到常备千里醉的解药。 徐嫣然怎么会想到给这个? 反正已经落入了法网,桑延佑干脆一点儿也不瞒着了,干脆利落地说:“其实我们身上还有好多解药呢,都是从岭南出来时带着的。” “这是陈允出的主意,陈允说我们跟着是来保护姐姐的,但万一真遇上什么事儿,姐姐你肯定不想让我们冒险,说不定还要提前把我们送走,这样就彻底帮不上忙了。” 桑枝夏:“……” 原来还真的有同伙。 这同伙还是远在岭南运筹千里之外的真军师! 徐明阳嗐了一声幽幽接话:“陈允还说,姐姐你不通药性,真要给我们下药,除了齐老给的,别人谁给的都不会用。所以为了防止特殊情况出不上力,就要确保我们能一直守着你。”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深深吸气:“所以?” 桑延佑:“所以,在陈允的提议下,嫣然姐姐仔细参详了齐老给你的药物名单。陈允猜测出了你可能会对我们用的几种药,嫣然姐姐给我们弄来了这几种解药,双人份。” 徐明阳底气不足地偷瞟了一眼桑枝夏的脸色,皱着鼻子小声说:“我其实没认出来什么是千里醉。” “齐老制的东西都是无色无味的,掺半斤到一碗饭里我也吃不出来,但是……” “但是我们听说了外头的事儿,知道南允现在很危险,而且……而且危险的地方不止是南允。” 整个江南一带都面临着极大的危险。 桑枝夏不可能会让他们陷入危险。 桑枝夏在脑中捋了一遍得到的口供,不是很确定地说:“然后你们猜到画扇是回去替我给你们下毒的,提前把解药吃了?” 两个小子嗯嗯嗯点头。 桑枝夏暗暗惊讶:“你们就那么确定,我让画扇用的一定是千里醉?” 桑延佑憋屈半晌摇摇头:“不,不确定。” 桑枝夏好奇挑眉:“不确定的话,那怎么吃对解药的?” “因为……” 桑延佑哭丧着脸说:“我们把带着的解药都吃了一遍!” “不管怎么说,死活也能碰对一个啊!” 桑枝夏:“……” 第764章 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帮帮我好不好? 任谁来了也绝对想不到,出自齐老的毒还能被碰运气解掉。 徐明阳和桑延佑这种惊人的解毒之法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在场的人听完后都陷入了难以言说的沉默。 陈菁安挣扎半晌,口吻复杂:“谁能说你俩长的是狗脑子呢?” “这不是挺聪明的吗?还知道多吃解药……” 瞎猫碰上死耗子,还当真让他们碰对了! 不过…… 陈菁安面上浮现出一言难尽的惆怅:“一次吃了那么多种解药,有新的中毒症状吗?” 这俩浑蛋小子别再给自己药傻了! 听出陈菁安话中不加掩饰的嘲笑,徐明阳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我们又不是瞎吃的。” “来之前我们都问过嫣然姐姐了,解药吃错了最多就是拉几天肚子,我俩都没事儿!” 对上徐明阳的得意以及桑延佑不加掩饰的骄傲,陈菁安表情扭曲一瞬,啪一声展开折扇挡住自己的脸,艰难忍笑:“我就说,这狗脑子还挺好使。” “嫂子。” 陈菁安奚落完了两个小狗崽子,对着桑枝夏正色道:“人既然是找到了你看着处置,我先出去了。” 他们在惊叹于自家孩子胆大妄为的同时,外头的水势还是在失控上涨。 各处的情况都很不好,不能再多耽搁了。 桑枝夏嗯了一声。 陈菁安走出去时,手欠似的挨个敲了敲两小只的脑袋,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桑延佑捂着被敲的地方敢怒不敢言,弱弱地看向桑枝夏:“姐姐,我……” “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徐明阳原本正在冲着陈菁安的背影龇牙,听到这话不甘示弱地赶紧说:“大嫂,我们真的知道错了。” “我们不该擅自逃跑不该乱吃解药,也不该……” “伸手。” 桑枝夏面无表情打断他们的话,冷冷地说:“把手伸出来。” 桑延佑愣愣的:“姐姐?” “既然是错了,不该罚?” 桑枝夏揪起桑延佑的手,意外发现这小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比自己的大了整整一圈,然后…… 匕首的刀把轻轻落在了桑延佑摊开的掌心。 桑延佑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掌。 桑枝夏冷眼看着徐明阳:“你。” 徐明阳屁颠屁颠把自己的爪子伸出去,如愿以偿被轻飘飘砸了一下后,耷拉着脑袋小声说:“大嫂,挨打我们不怕的。” “我们也不怕吃苦,不怕危险。” “大哥不在你身边,你就让我们留下来好不好?我们……” “我们不想走……” 徐明阳小狗似的哼唧出声,腆着脸就往桑枝夏的身边凑。 桑延佑拉住桑枝夏的手腕,话声中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姐姐,我们都长大了,我们可以保护你的。” “你把我们送走一次我们会跑回来,送走第二次我们也要……” “还敢胡闹?” 桑枝夏没好气地戳了戳两小子的额头,磨牙道:“知不知道多危险?” “分寸呢?” 对上两个愁眉丧眼但又倔成了驴的小子,桑枝夏短暂沉默后说:“知道今天为什么挨打吗?” 被问到的两个人盯着脚尖不敢出声。 桑枝夏把匕首拍在桌上恼火道:“不是因为不听我的话,也不是因为你们自作主张,是因为你们在无法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贸然暴露了随身保护自己的护卫!” “你们为了脱身,还对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暴露了暗卫的位置,导致成七他们的行踪暴露,如果他们因为你们的一时冲动真的丧了命呢?” “你们才多大年纪,这样的人命包袱是你们背得起的?” “成七他们忠心耿耿从不出半点差错,一路护送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倘若因为你们的缘故出了闪失,就算是我和你们的大哥都不追究,你们的良心过得去吗?” “下决定之前不考虑可能的后果,不顾自己的安危,还导致护卫因你们陷入不可预知的危机,这是你们该做的事儿?!” “一旦出了差错,他们死了,你们去哪儿寻活路?” “除了自家人,还有谁会在自身难保的时候在意你们的死活?!” 随着徐璈在战场上得来的军功越大,连带着徐家其余人的身份都会变得越来越特殊。 身为下一代在武学兵法一道最具天赋的人,这样的后起之秀,不可避免会有惹眼招人嫉恨的时候。 这样的冲动今日侥幸无事,那来日呢? 一时冲动害人害己,这样的后果,是两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人承受不住的打击。 这两个小混球本事逐渐大了,鬼主意还多。 不一次把警钟打足,再有下次…… 桑枝夏黑着脸拍了一下桌子,心说:我看谁敢有下次! 徐明阳和桑延佑原本还有些不服气,觉得桑枝夏不信任自己的能力,永远都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 可在听到这番话后,两人的脸色立马都变了。 他们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然而仔细想想,桑枝夏说的可能极大,如果…… 眼看着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少爷同时苍白了脸,成七于心不忍地说:“东家,两位少爷年岁还小呢,一时想不周到也是常有的事儿。” “再者说也没出什么事儿,所有人都脱身及时,只是……” “你们出得来,那是你们自己的本事。” 桑枝夏摆手示意成七不必多言,沉沉道:“错了就是错了。” “徐明阳。” “桑延佑。” “这错,认不认?” 室内气氛一时僵滞,紧接着出人意料的,徐明阳和桑延佑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桑枝夏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不忍,偏过头说:“这是认错了?” “认。” 徐明阳咬着唇说:“大嫂,这事儿是我们办错了,怎么罚都行。” “但是我们不走。” “对,不走。” 桑延佑红着眼说:“我们对不住成七他们,一会儿出去了就认真赔罪。” “不过我们要留下。” 好不容易跑回来的,反正说什么都不走。 桑枝夏被气得冷笑:“你们就算是想走,这会儿也来不及了。” “徐明阳,还记得当年西北闹饥荒的情形吗?” 徐明阳狠狠一怔,急急点头:“记得!” “记得就好。” 桑枝夏嫌弃地挨个踹了一脚把人踹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桑延佑不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儿,也不知道咱们是怎么安置灾民,有序分发食物的。” “你跟他回到城内,盯着范世成和桂盛,按我当年做的教他和你一起暂时取代我,把转移来的人都安置好。” “确保他们聚集的地方不会出现乱况,安全得到保障的人都有饭吃,好不好?” 徐明阳和桑延佑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桑枝夏,眼眶猝然发红。 桑枝夏心尖发酸,哄孩子似的笑着说:“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帮帮我好不好?” 第765章 傲骨该磨砺,担当也该逆风而起 半刻钟后,眼看着徐明阳和桑延佑摇着看不见的尾巴跑出去,成七低声说:“东家,我以为您会安排送两位少爷走。” 成七等人甚至已经做好了直接动手的准备。 就连看似不关注这边的陈菁安也暗中备下了人手,自己也在不远处观望。 只要桑枝夏开口说一句话,暗中将这里包得密不透风的人就会立即动手。 此情此景徐明阳和桑延佑是否愿意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桑枝夏怎么做决定。 至于被决定的人是怎么想的…… 生死关头之际,都不重要。 徐明阳和桑延佑的本事再大,小细胳膊也绝对掰不动大腿。 这里聚集了这么多高手,顷刻间就可以把尥蹶子的两个小崽子拿下。 然而桑枝夏的决定出人意料。 在数道意外担忧或是如释重负的目光中,桑枝夏闭上眼无奈道:“送走了,再跑算谁的?” “就算是能确保在路上跑不掉,也都看护严实如我所愿送到了滁州,那到了滁州之后呢?” “谁能确定,他们到了滁州不会再跑回来?” 自家的孩子是什么性子,桑枝夏比谁都清楚。 休说是成七他们了,就算是她和徐璈亲自盯着,该尥蹶子踹人的小崽子也不会老实。 桑枝夏缓缓道:“与其把人放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担惊受怕,倒不如把人放在眼跟前,起码……” “起码我在这里一日,他们的安稳就有一日。” 城内的情况同样不太好。 但跟渡口的迫在眉睫相比,还有缓冲的时机。 暂时算是安全的。 桑枝夏掐住自己的掌心,垂下眼说:“他们虽说年纪不大,但这几年跟着吃过见过的也不少,机会难得,借此机会历练一下也好。” 永远都长在大人羽翼下的小崽子长不大。 生来既是狼崽子,那就早晚有龇牙露出凶光的一日。 桑枝夏以最快的速度压制下挥之不去的担心,整理好情绪沉沉地说:“成七。” “你带着人紧跟着,不必按从前的富规矩无令不现主面前,就时刻跟在他们身后听从吩咐。” 看到成七正色点头,桑枝夏说:“记住,只要在不威胁到他们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不管他们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按他们的意思去办,” 成七凝色应下后,迟疑一瞬小声说:“东家,我看着两位少爷身上像是多了不少伤痕,要不先让大夫瞧瞧?” “最起码……” “上个药也好啊?” “你觉得他们能坐得住上药?” 桑枝夏苦笑道:“你们陈爷刚出去的时候拿扇子试了,没伤筋动骨都是皮肉伤,那就是没事儿。” 桑枝夏狠狠心咬牙说:“都是男子汉了,就无需那么娇气。” “他们大哥不久前在滁州差点丢了命都没矫情,他们的骨头也该是硬的!” “咱家的孩子差不了!” 傲骨该磨砺,担当也该逆风而起。 这种时候,桑枝夏必须要尝试放手。 灵初等人本来还于心不忍想多劝劝,听出桑枝夏话中的坚决,都沉默着低下了头。 桑枝夏手掌下压示意不必再多说,果断道:“现在别的都不必多管,先把渡口封住才是关键。” “走,去南渡口!” 徐明阳和桑延佑得了自己该有的任务,顾不得矫情就打马赶往了城中。 桑枝夏站在风浪迭起的上方,指着不断运送沙袋的人群大吼:“在两侧把绳子拉起来!” “还有那边跳下水的人是怎么回事儿?!” “是不是有人跳下去了?!” 桑枝夏喊出口的话没得到回答,转眼间又看到有人被蛊惑了似的朝着涌起的大浪中跳了下去。 桑枝夏心头大惊:“那边到底……” “东家!” 荣昌披着一身水大步冲过来,挡住桑枝夏的视线嘶哑道:“那都是些水性好的,跳下去也只是为了用绳子把沙袋弄到大船里去,没事儿的!” “这怎么可能会……” “真的没事儿的!” 荣昌赤红着眼说:“东家,想要渡口不垮,就必须把这一道堵住。” “别说跳下去的人身上还都拴了固定位置的绳子,就算是没有绳子跳下去就会被冲走,那也必须得下!” 渡口坍塌,半城顷刻就会变成一片汪洋。 所以不管跳下去的人是否能活着上来,都必须要有人下去。 桑枝夏脸上冷白再多一分,赶到的陈菁安冷着脸说:“嫂子,这边我看着,你现在就回城。” 陈菁安脑中转得飞快,被冻得青紫的唇也在反复蠕动,搜肠刮肚的想措辞。 万一桑枝夏坚持不走,那…… “好。” 陈菁安闻声面露惊愕,桑枝夏被他的表情逗得苦笑:“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也知道这种时候我在这里其实帮不上忙。” 统筹调度有陈菁安和林云,大方向不会出错。 有荣昌在,也压得住人不会再生乱。 沙袋扛不动,跳水不得行。 桑枝夏继续在这里除了要让更多人费心保护,别的作用不大。 陈菁安悬着的心咣当一声落回肚子里,擦了擦额角很不明显的冷汗说:“劝得动就好。” “嫂子你回去把关好城里的动向,万一实在不行……” 陈菁安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哑声道:“最好是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一旦这边失守,还能有机会逃生的时间不会超出三个时辰,这还是最好的打算。” 偌大一个南允,不是打马飞奔的话,三个时辰逛一半都只能是走马观花。 这么短的时间内…… 桑枝夏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苍白的笑:“好,我知道了。” “你们……” 桑枝夏挣扎似的闭上眼,轻轻地说:“咱们盘桓在此是为了救人,绝非送命。” “有一个算一个,若真到了事态最糟的那一步,不可强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全线撤离,务必以保全自身为重!” 荣昌和陈菁安对视一眼,顶着雨都哈哈笑了。 陈菁安眨眨眼狭促道:“嫂子放心,我们还舍不得死呢。” “对了,嫂子回去见到田颖儿的话,顺带帮我看顾一下吧,我……”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桑枝夏黑着脸打断陈菁安玩笑似的话,没好气道:“我家糯糯和元宝都知道靠山山倒,靠水水跑,你这个当叔叔的倒是不懂了?” 陈菁安哑然一瞬。 桑枝夏冷冷地说:“看顾不了,想做什么自己去做。” “到了提亲的时候,不用你说我也会去帮忙。” 陈菁安愣了愣,倏而低声笑了:“好。” “我听嫂子的。” 第766章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桑枝夏冒雨赶回城中,一路所过之处有些积水已经深到可淹过膝盖。 薛柳因为腿伤的缘故被迫留在了城里,看到桑枝夏回来脸上的紧绷明显一松,呼出一口气的同时赶紧说:“东家再不回来,我只怕就要去催了。” “这边……” “夏姐姐!” 田颖儿仗着自己的轻功好懒得从水里蹚过来,脚尖点过露出水面的地方,身轻如燕地落在桑枝夏的面前,不等站稳就急急地说:“姐姐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 “陈菁安呢?” “他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吗?” 捕捉到田颖儿眼中的着急,桑枝夏顿了顿说:“渡口那边的情况不太好,他暂时留在那边了。” 田颖儿啊了一声小脸立马皱成了一团:“这人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怎么这种时候犯糊涂?” “渡口那边都快成吃人的鬼门关了,他留在那儿起什么用?” “不行,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桑枝夏一把抓住转身要走的田颖儿,声调中带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沙哑:“从现在起,你不许离开我视线半步。” “可是我……” “颖儿。” 桑枝夏打断田颖儿的话,一字一顿地说:“听话。” “都已经这种时候了,我已经分不出精力去找谁了。” “跟徐明阳和桑延佑他们一起,留下来帮我的忙,至于渡口那边……” 桑枝夏挤出个笑:“陈菁安比猴儿都精,敢留下就必定有脱身的法子,你这个时候过去帮不上忙,没必要。” 田颖儿尽管对于陈菁安的处境担忧不已,最后对桑枝夏的信任还是占据了理智的上风。 只见她脸上的神色再三变幻,最后咬牙说:“行,我都听你的。”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转而问起:“东城那边情况如何?” “还有在各处凿的水渠,从仓库弄出来的粮食可都安置好了?” 说起正事儿田颖儿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本正经地说:“水渠还在接着凿,这玩意儿还真是起到了大用。” “凿开水渠的地方水淹的高度低了许多,跟着出力的人多,南城地势高些,再加上有了水渠的辅助,现在外头的水已经淹不进家里了。” 剩下的田颖儿说不出来,下意识地看向薛柳。 薛柳赶紧接话:“转出来的粮食按被水打湿的程度分了批次,遇水最厉害的已经在腾出来的地方分批在做了。” 面粉就做成馒头饼子,大米就做成饭团打成米糕。 接下来这段时日发放免费吃食的消息也传遍了全城,这边炊烟刚冒起来,就有人来打探真假。 薛柳忍着心疼说:“东家放心,先紧着仓库里的这些粮食供着全城的人吃,每日精米白面吃得肚子滚圆,少说也够吃半个月。” “就这么点儿时间,只要灶上的人动作快些,粮食等不及发霉。” 人多不愁吃不完。 而且桑枝夏还给做饭的妇人开了工钱,变相的也算是把这些动作相对慢些的人聚集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只是这些人吃的全都是从桑枝夏手中出去的真金白银。 大把大把的银子撒出去,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肉疼得慌。 桑枝夏对此倒是不在意。 “能吃进肚子不是白白喂了江底的鱼,那就是咱们囤了这些粮食的造化。” 薛柳叹了口气说:“东城那边的人已经悉数转至南城了,多亏了那些带刀的大兵,不是那些人赶着去镇住了场面,那边只怕还要起麻烦。” 上过战场厮杀,正经经历过生死一线的狼兵与地痞混子截然不同,行事风格也是让人惊讶的简单粗暴。 愿意配合的那就自己走。 张嘴叫嚣的就刀架在脖子上走。 遇上那种倒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上去咔咔两下打晕了手脚捆住拖着走。 反正上头只说了要把这边的人都弄走,又没说必须要好言好语地劝走。 过程不重要,手段也都无伤大雅。 只要目的达到了就成。 有了这样令人心惊的强力威慑,剩下的人就算是心里揣了再大的不满,也不敢跟一言不合就让人头破血流的大兵叫板了。 除了起初闹嚷了一小阵,后来的转移都算顺利。 有了东城这些顽固不化的人打样儿,西城和北城的人心头狠狠打鼓。 见着范家和桂家过去的人不敢再抵抗,纷纷双手抱紧仓促收拾出来的随身小包袱,跟温顺的小绵羊似的被赶往了南城。 整个南允城中的人都在朝着地势最高的南城汇聚。 人一多了,随之冒出来的问题也不少。 薛柳叹道:“咱们是好意,南城的富人们也都慷慨解囊,不等咱们的人上门请求,就主动打开了自己的家宅和商铺,容人进去避风躲雨,但……” “但不是人人都知好赖,也不是个个都懂得念恩。” “明阳少爷他们刚进城就听说柳掌柜那边有人闹事儿,马都没下就赶过去了。” 物有万种,人分千面。 大多数人分得出好歹也愿意配合,可总少不了那种想浑水摸鱼占便宜的。 得知有人借着躲雨的由头,去抢夺偷窃主人家的贵重物件,混乱中还打伤了好几个人,桑枝夏的眉心拧出了一道深深的褶。 “这样下去不行。”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若是因一时善念放了恶虎入家门,反倒是害了自己,这样下去谁还愿意做善人? 桑枝夏果断道:“明阳他们已经过去了?” “是。” 薛柳难掩赞赏道:“两位小少爷知道出事儿就直接赶过去了,到底是跟在您和少主身边养大的孩子。” “年岁虽小,但遇事时的果断和镇定,倒显出了几分您和少主的姿态。” 起码大多数十五岁的少年在家还是个半大孩子。 但在风浪来袭时,这两个平日里看起来都没什么正形的少年人,却露出了令人心安的坚韧。 桑枝夏想到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混小子,没忍住低低地笑了:“都是好孩子。” 少年人的肩背虽薄,也能担得起事儿。 之前是她小瞧他们了…… 不过…… 桑枝夏眸色微凛,戏谑道:“走,去看看咱家的两位小爷都是怎么应对的。” 要是一举镇住了场面当然是最好。 如果镇不住那些想借机生事儿的人…… 桑枝夏冷嗤道:“孩子身后还站着喘气的大人呢。” “我看谁敢拿委屈给他们受!” 第767章 桑小爷,咱赔不起哦 各处能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到位,桑枝夏的确像是突然之间就没了太要紧的事儿做。 薛柳一开始以为桑枝夏是来给徐明阳和桑延佑压阵,免得他们年纪小压不住人。 谁知桑枝夏到了地方却没露面,只是站在隐蔽处静静地看着。 先一步赶到的范世成眼尖,看到桑枝夏急匆匆从人群中挤过来,跟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似的张嘴就说:“桑东家您可算是来了!” “这……” “我知道。” 桑枝夏摆手打断他的话,淡淡地说:“这不是已经有人在处理了吗?急什么?” 范世成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转头看向被人群淹没的两位小爷,心尖子跟手指头都在失控发抖。 “不是……您……” “您真的知道这里出什么事儿了吗?” “里头的那些刁民直接……” “我说了,我知道。”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瞥了范世成一眼,慢声说:“不急,懂了吗?” 范世成就算是木头脑袋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范世成脑中翻涌过数种难以置信的念头,最后惨白着一张脸苦笑道:“要不怎么说您是能成大事儿的人呢?” 都这种要命的关头了,桑枝夏不急着出去护犊子,反而是在火烧眉毛的时候还有心情历练自己家的孩子。 这要是…… 范世成用力搓了一把脸,苦涩道:“老柳这边还只是开了个头儿呢。” “要是这些打砸伤人的刁民没落个威慑足的下场,只怕都要跟着有样学样了。” 说到这儿,范世成想到渡口上被桑枝夏截下的东西,没忍住说:“渡口上的事儿我听人说了,万幸您阻拦及时,否则……” “尝到甜头的人直接化民为匪,不等大水把大家伙儿都一起泡成发面馒头,被打砸开门户死于非命的尸体就能拉出去排长龙。” 范世成搜刮钱财成性,比谁都看得清利弊。 仓库里损失的东西事小,无论是他还是其余几家的家主都不在乎那点儿折损。 但有些口子不能开。 天灾人祸一旦聚到一处,那就真的是活佛来了都逃不出命去。 有九条命的富人都渡不过这道坎。 桑枝夏不甚在意地说:“举手之劳罢了。” “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那就谁都不希望这条船会翻,你说呢?” 范世成心头一颤,连忙赔笑道:“是这么个理儿。” “您放心,虽说我们现在被困在了南允,但已经都往外传信了,凡是在南允施行有效的法子,有南浔商会的人所在之处,都会效仿施行。” “不管是放粮还是开渠,又或是转移百姓,全都会一一做好。” 南浔商会是地头蛇,也是别的富人观望的风向标。 有了这样的领头羊走在了前头,随之效仿的人多了,不管是抗洪还是兵不血刃拿下江南一带,都有事半功倍之效。 前提是…… 不出旁的乱子,不会寒了这些人的心。 否则有能之人被迫只能选择自保,这世道才是真的要乱了。 桑枝夏垂下眼说:“范家主大义。” “这都是我等应该做的,所以……” “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应该的!” 不远处爆出的一声怒吼打断挨了范世成的话,桑枝夏和范世成同时抬头,下一秒就看到徐明阳手腕一扬朝外砸了一个人出来。 范世成看清那人的惨状猛地抽了一口凉气。 大步走出的徐明阳眉眼间迸出冰冷的煞气,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一字一顿地说:“你说三又商行的东家说了,即日起凡是城中商铺中的东西,任意拿去吃喝都不必给银子,所有开支三又商行都出了。” “这话我怎么没听说过?” 徐明阳走下台阶,一脚踩在那人断裂扭曲的手腕上,伴随着那人的惨叫发狠道:“我大嫂想救你们的命,你们就是这么诋毁她的?” “什么天经地义?” “什么是你们应得的?” 徐明阳一脚踹在那人的心口,看着那人喷出的一大口血狠声道:“这世道没人生来就是欠了你的!” “也从来没有什么是你就应该得的!” 徐明阳话声落地,身后咣当又是几声闷响。 桑延佑与桑枝夏相似的脸上冷峻带霜,指尖还带着血,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狠狠刺伤人的眼球,头也不回地说:“把人都扔出来。” “最先挑事儿动手的拉出去,把那双不安分的爪子剁了!” “最先造谣诋毁三又商行的人,舌头拔了!” “我看还有谁敢伸爪子就抢张嘴就胡说!” 遭了劫掠的不光是柳掌柜一家,这条街上同时遭了难的铺子就有七八家。 徐明阳和桑延佑来时带了荣昌的人,闷不做声的出手狠辣,动作还都飞快。 眨眼间闯进去的人被扔到了积水的街面上,血色混了浑浊的积水向四周蔓延开来,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转眼间就被雨声覆盖。 徐明阳和桑延佑对视一眼,两人一个转身向内,一个大步朝外。 走到外头的徐明阳抬高了嗓门说:“从东城,北城,西城转移过来的人以一户为一计数,就在这条街上,半个时辰内全部列好了队等分配去处。” “不服的给我憋着!不情愿的也给我忍着!想死的现在就可以送你上路!” “小爷不是来跟你们打商量的,也没闲情听谁抱怨哭嚎,不听吩咐的一律打断手脚扔去江里喂鱼!” “不想活的尽管现在就来!” 徐明阳手腕一转,旁边的柱子上就多了一把入木三分的匕首,逼面而来的戾气震得满街无人敢言。 里头,桑延佑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满是歉意地对着余惊未定的柳掌柜说:“今日的事儿让掌柜的受委屈了。” 桑延佑装作没看出柳掌柜的惊慌,伸手把要站起来的人摁回椅子上坐好,轻声说:“都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柳掌柜今日善举来日定有福报。” “掌柜的放心,今日不管是店里的损失还是被伤到的人,你都会得到一个满意的说法的。” 柳掌柜本来已经在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掺和招来这般横祸,听到桑延佑这话,一怔后意外地说;“这话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该描赔的银子会如数到账,该有的医药银也一文不少。” 桑延佑笑得春风和煦,以少年人特有的爽朗说:“柳掌柜是在做好事儿,那就不能让好人被寒了心。”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是老理儿,错不了的。” “而且掌柜的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来作乱了,有闹事儿不安分的,不等掌柜的发话,自然有人会把搅和的打出去。” 柳掌柜没想到还可以这样,短暂的错愕后是难以言表的劫后欢喜。 “哎呦,有小少爷这句话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桑延佑温和地劝住了非要送自己的柳掌柜,又挨个去了另外几家被抢的铺子,把安抚的话大致又说了几遍。 等该安抚的人都劝好,先一步完事儿的徐明阳凑在桑延佑的耳边嘀咕:“话说,你刚才是答应了他们会赔钱吗?” 桑延佑面无表情地说:“不然呢?” “可是……” 徐明阳双手一摊直白道:“咱俩好像没钱吧?” 桑延佑:“……” 徐明阳穷得理直气壮:“我没记错的话,你兜儿比我的都干净。” “实事求是地说,桑小爷,咱赔不起哦。” “我俩是真的没钱!” 第768章 嫌自己的命太长,夺命的刀来得太慢!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更何况等着要赔的数目绝对不是一文钱。 桑延佑没了在几位老板面前的豪横,脸上沉浸浸的堆满了一言难尽。 徐明阳胳膊勾着桑延佑的肩膀,眼角眉梢堆出的全是愁苦:“都怪陈允那小子下手太无情了。” 出发前陈允主动找上门来给他们出谋划策,就是出主意得要钱。 再加上在陈允的建议下找徐嫣然买的各种毒药解药,难兄难弟的哥两已经被掏空了口袋。 再说赔偿的话…… 桑延佑果断咬牙:“又不是咱们弄出来的损失,凭什么要我们出钱?” 徐明阳眨眨眼:“不是你说的全都赔吗?” “谁说赔那就得谁出钱?” 桑延佑推开徐明阳的爪子,桀桀冷笑:“这银子当然要有人赔,但不该是我们出。” 对上徐明阳求知若渴的目光,桑延佑想也不想地说:“除了这些因一时善心反被蛇咬的人外,不是还有狮子大开口坐地起价的不良奸商吗?” 徐明阳面露恍然:“你是说,借鸡生蛋?” “是杀鸡儆猴。” 桑延佑嫌弃地白了徐明阳一眼,龇牙道:“不一次把教训给足了,咱们还能等犯一个揍一个?” “姐夫不是说过么?乱世用重典,我觉得现在就很合适。” “按理说除了官府别人都没有抄家充公的资格,可现在官府不是倒了,当官的也都跑了吗?” 既是群龙无主,那干脆就取而代之,并行官府之责。 徐明阳哎呦一声挑眉笑了:“是哈。” “这世道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要说如今的南允城比掰手腕子,还真没谁掰得过咱家。” 一拳头砸下去甭管砸死了几个,总归以生命作为代价的惨烈,带来的警示作用超乎想象的大。 办法不需要多名正言顺,只要管用就好。 至于事后是不是会被人诟病诋毁…… 徐明阳耸肩撇嘴:“我们还小呢,哪儿想得到那么长远的以后?” “再说了,惹出祸来还有大哥挡在前头,天塌下来也砸不到我们的头上。” 两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子隔空对视,笑得都一脸蔫坏。 桑枝夏看着他们果断兵分两路,徐明阳带着人冲向被查明的奸商家中,桑延佑带人去分列安置其余灾民,不由得低声笑了。 桑枝夏对着早已惊呆了的范世成说:“这不是办得很好吗?” “谁说小孩子就办不成大事儿的?” 范世成心里惊讶不断,听到这话连忙露出个钦佩的表情:“两位小少爷行事的确是出人意料,教导有方啊。” 桑枝夏对范世成的吹捧并不在意。 只是在得知两个坏小子,一致决定把锅往徐璈身上甩的时候,没撑住笑出了声儿。 “这还真是应了上行下效这句话。” 不愧是跟徐璈长大的孩子,肚子里的坏水都一样一样的,时刻都在咕嘟冒泡。 至于徐璈得知后会是什么反应,桑枝夏表示自己不太关心。 面对薛柳等人哭笑不得的表情,桑枝夏淡然道:“不妨事儿。” “当大哥的嘛,他想来也都习惯了。” 这点儿刺激,徐璈完全受得住。 薛柳不知说什么好,桑枝夏话锋一转突然说:“你们少主那边有消息传回吗?” “除开南允之外的地方,现状如何?” 水患并不是只针对南允。 他们在这边有多方助力尚且应对艰难,别的地方幅员更加辽阔,应对起来只会更加费劲儿。 徐璈不可能冷眼看着百姓落入洪水之困。 桑枝夏暗暗垂眸,薛柳见状赶紧说:“南允是第一道关卡,只要南允不破,上方的堤坝守住避开了决堤的风险,别的地方其实也好应对。” “少主那边虽说暂无消息传回,但以少主的谋算,理应不会遇上太多困难。” 桑枝夏听着这种宽心的话只是笑笑,听着窗外不断传回的雨落之声,少顷后迅速敛去了心头复杂,轻轻地说:“那就是无需我操心的了。” “把明阳他们初定的灾民安置方案拿来我看看。” 她把南允守好了,徐璈的压力就会相对轻很多。 如此情形下,她能做好的只有这个。 桑枝夏伴着风雨声和跃动的烛火,帮徐明阳和桑延佑参详添补计划中可能疏忽的地方。 与此同时,远距南允数百里的江南总督府,徐璈冷眼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江南总督拉紧了唇线。 跟在徐璈身边的人低声说:“将军,连同总督府在内,负隅顽抗阳奉阴违的人已悉数拿下,现在整个江南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中。” 徐璈起初没想这么快就送这些人上路。 但是这些人不该动弃水患于无物,撒手就跑只为保全自身的念头。 所以在江南总督府明面上配合牵头,带领其余各地大小官员对即将到来的洪水做出了应对之策后,徐璈直接亮出了杀机。 该有的统辖之策已经下达各处,该掌控的地方也都落入了手里。 这些摆在明面上的幌子也都不用再活着浪费粮食了。 徐璈淡淡一嗤,起身道:“这种废物的投诚,真伸手要了才显得人格外愚蠢。” 刀切豆腐两面光,一边看似投诚岭南配合徐璈的安排,一边暗度陈仓疯狂打自己的算盘转移自己的家产和亲信。 两边押宝试图取巧,这样的废物,徐璈看一眼都嫌脏。 徐璈随手扔掉手中价值不菲的玉盏,淡声道:“郝良那些水匪到哪儿了?” “据咱们的人传回的消息,水匪化作几路上岸,其中混入南允的人被陈爷他们悉数逮了。混入其余地方的被咱们的人截杀,剩下的一股由郝良亲自带领,正在朝着宁南逃窜。” “宁南?” 徐璈擦去指尖的血,皱眉道:“水患将起,郝良不想着找个地方窝着躲命,怎么反方向跑去了宁南?” 徐璈说完不等得到回答,想到宁南的特殊,眼底冷光迸裂。 “堤坝。” 宁南处在江水的最上游,一道横江而起的堤坝决定了下游无数生灵的活路。 大雨不止四处本就陷入了被水淹的困境,一旦宁南的堤坝决堤,滔天洪水扑涌而下,顷刻间摆在眼前的就是生灵涂炭。 郝良是在嫌自己的命太长,夺命的刀来得太慢! 第769章 我猜他不敢弄死我 徐璈紧绷着脸说:“钱庵那个废物呢?” “他不是打着追绞水匪的名义,老早就带着人追出了南允么?” 答话的人面上多出浓浓的讥诮,嘲道:“追绞水匪本就是钱庵等人为了躲避水患找出的由头,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并未出几分力。” “据查钱庵追绞的路线与水匪逃窜的方向不同,只是在逃命避洪的过程中分出了一股人手前去围剿,起效不大。” 钱庵从未想过尽全力。 这人甚至还打好了自己的算盘,想的是先保命再言其他。 徐璈呵了一声说:“他是觉得自己早就拿捏住了我收受金银财物的把柄,笃定了就算自己抗灾不力,我也会为他遮掩。” 只可惜,徐璈根本不在乎被人弹劾一句贪污之罪。 徐璈闭了闭眼带着散不去的杀意说:“通知潜伏在钱庵身边的人,借郝良的名义把他了结了。” 若无水患的顾虑,钱庵被预定的下场本来也是这个。 只是现在不得不提前了。 一言定下钱庵的结局,徐璈直接道:“宁南的堤坝不能出现半点闪失,加派看护堤坝的人手,务必把堤坝盯好了!” “郝良也不能留了。” “传令下去,在郝良一行人抵达宁南之前,不惜代价全部诛杀,一个不留!” “倘若真的让这群畜生对宁南的堤坝动了手脚,休怪我不念往日的情面!” “是!” 该吩咐的话逐一传下去,从南允那边有效的应对之策,也都在紧锣密鼓地安排。 按照之前江南总督发出的令,江南一带仍保住了项上人头的大小官员不敢有半点懈怠。 城中开凿水渠的榔锤声密集胜过雨点,岸边装沙扛袋的人也都来往不绝。 地势低的房屋全部清空,无论老幼全都转移到了高处。 米粮药物全部由官府集中每日定时定点发放。 试图借灾揽财的被快刀斩乱麻全部处置,抄出的家产物资全部充公,交由官府的人统一分配。 南浔商会剩下的几家不管吱声,主动解囊表示愿意配合,出钱出力都在所不惜。 有了统一有序的调配,以及人手和物资的充分调动,虽说百姓仍处在面临洪水的恐惧当中,但并未生出多的波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徐璈在总督府盘桓的这段时日,已将永顺帝自以为仍在掌控中的江南一带全部拿下。 现在…… “还剩下南允城外的那三万大军。” 区区三万人,放在之前徐璈并不放在眼里。 可现在不可预知后果的水患,就像是随时会爆出血色的惊雷,仿若抵在喉间的尖刀。 要想全力应对这一大劫,这三万人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徐璈闭上眼说:“那三万人的领兵之将,是叫元才?” “不错。” “元才本来是骁骑营中的一个头领,资历浅,家世也不出众,按理说轮不到他带兵出阵。” 说话的人难言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微妙道:“但京都之中实在是无人可用,在陈将军的举荐下,他才被临时任命为车骑将军,领兵三万前来镇守江南。” 实际上知道这边情形的人都觉得很滑稽。 元才身为永顺帝任命的大将军,手中握着三万大军,到了地方却被区区一个商会阻截在外。 甚至直到现在,南浔商会内部已经分崩离析彻底调转了阵营,但元才仍是带兵被挡在南允百里之外,一步都不敢越界。 这样的人心中毫无杀性,也缺乏身为将者该有的狠辣决断。 瞻前顾后,性格绵软。 明明握着个足以踏平十个南浔商会的杀器,却甘心往肚里咽满嘴的血牙不敢应声。 陈年河举荐的人…… 还是江南这种敏感的地方…… 徐璈心念转过,沉沉地说:“我要去一趟南允。” 听到这话的人瞬间大惊:“将军,您……” “陈年河知道在滁州的守将是我,江南一带我势必要拿,他在这种时候举荐了个人过来,不会是临时起意。” 对于元才这个人,徐璈并不了解。 陈年河奔赴西北后,仿佛是把打得不可开交的中原腹地忘了个一干二净,沉浸在西北所谓的北狄交锋中,没给过徐璈只言片语作为提点。 但现在想想,或许在陈年河看来,元才尽管手握大军,却不会成为需要特意提起的威胁。 徐璈要去把这个隐患除了。 跟着徐璈的人没忍住说:“将军,元才再废物,手中也握了三万大军。” “咱们先后潜入的兵力不在元才之下,可现在碍于水患的缘故人手分散在各处,能被您调动拼杀的人不超两千,兵力悬殊太大,将军一旦涉险被元才察觉到兵力空虚,那您岂不是……” “我猜他不敢弄死我。” 徐璈摆手打断下属的话,古怪道:“这人要真是有直接要我命的狠辣,就不会被一个南浔商会绊住了脚步。” “而且……” “如果这人真的如探子传回的消息那般,身后并无倚仗,也不曾被牵扯进党派之争,那就只能证明他心有软弱。” 一个连商会都不敢得罪的软包子,却能把控住三万大军,驻扎在南允城外百里这么长时间不出兵祸。 这样的人不是少胆量缺本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心太慈。 徐璈微妙道:“慈不掌兵,或许这就是陈年河举荐他来江南的理由。” 而这样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仁慈,恰好就是可以拿捏的要害。 徐璈呼出一口滚烫的气:“能安排的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真遇上大洪来袭,靠着目前的措施也能应对一段儿。” “如果真的能如我所想的话,元才管着的这三万人,说不定还能是抗洪的一大助力……” 还有就是…… 徐璈抿紧了唇未说出自己的私心。 桑枝夏在南允。 他来江南之前没想到这里会有遭遇大洪的危机,若是早知道的话…… 徐璈闭上眼掩住了眼底掠过的苦色。 但凡世间可有早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桑枝夏带进南允半步。 只是永远都没有早知道。 徐璈自嘲道:“是否有元才这个人,南允我都要去。” 实际上徐璈能忍住煎熬,直到把江南全线都把控住,现在才说出这话,已经耗尽了他此生仅有的定力。 原本还想劝的人想到什么,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将军此去只管放心,只要我等还剩下一个喘气的,就不可能让当年的洪灾惨状再现!” “哪怕是跳进水中用尸体去堵,我们也一定把水堵住!” 徐璈抬手在说话的人肩上捶了一下,哑声道:“谢了兄弟。” “等我把元才那边处理好,我就……” 徐璈咬住牙关没细说,再确认了一遍事无遗漏后,即刻动身赶往南允。 就在徐璈冒雨朝着南允赶来的同时,距南允只有百里的元才,坐在不断漏下雨水的营帐中,面沉如水。 元才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你是说,南允有被洪水全城淹没的风险?” 打探消息的人面如菜色,都顾不得擦去头脸上不断滴落的雨水,苦着脸说:“回将军的话,正是如此。” “连日来的大雨不断,江面水势暴涨,渡口都淹了大半,据传已经淹死了不少人。城中的积水也已成患,积水倒灌进房屋商铺,人在路上水已可淹至腰间,再这么下去……” 说话的人咽了咽唾沫,抖着嗓门说:“大雨再这么瓢泼下去的话,休说南允城,就是整个江南一带,只怕都……都要面临不可预估的洪灾之险……” “将军,要出大事儿啊!” 第770章 没时间耽搁了,这个险值得冒 元才被永顺帝任命为驻守江南的守将,带兵抵达南允城外已有一段时日。 实际上元才至今都不曾踏入南允半步。 最直接的原因是南浔商会的阻拦。 南浔商会在江南一带势力颇大,不光是跟江南总督等地方官来往颇深,连带着跟京都中的重臣也有牵扯。 元才本身并无倚仗,能走到如今的地位靠的是识趣和不站队,但同样也意味着他的势单力薄人微言轻。 京都和江南大小官员联手施加的压力,导致大军被以会影响商运的名义挡在城外。 在外人看来被重兵把守的地方,压根就全无防守应战之姿。 元才心知在滁州的徐璈,以及岭南叛军的棘手程度。 哪怕是处处受阻,心里也分毫不敢大意,全程严束兵马严阵以待,生怕固守南允会成为自己此生的最后一战。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元才想过自己战死沙场的惨状,想过自己守城失败留下千古骂名的身后事。 却怎么也没想到,被视作双方交锋之地的地方会突临水患。 在大雨不断的这些日子,元才的心里就一直涌动着不安。 此时不祥的预感即将变为现实,瞬间洗刷遍体的只剩下了不可言说的彻骨冰寒。 洪水冰冷无情,众生都是草芥。 一旦水势真的暴涨到了彻底失控的那一步,那…… 元才死死地掐着掌心,铁青着脸咬牙说:“应对可能出现的水患,水运司及其江南总督府可有了对策?” 下属苦着脸说:“将军,水运司的钱庵以围剿水匪的名义早已带队离开了南允,至于江南总督府那边……” “总督府那边倒是先后下了数条命令,其余各处的官员也都在听令行事。” “听说各处都在积极应对可能突发的洪水,转移百姓筹集药物御寒衣物,看着倒像是准备充分了。” 元才闻声微微怔住:“你是说,这些命令都是江南总督下的?” “是。” 下属不知江南总督是个什么货色,言语间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叹服:“要不怎么说父母官呢?” “据咱们打探到的消息,如今的江南一带各处都在城内开凿水渠助力排出积水,紧邻河边的渡口码头也都在堆沙堵洪。沿着河岸而居的人都被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城内的富商也都主动大开门户,全力协助抗洪之险。” 这万众一心的场景不管是谁见了,都不得不感叹一句当地官员治理有方。 洪灾是残酷,可只要应对有策,那还是有可与天争命的一线之机。 原本神色凝重的人听到这话纷纷呼了一口气,元才眉心间拧出的结却无声加重。 他印象中的江南总督不是这样的人。 江南一带的官员他多少都打过交道,十个之中有八个是钱庵那种货色,剩下的两个也全都是阿谀奉承的鼠辈,连皮带骨全是软的。 而且…… 这些人打心眼里也不会在乎蝼蚁的死活。 这行事风格不太对劲儿。 元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本该在南允主持大局的钱庵跑了,南浔商会的桂家和范家,却留在了在南允组织百姓全力御洪?” “是。” “我还打探到……” “带领这两位留在南允的人是谁?” 元才抓住重点,沉沉地说:“三又商行?” 被问到话的人愣了下,意外道:“将军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 元才苦笑一声,扶额说:“只是我想遍了可能在此时站出来的人,除了那位,好像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元才向后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说:“几年前西北饥荒大难,听说当时的陈将军举步维艰,多亏得了贵人相助才得以脱困。” “事后我打听过细节,故而初到南允的时候,得知这边也有个三又商行,还着实是惊了一下。” 他起过侥幸的心思,猜想两个商行或许不是同一个主子。 可依照目前的形式来看,只会是同一人。 而三又商行的背后,站着的可是那个人。 元才眼中迅速掠过一抹难言的荒谬,自嘲道:“到底还是输了……” 双方尚未对阵厮杀,理应胜负未定。 可倘若他的猜想不错,那从出发的格局上来论,这一战他输得一败涂地。 营帐内或站或坐的人没领会到元才话中的未尽之意,元才也没多说。 元才飞快整理好自己的纷乱的情绪,直接道:“天灾大难非人所愿,此时大军内部绝不可再出任何差错。” “传我军令,严束号下不可生出半点事端,另以最快的速度清点咱们现有的粮草数量,时刻关注渡口洪水的变化,如有不对,咱们必须有所对策。” 一个深知元才脾性的人顿了顿,迟疑地说:“将军的意思是,咱们也要出力御洪?” “不然呢?” 元才苦涩道:“咱们这边空站着三万余人,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把江南吞没,也学了钱庵那等废物直接转身就跑吗?” “你们别忘了,咱们军中一半以上的军士都出自江南一带,洪水即将淹没他们的故乡,夺走他们的亲人,冷眼旁观大军不击即散,何谈军心所在?” 他们当然可以跑。 抗灾也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但生来为人,除了职责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做良知。 说话的人面露无奈,叹道:“将军所言是不错,可一旦如此咱们外防空虚,万一岭南叛军借此机会趁虚而入,咱们岂不是要……” “我猜不会。” 元才伸手挡在眼前,喉头滚动强行咽下无尽的酸涩,沙哑地说:“虽为敌手,可徐家军对百姓的怜悯仍在你我之上。” “徐家军百年风度不曾减过半点,做不出无视百姓存亡,趁灾生出战乱的混账事儿。” 这样的赢,徐璈大概率也不屑于要。 旁人无从得知元才是凭借什么得出的判断。 不过元才准备带兵协助抗洪的消息传出,原本被大雨侵扰涣散的军心上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元才自嘲了几句这倒是自己不曾想到的,没再耽搁直接开始策划抗洪之计。 这边大军中的动静传入徐璈耳中,徐璈单手勒住缰绳唇角微微上翘。 陈年河会把元才举荐至此,果然是有原因的。 紧跟着徐璈身后的人本能地拉住他:“将军,再往前就是元才所控之处。” “目前敌我形势不明,您若贸然前往恐会生出隐患。” 徐璈还没说话,拉住他的人就说:“将军在此稍候片刻,容卑职先去一探,万一有什么变故,将军也好及时有所应对啊!” 出了江南后,徐璈在路上片刻都没耽搁,直接奔着元才大军所在的营地就赶了过来。 跟徐璈同行的人蹦跶到嗓子眼的心就没回去过。 双方交战虽有不斩来使的约定俗成,可徐璈的身份比起来使又多了几分特殊。 敌方主将冒险深入对方营地,护卫单薄。 如果元才真的起了杀心,那…… “不碍事儿。” 徐璈安抚似的拍了拍口鼻喷出白气的骏马,凝声说:“没时间耽搁了。” “一来一回谁也无法预测还会多出什么变故,这个险值得冒。” 第771章 你我是敌手,一直都是 他们一路赶来所见不少,处处惊心。 元才所控的大军若可成为抗洪的助力,对目前的局势来说,绝对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有点风险又怎么了? 徐璈挑眉道:“值。” 元才还在冒雨清点粮草,得知有人前来拜访,心头莫名空了一拍。 元才抬手甩去脸上的雨珠,意味不明地说:“来者何人?” “来人并未言明。” 传话的人低着头说:“不过来的就三个人,为首一人看着气度不凡,不知其身份。” “就三个人?” 元才脑中空了一瞬,末了露出个酸苦难言的笑,闭上眼说:“把人请到主帐中稍候,我随后就到。” 元才秉持着待客之礼特意换了身衣裳,掀开主帐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挺拔的背影。 徐璈仓促赶来多有狼狈。 一身黑衣乌发全被雨水浸湿,衣摆上沾满了泥泞的痕迹,就连鞋底的柔白也被脏污覆盖,甚至还带有明显的草屑污泥。 通身寻不出半点贵重的配饰,头发也只是用一根寻常的纯黑发带束起,看着就与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的劳作人别无二致。 只那双转过来的眼睛,寒星若芒。 掩不住的狼狈也挡不住的气势,无声彰显出了来人的身份。 元才脚步微顿,摁住心底翻涌而起的难以置信,强自镇定地露出个笑:“听说有贵客登门,不曾想竟是骠骑将军亲自来了,是我有失远迎失礼了。” 元才不曾见过徐璈。 这话本在试探。 徐璈闻声轻轻一笑,没否认元才的试探,反而是玩味道:“如果我不曾记错,这理应是你我的第一次见?” “是首次谋面。” 元才在下属震惊到了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中,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但也不难猜。” 看着徐璈安然坐下,元才落坐主位淡淡地说:“想想如今的情形,有这般气度还会孤身来此的,除了骠骑将军,也只能是受骠骑将军授意的人。” 事实上,除了徐璈以外,元才真的想不到还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控这么多地方。 除了向下悲悯的岭南王,京都中又还有谁在乎洪水可能带来的无数生死。 元才垂眸敛去眼底的嘲色:“骠骑将军是为南方水患一事而来?” 元才出人意料地开门见山。 徐璈失神一刹轻笑道:“我的来意就这么明显?” “不是将军来意明显,是将军已经做了很多。” “我虽不算什么聪明人,但论迹不论心也能推测出几分蛛丝马迹。” 元才坦然道:“将军既是敢只身前来,想必已在我不曾察觉的时候,掌控了江南一带,不对吗?” 徐璈定定地看着元才眼尾笑意渐深,接过元才下属双手奉来的茶含笑点头:“是。” “明人不说暗话,元将军既是知道我的来意,想来心里已有了计较?” 元才隔空盯着徐璈的眼睛,沉默在空气中无限蔓延。 就在跟着徐璈前来的人绷紧了心弦,暗暗把手搭在刀柄上的时候,元才突然说:“抗洪之事,可以。” 徐璈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 元才闭上眼说:“普天之下皆为生灵,无数凡俗并非草芥而是人命,见死不救不当是大丈夫所为。” “将军此行若是为了与我商议联手抗洪之事,那元某义不容辞,当全力以赴。” 徐璈不动声色地落下心口巨石,指尖在桌面上随意敲打,口吻轻松:“能得元将军这句话,是江南百姓之福。” “元将军可不计敌我之嫌出自大义,也是吾辈荣幸。” “骠骑将军抬举我了。” 元才毫不掩饰对徐璈的敌意,干脆直接地说:“我愿与你联手,为的是免除江南百姓受苦洪水之困,而不是为了你。” “除了抗洪之事,别的话骠骑将军也不必费神多说。” 徐璈眉梢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失笑道:“元将军这就猜到我想说的是什么了?” “元将军壮志在心,自当知道什么叫做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行,既是愿携手应洪,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早呢?” 只要元才愿意,徐璈并不介意在岭南王和江遇白的面前为他说好话。 这样的人,其实…… “骠骑将军过奖了。” 元才出声打断徐璈的沉吟,一字一顿地说:“我既受帝王任命,一日为将,那就终身为将。” “元才此生只得一主,也只认一主,除此外,生死都无他意。” 元才的话声不大。 既不歇斯底里表忠心不改,也不咬牙切齿充满深沉大恨。 可偏偏就是这么看似闲谈的口吻,冷不丁让徐璈心里咯噔一响。 徐璈意味不明地说:“元将军就不打算多想想了?” “无需多想。” 元才笑得洒然自若,摊手道:“你我是敌手,一直都是。” 联手抗洪是为了避免百姓受苦,是因为他和徐璈都有同样的目的。 但除此外,他们之间绝不会再有旁的关系。 敌我阵营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对上徐璈幽深的目光,元才眉眼间散出一股子化不开的豪气,笑道:“等洪灾度过,要是我还能留得命在,再见时我希望是针锋相对的战场。” “骠骑将军,我自知落你一手,在江南战局上已经落了下乘。” “想及前事,固然有慢人一步的懊恼,也有自己防备不严的惭愧,但我不怕战,也不畏死。” 元才举起手中茶杯,对着徐璈隔空遥遥举起:“战在沙场输赢都来得堂堂正正,我无愧于心,可俯瞰天地。” 身为一将,毕生所求莫过于此。 至于徐璈话中提起的深意,那从来都不在元才的考虑当中。 言尽于此,再多说就是对战士的羞辱。 徐璈默了一瞬低声而笑,眼中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欣赏。 元才此人,的确是行事出人意料。 这样的敌手,尽管双方立场不同,也确实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徐璈大大方方地举起茶杯,隔空而敬:“以茶代酒,敬将军的仁意。” “待到大洪安然而过,你我再堂堂正正,沙场一决胜负。” “徐璈必尽全力,绝无保留。” 元才看着徐璈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大笑出声红着眼说:“好!” “我等着!” 第772章 您说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是赌不会挨揍? 跟元才的会面过程出人意料的顺利。 双方立场虽有不同,也是各为其主,但在当下有了相同的目的,接下来的进展就会变得非常流畅。 试探到对方的底线后,徐璈没花多长时间就跟元才商定了下一步该做的事儿。 徐璈起身说:“事态紧急,我就不在此多盘桓耽误元将军的安排了。” 元才也是刚刚在徐璈的口中得知了江南等地真实的现状,心头掀起滔天巨浪的同时,口吻中也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服。 “骠骑将军行之有效雷厉风行,元某心中佩服。” “骠骑将军放心,元某既是答应了联手抗洪,在洪灾安然度过之前,绝不会另存半点不良之心。” “至于你我之间的胜负之争……” 元才洒然一笑:“既是好不容易保住的江南,想来骠骑将军也如我心中所想,不愿再在这保存千年的温婉水乡另添杀戮之影。” “自然。” 徐璈略一抱拳,轻笑道:“元将军所携大军可入城抗洪,待洪灾过去,交锋之地也理应是在远离城乡之处。” 徐璈毫不掩饰自己的战意:“元将军就算是想把地方定在城内,攻守之势也必当易地而处。” “江南一带,是我已经放在碗里的饽饽,绝不拱手相让。” 元才闻言失声而笑。 “既如此,元某在此愿骠骑将军返程顺利。” “今晚子时大军会即刻拔营动身,于明日入南允抵御洪灾之险。” 元才缓缓呼出一口气,隔空对着徐璈抱拳一礼:“骠骑将军,明日南允城见。” 徐璈弯唇颔首,一句多的废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等徐璈带着随行的两个人彻底消失在元才的视线里,一直忍着心头万千杂绪的人没忍住说:“将军。” “您就这么答应了跟徐璈合作联手抗洪,一旦此事传回京都,那……” “能怎么?” 元才讥诮道:“临阵杀将?弄死我还是诛我九族?” 说话的人哑口无言。 元才掸了掸袖口冷嗤道:“可惜了,本将军出身微末,既未成家娶妻,也无亲族父母。” “扒拉到最后,能被推上断头台的不还是我一个吗?” 元才的心腹狠狠沉默,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说:“将军何必如此出言自伤?” “将军怜百姓之心无可厚非,只是徐璈此人生性狡诈,善用兵于诡道,是个防不胜防的狠角色。” “咱们出力抗洪本是大义之举,可贸然相信徐璈的说辞,万一误中奸计,入了被徐璈掌控的地盘后出了差错,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他们在千防万防中还是大意了。 江南等地无声无息落入徐璈手中,此事传回京都已是大罪。 尽管他们心里都清楚,元才并无带兵投靠岭南之意,跟徐璈的联手也只是单纯为民。 可三岁小儿都知道,这样的实话不会被取信。 最后纵然是联手抗灾成功,元才与徐璈如约定好的一般,光明正大地决战沙场,不论最后的结果是输还是赢,后果都…… “我本也不在乎这个。” 元才摆手打断心腹的忧虑,轻描淡写地说:“身前何须去想身后事?” “大丈夫仰窥天地,自问无愧于心,那就够了。” 至于活路? 元才自嘲一哂,无声呢喃:“早在被皇上任命来此时,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心腹没听清这话,下意识地问:“将军?” “没什么。” 元才懒懒地笑道:“我只是觉得,碌碌半生空有大志,能在如此危机之际顺心而行,还能遇上个懂得也愿意尊重自己的敌手,也算是夙愿得偿,死而无憾了。” “您……” “罢了。” 元才打断心腹的话,闭着眼说:“咱们已经答应了前去抗洪,那就不能大意。” “去安排吧,今晚子时,大军准点儿拔营赶往南允!” 元才手中的大军听令而动,陷在南允的桑枝夏也终于收到了比徐璈脚程略快一步的密信。 桑枝夏手指无意识的松开,刚端起来还没入口的姜汤就滚到了地上。 “你们少主赶回来了?” 桑枝夏条件反射地抬高了声调:“这种节骨眼上,他赶回来做什么?!” 传信的人默默低头装作自己不存在。 范世成和桂盛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喘口气,察觉到桑枝夏话中的怒意,对视一眼,本能地把头埋进了冒着热气的姜汤碗中。 桑枝夏熬得遍布红血丝的瞳孔反复战栗,出口的话音也带了急切:“简直就是胡来!” “我不是已经让人给送了消息,让他在江南好生坐镇大局不必来此吗?!” “是消息没传到地方还是根本就传错了话?!” 人已经距南允不远了,那就是早就动身的。 合着她前后给徐璈送的信,全都被当成了耳旁风? 这人压根就没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儿? 桑枝夏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目睹此情此景,艰难得出一口喘息之机的人都深深低头。 范世成看着鹌鹑似的蹲在自己身边的徐明阳,以及大气都不敢出的桑延佑,百感交集。 敢情这两位煞神似的小爷,也有怕得夹尾巴的时候? 桑延佑敏感地横了范世成一眼,用口型说:“看什么?” 范世成赶紧双手捧着姜汤喝了一大口,一张嘴还喷出了一口热腾腾的白气:“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桑东家好威风!” 桑延佑炸起的毛被捋顺了,眉眼间还翻涌起了一丢丢小骄傲。 徐明阳灌了口热乎的进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摆子,难掩自得地扬起脖子:“那是!” “我大嫂的威风可谓是无人能及,那可是我大嫂啊,你以为……” “东家。” 林云青紫着脸从外头快步走入,死死地低着头,看起来比在场的其余人都更心虚。 怒火中烧的桑枝夏见状心里咣当一下,敏感地眯起了眼:“你想说什么?” 林云深深吸气,在反复的心理建设后缓缓侧身,望着看似空无一人的门外,僵硬地说:“回东家的话,齐老和嫣然小姐……” “已经到南允了。” 桑枝夏:“……” 原本洋洋得意的徐明阳闻声猛地打了个寒战,把舌头和姜汤一起咽进肚子里更夹了尾巴。 桑延佑原本还在悄悄打量桑枝夏的脸色,倒抽一口凉气,也悄悄把歪了的脖子扭了回来。 桂盛和范世成不知来者何人,但两个老狐狸察觉到气氛实在紧绷,都不动声色地放轻了呼吸。 雨声敲打的小屋内落针可闻,唯一听得清的就是桑枝夏忍无可忍变重的喘气声。 桑枝夏攥着桌角的手背上都暴起了跃动的青筋。 桑枝夏狠狠咬牙:“好哇!” “大的管不住,小的说不通,合着我现在说出去的话全都成了废话?” “老的少的全都主意大了是吗?!” 林云满腔苦涩欲哭无泪。 围观者纷纷屏气凝神不敢吱声。 门外的角落里,徐嫣然抱着自己不离身的小药箱,眼巴巴地望着齐老小声说:“您看,我就说大嫂肯定会生气。” 非常生气的那种。 齐老面不改色:“生气怎么了?” “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怕她这个小丫头?” 徐嫣然眼底燃起一丝丝信赖的希望,正想说接下来的事儿全都交给您了。 谁知齐老下一秒就说:“放心,你大嫂舍不得揍你的。” 徐嫣然头顶冒出几个问号。 齐老理直气壮地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她肯定也不能对我动手。” 徐嫣然:“……” 徐嫣然咽了咽唾沫,弱弱地说:“原来,您说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是赌不会挨揍?” 齐老满眼正直:“不然你以为呢?” 第773章 大的不乖,小的学歪 在徐嫣然欲哭无泪的注视中,齐老摸着下巴幽幽叹气。 “夏丫头前后往滁州送了十几封信,字字句句强调的都是让我们一老一少在滁州老实待着。我们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奔着南允跑得撒丫子,仗着自己又老又弱,不挨揍就已经很不错了好吗?” 徐嫣然痛心疾首地深深抽气,不敢相信被自己当成救星的齐老,打的居然是这种算盘。 齐老施施然地掸了掸袖口,心满意足地说:“再说了,徐明阳和桑延佑那两个小子不是也没听话吗?” “你怕什么?” “要挨揍,也理应是他们首当其冲,咱们最多也就是两条被波及的池鱼。” 徐嫣然无言以对地张大了嘴,脑中一片空白。 尽管他们在屋外的说话声被压得很轻,但还是被屋里的人听到了。 桑枝夏面沉如水地走出来,看清被雨淋湿的一老一少,脸黑如墨。 徐嫣然无辜地眨眨眼,还没来得及推脱自己是被牵连的,齐老突然就叹着气说:“丫头啊,我这也都是不得已的啊。” 徐嫣然震惊地抱紧了自己的小药箱,无助到宛如抱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齐老痛心握拳:“嫣然这丫头实在是担心你,在滁州怎么都待不住,我身为长辈,如何忍心见她为此苦苦哀求,日日垂泪?” 徐嫣然虚弱地张嘴:“不是,我……大嫂你听我解释,我……” “我出于对晚辈的爱护,只能无视你的劝阻,冒险把她带来了。” 齐老先声夺人迅速撇清了自己可能的干系,一本正经地强调:“丫头你放心,尽管来南允都是嫣然的坚持,我也不是主动想来的,但是!” “违了你的意愿,这事儿我也有难辞其咎的责任,我不推卸的,你说什么我都认!” 徐嫣然在被扭曲的真相面前瞬间哑口,落在齐老身上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痛心。 徐嫣然颤颤道:“来之前,您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您明明说了一切有你,一定会护着我的! 齐老不忍似的别过了头,忽略掉徐嫣然的无助,梗着脖子说:“嫣然,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这么大的姑娘了,你要学会勇于承担起犯错的后果。” 齐老说着还有些义正严词:“不要跟你大哥学,你大哥就不是很愿意自己负责。” “徐璈那样儿是不对的,知道吗?” 徐嫣然被冤屈得百口莫辩,眼含热泪看着桑枝夏:“大嫂,我……” “我说我尽管真的很想来,但我的确是无辜的,大嫂你愿意相信我吗?” 桑枝夏脑袋都大了不止一圈。 不请自来的一老一少各自去换下了被雨泡透的衣裳,回到屋内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老的那个看似正直无辜,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儿谁都清楚。 小的那个满脸委屈,实际上糯米汤圆肚里也都是黑芝麻馅儿,谁都不见得比谁无辜。 桑枝夏头疼地看着这两个人,无奈道:“我不是在信中说了一切都好,让您带着嫣然在滁州等我回去吗?” 齐老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我这不是为了不让嫣然伤心么?” “再者说了,既然是一切安好,我们来了也不妨事儿吧? 齐老接过徐明阳双手捧来的帕子擦了擦头发上的水渍,将帕子扔给徐明阳,又接过桑延佑捧来的姜汤喝了一口。 而后慢悠悠地说:“丫头,你就当我们是来游玩赏景的,就别把我们往眼里放,当个摆设物件什么都行,完全不用你操心!” 徐嫣然赶紧跟着连连点头:“对对对!” “来的路上我们都商量好了,一切自理绝不给大嫂添麻烦!”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扫了徐嫣然一眼,徐嫣然飞快低头。 桑枝夏目光滑过的地方,徐明阳和桑延佑也瞬间变成了夹着尾巴根的小狗。 桑枝夏是真的开始头疼了:“老爷子,您……” “你别管我。” 齐老毫无征兆地摆出了耍无赖的架势,不假思索地说:“我都这把岁数了,不服管的。” “我……” “嘿呀,都说了你别管。” 齐老随意指了指目瞪口呆的桂盛,脱口就说:“我就是路过此地来寻访个故人老友,老早就定下的约不好失约,不然你以为我乐意大老远来这鬼地方?” “你说是不是?” 桂盛心说这不是鬼扯吗? 我跟你哪儿有什么约定? 你老人家不想惹桑枝夏,我难道就惹得起吗?! 桂盛心里悲鸣不断,只可惜既不想惹这个,也惹不起那个,憋憋屈屈地一闭眼,异常痛苦地沉沉点头:“您说得对。” “失信于人,的确是不好。” 齐老满意了。 齐老对着桑枝夏微微一笑:“你看,你说不说我都是要来赴约的,真不是因为别的。” 桑枝夏扶额冷笑:“就进门这一会儿功夫,您前后给了我好几个说法呢。” 齐老:“……” “您说,我选哪一个可以勉强相信一下?” 面对桑枝夏幽深的目光,齐老罕见的面皮挂不住。 齐老晃了晃眼神,心不在焉地摆摆手:“不重要,这些本来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哪怕是在异地他乡,咱们一家人也算是安全相聚了,这不是挺好的事儿吗?你不高兴做什么?” 桑枝夏心累地呼出一口气。 齐老见缝插针:“我们会保护好自己,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可是……” “来都来了,你就说还能怎么办吧?” 齐老双手一摊耸肩道:“你总不能还想给我们捆了送走吧?”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说:“可以这样办的吗?” “那估计是不行。” 齐老忍着笑说:“丫头,你连徐明阳和桑延佑都捆得跑回来了,你觉得能什么法子能捆得住我?” “我可事先说了哈,千里醉对我不好使,我给你的那一堆玩意儿也都没用。” 桑枝夏再度扶额长长一叹。 齐老看准时机果断祸水东引:“话说回来,我听说你俩喝了半斤千里醉都没迷过去,来个人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是怎么跑回来的?” 原本正低着头享受岁月静好的徐明阳和桑延佑歘的抬头,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怎么可以这样的震惊。 桑枝夏眸色幽幽,徐明阳想也不想地说:“大嫂,还有我大哥呢!” “我大哥也没听话!” 恰好赶到门外的徐璈:“……” 桑延佑突然再一次被波及,张嘴就卖自己的姐夫毫无压力:“对啊对啊。” “姐姐你仔细想啊,老话说得好,大的不乖小的学歪,我们这些心眼子不都是跟着我姐夫学的吗?” “要不是姐夫教得好,我们身为朽木怎么可能聪明成这样?” 有关挤兑徐璈的内容,齐老向来都是不遗余力。 于是乎齐老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不错,这都是大的没教好。” “都是徐璈的错!” 徐璈攥着拳头缓缓呼吸,在下属堪称怜悯的目光中,一字一顿地说:“我就说做人太过心慈手软不行,真的。” 把这些碍事儿的一次全弄死,他们的夫妻之间的阻碍会少很多! 第774章 拿命去豪赌的毛病,是一直就不打算改了? 徐璈不请自来的意外出现,瞬间让包括齐老在内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犯错的轻重程度都是对比出来的。 他们的确是没按桑枝夏的安排行事,徐璈也是啊。 而且有徐璈首当其冲挡在了前头,还有别人什么事儿? 徐璈面无表情挂着一身滴水掉泥的衣裳走进去,刀子似的眼神从这几个人的脸上剜过,齐老不悦瞪眼:“看什么看?” “几个孩子才十几岁还小呢,不懂事儿也就算了,我年纪大了老糊涂,你这么大个人,也不懂事儿?” 齐老对着几小只飞快使了个眼色,当机立断地站起来说:“孩子们,走。” “这赶了一路怪难受的,换个地方弄点吃的填肚子。” 齐老抬手一挥,底气不足的三小只都不敢看桑枝夏和徐璈的表情,齐刷刷拔腿就走。 范世成和桂盛不在齐老说的范畴内,不过这俩老狐狸见势不对掉头就撤。 有眼色的都不敢久留,转眼间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小屋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隔空看着坐着没动的桑枝夏,徐璈的心里也在打鼓。 桑枝夏送过去的信他都收到了。 一封不落。 但桑枝夏在信中提到的,徐璈愣是一件没做。 徐璈先被桑枝夏撵着去换了身干的衣裳,再回来也自知理亏,胡乱把搭在脸上的湿发往脑后一扒拉,挂着笑往前凑:“枝枝,恼了?” 桑枝夏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徐璈从善如流地指着出去的几个小崽子说:“他们惹你生气了?” “枝枝你先别往心里去,等一会儿齐老没看着了,我就去收拾他们,我……” “你也是不懂事儿吗?” 徐璈话音微止,桑枝夏辨不出喜怒地说:“信中我都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都说了……” “我这不是脑子进水没记住么?” 桑枝夏:“……” 桑枝夏不可置信地说:“你说什么?” “我觉得我最近雨淋多了,可能是进水了。” 徐璈说着话凑到桑枝夏跟前,怕自己头发上的寒气沾湿了桑枝夏的衣裳,脚尖勾了个凳子坐下,嬉皮笑脸地说:“枝枝,我这都泡糊涂了,你就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你……” “枝枝。” 徐璈用力搓了搓双手驱散了几分凉意,把桑枝夏的手抓在掌心,笑眯眯地说:“再说我跟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崽子不一样,我是来帮忙的。” “想不想知道我来找你之前去了哪儿?” 桑枝夏木着脸不接话。 徐璈抻长脖子凑近说了一句话,桑枝夏眼睫狠颤:“你去见元才了?!” 徐璈带着隐晦的自得嗯了一声,捏着桑枝夏的指尖说:“元才已与我初步商定,会于今晚带兵拔营入南允。” “自今日起,直到江南水患危机解除之前,双方通力合作,只为抵御洪灾。” 徐璈对于自己跟元才见面商议的过程一笔带过,着重点明了此举带来的好处。 “枝枝,元才手中有三万兵马,这些人散在各处参与到抗洪之中,把洪水挡在城外的可能大了许多,就算是……” “你去见元才之前,跟他有过联系吗?” 桑枝夏突然打断徐璈的话:“还是你们之前就认识?” 徐璈愣了下摇头:“并无。” “但这人过往的行事我打探了,想猜得出此人的心性不难,所以我……” “所以你在不知道对方立场和敌意轻重的情况下,事先不曾透过半点口风,带了两个人就去了人家的扎营之处?” 徐璈心说不好,赶紧找补:“我去之前已经得了元才有意抗洪的消息。” “我猜得到他的底线在哪儿。” 桑枝夏深深地看着徐璈,所有的火都在逆流朝着脑门上涌。 “猜到的?” “如果猜错了呢?” 两军敌对,默认的战线就在脚下。 徐璈相当于是单手拎着自己的脑袋去敌营里转了一圈,而他这么做的理由居然只是猜测! 徐璈霎时无言。 桑枝夏忍无可忍:“你就确定自己算无遗策,在没得到对方的只言片语之前,确保自己的猜测全都是对的?” 接二连三堆积起来的火,以及兜头而来的巨大压力,二者混合成了摧毁理智的利器,桑枝夏甩手抽开徐璈的胳膊怒道:“孤军深入敌营,单刀赴不知善恶的会。” “你这个动辄就拿命去豪赌的毛病,是一直就不打算改了是吗?” 徐璈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枝枝……” “你别叫我!” 桑枝夏怒火中烧地咬牙:“小的老的说不通,你更是了,论冒险这块儿无人能及,谁都比不上你能耐大!” “都当南允是什么好地方了?打破头都得往这边挤?”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都已经做好了时刻组织人撤出南允的准备,你们反倒是好,还都不听劝上赶着来!” “我拿你们谁有办法?” “我说什么全都是废话!” 桑枝夏数日夜不能眠,听着各处传来的坏消息心火一直在冒。 此时再对上徐璈的脸,想到这人三番五次以身涉险的行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徐璈在心里把那几个老的小的轮番扎了一遍小人儿,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听着数落,还眉眼恭顺地倒了杯温却的姜茶:“枝枝,你先润润嗓子。” “我喝什么?” “你喝!” 桑枝夏抓起帕子给徐璈擦头发的同时,没好气地拧了徐璈的后颈皮一下:“赶紧喝了,我让人给你熬了驱寒的药汤马上就送来了,剩下一口直接揭了你的皮!” 徐璈很给面子连着灌了两碗姜汤,又把点翠送来的药汤一口闷了,反手捉住桑枝夏的手腕歪头:“枝枝。” “别叫唤。” 桑枝夏强行把徐璈的脸推回去。 徐璈索性仰头往她的腰间一靠,闭着眼笑了:“枝枝,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冒险了。” 桑枝夏呵了一声明摆着的不信。 徐璈自顾自地说:“等江南这边的事儿了结,大军也距京都不远了。” “我的功勋攒够了,往后就不用卖命了。” 桑枝夏闻声指尖微颤,不由自主地说:“这话什么意思?” 徐璈拉着桑枝夏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一口,笑着说:“意思就是,我离卸甲不远了。” 第775章 人定胜天,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功高盖主自来都是大忌。 这样的道理被古人今人口说传承,知道的人很多,真正站在了云端后,还能领悟做到的却是少之又少。 因为一旦尝试到了权利的滋味,再想放下就很难了。 从白身孑然到官爵加身,舍得下这种繁华的人太少。 徐璈自入军营后顺风顺水,一路升迁宛如脚下踩了流云,乘风而上。 许多人都在说骠骑将军的悍然功绩,前程一片大好,来日不可限量。 可桑枝夏的心里也隐隐存着忧虑。 飞鸟尽良弓藏,悍将必祭盛世之初,这样的典故她从书中看过许多,也从不同人的口中听过很多。 徐璈本就战功斐然,再多收复江南的功绩,放眼如今的岭南王庭,同为臣属无人能及。 他站得太高了。 老王爷和江遇白也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器重。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如此盛大到令世人瞩目的开端,无人可预测往后的路是否会藏有崎岖。 桑枝夏心底压着说不出口的担心,始终不言,只是竭尽全力协助徐璈达成所愿。 之前徐璈玩笑似的提过几句,也都被她当成了说笑的戏言。 冷不丁一下听到徐璈这么说,桑枝夏的话声不受控制地低了下去:“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徐璈指腹摩挲过桑枝夏的手腕,失笑道:“我不是很早就说过回家种田吗?” “可是……” 桑枝夏苦笑道:“舍得吗?” 桑枝夏伸手抚过徐璈仍带着湿意的鬓角,轻轻地说:“我听祖父说,你儿时的志向就在军中,为此习武的苦是一句不提,对自己下手比谁都狠。” “好不容易有了大愿得偿的机会,为什么要卸甲?” “因为我不想用全部去赌人性的无常。” 徐璈似是累了,胳膊圈住桑枝夏的腰紧贴着,闭着眼说:“江遇白说保徐家子孙荣华不变,这话此时必然是发自内心的,我也信。” “但我不信任何长远。” “待到乱世初定,山河永固,昔日的诺言再得论几分真假,那就不好说了。” 称孤道寡的帝王,注定多疑。 徐璈既不想坏了多年的兄弟情分,也不愿徐家再有重蹈覆辙的那一日。 他必须激流勇退。 桑枝夏眼底掠过一抹晦色,带着心疼说:“这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吗?” 徐璈笑道:“可是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枝枝,徐家往后的荣耀和门楣自有其余人去撑,我把徐家的大旗重新插在京都的土地上,身为徐家子,我做的就已经足够了。” 徐璈说完抬眸望着低头的桑枝夏,笑眼如弯月:“我之前还在想,在滁州的话有薛先生看着,我不好拿受伤的事儿当由头。” “现在想想倒是正好。” 等江南的水患除去,往外甩出个旧伤复发的名头,正好对外透露出自己的力不从心。 再往后,就都是顺其自然了。 桑枝夏无声叹道:“大好的前程,从龙定世之功,这就要半途而废了?” 徐璈挑眉:“在战事结束之后再想抽身,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京都的永顺帝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属实不像是长寿的。 等永顺帝亡国断气,山河重治就是官员的清洗站队,随之而来的就是朝中的构陷猜忌,对彼此利益的多方算计。 纵横交错的棋盘中,手握重兵的权臣是当之无愧的众矢之的。 这种要命的烂泥潭,涉足一点就是深陷半生,徐璈懒得掺和这种麻烦。 徐璈随手抓起一块干帕子铺在桑枝夏的腿上,软骨头似的挪过去侧身躺下。 徐璈伴着桑枝夏给自己擦拭头发的声响,不紧不慢地说:“虽是卸甲,但三五年内也不至于就能归田。” “小王爷不会放我走,我也不能在江山初定,新主登基的时候走。” 江遇白至今都不知道老王爷的病到了什么程度,但徐璈和桑枝夏都心知肚明。 江遇白没机会当新朝的太子。 江遇白只能是新帝。 徐璈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我无意泥足深陷,也做不到在江遇白需要用人的时候坐视不管,所以归田还需要点儿时间,但卸甲的时机已经到了。” “我会逐步交出手中兵权,等踏入京都叩见新帝时,也不希望自己得到的封赏会与军职相关。” 富贵无双,权责不沾。 这是徐璈很早就想好的路。 桑枝夏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在徐璈挺拔的鼻尖上落下一吻,轻笑道:“突然说得这么长远,是想告诉我,眼下的困难都不是问题,所有人都不会有事儿的对吗?”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看到徐璈说的那一日。 而活着的前提,是能有惊无险地熬过洪灾之险。 徐璈闭着眼笑:“枝枝。” “江南的水患会被处理好的,我们竭尽全力,不管是南允还是江南或是其他地方,都不会有任何差错。” “人定胜天,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徐璈撩起眼皮,眼底笑意晕出:“枝枝,别怕。” “我保证,不会有任何意外。” 桑枝夏连日来的焦灼和如山的压力无痕淡去,熬了许久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也在无声放松。 察觉到逐渐清浅平稳的呼吸,徐璈支起胳膊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桑枝夏揽进怀里,大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间:“别慌,睡一会儿吧。” “我陪着你。” 桑枝夏实在是太累了,猝不及防跌入久违的怀抱,很快就沉沉睡去。 徐璈一直守着直到确定桑枝夏不会半途惊醒,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吩咐门外的点翠:“把门看好了,不许任何人来打搅。” 点翠满脸的如释重负:“是。” 徐璈问清了徐明阳等人的去处,找过去时发现在场几人的神色都谈不上轻松。 齐老意味不明地看着徐璈:“睡着了?” “嗯。” 徐璈走过去坐下,要笑不笑地说:“您动手脚了?” 桑枝夏之前的状态明显不太对,脾气也比往常更急。 这点儿反常别人或许意识不到。 但徐璈一下就看出来了。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猜测,在齐老问出口的瞬间,徐璈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齐老面无表情地说:“不动点儿手脚搞不定。” “她这段时间太累了,必须睡一觉好好休息。” “早知道你赶得过来,我还懒得费劲儿。” 徐璈就是桑枝夏的定心丸。 何须用药? 徐璈没出声笑了下,齐老眉心拧出了褶:“我听说你只随行带了八个人来?” 在桑枝夏面前的不着调,那是为了哄桑枝夏放松。 但摆在眼前的正事儿不能忘。 齐老想到形势的危急,面沉如水地说:“这边的情况比预想中的更糟,人少了只怕是挡不住祸。” “你的打算呢?” 徐璈掸了掸指尖,慢悠悠地说:“散入各地的人手不够用,我的确是只带了几个随行的。” “不过不打紧。” 在齐老微妙的注视中,徐璈玩味道:“撑过今晚,明日抗洪的援兵就到了。” 齐老缓缓眯眼:“多少?” 徐璈竖起三根手指:“三万。” “元将军亲自领兵前来,共守江南。” 第776章 这种经历,一辈子有一次也是够够的了 齐老在得知南允形势不对,一边糊弄桑枝夏一边赶来的同时,就已经在心里预想过很多可能。 例如狠心一点舍弃江南等地抽身而出,无视黎民之难保全实力,等洪水褪去再下场收割。 又或者是徐璈真的不忍见百姓受苦,拿滁州冒险调离大部分人手,前往江南抗洪。 齐老还衡量过不止一次能调集的人手物资。 三又商行,徐璈手中的大军,陈菁安的人,田颖儿她爹,以及从前潜渊山庄的所有旧部。 这些人的集结方式和抗洪的部署,甚至详细到了粮草物资的筹集分配。 方方面面能想到的细节,都在齐老的脑中过了不止一遍。 齐老唯独没想到徐璈能说得动元才。 齐老眸色复杂:“元才答应了与你合作?” 不等徐璈回答,齐老就说:“小子,请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的人在内,元才的人在外,尽管有洪灾之险,但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对你来说是有利的。” “你要冒险把元才的人放进江南,这点儿煞费苦心倒腾出来的优势可就荡然无存了。” 既为敌手,那就不可不防。 齐老不信徐璈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 徐璈搓了搓袖口懒懒地说:“放虎归林是有隐患。” “可谁是鱼肉谁为刀俎,在我心中自有定数,您安心便是。” 齐老向来懒得多过问什么,见徐璈成竹在胸的样子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罢了。” “你都把山头拉齐整,想来后手也是备齐了的。” 有了元才的鼎力相助,少了被趁虚而入的后顾之忧不说,抗洪的把握也更足了几分。 徐璈飞快地闭了闭眼,轻轻地说:“枝枝之前做的打算不错,必须做两手准备。” 实在帮不上忙的,那就先一步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统一安置。 能出得上力的青壮往洪水扑涌的第一线放。 万一真的人力难以抵挡,那就以最快的速度转移人口。 总之不管怎么说,尽可能保住更多的人,才是人与天斗的奥义。 时不待人的危急之下,所有的废话都被省略,一切的安排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徐明阳和桑延佑去了被转移百姓统一聚集的地方,继续当压制的镇山石。 齐老不等喘口气,就带着徐嫣然去召集城中的大夫药童。 大灾之后易出大疫。 水源食物,生病的人死去的尸体,处理稍有不当都容易带出无尽后患。 必须在局面失控之前把用得上的人都召集起来,先做准备。 桑枝夏之前的一系列举措打下了基础,现在也只需要领清自己的任务,有条不紊去办就好。 各自去做自己的正事儿之前,徐璈木着脸抬起自己的无情铁手,在三个胆敢惹得桑枝夏动怒的小崽子头顶就是狠狠一敲。 徐明阳和桑延佑捂着被敲的地方敢怒不敢言。 徐嫣然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满脸乖巧:“大哥,你去渡口一切小心。” “我听说陈哥在那边挺久了,你把这个药丸给他带过去叮嘱他及时吃了,免得回头受寒不适。” 徐璈接过徐嫣然捧着的药瓶,冷冷地扫了三小只一眼,听不出喜怒地说:“等我空下来了再收拾你们。” “别让自己伤着,否则责罚翻倍。” 徐璈话音刚落,拔腿就走。 眼看着徐璈被冷风掀起的衣摆在半空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桑延佑捂着脑门弱弱嘀咕:“所以秋后算账的意思是……先留着我们干活儿?” “不然你以为呢?” 徐明阳拽住桑延佑唏嘘地说:“活儿要是干不好,后果可就更惨了。” “走走走,上工!” 匆匆赶到的人等不及多休息一刻,冒着风雨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桂盛和范世成能做的已经做了,一把子年纪也扛不动沙袋,尽管有心想跟着徐璈去露一手忠心,却因为有心无力被留在了城内帮着打点。 风雨更大了。 但雨声覆盖不住的是榔头铁锤的敲打之声,还有人们不断喊着号子蹚水而过的喧嚷。 范世成蹲在柱子边呼哧喘气,抓起连泥带水的衣摆用力拧出一滩水渍,自嘲道:“老桂啊,咱俩是不是这辈子都没如此狼狈过?” 桂盛双手搓了搓脸,看着自己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苦笑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种经历,一辈子有一次也是够够的了。” 范世成嘟囔完好笑道:“这次要是熬不过去,就算是想重温旧梦,那也只能等下辈子了。” 桂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后悔了?” “你可是自己一头扎进来的,我没拉你下水。” 范世成没好气道:“水都淹到家门口了,我用你拉了才能下?” “倒也不是后悔,我只是觉得……” “好像死在这儿也不算亏。” 范世成难掩感慨地撇撇嘴,小声说:“你瞧瞧跟咱们一起泡在水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曾经的嘉兴侯世子爷,正儿八经的世子妃,如今名震朝野的骠骑将军,三又商行的东家。还有徐家的少爷,潜渊山庄的老庄主,这样的人物,放在从前哪儿是咱们这种人腆得上的?” 有的是银子怎么了? 有些人物,不是有钱就有资格够得上的。 桂盛眼底闪烁起暗暗的光。 范世成啧啧道:“世人都说商贾不入流,利欲熏心的玩意儿当属下九流之辈,终身都到不得正途。” “可你瞧瞧,咱们老哥俩现在是不是也算是上台面了?” “豁出去搏一把,你我也算体面人了啊!” 桂盛哭笑不得地说:“你是真觉得体面了?” “怎么不算体面?” 范世成眯起眼笑:“这一关且看谁的命硬了。” “你我若是命大熬过去了,至此两家入了新贵的眼,往后只要不主动上赶着寻死,子孙后代有的何止是一生荣华?” “就算是不幸死在这儿了,从此范家和桂家的先辈也算是多了个忠义的好名声,待到新主清算江南时,后代也算是安然无忧了啊,起码……” “那点儿家底子是绝对保得住了。” 他们汲汲营营多年,心惊胆战许久,谋算的不就是这个吗? 桂盛沉默了一会儿,百感交集地笑了:“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有不挂着假面装软弱的时候。” “如此情形,的确是死而无憾了。” 范世成撩起漫过台阶的积水泼在桂盛的身上,站直了说:“走走走,咱们去那边给两位小爷压阵!” 两位滞留南允的家主花了狠力气帮忙,徐明阳和桑延佑尽管是头一次站出来主持大局,人多嘴杂的混乱场合也安稳镇住了。 与此同时,徐璈也终于赶到了被怒水席卷的渡口。 陈菁安看到来人的瞬间就气笑了:“你小子对跟我死在一块儿的执念这么深的吗?” “死哪儿你都得跟着来?” “不,你想多了。” 徐璈单手抓住一个人肩上滑落的沙袋,咣当扔进水中的同时冷笑道:“只是兄弟一场不忍见你到了江底喂鱼,来给你收尸的。” 陈菁安扶着腰笑得喘不上气。 徐璈眸色深深地看着浑浊幽深的江水,一字一顿地说:“而且你放心,咱们谁都死不了。” 第777章 亡国之君都是同种姿态 夜色渐散,晨曦将起。 风雨呼啸的一整夜,满城上下无一人可成眠。 等到天明雨势更大,忙了一宿脚不沾地的人得知渡口传回的消息,范世成直接双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截住了?” 范世成难以置信地说:“江水都堵住了,渡口真的没被冲垮?” “没……” 桂盛先一步得到消息,呼哧带喘地坐在地上说:“骠骑将军在渡口上方拉出了一道线,号令上下誓死不可后退半步。” “昨晚人头攒动沙袋来往,前后不知往水里砸了多少东西,涌上来的水愣是又被堵了回去!” 绵延百里的渡口,任何一处决堤都是天降大灾。 昨晚水势几度崩溃,阎王爷割命的镰刀举起数次,最后又有惊无险地被群起之力摁了回去。 桂盛露出个比哭还扭曲的笑,龇牙说:“我打听到那边的消息,说骠骑将军正带着人沿着渡口打造起断水的百里沙墙。” “只要这百里沙墙打造成了,能把水挡在渡口之外,城内的水不淹死人,与天争的这一仗咱们就算是赢了大半了。” 范世成感觉自己就像是饥到了极致,张嘴咬到了满口的酸杏儿,从喉咙到眼睛都是又酸又涩,一开嗓还带着哭腔:“这么说,守得住?” “守得住!” 徐明阳从外头大步冲进来,一刻没停地说:“元将军带的援兵已经到了,半个时辰后进城!” “这么多人还镇不住个洪水,真当这么多老少爷们儿都是废物?” 徐明阳嗷了一嗓子又迅速跑远,冲着被转移到后方的花老头儿喊:“花大爷!” “这边!” 元才带来的人不少,全部进入南允是杀鸡用了牛刀,没必要。 故而在跟徐璈商议好的前提下,元才手中大军分为多列,分批次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缺乏人手的地方,一次进入南允的有六千人。 突然多出来六千个壮汉,轮换休息的地方,果腹的吃食都是必须立马解决的问题。 徐明阳语速飞快:“元将军他们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多少粮草,骠骑将军吩咐了抗洪期间所需之物由咱们供应,备下的东西足数吗?” “够够够!” 桂盛赶在花老头儿出声前,高举起手抢答:“别的不敢说,但吃食伤药衣物全都管够!” “再来六千人也都够用!” 范世成呦呵一声紧忙跟上:“别处的也管够!” “三少爷只管转告骠骑将军,凡是南浔商会遍及之地,绝不让冒险救人于水火的大军吃洪水之外的苦头!” “不光是南允,别处的也都早就准备好了,将军什么时候用得上一声令下,我等定是莫敢不从!” 徐明阳对着范世成和桂盛叫了声好,不等多留又匆匆转了出去。 元才比预估的时间提前了一刻抵达。 在入城前,元才看着随行军士腰间鼓鼓囊囊的粮草包袱,眉心拧出了一个小褶。 “咱们何时有这么多粮了?” 元才带军前来滞留许久,期间一直都表现得游刃有余。 实际上少有人知的是,军中粮草并不富裕。 永顺帝为君昏聩,连带着从先帝手中接过来的烂摊子,大多也都是朝中的蛀虫。 大军虽有平叛之名在身,军饷和粮草一直都紧巴巴的,距离上一批粮草驰援到位,已经有月余了。 不该有这么多。 紧跟着元才的军师苦笑道:“军中的情形将军也清楚,咱们可拿不出这么多粮。” “那这是?” “我传令下去,做出来给外人看的假把式。” 军师怅然道:“与虎谋皮不是良策,纵然是不得已为之,咱们也不得不防。” “将军您想啊,若是被人察觉出咱们的粮草空虚,岂不是又给了对方一个可乘之机?” 所以在出发之前,军师就下令让军士们想方设法把口粮袋子装得满满当当的。 至少从外表上看,他们不缺什么。 元才错愕一瞬,半晌后喉头滚动咽下满嘴的酸涩。 可不等这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头蔓延开来,徐璈就打马出了城门。 元才神色微凛:“能得骠骑将军出城相迎,元某之幸。” “元将军知晓大义前来相助,我多些礼数本也是应当。” 徐璈坐在马背上抱拳一笑,调转缰绳开门见山地说:“洪水势急,元将军来得正好。” “请!” 徐璈不多废话,元才也是无心多说。 二人一拍即合共同赶往岌岌可危的渡口,下马不等站定就开始了紧张的调配。 自江面扑涌而来的浑浊大浪一次更比一次汹涌。 人力堆砌起的百里沙墙绵延而出,一层累一层被大浪反复冲刷,却始终不曾后撤半步。 滔天巨浪之下,还伴随着头顶不断落下的雨声,不是凑近了在对方耳朵边扯开嗓子吼,不管说什么都听不见。 元才带来的人及时补足了人力的不足,在渡口上鏖战一宿的人也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陈菁安坐在满是泥沙的地上,喘着粗气撞了撞徐璈的胳膊:“你别说,这人倒与咱们见惯了的酒囊饭袋不太一样。” 不谋权不为己,哪怕所忠的主不是明君,胸怀里仍是装了苦难之下的百姓。 在永顺帝的治下,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徐璈喝了口水没接话。 陈菁安肚子鼓点造作不已,转头看到因为去扛沙袋暂时卸下来,在不远处堆成小山的口粮袋,伸手够了一个到怀里,一边打开一边说:“我先掏点儿垫吧垫吧。” “等一会儿后头送吃的来了,我再给人装回去,我……” 陈菁安掏袋子的手猛地僵住,望着抓出来的一把干草神色复杂。 徐璈侧目看了一眼:“再掏一个。” 陈菁安二话不说就抓起了下一个,打开发现里头装着的八成都是干草。 连着开了几个袋子,内里掏出来的东西都大差不差:装模作样撑袋子的干草居多,能入口的正经干粮都是可怜巴巴的碎末。 陈菁安一言难尽地放下轻飘飘的袋子:“白子玉之前给我传了消息,说永顺帝听信什么得道高人的指点,在战火频起之际,还罔顾群臣之意大兴修建,要在京都盖一个奢华无比的行宫寺庙。” “盖园子那么舍得花钱,就给平叛的大军吃干草果腹?” 尽管早知道朝廷腐朽不堪,但都已经到了这种节骨眼上了,还可以高枕无忧至此,这话谁听了能不说一声佩服? 徐璈单手枕着后脑勺,靠在草垛上闭着眼说:“兴国之策或各有不同,亡国之君都是同种姿态。” “这有什么好稀罕的?” 如果不是永顺帝太过争气,岭南大军的进攻或许都不会这么顺利。 如此说来,他们还应当感谢永顺帝。 陈菁安嗐了一声把干草重新塞回口粮袋,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这元才也是个人物,你没试着招安?” “都是吃一样粮喝一样水长大的同我族类,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做什么非得动刀见血的?” “你可以去劝劝。” 徐璈少见的口吻复杂,眼睫不动地说:“只要他愿意,别的我可以去做。” 陈菁安瞠目一刹,末了幽幽叹道:“都说乱世就怕遇上死脑筋,这话果然是没错。” “这年头啊,一根筋的人活得不易,命难长。” 徐璈扯了扯嘴角懒得多言,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喧闹声才挑眉起身。 桑延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看到徐璈和陈菁安都没顾得上叫人,转头就对着带来的人喊:“这边!” “带来的东西都送到这边!快!” 堪称浩荡的人用扁担或木棍担着装满东西的大筐,从马车上担下来就朝着桑延佑指定的地方放。 桑延佑胡乱一抹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痕迹,举起铜锣大敲了一下,冲着徐璈喊:“姐夫!” “带人过来开饭!” 第778章 我们东家吩咐了,管饱管够! 元才看到送到自己面前的东西无声一怔,下意识地说:“这……” “这是我们东家吩咐的。” 送吃食的人笑眯眯地说:“东家吩咐了,凡是在渡口上出力的人不拘是谁,来了大家就都是一个锅里扒饭的自己人。” “只要是咱们的粮仓里还放着一粒粮食,就不能让大家伙儿饿着肚子。” 元才错愕之下忘了言语。 来人把拳头大的馒头放在元才手中,又塞给他一个装满米粥的碗:“您先吃着,不够的话再去那边打。” “东家说了吃的管够管饱,敞开肚子吃不用省着,这口吃的不缺!” 送饭的人把东西送到掉头就跑,被吆喝聚集过去的人也左手馒头右手粥,龇牙咧嘴地吹着热乎气走开。 元才起初还以为自己得到的东西是例外。 米粥白面馒头,这样的东西放在太平年间也是好物。 若非逢年过节这样的大日子,寻常百姓家中根本吃不上。 除了他带来的人,百里渡口上还有数千人,这么多人居然都…… 注意到元才的沉默,咬着馒头的陈菁安嘿嘿一笑,凑近了小声说:“将军放心,我嫂夫人说的人均都有,那就不会亏待了在此处的任何人。” 陈菁安玩味勾唇,笑道:“散去别处出力的人也当是同等礼遇,不会有人在将军看不到的地方多受半点委屈。” 有桑枝夏推动,南浔商会的人出钱出力。 在抗洪抗灾期间,衣食这块完全不用担心。 人数翻倍都撑得住。 陈菁安是个不知分寸自来熟的,说话就罢了,还伸手勾住元才的脖子一副哥两好的架势,扯着元才就往边上走。 “雷都不打吃饭人,急也不急这一刻。” “走走走,将军先随我到边上把肚子吃饱了再说,咱们这些人轮出来倒三番,吃完了好换下一批人出来吃饭。” 元才一时不察被陈菁安勾住不撒手,不得已跟着到了暂时避雨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正蹲在沙袋上大口嚼馒头的徐璈。 这里的大多数人似乎都不知道徐璈的身份,知道的也看不出半点对徐璈的敬畏。 拢共就这么临时搭出来巴掌大点儿地方,全都烂泥滚牛似的挤在了一堆。 元才还看到有个胡子拉碴的看不清面目的人,抻长了脖子,伸手去掰徐璈手里的馒头。 试图伸手的荣昌被徐璈兜着屁股踹了一脚:“滚。” “嘿呀。” 荣昌险些被踹个趔趄,连忙扶住了嘟囔:“将军,分我一口怎么了?” “我只要一口!” “一口也不行。” 徐璈嫌弃地看着荣昌的深渊巨口,没好气道:“自己再去排队拿,顺便给我也拿两个。” 荣昌夺食不成反被使唤,哼哼唧唧地撇撇嘴大步跑远。 元才难掩眼中错愕,对上徐璈投来的目光不由得低笑道:“早有耳闻骠骑将军爱兵如子,今日得见才知传闻不假。” 若不是徐璈待下的确仁厚,有徐璈在的地方,不会是这般场景。 徐璈累得慌也懒得顾及礼数再站起来,蹲着往边上挪出个空,咬着馒头含混道:“过来蹲会儿?” 元才被这个突然的邀请弄得眉心直跳。 徐璈懒洋洋地说:“我都问过了,到了晚上才是涨水的巅峰,现在不蹲,晚上不见得还有机会哦。” 元才从未想过徐璈私底下竟然是这般性子,愣了下捧着自己的碗过去跟徐璈并排蹲下,狠狠咬了一大口馒头,口齿不清地说:“现在我终于觉得京都中早年的传闻是可信的了。” 徐璈鼓着腮帮子挑眉。 元才笑道:“都说世子爷是个混不吝的,最是不拘小节,颇有江湖人士的豪气。” “我入京都的时间晚,可惜是无缘得见世子爷当年的风采。” 徐璈从不避讳有人提起当年之事,此时听了也只是闷着嗓子笑:“年少不知事,多有荒唐之举,惹元将军见笑了。” “少年意气,本该也是如此……” 元才百感交集地感慨一句,闷头吃自己的饭不再出声。 徐璈收回自己的目光,看到不远处走来的人眉梢带着意外飞起。 “枝枝?” “你怎么来了?” 在齐老的外力作用,以及徐璈这枚定心丸的辅助下,桑枝夏难得睡了一个漫长的觉,睁眼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睡足的人没了昨日的燥气,尽管是冒雨而来裙摆沾了泥泞,但眉眼间自带抹不开的沉静娴雅,脚步匆匆却带着散不去的从容。 桑枝夏看到徐璈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再注意到他手中剩下一小口的馒头,好笑道:“不够吃?” 徐璈把剩下的塞进嘴里,点头:“差点儿意思。” “这顿先凑活吃着,明日给你们弄点儿带荤腥的。” 桑枝夏说着抓起徐璈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搓了搓,往掌心哈了一口气说:“我让人熬了驱寒的药汤送来,一会儿把锅支起来,谁觉得冷了就来喝一碗。” “方子是齐老定的,一日三五碗喝下去对身体都无害处。” “另外我还从库中找出了一些制伞面的油布,时间紧急也来不及裁剪花样了,勉强剪出了能穿的样子,套头往下扣住就能行,一会儿吃完饭就让人过去领。” 如此暴雨,又是在江边渡口,要想完全隔绝湿意是不可能的。 但是能挡住一点好一点儿。 半湿总比湿透了强。 除了吃的穿的,桑枝夏还搜刮了不少别的东西带来。 甚至还有冬日里才用的火炭干柴,准备把之前的饭庄拆了门窗,在屋子里直接引炭取暖,免得这边的人被冻得太厉害。 桑枝夏絮絮叨叨地说着别的安排,跟徐璈大致说清了城内的现状。 徐璈听完眉眼舒展出一个愉悦的弧度,轻笑道:“都安排好了,你还冒雨过来做什么?”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抬眼看他:“你说呢?” “我家在这边放了这么大一个人,我还不能来瞧瞧了?” 徐璈低着头闷闷地笑出了声儿,瞧神色不像是在危机逼近的江边渡口,反倒是像牵着心上人漫步在春风和丽之中,在游览春日盛景。 桑枝夏在徐璈的手背上拧了一下,想绷着脸恼几句,话声出口却不自觉带出了笑:“城内一切都好,只是也离不得人。” “我把东西送到就回去。” 没见到徐璈之前,桑枝夏不放心。 可桑枝夏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除了惹得徐璈悬心外并无益处。 徐璈被雨水泡出褶皱的指腹在桑枝夏的手腕内侧滑过,低声说:“好。” “你在城内躲着雨等我,我不久就回去了。” 桑枝夏好性子地点头说行,把还没吃饱的徐璈撵回去接着啃馒头,自己马不停蹄地分配起了带来的东西。 注意到元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桑枝夏客气颔首笑了:“元将军。” 元才守着礼数并未多言,拘谨一礼后喝空了碗底的最后一口米粥,接过下属递来的伞面雨衣囫囵套上,转身一头扎进了大雨之中。 与巨浪大洪的抗争,仍在继续…… 第779章 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咱们中的算计! 桑枝夏在渡口上停留不足半个时辰就打马折返。 渡口上出力的人多是好事儿。 但同样的,这么多人的吃喝也不能出问题。 桑枝夏还没走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米面香气,踩着落雨的哗啦声走进门,视线都被浓郁的灶上热气的冲得昏了一瞬。 “哎呦。” “夏姐姐你怎么来了?” 田颖儿从一片睁不开眼的白雾中走来,抓住桑枝夏的手哭笑不得地说:“这边正赶上一起揭笼呢,白气冲天就跟天宫的云掉下来了似的,你可别往里凑了,摔着可咋整?” 桑枝夏想说自己没那么矫情,可这白茫茫的一片的确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是顺着田颖儿的力道换了个稍微远些的地方。 看清田颖儿脸上白花花的面粉印子,桑枝夏没忍住笑:“你怎么来这边了?” “会做饭了?” 田颖儿尴尬地搓了搓鼻子:“我哪儿会那玩意儿。” “这不是陈菁安烦人么?免得他叨叨叨的一直让人来催我,我才不往厨房蹿。” 田颖儿艺高人胆大,不管是船舷峭壁,还是屋檐房顶都跳得宛若流云,轻飘飘的似雨燕点水而过。 仗着自己轻功无双,雨里来水里去,忙活好几日一直都在提溜人。 各种各样被泡在水里难以脱困的人。 她自己觉得没什么,泡在渡口上的陈菁安不乐意了。 田颖儿撇撇嘴:“他倒也不是敢拦着我不许做什么。” “只是现在本来就是紧缺人手的时候,还专门点派出了两个人护着我,生怕我跌进水里就起不来了,这不是浪费人吗?” 为了把时刻保护自己的人分出去做正事儿,田颖儿不得已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厨房。 一个大到堪称惊人的厨房。 这边的街面本来是联排的商铺. 现在被桑枝夏下令全都大开门户,腾空了碍手的东西,前门脸加后头的小院库房全部连在一起。 凡是能搭灶架锅的地方一个都不放过,全都用来做饭。 守在灶前的一开始只有桑枝夏花钱雇的人。 但随着从各处转移到南城安置的人变多,越来越多的人闻讯找过来,也想出自己的一份力。 田颖儿说:“桂家主原本对这些人说了,工钱全都照给。可这几日来的人谁都不要工钱,之前说好拿工钱的人也都不肯要了,干活儿还比花钱的时候更下力气。” “这不,原本挪出来的地方不太够,好些个店家都把自己家的院子空出来了,去不了渡口和外头排水的人都在这边呢。” 能出力的人大多都去了相对危险的地方。 留守后方的都是些妇孺老弱。 这些人扛不动沙袋,也在幽深冰冷的积水走寸步难行。 但若论起灶上的花活儿,绝对是比谁都强。 做好的吃食主要以便捷果腹为主,冒着腾腾热气从灶上挪下来,立马就会被装点好送到该去的地方。 反正后方的炊烟日夜不止,前方的人就不可能会饿肚子。 田颖儿拉着桑枝夏坐下,自己灌了一大口水才接着说:“早前姐姐不是说,让大家伙儿都先吃咱们这边发下去的,自己家的存粮先放着别动吗?” “这些人一开始是只吃咱们的,从前天开始不知是怎么传的,好些人都把家里放着的粮食送过来了,说别的出不上力,只能帮着凑点儿粮。” 这边主要是桂盛和范世成在打点,本来不想收送来的东西。 可来送粮的人坚决得很,不管多少放下就走,也不听劝。 换言之,桑枝夏没顾得上的这两日,尽管做好的吃食一直在往外送,实际上堆起的粮也没空多少。 有进有出。 桑枝夏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愣了下失笑道:“也算是有心了。” “这种时候了还当那没心肝的,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田颖儿翻了个白眼说:“好人不少,恶徒也是遍地。” “不过姐姐你放心,有我和徐明阳看着呢,谁敢啰嗦直接就是棍棒伺候,没人敢闹事儿!” 吃食这边的供应不会短缺,有齐老和徐嫣然组织起的大夫药童,也冒雨背着自己的药箱在人群中穿梭。 凡是受伤的人都会得到及时医治,一壶又一壶热腾腾的汤药也在流水似的送出。 桑枝夏缓缓呼出一口气,仰头望着不断扑落的雨珠,眼底掠过晦色。 能尽的人力已经尽了。 现在唯一能搏一把的,就只剩下天意了…… 南允城内虽被令人生惧的雨水不断冲刷,城内与外界来往的加急快马也不曾中断。 威胁到整个江南的可怕水患似乎被人力挡住了摧毁一切的步伐,看似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调转。 只是在被强行摁住巨浪之下,也有不见行迹的暗浪起伏。 宁南方向。 比人高的草丛中蹿出几个模糊的人影,为首的一个捂着血流不止的胳膊骂了声娘,一把甩开了试图扶住自己的人。 “废物!” “全都是一群废物!” 郝良早没了之前身为水匪头子的张扬跋扈,通身的狼狈仿佛是刚从泥坑里打捞出来的,踉跄几下勉强站稳,狠狠咬牙:“不能就这么算了,绝对不能!” 跟着郝良的人满脸愁苦,干巴巴地说:“头儿,钱庵那些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人都死了,咱们还……” “就是因为钱庵不是死在我手里,所以这事儿还不算完知道吗?!” 郝良怒不可遏地打断心腹的话,瞪着猩红的眸子一字一顿:“我们都中计了。” “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咱们中的算计!” 早在两日前,疲于奔命的郝良就得知了钱庵,以及江南总督等人的死讯。 倒不是郝良还藏着多神通广大的底牌无所不知,而是这些人的死讯是通过官府的大榜直接公告出来的,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看到官府大榜上的岭南独有的徽记,郝良整个人像是被惊雷劈到了头顶,当即就是彻骨一寒。 岭南大军仍在滁州,江南一带还在永顺帝手中。 官榜怎么会带有岭南徽记? 如果说整个江南一带都已经落入岭南人的手里,那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 钱庵的死因为何又是潜逃被斩? 钱庵不是早就谋算好了投靠岭南吗? 种种疑点在郝良的脑中滑过,最后留下的是不可言说的骇人震撼。 他们都中计了。 从江南总督到钱庵,再以至于他在内,全部都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图穷匕见的时刻,钱庵等人没了用处,下场就只能是死。 可郝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就算是要死,他也要在算计自己的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第780章 我愿意带你们把他最后的恶念毁了 宁南快要抵达堤坝的方向,风雨模糊的人影之下,晃动出的是昭然若揭的狠毒之心。 被下令停在原地等待的人神色各异。 狡兔多窟,郝良身为一个丧心病狂的亡命徒,手中自然还留了不为人知的底牌。 一路辗转逃窜到了这里以后,郝良就独自去见自己藏起来的人,其余人都被留在了这里,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被脏污遮盖得面目不清的人带着挥之不去的颓然四散而坐,令人生出无尽惶然的哀叹声中,有人轻轻地说:“奎三,你兄弟呢?” 被叫做奎三的人愣了下,露出个憨厚的笑说:“宁爷。” “我弟弟他去放水,你找他有事儿?” “放水?” 宁爷呵出一声冷笑,坐在奎三的身边意味不明地说:“是放水还是去通风报信,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奎三扑闪的眼底迅速掠过一抹冷色,手指也不动声色地扣住了藏在袖口中的袖箭。 “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不该比我更清楚吗?” 宁爷落在奎三脸上的表情非常莫测,几度变幻后幽幽地说:“我曾经听人说过,有些易容高手技艺好得很,做出来的假面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等闲绝对认不出。” “想来你就是这样的高手?” 奎三一脸茫然像是没听懂。 宁爷嗤笑几声,口吻复杂:“咱们这一路上被追杀得形同丧家之犬,说是走投无路都不为过。” “你们一路跟随却没动手,是想放长线绝后患,免得你那运筹帷幄神通广大的主子还有没除去的隐患?” 奎三挤出个笑想否认,宁爷却摆手说:“奎三是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私底下,他从来不叫我宁爷。” 捕捉到奎三面上一闪而过的凝滞,宁爷微妙道:“我早就认出来你不对劲儿了。” “还要接着装吗?” 要想完全假扮取代另外一个人是很难的。 因为变幻的不光是长相,还有言行举止。 假冒奎三的人的确是做到了天衣无缝,可有些蛛丝马迹是藏不住的。 例如水匪内部都少有人知的私下交情,这种细节根本藏不住。 奎三眸色渐深,拘谨的笑无声淡去,要笑不笑地看着宁爷说:“那宁爷待要如何呢?” “难不成,宁爷也想如郝首领所说,准备不惜代价炸毁堤坝,以此来发泄心头之恨?” 郝良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自己的活路被断了,他就想拉着无数百姓一起陪葬。 他们这一路上的确有许多机会动手。 但碍于无从得知与郝良想法一样的同党还有多少,想借郝良当鱼饵,不得已跟随至此想一网打尽。 宁爷听到这话沉默一瞬,答不对题地说:“奎三他们人呢?” “死了。” ‘奎三’漫不经心地说:“宁爷说的对,我家主子的确是神通广大。” “主子下令三更死的人,就不会活到五更。” 宁爷脸色晦暗:“你倒是坦诚。” “这么承认了,就不怕我去告密?” “这有何惧?” ‘奎三’讥诮道:“宁爷,知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懂了吗?” 死期的早晚区别在于什么时候动手。 仅此而已。 对上‘奎三’含着嘲色的目光,宁爷话锋一转说起了无关的闲话。 “我这条命其实是捡回来的,比阎王爷定下的死期多活了几十年。” ‘奎三’扣住刀尖没言语,宁爷自顾自地说:“在我八岁那年,江南也发过一次洪水。” “在洪水冲入家门之前,幼时家中不算富裕,但上有祖父祖母慈爱,父母叔伯安在,下有弟弟妹妹,家中十几口人也和睦得很。” 宁爷说着没忍住笑了:“如果不是那次洪灾临门,我家想来也不会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如果不是一家都没了,或许……” “或许我也不至于,苟且求生多年后成了恶贯满盈的水匪。” 被洪水夺走性命的家人,被巨浪摧毁的过往。 如今再回想,一辈子宛如狗尾续貂活得乱七八糟,什么都找不回来了。 ‘奎三’指尖摩挲着刀刃一言不发,宁爷见状自嘲道:“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没有那次洪灾的话,我能活成什么样儿。” “所以……” “我虽是无恶不作的恶人,却也不想再见那夺走一切的滔天巨浪。”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早就认出了你是钉子,不揭穿你呢?” 他与郝良是相依为命互相扶持过命的弟兄。 有兄弟义气,也有一起熬过苦难的交情。 但在某些事情面前,他们会有不同的选择。 宁爷双眼布满细密的红血丝,定定地盯着‘奎三’一字一顿地说:“我自知作恶多端,也不指望能再多活。” “但郝良的计划不能成功,这也恰好与你们主子想的不谋而合,我说对了吗?” ‘奎三’垂下眼说:“所以呢?” “在郝良想行举世不容之恶之际,宁爷想做什么?” “我不会让郝良炸毁堤坝的。” 宁爷带着决然一字一字地说:“一生为恶者,死时头首分离当曝尸荒野,死后当烈火焚身下九幽地狱,这都是罪有应得,我无话可说。” “但若洪灾因人力扩大,我就算是下了地狱,也没脸再见因洪灾丧命的家人。” 就算是恶人,满是阴邪的心尖也仍供着一方净土。 那是死生不可逾越的底线。 宁爷一把攥住‘奎三’的手,咬牙说:“我知道郝良的底牌是什么。” “信我。” “我愿意帮你们去把他最后的恶念给毁了。” 风雨再大,模糊视线的雨幕搅动起人心底最深处的狰狞疮疤,落入眼帘的是一双血红的眼。 ‘奎三’舌尖顶起侧颚,幽幽笑了:“好哇。” “求之不得。” 郝良冒雨再次出现的时候,注意到站在原地阴沉着脸的宁爷,面上似有无奈。 “你是在怨我?” 宁爷扯了扯嘴角冷冷地说:“我只是觉得,首领过于无情了。” 郝良知道自己相交几十年的弟兄顾忌的是什么,顿了顿苦笑道:“咱们现在是走投无路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能什么反击都不做,任由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骑在我的脖子上耀武扬威。” 宁爷抿紧了唇不说话。 郝良看着一起出生入死多年,自己最信任的人,坐在泥泞的地上龇牙露出一个冷笑。 “败了就是败了,我认。” “可既然是搅屎棍,哪怕是输得一败涂地,我也必须让算计我的人付出代价!” 宁爷深深吸气压下心头的跌宕,抓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郝良伸手:“给我也喝一口,再歇一会儿咱们就该接着上路了。” 郝良抓过水囊一口喝尽了大半,粗狂的一抹嘴站起来说:“走!” “兄弟们,咱们要去的地方就在前头!” 第781章 有枝可依,不管走了多远都能回家 郝良气势汹汹大手一挥,带着所剩不多的人朝着只有他知道的目的地出发。 而就在郝良不知道的时候,一队藏匿了踪迹一直尾行的人,不动声色地赶在了抢先一步。 次日一早,郝良青紫着脸背靠着在树干上,不远处是他心心念念奔袭而来的宁南堤坝。 然而堤坝内外站着气势骇人的黑衣神秘人,小树林也被里里外外围了数圈。 小树林中传出一声冷嗤,伴随着脚落在枯枝烂叶上的闷响,出现在郝良面前的是‘奎三’。 ‘奎三’客气地叫了声首领,抬手摘去脸上几乎与皮肉融为一体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首领不惜代价奔袭来此,一路上当真是辛苦了。” “之前不得已藏头露尾不可以真面目示人,是成十冒犯了。” 郝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青乌的嘴唇反复嚅嗫:“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你……” 郝良眼珠一阵乱滚,意识到什么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就算是抓住了我又能怎样?” “你以为你们真的保得住宁南的堤坝?!” “我告诉你,真正的……” “首领是在说他们吗?” 成十打了个响指,进而接连响起数声闷哼。 有十来个被捆了手脚的人沙包似的被扔到了郝良的脚边,跟他们一起被扔出来的,还有被雨水彻底泡透的火药。 成十冷冷地说:“来的路上我还有些想不通,不知道首领赤手空拳,人力单薄,打算用什么手段摧毁堤坝。” “得知还有这些东西的时候,豁然开朗。” 金铁火药都是国之重器,轻易不可得。 郝良只是区区水匪头目,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暗中搜集了这么些火药,全都藏在了宁南堤坝附近。 找到这些人和东西的时候,成十的后背浸透的全是冷汗。 万幸是来得及…… 如果真的让郝良的阴谋得逞,那于整个江南都是灭顶之灾。 郝良眉眼间全是扭曲的狰狞,刚想怒吼出声,猝然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宁爷:“是你?” “是不是你出卖我?!” “除了你,再也不会有人猜到……” “首领。” 宁爷苍白着脸打断郝良的愤怒,带着叹息似的说:“你身上的毒禁不得气血翻涌,会导致毒发的速度加快。”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是不要动怒的好。” “毒?” 郝良喃喃数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宁爷没忍住咳嗽几声唇角溢出一丝乌血,带着怅然苦笑道:“对啊,毒。” “我的水囊中藏了毒,首领毒发已有两个时辰,现在都还没察觉吗?” 中毒的不光是郝良,也包括他们所有人。 宁爷亲自给自己带出来的人下的毒。 宁爷说完像是彻底没了力气,靠着树干跌坐在地上,闭着眼喘着粗气说:“首领,咱们身上的罪孽够深的了,何必再为祸呢?” “当年江南大洪灾,我们几个互相拉扯要饭乞食没让对方饿死,首领去抢来那发霉的半块烧饼,救活了我们的命,我一直记着呢。”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们干脆就一起走吧……” “下了九幽地狱,咱们弟兄几个路上也算是有个伴儿,不算寂寥……咳咳咳……” “哇!” 宁爷说着口喷出一大口乌血,其余毒发早已支撑不住的人一声不吭,手脚并用地朝着宁爷坐下的地方爬过来,又接二连三地跌下去。 郝良死死地扣着树干干枯的边缘瞪大了眼,看着最后在自己后背插了一刀的亲信们,绝望地说:“你们也背叛我?” “我怎么都没想到,背叛我的居然是你们!” “早知道当年大洪我就不该救你们!” “我就应该让你们被野狗啃了被豺狼吞吃!我……” “可若不是当年大洪的话,首领哪儿会有机会救我们呢?” 一个支撑不住直接趴在地上的人哈哈笑了几声,抹去口鼻喷出的鲜血,嘲讽道:“首领。” “大洪之前,我其实是少爷来着呢……” 若无洪灾肆虐,父母健在家境殷实,他这一辈子本不该为非作歹。 “对啊……” 另一个被血糊住了面目的人呼哧着说:“我祖父可是秀才公,我也是……也是耕读人家的清白孩子……” 本来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本来他们生来也不是恶。 只是一场洪灾过后,面目全非。 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行恶多年不敢说是问心无愧,可也无怨无悔。 可要是再亲手把摧毁一切的洪灾放大,那就真的是下了九幽炼狱也无颜再见家人。 他们的家人都是因为洪灾死的,家也是因为洪灾破的。 时转多年,那样的惨剧不该再重现了…… 说着话的人缓缓失了气力,不知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 郝良眼睁睁地看着跟随自己半辈子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倒下,气血冲涌之下忍无可忍哇一下就吐了。 满地乌血。 像极了这浓墨乌黑找不出半点灿烂的一生。 宁爷因药物的作用视线模糊,头靠着冰冷的树干轻轻地说:“可以了……真的够了……” “我听说,你们主子在带着人抗洪,还给每家每户发粮食,不让谁饿肚子……” “是……是真的吗?” 宁爷的目光已经散了,话声也很轻很轻。 成十闻声顿了顿,单膝蹲下卡住他失控晃动的脖子,掷地有声地说:“是。” “凡是江南境内,百姓无饥,有疾可医。” “凡是人力可至之处,以命和身躯御洪扛浪,绝不再现当年惨境。” 宁爷也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根本就听不见了,呆滞一瞬低低地笑了起来。 “吃得饱好哇……有吃的能吃饱,就不会饿死了……” “人不死啊,这一辈子就是还有根儿的……” 有枝可依,不管走了多远,就都能回家…… 跟着郝良和宁爷一路逃窜至此的人或是如释重负,或是眼含怨恨,最后都悄无声息的带着不散的执念倒下。 郝良死不瞑目。 成十身后的人见状没忍住咬牙:“就这么死了,当真是便宜他了。” 成十伸手合上宁爷的双眼,起身说:“没办法,毕竟是答应了人家的。” 宁爷为恶半生,最后的要求是要寻死,不想再为半生恶行遭受多的折磨。 只求死得痛快些。 水匪已成泡影,这些人留着活口也没多大用处。 只是这么个无关痛痒的小请求,成全他也无可厚非。 成十指腹挼搓着袖口,扔下满地的水匪尸首,冷声说:“遵少主令,水匪头目及其同党全部斩首,尸首悬于官道上,以警心存妄念之徒。” “另。” “水匪隐患已除,少主部署的人手不必再藏匿暗处,传令把人集全,自即刻起,全力加固堤坝,护堤坝无损,护下游数城!” 第782章 让恶徒幡然醒悟的,唯有铁血强权 郝良等人伏诛后的第五日,远在南允的徐璈收到了关于水匪全部处死的消息。 得知这些人死时的状况,倒在泥堆里的陈菁安蜷了蜷手指,意味不明地说:“死到临头倒是良心发现了。” “这时发现的良心,拿出来称是能论斤还是算两?” 恶人就是恶人。 对恶贯满盈的人来说,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如果临死之前的这点儿良知可以改变一切,那为这些人无法遏制的贪欲死去的人又算什么? 所谓的良心发现,只不过是败者在死亡面前的畏惧罢了。 若不是刀尖逼近了脖颈,水匪之势依旧跋扈如初。 这些曾因洪灾家破人亡的人,这辈子也不会想起来当初的绝望,也永远不会有自省的那一刻。 徐璈把密信扔进火堆,话声淡淡:“醒悟是弱者在败局已定时的谗言。” “真正让恶徒幡然醒悟的,唯有铁血强权。” 没有足够硬的手腕子,恶徒永不醒悟,凡俗都为草芥。 陈菁安眼皮动了动露出个微妙的笑,长叹一声说:“死了好啊。” “死绝了的恶人才是好恶人。” “宁南堤坝位置紧要,可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 “咱们兜兜转转一大圈,他娘的全白忙活。” 自有水患之忧,堤坝安然无恙拦截了大部分巨洪,他们这些人都不分昼夜地忙着堵水抗洪。 上游的堤坝要是出了闪失,这些日子的辛苦可就都全白费了。 徐璈嗯了一声说:“好不容易打造出的暂时稳局,当然不会出问题。” “昨儿个那个半仙不是掐指算了么?这一关是有惊无险,过得去。” 陈菁安一听这话就没撑住乐了,就连刚推门进来的元才都忍不住表情玩味。 元才挑眉道:“半仙儿?” 徐璈木着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对,半仙儿。” 还是桑延佑从水里捞出来的落魄半仙。 那老头儿不知是哪儿的人,大概是出门逃命时也没来得及给自己掐指一算,仓促找了个大浴桶就把自己扔进了水里,以浴桶代船开启了自己风雨交加的逃亡。 桑延佑把人捡到的时候,人都快窝在浴桶里泡发了,捧着个泡大了好几倍的黑面馍馍,笑中带泪地仰天长叹时也命也。 被桑延佑勾着浴桶把人捞出来以后,据说气儿都还没喘过来,抖着手吭哧就喝了几大碗热汤,一口气吃了八个馒头三个馅饼。 要不是被人拦着怕一次撑死了,这半仙儿估计还能吃。 元才神色古怪没接话,在炭盆边坐下拧衣摆上的水。 陈菁安用脚跟蹬地挪了挪自己死沉死沉的身子,给元才挪出来一部分空地拧水,吊着眉梢奚落徐璈:“不是吧少爷?” “这种江湖骗子的话估计你家元宝都不信,你信啊?” 陈菁安脚贱嗖嗖地踹了徐璈一下,挖苦道:“人家说着玩儿的,你当真呢?” “为什么不当真?” 徐璈不甘示弱地踹回去,懒懒地说:“这几日雨势在小了,夜间涌起来的浪也堵住了,这不是有惊无险是什么?” “再说了,好话嘛,听听也无妨。” 这种三分猜测九分假的胡话,他们听着也就是当个乐子,但入了别人的耳效果不一样。 百姓是很信这个的。 人心不稳之际,多出这么个说吉祥话的吉祥物,徐璈对此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陈菁安狭促道:“那这半仙儿要是掐指就说这劫咱们是熬不过去了,只能一起抱团等着被泡死,你打算怎么办?” 徐璈上一秒还和气生财的脸上立马涌起杀机无限,匪气横生地说:“敌方派来动摇人心的细作,拉出去斩了。” 陈菁安:“……” 元才与世无争的气质动荡一刹,无言以对地望着徐璈认真说:“敌方目前不曾派出这种类型的细作,放心。” 陈菁安忍无可忍哈哈笑了起来。 元才忍了半晌没忍住,也闷闷地笑出了声儿。 徐璈面皮抽动片刻,低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泡得肿胀发白的指尖,闷笑着说:“这样也好。” “多个忽悠事儿的把胆儿小的糊弄住,咱们该做什么接着做什么。” “再说有惊无险是事实,靠的也不是他的几句虚话。” 大雨还是没止住。 但这段时间城内的排水渠已经开凿完整,又深又纵横四处,城中的积水已经不成隐患。 最危险的渡口已经绵延起了百里沙墙,沙墙后还有无数巨石重物抵挡。 江面翻涌起的巨浪宛如鹰爪下被钳制的毒蛇,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堤坝渡口仍在加固,城内虽有惶恐之言,但人多的地方并未出大错。 吃喝不愁,穿用无忧。 现在只要等雨停,水势有了减退,一切就都没白费。 日夜不休熬了太久,在场的人都是心力交瘁。 徐璈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倚在脏兮兮的沙袋上睡了过去,陈菁安依旧是抱着后脑勺躺在地上,挑眉看向元才嬉皮笑脸的:“元啊,这回的事儿过去了,你的打算呢?” 元才抿紧了唇没说话。 陈菁安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可争点儿气吧好不好?” “江南水患的折子老早就送出去了吧?京都一直在大兴土木修行宫,一文钱都不曾往这边来,就这你还看不清?” “做人怎么就那么轴呢?” 元才这人各方面都不错,只是这性子太让人发愁。 陈菁安实在是不忍心见一度并肩的人扭头就去找死,苦口婆心地说:“你就听我一句劝,安安生生的不好吗?” “再说你就算是不为自己考虑,总要想想自己手底下带着的那些兵吧?” 抗洪期间,元才带来的人没有半点保留,不顾风险竭尽全力。 这样的汉子无论放在哪儿都是铁血硬骨头的好兵,凭空送死那就太不值得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徐璈不下杀手,那永顺帝呢? 永顺帝大概已经知道了元才与徐璈联手抗洪的举动,被追究下来,谁都活不了! 陈菁安是真的很想替江遇白招安,嘴皮上下一翻还想叨叨,谁知元才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我与骠骑将军有决战之定,并不涉下。” 换言之,元才并不打算为自己的私心拖累任何人。 也不指双方大军的大规模决战。 陈菁安眼睫微颤,意味深长地说:“你要这么说的话……” “那我也不劝你了,打吧。” 反正徐璈比看起来更抗揍。 一对一决战的话…… 就算是挨打,徐璈也扛得住! 第783章 天无情人有义,众志成城事皆有转机 徐璈尚不知自己被陈菁安寄予了怎样的厚望,但接下来的几日似乎证明了那个半仙的话也不全然都是扯淡。 雨渐渐止住了。 从砸得人睁不开眼的暴雨到淅淅沥沥,最后阴沉的天空渐转出一丝微亮。 一缕久违的阳光随意散落在滴水的房檐,也落在尚有积水的路面。 桑枝夏一大早听到欢呼声快步而出,仰头看着破开阴云泄出的光,眼底缓缓发亮。 雨停了。 天也晴了。 “我就说我不会算错!” 欢呼声中被人们簇拥着的半仙一本正经地说:“天道无情人有义,众志成城万事皆有转机。” “看吧,这灾是不是过去了?” “我算的是不是很准!” 围着半仙的人哈哈大笑出声,欢喜不已地蹦跳着大声叫好。 桑枝夏要笑不笑的侧眸看了半仙一眼,对着身边满脸欢喜的徐明阳使了个眼色。 徐明阳嘿嘿笑着说:“大嫂放心。” 大灾将过,正是人心激荡的时候,这种满嘴天命定数的江湖骗子往往都会看准了时机趁虚而入,大肆敛财。 难时救人一命是无需多想。 但要是被救活下来的人想生事端,那也不行。 桑枝夏拍了拍徐明阳的肩示意都交给他了,自己没多耽搁就往外走:“帮把我把范家主和桂家主都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等洪水退去,留下的也不仅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他们还有很多事儿要做。 桑枝夏前脚刚走,徐明阳就把在人群中大放厥词的半仙勾到了边上。 徐明阳深得桑枝夏的真传,见了人不拘是谁,未语先带三分笑,和气得很。 半仙知道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带着拘谨笑道:“徐少爷,您……” “嗐,这么客套做什么?” 徐明阳轻轻一拍半仙的肩膀,慢悠悠地说:“都是共患难的交情,不用那么生分。” “只不过……” 徐明阳调侃道:“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大家伙儿找你占个卜算个卦,那就用不着收钱了吧?” 半仙笑色微僵,下一秒果断点头:“是是是,这怎么能收钱呢?” “绝对不能!” 徐明阳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嘛。” “谈钱多伤情分?” “你想想这几日吃的馒头饼子喝的热汤,这些东西要是都算钱的话,只怕是不好清账了哦。” 救命时的一碗粥,绝非金银之物可衡量。 更何况,这半仙一穷二白来时只带了个浴桶,他可出不起银子。 本来发财之心蠢蠢欲动的半仙被徐明阳的话彻底打消了念头,颓了片刻热情重新高涨,开始当了百姓口中的舍得仙人,原地划摊开始免费给人算卦解惑。 徐明阳拍拍手满意地走了,不曾想这舍得仙人靠着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草席铺就的一个小破摊前聚集的人还越来越多。 自前天晚上起渡口的水就在逐渐减退,今日一早更是退得露出了被淹没的第一级台阶。 徐璈熬了许久终于得了个回城的机会,正打算赶着去换了衣裳寻桑枝夏时,路过时注意到了这边的热闹。 陈菁安踮脚看了一眼,忍着笑小声说:“这不是你说的那个半仙儿么?” “可以啊,料事如神还挺得人心。” 徐璈听完眸色稍闪,唇边溢出了一抹戏谑的笑。 “对啊,这可不就是人心么?” 陈菁安听得一脸莫名:“你嘀咕什么呢?” 就一个活脱脱的江湖骗子,就这还能看出什么门道? 徐璈没理会陈菁安的疑惑,走到地方把湿漉漉的衣裳换下来,问清桑枝夏在的地方就找了过去。 桑枝夏正在跟人商议灾后的重建和防疫措施。 虽说这次的大洪因抗灾得力并未造成大祸,可灾后的细节也不能疏忽。 齐老是被桑枝夏特意请来的。 齐老看到走进来徐璈自己走进来,在桑枝夏的身边寻了个座儿也不插话,懒得理会灌了口清火的凉茶就说:“被淹死的人几乎没有,可淹死的牲口野物不少。” “这些活物平日里吃进肚里无害,这种被淹死又在水里泡了几天的就不一样了,进肚不带毒就是带病,一口都碰不得。” 往往大灾后的大疫不是来自谁刻意去传染,而是总有人管不住那张作死的嘴。 吃坏了一个生出怪病,就容易惹上下一个。 凡是管不住嘴的,最后中招的都是一家,老少一个都别想跑。 范世成和桂盛满脸肃然,齐老接着说:“先把消息放出去,说淹死的活物都不能吃,给这些人提个醒。” “不过只嘴上告诫多是管不住的,必须尽快安排人手出去大清扫,把能找到全都处理了。埋土里都不行,只怕防不住挖空心思寻死招祸的,最好是搜集起来架火一把全烧了,免得留有后患。” 在场的几人纷纷点头表示记住了。 齐老又说:“还有水源。” “天下掉下来的水虽有无根水的说头,可沾灾必带病,能泛滥起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连着下了这么久的天水,凡是带井沾取水的地方,都必须用艾草滚生灰烧一遍,权当是灭病消厄。” “记得让人宣扬出去,灾后的水不管是井水还是河水,取用的就不可用生水,必须置于火上沸起半刻,否则不可入口。” 范世成连连点头,见齐老好似没什么要说的了,谨慎地说:“那依您看,要不要让全城的百姓接着喝防病的药汤?” 齐老要笑不笑地看过来。 范世成打了个激灵想也不想地说:“您放心,只要是您方子上写了用得上的,就算是没有我等也必当设法寻来,保准不收钱!一应开支我们都出了!” 齐老呵了一声淡淡地说:“是药三分毒,没病灭灾的灌那么多作甚?” “已经病了伤了的接着治,一切都好的就不必管。” 病从口入。 只要把嘴上这一关守好了,剩下的不会出太大的乱。 齐老的重点都放在了防病治病,说完自己想说的不耐多耽搁,起身就要走。 桑枝夏和徐璈连忙站起来要送。 桑枝夏:“您要不回来歇几日?都这么长时间了,您……” “我还没老到那个份儿上呢。” 齐老摆手打断桑枝夏的劝阻,视线一转落在徐璈的脸上,拧眉说:“伸手。” 徐璈嘴唇微动,还没伸手目光先滑了一小圈。 范世成和桂盛眼明心亮,二话不说就起身告辞。 徐璈恭恭敬敬地扶着齐老重新坐下,笑眯眯地说:“您看我这脉象,是不是旧伤复发了?” 齐老看着徐璈扶着自己的手:“……” 说好的看脉象。 你倒是先把脉亮出来啊! 第784章 坟头上烧草纸,糊弄鬼呢? 片刻后,室内鸦雀无声。 桑枝夏默默低头喝茶不言语,徐璈依旧是笑得一脸从容。 齐老神色复杂,嫌弃地推开徐璈脉象稳健有力的爪子,口吻古怪:“你这个旧伤,想复发到什么程度?” 有一说一,徐璈没病。 这混账东西尽管滁州之战惊险一把险些丢了小命,但恢复得好几乎没什么后患。 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这些时间多劳累奔波于气血有损,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在齐老看来药都不用抓,吃饱饭好生闭着眼睡两觉,休息足了就能比野牛都壮。 可徐璈既然这么说了…… 齐老一言难尽地说:“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样儿的?” 徐璈从善如流地露出个笑:“不要命,但一时半会儿难好,长年累月也不易恢复的那种。” “啥玩意儿?” 齐老抽了口凉气:“你这是……” “你小子一肚子就没揣一点儿好心眼儿?” “眼下正是忙的时候,你……” 齐老话声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啧了一声:“勉力撑着把江南的乱局解了,你是不是就该抱病休养了?” “年纪轻轻的,病这么早?” 徐璈被齐老奚落惯了,听出这话带着的讽刺也只是笑:“您不是都猜得到的吗?” “于小王爷的江山大业,我们夫妇出力颇多,再往后江山安定,我就没必要沾染兵权了。” 只是兵权特殊,想染手脱手都要讲技巧。 如果没有个提前铺垫好说得过去的理由,哪怕是徐璈甘愿舍弃兵权,刚登上宝座的江遇白也会因为冷落工程,在世人口中有卸磨杀驴之下嫌。 徐璈尽管不是多厚道的人,也没必要逮住对自己掏心挖肺的弟兄,反手就往被天下人不耻的火坑里推。 既要轻松抽身,又要名正言顺。 现在开始铺垫酝酿,时机正好。 齐老打量徐璈半响,生生被气笑了:“你倒是割舍得下。” “得失本在本心之上,我并不在乎这些。” 徐璈一副温顺的模样,含笑说:“那此事,就有劳您了?” 徐璈在滁州重伤一事人人皆知,紧接着又遇上了江南大洪。 这个节骨眼上一旦传出他旧伤复发的消息,不管是江遇白还是岭南王肯定都会派人前来协助诊治。 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而放眼天下,能把这个面子功夫做到天衣无缝的,有且只有齐老一人。 齐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有些好笑:“知道了,不难。” “不就是在你的脉象上做手脚吗?这活儿嫣然就能做。” “不过你这脸色……” 齐老不信邪地伸手在徐璈脸上划了一下,看着徐璈罕见无措的目光,盯着自己微微染白的指腹,微妙地说:“你偷用夏丫头的脂粉了?” 徐璈目光闪烁,看左看右就是不看齐老。 桑枝夏实在是没忍住笑了:“您再多问几句,有人只怕就要当场打地洞钻进去了。” 有些事儿想操办起来,那就是宜早不宜迟。 趁着机会难得现下人多,徐璈抓住机会对外露出病弱的样子,先一步造势,有利无害。 除了…… 徐璈自己崩塌得一败涂地的可怜形象。 齐老忍笑揶揄:“想得倒是周全,脂粉也涂得挺匀称,只是没必要。” “回头我让嫣然给你送个东西,三日一粒吃了就行。” 徐璈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垂首说是,耳根泛着不易察觉的红。 齐老咳了一声作势要走,脚刚抬起来突然对着桑枝夏说:“你帮他把脸上的粉抹一抹,那脖子和脸都两个色儿,一看就不对劲儿。” “坟头上烧草纸,糊弄鬼呢?” 齐老调侃完了甩手就走,扔下满脸麻木的徐璈,愉悦得还哼起了小调儿,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桑枝夏把齐老送出去,再转头看着徐璈脸和脖子明显的分界线,忍无可忍地嘴角抽搐。 “话说,你这……” “陈!菁!安!” 桑枝夏被徐璈咬牙切齿的动静弄得一惊,下一秒就哈哈大笑出声。 “哎呦……徐璈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跟桑延佑那小子似的,人家说什么你都信啊?” 陈菁安是好人吗? 那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乐子人儿,谁的笑话都想捡。 徐璈一时糊涂给了陈菁安发挥的机会,陈菁安怎么可能忍得住不让徐璈出丑? 只可怜徐璈累得脑子都糊了一时没防备住,愣是被陈菁安揪着耍了一小圈。 徐璈涂了粉的脸也跟脖子一样黑了,锅底似的。 桑枝夏实在是于心不忍,把人摁着坐下没让他去找陈菁安拼命,艰难道:“嗐,没事儿。” “这拢共也没几个人看到,除了齐老谁还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儿?” 徐璈还是咬着牙不吱声,桑枝夏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正经一点,柔声细语地安抚:“真的没事儿。” “我就没看出来,我……” “枝枝,你真的没看出来吗?” 徐璈握住桑枝夏忍笑忍得发抖的手,撩起眼皮说:“齐老让我伸手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你笑了。” 桑枝夏瞬间正色:“你看错了。” “你脸色这么差,我担心你都来不及,我怎么会笑?” 徐璈将信将疑地眯起眼。 桑枝夏捂住他的眼睛踮脚在他的眉心亲了一下,嘴角上翘:“真的没笑话你,我就是见到你高兴。” “你平安回来了,我怎么可能不开心?” 桑枝夏话说得好听,还难得主动,连着亲了徐璈好几下。 夫妻缠眷的温香软语,徐璈再硬的骨头也被泡软了几分,连带着脸色都好看不少。 可就在桑枝夏放开徐璈去找东西给他洗脸时,徐璈捂着自己被亲的脑门一字一顿地说:“枝枝,陈菁安死在我手里还能算英烈吗?” 桑枝夏背对着徐璈,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 徐璈阴恻恻的:“算的吧。” “他小子完了。” 桑枝夏生怕自己失控爆笑出声赶紧走了出去,等回来的时候,看到抓着匕首出神的徐璈也没续之前的话。 反而是徐璈看起来像是冷静了许多。 起码应该是能再忍一会儿才会对着陈菁安下杀手。 陈菁安今天算是安全了。 桑枝夏邦徐璈把可能被看破的破绽处理好,还没站直就被拉住了手腕。 视线稍一转,桑枝夏落入了徐璈的怀中,不得已仰头看着贴近的大脸,眉眼晕笑:“怎么?” “要收拾我啊?” 徐璈低头贴在桑枝夏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含混道:“收拾你的事儿晚上再说,现在不急。” “枝枝,你还记得桑延佑顺手弄回来的那个半仙吗?” 桑枝夏眉梢微挑:“那人惹事儿了?” “不是。” 徐璈泄愤似的叼住桑枝夏的唇角,声调模糊:“他倒是乖觉,只是我今日看到他的小摊前聚了不少人,想借他的舌头一用。” 桑枝夏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不太明白这活人的舌头借来到底有什么用,以及这玩意儿到底该怎么借。 直到当日傍晚,桑枝夏才明白了徐璈未尽的深意。 原来是这样…… 第785章 你家少主的旧伤到底是怎么复发的? 江南自古都是钟灵毓秀之地,人才辈出。 只是今年江南险遭洪灾侵袭,没赶得及出个状元之类的人物,横空出了个据说可堪破天机的半仙。 这个半仙被传得神乎其神。 据说半仙本事高强,很早就占卜算出江南一带有罕见的洪灾降世,必会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上天有好生之德留了一线生机,特意临落天意在半仙之口,借半仙的嘴发出预警,抢在洪灾爆发之前,先一步给了当地百姓提醒。 而在半仙口中,领兵抗洪助力百姓安稳渡劫的徐璈等人,摇身一变直接成了真龙之邦的济世悍将。 悍将临乱世,奉真龙之命庇护百姓。 半仙没了生死一线时窝在浴桶中逃命的狼狈,白衣白发打扮得仙风道骨,掐指一算端的是高深莫测,话一出口也带着说不出的神神叨叨。 “诸位以为,如此可怖的天罚洪灾是怎么被人力抵住的?” “古来圣贤有言,人力不可与天争,天意不可违,这既是天罚,为何又只是声势浩大不伤百姓,洪水悄然退去?” “这是人定胜天吗?” “不,都不是。” 半仙神秘兮兮的摇摇头,仰头看了半响突然说:“这是真龙之气的庇护啊。” “若非是真龙天子的仁意,天意怎会可逆?” “天下共主乃是世间真龙所化,真龙乃是天之子,唯有遵照真龙之意的麾下悍将,才可使得洪灾退散百姓安乐,这才是真正的天机啊!” 半仙一口一个真龙,边上有人听得好一阵心惊,想到已经表明身份的徐璈以及岭南大军,恍然道:“骠骑将军是奉真龙之命的悍将,岭南大军是仁义之师,那半仙说的真龙就是……是岭南王?!” “不是说岭南王是叛贼吗?岭南王是真龙天子的话,那京都里的皇上又算什么?” “你喊那么大声不要命了?!” 有胆儿小的踹了说话的人一脚,可自己开口时的都带着半信半疑:“不过老早之前就听说,京都皇室得位不正,是窃取的真龙之位。” “之前只当说书的嘴上乱讲,难不成是真的?” “可说呢,这话我也听说过!” 说起不久前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室丑闻,人群中交头接耳的人变多,话声沸鼎。 仁义之师庇护一方百姓,贪官奸臣得位不正,招至天罚。 若继续盲从阴暗,天道不可正…… …… 诸如此类的传闻越演越烈,众说纷纭的各种说法越来越多。 被传出了一百八十种花样的真龙之说传入江遇白耳中时,已是江南水患安稳度过的半个月后。 江南等地彻底没了水患之危。 尽管过程是险而又险,期间哪怕是距江南千里的人也都纷纷捏了一把汗,得知安然度过,所有人都大出一口气。 在洪灾安然之后,有意被诱导而起的真龙之语,更是在天下人的面前驳斥了京都定下的叛贼之论,再一次给岭南造出了无人可比的盛大声势。 所有人都在如释重负地欢喜。 唯独江遇白神色有些莫测。 书生小心打量着江遇白的表情,低声说:“骠骑将军此次南下遇水患之危,处理得当可称完美。” “危机已除,江南一带也尽入掌控之中,小王爷为何不太高兴?” 江遇白扔开徐璈给自己的密信,单手扶额闭着眼说:“我高兴。” “也担心。” 书生瞬间领会到江遇白这话的意思,迟疑道:“小王爷是在担心骠骑将军的伤势?” 徐璈报喜不报忧。 送来的消息中只说了江南等地的情形,一字不曾提起自己。 可在南允有人的不只是徐璈。 据江遇白的亲信送出的密信,徐璈在滁州本就重伤未愈。 南下后耗费心神,又抵御水患,在外虽仍是作风强势手腕决然,可面上病容憔悴难以遮挡。 再这么下去,只恐骠骑将军的身子受不住。 江遇白忍着烦躁揉捏眉心:“徐璈那人我知道,再重的伤也都不当回事儿,只要一时死不了就能凑合活。” “只是人非草木,长久如此……” 江遇白喉头一滚没再言语。 书生见状脑中闪过徐璈在滁州时的浴血悍然,不由得也在心里暗暗叹气。 论叠的军功莫大的功劳,论功行赏之时给出再大的封赏都不为过。 然而不管是什么封赏,都得是人好好的才能去领。 徐璈正是年轻效力的时候,倘若自己的身子出了什么差错,那…… 江遇白似是心烦意乱到了极致,摆手把营帐中的人都驱散,只留下了来送信的灵初。 灵初依旧是一脸的稳重沉默,只是在注意到江遇白脸上变幻的神色时,不由得心头微跳。 江遇白毫无征兆地说:“你家少主手头缺人使唤了?” 灵初顿了顿垂首答道:“回小王爷的话,目前大致是不缺的。” “我想也是。” 江遇白摩挲着指腹自顾自地说:“闹洪灾最缺人的时候,他把元才的兵都拉来一起使了,现在就更不应该缺人了。” 灵初拿不准江遇白说这话的意思,抿紧了唇不言语。 江遇白冷笑道:“既是不缺人使唤,怎么不派自己的亲兵前来,反而是叫你来呢?” “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我嫂夫人的人,对吧?” 派桑枝夏的人来传话,徐璈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意思就是他拖家带口的差不多得了,点到为止不想再接着玩儿命了。 徐璈那混蛋玩意儿是生怕他看不出来?! 灵初喉间一哽不知该怎么接话。 江遇白抓起杯子狠狠攥在掌心,咬牙道:“很好,非常好。” “现在你家少主旧伤复发的话已经放出去了,不出三日满天下的人就都要知道,我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不太行了,往后只怕也打不动了。” “他派你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四下也没了别人。” “来,告诉我,你家少主的旧伤到底是怎么复发的?” “到底是洪灾的功劳,还是齐老帮了忙?” “说!” 灵初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木头似的杵着也不吱声。 江遇白被气得冷笑:“当哑巴也行。” “我出征前,岭南大巫给我制了一枚续命的丸药,据说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我痛惜良将受损心中实在不忍,你此行回去把药带上,让徐璈吃了。” 灵初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少主真乃神人也,咽了咽唾沫小声说:“来时,少主交代过,如此神药不敢冒受,还请小王爷收回。” 江遇白:“……” 江遇白龇牙狞笑:“这话是他教你的?” 灵初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是少主所言。” “少主说见到小王爷,实话实说就可,不必隐瞒。” 江遇白再度被徐璈的臭不要脸气得呼吸一窒,原地转了三圈后强忍着怒说:“行,我就知道这小子没憋好屁。” “你回去告诉他,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知道他在合计什么,一天少找人传自己变成病秧子了!他也不怕话出口了不吉利!” 灵初顺杆子掉头要走,江遇白忍无可忍地低声斥道:“出去随便点个军医带回去,别空着手走!” “我丢不起这个人!” “带着你们少主的话,给我麻溜儿的滚蛋!” 第786章 打输了我给你起调儿送终! 灵初带着江遇白看破一切的怒火,圆润滚蛋赶回南允。 被他带回的幸运儿军医,一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脑中过了无数遍骠骑将军伤重难治的惨状。 在见到徐璈之前,惴惴不安的心一直在胸腔里反复打鼓。 三岁小儿都知道,骠骑将军是小王爷麾下最是得力的大功臣,立下的功勋无人可及。 抗洪得力保下江南一带,更是不世之功。 比人高的功勋叠加起来,徐璈旧伤复发的消息传回,就连远在岭南王城的老王爷都特意过问,担心徐璈受旧伤牵累一直不愈,会留下后患。 军医生怕自己本事不到家误了栋梁的前程,见到徐璈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凝神探脉。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军医额角冒出细密的小汗,收回手谨慎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徐璈:“将军恕我失礼,我斗胆问一句,您可有忧深生怖之困,食不下夜间难寐?” 徐璈咳嗽的声音被掐断似的止住。 桑枝心情复杂地抿紧了唇。 实际上徐璈一贯都吃得好睡得香,拳头大的馒头一顿能吃六个,额外还得再配三碗粥。 自打没了睡梦中被洪水卷走的风险后,外头的事儿也逐渐捋出了眉目。 徐璈像是要把这些日子来的亏空都一次补足似的,近来成了没什么太要紧之事的闲人,最大的要务就是吃饱喝足睡大觉。 如果桑枝夏没记错的话,徐璈早上刚吃了四个烧饼一盘蒸饺,还喝了两碗汤。 他昨晚也睡得很好。 如果不是日上三竿陈菁安来搅和事儿,估计这会儿都还赖在被子里不想动弹。 室内知情人陷入沉默。 军医一脸忧心忡忡的肃然:“将军本是青壮能食之年,安眠则是养气血。” “这内里经脉淤堵,脏腑郁结不散,食不下寝难眠,长此以往对调养旧伤恶处颇多,也非……” 军医话声骤止不敢再说。 徐璈故作坚强地露出个笑,不紧不慢地说:“但说无妨,我撑得住。” 军医惆怅道:“将军如此,实非长寿之相啊。” “咳咳咳……” 徐璈一口气卡住咳得面上多了几分红润,军医见状赶紧伸手再抓住徐璈的手认真把脉。 片刻后,大老远赶来的军医愁容满面,拎着自己的药箱走了出去。 徐璈还不容易止住了咳,一言难尽地看向始终没说话的齐老:“这话依您看,我这寿数是……” “祸害遗千年。” 齐老冷冰冰地说:“把心放肚子里,你且命长着呢。” 只要徐璈不主动作死,那就死不了。 徐璈得了句准话踏实了,拍拍肚子心满意足地躺下,懒洋洋地说:“那我就接着养伤了。” 桑枝夏:“……” 说是养伤,徐璈实际上压根就没伤着。 这人全程就是在装。 桑枝夏想到灵初带回来的话,微妙道:“小王爷那边……”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徐璈闭着眼漫不经心地说:“枝枝,我这时候因伤病逐步撤出手中兵权,对我好对他也好,双方都乐见其成的事儿,不用担心。” 顶多就是惹得心知肚明的江遇白多摔几套茶盏。 摔就摔呗。 不久后的天下之主,还能缺他这几套摔起来手感好的玩意儿了? 徐璈一点都不在乎江遇白此时无处发泄的怒火,只把玩着桑枝夏的指尖说:“只是到底是来了个军医,里里外外也不少会往外传话的人,要想把戏做全了,我大概就只能委屈自己躺一段时间了。” 徐璈说着委屈的话,嘴角却一直在无声上翘。 桑枝夏忍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多委屈,不过奉劝你也别安心躺太久。” “否则……” “要是哪天被人从床上揪起来套麻袋揍了,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洪灾虽过,但百废待兴。 徐璈前脚刚把人人觊觎的江南水乡全盘端到了手中,明里暗里盯着这边的人并不少,要做的事儿也很多。 徐璈撂挑子不干,剩下的活儿就要转交到别人的手里去做。 其余人作何感想不好说,但据桑枝夏所知,拉磨转圈似的陈菁安已经跳脚不止一次了。 陈菁安要是急眼了,那可是真的会动手的。 徐璈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懒声说:“武将只管攻城之计,不计民生得失。” “我什么轻活儿重活儿都一手搂着干了,养那么多文臣的用处是什么?” 徐璈捏了捏桑枝夏的指尖:“薛先生不是明日就到吗?” “等薛先生到了,剩下的事儿自然就有眉目了。” 他要退,就不能只是自己退。 等薛先生来了托词一句术业有专攻,再打着养伤的名头晃荡一阵儿,就能带着桑枝夏功成身退了。 徐璈盘算得相当美滋滋,只可惜心思太深的人往往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例如元才。 以及元才带来一起抗洪的三万大军。 全力抗洪期间因应对有策的缘故,因灾伤亡之数被竭力降到了最低。 元才带来的人甚至因为参与了抗洪的缘故,罕见地吃上了平时不敢想的饱饭。 可洪灾既过,之前一度被视作无物的敌我阵营仍要分清。 时至今日,元才也不曾说过一字半句自己要归降。 只是徐璈忙着装病演虚弱,愣是把这茬给忘了。 晚饭后,徐璈本以为自己能醉卧美人膝,懒懒阅闲书。 然而桑枝夏忙于商行之事临时出去了,刚上手的闲书也被陈菁安残忍夺走。 陈菁安龇出一口恨不得吃人的獠牙,桀桀冷笑:“明日午时,记得准时赴约哦。” 徐璈:“……” 徐璈看着被劈手夺走的书,木着脸说:“不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元才单打独斗比试武艺?” “你……” “你什么你?” 陈菁安拨弄了一下手中的书,半酸不苦地说:“咱们的骠骑将军这几日养膘养得太舒坦了,一点儿正事儿没想起来?” “合着我们这些苦命人就是生来该转圈拉磨的,人间半点凡尘俗事都入不得您的眼了?” 徐璈觉得陈菁安这话说得属实难听,谁知陈菁安竟然还准备了更不像人话的。 “别怕啊,这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元才还带着人吃了你夫人那么多好东西,他难不成还敢一次把你打死不成?” “把心放在肚子里,勇敢一点。” 陈菁安重重在徐璈肩上一拍,掷地有声:“他不会弄死你的。” “去打!” “打赢了我给你摆酒接风!” “打输了我给你起调儿送终!” 第787章 何尝不是人家使的糖衣炮弹之计? 徐璈一心只想当好自己的虚弱病患,最好是方方面面的弱不禁风。 然而他还是不能躺得这么早。 事儿还没办完呢。 元才不执着于非要漠视数万将士的意愿,重新划分出个敌我阵地跟岭南大军拼个你死我活。 但千里迢迢奔赴至此,仍是想要一场能说服自己的决战。 元才想打,那就必须得打。 不把元才打服了,他带来的人怎么名正言顺地收编? 徐璈既是眼馋人家手中的兵,又实在是不想自己出力。 等被陈菁安强拽着到了元才面前的时候,大热天还给自己裹了一层披风,走快几步就要喘一口气,完全看不出之前奔马疾驰千里的悍然。 陈菁安听着徐璈折腾出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动静,气得从牙缝中磨出声响:“你差不多得了啊。” “这天儿给自己捂成这样,你也不怕捂出痱子?” 徐璈用手抵在嘴边小声磨牙:“你以为我乐意?” “你要不睁大眼看看边上都来了谁?” 被灵初带回来的军医是真的觉得徐璈病得太重了,为了不让小王爷痛失良将,恨不得耗费毕生所学,也一定要让徐璈恢复如初。 得知徐璈有约与人决一死战,桑枝夏借口不忍多看没来。 这个军医倒是心急火燎地撵着来了。 他怕元才把徐璈本来就严重的伤打得更加无可救药,在边上都急得恨不能自已挽了袖子上场。 边上摆着这么个看着的,徐璈也不好康复得太全面。 陈菁安一时语塞,元才望着几乎是被扶着出现的徐璈,神色古怪。 这就病了? 病得还挺像是那么回事儿? 元才在军医几要杀人的目光中朝着徐璈走来,不等徐璈抱拳问礼,用只有他和徐璈能听到的声音说:“骠骑将军这般惊世之才,竟也用防鸟尽弓藏之危?” 同为武将,多的是感同身受的地方。 元才虽不是什么惊世的名将,看破的东西也不少。 徐璈唇边溢出一抹浅笑,带着病弱的苍白说:“元兄这不是在明知故问了么?” 徐璈目光扫过闻讯而来的旁观者,注意到风尘仆仆赶到的薛先生,轻声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胜负不一定非要摆在台面上来论。” “元兄若只是单纯想与我打一架,咱们大可另挑个时候,至于别的……” “不妨先坐下来谈谈?” 元才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但他必须为自己带来的兵做打算。 经历共同抗洪一事以后,这些本就不愿同室操戈的兵心中早起了别的念头,顺势归降是众望所归。 徐璈清楚这一点。 元才也心底装了明镜。 二人隔空对视,元才默了半晌,百感交集地说:“我现在算是领悟到了老话的真谛。” 徐璈做洗耳恭听状,元才自嘲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啊……” 桑枝夏对参与抗灾的人一视同仁的大方,吃穿用度半点不含糊,大把大把的银子撒出去眼都不眨。 元才起初还感叹徐少夫人的确是心底仁慈,出手豪横。 现在转过头来想想,这何尝不是人家使的糖衣炮弹之计? 难得的温饱乱人理智,动摇人的清醒。 偏偏人家这计策还是光明正大贴脸来的,躲都没地儿躲,只能心知肚明地受着,还得感念人家的情分。 徐璈闻声低低一笑:“元兄说笑了。” “不过能跟元兄坐下来详谈的人到了,我现在病弱之名远扬在外,咱们在这里杵着也不好说话。” “看在底下那些同生共死的弟兄份儿上,换个地方说话?” 徐璈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元才注意到人群最前头多出来的陌生面孔,当即决定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没揭穿徐璈的意思。 薛先生大气都顾不得多喘,看到徐璈没挨一点儿打全胳膊全腿的下来了,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的同时,也没忍住絮叨。 “将军属实是太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简直就是胡来!” 徐璈掩唇咳了声面露无奈:“先生来得仓促,怎么不先去休息?” “那也要我坐得住啊!” 薛先生没好气地说:“我在信中得知将军旧伤复发,紧赶慢赶可算是到了,唯恐将军冲动行事,就这还差点没赶上呢!” 徐璈不顾生死的亡命徒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哪怕此时只是小咳了几声,也瞬间惹得薛先生心头一紧。 薛先生如临大敌地竖起了眉毛,一边招呼着徐璈赶紧上车,一边念叨:“将军大事小谋都断地极好,怎么关乎自己的事儿就半点不上心?” “王爷在王城得知这边的情形,急得一连派人送了不少好药前来,生怕延误了将军的伤势,将军可倒好,还差点跟人比试起来了!” 薛先生上了年纪,平时稳重老道,心里着急嘴上就开始叨叨。 徐璈带着苦笑听着,终于找到个插话的时机:“先生。” “这位是元将军。” “元兄,这位是小王爷的恩师薛先生。” 徐璈简单一语介绍清楚双方的情况,薛先生在心急之余,总算是眼中多了个人。 不怪薛先生眼拙或是故意目中无人。 主要是元才一身粗布麻衣,身上无任何象征身份的饰物,胡子拉碴灰头土脸的,跟南允城中随处可见的大头兵并无区别。 薛先生来得仓促也没仔细打听在这边的人是谁,只当徐璈是养伤期间闲不住,一时技痒才会想找人切磋,完全没把眼前的人往元才的身上想。 薛先生顿了顿笑得从容:“原来是元将军,是薛某失礼了。” 元才紧忙避过薛先生的礼,道了声:“薛先生客气了,晚辈受不得您的礼。” 薛先生不动声色的和徐璈交换了个眼神,几句谈笑立马决定打道回府。 元才是个好苗子。 这样的人才白白死了实在可惜。 薛先生来前就已经得了小王爷的示意,务必要想办法把元才纳入麾下。 徐璈递出来的台阶正正好。 薛先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三两句就打消了元才另行前往的念头,把元才连带着自己一起塞进了徐璈的马车。 回去的途中,薛先生只询问感叹此次洪灾安然得度的不易,话里话外都是对元才等人义举的叹服。 等元才被说得有些局促了,薛先生话锋一转突然对着徐璈说:“对了,我此次来还受了重托,要给将军和桑东家带些东西。” “将军见了,肯定欢喜。” 第788章 所以你闺女为什么送你一只王八? 徐璈看着故作神秘的薛先生,带着意外笑了:“是王爷和小王爷给的药?” “不是。” 薛先生笑眯眯地说:“我是替岭南王城徐家的瑾宁小姐,以及瑜初小公子跑腿呢。” 冷不丁听到糯糯和元宝的大名儿,徐璈无声一怔。 “我家糯糯和元宝?” “可说呢,正是这两位。” 薛先生笑眼慈爱:“我中道回了一趟岭南,特意去老太爷门下拜访,巧合见了一面,索性就帮着当个信使。” “小姐和小公子要给爹娘的亲笔信都带来了,一封不落。” “这一路上生怕迟了半点,万一耽误了将军和桑东家给这二位回信,那当还真是我的不是了。” 徐璈没想到薛先生此来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愣了愣失笑道:“家中稚孩顽劣,先生见笑了。” 薛先生好笑道:“将军这就是过谦了。” “两个小家伙长得极好,聪慧得很,就连王爷都喜爱非常,说起这两个小家伙时常在笑,只道将军和桑东家是好大的福气,得了这么对可人疼的宝贝。” 见徐璈面上柔色笑开,薛先生见缝插针:“故而哪怕是为了家中的一双孩儿多思量,将军也万不可忽视自己的康健。” “来日方长呢,将军来日怎样的福泽不可有?” 徐璈心下感念薛先生的提点,笑着说:“先生教导的是,我记下了。” “多谢。” 徐璈说完不由自主地看向车窗外,耳边再响薛先生的话,眼底不受控制地铺开了柔和。 给爹娘的亲笔信啊…… 糯糯和元宝已经会写字了吗? 等枝枝看到这份儿远隔千里的大礼,肯定也会开心的。 徐璈搭在膝盖上的指尖无声一蜷,望着车窗外掠过的人和景没了声音。 都说小孩子忘性大,三五日没见着的人都会觉得陌生。 他已经九个月没归家了。 那一双小家伙再见到他这个爹的时候,还能认得出来吗? 徐璈揣着一腔老父亲的怅然静默不语,再下车的时候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倒是衬得面上的病色更惨烈了几分。 薛先生见状误以为徐璈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又实在是找不到可宽慰的话,只能是摁下心头复杂,在徐璈的肩头拍了拍。 薛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将军放宽心。” “齐老医术独步天下,还有这么多军医辅佐,定能痊愈如初的。” 元才面皮不动声色抽搐一瞬。 徐璈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薛先生的好意:“先生说的是。” “薛先生,这边请。” 薛先生原道而来是为正事儿,跑腿只是顺带。 徐璈把人请到议事的地方,不想在自己在场弄得元才不自在,索性抱着薛先生捎带来的家中之物,直接送到了桑枝夏的手上。 薛先生的确是办事谨慎。 哪怕只是两个小娃娃玩闹似的亲笔信,也特地拿小匣子装得整整齐齐,奔波千里转交到孩子爹娘亲手中的时候,匣子上都没沾上半点灰。 桑枝夏把匣子上装饰用的小锁打开,发现里头装的东西数量居然还挺多,不只是两张薄薄的信纸。 巴掌大起了毛边的布老虎,一看就是没少被小主人抱着玩。 鹌鹑蛋大小的光滑鹅卵石,每一颗还贴了徐明辉字迹的小纸条,指定了哪一颗是给谁的。 还有一对拇指大小的小玉龟,玉质温润通透,用红绳拴了打出精细的绦子,稍大些的是徐璈的,另外一枚是桑枝夏的。 说是装信的,实际上小匣子更像是一个充满童趣的百宝箱。 两个小家伙似乎是绞尽脑汁,把想得起来的东西一股脑都塞了进去,样样都是自己最钟爱的。 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拿出来,最底下压着的就是一叠厚厚的纸。 桑枝夏一看就没撑住乐了:“这说是信,有些太抬举了吧?” 纸张皱皱巴巴的,一看就猜得到是被人又强行展平的,边沿还遗留着硕大的墨点,甚至还有几张覆有小小的巴掌印。 正儿八经的字一个也瞧不见,好大的一张纸展开细看,纸面上画了磨盘那么大的一只王八。 还有画了小猫小狗小鱼的,只是…… 那鱼画就三两笔就罢了,看形状大概是鱼眼睛也画到了鱼尾巴上,不太像是能见到活物的。 徐璈端详着纸面上的王八,笑得眸光澄澈:“这是我闺女画的。” 桑枝夏微妙挑眉:“这都混在一处不分彼此了,怎么认出来的?” “这里。” 徐璈指着画作左下角的一团墨迹信誓旦旦:“我闺女乳名叫糯糯,唤声小糯米也叫得。” “这不是米是什么?” 桑枝夏:“……” 桑枝夏膜拜似的盯着那团小娃娃巴掌大的墨迹看了半天,确定自己的确是分辨不出这是糯米的样式。 桑枝夏沉默片刻,佩服地对着徐璈竖起了大拇指:“要不怎么说,你这个当爹的眼神就是好使呢。” “所以你闺女为什么送你一只王八?” “千年王八万年龟,我闺女这是在祝我长寿呢。” 桑枝夏被徐璈展开的牵强附会震得无言以对,没眼看这个傻爹的痴笑,转而拿起了一摞画作下压着的信封。 信一式两份,落款不同。 桑枝夏拆开的第一封是老爷子的手迹。 老爷子素来话不算多,提及两个小家伙时却不惜笔墨,事无巨细想让徐璈和桑枝夏知道孩子在书房时的近况,还特意说起了此次送来的画作。 王八的确是糯糯画的,那个墨迹却不是徐璈牵强解释出的糯糯落款,而是弟弟元宝举着石头盖的元宝印章。 三岁的小娃娃在家做不得旁的事儿,打着启蒙的名头进了书房,事实上也只是围在老爷子的膝前捣乱。 老爷子疼曾孙,恨不得把一颗慈爱之心全都放在两个小家伙身上。 不管是什么涂鸦乱画的大作,都要亲自收拾整理好了存放起来,什么都看不出的信手涂鸦,全被当成了宝贝。 这回选出来给爹娘当书信的,都是一老两少逐次过目,反复商定后选好的佳作,老爷子的字里行间溢出的全是骄傲。 欣赏过了孩童佳作,桑枝夏展开落款是给自己的第二封信,才知道那几颗鹅卵石也是人家的宝贝。 桑枝夏没忍住笑:“糯糯和元宝使唤着陈允和锦惜嚯嚯三叔的鱼池,折腾了好几日就为了选石头。” “三婶说三叔白日里乐呵呵做捞石头的网,夜里就去盯着自己翻肚的锦鲤叹气,让咱们回去记得赔。” 徐璈头也不抬地说:“赔,扣他俩的零用赔。” 桑枝夏把目光从信纸上挪开,眼底隐含着微妙:“话说,你给人家发零用了吗?” 徐璈:“……” 桑枝夏幽幽道:“当爹的俸禄都花到哪儿去了,孩子兜里揣你给的银子了么?” 而且。 桑枝夏自己也没想起来给…… 第789章 瞌睡来了上枕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桑枝夏和徐璈面面相觑,想到一双儿女空荡荡的小荷包陷入无言。 而下一封信就打破了这对父母尴尬的沉默。 桑枝夏发现自己确实是小瞧人家了。 原来糯糯和元宝不光是有曾祖父给的各类好宝贝,奶奶给的月例银子当零花,三爷爷和三婶婶给的贴补。 尚不足三岁,已经有了自己珠光宝气的小私库。 现在还会自己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的稀里糊涂的小私账,进出盈余相当可观。 许文秀在信中说,这两小东西已经成了老王爷门前的常客。 隔三差五去被带过去做客,回来的时候秉持着贼不走空的原则,手里兜里从来都是鼓鼓囊囊的,装的还都是好东西。 那一对小玉龟就曾是老王爷的心爱之物。 不过现在是小崽儿们的了。 许文秀感叹小家伙实在讨人喜,桑枝夏忍笑去拆下一个信封。 匣子不大,却细细碎碎装了许多暂时没机会去自己听的话。 除了家中的诸位长辈,甚至连南微陈允和徐锦惜,也你一言我一句,合力凑了一封出来。 桑枝夏看着信纸上的不同字迹,几乎都想象得出这些人凑头写信时的语气。 七嘴八舌的肯定热闹。 桑枝夏推了推徐璈说:“祖父和三叔说,元宝和糯糯再过一年就可以开始逐步习武了,想问问我们的意思。” 徐璈好整以暇地眨眨眼,桑枝夏举起信纸:“我娘和婆婆的意思是徐家以武传家,元宝必须得学。但糯糯娇养些也无妨,其实不必吃习武的苦,你觉得呢?” “学。” 徐璈不假思索地吐出一个字,果断道:“我早就想着这事儿了。” “元宝跟他小三叔一起习长枪很好,最好是不挑手,各种武器都能上手一试,糯糯跟她小舅舅一起习软鞭和短匕。” “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到了年岁即可。” 男孩儿当挡风避雨,自身本事强了才有说话的立足之地。 女孩儿也该顶门立户,有自己的傲骨风姿。 徐璈从未想过要将自己的女儿养成大门不出的娇气小姐。 提得起笔握得住刀剑,上马可奔下马可治,不拘是治家还是治己,总归定要拿得出手的硬本事才像话。 只是小孩子手骨软嫩,习文习武都不能以大人的要求来代之。 两个小家伙还没落地会走,徐璈就亲自选了牛筋糅制小巧柔软的小鞭子,自己打磨光滑的小木匕小木刀。 桑枝夏知道徐璈闲下来时会做这些,但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徐璈那个走哪儿都带着的箱子,闻声意外道:“你说的这些都准备好了?” “大致差不多了。” 徐璈大致跟桑枝夏数了一下自己亲手打磨好的各类木制小刀剑,慢条斯理地说:“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儿的,想得起来的就都做了双份儿。” “等回头一起带回去让他们自己选,正好我自己教。” “你教?” “对,我教。” 徐璈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涂鸦收好,身子一歪靠着桑枝夏说:“枝枝,我幼时启蒙,也是父亲手把手教的。” “我曾听母亲感慨,父亲当年在外诸事缠身,但每日总要抽出时间来教我如何握住刀剑,如何握笔落纸。” 徐璈侧头在桑枝夏耳畔落下个吻,含着笑说:“咱们成婚之时我就想好了。” “待到来日咱们有了孩子,我也会如此。” 孩子幼时他陪伴太少,也不得已错过了很多。 但再往后不会了。 桑枝夏眉眼晕笑,嘉奖似的低头在徐璈眉间亲了亲:“我有没有夸过你?” “嗯哼?” 桑枝夏勉强在脑中回忆了一下原主那个可比人间奇葩的渣爹,脱口而出的夸奖相当真心实意:“你会是糯糯和元宝引以为傲的父亲。” “那在你看来呢?” 徐璈握住桑枝夏的手放在唇边,笑着问:“枝枝,在你眼里,我身为丈夫合格了吗?” “我没有对你说过,我同样也以你为傲吗?” 桑枝夏拍开徐璈作乱的手,忍着笑说:“徐璈,我一直都很为你骄傲,这一点从没变过。” 在现在,在更早的之前。 一直都是。 徐璈闭着眼闷闷地笑出了声儿,还没来得及多酝酿几句腻人的话,外头就来了不速之客。 得知是桂盛和范世成联袂前来,桑枝夏略显意外地呦呵一声。 “这两个大忙人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桂盛和范世成最近是真的很忙,脚不沾地的程度,与自诩转圈拉磨的陈菁安不相上下。 洪灾之险虽是得庇天时安然度过,可等洪水退去,剩下的清查修整的活儿一样不少。 桂盛和范世成大约是怕再被清算,不等谁说就主动挑起了大梁,里里外外出钱出力半点不含糊,相当尽心尽力。 人都来了,那势必是要见的。 桑枝夏作势起身要起,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问:“这些人还在小王爷想抄家充军饷的菜单上吗?” 如果还在江遇白磨刀霍霍的单子上,那这些人的处境就会很微妙了。 “枝枝,雁过拔毛的活儿咱们是不少干,卸磨杀驴不至于。” 徐璈懒得见人,重新拿起孩子的墨宝端详,懒懒地说:“出了力,那就不用再出命。” “而且这两个老狐狸此番看清了形势,往后大概也不会跳着作死了。” 桑枝夏唔了一声表示自己有数了,转出去见到来人的时候,却被眼前的阵仗惊得脚步略微一顿。 “这么热闹呢?” 说来的是桂盛和范世成,可前头花厅里人头晃动,一眼扫过去不下二十人。 人虽多却安静得很,除了范世成和桂盛外也寻不出眼熟的。 宋六先一步在这里候着桑枝夏,低声解释:“今日跟着二位家主一道前来的都是江南等地颇有名望的豪绅富户,来的也全都是当家做主之人。” “听说这些人多日前就求到了桂家和范家的门前,想求个引荐的门路,最好是能有跟您见一面的机会。” 如今江南一带的形势已经分明,从此划入岭南王之属,不再隶属京都永顺帝。 新主既立,身为肥羊的自觉,这时候就必须赶紧来表忠心。 只是谁都知道南允有个位高权重的骠骑将军,但这样的人物等闲见不着。 换个角度想,既是见不着徐璈,见徐璈的夫人也行啊。 将军夫人是三又商行的正头主子,他们也都是经商起家的商户。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想来也不缺可说的话题,这岂不是更好? 故而尽管桂盛和范世成没有呼朋唤友的意思,闻着腥味儿赶来的人还是把不大的花厅占了个满满当当。 猜到这些人的来意,桑枝夏意味深长地笑了。 “瞌睡来了上枕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第790章 这抄家是要抄一半呢,还是抄八成九成? 桑枝夏人还没到,桂盛和范世成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捕捉到的都是如出一辙的发愁。 他们压根就没想弄这么多人过来。 虽有同道中人当互相扶持的老话,但他们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从不自诩是好人。 若是遇上事儿了,当然是死贫道不死道友。 任谁冲在了最前头挡刀都好,只要刀子最终没落在自己的身上,那就是皆大欢喜。 然而事实总是在演绎天不遂人愿。 范世成对着桂盛使了个眼色,等桂盛跟着走到外头隐蔽处,话还没出口就先暗搓搓往桂盛的胳膊上糊了一巴掌。 范世成咬牙:“老桂你糊涂啊,你怎么把这些……”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桂盛铁青着脸没好气地说:“你说我,我还想问你呢。” “问我做什么?” 范世成有苦说不出,满脸憋屈:“我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能犯这种糊涂?” “我压根就……” “你不糊涂,难不成我就是脑子被猪油蒙了的蠢货?” 桂盛气不过地横了范世成一眼:“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时候,我还能挪得出心思在意谁?” “这全都是些闻着腥味儿就赶着往上扑的老狐狸,你觉得犯难的事儿,我就能办得游刃有余了?” 聪明人不只是他们俩。 察觉到形势不对后,明里暗里直接从朝廷属民转变为岭南王之属的人不少。 之前南允面临大洪之危,这些盯着鸡蛋缝的苍蝇没找到机会来现眼。 如今好不容易逮住机会了,谁会甘愿落于人后? 范世成一时语塞,嘴唇反复嚅嗫半晌也没说得出话。 实话是难听刺耳,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呢。 此次大汛他们是识趣帮上忙了,灾后也在不遗余力努力表现。 可不管是桂家也好,范家也罢,自己从前是什么货色,能不能入贵人的眼,这些老鬼心里比谁都清楚。 范世成和桂盛是一路出力全程悬着一颗心,至今也没能从徐璈的嘴里得到一句可以安心的准话。 至于桑枝夏…… 范世成苦笑道:“看起来倒是个和气人呢。” 可要是真的一如看起来那般和气,江南一带压根就不会有三又商行的名头。 能打拼下这么大一份家业的人,还是个女儿身,这样的人物哪儿会心慈手软的? 桂盛黑着脸不吱声。 范世成惆怅叹气:“真不是我狗嘴里不吐象牙,主要是……要怎么处置,咱们心里也没有底啊。” “这抄家是要抄一半呢,还是抄八成九成?咱们的命虽是无忧了,但……” “但往后是怎么个活法,咱们到现在也不知道啊。” 徐璈不表态,桑枝夏不接话茬。 范世成心里憋得都快把自己郁闷死了,愣是一句多的都不敢问。 桂盛心说你不知道的我就知道了? 对上范世成郁结的目光,桂盛张了张嘴:“其实你……” “桑东家。” 桂盛打了个激灵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的桑枝夏,面色微变赶紧奉出了笑:“哎哟,桑东家这是什么时候到的?” “我和老范说话竟是失了神,都没注意到您什么时候到的。” 桑枝夏笑色温和,看起来心情还很不错:“刚过来,大老远的就看到二位说得热闹,是在说什么呢?” 桂盛想也不想地就接了一句:“在说里头的那些人呢。” 仿佛是怕桑枝夏误会,桂盛赶紧找补:“说来也是惭愧,想来是我等行事不严走漏了风声,这些人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说是此处可以拜访您,这就都不请自来了。” 范世成闻声也连忙说:“桑东家,此事我们之前是真的不知情,也绝非存心走漏,您……” “不打紧。” 桑枝夏笑得一团和气,不紧不慢地说:“来者是客,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山匪狼窝,来了就是缘分,有什么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说。” 范世成赔着笑脸接不上话。 桂盛迟疑地看着桑枝夏:“话说回来,我们其实……” 桂盛的话音戛然而止,挣扎半天像是找不到往下的话头。 桑枝夏挑眉:“但说无妨。” “嗐,我来说。” 范世成推开支支吾吾的桂盛,生怕里头那帮自己上赶着来的废物点心坏了自己的事儿,硬着头皮说:“我和老桂就是想问问,将军那边是否得了王爷和小王爷关于怎么处置我们的事儿。” 桑枝夏眼底玩味渐深。 范世成发愁不已:“咱们托大一句,跟您和将军也算是有了共患难的交情,今日腆着脸想求一句心安的话。” “甭管是抄家也好,流放也罢,起码得了一句准话,我俩回去能睡得踏实。” 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实在是太要命了。 他俩已经认命了。 从前做过的事儿无可辩驳,强行辩解也没意思。 蝇头狗脑算计了半辈子,倒不如来得光明正大一些,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桂盛也忍着苦涩叹道:“我意也是如此。” “戴罪之身不敢托功,只想求个心安,桑东家若是方便的话,不如先跟我们透个气?” 之前威风八面的一家之主,现在不抖威风了也懒得再摆架子,眉眼颓丧宛如被暴雨冲刷了一日的小可怜。 桑枝夏清了清嗓子忍住没笑出声,在两双隐隐发灰的眸光注视下,揶揄道:“共守南允的都是有功之人,何来戴罪?” 桂盛眼底歘一下就亮了。 范世成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桑东家的意思是……” “我们……我们之前的那些罪过都可既往不咎了?这……这是真的吗?” “我看起来像是在说笑?” 桑枝夏一句反问弄得两个家主乐成了龇牙的大耗子,桑枝夏看着齐刷刷露出的大白牙也有些好笑:“当然是真的。” “不过丑话也要说在前头。” 桑枝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世上曾被论作功臣的人不少,能得善终的不是看曾经立下过多少功劳,而是看如何约束己身。” “前事可看在此番之功既往不咎,若有再犯,那可就是谁都难保了。” “这底我可透明白了?” 第791章 这话拿来问我,问错人了 水至清则无鱼,同样的道理放在此处也适用。 江南一带地广商盛,想要把所有的奸商一次抄家清除,不是说做不到,是不能这么做。 若真这么做了,先不说会引发多少看不见的人心动荡,对于稳定局势也多是坏处。 江遇白急于把局势稳下来,不欲伤民生损百姓生计,对这些给了寻常百姓一份儿求生活计的人也有自己的考量。 只要不作怪,江遇白的容忍度其实可以很高。 范世成一直卡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轰然落肚,恍惚一瞬后红着眼说:“我知道了。” “桑东家放心,往后我一定好生约束下人,遵纪守法再不犯错,我……我一定多行善事!再不作恶!” 桂盛长舒出一口气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用力点头表示自己也是如此。 经过大富,遭过大难,历过这么一番曲折要是还看不清自己的位置,那就真的是神也难救了。 桑枝夏被他们的反应逗笑,慢条斯理地说:“二位能有如此心得,那就不算辜负小王爷的法外开恩。” “不过话说回来,同样的理不见得对所有人都适用,二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范世成和桂盛都是成了精的老鬼,闻个话音便可猜知深意。 二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想到里头那些不请自来的人,纷纷低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桂盛说:“桑东家放心,我们定当不多言语。” 至于要被下刀的人…… 到这一步还被抓出来当杀鸡儆猴的那只倒霉鸡,全都是咎由自取,那可不值得让人多嘴求情。 桑枝夏带着两个明白人进了人满为患的花厅,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桑东家如此貌美年轻,场面一度变得非常安静。 桑枝夏也没什么高人一等的架子,坐下先含笑道了一声不是,解释了自己为何来迟。 等来人都有了自己的座位,桑枝夏才不紧不慢地说:“照理说来我是年轻后辈,应当先去拜访诸位才合礼数。” “为诸多杂事缠身耽搁至今日,反倒是劳累得各位来寻我,是我疏忽了。” 这些人来时本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听到桑枝夏这话郁结在心口的气消了不少,有人的面上也带出了笑。 “将军夫人说这话就是抬举我们了。” 有个穿着寿字团文褐色缎衣的男子摸着胡子说:“我等今日冒昧前来,夫人不嫌我们唐突,已然是我等的大福了。” 许是想着开门见山更可博得桑枝夏的好感,这人说完立马就说:“我等听闻了骠骑将军带领大军抗洪的义举,心中敬服不已。” “只可惜之前洪水不退,道路受阻,有想伸出援手的心,也只能是有心无力。” “万幸将军仁德有天庇佑,大洪退去百废待兴,我等虽不是什么大志大才之人,也想为将军提出的灾后再建出一份儿力。” “是啊,同为吾辈世间人,面对如此浩劫实在是于心不忍,不管是出钱还是出人,凡是将军有用得上的地方,我等都该是义不容辞。” “这话说得不错。” “许某家中略有家私,也尚有些人手可供调动,但凡是将军有驱策之处,定当竭尽全力。” 话匣子一被打开,在场的人七嘴八舌地就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话术五花八门各有不同,但归根结底就一个宗旨:他们是捧着银子前来表忠心的,无意作怪。 仿佛只要桑枝夏代替徐璈点头说好,今日来的这么多人马上就会成为岭南的属臣,当场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桑枝夏看着眼前的热闹心中好笑,想到徐璈之前单独提出来的几个人,眉尾弯弯:“江北季家的季三爷可在?” 最先开口打破僵局的男子无声微顿,立马挂笑站了出来:“是我。” “桑东家您……” “动手。” 花厅门外传来冷冷的两个字,厅内的人闻声转头,看到抱着银色长枪靠在门框上的少年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响。 徐明阳只管按徐璈和薛先生的意思抓人,别的什么都不管。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摩拳擦掌的大兵杀气腾腾地走进去,逮住的人宛如是手中不值得多看的烂西瓜,咣当往地上就是一砸。 动手的全程没有发出半点别的声响,迅速又让人无端窒息。 桑枝夏单手托腮笑意懒懒:“宁南白家,白旭程。” 徐明阳冷面如煞:“抓。” 咣当又是一声被摁翻在地的闷响,桑枝夏话声淡淡:“宁安谢家,谢思雨。” “江南孙家,孙古。” “江南刘家,刘协。” 桑枝夏点一个名儿,换来的就是有一个人会被当场拿下。 点名抓人的过程都发生得仓促又迅速。 被抓的人大脸紧贴着地面,还被人堵住了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满心惊恐。 围观抓人的心惊胆战,不知道桑枝夏为何突然发难,同时也唯恐下一个被叫到的人会是自己。 场面一时陷入死寂,能听得清的好像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徐明阳没了人后黏糊着桑枝夏耍赖的狗崽子样儿,一本正经地站定对着桑枝夏躬身行礼:“该抓的人已经抓捕完毕,我这就带人退下。” 桑枝夏难得见着这小东西如此正经的模样,含笑嗯了声:“去吧。” 徐明阳大刀阔斧揪着人走了。 桑枝夏看着被惊得都站起来的人,好笑道:“诸位都站着做什么?坐呀。” “来都来了,有什么话不妨都坐下慢慢说?” 毕竟人都到地方了,此时后悔再想跑也都来不及了。 有人强忍着心慌坐下,余光一扫看清地上被砸出来的血迹,死死地掐着掌心说:“许是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时竟是被这场景惊着了。” “恕我斗胆,敢问刚才被抓走的这些人是犯下了何种过错,为何一句询问都不等多问,当场就要抓人?” 说话的人跟桂盛私交不错,也是出了名儿的火爆脾气。 桂盛一听这话心说不妙,刚制止地叫了声老袁,就听到桑枝夏慢悠悠地说:“这话拿来问我,那可就真是问错人了。” “我只是照着单子念一遍名字,抓人以及抓了后后续如何,我还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接连响起几声错愕的抽气声,众目睽睽之下。 桑枝夏一脸无辜坦然道:“不过我想既是小王爷下令要抓的人,那必然有不得不抓的理由?” “你们说呢?” 第792章 枝枝,你不想当商会的会首? 撒下的天罗地网不可能什么鱼都不抓。 区别只是在于是或抓或放的方法。 经历洪灾一事,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可以得到额外的容情,但该祭了江南之地的人命也不会少,这些关窍徐璈在很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徐璈不想拿这种事后清算脏了桑枝夏的手。 桑枝夏也懒得过问与自己无关的事儿。 但人都主动送上门了,不抓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主动前来的深情厚谊? 寂静无声中,桑枝夏慢悠悠地说:“我只是个传话的闲人,具体缘由为何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要是有人好奇或是心存不忿的话,也好办。” “刚才被带走的这些人做过什么,在这段时间又是怎么做的,桩桩件件不妨掰扯开了细细地说。” “用功者当奖,有过者当罚,这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儿。” “不过……” 桑枝夏要笑不笑地看向神色各异的众人,玩味道:“要真的准备针对查得这般细致,只怕受牵连的就不止是那些人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能有如今这般地位的豪商,谁的手中又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般一尘不染? 桑枝夏眼尾泄出淡淡的讥诮,桂盛见势不妙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小王爷明察秋毫,定不可能会冤了谁。” “我们能有今日全托庇于小王爷的恩德,心中感激无处可说,自是无任何怨言的。” 桑枝夏勾了勾唇懒得多纠缠这个话题,见无人再说别的,不紧不慢地说:“今日诸位前来出我意料,不过既然是来了,想必就是有关于针对洪灾退后的重建有不同的想法。” “我仗着贵人的威风在此托一句大,灾后整顿重建一事当属紧要,大小细节切不可疏忽。” “只是我人年轻经历浅,只怕有想不周到的地方,诸位可畅所欲言。” 雁过拔毛是徐璈一贯的作风。 桑枝夏决定将其发扬光大。 有钱的出个钱场,钱不够的把人力补上。 在他们离开南允之前,重建的种种措施必须落实到位。 桑枝夏把话题引向了避不开的高度,剩下的人就算本来不是这么想的,这会儿也不得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桂盛和范世成被一颗定心丸喂得踏实了,捂着自己保住的脑袋,就开始动员大家伙儿群策群力。 徐璈等得不耐烦找出来的时候,桑枝夏已经把事儿敲定得差不多了。 洪灾损毁的民宅街道,将会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得到陆续修补,被冲毁的渡口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修缮完毕。 在此次洪灾中暴露出来的道路险阻等问题,也有人拍着胸口说花费自己全都包了。 修桥铺路,施粥送药。 凡是有利于民的善举,义不容辞。 至于已经成了泡影的南浔商会,范世成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范世成一脸深沉地说:“众商不可空无首,否则各行其是必出乱相。但这个众商之首也不可是无才无德之人,以免再现之前的会首行恶,底下人效仿行之。” “我提议重建商会,另择选出商会的会首,由会首带领南地众商。” 范世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桑枝夏的脸色,正色道:“商会建立,自会首往下一来是可以起到互相督促的作用,上下彼此形成约束。” “二来是可以把控市面上的布米粮油等百姓生存所必需之物的价格,统一调控,免得有人生出歹念坐地起价,给百姓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桂盛也站出来认真道:“群龙不可无首,商道不可无头。” “范家主所言极是,还是当尽快推选出新的会首,组建起新的商会。” 这俩老狐狸率先开口,其余人哪儿还会有不明白的? 原本都闭嘴当鹌鹑的人仿佛是瞬间找到了开口的热情,争先恐后地描述起了商会的重要性,还有人提议每年照规矩往商会送税。 桑枝夏听得面皮无声抽搐,末了失笑道:“按律上税无可厚非,但给商会的会首上税,这样的法令我倒是闻所未闻。” 提出送税的人干笑着不敢接话。 桑枝夏沉吟一瞬,不等这些人开口明着把自己架到会首的位置上,直接说:“重建商会一事你们说的在理,不过具体要怎么做,暂时还得不出结论。” “没有别的事儿就请各位先回去吧,先把手头上的事儿做好了再说旁的。” 桂盛和范世成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干脆地点头说好。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人见此情形,也默默闭上了自己的嘴,陆续起身告辞。 桂盛走出去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边的徐璈,猛地一怔,伸手就去掀袍子下跪行礼:“草民桂盛见过将军。” 不认识徐璈的人闻声脚下一顿,紧忙也跟着行礼问好。 眨眼间不算宽敞的门口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徐璈抬脚迈过门槛淡淡地说:“不必多礼,都下去吧。” “多谢将军。” 徐璈向后摆了摆手,刚才还磨磨蹭蹭的人突然动作就都快了许多。 不多时门口的人都散了,徐璈坐在桑枝夏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揉了揉才低声说:“枝枝,你不想当商会的会首?” 但凡是桑枝夏有一星半点这样的意思,刚才她一句话都不用说,桂盛和范世成就能双手把她捧到会首的位置。 而且有徐璈在,桑枝夏虽然可能是江南一带最年轻的商会之首,但她得到的体面和威风一定是最实在的。 桑枝夏用脑门在徐璈的手上轻轻一撞,哭笑不得地说:“我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给自己寻摸一个官帽戴?” “而且德才兼备的人多的是,我就算是登上了这个位置,那也是钱少事儿多满地雷,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桑枝夏懒懒地往徐璈肩上一靠,闭着眼说:“商会的存在是有必要的。” 有个统一的方向,有了不得违背的规矩,这些各有傲气的人才有约束手脚的链条。 一旦遇上什么麻烦,劲儿朝一处使,也好有个应对之机。 但南地商会的会首,她不合适。 桑枝夏也不觉得那个位置有意思。 桑枝夏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说:“要我说,这会首的位置就是个烫手山芋,沾不得。” 徐璈指腹滑过桑枝夏耳侧的碎发,轻声道:“有我在,不会有麻烦。” “但是我嫌烦啊。” 桑枝夏低笑着说:“我想关注的重点不是江南水乡,对这边游览可,赏玩也好,并无久居之意。” “等你手头的事儿忙得差不多了,商行依旧是交给林云和薛柳他们打理。” “以后若有机会就寻个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带着咱家的老少来游赏走一圈,吃喝玩乐赏玩够了,就打道回家,这么个一心只向清闲的人,揽会首的活儿作甚?” 会首的位置是个聚宝盆,同样也是个火山口。 桑枝夏自认没那么大的本事,索性懒得给自己找麻烦。 桑枝夏戳了戳徐璈的腰说:“南地商贸繁盛,涉及的方方面面都太过紧要,这位置得是小王爷信得过的人来坐。” 与其自寻烦恼,不如把麻烦甩出去让江遇白自己处理。 借此机会肃清江南等地的商界风气,想来也是江遇白乐见其成的。 第793章 你带来两个小的,换了我这个大的回去 桑枝夏打定了主意不想多事儿,转头就把重建商会推荐会首一事详细告知了薛先生。 薛先生看着笑色温婉的桑枝夏,只觉得一个脑袋瞬间变成了两个大。 平心而论,桑枝夏不仗着自己的影响力揽权,薛先生是发自内心的叹服。 毕竟年纪轻轻能有这般定性,不可多见。 可桑枝夏一点儿事儿都不给自己揽,薛先生又觉得头疼。 有能力的人无心搭把手,这一堆烂摊子可怎么往下捋? 薛先生强撑镇定叹道:“那会首之选,桑东家可有中意之人?” 桑枝夏茫然眨眼,失笑道:“先生这就是抬举我了。” “我只是个寻常商户,哪儿做得来这样的主?” 薛先生苦笑道:“东家这就是过于自谦了。” “就东家这些时日在南允的行事,谁敢说做不得主?” 桑枝夏坚定摇头:“先生,我是当真不知。” “不过关于商会我倒是有个想法。” 薛先生眼底微微发亮:“但说无妨。” “之前的南浔商会勾结水匪生出无数祸端,还有名目诸多的各类孝敬银子,下者受害颇深,苦不堪言。” “如今重新筹办商会,条条框框最好都是列得清楚明白,让人照章办事儿。江面商船来往不息,为防再生水匪之祸,不如由商会统一安排保船的水镖师,商会的收放权握在执政者手中,也好让众人安心。” 薛先生听完若有所思:“东家的意思是,商会的主导权握在小王爷手中?” 桑枝夏挑眉而笑:“这不是最好的吗?” “小王爷仁心爱民,定不必会容许下臣生出祸民的事端,江南等地是朝中税收重地,账目清晰明了也是好事儿。” 反正税收是朝廷命脉,岂容他人觊觎? 江遇白自己把自己的钱袋子捂严实了,不比谁来都强么? 桑枝夏说得在情在理,也给了薛先生一些可行的建议。 薛先生深思后深以为然,前脚送走桑枝夏,后脚就提笔泼墨给江遇白写信。 等从南允送出的密信送达江遇白手中时,来自岭南的大军距京都皇城,仅剩百里。 决战近在眼前。 江遇白收到薛先生的信时,西北关外北狄再生事端,被领兵镇守西北的陈年河抵挡回去。 而陈年河也做了一个令世人震惊之余,又感到仿佛理应如此的决定。 朝中连下三封诏令,要陈年河舍西北领兵回援京都。 陈年河拒绝了。 陈年河上陈折子表示,身为将士不可见北狄入侵关内,不可见民不聊生,抗旨执意继续镇守西北,有诏不回。 京都内的永顺帝和文武百官作何感想无人可知,徐璈看着探子搜集来的密报,笑意玩味。 “枝枝你看,这老狐狸。” 桑枝夏没伸手接,就着徐璈举起的信扫了个大概,看清落款上的陈字,神色微妙。 “陈将军这半点不吃亏的作风,还真是多年不变。” 陈年河早就不想为永顺帝卖命了,但也不想背叛贼的罪名。 所以干脆在西北赖着不动,占着抵御北狄人的名头,光明正大地抗旨不尊。 现在旨抗了,西北镇住了。 虽有抗旨之罪,可在民间的名声军威一举两得,只等着岭南大军攻入京都,改朝换代后俯首称臣,底气十足。 徐璈掸了掸信纸嗤道:“他算盘打得震天响,还想告老后举家迁到岭南或是西北安度晚年,问咱们到时候去哪儿,他好来蹭饭。” 桑枝夏忍着笑没接话,注意到陈年河在信尾提了一句陈允,想到第一次跟他们分开的自家两个小崽儿,不由得有些发愁。 “咱们就真的这么走了?” 徐璈好整以暇地挑眉:“不然呢?” 桑枝夏在他的腰间拧了一下,暗暗磨牙:“三个小家伙是跟着我一起出的门。” “现在只带了嫣然一个人回去,你想好到家怎么解释了吗?” 徐璈不以为意地呵了两声,臭不要脸地指着自己说:“枝枝。” “你带来两个小的,换了我这个大的回去,你心里就一点都不觉得划算吗?” 桑枝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徐璈不过一瞬就败下阵来。 徐璈长臂一伸把桑枝夏扣在自己怀里,懒洋洋地说:“留下也好,正好趁着机会难得见见世面,总黏糊着你做什么?就算是要腻歪,那也该轮到我腻歪几日了吧?” 桑枝夏再一次领略到了徐璈的信口胡说,白了一眼不想接话。 徐璈嗓子里闷了笑声:“退一步说,咱们就算是舍不得,薛先生不放人,那两个小东西自己也情愿,我能有什么办法?” “嗯?” 江南等地的事儿已有眉目,有了薛先生接手,徐璈借口养伤在今日起程离开。 徐明阳和桑延佑本来乐呵呵收拾了包袱,准备跟着一起出发,临到走的前一天被薛先生大手一挥双双扣下。 薛先生的原话是说:“两个小家伙经历此番浩劫,不管是眼界还是能力都长进不少,与其半途而废回去,不如留下来在他的身边再历练历练。” 话说得或许冠冕堂皇了些,但薛先生对徐明阳和桑延佑的喜爱半点水分不掺。 薛先生是江遇白的恩师。 在老王爷的面前也只需弯腰行礼,无需下跪。 这样的人物不久之后就是帝师,地位非比寻常,自身才干也绝非常人能比。 徐明阳和桑延佑算是走了运,提早入了薛先生的眼。 桑枝夏心里清楚这是两个混小子的福气,可头一次放小崽子自己在外头,心里难免惴惴的。 桑枝夏不放心道:“要不多留些人护着?或者是……” “枝枝。” 徐璈低头堵住桑枝夏的嘴,笑声含混:“如他们这般大的,放在寻常人家说不定都当爹了,不是小孩子了。” “再者说不吃些苦头长不了教训,往后只怕是不容易有大波折了,那两个小子都傲气得很,我其实不希望他们过得太顺,你懂我意思的对吗?” 太过顺遂的人,往往承受不起任何打击。 徐明阳和桑延佑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在少年心性的时候受些挫折,其实是好事儿。 桑枝夏清楚徐璈的做法在理,叹了一声闭着眼靠在徐璈的心口,闷闷地说:“我只能说还好齐老的面子没人敢驳。” “不然我这次出门的时候浩浩荡荡,回去的时候三个小的都丢了,只能带回好大一个你。” 薛先生不愧是做大事儿的人,一开口就相当之贪。 他甚至连徐嫣然都不想放! 桑枝夏明示暗示说了好几次不管用,直到齐老以徐嫣然师父的身份站出来了,薛先生才忍着不甘遗憾放人。 徐璈心说哪儿是面子大,分明是齐老下手太狠。 薛先生就因为一句舍不得嫣然,被齐老一手药弄得连放了三天的响屁。 再贪心想扣人家的宝贝徒弟,后果就不只是放响屁那么简单了。 徐璈笑了笑没出声。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桑枝夏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睁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徐璈:“你这次真的只是送我回岭南王城,顺便在王城养伤吗?” 徐璈笑色微凝。 桑枝夏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是不是老王爷那边……” 徐璈静静地看着桑枝夏逐渐没了声音,桑枝夏心中模糊的猜测得到证实,眸子缓缓缩紧。 “徐璈……” “嘘。” 徐璈食指抵在桑枝夏的唇边,低头在她的耳畔安抚地亲了亲,低低地说:“枝枝,你什么都知道的。” “这种时候,我必须赶回岭南王城。” “我得去帮江遇白镇住那个地方。” 第794章 顺心而为,所得就是善果 徐璈来时的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也没想引起任何人的过多关注,轻车简行非常低调。 只是再低调的行程都瞒不住鼻子灵的人。 桂盛和范世成不知是何处打听到的消息,没好明着违背桑枝夏和徐璈低调的本意,大老早就赶到了城外等着送行。 跟他们一起出现的还有元才。 元才和徐璈的一决胜负被暂时无限延期。 在薛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的说动下,元才还改了之前宁死不降的意愿,决定暂时留在南允,协助薛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薛先生对此乐见其成,恨不得举起双手大声叫好。 元才看着朝着自己走来的徐璈,心头百种感慨一闪而过,脱口而出的是:“是我食言了。” 所有赴死效忠的决心,都在朝廷对江南水患不闻不问时出现裂纹。 不欲宣之于口的忠诚,也在目睹百姓流离失所的瞬间无声崩塌。 在深夜恍惚之际,元才甚至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起码比他预想中的情形好了太多。 无论是先一步进入江南的徐璈,还是随后赶到的薛先生,凡是秉持了岭南王意志的属臣,都在为了百姓的生存福祉做打算。 有君如此,何愁百姓日子不兴? 只是他与徐璈约好的胜负,只怕是不好再定了。 徐璈笑色懒散,慢悠悠地说:“死有轻于鸿毛,又或可重于泰山,在我看来有些牺牲大可不必。” “元兄既是对百姓有仁,何必非要逆自己的心意行事?” “若无侍二主之意,往后就是在这江面上护渡船只,不也是顺心所得的善果么?” 披甲上阵为的是守护一方。 卸甲归田,仍可庇护一方。 换个不同的选择罢了,徐璈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样很好。 元才舌尖咂摸过徐璈的这几句话,失笑道:“我此生大概不会再踏足京都半步。” “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了,说不定就会四处走走,若有机会,来日再登门请教。” 徐璈挑眉说了句自然,注意元才身后跟着的两个侍卫,意味不明地笑了:“元兄这两个人瞧着不错。” 像他小舅子和弟弟。 元才面上多了几分揶揄:“是么?” “我瞧着也很是满意。” 眼看着这两个侍卫被调侃得深深低头,徐璈一甩袖口笑吟吟地说:“我们夫妇此去,家中两个幼弟暂留江南,还请元兄多关照。” 元才不置可否地点头说好,那边跟桑枝夏道别的人也到了收尾阶段。 桂盛和范世成与其说是前来送别,倒不如说是来送礼的。 只是跟初次见面时显摆出的财大气粗不同,这回两人带来的礼一看就知都花了心思。 桂盛不知从哪儿得知桑枝夏家中的一双儿女喜欢瞧热闹的玩意儿,搜罗来一套精致得不行的皮影戏工具。 还额外奉上了一匣子尚未打磨的宝石,请桑枝夏带回赠给家中女眷,余下的就是一些珍贵的药材,说是带回去给家中长辈进补。 范世成准备的是各色古籍。 给老爷子的是一套已成孤本的古籍,给徐嫣然的是医书。 另外一大箱子杂七杂八的是各色字画,样样都价值连城。 范世成自嘲道:“我家中子嗣不丰,本人也并无读书赏画的兴致。早些年只是一味地跟着追风搜罗了不少好东西,留着也都是空摆在库房里堆灰糟践了,属实可惜。” “您若不嫌弃,不如顺手带回去给懂行的人赏玩保管,那就算是这些俗物的福气了。” 桑枝夏被这两人的举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二位不必如此。” 她往后再来江南的机会很少,本身也没有仗着徐璈的势,在这地界上肆意拓张三又商行,不遗余力打压同行的野心。 范世成和桂盛只要都能做到往后余生都安分守己,完全用不着特意讨好她。 眼巴巴送来了这些好东西,桑枝夏也不会额外给他们任何好处。 桂盛失笑道:“桑东家误会了。” “我们送这些东西来不为别的。” “洪灾期间千难万险都熬过来了,我们被送到滁州的家人也得到了很好的照拂,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只能寻些俗物出来略表心意,仅此而已。” 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桑枝夏其实从不难为人。 不管是桂盛不成器的儿子,还是范世成的命根子,尽管到滁州时都怀揣着不安和忐忑,但最后非但没人遭受想象中的折磨,还都过得很不错。 滁州所见风物与他们想象中的不同,期间各有长进,跟徐家这些个顶个出挑的人中龙凤无法比,也勉强能看得过去的样子了。 桂盛说出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 范世成在人前习惯性地装莽夫,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桑东家就别跟我们客气了。” “我们两家的家底子您是知道的,休说只是这么点儿琐碎东西,就是再多出十倍几十倍,那也没什么值得多提的,只管收下就是。” “带回去若是家中长辈能不嫌弃,那我往后再留心寻些好的,得了空就给您送过去。” 桑枝夏被范世成这一手毫不遮掩的露富逗得好笑,点头示意画扇等人把东西收下,代替家中众人道谢后,临上车前对着不远处的薛柳使了个眼色。 薛柳隔空点头,有口型说了句东家保重。 徐璈抱拳道别元才,走之前在那两个侍卫的肩上轻轻一拍。 宽大的帽檐下,遮住是两双红彤彤的眼睛。 等返回岭南王城的车马走远,一直没怎么做声的林云走上前低声说:“明阳少爷,延佑少爷,咱们该回去了。” 小侍卫垂着脑袋把帽子摘下,恋恋地望着车马远去的方向。 徐明阳闷着嗓子说:“我大哥肯定认出来了。” 元才忍着笑心说这不是废话么? 人都杵到眼跟前了,要是没认出来那才是见鬼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就连桑枝夏和车上的徐嫣然都朝着这边看了好几眼,只是大约顾及少年人可怜的面子,都忍住了没过来揭穿。 桑延佑掩饰什么似的,抬手揉了揉红红的眼睛,梗着脖子抓住徐明阳转身就走:“走,别杵着了。” “回去!” 徐明阳不死心地扑腾胳膊腿:“你再让我看一眼!”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跟大哥大嫂和家里人全部分开,我……” 咣! 桑延佑抬手在徐明阳的后脑勺上糊了一下,没好气道:“只有你是头一次啊?” “可是我……” “不许可是了!” 桑延佑咬牙道:“是咱们自己要求要留下的,也是咱们自己放出去的大话。” “姐姐和姐夫带着嫣然姐姐回去了,咱们就得自己当得起事儿!别跟个三岁丫头似的抹眼泪!” “闭嘴!不许叨叨了!” 第795章 谁说的他只会用苦肉计? 徐明阳被拎得满眼不忿,斜眼盯着桑延佑兔子似的眼珠子,古怪道:“说得就像是你不想哭似的。” 桑延佑:“……” 徐明阳:“三岁的小丫头怎么了?” “我家锦惜三岁的时候就能去村里打架,糯糯不到三岁就能把隔壁小子摁在地上打! “哭鼻子又不丢人,只晓得哭不办正事儿才是丢人!” 桑延佑被他胡搅蛮缠闹得憋火,咬牙说:“你这都什么歪理?” “谁说这是歪理了?” 徐明阳不服气地瞪眼:“这话是我大嫂教我的,就是正道理!” 徐明阳说完还是觉得不解气,抬脚就去踹桑延佑的屁股。 桑延佑嘿呀一声去抓徐明阳的袖子,上一秒还在依依惜别的两个人怒从心起,摇身一变成了空地上龇牙咧嘴乱滚的猴儿。 林云和薛柳对视一眼纷纷仰头看天,既不劝架也不说话。 元才啧啧两声,仰头沐浴着自天空洒落下的明媚阳光,带着散不开的感慨说:“年轻真好啊……” 此行返回岭南王城,桑枝夏的身边还带了个小尾巴。 田颖儿满脸不情愿地窝在马车里,揪着手中的软枕郁闷道:“都怪陈菁安没出息。” “要不是他临出发前把脚摔断了,我们就能继续南下了,都怪他!” 桑枝夏想到陈菁安断得相当蹊跷的腿,心情有点复杂。 不得不说,田颖儿的想法是真的太纯粹了。 跟她相比,陈菁安就是成了精的狐狸,翘起的每一根毛都咕嘟冒着坏水。 这样的狐狸撒了天罗地网,处心积虑地想网住什么人,还真不是田颖儿能招架得住的。 例如在田颖儿执意要孤身继续南下的时候,陈菁安好巧不巧在头一天把腿摔了。 田颖儿居然还只是震惊和担心,没掺半点怀疑。 在陈菁安提出在腿伤痊愈之前,只能暂时跟着徐璈他们一起回岭南,热情邀请她去岭南玩儿的时候,田颖儿居然也没察觉哪儿不对。 桑枝夏忍着笑说:“他的腿伤,嫣然怎么说?” 齐老懒得多看小年轻的这种把戏,全程没分给鬼喊鬼叫的陈菁安一个眼神。 徐嫣然担起了大夫的职责,尽心尽力把她陈哥的断腿裹成了粽子。 桑枝夏先一步从徐璈那边得了口风,都还没来得及细问。 田颖儿恹恹地抬起眼皮:“说是摔得厉害,腿骨都断成好几节了呢。” 桑枝夏眉心无声跳动。 田颖儿讪讪道:“我就说那么点儿高度我自己可以的啊,谁让他非要多事儿?” “他要是不蹿上去多事儿,我自己三两下就弄好了,他至于从房梁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吗?” 这厮还不要脸,张嘴就说是因为田颖儿受的伤,死皮赖脸要人家对自己负责。 田颖儿本来就心思单纯,脑子里装着一根筋不知道怎么转弯,没几句话被陈菁安套了进去。 自己都还稀里糊涂的,人就已经跟着上了桑枝夏的马车。 田颖儿嘀咕几句想起养伤的徐璈,面上带出了几分不自在:“我在这里徐将军只能去陈菁安的车里,我是不是做错事儿了啊?” “要不……” “我出去骑马,把徐将军请回来?” “不用。” 桑枝夏意味不明地说:“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在一起不缺话说。” “你要是实在担心的话,干脆把嫣然叫来仔细问问?” 田颖儿脱口说了句我才不担心呢,可踌躇半天还是没忍住:“那我现在去找嫣然?” 桑枝夏笑着嗯了一声:“行啊,正好我也想听听。” 关于陈菁安是怎么连同徐嫣然串供,再一起忽悠田颖儿的过程,桑枝夏是真的有点好奇。 田颖儿去叫徐嫣然的时候,陈菁安翘着自己粽子似的腿,歪在车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咱就是说,嫣然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真的。” 他只说最好是看起来越严重越好,孩子一本正经地保证说绝对没问题,反手就给他缠成了这样。 缠得太实在了,想趁着没人解开透透气都难! 徐璈抱着胳膊靠在车壁上,嫌弃溢于言表:“你就不能换个花招?” “除了苦肉计卖惨,一点儿别的主意都有不起了?” 陈菁安理直气壮:“俗怎么了?” “招数不管来路,管用就是好招儿,你懂什么?” 徐璈飞快地闭了闭眼,深深吸气后冷笑着说:“我是不太懂。” “那你别使唤我啊。” 陈菁安:“……” 徐璈磨牙:“你自己想在姑娘面前装柔弱,总使唤我做什么?你就不能叫别人?我……” “我要是带两个随身伺候的,事无巨细都安排好了,那还能算苦肉计么?” 陈菁安底气不足但嗓门儿不低,用自己据说断了好几节的那条腿踹了踹徐璈的胳膊,嘿嘿道:“使唤你就不一样了。” “你就是个喂药恨不得把碗都塞进我嘴里的莽夫,这真心疼我的人早晚会看不下去的。” 主动出击,也要虚张声势浑水摸鱼。 谁说的他只会用苦肉计? 徐璈面无表情地扔开陈菁安不安分的蹄子,龇牙冷笑:“别装错了地方。” “你也不用脚吃药,再啰嗦药罐子都塞你肚子里。” 陈菁安如愿以偿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徐璈计较。 不过沉默不到三秒,陈菁安就放低了声音说:“别盯着我这腿到底断的是几节,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我刚跟你说的事儿你怎么想的?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嫂子?” 徐璈面上的刻薄淡了几分,眉眼间罕见地多出了几分烦躁。 “我就说心慈手软是大忌,早知道我当年就早些时候了结了他们!” 陈菁安一听这话面色古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杀几个人倒是也不难,可提刀之前不得想清楚么?” “再说了,你要杀的可不是别人,那是你夫人和小舅子的亲爹……” 陈菁安自己说着都能觉得硌牙,五官扭曲一刹,撇嘴道:“尽管……这亲爹的存在感不强,这么好几年也活得宛如不存在,可这血缘情分终归是在的,越不过去的。” “你就算是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也总该想想嫂子和延佑的滋味,那……” “那毕竟是亲爹啊……” 第796章 你这种卑鄙的借刀杀人,是真的很讨打哦 说起近来的这桩糟心事儿,车厢里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桑家的其余人活着实在碍眼,要是死在了外人手中,那倒是没什么,最多奉送一句咎由自取。 但要是死在了徐璈手中,这秘密能瞒一辈子也就罢了。 但凡走漏半点风声,对徐璈的泼天污名暂且不论,只怕桑枝夏和桑延佑的心里不是滋味。 世人皆看重血亲,哪怕说是恩断义绝了的,也总还有那么几分骨肉上的牵扯在。 于情于理,徐璈身为桑家的女婿,都没有对自己岳家痛下杀手的理由。 哪怕他这个岳父属实不是个东西,桑家的其余人也不曾真心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陈菁安看着徐璈阴沉的脸,自己也打心眼里觉得晦气。 陈菁安嘀咕道:“之前桑家事发,本以为这群人被流放出去,说不定就死在哪儿了,这辈子也不会再传出什么消息了,谁能想得到呢?” “最后皇室厮杀,最终登上大宝的人居然是曾经的鲁王。桑家的那个嫡女在鲁王府中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侍妾,摇身一变进了皇宫,竟还成了永顺帝的宠妃。” 宠妃的枕边风吹着,一朝败落的桑家重新复起。 被流放的人被召回京都,桑家好像又有了兴盛的假象。 预料中该死的人没死,现在还成了令人如鲠在喉的一根鱼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属实恶心得够呛。 早先谁都没把这样的丧家之犬放在眼里,可人算永远不如天算。 徐璈在战场上名声大振,经江南水患一事,三又商行桑东家的名头也传遍了大江南北。 徐璈的夫人的闺名叫桑枝夏不再是秘密,而当年嘉兴侯府世子爷与桑家庶女的大婚,再度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这时候人们才恍然发现,原来徐璈与桑家乃是正儿八经的姻亲。 从姻亲上论,徐璈和永顺帝娶了同一家的女儿,还能算是八竿子打得着的连襟。 尽管这对拐弯的连襟对彼此唯一的感情,就是恨不能扒对方皮抽对方骨,在此之前也没人想到拿这一点作妖。 但池子水浅了王八就争着往上蹦,八竿子甩不上的狗屁血亲这时候也冒出来了。 陈菁安斜眼打量着徐璈的脸色,凑近了小声说:“你那便宜岳丈不是派人来找你了吗?怎么说的?人呢?” “宰了。” 陈菁安叹为观止地竖起大拇指,没忍住好奇:“真宰了?” “废话。” 徐璈黑着脸磨牙:“知道来做什么的吗?” 陈菁安想也不想地嗐了一声,古怪地说:“这还用猜?” “你那岳丈多少年没想得起来还有你这么个姑爷,只怕是连嫂子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也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这种节骨眼上秘密派人前来寻你,无非就是两件事儿。” “要么是劝你及时回头是岸,弃暗投明转投朝廷为永顺帝效力,要么就是想从你这儿走个门路,自己收拾包袱投奔岭南。” “不过……” 陈菁安微妙眨眼:“我觉得那位想转投岭南的可能不大。” 岭南也不是什么货色都肯收下的。 就那人的本色,叠成十个江遇白都懒得低头多看。 换句话说,这狗屁不是的岳丈,其实是来代替永顺帝劝降的。 徐璈送了陈菁安一个不要钱的白眼,忍着不耐说:“让他来的人倒是大方得很,不仅许诺愿意替我父亲平反,还答应给出一等公爵,世袭三代不降爵的诱饵。” “人家说了,只要我愿意效仿徐家祖辈效忠朝廷,往后加官进爵锦绣前程一样不少我的,前提是我策反手中的岭南大军,帮助朝廷平叛。” 永顺帝是真的急了。 接连不断的战事失利,逼近京都的岭南大军,以及京都皇室在民间几存于无的威信,桩桩件件都在狠狠敲打永顺帝那颗唯恐皇位不稳的心。 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使不出这样的昏招。 陈菁安百感交集的啧啧几声,玩味道:“这条件是挺优渥,你就不动心?” “我是疯了嫌自己死期来得太晚?” 徐璈没好气道:“效仿我的父辈?” “我父亲在洪北战场上尸骨无存,多年来污名沾身,我就算是不学无术的不肖子孙,也该知道什么叫做吸取教训。” “再说谁稀罕他给的那点儿好处?” 所以在狗屁岳丈的信使抵达后,徐璈安安静静地听对方阐述完一番看似蛟龙在天的宏图大业。 转头就把来人的脑袋斩了,连新鲜落地的人头和对方带来的密信一起给江遇白送了过去。 但小孩子都猜得到,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尽管徐璈无心于此,但如果对方纠缠不休,也是个摆在眼前的困扰。 更要紧的是,徐璈不想让桑枝夏和桑延佑知道这事儿。 徐璈摁着隐隐作痛的眉心呼出一口气,沉着脸说:“枝枝未出嫁时,在家不得生父疼惜,母子三人被困在桑家的内宅之中,过得很是艰难。” 就连他跟桑枝夏的婚事都经历了一波三折。 他们夫妇未成,桑家嫡母利用自己在内宅一手遮天的好本事,愣是在大婚之前就先在桑枝夏的心头扎了一根针。 得知桑枝夏被嫡母欺瞒,最初居然以为自己是被迫代替嫡姐出嫁,陈菁安小声骂了句娘。 “这用心够歹毒的啊。” “你们夫妻婚事未成,就先使了法子想让你们夫妇离心?” 但凡桑枝夏是个心重的,或者是后来没找到机会说清楚,夫妻间存了对初衷的疑心,往后的日子怎么想都不可能平顺。 徐璈被气笑了:“所以你说那一家子哪儿有什么好人?” “我倒是无所谓多这么一门狗屁倒灶的亲戚,毕竟我恶名在外,也被世人指骂惯了,但牵扯我家的其余人,不行。” 桑枝夏并非软弱的人,也不是受不住刺激。 可这玩意儿弄不死谁,听着就恶心啊! 还有桑延佑…… 徐璈闭着眼说:“延佑年纪小,正是少年意气心性不稳的时候,被这么个糟心的爹趴在脚背上恶心一阵儿,不知道得做多久的噩梦。” “还有我在家的岳母,总不得不多思虑三分。” 快刀斩乱麻是好,但这刀不能是他握着。 徐璈抿紧了唇不说话了。 陈菁安恍惚一瞬,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张大了嘴:“所以,你突然装病要远离前方战线,不去参与攻打京都之战,除了老王爷那边的缘故,还想借刀杀人?” “你打算让小王爷去弄死你岳父全家啊?” 徐璈的沉默回答了一切。 陈菁安五官扭曲一刹,连着抽了好几口气才幽幽地说:“我怎么觉得,小王爷在知道你这个打算以后,第一反应会是想先弄死你呢?” “徐璈,你这种卑鄙的借刀杀人,是真的很讨打哦。” “你会被小王爷打死的。” 第797章 借刀杀人,永绝后患 “我要弄死这个姓徐的王八蛋!” 江遇白在的营帐内爆出一声怒喝,紧接着就是手掌砰砰砰砸在小桌案上的闷响。 江遇白气得差点把桌案都拍碎了,震得边上的书生等人汗毛悄悄竖起,纷纷低头敛目大气不敢出。 江遇白拍了半天实在是不解气,困兽似的原地转了几圈,看着可砸的东西想起自家的军饷不得不忍怒收手,只是一张嘴时嘴里仿佛都在喷着火。 “宰了他!” “现在就把徐璈那个混账东西宰了!大卸八块拿去喂狗!” “宰了他我封他儿子当一等公,封他姑娘当郡主!” “爵位可以世代世袭,徐璈必须死!” 江遇白直接怒到理智炸碎在脑中绵延出了无穷火海,唯一被高高捆在火海中被烈火焚烧的人就是罪魁祸首徐璈。 江遇白现在是真的很不想让徐璈接着活了。 这狗东西太能给他找事儿了! 在场的几人都是江遇白的心腹,也都知道江遇白是为什么冒火成这样。 并且他们都很能体会到江遇白此时的心情。 和尚想到徐璈同时给自己送的信,觉得自己愁得秃了许多年的脑袋都快长头发了。 和尚幽怨道:“小王爷先别那么恼,骠骑将军还给我们都分别送了消息呢。” 江遇白幽幽转头:“怎么说的?” 和尚一脸实诚,双手掏出徐璈给自己的亲笔信奉上。 书生等人紧忙做了同样的动作,几封信同时摆在了江遇白的眼前。 信是徐璈亲笔所书,言辞恳切字里情深。 话里话外总结出来的主体意思就一个,拜托诸位尽快把桑家那些没用的玩意儿宰了。 等岭南大胜迁都京都的时候,有关那个狗屁岳丈家的一只蚂蚁都不想见到活的。 按理说杀几个人不难,灭个门更是简单。 可徐璈不想动手的,不见得别人也想动啊。 和尚为难道:“我之前还琢磨呢,这到底是桑东家的娘家。” “等京都攻下后只要对方识趣,跟小王爷求个恩典,把这些人圈禁起来再不许生事即可。也不枉费咱们没给钱吃了人家的那么多好东西,谁承想骠骑将军一开口就是要求灭门啊……” 书生也叹气:“杀了不难。” “照理说桑东家跟娘家多年都无往来,也没多少血亲的情分在,可……” “可咱们前脚刚承了人家天大的人情,反手就去屠人家的生父,灭人家的亲族,这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 能成大事儿的人都不在乎小节。 关键是他们欠的人情是真的很大。 尽管徐璈跟他们早就分道而行,桑枝夏一直遣人往军中送的东西却一直没少过。 从岭南发兵攻至此处,前前后后桑枝夏自己贴补大军的银子物资之数堪称惊人,相对的他们这些人在行军打仗途中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吃得饱穿得暖,病了伤了有好药,从未因粮草之事发过愁。 吃饱喝足攒了一把子好力气,把刀磨利了就去砍人家亲爹的脑袋,这事儿…… 和尚愁苦不已:“我其实有点想跟徐璈拼命。” 徐璈想两手干干净净的不招媳妇儿恼,他们也想当个好人啊! 这左右为难的事儿甩给他们,杀也不是,留也不行。 这可怎么打算? 几位收到信的人看着愁苦的和尚,深有同感缓缓叹气。 江遇白面色如墨,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谁不难为呢?” “岭南那边传了消息来,我嫂夫人改良后的稻种分发出去,粮食一年收了两季不说,这一季的产量还比上一季的高出不少。” “还有南允的事儿,要不是我嫂夫人果断以商船截堵江水,开仓放粮,谁知还要多出来多少冤魂在水里泡着。” “人家前后出钱出力帮我干了这么多事儿,功劳簿比我高的那么一大摞,不求功名不计名声,甚至连军饷都没拿过我的一文半点!” “我不想着如何犒赏就算了,现在还叫我去弄死人家的娘家全部!” “徐璈干的这叫人事儿吗?” “他就不能做点儿人该做的事儿吗?!” 像是生怕他们做不好,徐璈还很贴心地提了建议,表示可以使点儿离间计,大不了就误导永顺帝以为桑家有了异心,借永顺帝的手把这个隐患除了。 反正出主意的时候,徐璈毫不吝啬。 正儿八经到了该动手操作的时候,徐璈瞬间变成缩头乌龟。 众人深感自己被推到了不仁不义的深渊边缘,还被迫在不久的将来背负忘恩负义的名声,营帐内一片愁云惨淡,怅然的叹气声接连不断。 和尚不是很确定地说:“小王爷,这桑家的人是非杀不可吗?” “徐璈的岳父目前虽说重新被永顺帝起用,但早已没了锐气,也瘸了腿上不得马提不动刀,只领了个闲职并无实权。” “桑家在宫中倒是有个宠妃,除此外并无成器的子弟,在朝中也扒拉不出得用的人。” “这怎么算也构不成威胁,咱们就不能劝劝他手下留情,大不了当个物件圈起来给份儿吃的,就这么圈着等自然老死,也好让咱们别那么难做吗?” 江遇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和尚。 书生无奈插话:“你忘了送来的那颗脑袋了?” 他们想的是念在桑枝夏的面子上刀下留人,但抵不过人家拼命作死啊。 劝降的人都派到了徐璈的跟前,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往桑枝夏的面前蹿? 徐璈和桑枝夏倒不至于会被说动就此反了岭南,但这种癞蛤蟆总往面前蹦跶,动不动就三尺唾沫飞得老高,实在膈应人。 徐璈还顾虑颇多,不便直接动手。 和尚恍然地啊了一声,顿悟道:“懂了。” “借刀杀人,永绝后患。” 为了不让这些人日后有再给桑枝夏添烦恼的机会,徐璈要让他们当恶人。 愁苦重新爬上众人的脸,江遇白头疼地捂着额角说:“再有半个月,咱们就进了京都界内。” “在此期间严控住京都方向出来的人,严控消息进出,特别是往岭南方向去的,宁可错杀不可错过!” 绝对不许有人跑到桑枝夏的面前聒噪! 众人立马低头应是。 书生迟疑道:“小王爷,那京都桑家的事儿您看……” “得处理,但不是咱们处理。” 江遇白闭上眼说:“徐璈虽然是惯常不做人,但有一点没说错。” “借刀杀人是个好把戏,京都里不是摆着现成的刀么?” 徐璈什么都想得清楚透彻,只可恨的是他自己巴不得一点都不沾手,所以这事儿只能他去做。 不过具体该怎么做,江遇白还要想想。 江遇白沉默半晌低低冷笑:“狗东西,给我等着!” 第798章 将军,你瞒得我好辛苦啊 江遇白一怒之下狠狠骂了徐璈好多天,骂骂咧咧的同时,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为徐璈谋算这注定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混账事儿。 徐璈隔了二十来日收到江遇白通篇骂人的亲笔信,扫了一眼内容就随手把信纸扔到了一边。 陈菁安为了躲田颖儿熬的药膳,恰好在徐璈这儿躲着,见此神色微妙:“居然没有要直接宰了你吗?” “说了。” 徐璈一脸平静,毫无波澜地说:“大概说了七八遍要剁了我,说就说呗。” 反正江遇白现在忙得很,暂时也腾不出空来跟他找茬。 挨几句骂怎么了? 不少块肉省不少心,值。 陈菁安默默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用手把自己装瘸的腿挪着换了个位置,凑头小声说:“咱们再过几日就到王城了,嫂子和谢夫人那边,你可得上心瞒住了。” 他们从南允出发日夜没停,耗费在路上的时间被缩到了最短。 一来是因为王城中老王爷的病日渐棘手,徐璈必须尽快赶回去。 二来也是因为怕途中再生波折。 桑枝夏跟徐璈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岳母可不同。 以桑枝夏手中铺往各处的商队人脉,她想打听点儿什么轻而易举,压根瞒不住。 路上仓促些,也免得桑枝夏有精力去关注别的。 徐璈黑着脸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刚一脸嫌弃把陈菁安打发走,转头去找桑枝夏进屋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 桑枝夏的面前站着个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中年婆子,看到徐璈进来害怕似的缩了缩脖子,眼神闪烁朝着另一个方向偏头。 徐璈没在桑枝夏身边见过这么一个人。 桑枝夏隔空与徐璈对视一眼,眼底掺了些许微妙。 那人像是不敢久留,忍着忐忑对着桑枝夏毕恭毕敬磕头一礼,认认真真地说:“三小姐,小的已经把话带到了,就不在此打搅您和姑爷说话了。” 三小姐…… 桑枝夏未出嫁时在家中行三,会这般称呼她的,也只能桑家出来的人。 徐璈眉心狠狠一跳,落在桑枝夏身上的目光罕见带出了几分无措。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对着徐璈眨了眨眼,口吻淡淡:“你说的我知道了。” “点翠,送王妈妈下去休息。” 点翠投来个征询的眼神,桑枝夏掸了掸袖口慢声说:“王妈妈远道而来也辛苦了,记得好生关照不得怠慢。” 点翠心中有了计较,从善如流地说:“那我一会儿叫画扇过去伺候着,也免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嗯嗯。” 桑枝夏摆手示意点翠把人带出去,托腮看着站定不动的徐璈,不由得有些好笑:“你是来罚站的么?” “还打算站多久?” 徐璈从一片空白的脑子中抓到重点,眉心狠狠蹙起:“这人是?” “你不是猜到了吗?” 桑枝夏好笑地挑眉:“我娘家来的,很意外?” 徐璈语气不清地含混了一句不意外,可表情仍带着古怪。 他明明都已经严防死守,再三强调不许任何来路不明的人往桑枝夏的面前凑。 这个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为什么他事先一点都不知情? 还有…… 来人到底跟桑枝夏说了什么? 徐璈咬住舌尖拧巴了片刻,很不确定地说:“枝枝?” “嗯哼?” 徐璈小声说:“枝枝,你都知道多少了?” 他与外人合伙,想屠岳父满门的事儿,也知道了吗? 桑枝夏被徐璈的表情逗得好笑,站起来走到徐璈的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要笑不笑地说:“将军,你瞒得我好辛苦啊。” 徐璈心里咯噔一声巨响。 桑枝夏看着他脸色大变撑不住笑出了声儿:“你这都是什么表情?” “难不成我说错话冤枉你了,瞒着我的主意不是你出的?” 徐璈心头巨浪狂起,面上仍强撑着不动声色:“是我的意思。” “不过我没想通,我都防范那么严了,人是从哪个地头打地洞钻到你跟前的。” 徐璈说着心虚地牵起桑枝夏的手,下一秒就听到桑枝夏说:“你只防了外头,却没想着防我娘那边吧?” 徐璈脸色再度变化,桑枝夏怜爱地摸了摸他绷紧的侧脸,幽幽道:“将军你瞧,百密一疏了吧?” 谢夫人既然是能豁得出去诈死离开桑家,当然不会有当内贼再跟渣爹重修旧好的可能。 但谢夫人性格上的绵软缺陷相当致命。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说:“我娘的母家并不富裕,虽不至于缺吃少喝,但家中据说有两个常年吃药的药罐子,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我的表哥。” “我娘欠我舅母的救命之恩,多年不敢忘,到了我们这儿以后,也会托我吩咐商队往那边家里送银子。” 谢夫人当然知道自己是个假死脱身的人,不能在外招摇。 可平白送上门的银子要想让人收得安心,就必须有个名目。 桑枝夏用了自己的名义。 毕竟她也有谢家的一半血脉,帮扶舅家也还算说得过去。 这样的亲戚于桑家而言,原本是偏到了犄角旮旯里的关系,谁知现在竟是被人翻出来了。 桑枝夏示意徐璈坐下,作势要倒茶被徐璈夺走了茶壶,索性趴在桌上看着逐渐落入茶杯的茶水说:“谢家的人被找到,大约也没费什么功夫就被盘问出了银子的来路。” “三又商行的东家给的,那可不就是我么?” 徐璈举起茶杯递过来,桑枝夏伸手要接落了个空,忍笑就着徐璈的手喝了一口,耸肩道:“然后呢,大约是觉得专门派个男子过于引人注目,还特意换了个看似无害的婆子。” “这个婆子得了她主子的授意,在谢家人的帮助下,以谢家人的名义入了我的商队,跟随商队一路从京都辗转到了岭南。” 商行的人见来人拿着谢家人的信物,误以为这是桑枝夏重视的人,半点不敢大意,一路小心翼翼把人护送到了岭南王城。 到了王城后先见到了在外办事儿的南微微和徐明辉,二人得见来人带着的信物的确是出自桑枝夏之手,没多想就先把人带回了徐家。 谢夫人陡然听闻娘家来人了,急急忙忙赶出来,却发现来人不是谢家人,是桑家的。 至此,谢夫人和桑延佑假死脱身之事败露在这个婆子的面前,人也由谢夫人做主,直接被送到了桑枝夏的面前。 桑枝夏三两句说清了来龙去脉,难掩狭促地看着徐璈:“没想到吧?” “内院起火哦。” 第799章 没有人可以要挟我,亲爹也不行 徐璈的确是在千防万防下还是漏算了这一遭,深感滑稽的同时,难以置信地说:“大老远派这么个婆子来寻你,目的呢?” 三岁小儿都猜得到,就不可能是为了叙旧! 桑枝夏被徐璈暗藏的恼火逗乐,啧啧两声说:“咱们先换个话题,你这么警惕,是不是你那边也有人找上门了?” 如果这个婆子是个例外,徐璈绝不会是这种反应。 徐璈憋着气点头:“也来人找过我。” 桑枝夏玩味眯眼:“我猜猜,他大约是来替永顺帝劝降的?想让你带兵叛出岭南?” 桑枝夏一猜一个准,半点错的地方都没有。 徐璈深深吸气后眉眼间笼上了一层挫败,闷声说:“对。” “我把人宰了送到小王爷那边去了。” 桑枝夏露出个不出所料的冷笑:“那我大概知道我那个便宜爹是在算计什么了。” “这算盘珠子都要蹦咱们脸上了啊。” 徐璈只是一时的气闷,略一沉默领悟到桑枝夏的话外之意,口吻古怪:“来找你的人,是另一个意思?” 桑枝夏奖励似的在徐璈鼻尖亲了一下,拿出那个婆子不远万里送到自己手中的密信展开,敲了敲示意徐璈自己打开看。 趁着徐璈在看信的间隙,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大意就是自己年老体弱,早就没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 “也被先帝和先太子所为伤透了忠臣之心,对我夫家曾经的无可奈何深有同感,无意再卷入纷争,只想求得一方安然之地安享晚年。” 换句话说,渣爹人在曹营心在汉,两手下棋,主打一个一头都不主动得罪。 但是也有自己暗度陈仓的打算。 渣爹明面上出于对永顺帝的忠心耿耿,到徐璈面前当了劝降的说客。 背地里找到桑枝夏,说的全是不得已的苦衷,字字心酸。 透过手中薄薄的一张纸,看到的仿佛不是曾经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桑大将军,而是一个心中藏了万般苦楚的佝偻老父。 慈父心肠说得实在动人,字里行间全是情真意切。 满满当当的都是求生欲。 只可惜桑枝夏看完以后,相当冷静地点评道:“讲真,这般姿态不像是一个当朝宠妃的亲父,卑微得有点过于明显了。” 徐璈本来还有几分憋气,听到这话愣了下乐了:“我担心了许久,怕你会为此动气。” “如今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 桑枝夏茫然道:“我生气做什么?” 如此做派,除了滑稽,她当真是一点儿别的情绪都有不起。 桑枝夏手欠地揪着徐璈的耳垂搓了搓,懒懒地说:“若在宫中的宠妃得力,朝廷大军战况正好,他就该是另外一番姿态了,哪儿会想得起我?” “再者说,我嫁给你那年就被逐出族谱了,桑家族谱上下几代都寻不出桑枝夏这三个大字。” “为不相干的人上火,我莫不是傻?” 徐家出事儿的时候,桑家抱着送桑枝夏去死的决心,先嫁人后删族谱,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得知徐璈成了江遇白的麾下悍将,为了跟永顺帝表示自己的忠诚之心,还拿出了早已被删改的族谱为证,力证桑家与桑枝夏这个被逐出的孽女毫无关系。 早的时候言之凿凿,恨不得把桑枝夏大卸八块,血放干骨剥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现在形势逆转,又开始念起父女之情了,这算哪门子的猴戏? 桑枝夏懒得去当别人写好的戏折子上的猴儿,指了指徐璈手中的信说:“永顺帝船只将倾,他不过是享受富贵惯了,不愿一切再成泡影罢了。” “至于他说的想携带家小,寻个山村粗茶淡饭安享晚年,这话你当个乐子看一眼就行,一个字都不用信。” 但凡是真的让渣爹如愿以偿,在京都覆灭后还留了三分体面,这人早晚还能被野心驱使闹出别的事端。 新帝麾下新晋的权臣岳父啊,多大的体面。 只要给出去三分颜色,桑家就能顺势再开个超大的染坊。 桑枝夏的反应出乎了徐璈的预料,意外之余更多的是自嘲的好笑。 “枝枝,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想?” 桑家内宅糟污一团,徐璈很早就知道。 但尽管成婚多年,为了不触及桑枝夏幼时被亲父忽略被嫡母欺辱的痛处,徐璈从不多问。 徐璈知道桑枝夏对生父并无过多敬重,却没想过她看得如此通透。 只看一眼,桑枝夏大致就猜到了徐璈在忌惮的是什么。 桑枝夏失笑道:“弃我者何必多想?” “这些日子为了这些人,没少背着我发愁吧?” 徐璈讪讪的嘿嘿两声没接话,被桑枝夏剜了一眼:“我能猜到你是怎么想的。” “无非就是怕我为难,担心延佑的心里不是滋味,又或者是顾虑我娘的念头,对上这么个不要脸的岳父,轻不得重不得,进退两难。” “不过你这人呢,不是个吃亏的主儿。” 桑枝夏点了点徐璈的鼻尖,似笑非笑地说:“人家上赶着来恶心了你一遭,不反手抽个嘴巴子回去,那也就不是你了。” “一边瞒着不想让我知道桑家那边有了动向,肯定也还做了二手准备。” “我胡乱猜一下,是不是把这得罪人解决麻烦的活儿,假手于人了?小王爷?” 徐璈被看穿了干脆一点儿都不瞒了,耍赖皮似的扣着桑枝夏的腰往客栈的软塌上一倒,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闷闷地说:“我其实想斩草除根来着。” 杀之,永除后患。 桑枝夏听得唇角上翘:“然后呢?” 徐璈沉默了一会儿,带着挥之不去的郁闷说:“但想了又想,暂时还是杀不得。” “我作势给右参领等人都送了信,请他们务必对桑家所有人赶尽杀绝,私底下又给小王爷送了消息,在紧要关头留一手,只需留住性命即可。” 摆出来必杀的架势是给桑家人看的,是威慑也是告诉这些人,他不吃对方塞过来的这一套。 倘若他那个岳父识趣,经过此事就该清楚如何夹着尾巴做人,若不识趣,也自有留后的刀等着他。 只是徐璈一时大意没想到桑枝夏先知道了,到这儿就是彻底瞒不下去了。 桑枝夏揪了揪徐璈的耳朵,话锋一转轻轻地说:“知道那个婆子见到了我娘,也知道了延佑还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还留着她的命吗?” 徐璈耳廓微动,仰头对上的是桑枝夏不带半点温度的笑:“因为我想借她的嘴回去替我说一些话。” 桑枝夏的嗓音渐低:“我能走到今日,什么阴谋诡计阳谋算计我都不怕。” “没有人可以威胁我,哪怕是我血缘上的亲爹,也不行。” 第800章 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我说了算 远道而来的王妈妈被桑枝夏重新塞进往返京都的商队,次日就打发回去当了信使。 至于传的话是不是人家想听的,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桑枝夏要让这些人知道,这样的手段对她而言,毫无作用。 至于谢夫人和桑延佑的假死一事,被人知道了又如何? 桑枝夏靠在徐璈的肩上懒懒地说:“时过境迁,如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我说了算。” 不满? 那也忍着。 桑枝夏一行顺利抵达岭南王城的时候,还没进城就有人迎了上来。 注意到来人是徐明辉身边常带着的,徐璈好笑道:“不是往家里送了消息后日才到吗?你怎么这会儿就在这儿守着了?” 来人笑着解释:“二少说少主和东家预计的时间不见得就能无误,吩咐了小的提前几日就来城外候着。” “回家报信的人已经去了,咱们慢慢过去就行,少主和东家到家的时候,正好能吃上热乎饭呢。” 徐璈下马松开了手中缰绳,看着被送到手边的食盒有些纳罕:“准备这么全乎?” “这是南小姐特意吩咐的。” 接过缰绳的人乐呵呵地说:“得知小的在此是为了候少主和东家归来,南小姐就每日安排了人来送些好克化的点心,说是担心东家一路奔波至此会饿,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 “少主您放心,这些点心都是半个时辰前才送到的,新鲜着呢。” 徐璈被逗得不忍发笑,拎着食盒转身往马车上走:“好,我知道了。” “进城吧。” 徐璈事先说过不可张扬,来接的人也知机,三个等候在此的随从上马开道走在了前头,马车尾随而进。 徐璈拎着食盒上车就在念叨:“我都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了,糯糯和元宝还认识我吗?” “元宝那小子胆儿一直就不如姐姐大,万一见着我就哭呢?” “还有……” “还有你絮叨一路了。” 桑枝夏忍无可忍地伸手捏住徐璈的嘴,无奈地说:“近乡情怯就是你这样的吗?” “人人都说你话少稳重,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起初的时候还好,徐璈心里藏着桑家的事儿分不出精力。 可和桑枝夏互相透了底之后,徐璈就彻底放飞了。 说起家中许久不见的一双小娃娃就跟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横竖坐不住,一日出去跑八遍马,回来一张嘴说起的还是这些话。 桑枝夏实在被他磨得没了法子,揪着徐璈被迫嘟起来的嘴咬牙:“再啰里吧嗦的,就把你撵下去。” “马也给你收了,走着回家。” 徐璈一甩头把自己被钳制的嘴拯救出来,脑门杵在桑枝夏的肩头闷闷地说:“枝枝,我心慌。” “糯糯要是问我是谁的话,我……” “她认识你。”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好几遍了吗?” “认识。” 徐璈恹恹道:“我觉得你是在哄我。” “人家都说小娃娃记不住事儿,上午见过的人下午就忘了,我都一年没回家了,他们……” “对,你说得对。” 桑枝夏不堪其扰再度掐住徐璈的嘴,没好气道:“你闺女和儿子早就把你忘了,这下满意了?” 徐璈唔唔出几声伸手就去勾桑枝夏的腰。 桑枝夏正想把人推开时,车外突然响起了一道陌生的男声:“敢问这可是徐家的马车?” 徐璈指尖勾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呼吸微轻。 车外的人忍着心急,轻声说:“我是王府中人,奉王爷之命前来迎接,想请骠骑将军及齐老先生入府议事。” 徐璈安抚似的揉了揉桑枝夏的后颈下车,看过对方验明身份的令牌,眸色深深:“王爷派你来的?” “是。” 那人低头用只有徐璈能听到的声音说:“王爷吩咐得急,将军还请先跟我去一趟吧,还有齐老先生,将军您看?” “稍候。” 徐璈示意来人稍等,走到齐老的马车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齐老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闭上眼说:“走吧。” “先去王府。” 照理说徐璈入城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去王府复命,但谁都没想到会这般仓促。 刚进城门车马分道而行,徐璈和齐老赶往王府。 桑枝夏则是带着其余人直接回了徐家。 等进了家门,桑枝夏才知道老爷子竟然也去了王府。 许文秀不知道外头的事儿,先是拉着徐嫣然感慨了一番又稳重了许多,满脸是笑地解释:“王爷喜与人对弈,跟老爷子下棋最是投机。” “有时候老爷子过去下棋若是时辰晚了,在王府那边小住几日也是常有的,不奇怪。” 桑枝夏了然一笑:“祖父最近时常过去?留宿的时候多吗?” “那可不。” “十天有三五日都是在王府那边住着的呢。” 许文秀说着没忍住乐了:“不光是你祖父,就连咱家的糯糯和元宝也隔三岔五就被王爷接过去玩儿呢。” “最近是得知你和璈儿要回来了,担心你们夫妇进门就急着见孩子,那两个小的才安生在家里住了几日,不然有时候我都不太容易瞧见人。” 两个小家伙讨喜是一回事儿,在王爷的面前受足了宠爱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谁都知道岭南王已是潜龙在渊,不日就可登临九五之位。 在帝王面前有了三分宠的孩子,来日的前程定是错不了。 许文秀说起心尖子上的宝贝疙瘩乐得合不拢嘴,再牵起桑枝夏又忍不住皱眉:“这才出门多长时间,我看你怎么又清减了几分?” “孩子在家倒是长得白白嫩嫩的,你这个当娘的怎么还不知照顾好自己了?” 桑枝夏生怕一言不合又是一堆喝不完的补汤,赶紧说:“我没瘦,就是这身衣服做得宽了些,所以……” “嫂子你别听她胡说!” 徐二婶得了消息回来,人还在花廊的那头就先开了嗓:“我是开缎庄卖衣裳的,是胖了还是瘦了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这丫头还不老实?” 桑枝夏底气不足地露出个笑。 徐二婶快步走过来拍了拍桑枝夏的肩,不住吸气:“还敢说自己没瘦。” “你自己摸摸,这骨头都硌手!” 对上许文秀和徐二婶不赞同的目光,桑枝夏求饶似的举起手,生硬地转移话题:“话说其余人呢?” “怎么没见着我娘和糯糯他们?” “还有锦惜和允儿,人呢?” 第801章 “你说这个时候赶着回来,为的是什么? 徐二婶解释道:“你娘和三婶带着几个小的去南家了,南家老太君昨晚就来人传话,说几日不见惦记几个孩子。今日特意在府上摆了个娃娃宴,正儿八经下了帖子来请他们去赴宴。” 说是摆了宴,实际上也就是单独请了徐家的几个孩儿过去凑热闹玩儿。 陈允是最大的,首当其冲肩负起了看护小辈的职责,一大早就带着徐锦惜和姐弟俩过去赴宴。 谢夫人和徐三婶是跟着过去照顾的。 徐二婶说完乐呵呵地点了点徐嫣然的额头:“传话的人已经过去了。” “知道你到家了,你娘在那边指定坐不住,保不准咱们刚坐下人就到了呢。” 徐嫣然第一次离家,心里也眷恋得很,顺势抱住徐二婶的胳膊晃了晃,软乎乎地说了句二婶我也想你们了。 徐二婶哈哈笑了:“要不说小丫头就是窝心讨人疼呢,得你这句话不枉费二婶给你留了那么多时兴的好料子。” “夏夏你别眼红,都有份儿啊,一会儿就让人送来给你们挑。” 几人说着笑进了屋,说起他们在滁州和南允经历的事儿,许文秀捂着心口连道了好几声菩萨。 “万幸是熬过去了,也没再出岔子。” “我整日在家里险些真的成了聋子瞎子,那边闹洪水的事儿还是听别人说的。你们几个也真是的,大的瞒着小的也只是报喜不报忧,弄得我们在家什么都不知道。” 桑枝夏一脸服气地听着教训,等许文秀数落得差不多了,才对着徐二婶说:“二婶,明阳现在跟在薛先生的身边受教导,一切都好。” “这是我来时他托我给你带的家书,这一封是给明辉的。” 徐二婶急着赶回来,本来也就是不放心小儿子独自在外。 急急接过信拆开看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咬牙:“这小混账!” “出去见一次世面还长本事了,说让我在家好好坐着,等他长大了去给我挣诰命,他也不怕风大把舌头卷了!” 徐嫣然忍着笑为徐明阳辩解:“明阳很厉害的,薛先生都说他有大哥之风,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呢。” 徐二婶止不住笑地说:“抬举那冤孽了。” “他但凡是能有他大哥三分的本事,那我可就省心了。” 话锋一转说起徐璈,许文秀没忍住叹气:“这么长时间没见着,也不知道是黑了还是胖了。” “我听说他在滁州的伤一直没好,为治江南水患一事又旧伤复发了,此次回来就是为了养伤。” “夏夏,这可是真的?” 尽管徐璈和桑枝夏送回的消息都说万事都好,但外头的流言纷扰不断,谁也拿捏不准真假。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徐璈选择在这个时候返回岭南不是明智之举。 岭南大军最初的千难万险已经过了,难啃的硬骨头也都悉数碾碎。 大军的攻势正好,拿下京都改朝换代指日可待。 这种时候就应该紧跟着小王爷的步伐,一直跟随打入京都,为自己的彪悍战功再添一枚功勋。 徐璈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脱离建功的战场,反其道回了岭南。 这种出人意料的选择,除了伤重难治,好像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 徐二婶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担心:“徐璈的伤到底有多严重?” “齐老不是一直都挨着的吗?就连齐老都没有办法吗?” “他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桑枝夏认真道:“就是之前在滁州时伤得太重,又耽误了休养,小王爷体恤就允了他回来养伤,并无其他大事儿。” 桑枝夏说得一本正经,许文秀和徐二婶对视一眼,两人的心里都不大信。 不过怕问多了勾起桑枝夏的心事,许文秀愣是逼着自己转换了话题,转而跟徐嫣然旁敲侧击打听起了大概。 徐璈旧伤复发后,徐嫣然就失去了把脉学习的机会。 齐老只说伤情复杂,还不到她要懂的时候,一切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徐嫣然不知道徐璈现在的伤势如何,只能捡着在滁州时的事儿说,为了让问话的人眉心稍微松开些,期间还穿插了不少途中所见的各色风物。 徐明辉闻讯回来时,徐嫣然正好说到滁州一战后那些残疾的伤兵。 得知这些无处可去的伤兵被桑枝夏收入了各处的铺子里做工,徐二婶感叹道:“这样也好。” “虽说缺胳膊断腿的干活没寻常人利索,可只要有一碗饭吃,那也不会有做不好的活儿。” 三又商行家大业大,商铺数量众多占地广阔,这些伤兵退下来散入各处,是个相当不错的出路。 起码比把遣散费花完了,就只能去吊死或是当乞丐强。 几人说话的时候徐明辉一直没插嘴,等说得差不多徐明辉才说:“大嫂,茶山那边我有些事儿想跟你说,之前在信中不太方便提,要不咱们去书房说?” 桑枝夏还没接话,徐二婶就说:“她这才刚回来,你就不能让她歇口气,明日再说?” 徐明辉面对亲娘的训斥苦笑摇头:“娘,真是要紧的事儿。” “大嫂你看?” 桑枝夏看了徐明辉一眼,心头无端发沉:“那就去书房说。” 许文秀和徐二婶又是欢喜又是心疼,转头就去张罗小厨房的饭菜。 桑枝夏看着进了书房就变了脸色的徐明辉,心情复杂地说:“别急。” “大嫂,不是我心急,是……” 徐明辉到了嘴边的话戛然止住,再看向桑枝夏的眼神充满了错愕:“大嫂,你知道了?” “不是,我都还没说,你怎么……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徐明辉的震惊直接写在了脸上,桑枝夏见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是等他魂不守舍地坐下了才说:“我出门前就知道些,只是当时瞧着还好。” “你这么着急,是老王爷的身子不太好了?” 从许文秀口中得知老爷子时常在王府小住,桑枝夏就猜到了情形可能不太对。 老爷子最是知晓分寸,也清楚老王爷不仅是与自己有师生之情,还有尊卑之别。 就算是老王爷提了,老爷子都不可能会在王府久留。 可这居然已经成了常态。 还有隔三岔五就被接去王府做客的两个小家伙。 桑枝夏想了想说:“糯糯和元宝去王府,其实根本见不到王爷吧?” “带他们去王府做幌子,是祖父的意思?” 徐明辉没想到桑枝夏能猜到这么多,匆匆擦了擦额角浸出的冷汗,哑着嗓子说:“两个孩子去了王府是何种情形无从打听,不过他们所得的确是王爷的心爱之物。” “其实祖父并未与我多言,大多都是我推测的。” “老王爷两个月前还可见属臣议事儿,期间我见过一次,看不出任何异样。可上个月月底以后,老王爷就没再外出,若有大事需决断,也是心腹出来递话。” “祖父在王府小住的次数逐渐频繁,有一次我在本该是王爷批示的折子上,看到了祖父的笔迹,这……” “这明摆着是不太对。” 老王爷是岭南大军的主心骨,也是岭南上下的定心丸。 京都尚未告破,新帝还未君临天下。 百废俱兴需在焦土上新建起一个王朝,如此关键的时刻,一旦老王爷抱病的消息传出,休说是民间的风向会发生转变,只怕是军中都会出现不稳。 徐明辉说完有些气急:“我前后给大哥传了不下三次话,让他务必跟在小王爷的身边寸步不离,免得军中生变大局失控。” “话我确定是都带到了,你们怎么还回来了呢?!” “这种节骨眼上,你说你们怎么……” 徐明辉恼火得不住皱眉,话说到一半却没了声音。 徐明辉难以置信地看着面色平静的桑枝夏:“大嫂?” 桑枝夏摁着突突直跳的眉心,苦笑道:“这还用问?” “你那么聪明,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你说这个时候赶着回来,为的是什么?” 第802章 弟弟啊,你这是话里有话? 后知后觉的徐明辉与桑枝夏相视无言,强忍着心头的巨浪沙哑道:“小王爷知道大哥的打算吗?” 老王爷病成这样,远在战场的江遇白知道多少? 桑枝夏头疼地呼出一口气,苦涩道:“孩儿啊,倘若小王爷知晓实情,那你大哥也就不必急着回来了。” “正是因为小王爷不知情,所以才必须得回来。” 老王爷若是能撑到新建山河君临天下的那一日,江遇白接下来持有天子大义,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承天受命,帝王典范。 可老王爷如若撑不到那日,就要防着岭南王城内的后院起火。 并不是所有岭南的属臣都对江遇白心服口服。 江遇白尽管亲临沙场建下了不世功勋,隔着肚皮的人心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也没有人能说清。 老王爷抱恙之事一旦传出,焉知会不会有内乱之危?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桑枝夏索性就把自己知道的大概提了一遍。 末了才说:“别那么紧张。” “你大哥是奉老王爷的令回来的,明面上没带什么人,但王府那边肯定也有针对万一的准备,再者说……” “事情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吗?” 桑枝夏心态极好地笑着说:“万一齐老回来了,与大巫一起给老王爷调配出了更合适的方子,慢慢就好了呢?” 徐明辉面无表情地看着桑枝夏,被她话中不自觉带出的哄劝气得冷笑:“大嫂是把我当成徐明阳那小子了?” 桑枝夏:“……” 桑枝夏强撑着镇定,一本正经地说:“徐明阳怎么了?” “我跟你说咱家明阳现在可出息了,这回在南允帮了我大忙,相当能干。” 徐明辉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他再能干,不长脑子也只能随时被大嫂哄得团团转。” 就徐明阳是个什么货,他这个当亲哥哥的还能不知道? 徐明辉被同样的方式哄了深感受辱,咬着牙说:“大嫂只管哄我好听,只是你说的没事儿我却不太信。” 岭南是江遇白的老巢,王城之中更是盘根错节,人心起伏。 有老王爷镇着的时候,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往外冒。 可要是这些妖魔鬼怪都开始浮动了心思,起了别的念头呢? 徐明辉脑子灵光得很,黑着脸说:“若无这种隐患,何须大老远把大哥叫回来?” “既然是已经把人叫回来了,那就证明我刚才所说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已有先兆的事实。” “否则祖父留守王府做什么?还能真的是为了下棋?” “祖父何时这般痴迷了?” 徐明辉说得有理有据,乍一下桑枝夏还当真是有了百口莫辩的错觉。 桑枝夏无辜地望着徐明阳,相当坦诚地说:“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说着还急眼了呢?” “而且你也不该冲我急啊。” 桑枝夏耸肩苦笑:“我拢共就知道这么多,别的休说是我了,就连你大哥的头顶都罩着雾水。” “要不这样,你先坐下?” 桑枝夏看着脸上难得姹紫嫣红的徐明辉,好性子地软了嗓子说:“先坐下喝点茶,平心静气。” “我再让人送两碟子点心过来,配点儿干果蜜饯,等心气儿平了你大哥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到时候再问他?” 徐明辉依言坐下勉强冷静了几分,只是表情还是木着的。 等桑枝夏真的吩咐人送吃食时,徐明辉忍无可忍地捂着脑门说:“大嫂,我已经二十大几了。” 凡是成婚早,早就该儿女成群了。 怎么还拿他当小子哄? 桑枝夏忍笑点头:“行,我知道。” “你不是小孩儿了嘛。” 桑枝夏说完对着画扇说:“跟小厨房说点心少放糖,大人不吃那么甜的。” 徐明辉哭笑不得地乐了。 桑枝夏靠在椅背上慢慢地说:“总之呢,先别急。” “弟弟啊,天还没真的塌了呢。” 没到最坏的那一步,这个时候就开始发愁,愁得太早了。 徐明辉心知自己是关心则乱坏了分寸,沉吟片刻突然说:“对了大嫂,我来的时候在二门遇见了陈家来的人。” 陈年河带兵出京都远赴西北时,把在京都的家人都带了出来。 随后不久,护送陈家亲眷的车队遭受重创,被护送的人或是丧命崖底,或是尸骨无存,不知死活。 陈家惨案震惊了不少人,据说陈年河还为此大病一场,险些病死在西北。 因为护送之人全都出自永顺帝亲信,陈年河在病中以下犯上连着往京都送了十几封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字字泣血,扬言必须要捉拿凶手,要还自己的家眷一个公道。 不少人都说陈家如今只剩下陈年河一个半百老翁,只怕是早年杀孽太多遭的报应。 实际上呢,据说死得相当惨烈的陈家人,早已全部安全转送至岭南王城。 徐明辉本来是想说来人也不多,索性安置在徐家的宅院里住下,也算互相凑一份儿热闹。 但陈泰直言不好多叨扰,抵达王城后就买下了徐家旁边的一处小院子,带着家人暂时住在那里。 因陈允母子受徐家庇护多年的缘故,两家来往亲密。 陈允更是这边住两日那边住两日的来回倒腾,两边都当自己家,故而陈家的人都在这边混了个脸熟。 桑枝夏有些意外:“找我的?” “倒是也没直说。” 徐明辉无奈道:“不过大嫂和大哥安然归来,那边指定是要来人拜访的,区别也只是看是在哪一日。” 桑枝夏对陈家母子是照顾最多的,陈允一口一个姐姐也叫得相当亲热。 陈泰这么几年一直惦记着妻儿,从他们口中得知桑枝夏的照拂之恩,不会没有动作。 桑枝夏不以为意地说:“怎么都行。” “我得空了过去拜访也是一样的,陈家人到此后可还适应?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没。” 徐明辉好笑道:“方方面面都是铺好了的,再加上人家行事低调不愿张扬,知晓他们来历的只有咱家和南家,都很妥当。” 桑枝夏闻言放心不少:“没事儿就好。” “陈将军再三强调了得把人照顾好,不然要拎着鞭子来找我的麻烦,我可不想因为这样的疏忽就摊上事儿。” 徐明辉被桑枝夏明晃晃的心虚逗得面上多了几分揶揄,又听桑枝夏说了几句陈年河唠叨的烦心事儿,玩笑似的说:“那大嫂你呢?” “大嫂近来可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 桑枝夏闻言眼睫微动,要笑不笑地呦了一声:“弟弟啊,你这是话里有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803章 成王败寇,生死天定 徐明辉眉眼间闪烁起一丝僵硬的不自然,像是想开口,又实在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合适。 就在徐明辉暗暗为自己的莽撞懊恼时,桑枝夏突然乐道:“你是想问我娘家的事儿?” 徐明辉干巴巴地嘿嘿两声,仔细打量确定桑枝夏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眼神闪避僵硬地说:“大嫂,我没别的意思。” “我就是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哈。” “如果你不方便处理的话,其实我是可以代劳的,不光是我,三叔也说过他可以办,只要……” “只要大嫂你不介意的话,完全可以交给我们。” 徐璈在路上费尽心思藏着掖着,生怕桑枝夏或是家里人知道了会不开心。 然而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远在京都的桑家大老爷早就做好了两手打算,报信的人抵达徐家的时间更是比见到徐璈的更早一些。 所以早在桑枝夏之前,家里人就知道了桑家来人的事儿。 谢夫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认出对方是桑家的人,生怕给桑枝夏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第一反应就是找了徐家的三位夫人帮着坐镇。 许文秀等人暗暗惊疑来人的目的,徐三叔却想得更远些。 为此徐三叔还特意找徐明辉私底下谈过,二者都觉得这事儿交给桑枝夏处理不合适,让徐璈来也颇感棘手。 桑家的人若想找麻烦,这事儿就得由别人去处理。 只是顾及桑枝夏的感受和颜面,面对这么个烫手山芋属实不太好打理。 徐明辉深深吸气后,梗着脖子小声说:“大嫂,其实你和大哥为难的话,我去办就很合适的。” “我不是桑家的人,跟你和大哥也是隔房的弟弟,回头若是有人问起,只管说是我狭隘作怪,否则……” “你是要考取功名的人,不要名声了?” 徐明辉不以为意地嗐了一声:“能不能考得上看的是本事够不够硬,关乎名声什么事儿?” “而且我本来也不在乎那个,能把问题解决不就行了么?” 桑枝夏有些好笑:“话也不是那么说的。” “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没必要。” 徐明辉面露踌躇:“大嫂是不放心我?” 桑枝夏抓起桌上的核桃往徐明辉的怀里砸了一个,看着难得谨慎万分的徐明辉,哭笑不得地说:“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想让你们去掺和这摊浑水。” “何故为此脏了手?” 徐明辉犹豫着没搭话,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而且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为难。” “我的家人不多,却都是为我着想的,至于旁的……” 桑枝夏不屑一笑:“分量还当真没那么重。” 谁都怕她会为此伤心,实际上并不会。 桑枝夏只是觉得滑稽可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桑枝夏狭促道:“还记得咱们当年被菜叶子臭鸡蛋砸出京都的时候,特意来给我送盘缠的人吗?” 徐明辉记性极好,愣了下错愕道:“大嫂是说那个被你薅了手腕子的小姐?” “对。” 桑枝夏露出个孺子可教的笑,慢悠悠地说:“知道她成了永顺帝宠妃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 “岭南若是败了,那我便是叛贼之妻,死有余辜,桑家其余人仍可仗着宫中宠妃的风光,在京都自称是国丈府风头无两。” “咱们若是赌赢了,只要桑家的人没死绝,势必会有人来寻我。” 昔日宠妃不再,新帝麾下的权臣就在眼前,不等风吹人就知道该往哪边倒。 桑枝夏对此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家里人不约而同小心翼翼的态度。 桑枝夏又隔空扔给了徐明辉一个嫣红的果子,自己抓起一个咬了一口含混道:“你大哥也是提心吊胆的,防贼似的防着怕我知道了受刺激,其实大可不必知道吗?” 她说的不在乎并不是强颜欢笑,也不是顾全大局。 是发自内心的,一点儿不在乎。 徐明辉难掩惊讶:“那……依照大嫂的意思,这事儿就先放着?” “不然呢?” 桑枝夏把扭送王妈妈回京都的事儿说了个大概,嗤了几声懒散道:“要是识趣,那就知道该去找什么人归降以此保命,而不是大老远地来我耳边叭叭自己的晚年梦想。” “拜托,我一个字都不想听的好吗?” 如果渣爹识趣,在江遇白攻打京都时略尽绵力,那人家许了网开一面,就收拾东西找个犄角旮旯夹着尾巴凑合活。 如果不识趣,那就去奔赴自己选定的死路。 桑枝夏转了转手中的果子,笑道:“明辉,早在他们把我逐出族谱,对外再三宣扬桑家与我并无干系之时,我就不欠他们任何人的了。” 成王败寇,生死天定。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徐明辉一直悬在心口的巨石轰然落肚,猛地放松下来喉头还有些堵。 徐明辉如释重负地说:“大嫂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是不知道,三叔近来为这事儿愁得不可开交,若不是距京都太远,我瞧着三叔那架势估计都得拎着柴刀去找人讲道理。” 人心都是肉做的,桑家人不曾拿过心待过桑枝夏,就没有颜面拿血缘说事儿。 他们顾及桑枝夏的感受,可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 要是还敢冒犯,那就…… 徐明辉眼底掠过冰冷的晦色垂眸不语。 桑枝夏被他描述出的场景逗得闷笑出声:“三叔还有这么暴躁的时候呢?” 徐明辉幽幽叹气:“休说是三叔了,就连我娘和大伯母都急了。” “那日要不是我拦着,她们只怕是要把来的婆子生吃了都不解恨。” 就连徐锦惜和陈允都想咬人。 桑枝夏自顾自地乐了起来,候在门外的画扇敲了敲门,被叫进来后低声说:“东家,二少,少主回来了。” 徐璈回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徐明辉。 得知徐明辉在桑枝夏这里,大步流星地进屋顺手就把门关上了。 桑枝夏见他神色不太对,下意识地扶着桌面站了起来:“徐璈?” 徐璈看着眼前的人,飞快地闭了闭眼沉沉地说:“老王爷只怕是要撑不住了。” 徐明辉猛地一抽气:“这么快?!” 第804章 大嫂别干看着,管管他啊! 室内一片沉默,让人心惊的安静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都是难以宣之于口的万千情绪。 徐璈摁着额角冷沉地说:“其实不算快了。” 早在很早之前,齐老看出老王爷身上的蹊跷时就提醒过他们,老王爷早已到了命数不久的时候。 再往后能拖多长时间,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在这一天真的在逐步逼近时,难免还是会感到突兀。 桑枝夏定下心神,皱眉说:“齐老是跟着你一起去的,当真没有办法了?” 徐璈苦笑道:“齐老说尽力。” 齐老为人自负本事过硬,从不说模棱两可的话。 他老人家说的能治那就是阎王爷都收不走,说治不了那就只能掰着手指头等死。 徐璈想到自己不久前见到的人,口吻复杂:“江遇白什么都不知道。” 老王爷膝下就江遇白一子,灌注了半生心血将其养大。 江遇白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好像什么都不当回事儿,可被冤而亡的母妃以及老王爷是他绝对不可触的逆鳞。 若是让江遇白知道徐璈全程都是知情人,还帮着老王爷隐瞒实情,只怕是…… 徐明辉相当冷静地说:“他会找你拼命。” “徐璈,我没开玩笑。” “小王爷是真的会想杀了你。” 徐璈沉默半晌,带着说不出的烦躁冷冷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前方战事正是关键时刻,江遇白身为主帅,此时绝对不可临阵脱离。 军心不可动摇。 战事不可拖延。 江遇白就是老王爷树在岭南大军中的一面战旗,京都一日不破,江遇白就一日不可撤。 徐璈破罐子破摔地闭着眼说:“我也不知道老王爷还能撑多久,不过岭南境内也不算太平。” “目前最好的消息就是江遇白手中握着兵权,大军如指臂使,就算是后方失守出了问题,起码他在军中的地位不会被动摇。” “倘若……” “哪儿有你说的倘若?” 徐明辉黑着脸打断徐璈的话,从牙缝里挤出了话音:“你吐不出象牙这毛病能不能改改?” “老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任何差错,大军攻入京都指日可待,没有你说的那种可能!” 徐璈无可无不可地呵了一声。 徐明辉脑子转得飞快:“随着前方战事接连告捷,岭南王城内的各大世家也逐渐有了浮动之心,这事儿很早就有了苗头。” “老王爷赶着在此时把你召回,是想借你用武力惮压世家?” 人多的地方就不缺乏算计。 老王爷当年被封王贬至岭南,于皇室子而言无异于是另类的流放。 最初也经历过一段举步维艰的时段。 现在的诸多世家俯首称臣,也是经营多年得来的结果。 可随着岭南王登基为帝的可能增大,世家冒出的苗头开始逐渐不对。 徐明辉在岭南的时间最长,不过思索一瞬就果断说:“岭南的世家分为两派,一种是世代为官后划入王府属臣,一种是用银子给王府出力堆起来的荣耀。” “这些人跟随王府出力目的只有一个,荣华富贵。” “但人人都是功臣,功臣也要分三六九等,来日可得的富贵也有等级而分,没有人甘心落于人后。” 翘楚人人想做,但可处上游的位置总共就那么几个。 近来王城内各方心思游动,所谋的都是来日的利益。 但老王爷并不想让这些人如愿以偿。 徐璈点头默认了徐明辉所说不错,闭着眼说:“老王爷说,世家掣肘是为君大忌。” “一旦让这些各怀心思的人得手,小王爷登基后的前二十年拱卫山河,重治江山,后三十年甚至是下一代,都时刻在受逐渐势大的世家威胁。” “这个隐患,不想留。” 说得更为直白一些,老王爷只想给出富贵,无意让出半点实权。 但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的人不会愿意。 二者碰撞注定有冲突。 而这种冲突,唯有血色和人命可解。 徐明辉直接被气笑了:“老王爷自己想做高瞻远瞩的慈父,想为自己的儿子扫除未来五十年内的所有障碍,所以就拿你来做刀?” “这是多招人嫉恨的活儿?但凡是个脑子灵光的都知道避之不及,你倒好还自己眼巴巴赶着回来了,你是生怕自己被人咒的不够多?还是真心实意嫌自己命太长?” 看着沉默不语的徐璈,徐明辉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磨牙:“徐璈!” “被当了磨刀石的人自来都没什么好下场!” “这种事儿做了,非但外人对你说不出一句好的,就连小王爷那边你都休想领着人情,人人都想要你的命,人人都巴不得你不得好死,你到底是图什么?!” “你是打仗把脑子打坏了,还是真的伤重不治人也颠了?!” “不要命了吗?!” 徐明辉怒得实在没了章法,抓起怀中的果子就朝着徐璈砸:“你不准答应!”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是打着回来治伤休养的名头回来的吗?从今日起就在家里闭门不出,也不许见客!” “甭管来的是谁一概都不许见!有人问起就说你伤重得厉害马上就要断气了,我看谁敢来找你做什么!” 徐璈反手抓住朝着脸砸来的果子,也不嫌弃在手中随意搓了搓张嘴就咬。 徐明辉看着他鼓起的腮帮子,恼得青筋暴起:“豁命换来的前程拿来随意做赌很得意?” “那条命是当真不想要了?” “徐璈你别给我嬉皮笑脸的!你坐直了好好说话!” 徐璈无可奈何地掀起眼皮,心累地说:“我这不是在听你说吗?” “可以啊徐二少,一段时日不见嗓门儿见长,这一嗓子喊得我脑仁都疼,你……” “你闭嘴!” 徐明辉活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炸毛。 徐璈几次三番想插嘴无果,木着脸又咬了一口果子,麻木似的嚼。 徐明辉越看越是来气,劈手就去夺徐璈的果子:“吃吃吃!” “你哪儿来的脸张着个大嘴吃?!” “不许吃了!” 徐璈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再度无言,徐明辉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似的红着眼看向桑枝夏:“大嫂!” “大嫂别干看着,管管他啊!” “这都要上房揭瓦了,大嫂你还不管吗?!” 毫无征兆就被牵入战局的桑枝夏:“……” 桑枝夏斟酌一瞬,在徐明辉爆发的怒火中的弱弱地说:“话说,你想让我怎么管教呢?” “要不……” “你友情建议一下?” 第805章 这是你自己愿意的,还是有人逼你的? 桑枝夏问得真心实意,徐璈一脸我理直气壮的无辜。 徐明辉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夫妻,当场把自己气成了炸了肚子的翻肚鱼。 眼看着徐明辉就要气出点儿好歹来了,徐璈终于大发慈悲地说:“我并不介意被当成磨刀石,也不介意会不会变成世人口中薄情寡义的屠夫。” “你放狗……” “小子。” 徐璈嘎嘣活动了一下手腕子,眼底藏了满满的警告:“再骂我现在就揍你。” “我……” “闭嘴。” 徐璈抓起桑枝夏手边的茶喝了一口,没好气地剜了徐明辉一眼:“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 “难不成是定亲有人要了脾气就大?” 徐明辉:“……” 徐明辉满肚子的邪火无处可发,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气得说不出话。 桑枝夏怕徐璈直接把人气撅过去,不忍地戳了戳徐璈的胳膊:“你差不多得了。” 才回来的第一天呢,要是见面就把徐明辉气晕过去,传出去兄弟阋墙的闲话是少不了了。 徐璈大发慈悲地呵了几声,缓缓坐直了懒声说:“徐明辉,我说过我在乎前程这种东西么?” 徐明辉难以置信地看着徐璈,徐璈古怪道:“上朝天不亮就起,每日还得时刻防着被叫进宫内议事,谁给你的错觉,让你以为我有这么出奇的耐性?” “你觉得我起得来?” 徐明辉垮着脸一言不发,徐璈自顾自地说:“等京都打下来,我再在京都盘桓个几年,差不多就该告老了,我惦记这么多来日的事儿做什么?” “我在朝中压根就不会有来日,这话我不是跟你说过的么?” “脑子被狗吃了,全然忘干净了?” 类似的话徐璈的确是跟徐明辉透过口风。 但在提及此事的时候,徐璈还只是一个即将入军营的莽夫,区区一个校尉。 如今徐璈在军中地位非比寻常,是所有人默认的小王爷信赖的左膀右臂。 他竟还是如此想? 徐明辉舌头打结:“不是,你……” “你好不容易拼杀得来的今日,你怎么就……” “因为我耽于享受,并无心一直吃苦耐劳啊,有问题?” 徐明辉再度被狠狠一噎,跌坐回椅子上的时候胸口还在上下起伏,明显是被气得不轻。 徐璈没耐心给他缓冲的时间,转了转重新拿起的果子,漫不经心地说:“我这念头老王爷知道,小王爷也知道。” “能当磨刀石的人不少,但可以做得光棍无所顾忌的人只有我最合适,他们也信任我,我为何不做?” 过河拆桥这话说出去是不好听,也有忘恩负义之嫌。 可为人臣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主忧臣恐,主怅臣担。 要想万里江山基石稳固,要想来日方长不受掣肘,如今就是最好的时机。 总要有人来祭了这万里河山。 徐璈受岭南王父子的知遇之恩,得报父仇可还徐家祖辈清白,但他能陪江遇白走的路不长。 索性就如老王爷所期望,协助扫清江遇白脚下可能的障碍,就当是报恩了。 徐明辉的眼角眉梢都堆满了不可思议,强忍怒气下,语气中还带着挥之不去的愤怒:“这是你自己愿意的,还是有人逼你的?” 不等徐璈回答,徐明辉就说:“若是老王爷逼你就范,我现在就去王府说咱们不干了!” “当什么官为什么将?大不了咱们一家子卷了包袱回西北去,回了西北也不受这气!” 徐璈被徐明辉的话中怒火冲得好笑:“心平气和跟你好好说话呢,你无端这么大火气做什么?” “你少跟我扯!” 徐明辉梗着脖子反驳:“我就问你一句实话,你还想不想干,你要是不愿意,咱们现在就走!” 徐璈一开始还是忍着,可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歪头靠在桑枝夏的肩膀上哈哈笑了起来。 徐明辉冒火得又要去找东西砸他,桑枝夏头大地说:“弟弟啊,你也不想想,就你大哥这犟脾气,但凡是他不情愿的,谁使唤得动他?” “我没有这么个大哥。” 徐明辉对着桑枝夏口吻生硬缓和了不少,黑着脸磨牙:“我有不起。” “配不上当他弟弟!” 桑枝夏忍着笑拧了徐璈一下:“别乐了。” “跟你说正事儿呢。” 徐璈在徐明辉恨不得杀人的注视下总算是冷静了几分,带着散不去的笑懒懒地说:“我都打算好了的。” “等江山安定,就懒得再为狗屁倒灶的事儿操心了。” 徐璈笑吟吟地望着徐明辉,轻轻地说:“我入军营之前不是就说好了的么?” “后续军中有徐明阳和桑延佑那两个小混球,朝中文臣有你,后继还有陈允那小子,总不至于会苛待了我。” “至于我么,我就早早告老,安享太平也很好。” “我所求,当真如此。” 若不是世事难测,家中突逢骤变,徐璈这辈子或许就真的只能当个富贵闲散的世子爷。 带着妻子赏花踏马,悠然度日。 既是没享到从前的福,那以后接着享也是一样的。 徐明辉眸色前所未有的复杂,又像是想兜头给徐璈几个大嘴巴子,又像恨不得当场咬徐璈几口血肉。 徐璈任由他打量也只是笑,笑得徐明辉更想抽他了。 徐明辉过了好久才忍着晦涩说:“世人都说君子三十而立。” “你建下不世功勋,仍不足三十。” 只要徐璈愿意,只手翻弄朝堂绝不是痴心妄想。 徐璈一脸直白地嫌弃:“我不足三十就功成名就了,非等三十做什么?” “你当我是非要等良辰吉日的庸才么?羞辱我?” “你……我跟你这个莽夫说不清!” 徐明辉忍无可忍甩手就要走,走到门口恨恨地转头说了句你等着,门板都被甩得震山响。 徐璈眨眨眼,没了骨头似的靠在桑枝夏的怀里,耷拉着眼皮闷笑:“枝枝。” “值了。” 出生入死也好。 拿命换来的大道也罢。 有人心疼,不止一个,那就是值的。 桑枝夏忍着心口翻起的酸涩,摸了摸徐璈的脸低声说:“你觉得值,那就是值得。” “等把这些事儿了结了,想做什么都好。” 徐璈捉住桑枝夏的手凑在嘴边轻轻一吻,把脸埋进桑枝夏的腰不再出声。 桑枝夏搂着怀中的人,眯眼看着从门缝中漏进来的光,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看似风平浪静的王城,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帝而立等待一朝飞黄腾达的好梦。 只是又有几个人能察觉到,这平静之下暗藏的浪涌呢…… 桑枝夏指腹轻轻滑过徐璈的耳侧,门外突然响起了软乎乎的声音:“爹爹?” “娘亲?” 徐璈被扎了一下似的猛地抬头,被推开的门板后露出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桑枝夏笑着推了推徐璈:“别趴着了。” “你的宝贝疙瘩来了。” 第806章 我和我爹各论各的啊,都管你叫哥! 按理说小孩子本该是认生的,长久不见的人哪怕是生身父母,重逢时也总要生疏片刻,需要时间重新适应。 徐璈回来的路上忐忑了一道儿,生怕自己的两个宝贝疙瘩见着自己不肯给面子,不叫爹还瘪嘴哭。 然而事实证明桑枝夏的预判是对的。 两个小家伙哪怕是隔了许久没见到亲爹,这会儿见着了也没觉得多陌生,小脸上也完全没有半点怕的意思。 小猴儿似的手脚并用,扒拉着徐璈的胳膊腿就往他的身上爬。 一口一个脆生生的爹爹,悦耳程度无异于是在战场上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徐璈当场就乐得只剩下了眼缝和大牙龇着。 桑枝夏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动作没有徐璈的快一个小崽儿没捞着,靠着椅背上调侃道:“这回知道我没说假话了吧?” 徐璈还是只顾着乐。 桑枝夏看着冲自己不断抻脖子的糯糯被逗笑了,凑过去在她软乎乎的小脸上亲了亲,忍着笑说:“这事儿说来还是陈允的功劳。” “你前脚刚出了王城,这小子就说怕你太久不回来,两个小家伙把你给忘了。亲自提笔绘了好几幅你的画像,画得惟妙惟肖的,每日还得领着他们去给爹爹请安,日日都要打上好几回照面。” 陈允不爱武偏爱文,年纪虽小一手丹青是徐三叔亲传,画得极好。 只是挂着几幅画像日日请安认爹,这种认爹的形式有些过于出人意料,陈允刚折腾了两日就被自己的亲娘摁着扯了耳朵,说这种不吉利。 桑枝夏回想起陈允龇牙咧嘴不服气的样子,好笑道:“后来还是祖父发的话,觉得画得极好,也不必在意那类似上香的请安仪式,权当是凑趣儿。” “若不是这小子贴心,只怕真就是要如你所想了。” 徐璈心满意足地一手搂了一个心尖子,笑着说:“是贴心。” “一会儿把人叫过来,让那混小子来选礼物。” 他们这次从南边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其中有不少都会是十几岁这个阶段喜欢的。 陈允和家里几个小子喜好都不太相同,让他来先选正好。 桑枝夏选择性忘了徐璈在路上说过回来抽陈允的话,正想再打趣几句,门外再度传来几声敲门声。 敲门声倒是不徐不疾的规矩得很,三下即止。 只是在门口来回跑动的脚步声急促,一听就知道敲门的人没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两个小家伙都回来了,早先没见到的人大约也都到了。 桑枝夏起身开门,还没看清人腰上就多了个挂坠:“大嫂!” “呜呜呜!大嫂你可算是回来了哇,我都快想死你了!” 徐锦惜抱着桑枝夏就不撒手,长大了许多的徐明煦已经有了稳重的样子,原地站定对着桑枝夏一本正经地行礼:“大嫂。” 徐明煦还认真地对着抱着娃娃的徐璈躬身:“大哥平安归来就好。” 逐个行完礼,徐明煦没好意思学徐锦惜就往桑枝夏的身上挂,挪步凑近了眼底隐隐发亮,仰头看着桑枝夏的笑脸,非常认真地说:“大嫂,我也想你了呢。” “不光是锦惜想,我也很想念你的。” 桑枝夏被小狗崽子的反应逗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哎哟,这么乖呢。” “还有我还有我!” 陈允慢了一步狂冲过来,不等站定就呼哧带喘地说:“夏姐姐我也想你哇!” “又胡闹。” 陈允母子是一起过来的,刘清芳听到陈允这话作势就要扯他耳朵:“说了多少次了,你应当唤姨母,不可叫姐姐。” 陈允的亲爹跟徐璈平辈交,陈允这一声姐姐出口,直接就把自己抬到了跟亲爹一般的位置上去。 陈允被数落惯了也不在意,滚刀肉似的往桑枝夏身后躲:“姐姐这么年轻漂亮,当然要唤姐姐啊。” “唤姨母不是把姐姐唤老了么?” “徐大哥,你说是不是?” 徐璈一手抱着一个娃娃,起身对着刘清芳颔首一礼,注意到徐三叔带来的人,要笑不笑地说:“我倒是觉得你此言在理。” “只是你叫我徐大哥的话,我和你爹怎么称呼?” “这有什么的?” 陈允大逆不道地说:“我和我爹各论各的啊,都管你叫哥!” 徐三叔:“……” 陈泰:“……” 陈泰的好大儿还在一无所知地卖力:“再说我都问过我娘了,我爹论年岁还小几个月呢,叫声哥也是应当的。” 徐璈不忍直视地低头去逗弄怀里的孩子。 徐三叔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咳了几声提醒道:“你跟你爹交同一个哥的时候,应该先回头看看你爹在不在。” 陈允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刘清芳乐见其成地冷笑出声:“让你张狂。” “你爹来了。” 陈允心虚地转过身面朝亲爹,干巴巴地嘿嘿笑了几声没说话。 陈泰直接被气笑了。 陈允不得已随母离家时还孱弱得很,看起来像一支荒地里长势不佳的苗子,瘦弱得让人忧心,性子也多内敛,从不敢在人前高声语。 只是在徐家养了几年而已。 曾经记忆里的半大孩子茁壮扎根,在亲爹看不到的地方长出了结实的少年人模样,一度过分内敛的性子也彻底被养歪了,活脱脱的滚刀肉。 哪怕是已经相聚了一段时日,但陈允身上的变化还是时时刻刻在让陈泰感到惊喜。 这孩子虽不尚武,脾性却逐渐有了其祖父之风。 嚼不烂砸不碎的一颗铜豌豆。 硌牙又烫手。 徐家是真的把他教养得很好。 出乎意料的好。 而且看陈允在徐家进出来往时的轻车熟路,跟徐家人相处时的肆意开怀,就可知他在这里不曾受过半点委屈。 陈泰忍着欣慰横了耷拉着脑袋的陈允一眼,走上前对着徐璈轻声问好:“将军及夫人多年照拂,陈某感激不尽。” “今日得知将军和夫人平安归来,特携家人前来拜谢,还请将军受我一拜。” “不必如此。” 徐璈单手托着元宝的屁股让他爬到自己的肩上坐好,扶住陈泰失笑道:“陈允跟我是称兄道弟的情分,你这般岂不是损了我兄弟的脸面?” “小子,你说呢?” 第807章 她俩是联手把人已经打死了吗? 陈允准确接收徐璈的暗示,非常机灵地跑过去扶住了亲爹的胳膊:“爹,我就说不用的。” “徐大哥平日里揍我的时候也从不手下留情,都是一视同仁的,这头要是磕了我可太没面子了。” 陈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瞪陈允:“还浑叫。” “你得叫世叔。” “我不。” 陈允巧妙闪躲避开陈泰要摁自己脑袋的手,朝着徐璈身后一躲就喊:“打人了打人了!” “救救我!” “快来人救救我!” 陈家夫妇本来是揣着满腔的感激,决心哪怕三跪三叩首也要谢徐璈夫妇的大恩。 谁知被陈允这么一打岔,再复杂难言的情绪都被冲了个一干二净。 陈泰最后也没逮住上蹿下跳的陈允,徐三叔代为动手,在陈允的屁股上象征性地踹了一脚表了个意思。 陈允被踹了一脚,心满意足地去带着徐明煦和徐锦惜玩儿了。 中途试图伸手去抢糯糯和元宝,被徐璈大手一挥送了个滚蛋,麻溜一抓衣摆就滚了。 刘清芳早已习惯了这般情形,跟桑枝夏说着话就去了小院里。 陈泰却是头一回见。 陈泰被徐璈和徐三叔请着进了会客的地方,坐下后难掩感慨地说:“小儿顽劣,这几年多亏诸位费心了。” “倒也没费什么心。” 徐璈接住糯糯从头上拆解下来的发冠抓在手里,任由一头泼墨似的长发被闺女儿子折腾在脑后,淡淡地说:“他自己机灵。” “这几年武艺长进不多,挨的罚却不少,这方面我的确是没手下留情。” 陈允习武开蒙晚,再加上天赋一般,跟桑延佑是同时开始的,进展却稍显缓慢。 但陈允脑子灵光,坏水也是成串地咕嘟往外冒。 往日但凡不得空就罢了,一旦得空几个小子凑头在一起,陈允和徐明煦就是出坏主意的军师,徐明辉和桑延佑就是纯纯的打手。 一人惹祸集体遭殃,徐璈下手收拾的时候从不管这孩子是不是姓徐,实行的都是连坐制度。 人家亲爹都不见得下过狠手,徐璈说起来也不见半点心虚。 陈泰被徐璈的话弄得发笑:“不训不成才,如此极好。” “若不是有此等缘分,这孩子只怕不会有今日的出挑。” 徐璈笑了笑没接话,站在他脑后的糯糯催促道:“爹爹,梳子给我嘛。” 徐璈脸上罕见浮现出几分头疼的神色,从糯糯带来的小盒子里拿出特制的小梳子递给她,纵容道:“糯糯,爹爹和叔叔说正事儿呢,一会儿再打扮好不好?” “不好。” 糯糯拿着小梳子较真得很,小手认真梳理着徐璈的长发,奶声奶气地说:“曾祖说叔叔不是外人,不用见外的。” “对对对。” 元宝正在专心给姐姐打下手,想也不想地补充说:“见外人都要换衣裳,要注重仪态,但陈叔叔不是外人,所以不用。” 徐璈一口气没上得来,糯糯就煞有其事地说:“对哇。” “爹爹你不要调皮,我们都要听曾祖父的话。” 元宝郑重点头:“对,听话。” 徐璈:“……” 徐璈尚留了一点在人前的面子不愿放,但又属实不忍辜负孩子的热情,挣扎不过一刹,徐璈心情复杂地说:“那你们想怎么弄?” “编小辫子!” 元宝骄傲地指着自己头顶歪歪扭扭的几根小辫,满眼崇拜地望着糯糯说:“姐姐编的哦。” “爹爹和元宝要一样的!” 徐璈看着儿子的小辫儿深深吸气。 遭受过磋磨的徐三叔满脸不忍直视,啧啧几声忍着笑歪过了头。 陈泰佯装喝茶遮住了眼底的戏谑。 等徐璈调整了个姿势方便身后的小家伙们动手了,陈泰才温声说:“照理说将军今日才归,我本该等将军多休整几日再来叨扰。” “只是想及近来在王城中听到的一些风声有些坐不住,这才急急过来,想请将军点拨一二。” 徐璈胳膊搭在椅子边上护住了两个小家伙,闻声要笑不笑地弯起了眼:“王城中的风声?” “是什么?” 花厅内说话的声音被逐渐放低,小院里刘清芳拉着桑枝夏的手,忍着感慨连着说了好几句不容易。 谁都知道江南水患来势汹汹,也都知道在那里直面的是生死一线。 可旁人只是道听途说都觉惊险万分,入了困局还可全身而退的就显得更是难得。 话过感慨,刘清芳凑近了些小声说:“嫣然此次是与你一道同去的,也都安稳回来了?” 桑枝夏没太懂她突然问起徐嫣然的意思,愣了下点头道:“同去同归,怎么了?” 刘清芳像是有些为难,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外头的人都是浑说的瞎话,一个字都当不得真,只是这道理你知道,我也明白,落在别人的嘴里就不见得是那么回事儿了。” 对上桑枝夏越发迷茫的眼神,刘清芳用只有桑枝夏能听到的声音说:“王城中的贵妇圈子里近来起了一则传闻,是关于嫣然的婚事。” 徐嫣然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好年纪。 又出自徐家这样的身世,三房唯一的血脉,论起尊贵不比谁差。 去年开始就有人来探徐家的口风,也有人想走南家的门路与徐家结亲,只可惜都被挡了回去。 徐三叔夫妇爱女心切,再加上徐嫣然自己无意早早成婚,还想多学几年医术治病救人,都说是暂时不急。 不成想话传着就逐渐变了味儿。 刘清芳不拿桑枝夏当外人,带着散不开的担心说:“你们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家里也有登门探口风的人,无一都被拒了。” “但后来不知怎地,逐渐就传出了徐家有意出一个王妃的瞎话,就连你带着嫣然去滁州,也都被说成了是假借探望骠骑将军的名义,带她去小王爷的面前露脸。” 这瞎话已经传了许久,但徐家的人的确是暂不知情。 刘清芳无奈道:“你婆母和娘忙着在家照看孩儿,不耐烦去应付外头的人,一贯是很少见客。” “你二婶和三婶都忙于打理外头的买卖,也没时间去听这些妇人嚼舌碎语,但诸如此类的话,我在外听过不下三次了。” 刘清芳甚少出门,也不多与徐家之外的人来往。 话都传到她的耳朵里了,可见外头到底传成了什么样儿。 刘清芳知道徐家人的为人,也知道桑枝夏绝对不会为了攀附小王爷的富贵,拿徐嫣然的名声做戏。 今日听说桑枝夏回来了,气儿都没顾得上喘就赶了过来。 刘清芳苦笑道:“我也想过跟三婶或是二婶提,家里总该要有一个知道的。” “可这两位连日来忙得不见踪影,我请了好几次都没见到人,赶巧你回来了,就只能是来找你了。” 桑枝夏的脸沉了下去:“这话都是从何处起的,你最先是从谁的嘴里听到的?” 刘清芳说了个人名,还没来得及往下解释,点翠就快步走过来说:“东家,出事儿了。” 桑枝夏错愕道:“怎么?” “刚才来人传话,南小姐和田姑娘本来是结伴出去闲逛,在咱家的脂粉铺子里碰见了郭家的姑娘,不知怎么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桑枝夏:“……” 桑枝夏想了想南微微和田颖儿可怕的战力,迟疑道:“所以,她俩是联手把人已经打死了吗?” “叫我去收尸???” 第808章 你们是女土匪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桑枝夏刚进屋坐下没多久,就不得不赶着出去给动手斗殴的人解围。 田颖儿是跟着她来的岭南。 人在王城一日,她就要为田颖儿的安全负责。 陈菁安的心思是司马昭之心,他本人等不及入城就不得已去办了别的事儿,在此期间田颖儿出不得任何闪失。 更何况其中还掺了个未来的弟妹南微微。 南家的人不敢去打搅年事已高的老太君,索性一股脑都来求助桑枝夏。 毕竟除了桑枝夏,也不好找人压得住这两位小祖宗了。 不过桑枝夏还是觉得费解:“她们两个不是第一次见吗?这才多长时间,就结伴去打人了?” 两个都是直爽的小暴脾气,按理说就算是有冲突,那也应该是一个打另外一个。 到底是怎么联手成功的? 点翠面上带着薄怒,抿紧了唇说:“来传话的人说是郭家小姐说了不好听的话,话里话外像是冲着咱家的嫣然小姐来的。” 桑枝夏脸上掠过一丝阴冷,摆手道:“马车太慢了。” “牵马来。” 桑枝夏赶到的时候,田颖儿非但没有半点收敛之意,还大有马上要寻个趁手兵器当场把人大卸八块的意思。 南微微也抓着软鞭一脸冷色:“郭嘉,我可警告过你了。” “你再敢胡说一句,姑奶奶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郭嘉捂着脸眼眶通红显然是吃了大亏,连带着跟她一起的几个姑娘也都是花容失色,衣衫凌乱发髻也歪了。 这几人被重重护卫挡在身后,隔在两拨人中间的是十几个倒地的丫鬟护卫。 哎呦声响成一片,相当惨烈。 桑枝夏见状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暴脾气出门时都没带人,得知对方人多,桑枝夏在路上还捏了一把汗。 可就战况来看,这两位没受半点委屈。 郭嘉听到南微微的话不满地哼了一声,反唇相讥:“我怎么就是胡说了?” “现在谁不知道徐家的处心积虑!” “你……” “南微微,我们知道你跟徐家的徐明辉定了亲,可既然是还没过门,你就算不得徐家的媳妇儿吧?” 另一个穿着嫩黄色衣裙的姑娘讥诮道:“这还没进门呢,就把自己当徐家人自居了?” “如此不要脸面上赶着捧着徐家,是担心自己不多热络些,徐明辉会反悔了不娶你过门?” “我看就是,谁家的贵女都是养得尊贵,矜贵得很,唯独你南微微不一样,撵着个男人就不肯放,自甘下贱。” 王城中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关乎男女情事的传闻就跟长了腿似的传得最快。 南微微对徐明辉的积极不是什么秘密,此时都被人拎出来当成了羞辱南微微的工具。 南微微自己倒是不在意,田颖儿气得眼珠子发红。 “你说谁自甘下贱?” 田颖儿抓起桌子往前就是狠狠一砸,在一众惊恐的叫喊声中怒道:“我今儿非得拔了你那三尺长的舌头,看你还敢不敢狗叫!” “滚过来受死!” 田颖儿动手的信号直接带起了南微微的战意,软鞭破空甩了出去:“滚开!” 跟在桑枝夏身后的人见势就要往前,桑枝夏却抬手做了个止步的动作。 “不急。” 自家的两个小姑娘吃不了亏。 桑枝夏就带人在门外看着,注意到另外几家闻讯赶来的护卫,眼锋稍一扫过,身后的人自发站出。 灵初拦住领头的,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家主子在前头办事儿,外人止步。” 被拦住的人敢怒不敢言地瞪圆了眼:“我家小姐在里头!” “我们……” “无人瞧见你家小姐。” 灵初睁着眼说瞎话半点不带含糊,直接打断对方的话说:“我家主子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扰,那就谁都不能过去。” “如果阁下非要逼着我等违背主子之令的话,那就只能是手底下见真章了。” 灵初话音刚落,跟着来的人纷纷拔刀相对。 刀锋冷芒下,是一双双不带半点温度的眼。 寻常的家丁护卫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认出站在最外头的人是曾经把左家颜面都踩在脚底的桑东家,被拦住的人不敢造次,强忍着怒说:“我等是奉命前来接我家小姐回府。” “郭家许家涂家的人都在此,无意与任何人作对,还请桑东家成全。” 桑枝夏眸色淡淡,听着铺子里叮铃咣当掺杂中痛呼的动静,轻描淡写地说:“别急。” 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诋毁徐嫣然的名声,无异于是在抹黑徐家的脸面。 这口气不出,不行。 桑枝夏态度强硬,双方人手相当,来者却不敢叫板。 眼看着里边是越打越乱,外头的人不敢耽搁紧忙派人回去报信。 报信的人还没回来,桑枝夏像是终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走上前淡声说:“何至于动这么大的气?” 南微微和田颖儿下手稳准狠,毫不留情。 护卫丫鬟知道碍于南微微的身份,只敢抵挡不敢反抗。 二人联手之下,战况是一边倒的大获全胜。 肉眼可见的,郭嘉脸上的嘴巴子又多了好几个,连带着之前叫嚷得很凶的黄衣少女都捂着脸跌在了地上。 桑枝夏眼底滑过一丝不明显的浅笑,一副大家长的架势说:“微微,颖儿,不许胡闹。” 南微微和田颖儿上一秒还大打出手宛如女战神在世,现在听到桑枝夏这么一句话,转瞬就变成了在外受了委屈的小猫崽子,憋着一脸的郁结就朝着桑枝夏靠了过来。 南微微狠狠咬牙:“夏夏姐,她们就该打!” 田颖儿抱着一把抢来的弯刀,龇牙冷笑:“没打死,那是我今日念佛不杀生。” “再让我听到一句不好听的,来一个打死一个,来两个棺材陪葬给一双!” “我看谁还敢作死!” 刚被暴打的阴影仍在,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小姑娘们也没了之前人多势众的嚣张,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南微微不满地瞪了一眼:“还敢哭出声?” “巴掌是不是打得你不疼?!” 眼看着田颖儿马上又要挽袖子了,桑枝夏忍着笑咳了一声:“好了。” “你们是女土匪吗?” “怎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南微微和田颖儿梗着脖子不出声了,一左一右站在桑枝夏身边倒也显得乖巧。 桑枝夏大致扫了一眼,看着急忙站出来的管事说:“是谁先挑事儿的?” 自家的两个小姑娘是什么性子,桑枝夏自认为还算清楚。 若不是被人欺到了脸上,不至于闹成这样。 管事实事求是地说:“起初是郭小姐的丫鬟提了几句,言语间对咱家的嫣然小姐颇为不敬重。” “其余几位贵客带着的随从也出言不逊,故而才有争辩之事。” 也就是说,是郭家人先起的苗头。 在场的人人都有份儿。 桑枝夏看了一眼脸都被打肿了的郭嘉,意味不明地说:“行,我知道了。” “你们家里来的人就在外头候着呢,都出去各自回家吧。” 第809章 来者若有犯,就必须是以牙还牙 郭嘉等人像是没想到桑枝夏这么好说话,纷纷愣住。 田颖儿则是着急地说:“姐姐,就这么放她们走了?” “怎么说也要把人抓起来,拴在外头抽百八十个嘴巴子才行啊!” 南微微摩挲着下巴,像是在琢磨这个法子是不是可行。 桑枝夏失笑道:“咱们又不是土匪,闹得那么凶做什么?” “来人啊,把几位贵客都小心扶出去,别再磕了碰了。” “你们跟我走。” 南微微和田颖儿对视一眼,跟在桑枝夏的身后出了被砸得稀碎的脂粉铺子。 外头被拦住的人等得心急如焚,好不容易见到了自家小姐,当即就是眼前一黑。 这怎么全都打在脸上了啊? 这动手的人全都是冲着脸上招呼的?! 但转头看着似笑非笑的桑枝夏,煞神似的南微微和田颖儿,这些人一怒之下也只敢怒一下。 郭家为首的护卫铁青着脸说:“今日之事,我等回去必当如实禀告。” “如此最好。” 桑枝夏好脾气地笑道:“劳烦回去帮我给郭夫人带句话,我半个时辰后登门拜访,还请夫人莫要嫌我叨扰。” 接到了自家小姐的人不敢多耽搁,连忙带着各家的人走了。 桑枝夏转头看向弄得衣裳都皱巴巴的两个小姑娘,失笑道:“走,咱们去二婶店里换身衣裳,也好等点翠她们准备准备。” 田颖儿不太明白桑枝夏要准备什么。 人都到了徐二婶的绣庄,她还在追问:“姐姐,你真的要去登门道歉吗?咱们凭什么要道歉啊?” 南微微也是一脸的不服:“我不想道歉。” “明明是她们先揪着嫣然胡说的,我都让她们闭嘴了,她们还越发变本加厉,这种嚼舌的不就是该打吗?” 桑枝夏示意店里的人把成衣摆出来让她们各自选,坐下喝了口茶好笑道:“你们又没做错,咱们去当然也不是为了道歉的。” “但是呢,这么暴打一顿,掐不断长舌的碎语,得从根本上入手,懂了吗?” 打一顿止得住一时。 不等过了今夜,说不定王城中就会有兴起越盛的谣传,认定徐家是被人说破了心思,做贼心虚。 与其把暗箱鼓捣造谣的机会交给别人,倒不如把遮羞布揭了,大大方方地摆在台面上。 桑枝夏幽幽冷笑:“反正有见不得人心思的不是我们,咱们怕什么?” 说是登门道歉又有何妨? 反正她们去找茬要说法的内核不变,为此头疼的就不会是她们。 南微微眼底发亮唔了一声,乐呵呵地选了自己喜欢的衣裳去换。 田颖儿迷惑地眨了眨眼,被桑枝夏点了点额头:“去吧。” “换好了衣裳出来,给你手上破皮的地方擦点药。” 等这俩去换衣裳了,桑枝夏想了想说:“画扇,你去把我三叔和三婶请来,就说我找他们有要事儿。” “另外……” “把嫣然也带来。” 画扇奉命去了。 点翠迟疑道:“东家,嫣然小姐还小呢。” 待字闺中的小姑娘面皮最薄,也不曾经掌家之事儿,少见人心险恶,言语之毒。 对这种年岁的小姑娘而言,名声是大过天的。 换作别家,出了这样不堪的传言,第一时间一定是蔽了自家姑娘的耳目,免得自家姑娘为此寻了短见。 这…… 怎么还要把人带来呢? 桑枝夏听出点翠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好笑道:“咱家嫣然可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孩子。” “而且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瞒是瞒不住的。” 徐嫣然这几日暂时在家里休息,可过不了几日就要去医馆坐诊。 面对来来往往的病人,捂不住的无数张嘴,隐瞒才是最坏的计策。 点翠劝不住,只能是忍着担心叹了口气。 徐三叔夫妇很快就到了。 徐三婶的眼睛发红,不像是哭过了倒像是气出来的。 徐三叔一贯带笑的脸上罕见覆了一层霜色,面黑如铁。 桑枝夏拉起徐嫣然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温声说:“嫣然,怕不怕?” 徐嫣然脸上少几分血色,没有半点迟疑果断摇头:“大嫂,我不怕。” “我没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不曾做过半点龌龊的事儿,论理也好,动武也罢,我没什么可怕的。” 至于名声? 徐嫣然不屑道:“若旁人胡诌几句就坏了我的名节,子虚乌有的谣传也被人取信,这种会怀疑我的人家,我也不屑于与之交好结缘,更谈不上嫁。” 休说什么看不上她。 就算是求上门来了,她也只会把人乱棍打出去! 瞥见她眉眼间少见的狠意,本来还在抱着肚子上火的南微微哎呦一声没忍住笑了。 “我倒是忘了,嫣然虽然看起来娇弱许多,但跟着徐祖父和徐大哥习武多年,也是个好手。” “早知道应该叫上你一起过去打的啊!你再给她们下下毒什么的,那不是更解恨吗?” 徐三婶本来气得心口都要炸了,听到南微微这话没忍住笑了:“还不嫌事儿大。” “这要是把人毒死了,算谁的?” “算我的。” 田颖儿一本正经地说:“我家专出的就是杀手,做的就是杀人夺命的买卖。” “弄死了我就跑,反正没人找得着我。” “找到了也打不过我!” 话一打岔,徐三叔脸上的阴云都被逗得散了几分:“小姑娘家家的净胡说。” 田颖儿嘿嘿笑着不说话了。 徐三叔正色看向桑枝夏:“夏夏,你是说,咱们去登门赔礼?” “对。” 桑枝夏拍了拍徐嫣然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说:“我都让人问清楚了,这话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查明了。” “咱们今日索性借着赔礼的由头,挨家走一遍,也好问个明白。” “到底是谁起意想坏咱家姑娘的名声,诋毁徐家的声誉,必须把人交出来。” 以德报怨可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来者若有犯,就必须是以牙还牙。 徐三叔夫妇和桑枝夏意见一致,不多耽搁当即就带上了徐嫣然前往郭家。 南微微和田颖儿热情举荐了自己,乐颠颠地跟着同去。 南微微派回家保平安的人把话带到,南老太君低声笑了。 “这些人见不得徐家势起,自家又拿不出真本事在战场上去比军功,就只能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动手脚施展自己的险恶心思。” “只可惜,算计错人了啊。” 徐家看似人人都温和得很,实际上出来的哪一个是好惹的? 主意打在三房的心尖子徐嫣然身上,怎么可能有机会讨着好? 南夫人忍着笑附和:“依我看呐,王城要出笑话的人不少,咱们接下来的日子都有的瞧了。” 第810章 谁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我跟谁拼命! 郭家正因为郭嘉出门一趟,就被人打了的事儿闹得鸡飞狗跳. 冷不丁得知徐家三爷夫妇和徐少夫人来访,怒火中烧的郭老爷心头当即就是咯噔一响。 徐家三爷夫妇平日里忙着打理自己的买卖,无意高调显露在人前,也从不与王城中的权贵之家多有来往。 但桑枝夏不同。 任谁都看得出来,桑枝夏和徐璈虽是小辈,却是徐家实打实的掌舵人。 现在对外人称一句徐少主和徐少夫人,可二者做的全是统管全家的事儿,一举一动都代表徐家上下之意。 而且这对年轻夫妇如出一辙的强硬。 徐家初入王城时,可以说是从前一切皆无,毫无根基。 然而就那种情况下,面对左家的挑衅,二人拿出的应对手腕都强烈刚硬,毫不留情。 如今徐璈已是名震四处的骠骑将军,是小王爷麾下战功无数的悍将。 桑枝夏虽为内宅之妻,掌管商行散布粮种,为岭南大军的胜利铺出了无可争议的基础,夫妻两人都是王府的座上宾。 如此情形,桑枝夏不先拜会直接登门,这人到底意欲何为? 郭延海脸色不善地看着前来传话的人:“今日小姐出门时,到底是为何跟南家的人有了冲突?还不快据实报来!” 来人被吼得狠狠一颤。 正在抹泪的郭夫人不满道:“老爷!” 郭夫人抓着帕子急急走过来,含着泪说:“原因咱们女儿不是已经说了吗?” “南微微早就被南家的那些妇道人家惯得没了章法,什么时候不肆意妄为?” “咱们女儿与她只不过是偶遇之下一言不合,换作懂规矩的,就算是口角上有了分歧,那也顶多就是不欢而散,可你看看南微微是怎么做的?” 郭夫人怒不可遏地说:“就在大街的铺子里,南微微仗着自己与徐家结亲的脸面,不管不顾就把咱们女儿打成这样!” “你去看看嘉儿的脸都伤成什么样儿了,纵然是有天大的不是,那能是出手毁人容色的理由吗?” “这就是欺人太甚!” 郭嘉捂着自己的脸哭得更加凄惨,口口声声都在说自己的冤枉。 郭夫人得了理更是不饶人,当即就怒道:“老爷若是觉得跟个不懂规矩的妇人计较失了体面,那我去!” “我今日非要去指着这些人的脸仔细问问,咱们的嘉儿到底是犯了多大的错,何至于闹成这样!” 郭老爷意味不明地盯着郭嘉,一字一顿地说:“事实当真如你所说?” “你真的不曾主动招惹是非?” 郭嘉通红着眼哭得说不出话,郭夫人心痛难忍:“老爷不去,我去!” “反正来的也是些妇人,我去见客正好!” “夫人你……” 郭老爷一下没拦住,眼睁睁地看着郭夫人负气而去。 听着郭嘉的哭声半晌,郭老爷飞快地闭了闭眼说:“把徐家三爷另请到书房,就说我在书房等候。” 郭老爷想得挺好,把来人分开,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好逐个击破。 只是天不遂人愿。 去请徐家三爷的人回来复命,只说徐三爷懒得动弹,到了前院就不想走了。 郭老爷一听这话,脸色再度一变。 徐三叔这人他是见过的。 为人和气也好说话得很,平日里跟个街边摆小摊的路人都能笑眯眯扯上几句闲话,从不拿捏架子。 可人家今日这语气,分明是来者不善。 郭老爷深知自己必定是被隐瞒了什么,不敢耽搁当即就起身去了前院。 前院里,桑枝夏带着南微微和田颖儿坐在徐三婶的下首,最末席坐的是徐嫣然。 徐三叔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袖口上的纹理细看。 徐三婶强忍着怒看向进来先倒打一耙的郭夫人:“照夫人这话,是觉得今日之事,是我家的孩子做错了?” “打人难不成还有理了?” 郭夫人大怒道:“你家的人好皮子好肉半点没损着,可你们去看看我女儿都伤成什么样儿了?!” “这样惨烈的伤要是落在你女儿的脸上,你又该如何?!” 徐三婶被气笑了:“是,打人是不对。” “微微,颖儿。” 南微微和田颖儿闻声上前,徐三婶冷声说:“那要不这样,把郭小姐请出来,让我家这两个孩子先为打人一事道歉,郭夫人意下如何?” 郭夫人见状以为是自己占了先机,口吻越发不善:“我女儿伤重,又受足了惊吓,只怕是出不来受你这声赔礼。” “拿这么点儿东西来就想轻飘飘揭过去,是把我们郭家当成什么没见过世面的破落户打发了?” 徐三婶对着南微微和田颖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稍安勿躁。 末了冷笑道:“郭家业大,想来也是看不上我们带的这点儿东西,不过我们既然是来了,就断然没有见不到正主掉头就走的道理。” 桑枝夏注意到徐三婶的眼神,微笑道:“郭夫人,郭小姐当真不愿出来吗?” “不可能!” 郭夫人想也不想地说:“你们休想见到我女儿!” “今日的事儿我们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就算是告到王爷的跟前,我们也要讨个说法!” 桑枝夏含着嘲色啧啧两声,对着身后的点翠和画扇打了个手势:“去,把郭小姐请出来。” 得到命令的人转身就走,完全不把郭夫人放在眼里。 至于急着扑上去拦的丫鬟婆子,压根就挡不住练家子的一击之力。 郭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桑枝夏的人冲了出去,急得大吼:“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这里是郭家,不是你们……”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郭家。” 徐三婶冷冷地说:“我们今日找的就是郭家。” “只是不管是赔礼道歉,还是当场对峙,总要见着本人了才好说话。” “郭夫人这般阻拦不愿让我们见到郭小姐,难道是心虚不敢吗?” “放肆!” 郭夫人在短暂的震惊后怒得面色青紫,站起来狼狈怒吼:“来人啊!” “快来人把这些暴徒打出去!我……” “啊!” “三婶!” “娘!” 急促响起的惊呼声中,徐三婶摆手示意身后的人不必惊慌,话声沉冷:“郭夫人。” 徐三婶毫无征兆怒起,抽出田颖儿抱着的弯刀直接架在了郭夫人的脖子上,在一众震惊的目光中,咬牙说:“我很想给你面子,但你最好是自己配合点儿。” “你的女儿受了伤,我理解你心疼,但我也必须告诉你,我的女儿同样也是我的命。” “谁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我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了,也不会放过任何人!” 徐三婶握着刀的手无声颤抖,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不带半点迟疑的坚决:“我管你是什么郭家李家王家,任你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 “今日你若是不把造谣生事的人交出来,今日在此血溅三尺,到了阴曹地府我还得活撕了你!” 第811章 脾气再好的人,也有不可触碰的逆鳞 徐三婶近年来行事越发利落,可骨子里一直都是温婉的。 跟徐家有接触的人都说徐二婶泼辣,徐三婶却是柔的,爽利之下全是掩不住的温柔,是脾气相当好的人。 可脾气再好的人,也有不可触碰的逆鳞。 徐嫣然就是徐三婶的逆鳞。 三房夫妇小心呵护着的宝贝,捧着养大的心尖子,那就是他们夫妇的命。 谁也不曾见过徐三婶这般暴怒的模样。 徐嫣然下意识地抓住了桑枝夏的手,桑枝夏安抚似的拍了拍她发抖的手背。 徐三叔一瞬的震愕后逼着自己冷静坐了回去,郭老爷来时恰巧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不等郭老爷出声,徐三叔就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呦,我可算是把你等到了。” 郭老爷来不及反应,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话说这是怎么了?” “大家都是讲礼数的人,纵然是有万般的误会,也大可坐下来慢慢说,何必闹得……” “我倒是想讲道理。” 徐三叔打断郭老爷的话,面无表情地说:“只可惜郭老爷迟迟不现面,我身为男子,不好与尊夫人多辩驳。” “否则此话传出去,岂不是显得我过于没有容人之量?” 郭夫人这边交给徐三婶正好,他也能跟郭老爷好好掰扯掰扯。 长辈们说话,其余小辈是一概不插嘴的。 桑枝夏示意其余几人坐下,徐三婶手中的刀还稳稳地架在郭夫人的脖子上。 郭夫人试图挣扎被碰破了皮肉,这会儿彻底吓破了胆子跌坐在椅子上不敢说话。 徐三婶像是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头也不抬地说:“郭小姐到了,这刀自然就不会见血了。” “郭老爷与其发愁怎么劝我刀下留人,倒不如赶紧派人催一催,免得郭小姐因为一时的疏忽白白葬送了亲娘的性命。”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是彻底说死了。 郭老爷心急如焚却怕说错话刺激到情绪失控的人,只能是黑着脸跺脚:“还愣着做什么?” “赶紧去把小姐找来啊!” “快去!” 郭嘉是被点翠和画扇强行拎到的。 在这两人闯入自己的闺房时,郭嘉怒得恨不得杀人泄愤,可当被抓到这里看到郭夫人是何种情形时,脚下当即就是一软。 听到膝盖撞地的闷响,南微微和田颖儿同时不屑地撇了撇嘴。 徐嫣然表情复杂地看着瘫软在地上的人,一言难尽地说:“就是你造谣,说我去滁州是为了在小王爷的面前露脸,好给自己搏得个近水楼台,来日可一步登天的机会?” 这是徐嫣然进门后开的第一句口。 话声不大,字字清晰,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听不懂。 郭老爷闻声脸色大变:“什么?!” “教女不严就算了,还耳朵也不好使么?” 徐三叔要笑不笑地说:“你的爱女今日在外专门选了个人多的时候糟践我女儿,字字句句说得煞有其事,活像是自己亲眼见了的。” “这么大的事儿,你这个当爹的还能不知道?” 郭老爷的确是不知道。 江遇白是王爷膝下独子,在如今的岭南是独一份儿的尊贵。 等入主京都,那就是万人之上的尊荣,这是所有人都不宣即明的事实。 更让人止不住心动的是,江遇白并无册立的妃子,宅内也无受宠的侍妾。 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哪怕是随便沾染到一丝贵气,那都是不可限量的富贵。 为此动了心思的人家数不胜数。 岭南这两年的贵女但凡是年龄相合的,都无婚嫁,为的就是来日在江遇白被册封为太子时在寻觅良机。 郭家也同样是这般打算。 可郭老爷没想到郭嘉出去一趟能说出这样的话。 徐家有什么打算,可以猜测,可以揣摩。 心照不宣的事儿人人皆知,这不要紧。 可一点心里的算计被宣之于口,含义就截然不同。 郭老爷不可置信地看着郭嘉:“这话当真是你说的?!” “是谁教你的?!” “教?” 南微微没忍住插了一句:“那可不像是谁教的。” “说这话的也不止郭嘉一人,她还跟我嚷人人都这么说,我还以为是在家听父母说得多了,她也跟着学舌呢。” “微微。” 桑枝夏忍笑对着南微微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长辈们说话呢,哪儿有我们插嘴的份儿。” 南微微一秒乖巧,老老实实地点头闭嘴。 桑枝夏走过去把徐三婶手中几乎要握不住的刀接过来,轻声说:“三婶,人都到齐了,就别站着说话了。” 徐三婶面上一片镇定,手却脱力似的用力抓住了桑枝夏的手腕。 桑枝夏从善如流地扶着她走到位置上坐下,刚摆脱了刀口的郭夫人却回魂似的嚷了起来:“满口胡言!” “你们这是诬陷!” “你说我诬陷你?” 徐三婶恼火道:“你也不睁大眼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也配我拿自己女儿的名声来构陷你?!” “娘。” 徐嫣然起身扶住了徐三婶的手,低声说:“娘,你别着急。” “坐下慢慢说。” 徐三叔也黑着脸劝了几句,郭夫人却像是得理不饶人:“不是诬陷怎么了?” “你家的司马昭之心谁不知道?若不是被嘉儿说中了见不得人的心思,你们至于闹出这般阵仗?” 郭夫人无视郭老爷脱口而出的闭嘴,一把挥开下人搀扶的手,狼狈地站起来指着徐嫣然就说:“好好的姑娘家不在家里养着,千里迢迢地去滁州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小王爷在滁州,你们生怕晚了一步会落了下乘!” “真当自己的心思没人知道?那一肚子见不得人的花花肠子,被人说中就恼羞成怒了?你们……” 铮! 一声破空而起的锐响掐断了郭夫人尖锐的叫喊,就连郭老爷都看着被甩出去插入椅背的弯刀大惊失色。 那刀原本是被桑枝夏接了过来,现在却狠狠插在了郭夫人的身侧。 刀是擦着郭夫人甩出去的。 如果歪了一点儿,那就……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状似失手的桑枝夏带着惊讶轻轻地啊了一声,面上似有几分懊恼。 桑枝夏歉意似的勾唇笑了:“不好意思,这刀太沉了,不是我往日用得顺手的。” “一时手滑打扰了夫人说话,夫人不会跟我计较的,对吗?” 第812章 没有人想跟你一样,你也不配跟我比 插在椅背上的弯刀寒光迸裂,人的呼吸间仿佛都被迫掺了一大口彻骨的寒意。 桑枝夏笑色清浅,不徐不疾地道了声失礼了,却也不见起身去把刀收回来。 这么明晃晃的一把刀杵着在脖颈侧,原本还一味叫嚣的郭夫人吓得全身的骨头都在颤颤,连着两个婆子扑过去都没能把人扶得起来。 郭夫人几乎是被强行抓起来重新塞进的椅子。 郭老爷脸色一变再变,目光不善地看着今日到访的人,心里既是发狠巴不得把人全都打出去。 可转念想到妻女口出狂言塞到人家手中的把柄,又不得不逼着自己生生把火气压制下去。 郭老爷黑着脸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内外行事也有必须要讲的规矩。” “若是我家的孩子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我这个当父亲的代为赔不是,如何道歉都是无可厚非,何必这般大张旗鼓舞刀弄剑的呢?” “这样岂不是伤了我们两家的和气?” “和气?” 徐三叔冷笑道:“这话你只怕是说错了。” “今日这说法要是给不出,我跟阁下可没什么和气的话可谈。” “至于你说的赔礼道歉……” 徐三叔摆手示意桑枝夏等人后撤,自己走上前对着花容失色的郭嘉和郭夫人,一本正经地躬身抱拳。 “今日我家的孩子莽撞伤人,并非是她们的过错,而是我身为长辈管教不严失责。” “打人之事,我代替她们几个赔不是,所有的医药银子所需的药材,甚至是想请什么名医圣手前来治伤,我都全盘负责。” “如此,我方赔礼的诚意可够足了?” 郭老爷刚说出去的话被悉数堵了回来,偏偏还没等他接上话,徐三叔单手一掀袍子就说:“若如此都还不解气,那要不我索性给被冒犯的郭夫人和郭小姐磕一个。” “孩子冲动无状,我为长辈首当其责,我今日为动手之事叩首赔礼,等我磕了起来,咱们再另说别的。” 徐三叔架势不似作假,当即就把郭老爷吓得不轻。 郭老爷二话不说冲过去把人拦住,苦笑着说:“这不是折煞我们了吗?” “嘉儿有错在先,我夫人言辞不当,诸位行事并无不妥之处,不至于如此。” 徐三叔本来就是搭个架子,被拉住了也不强求非要磕头,坐下后冷嗤道:“既是打人之事儿无错,那咱们现在就该另起话头说说别的。” 徐三叔冷沉的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郭夫人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郭小姐在人前言之凿凿,字字句句都在针对我女儿。” “都说谣传无源不可成言,事出必有因果。” “我想着若不是有心之人在郭小姐的耳边聒噪,区区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也不至于能空口扯出这么大的谎。” “郭老爷,你说呢?” 郭嘉和郭夫人这对母女都相当可恶。 但要想对这两人做点儿什么,其实挺难。 不过没关系,找麻烦的形式其实可以灵活变换,只要管用就行。 郭老爷脑子里没灌浆糊,听出徐三叔这话的言外之意,立马就下令去排查郭嘉和郭夫人身边的人。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来了回话。 郭老爷满脸的惭愧:“是我管家不严,没想到底下人捕风捉影竟是传出了这样的不当之言。” “内子和小女也是受下人蒙蔽才有了以讹传讹之嫌,是我们给诸位添烦忧了。” 被扭送出来的是一个小丫鬟和两个婆子,被扔进来时还在哭天喊泪地说自己委屈,被田颖儿直接一掌一个全都拍得晕死过去,也算是还了众人耳边一个清净。 桑枝夏眸色玩味地打量着晕死在地上的人,南微微在边上暗暗撇嘴。 随便推出来两个替死鬼,真当别人都是傻子? 徐三婶和徐三叔对视一眼,虽是心有不甘,又不得不暂时隐忍。 人家都主动把造谣传话的人交出来任由处置了,再得理不饶人,那就不太合适了。 郭老爷口口声声说着要留宴谢罪,徐三叔冷着脸道了声不必,正作势要走时,徐嫣然突然说:“爹,等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徐嫣然的身上。 徐嫣然神色自若地走到郭嘉的面前,微微低头看着疯狂闪躲不敢跟自己对视的人,嘴角泄出一抹挥之不去的嘲弄。 “你活着的价值,就只是绞尽脑汁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供人玩赏的物件,而后再不择手段给自己攀一个高枝么?” 郭嘉似是没想到徐嫣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大惊之下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她。 徐嫣然不屑道:“你活得真可笑。” “自己甘愿活成个笑话,就少拿自己那不曾见过世面的眼睛,去揣测别人的想法。” “区区一只出不得鸟笼的金丝雀,你也配抬头去看鹰是怎么飞的?” “没有人想跟你一样,你也不配跟我比。” 徐嫣然说完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分给郭嘉,转身就走。 桑枝夏眼底掠过浅笑,扶住徐三婶低声说:“三婶,咱们走吧。” 她家的小嫣然长大了。 早已不是当年怯生生的小姑娘了。 就今日这点儿微末刺激,当真也算不得是个事儿。 徐三婶又是恼怒又是欣慰,走之前给了郭夫人一个冰冷的眼神,狠狠地说:“御下不严,往后就少听信谣言少乱说话。” “再敢往我女儿身上攀扯一星半点的脏污,下次你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徐家人来时客客气气,走的时候也礼数周全。 该送到的赔礼一份不少,该有的药材备得相当充足。 甩出去的嘴巴子火辣辣的疼,拍进门来的赔礼也一样不带走。 郭老爷忍着怒把人送走,折返回去对着踉跄而来的郭夫人,狠狠就是一脚踹了过去:“无知妇人!” “你知不知道今日这么一闹,你就是彻底断送了嘉儿的前程?!” 经此一事,郭嘉这辈子都再也进不去王府大门半步。 休说是小王爷的正妃之位,只怕是连个不起眼的侍妾都捞不着了! 郭夫人不敢相信,绝望地昂着头说:“不可能……小王爷选妃是大事儿,怎么可能受徐家的谗言影响?我们……” “怎么不可能?” 郭老爷气急败坏地说:“你也知道小王爷选妃是大事儿,坏了贤德的人,如何能入王爷的眼?!” “完了!彻底完了!” 第813章 既是自认为鹰,进了笼子怎会安乐? 郭老爷还不解气刚摔了一个花瓶,外头就有人来报,南家派人来送赔礼。 得知南家老太君派人送来的赔礼与徐家出手的一模一样,郭老爷面如死灰地坐在椅子上,苦涩呢喃:“这下是彻底没指望了……” 不用争也不用抢了。 抢夺胜利果实的战局尚未开幕,郭家就彻底被驱逐出场了。 郭家一片愁云惨淡,今日与郭嘉一同外出的人家情形也没好上半点。 外头的热闹传入岭南王府,卧病许久的老王爷面上浮现出了几分好笑:“嫣然那孩子,当真是如此说的?” 来回话的人低着头说:“一字不差。” “嫣然小姐傲骨天成,不卑不亢,无论是礼数还是态度,都很得体。” 十几岁的小姑娘突然遇上了这种恶心人的事儿,不慌不乱也不自怜自艾,得体大方处事有度,很是难得。 老王爷摆手示意来人下去,玩笑似的望着老爷子说:“你这孙女儿不性子与爹娘都不相似,倒像极了你的长孙媳,外柔内刚。” 老王爷在病中精力不济,服药后气色稍显好些,可摆出的棋盘也只是充数的,下不了几手。 老爷子捏着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闻声笑道:“她幼时被娇惯过了并不是这般,后来跟在她大嫂身边养的时日多了,耳濡目染大约也学了几分习性。” “不过是个小孩子,说的做的也都是大人教的,当不得王爷如此夸赞。” 大巫师坐在边上插话道:“老爷子这便是过于自谦了。” “嫣然那孩子依我看当真是好得很,聪慧一点就透,为人踏实好学,随意指点几句都能学得很好,学医的时间不长,医术毒术都已初见成效,这都不算好,那哪儿还有好的?” 大巫师自己无儿无女,对小辈一贯带有特别的温和。 有天赋的更是钟爱。 若不是齐老和白老爷子下手快,抢先一步把徐嫣然收入门下,大巫师爱屋及乌,甚至还起过收徒的念头。 齐老默默地看了大巫师一眼,大巫师苦笑道:“倒也不必这般戒备。”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齐老哼了一声继续研磨手中的药材。 老王爷面上笑意越盛:“徐家的孩子都教养得极好,大的小的我瞧着都喜欢。” “说来,嫣然是比遇白小几岁来着?” 老爷子不动声色地说:“十岁。” 老王爷笑吟吟地说:“说来也是世事弄人,不然若两家都一直在京都的话,也能说得上是青梅竹马了。” 老爷子捏着的棋子迟迟未落下。 齐老不轻不重地呵了一声,古怪道:“王爷这话只怕是说错了吧?” “青梅竹马?” 齐老毫不客气地掀起嘴唇就嘲:“青梅竹马说的是两小无嫌猜,郎骑竹马来。” “小王爷但凡是成婚早,生个儿子与我家嫣然大约是年岁相仿,那还勉强算得上。” “再多大几岁都能开口叫爹了,这算哪门子的青梅竹马?” 齐老一贯的混不吝,除了桑枝夏的面子谁的都不给。 哪怕面对的人是尊贵在上的岭南王,言辞间也不肯多给出半点客气。 大巫师准备好的说辞没用得上,被这番话噎得印堂发黑。 “齐杰,你若是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齐老呵呵两声不搭腔了,老王爷注意到一直沉默含笑的老爷子,无奈地摇摇头:“罢了,知道你舍不得。”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道理我也懂。” 老爷子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失笑道:“王爷说这话就是见外了。” “不过我家那几个皮猴儿在西北时养歪了性子,都是些不肯安分的。” “小些时候还好,现在日渐大了,人人都说在家中坐不住,总想去游览大好河山,想去看遍三山四水,谁家的孩子说起来不让人发愁呢?” 老王爷闭上眼笑了:“如此好哇。” “男儿当见沙场边疆,护一国安定,女儿可走遍万水千山,饱览世间风情。不拘泥于内宅,不安享于富贵,这样的好志气,旁人想有还有不起这样的胆量呢。” 老爷子说笑着把话岔开,见老王爷的面色露有疲色,从善如流地起身告辞。 老王爷的病情不稳,府中需要有老王爷信得过的人坐镇。 故而老爷子和齐老暂时都不会离开王府,二人同住在一处小院。 等把这两位送走,大巫师无奈地看着暗自失神的老王爷:“王爷,刚才话都提起来了,为何不接着往下说呢?” 外头的谣言不是老王爷的手笔,但这样的念头老王爷却兴起过不止一次。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徐嫣然都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出身荣耀,母家强势,族中人才辈出。 三房唯有徐嫣然一人,内无需提携母家子弟为母家之人揽权的忧虑,外无外戚专权的困扰。 得了徐嫣然一人入江遇白的内宫,江遇白的嫡系血脉与徐家满门共荣,相当于是彻底把徐家绑在了这艘船上。 至此皇族血脉不亡,徐家就当为皇族尽心竭力,数代不止。 就光是徐嫣然这一代,下边的几个弟弟就会为了她在外拼命,不惜一切为江遇白固守河山。 这本该是最好的选择。 儿女姻亲也一直都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 可想到徐嫣然说的话,老王爷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无奈。 “那孩子说,她本是苍穹翱翔的鹰……” 既是自认为鹰,进了笼子怎会安乐? 大巫师苦涩道:“可若不是嫣然的话,再想从徐家的女儿中择出一个皇后,就寻不到合适的人了。” 徐锦惜太小了,等不及。 徐璈的女儿那更不行了,糯糯和江遇白差辈分,见了江遇白叫义父都不过分。 大巫师还想说什么,老王爷叹气道:“罢了,都罢了。” “是我执拗了。” 他想在自己死之前给江遇白的江山再上一道保险,可其实仔细想想,也大可不必。 大巫师低声说:“其实您若是开口了,徐家会答应的。” 挣扎必然会有,但嫣然那孩子懂事儿,就算是为了家族的昌盛,她自己也会情愿的。 老王爷摆手说:“徐璈退出战场让兵权,徐家已经自折了一个徐璈自表态度,我又怎么忍心再掏人家的心尖子?” “徐璈此番回到岭南甘愿为我手中利刃,如此已经足够了。” 大巫师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老王爷苦笑道:“人呐,最怕贪心不足。” “一旦什么都想要,万事万物都想贪图个两全其美了,生死患难得来的情分也是会被消磨尽的。” “这样其实就很好了……过犹不及啊……” 药效逐渐起来,老王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外出讨公道的一行人也被对方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家门。 徐三婶全程都很镇定,直到上了马车紧紧攥住桑枝夏的手,桑枝夏毫无防备被糊了一手的潮湿。 桑枝夏误以为徐三婶是后怕,低声说:“三婶,没事儿的。” “今日这么过了一遭,杀鸡儆猴这些人往后不敢再多口舌,咱家嫣然不会受什么影响的。” 徐三婶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确定马车四周跟着的都是桑枝夏的人,猛地长舒出一口气,忍着心惊用只有桑枝夏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怕的不是人言可畏,怕的是王府里的那位。” 桑枝夏先是一怔,随后意识到什么无声瞪大了眼。 “三婶,你是说……” “傻丫头。” 徐三婶虚弱似的靠在车壁上,意味不明地说:“你当真以为,咱家这么多人整日在王城里来来去去,个个都是耳聋眼瞎的?” “清芳一月都出不了三次门,她都能听到的风声,我们会一点儿都不知道?” 第814章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桑枝夏错愕地看着徐三婶忘了言语。 徐三婶带着无尽的后怕苦涩道:“有关嫣然的婚事,王府那边其实早就明里暗里打探过我和你三叔的意思,但我们思前想后装作没听出来,也没敢声张。” “我和你三叔富贵过,也落魄过,经历过这么多事儿,早就不奢望多的了。” “与其盼着靠女儿的婚事一步登天,富贵至极,我们却更希望她这辈子都能活得自在,免受多的负累。” 江遇白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天子。 徐嫣然一旦进了王府的大门,来日的尊荣就必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他们夫妇耗尽半生心血只得了一个徐嫣然,恨不得把心尖子上最软的肉挖出来养着。 深宫之内就是个吃人不见骨头的地方,哪儿会舍得眼睁睁地看着徐嫣然跌入火坑? 桑枝夏脑中白光闪过,轻轻地说:“所以这风声,三婶和三叔一早就知道?” “不光是我们知道,你婆婆和二婶也都知晓。” 徐三婶叹气道:“只是话到底没说到明面上,咱家动作过于频繁,不免有欲盖弥彰之嫌。故而就算是心里着急,也只能是隐忍不发,要等个合适的时机。” “不然你以为,我和你三叔为何会同意让嫣然跟着你远去滁州走一趟?我是怕再让她在岭南待着,一旦王府那边开了口,我们留不住这孩子。” 先让徐嫣然出一趟远门,暂时堵住王府那边开口的时机。 缓过一阵儿,再徐徐图之慢慢打算。 对上桑枝夏恍然大悟的表情,徐三婶百感交集地说:“其实说来是我和三叔私心太重,实在舍不得嫣然,否则的话……” “嫣然入王府,其实是最好的,对谁都好。” 自古以来前朝和后宫都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凡是鼎盛的世家,前朝后宫都必有自己族中的人,借此盘成脉络,拉拢圣心巩固家族地位。 三房人丁单薄,只徐嫣然一女。 徐三叔于仕途无意,也早已过了有雄心壮志的年纪,大事儿上出不了力。 三房既是承了徐家在前朝的战功之荣,理应也当为家族出一份儿力,徐嫣然入江遇白宅中就是最佳选项。 世家女的命数一贯如此,算不得多出奇。 可他们舍不得。 徐三婶忍着愧疚自嘲道:“嫣然那孩子相当于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性子。” “若是寻得一个寻常人家,家中人员构造单纯些,少纷争多和睦,只要姑爷的品行好德行佳,往后夫妻和睦把日子过好不难,可要是……” “要是入了个人心诡谲多算计的地方,她能被周围的妖魔鬼怪吞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我实在是舍不下这块肉。” 所以他们一直装糊涂装不知,盼着老王爷能舍了这个念头。 也一直等待合适的机会,想顺水推舟把这事儿推了。 今日收到消息得知南微微和田颖儿在外与人动了手,桑枝夏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也不打算善罢甘休。 徐三婶就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所以他们气势汹汹赶着来讨说法,看似是为了掐断不着调的传闻和抹黑,实际上是为了借此跟老王爷表态。 徐嫣然不可入王府。 桑枝夏迅速反应过来呐呐无声。 徐三婶眼眶微微泛红:“夏夏啊,此事是我和你三叔对不住你和徐璈。” “你和徐璈支起徐家不易,我们都知道。” “我也知道,嫣然此时入王府其实都是好处,对徐璈稳固前朝地位也是有利无害,但……” “我和你三叔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就是我们夫妇的命,我实在是……” 徐三婶喉头一哽彻底说不出话。 桑枝夏恍惚一瞬哭笑不得地乐了:“三婶这话就是说岔了。” 桑枝夏把手帕放在徐三婶手中,失笑道:“徐璈拼战功,我广种粮多赚钱,为的不就是选择自由,来去也自由么?” “如果这般辛苦,最后还得靠着妹妹的终生大事儿去稳固什么,我们岂不是都白忙活了?”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徐三婶难掩惊讶地看着桑枝夏:“夏夏,你……你和徐璈当真不怨我们吗?” “这有什么可怨的?” 桑枝夏擦去徐三婶眼角的泪,戏谑道:“而且三婶放心,就算是老王爷有意,小王爷也不会同意的。” “小王爷大概率不想跟徐璈动手,所以不怕。” 大不了放徐璈去跟江遇白讲道理。 江遇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过多难为的。 徐三婶心口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又是如释重负又是惭愧难当,百感交集之下愣是话都说不出来。 桑枝夏不想让她强忍着的悲咽声太过明显,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不光是嫣然,往后锦惜和我的糯糯也是如此。” “咱家的孩子少时但求无忧,长大了也只求绝对的自由。” “男孩儿若想建功立业,那大可站在祖辈的荣耀上去施展抱负,女孩儿若是想畅游天地,那也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儿,至于姻亲来往……” 桑枝夏轻笑道:“咱家的富贵了,银钱也够花的。” “不多求这些。” “三婶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便是,无人会怨的。” 桑枝夏一路轻声宽慰着心情大起大落的徐三婶,等进了家门看到徐明辉和徐璈,不由得扬眉笑了。 “微微和颖儿去嫣然的院子里了,你来我这儿可找不着人。” 徐明辉面上闪过一丝赫然,忍着局促叹息:“大嫂,你明知道我来不是为了这个。” 桑枝夏装作不知道他老早让人打听的事儿,忍笑坐下说:“行。” “你都这么说了,我勉强信一信。” 桑枝夏接过徐璈递来的热粥,笑吟吟地说:“都这么晚了,在这儿等着是有事儿找我?” 徐明辉下意识地看了徐璈一眼,见徐璈一副空长了两个眼珠子,一点都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木着脸点头:“是有事儿。” “大嫂,嫣然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桑枝夏看看徐璈,又看看徐明辉,要笑不笑地说:“你俩怎么合计的?” “要不你们先跟我说说?” 第815章 你要不找个地方躲一躲? 如果这兄弟俩商量好了要送徐嫣然进王府…… 桑枝夏目光不善地扫了徐璈一眼。 徐璈当即就满脸无辜地说:“我事先不知道老王爷有这种打算,今日刚知道。” “不过我觉得,老王爷如此属实不必。” 桑枝夏的面色缓和了几分,徐明辉一无所觉拧着眉说:“嫣然不适合进王府。” 桑枝夏得到了舒心的回答满意许多。 徐明辉自顾自的:“外头的风声早就有之,只是三叔三婶不提,我身为小辈不好多嘴,但我一直觉得此事不妥。” 自家人清楚自家的情况。 徐家的女孩儿可以说是个个都外柔内刚,才干德行一样不差。 但没有一个适合陷入乱七八糟的内宅争斗之中。 过于复杂的姻亲环境,带来的只会是无休无止的悲剧。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哪怕是泼天的富贵兜头砸下来了,那也是不合适。 徐明辉说完见桑枝夏和徐璈都不说话,顿了顿迟疑道:“大嫂,三叔三婶那边……” “他们是怎么想的?” 尽管都是一家子,但人与人之间隔了一层肚皮,谁也猜不透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今在外人看来,徐家满门荣耀指日可待,唯独三房有所欠缺。 如果三房能出个来日的皇后,对三房的地位也有着不可动摇的影响。 徐明辉他们事先知情,但一个字都不敢提,无非就是怕自己说的话不中意,怕被误会是不愿见三房起势。 桑枝夏含着无奈啧了一声:“三叔今日与人动了拳头,三婶更是对着郭家夫人提了刀,你说呢?” 徐明辉面色明显一松,就连徐璈的脸上都肉眼可见地浮出一抹放松。 桑枝夏被他们的反应弄得有些好笑:“嫣然是三叔三婶的命根子,动不得的。” “都想得到一处去,挺好。” 起码只要徐家内部对此并无分歧,老王爷就算是有心,也不可能让江遇白强娶。 徐明辉得了定心丸安心不少,还没措辞出下一句就听到徐璈不耐烦地说:“你差不多得了,总在我们夫妇面前磨磨唧唧什么?” “实在无趣了去找糯糯和元宝玩儿,少在这里耽误你大嫂吃饭。” 徐璈这厮的本性一贯是用过就丢,徐明辉多年来对此深有体会,但此时还是被气得黑了脸。 徐明辉阴阳怪气地说:“糯糯和元宝那边我去看过了,听说今日为了给你装扮,妆匣子都倒腾空了,累得不轻早早就睡下了。” 徐璈:“……” 徐明辉一甩袖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徐璈的脸,微妙道:“大哥,你脸上的胭脂是不是没洗干净?” “糯糯今日下手重了?” 徐璈默默攥着汤勺一言不发。 徐明辉呵了一声刻薄道:“大哥生来一副好皮相,打扮起来也是光彩夺目的。” “只是你在家的时日长了,只怕糯糯手中的胭脂消耗也比从前快了,我明日会再给她另寻些好的来的,大哥只管放心,管够随便用。” 徐明辉说完仿佛是怕动作慢了会挨揍,转身就走。 徐璈面无表情地给桑枝夏夹了个小包子,桑枝夏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带着异常弯曲的长发,默默低头安静吃饭。 徐璈想到自己今日被迫在人前出的丑,漫长的沉默后,嘎嘣把筷子掰成了两节。 徐璈既然是打着养伤的旗号回来的,那为了不过早地露馅儿,于情于理都要在家好生待一段时日。 桑枝夏就没有这样的困扰。 桑枝夏是一刻都不想在家里久留。 这日一大早,桑枝夏警惕地透过门缝,看着早早就在院子里等着的两个小家伙,再看看生无可恋的徐璈,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你要不……找个地方躲一躲?” 不怪桑枝夏不恋家,也不是她不想陪孩子。 主要是这俩小东西最近的爱好真的很让人头疼。 糯糯是个小姑娘,喜欢梳妆打扮尚可说是天性使然。 元宝对此并无兴趣,就是单纯的喜欢当姐姐的跟屁虫,是姐姐作恶的好帮手。 这两个小东西也不折腾自己,靠着一张甜滋滋的小嘴哄得人开心了,对着被自己哄住的人就开始痛下毒手。 徐璈和桑枝夏没回来的时候,被嚯嚯的人选都比较随机,碰见了谁都行,反正小家伙都能玩得挺开心。 就连老爷子的胡子都被扎过彩色的小辫儿。 但既然是亲爹娘回来了,那就必然是逮住了亲爹亲娘好一通磋磨。 梳头梳妆换衣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胭脂都能散出去半盒,任谁都遭不住。 桑枝夏忍了一日,忍无可忍开始频繁出门办事儿。 徐璈无处可去,已经连着当了数日的人偶娃娃,睁眼坐下就开始迎接自己被盛装打扮的一天。 更恼人的是打扮就算了,两个小东西还没有建立起正常人该有的审美,一根筋认定了色彩艳丽无双,浓墨重彩就是人间绝色。 徐璈昨天哄好了两个小祖宗时,连着换了三盆水再洗脸,洗出来的水都是浑的。 满头小辫儿拆了头发都是向上飞的,洗了两遍才摁下来。 徐璈飞快看了一眼外头正在整理箱子的小东西,气得叼住桑枝夏的耳垂磨牙:“枝枝,你还笑话我?” “我没有……我……咿呀,你别咬人啊。” 桑枝夏忍着笑推开徐璈:“又不是我给你梳的满头小辫儿,你冲我龇的什么牙?” 徐璈内心憋火无处可泄,郁郁道:“你还笑。” “枝枝,你外头的事儿真那么忙,多在家待一日半日都不好?” 桑枝夏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不忙的话,我当然会在家陪你们的啊。” “可我这不是实在脱不开身么?” 徐璈恹恹的耷拉着眼皮,挂在桑枝夏身上不撒手,显然是一个字都不信。 桑枝夏自知是糊弄不过去,闷闷地笑了几声说:“今日倒也没那么忙。” “你先在家看一上午孩子,等他们哄去午睡了,我回家来接你悄悄出去玩儿?” 徐璈不是很情愿地呵了一声,桑枝夏勾住他的脖子踮脚大方地亲了一口:“这样行了吧?” “我……” “枝枝。” 徐璈反客为主咬住桑枝夏后退的唇角,含笑呢喃:“补偿可不是这么亲的。” “我教你。” 第816章 原来不是真的伤心吗? 屋内蜜意正浓,人影交缠之下,偶可闻见点滴抑制不住的喘息之音。 屋外的小院里,元宝疑惑地抬头看着太阳,奇怪道:“太阳都晒屁股了,爹爹怎么还不起床?” 糯糯认真挑选着今日要用的珠宝首饰,咿呀一声:“爹爹睡懒觉啦?” “娘亲也没起?” 糯糯说着就要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敲门,点翠赶紧哄着说:“姑娘,这珠花是新得吗?之前好像没见着?” 说起自己喜欢的东西,糯糯马上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赶紧照顾着还在疑惑的元宝去搬自己的宝贝。 “我有好多新的呢!” 糯糯笑得眉眼弯弯欢乐地说:“二叔叔和陈允哥哥给我找来了好多好看的,我今天全部都带来了!” 元宝身为尽职尽责的小跟班,二话不说就去把姐姐的宝贝都拿出来展示。 从珠花手串到金银配饰,从各色圆润的檀木小梳子,再到各类的胭脂水粉,箱子打开了一张桌子根本摆不下。 这些东西全都是寻了人特意打造的,跟市面上卖的尺寸不一样,全都做成了小巧精致的样子,边角都被仔细打磨光滑。 小娃娃正好可以一手抓一个,也不用担心会被划伤。 点翠猜到屋里的人一时半会儿估计是不方便出来,索性豁出去了勇敢自荐。 在画扇难掩怜悯的目光中,坐在了糯糯指定的位置上,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徐璈带着一脸餍足打开门时,元宝正在按照糯糯的指示给点翠选今日戴的花。 岭南四季如春,花朵四季轮换不断,娇艳的花朵无数。 然而元宝的选择总能每一步都走在常人的意料之外。 他精挑细选后,给穿了一身绿衣的点翠选了一朵最红的大花。 比元宝的两个巴掌还大。 徐璈不忍直视地微微低头,桑枝夏换了身衣裳出来,面皮无声抽搐。 “我的好大儿啊……” 这打扮要是落在徐璈的头上,那岂不是…… 桑枝夏眸色古怪地看向徐璈,小声嘀咕:“我突然就有点好奇,你这几日都是什么打扮了。” “要不我今天就不……” “枝枝。” 徐璈挤出个微笑,用一种你再问我立马就抹脖子的苍凉口吻说:“给你夫君留一条活路吧,真的。” 桑枝夏:“……” 在桑枝夏的无言以对中,徐璈隐忍地闭了闭眼:“再让他们开怀两日。” “再过两日就该是我乐了。” 小家伙们刚跟爹娘久别重逢,正是龇个大牙傻乐呵的时候,徐璈也不忍扫他们的兴致。 等玩儿得差不多了,也该换个人哭一哭了。 桑枝夏知道徐璈一直在准备亲自教习武开蒙的事儿,顿了顿很是公道地说:“你们的事儿,我不掺和。” “在家好好带孩子,我午后偷摸来接你。” 桑枝夏捏了捏徐璈的手指,笑眯眯地走出去解救苦难中的点翠:“糯糯,元宝,到娘亲这儿来。” 两个小家伙总算是放过了点翠,欢天喜地扑到桑枝夏的跟前却也不多纠缠。 元宝眼巴巴地仰头看着桑枝夏:“娘亲,你今天也很忙吗?” 桑枝夏谨慎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大红花,遗憾点头:“对哇,娘亲今天要去茶山,估计要明天才能回来了。” 徐璈听到这话耳廓无声一动。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剜了他一眼,挨个亲亲孩子的小脸蛋,柔声说:“上午在家好好跟爹爹一起玩儿,明天娘亲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好吃的,好不好?” 元宝瘪着小嘴忍不住想往桑枝夏的身上蹭,一声委屈兮兮的娘还没喊出口,就被糯糯伸手拽住了。 糯糯小眉毛往上飞:“元宝,不许哭!” 元宝鼻子一抽生生逼着自己把呜咽咽了回去,糯糯板着小脸拍拍他的小脑袋,一本正经:“动不动就哭鼻子,你还是不是我弟弟了?” “再掉金豆豆我就要打你了。” 尽管姐姐只比自己大了一刻,但来自姐姐的警告效果显著。 元宝变戏法似的马上换了个笑嘻嘻的表情,嘿嘿地说:“我不哭,我就是哄娘亲玩儿呢。” 桑枝夏忍俊不禁地挑起眉梢,糯糯故作坚强地抽了抽鼻子,可怜兮兮地望着桑枝夏:“娘亲你放心,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会照顾好元宝的。” “我和元宝也会把爹爹照顾好的!” 桑枝夏含笑点头。 糯糯眨了眨眼:“娘亲在家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照顾爹爹了。” “不过不在也没关系哦,我们在家也会想你的哦。” 小姑娘说话软软的,再加上要边想边说的缘故,每一句都说得很慢。 好像是每一字都非常珍重,让人无端有种被这么一个小小的人,无条件装了满心满眼的郑重感。 桑枝夏笑得止不住点头说好,抱了抱两个张开胳膊的小家伙,才在姐弟俩念念不舍的目光中走远。 徐璈看着这一幕,心尖仿佛被刀狠狠戳了一下。 他和桑枝夏都忙,忙得几乎很少有时间陪在孩子身边。 两个小娃娃从在襁褓中直到现在,大多数时间都在祖母和外祖母的身边长大,是他们对孩子亏欠良多。 孩子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长出了如今的模样,其实…… “姐姐,娘亲听不到我们说话了吧?” 上一秒还在揉眼睛的元宝突然发问,糯糯噔噔噔往前几步探头看了,郑重点头:“已经出去啦,听不到了!” 元宝瞬间也不委屈了,乐呵呵地龇出自己的小米牙爬上藤椅,美滋滋地说:“姐姐,我们这么说管用吗?” “娘亲真的会抽出很多时间来让我们打扮吗?” “当然管用。” 糯糯昂着小脑袋煞有其事地说:“二叔叔说的,这是攻心之计!” “我们装得很乖很委屈的样子,娘亲就会很心疼我们,觉得我们很棒啦!” 徐璈:“……” 原来不是真的伤心吗? 装得这么像话的? 徐璈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东西,愣了愣在藤椅边上蹲下,看着满脸得意的糯糯,玩味道:“糯糯啊,你跟爹爹说,攻心之计是什么意思?” 糯糯迅速拿出自己的小梳子,把徐璈拉起来坐在特制的小凳子上,奶声奶气地说:“就是要拿捏要害!” 元宝举起小手,士气高涨:“精准打击!” 徐璈:“…………” 第817章 谁家好人出门总是翻墙? 徐璈难以置信这是不足四岁的小孩子说出的话,缓缓吸气后古怪道:“这都是你们二叔叔教的?” 糯糯摇摇脑袋:“不呀,还有陈允哥哥也教了。” “三爷爷和曾祖父也教过哇,我们都学好多遍啦。” 徐璈无言以对地握住元宝递给自己的大红花,看着兴高采烈商量如何对桑枝夏使用攻心之计的一双儿女,幽幽道:“当着我的面就这么明谋,你们就不怕我去告状揭发?” 糯糯和元宝突然齐刷刷转头盯着徐璈,两张嫩呼呼的小脸上布满了不可言说的委屈。 糯糯小手托着小脸靠在徐璈的膝盖上,大眼睛眨啊眨:“爹爹,我们不是你的宝贝了吗?” 徐璈额角狠狠一抽。 元宝挤了挤眼睛作势要哭:“爹爹只喜欢娘亲,不喜欢我们了吗?” “爹爹难道不想让娘亲陪吗?我以为爹爹在家也是很思念娘亲的呢。” 徐璈还没来得及震惊于自己的孩子已经学会了这么多,首当其冲就被稚嫩的话声狠狠拿捏了一把。 攻心之计,攻的从来都是要害啊…… 徐璈霎时无言长久沉默,片刻后百感交集地捂住了脸:“想。” “我当然也非常思念,所以……” “一会儿我要去找陈允谈谈。” 肯定是陈允那个坏小子教的! 徐明辉也不会是无辜的! 这些人都教了孩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璈的愤怒在大红花上头之后,被击垮得荡然无存。 等两个小家伙折腾饿了重新吃饱,徐璈守在小床边耐心地把人哄睡,脸上的温柔消失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全是想吃人的冷酷。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把关一下孩子的教导问题。 他出门前明明都是软乎乎的小宝贝,到底是怎么被养成小狐狸的? 徐璈一手抱着一个熟睡的小娃娃去了许文秀的院子,把小家伙安置好以后,大致了解了一下孩子的教学进度。 许文秀听完好笑道:“这不是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么?” 徐璈干巴巴地露出个笑,怀疑道:“我小时候,是这样的?” “你可比他们还皮。” 许文秀没好气地拍了徐璈的胳膊一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糯糯和元宝身上有夏夏的文气,比你可强多了。” “你小时候跟个野猴子似的,没他们讨喜。” 徐璈好端端的还被拉踩了一番,想打听的话没打听出来,反而是听许文秀说了许多自己不知道的趣事儿。 得知两个小家伙哄人的法子还各有不同,现在跟着念了几句书,更是有模有样还讲究起了章法,徐璈没忍住笑了。 “我和枝枝可没这么贫嘴。” “人家那是嘴甜,你懂什么?” 许文秀嫌弃地白了徐璈一眼,示意徐璈去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说:“璈儿啊,你岳母就这么在茶山小楼那边住着也不是办法,你和夏夏什么时候去把人接回来?” “咱们家大业大这么在王城里坐落着,总不能就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山里待着吧?” 谢夫人搬去茶山小楼暂住,其实是她自己坚持之后的决定。 自打桑家那边来人之后,谢夫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儿暴露,生怕会给徐璈和桑枝夏带来多的麻烦,一刻都不愿久留,当晚就要走。 当时桑枝夏和徐璈都不在,其余人实在劝不住,只能是由老爷子发话去茶山小楼散散心,等心思静了再接回来。 谁知这一去人就不愿回来了。 之前许文秀寻了由头把人接出来小住几日,中途还请谢夫人和徐三婶带着孩子一同去南家做客。 许文秀本来想着桑枝夏都回来了,谢夫人大约也不舍得走了,不曾想第二天还是走了。 许文秀发愁道:“璈儿,这样下去可不行。” “早些时候形势比人强,咱家落魄了桑家咄咄逼人,不得已才让她们母子隐姓埋名。如今换作是咱们势强了,断然没有还继续躲着的道理。” “否则一日受牵制,日日受钳制,这要命的咽喉上卡了只让人心惊胆战的爪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得安宁?” 尽管按世人所说,徐家的正头亲家是桑府,谢夫人只是区区一个不入族谱的侍妾,不当有今日的尊贵。 可若事事都畏于人言,徐家老少早该一脖子吊死,何来的今日? 他们认谁,那就是谁。 至于别人的叫嚣…… 许文秀在心里发出不屑的冷笑:那蹦跶得欢实的蚂蚱,能不能活到秋后还是个问题呢,何足畏惧? 许文秀生怕是徐璈有顾虑,忙不迭说:“璈儿,锦上添花不难,雪中送炭不易。” “延佑是个好孩子,你岳母也是个实心的人,你可不能做那种富贵相忘的混账事儿,否则我第一个不饶你!” 徐璈被数落得想笑:“娘,你儿子是那种人吗?” 许文秀冷着脸不接话,徐璈无奈道:“岳母的事儿枝枝已经有打算了,心结也不是一两日就能解开的,何必急于一时?” “我一会儿和枝枝出去顺道过去看看,说不定明日就把人接回来了呢?” 许文秀转念一想这么也行,当即就摆手撵人:“去去去,赶紧去。” “要是人接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徐璈哭笑不得地被撵走,回去换了身衣裳,专心等着桑枝夏来偷自己出门。 桑枝夏来的时候,徐璈当真装得很像是在偷人。 他甚至连正门都不走,搂着桑枝夏翻墙出来的。 从墙头越过的一白一青两道人影很快消失不见,跟着徐明辉正好走到此处的南微微狐疑地眯起眼:“是我眼花了吗?” 她看着刚才那人影,怎么那么像认识的? 徐明辉见惯不怪地眨了眨眼,镇定地说:“大扑棱蛾子吧,毕竟家贼难防。” 南微微难以置信:“扑棱蛾子?” “可我看着分明像是……” “家贼嘛。” 徐明辉扯了扯嘴角,直白嘲道:“家贼把我大嫂都带歪了,谁家好人出门总是翻墙?” 南微微一言难尽地看着徐明辉,半晌后认真地说:“我现在相信你之前说的话了。” 徐明辉意外地哦了一声:“什么话?” “你说,你和你大哥之所以两人都还活着,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 徐明辉:“……” 南微微唏嘘叹气:“不然就你这张时刻都忍不住往徐大哥身上找补的嘴,你应该很早就被打死了。” “好生之德,阿弥陀佛!” 第818章 如今该是他们怕我 徐璈对出自徐明辉之口的家贼之说暂时无从知晓。 不过出了门,暂时摆脱了时刻喜欢自己花枝招展的娃,徐璈的脚步都透着轻快。 轻松之色溢于言表。 桑枝夏有些好笑:“不在家带孩子就那么开心?” “哪儿有?” 徐璈一本正经地反驳:“我明明是因为被你偷出来比较开心。” “我可算等到你来接我了,真的。” 桑枝夏再不来,他这一头长发就要被薅秃了。吧 桑枝夏看破不说给徐璈保留了老父亲为数不多的面子,任由他牵着自己走在街头慢慢地说:“你就这么晃荡,被人认出来会不会不太好?” 毕竟对外的说辞还在养伤呢,徐璈这看起来也太活泼了些? 徐璈不以为意地笑了:“枝枝,实际上除了军中的人,岭南王城中认识我的人其实很少。” 骠骑将军威名赫赫,王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实际情况是就算徐璈走到他们的面前了,也很难被认出来。 徐璈其实一直都不曾真正地走到人前。 就像是一把一直被藏在暗处敛去了锋芒的刀。 桑枝夏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心疼,也实在想象不出当年张扬无度的世子爷,打马京都时的热烈景象。 徐璈没捕捉到桑枝夏眼底掠过的晦涩,反而是难掩得意地眯眼笑了。 “如此好哇。” “若真的出门就露馅儿,那这种时候,我还真不太方便这么无所事事陪着你晃荡。” 目的地要办的事儿不急,现在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儿。 只要桑枝夏愿意,可以漫无目的逛很久。 桑枝夏见他神色并无勉强,扣住他的手指懒懒地说:“谁说的咱们无所事事?” “一会儿要去茶山那边,看看顺道给你岳母带点儿什么过去,你得拎东西。” 说起住在小楼那边的岳母,徐璈没忍住叹气:“娘说让我尽快想法子把岳母接回来,不然不让我回家。” 桑枝夏被他可怜兮兮的语气逗笑,眼里的柔色却一点点散得干干净净。 不光是许文秀心里着急,桑枝夏也觉得谢夫人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 谢夫人自己倒是直说了无所谓尊荣不尊荣,也不在乎吃喝用度。 若是可以把对一双儿女的影响降到最低,她甚至还想过去道观里久住,远避世人。 曾经被贬低入最低的妾室身份,在谢夫人的身上留下了太深的印记,以至于多年过去,她也始终畏惧那个暗无天日的囚笼。 可凭什么是她躲着世人? 她何曾做错过什么? 桑枝夏带着散不开的不屑说:“都说世人的嘴是诛心的毒,无形无色却可摧骨裂魂,让人永世不得超生。” “可仔细想想,凭什么呢?” 谢夫人被渣爹强占入府为妾,被困在高宅内院中生下一双儿女。 谨小慎微的伺候着主母不敢逾越半点,只想为自己的孩子求个安宁的一生。 然而呢? 桑延佑年幼时显露出几分聪慧,没隔几日就先是失足落水,后是被发了疯的狗追撵,数次险些丧命。 桑枝夏幼时几经生死,长大后最要紧的婚事也被人动手脚埋心机,举步维艰。 渣爹对此不是不知情,也不是真的不知道。 人家就是单纯的觉得不起眼的人,就跟养着逗趣的小猫小狗并无区别,是死是活也不重要。 过往都如此,何来余情可念? 再者说…… “现在就算是要躲,也不该是我们躲着谁,而是谁心虚谁躲。” 哪儿有狗见了肉骨头不摇尾巴的呢? 既想要肉骨头,又想要在高坐,那就只能把狗牙一次拔了。 注意到徐璈想说又迟疑的表情,桑枝夏幽幽道:“我觉得你们低估了一个母亲的本能。” 谢夫人本性柔弱,当年可以为了桑枝夏寻死求一线生机,也可以为桑延佑不惜诈死出京都。 那她现在也可以再勇敢一次。 不论是许文秀还是徐二婶她们,人人都生怕触及谢夫人心底的伤心事,谁都不敢往深里说。 桑枝夏不怕。 别人不敢说的,她敢。 谢夫人一早就得知桑枝夏他们今日要来住一晚,刚过午后就一头扎进了厨房。 也不要厨娘帮忙,自己围着灶台转了半日,总算是赶在人到之前收拾出来了一桌饭菜。 桑枝夏看见小桌上堆满的饭菜立马就笑了:“这么丰盛呢?早知道把元宝他们也带来就好了。” 谢夫人先是笑紧接着下意识地皱眉:“还是别了吧。” “我在这边住着,糯糯和元宝他们……尽量还是少往这边带。” 实际上若不是管不住,她连桑枝夏和徐璈都不想让他们过来。 徐璈叫了声岳母也不多嘴,自己转进了厨房帮着拿碗筷。 谢夫人拉住桑枝夏忍不住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无事还是少过来吗?你这孩子怎么……” “这茶山是我的,我怎么就不能过来了?” 桑枝夏失笑道:“娘是糯糯和元宝的外祖母,他们又是为何不能来?” “你……我怎么跟你说不通呢?” 谢夫人着急地回头看了一眼徐璈的方向,压低了声音急切道:“我本是妾室,按规矩是当不得孩子叫一声外祖母的!” “无人知晓的时候也就罢了,那是我的福气。现在桑家那边的人冒出来了,再让孩子叫我一声外祖母,那是折辱了孩子的大福气,你为何就……” “娘。” 桑枝夏打断谢夫人的话,第一次对谢夫人坦诚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桑家在我眼里不算什么,亲爹也不算什么,我没什么好忌惮的。” “如今该是他们怕我。” 谢夫人头疼地捏了捏桑枝夏的手:“闺女!” “世人的嘴那是杀人不见血的刀,你若为我多出几层负累,那我还不如早些死了利索!你和延佑……” “娘都这般想,那要让延佑如何自处呢?” 看着怔愣住的谢夫人,桑枝夏一字一顿地说:“延佑当年跟着娘一起假死离京,这是事实。” “你可以说在深山老林中远避世人了此残生,那延佑呢?他还是个孩子羽翼尚未长全,一双眼也不曾看过更宽更辽阔的山河,他也要这样畏于人言躲躲藏藏地活一辈子吗?” 桑枝夏别过头不看谢夫人骤红的眼眶,眉眼间浮现出了些许孤傲:“娘,你躲在此处,或者是在别的地方,都不会有你所想的那种安宁。” “我和延佑都不怕,娘是在怕什么?” “不就是京都区区一个桑家吗?” “我就往这些人的面前一站,谁能奈我何?” 第819章 敢惹我媳妇儿生气,吓死你个老东西! 徐璈特意磨蹭了一会儿,确定外边没有说话声了才慢吞吞地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碟谢夫人亲手腌的小咸菜。 谢夫人并不在。 徐璈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小声问:“岳母呢?” 桑枝夏面无表情:“被我气哭了。” 或许是她说的话太大逆不道,又或许是她对生父和亲族的漠然带来了太大的震惊。 总之人是抹着泪快步走远的,桑枝夏也没起身去追。 桑枝夏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火大。 若世人遇上麻烦都只想进乌龟壳,躲躲藏藏的岂不是正好合了敌人的意? 这层壳子不一次砸碎了,这心结就一辈子都打不开! 徐璈轻轻叹气:“枝枝,岳母她……” “这事儿其实也没那么急,慢慢来也行。” 桑枝夏想把人逼出眼前的壳子是好意,可话说得太快太直,不一定就真的会被接受。 桑枝夏木着脸不想说话。 徐璈默默凑近了轻声说:“岳母不在,咱们也不好动筷。” “要不我先去厨房给你弄点儿别的吃的?” “我不。” 桑枝夏抱着胳膊就这么坐着,赌气似的抿着唇说:“我娘不出来,我也不吃。” 徐璈:“……”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是怎么回事儿? 桑枝夏突然任性起来的这个小脾气,他瞅着怎么就…… 这么新奇呢? 徐璈挪着小凳子往前凑,含着笑打趣:“恼了?” “真的恼了?” 桑枝夏没好气地拍开徐璈的手,暗暗磨牙:“我火大着呢你最好安分点儿,不然连你一起削。” 徐璈捂着自己被抽开的手满脸稀奇,暗戳戳的还想再招惹一把挨一下子。 桑枝夏被徐璈的不识趣惹得眉毛飞起,正想踹人时身后响起了谢夫人还带着沙哑的声音:“怎么都不吃呢?” 谢夫人明显是去洗了脸,发梢还挂着没来得及擦的水珠。 徐璈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样子,笑着连忙起身给她拉了椅子:“我嘴笨说不出好听的,枝枝被我惹恼了,岳母您帮我说两句好话。” “您要是不帮我,我说不定回去就得挨揍了。” 谢夫人本来心神纷乱,也生生被徐璈这几句逗得笑出了声儿:“这话说得,她还能真的动手不成?” 徐璈舀了汤第一碗放在了谢夫人的手边,紧接着把第二碗递给桑枝夏,却故意端着没往桌上放。 桑枝夏一眼瞧出这人是故意的,斜眼瞧他。 徐璈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苦哈哈的:“枝枝。” “闺女。” 谢夫人拐了桑枝夏的胳膊一下:“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使小性子呢?” “姑爷跟你赔不是呢,别闹。” 桑枝夏剜了故意为之的徐璈一眼,到底是没绷住笑了。 “少装模作样的,弄得我招教训你就满意了?” 徐璈见媳妇儿和岳母都笑了,这才坐下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不是来时领了家中长辈给的任务么?哪儿敢大意?” “岳母有所不知,出门前我被揪着好生训斥了一顿,只说这次不把岳母接回去,我也不必回去了。” 徐璈以茶代酒端起来,笑眯眯地说:“岳母看在我久不归家的份上,明日就随我们一起回去吧,不然就算是夫人大度饶了我,回去了我也要挨打的。” 谢夫人紧紧地攥着茶杯,看着面前笑意温和的徐璈,挣扎片刻后咬着牙说:“好。” “回去。” 徐璈喜出望外地对着桑枝夏挑起眉梢。 桑枝夏怔怔地看着谢夫人:“娘?” 谢夫人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自嘲道:“我本意是不给你们添麻烦,可若如此让你们更添烦忧,那才是我最大的不是,再者说……” “今时不同往日了,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她的孩子都长大了。 儿子少年英武,女儿雍容大气,也都是难得出挑的好孩子。 她早已不是当年守着那点儿时刻被克扣的月例银子,担惊受怕活命的小妾了。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儿女,她也要好好活着。 活着才能在他们受委屈的时候站出来挡住,活着才是真正的保护。 一辈子都不曾探头看天外的金丝雀也有翅膀。 羽翼或许折了半生,但为了自己的孩儿,也总有再鼓起勇气振翅的那天。 此行来最重要的事儿得了准话,徐璈不带半点掺假欢喜得多吃了一碗饭。 然而直到第二天要出发时,桑枝夏的脸上看起来还是郁郁的。 昨日罕见的赌气,仿佛是点燃了积压在心底的火药堆似的,此时的桑枝夏活像是炸了一夜猫的猫崽儿,过了一夜毛都还没顺下去。 徐璈觉得稀罕得很,下巴搭在桑枝夏的肩头闷闷地笑:“枝枝,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像什么吗?” 桑枝夏推了推他的脸懒得搭理。 徐璈笑声越发肆意:“跟糯糯生气时一模一样。” 板着个小脸也不说话,看谁的眼神都直勾勾的,区别只是桑枝夏不鼓腮帮子,面上少几分稚气多几分清冷的疏离。 桑枝夏心口实在堵得慌,侧身双手捧住徐璈的脸,咬牙道:“我跟你说,我现在气儿可不顺了,知道吗?” “再多嘴就咬人了哈。” 徐璈一听这话乐得更是开怀,腆着脸指明了位置,追着撵着想被咬一口试试滋味。 桑枝夏被他烦得恨不得打人,等出发的时候面色到底缓和了几分,然而也只是暂时的。 从茶山小楼回来的几天内,众人先是为谢夫人想通了回来感到高兴,紧接着都察觉出来了桑枝夏的情绪不对。 徐璈被多人问话数遍,甚至还被盘查了一通那日去茶山时的全部细节,但也没人梳理出了哪儿不对,徐璈自己也想不通。 这怎么还能一天之内无端变化那么大呢? 早上人还是好好的,到了下午就不太对劲儿,夜间甚至还会莫名掉眼泪。 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闷闷不乐,脾气也相对暴躁许多,很容易发火。 但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变化无常让人很难捉摸。 桑枝夏之前可从来没这样过! 谁惹的? 徐璈首先排除了自己,反复思索后,觉得症结还是在不知趣的便宜岳父身上。 还有桑家,连带着一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徐明辉听着徐璈煞有其事的分析,沉默后古怪道:“王城和京都隔着数千里,就算是分析出来了,你欲如何?” 徐璈黑着脸捏碎了手中的棋子,任由碎末顺着指缝滑落,微妙道:“不如何。” “给岳父大人准备个小惊喜,想来也不多费劲儿……” 敢惹我媳妇儿生气,吓死你个老东西! 第820章 风还没起呢,不到乱阵脚的时候 徐璈前脚刚把给无耻岳父准备的惊喜密信送出岭南,后脚就被王府来的人叫了过去。 走得匆忙甚至都没来得及跟桑枝夏说一声。 入夜来人,掩人耳目而出。 桑枝夏得知后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闭上眼说:“夜不太平啊。” “嫣然,你最近就别去医馆了,另外允儿你一会儿回去跟你爹娘说一声,让他们最近尽量少出门,在家里待着就好。” 王城中势必要起风雨,只是无从得知老王爷准备在何处下刀。 这种时候,什么都不做才是最稳妥的。 陈允赶紧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徐嫣然把手中串好的宝石串递给坐在地毯上的糯糯,下意识地说:“大嫂,那我爹娘他们是不是也要少出去了?” “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桑枝夏伸出手任由元宝把新串好的手串挂在自己的手腕上,慢声说:“他们知道该怎么办,你们只管在家玩儿就好,别的不用你们操心。” 碍于桑枝夏最近动不动就心气不顺,以徐嫣然和陈允为首的几小只自告奋勇来陪她解闷儿,顺带帮她看孩子。 陪玩的人多了,糯糯和元宝欢喜得很,桑枝夏对此乐见其成,只是心口还是动不动就时常憋闷。 徐明煦小脸上堆满了年少老成,拧着小眉毛说:“大嫂,你要是还是不高兴的话,要不打我一顿吧。” 桑枝夏:“……” “打两顿其实也行。” 徐明煦一脸豁出去了的勇敢,一本正经地说:“听说打人发泄一下,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哦。” 桑枝夏沉默片刻,没忍住好奇问:“明煦啊,这歪理是谁教你的?” “微微姐和田姐姐哇。” 桑枝夏再度无言,徐锦惜连忙举起手佐证哥哥说得没错:“她们都说大嫂是被郭嘉那些人气着了,所以才不高兴。” “但是如果惹你生气的人挨打了,或者是你打个人发泄一下,就会变得开心了!” “她们不开心的时候都是找人打架来着,听说效果可好了呢。” 南微微和田颖儿甚至积极举荐自己,想陪桑枝夏过几招泻火,无奈桑枝夏对什么都不太提得起精神被迫放弃。 此时再听这么一连串的歪理,桑枝夏直接被气笑了。 “这要是不高兴了就打人,你们几个还能有好日子过?” 陈允摸着下巴谨慎道:“可以轮流挨打吗?” 桑枝夏:“…………” “如果一天只专注打一个的话,排除糯糯和元宝太小,我们这儿还有四个人呢,我觉得能扛。” 陈允煞有其事地掰着手指头说:“再不济还有徐大哥呢,他壮实自己至少能多挨几顿,剩下的我们分担!” 徐明煦和徐锦惜都深以为然,纷纷点头。 就连徐嫣然这么个看似稳重的,都在短暂的挣扎后默默举手:“大嫂,其实我觉得也不是不行,要不咱们试试?” “就先从……从徐明煦开始?” 桑枝夏无言以对地把她举起的那只手摁下去,坐在边上的徐二婶实在是没忍住乐出了声儿。 “你们也都挺大个人了,这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琢磨什么呢?” 徐二婶戳了戳徐嫣然的脑袋好笑道:“你们也不想想,长这么大有人被动过一手指头吗?” 大大小小的倒是也没少挨收拾,可那都是自找的,徐璈动手的时候师出有名有理有据。 桑枝夏可从来不兴打孩子。 徐二婶乐完掩不住担心伸手摸了摸桑枝夏的额头:“三餐吃得挺好,也不发热不咳嗽,嫣然也给你把脉瞧过了说是无碍,怎么就是恹恹的呢?” 桑枝夏的异样太过明显,家中老少都感受到了。 可想来想去一大圈,愣是没人找得出原因。 徐二婶无奈道:“要不明日我带你们出去散散心?找个清净的地方住几日?” 桑枝夏刚想说不用,徐三婶就面带急色走了进来。 看到家里人都在,徐三婶不等喘口气就说:“夏夏,王爷那边来人了,说是来找你的。” “王爷?” 徐璈才出门不到半个时辰,老王爷这时候派人过来是为了什么? 桑枝夏不敢耽搁披了件外衣去了会客的花厅,看清来人是谁后错愕道:“大巫师,您怎么来了?” 大巫师看着桑枝夏笑得满眼温和,不等寒暄半句就说:“骠骑将军接下来这段时日只怕是要忙于外事,暂时不得空归家。” “王爷说你与其在家中无趣,不如带着家里的孩子去王府别庄小住一段儿,权当是散散心也好。” 桑枝夏心里咯噔一响,立马说:“好。” “我明日就……” “丫头。” 大巫师轻轻拍了拍桑枝夏的手,轻轻地说:“若是明日也好,我何必今晚亲自前来呢?” “骠骑将军说你见了面生的人传话只怕是会心中有疑,怕因此耽搁了行程,所以我来了。” 大巫师是老王爷身边绝对的心腹,她说的话,等同于老王爷本人的意思。 桑枝夏没想到这么急,面上一片空白。 大巫师温声说:“别担心,咱们要去的别庄是老王爷最喜欢的,糯糯和元宝去过几次也欢喜得很。” “我送你们过去,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再回来。” 有大巫师的话在,桑枝夏不到一刻钟就把家中老少全都聚了起来。 为了不动静太大引人注意,徐家惯用的大马车一个没动,分批从隐蔽的侧门出发,几辆不起眼的帷布马车分头朝着城门的方向驶去。 许文秀和谢夫人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不敢出声,徐二婶看到骑马过来的桑枝夏急忙压低了声儿问:“夏夏,南家那边……” “老太君前日就带着南家的几个夫人出城礼佛,微微半个时辰后会来与我们会合。” 南家的女眷一直都有初一十五礼佛的习惯,赶着在事发之前出了城,误打误撞也算是好事儿。 桑枝夏把手搭在徐二婶发抖的手上轻轻一拍,轻声说:“二婶,别慌。” 风还没起呢,不到乱阵脚的时候。 徐二婶强忍着不安没敢问徐明辉的去向,紧紧地咬着下唇把车帘放了下来。 桑枝夏调转马头确认都安排好了,在暗色中抬手打了个手势。 “出发!” 第821章 逃命的机会要始终握在自己的手里 马蹄声在夜色中踏碎寂静,可来往的人看到井然有序的马车路过早已习以为常。 王城中人人都知道这是三又商行拉货的马车。 小王爷在外打仗,三又商行来往运输的马车日夜都在奔走,今晚能见着也不稀奇。 车队顺利从闹市中穿过,桑枝夏没骑马跟几个小的在一个车厢,徐明煦正死死地拽住了陈允的胳膊,徐嫣然还捂住了陈允的嘴。 马车安稳出了城门周遭传来的杂音变少,桑枝夏摆手示意徐明煦和徐嫣然放手,猛的鲤鱼打挺蹦起来的陈允被桑枝夏用手掌抵住了额头。 陈允急得一头冷汗,湿滑滑的腻了桑枝夏一手。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还记得不能引人注意的关键,死死地咬着牙说:“姨母,我爹和我娘她们还在家里,我……” “我知道。” 桑枝夏把陈允梗着的脑袋往后轻轻推了推,轻声说:“但是他们是怎么说的,你忘了吗?” 两家的宅子挨得近,桑枝夏第一时间就派人过去通知了陈泰夫妇,让他们什么都不必管,立马跟自己一起离开。 但桑枝夏被拒绝了。 桑枝夏垂下眼说:“你父母有自己的考量,他们让你跟我一起走。” 不管城内会发生什么事儿,陈允跟徐家人在一起,他的安全就会得到绝对的保障。 陈泰夫妇自己有暂时走不得的理由,但陈允不可以跟他们一起涉险。 陈允一双眼红得像是兔子,剧烈喘息几下甚至都带出了哭腔:“姨母,我……我担心我娘她们,他们为什么不走?我……” “不走也不奇怪啊。” 徐锦惜捏了捏陈允的脸,软软地说:“我大哥和二哥,还有我祖父和三叔也没和我们一起啊。” 徐锦惜竖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拿出幺房老辈的架势认真道:“大人呢,有大人必须要办的正事儿,我们帮不上忙,所以就早点出去不拖后腿知道吧?” “允儿你要听话呀,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徐锦惜今年才不过八岁,站起来还不到陈允的咯吱窝高。 可人家辈分大,平时喊陈哥遇事就叫允儿,称呼喊得乱七八糟,但话说得一字不假。 陈允哭笑不得地捂住脸,头顶被徐明煦梳毛捋了一把:“别慌,不会有事儿的。” “我们都要听大嫂的话。” 桑枝夏见他冷静下来了缓缓坐回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夜色。 直到天色渐露破晓时,前行的马车才停了下来。 车上的人一宿没敢合眼,下车时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是本能的一惊。 这别庄竟有兵马把守,看起来人数还不少! 桑枝夏还没来得及细看,早就在这里候着的卢新跑着迎了过来:“桑东家!” 大巫师低声解释:“这是骠骑将军手底下的副将。” “从即刻起,他会带着此处的人护卫别庄的安全,直到骠骑将军亲自过来,那就是到回家的时候了。” 为了家人的安全,徐璈做了万全的准备。 桑枝夏是跟他一起回的岭南,但就连她都不知道卢新是什么时候跟着回来的。 可见徐璈一开始就想到了,王城内的这场风波不可能有机会善了。 大巫师示意桑枝夏跟上,不紧不慢地说:“这别庄内外双层护卫周全,就算是外围被打穿,内层也不会受半点影响。” “护卫的兵马都是骠骑将军亲自安排的,南家的女眷很快也会被送到,只管安心住着就是。” 对外的事儿徐璈一手安排妥当,对内就只能是交给桑枝夏来进行安抚。 桑枝夏从大巫师口中确认了陈菁安徐明辉等人都不会出城,飞快地闭了闭眼哑声说:“一夜劳您辛苦,您交代的我都记下了。” “您回去若有我家里人问起,您就说一切都好不必忧心即可。” 大巫师满意地笑着点头:“处变不惊,行事有方,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好好住着,等下个月你生辰的时候,我再给你个好东西。” 桑枝夏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目送着大巫师带人离去,再转头看着眼前庄严肃穆的别庄,缓缓呼出一口气。 卢新见她面色带着雪白,放柔了声音轻轻地说:“东家放心。” “一切都在将军的运筹帷幄之中,特意把家里人送到这里也只是为了避开苍蝇聒噪扰人,不用担心的。” 桑枝夏垂下眼帘失笑:“我倒腾不出空来惊慌那些。” 事已至此惊慌无用,当务之急是顾好眼下。 除了桑枝夏,谁也不曾见过这种重兵把守的阵仗。 就当许文秀和谢夫人紧张得几乎不能喘气时,桑枝夏语调轻松地说:“都说这是王爷最喜欢的别庄,里头机关奇巧山水楼阁处处精美,都是巧夺天工的造化之物。” “来都来了,咱们慢慢走进去一路瞧瞧?” 在桑枝夏的提议下,除了已经睡着的糯糯和元宝,众人抵达后没有第一时间去各自休息,反而是在别庄里转了一圈。 等该看的地方差不多看过,众人带着一脸疲色去安排好的院落休息,陈允红着眼小声说:“姨母这是想让我们自己记住路线?” “不是说咱们不能出去吗?还记路线做什么?” 桑枝夏随手在他的脑门上轻轻一敲,慢条斯理地说:“记住,把命交到任何人的手里都不安全,逃命的机会要始终握在自己的手里。” 初来乍到一个陌生还很有可能遭遇不稳定因素的地方,第一时间就是要记清可逃生的路线,把关键的地点都记在心里。 如若救援的人来得不及时,对路线熟悉抢到的可能就是一线生机。 这一点在危急时非常关键。 陈允恍然地咬住下唇。 桑枝夏坐在鱼池边上指了指看不清情形的门外:“咱们的活动范围在二门之内,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允顺着她指出去的方向皱起了眉,片刻后才沙哑地说:“因为二门之外的地方其实都不安全,是吗?” 哪怕已经离开了王城,哪怕别庄守卫重重,可安排的人还是担心会有护卫不全的地方,只能尽量把区域缩小。 他们在这里尚且如此谨慎,那留在城里做刀的人…… 陈允咬牙说:“姨母,姨父他们不会有事儿的。” 桑枝夏被他这一声姨父弄得好笑:“我发现你一天天叫人可乱套了,一会儿叫叔一会儿叫大哥,这会儿又喊上姨父了?” 陈允眼神闪烁不说话,桑枝夏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说:“不过你说得对。” “当然不会有人有事儿。” 有事儿的人也不会是他们。 第822章 未免也太不拿别人家的小子当宝贝 夜色被晨光逐渐驱散,在暗色中隐藏了一夜的人迈步走出。 衣摆在半空荡起的弧度裂开令人屏息的安静,身后无数沉闷的脚步声响在耳畔。 从城外别庄赶回来的人快步跑到徐璈的身边,低声说:“将军,一切都安排好了。” 徐璈看不出喜怒嗯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王府书房的方向,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按原计划出发。” “动手!” 早已得到密令的人随徐璈的一声令下快步而出。 王府深处的书房内,老王爷苦笑着说:“今日有了动作,遇白那边大约就是要瞒不住了。” 江遇白一直不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在王城往来间的消息传递中也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但王城这边一旦有清洗的大动作,江遇白不可能什么都发觉不出来。 以江遇白的聪明,联想前后猜出发生了什么并不难。 老爷子无奈道:“京都之战迫在眉睫,小王爷纵然是知道了,一时半会儿也折返不回来。” “王爷在计划今日动手时,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老王爷靠在软枕上笑笑不说话。 老爷子难掩百感交集地叹息一声:“王爷如此,对小王爷而言恐是打击不小。” 江遇白是难得一遇的帝王之才,也是岭南大军心中无人可比的将帅。 可归根到底,江遇白也是人子。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斩获胜果无数,站在堆叠起的战功上剑锋直指皇城京都,本该是一生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刻。 如果老王爷撑不到那一日,江遇白在外突逢噩耗,那…… 老爷子不忍多想闭上了眼。 齐老谨慎地转了转老王爷脖颈上的银针,语气不善:“小王爷倒是撑得住,我只怕自家的那个傻小子留不得命在。” 齐老面黑如墨,报复似的弹了弹银针的尾巴,听到老王爷吃痛的抽气声气得冷笑。 “王爷爱子之心无可厚非,只是未免也太不拿别人家的小子当宝贝。” “王城从掀起一番血洗,小王爷的后顾之忧是被扫除了,王爷闭眼的时候也可以安心了。” “只是可怜我家的徐璈成了世人口中的屠夫,徐明辉成了旁人口中的酷吏,徐家总共就这么几个出息的孩子,王爷下手的时候是连锅端的啊,一个都不给剩?” 王城中哪些人该留,哪些人留不得,老王爷的心中早有定论,只是暂缺一个合适的动手时机。 如今时机到了,却也总少不得要有人出来顶了扑面的污名。 老王爷对齐老的冒犯不以为意,笑了笑沙哑地说:“若换了别人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信得过的,遇白不见得就肯取信。” “而且……” “血洗王城权贵的恶名是不好听,过河拆桥的事儿做了是要背负举世的骂名,可有此稳固后庭之功,在新帝面前可是大功。” 若非新帝至亲至信之人,是没资格做这事儿的。 “徐璈不缺点儿功劳。” 齐老心疼徐璈白白给人做了刀,没好气地说:“只盼今日的刀俎来日不会变成鱼肉,也免得辜负了王爷今日夸下的海口。” 齐老心直口快也懒得遮掩,呛了老王爷几句果断起身,语气颇为不耐:“这两日暂时是死不了的,王爷好生养着多活几日吧。” 眼看着齐老甩手就走,老爷子失笑道:“这老东西性子古怪惯了,王爷莫怪。” “我从何来怪?” 老王爷打起精神略坐起来了一些,慢慢地说:“他说的字字句句都对,是我对不住用功之将。” 若不是要为他清扫后院的杂草,徐璈单凭着自己的悍然军功都可以横着走,而且不会背负任何骂名。 可从今日往后,徐璈刀锋上的血色一辈子都洗不清,身后泼来的污水也不会少。 但老王爷如此也是有私心的。 因为只有这样,徐璈才会永远彻底地站在江遇白的那边。 来日无论朝中发生怎样的动荡,官员站队勾结谋权是何等猖獗,徐家都永远是江遇白的后盾。 这是他身为人父,给自己的孩儿留下的最后一点私心。 老爷子抿了抿唇没接话。 老王爷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信封,递到老爷子手中沙哑道:“所以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得给这孩子一份儿别的体面。” “老师助我良多,我心中感激只是无以报答,若我等不到遇白了,老师就代行父职,再帮我多看着这孩子些吧。” “若我死了,让徐璈代为遇白扶灵回京,丧前行半子之礼,再帮遇白一把……” “老师,就算是看在不久之后触手可得的太平,看在苍生百姓的份上,最后再帮我一次吧……” 老王爷病中精力不济,熬了一宿后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昏睡过去。 齐老走的时候洒脱不已,实际上也放心不下老王爷的病情,不到半个时辰就折了回来。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大巫师和老爷子守在老王爷的床边相对无言。 齐老脚下微顿,试过老王爷的脉象后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说:“换生蛊是你给种的,你就当真想不出别的续命法子了?” 大巫师脸上的褶皱耷拉往下,像是在预兆着什么不祥的痕迹,口吻也没有半点起伏:“但凡有一点办法,我早就把你弄死了。” 齐老:“……” 当年的仇至今没解,他活着的作用是续老王爷的这口气。 齐老满脸烦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实话实说,运气好的话我最多再能拖一个月,而且期间王爷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少,甚至是整日昏睡,侥幸醒来大概率也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 活着的岭南王非常重要,神志清醒也跟保住性命一样关键。 神志不清的岭南王活着也宛如傀儡,还是一个命数不长的傀儡。 大巫师缓缓垂下眼不说话。 齐老暴躁道:“要我说还打什么京都?赶紧把人叫回来啊!” “这亲爹都要不行了,儿子还什么都不知道,这算哪门子事儿?” “就算是京都打下来了又如何?小王爷回来见着他爹的棺材,不得立马跟徐璈玩儿命?” “你们到底怎么合计的?徐璈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第823章 血起帘幕,乱世终将止步 齐老说完见谁都不接自己的话茬,恼火地磨牙:“徐璈那小子也是蠢!” “蠢得不如个驴粪蛋子尖!” 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事儿,他倒好,自己上赶着来了! 老爷子听着这话眼底掠过一抹涩意,末了伸手在齐老紧绷的肩上轻轻一拍,哑声说:“老伙计,自来良弓都当为盛世之祭,心疼孩子可以,但孩子们有自己要走的路。” 太过锋锐的剑,必当祭了这太平盛世。 徐璈脚下走的每一步都是荆棘之路。 但他们身为长辈,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齐老气闷得憋青了脸,正想说话时突然听到外头响起了尖锐的厮杀声。 齐老眸子猛地缩紧,猝然回头。 大巫师缓缓抬起眼睫,眼中翻起了难以言喻的悲哀:“血起帘幕,乱世终将止步。” “哪朝哪代的太平盛世,不是从累累尸骨上堆叠而起的呢?” 除了一往无前拼杀的血肉之躯,人世间再无一物可搭建起盛世的阶梯。 今日的血色,终将值得…… 岭南自王城起连覆数城在一夜之间紧闭城门,所有无关人士不得外出半步。 商户闭门不迎来客,住家户门窗紧闭不得窥视。 往日宽阔繁杂的街道不时有马蹄和沉闷的脚步声急促闪过,低吼和冷凝的拼杀声始终不止。 被迫躲在家中的人时不时就能听到破门的闷响,以及掩盖不住的在惨叫。 所有人都如同惊弓之鸟不敢冒头,被闯入家宅强行抓走的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监牢当中,徐明辉一身白衣守在门口。 押送前来的荣昌低声说:“将军说了您看着审,能问出来多少不计,但速度一定得最快。” “纵然就是审不出来细节,那也无妨,凡是在名单上的人都是死有余辜,多死一些也不妨事儿。” 老王爷要动手清理的是王城中的世家权贵,大多都有盘根错节的姻亲脉络,有不为人知的底牌在手。 所以在审讯问供这一项上,老王爷亲自点了与这些人毫无干系的徐明辉出来动手。 证词固然重要,可当下无人知道老王爷还能撑多久,快刀斩乱麻更为要紧。 抓捕和审讯的名单都是出自老王爷之手,就算是审不出来什么,也不会冤杀了谁。 徐明辉掸了掸袖口点点头,余光扫过被不断押送进来的人,拿起身后的匣子扔到了荣昌的手中。 荣昌错愕道:“二少,这是?” “给你们将军带去。” 徐明辉穿着一身与牢狱的阴冷潮湿极为不符的白衣转过身,淡淡地说:“这是金丝软甲,让他自己惜命些好生穿着。” 金丝软甲有价无市,极为难得。 徐明辉耗费不少心力只找到了这么一件,只可惜没能赶在滁州之战之前给徐璈送过去。 现在给他倒是正好。 荣昌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冷如仙人似的徐二少能特意给徐璈准备这个,愣了下哈哈笑着说:“二少放心,我一定亲自送到将军手中。” “您在此处审讯务必留心自身安全,至于您挂念的人也已经安顿好了,您请安心。” 南微微和南家诸位女眷都被妥善安置,徐家老少也都到了安全的地方。 徐明辉不留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挥手道别自己头也不回地进了暗不见光的地牢深处。 跟着荣昌一道同来的小将扶了扶帽子,满眼惊奇地小声说:“这二少看着文文弱弱的,他真能干得来审讯的活儿?” 这种文弱书生不都是见万物有情的么? 难不成是坐下跟犯人谈之乎者也,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劝被审的人赶紧老实交代? 那些罪大恶极的人能听劝吗? 荣昌被这话气笑了。 荣昌想到昨晚见到的场景额角突突一跳,踹了问话的人一脚龇牙说:“人不可貌相知道吗?” “谁说穿白衣的俊朗书生就都是仙人了?” 也有的是心硬如铁的活阎王,只是看不出来罢了。 荣昌带着金丝软甲急匆匆掉头就走,名单上被抓捕来的人数也在逐渐变多。 尽管王城被封得滴水不漏,可巨网往下,泥沼中永不缺负隅顽抗的挣扎。 城外别庄中,南微微手握软鞭神色警惕,就连徐嫣然也都紧紧握着袖口中的银针不敢眨眼。 所有人的呼吸都被放得很轻很轻,显得外头不断传来的拼杀声越发刺耳。 田颖儿伸手把陈允往自己的身后拉了拉,皱眉说:“姐姐,要不我出去瞧瞧?” 只是他们秘密搬到别庄的第三日。 从昨天晚上起,隔着高高的院墙就能隐约听到外头传入的厮杀声,像是一直有人想闯进来。 卢新亲自带队在外围护卫,宋六和灵初等人也都带着徐家的暗卫做好了防备。 然而就算如此,他们听到的声响也在逐步逼近。 就像是…… 下一秒防守就会被突破,高墙之外不怀好意的人就能冲进来血洗这里的人。 别庄里聚集了南家的所有人和徐家老少,出不起任何闪失。 故而从昨晚开始,桑枝夏就决定把原本分落在各个院子的人都聚在了一处,以便守卫。 可这样盲目又焦灼地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田颖儿面上浮出一缕浮躁,桑枝夏的声音却依旧是不徐不疾的:“不急。” “可是……” “既然是没人闯进来,就证明防守仍是有效,出去做什么?” 在内围起码现在是安全的,人在眼跟前也看得住。 现在谁也不知道外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贸然出去非但帮不上忙,还有可能扰乱抵御的安排,没必要。 田颖儿心里跟蚂蚁咬似的满脸急躁,咬住下唇却也忍住了没冲动。 桑枝夏看了一圈身边这几个熬得眼通红的,缓了声说:“那么多人守着呢,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岔子。” “你们都先进去歇歇,实在睡不着就去陪夫人们说说话。” 南家的女眷和许文秀她们都被安排在最里侧的内院,谁都睡不踏实,索性就聚在一起说话下棋,一几日过去糯糯和元宝的小衣服都做了好几件。 田颖儿想到绣花立马苦了脸,正想拒绝就听到桑枝夏说:“微微,把他们都带进去,我叫人进来问问情况。” 南微微忍着不安把人带走。 桑枝夏示意点翠跟自己往外走了几步,确定里头的人都听不到了才低声说:“外边到底怎么回事儿?可打探出来了?” 第824章 爹爹高兴得都快哭了呢! 点翠低着头谨慎地说:“不出您所料的确是将军在王城动手了,岭南所属的数城都牵连了进去。” “这场针对权贵世家的抓捕清洗,自三天前的破晓时分开始,至今已经卷进去的人家不下百,事态还在继续扩大。” 老王爷磨剑近十载,拿出的清洗名单犹如是阎王爷的点名册,指谁那就谁不能活。 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查上至看似忠心耿耿的世家,下至看似不起眼的贩夫走卒,寻常商户。 但凡是认定被牵扯进去的,无一可以幸免。 而被牵连进去的人数还在滚雪球似的不断扩大。 点翠的声音越发低沉:“第一批被抓捕到的重点人物都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特制的监牢中,是由咱家的二少和三爷主理审讯。” “将军和陈爷在外带人进行抓捕,如今岭南所属的大小城镇中全是官兵搜捕的身影。自知有罪的人都在设法抵抗逃窜,不明就里的人如同惊弓之鸟,内外已然是大乱了。” 屠刀落下时或许无声。 但人的性命是活生生的,临死之前也是会挣扎痛呼的。 因拘捕逃窜被当场斩杀的人不在少数,走至绝境奋起反抗的人也不罕见。 虽不得见抓捕时的具体情形,可随意想象一角,在眼前无声铺开的仿佛都是漫天的惊人血色。 桑枝夏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放轻,抿了抿唇低声说:“那别庄这边是怎么回事儿?” 点翠的面上泛起一丝苦涩,带着数不尽的后怕说:“将军奉王爷的命在城中大肆清洗,走投无路的困兽猜到刀刃握在谁的手中,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或许是为了在临死之前杀了徐璈看重的家人陪葬。 又或许只是不甘心就这样成了徐璈的刀下亡魂。 总之在最初的惊慌失措后,这些被列入了死亡名册的人,纷纷把仇恨的目光投向了徐家。 不管是谁都行,只要是跟徐家相关的人,碎尸万段都可解恨。 一时间徐家成了众矢之的,最先扑向徐家的刺客和死士发现徐家早已人去楼空后,徐家人的具体去向也只隐藏住了两日。 他们转移至此的所有过程都是大巫师亲自打点,期间不曾走漏任何风声。 可就算是谨慎至此,也抵挡不住刺客来的脚步。 桑枝夏没想到看似安稳的王城中也这般危机四伏,短暂地惊了一瞬连忙问:“别庄这边尚且如此,那王府那边岂不是更糟?” “还有陈家……” 事已至此,任谁都猜得出徐璈如此行事是得了谁的授意。 老爷子和齐老还在王府,老王爷更是在病中,万一受了刺客惊扰,那岂不是要出大事儿? 点翠赶紧解释:“王府那边前后是遭了几波刺客,借此也揪出了不少潜伏在王爷身边的内鬼,但王府守卫更加严密,想来是比别庄这边更为妥当的。” “陈家夫妇无碍,已经被送到了王府暂时安置,您大可安心。” 陈泰夫妇之前执意不走,是因为只差一点功夫,就可以助老王爷拿到一份儿相当要紧的罪证。 要拿的东西一到手,王府的人就紧急把人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绝无性命之忧。 实际上除了这一处别庄,老王爷还秘密送了许多人家的女眷出城庇护。 只是跟其余人家相比,徐家人冲锋在前目标太大,无形间吸引了绝大部分刺客的注意力,才会显得别的地方无人问津。 但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老王爷早在动手之初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的后续。 这场罕见的血色大清洗,哪怕是刀刃卷起了钝角,在不达目的前也不会轻易结束。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垂下眼帘,不等被过多的杂绪干扰,果断道:“去告诉灵初等人,一切务必按卢副将的安排行事,断然不可大意疏忽。” “另告诉成七他们,务必把内院的墙守住了,绝对不可以放任何一人进来!” 来者走至绝路,已是不死不休的僵局。 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固守不擅动,直到…… “直到城中的动荡结束……” 桑枝夏喃喃出声,点翠赶紧点头应是:“东家放心,别庄的守卫重重,咱们的人也都守在内围,不会出任何闪失的。” 桑枝夏心说但愿如此,示意点翠先去传话,自己飞快地整理好情绪,神色如常地转身进了内院。 内院宽敞的花厅内,地上铺了一层柔软的绒毯,花瓶中插着还带着露水的鲜花,没有浓郁呛人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的是清雅的花香。 坐在这里的人虽然多,但不论是说话还是在做自己的事儿的,发出的声音都很小,带着一股与外头厮杀截然不同的静谧和安宁。 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不懂外事的糯糯和元宝换了个地方也吃得好睡得香,这会儿正精力十足地坐在毯子上玩最近最喜欢的装扮游戏。 今日被选中的幸运儿是陈允。 陈允记挂着没有消息的爹娘心慌得很,强打起精神哄孩子,看到桑枝夏下意识地转头:“姨母,我爹娘他们……” “他们已经被送到王府那边去了。” 桑枝夏顺手在他昂起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温和地说:“王府那边比咱们这边还稳当,这下可安心了?” 陈允面上一怔随之而来的就是潮了眼角的如释重负。 王府是岭南的重中之重。 老王爷在的地方,时时刻刻都是重兵把守,安全自然不成问题。 元宝举着巴掌大的小铜镜,似是不满他的走神,踮脚揉了揉陈允的脸,鼓着腮帮子说:“哥哥要专心呀。” “姐姐给你打扮得这么好看,你怎么能不专心照镜子呢?” 糯糯一本正经地严肃点头,很是赞同地说了几声对对对。 尽管外头的气氛肃杀形势不容乐观,但在场的人看了陈允一眼,都不忍直视地偏过了头。 格外不给面子的还哈哈笑了起来。 桑枝夏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找地方坐下。 南微微乐得忍无可忍:“元宝啊,别说是你允哥不敢照镜子,我们也不敢看他啊!” 好好的俊朗少年打扮成了个媒婆的模样,脑门上还浓墨重彩地点了拳头那么大的个大红点儿,这打扮谁看了不窒息? 换个胆儿小的,照了镜子保不齐当场就得撅过去。 田颖儿相对给面子些,尽管憋笑憋得整个人都在抖,但还是捂着脸闷着笑说:“这不是挺好看的么?” 鼻子眼都是全乎的呢,乍一看起码看得出还是个人! 元宝抓着小镜子往陈允生无可恋的脸上一怼,眨巴眼像是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都笑了。 糯糯却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 糯糯一手抓着一朵大红花,气呼呼地反驳:“好看的呀。” “这是最好看的!” “我爹爹都夸我手巧呢,爹爹还夸我辫的小辫儿好看!” 元宝连连点头:“对对对。” “姐姐给爹爹打扮的时候,爹爹可喜欢了,爹爹高兴得都快哭了呢!” 桑枝夏:“……” 其余人:“……” 第825章 被残虐的人世间会有再见太平的那一日 成年人都懂的窒息在心头恍过,许文秀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带着恍惚难以置信地说:“你们爹爹也……也这么打扮的?” 休说是别人了,她这个当亲娘的都想象不出徐璈打扮成这样是什么画面。 桑枝夏苦苦咬住下唇忍住了笑声。 偏偏元宝是个坑爹的半点都不保留,当即就脆生生地说:“对哇。” “我爹爹还穿裙子了呢,因为姐姐说娘亲的裙子好看,哭着非要爹爹穿!” 许文秀的表情彻底陷入空白,四周还此起彼伏有了抽气之声。 徐嫣然表情挣扎,像是为了在众人面前,为自己威严倒塌一地的大哥挽回一些颜面,无比绝望地强行辩解:“穿裙子其实也没什么的……那……那什么。” “明阳和延佑在南允的时候,出于情急也穿了呢。” 众人惊愕的视线飞速转移到徐嫣然的身上,徐嫣然用一种笑得比哭还绝望的表情试探道:“我听说,还穿的粉裙呢。” “就……就也很好看的。” 徐二婶没想到这一风波还能席卷到自家小儿子身上,和同样惊讶的谢夫人隔空来了个大眼对小眼。 桑枝夏实在是忍不住了,抖着肩膀笑道:“儿啊,给你爹留点儿面子吧。” 徐璈绝对想不到,自己分明是驱散了所有人紧闭门窗,隔绝所有视线后,不得已陪着自家孩子玩儿的游戏细节会被公之于众。 再让糯糯和元宝揭秘下去,徐璈那点儿可怜的面子是彻底剩不下了。 还有徐嫣然的出发点的确是好的。 但如此情形下,最好还是别出发。 桑枝夏彻底忍不住笑出了声儿:“至于明阳和延佑穿裙子的事儿……” “事急从权嘛,他们也不是心甘情愿的,说来不怪。” 在场的除了桑枝夏,谁也没见到如此骇人的场景。 就连徐嫣然都是到南允后从田颖儿的口中听说。 桑枝夏这话一出,就连南老太君都顾不上看佛经了,带着新奇地看了过来:“丫头,明阳和延佑那两个小子,真的穿裙子了?” “打扮出来什么样儿的?真的好看?” 徐二婶憋笑憋得头疼,见桑枝夏像是不忍心说似的,赶紧叫田颖儿:“嘿呀,颖儿你不是也见着了吗?” “你快跟我说说,我家明阳穿裙子像姑娘吗?我就想要个闺女呢。” 田颖儿是个不嫌事儿大的,再加上闲着也是闲着,不顾形象往地上的毯子一坐,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在南允时的细节。 得知桑延佑和徐明阳自编自演还成了对苦命鸳鸯,桑延佑拎着裙摆跑得健步如飞,大大小小的都忍不住笑了。 桑枝夏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紧绷的肩背无声下塌,老太君见状招手轻声说:“丫头,过来挨着我歇会儿。” 老太君年纪大了,坐的长椅后垫了厚厚的一层软垫。 老太君拉过几个软枕放在桑枝夏的腰后,示意她坐下才说:“不是什么大事儿,别那么绷着自己。” 桑枝夏陷在柔软的垫子中笑了下,强压下的疲色渐显在眉眼间。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背慢慢地说:“我活到现在见过太多起伏了,也经过很多起落。” “其实到了暮色之年,偶然再回头去想年轻时的许多事儿,就猛然惊觉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儿。” “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儿,可若遇生死之难,也有不同的定夺。” 人生来一世唯有一命,或在高门大户安享一生,或是在田间地头劳碌一世。 可不管怎么说,死了就是灯灭气散,从前成烟尘堙灭,来日被光阴断绝。 然而生死也有不同的定义。 老太君温和地看着桑枝夏,轻声说:“王爷今日此举,是为盛世江山万民安乐开辟出铁的基石。今日事成,江山安然交入小王爷的手中,百姓可得安乐,河山难被动摇。” “自来长在血肉上的树苗才有参天的机会,因为血肉入土化作腐植,若无沃土滋养,大愿难成。” 今日的残忍都是必要的。 为此的牺牲也是不可或缺的。 江山更迭朝代更替,唯一不变是为帝为臣者,那一颗向往为百姓打造出百世安宁的心。 桑枝夏缓缓吸气,老太君柔和道:“所以哪怕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哪怕终有被波及一死的可能,既为沃土滋养之便,也无人有怨。” 跟被战乱牵扯被迫流离失所的百姓而言,她们已然是活得很好的了。 安乐富贵了一辈子,虽死无怨。 而且,现在也还没到那种时候呢。 老太君安抚小孩子似的摸了摸桑枝夏的头,轻笑着说:“你绷得太紧了。” “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安危调度悉数挂在你一身是不假,可咱们这么多人在呢,并不是凡事都只能指望你一人。” “累了就闭上眼挨着我好生歇一歇,等睡醒了再说?” 自打来到别庄后,其余人尽管心里不安,可休息也还算到位。 唯独桑枝夏悬起的心就一刻不曾落肚。 又是担心外头的人,又要打理别庄的事儿,还要时刻注意众人的情绪。 可在老太君看来,她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桑枝夏揉了揉脸正想说不必,许文秀就叹了口气说:“夏夏,你安生靠着歇会儿。” “让你回去屋里大约也合不上眼,你索性就在这儿歇着。” 意识到桑枝夏想拒绝自己,许文秀板着脸说:“我可是你婆婆。” “婆婆说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嫂子你凶她做什么?” 徐二婶插话说:“夏夏啊,不过老太君和你婆婆说的对,你可得把精气神养足了,不然先给你累垮了算怎么个事儿?” “你也是个会武的,万一有人闯进来了,我还指着你带我逃命呢,你可不能没劲儿!” 南夫人听到这话跟着乐了:“这话倒是在理。” “咱们这儿能打的不多,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宝贝,都委屈不得呢。” 气氛松快了七嘴八舌的打趣声接连传来,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接住了谢夫人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 老太君拿出哄糯糯和元宝的架势在桑枝夏的身上拍了拍,笑着说:“这么多人哄着你呢,不可闹觉,把眼睛闭上。” 桑枝夏忍着笑乖巧地闭上了眼,本来没想睡的,可听到的说话声逐渐变得轻微含糊,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从到别庄到现在,这是桑枝夏第一次真的睡熟。 许文秀下意识把说话的声音放低。 老太君却摆手说:“该做什么说什么都照旧,若是没了这些声儿,这孩子立马就得惊醒。” 心一直悬着呢,哪儿会真的能睡得安心? 听得见这些声音,桑枝夏也才能勉强睡上一会儿。 其余人闻声不由得轻轻叹气。 老太君慈爱地看着眉心紧蹙的桑枝夏,带着揶揄笑了。 “说起来也是我这老骨头有福气,这可是来日不得了的人物呢,今儿也算是让我哄住了。” 就凭徐璈的战功和桑枝夏的品行,以及老王爷的看重和小王爷的信任,这都是来日有大造化的有福之人。 南家这艘被迫下沉的船有了这两位的扶持,往后是出不了错的。 许文秀失笑道:“就是您跟前的一个孩子,您想怎么摆弄她都乖着呢,哪儿值当您这般夸赞?” 老太君笑笑说不是这么回事儿,再一看屋内的这些半大孩子,眼底泛起无声的慰藉。 “会好的。” “什么都会好的……” 哪怕外间兵戈不止,这被残虐的人世间也终会有再见太平的那一日。 第826章 徐璈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在抵达别庄之时,大巫师就特意提点过桑枝夏,徐璈亲自来接之前不可出别庄半步,务必在此处等待。 桑枝夏起初只以为这是大巫师随口提的,谁知没隔两日还当真浩浩荡荡地来了一队人。 桑枝夏听完灵初的话眉心微跳:“你是说,王爷那边派人过来了,说是城中已无大碍,接咱们回去?” “来的人是谁?” 灵初谨慎道:“为首领队的是王爷身边的近臣,我仔细查探过并无易容的痕迹,来的人数也合乎规矩,只是……” “我并未在其中看到少主的人。” 城中接连动荡多日,别庄远离王城,两处来往的消息早已被迫阻断。 桑枝夏已经连续数日没得到城内的回信了,此时也无从得知城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徐璈那边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来的人…… 桑枝夏狐疑地抿了抿唇,性子相对急躁些的南微微一脸喜色:“既然是王爷派来的人,那想来就是徐大哥一时脱不开身?” “姐姐,王爷派人过来就证明是没事儿了,咱们是不是……” “先不急。” 桑枝夏摁住了要蹦出去的南微微,垂下眼说:“来者人数多少?” “五百。” 灵初垂首说:“明面上看是护卫五百,实际上暗地里是否还尾随了其他人暂时无从查证。” “不过来人拿出的信笺上的确落了王爷的大印,大印无错。” 那也不对…… 桑枝夏微不可闻地说:“他知道现下是什么情况,不会让我全然陌生的人来此。” 就算是徐璈暂时脱不开身,陈菁安和徐明辉等人也是分身乏术。 但徐璈起码会派她熟悉的人前来。 徐璈谨慎到甚至请动了大巫师前来护送,也没随便安排个人,由此可见他知道桑枝夏的警惕。 徐璈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桑枝夏的沉默引起了南微微的错愕,南微微难以置信地说:“姐姐难道是怀疑来人不对劲儿?” 桑枝夏安抚似的捏了捏她发抖的手,不动声色地说:“没见着人,咱们也分不出谁是人谁是鬼,不好下定论。” 不过谨慎总不出大错。 桑枝夏示意灵初走近些,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几句话。 灵初略一诧异紧忙点头:“是。” 桑枝夏牵着南微微径直往后走,低声说:“咱们去后头观望。” 绕过屏风坐下,桑枝夏眉眼间的疲惫就显露得愈发明显。 这段时间她总是这样。 许是操心太多一刻不得放松,面上总是不自觉地带出一抹疲色,人也困倦易怒,情绪很是不稳。 老太君耳提面命地强调了她这些日子不可与人动手,也不能动武,特意吩咐了让南微微时刻跟着她,免得出差错。 桑枝夏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一看她面色不对反倒是把南微微吓得够呛。 南微微放轻了声音说:“姐姐,你要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咱们要不还是叫嫣然来把脉瞧瞧?” “再不行的话,要不把嫣然开的安神汤喝了?” 徐嫣然师承齐老和胡老爷子,医术不说多惊为天人,可该懂的一样不少,手中诊治过的病人也不少。 徐嫣然忧心桑枝夏的情况,刚到别庄第二日就给桑枝夏开了药,但被老太君拦住了不许喝。 用老太君的话说是药三分毒,既是没有太明显的不舒服,那这些药不吃也无妨。 桑枝夏乖巧应了也没吃,只是旁人看着分外忧心。 桑枝夏摁着额角摇头说:“无碍。” “我就是有些浮躁,大约是天儿太热了。” 南微微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灵初带着点翠去易容乔装成桑枝夏,被拦在外头的人等着被唤入。 桑枝夏暂时忙里偷闲的空隙,老太君望着茫然的徐嫣然笑得颇为无奈:“你两位老师都不曾教你如何探喜脉?” 徐嫣然迷茫得货真价实,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倒是在典籍中看到过,只是不曾自己上手把过。” 喜脉的脉象不好分辨,与很多症状的脉状极易混淆,本就是实践才能出的经验。 但徐嫣然跟着学医至今,各种血肉模糊的狰狞外伤见过不少,也跟索命的阎王拉扯过人,但正儿八经的喜脉当真不曾遇到过。 桑枝夏怀着糯糯和元宝的时候,到家已经是孕后期,脉象一辨就知,也与寻常不同。 如果是初期的话,她是真的不太懂。 老太君一想撑不住笑了:“这就说得过去了。” “我知道你心疼你大嫂,只是你大嫂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得是请了你师父把脉才好下定论,在此期间就不必给她开多余的方子了,她大约是用不上。” 在场的夫人们都是人精,一听这话纷纷吸气。 许文秀满脸空白:“老太君的意思是,我家夏夏可能是……” “我也只是猜测。” 老太君失笑道:“她如今这副浮躁难安的样子,倒是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有孕的症状,只是我到底是不通医理,也说不准是不是猜错了。” 老太君心里有了猜测后,还特意问过了贴身伺候的画扇和点翠。 只是这两个丫头是桑枝夏的心腹,任谁来问话都说得模棱两可,只能推测出个大概。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谨慎些的好。 毕竟谁都知道徐璈和桑枝夏小夫妻的感情好,在南允回王城这一道都是形影不离的,就算是有了喜讯,也不是什么太让人意外的事儿。 许文秀喜出望外的拍手乐了,谢夫人愣了半晌赶紧说:“那……那赶紧把人叫回来啊!” “外头来人她出去了,万一冲撞了那岂不是……” “对对对,赶紧把人叫回来!” 徐二婶蹦起来就要出去拽人,南夫人急忙把人拉住了:“别急。” “前头不是来人传话了吗?出去见客的是点翠,不是夏夏。” “现在内外都是眼睛盯着呢,这喜讯要是真的,那就更不能走漏风声了,急躁不得。” 外头蜂涌而来的明枪暗箭都是为了摧毁徐璈的命脉,防不胜防。 桑枝夏的腹中倘若真的有了孩儿,岂不是在仇人的手中再多一个算计的筹码? 原本被欢喜冲昏了头脑的人强行镇定下来,老太君含着笑说:“是不能急。” “我看那丫头自己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自己也像是还没回过味儿来,也无需急着提醒她,免得心弦绷紧了倒不是好事儿。” 王城不会乱太久的。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来揭晓谜底,其实是最好的。 尽管还没得出准确的定论,但依老太君的性子绝不会开口说没把握的话,原本都悬着心的人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欢喜之中。 与此同时,桑枝夏也隔着一道屏风听到了来人的话:“徐少夫人。” “我等奉王爷之命及骠骑将军的委托,前来接家中老少归家,还请尽快收拾了随我们一起返城吧。” 第827章 等待着这些人的是天罗地网 徐少夫人…… 桑枝夏与徐璈夫妻多年,徐璈被人称为少主,也被称作将军,可称桑枝夏为少夫人的却屈指可数。 桑枝夏难掩玩味地勾起了唇,坐在主位上打扮成她的点翠面露恰到好处的惊喜:“将军那边都处理好了?我们现在就能回去了?” 来人并未察觉出任何不对,带着志得意满的笑说:“少夫人放心,将军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抄家枭首的罪人都已伏诛,剩下的都是些收尾的活儿,不耽误什么,将军担心少夫人与家眷在此心中不安,特意吩咐了让我等早些来迎。” 点翠欢喜得不成样子,连着说了几声太好了。 来人笑意越盛:“前来迎的车马都已经准备妥当,少夫人只管去请了诸位夫人和小少爷小姐出来,即刻就能走了。” 点翠连忙站起来说好,作势要走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问:“对了,南家那边可派人去了?” 不等来人接话,点翠就忧心忡忡地说:“之前来时我就说不如两家并在一处,等回去的时候也方便,如今分在不同的地方,我都不知道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形。” “将军叫你们来接的时候,可安排了去接南家老太君的人手?” 点翠问得脱口而出,来人不敢多迟疑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南老太君是德高望重之人,南家女眷也都是于王府的有功之臣,那边自然也安排人去接了。” 点翠笑得灿烂,喜不自胜地连连点头:“那就好。” “你在此处稍等,我这就去把人都叫出来。” “灵初。” 灵初应声而出:“属下在。” 点翠笑眯眯地说:“既然是王爷派来的人,那就不是外人,不需在外等候。” “里头女眷众多,估计要耽搁一会儿,你去把这位大人带来的人手都请进外院先暂时歇脚,等收拾好了立马就走。” 灵初从善如流的点头应是,对着来人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位大人,请随我来吧。” 点翠已经欢天喜地扶着画扇的手朝着内院走去。 来人眼底掠过一抹狠色,不动声色地露出个笑:“来时王爷吩咐了,务必要尽早回去,免得途中再生风波,还烦请帮我催着些,不要太迟了。” 灵初嗐了一声失笑道:“迟不了。” “在这里住着多一刻就多一刻的提心吊胆,我们东家早就盼着能回去了,不出一刻钟,指定就都出来了。” 来人闻言放下了心,见灵初果真毫无防备把自己带来的人都放进了外院,唇边飞快浮出一抹冷笑。 屏风后,桑枝夏和南微微无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难以言喻的冷色。 来的人果然不对。 南微微透过屏风缝隙屏息向外看了一眼,压着嗓门说:“这些人不是王爷和徐大哥派来的。” 南家女眷虽不是和徐家人一同出发,可自第一日就住在一个别庄内,日夜不离。 来人显然不知道这个细节,张嘴就扯出了谎,糊弄鬼呢? 桑枝夏喃喃了一句果然如此,心说这是有人被逼得狗急跳墙了。 大约是别庄守卫严密实在难以闯入,背地里动歪心思的人索性就来了一招铤而走险。 由王爷之前的近臣领队骗取信任,直入别庄就想得手。 只要把人哄骗出了别庄捏在自己手里,届时再想做什么都会比现在更为便利。 若不是事先察觉到了蹊跷,咬住了钩子还真不太好收场。 桑枝夏还没说话,南微微就咬着唇说:“姐姐,你去内院与我祖母她们待在一处,至于到了外院的那些人……” “我带着人去处理。” 一直跟着的田颖儿尽管一句话没插嘴,却默默抽出了自己雪亮的弯刀,冷光夺目。 别庄的高墙外的守卫的确是不好突破,可少有人知的是,过了那道高墙的防守更为森严。 越过那道高墙摆在眼前的可不是活路。 毕竟这些日子徐嫣然和陈允等人实在是闲得无趣,带着侍卫在外院内布下了无数毒阵,全都出自齐老的毕生心血,只等检验效果。 桑枝夏把人诱入外院,等待着这些人的就是天罗地网。 桑枝夏对她们二人的武艺信得过,只是还是没忍住叮嘱:“不可大意。” “出去撒撒火可以,但切记不可伤着自己。” 内院的那些夫人长辈都是心性沉稳的,再多来三五个月也坐得住,安然得很。 然而年轻人多有不同。 就很心浮气躁。 南微微和田颖儿这些日子被迫憋在此处,就跟被关进了笼子的鸟儿似的浑身不自在,正是摩拳擦掌想到处找麻烦的时候,放她们出去发泄一下也无妨。 田颖儿咧嘴龇出白牙,嘿嘿地说:“姐姐放心,搞得定。” “就刚才满嘴跑马骗人的那个王八蛋,我给你逮活口,保准不让他跑了。” 桑枝夏难得露出个舒心的笑,绕过暗道回到了更为静谧的花厅。 徐嫣然和陈允已经跟着宋六跑了。 画扇忍笑道:“得知外院有了来客,嫣然小姐急于实验齐老给的毒方是否好用,说是要亲自过去瞧瞧。” 陈允身为军师之心不死,不甘示弱也撵着去了。 桑枝夏对此乐见其成,笑了笑说:“喜欢瞧热闹就去看看,这种阵仗可不多见。” 说着桑枝夏伸手去端冒着热气的茶,笑得止不住的徐三婶见了赶紧去拦:“哎呦,你可不能喝茶。” 桑枝夏迷惑地看着自己被劫空了的手,南夫人咳了一声解释说:“茶是醒神的,你连日来都寐不安枕,茶水再喝多了更是不好。” “给你备了些红枣茶,喝点儿这个权当是安神了。” 桑枝夏对喝什么并无意见,神色如常地换了泡着红枣的水,徐三婶见状舒出一口气,视线却控制不住地朝着桑枝夏平坦的腹部打转。 徐二婶见她瞧得太明显了,忍着笑戳了她一下,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夏夏,我听说你在京都也开了不少铺子,到时候回去了帮我找几个地段合适的店面,我拿来接着开绣庄?” 这些年桑枝夏的商行在不断外铺,连带着徐二婶的绣庄和徐三婶家的酒坊都扩展出了可观的规模。 每日不说日进斗金,反正账上的银子不少,喜人得很。 就算是回到了京都,买卖也是还要接着做的。 桑枝夏笑得弯起了眼尾:“好哇。” “二婶不提我也留意着呢,我之前还在京郊收了一处庄子,拿来酿酒位置最好,到时候三婶你过去把把关,不行咱们再改。” 徐三婶哎呦一声跟着乐了:“这敢情好,倒省得我开口了。” “不过……” “东家。” 来到门外的点翠一脸悻悻,快步走到桑枝夏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桑枝夏神色古怪地抽了口凉气:“这就搞定了?” “这么快?” 点翠仍穿着桑枝夏的衣裳,反复张嘴后口吻微妙地说:“嫣然小姐之前布下的毒阵属实是……过分好用了。” “就很强!” 第828章 这画圈套王八的手法 半刻钟后,桑枝夏沉默着不说话。 徐嫣然和陈允脸上还残留着原来可以这样的兴奋,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好像还有些底气不足。 原本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田颖儿和南微微神色古怪。 尴尬的安静持续许久,卢新终于托起了自己摔了满地的下巴,带着散不去的震惊幽幽地说:“终究是我见过的世面太少了……” 尽管说这几日试图闯入别庄的人数比五百更多,但卢新也是属实没见过这种堪称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 现在不光是伪装了目的混入别庄的人出不去了,里头的人也不能动了。 徐嫣然摸了摸鼻子露出个羞涩的笑,老大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威力这么好……” 齐老对自己天赋异禀的弟子大方得很,凡是手中有的好东西,甭管是救人的还是害命的,前后给徐嫣然的分量足以用车拉。 而其中大多还都是动辄要命的剧毒之物,碰一丁点儿就只能等死。 徐嫣然大约是被之前的阵仗吓成了炸毛的猫,出门时能带的都带上了,这几日闲着能用的也都用了,一点儿没留。 来人不知前路凶险闯得一往无前,事先预布下的毒阵被机关触发,瞬间就是毒雾弥漫。 宋六满脸悻悻,浑身发软地坐在地上呼哧喘气:“嫣然小姐和允少爷的动作太快,我们的人都险些撂里,那毒雾冒出来的时候是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啊,喘气儿就倒!” 任谁都没想到会从四周突然冒出来浓密的毒雾,毫无征兆且杀伤力极强。 要不是陈允带着人送解药及时,当场就是自损八百杀敌五百。 他们埋伏下的人比对方来的更多啊! 田颖儿被迫夺走了大杀四方的机会,抱着自己的弯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动作是真的快,我都没反应过来。” “之前只当你们是过家家似的闹着玩儿呢,谁能想到有这般威力?” 桑枝夏最开始想的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先把人弄到预布了埋伏的外院,而后再关门打狗。 事态的发展倒是比想象中的顺利,尽管是没留下一个活口,但起码是安全了。 只是…… 桑枝夏不是很放心地眯起了眼,迟疑道:“这毒雾的毒性,你们确定不会伤到自己人?” “内院跟外头也没隔着多远,咱们这么多人呢,解药够数么?” 陈允答不上来,求救似的看向徐嫣然。 徐嫣然红着脸掷地有声地保证:“毒雾的扩散范围有限,按理说是过不来的。”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在内院设了驱毒的解阵,只要待在这个解药布置的区域内,不会有人中毒受影响的。” 桑枝夏半信半疑地唔了一声,下一秒就听到徐嫣然支支吾吾地说:“不过……” “不过我把能解毒的东西都用完了,现在理论上说,咱们暂时也出不去了。” 桑枝夏:“……” 南微微从扑哧憋笑的颤抖中震惊转头。 桑枝夏缓缓抽气后轻轻地问:“这个暂时出不去的意思是?” 徐嫣然涨红着脸,揪着衣摆吭哧出声:“就是……” “意思就是在毒阵失效之前,咱们为了避免中毒,只能待在内院,谁都出不去了。” 桑枝夏表情彻底变得空白。 徐嫣然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也没想到师傅给的东西这么厉害。” “现在那毒雾中都是混毒,我……我也不会解,不过……” “不过师傅跟我说过,只要是在布下解毒阵法的附近好生待着不乱动,是绝对不会受影响的,等毒雾自己散了就好了!” 徐嫣然眼里亮晶晶的不敢再说话。 南微微拍了拍手连连抽气:“可以啊嫣然,这画圈套王八的手法还真是……” 南微微说到一半觉得这么骂自己不妥,停顿一刹生硬改口:“这自保的法子不错。” “很出其不意!” 就是也同样出乎自己人的预料。 毒雾的威力他们都见识过了,进去就死,绝对没有例外。 现在偌大一个别庄相当于被毒雾一分为二,内院没事儿,院墙外略受影响,该撤的自己人也都撤了。 以毒雾为隔档,彻底把里外给断开了。 外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 在这令人闻风丧胆的毒雾散去之前,相当于他们是被困在了里头。 桑枝夏捋清现状哭笑不得地说:“那这毒雾大概多长时间会散?” “你心里有数吗?” 徐嫣然满脸的忐忑,掰着手指头合计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五日?” 桑枝夏挑眉:“嗯哼?” “稳妥一点,至少七日。” 徐嫣然举起手指头说:“最多七日,七日后毒雾留下的影响就会很小了,就算是不幸中招了我应该也能解。” “不过大嫂你放心,解毒阵内是真的不会受影响的,保准没事儿,这个我有把握!” 事已至此信也得信,不信也必须信。 桑枝夏忍着笑戳了戳徐嫣然昂起的脑门,低声说:“齐老给你的东西毒性过烈,在自己能完全把控之前,以后尽量少用,知道了吗?” 徐嫣然老老实实地点头,乖得不行连声说好。 桑枝夏想了想被撂倒的那些人暂时也没办法处理,索性说:“既然是暂时出不去,那就都稍安勿躁。” “给外头的人放个信号,让他们尽量远离别庄不要受到毒雾的影响,至于别的……” “都等到毒雾散了再说。” 等到那时,王城中的内乱大清洗大概也能分出个胜负了。 在场的几人赶紧低声应是,桑枝夏又叮嘱了几个小的不许出去乱跑,才带着挥之不去的疲色转进内院休息。 南微微和田颖儿怅然于没能抓住撒火的机会,叹着气也跟着走了。 徐嫣然和陈允自告奋勇留下来收拾残局,卢新缓过神来苦笑道:“小祖宗啊,咱们现在也出不去,其实也没什么残局可收拾。” “要不您二位也去歇会儿?” 那毒雾弥散的场景实在是太骇人了,卢新现在还腿软。 再让这两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祖宗帮忙,他是真的很怕自己会被惊得走不动道儿。 卢新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想再劝劝,谁知道一抬头就看到徐嫣然抽出了自己的短匕,陈允也默默给自己找了把长刀。 卢新茫然地说:“这……这是怎么了?还有谁没被放倒吗?我……” “卢副将。” 陈允笑眯眯的一脸和气,哥俩好似地勾住卢新的肩膀,轻轻地说:“尽管齐老的用毒之术的确是天下无双,只是这世上哪儿会有能杀人于瞬息,还一次能杀这么数百人的毒阵呢?” “你说是吗?” 卢新只觉得像是被人在太阳穴上重重捶了一拳似的,脑瓜子嗡嗡的话都没说出来。 徐嫣然一改在桑枝夏面前的羞涩乖巧,眉眼间凝出了与徐璈如出一辙的漠然戾气,轻飘飘地说:“所以那毒是不要命的,要命的毒我也不敢这么放。” 卢新:“……” 卢新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屏息说:“那就是说,那些人其实只是……” “晕过去了。” 徐嫣然指腹滑过刀锋淡淡地说:“但也可以等同于是死了。” “咱们提刀出去扫个尾,就没有活口了。” 第829章 一人恶百人难活,一恶死百善得存 徐嫣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顺手出去宰只鸡,陈允这小子看起来一团和气,说出的话也是令人狠狠心惊。 陈允:“被割了脖子放血死的,还是被毒死的,左右都是死了,区别不大。” “只是内院中的女眷众多,长辈慈心不可受惊扰,太过细节的东西就没比必要说了。” 有来无回是实打实的,不怀好意闯进来的谁都别想出得去。 只是过于残暴的东西,不用公之于众。 徐嫣然想到老太君的话,不放心地对着目瞪口呆的卢新说:“特别是我大嫂那边,副将军可得替我们保密。” 用老辈人的话来说,有孕之人为求得平安如意,断然不可见血腥。 尽管徐嫣然拿不准桑枝夏到底是不是有孕了,但小心无大错。 只眨眼的功夫,卢新恍惚间甚至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两个陌生人。 明明还是面庞稚嫩的少年少女,可此时不带半点波动的提及数百人的生死,却好似浑然不在意。 卢新被这巨大的反差弄得罕见无措,狠狠咬住舌尖迟疑道:“不是,我一直听桑东家说家中孩子年幼,你们二位这是?” 谁家孩子凶煞成这样啊! 桑东家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心虚的吗? 徐嫣然淡淡地撇嘴没说话。 陈允嬉皮笑脸的咧嘴乐了:“我姨母喜欢乖孩子,所以我们都很乖啊。” 卢新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陈允还乐在其中地说:“乖一点是不会有错的,再说这不是让姨母省得多操心么?两全其美有什么不好的?” 桑枝夏一直觉得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最好的,不管多大也都下意识地当小娃娃看待。 他们也很有默契在桑枝夏的面前温顺如小绵羊。 唯独徐璈不吃这套,像是一早就看破了这些小东西装出来的乖巧,在桑枝夏看不到的地方使劲儿折腾他们。 然而事实就是,披着羊皮装得再温顺乖巧,有些人骨子里也是藏着狠劲儿的狼崽子。 徐璈对他们的评价从来就不曾出错。 卢新叹为观止地默默吸气。 徐嫣然面无表情地说:“迷雾的毒效最多半个时辰,再不把尾巴扫干净,就会有别的麻烦了。” 他们今日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不仅仅是为了让被邀请入外院的这些人丧命于此。 更重要的是要传出去让人知道,但凡是胆敢踏足这里一步,后果就只能是不得好死。 迷雾是不伤人性命。 可这顷刻间就奔赴黄泉的数百性命,可以成为悬在不轨之人脖颈上的一把尖刀。 是血淋淋的威慑。 也是不容置疑的警告。 卢新强压下心头的震撼飞快起身,面沉如水地带着人出去清理残局。 院中多出来的尸首被悉数扔到了别庄的大门外,尸首上放了徐嫣然给的毒药,就连天边飞过的猛禽也不敢来吃。 徐嫣然擦去匕首上的血迹面色泛着玉一样的白。 卢新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心有不忍,轻声说:“外头的事儿已经打点好了,姑娘要不进去歇会儿?” 到底是个小姑娘,这样惨烈的场景见了,哪儿人会有真的心如止水的? 卢新还想再劝几句,谁知徐嫣然面不改色地说:“我其实很早就见惯生死了。” 卢新到了嘴边的话悉数卡在嗓子眼。 他还听到徐嫣然低低地笑出了声儿:“师父说用医用毒都从性命为先,一人恶百人难活,一恶死,百善得存。” “无辜者当救,罪该万死的恶人不必怜惜,死有余辜。” “我试毒试药都是在活人身上试的,就那种恶贯满盈的山贼,或者是奸淫掳掠的恶人,这种人的哀嚎我听过无数,也亲手了结过很多。” 齐老把这样的恶人抓来不直接杀死,把人圈在一处遭受比活着更惨痛百倍的痛苦。 这些惨痛都是那些人该得的。 是他们为自己的恶行必须付出的代价。 徐嫣然自打跟着拜齐老为师后,一直就是这么学的。 所以她辨别不出孕脉,因为这样的脉象她压根就不曾见过。 卢新死活没想到这看似柔弱无害的小姑娘竟有这般心狠果断,暗暗敛去了庇护之心苦笑道:“听姑娘这意思,家里人大约是不知道这些细节的,你也不必与人多说。” “姑娘只管放心,就算是姑娘不敲打我,我也不会出去多嘴的。” 徐嫣然露出个温婉的笑客客气气的福身一礼:“那就有劳卢副将军遮掩了,感激不尽。” 卢新被她这可称剧烈的反差弄得哭笑不得,急忙侧身避开徐嫣然的礼,失笑道:“我知道什么该说,姑娘尽可安心。” 徐嫣然满意一笑转身就走,粉色的裙摆上都不曾沾染半点血污。 陈允对着卢新抱拳致意,笑得没心没肺地跟上了徐嫣然的步伐。 徐嫣然还很谨慎地说:“去换身衣裳,别带着血腥气进去免得冲撞了。” 陈允抱着后脑勺乐呵呵的:“好。” “不过嫣然姐姐,你下次试毒的时候还带上我好不好?这玩意儿可太有意思了。” 徐嫣然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带上你可以,不过叫姐姐不行。” 陈允是个没出息的,半点磕巴都不打立马折腰:“姑姑,你就带我去吧!” 卢新在反复咂舌后又重新归于平静,转头再看向血色满地的院落,不由得低声笑了。 难怪将军敢在壮年就想激流勇退,原来如此…… 外院的后续被处理得干净又利落,甚至连半点可疑的血迹都不曾留下。 而托扔出去的那些尸首的福,接下来的几日整个别庄都散发着一股无人敢来打搅的安静和谐,甚至连刺客闯入的身影都彻底消失了。 在别庄内的人难得享受了几日祥和。 与此同时,远距岭南数千里的江遇白要笑不笑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和尚和书生,声调嘶哑宛如烧红的铁片滑过:“事到如今,二位还想瞒我什么?” 以首触地的人没有说话。 江遇白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大怒:“你们到底还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我父王到底怎么了?” “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人要跟我说实话吗?!” 江遇白怒不可遏地掀翻了小桌案,歘一下抽出长刀抵在书生的脖子上,字字泣血含怒:“说!” “我父王到底怎么了!” “再有半点隐瞒,今日谁都别活!” 第830章 我有心护天下人,这天下谁人来护我? 尽管两地相隔甚远,至今王城那边也不曾对外传出任何异动的消息,但就如老王爷在动手之初的预想一样,根本瞒不住。 江遇白是岭南的王储,他在王城中明里暗里的探子眼线无数。 数千里的距离无法阻断江遇白对王城的掌控。 又或者说,早在徐璈突然决定要回王城的时候,江遇白就已经察觉到了微妙的不对。 面对依旧沉默的书生及和尚,江遇白铁青着脸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说呢,徐璈那小子的伤势为何就突然加重到了那种程度,他为何非要死犟着一根筋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去。” “我起初只以为他是在担心飞鸟尽良弓藏,我忌惮武将功大功高盖主。又或者真的是因为不想打入京都跟自己的老丈人刀锋对剑芒,索性就提前找机会躲了。” “可徐璈什么时候成了会瞻前顾后的人?” “他敢漏夜往桑家送了十八个人头绕着他老丈人的床摆了一圈,他能怕那些人死在自己刀下?” 徐璈不是在躲岳家,也不是真心觉得见了故人不好说话。 徐璈根本就不是忌惮这些的人。 他回王城是老王爷的意思。 王城里出了不得不挪一个悍将前去镇压的大事儿,必须由老王爷信任,且与王城中权贵世家毫无干系的人前往。 徐璈是最合适的人选。 徐璈和老王爷一起骗了他。 甚至是更多的人,全都在一起骗他。 江遇白面沉如寒铁后退几步,手中长刀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随之响起的是毫无起伏的嗓音:“传令下去,右参领与左将军代行统帅之职,明日对京都发起最后的总攻。” “另备兵马三千,我在一刻钟后要回岭南王城。” 王城中的大清洗是必要的。 江遇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他也理解老王爷想自己把恶人做了,想交给他一个稳妥开端的慈父之心。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这么急的。 京都尚未攻破,局势尚未大稳,老王爷突然行动必然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只有他不知道理由是什么。 和尚和书生跪在地上一直宛如两个被割了舌头的哑巴,唯独在听到这话后面色出了波动。 书生以首触地哑声说:“大战在即,小王爷是军心所向,也是万民所指。” “如此时刻,小王爷当镇守军中,在京都攻破后第一个挥军旗入城,如此方可显我军威势,壮万民声气。” 和尚露出自己黝黑的头皮,一眼也不敢看江遇白的脸色,梗着脖子粗着嗓子说:“右参领所言极是。” “我军行至此处不易,双方对阵不可缺失主将,小王爷不可离军中,当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 江遇白听到什么滑稽笑话似的扯了扯嘴角,眼底铺出的全是不可言说的苍凉与讥诮。 “什么是大局?” “你们说啊,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局!” 江遇白情绪失控一拳砸在和尚的脸上,指着倒在地上的人失声怒吼:“那是我父王!” “我就这么一个爹!” “我母妃当年被冤在狱中绝望自戕,我爹耗了半生心血就只得了一个我!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幼时就没了亲娘,我就只有爹了!” “我现在都不知道我爹怎么了,你们跟我说大局?” “大局是什么东西?京都天下又算什么玩意儿?我要这些做什么?!” 书生强忍着悲痛劝道:“小王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苦战久矣,黎民百姓全都……” “我管那些人的死活做什么?” 江遇白自嘲地哈了一声,脱力似的闭着眼说:“我连自己的亲爹都守不住,自己的家都要岌岌可危了,百姓的死活与我何干?” “我有心护天下人,可除了我父王,这天下谁人能来护我?” 如果老王爷真的撑不住了…… 江遇白眼中迅速弥散开的血丝,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惊恐瞬间笼罩。 不会的。 坚决不会的。 他出征前一切都还好好的。 “父王也答应了会等我凯旋回去……父王会等我的……” “只要我回去就好了……” 江遇白魔怔似的喃喃数语,无视和尚和书生的劝阻,抓起自己的王印就大步往外。 “来人啊!” “传令金羽卫,我……” “哎呦菩萨!” 和尚见鬼似的看着双眼一闭倒在地上的江遇白,再看看翻过刀背猛起袭主的书生,五官都抽搐出了可怕的狰狞。 和尚顾不得站起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哆嗦着手试在江遇白的鼻尖,确定人只是晕过去了猛地舒出了一大口气。 “你……” “你这胆儿也太狂了……” 和尚绝望地捂住脸说:“动手背袭小王爷,这说出去被人知道了,你一次长出来八个脑袋都不够砍,你怎么就……” “不然呢?” 书生青灰着脸苦笑:“不然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小王爷舍了唾手可得的京都,执意回王城吗?” “你莫不是忘了咱们出征前王爷说的话?” 老王爷的病早有征兆。 大军开拔之前,老王爷特意把多年的心腹重臣传唤入王府,言辞恳切近乎托孤。 薛先生知道,他们知道。 跟随老王爷多年的人也都知道。 其实仔细说起来,只有江遇白被全程蒙在鼓里。 开战以来岭南大军不断向前推进,他们的心里比谁都急。 因为生怕晚了一步,在王城中等候的老王爷会再也听不到前方传回的捷报,也怕老王爷此生无缘再踏足京都。 可正是因为如此,江遇白才不能这个时候乱了阵脚。 书生不顾形象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强行咽下喉头不断翻涌的苦涩,闭着眼说:“徐璈执意回王城的时候,我或多或少就猜到了。” 论起来历清白,徐璈绝对可属他们之中的第一人。 除了与徐明辉结亲的南家,岭南的所有世家权贵都与徐璈毫无来往纠葛。 徐璈是最合适被推出来做刀的人。 果不其然…… 书生也不在意和尚的沉默,自顾自地说:“王爷此番动手就不会善了,后院的遍地荆棘可一次斩清,倒也省得小王爷登基后再多出来一个清算功臣的寡恩之名,其实是好事儿。” 老王爷当了恶人,徐璈甘为刀俎。 绊脚石一次清空也给了其余有心之人血的威慑,新君威严不可冒犯。 按照老王爷的安排,只要京都顺利拿下,永顺帝的江山彻底改名换姓,交到江遇白手中的必然就是一个万心皆齐的大好局面,不会处处都受掣肘,轻装上阵。 只是知情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大好局面对江遇白而言,过于残忍。 和尚不住点头表示书生所言有道理,只是看着晕死过去还紧锁着眉心的江遇白,不免幽幽叹气:“道理我都懂。” “只是你瞧小王爷的怒状,我总觉得咱们都得跟着徐璈一起祭军旗。” 书生:“……” 第831章 没死好哇,活着才遭罪呢 和尚歪在地上半酸不苦地说:“你且等着瞧吧,依咱小王爷的脾性,今儿给我的这一拳顶天就是开胃菜,多的还在后头呢。” “不过也不打紧,只要京都打下来了,咱们也不算辜负王爷所托,豁出去这条命也算是干出了点儿动静。” 书生赞同地点点头,和尚口吻古怪:“最惨的是徐璈哦。” “咱们顶多就是被拉出去斩了,徐璈的话……” “可能得先被抽上九九八十一天的鞭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不定小王爷还要亲自动手,想死都难。” 书生本来想说不至于此,可转念一想徐璈在王城中背负被迫的无数骂名,没忍住百感交集地笑了几声。 “在此之前,估计得先挨骂,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成渣。” 胖头猪照了水镜,反正里外都不是人。 论起最是惨淡,那必然还是徐璈首当其冲。 和尚满脸唏嘘:“要不说是小王爷认定的徐大哥呢,这一声大哥当真不是白叫的,当哥的就是能扛事儿,是条汉子!” “服气,相当服气。” 书生不知怎么接话无奈得面皮抽动,把晕死过去的江遇白扛到软塌上安置好,正准备跟和尚分工把江遇白看住的时候,营帐外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小王爷人呢?” 和尚转头跟书生对视一眼,二者眼中都闪过惊讶。 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薛先生一眼看到貌似睡得很安稳的江遇白,风尘仆仆的脸上飞快掠过一抹如释重负。 “可算是赶上了……” 薛先生说完紧张地捂住了嘴,生怕自己给江遇白吵醒了。 谁知这时和尚老神在在地说:“先生放心,是打晕过去的,一时半会儿且醒不来呢。” 薛先生:“……” 就迟了那么一小会儿,竟是已经打起来了? 薛先生难掩惊恐:“小王爷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书生苦着脸:“能猜不到吗?” “先生没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合计什么死法比较痛快了。” 反正江遇白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大军半步。 否则不说前功尽弃,但事情的繁琐程度会直接翻倍。 大战耗日已久,百姓深受苦楚。 战事一日不平,耗费的军饷粮草之数称巨,百姓就被迫多在地狱火牢中多熬一日,被迫耗损的元气也更多一分难以恢复的苦难。 可平心而论,换作是他们自己走到这一步,在天下和父亲的面前,他们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回去。 可掌天下权的确是男儿壮志,可跟亲爹比起来,爹就那么一个,天下又有什么重要的? 和尚依旧是在地上坐着,薛先生本来是最持重沉稳的性子。 可连日来长途跋涉日夜兼程也是累得不行了,干脆咣当往地上一坐,也摊软了手脚苦声说:“我当然知道此举对小王爷而言过于残忍。” “可这是王爷的心愿,你我又能如何?” 老王爷的毕生所愿就在此,夙愿达成的机会就在眼前。 这个时候出了差错,那才真的是死不瞑目。 就算是死,他们也必须竭尽所有让老王爷安心。 薛先生用力搓了搓覆了一层厚灰的脸,沙哑道:“我来时已经得了王城那边的确切消息,城中内乱即日可平,王爷想清理的障碍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看咱们了。” 必须尽快把京都拿下。 在此期间,也必须看住江遇白。 薛先生难忍心痛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学生,紧紧地攥着拳头说:“王爷的意思是,无需回头去望,继续往前。” “若是得天庇佑,父子有再见的可能,王爷必当亲自走入京都,倘若是……” “倘若天命不佑,我等不惜代价扶小王爷登基上位,徐璈会代行子孝扶灵回京,送王爷入京都皇陵。” 这话背后的深意无需多想,在场的人都一清二楚。 老王爷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活着入京都了…… 死一样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几人的心头,和尚突然一翻身爬起来揉了揉火辣辣的脸,咬牙说:“都这样了,还等什么?” “干!” “我出去整顿兵马,咱们在最快的时间内把京都拿下!” 就算是老王爷自己走不到了,他们也要去奔袭千里去迎! 和尚一掀营帐帘子冲了出去,书生迟疑地看向薛先生:“先生?” “右参领去吧。” 薛先生坐在江遇白的身边,沉沉地说:“小王爷这边我守着即可。” “我来时给他带了王爷的亲笔信,他看了会明白的。” 营帐中重新变得安静,唯一解不开的是江遇白眉心锁死的结。 书生出去才发现,桑延佑和徐明阳竟然也跟着薛先生一起来了。 这俩小子尚不知事大,正在围着梁壬追问前些日子京都里的一桩大热闹。 徐明阳一脸难以评价的微妙。 桑延佑倒是听得兴致勃勃:“将军是说我爹醒来就发现床边绕了一圈死人脑袋,还都是血淋淋的那种,当场就吓得人不太行了?” 书生:“……” 梁壬:“……” 之前倒是听说过这位小少爷因着是庶出的身份,在家多受冷落苛待。 这父子间的感情,竟是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了? 桑延佑面对二者惊讶的目光,无所谓地耸肩摊手,相当直白地说:“我其实打小就没见过我爹几次,每次见他不是在打我,就是在抬脚踹我的途中。” 他能长这么大没被亲爹一脚踹死,多亏了亲娘每次都舍生忘死帮他挡住了大部分,另一部分单纯是因为命大。 否则亲爹一脚能踹死至少三个他。 梁壬心说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桑延佑兴奋地搓搓手:“那我爹现在咋样了?人还救得过来吗?” 梁壬忍着笑说:“救倒是救过来了,只可惜之前就因抄家一事有中风之兆,再受了这么一番惊吓,据说是情形不太好,卧床许久了。” 活是没法好好活了,死也没死了。 这番境况必然是之前桑大将军死都想不到的,然而现在成了摆在眼前的现实。 那些血肉模糊的人头别人或许认不出是谁,也无从查证来路。 可被惊吓的人自己看一眼就能知道大概,那都是桑家秘密派往岭南去寻桑枝夏的人。 这是徐璈远隔千里给出的一份儿回礼。 徐明阳原本还担心桑延佑伤心,谁知这小子听得比他还来劲儿,乐得不像是亲爹成了个瘫子,反而像是亲爹高中了状元。 桑延佑唏嘘无限地说:“没死好哇,活着才遭罪呢。” “就我爹那种的,让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在后悔,为何当初没把我和姐姐一起溺死,时时刻刻都沉浸在不可挽回的痛苦当中,那才是一生值得!” 徐明阳不太确定地戳了戳桑延佑的胳膊,小声说:“你真不是装的?” “是真的高兴不难过?” “我难过什么?” 桑延佑嘲色十足的呵呵几声,古怪道:“又不是已经死了要我戴孝哭丧,这有什么可难过的?” “真要是一次吓死了,我才是真的会伤心呢。” 死了的人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如果不能让这些无数次把自己的生死踩在脚底的人被迫仰头,他那么豁出去命做什么? 他跟着薛先生赶来京都,就是生怕亲爹没机会再见他一面呢。 徐明阳确定了这人不是在强颜欢笑放心不少。 桑延佑想想突然勾住徐明阳的肩膀,神神叨叨地说:“你说等见到我爹的时候,我一句说什么比较威风?” 徐明阳:“……” 徐明阳咽了咽唾沫,微妙道:“你想说什么?” “我啊……” 桑延佑嘿嘿一笑,冷冷地说:“我想说……” “爹,我回来了。” 第832章 天下之大,我何处去找可以回的家 桑延佑出人意料的积极让徐明阳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可即将摆在少年人面前的是一个关乎一生的抉择。 京都之战就在眼前,他们大老远的跟着薛先生奔波至此,不只是来观战的。 梁壬开诚布公地说:“可以不上战场不参与攻城。” “毕竟你们不是我手底下的兵,年岁不大是跟着师长前来观战,留守后方也是人之常情,不会有人说什么。” 十几岁的少年人骨子里涌动着保家卫国匡扶正义的热血,也对沙场征战有本能的向往和崇拜。 可战争一直都是残酷的。 兵戈不止之地,注定血流不止。 一旦真的跟随大军打马上阵,不管从前的身份多尊贵,在家里是如何的养尊处优,到了两军交战之地,不分贵贱出身,所有人的性命都是草芥。 徐明阳揉了揉耳朵笑嘻嘻的:“那如果我们不甘心只是在后方观战呢?” “我们可以上?” “可以。” 梁壬直接说:“但我不会给你们任何优待。” “军中一贯是强者为王,不看家世不论年龄,只有赢了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说后话。” “你们若是想跟随大军出征,那也跟寻常入伍的大头兵一样,听军令行动,令行禁止,若胆敢违背军令半点,军法处置,绝不容情。” 徐明阳和桑延佑如果选择留守后方,他们尽管身上并无官职,可就算是看在桑枝夏和徐璈的面子上,这两位小爷也会被照顾得很好,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上了战场甘为兵卒就不一样了。 在将军的眼中,所有的兵全都一样。 梁壬不会额外给他们任何保护,他们的护卫也无法随大军行动。 入了军营生死都靠自己,能否活到最后,除了三分天意剩下的全看自身的本事是否过硬。 梁壬似是觉得心有不忍,冷淡惯了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对晚辈的温和,轻声说:“二位年岁还小,倒也不必急着入军历练。” “机会难得前来观战也是不错,权当是积累了,不如就都留在后方静候佳音?” “我不。” 桑延佑抿紧了唇果断说:“我跟着薛先生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参战,在边上干看着算什么?” 徐明阳也摸了摸鼻子嘿嘿直笑:“我也不留。” “将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大老远的跑一趟,来都来了总不能看一场热闹就回去吧?” 梁壬眼底掠过一丝不明显的浅笑,挑眉道:“此话当真?” “你们可想清楚了,入了大营归我管制,出了半点差池那都是掉脑袋要命的,到时候再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桑延佑和徐明阳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捕捉到同样的坚定,不假思索地点头:“我们不后悔。” “既入营就一切听照将军的吩咐行事,若有违背将军大可按军规处置,我们二人绝无多话。” 梁壬对他们的干脆尤为满意,笑了笑说:“那也可。” “只是你们身份特殊些,来此参战家中大概也还不知晓,为免后患再出差错,先去各自留一封遗书,半个时辰后再来见我。” 梁壬说完两个小子转身就走。 不是临阵怯逃,而是是找纸笔。 书生在边上看了半晌,等人走远后才站起来说:“这可都是家里的心尖子,这么点儿年纪就来战场了,合适么?” “我也觉得不合适,不过将军说了可以。” 梁壬面上闪过些许无奈,索性把徐璈给自己送来的手令递给书生。 书生展开看了个大概,不由得低声笑了:“骠骑将军深谋远虑啊。” 这两个小子留在南允的时候,徐璈就预想到了可能的后续,也精准猜中了他们可能的反应。 徐璈没有反对,也不阻拦。 如果桑延佑和徐明阳决定要跟着大军一起出动,那就可以收编入营,不必给任何关照。 至于徐家那边一切都有徐璈处理,纵然是有了任何不好的后果,也与旁人无半点干系。 书生啧啧几声把手令还给梁壬,顿了顿微妙道:“薛先生把人带来了,是不是也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梁壬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没接话。 书生摸着下巴唏嘘:“这些聪明人啊,走一步看百步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再聪明的人也有心甘情愿犯糊涂的时候。 书生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一眼薛先生和江遇白在的营帐,心说现在是暂时稳住了,然而也只是暂时的。 薛先生及时赶到,他们的脑袋是暂时保住了。 至于远在王城大开杀戒的徐璈…… “他指定得挨打。” 书生扔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摆摆手走了,梁壬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不等多想也自去忙了。 营帐内,薛先生得知两个小子都去写遗书了,微怔一瞬没忍住低声笑了。 “少年意气可比骄阳之烈,年少轻狂可抵冷月光辉。” “有志气是好事儿,不枉我一路将人带来。” 江遇白已经醒了,正背靠着柜子坐在地上,逐字逐句地看薛先生带来的家书。 说是家书,其实不如说是老王爷这一年多来每日自己亲笔记下的起居录,剩下的全是不曾对江遇白提起过的话。 满满当当的一箱子,薛先生一页纸角没磕碰着半点,全都带了过来。 江遇白赤红着眼从第一本开始翻看,直到夜深三更,也就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一动不动。 薛先生剪去一截烛芯又点燃了几根蜡烛,等江遇白看完最后一册才在江遇白的身边坐了下来。 江遇白竭力控制住发抖的手,反复张嘴后一字一顿地说:“早在我去西北之前,父王的病就很严重了,是吗?” 薛先生面上仍是带着浅笑,自眼底深处却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无人可知的涩意。 “是。” “王爷这些年本就是在强撑心力,日日耗的都是寿数,大巫师早在五年前那就曾直言,王爷如此恐是寿数不长,难待来日,但……” 薛先生苦笑道:“但王爷说,遇白已经长大了,纵是数着日子等死也甘之如饴。” 江遇白浑身失控地颤抖,死死地攥着手中册子说不出话。 薛先生心疼地看着他,轻轻地说:“遇白,你知道自己的相貌与已故的王妃如出一辙吗?” “你跟你母妃很像,像得宛如是一把日日悬在王爷心口的尖刀。” 老王爷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与亡妻越发相似,欣喜之余在心口搅动的全是死生终难再见的痛苦和绝望。 纵是有心谋略江河万里的人,心底深处也藏着不可对人言的恐惧。 那是此生揽权天下,也无缘再见的亡妻。 薛先生喉头哽咽再难出声。 江遇白捂住脸绝望地说:“父王说……” “说……他很早就想去寻母妃了……他怕自己去得太迟,怕母妃认不出他……” “可先生,我呢?” “我娘走了,我爹也不要我了……” “先生,天下之大,我何处去找可以回的家……” 第833章 常人永远都无法揣摩疯子的念想 岭南大军兵临京都三日,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迅速发起总攻,反而是在扎营地按兵不动。 令人心惊的安静。 谁也不知道此时的大军统帅江遇白在等待什么。 京都内人心惶惶,想到站在城墙上就能看得到的岭南军旗,无论是市井百姓还是皇宫大内中的权贵皇族,人人都变成了惊弓之鸟,时刻惊恐大军会突然发起攻势,惊胆战不可终日。 深宫内殿。 永顺帝的脸上早没了初登基时执掌江山的志得意满,也没了不久前说起岭南叛军时的不屑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死灰似的麻木。 早在岭南叛军长驱直入直指京都的时候,所有人都早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儿。 朝廷所谓的正统大军早已被打得七零八碎,守将无人可用,军中军心动摇。 跟士气高涨的岭南大军相比,朝廷的兵马形同散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早些时候文臣世家还高喊着皇权至尊不容任何叛贼挑衅,必须以悍然手腕绞杀叛军。 以叛军贼首威慑四方有异心之人,壮大我朝威势,令四海来朝,方可彰显我君威仪。 可随着战事的变化,战线被迫的不断朝着京都方向挪动逼近,这样的声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跪在地上的人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出声。 高坐在龙椅上的永顺帝垂眸冷笑:“如此说来,现在诸大臣倒是突然间记性变得好了许多,就连多少年的前尘往事都想起来了,可见朕手中还是有不少能人的,也不全然都是废物。” 两军开战时众人口口声声都说岭南是叛贼之心,必须诛之。 可现在呢? 见势不妙迎风倒,这些不久前还在唾沫横飞骂岭南王的人突然想起来了,岭南王一脉也是皇族正统,也是当之无愧的凤子龙孙。 甚至还有人翻出了岭南王没被贬出京都,仍在京都当皇子时的旧事。 昔日的乱臣贼子,在众人红嘴白牙的翻飞中摇身一变,成了当年险些被立储的皇家好儿郎。 好似从前受过的委屈终于在如今被人知晓,所有的不臣之举也都是因为心中有冤。 全都是情有可原。 同为皇室之人,何必同室操戈? 文武大臣有一人提起,立马就有人附和出声,苦大仇深的神色中不乏痛心疾首之色,甚至还有人提议与岭南议和。 想到之前大臣们七嘴八舌的热闹,永顺帝满眼讥诮地笑了。 “兵临城下要当亡国臣了才想到说这话,真当岭南大军入城后,他们就能活了?” “一身侍二主,真当自己还能成史书佳话?” 听着这话的人只觉得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出。 永顺帝慢悠悠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珠串,话声听不出怒气:“让你查的事儿,可都查明白了?” 被问到的人以膝盖在地上挪动,凑近后举起双手毕恭毕敬地说:“回皇上的话,已经查实的名册都在此处。” “名册上列出姓名的人,都是有心投靠岭南,又是或者在为岭南走动的人,切已查实绝无错漏。” 永顺帝接过名册随意翻了翻,被入目的蝇头小楷刺得眼珠发红。 “好哇。” “京都现在还没破呢,朕也还不是被世人耻笑的亡国之君,他们这些人倒是心急得很,一刻都等不得了啊。” 名册厚厚的一叠,从第一个往下列出的名字几乎囊括了朝中过半的文武大臣。 其中还有不少是被永顺帝一手提携起来的心腹,横撇竖直仿佛不是黑墨写就,全是急于换君的不臣之心。 这么多人都在盼着他被人从龙椅上掀下来。 人人都在盼着他走入深渊之地。 永顺帝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爆出几声尖锐的哈哈大笑反手把名册狠狠地砸了出去。 “该死!” “他们全都该死!” 急促的喘息声宛如重鼓落下,殿内为数不多的几人小心屏息不敢出声。 永顺帝疯了似的把名册彻底踩碎,再抬头时眼底散出的却是疯魔一般的残忍。 “朕现在还是皇帝呢。” “朕一日为君,他们就不得不死……” 如果帝王宝座真的要沦为笑话,那他身为一国之君,要些体面的陪葬有何不可? 至于大臣们说的议和…… “怎么可能呢?” 永顺帝猩红着双眼沙哑一笑,魔怔似的喃喃道:“朕怎么可能低头议和呢?” “一国不可有二君,这天下就是朕的,除非朕死了,否则谁也夺不走,但朕现在还不能死……” 永顺帝自顾自地说完也无需任何人回答,猝然转身看着隐隐发抖的人,用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朕之前吩咐你的事儿,可以去办了。” “无论如何,这事儿得赶在岭南叛军入京都之前办好,否则就来不及了,懂吗?” “江遇白不是爱民如子吗?岭南王不是怜惜百姓吗?” “我要让他们全都来跪着求我!” 九重宫门重新下钥,被断绝开的光影冷惨惨的打在暗处,彷如是在光照不进的地方藏了无数狰狞的阴暗和扭曲。 与此同时,京都白家。 白家兄弟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白子玉铁青着脸咬牙:“父亲的意思是,宫里那位不但打算让满朝文武给他陪葬,还准备拉着京都全城的百姓一起下地狱?!” “永顺帝他是疯了吗?!” 白子清相对冷静些,可此时也是被惊得面色惨白。 永顺帝为人疯魔偏激,拼死反抗也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可常人永远都无法揣摩疯子的念想。 这位靠着给自己的血亲下毒夺得龙椅的帝王,终于在行至末路时彻底泯灭了最后一丝人性。 如此丧心病狂的想法不光是冒出来了,而且他在过去的这些时间一直在为此做准备。 永顺帝是真的打算带着所有人一起下炼狱。 白子清喃喃道:“他是真的疯了……” “京都百姓之数足近十万,他打算怎么做?捕杀?下毒?还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捆了送往菜市砍头?” “他疯得连神志都不清了吗?这么多人,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白家的家主白岩山脸色青冷,在长久的沉默后苦笑着说:“他还真的做得到。” 白子清和白子玉眸子瞬间紧缩,就连呼吸都在一瞬收紧:“什么?!” 第834章 人间至尊之地,留不得半个废物 夜至三更。 岭南大军的扎营地,一个被黑袍裹满全身看不清面目的人被人一路护送,急急闯入主帅营帐。 营帐中的人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余光都不曾投来一个。 白子清掀开黑袍难以置信地看着满地的狼藉,落在江遇白身上的目光宛如是在看个疯子:“大军已至城下,压境数日不动。” “小王爷在想什么?” 是缺动武的时机,还是少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兵马压境已经到此,现在的迟疑浑噩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先生不知道白子清冒险前来的原因,但江遇白是他从小带大的弟子,闻声下意识地说:“白公子有所不知,小王爷是因为……” “我管他是因为什么!” 自有温雅之名的白家公子突然暴怒,冲上前揪起了江遇白凌乱的衣领狠狠咬牙:“江遇白,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京都就在眼前,你带兵横扫数千里葬送了无数性命,为的就是剑指京都国破建新的一日。” “那么多数不尽的人冲在前方为你攻城略地,数不清的人命在你的脚下垫起了登高的阶梯,那么多还未合眼的英魂在上,无数的冤魂仍在地狱呻吟,你就在这儿喝酒?” “你是怎么张得开嘴喝得进去的!你对得起那么多枉死的人吗?!对得住外头正等着你发号施令的大军吗?!” 白家因白子玉与徐璈交好的缘故,在白家兄弟的斡旋下早已暗中投向岭南,也是岭南在京都内设下的一步暗棋。 白家是京都的百年世家,处事有度进退合宜。 岭南王知人善用,用者不疑。 双方自打有了暗中的来往后合作一直都很愉快。 直到此刻和谐崩塌。 面对白子清的质问,江遇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诮地说:“什么生死性命,什么百姓大军?” “古来圣贤书有言,生死各安天命,都是个人的造化,与我何干?” 薛先生和书生他们都是奉了老王爷的命令,也得了老王爷的嘱托,不惜代价都要把他焊在大军当中。 可江遇白不想留在这里。 什么大局什么帝王权柄他都不想要。 他只想回家。 然而老王爷事事安排周到,吩咐到的人也不畏生死,他被困在这营帐中出不去,也回不去岭南。 既如此,在意那么多做什么? 江遇白扯开白子清抓住衣领的手,重新坐回地上半酸不苦地说:“白少爷,我也只是个世俗之人,做不来圣贤之事。” “照你所说的那般人物应当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又或是无所不能的先灵,我呢……” “区区一个凡夫俗子,诉不起那般宏图大愿。” 他自己尚困在无形的火狱中皮开肉绽,寸步不得出。 他又能为别人做什么? 他凭什么就要牺牲自己仅有的全部,去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做那么多? 江遇白说着眉眼间堆满自嘲之色,也懒得站起来索性伸长了手去够边上的酒坛子。 白子清见状当场气笑:“小王爷是这般想的?” 江遇白不屑挑眉:“不然呢?” “泥菩萨是过不得河的,自己都过不去,哪儿来的闲心关切别人?” “不过白少爷要是有救世之心,倒是可以……” “既然是无心再往前,那我今儿还算是误打误撞来对了。” 白子清的惊人一语打断了江遇白的话。 薛先生看着他眼角眉梢溢出的嘲色,心口失控开始打鼓。 薛先生迟疑地看向白子清:“白公子,这话是从何说起?” 白子清迅速从暴怒的壳子中抽离,重新披上自己温文尔雅的皮子,笑意堪称温柔:“具体是指什么不重要了,不过看在过往情分的份上,我倒是不介意多一句嘴。” “小王爷若是不想带着这二十多万人白白葬送在京都,那可千万切记一定要离京都远些,越远越好,毕竟……” “等京都在一夜之间被毁为灰烬时,可不分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江遇白瞳孔骤缩猝然抬头。 白子清单手拢了拢肩上的黑袍,嘴角噙着一抹嘲讽转身就走。 “不想掺和就快带着你的人麻溜滚蛋。” “京都自来是帝皇所在,天子居所,如此人间至尊之地,留不得半个废物。” 白子清说完不带半点犹豫走得飞快。 薛先生无措地看看江遇白,又愕然看向白子清走远的方向:“小王爷这……” “白家冒险前来必定是有要紧的事儿,不可能是无中生有要闹事端,小王爷……” “把人追回来。” 江遇白扶着桌面站起来,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现在就把人追回来。” “即刻传令兵马整顿,时刻等待听令对京都发起攻城,把这几日来往京都的探子找来,现在就去!” “另传令连同副将在内的所有将领前来议事。” “快!” 白子清走出去不到百步,正巧撞见徐明阳和桑延佑,在薛先生的急声催促下当场就被徐明阳和桑延佑强行架了回来。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白子清被迫迎上两个一身蛮力的小子愣是没挣脱开,直接被捂住嘴囫囵塞进了江遇白的营帐。 徐明阳和桑延佑动手时干脆利索,把人扭送到就要走,谁知白子清冷笑着说:“你俩跟着来搅和什么热闹?来送死的?” 被问到的两个人茫然的啊一声。 白子清要笑不笑地说:“赶紧滚回家去,顺带帮我转告徐璈,来年忌日的坟头记得亲自来送,否则半夜见了鬼坐床头别怪是我心狠。” 桑延佑在白家的族学中读过书,也受过白家人的诸多照拂,一听这话当即就拧起了眉毛。 “白二哥说这丧气话做什么?” “咱们……” “丧气话?” 白子清好笑道:“延佑啊,还没到送丧的时候呢,这时候说的话可不算丧气话。” “你白二哥说的可都是实话。” 一旦永顺帝的阴谋得逞,白家算什么? 盘踞在京都富贵之地上耀武扬威的诸多世家又算什么? 生死面前,众生都是蝼蚁。 京都之地皇族机密所能覆盖到的所有地方,能喘气的活物找出来一个算一个,都别活。 第835章 他们全都是索命名单上的陪葬 因要召众将领议事的缘故,江遇白抓紧时间去换了身衣裳。 原本凌乱的营帐内很快被收拾出了能见人的模样,地上原本浸透了烈酒的毯子被收走,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清淡宁静的皂花香。 那是出自三又商行特有的烛。 据说这烛掺了许多珍贵药材,燃烧时散出的香气对人体有益,也有凝神醒脑之效,一根烛可卖十两的高价,在市面上也是供不应求的好物。 白子清静静地看着跃动的烛火一言不发。 薛先生心里着急却不知从何开口。 被紧急召来的和尚等人屏息凝神,都从微妙的不寻常中察觉到了不妙的气息。 令人心惊的窒息在空气中蔓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徐明阳和桑延佑也被薛先生强行留下了。 薛先生的原话是白子清的情绪看起来实在不对劲儿,恐会失控。 在场的这么多人就这两小子在白子清面前有三分熟稔,留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徐明阳和桑延佑隔空对视,在江遇白出现的瞬间垂首屏息。 营帐内的所有人都带着恭敬行礼问安,白子清却坐得稳稳当当完全不见动弹的意思,他甚至还发出了一声不屑至极的冷笑。 江遇白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滑过,出人意料地直接走到白子清的面前。 白子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怎么,我并非岭南属臣,小王爷这是要治我的不敬之罪?” 白家虽一直在为岭南出力,但至今并未走到人前,翻脸不认说起来也并不奇怪。 可江遇白听到这话没有半点怒气,只是后撤半步站直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白子清躬身一礼。 白子清呼吸微轻。 江遇白低着头一字一顿地说:“先前小王不知轻重言语多有得罪,先赔罪一礼。” “开罪在先不敢恳求白公子多见谅,但请白公子看在事态紧急的份上,暂时容忍小王的失礼之处,先以要务为重。” “待到风波平定万事捋出章程,小王必再次登门叩谢今日之恩,再另行赔礼谢罪。” 江遇白是岭南王唯一的血脉,也是岭南上下的几十万大军的唯一的主帅。 在场的谁都不如他的身份尊贵,也无人可与他所握的重权相比。 没避开人,不避讳自己的疏忽。 当着这么多军中将领的面公然赔不是,江遇白已然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 所有人都在关注白子清的神色,现场却无一人敢贸然插话。 直到薛先生都快忍不住了想插嘴,白子清却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 “小王爷倒是能屈能伸。” 也难怪徐璈那样的人都肯俯首称臣,徐家老太爷提及时也多有赞赏。 这样的人物,京都他能入。 江遇白闻言并未起身,只是说:“小王有错在先,白公子如何恼怒都是应当。” “这赔礼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白子清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江遇白哪怕是在大悲之下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能让白子清这个时候赶来大动肝火的必然是大事儿。 江遇白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做的必须做的是什么。 白子清盯着江遇白沉默半晌,呵了一声起身避开江遇白的礼:“一介凡俗倒也当不起小王爷如此大礼。” “我今日来是为了提醒小王爷,这京都若是再不拿,只怕世间就再也没有京都这么个必争之地了。” 字面意思上的,京都要没了。 江遇白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子清:“你说什么?” 白子清重新坐下,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说:“小王爷出身江氏皇族,可曾听老王爷说起过的江氏的江山是如何得来的,江氏皇族延续多年的皇族隐秘又是什么?” 江遇白一开始还是惊愕和不明,紧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呼吸都是骤然一轻。 白子清见状百感交集地呼出一口气,闭着眼苦笑道:“看小王爷的神情,想来是知道的?” “起初,我也以为这仅仅是一则不据实的传闻……” 据传百年前江氏一族不满前朝的暴戾统治,在一众有识之士的帮扶下揭竿而起,开启了万里河山持续近十多年的争夺之战。 最后不负众望攻破前朝的皇城万安,至此开新朝改国度之名,万安改为京都,江氏皇族从此延续。 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尤为惨烈,所有大小战役的细枝末节都被详细记载在史册当中,唯独攻破皇城如此重要的战役被一笔带过,毫无赘述。 读史的人只当是当年混战刚结束未能详细记载,甚至不少人为此抱憾叹息。 唯独皇族内部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史实并非如此。 之所以撇开了皇城之战不悉数记载,是因为皇城的四周藏了要命的东西。 那一战是江氏惨胜,为遮掩不可对人言的机密,不得已这般。 而这一点被太多的人忽略了。 见江遇白的面色一变再变。 白子清带着难以言状的烦躁和无奈说:“这本是皇族继承人才知道的秘辛,只有被册封为太子确定是一国储君后,才会从帝王的口中得知。” “托了之前皇族内乱的福,现在的皇庭形如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才让我父亲勉强打听出了些许风声。” “自前朝起,京都的地底下就藏着不为人知的地道,这本是前朝皇帝为了逃命给自己留的最后出路。最后替身假死的计策失败,就想在地道中预埋火药给入城的敌军重创。” 当然,前朝末代皇帝的痴心妄想没能成功,新的朝代还是在旧的国度废墟上拔地而起。 但地道被保留下来了。 时过百年,这些地道非但没有因为年久失修坍塌损毁,反而一直在江氏皇族的手中被修缮被加固。 甚至…… 白子清微妙一嗤,耸肩道:“如果打探到的消息没出错的话,前头殡天的这些个先帝一直没有放弃过这些地道。” “地道里或许藏了足以把整个京都都炸成废墟的火药。” 早已入皇陵的人做这事儿或许只是为了延续先祖传统,为京都的稳固再添一枚镇墙石。 永顺帝与人不同。 他不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也不是为了对得起列祖列宗。 他是想让整个京都,连同京都内的所有人,全都跟他一起去见列祖列宗。 他们全都是被永顺帝列在索命名单上的陪葬。 第836章 写满八百,骂他是狗 白子清重新裹上黑袍,踩着未尽的夜色消失在大营深处。 而此时营帐内的人虽是一夜未眠,却无一人的面上露出半点疲态。 相反,白子清带来的消息宛如兜头泼入滚沸油锅的冰水,激得在场的人不受控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有人都只觉如坠冰窟。 薛先生顾不得擦额角细密的冷汗,铁青着脸一字一顿地说:“这消息至少八成可信。” 白家没必要拿这样的事儿扯谎。 从江遇白的反应也可以推测出皇族秘闻属实。 如果真的让永顺帝的阴谋得逞了…… 薛先生被后背如雨狂落的冷汗惊得嘴唇反复哆嗦。 一时间不知是该庆幸,大军暂未发起攻城没被葬送在积攒了数代的火药中,还是该担忧接下来的每一步到底该怎么走。 和尚面色不明,梗着脖子说:“如果不是小王爷下令暂止攻城,咱们不明内情贸然入城,相当于就是进了人家铺开的大网里。” “从地底下炸飞的火药掀上来,上边的人当真是一个都别想活,只怕是连全尸都凑不出来。” 他们被炸死也就算了。 江遇白是岭南王唯一的血脉,一旦他出了任何闪失,对岭南而言都是不可挽回的打击。 永顺帝先是示敌以弱,以京都为诱饵想诱敌深入。 等他们中计入了京都,等待他们的就是同归于尽。 所有人脑中闪过这个画面都不由得惊起了一身冷汗,甚至还有不知前情的人在夸江遇白有先见之明。 江遇白闻声扯了扯嘴角,既没解释自己为何整兵未发,也没领了将领的夸赞之言。 等众人的议论声渐止,书生迟疑地看着江遇白:“小王爷,京都无论如何都必须拿下。” 只有把京都攻下,彻底掀翻了永顺帝的龙椅,新的王朝国度才会在这片奢靡了百年的废土上的重新建立。 全天下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此处,京都一战事关紧要,不但要赢,还要赢得非常漂亮。 就算是明知道前方有险,他们也必须入。 江遇白抬手摁住隐隐作痛的眉心,垂下眼说:“强攻之计不再可行。” 按照他们起初的安排,京都之战必须打得浩荡雄壮,必须自皇宫大门一路击杀进去,彰显我军威仪。 然而现在这个计策不再可行了。 明知不可为还去争先送死,这种事儿蠢货都不屑于去做。 书生踌躇一瞬轻声说:“小王爷,那要不效仿骠骑将军之前在南允时的策略,先配合城内已经投转咱们的大臣世家,以内渗之计为上?” 先尽可能在京都渗透入自己的人,赶在永顺帝阴谋得逞之前把控住大局。 如果时机把控得当的话,其实是可行的。 江遇白听了却缓缓摇头:“没那么多时间了。” 徐璈当初用这招是出其不意,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逐次渗入,才有了后来的不见兵戈巧收江南。 他们此时却来不及慢慢筹备了。 江遇白闭上眼说:“永顺帝此人疑心重,刚愎自用且心性疯魔癫狂,现在京都内的文武大臣已经没有他相信的人了。” “惊弓之鸟的警惕不可小觑,穷途末路的疯子也难以预测其行事轨迹,咱们不能冒险。” 一旦察觉到岭南大军没了动静,永顺帝绝对不会感到庆幸,他一定能猜到是什么地方走漏了风声。 这样的怀疑在心底冒出嫩芽,此人在渴望鱼死网破之际会做出什么都不让人意外。 书生苦笑道:“可明知前方是虎口,不入不可,强入也不可,这……” “左右难为之下,咱们岂不是被架住了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进退维谷之后,他们只会被永顺帝把控得更加无所适从。 永顺帝守着京都和地底下的火药库耗得起,他们却没有半点可耗费的光阴和战机。 江遇白闻声沉默了良久,突然说起了一句文不对题的闲话:“今日听江遇白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几年前在蜀地时瞧过的一桩热闹。” “这种挖地道藏火药,试图把闯入者带着一起下地狱的方式,徐璈也曾见过。” 同归于尽的手法传自前朝。 徐家可就有一个传承了前朝之志的人。 这样的手段,那位不会不清楚。 在场的人不太明白他突然说起这个的用意。 江遇白摩挲着指腹转头看着徐明阳和桑延佑,要笑不笑地说:“你俩过来。” 徐明阳和桑延佑知道自己在众将领面前没资格插嘴说话,被迫留下后也只是全程闭嘴屏息,当个不出声的摆件。 被江遇白叫到后两人飞快上前。 江遇白摆手没让他们按规矩行礼,只是眯眼说:“徐璈让你们跟着薛先生一起来投奔我的时候,可曾对你们说过什么话,又或者是交代了让你们给我带什么东西?” 薛先生只当这两小子是自己带来的,在江遇白看来却不止如此。 徐璈那脑子一个弯能转八百遍,心眼子比藕眼都多。 被迫缺席了攻克京都如此要紧的大战,这俩小子跟着来不可能只是为了看热闹长见识的。 他们一定有自己的用处。 徐明阳和桑延佑没想到江遇白直接当着众人的面问出来了,慌忙对视一眼,二者的神色都有些无措。 江遇白见状幽幽一笑:“看样子我是猜对了。” “说吧,那姓徐的混账怎么说的?” 徐明阳顶着被迫牵连的混账名头撇撇嘴没出声。 桑延佑在众多注视下揉了揉鼻子,小声说:“回小王爷的话,骠骑将军的确是给了我们一个东西。” 桑延佑把一直随身藏着的东西拿出来,薛先生急忙接过去捧到了江遇白的手边。 江遇白指尖在桌案上无规律的敲了敲:“然后呢?” “骠骑将军说,这令牌可调用潜渊山庄多年前的旧人,见此令如见庄主,见到人小王爷或许就能得到的答案了。” 潜渊山庄的庄主就在徐家养老,默认的下一个庄主是桑枝夏。 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不言自明。 永顺帝当做底牌的地道大多来自前朝。 事关前朝,没有人会比潜渊山庄的旧人更清楚细节。 徐璈无法未卜先知猜到永顺帝会疯魔至此,也无从猜测皇族秘不外宣的秘辛。 但出于稳妥起见,他还是额外留了一手。 江遇白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薛先生错愕下没忍住说:“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怎么不早拿出来?” 桑延佑有些憋屈,拧巴着脸小声辩解:“骠骑将军给的时候再三强调了,这东西极为要紧牵连也大,只有小王爷知晓来历和用处,所以务必不得张扬,要背过人才能亲自交给小王爷。” “可……可我们来了这么好几天,找了那么多机会也见不到小王爷啊……” 江遇白把自己关在营帐中谁也不见,他们进不来也不敢跟谁说自己有正事儿。 上哪儿去找人坦白? 徐明阳抽了抽气吭哧道:“我们倒是想硬闯,可也闯不进来哇。” “再说了,现在拿出来不也是没耽误事儿么?” 薛先生哭笑不得地瞪着眼不知说什么好。 江遇白手腕一转把令牌收起来,掸了掸指尖说:“滚吧。” 徐明阳和桑延佑立马就要走,身后传来江遇白幽幽的声音:“绕大营跑十圈,跑不完今晚不许吃饭。” “另外……” “薛先生为我代笔书信一封,快马送回岭南。” 薛先生误以为这书信是要送给老王爷的,当即振了精神:“小王爷请说,这书信中所书是要写什么?” “给徐璈。” 江遇白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冷冷地说:“写满八百,骂他是狗。” 薛先生:“……” 在薛先生无言以对的注视中,江遇白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声冷呵:“还有,让那孙子给我等着。” 第837章 我这辈子很值得 “阿嚏!” 远在千里之外的岭南王城,徐璈刚进来就控制不住连打了数个喷嚏。 老王爷原本正在跟老爷子说话,被这动静分散了注意力,带着无法驱散的虚弱笑了。 “这是挨骂了还是受凉了?” 跟前些日子相比,老王爷面上的病色散去了许多,看起来气色也是一日更比一日好。 尽管已经下不得床了,可单看气色谁也看不出这是病入膏肓的人。 唯独一直在给老王爷治病的大巫师和齐老见此情形,悬着的心无法自控开始下沉。 王城内的大清洗已至尾声,剩下的都是枯燥和审讯和问罪。 心腹大患已除,老王爷紧绷在心口的那口气逐渐散开,此时的好气色不能说是回光返照,可也的确是在数着日子过了。 屈指可数。 徐璈皱了皱鼻子面不改色地说:“应该是在挨骂吧。” 反正这些日子已经被骂麻了,骂得不够大声的人都走不到他的面前。 徐璈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毫不在意,老王爷见此却没忍住轻轻一叹:“是委屈你了。” 本该是战功赫赫威名四海的大将军,经此一事后,却不得已背上了奸佞酷吏之名。 只要徐璈在朝中混迹一日,这样的污名就一辈子都甩脱不开。 他会是新帝手中最锋利的刀。 也会是朝臣最忌惮的人。 徐璈面不改色地说一句王爷言重了,转而说起了今日要来禀告的正事儿。 老王爷给出名册上的人都悉数抓捕到位,除去抓捕途中负隅顽抗当场斩杀的人外,其余为首的一百三十二人全部缉拿到案。 其家眷暂时收押,查清与其有关联的全部羁押待审,审讯途中被攀咬出的人也都抓捕完毕。 岭南各处的监牢人满为患,审讯牢房的鞭子上血迹始终不干,连夜审讯出的供词和罪证都已整理成册,徐璈今日都带了过来。 老王爷早已没了细看证词的精气神,闭着眼轻轻地说:“该死的可都处理干净了?” “并无错漏。” 徐璈垂首说:“其中比起王爷指出的名册,抄家的人中还多出个郭家与魏家。” 老王爷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徐璈说的是谁,片刻后失笑道:“是秉公执法?” “并非。” 徐璈实事求是地说:“有挟私报复。” 这两家的确是牵连进了不该牵连的事情,但牵扯面不大,严格论起来也达不到抄家的地步,罪过可大可小。 徐璈单纯就是记恨这两家之前在徐嫣然的婚事上作祟,逮住了机会就趁机把人一起收拾了。 有仇反正绝不留着。 老王爷被徐璈的坦诚弄得闷笑出声,咳了几声摆手失笑道:“你倒是老实。” “只是这话当我的面儿说得,出去了可不许再提了。” 徐璈老老实实地行礼说是。 老王爷好笑道:“行了,这些日子你也没少遭罪受累,如今既然是已经出了结果,你也正好喘口气歇一歇。” “剩下的事儿我会安排人去办,你今日抽空去城郊把你夫人还有两个孩子接回来,糯糯和元宝……” “我也惦记他们了,把人接回来若是时辰还早,带来陪我坐会儿,太迟了的话明日来吧,我也好提前让人备些孩子喜欢的吃食。” 徐璈依令去了。 老爷子中途坐着一直没说话,等徐璈走远了才说:“王爷过于骄纵他了。” 徇私报复说起来不好听,做这事儿也谈不上光明。 徐璈就这么大咧咧地办了,老王爷还不追究,说出去只怕是要被人议论处事不公。 老王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公道与否自在人心,而非是人言。” “这本是幼时老师教导,老师怎么自己还忘了?” 老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王爷非但没觉得疲惫,甚至还更添了几分精神:“遇白那边至今没闹出要跑回来的乱子,大约也是安排好了。” “如今只等我把王城里的事儿处理好,这孩子往后就少许多后顾之忧了,老师当为我开心才是,怎么还叹气呢?” 老爷子看着本该是壮年,却早已白发满头的老王爷说不出话。 老王爷却眯着眼舒心地笑了:“我真的是等太久了。” “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现在却日夜都有种少年时初慕少艾时的窃喜雀跃,但想重逢才是万般欢喜,这话果然不假。” “老师若是不累,不如再陪我斟酌这些人的判罚?我想快些把这些事儿敲定。” 老爷子受邀留在王府,本就是为了协助老王爷处理政务。 厚厚的卷宗在桌上摊开,老爷子口述老王爷下令批复,一来一回间日头逐渐西斜。 若不是大巫师和齐老进来敲了警钟,老王爷还想再看会儿卷宗。 老爷子起身退了出去,齐老冷眼看着面带潮红的老王爷,冷冷地说:“早些歇着吧。” “今晚我在这儿守着。” 为免得老王爷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这些日子齐老和大巫师一直都是轮流守夜。 直到现在,守夜的人已经不太敢合眼了。 老王爷闷闷地笑了几声,视线越过齐老不知在看什么人,语气也轻飘飘的:“遇白那边我叮嘱过了,他会感激你的。” 齐老板着脸说了声不敢,在老王爷的手腕上轻车熟路地扎了几根银针。 齐老指尖缠着的丝线另一端绕在老王爷的手腕上,一旦有任何不对,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老王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早已只剩下皮包骨的手,闭着眼笑道:“你有觉得活这一辈子值得的瞬间吗?” 齐老坐在床边眸色不明,半晌后淡淡地说:“有。” 在桑枝夏愿意以自己的死换他活着的时候。 老王爷许是也想到了这一点,低笑出声:“你是个有福的,我也是。” “我这辈子,很值得。” 齐老别过头不接话,老王爷呢喃了几句记得带糯糯和元宝来看他,不知什么时候昏睡过去。 本该去休息的大巫师从厚厚的帘帐后走出来,望着床上的老王爷沙哑道:“今晚把孩子接来吧。” 江遇白不在身边,老王爷最后想见的人也只是那两个孩子了。 齐老缓缓呼出一口气嗯了一声。 从别庄回来的车马刚抵达徐家门前,王府来的人就把徐璈拦住了。 来人眼角发红,低着头轻轻地说:“将军,把糯糯小姐和元宝少爷接过去吧,王爷惦记着他们,见不到人只怕是睡不安稳呢。” 徐璈心里咯噔一响,跟刚下车的桑枝夏短暂对视。 桑枝夏抿紧了唇说:“带着去吧。” 谁知来人对着桑枝夏恭敬一礼后又说:“您也一道儿去小住几日吧。” “王爷白日里提了好几次,只说不知一段时日不见,不知您的现状如何,既是暂时无要事,不如一道前去,也好照顾孩子,您看呢?” 老王爷的情况他们都心知肚明。 这种时候,任谁也无法拒绝。 桑枝夏和徐璈家门都没进,带上在车里睡熟的糯糯和元宝上了王府的车,直接转道去了王府。 王府内,大巫师先是张罗着把孩子送去隔壁房间休息,拉住桑枝夏的手拍了拍还没说话,呼吸不由自主地一轻。 “丫头?” 桑枝夏茫然眨眼:“啊?” 第838章 您老是个卖假药的吧?! 徐璈带着人把睡熟的糯糯和元宝安置好,从里间出来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说,后脑勺就先挨了齐老空手拍瓜似的闷响一掌。 桑枝夏见状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被大巫师摁住了手腕。 大巫师神色凝重:“凝神,不可乱动。” 桑枝夏刚和大巫师打了个照面就被摁在了椅子上,除此外大巫师什么也没说,齐老也是阴沉着脸不吱声。 徐璈刚出来就撞上这情形还挨了一掌,捂着自己挨打的地方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又被齐老拎着后脖颈踹了屁股一脚。 徐璈:“……” 徐璈深深吸气:“我已经快三十了,您……” “好意思说呢。” 齐老实在不解气又踹了一脚,磨牙道:“空长了年纪脑子里半点儿脑仁都不装!” “糯糯和元宝都马上四岁了,你是头一次当爹的毛头小子?就这还能什么都不知道?” 徐璈眸子瞬间缩紧呼吸都被带轻。 齐老含恨又狠拍了他的后背一下:“糊涂东西!” “当年说是没经验看不出来也就算了,到了现在还没经验?” “你媳妇儿都怀孕三个月了,你是怎么当爹的!” 齐老语出惊人当场就震住了夫妇俩,桑枝夏脸上涌现出的都是如出一辙的茫然和震惊。 大巫师见状被逗笑了:“不是,当爹的心大看不出来,怎么当娘的自己也糊涂着呢?” “丫头你自己就一点儿没察觉出来?” 桑枝夏被问得脑中一空,呆滞半晌后强忍着惊讶,非常坦诚地点头:“我的确是没太留意……” 这一年多来诸事不断,也一直都是各类麻烦不断缠身。 再加上她和徐璈一直都是聚少离多,也挪不出心思去惦记这事儿。 更何况…… 自从有了糯糯和元宝之后期间也并未再有什么动静,桑枝夏一来二去没把这事儿往心上放。 可谁承想随缘而定的缘分竟会在这种节骨眼上来了。 桑枝夏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您确定我是有孕了吗?会不会是弄错了?” “我怀糯糯和元宝的时候吐得厉害啊,这次并无任何不适啊。” “错不了。” 大巫师含笑把手撤回去,温和道:“孕期反应不同是正常的,万幸你虽是并未察觉,但脉象也稳健有力,母体与胎儿都养得不错。” 桑枝夏悻悻地挤出个笑不知说什么好。 齐老黑着脸又朝着徐璈的背上来了一下:“混账东西。” “都满三月了还什么都不知道,期间保护也不曾到位,万幸是不曾出什么差错,不然看你到时候指着谁哭!” 徐璈跟地上的蹴鞠似的被齐老糊得砰砰作响,愣是一句都没敢反驳。 思及这三个月来经历的事儿,徐璈的后背更是惊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妇人有孕往往都是前三月最不安稳,吃穿住行都要分外留意。 可这几个月桑枝夏还被迫与人动过手,起过纷争动过肝火。 若非是腹中孩儿康健母体强壮,但凡途中出了一丁点儿闪失,那都会是…… 徐璈的脸歘一下就白了,慌乱又无措的瞬间第一反应就是朝着桑枝夏看了过去。 齐老误会了他的意思,袖子一撸瞪眼还想抽。 大巫师见了头大道:“好好的大将军,你揪着就当小鸡崽儿拍,这合适吗?” 齐老刚想反驳,大巫师就慢悠悠地说:“你与其在这儿拎着人不放,倒不如让他们夫妇早些休息。” “从别庄过来一路劳顿,在别庄的时候也多受打搅难得安寝,你就算是不心疼咱们的大将军,也总该心疼心疼这丫头。” “眼瞅着天都快亮了,双身子的人不仅是受不得气,也受不得累呢。” 大巫师说的每一句都精准掐在了齐老的肺管子上,齐老愣是一个字都没反驳地回来。 大巫师气定神闲地起身:“行了,我把这老东西弄出去,徐璈你赶紧收拾了带你媳妇儿歇着。” “两个孩子那边有我们几个老东西看着呢,不必特意早起,王爷知道也不会怪罪的。” 齐老抵抗不过被大巫师带走,偌大的客房内只剩下了大眼瞪小眼的夫妻俩。 桑枝夏坐着徐璈站着,四目相对半晌徐璈还是被定住了似的连眼珠子都不会动。 桑枝夏没忍住乐了,伸手在徐璈发直的眼前晃了晃:“孩儿他爹,琢磨什么呢?” “你这到底是高兴还是被吓着了?难不成齐老还真给你踹糊涂了?” 徐璈呆滞一刹捉住桑枝夏的手,喉头剧烈滚动后带着恍惚说:“枝枝,你……我……” “咱们又有孩子了?” 桑枝夏心情复杂地点头:“对啊。” “尽管后知后觉了些,不过齐老和大巫师都这么说,那是指定不错了。” 尽管孩子来得预料之外,不过也是好事儿。 只是徐璈这反应…… 桑枝夏狐疑地歪头盯着徐璈,探究道:“你这到底是什么反应?” “不乐意?” “我不是我没有!” 徐璈近乎本能地反驳一句,话不过脑子脱口就说:“那我之前吃的药算怎么回事儿?我白吃了?” “还有那什么寒玉,说是长期带着就不会再有孩子,我生怕效果不好还拿来当了枕芯,这怎么还……” 徐璈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懊恼和震惊在脸上来回交错,最后定格成了桑枝夏眼底的深深冷色。 “什么药?什么寒玉枕芯?” “你的吃穿用物都经过我的手,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徐璈后悔不迭自知是说漏了话,连忙陪着笑说:“没什么,我就是瞎说的。” “枝枝,天色不早了你不能受累,我先扶你进屋歇着,别的都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徐璈扯东扯西话多得嘴都顾不上喘气,就是眼神不敢往桑枝夏的身上落。 桑枝夏一看就知道这人是心虚不敢接话,也懒得追问,只是在合眼睡下之前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说我也能知道。” “主动告知和被动告发,你自己琢磨。” 桑枝夏说完卷着被子背过身就不说话了,显然也没有把被子分徐璈一半的想法。 徐璈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头疼叹气:“枝枝,先休息。” “等你休息好了,我自己老实交代好不好?” 桑枝夏后脑勺冲着徐璈轻轻地哼了一声,被困意席卷到底是没撑多久就睡熟了。 徐璈坐在床边无声磨了一会儿牙,轻手轻脚地出了卧房直奔齐老在的地方。 齐老坐在被晨曦笼罩的小花园里自顾自地泡茶,徐璈大步走过去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您老是个卖假药的吧?!” 齐老:“……” 第839章 潜入深渊之底,只为再临人间 齐老默默把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回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徐璈:“你可以质疑我是个恶人,你不能质疑我的医术。” “小子,这样的侮辱是能让我拧断你脖子的程度。” 徐璈气得龇牙冷笑:“来,杀。” “暂时还不想弄死我的话,劳您跟我讲讲那假药的事儿?” 齐老再度陷入沉默。 徐璈罕见的气急败坏:“那药是您给我的吧?寒玉的主意也是您出的。” “当初您是怎么跟我说的?您还记得吗?” 桑枝夏怀糯糯和元宝的时候没少遭罪,生产的过程虽是有惊无险,可就那么一丁点儿险,都足以让徐璈后半生一直被惊悸笼罩。 徐璈就没想过再要孩子。 他当初秘密请求齐老帮忙想办法,齐老信誓旦旦给出了解决之策。 徐璈怀揣着对齐老医术的盲目信任,误以为至此可以高枕无忧,为此还被齐老寻着名目折腾了好一段时日,但全程都甘之如饴,相当配合。 然而呢? 实际上呢? 徐璈忍无可忍地咬牙:“我媳妇儿又要遭一遍罪了,这话您怎么说?” 对上徐璈恼火的双眼,齐老喝了一口茶满眼无辜:“这问题不该问你自己吗?” 徐璈:“……” “要是你一直在外头不回家,夏夏怎么会又要遭一遍孕育的罪?” “身为她的丈夫,你不是最应该反思的那个人吗?” 齐老理直气壮地喝光了杯里的茶,看着少有呆滞的徐璈难忍好笑。 “夏丫头的身子好得很,这几年也调理得很好,此番有孕虽是意外,也可保稳当,你火急火燎地做什么?” “我……” “再者说,我当初给你药的时候可没说过万无一失,你凭什么来怨我?” 齐老敲了敲边上的凳子示意徐璈坐下,无视掉徐璈的炸毛淡淡道:“你在滁州伤得太重,流的血不知多少,就连命都是侥幸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你当吃的是仙丹还是神药?” “能有命在就不错了,你还有心思惦记那是不是假药?” 徐璈被噎得印堂发黑,齐老神叨叨的:“别黑着张脸,多个孩子有什么不好的?” “人家想求多子多福都不可得呢,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现眼,招不招人烦?” 徐璈只觉又是惊喜又是惊吓,被兜头砸来的情绪扑面一掩,张了张嘴也没能说得出话。 齐老要笑不笑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徐璈才摁着额角说:“枝枝的身体确定无碍?” “她好得很。” “腹中的孩子也一切都好?” 齐老点头:“都很稳妥。” 徐璈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齐老斜眼看他:“你就不关心此番会添个儿子还是女儿?” “我关切那个作甚?” 徐璈哭笑不得地说:“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好,只要大小均安那就是大造化,哪儿还有别的苛求?” 齐老摸着胡子老神在在地笑了。 徐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这回怀的是双胎还是……” “你当双生的福气是满大街随处可捡的?” 齐老嫌弃地白了徐璈一眼,没好气地说:“没你想的那种美事儿,滚一边儿去。” 徐璈挨了一通卷却笑得像是被夸了一夜,尽管尽力控制了,可眼中的笑色还是在隐隐发亮。 他是喜欢孩子的。 只是舍不得桑枝夏受苦。 如今既然是有了,当爹的怎么会不欢喜? 齐老懒得计较这蠢东西的犯傻,给了徐璈一杯茶当场送客,等徐璈要走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说:“夏丫头腰间的令牌是被你拿去用了?” 那是潜渊山庄的庄主徽记。 除了齐老,世上只有桑枝夏一人独有。 桑枝夏得了令牌后始终不曾离身,这次回来腰间却是空荡荡的。 徐璈极度坦诚:“是。” “我担心京都会再生变故,想着给战场上的人多留一层底牌。” 鱼死网破对如今的局势已经无法再造成逆转,但若是防备不当,带来的后患也是无穷。 这样的隐患是会死人的。 战场上的性命宛如稻草被无情收割,倒下一人被迫垮了的往往就是一家。 徐璈不忍再见过多生死。 齐老听完嗤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要不怎么说你小子是个有福的呢。” 哪怕事先对京都的秘密毫不知情,徐璈也能想到先留一手。 这样恰到好处的敏锐,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徐璈被齐老话中的戏谑弄得眉梢飞起,踟躇一瞬轻轻地说:“听您的意思,此举是派上用场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齐老摆手示意徐璈麻溜滚蛋,靠在藤椅上懒懒地说:“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是又立功了。” “令牌用完赶紧还给夏丫头,还有就是……” “再敢说老夫的药是假药,掰碎你满嘴的牙。” 徐璈不是很服气地呵呵几声,一甩袍子转身就走。 齐老望着逐渐驱散最后一丝夜色彻底覆在人间的阳光,缓缓闭上了眼。 暗色散了。 这千疮百孔的疮痍人间,也将在不久的来日迎来久违的光明。 潜渊山庄,潜入深渊之底,只为再临人间。 谋算数代人,筹谋半生,等的不就是这一日吗? 许是迎头洒落的阳光过于刺眼,齐老伸手覆在眼前呢喃出声:“天亮了啊……” 也总算是要天亮了。 尽管大巫师夜间叮嘱过无需特意早起,可等老王爷醒来吃过药后,徐璈还是第一时间就去请安。 老王爷显然已经从大巫师的口中知道了喜讯,苍白的脸上笑色越发温和。 “夏丫头和孩子一切都好?” 徐璈恭敬点头:“多谢王爷记挂,内子一切均安。” “那就好。” 老王爷撑出几分力气坐起来,还没顾得上跟徐璈说话,门外就响起了老爷子无奈的声音:“慢着些,不着急。” 蹬蹬的脚步声急急传来,又在门前整齐止住。 紧接着响起的是敲门的小小动静。 “江爷爷您醒了吗?” “江爷爷我们可以进来了吗?” 糯糯和元宝稚嫩的声音传入,徐璈的眼尾不动声色地掠过一丝意外。 他倒是知道这两个小家伙时常出入王府,老王爷待他们也耐心十足。 但在今日之前,徐璈并不知道他们是唤的江爷爷。 老王爷听到这动静立马就展颜笑了:“来来来,都快进来。” “爷爷早就起来等着你们呢。” 糯糯和元宝紧跟着老爷子走了进来,先是守着规矩一本正经地行礼,逐个问完安最后对着徐璈认真问好。 徐璈挨个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没插上话就被老爷子撵了出去。 老王爷今日瞧着状态尚可,有大巫师在此坐镇暂时无需担心。 桑枝夏情况特殊,徐璈也被破例允了两天休沐,只是暂时离不得王府。 徐璈想着桑枝夏之前有孕喜欢吃的东西,特意去小厨房那边绕了一圈。 可等他端着托盘走到门前,看到神色不明的桑枝夏和眼神飘忽的齐老,徐璈脸上的笑无声裂了。 徐璈屏息后挤出一抹笑:“您怎么不单是卖假药,还乐意冲我说假话呢?” 第840章 你就是喜欢我,我什么样儿你都喜欢的 面对徐璈扑面而来的戾气,齐老想也不想站起来拔腿就走。 徐璈暗自磨牙还没挤出下一句,就听到桑枝夏轻飘飘地说:“药不是你自己开口追着人要的么?” “话也是你自己说漏的,怎么还怨上别人了?” 齐老起初是答应过徐璈不对任何人透露这事儿,但不透露的前提是桑枝夏不主动问。 桑枝夏但凡开口问了,齐老就没有不说的。 徐璈像是被人隔着被子打了一顿找不到可发泄的地方,憋屈又底气不足地端着托盘蹭过去坐下,尾音都发着不自觉的虚弱:“枝枝,你要不先吃点儿东西?” “糯糯和元宝被祖父带着去王爷那边了,我看过了没什么事儿,你先别上火,先吃饱了再说?” 桑枝夏神色淡淡。 徐璈赶紧把托盘放下揭开了米粥的盖子:“这粥是后半夜就开始熬的,鸡汤做的底子但油花都撇干净了,一点儿都不腻。” “还有这个金丝卷包子是我吩咐了人做的,全都是你喜欢的口,你……” “那药不许再碰了。” 桑枝夏接过勺子突然说:“齐老说是药就带三分毒,眼下看不出差错,不代表以后不会出问题。” 徐璈没底气反驳连忙笑着说好。 桑枝夏静静地看他一眼:“还有那什么劳什子的寒玉,扔了。” 不管是吃下去的药还是拿来当枕芯的寒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徐璈现在仗着自己年轻胡来不当回事儿,但谁也说不准十年二十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儿。 桑枝夏的口吻平静也听不出是不是怒了,徐璈自己心虚只能连声说好。 “都听你的。” 徐璈说着还有些憋屈:“再说那玩意儿大约也是唬人的幌子,反正是没什么用。” 但凡是真的管用,那就没今日这些事儿了。 桑枝夏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听你这意思,是还觉得挺遗憾的?” “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塞,将军这是嫌自己活得太舒坦了,总闲不住想给自己找点儿麻烦?” 桑枝夏当然知道徐璈不忍自己再受生育之苦是心疼自己。 可也不能这么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 桑枝夏气上心头没忍住拧住了徐璈的胳膊:“简直就是胡来!” “凡是沾上寒字儿的东西能是好的吗?你还拿来当枕芯用!” “这要是累下了寒气落个头疼的毛病,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桑枝夏分明没揪起几分皮肉,徐璈却像是受到了万般痛楚似的龇牙吸气,脸都拧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哎呦,枝枝我……” “少给我装样儿。” 桑枝夏拍了徐璈的肩膀一下,忍着踹人的冲动说:“我都没用力,就那么疼了?” “我这不是怕这一身肉太硬实,你掐得手疼我还没反应惹得你恼么?” 徐璈在家惯来的懒得掩饰,嬉皮笑脸地往桑枝夏身边一凑,张嘴叼住桑枝夏打人的手含混道:“枝枝,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你现在可不能动气,否则要是牵连到了腹中的小娃娃,万一生下来就皱皱巴巴的咋整?” “你才皱皱巴巴的。” 桑枝夏把凑近的大脸推开,别过头说:“我生的娃娃好看着呢,像娘就没有丑的。” “像爹也不丑啊。” 徐璈自己坐直了拿起个鸡蛋慢慢剥壳,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驳:“不少人都说我是靠脸吃饭,由此可见孩子爹皮相还是可以入目的。” “当然,孩儿的娘亲眼光也好,这么俊俏的小郎君都被你搂家里养着了,不光是眼光好,还有先见之明呢。” 桑枝夏懒得搭理这人的叨叨。 徐璈逮住了话头开始自吹自捧却开始来劲儿。 桑枝夏饭没吃多少话被迫听了一箩筐,忍无可忍地把徐璈手里的鸡蛋塞进了他自己的嘴里。 “少说几句多吃点儿吧。” “还跟齐老叫嚣自己快三十了呢,你也不看看自己这样儿像这个岁数的人么?” 还俊俏的小郎君呢…… 桑枝夏忍着笑白了徐璈一眼:“不要脸。” 即将步入中年的小郎君两口把鸡蛋嚼了,乐呵呵地又开始剥下一个,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也不肯闲着:“枝枝,脸面这种东西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要那玩意儿作甚?” “休说是三十了,就是到了七老八十我也这样儿,反正你就是喜欢我,我什么样儿你都喜欢的。” 桑枝夏:“……” 自信蓬勃的徐璈把剥了一半的鸡蛋塞进桑枝夏手里,自己腆着个大脸还忍笑啊了一声。 桑枝夏有心连蛋壳带鸡蛋都糊他一脸,最后喂过去的时候,鸡蛋上连一丁点儿膜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徐璈仗着脸皮厚陪着吃了个肚子滚圆,嘴吧嗒吧嗒的一刻不停。 桑枝夏看着他把剩下的粥喝了,要笑不笑地说:“徐璈,你知道自己越是心虚的时候,废话越多吗?” 夫妻这么多年,对方哪怕是自己不曾察觉的小习惯他们也都一清二楚。 徐璈一大早的话密成了徐明阳,除了心虚不做他想。 徐璈腮帮子还是鼓的话没挤得出来,桑枝夏安静注视他半晌,最后妥协似的靠在了他的肩头:“以后不许胡来了。” “你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我听了心疼。” 是心尖软肉被针扎了似的酸疼。 徐璈呼吸微滞,片刻后低头在桑枝夏的头顶轻轻一吻:“好。” “我不会再犯了。” 桑枝夏刚想接话,头顶就传来某人带着得意的声音:“你看吧,我就说你最是喜欢我。” “什么样儿的我你都喜欢。” 桑枝夏满腔说不出口的情绪翻涌至嘴边,最后化作了一个字正腔圆的:“滚。” 烦人而不自知的徐璈带着心满意足的笑被撵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转了回来。 老王爷说让他歇两日,这人还真的就毫无负担开始无所事事。 整日除了在桑枝夏的面前打转,别的什么也不干。 他们一家人在王府住了三日,期间两个孩子在老王爷那边的时候最多,桑枝夏也去给老王爷磕了个头。 三日后,老王爷爱怜地挨个摸摸糯糯和元宝的小脑袋:“带着孩子们回去吧。” “等以后……” “以后多带着孩子们与遇白亲近,也让他这个当叔叔的多哄哄。” 除了这样纯真无邪的孩子,只怕无人再可见江遇白的半点真心了…… 第841章 相隔数千里怎么了?兴师动众那又如何? 桑枝夏和徐璈低声应是,老爷子突然说:“糯糯,元宝,你们过来。” 被曾祖父叫到的小娃娃跑了过去,仰头时眼睛亮晶晶的。 老爷子捏了捏孩子的小手,温和道:“跪下,给江爷爷好生磕个头再道别。” 孩子们虽是顽皮,但规矩被教导得极好。 老爷子话音刚落,小萝卜似的娃娃板板正正地跪了下去,糯糯嘴里还软乎乎地说:“江爷爷要快些好哇。” “等爷爷的病好了,我和元宝去园子里给爷爷摘花儿戴!” “爷爷马上就要好啦!” 元宝笑得憨憨的,脆生生地说:“我给爷爷选朵最红最大的花儿!跟曾祖父的一样大!” 老王爷被这特殊待遇逗得笑了,老爷子不忍地转过头说:“璈儿,夏夏。” 徐璈和桑枝夏二话不说跪下行礼,老王爷合眼一笑让人赶紧扶了起来。 老王爷望着眼前的一家人,强压悲痛垂下眼:“璈儿啊,伯父再求你个事儿。” 徐璈想也不想再度跪了下去:“王爷吩咐便是,我……” “在我看来你与遇白是一样的。” 老王爷摆手打断徐璈的话,沙哑道:“若你父亲仍在,你唤我一声伯父并无出格之处。” “人前也就罢了,人后怎的还与伯父见外?” 徐璈抿紧了唇没说话,老王爷闭着眼说:“是世事弄人,也是缘分使然。” “遇白是独子,自小身边没什么看得上的玩伴,到了岭南也不曾轻松过一日,一直都被迫活在挣不脱的枷锁里,除了你……他大约也没什么说得上心里话的兄弟。” “他幼时唤你徐大哥,长大后也不曾改,你是他为数不多可以说真话的家里人了……往后……” “往后你是当大哥的,莫嫌他话多嘴碎,莫厌他畏他……你要是都疏远他了,我的遇白真的就要成孤家寡人了……” “我想想舍不得……” 那是已故王妃唯一留下的血脉,是支撑他熬了半生的支柱。 可从此往后,他的孩子就要自己一个人了。 权利之巅是他身为父亲最后给孩子铺好的路。 可无人可比的巅峰之上,也注定是江遇白一生无法甩脱的禁锢。 他知道徐璈心不在朝野,也知道徐璈不会与江遇白为敌。 老王爷带着无尽的感慨叹气道:“你是个重情的好孩子。” “你们夫妇都是面冷心热的性子,倘若遇白以后累了想找个脚能落在地上的去处,你们看在我的份上给他拿个凳子,让他时常能去你们家里吃口省心的饭,如此便足够了……” 徐璈和桑枝夏低着头说不出话,老王爷失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就剩这点儿话了,应下吧。” 徐璈短暂吸气后深深叩首,哑声道:“徐璈谨遵吾王之令。” “好……都是好孩子……” 老王爷忍着心痛摆了摆手:“去吧。” 徐璈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走出老王爷的卧房,走出来才惊然发现外头竟然站满了王庭中的重臣。 人人都面色凝肃悲痛,气氛压抑至极。 他们刚出来,立马就有人被老王爷叫了进去。 大巫师站在最前头,招手示意徐璈和桑枝夏过去,带着无声的苍凉轻轻地说:“带着孩子再留一会儿吧。” 老王爷这口气是强行续上来的,至多能熬半个时辰。 等老王爷把最后要安排的事儿吩咐好,那也…… “捷报!” “京都捷报!” 外院传来的报喜声平地炸响,所有人猝然回头的瞬间徐璈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就拎住了报信的人:“可是京都顺利攻破了?!” “小王爷是不是把京都打下来了?!” 被拎住的人激动得说不出话使劲儿点头。 徐璈顾不得规矩抓着人就往里跑:“王爷您听到了吗?” “小王爷打赢了!” 报信的人意识到氛围不对,跪倒在老王爷的床前用尽此生最大的声量说:“是!小王爷大捷!” “京都已于昨夜被顺利攻破,永顺帝负隅顽抗被小王爷亲手抹杀!” “京都大捷!我军已经顺利入主京都,小王爷……” “王爷!” 跟着冲进去的文相惊恐地大喊出声,老王爷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后缓缓笑了。 “好……” 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不断变急促的呼吸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咬住了唇。 老王爷目光涣散地看着虚空,神色前所未有的温和宁静:“山长水远,吾儿往后就多仰仗诸位扶持了。” “诸君……自多珍重……” 老王爷在捷报送达后不足半刻与世长辞,但偌大的王府除了不可言喻的悲恸,并未生出半点慌乱。 老王爷早就想到这一天了。 岭南王城内部所有不安稳的因素都被铲除,留下的全是对江遇白忠心耿耿的能干之臣。 随着老王爷的丧礼被按部就班地提上日程,以及老王爷留下的诏书逐一下发,徐璈一家就彻底走不开了。 江遇白不在,徐璈需遵照老王爷的遗愿代行子礼,糯糯和元宝也被带下去换上了孙孝的麻衣。 老王爷剩下的诏书被密封由王城文相暂时保管,等抵达京都后转交给江遇白处理。 但是在老王爷丧仪的安排上,徐璈与文相有明显的分歧。 老王爷在这一点上只说了要与已故王妃同葬一处,并未指明是京都还是岭南。 两地相隔甚远,江遇白直到此刻也不曾收到老王爷仙去的噩耗,也等不及他的回复。 文相是岭南人,岭南的风俗是人为山川之子,死后当及时入葬重归天地,只要有一处灵位在,并不在意具体是葬在了何处。 因为天下何处都可归于天地,无需在意外物。 而且正值新朝初立,按老王爷的遗诏不可再大动民生根本,再加上已故王妃的陵墓在岭南,所以当按老王爷所愿,将二者合葬一墓。 徐璈代行子孝,只需一路扶灵将老王爷的灵位送回京都即可。 徐璈不同意。 江遇白回不来岭南了。 他甚至都没能再见自己的父亲一面。 如果老王爷葬在岭南,江遇白连给自己父亲磕个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必须把老王爷送回京都! 徐璈赤红着眼挥手甩开阻拦自己的人,一字一顿地说:“相隔数千里怎么了?兴师动众那又如何?” “王妃在王城的是衣冠冢,正儿八经的墓地仍在京都,当年是由我徐家收敛安葬,就算是合葬一处,也当是一同入京都帝陵!” “糊涂!” 文相冒火道:“先王妃已故多年,你难道忍心再扰王妃九泉之下的安宁吗?!” “我就是扰了怎么了!” 徐璈咣一下踹飞了半截门槛,怒道:“王妃慈爱,当年不计较我摔坏了心爱的玉器,也曾揽着我缝补过破了的衣裳,想来是不计较我的忤逆不孝!” “你们只管请王爷入冰棺打点好扶棺入京的事宜,王妃那边我自己去磕头谢罪,我去破土请王妃起身!” “王爷和王妃若是对此有怒,入夜三分也是来寻我的不是,与尔等何干?!” “纵然是小王爷也认定如此不妥,等入了京都要杀要剐自有我自己担着,用不着谁替我操心!” “我看谁敢拦我!” 第842章 让大家伙儿瞧瞧,莽夫都是怎么办事儿的 自薛先生跟随小王爷去了战场,文相被提拔后就成了岭南王庭的文臣之首,不管是忠心还是能力都毋庸置疑。 可这种认死理的人大多都有一个通病,从骨子里就透着轴,绝不是什么会被轻易说服的人。 徐璈到了岭南后不入王庭直接进了军营,而后征战在外也很少与这些文臣打交道。 二者并不熟悉且互相留有忌惮,意见不合带来的碰撞来得毫无征兆又异常激烈。 徐璈坚持要把老王爷的遗体扶棺入京,任谁来说都不好使,为此不到一个时辰踹坏了两个门槛拍飞了三张桌子。 文相同样也不肯屈服。 老王爷在世时最不愿大动干戈,也不忍伤民多半点奢华。 从岭南一路扶棺入京,冰棺的保存千里之路耗费的人力物力无数,兴师动众只是为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扶棺之礼,从根本上就违背了老王爷的意愿。 文臣以文相为首对徐璈的坚持大肆指责。 留守王城的武将则是明火执仗地站在了徐璈这边。 就算是位卑言轻不方便说话的人,也在徐璈跟文相争执时默默摔了个杯子表明立场。 老王爷刚仙去不到一夜,爆出的争执声却比之前一年的都多。 文相怒不可遏地指着徐璈:“糊涂!” “简直就是莽夫固执!” “圣人自来有言纵是坟前万两金,不如床前陪孝子,妄自你还是王爷看重的大将军,如此贪图虚名不惜铺张数千里,你妄读圣贤书,妄……” “文相也说了那指的是圣人。” 徐璈讥诮一笑,皮动肉不动地说:“徐某只是个固执己见看不破的莽夫,可不敢与圣人比肩。” “你……” “我找懂占卜看经的大师推算过了。” 徐璈再度蛮横无理地打断文相的话,掷地有声地说:“明日辰时二刻是请王妃起身的吉时,我会亲自去破土磕头谢罪,文相不必再为此挣扎了。” 已故王妃在王城中安置的是一处衣冠冢,可那到底是王妃的墓地。 旁人休说是要去动土打扰,就算是想去叩拜也要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够资格。 徐璈脱口就说要开墓请老王爷和王妃一起入京,这简直就是狂妄到了作死的程度! 文相气得口不择言:“竖子尔敢!” “你若胆敢扰王妃清净坏王爷初衷,我就算是一头撞死在王爷的棺前,也绝对不让你如愿!” “呵。” 徐璈不屑地瞥了文相一眼,带着嘲弄说:“想撞死去王爷和王妃的面前诉我的恶行,只怕是为时过早了。” “小王爷那边还等着呢,文相且再忍忍我再另寻良机吧。” 文相愤怒之余猛地意识到什么,大惊失色:“骠骑将军,你……” “来人啊。” 争执不休的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一队披甲持刀的兵士,直接把众人聚集议事的花厅给围了。 徐璈冷冷地说:“为免得文相等人情绪失控再出差错,把人看住了。” “在明日午时动身前往京都之前,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出去。” 文相难以置信地看着迈步要走的徐璈,怒得直接破了音:“徐璈你敢!” “老夫论品阶尚在你之上,你敢对我不敬!” “我为何不敢?” 徐璈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在文相几乎要瞪出眼眶的视线中轻飘飘地说:“犯上忤逆的事儿我做得多了,不在乎再多你这一件。” “诸位若是识趣好生配合,那就在此处好吃好喝的待着,明日一道上京都,有冤有怨的也大可到了小王爷的跟前再慢慢诉苦。” “若是不肯配合的话……” 徐璈警告意味十足地看向跟着文相蹦跶得最厉害的两个老头儿,呵呵道:“那就捏开下巴灌了软筋散捆了。” “诸位不是说我是莽夫么?” “我今儿就让大家伙儿瞧瞧,莽夫都是怎么办事儿的。” 自认为莽夫的徐璈一甩袍子拔腿就走,剩下的一堆老顽固在几乎窒息的空气中彼此对视,被迫陷入不可奈何的绝望。 莽夫是不好听,说出去也惹人笑话。 可说一千道一万,莽夫的这身蛮劲儿一般人谁能顶得住? 徐璈俨然已经撕下了与人为善的面皮,肆无忌惮地龇出了自己的獠牙,而且他的手中还握着老王爷给的兵权,整个王城的数万兵马悉数听他一人掌控。 如此情形,他们有再大的愤慨又能如何? 打是打不过。 吵赢了还会被对方捆了。 这…… 其中一个跟徐三叔年纪差不多的男子为难地拧巴了眉眼,深深吸气后苦涩道:“文相,这可如何是好?”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啊! 文相面色铁青地看着拿着绳子作势要捆的大兵,气得原地跺脚:“竖子!” “这张狂无度的小子!” “等见到了小王爷,我定要诉他一本!” “不!” “参十本!” …… 文相等人碍于武力威慑被强行困在了王府,试图反抗逃跑的几人还被人眼疾手快地灌了药,原地变成了呼吸都被强行放慢的软脚虾。 剩下的都是没敢明着跟徐璈叫板的。 但凡是能带上的,徐璈都带着去了王妃的墓地。 贸然打扰已故的长辈是不孝,强移数千里地挪墓也是不孝。 但事到如今…… 徐璈跪在王妃墓前,静静地看着亲手点燃的三柱清香燃至最后,郑重其事地叩首三下。 等人众人行礼毕,保持跪着的姿势,伸手去接陈菁安拿着的小铲子。 “动土。” “恭请王妃移尊驾!” 日头逐渐变得刺眼,桑枝夏下意识地伸手挡在眼前,声音也带着自己不曾察觉的飘忽:“路上的冰供应之数,可都安排好了?” 此去京都数千里地,见山遇水的路段颇多。 如此遥远的距离,能把路上所需全都事无巨细打点好的只有商队。 万幸三又商行来往二者间次数频繁,对路线熟悉在不同的地方也有接应之所。 尽管仓促,但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筹措到位。 灵初低声说:“全都按您的意思安排好了,凡是扶棺之队所经之地,不出十里就有足数的冰块供应。” “人手也是顺着路线全都铺设通了,不会出半点闪失。” 桑枝夏轻轻地嗯了一声,闭上眼说:“还有王城中要跟随入京的官眷。” “官眷中不乏老弱,路途遥远不可大意,能照拂的地方都多些仔细,别让人再咒一句咱们蓄意不良。” 短短一夜,徐璈招惹上身的骂名已经够多了。 再多些兜头扑来的恶名,徐璈只怕是要人人喊打了。 灵初想到徐璈的处境也没忍住叹了口气:“东家放心,能周全的咱们都已经尽量周全到了,至于旁人的嘴……” “在顺利抵达京都之前,纵是有再大的不满,这些人只怕也是不敢说的。” 甭管是怎么捂的,也不管过程如何。 总而言之,反正现在这些聒噪的嘴是全捂住了! 第843章 去成全被禁锢在九层皇冠之上的人君 徐璈发兵困文相等人的消息已经传开,这些人的家眷也都是被徐璈派去的人亲自请出来的。 说是请,其实不如说是强迫来得更贴切些。 因为如果放任这些人自行慢慢收拾再慢吞吞地动身,只怕耽搁十天半月都是寻常。 可徐璈多一刻都不想等。 他们在王城耽搁多一日,江遇白彻底失控从京都跑回来的可能就越大。 江山初定,百废待兴。 江遇白是万民众臣的主心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再引发别的风浪。 江遇白现在离不得京都半步。 徐璈不想看到任何一点变故。 所以此番前往京都,徐璈除了强行要扶棺入京,还强迫带上了江遇白开辟新朝用得上的人。 整个岭南王城中的官员班子被他一次带上,这样的效率是最高的。 但同时也是最招骂的。 但凡人的言语能化作戳穿脊梁骨的尖刀,徐璈早就被骂得万劫不复粉身碎骨了。 桑枝夏想到外头的风言风语面露无奈,片刻后叹息道:“不得已的法子,但只要管用就好。” 至于功过是非到底该如何评说,那不是他们能主导的事儿。 桑枝夏示意灵初自行去忙,转过头看到南微微不由得笑了:“老太君那边都收拾好了?” “早就收拾好了。” 南微微走过来说:“徐大哥回王城的时候祖母就下令在收拢资产,打点行装,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可再收拾的。” 南家原本是盘踞岭南而生的世家,根基就在岭南。 但南家无可再入朝效力的子孙,唯一的后代就只剩下了南微微一人。 南微微日后嫁入徐家,当为徐家之妻,也当久居京都。 南家的长辈们商议后还是决定举家入京都,权当是为无趣的余生再多添一点念想。 南微微说完伸手就去扶桑枝夏:“我听祖母说有孕的人最是禁不得累,姐姐你忙活一夜了,坐下歇会儿吧。” 桑枝夏脑中还在转着各家的事儿,坐下后说:“我不打紧。” “你来的时候可看到陈家的人了?他们那边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 刘清芳快步走过来摁住了要起来的桑枝夏,又是感慨又是忍不住心疼地说:“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大意不得。” “这些琐事交给底下的人去办就好,怎么还好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老王爷仙去的消息传出后,桑枝夏第一时间就给交好的人家送了信,让尽快收拾行装准备动身。 该知趣的人从来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出差错,大多数人的动作都很迅速。 至于个别不想配合的,徐璈那边也有让人不得不配合的法子。 只是…… 刘清芳想到陈泰的话轻轻叹气:“只是骠骑将军此番将文相等人都得罪了,就此交恶,往后这些人都是在小王爷面前得用的人,到了京都说出的话只怕是要刺耳了。” 文臣有自己的倔骨和犟种脾气,活脱脱的嚼不碎炒不烂的铜豌豆一大堆。 就算是被徐璈暂时困住了,冲着徐璈的人也蹦不出一句好听的话,骂天骂地骂徐璈本身。 也就是徐家先祖行事实在无可指责之处,这些人才在愤怒的边缘艰难止住了,总归都在骂徐璈一人。 祸不及家人,在这些犟种的身上倒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刘清芳控制不住担忧:“小王爷若是领情还好,要是小王爷与这些人想法一致,那……” “将军往后只怕是不好做了。” 尽管现在人人都还口称小王爷,可只要是不傻的都知道,小王爷摇身一变成为九五之尊,区别只在于时日的长短。 得罪了小王爷尚且可有生路可去。 倘若得罪的是一国之君,那可真是…… 桑枝夏听出她话中的担心失笑道:“但求无愧于心吧,别的也顾不上想了。” 多年前嘉兴侯葬身洪北之战,徐璈甚至没来得及给亲父收敛安葬,也没能在灵前守孝尽心,这一直都是徐璈心底藏着的隐痛。 他如今行事是狂悖了些,也的确是目中无人嚣张到了极点。 可那又怎样? 桑枝夏淡淡一笑:“任谁要说什么那就去说,纵是有塌天的大祸,那也是顶得住的,无妨。” 徐璈想做,那就去做。 因老王爷病逝前将王城兵权全都交托给徐璈一人的缘故,徐璈动起手来的动作简直快到令人震惊。 第一批扶棺出发的人在正午就飘白起身,第二批是不得不跟着一起的众多文臣。 武将开道,文臣送灵。 沿途百姓自发下跪叩首相送,徐璈代行子孝走在了前头。 队伍的最末端是各家的官眷,车马最显眼的顶部都覆了一层白布,洋洋洒洒的白幡一路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起始。 桑枝夏坐在马车里放下掀起车帘的手指,身侧响起了大巫师的沙哑的声音:“不碍事的。” 自打老王爷病逝,大巫师就守在灵前一言不发,直到此刻才终于开了口:“小王爷会感激他的。” 人人都在说圣贤之道,在说天下大义。 可所有人好像都不约而同地忘了,远在京都的小王爷也是人子。 抛开了所有的称号和冠冕,他仅仅只是一个不得尽孝于父灵前的儿子。 大巫师闭着眼说:“小王爷离不得京都,回不来岭南。” “将军此举看似莽撞,实际上是最大程度成全了小王爷的为子之心,小王爷不会怪罪的。” 老王爷在临终之前把王城兵权全都交托给徐璈,或许也是料中了这一点。 这么多忠心不可疑的人,或许只有徐璈懂得江遇白在想什么。 也只有徐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背负漫天而来的骂名,去成全被禁锢在九层皇冠之上的人君。 桑枝夏百感交集地呼出一口气,苦笑道:“我倒也不是在担心这个。” “我只是在想……” “咱们都已经出发十日了,按两地来往交信的速度,小王爷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大巫师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侧头看着车窗外飞扬起的白幡无声叹气。 怎么会不知道呢? 扬洒起漫天飘白的地方,不仅仅是岭南。 第844章 儿子贺您终得夙愿一尝 江遇白是在岭南队伍出发半月后才知道了老王爷逝去的消息。 倒不是传信的人蓄意瞒着不敢通报,而是江遇白在京都一战中身受重伤,神志昏沉了近半月才勉强清醒。 薛先生看着脸色苍白的江遇白,心中无比庆幸徐璈强逆众意做的决定。 江遇白受伤的事儿全程隐瞒只有少数人知道,但他的伤势过重不可再长途奔袭。 如果徐璈没坚持扶棺入京,江遇白势必要在尾七结束之前赶回岭南。 那样的话且不说京都中需要江遇白坐镇的局势,就单是江遇白自己的身子也受不住。 薛先生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骠骑将军带兵一路疾行,按照预期不出两个月就可以顺利抵达京都。” “咱们虽说是无法去岭南亲迎,可按国丧当论三月,小王爷先静心休养伤月余,等伤稍好些了,便可即刻动身去迎。” 摁是绝对摁不住的。 劝的话也都不必多嘴去说。 薛先生知道江遇白在想什么,索性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我看过骠骑将军和桑东家送来的信了,一路都用了冰棺护着,王妃也被骠骑将军请入京都,等抵达后便可按国丧之礼,与王爷一同入帝陵。” “只是国丧礼数繁琐且时日较长,小王爷身为孝子需在王爷灵前日夜守孝跪灵,当全为子之礼。” “小王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身子养好,免得在守孝跪灵期间出了差错,未能尽到为人子的心意。” 就江遇白目前的身体状况,休说是日夜跪灵,哪怕只跪一夜也能要了他的半条命去。 江遇白听完静静的也不出声,直到薛先生叹了不知第多少口气时,他才沙哑着嗓子说:“我父王走之前,可留下什么话了?” 薛先生忍着满腔苦涩摇头:“王爷逝去前,守在王爷床前的是文相和骠骑将军等人,具体的话未知。” “不过王爷单独留下了要文相转交给您的信,想来……” “想来为父爱子之心,也都在信里了。” 老王爷当然是疼爱江遇白的。 他的前半生在为了自己的儿子铺路,后半生在为了自己的儿子争夺江山。 哪怕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老王爷也竭尽全力为江遇白扫清了最后的阻碍。 凡尘已过,血孽尽消。 老王爷用自己最后的一口气为江遇撑起了永无后顾之忧的后方,也给他涤荡出了继续前行的清明大道。 见江遇白迟迟不出声,薛先生忍着痛心说:“小王爷。” “王爷爱子之心拳拳,所有的一切都在为您考量,京都得来不易,江山难守,您此刻可千万不能……” “我知道。” 江遇白缓缓躺会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眼睛,声调发闷却足够平稳地说:“先生,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哪怕已经心急如焚。 纵然此刻是心如刀割。 可他必须按照老王爷指出的路走下去。 否则为开辟盛世死去的千千万万人成了笑话,游荡在战时之地的魂魄也会变成孤魂野鬼。 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的。 老王爷亲手教他的最后一课,是勿强求。 江遇白在被子里深深吸气,片刻后轻轻地说:“先生出去帮我看着药吧,好了就给我拿来。” 薛先生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 偌大的宅子内只剩下了江遇白一人,江遇白在长久的沉默后慢慢爬起来走到地上,血红着双眼,对准岭南来京都的方向深深叩首:“爹……” “终于要跟我娘相见了,儿子贺您……终得夙愿一尝……” 白家宅内,除了此刻忙得脚不沾地的书生等人,其余人的身上都都按国孝的规矩挂了丧。 按江遇白的意思,暂不入皇宫。 所以在江遇白晕死过去后,薛先生只能紧急把人送到了主动提供便利的白家宅内。 白子清看到薛先生出来了,疲惫的脸上闪过一抹忧色:“先生,小王爷那边……可还好?” 江遇白不同于白子清之前接触到的皇室中人,他对权利的渴望不曾压制过本性。 骨子里始终都是热的。 这样的人骤然得知亲父的离世,不可能无动于衷。 在江遇白醒来之前,白子清就忍不住在心里假设,如果江遇白坚持要回岭南奔丧的话,眼前的这堆烂摊子该如何处理。 因为白子清打心眼里就不觉得江遇白的执拗是错的。 薛先生呼出一口气还没说话,白子玉就拧着眉说:“小王爷若是要坚持出京都,其实也不是不行。” “只要车马筹备得当,随行之人护卫到位,小王爷的伤势能稳得住的话,并非不可行。” 前提是江遇白的伤能稳得住。 说起这个,白子清就没忍住说:“小王爷之前的计策实在是过于冒险,否则也不至于会陷入今日这两难之境。” 永顺帝的阴谋的确是丧心病狂,可他们事先从潜渊山庄旧人的手中获得了大部分地道的走向,也在暗中说服劝降了京都的大部分世家重臣。 只要江遇白再耐得住那么一口气,其实是可以顺利摧毁的。 可江遇白不忍再多一分风险。 江遇白在永顺帝举办的群臣宴上自表身份以身为饵,最后更是在永顺帝的包围下,配合前期不断潜入宫中的人,亲手摘下了永顺帝的首级。 永顺帝想象中的让群臣陪葬的场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江遇白。 有了前期的铺垫,永顺帝的残余势力一击即溃,没等到天明就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剩下的人见永顺帝已死,不用多说就争先恐后俯首称臣。 京都一战并未大动兵戈,血色被及时扼制在了深宫之内,不曾波及城中百姓。 现在京都的局势已经把控住了。 永顺帝的旧臣不敢叫嚣反抗,按照江遇白昏死过去前下达的命令,各自回家闭门不出。 各家各户的门前守着岭南的兵马,京都也是一个禁止进出的状态,全城围住。 城外的兵马还在有条不紊地搜剿为数不多的抵抗之人,明着反抗的大臣也连同其家眷被一起收押进了大牢。 新帝尚未登上那个人世间权利的巅峰之位,但形势已经分明,剩余的蚂蚱不足为惧,总能找到机会清算完毕。 现在唯一的隐患是江遇白的伤。 老王爷逝去,江遇白已然是岭南唯一的指望,也是独一无二的主心骨。 江遇白绝对不能再出现任何闪失了。 白子玉还想说什么,薛先生强行咽下喉头翻涌的五味杂陈,镇定道:“小王爷无意回岭南。” 哪怕突闻噩耗,但江遇白心里一直都知道,他应该做的是什么。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第845章 他被人骂几句不亏心,该的 白家兄弟面露错愕。 薛先生带着无尽的感慨说:“骠骑将军遵照王爷遗愿,将于不日后一路扶棺送灵入京都。” “小王爷会镇守京都,直到最后的隐患全部被清除,月余后带领群臣出京迎王爷之灵。” “在此期间,诸多事宜有劳白大人为首,薛某在此感激不尽。” 白家能在京都屹立不倒近百年,自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从岭南起事之前,白家就与岭南王府一脉有隐秘联系,期间京都和皇室的各种动向也多由白家提供。 永顺帝身亡后,以白家为首的京都世家率先站了出来拥立江遇白正统归位,为岭南大军省去了很多无形的麻烦。 这些日子江遇白伤重昏迷,外头的诸多世家和无头苍蝇似的前朝群臣,之所以没闹出乱子,也是因为白家在前头一力斡旋。 江遇白骤闻噩耗,伤势本来也过重,短时日内只怕是无法支撑大局,需要仰赖的人还很多。 薛先生心里清楚白家出了多少力,神色认真且不带半点掺假。 白子清见状无声一笑,缓声道:“人君为此气度,乃是苍生之福。” “我等有略尽绵力的机会,当为荣耀。” “先生放心便是,凡是白家能出得上力的地方,定当竭尽全力。” 白家兄弟联袂而去,薛先生心烦意乱之下不知可做什么才好,当真去亲自守了江遇白的药罐子半晌。 乌黑的药汁装在白玉小碗中被端进屋,薛先生看着靠在床头在翻看秘折的江遇白,脚下无声一顿。 “小王爷?” “先生来了。” 江遇白随手把写得密密麻麻全是斥责之言的秘折递过来,单手接过薛先生手中的药碗微妙道:“这是文相送来的,先生瞧瞧?” 不到半个时辰而已,江遇白的面色仍是缺血少气色的苍白,胳膊上也缠着被血色浸透的纱布。 可他端起药碗的手不带丝毫颤抖,稳稳当当。 白玉小碗中的药汁一滴都不曾撒出来。 薛先生强行哽下喉头堵住的东西,神色如常地接过秘折打开看了一眼,额角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 文相骂人的文采未免也…… 实在是太精彩绝伦了一些。 文相不吝笔墨不心疼自己握笔的手,洋洋洒洒浩浩荡荡泼墨写了三大篇。 字字句句都是对徐璈蛮横的控诉,目之所及没有一个字直指莽夫,但字里行间说的都是莽夫。 而且这样的秘折还不止一个。 江遇白的手边堆了小山似的那么一堆。 江遇白仰头把药一口灌尽,轻描淡写地说:“徐璈这回是真的把人惹恼了。” 薛先生哭笑不得地说:“那可不。” “文相可是有状元之才的人,说的每一句都是在骂他。” 薛先生小心打量着江遇白的神色,轻声说:“从王城来京都一路枯燥乏味,骠骑将军还不许文相等人自由,全程派兵监管。文相大约也是在路上实在无趣,否则也想不出这么多骂人的花样。” 只是徐璈也过于实诚了。 文相等人的吃喝拉撒现在都要他点头才行,送出来往的秘折信笺更是要经徐璈的手来递送。 这满篇骂自己的废纸,他随意拦了也没人知道。 这人可倒好,连蜡封都不碰,一封不落全都按八百里加急的标准送到了江遇白的手边,像是生怕江遇白醒来后看不到这么精彩的辱骂文集似的。 江遇白忍着咳嗽笑出了声儿:“我老早就说过了,徐璈这人蔫坏,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东西,先生现在可信了?” “他被人骂几句不亏心,该的。” 薛先生无奈道:“只是文相等人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 “骠骑将军限制他们的自由,强行把王城的班底都一次带入京都,其实是为大局考虑,这些人怎么就转不过弯呢?” 京都现下看起来是人人顺服,诸多世家大臣莫敢不从。 可这些人前不久刚死了旧主,口称新君万万岁,心里不见得就真的把江遇白当回事儿。 这些世家大臣眼高于顶惯了,表面顺从实则都在试图与帝王博弈,不择手段为自己争取利益。 江遇白就算是临时组建起了新的朝廷班子,行事也不会事事顺心。 但从王城带来的人不一样。 这些人都是忠于岭南王一脉,发自内心敬服江遇白的任何一项决定,也会为了江遇白的江山稳固不惜代价。 徐璈在最短的时间内及时把这些人都带入京都,可以赶在京都世家冒头之前,为江遇白的手中再添一柄得心应手的利刃,也是在新朝中提前预留了抗衡的人。 否则一旦京都的朝廷分派已立,王城那边的人姗姗来迟,再想像如今这般趁乱掺沙子把权利的强势一端往自己的方向掰,就没那么容易了。 出发点是果断且敏锐的。 目的也是好的。 至于这个过程是不是有点儿强人所难违背人的意愿…… 薛先生果断把文相痛斥的秘折往边上一放,眼不见心不烦地说:“总归是好的。” 反正被骂几句不痛不痒,徐璈不是吃亏的人,早晚会寻到由头折腾回去。 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有利于群臣间的人心稳定。 这些唾沫横飞,一心想撞柱史书留名的人,在武将手中被挫些锐气,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儿。 江遇白闻声低低地笑了:“我倒觉得文相等人骂得好,我也想骂。” 他不光是想骂人,还想打人。 只是再怎么想,现在也不能。 江遇白闭上眼靠在床头,在薛先生难掩错愕的目光中淡淡地说:“我父王的事儿交给徐璈全权处理,暂时不必分心去那边。” “即刻传令,我父王当行国丧之礼,即日起举国带孝,群臣挂丧,三月内不许行歌乐酒宴,不可见艳色,违令者杀无赦。” 薛先生飞快敛去惊讶低声应是。 江遇白指尖在被面上来回摩挲,平静道:“另外我久住在臣子家中也不是个事儿,命人把太极殿清扫出来,明日入殿。” “三日后,召集群臣太极殿议政。” 太极殿是江氏皇族自古以来的太子居所,江遇白下令入殿,无疑是在向众人昭告自己的身份。 薛先生没了面对学生的温和,郑重其事地起身叩拜:“臣遵命。” 江遇白目光自上而下平静地注视着曾经把自己高举在肩头的恩师,飞快地闭了闭眼说:“我听说外头有人不服气,有人蹦着跳高?” 薛先生顿了顿低声说:“有。” “在外世家虽有白家为首镇压,您之前只下令将永顺帝后宫中的嫔妃暂时圈禁,皇族宗亲暂扣其府中,以永顺帝之后的国丈府许家以及宗室内的平亲王等人最近不是很安稳。” 江遇白最开始是不想大开杀戒的。 他也无所谓让一些碍眼的废物当个摆设活着。 但活着的前提是足够听话,足够顺从。 江遇白指腹滑过被面细密的金丝纹路,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有劳先生列出个名册来,凡是有嫌涉及的人,不拘是皇族宗亲也好,世家大臣后宫之人也罢,都列出来。” 薛先生迟疑一瞬,本能地说:“小王爷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江遇白掀起眼尾要笑不笑地看着薛先生,玩味道:“先生这就是在明知故问了。” “当然是……” “杀。” 第846章 小爷是来踩着敌人的脸面,耀武扬威的 半刻后,薛先生缓步走出房门,绕过连廊后对着等候在此的人说:“小王爷有令,名册上之人即刻抄家。” 书生接过薛先生手中厚厚的一叠名册,大致扫过了然道:“可以,我现在就去办。” “这些人抄家关押后如何处置,小王爷可说了?” 薛先生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缓缓呼出一口气后一字一顿地说:“不必收押。” “江氏皇族宗亲只牵连一脉,其余者三族内的男子不论老幼,明日午时斩首于闹市;二十之下的女子没为官奴,终身不得赎籍,逢大赦不恕;二十以上的妇人与男子同罪,斩首示众。” 书生难以置信地看向薛先生:“这……这真是小王爷的意思?” 牵连三族之内,人数可称夸张庞大。 这般赶尽杀绝,怎么会是…… “咳咳咳。” 和尚伸手捂住书生的嘴没让他说出接下来的话,只是满脸严肃地说:“先生放心,我们定不辱命。” “走,抄家去。” 书生被和尚一把揽走,薛先生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最终万般话语也只能化作心口散不开的怅然。 万般苦痛唯有杀意可平半息。 事到如今这些人还不识趣,甚至想赶在老王爷过世的节骨眼上跳出来拿捏江遇白,他们就是真的想错了。 可染指帝王权柄的人,怎么会有心慈手软? 老王爷在,猛兽尚且有一丝囚牢可控。 唯一的亲人逝去,猛兽出山再无半丝顾忌,京都告破那日不曾染落街头的血,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消失了…… 永顺帝死后的半个月内江遇白都没对外给出半点明示,也不曾诏令要处置谁。 在最开始战战兢兢了几日的皇亲国戚们在这种出人意料的平静中,本能的开始转自己的小心思。 得知岭南王已死依国丧之礼的消息后,原本还在担心前路不知何处去的人好似在狂风暴雨中得见了一抹希望,心里的算盘打得震天响。 江遇白是岭南王之子,是无需质疑的国君之选。 可就算是天子,那也是有宗族有宗亲,掌四海之权,也当受天下之限。 古往今来的帝王都是这么过来的,江遇白也不能例外。 论起亲疏远近,皇室宗亲大多都是江遇白的长辈,就算是当上了皇帝,这人伦孝道总该是要守的? 有人对着宗亲内辈分最长的老亲王提议:“天子丧当守国孝,太子百日后方可登基,登基大典上尚需宗室长辈持礼,而后祭拜先祖昭告天地。” “既是同出皇族一脉,传承了数百年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只是那位年轻,又骤然丧父,还是在蛮夷之地的岭南长大,只怕是不太懂这些规矩。” “这种时候新君想要天下臣服,少不得要皇族宗室出力,还是需要人提点扶携啊。” 被人吹捧的老亲王笑了笑,听着这些人的侃侃而谈并不接话。 见时辰差不多了,老亲王借口京都有严令不许重臣宗亲私下来往,把不请自来的人打发了出去。 等众人散去,老亲王一副病弱命不久矣的样子被人扶起,一步三喘绕过屏风走到后室。 等在此处的人看到老亲王来了,忙不迭笑着起身行礼:“徐明阳拜见雍亲王。” 老亲王神色感慨地看着比自己高出了一大截的人,摆手说:“倒是也不必与本王客套。” “刚才那些人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徐明阳含笑点头:“多亏了王爷给晚辈找了个好位置,不光是听到了,也都一一看清了。” 江遇白对京都的掌控仍只是停留在表面上,并未切实到根基。 所以薛先生拟出来的名册只是开胃菜,剩下的大头还需要顺藤摸瓜。 徐明阳今日奉命潜入亲王府,为的就是把藏着的瓜摸出来。 除了这里,其余可能有动静的地方薛先生也都分别派了人。 天罗地网已经张开,只等着作死的人主动走入罢了。 老亲王神色复杂地看着徐明阳,文不对题地说:“我还记得徐璈小时候的样子。” “大约是五六岁吧,被你祖父驮在肩上入宫赴宴,那一晚上他和如今的岭南小王爷联手打了好几家的小子,还因为跟皇子动手挨了你祖父的板子。” “可不管怎么打,他就是一口咬死了不肯道歉,犟得很,都不像个娇生惯养的孩子。” 徐明阳对这些过往全然不知,闻声难掩新奇地亮了眼:“我大哥小时候也经常挨揍吗?” “听王爷的意思,那小王爷和我大哥是以少打多还打胜了?” 老亲王无声一顿,片刻后失笑道:“当然是打赢了,也不仅仅只是从前打赢了。” 时过多年,这两个曾经在皇后寿宴上对皇子大打出手的小子,也再一次联手掀翻了皇城的天。 徐明阳无声地哇了一下像是觉得此举很了不起。 老亲王一脸慈爱地说:“说起来,我好似不曾见过你。” 徐明阳笑得憨实摸了摸后脑勺,老亲王神色唏嘘:“曾经的嘉兴侯府何其荣耀,徐璈身为长房嫡长受封为世子爷,更是风光无限。” “当年世人都只知嘉兴侯府长房风头无两,倒是没注意到徐家二房的孩子在小王爷手下也如此得用了,可见二房的孩子也不差什么,都是些好的。” 徐明阳像是被夸得有些飘飘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矜持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多谢王爷夸奖。” “只是我是打小跟在大哥屁股后头长大的,一天没挨大哥一顿打都觉得皮子痒痒,今日能得王爷这么一句夸赞,可见我大哥时不时给我紧紧皮的效果还是很好的。” “我大哥果然睿智,他就很懂什么叫做不打不成才!” 老亲王闻声顿住,徐明阳从善如流地后撤半步,笑嘻嘻地说:“您的心意和行动我已经看到了,回去后定当一字不漏如实转述与小王爷听。” “徐明阳尚有小王爷的嘱托在身不好多耽搁,等改日我大哥入京了,我定叫上我大哥一起前来登门拜访,也好感谢您的赞扬之恩。” “告辞。” 徐明阳稍一挥手,隐没在暗处的几道人影就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 少年人的脊背依旧薄弱,可坚定中莫名透出了一股无声的嘲讽。 老亲王见状狠狠抓住了椅子扶手,在漫长的窒息中绝望地闭上了眼。 “当年……当真不该手下留情的……” 出了亲王府,跟在徐明阳身后的人面露迟疑,徐明阳好笑地飞起了眉梢。 “知道我为什么跟薛先生自请要来这儿吗?” 被问到的人茫然摇头。 徐明阳龇牙冷笑:“因为当初徐家墙倒众人推,这老东西下脚的时候可没省劲儿。” “小爷是来踩着敌人的脸面,耀武扬威的。” 第847章 有货当抢直接抢,莫待货无再叹息 徐家出事儿的时候,徐明阳不足十岁,对外什么都不知道,对内还被骄纵出了一身毛病。 那当真是随身带着,当个解闷的小玩意儿都还嫌不够有趣。 但随着他逐渐长大,接触到的东西变多,以及老爷子和徐三叔的口中获知一些细节,已经足以让他自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脉络。 徐家被流放的途中是被人有意安排过很多次刺杀的。 有很多人不希望他们活着,都盼着他们不得好死。 但所有的劫杀和居心不良的埋伏都被巧妙地挡住了。 这些全都是徐璈在察觉到风向不对后,赶在抄家圣旨抵达的前一天晚上紧急安排好的。 也正因为此,徐璈没来得及连夜去桑家退婚,直接在新婚的第一天就把桑枝夏卷了进来。 在被抄家的事实无可避免的情况下,徐璈竭尽全力做了最多的安排,不惜代价达成了只抄家流放不伤亲人性命的目的。 就连被迫流放的路线和目的地也被再三修改隐瞒,传入京都的路线与他们实际走的根本不一样。 徐璈从来没对人提起过半点,徐明阳也没去问过。 但徐家的每个人都清楚,这是真的。 因为只有徐家当日的少主,徐家如今的家主才能调动徐家暗处的力量,也只有徐璈做得到。 徐明阳入京都之前,一本正经地跟徐明辉通信问过仇人的名单,这回当真是来复仇的。 徐明辉看似温和如玉,实际上心眼子比针尖都小,记仇的本事比起徐璈只强不弱。 经他多年调查和亲手列出来的名单详细得很,甚至精确到了现在这些人的死活情况,提点了徐明阳可以从何处开始下手膈应人。 徐明阳怎么舍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徐明阳不屑道:“还想挑拨我和大哥的关系,也不拿个盆接着尿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我看起来缺心眼儿,就真当小爷是傻子了?” 每一个轻视他的人都必将付出自己该有的代价。 他可不会跟谁客气。 随从听完闷闷地笑出了声儿,徐明阳懒洋洋地抠了抠指甲,玩味道:“走,去下一家。” “咱是特意来膈应人的,动作可不能慢了,否则要是让右参领他们抄家的进度赶在了咱们前头,可就没那么多热闹可瞧了。” 徐明阳跟个翘尾巴的小狮子似的,带着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在京都披着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面皮,肆无忌惮地泼洒自己的报复之心。 有一次跟抄家的队伍赶在了一起,这小子还上赶着去凑了一波热闹,亲自去人家的私库中搜刮了一番,带了不少好东西去给江遇白献宝。 他口才好年纪小,舌头也仿佛是比别人多几分灵巧似的,跟桑延佑站在一起明明只有两个人,愣是靠着两张嘴叨叨出了很多人的气势。 两个小子把被抄家斩首的人是如何心如死灰,又是如何哭嚎震天哀求不已的画面形容得绘声绘色,也惹得听着的人不断发笑。 江遇白扶着长枕说:“先生到底是让你们跟着去办正事儿的,还是去看热闹的?” “人家的正室夫人和宠妾是如何撕打谩骂的,看得这么清楚?” 桑延佑一脸悔之晚矣的后怕,悻悻道:“小王爷不知道,我们本来也不想看那么仔细的,可人家大庭广众之下打起来了,我们也不好去拉啊。” “就是就是。” 徐明阳兴奋道:“那可真的是难得的好热闹!” “我俩就杵在最前头,哎呦那叫看得一个仔细,只是方大人的那个宠妾是江南人,骂急了不是很听得懂内容,不过肯定不是好话就对了。” 江遇白微妙似的摇头笑了,薛先生默默看着无声松了一口气。 除了这两个小混球来插科打诨献宝逗乐的时候,江遇白整日整日坐着也不出声,看得让人心惊胆战。 如今也只有这两个小子能惹得他多些表情了。 徐明阳还在嘀咕:“小王爷我跟你说,我听说下午要去抄的那个苏大人原本是江南制造局的,每年白得不少好料子呢,全在库房里藏着都是好东西。” “一会儿我们跟着去清点,看到好的我就都让人收起来,全都送进太极殿!” 江遇白手抵在嘴边咳了几声,一言难尽的吸气说:“我拿那些花红柳绿的好料子做什么呢?” “留着给你以后的夫人和孩子用哇!” 桑延佑拳头砸在掌心一脸不容置疑的坚定,掷地有声地说:“小孩子长得快,衣裳鞋袜什么的都是穿几日就要换新的了,料子不够那是绝对不行的。” 像是怕江遇白不信似的,桑延佑还认真强调:“我是当小舅舅的人,小王爷你要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徐明阳使劲儿点头:“没错没错。” “这以后要是有个十个八个小娃娃,男男女女的一大堆,准备的东西少了可不得行,那多没当爹的气势?” 江遇白无言以对地看着这俩现世宝,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夸他们贴心呢,还是身残志坚地爬起来把人踹出去最好。 薛先生实在是忍不住了,忍着笑说:“胡闹。” “小王爷是坐拥天下的人,来日纵是有多少孩子,又怎么会缺衣少料?” 徐明阳接住江遇白朝着自己扔来的枕头嘿嘿直笑:“那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不是比花钱买的更香吗?” “俗话说有货当抢直接抢,莫待货无再叹息,先生这是……” “哎呦!” “小王爷怎么还打人呢?” 徐明阳和桑延佑两人合抱着一个长长的软枕惊悚后退,江遇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指着门外说:“滚蛋!” “赶紧滚!” “再叨叨叨的胡说八道,现在就拉你们出去打板子!” 日常讨打的人对于危机的判断力十分敏锐,想也不想枕头一扔撒腿就跑。 江遇白单手扶着床沿咳了几声,摆手示意薛先生自己无碍,面上愣是被气得多出了几分血色。 “混账小子,还来拿我开涮了,我看他们就是太久没挨徐璈的打,皮松了欠揍。” “徐璈到底怎么养的孩子?这是弟弟和小舅子还是现眼的土匪?” 但凡是少几分管教,这两小混球就能去占山为王! 薛先生艰难忍住笑意,故作正经地说:“还小嘛,年少轻狂的时候,哪儿有不作怪的?” “再说小王爷看,这些日子他们也没白忙活,给您搜刮来了不少解闷的好东西,这不……” “先生是在说外头那几只只会骂人和背风月之诗的鹦鹉?” 薛先生:“……” 那几只鹦鹉实在是丢人现眼不堪入目,有伤风化天理难容。 竟然忘了没丢出去实在是太大意了。 江遇白被薛先生面上的莫测逗得好笑,重新靠回床头闭着眼说:“跟他大哥一样的混不吝,全是讨打的。” 但那颗恨不得掏出来的心,不掺半点恶。 近日京都的血色漫延太过,风声鹤唳之下人人都惧,就连薛先生都下意识把江遇白当成君主看待,言辞话语不敢大意。 也只有这么两个还未经世俗的小子敢在他面前一如从前的嬉笑闹话。 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好像…… 他第一次到西北的模样。 什么都不曾变过。 江遇白默了半晌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儿:“我现在可算是知道了这俩的用处是什么。” 既不是给他带潜渊山庄的手令,也不是单纯来长见识。 这是徐璈远隔千里给他送来解闷的鹦鹉。 活的,会怒会骂还很多话。 还很会讨打。 也很会逃跑。 如此扑面而来的朝气,时刻在提醒他还活着。 被遗忘在深渊之地的,不是他。 他始终站在人间。 第848章 这口舌之力,竟是比刀剑还猛? 江遇白搬入太极殿后的第十日,正在朝着京都赶来的徐璈在途中收到了回信。 厚厚的一大叠,写了徐璈亲启的就写了一个字,可。 其余的没说就是默认徐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反正谁握着兵马谁的本事最大,徐璈顶在了前头,入京的队伍中就算是有再大的愤慨,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徐璈心安理得地把信收起来继续巡视,顺带把交给文相等人的秘折批复也挨个分发到个人。 可称是相当尽职尽责,反正没为自己谋半点职位之便。 田颖儿站起来飞快看了一眼小老头儿的表情,迅速蹲下用手挡在嘴边说:“来了,又要开始了。” “那个干瘪老头儿又要开始发疯了!” 桑枝夏:“……” 尽管这么说不是很恰当,但这些文臣的犟和无穷的精力的确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桑枝夏一开始以为最多骂个三两天也就差不多了,毕竟这一路上半点不敢耽搁,日夜赶路也是真的很累人,任谁都有不起用不完的精力。 然而事实证明,桑枝夏真的小瞧了这些人的本事。 从出发的前一日开始,以文相为首的反对一派就拿出了视死如归的精气神,以及百折不挠的坚强气势。 哪怕是试图逃跑被强行灌了软筋散的人,在一日里积攒出了一丁点儿力气,要么花在嘴上盯着徐璈喋喋不休,要么齐聚在手腕上奋笔疾书,挂上徐璈的名字大骂特骂。 重点是这些人骂人的花样还很繁多。 有些词句典故若不是老爷子和徐三叔友情讲解,她都反应不过来那是在酣畅淋漓的骂人。 徐璈全程被骂全程镇定,围观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了,年纪小的更是忍不住。 看到撸袖子过去迎战孤身数个的陈允,以及不甘示弱冲过去助阵的徐明煦。 桑枝夏有些头疼地抽了口气:“这就是你们说的,你们有办法?” 徐璈整日挨骂自己显得不痛不痒的,也并不在意。 几个小的听了恨得牙根痒痒,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合计了两天,只说是要想个办法给徐璈出气。 桑枝夏最近容易疲累也没顾得上多问,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想出来的办法是去跟人对着干仗。 字面意义上的,贴脸开干。 袖子一撸就是吵。 田颖儿撇撇嘴说:“我还是觉得把人直接打晕过去简单粗暴些,也省时省力,可我的提议不是被驳回了么?” “不能直接打的。” 南微微唏嘘说:“我祖母说文臣倔骨可碎不可屈,这些骂人贼厉害的大人就算是现在脑子转不过弯,然而都有自己的本事在身,可都是小王爷的栋梁之才,打坏了谁咱们都赔不起。” “不过就算是不能打,咱们也能骂回去啊!” 南微微骄傲地指了指前方已经开战的地方,得意道:“这不已经开始了吗?” “咱们这边占的人头数虽然不多,但陈允和徐明煦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吵赢了吵输了都能说是童言无忌,怕什么?” 桑枝夏再度陷入沉默,而前方的战况逐渐激烈。 陈允和徐明煦的确是气势汹汹,口舌也可称伶牙俐齿,只是两人都吃了年纪小见识短的亏,没几下就落入了下风。 田颖儿正暗中咬牙恨不得自己扑过去帮忙的时候,徐明辉把手中的篮子放在她们中间,温和一笑:“大嫂,我过去把那两个小的拎回来。” 桑枝夏赶紧点头:“快去。” 吵不赢就算了,万一再被吵吵哭了,那才是真的雪上加霜呢。 田颖儿下意识地想插嘴去拦,一直在边上不说话的陈菁安抓起草帽挡住脸,一手拉住她的手腕,闷闷地笑出了声儿:“哎呦,好看的来了。” “别急,这会儿才上的正菜呢。” 徐家若是论谁最适合在官场上当舌战群臣的老狐狸,必然是非徐明辉莫属。 徐明辉也忍了许久了,这会儿过去把小的撵走,绝对不是怕事态扩大,这人是去明着找茬的。 桑枝夏抓起一个红得发紫的果子凑在嘴边,分神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只见徐明辉客客气气朝着文相躬身一礼,眉眼带笑不知说了什么,短短几句话就惹得对方变了脸色。 陈允和徐明煦默契后撤,徐明辉慢条斯理持续输出,不过眨眼的功夫,文相就被气得拂袖而去。 桑枝夏隔得远,只模糊听到了一句孺子不可教也,别的什么都没听清。 从徐明辉过去到平定局面,吵闹不休的人一哄而散,时间不到一刻钟。 相当迅速。 陈允和徐明煦被带回来的时候眼里嗖嗖冒着光,徐明辉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浅笑。 “好了,都各自去歇会儿吧。” 小的忍着雀跃跑了,桑枝夏没忍住好奇:“你跟那些人说什么了?” 效果这么出其不意的? 徐明辉有些好笑:“只是闲谈罢了,不是什么好话,大嫂听这个作甚?” 桑枝夏不死心还想问,正巧糯糯和元宝被徐锦惜带着摘了花儿回来。 徐明辉一手抱起一个小的,对着徐锦惜等人说:“就休整一个时辰,你们坐着吃些东西,我带孩子们去别的地方玩儿。” 徐明辉抱着孩子的背影逐渐走远,田颖儿摸着下巴不可思议地说:“就这么吵赢了?” “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这么厉害的吗?” 这口舌之力,竟是比刀剑还猛? 陈菁安好笑得不行,揉了田颖儿的脑袋一把失笑道:“他话是不多,可心黑啊。” 徐璈是心狠手毒。 徐明辉是口蜜腹剑,字字诛心。 这俩哪儿有谁是真的公道的? 田颖儿不满地挥开陈菁安的爪子,陈菁安龇牙一乐挨了几下。 正想再逗贫几句的时候看到许文秀这些夫人们过来了,连忙起身收敛了不正经的姿态,认认真真地垂首问礼。 许文秀看了一眼田颖儿发红的耳朵,忍笑说:“胡闹。”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这里没你的事儿,自去边上玩儿去。” 陈菁安笑眯眯地走了。 田颖儿没能还手深觉不够解气,捏着拳头撵了上去。 徐二婶看了看打趣道:“依我看呐,咱家到了京都,等国孝过了就得先办一桩喜事儿?” 第849章 我想收拾谁顺手的事儿,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陈菁安是嘉兴侯义子,对内与姓徐的孩子并无区别。 他父母家人都早亡多年,徐家就是他的家。 他跟田颖儿的婚事也只能是徐家人出面操办。 只是想到田颖儿家中的情况,徐二婶带着揶揄说:“只是咱们都是深宅妇人,也不曾见过江湖人士都论的什么规矩。” “嫂子,这事儿你可得提前上心打听着,人家那边是想要个什么意头,也都不能大意了。” 许文秀好笑道:“这还用你说?” “只是我问过菁安的意思了,他只说不急,等时机合适了要去给姑娘求个恩典,如此方是体面。” “不过你放心,该准备的我老早就给他们备着呢,什么时候想拿出来用都齐全得很,马虎不了一点儿。” 人疲马顿的时候这种话最能引起人的谈兴。 南微微自己还未成婚,本来想厚着脸听会儿热闹,结果连同徐嫣然一起被打发走了。 桑枝夏面对这俩羡慕的眼神安然坐着,枝枝万万没想到话题最后会回转到自己的身上。 徐三婶带着不确定谨慎地说:“夏夏,我听嫣然说延佑往家里来了信,说是那边的家里人全都被圈在了府中,延佑也去见过了?” 桑家是什么情况人尽皆知。 再加上桑枝夏之前的态度,众人也没了从前的小心翼翼,试着把这个近在眼前的麻烦抛出来。 谢夫人有些带恼:“要我说延佑就是胡来。” “好端端的何必去招惹这些麻烦?本来咱们暗中回去也就行了,他偏偏要去现一圈眼,这不是惹事儿吗?” “这话就真的冤枉延佑了。” 徐二婶幽幽地说:“就算是咱们不声张,那也有的是亲朋故旧要张罗着上门呢,我这儿不也是来人了么?” 谢夫人想到前几日的事儿一时语塞。 徐二婶带着散不开的嘲色说:“咱就是说都这么多年了,那么一大家子人可是头一次想起我了。” “明阳在信里还说见着他几个舅舅了,礼数周到着呢,家里老太爷还搂着他号了好一会儿,当场就塞给他两大箱金子。” 徐二婶说着举起拳头比划了一下,微妙道:“我这拳头还比不上明阳的大呢,那箱子里的金坨子比他的手都大,这手笔豪横得谁见了都要夸一声大方,可再之前呢?” “谁想起过我们母子三人的死活?” 徐二婶出身皇商大户,家中虽不说是权势滔天,富可敌国是怎么都算得上的。 然而呢? 徐二婶不屑道:“穷在闹市无亲朋,富在深山有远亲,人就是这么回事儿,跟咱们自己个儿是低调或是张扬都无干系,全看的是人心罢了。” 其余几人的情形也都差不多,说到这儿面上都不免露出了几分凉薄。 桑枝夏不动声色地说:“我倒是听说这两个小子在京都里借着小王爷的威,满城权贵的家中都去了一遍,好生翘了一回尾巴,这事儿二婶知道吗?” 徐二婶本来冷淡的脸上再度露出了笑,忍都忍不住地点头:“两个小子都是胡来的,我哪儿能不知道?” 两小只都是有仇必报的性子,到了京都没别的事儿,除了跟着抄家长见识,就是忙着去仇人家里翘尾巴。 说到桑延佑带着小王爷给的亲兵一日造访三次桑府,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却生生把桑家的人吓成了惊弓之鸟,就连谢夫人都跟着笑了。 桑枝夏听着周遭带着笑的话语声,若有所思地摩挲过指腹。 跟被直接抄家斩首的不同,桑家明明牵连了一个受宠的宠妃在内,但江遇白至今没有下达任何处置桑家人的决定。 曾经在宫中宠冠后宫的贵妃桑冰柔被送回了桑府,桑氏一族连同已经中风瘫在床榻上的渣爹,目前全都被圈禁在府邸中。 跟徐璈之前想的借刀杀人不同,江遇白大约是恼了徐璈的隐瞒,现在明摆着的不想帮徐璈动手。 这麻烦…… 桑枝夏垂下眼拨了拨手中的果子,心不在焉地呢喃:“徐璈自己去搞定。” 她跟渣爹和桑家的人并无半点情分,偏偏占了个亲女儿的壳子不好动手。 麻烦既然是留到了现在,这坏人就让徐璈去当。 徐璈坐在马背上毫无征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紧跟着徐璈的荣昌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恍惚道:“将军,文相他们没聚众在骂了啊,难不成……” “难不成是躲起来骂你了?!” 徐璈:“……” 徐璈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这话说得新鲜。” “就是不躲起来,难道就不骂了吗?” 荣昌在马上抱拳表示佩服,徐璈调转马头淡淡地说:“传令整顿,一刻钟后出发。” “咱们得加快了。” 徐璈说完策马跑到车队的后方,恰好对上了齐老抬起的双眼。 齐老把手从桑枝夏的手腕上收回,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关于是否要让桑枝夏同大部队一起随行,徐璈其实狠狠挣扎过。 桑枝夏有孕在身本来应该好生在家休养,长途奔袭对她而言有害无利。 可兵马撤走王城空了大半,桑枝夏和家中女眷在此养胎,至少要耽搁一年左右。 而后的一年徐璈深陷在京都分不出半点精力,也不可能有机会在两地间折返。 最后是齐老和大巫师站出来拍了板。 二人一日为桑枝夏诊脉三次,只要桑枝夏身体允许的情况下,正常跟随队伍赶路。 一旦发现差池,他们就会另分出一支小队陪桑枝夏就近安顿,直到养好了再往前追赶前行的队伍。 万幸的是这一路走来桑枝夏虽是面带疲色,期间一切安稳,腹中的孩儿也长得健壮。 徐璈吃下了今日份的定心丸顾不得多言,打出个手势奔到了最前头。 桑枝夏伸手要去扶齐老反被拍了一下手背:“咱俩现在是谁扶谁?” 见桑枝夏还笑,齐老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走,跟我上车。” “这脚程一日更比一日快,从今天起你晚上就挨我一个车,我盯着你心里踏实些。” “至于你那个糟心的爹……” 齐老勾唇露出个森然的冷笑:“丫头,别怕。” “但凡是敢有人再来吵了你养胎,我自然有给他们的说法。” 唯一能跟桑枝夏是正经血亲的就一个瘫子爹,这处理起来有什么为难的? 谁敢往桑枝夏的面前招惹不痛快,他有的是法子让人这辈子都生不如死。 桑枝夏好笑道:“那要是人家都不来惹我呢?” “这有什么的?” 齐老嗤笑道:“我想收拾谁顺手的事儿,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第850章 文相骂你都没用上真正的实力 入京队伍距离京都还有三百里地的时候,前方隔着很远就看到了随风扬起的旌旗。 在最前头探路的人急急地跑回来,不等下马就说:“将军,前边好像是小王爷的车架!” “小王爷来了!” 徐璈对此并不意外。 实际上江遇白能忍到现在才来接,由此便可猜出他的伤势不如信中提到的那般轻描淡写。 徐璈单手勒住缰绳控制住凌空而起的马蹄,向后打了个手势沉沉地说:“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白幡在半空扬起轻微的弧度,一路不停的灵纸顺着泼洒的动作带来一路飞白。 车马带孝,人披麻衣。 每走百米最前头的人会按规矩敲响拴了白布的铜锣,高声呼喊:“恭请王爷王妃回京!” 十里一叩,百里长跪。 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按照预定的路线继续往前,呼喊声逐渐逼近,在马车中的江遇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薛先生低声说:“小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数千里扶棺至此,该是亲子出面去迎了。 江遇白摆手拒绝了桑延佑的搀扶,自己扶着车架缓缓下车。 入目全是漫天泼白。 像初冬轻落的雪,又像是一直无形凌迟在心口的刀。 他要等的人,终于到了…… 京中群臣奉命随江遇白远迎至此,每个人的脸上都铺满了真假难辨的悲意。 甚至扶棺而来的队伍尚未靠近,江遇白身后的人群中就已经响起了悲戚的啜泣声。 声声悲鸣入耳,哭得好像掺了不知多少情真意切。 可这些人中又有几个人曾真的见过岭南王呢? 这些落地有声的眼泪中,又有几分是真的? 江遇白在仿佛是经过规训,就连悲意都扑涌得整齐划一的哭声中缓缓往前,脸色除了略带苍白并无任何波动。 剩下的一段距离众人下马随棺步行,徐璈一身孝子的打扮走在最前头。 就连糯糯和元宝的身上都带了孙孝,没让任何人抱着,安静乖巧地跟在徐璈的身后。 徐璈的面色也很平静。 徐璈走到江遇白的对面,单手掀袍跪了下去:“徐璈奉王爷之命,扶棺送灵至此,幸不辱命。” 江遇白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徐璈,片刻后在众人面前径直蹲下,双眼发红地看着徐璈,一字一顿地说:“哥。” “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先抱我一下么?” 徐璈抬眸对上江遇白被血丝布满的双眼,呼吸微轻。 江遇白很好说话地扯了扯嘴角,对着徐璈伸手:“起来。” “就算是要跪,那也当是我跪你,自家兄弟别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再者说我叫你一声哥,就当是你护着我。” “我没劲儿拽不动你,自己起来别让我动手。” 徐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佯装是被江遇白扶起的样子搭住他的手。 掌心相触的瞬间,腻了徐璈满手的是厚厚的一层冷汗。 徐璈索性不动声色地抓住了江遇白的胳膊:“走,你该过去磕头了。” 江遇白任由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抵在徐璈的肩上,走过去看着行了数千里路都不曾融开半点的冰棺,慢慢地跪了下去。 江遇白保持俯首的姿势很长时间。 他跪了多久,身后的群臣百官就跟着跪了多久。 只有在他身侧的徐璈听到了那一声压抑着无尽颤抖的声音:“爹,娘……” “儿子不孝,来接你们回家了……” 老王爷的冰棺入京,老王妃的衣冠冢归灵,这是京都改朝换代后的第一件头等要事。 遵守国孝期间,不见半点浮华,容不得一丝声色犬马。 偌大的京都寂静无声,街头巷尾虽是站满了自发前来围观的百姓,以及碍于各种因素无法入百官队伍,自行前来街面迎灵的官员及其家眷。 江遇白捧着老王爷的灵位,徐璈举着招引亡灵回家的白幡。 徐璈始终站在与江遇白并肩的位置。 他们是一路走着入城,也一路走着入了皇宫。 宫内一切早就打点好了。 国孝当守灵三月,如今满打满算还剩下半个月。 此后半个月,不光是江遇白要在灵前时刻跪守,就连朝中百官及其家眷都要按规矩每日前来跪灵。 放在从前皇族守灵是群臣最叫苦不迭的苦差事,现在却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好去处。 老王爷已经死了,这天下的主人是江遇白。 若是能在守灵期间显一面,入了新君的眼,往后不敢说是平步青云,起码也可富贵无忧。 可前来跪灵的人却被挡在了辰东殿外。 为首的老亲王带着怅然之色无奈道:“这不合规矩啊。” “按规矩百官都当轮流入殿守灵,否则就是不忠不义,不孝不悌,咱们这么多人都来了,不进去的话是不是……” “是啊,再怎么说也该让咱们进去给王爷磕个头,否则也太……” “太什么?”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文相本来正沉浸在老泪纵横的悲痛中无法自拔,听到这些人的话不满地飞出一双血红的菜刀眼,咬牙道:“怎么就非要进去殿内磕头才算是尽忠了?” “辰东殿外这么宽敞的地方,容不下谁的膝盖骨了?” 说话的人不知文相身份,见他一身看不出半点雅致的粗布麻衣讥诮道:“这里可不是岭南,此处是京都皇城。” “跟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不同,皇家的规矩森严,礼数合乎礼法更是大过天,咱们说这些话都是照着历朝历代的祖宗规矩来的,这规矩就是……” “那按照京都的规矩,君亡臣死以身殉主的时候,怎么不见诸位遵守礼法呢?” 侃侃而谈的人被噎得面红耳赤,文相一甩袖子冷笑道:“真要那么守规矩,有意见都该随着永顺帝亡于京都告破那日,你们是怎么活的?” “怎么,穷乡僻壤的地方是规矩不如京都的多,京都号称百年皇城人间圣殿,能一头撞死殉君的墙角还不如岭南的多?” “找不到地方撞柱而亡,那大可去寻了河堤齐齐往下跳,再不行上城门楼子上一脖子吊死啊!” “腆个大脸活着,一张嘴舌头甩出来三尺长,尔等简直是全无礼数!妄负亡国帝对你们的看重,全是废物!” 恰好走到此处的徐璈目睹这一幕,脚步一顿。 跟着徐璈的陈菁安暗暗抽了口凉气,幽幽地说:“看样子,文相这一路上骂你都没用上真正的实力。” “文相手下留情了啊……” 徐璈:“……” 第851章 生死不是诀别,遗忘才是 徐璈藏着一句不知是夸奖还是贬义的我谢谢你啊压在舌根底下,恰逢薛先生从殿内走出,看到徐璈就急急招手:“将军还站着做什么?” 薛先生不等徐璈接话就快步走了过来,一招手身后还跟了几个小跑的宫人,手里捧着的是符合皇家礼数的孝服。 “赶紧换上。” 薛先生不顾人多势众就上手扒拉徐璈身上的孝服,语速飞快:“小王爷说了不许旁人留守,只让将军一人进去陪着跪灵。” “将军再耗心些时日,身为王爷的义子,您是小王爷的大哥,有小王爷不清楚的地方您记得多提点些。白日夜里也多耗几分心力,可千万劝着些别让小王爷悲恸过度伤了自身,全都指望您了。” 徐璈婉拒了薛先生给自己穿衣服的举动,自己接过孝服套在身上。 人人都是在胳膊上挽的一道孝。 徐璈的额头上多出一抹孝帕,是薛先生亲自缠上的。 与臣孝不同,那是子孝。 原本正在跟文相等人争执的众人见状纷纷哑了嗓,徐璈目不斜视越过留守在殿外的禁军,迈步直接进了灵堂。 江遇白这里的人都不熟悉,也无从知晓其脾性。 可徐璈不同。 这位是正儿八经在京都城里长起来的,年少时骄狂无度打马过花,还一度惹得大臣权贵鄙夷不已。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最初发出质疑的是跟文相争执最激烈的人。 此人距薛先生较远,压根就没听到薛先生跟徐璈说的话,竖起眉眼愤道:“咱们都进不去,怎么偏就他……”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他相提并论?” 文相抢在众人之前恼火道:“那是我们王爷当着群臣认下的义子,用命护着我们小王爷的大哥!” “尔等不知礼数的中原老土见了他也当叩拜行礼,你们刚才跪了吗?!” 问话的人被呛得一脸青紫答不出话。 文相不屑冷呵:“莫要给自己太长脸了。” “我们的骠骑将军战无不胜,在战场上那也是无往不利的重臣悍将!他的功绩,岂是尔等可质疑的?你们也配?!” 跟文相一起的岭南文臣虽不如文相一马当先的犀利,但单独拎一个出来都是能以一辩十的狠人。 不过片刻,连同老亲王在内的所有人都慢慢变了脸色。 徐明阳在小王爷的面前恩宠非凡,徐璈在战场上手握重兵。 以及徐璈扶棺入京时江遇白脱口而出的那一声哥,种种迹象都表明徐家已超从前之势,高高凌驾在众人之上。 可谁都没想到,徐璈竟然被老王爷认作了义子…… 帝王认定的兄长,这已经不是来日不可限量能形容的了。 薛先生冷眼看着这些人的脸色一变再变,脸上浮出一抹疏离又温和的笑:“相爷,好端端的吵什么?” “诸大臣也是在忧心不合规矩,并无恶意。” “他们最好是真的没有。” 文相要笑不笑地剜了脸色惨白的人,一掀袍子走到岭南大臣的最前头,直直地跪了下去。 陈菁安虽无确切官职在身,也被薛先生拉着跪在了前头。 身后数百人齐齐下跪,雅雀无声。 中间叫起休息的片刻,陈菁安实在是没忍住,凑近了小声说:“先生,文相不是叨叨骂了徐璈一路吗?” “这怎么到了人前,他反倒是帮着徐璈说话不许人骂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陈菁安都不敢相信那是文相能说得出的话! 薛先生有些好笑:“这有什么难猜的?” “文相再怎么骂,那也骂的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又怎么容得下别人来骂?” 经过一系列的清理绞杀,京都官场权贵世家的气氛已经跟月前大不相同。 因为江遇白是真的敢杀。 凡是口出不敬之言的,凡是查实有不轨之举的,能杀一家的绝不只杀一个。 能株连三族的绝不仅只杀一族。 经过如此可怕的血腥镇压,现在这些人就算是背着江遇白蹦跶几下,嚷嚷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别的心思早就被杀绝了。 经此京都朝廷的派别也正式分为两派。 一派是徐璈连捆带绑弄来的王城群臣,另一派是不好直接赶尽杀绝的皇城中人。 派别既出,那就有内外之分。 徐璈是当之无愧的自己人。 薛先生掸了掸袖口淡淡地说:“自己人再怎么打,心总归是朝着一处使的,绳子拧的也是一股,外人就不同了。” 所以在外人的面前,徐璈的帮手是很多的。 陈菁安叹为观止地竖起大拇指,正巧这番对话被文相听到了,换来了文相一个豪横的白眼。 不用文相自己说陈菁安也看懂了,暂时的言归于好一致对外,并不代表老头儿不记仇了。 该算的账还是要跟徐璈接着算。 陈菁安面皮一抽难掩微妙,还没说话只听到钟声响起,连忙收敛了神色跟着众人再次跪了下去。 辰东殿内。 空荡荡的殿中摆着老王爷的冰棺,以及王妃的灵位。 江遇白跪着往盆中放了几张纸钱,轻轻地说:“哥,你说这些东西烧了,我爹娘真的能收到吗?” “还有帝陵里陪葬的那些东西,人死了以后,真的会有魂吗?” 徐璈跪在他的身侧默默拨弄着盆中的香,头也不抬地说:“我觉得有。” “在被抄家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爹在洪北战死的消息,知道我紧急安排了什么吗?” “什么?” “我让暗卫找个地方,给我爹多多烧些纸钱元宝,一定要烧足七七之数,免得他在地底下买不起喜欢的好酒,闹着要还阳来骂我不孝。” 江遇白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浅笑。 徐璈自顾自地说:“那会儿我是真的很怕我爹没钱花。” “可我偏偏还去不得洪北,我要去的地方距离洪北太远了,远到我后来去寻了很久,也找不到我爹的尸骨,甚至都找不到一点可以辨认身份的信物。” “然后呢?” 江遇白眯眼看着眼前跃起仿佛在回应自己的火光,哑声道:“后来你是怎么做的?” “洪北那地方打得太惨烈,满地黄沙下白骨森森,脑袋胳膊腿儿乱飞全都扎成了一堆。我实在是找不到爹了,索性就在遍地的白骨中随意乱捡,拼凑出了一个人的模样,带去洪北最高的那座山顶葬了。” “我认定那就是我爹的墓。” 徐璈接过江遇白递过来的一叠纸钱,往盆中放了几张轻描淡写地说:“因为我爹的英灵就在战场上方,无数将士魂魄随他仍镇守在那一方天地。” “我把尸骨葬在最高的地方,这样他们就可以日夜看着自己用血肉驻守过的领土,英灵得以安息。” “遇白,生死不是诀别。” “遗忘才是。” 只要活着的人记得,那就无人死去。 江遇白听完喉头剧烈哽动,半晌后对着冰棺和灵位深深叩首,声调沙哑:“好。” “我知道的……” 第852章 我说了,不用哄我 辰东殿内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纸钱香烛的气息,安静非常。 薛先生轻手轻脚地进来,发现江遇白就合衣靠在冰棺侧的软塌上睡着了。 徐璈见到薛先生刚要开口,薛先生赶紧摆手:“无需管我。” 薛先生走上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对上徐璈熬得满是血丝的双眼神色无奈:“今天是最后一日了,要不这里我先看着,将军也歇会儿?” 整整半个月,除了桑枝夏带着糯糯和元宝来灵前给老王爷叩首,以及徐明阳和陈允那几个小子来过,唯一陪在这里守着的人就只剩下徐璈。 夜间除了徐璈,江遇白谁都不许进来。 江遇白自己有伤在身,期间还起过一次高热,偏偏偌大的辰东殿内火烛旺盛,半刻都脱不开人。 徐璈几乎是熬得人都瘦了一圈,遭的罪并不比江遇白少。 徐璈闻声轻轻摇头:“无妨,我俩是换着睡的。” 人人都说灵堂不祥,鬼魂莫测,可守在这空荡荡的灵堂内,心里的杂绪倒是平静了许多。 徐璈并不觉得难熬。 薛先生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徐璈自嘲道:“先生有所不知,当年我父亲过世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好生当一回孝子,倒是补足了当年的遗憾。” 薛先生喉头一哽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后叹了口气说:“将军不觉得难熬,那便是最好的。” 现如今能让江遇白如此不设防的人,也只剩下徐璈了。 薛先生看着被香火缭绕着的灵位说:“王爷在世时曾说过,小王爷此生短缺手足,也不知是好是坏,可有了徐家大哥陪着,想来再大的难关也过得去。” “如今倒是对上了王爷说过的话,小王爷他……” “先生倒也不必这么说。” 徐璈苦笑打断薛先生不动声色地吹捧,淡淡地说:“我不至于这么快就辞官滚蛋,先生也不必费力哄着我留下。” “实际上江遇白能走到今日多亏的全是自己,我不占多大功劳,他就算是离了我,也不会比现在差。” 薛先生没想到徐璈说得如此直接,愣了下无奈道:“将军此言差矣。” “若无将军,那……” “我说了,不用哄我。” 徐璈神色平静,口吻平淡:“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甘愿为王爷手中刀刃,自为小王爷扫清阻碍的利器,为的不是让他叫我一声哥。”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用不着任何人用一种非你莫属的语气哄着,也无需谁来费心劝着。 他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 薛先生本来还担心徐璈辞官之心不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撇了江遇白独自支撑。 就连一日骂徐璈八遍都不解气的文相都暗中找过薛先生,唯恐徐璈在这个时候脑子犯浑,非要回家种地少了这一员悍将。 众人态度的变化徐璈看得一清二楚。 他也知道这些人为何有这样的转变。 江遇白手中功绩可与他比肩的人遍寻不出,他是可威慑很多人的定心丸。 在足以顶替徐璈的人出现之前,徐璈随意露出的任何一点动向,都足以对本就不稳的人心造成更大的冲击。 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走的。 薛先生得了徐璈的肯定答复心里巨石轰然落肚,强忍着百感交集说:“将军看得洞彻分明,的确是不需旁人多嘴。” “接下来的事儿,就多有劳将军了。” 徐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等江遇白醒了自己也不客套,去殿中那个唯一的软塌倒下就睡。 平稳的呼吸声响起,江遇白跪着再添了三炷香,在扑面的香雾中微不可闻地说:“看吧,我就说先生多虑了。” 这是他爹在临终前给他托付出的家。 既是他家的,怎么会有人不管他? 江遇白掀起袍子慢慢跪了下去,闭着眼轻声说:“明日我父王母妃入帝陵,我让先生准备的圣旨可都准备好了?” “都已经准备齐全了。” 薛先生隔着重重香雾飞快看了一眼睡得不省人事的徐璈,低声说:“嘉兴侯一案也已清查完毕,所有的细节卷宗都已经捋清,是文相亲自带队清查核对的,绝无半点差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过了明日,曾经震撼京都嘉兴侯府一案就会被彻底掀翻。 被冤死的眼可以合上,无依的孤魂可以被指引到归家的方向。 至于当年牵连进去还活着的人…… 江遇白唇边掠过一丝不明显的凛然,慢慢地说:“该赔罪的人不会活着的。” 哪怕时隔多年已过,犯下过大错的人,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薛先生怕吵醒了徐璈,说话的声音一直都放得很低很低,等全都安排好暮色已降,走出去时正好撞见了来送晚饭的桑枝夏和几个孩子。 这活儿本不该是桑枝夏来办的。 可不管是江遇白还是徐璈都没什么胃口吃东西,送来的总会被原封不动送出去,文相左思右想怕殿内的人熬不住,索性亲自去寻了桑枝夏来帮忙。 毕竟不管是徐璈还是江遇白,在桑枝夏的面前总会下意识收敛几分锋芒。 劝食这事儿,除了她还真是谁都做不好。 民间有说法,有孕的人该自觉离灵堂等地远些,免得冲撞了不吉利。 文相为此老大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牵累了桑枝夏,还特意抽空登门去给她赔不是。 然而桑枝夏完全不在意这个。 生死自有定数,不信命数没关系,但人只有一条命总归是事实。 老王爷在身前待他们一家极好,死后更是费心给他们一家抬举出了无人可比的尊荣,能带着孩子到灵前给老王爷磕几个头,桑枝夏发自内心地觉得不错。 孩子们对此也很积极。 在王城的几年不单是糯糯和元宝得了宠爱,连带着家中的半大孩子也都得了不少庇护。 故而每次来的时候,太小的娃娃可能还不懂什么是生死,但入了灵堂总是会很乖。 薛先生站着等给自己行礼的孩子站直,等桑枝夏要进去的时候突然说:“桑东家。” “嗯?” 薛先生迟疑地看了一眼殿内,压低了声音说:“桑家那边昨日来了人,说是想寻将军被我拦住了,现在……” “那边的人都被困在府邸中,过了明日大约就要有个处置的章程了,东家对此心中可有想法?” 第853章 断其七寸,而不伤己身 薛先生说这话绝对不是为了给桑枝夏施压,也不是想以长者的身份跟桑枝夏灌输什么父母无罪的理论。 他单纯就是想问问桑枝夏的意见,看有关桑家人的处置上怎么样才能让她更为解气。 俗话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桑枝夏心里的结还需她自己来解。 他们非常乐意在此事上助一把力。 桑枝夏神色并无多的波动,倒是桑延佑先变幻了脸色。 注意到他的表情,桑枝夏没忍住勾唇:“怎么,你有话想说?” “姐姐……” 桑延佑一脸憋火的郁闷,反复咬住下唇小声说:“那边府里我去过几次,咱爹在床上瘫着话都说不利索,我倒也听不清他到底是在骂什么。可旁人的语气好赖我听得分明,说出来的没一句是中听的。” 什么孝道为大? 什么生养之恩大过天? 全都是废话连篇的狗屁。 那高高在上的嫡母和一群除了坏心眼的所谓手足姐妹是什么东西? 他们凭什么一直都这么高傲? 徐明阳是陪着桑延佑去过的,忍了忍实在是没忍住,摸着鼻子嘀咕:“大嫂,那边的人说话确实是难听。” “就那个桑夫人,她也不看看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抖落着嫡母的名头质问我们为何不跪,我们凭什么要跪她?” 桑枝夏眸色微闪。 徐明阳说得有些愤愤:“而且那人还说小王爷纯孝,必定不会容忍弃离母家不仁不义的人在朝为官,朝中言官也绝不会视而不见。” 换言之,按照大众的逻辑,桑家此番出了个徐家少夫人,那就不可能会倒。 就算是势不如从前,但徐璈不得不顾及自己的官声和名誉,也不可能会让谁由着性子来。 占据母家的名头,人家有恃无恐。 桑枝夏之前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儿,看到两小个脸上的郁结不由得低声笑了。 “就这至于恼成这样?” 桑延佑咬牙说:“姐姐,我就是想不通,凭什么啊?” “当然什么都凭借不了。” “不过他们要是以为你姐夫在乎官声,我在乎对外的名声好赖的话,那就是当真想错了。” 桑枝夏掸了掸指尖好笑道:“我在乎那玩意儿作甚?” 薛先生安静听着也不插言,直到此刻才轻声说:“如此说来,是有想法了?” 桑枝夏:“也不是什么好念头,不过凑合着把这些人打发了也行。” “我和延佑是早已出了族谱的人,早已算不得那一家的了,只是小王爷恩德浩荡,大约也不忍多添杀戮,既如此……” “不如除了现在住着的家宅,就查抄全部家产小惩大戒吧。” 薛先生本来想说只查抄家产是不是过于仁慈了,可转念一想面上当即多了几分戏谑。 桑氏一族人多势众,子孙繁盛,而且一直都没分家。 单是桑家府邸中就住了数百人,这些人可全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儿过得了拮据的日子? 现在这些人都宛如惊弓之鸟,全部的视线都眼巴巴地黏糊在桑枝夏的身上,企求从此获得一条生路,为此多仰仗着嫡系一脉,多有吹捧讨好之意。 可一旦这个希望破灭了呢? 只守着一个被搜刮空了的宅子,这么多人不需任何人动手,这个一度起落的大家族就会从内里彻底分崩离析。 内斗就能耗死很多贪心不足的人。 而把宅子留下,还允许这些人继续住着,这在外人看来无异于是托了徐璈的脸面和桑枝夏的光。 对外的面子有了,对内的家底抄了。 断其七寸,而不伤己身。 如此很好。 薛先生了然道:“我前几日还和小王爷说呢,对于之前有过错但不至于损伤性命的人,其实可以通过交纳罚银来保命,想来对这些人也可适用。” 家产全部查抄,再来一笔无法还上的罚银,这就是在逼着人卖宅子。 偌大的京都,这些人一个都留不下。 桑枝夏带着感激笑道:“先生睿智,有劳先生多费心。” “无碍。” 薛先生摆摆手笑了:“举手之劳罢了。” “桑东家放心,若是有那不识趣的,自然有人会拦住,不会有机会到别的地方碍眼的。” “多谢。” 目送着薛先生走远,桑延佑似懂非懂还想问什么,却被陈允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陈允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钝刀子拉肉才是真的疼呢,不懂你就别多嘴,一会儿回去了我再跟你说。” 至于抄家清查家产这活儿…… 陈允撞了撞徐明阳的胳膊:“你不是熟练工么?” “到时候延佑不方便去,咱俩去盯着。” 就算是一个铜板,这些人也休想有找到机会私藏! 门前的短暂对话并未打扰到殿内的安静。 进来的人按着大小顺序逐个往前,认认真真地跪下磕头上香。 就连糯糯和元宝那么小的也做得像模像样。 江遇白示意徐璈赶紧把桑枝夏扶起来,盘腿坐在垫子上招了招手:“来来来,过来给叔叔抱抱。” 糯糯和元宝蹬蹬撵过去,徐明阳龇个大牙往前凑被江遇白踹了一脚。 “滚犊子,当不起你叔叔。” 被踹的人捂着屁股撇撇嘴走了。 糯糯和元宝窝在江遇白的怀里不知道在捂着嘴嘀咕什么,徐璈拿出了唯一的一个椅子,铺上了干净的软垫子扶桑枝夏坐下。 食盒打开全都是素的,但一眼看得出做饭的人花了心思。 哪怕是素食也尽可能多做了些花样,没有花里胡哨的摆盘装饰,飘散出的香气却极为熨贴人心。 江遇白搂着人家的孩子吃得发笑:“你俩带着任务来的啊?” “怎么都往我嘴里塞呢?” 糯糯拿着带着甜味儿的小帕子轻轻给江遇白擦了擦嘴角,元宝举着手里的小兔子馒头认真说:“要好好吃饭哇。” “江爷爷说的,好好吃饭才能长得高大,长得很高很大会变得很厉害的!就跟江爷爷一样厉害!” 糯糯高高举起小帕子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对对。” “江爷爷还说不好好吃饭的不是好孩子,叔叔要当乖孩子呀。” 怀中的小娃娃粉雕玉琢软软嫩嫩,偏偏说出口的话还跟小大人似的,软乎乎地透着一股较真的劲儿。 江遇白把发红的眼睛埋进孩子的小肩膀里,闷笑着说:“徐璈啊,你这娃娃实在生得合我心,要不给我吧。” “以后管我叫爹,我……” “你也滚犊子。” 徐璈面无表情地强调:“滚。” 江遇白:“……” 江遇白咬牙:“我马上就是皇帝了,你信不信我……” “你就是天王老子也没道理抢我的孩子。” “信什么?” 徐璈动了动手腕:“信你打得过我?” 江遇白憋屈地咬住了后槽牙,带着散不开的怒火嘬了一口元宝肉乎乎的脸蛋子,蹭着糯糯软软的小脸蛋龇牙说:“你给我等着。” “早晚打得你满地找牙!” 第854章 那都是夫人的功绩,当之无愧 鉴于明日出殡的时辰早,桑枝夏和孩子们就被江遇白留下了。 尽管外臣家眷留在宫里不合规矩,但江遇白还没说话文相在外头就斜眼开了嘲讽:“内宫现在并无妃嫔在内,接待贵客怎么就不合适了?” “我们小王爷说合适,那就是合适!” “谁敢叨叨一句多的,来找我说!我看谁敢狗叫!” 文相的话传入殿内,江遇白懒懒地戳了戳糯糯睡熟的小脸,被徐璈无情的一掌拍开。 江遇白木着脸咬牙:“你是真的抠。” 这么香香软软的小娃娃,给他多戳一下怎么了! 徐璈轻轻抱起糯糯没好气地说:“手别那么欠。” “吃着孩子给你带的糖就别惦记旁的,不然糖袋子都给你夺了。” 徐家的小娃娃在长大到有足够的自制力之前,对于甜食的摄入每日都有严格把控。 糯糯和元宝每日的份额就是一人一颗。 徐明煦和徐锦惜的稍微多些,一人有三颗。 这几个小的在家里背着大人凑了好几日,悄咪咪塞给了江遇白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里头装的全都是这些日子流着口水攒下的糖。 还神秘兮兮地凑在他的耳朵边说,苦的话就吃甜的,多吃甜的就不苦了。 尽管这几个小娃娃还没到知道什么是苦的时候,却毫不吝惜给出自己为数不多的甜。 江遇白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很想跟徐璈抢孩子。 只是小的自以为做得隐蔽,还是被徐璈看见了。 江遇白双手撑着地面咬着糖发笑:“糯糯没把糖给你,你心里发酸了?不服?” 徐璈白了他一眼不接话。 江遇白解开袋子又往嘴里扔了一颗糖,嚼得咔嚓作响:“甜的是好吃。” “欠儿呢。” 徐璈懒得搭理江遇白的发癫,把歪在垫子上睡得七荤八素的徐明煦扛在肩上,顺带一手抱起了徐锦惜,毫不客气地使唤江遇白:“把元宝抱上,送到后殿去。” 明日出殡的时候这些孩子都要跟着的,晚上在这边睡一宿不行。 江遇白扶着地站起来,嘴里嘀咕着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等把孩子送到后殿安置好,还勾着徐璈的肩膀上屋顶看了会儿星星。 江遇白躺在屋顶上说:“徐璈,我会让这天下的百姓都能家中余粮丰年有庆,让他们年年都能吃上饱饭,冬日都能穿上棉衣。” “我不曾见过真正的太平盛世,但我相信接下来的每一年,都会带有盛世的影子。” “你觉得我会是个明君么?” 徐璈双手抱着后脑勺淡淡地说:“你也可以当个暴君。” “论迹不论心,人无完人。” “只要你想,百姓吃饱了也可以时不时斩几个奸臣出气,当然你要斩不奸的人也行,谁让你要当皇帝了呢?” 江遇白被徐璈这混不吝的话气得低笑出声,仰头看着头顶的满天星辰,闷笑着说:“好哇,这可是你说的。” “哥,来日方长,咱们且慢慢往后瞧吧……” 天边星宿隐隐闪起微光,像是亡故的人在含笑回应。 江遇白就这么对着灵堂的方向,在洒满星宿光辉的屋顶上足足躺了一夜。 次日天明,帝陵开,亡灵入。 江遇白亲自扶棺入帝陵地宫,走出地宫的一刹,群臣跪地而拜。 天边微亮的晨曦已绽出耀眼的光,江遇白自百官中缓步穿过,站在他身后的人高声起喝:“回宫!” 老王爷和王妃是以帝后的身份入的帝陵,封号也早已拟定,在入帝陵时就已经昭告天下。 可回到了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朝堂,这些圣旨还需再在百官面前昭告一遍。 登基大典被江遇白省了,薛先生迈步往前念的第一道圣旨不是新的年号,而是一道肃清陈年冤案的旨意。 徐璈听着圣旨的内容缓缓抬头。 站在百官中的徐明辉也控制不住的眸子骤缩。 江遇白高坐在龙椅之上,隔空对着徐璈挑起了眉梢。 徐家的冤案,自今日清了。 过往不会被一笔勾销,但过往被覆上的阴霾和污水,从此不会再现。 圣旨传入曾经的嘉兴侯府时,闭门谢客的老爷子带着全家跪在门前恭迎。 前来传旨的人是已被分封为宰相的文相,现在人人都得尊称一声相爷。 此人在徐璈的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见了老爷子却客气万分,念完了圣旨亲自把老爷子扶起来,带着感慨说:“徐家百年忠骨,本就容不得任何污蔑。” “如今陛下旨意已下,当年的别有用心之人被逐一查清处置,也算是告慰了已故侯爷的在天之灵。” “瞧我这记性,我都高兴坏了。” 相爷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着说:“皇上下旨追封已故嘉兴侯为护国一等公,荣耀已下,现在也该改口。” “国公爷泉下有灵,得此消息也会欣慰的。” 老爷子多年来神不动八风,可听到这话还是没忍住红了眼:“好……好……” “有劳相爷代我多谢皇恩浩荡。” “您不必客气。” 相爷扶着老爷子到边上坐下,轻声说:“晚辈这儿还有圣旨没宣呢,只是皇上吩咐了您除了第一道外,迎旨无需下跪,见君只需半礼。” “您在这里稍后,等晚辈办完差事再来与您叙旧。” 更名为一等国公府的门前,相爷恭敬地请出了第二道圣旨,被封赏的人不是众人以为的徐璈,而是桑枝夏。 圣旨中细数功绩,半字不提桑枝夏是徐家少夫人,而是以她的名字出现。 这是单独给桑枝夏的荣耀。 此刻她不是谁的夫人,也不曾仰仗谁的战功得来封赏。 仅仅因为她是桑枝夏。 桑枝夏捧着圣旨有些无措:“一品护国夫人?” 寻常诰命可封三品已是莫大的荣耀,而且能得此封号的大多都是年过半百的官眷。 她才二十多岁,还加了护国二字,这合适吗? 谁知一板一眼的相爷听了这话,却满脸严肃地说:“夫人当然合适。” “夫人还不知道吧,出自三又商行的粮种广地增粮,金秋多地粮仓囤积之数已超过去百年间数得出的丰年所收。” “这些多出来的粮食,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救下的是无数百姓的性命,那都是夫人的功绩。” “当之无愧。” 第855章 徐璈这是突然从武将转文臣了? 桑枝夏怀着身孕实在不宜久跪,尽管她本人还沉浸在无措中,却被相爷带来的人紧忙扶了起来。 接下来徐家的每个夫人都受到了封赏。 出身最卑微的谢夫人,靠着一道圣旨摆脱了桑家妾室的名头,摇身一变直接有了三品诰命。 从此有俸禄有粮赏,彻底摆脱了从前的阴影,成了曾经的桑夫人也只能仰头在望的诰命夫人。 最让人惊讶的是最后的两道圣旨。 江遇白封赏的竟然是糯糯和元宝。 桑枝夏听得心头一阵嘎嘣乱跳,等接了圣旨把相爷等人送走,心慌道:“祖父,这当真没事儿吗?” “咱家糯糯和元宝才多大,这怎么还一个封了长宁侯,一个封了安平郡主呢?” 不光如此,她肚子里这个还未知男女,也都先留了一道封赏的圣旨,只等着瓜熟蒂落后再定封号。 可是…… 这荣耀是不是太过了? 桑枝夏六神无主地看着被人捧走按规矩要摆放在祠堂的一摞圣旨,喉头发哑:“祖父,我有点儿心慌,这……现在还不知道徐璈在宫里是什么情况呢,等他回来了岂不是更……” “静心。” 老爷子哭笑不得地看着桑枝夏,轻轻道:“不管是侯爷还是郡主,又或是成堆的诰命夫人,这些可都不沾染实权,慌什么?” 徐嫣然和徐锦惜也得了个县主的名头,往后虽有俸驿,有食禄,但本身不沾实权,并无大碍。 至于徐璈和徐明辉等人…… 老爷子浅笑道:“家中荣耀已至,明辉要待今年恩科登榜,璈儿只会是在手握实权之位,封赏不会太过。” “你没发现咱家的这些孩子,除了咱们元宝还小外,其余都无头衔么?” 说句俗气些的话,姑娘家有个封号,来日到了说亲的时候都体面许多,出门在外也不必多低头。 但男子的封赏就不仅仅是这么回事儿了。 那是必须要看实打实的功绩去换,否则入了官场也难以服众。 至于元宝这么小的就被封侯爷,老爷子失笑道:“孩子资质不明,有个小侯爷的名头来日好行事。” “不拘是志在四方山海,还是入场为国为民都进退合宜,这是皇上额外疼他,是好事儿。” 桑枝夏心说可不是额外疼孩子么? 在没人的地方江遇白都坐在地上陪孩子玩儿,但凡不是徐璈看得紧,说不定还真的想把孩子弄进宫去养着解闷儿。 桑枝夏神色还是恍惚的像是没回过神。 徐三叔尽管自己没得封赏的名头,却龇个大牙乐得不轻。 “哎呀,丫头你慌什么?” “我家一下多出个县主还有二品诰命夫人,这么大的喜事儿,不乐呵怎么成?” “瞧你这点儿出息!” 徐三婶自己也笑得止不住,拧了徐三叔一下自己先笑了。 “我是真的没想到嫣然也有份儿,这丫头于国于民没半点功业,全靠着他大哥大嫂的福气还白捡个县主,这我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道封赏县主的旨意,就代表徐嫣然这辈子都不会被选入深宫。 这可是比虚名更让人欢喜的好事儿。 徐二婶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二品诰命的服饰笑得眼弯,插话道:“咱们都是有福气的。” “瞧瞧这才几年啊,一屋子的诰命夫人,满院的郡主县主小侯爷。” “这要不是托大有个长辈的名头在,见了咱家糯糯,我都不知道是该先叫郡主恭安呢,还是等着郡主娘娘先叫我二奶奶。” 糯糯不太懂什么是郡主娘娘,歪头看着徐二婶说:“二奶奶?” “哎呦我的心肝儿啊。” 徐二婶搂过糯糯揉进怀里,笑得合不拢嘴:“罢了罢了,我还是等着吧。” “这小东西叫得我实在欢喜,我可舍不得不听她叫。” 屋内众人被这话逗得发笑,刚坐下没多久,陈菁安就急吼吼地来了。 陈菁安冲进屋先是对着老爷子跪下行礼,不等站起来就乐呵呵地说:“赐婚的圣旨要到了,请诸位长辈给小子撑个场面,我要娶媳妇儿了!” 大喜的事儿被陈菁安说得让人啼笑皆非,等接旨回来,刚荣升为国公夫人的许文秀就忙活了起来。 陈菁安单独被封了个安远侯的头衔,按他本人的意愿不赏实权,只管当个富贵闲人,侯府也赏了,只是空荡荡的也没个热络可做主的人。 偌大的侯府他自己都懒得过去住,成婚的事儿全都得靠着徐家长辈张罗。 庆幸的是徐家的这几位夫人都喜欢做主这样的事儿,当日就要摁着来日的新郎官量身裁衣,尽管距离大婚的日子还有足足半年。 被赐婚的田颖儿也暂时住在徐家,她的爹娘师兄弟们也都在赶来京都的路上,不日就可在京都相聚。 田颖儿粉腮爆红眼神慌乱,本能地抓着桑枝夏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说:“真的是圣旨赐婚啊?” “陈菁安真的闹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桑枝夏还没接话,田颖儿抖着手指外头不断搬进来的东西,难以置信地说:“这些东西都是给我的?” “皇上给的?” 桑枝夏好笑点头:“是啊。” “皇上体贴他大约也没攒下什么聘礼,不光是赏了侯府宅子,还额外体贴了聘礼,可不全都是给你的么?” 田颖儿自小长在市井江湖,对于什么皇上侯爷都觉得那是在话本子中听到的人物,冷不丁还有些愣神:“这……这合适吗?” “我就是个野丫头,怎么成个亲还惊动皇上了?” “陈菁安真的一点儿聘礼都没有吗?没有也不要紧啊,我也没多少嫁妆,我又不介意,他怎么能去皇上的面前丢人现眼哭穷要东西呢?他怎么好意思的啊?” 在场的人被这话逗得闷笑出声,南微微捏了捏田颖儿的脸笑着说:“可不许说自己是野丫头了。” “赐婚的圣旨已下,等大婚礼成了以后,你可就是正儿八经的侯夫人了。” 这个头衔对田颖儿而言实在过于陌生,以至于刚听南微微说出口立马就羞得掉头就跑。 南微微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哎呀,怎么还不好意思呢哈哈哈!颖儿你等等我!” 桑枝夏放松脊背靠在软垫上笑了笑,点翠进来低声说:“东家,将军回来了。” 点翠说完像是觉得不合适,顿了下改口说:“尚书大人回来了。” 桑枝夏沉默一瞬,扶着椅子站起来古怪地说:“尚书大人?” 徐璈这是突然…… 从武将转文臣了??? 第856章 娘娘若是不认字儿的话,我再给您念一遍? 片刻后,徐璈一脸无辜地看着从宫中带出来的尚书官服,一脸平静地说:“是转文臣了。” “户部尚书。” 兵权悉数交出,无战不沾兵马。 相当于另一种意义上的卸甲。 只是户部负责财政税收人口统计,是当之无愧的国之重柱。 而户部尚书这个位置更是重中之重,一时也没人说得清徐璈到底是高升了还是下放了。 许是被桑枝夏脸上的微妙逗笑,徐璈扶额说:“这职位是相爷鼎力举荐的。” 那个撵着他骂了几千里大道的相爷在举荐这事儿上也不吝惜口舌,在朝堂上舌战四方。 全程都没用徐璈开口为自己辩白一句,凭借一己之力战胜有意见对徐璈年轻有微词的人,生生靠着一张嘴把徐璈拱到了这个令人眼热的位置上。 武将转文臣的巨大突兀被相爷当场忽略,圣旨也是当场下发。 徐璈下朝的时候顺带把圣旨和官服一起拿了回来,还省了宫里二道再来人的麻烦。 桑枝夏被徐璈形容出的场面说得发笑:“为了让皇上全盘握住朝中的重要职位,相爷这么不计前嫌的吗?” “相当大方。” 徐璈伸手把桑枝夏勾进自己怀里抱好,还特意托住了她的腰,呼出一口气说:“知道新定的兵部尚书是谁么?” “谁?” “陈年河。” 徐璈唇边溢出一抹幽幽的笑,玩味道:“陈年河镇守西北本来没掺和别处的战役,他也不想掺和,一心等着改朝换代以后告老回乡,但皇上怎么会让他如愿以偿?” 和尚以及书生等人是从岭南带着打出来的,论功行赏都是无可厚非,但也不可一次封赏太过。 如今的朝堂相当于是双方在争夺主控权的棋盘,任何一角失衡都会带来巨大的隐患。 所以六部当中,为首者不可都是王城中出来的人。 户部已经交给了徐璈,兵部就得换人。 把控好了这两处的平衡,别的地方其实就没那么要紧了。 徐璈指尖卷起桑枝夏的发梢,嗤笑道:“陈年河本身资历和威望都在,无人敢质疑。且他效忠前朝两代帝王,从本质上论不是一早就投靠王城的人,他卡在这个位置上很合适。” 既安抚了皇城中旧臣的心,也巧妙地平衡住了朝中势力。 至于陈年河是否愿意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得不听话,然后每日一早天不亮就赶着去上朝。 听出徐璈话中的幸灾乐祸,桑枝夏忍着笑说:“陈尚书得知圣旨的时候,应当会气急败坏。” 她可不觉得陈将军这几年脾气就变得多好了。 徐璈浑不在意地撇撇嘴:“谁在乎呢?” “恩科的时间也定了,就在一个月后,三日放榜三日点榜,最多两个月内朝中就会注入一波新选拔出来的人。” “他和我都是压阵的石头,摆出来就是让人看的,他自己心里清楚的。” 至于徐璈自己…… 徐璈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地说:“等恩科下榜吧。” “如果徐明辉考不上,那就把他入赘到南家去,省得在家丢人现眼。” 而在此之前,徐璈并无其余要事。 考虑到桑枝夏有孕在身且不得休息数月,江遇白额外开恩给刚上任的户部尚书放了一个月的假。 期间若无传召,在京都来去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 徐璈选择在家带娃陪媳妇儿。 徐家满门封赏的荣耀是无人可比的巅峰,也在京都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狂潮热浪。 然而徐家所有人却都相当低调,全都在闭门谢客。 门房再次婉拒了来送拜帖的人,被拒绝的人满脸堆笑再三谢谢人家的拒绝,转过头看到还在络绎而来的人瞬间苦了脸。 嘉兴侯府已经改成了一等国公府,从这府中走出来的主子人人都是封赏在身,是无人不知的皇上宠臣。 谁都想趁着热乎劲儿来分一杯羹,可前提是也要进得去人家的大门啊。 再三被拒的人每日还是来得乐此不疲,仿佛不是被婉拒了,而是得了什么天大的欢喜。 其中也有人是满眼散不开的愁云惨淡。 桑府。 曾经的将军府牌匾被摘除,国丈的名头也没了,抄家的噩耗也来了。 一度高高在上又跌落云端被捞起的桑夫人坐在主位上,脸上全无一丝血色。 披甲执械的大兵闯入府中,圣旨却不是为封赏而来,是抄家要债。 按圣旨之意,除了这个宅子还可保留外,其余家产全部查抄充公。 除此外还需另外在一个月内向户部交纳八十万两白银,否则就要论罪斩首。 战战兢兢许久的桑家人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算出来的八十万两巨债,来查抄的人却没闲情与他们多说。 荣昌掸了掸刀锋听着刀身的嗡鸣作响,懒洋洋地说:“桑夫人,如此恩典,可是护国夫人特意为诸位求来的。” “否则按照诸位在罪责,当是满门抄斩,若不是护国夫人心存仁慈特意为诸位求情,你们现在可都在菜市场的断头台上了。” “承蒙护国夫人如此大恩,都别忘了。” 桑枝夏被封为护国夫人的圣旨传得人尽皆知,此时在场的人当然也知道。 昔日那个被人踩在脚底的卑微庶女摇身一变已上枝头,早已到了无数人只能仰望的尊贵。 桑夫人面色再惨白一分,一度为永顺帝宠妃的桑冰柔赤红着眼说:“这当真是恩典吗?” “家中尚有亲父卧病在床,你口中的护国夫人可曾来看过?如此漠视生父罔顾人伦,这般德行有亏的模样,也可……” “谁的生父?” “我怎么不知道?” 桑延佑指尖绕着自己的软鞭慢慢从人群中走出,看着失魂落魄倒了满地的人,漫不经心地说:“贵妃娘娘说这话之前,看过祠堂中摆着的族谱吗?” “瞧娘娘这样儿便知是没看过,不过也不打紧,我带你看看。” 桑延佑甩什么臭抹布似的从身后抖落出一本厚厚的族谱,准确翻到划去名字的那一栏,指着被标注的字迹说:“贵妃娘娘,您可睁大眼看清楚了。” “桑枝夏,桑延佑,逐出桑家一脉,至此与京都桑氏再无半点干系,以此为证。” “娘娘若是不认字儿的话,我再给您念一遍?” 第857章 狗咬狗,莫过于此 桑家的查抄被放在了最后,这是在多方默许下造成的结果。 因为前几日不断颁出的圣旨多到五花八门,就连攥写圣旨的薛先生都背着人说了好几次手软,宫门也是长久开合。 如此热闹盛景,彰显不出桑家的落魄。 而到了今日,狼狈就凭空多出了许多。 陈允抓过桑延佑抓着的族谱,扫了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按我朝律定,出了族谱就不可再算是三代之内,可比已出五服,不算宗亲。” “想腆着脸攀亲戚也要先看看自己是否够资格,那可是一品护国夫人,尊荣得赐于圣上,品阶为众诰命之上,你们不够格张嘴去咬,这地方也不配护国夫人亲自来瞧。” 陈允不动声色地撞了下桑延佑的胳膊,轻描淡写地说:“你出自岭南王城桑氏,看这些作甚?” 王城桑氏,另成一脉。 而这一脉自桑枝夏和桑延佑开启,与旁人都无半点干系。 桑延佑耸肩一笑表示赞同,徐明阳抱着胳膊往前走了几步,啧啧几声说:“还跟这些人啰嗦什么?” “动手啊!” “咱们今日可是奉旨前来的,客气什么?” 摆在桑家众人面前的路就两条,要么老老实实被抄家搜刮完身上的最后一个铜板。 要么被整整齐齐被拉去菜市场砍头。 没有人想死。 哪怕是明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活得生不如死,但赖活着总比死了强。 故而在死一样的寂静中,所有试图藏匿的财物都被一次性找出,所有反抗的人都被悉数拿下。 因反抗致死的人被扔到众人的面前,瞪大的眼睛仿佛是在说死不瞑目,但无人在意。 令人窒息的绝望蔓延中,陈允把玩着指尖的一个琉璃盏,要笑不笑地对着身边一个被迫扒去华服满脸愤恨的男子说:“其实皇上起初看在护国夫人的过往功绩上,是没打算清算至此的,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改了圣意吗?” 桑延佑血缘上的二叔恶狠狠地盯着陈允:“为什么?” “为什么会……” “因为查出了一件贵妃娘娘曾经做过的事儿。” 陈允把那个琉璃盏缓缓放在桑冰柔的面前,轻轻地说:“据查,贵妃娘娘其心险恶,还曾在永顺帝设宴那日,提议在宴席上下毒,毒酒的去向是送给当今圣上。” “而这个提议得到了贵妃娘娘母家的全力支持,甚至连桑夫人的母家也多有牵连,可称是鼎力相助。” 毒杀当今圣上,这放在何年何月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此话一出不知情的众人纷纷变色,而处在众人目光汇聚中心的桑冰柔狰狞着脸挤出一声冷笑:“那又如何?” “是我……” “你个该死的小贱人!” 桑家二爷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给了桑冰柔狠狠的一个大嘴巴子,打完了仍觉不够解气,又是一脚踹了出去。 “都是你害的!” “要不是你,我们根本就不会这样!” “是我提议的怎么了?!” 桑冰柔蜷在地上咳出一大口血,狞笑着咬牙:“我就是见不得那个贱人比我过得好!” “我才是桑家的嫡女!要不是她勾引徐璈当年嫁进嘉兴侯府的人就是我!她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她凭什么还能高高在上?!” “你还敢说……” “啊!” 不知从何处扑出来的人再度摁住了桑冰柔抽了几个巴掌,边上的人冷眼看着,陈允眼底泄出讥诮。 陈允提高了声音说:“托贵妃娘娘的福,诸位今日的下场不冤。” “若不是护国夫人相求,尔等九族都该受牵连,多想想自己九族被免的恩德,也切记管住自己的嘴别瞎说,否则……” “夫人是个好性子有仁心的,旁人可不见得。” 扔下最后该放的狠话,陈允和徐明阳一左一右拉住了桑延佑就要走。 走之前徐明阳忍无可忍地回头看了一眼,走过去对着宛如疯魔的桑冰柔厌恶地说:“还有,别攀扯我大哥,你不配。” “我大哥当年求娶的是我大嫂,要与我大哥白首到老的人也是我大嫂,再让我从任何人的嘴里听到一句你羞辱他们的话,休怪小爷对你不客气!” 前来压阵跟着查抄的几位晃悠出了哀嚎遍地的桑家,临走前桑延佑还见到了被人抬出来的渣爹。 经此刺激,渣爹瘫得好像更严重了。 桑延佑头也不回拔腿就走,徐明阳想到桑冰柔的疯言疯语却还是有些来气。 “咱们就这么走了?” “那个疯婆子嘴里不干不净的,我还是觉得应该……” “你以为我白给她留个琉璃盏啊?” 陈允白了徐明阳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那可是经过嫣然姑姑之手的琉璃盏。” 徐明阳:“……” 徐明阳在短暂的沉默后,撵上去难以置信地说:“这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和嫣然怎么背着我……” “什么叫背着你?” 陈允无辜地说:“我也是来之前才知道的好吗?” 徐嫣然自打入了京都就一心不问外事,哪怕被封为县主之后也只是整日在家中研读自己的医书,除了家里人谁都不见。 那个琉璃盏都是陈允今早才到手的。 陈允说:“嫣然姑姑说了,那玩意儿见血就带毒,毒效一个时辰之内发作,发作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会变成哑巴。” “咱们要是来了谁狗嘴吐不出象牙,就让我用那个让人永远闭嘴。” 桑冰柔对此毫无防备,刚才更是被人打出去整个人都摔在了琉璃盏上,碎片扎了一身,毒素入体不止三分。 那张说不出人话的臭嘴,一个时辰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徐明阳抽了口气小声说:“那毒对别人管用吗?” “没那么管用。” 陈允双手一摊说:“想诱发毒素还需要引子,毒引在我的袖口里。我弯腰放琉璃盏的时候就那个疯婆子一人吸入了,所以只有她会先变成哑巴,而后疾痛缠身。” “至于别的人……” 陈允无所谓地嘿嘿笑了:“嫣然姑姑说毒哑毒死的好东西多的是,只要有人渴望求死,咱们也可以随时送货上门,着急做什么?” 而且瞧今日这个情形,压根就不用任何人动手。 这个曾经的高门大宅中的自己人就能把对方逼疯。 狗咬狗,莫过于此。 第858章 怎么凑巧就遇上劫匪了? 桑枝夏在抄家旨意下达的十日后才知道了桑家的事儿,而此时距离桑家的人被迫滚出京都也只差了最后的一小步。 家产全部被清查充公以后,昔日的富贵再度变成云烟从手缝中消失,面对急需填补的巨大窟窿,这些人根本无力在限期内偿还。 而屋漏之时偏偏还逢了连夜雨,被抄家的当天夜里那边就大乱了。 刘清芳喝了口茶说:“那边本来就是一大家子人,嫡系旁支全都凑在了一堆。平日里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候看着也还算平和,只是一旦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哪儿有不乱的?” “我听说是三房的爷们儿卷了家中私藏起来的钱财跑了,当晚就把当家做主的人气得不太像样了,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呢。” 桑枝夏听完神色古怪:“不是都被查抄了吗?还能卷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 南微微撇撇嘴没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冷笑,讥诮道:“那边被抄的时候险些把园子里的地砖都撬起来,数数里头窝了几窝蚂蚁,多的是什么都藏不住的,可不还有宅子的地契么?” “那大宅子可是永顺帝亲赏给贵妃母家的大宅院,里里外外占了半条街面呢,值不少银子呢。” 桑枝夏月份大了在家中静养,不是太要紧的事儿也没人拿来打搅她。 故而这个话题还是今日头一次提起,南微微的小嘴叭叭的:“三房的人大约是想卷了地契卖了就跑。” “谁知道呢运气属实不大好,还没等出城呢,就遇上一伙儿打劫的,当场就给这些人薅空了,连稍值钱的外衣都给扒了,还惹了不少人去看笑话。” 换作从前,被劫道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压根没人会提,都是臭抹布盖烂脚丫,能遮掩的就遮掩,能捂的嘴一个不放。 然而现在不行了啊。 桑家一朝沦为丧家之犬,三房的爷们儿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了东西还没捞着钱,绝望之下径直去了官府衙门,报官要抓贼。 桑枝夏若有所思地笑出了声儿:“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哪怕是漏夜也不乏巡夜的人,这伙盗匪怎么不偏不倚恰巧遇上三房的人了?” 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南微微耸肩说了句谁知道呢,在边上带着糯糯和元宝玩儿的人十分敏感齐刷刷抬头,二人异口同声地说:“不是我!” 徐明阳都要急哭了:“大嫂真的不是我。” “我这几天都在家待着呢,大哥和我哥都不许我出去晃荡,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桑延佑双手抱着元宝满脸无辜,理直气壮中还透露出了些许遗憾:“我是真的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可惜了……” 但凡是早知道那边能闹出这样的笑话,他就不该在家待着的! 陈允自知一旦团伙遭受怀疑,自己身为智囊也势必首当其冲,故而一脸平静地指了指自己,纯良无害地说:“深夜劫道?我吗?”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抓起个果子甩了出去,陈允抬手接住嘿嘿笑着咬了一口。 刘清芳也笑着说情:“要我说还真不一定是家里的这几个孩子。” “家里人怕扰了你养胎的清静都不多提,近来外头的热闹不少,保不齐就有那种自作聪明的。” 徐家老少都得圣宠,想踏足徐家的门槛也高。 两家的姻亲关系并非秘密,面对桑家的劫难,也会有人试探着想借机示好,也是在投石问路。 毕竟谁都知道徐璈夫妇感情好,讨了桑枝夏的欢心,跟徐璈搭上话的机会不就更大了吗? 桑枝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失笑道:“都说了是自作聪明,倒也省了再烦恼了。” “对了,我听说陈将军已经在归京的途中了,大概什么时候到?” 虽说数年不见,但桑枝夏自认跟陈年河还是有几分故人的交情。 陈大将军远道归家,她多少还是要表示一下的。 刘清芳闻言无奈低声说了一句已经到了。 在桑枝夏面露惊讶的瞬间,陈允嘴快地说:“我祖父已经气年轻不止十岁了。” 桑枝夏被这说法逗笑。 陈允嘀嘀咕咕的:“我祖父在得知咱们的队伍抵京之前,就秘密往京都送了折子恳请告老,当时皇上其实是默许了的。” 陈年河得了江遇白的暗示老怀甚慰,觉得自己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总算是能求地个晚年安稳。 于是乎他马不停蹄地安排好了西北的事儿,只带了十人的小队就朝着京都日夜赶路。 按历朝历代的规矩,大将卸甲要回京交托兵权和虎符,陈年河也不能例外。 然而陈年河被坑了。 江遇白压根就没打算放他走。 所以尚在半道上的陈年河对此毫无准备,赶路途中为保密,也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行踪,错过了接旨的最佳时机。 等他一路低调进入京都时,兵部尚书的官服已经被送到了陈家月余,任命的圣旨也供奉在了陈家的祠堂中。 陈年河在祠堂里沉默了很久很久,在陈泰的心惊胆战中到底是没敢抗旨,但今儿一大早去上朝的时候脸色非常阴沉。 陈允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了一眼,确定也同样在今日去上朝的徐璈没回来,用手挡住嘴小声说:“我觉得徐世叔大概是要挨揍。” 就算是侥幸不挨打,一顿臭骂肯定是少不了。 毕竟皇上能把陈年河这个老狐狸一把坑到了深坑最底,少了徐璈的推波助澜肯定不行。 别看陈年河年纪大了,但小老头儿脾气一如既往地相当火爆。 可以想见今日的朝堂上一定很热闹。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陈年河既没打人,也没骂人。 他换上了新的官袍站在武将之首,表情沉凝中带着冷静,很符合兵部之首该有的气派。 西北的虎符顺利收入江遇白的手中,至此掌兵之处全都在皇权的掌控之中,暂无兵祸的内忧。 江遇白对陈年河安守西北的功绩大加赞赏,当朝赏了不少东西。 宣布散朝的时候徐璈站着不走,一本正经地说:“启禀皇上,微臣另有要事儿要奏。” 徐璈这么说的意思就是人多说话不方便,咱们去御书房开小会。 然而江遇白却一脸体贴入微心疼吾臣的笑,温和道:“不急。” “爱卿连日奔波查账也是辛苦了,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议也来得及。” 没看陈年河的眼珠子里都要迸火星子了么? 他要这个时候让徐璈如愿留下了,徐璈还怎么挨揍? 第859章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能换个人祸害吗? 徐璈木着脸平静至极的跟江遇白对视。 江遇白笑眯眯的像是瞧不见半点心虚。 “皇上,微臣……” “徐璈啊,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江遇白撇开了为人君主的气势,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性子大可在沉稳一些,也免得总有人在朕的耳边聒噪,说你年轻心浮气躁当不得大用,懂了吗?” 徐璈深深吸气露出个微笑。 江遇白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罢了,散朝。” “另外……” 江遇白贴心提醒:“明日百官仍有大朝会,切磋时都别打脸,下手时大可多回想一下往日的情分,也免得现眼于人前嘛。”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插言,唯独陈年河露出个冷气森森的笑,一字一顿地说:“多谢皇上恩典!” “无妨,朕赏你的。” 江遇白坑了徐璈一手,赏到了陈年河的心尖上,走得心满意足。 朝会时站在最前头的文臣武将隔空对视,陈年河皮笑肉不笑:“徐尚书,不走吗?” 徐璈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率先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陈尚书,请。” 两位同样战功赫赫,也同为朝中重臣的尚书走在前头。 后头的众人愣是多消磨了片刻,才敢带着满脸不敢说的好奇,低头快步走出。 陈年河倒也没张狂到在宫里就跟徐璈动手。 不过前脚刚出宫门,陈年河抬脚就冲着徐璈踹了过去:“狗东西!” 徐璈躲闪不及时被正好踹在了屁股上,陈年河不依不饶揪住徐璈的后脖颈,下一脚踹得更狠。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是怎么替我更皇上说的?!” 徐璈无端挨了好几脚愣是心头火冒,可对上陈年河满是血丝的双眼愣是压住了,咬牙说:“这是我传错话的事儿吗?” “皇上想留你那是……” “你敢说自己没插一脚?” “我……” “你敢说自己没看热闹?” 徐璈沉默着抿紧了唇,陈年河气不过又给了他一脚:“老子就知道少不了你捣鬼!” 若是武将之间正儿八经的比试切磋,徐璈就是拼着挨一顿暴打也无所畏惧。 可陈年河这人是真的不讲规矩! 他踹人这架势一看就是在家踹儿子踢孙子的样儿,徐璈小时候在家就这么被亲爹拎着揍,现在官职都高出旁人一大截了,还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口被拎着揍! 徐璈忍无可忍地说:“老东西你别太过分了……” “你小子骂谁呢?!” 陈年河怒不可遏又给了徐璈两下,恰巧路过的官员纷纷低头敛目加快脚步,生怕神仙打架自己遭殃。 就在不少人心里叫佛飞快逃离现场时,一辆标着徐家徽记的马车缓缓靠近。 亲自驾车的徐明辉面无表情地攥紧缰绳,近乎麻木地说:“两位尚书大人,这里是宫门口。” 人多眼杂的地儿,这俩是都不准备要那张老脸了? 徐璈黑着脸甩开陈年河的手,陈年河冷嗤一声半点不见客气,斥开徐明辉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抢在徐璈前头掀帘子上车。 徐璈被迫慢了一步气得磨牙:“陈年河你给我滚下来!” “你小子是不是找死?!” 徐明辉眼睁睁地看着徐璈不甘示弱冲上车,自己在无数惊讶的目光中一脸平静,重新回到自己车夫的位置坐稳。 马车在压低的争执声中走远,车厢里徐璈揉了一把自己被揪过的后脖颈,恼火瞪眼:“不是你真打啊?” 这人是在西北冻出毛病来了? 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毛病到底是怎么治的? 陈年河面沉如水,眸色不善地盯着徐璈,字字咬牙:“不真打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客气呢?” 但凡是手里有把刀,他都想顺手给徐璈剁了! 徐璈龇了龇牙不吭声,陈年河缓缓呼出一口恨不得烧死人的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之前跟你走太近了。” “你要接管户部之前怎么不跟我说?” “我怎么想得到?” 徐璈看疯子似的瞪了回去,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被牵连了的好吗?” “鬼晓得我是怎么到户部的啊?” 他自己完全不想碰这一滩子浑水,可恨的是也没人愿意听他讲道理啊! 陈年河大致知道了徐璈是怎么当上的户部尚书,脸色依旧是沉浸浸的:“一文一武,走太近了可不好。” 早知道徐璈会调转到文臣那边去,他就该早些动手的! 徐璈捂着自己的脖子不说话,陈年河气得险些又要踹人:“什么样子!” “你混着皇上反手给我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踹你几脚还不服气了?” 徐璈心说我凭什么要服气,但一看陈年河这立马就要被气得撅过去的样子,生生逼着自己忍住了没凌虐老头儿。 奈何老头儿自己不甚争气,还在愤愤:“我猜得到皇上的想法。” “无非就是想让你我表面不和,暗地里把文臣武将的权柄都重归到皇权之手,让我这个前朝老臣给你们抬架子,可你们就不能另外找个人吗?” 他戎马一生好不容易活到现在。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能换个人祸害吗? 徐璈翻了个白眼嘀咕:“那也不关我的事儿好不好?你怎么年纪越大越不讲道理?” “你倒是讲理。” 陈年河不屑道:“讲理到桑家那一党子废物现在都还蜷在京都,没事儿就闹出点儿笑话来给你媳妇儿添堵。” 他昨天晚上才到的京都,但该听的笑话已经捡了不少。 这事儿徐璈自己底气不足,被训了也强忍了没反驳。 陈年河见状得寸进尺:“怎么,穿上这身文官的袍子,也染了那些读书人的清高傲气了,下不去手杀不得人了?” “从前怎么不见你这般心慈手软了呢?如今是背着我信佛了不杀生了?” 目睹着徐璈的脸一点一点变黑,陈年河堵在心口的郁结之气莫名消散,笑得意味深长:“那你这身打扮不对味儿啊。” “我家里老娘念佛之后手腕上都常年戴着一串佛珠,小紫檀叶的,还不便宜呢。” “你要是挪不出私房钱买不起,我送你一串儿?” 陈年河年纪越大张嘴越像是淬了毒,字字都奔着扎心去。 不光是徐璈的脸黑成了锅底,就连旁听了全程的徐明辉都是心有余悸。 这嘴,太不饶人。 过分狠毒。 陈年河仗着自己跟徐璈亲爹是一辈儿的,肆无忌惮损了徐璈一路。 等马车走到中途,他突然作势要下车,只是走之前深深地望着徐璈,微不可闻地说:“小子,宠臣不是那么好当的。” “山河易迁人心易变,赌人心恒久才是真的兵家大忌。” 徐璈缓缓抬眸,陈年河微妙一笑:“我给你架梯子助你上云阶,算是谢你们两口子对允儿的教养之恩。” “只是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得睁大眼看清楚。” “另外……往后咱家明面上少来往,下次出言不逊,我还踹你。” 徐璈:“……” 第860章 谁稀罕那么个藏污纳垢的狗窝? 陈年河卷着一身怒气愤然下车,旁人无从得知车厢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对话。 但单是从表面上来看,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来二人的对话进行得很不愉快,徐璈刚出宫门就被踹的事儿也跟长了脚似的传得飞快。 被踹的徐璈人还没进家门,大半个京都的人就知道得差不多了,形形色色的言辞还在外散。 陈年河对此毫不在意。 他原本就是前朝旧臣,还是手握重兵跟永顺帝叫过板的狠人。 他与徐家的交情始终都被隐藏得很好,至今也没几个人知道。 至于陈允为何会在徐家受了多年教导,陈年河早已想好了说辞,大不了就说徐璈卑鄙扣了自己唯一的孙子,想借此强迫自己妥协掌控西北。 更何况京都旧人早都知道,陈泰的腿是徐璈打断的,血海深仇早就横亘而出。 有此为引,他和徐璈的不和就从表面转至有迹可循,往后再在人前做戏也少几分难度。 陈年河一边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脏水都往徐璈的身上撒,一边慢悠悠地顺着人潮往前晃。 数年不回京都,所见之景也与记忆中有了不同。 陈年河摆手示意随从不必跟着,漫不经心的同时视线突然凝在了一角,眉心微微蹙起。 不远处的人群中正在爆出哄闹,苦主大声叫嚷着要寻求公道,还指名道姓地点出了自己怀疑的人。 好巧不巧,苦主控诉的是陈年河的老熟人。 陈年河啧啧两声幽幽一笑,活动了一下手腕慢吞吞地走入人群。 手痒痒的时候来了个人肉沙包,正好了。 半个时辰后,徐璈满眼古怪地看着宋六,微妙道:“你是说,陈年河把桑家三爷打了?” “理由呢?” “这老东西不可能无故动手吧?” 宋六一言难尽地说:“据说桑家三爷遭遇劫匪后情绪失控,在京畿衙门前闹着要捉拿相关的可疑之人,推搡时不小心踩到了陈尚书的脚,还骂人家有眼无珠。” 徐璈:“……” 桑枝夏拿着帕子揉着徐璈看不出半点伤痕的后勃颈,动作微顿:“然后他就给人打了?” 宋六摇头:“起初是没动手的,只是让桑家三爷赔。” 但是桑家人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一个赔字儿。 什么都没了,唯一值钱的地契还被劫了,现在户部偌大的一个窟窿等着要补足,否则就是要杀头补债。 本来就理智崩塌的人彻底撑不住了,裹着一身酒气,指着路过被踩了鞋的陈年河破口大骂。 陈年河哪儿能受这种委屈? 都不用随从动手,当场就提拳给人打了个半死不活,现场压根没人敢拦。 也没谁拦得住。 陈年河嚣张至极,打完了人才猛然惊觉知道这人是桑枝夏的娘家亲戚似的,当场扔下一句让徐璈有本事就去找他,甩手就走。 围观的人群炸开了锅,进气多出气少的桑家三爷被人匆忙抬走,当值的官差还紧赶慢赶地撵着去给陈年河赔罪。 世态炎凉可见一斑,谁的拳头大果然是谁比较占理。 等宋六出去了,桑枝夏看着神情复杂的徐璈有些好笑:“还疼得厉害?” 桑枝夏在家就知道徐璈被踹了,等人到家没看出到底伤在哪儿了。 然而徐璈挂在她身上不撒手,闭着眼张嘴就喊自己哪儿哪儿都难受,反正就是自称被欺负得很厉害。 面对这么个夸大其词的男人,桑枝夏没办法,只能是配合着他的撒娇慢慢给他揉。 谁承想越揉这人越是哼哼。 桑枝夏把帕子摔在徐璈身上:“别装。” 徐璈抓起手帕闷声笑了,勾着桑枝夏的腰把脸贴在她隆起的小腹,挨了一脚后心满意足地说:“本来是很疼的,但你揉揉就没那么疼了。”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疼得厉害的人不该是我,另有其人才是。” 距离户部收账的时间只差最后一天,明日午时之前拿不出钱,桑家的人就要扎堆下大狱。 徐璈办事儿周到得很,事先吩咐过了留出的全都是连排的牢房,保证一家人一起被抓出来,也可以一起蹲大狱,绝不分开。 桑枝夏被他这个恐怖版的永不分离一家人弄得面皮一抽,顺着徐璈的力坐在他的腿上,圈住他的脖子低声说:“桑家的地契呢?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 徐璈对于自己没干过的事儿澄清得很快,还道出了桑枝夏不知道内情:“有人自以为体贴想帮我分忧,但马屁一巴掌甩在了马蹄子上。” “我让人去透过气儿了,今晚就会有人把东西送回去。” 徐璈懒得动这种手脚,但他不介意稍微卡一下时间。 桑枝夏稍微一想就知道他在盘算什么,失笑道:“你想添置宅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形势不对,桑夫人就算是想把宅子处理了来补户部的窟窿,也很难找到愿意出钱的买主。 摆在他们眼前的路有且只有一条。 徐璈兴致缺缺地撇撇嘴,下巴搭在桑枝夏的肩窝轻飘飘地说:“谁稀罕那么个藏污纳垢的狗窝?” “不过皇上说了,这笔罚银就是对外打的幌子不作数。宅子收了你不想要的话,可以折现成银子给你,既然是有钱可赚,积极些倒也无妨。” 既能出一口气看丧家之犬的热闹,又能白得一笔银子。 这很划得来。 桑枝夏对他和江遇白日常都背着人商量什么不太感兴趣,点了点徐璈的脖子说:“不哼哼了就撒手。” “薛先生今早来说,想接元宝和糯糯进宫玩儿,我要去给他们收拾东西。” 两个孩子进出宫门已经是日常,宫中也准备了完整的用具,就连伺候的人都是薛先生亲自安排的,事无巨细样样俱全。 只是孩子到底还小,桑枝夏不亲自过一遍手难免会不放心。 徐璈死皮赖脸地黏糊着跟着起身,想到在深宫大院内孤家寡人,整日闲下来就只想薅别人家孩子解闷的江遇白,气得冷笑:“就是闲的。” “等开春后宫选入妃,立后分殿,看他还怎么惦记我的崽儿。” 桑枝夏不置可否地挑眉一笑,低头看着徐璈帮自己扣披风的手,叹气说:“在岭南待了两年,到了京都冷不丁的还有些不太适应。” 第861章 他们凭什么恨她? 徐璈最近听许多人提起过类似的话。 岭南气候温润四季如春,许多土生土长的岭南人一辈子都不曾穿过棉衣,也终生别得见何为风雪。 京都与之完全相反。 才刚过了十月,风中就多了一丝寒意。 明明屋内不曾燃起地龙或是碳炉,但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干燥冷冽,晨起日落都要额外加一件衣裳,否则能把人冻得打哆嗦。 徐璈把披风理顺,握住桑枝夏的手说:“岭南四季花盛,但也少了红梅白雪的冬景。” “京都的冬梅开得最好,京郊有一处庄子带着暖泉,冬日梅花压雪,春和桃杏遍山,等花开了咱们就去瞧瞧?” 桑枝夏不曾有机会游过皇城,对这些也不如徐璈了解详细。 不过此时听他说起心里倒有些莫名的期待。 “等花开落雪的时候,我估计出不了门呢。” “我都跟娘和岳母商议过了,等你临近生产咱们就搬到庄子上住,那边清净暖和些,方便你调养身子。” 徐璈说完捏了捏桑枝夏的手指,嗤笑道:“皇上不是喜欢帮咱家看孩子吗?” “到时候把糯糯和元宝都送进宫小住,你什么都不用管。” 桑枝夏被他这近乎无赖的口吻逗笑,出去才发现薛先生竟然提早来了。 薛先生显然也不适应京都的气候,穿得厚了不少被风一吹还原地跺了跺脚。 看到桑枝夏来了,薛先生赶紧摆手说:“月份大了不可拘礼数,都是常来常往的人,赶紧进屋来避着风才是。” 薛先生张罗着人坐下,自己搓着手嘀咕:“我听人说差不多要过了十一月才引炭,可我估计等不了几日我就得捧手炉。” “对了,皇上说孩子们的秋衣和冬衣已经让御织处的做了,家中添置的时候可以少置办些。” 桑枝夏带着意外说了句这么好像不太合规矩,谁知薛先生脱口就说:“哪儿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偌大个御织处养了那么多人,数不尽的好料子堆着也是白白落了灰,皇上现下内宫无人,做些衣裳也不妨事儿。” 谁都知道徐璈家的小娃娃在皇上面前尤得宠爱,江遇白也不介意让人看清楚自己到底能宠到什么程度。 有人不服,那也只能憋着。 谁让现在龙椅上坐着的人是他,满天下唯他说了算呢? 他要给的恩宠,就不怕被人看。 薛先生今日特意来接是想把孩子留在宫里多住几日,走之前还再三保证一定会把孩子照看好,绝对委屈不了半点。 两个小娃娃跟江遇白这个叔叔相处得很好,欢欢喜喜地告别了爹娘出了门。 徐璈和桑枝夏没说什么,老爷子膝下突然少了两个小娃娃,无端失落了半晌。 徐明阳和桑延佑被徐璈扔到了荣昌的手底下,目前都在京畿营中当小兵,一个月只有两日的假,平时都不归家。 徐嫣然虽是被封为县主,但对于在家里当大家闺秀没兴趣。 跟自己的两个师傅在京都中开了一家医馆,对外隐瞒了身份,日日都要去看诊,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陈允被带回了自己家,据说是被他爹摁在家里日日苦读,想当陈家的第一个秀才,也没空来聒噪。 徐明煦和徐锦惜人虽然不大,但也没机会闲着,兄妹二人齐齐被扔进了国子监。 家里从前都是热热闹闹的,最近却逐渐冷清了许多。 老爷子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整日就守着这么两个宝贝疙瘩,江遇白还总惦记着来薅走! 老爷子突然说:“皇上是不是该立后纳妃了?” 桑枝夏:“……” 徐璈深有同感,一脸严肃地点头。 老爷子叹了几句孩子们都长大了,视线一转落在徐璈的身上,略带不满:“你是不是很久都没练功了?” 徐璈无言以对地看着老爷子,试图解释:“祖父,我马上三十了,我……” “一日荒日日废,你休说是三十,就是八十也不能荒废了!” 徐璈沉默着抿紧了唇。 老爷子心疼桑枝夏撵她去休息,糊了徐璈胳膊一把,恨铁不成钢地说:“不好好练功,你下次还被人拎着踹!” “走,去演武场我看看!” 桑枝夏满是同情地看着徐璈被拎走,安抚似的摸了摸激动得在腹中翻滚的小娃娃,忍着笑看起了老爷子放在这里的书。 书页刚翻阅一页,点翠进来轻声说:“夫人,桑家那边来人了。” 桑枝夏缓缓放下书。 点翠低着头说:“来人不太体面,还抬着桑老爷,被门房挡在了外头,您要见吗?” 其实是可以不见的。 以桑枝夏如今的地位,只要她不愿意,这些人连她的面儿都见不上,靠近都难。 只是人家冒着冷风把渣爹都一起抬来了,倒是有种想让桑枝夏骑虎难下的意思。 桑枝夏玩味十足地笑了笑,放下书说:“见啊。” “来都来了,为何不见?” “把人请到花厅,我换身衣服就来。” 点翠本来想说要不去请徐璈一起,桑枝夏却说不必。 见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闹那么大的阵仗做什么? 来人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能进门,进门的瞬间还有些说不出的迟疑。 画扇见状不动声色地重复道:“请吧。” “夫人放心,我家少夫人是允了的,不会薄待诸位的。” 桑夫人闻声本就血色不多的脸上再多一分惨白,那是厚重脂粉都遮掩不住的憔悴。 桑夫人重重地咬住舌尖逼着自己多几分清醒,垂下眼说:“好。” “烦请带路。” 桑夫人这次带来的人不多,但全都是桑家嫡支的要紧人物,除了瘫得半身不遂口不能言的渣爹,甚至还强行把白天刚挨了一顿暴打的桑家三爷也带来了。 桑枝夏进来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的是多年未见的桑冰柔。 昔日高高在上的桑家大小姐,名冠京城的大美人儿,也曾是落魄至泥端的区区侍妾,最后是宠冠后宫的贵妃。 桑冰柔在无数人的艳羡和鄙夷中数起数落,过去的尊荣未能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如今可见的是几乎从眼角眉梢迸出来的无尽恶毒,形似恶鬼。 她看桑枝夏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在半空中化作尖刀,巴不得当众将桑枝夏凌迟千万。 桑枝夏见了心头浮现出说不出的滑稽,没觉得愤怒,只觉得万般可笑。 恨吗? 可是这人凭什么恨她? 原主在内宅中受了十几年的磋磨,处处都有桑冰柔的手笔。 就连过后多年并无交集,桑冰柔也一刻不停地向她释放恶意。 桑枝夏扪心自问,除了在当年被抄家时薅走了桑冰柔身上的贵重首饰,除此外对这些人没有半点亏欠。 他们凭什么对她有怨恨? 第862章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来的人不少,但花厅的位置也足够多足够大。 桑枝夏没有非要在人落难时,特意踩一脚来彰显自己高人一等的恶趣味。 故而在数道目光或是紧张或是厌恶的注视下缓缓走进来,口吻出人意料的平淡:“来者是客,都站着做什么?” “上茶。” 渣爹曾经威风无限,甚至哪怕病重难起,也不死心想借助血缘纽带两头加码,野心勃勃。 可他如今只能躺着。 自己坐不起来也走不出去,看到桑枝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眼珠子死死地黏在桑枝夏身上。 唯一能动的左手也在使劲儿抬起,艰难地指着桑枝夏,试图发出让人理解的声音。 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所有机心万千被野心带来的大潮冲散,谁都听不懂他想说的是什么。 桑枝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淡淡,像是完全不感兴趣似的挪开,声调也毫无起伏:“加高些吧,这么躺在地上到底是不体面。” 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她是踩在渣爹的脸上,又或者是拿渣爹的骨头垫了凳子。 下人训练有素,得到指令就立马行动起来,只是丫鬟上茶的功夫,该被垫高的人也离开了地面,原本站着的人也都压着心惊坐下。 他们也在打量桑枝夏。 记忆里的人跟眼前的已经彻底对不上了。 出嫁前的桑枝夏空有一张貌美的脸,胆弱声怯,在人前连头都不敢抬,也从不敢大声说话。 出现在这里的桑枝夏明明没有身穿盛装华服,乌发也只是玉簪挽起,遍身寻不出多的华贵之物。 但气质雍容恬淡,眉眼间散出的是由内而外的坚韧豁达,一看就知是被尊养得极好。 那个被岁月模糊的身影和眼前的人找不到一处可以重合,判若两人。 桑夫人眸色复杂地看着她的腹部,过了很久才忍着苦涩说:“瞧少夫人的身形,贵府大约是不久就要有喜事儿了?” 桑枝夏终于分给了她一个眼神,眼里溢着一丝难言的玩味。 这倒是很出人意料。 她本以为桑夫人声势浩大地带着这么多人一同上门,势必是来唾骂自己冷血无情,漠视血亲。 然而这人一开口竟是意想不到的温和,不像是来找茬的,倒很像是故人叙旧。 桑枝夏唇边噙笑嗯了一声:“托夫人记挂的福,快了。” 桑夫人闻声心头更是百感交集,顿了下说:“我听说,少夫人与徐大人膝下已经有了一对龙凤胎,有四岁了?” “刚过五岁的生辰。” 桑夫人揪着袖口露出个笑,对着自己身后的老妈妈示意。 老妈妈捧着一个盒子上前,打开露出的是一对金子打的圆环扣,还用红线仔细编了套圈,看尺寸正好是小孩子的手腕大小。 桑枝夏挑眉不语。 桑夫人艰难地呼出一口气说:“如果不是之前那么多误会和意外,这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应当也是要给礼的,只是……” “当年错过了,往后再无机会,今日头一次见面,没什么好的,一点儿小玩意儿就当是我厚颜给孩子的见面礼了。” “孩子呢?此刻不在家吗?” 桑枝夏此时越发好奇这人到底是想干什么,含着笑说:“夫人来得不巧。” “两个孩子刚被皇上派来的人接走半个时辰,被皇上留下了要在宫中住几日,暂时是见不到了。” 重臣家中子孙得以入宫门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桑家也曾有此殊荣。 但几岁大的小儿能被皇上特意接入宫小住,这是桑枝夏的孩子独有的荣耀。 桑夫人神色复杂一刹,生生逼着自己忍住了感叹道:“能得皇恩如此浩荡,是这两个孩子的大福气。” “是我冒昧了,还望少夫人见谅才是。” 桑枝夏摇头说了句无妨,静静地看着躺在盒子里的金扣不出声。 场面一时陷入安静,唯独能听清的就是渣爹不断发出的嗬嗬声。 桑枝夏的定性远超她的年纪,想等她主动开口的人谋算失败,眸底苦涩再多一分,面上也染上了挥之不去的灰败。 桑夫人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垂下头说:“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有几件事儿想跟少夫人明言。” 桑枝夏心说总算是等到了,舒展地靠在椅背上的笑道:“是么?” “夫人但说无妨。” “其一,我想让冰柔给少夫人赔罪。” 桑夫人使了个眼色,跟着的人急忙上前把坐在椅子里的桑冰柔拎了起来。 桑冰柔进屋就一直裹着一件宽大的披风,故而桑枝夏也没看出蹊跷。 此时这人被掀了起来,她才注意到的桑冰柔的手竟然是被反拧在身后,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难怪进来以后这么老实…… 桑枝夏微微眯眼,桑夫人自顾自的:“这孽女之前与少夫人的过节不可再细究,但之前抄家时对您多有出言不逊,语带诋毁谩骂,实乃不敬之罪。” “我今日把人捆来,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想让这个不争气的孽障给您叩首请罪,也免得来日思及此事心里不安,惶惶余生。” 桑夫人对桑枝夏的称谓带上了敬称。 桑冰柔的表情显然是不愿,憎恨厌恶杀之而后快的怒气从面上崩开。 可她好似并无挣扎的力气,也没发出一点声音,轻飘飘地就被人摁得双膝跪在了地上。 桑夫人冷冷地说:“磕。” 桑枝夏眼睁睁地看着桑冰柔被摁得脑门砸在地上,眉心微蹙。 可偏偏这人极懂拿捏分寸,在桑枝夏面露反感之前就顺势说起了下一件事儿。 “其二,我深知早年间与令堂令弟结怨颇深,过错多在于我。” “故而今日要赔罪的第二人是我。” 桑枝夏正想说你跪我不合适,就看到桑夫人对着谢夫人住的院落方向咣当一声跪了下去。 叩首三下,不含糊不掺水,额头在地上磕得相当瓷实。 她甚至还为渣爹对桑枝夏母子三人的漠视磕了三个。 桑枝夏落在扶手上的手指无痕抓紧了扶手。 跪下叩首赔罪的人也不用人扶,自己站了起来。 眼看着她要叫其余人出来细数过往罪过,挨个磕头赔罪。 桑枝夏敲了敲椅子,口吻淡淡:“夫人今日来,还有别的事儿么?” 桑夫人面色微僵,站直了说:“有。” “桑家如今的情形少夫人是知道的,对此恶果我等不敢怨任何人,只能叹一句命数至此,可是家中还欠着户部的八十万两银子,明日交不上罚银,全家都有灭顶之灾。” “为了能苟延残喘再留得性命,我不得已才来叨扰少夫人的清净。”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第863章 拿上你们的东西,滚 当年徐家走过的众叛亲离的路,他们也被迫走了一遍。 一旦门楣败落,什么娘家亲故至交好友,全都在一夜之间化作虚无。 而且这些人还避讳着桑枝夏和徐家,对他们多有打压。 不来求桑枝夏高抬贵手的话,她找不到任何办法。 桑枝夏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桑夫人不徐不疾地说:“我自知求人办事儿得有先拿出来的态度,否则就是求心不诚。” “所以我愿意将桑家的宅子物归原主,还请少夫人赏脸收下。” 不是卖,而是送。 物归原主这词儿用在此处多少带着点滑稽,但人家表现出来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桑枝夏看着桑夫人的两个儿子,失笑道:“夫人这话就是在说笑了。” “桑家嫡长嫡次子都在,怎么会有物归原主之说?” 桑夫人抬手压住想说话的儿子,一字一顿地说:“少夫人不屑于要这些俗物,那就是送。” “您想拿来赏人也好,空置着也罢,怎么都好。” “哪儿有平白收人如此大礼的说法?” 桑枝夏支起下巴戏谑道:“夫人出手如此大方,目的呢?” “想求少夫人借我们一笔银子。” 她抬头看着桑枝夏,平静地说:“只要八十万两。” “把户部的账平了,我们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往后我也会对家中众人严加管束,绝不让他们再给您添半点烦忧。” 这才是桑夫人真正的目的。 只是她显然比大多数人都要体贴,例如她还为桑枝夏事先想到了名声的顾虑。 是她自愿把宅子送给桑枝夏的,并非桑枝夏仗势欺人逼她卖。 也是桑枝夏在危难之际慷慨解囊,借给了她一笔巨款来保桑家渡过难关。 她已经把美名的台子搭起来了,只要桑枝夏愿意,她就能登上去。 桑枝夏头一次从这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周全,一时间心情复杂甚至有些好笑:“夫人如此为我思量,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 “也不是不行。” 毕竟对方都识趣了,桑枝夏也懒得赶尽杀绝。 只是远走高飞不可以。 有些人就像是打不死的臭虫,一旦找到恶壤就能滋生出可怕的毒。 桑枝夏不可能坐视这样的风险冒头。 桑枝夏掸了掸指尖不紧不慢地说:“京郊。” “我有个朋友会在京郊给你们安排个去处,你们可以在里头靠本事吃饭,凭能耐活着,但不能脱离,也不可作怪。” “否则,我这些年其实也养出了些杀性,不介意手底下再多几条性命。” 她暂时不想取人性命,不代表一直都不想。 只要这些人都能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桑枝夏可以漠视他们的存在。 但如果有人胆敢作妖弄怪,她也绝不会手软。 桑枝夏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笑得云淡风轻:“这是我能接受的唯一条件。” “如若不然,夫人就请带着诸位请回吧。” “我接受。” 桑枝夏没想到桑夫人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带着纳罕笑出了声儿:“终身都得受人控制,夫人就不多考虑考虑?” 桑夫人强撑着挺直脊背,自嘲道:“是明日就死,还是苟活于世,这是不需要考虑的选择。” 不出意外的话,京都桑氏止步于此,从此泯然于芸芸众生,子孙后代再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可至少人还是活着的。 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桑枝夏听完突然就失了兴致,恹恹道:“可。” “点翠,去给桑夫人取银子。” 怀着不安前来的人听到这话喜忧参半。 桑枝夏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试图用眼神剜死自己的桑冰柔,困惑道:“有话可以说,没人捂你嘴。” 桑冰柔闻声瞪得更狠了,还是一点儿声音都没。 桑枝夏不太高兴:“你……” “大嫂,你这儿有客人啊?” 门外突然响起小姑娘含笑的声音,桑枝夏看着探头的徐嫣然笑了:“不是去医馆了吗?怎么回来了?” 徐嫣然出门在外为了方便,从来不簪钗环打扮,长发也只是效仿经常干活儿的人扎成了马尾辫,跑进来的时候小辫儿一甩一甩的。 她甩着小辫儿跑过来跟桑枝夏挤在一处,挽着桑枝夏的胳膊笑嘻嘻地说:“我遇上个病人有些不寻常,忘了典籍中是怎么写的,师父罚我回来拿书去抄。” 桑枝夏低头轻轻磕了磕她仰头的额头:“被罚了还可乐呢?” “不赶紧拿了回去,当心被多罚几遍。” 徐嫣然大咧咧地一摆手,浑不在意地说:“有允儿呢不怕,再不行还有二哥呢。” 徐明辉是造假模仿的一把好手,陈允小小年纪天资开错了地方,不声不响地跟着徐明辉也学了个十成十。 但凡是这两人出手帮忙抄书,两位老师傅还真不一定能看得出来。 徐嫣然不等被取笑,就腻歪在桑枝夏的身上嘟囔手酸。 直到桑枝夏被磨得没办法了答应帮她求情,小姑娘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我就知道大嫂最疼我了,这要是换作大哥,他才不管我的死活呢。” 桑枝夏注意到门口不请自来的人低头忍笑。 徐嫣然转头看到徐璈,嘿呀一声乐了:“大哥你也来了啊。” 徐璈没搭理她迈步入内,原本就坐得胆战心惊的人立马就站了起来,不用任何人提醒就纷纷行礼。 徐璈从徐嫣然的身边走过,徐嫣然摸着鼻子不太好意思地嘿嘿笑:“大哥,你来了我就去抄书了哈。” “我不耽误你英雄救美!” 徐嫣然说完就跑,好像是不小心撞在了桑夫人的身上。 桑枝夏被徐璈挡住了视线没看到,徐嫣然扶人起来的时候,凑在桑夫人的耳边微不可闻地说:“不想让她从终身乏力的哑巴变成个死人,那就别乱说话。” “我很会用毒的哦。” 徐嫣然把浑身僵硬的桑夫人扶着站好,带着天真努努嘴:“夫人年纪大了还是少走动的好,不然要是摔了磕了,我可担不起这罪责。” 少女的声音清亮口吻无辜,可背对着桑枝夏,落在桑夫人脸上的目光却冰冷浸骨。 桑夫人在短促的几次呼吸后狠狠地掐住掌心,赔笑说:“县主教训的是。” “从今往后,我会多加留意的。” 徐嫣然满意地点点头,走出去后扒在门框上还冲着桑枝夏和徐璈眨了眨眼:“大哥大嫂,我先走了哦。” 徐璈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徐嫣然立马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万幸徐璈什么都没说,只是嫌弃地摆手:“去吧。” 徐嫣然哼着愉悦的小调儿走了,屋里的人被这么一打岔也都忘了之前的话。 桑夫人不动声色地挡在桑冰柔的面前,心彻底坠入深渊,却不得不打起精神露出笑脸。 只是徐璈并不赏这个脸。 徐璈扶着桑枝夏起身,大手仔细地虚扶在她的腰后,惜字如金地说:“拿上钱和带来的东西,滚。” 第864章 心性绝佳,只可惜棋艺颇臭 此时的一个滚字儿犹如是救星,众人不敢耽搁生怕触了徐璈的霉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只是等他们匆匆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徐家的几位夫人竟然也都来了。 被封为诰命的谢夫人站在她们中间,面无表情地看着桑家的这些人,冷冷地说:“你们不许给我女儿找麻烦。” “谁敢给我女儿添霉头,我跟谁拼命!” 徐二婶像是没想到谢夫人还能有这般刚硬的时候,乐了几声笑着抚掌:“哎呦,早就该这样了。” “不过倒也不到拼命的那一步。” 徐二婶掸了掸袖口走向前,笑吟吟地说:“徐家的当家主母,圣上亲封的护国夫人,咱家夏夏是朝廷的诰命,吃的是朝廷的俸禄。” “但凡谁和她过不去,那就是与徐家满门过不去,我们身为长辈自会前去为她讨公道。” 赶狗不入穷巷,不赶尽杀绝,那是桑枝夏的体面之处。 她们这些长辈可不在乎这些。 桑夫人再一次意识到桑枝夏在徐家的地位非比寻常,沉默一瞬心平气和地说:“二位说的是。” “我们会谨记深恩,安守本分的。” “如此最好。” 许文秀最近没少受从前的亲朋叨扰的困扰,对着这些人也没什么好声气:“我儿媳妇性子好,儿子却不是个好性儿的。” “诸位往后行事多思量,可莫要再给人添堵了。” “送客吧。” 桑家的人来得浩浩荡荡,走的时候也惹来了不少侧目。 只是桑夫人真的做到了管住自己和旁人的嘴,不到次日京都中的言语风向就有了变化。 桑枝夏不计前嫌的善名传得远远的,说得煞有其事好像真的,桑枝夏自己听了只觉得好笑。 “我懒得掰扯单纯是觉得没必要,跟心善与否有什么干系?” 倘若桑家仍强势如从前,那她势必要跟对方争个高下,直到一方落败算是解了当年的诸多结怨。 因为易位处之,对方也必然要不惜代价针对自己。 现在么,谁闲着没事儿去跟脚边的蚂蚁逗闷子? 桑枝夏深思熟虑后把棋子落下,心不在焉地说:“而且人家也太豁得出去了。” “我纠缠着不放,无端显得我多小气。” 桑夫人心高气傲了一辈子,压根不可能打心眼里告饶认输。 不管是举家来赔罪也好,还是叩首说自己的不是也罢,这都是人家明摆着使出来的活命之计。 就算是桑枝夏对这人的成见很大,也不得不佩服一句的确是豁得出去。 这样的人自知无望复起再跟桑枝夏计较前仇,往后的日子里只会越发谨小慎微,绝无冒险的可能。 她完全没必要为了尚未发生的事儿思虑过远,纯属浪费精力。 老爷子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地说:“心性绝佳,只可惜棋艺颇臭。” 桑枝夏:“……” 徐三叔唏嘘得不行:“丫头啊,这都多少年了。” “陪着老爷子下了这么多年的棋,怎么还是个臭棋篓子?” 桑枝夏抱着棋罐子干巴巴地说:“祖父,三叔。” “知道我是臭棋篓子还非找我下棋,你们这不是赶着看我笑话吗?” “可是谁让你是招数最出其不意的呢?” 徐三叔忍着笑说:“满家上下也就你下棋最好笑啊。” 桑枝夏苦着脸不想说话,还被旁观的徐三叔催:“快快快,到你了。” “你再下几手让我瞧瞧,我都好长时间没这么乐了。” 桑枝夏憋着气下完了一整局,收子的时候自己都跟着乐了。 “我有时候都在琢磨,都说君子六艺是必学必精的,就我这一手臭棋,万一来日孩子也跟我似的如何是好。” 老爷子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很不给面子地说:“据我观察,糯糯和元宝应当是不像。” 桑枝夏收棋子的动作慢了一拍,茫然地啊了一声。 老爷子古怪道:“天赋很好,比璈儿小时候还灵透几分,不必担忧过早的。” 桑枝夏再受一次重击彻底不想说话了,徐三叔乐呵着顶了她的位置坐下:“对了,我听你三婶说你在家养着也不肯歇着,最近又规划起田地的事儿了?” “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改土?” 桑枝夏终于被放下了棋盘知足得很,挺着个大肚子也不嫌累得慌,抓着茶壶给棋盘厮杀的二位当书童。 她把茶杯安置好了才说:“是有这么回事儿。” “我之前在王城放出去的粮种不是大丰了嘛,送来的粮种我看了,跟西北那边送来的做了对比,发觉出些可动的地方,想动手试试。” 尽管这些粮种都是出自桑枝夏的手,但碍于二者间的土壤和气候都截然不同,经过二代栽培后得出的成品也有不小的差异。 这种水土条件差异巨大的成品可以交叠再培,最后的结果会是好是坏,桑枝夏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她想试试。 只是京都这边风沙大,天生地养出来的耕地就不如西北的肥沃,气候也比不上岭南好。 在正式尝试之前,桑枝夏想趁着冬日无法开耕先改良土质。 老爷子赞成道:“想试试就去上手掂一掂,不要怕结果不如人意,做了总比不做的强。” 桑枝夏有了如今的地位还不忘本心,能记挂万民之福,这股闯劲儿就很是难得。 徐三叔好笑道:“就算是正事儿,那也不能急着一时。” “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就算是你把田划出来了,你能下得去地?” 桑枝夏摸了摸鼻子解释说:“也不急。” “我就是大致先规划出来,具体的细节还得等到慢慢定呢。” 说起地里的事儿桑枝夏的话就会比平常多出许多。 徐三叔耐心听了个大概,末了忍不住笑。 “都是诰命的夫人了,不想想哪儿的钗环首饰做得精巧,谁家的料子裁剪了华服漂亮。心尖上就放着那三亩地的事儿,说出去你也不怕被别的夫人笑话?” “这有什么可供人笑话的?” 桑枝夏满不在乎地说:“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儿挺好,该怎么做我自己也知道,那就是没错。” 至于别人愿意怎么说,跟她有什么关系? 第865章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回来以后家空了?! 有人的地方就不缺热闹。 皇城重地,人多的热闹尤其的多。 桑枝夏不是不知道京都里有自己的高门贵妇的圈子,品茶赏花的帖子也收了不少,但她一个都没去。 懒得凑这种热闹。 徐三叔遗憾地看着落败的棋局扼腕叹息,听完笑道:“行,这股子傲气是咱家的好孩子。” “你在家好生养着,正巧我最近没事儿,划出来的那些地该怎么打理你跟我说,三叔去给你办。” 说起种地,家里人或许不如桑枝夏老道。 但若论按吩咐种地,大小都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桑枝夏信得过徐三叔的本事,只是没忍住打趣回去:“三叔也是雅名在身的人呢,不去赏画下棋,与人品茗弹琴,去地里滚一身的泥就不怕被人笑话?” 徐三叔气得把棋扔进了罐子,斜眼看着桑枝夏笑:“好你个小丫头。” “孩子都马上三个了,竟是敢揶揄你三叔我了是吧?” “笑话你几句怎么了?” 徐三婶端着个托盘过来,把几碟子点心摆在桌上,剜了徐三叔一眼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个长辈的样儿,就这还不许人笑话?” 徐三叔在妻子的面前一贯的气短,飞起眉毛不吭声了。 家中无外人,延续了之前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闲坐说话的习惯,此时没事儿的人都在。 徐三婶坐下拿起自己做了一半的绣活儿,一边分线一边说:“要我说夏夏划出来几块地折腾也挺好,咱们也能跟着去避一避。” “不然整日整日在家里出不去,被接二连三上门来聒噪的人也扰得心烦。” 他们是打定了主意闭门不出,可无奈是每日都总有那么多人来堵门拜访。 哪怕是被拒了,这些人也锲而不舍得很,反反复复地来。 谁见了不心烦? 徐二婶也端着茶杯叹气:“是这么个理儿。” “铺子里去不得,一露面听的都是奉承话,吹得我脑瓜生疼,家里也不是很坐得住,总觉得闲得心痒痒。” 这段时间曾经雷厉风行,打拼在外的夫人们都被迫赋闲在家,曾经过惯了的悠闲日子没成福气,倒变成了享不了的闲福。 许文秀都没忍住,问:“夏夏,你想动的那些地划在哪儿了?是怎么打算的?” 桑枝夏在心里策划了许久,列出来的书面计划也被徐璈整理好了,这会儿让人拿出来就能用。 在场的都是在泥地里打过滚的,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就连老爷子都被分散了注意力。 老爷子思索道:“这么说的话,其实这事儿该早些操办起来了。” 京都的气候不如岭南,再过些日子等飘雪冻土,再想施肥就没那么容易了。 春耕雨贵时节不可错,一旦错过就得等到来年。 时间可不等人啊。 桑枝夏趴在桌上叹气:“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我跟徐璈商量不通,他不许我去。” 桑枝夏腹中的孩儿月份大了,徐璈的心弦开始逐渐紧绷。 徐璈认定桑枝夏在孕期颠簸太过,有了齐老都看不出来的亏空。 每日除了上朝办正事儿,其余有一点儿时间眼珠子都全黏在她的身上,弄得大家伙儿都跟着紧张兮兮的。 其余人一想徐璈看守的紧密程度顿时无话。 谁知今日凑巧没去医馆的齐老插了一句:“那小子就是颠出来的毛病,你惯着他做什么?” “你好得很,想去哪儿去不得?” 桑枝夏眼里燃起跃跃欲试的光,许文秀不是很确定地说:“齐老,您这话保真吗?” “夏夏现在可是八个月的肚子了,这时候是不是该好好在家静养才对?” “静养什么?” 齐老嗤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她身子好,内里并无亏损,胎像稳固,本来就没什么事儿。” “再者说本来就应该有活动不可久坐久躺,否则气血不利生产,也不利恢复。” “她只是想去转转看看自己的地,又不是要去挥锄头下地,这有什么去不得的?” 事关桑枝夏和孩子的康健,齐老不会含糊半点。 既然是齐老说的无碍,那…… 桑枝夏缓缓坐直了兴致勃勃地说:“那咱们去瞧瞧?” 一直闲话的人齐齐转头,桑枝夏的声音带了蛊惑:“祖父,咱们在家也是无趣,去看看怎么了?” “我真的就只是去看看。” 桑枝夏说完又去诱惑许文秀:“您想啊,那边庄子什么都是收拾好的,一日看不完的话,大不了咱们分做几日慢慢看,在那边住几天不就行了?” “我听人说庄子上还有新生的小鹿呢,我还没见过那么小的鹿,咱们一起去瞧瞧?” 桑枝夏若说自己要单独去,那指定是谁都不同意。 可如果是大家一起去的话…… 许文秀试探道:“那……要不派人去医馆把胡老爷子和嫣然也叫上?” 有两位杏林高手在,再加上他们这么多人看着,桑枝夏和孩子保证稳妥! 徐三婶也兴奋地搓了搓手:“真要去住好几日?” “那咱们是不是该去收拾收拾衣服之类的?毕竟好几天不回来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老爷子的身上。 老爷子很有一家之主的威严,摸了摸胡子含笑说:“都去准备吧。” “半个时辰,车马安排好了咱们就出发。” 出门是临时起意,大家伙儿的动作是一致默契。 不到半个时辰,在家的人全都整合完毕。 徐二婶还非常体贴地想到了南家的女眷们,特意转道去南家把老太君等人也都接上了。 一行十来辆车,浩浩荡荡地沐浴着正好的阳光出了城门,一路朝着京郊驶去。 两个时辰后,下朝时还把两个娃顺回来的徐璈,以及从国子监回来的徐明辉,二人站在门前面面相觑。 沉默不到半晌,徐明辉面无表情地说:“所以,家里没人,对吗?” 徐璈脸黑成了锅底,一手牵着一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娃娃,咬牙说:“除了我和孩子,你还看到别人了吗?” 他只是去上朝而已! 仅仅是散朝后被皇上扣住了而已!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回来以后家空了?! 第866章 舍小家为朕佳,爱卿甚是体贴! 当晚入夜,江遇白从堆成小山似的折子里缓缓抬头,难掩惊奇地眨眼说:“哇偶。” 徐璈:“……” 江遇白放下笔兴奋地搓了搓手:“你是说老爷子带着家里人都去庄子上看耕地去了,家里只剩下你自己了?” “糯糯和元宝呢?怎么就你自己来了?” 徐璈一句话没来得及接,同样在深夜努力的薛先生就急切道:“对啊,孩子呢?” “你自己被召进宫了,两个孩子自己在家可如何是好?” 就连埋头在折山折海中的相爷都缓缓抬头,不住往徐璈的身后看。 “现在就去!” 江遇白随手抓起一支没用过的笔朝着徐璈砸过去,怎么都没忍住笑:“去把孩子接来再陪我住几天。” “你今天非要接孩子走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他们跟我住得挺好的,过几天再接也行,你看你非不听。” “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徐璈弯腰捡起地上的笔,神色麻木:“皇上放心,孩子有人照顾。” 江遇白不满道:“什么人?” “你府里的下人哪儿有我和先生照料得周到?你这人怎么……” “是孩子的二叔。” 徐璈心累地搓了搓脸,语气中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怨念:“徐明辉说担心孩子跟着我难以照料,下午就果断带着他们离家了。” 徐明辉也紧随老爷子他们的脚步出了京都城,走得毫不犹豫异常坚决,全程都没有回头看徐璈一眼。 尽管徐璈心知肚明这都是徐明辉找的借口,但徐璈就是阻拦不了。 徐璈本来还在挣扎要不告个假也追出去住两天,然而不等这个念头成型,宫里就跟叫魂似的来人了。 左右无他人,徐璈平静地跟面露遗憾的江遇白四目相对。 徐璈说:“皇上,微臣其实想……” “爱卿实在是辛苦了。” 徐璈面皮抽搐,狐疑地眯起眼。 江遇白果断一拍桌面说:“舍小家为大家,爱大义实在令朕欣慰,不愧是朕的好大哥!” “不是,皇上我其实……” “既然家中无人,爱卿这几日干脆就不必再频繁出入宫门了,在这儿陪我住吧。” 江遇白说完不由分说往徐璈手里塞了一支笔,与不谋而合的薛先生合力把徐璈塞进了椅子里,微笑道:“夜深了,良辰苦短,爱卿莫要沉浸于怅然中耽误正事儿。” “这么多各地上报的折子等着批呢,我是真的看不完了救救我!” 徐璈的沉默俨如坚石,徐璈的黑脸无人在意。 至于再一次被打破的规矩…… 江遇白桀桀冷笑:“我甚至怀疑这是永顺帝旧臣的狼子野心!” 徐璈面无表情地看着薛先生迅速给自己分发来的一堆折子,以及不动声色再给自己加了一摞的相爷,险些捏断了手中的笔。 徐璈深深吸气:“皇上何出此言呢?” “你不觉得这些废物是想赶紧把我累死了,好重新换个新的皇帝么?” “皇上。” 相爷吊着满是血丝的眼严肃道:“皇上慎言。” 都是一国之君了,哪儿能动辄胡说八道? 这要是被人听见了,皇上的威严何在? 江遇白回以无辜的眼神,相爷想想恼火道:“不过皇上说得很对,废物的确是太多了。” 相爷和薛先生跟随老王爷的大半辈子,对各类文书的处理都早已是信手拈来。 他们都没想到游刃有余了半辈子的活儿,到了京都后会有了如此可怕的改变。 废物多,废话也是真的超多! 文相恶狠狠地打开一本日常折子,指着上头的连篇废话说:“这已经是鞍山总督本月来的第四本折子了,辖地的形势只用一切都好一笔带过,马屁拍了一箩筐!” “这样的口水折子还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这些摆着的全都是!” “咱们还得从这些废话中找重点,看是否有遗漏的要务,结果等耐着性子通篇看完了才发现,里头本来就没有重点!” 薛先生也幽幽叹气:“政务累叠,上行下效。” “这是自前朝起堆下来的毛病,好似日日请安了就可无事发生,对于要务倒是含糊其辞,长此下去不行。” 老王爷治下极严,对政务的处理也有明确的流程。 人人明确其责,在什么环节自己该做什么都一清二楚,根本不用再赘述。 可京都中的这些老臣,以及各地归顺来的属臣却不是这样。 前朝留下的各类弊端显露明显,在很短的时间内导致需要江遇白批复过目的折子数量暴增。 而且内阁被解散后,江遇白一直没有流露出重组内阁的意思,这是对江遇白的无形施压。 你不是不喜欢内阁的模式么? 那就让你见识见识内阁的重要性,逼着你不得不依赖仰仗内阁。 江遇白托着下巴冷嗤道:“这是在逼朕就范呢。” “就范?” 徐璈听到什么滑稽笑话似的扯了扯嘴角,把一本确定毫无意义的废话折子扔进相爷脚边的垃圾山,淡淡地说:“皇上,杀几个人很简单的。” 如果一国之君在这种小事儿上都要处处受钳制,在大事儿上还如何统筹调度? 徐璈一心二用,一边被迫飞速浏览手中宛如狗屎一样的折子,一边说:“把不听话的斩了,剩下的人自然也就听话了。” “皇上若是觉得不方便动手的话,其实微臣可以……” “朕方便的。” 徐璈动作微顿差点撕裂了手里的东西,江遇白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你休想出京都一步。” “你看看相爷和先生,他们都这把年纪了,你忍心自己出去逍遥,眼看着他们在此陪朕受苦吗?” 徐璈没开口,薛先生忍笑说:“皇上此言极是。” “我们年事已高,稍微熬几日就已有力不从心之感,还是要多仰赖年轻人才是。” 相爷从始至终都看徐璈相当不顺眼,不过相爷对徐璈的废话不多办事儿利索又非常满意。 看着在徐璈手里被迅速分拣分类好的文书,相爷心满意足:“谁说武将出身的都是燥性子做不来文静活儿?这不是办得很好嘛。” “说话的时候别停,继续!” 第867章 从书中来,归于书中去 徐璈被迫留在宫中奋笔疾书,忙里抽闲写的家书隔了两日后才被送出去。 此时桑枝夏正忙着跟人说沃土的逻辑。 “能是得天独厚的上等良田当然是最好的,可如果不是,其实也没什么。” “只要改土沃肥的举措得当,下等田也可以变成好地。” 耕地也分三六九,分别从位置大小,以及距水源的取舍远近程度,土地本身的肥沃程度被严格区分。 不是每一亩地都是良田,而人人都渴望拥有良田。 桑枝夏第一件想尝试的就是改良土壤。 人力可胜天时,桑枝夏对这一点始终都深信不疑。 至于现在对她的说法心有怀疑的人也不重要,等事实出炉自然可以胜过无数雄辩。 徐三叔拿着个小本把听到的东西记下来,看到桑枝夏要起来急忙瞪眼:“来之前怎么说的?好生坐着。” 桑枝夏缓缓坐回被垫得十分柔软的椅子,哭笑不得地摁着额角说:“三叔,我没那么娇气。” “这不是娇气与否的问题。” 三叔飞快往许文秀她们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郑重其事地说:“这是要言而有信,君子言出必行。” 桑枝夏关于土地改良的设想得到了上下一致的支持,但在设想逐渐落实的过程中,桑枝夏碍于身体原因,也不得不受到诸多限制和接受监督。 许文秀和谢夫人甚至还放了狠话,桑枝夏胆敢不配合的话,她们就要强行把桑枝夏带回家。 徐三叔生怕自己会被殃及得没了乐子,小声说:“大侄媳妇儿你听话些,可别连累你三叔。” “你三婶都说了,我要是……” “又背着人说我什么呢?” 徐三婶不满地横了说话的人一眼,转过头看着桑枝夏又笑得如春风和煦般温柔:“别搭理你三叔,那边吃的做好了,跟我过去吃东西。” 桑枝夏其实一点儿都不饿,跟吃小食相比,她显然对徐三叔说的事儿更感兴趣。 徐三叔得了个知己兴奋得不行,抓着自己不离身的小册子不住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感兴趣。” “只是这事儿要想办好,还得先经你的同意才行。” 像是怕桑枝夏信不过自己,徐三叔连忙保证说:“丫头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三叔记录整理出来的这些东西唯一出现的地方就只会是咱家的书房,外人一个字儿都见不着!” 徐三叔其实很早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他婉拒了皇上封赏入朝为官的提议,为的就是这个。 桑枝夏这些年换了不少地方种过不同的地,在不同的环境下制定出了不同的对策,并且都行之有效。 这些过往记录被桑枝夏习惯性地记录在册,每一步都被徐璈整理得很详细,收录齐全,辗转了这么多地方也一本没丢。 加上徐三叔在参与过程中自己总结记录得出的经验和体会,汇总起来其实就是很完整的栽种手册。 他想收集整理后自行编纂成一本可以通用的书,其中不记载旁的,说的全都是地里栽什么的全部过程。 按照徐三叔的设想,编写出的书内容应该尽可能的简化去晦涩的言辞,主打一个通俗易懂。 最好是还能有相应的绘图插入,这样就能让不识字的老农也可以看图知意。 这是一本在构想初期就面向最底层百姓的书。 其中的经验和总结若是利用得当,对世代只能口口相传,单纯模仿的民间耕种会有很大的帮助。 但首先需要桑枝夏点头。 毕竟各种设想是桑枝夏提出并尝试施行成功的,很多无人知晓的巧妙办法也是桑枝夏的主意。 徐三叔只是个参与并记录的人,他无权把桑枝夏的心血传布出去。 谁知桑枝夏听了却只是笑:“三叔说的这是好事儿,我为何要不同意?” 丰产最大的秘诀是粮种的区别,而桑枝夏这几年也一直在尝试教会想学的人个中技巧,从不藏私。 本该为机密的粮种也早已被桑枝夏下令散了出去,无数与她素未谋面的人因此得利。 桑枝夏从来就没想过要独占鳌头。 让更多的人吃饱,也不仅仅是一个口说的宏愿。 徐三叔激动得打翻了手里的茶杯:“说真的?” “丫头你真的愿意让我把这些经验技巧传授出去?” “当然是真的。” 桑枝夏很给面子地摸了摸元宝巴巴捧来的小兔子,哄好了孩子失笑道:“三叔既然是想到要做这事儿,就该早些与我提的。” “我那儿存着的各类手帖是最全的,好些都是三叔不知道的,拿来照着不说事半功倍,至少也比摸石头过河来得强。” 徐三婶看着激动得眼发红的丈夫有些好笑,可转念一想还是低声说:“夏夏,你三叔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你没必要太迁就他。” “那些东西都是你的心血,说句实在的当传家宝都不为过,就这么散出去了,可惜了。” 这年头民间但凡是个稍有名气的小饭馆,都有自己从不对人言的秘方,世世代代就指着传承下来的秘方吃饭。 桑枝夏手里铺出去那么大的买卖,半点不藏私怎么行? 桑枝夏被徐三婶说的例子弄得好笑,翻了翻徐三叔的册子轻轻地说:“可我会的这些,本来也不是我的秘方啊。” 她前世是学会的。 她也是获利者。 那本来就不是只属于她的东西。 桑枝夏噙着笑说:“从书中来,归于书中去。” “不管有几人能从中获益,至少我也算是努力过了,总比只有我自己知道强。” “若真的能普于民间,散于四海,有机会被落实被传承,那才是我蹭上的大福气。” 往后她都不必再仰赖地里的出产为生,但她也希望扎根于土地,赖以为生的人可以通过汗水获得更多的收获。 这个初衷从始至终都不曾改过。 徐三叔分明是个大老爷们儿,此时却被桑枝夏话中坚定震得眸子微颤。 老爷子转了转手中握了许久的棋子,抬手往棋盘上一扔,站起来说:“你们说的那什么书,仔细说来我听听。” 老爷子虽是武将出身,可文采丹青都是一绝。 只要老爷子愿意帮忙,他们的设想成真的那一天必然会来得更快。 第868章 因为我是你的,一直都是你的 众人原本是临时起意来庄子上躲几日清闲,顺带看看地,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发时间。 然而徐三叔的设想提出后,被吸引参与进来的人逐渐变多,相比起之前甚至还更忙了。 齐老对耕种之道一窍不通,但他自有自己无人可比的强项。 齐老思索几天后,决定带上自己的宝贝徒弟去编医书。 只是他实践一绝,对书本的掌控力明显稍弱,时常能听到他与胡老爷子争执的声音,两人反正是谁都不肯让步。 但只要是打不起来,那就无人在意。 徐明辉本来是打算住两日就走,不知不觉住到了第五日,不得不走之前都还是恋恋的。 徐明辉不放心地说:“三叔,工具也是很重要的,非常重要。” “你之前改动过的农耕用具都很好用,既省力又快捷,这些工具的改良之法和具体形态也很重要!” “要不我还是……” “你不去科考了?” 徐三叔从一堆书本中缓缓抬头,心平气和地说:“明辉啊,你是不是忘了明天就是开考的大日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立志要考状元的人不去看书写文章,缠着他说什么农耕之具!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徐明辉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但还是坚持道:“我还是觉得,工具的改良应当和耕种之法同步。” 徐三叔:“……” 他突然觉得这小子最大的志向不是考状元,他大概是想跟自己一起回村种地。 徐三叔实在被闹得心烦挥手就撵:“去去去,赶紧回城准备考试去。” “你说的事儿我知道了,好好考啊,考不上让你大哥动手给你紧紧皮。” 徐明辉走得一步三回头,最后是被徐三叔抓了个核桃砸出去的。 南微微跟着在这里住了几日,今日准备和徐明辉一起回京都。 新帝登基后开的第一场恩科大考,徐明辉是几家人里唯一凑出来的考生,她要去送徐明辉进考场。 徐明辉发自内心地觉得大可不必。 薛先生虽说恪守职责没给他透题,但哪怕自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期间也不曾断过对徐明辉立题破题的培养。 皇上也不止一次说过等着徐明辉赶紧去为帝分忧,甚至连具体做什么都早有打算,他不可能会落榜。 就算是不看外物,只拼真才实学,徐明辉也不曾怕过。 考状元不是说着玩儿的大话。 他是真的有这个底气和本事。 徐明辉目光深深地看着南微微,轻声说:“来去太折腾了。” “你在这里等我,三日考完我就回来,到时候……” “我不。” 南微微踮脚捂住徐明辉的嘴,笑得眉眼弯弯地说:“不亲自押送你进考场,万一你反悔了不愿意跟我成亲,那我找谁说理去?” 徐明辉任由她捂住自己的嘴,哭笑不得地嗯哼出声。 感受到落在掌心的温热,南微微红着耳朵把手收回来,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光是要押送你进考场,我还要守着第一时间接你出来。” “等到放榜的那日,更是要眼疾手快赶紧把你捞走,免得你被别人抢了。” 徐明辉正想说哪儿有人会不开眼去抢自己,话没出口就听到南微微幽幽地说:“榜下捉婿没听过吗?” “我家就有人这么干过!” 抢人,抢好看的男人,家学渊源! 徐明辉望着南微微眼底的狡黠终于低笑出声,顺手牵起南微微的手低低地说:“不会被抢的。” “你怎么知道不……” “因为我是你的。” 南微微无措地眨了眨眼,徐明辉低头在她的手腕上亲了一下,笑着说:“我一直都是你的。” 所以哪怕南微微反悔了不想要他,他也不可能会放手。 眼前的人也只能是他的。 徐明阳和桑延佑本来是特意跟军中的上峰告了假,赶着在今日来送徐明辉去赶考。 可在看到这一幕后,两个小子齐刷刷地停住脚步掉头转身,他们不去了。 徐明阳龇个大牙说:“这没眼力见儿的事儿我们能做吗?” “坚决不能!” 徐明辉只是看起来脾气好。 他收拾人的时候,比起徐璈都只有更狠没有最狠! 桑延佑一脸惹不起的悻悻,塞了一嘴的点心好不容易梗着脖子抻下去,灌了半壶茶赞同道:“不去不去,咱们不去。” “姐姐,晚上能再加个炖肘子吗?” 桑枝夏微笑道:“弟弟,倒也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们吃,只是你们这个吃法,真的不会撑出毛病来吗?” 刚到不足一个时辰,转眼已经进肚了两只烧鸡八盘点心,还有茶水若干。 就连糯糯和元宝每日专属的蒸酥酪都被分着吃了三碗。 早前在家没这么能吃啊,这到底是去军中历练了,还是去逃荒回来了? 徐明阳摸着肚子满眼唏嘘:“大嫂,要不宰头猪吧?我觉得我们能吃完。” 桑枝夏:“……” “你们在军中是被饿着了?” “也不是饿,是馋。” 徐明阳满脸恹恹:“每日吃的定量定数,吃下去饿不死但也只是活着,更要命的是不见荤腥哇,一点儿肉影子都见不着。” 就算是偶尔有丁点儿油花,那也就是个假把式,进了嘴不等舌头咂摸出味儿呢,顺着喉咙一滚就没了。 本来半大小子就能吃能造,嘴上亏了一口肉梦里都能馋得流口水。 徐明辉和桑延佑是在家吃惯了的,每天都馋得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咬着袖子含泪嗷嗷。 桑枝夏大概知道军中的情形,对此却没有任何要给自家小子行方便的想法。 这两个馋得恨不得到家就三口吃一头猪的小子也只是嘴上嚎,实际上在军中有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世,军中的规矩也守得很好。 桑枝夏看着还在风卷残云往嘴里塞点心的人,失笑片刻说:“猪是宰不了,这边庄子压根就没养猪。” “不过有新鲜的鹿肉,等到晚上让人收拾了架子出来烤?” “哎呦,那还等什么晚上啊?” 桑延佑把最后半块点心塞进嘴里,忙不迭站起来就拍拍手:“东西在哪儿呢?” “我们现在就去!” 原定的安排是晚上吃烤肉,徐三叔为此还特意找了两坛子好酒。 无奈两个馋得恨不得追猪生啃的大小子实在是等不得,刚撤了午饭的碗筷没多久,院子里就支上了烤肉的架子。 被困在深宫多日的人没惊动任何人进了庄子,还没走到地方听到院里传出的说笑声。 江遇白脱下了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龙袍,一身白衣宛如个不正经的世家公子。 他一脸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得意,折扇翻手一转,笑眼带弯:“看吧,我就知道跟着来错不了。” “人多的地方,果然就是热闹啊……” 第869章 命是挣的,不是认的 谁也没想到明日就是立朝后的第一次恩科大考,江遇白会在这种节骨眼上溜出皇宫。 徐璈对此也不甚满意。 但徐璈拦不住。 毕竟江遇白的原话就是要么邀请我一起去,要么你也别回去。 徐璈思家心切实在是耐不住,被迫只能忍受着薛先生等人的不满,硬着头皮把人带了过来。 最让人意外的是相爷也跟着来了。 这个小老头儿对徐璈是一如既往的看不顺眼,但对徐明辉的评价却出人意料的高。 正巧徐明辉不在,老头儿对着老爷子笑得很是唏嘘,感慨道:“此子心性非常,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还有大多数书生罕见的狠厉决断,来日不可限量。” 至于在被捆送京都的途中,徐明辉为了维护徐璈跟他发生的争执,相爷非常大度地笑了:“赤子之心,懂进退值守护,这才是最难得。” 从古至今的聪明人无数,能权衡好利弊的聪明人更是数不胜数。 护短却尤为难得。 从前可是护短家人,往后可以是一心为君。 绝佳的纯臣之选。 这样的人哪怕老头儿面上装出了不喜,实际上心里的欣赏却怎么都压制不住。 面对老爷子的谦虚,相爷摆手说:“您今日容我托一句大,依我看徐明辉与我年轻的时候很是相像,看着他我也实在欢喜。” “您要是不嫌晚辈资质浅薄,不如把这孩子托付给我,拜入我的门下给我当弟子?” 文人相轻。 文人也自傲。 相爷看天不顺见地不爽,但小老头儿也有自己的惜才爱才之心。 徐明辉出自徐家,可他决定要走的路跟徐家的大多数人都不同,在拜文臣入内阁的这条路上,徐家能给他的指点不多。 相爷绝对是难得的人选。 老爷子没想到他来是为了这个,微怔一瞬失笑道:“我之前听薛先生说,相爷不收门徒,今日怎么起了收弟子的心思了?” 在别人面前,相爷脾气火爆高深莫测得很,往往一句话转出来十八个弯,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不想让人揣摩出自己的真意。 然而在老爷子面前,权势无限的相爷只把自己当个晚辈,说出的话也诚挚无比:“我今年五十五了。” 在老爷子平静的目光中,相爷带着散不去的怅然说:“年岁至此,就算是我性子强硬不服天命,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我还能为皇上抵御群狼多久呢?” “皇上的年岁说是年少也不为过,手中得用的人很是有限,明里暗里窥视的眼睛却是无数,在我彻底没了可用之处之前,我不得不为皇上多思量一二。” 他是老王爷当初托孤的人选,活着的每一日肩上都背负着承诺的分量。 他想为根基不稳的皇上砸挑选出合适的人选,在自己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之前,为年轻的帝王搭建起完整的梯队。 只有把这些事情全部做好,看着心有四海的君主从此可以不受内患之忧,可以安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否则就算是九泉之下见了老王爷,他们这些老臣也无颜叩恩。 老爷子深深地看着抱憾自己年事已高的相爷,失笑道:“五十五,相爷不也正当年少么?” 相爷正想摇头,对上老爷子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双眼,愣了下意识到在他老人家的面前,自己的确是还年少的。 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人不知天命,大可不必与岁月锱铢必较,非要争夺那一日半日的点滴得失。” “用我那长孙媳妇儿的话来说,命是挣来的。”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一双手可搏出龃龉,也可拼打出一线天地,何须过分担心来日之事?” “年轻人,当活在当下。” 相爷仿若被万钧巨石一直压着的心头,豁然间像是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有喘息之气涌入的瞬间,相爷愣愣地说:“您的意思是,我忧虑过远了?” “是忧虑太早了,完全没必要。” 老爷子把冲泡正好的茶递给他,温和道:“皇上是还年轻,可既为君主,一身傲骨就担得起身上的九层冠冕。” “皇上是领兵从岭南厮杀出来的人君,不是需要人搀扶往前踱步的孩童,所以何必事事物物都想求得尽善尽美呢?” “纵然是不慎跌了跟斗,那又如何?” “些许代价罢了,又不是付不起,至于后果……” 老爷子霸气一笑:“贵重如人君,没有陛下承受不起的代价,权当是交束脩长经验,有何不好?” 老臣的护君之心无可厚非,也是忠骨铮铮令人叹服。 但皇上是一定要独当一面的。 在老臣垂垂老矣之际,帝王必须拿出自己绝对独立强硬的姿态,这是江遇白的必经之路。 相爷若有所思地抿紧了唇,等桌上的热茶逐渐失去温度,入口已带涩味。 相爷端起茶一饮而尽,咂摸着舌尖残余的涩,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朝着老爷子俯身一拜:“多谢指点,晚辈知晓了。” 老爷子笑笑示意他坐下,谁知相爷坐下又立马把话题往回兜:“那徐明辉拜我门下的事儿,您是同意了?” 老爷子好笑道:“我是真的年纪大了,也不多管小辈们的事儿。” “相爷既是有意,不妨等恩科放榜之后,跟那孩子谈谈?” 有没有师徒的情分,要准备当师徒的人自己谈了才知道。 徐明辉自己愿意,这事儿就能成。 相爷尽管没当场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想想尤合自己心意的徐明辉还是满意地笑了。 “既如此,我另找那小子谈。” “另外我还想请您指点件事儿,您看方便与否?” 相爷压低了声音和老爷子说话,不远处的江遇白见了撇撇嘴,突然对着徐璈说:“我立后你要送礼吗?” 相爷今天眼巴巴跟着来,为的就是拜见老爷子,想从老爷子的口中得到关于立后纳妃的建议。 立后纳妃不是家事儿,也不是江遇白一人的私事儿。 无关儿女情长,无关情深义重。 这是需要多方衡量权衡利弊后,为稳定朝局做出的谨慎决定,每一步都要谨慎仔细。 徐璈看着刚烤好的肉再一次被江遇白眼疾手快地夺走,绷紧了下颌冷冷地说:“皇上大婚,微臣自然是要贺礼以表的。” 江遇白又要伸筷子,徐璈忍无可忍:“但皇上,刚烤好的肉不算贺礼!” 第870章 这人怎么还抢太监的活儿?! 人多的地方不管吃什么,哪怕只是一块儿烤得焦黑的鹿肉,被争抢起来的时候也显得弥足珍贵。 反正就是有多少好像都不如抢着吃的香,不用人伺候直接开餐,不断伸出去的筷子也在烤肉架子上有来有回的打仗。 文相上了年纪后一般只吃七分饱,今日难得受氛围影响吃得撑了个肚圆,端着一杯消食的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眼里有对自己的怅然,也有看着新竹破土的欣慰。 特赦的恩科大考后,第一批被筛选出来的人会成为注入朝廷的新鲜血液,有才之士也会逐步被选拔出来,逐步走上肱股之路。 每一个青涩不稳重的年轻人,都会是不可或缺的栋梁。 他是真的很期待能看到残破已久的万里河山重新迸发出生机的模样。 文相还对徐三叔他们正在做的事儿也很感兴趣。 “这想法好啊。” 文相看着桑枝夏赞不绝口地说:“能想到万民之便,与民方便,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胸怀,很是难得。” 桑枝夏被夸得有些尴尬,解释道:“我其实就是搭把手出个主意,具体要怎么做,还得看祖父和三叔下力气呢。” 毕竟她只是理论和实践可以并行。 但若说起编书做传,文绉绉的就算是换成了大白话,她自己看着都费劲儿,写是绝对写不了一点儿。 文相还是忍不住夸,等听完了大概,更是积极出主意:“倒也不是我想挪几个人进来抢夺如此大功,只是俗话说得好人多势大,多一份儿力办起事儿来也更利索。” “这到底是于万民有利的好事儿,早一日推广出去,获利的百姓也就越早一日能吃得更饱些,耽搁不得。” “要不我选几个合适的人出来,给你们打下手?” 仿佛是怕徐三叔不乐意,小老头儿赶紧强调:“只是打下手,并不在传上留名。” “而且一切必须按照你们的意思来办,主要就是配合你们早日把整理编纂的活儿做好,也好早些分发出去。” 徐三叔听完就乐了。 “名儿不名儿的都不打紧,我做这些本来为的也不是图名。” “不过相爷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您看若是方便的话,不如在工部拨几个绘图好的帮帮忙?” 其实徐明辉就算是不再三强调,他也知道预先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 他们在农场中陆续改良尝试过很多种农耕器具,使用下来效率的确是比大多数的高出许多。 倘若人手足够的话,徐三叔也想两处并行。 文相抚掌笑道:“这有何难?” “我之前就听皇上说过,徐家三爷从前在工部任职,做得也很好,如今再说起工部的事儿,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 “皇上觉得呢?” 江遇白放着自己面前的一堆不吃,一抬手稳准狠地夺走徐明阳捧来解腻用的果子,咬了一口笑道:“好办。” “三爷只管把该怎么做的流程想好,等大考过了就可拨人。” 徐三叔闻言大喜,连忙站起来跪下谢恩。 江遇白习以为常地抬手叫起,注意到文相脸上流露出的满意之色,站起来轻轻地说:“看样子我的皇后人选,应当是定得差不多了。” 他很羡慕父母对彼此的情深不悔,也发自内心地觉得徐璈和桑枝夏的共患难同进退也是人间美事儿。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他有不起。 徐璈转了转手中的果子没接话,江遇白自顾自地笑了:“不过也不要紧。” “毕竟万花丛中过的福气你小子这辈子都有不起,也合该是要让我得意得意。” 徐璈一言难尽地啧啧几声,仰头看着天边下垂的弦月,递给江遇白一个看起来就很酸的橘子。 江遇白皮笑肉不笑地拍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徐爱卿,时辰不早了。” 徐璈非常懂眼色地站起来说:“皇上所言极是。” “微臣恭送……” “爱卿不护送朕回宫吗?” 徐璈:“……” 徐璈眉眼间掠过的狰狞成功勾起了江遇白的冷笑。 江遇白掸了掸袖口轻飘飘地说:“虽说此处回宫也不算甚远,但朕今日微服出行,护卫很是有限,爱卿不亲自送朕回去,良心真的过得去吗?” 徐璈想说自己压根就有不起良心那种东西。 然而现实是君要臣送,臣不得不送! 徐璈冷着脸等江遇白与老爷子和齐老道别,顶着一张比夜色还黑的脸,毕恭毕敬地说:“皇上起驾!” 江遇白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平地摔了,落在徐璈脸上的目光也跟见鬼了没什么区别。 这人怎么还抢太监的活儿?! 勇夺太监饭碗的徐璈,周身怨气宛如一头拉磨十天不得合眼的丧气老驴,任劳任怨。 刚送出庄子,江遇白就不忍直视地摆手:“滚滚滚。” “没你的事儿了。” 徐璈一脸被撵的幸运,江遇白上马之前低头在他耳边飞快说了几句话,末了顺了顺缰绳说:“这几日就歇着吧,好好在家待着。” “等你喝完我大婚的喜酒,咱们再慢慢动手。” 徐璈后退一步全了君臣的礼数,江遇白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之前藏的橘子,朝着徐璈的脸上扔了出去。 “这个不酸,特意给你留的。” 江遇白说完带着人打马而去,徐璈满脸玩味地把玩着手中的橘子,走回去顺手塞进了桑延佑的手里。 徐璈还没走远,身后就爆出了桑延佑绝望的惨叫:“好酸!” 徐璈嘴角抽抽,呢喃了一句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给他留的还不酸? 不可能。 皇上干不出这么温柔的事儿。 徐璈扔下还在跳脚的馋嘴小子走得异常潇洒,当晚就直接吩咐了庄头等人,接下来的日子闭门谢客,静待放榜之后再做打算。 在等待的期间,在外威风八面的户部尚书换下了锦衣官袍,白日里陪着桑枝夏去地里打转,入了夜就挑烛给桑枝夏当记录校正的书童。 桌上整理出的纸张堆叠而起,在庄子里的人送走了家里的馋小子,也终于等来了揭榜的好消息。 徐明辉的大名赫然在列。 只是等报喜的人被打赏走了,徐璈不慎满意地看了看皇榜的名次,说:“怎么是探花?” 徐明辉不是一直吹自己能当状元吗? 陈菁安打听到了些内情,神秘兮兮地说:“因为钦点出来的前三甲中,有两个都是老头儿。” 徐璈:“……” 第871章 探花必须是最好看的那个! 在殿试之前,被选出来负责批卷的考官是见不到考生本人的。 互相不知底细,全程严格保密。 一切都只等文章摆到了考官们的桌面上,由多位考官交叉评点,综合选出上榜之人,再从中择优定下可入三甲的人选。 而后进入殿试,再由皇上亲自点选,定下前三甲的具体人选。 据说殿试的现场,参与选拔的大臣们都沉默了很久。 被选出可争前三的三人当中,一人五十一,一人五十六。 徐明辉一身素袍站在三人之中,无端被衬得那叫一个风华正茂。 徐璈牙疼似的抽了口气,陈菁安歪在椅子里说:“而且三甲评选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必须是选其中最好看的一个。” “在徐明辉的竞争对手是两个满头白发,一脸褶的老人家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竞争状元的资格了。” 探花必须是最好看的那个! 徐明辉勇夺探花郎! 喜报从宫中送出后,下午就有游街谢恩的排场,陈菁安打了个响指说:“三甲游街可是大热闹,按理说亲朋故旧都会抢个好位置观礼,你去么?” 徐璈正想说自己没空,院外就传来了徐明煦激动的声音:“大哥,娘说让咱们带着元宝和糯糯去接二哥!” “大嫂已经帮你把衣裳找出来了,快换了咱们好出发啊!” 徐璈默默把那句我不去咽回去,顺带还扒拉了一下陈菁安的肩膀:“走,看热闹去。” 除了徐璈他们,徐二婶也被摁住梳洗打扮了一番,满脸都是挡不住的喜色。 徐璈先是郑重其事地对着徐二婶道喜,还没站直就被徐二婶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封。 徐二婶人逢喜事精神爽,财大气粗得很,塞给徐璈一个,反手就塞了桑枝夏满怀。 桑枝夏身子重了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捧着到手的一堆红封哑然失笑:“二婶备了这么多,全都给我了,一会儿再见着人难不成是要准备空手?” 徐二婶哈哈笑了:“哎呦,那哪儿能啊?” “你只管收好了买糖吃,我还有好多呢!” 除了分喜气的红封,徐二婶还准备了为期半个月的施粥,要大摆宴席给徐明辉庆贺。 南家也早早就准备好了赏钱和粥棚,只等着喜报到了就可以筹措。 徐二婶乐得合不拢嘴牵着南微微往外走。 桑枝夏懒得站起来出去,索性等徐璈凑近了才说:“外头人多,记得看好糯糯和元宝,还有锦惜和明煦他们,多带几个人别走散了。” 徐璈了然点头,注意到桑枝夏蹙起的眉心,低声说:“要不我就不去了。” “你自己我……” “我好得很。” 桑枝夏拍了拍徐璈的手背打断他的话,好笑道:“你不露面不合适。” 谁都知道徐璈和徐明辉是一家兄弟,只是一人从文,一人从武。 徐璈声势已经大,徐明辉是新秀出炉。 这种时候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比从前都多,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冒出兄弟不和的传闻。 无端闹出这样的非议不划算。 桑枝夏靠在椅背上笑:“再说你们也去不了多久就回来了,我在家正好能帮着安排一下宴席的事儿。” “行了,去吧。” 徐璈在众人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等他们的身影彻底走远,桑枝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暗暗攥紧了椅子扶手。 不过几次呼吸的间隙,桑枝夏的额角就浸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齐老对此心中有数,伸手探脉后果断道:“这孩子只怕是要急着来喝二叔的庆功酒。” 桑枝夏一听没忍住龇了龇牙,尽量平稳着呼吸苦笑:“这小崽子倒是会挑时候。” 她今早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不适感微弱,再加上被徐明辉的喜讯转移了注意力,就没太留意。 谁知小家伙真的要选个好日子。 桑枝夏产期临近时,该准备的东西就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发动。 故而尽管前脚家里人出去了大半,紧张而忙碌的产房内也不见半点混乱。 徐嫣然眼红红地拿着帕子帮桑枝夏擦汗,咬着唇说:“我去把大哥叫回来,他……” “叫他顶什么用处?” 胡老爷子嫌弃地说:“你忘了生糯糯和元宝的时候了?” “那个不争气的差点没把自己吓死,就差一步他就得先往地上倒。” 徐嫣然虚弱地想为徐璈辩解几句,齐老幽幽提醒:“而且他在滁州受的内伤还没完全好,太刺激了对他不好。” “万一走火入魔了,以后躺在床上歪个大嘴,等等孩子们去给他喂饭吗?” 徐嫣然:“……” 徐嫣然百口莫辩实在是找不到可找补的说辞,本该集中精力的桑枝夏却被二老的说法逗得闷声发笑。 徐璈之前的表现实在是太蹩脚了,也不怪会遭埋汰。 不过桑枝夏也不赞成闹大。 否则她就不会把人都打发出去。 桑枝夏努力调整着呼吸说:“你这边一嚷出去,刚才出去的人都得赶着回来,闹哄哄的两头都没安排好,那算怎么回事儿?” 突然的阵痛袭来,桑枝夏的脸再白一分。 谢夫人带着产婆急急赶到,齐老在桑枝夏的手腕上扎了几根针,摸了她的头顶一下镇定地说:“别慌。” “我们都在呢,那个不争气的不添乱是好事儿。 “有我在,不会有事儿的。” 齐老和胡老爷子再一次确定桑枝夏的状态没问题,把产房交给产婆和谢夫人,快步走了出去。 老爷子守在门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齐老摆手说:“无碍,都稳妥得很。” “只是徐璈那边……” “祖父!” 正在说话的人猝然转头,看到本该早已走远的人出现,齐老难以置信地说:“你不是去看徐明辉戴大红绸了吗?” 里里外外都安排好了,徐璈到底是怎么突然蹿回来的? 徐璈扫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就往大门紧闭的产房里跑。 齐老唉了一声都懒得去拦,又好气又好笑地吩咐官家:“去给你们大人备一份儿安神汤,剂量可加足些,常人的量只怕是不太管用。” 院子里等候的人重新坐下,产房内桑枝夏看着脸煞白的徐璈,哭笑不得地说:“怎么回来了?” “谁去给你报信了?” 徐璈在床边选了个不碍事儿的位置就地坐下,握住桑枝夏被汗水泡透的手抵在额头,反复吸气后才哑着嗓子说:“没人报信。” “我就是……就是走出去了莫名心慌。” 慌得他一刻都等不了。 看不到桑枝夏他都喘不过气。 桑枝夏还没说得出话,就先被徐璈额角滚落的汗珠砸到了手背。 她疼了这么半晌,出的汗都不见得有徐璈的吓人! 桑枝夏到底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儿:“那什么,嫣然给你大哥分几块儿参片含着。” 否则她还没事儿呢,徐璈就得先顶不住了。 桑枝夏还想揶揄几句,谁知下一波阵痛来得更加猛烈,一下就疼得她忘了要说什么。 徐璈抓过帕子不断擦拭她头脸上的汗,在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起时,徐璈俯首在桑枝夏布满汗渍的眉心轻轻一吻。 桑枝夏累得意识不清,睡过去前恍惚听到他说:“枝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