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宋》 第1章 牢房 这是一间牢房,关了三个人。 一缕微光从高墙上的小小气窗透进来,昏暗中,能看到脏兮兮的茅草上有一截断掉的指头。 前世今生都名叫“李瑕”的少年开口向狱友问道:“你是说,他的这根手指头是被我咬下来的?” “是,你可够狠咧。” 应话的是个精瘦矮小的青年,贼眉鼠眼的样子,身量小得好像是能从栏杆中间穿过去,可惜不能真的穿过去。 这青年名叫白茂,自称是个很厉害的大盗,有个诨号叫“白毛鼠”。 李瑕不知道白茂所谓的“很厉害”是多厉害,倒记得小时候看《西游记》里面有个白鼠精十分漂亮,但眼前的这位白毛鼠的相貌却非常有碍观瞻。 值得一提的是,“白毛鼠”白茂肯定没听说过《西游记》,因为他说现在是“大宋兴昌四年”。 李瑕回想了一下,前世从未听说过宋朝有什么兴昌的年号,对此颇感疑惑。 但更多的情况白茂说不上来,这个很厉害的大盗对外面的事似乎所知有限。 二人正在讨论的那截断指属于牢房中的第三个人,是个看起来很凶恶的大汉,名叫吕丙雄。 这吕丙雄骨架奇大,在外面的时候或许是个魁梧的大汉,只是如今在牢房里饿得瘦到只剩下一副骨架。 因吕丙雄右手的食指被咬断了,被带出去包扎了一下,刚刚才回来,此时正坐在那假寐,不声不响的。 李瑕打量了吕丙雄两眼,从身体样貌判断,对方至少在牢里呆了半年。 至于自己为什么咬断人家的手指? 不等李瑕想清楚,白茂已经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吕大哥不过是想跟你快活一把,要我说,你让他弄一弄也没甚打紧嘛。他要是想要弄我,我定是答应咧!呆在这牢里闷都闷出鸟来。话说,你可真是够狠的,死咬着他的手指,被打成那样都不松嘴。我闯荡江湖这么久,你这样的公子哥也是少见。” 白茂说到这里,李瑕大概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己把吕丙雄的手指头咬下来的原因,该是为了“清白”二字。 却听白茂还在喋喋不休。 “最神的是,明明看你都被吕大哥活活打死了,人都已经没气了,死得透透的,竟还能活过来,真他娘的神咧。” 他一拍大腿,兴奋之情不知如何 表示,于是掰起臭脚用力搓起来,嘴里还“神咧神咧”地啧啧不停。 李瑕揉了揉额头,也觉得这事确实是有点神了。 他本来是一个现代人,因飞机失事意外身亡,莫名其妙竟穿越了,一睁眼就在这个臭哄哄的牢房里。 另外,失事的飞机是他的私人飞机,可见他对此事极为遗憾。 一开始,他心底还报着某种期待,隐隐盼着整件事也许是某个综艺节目的恶作剧、最后这个牢门打开,外面是一个拍摄棚。 但理智告诉他这种期待显然不可能,身体都不是原先的,必定是穿越无疑了。 花了小半天,现已打听清楚,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昨日入狱,昨夜因故与狱友发生了打斗,被活活打死,自己则借尸还魂。 到现在,他还没机会看看自己长什么样,竟值得吕丙雄想做出……那种禽兽之事。 毕竟这牢中没有镜子。就算撒泡尿,大概也不能照得出来。 不过能看出这是一具年轻、修长的身体,营养不错、肌肉均匀,原主的家境和教养应该都不差,只不知为何会流落到牢狱里。 李瑕也向白茂旁敲侧击得打听过自己入狱的原因,对方只是翻了个白眼表示不知,接着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嘻笑道:“我哪知道?看你这样,许是勾搭了哪家小娘子私奔吧。” 这回答显然不着调。 此事大概只能向狱卒慢慢打听了,李瑕表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十分不适应。 这牢房不见阳光,又不通风,空气中闷中一股脚臭与屎尿混合的恶臭,环境脏乱,周围几间牢房中还传来病人的哀嚎,哀嚎声又像是能化成气味,带给人一种尸体腐烂的感觉。 更危险的是,同个牢房里的狱友被咬断了一根手指头,还能善了不成? 吕丙雄虽然一直闭着眼假寐,李瑕却暗自警惕,他斟酌了一会,正想开口向吕丙雄说些什么…… 忽然,外面有动静传来。 “叮叮铛铛”的钥匙碰撞声响,几个狱卒举着火把,引着一个官差走了进来。 李瑕转过头看去,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了另外几间牢房的情况。 他所在的牢房靠在走廊西边靠后,前面的东边牢房大部分都是关了十几个人,越往后越少。 说明,他这个只有三个人的牢房算是待遇较好的。 不过 ,也许待遇越好刑罚越重呢? 见到狱卒们领着官差进来,所有囚犯还是有气无力地趴着,没人爬起来大喊冤枉,显得颇有素质。 那官差脚踩皂靴,不紧不慢地走过长廊,直到里边才开始往左右的牢房里扫视几眼。 “上差,这边就是关死囚的牢房了。” “我可不是死囚。”白茂忽然插嘴应了一句,往栏杆上一趴,赔笑道:“刘牢头,啥时候我再……” “闭嘴。”那刘牢头忙喝断了他的话,有些谄媚地向那官差道:“上差,这人是个偷儿,手脚伶俐。” 李瑕听说自己所处的这是死囚牢时就留了心,又看那官差的模样。 只见其人三十岁左右,神情冷峻,眼神锋利,看起来颇为精干。浑身气势不小,仿佛是什么大官,但看衣饰,也只比狱卒稍好一些而已。 引路的刘牢头则是拿着火把照向李瑕这间牢房,却不是要看李瑕,而是照向了那一直盘腿坐着假寐的吕丙雄。 “上差且看,那厮便是吕丙雄。”刘牢头道,“去年五月,他与一妇人私通,被对方丈夫撞见,杀了对方丈夫,及其父兄。他是空手,那三人拿着菜刀、柴刀。” 吕丙雄闻言,睁开眼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貌似嚣张,其实却缩了缩脖子。 那官差目光一扫,淡淡道:“瘦。” 只说了这一个字,他似乎对吕丙雄失去了兴趣,正要转头,忽然又是目光一凝,问道:“这断指是怎么回事?” 刘牢头指了指李瑕,道:“这小子昨日刚送进来,夜里就发生了斗殴,把人的手指头咬掉了。” “怎不给他们换间牢房?” 刘牢头低下头,眼珠子左右一溜,附耳向那官差低语了几句,声音很轻。 李瑕已凝起心神,紧盯着他嘴型,听着那一点点轻微的声音,隐约感觉最后有几个字似乎是“活不过两天”。 那官差似乎讥笑了一下,不再看这边,转身走向下一间牢房。 下一间牢房就是李瑕的西边,原本昏暗中看不清晰,李瑕一直以为是没人的,此时狱卒将火把探进去,他才看清原来隔壁关着一个人。 “喂,庞天?,起来!” 却听“叮叮铛铛”的铁链声响,一个大汉翻了个身坐起来,似因被人打搅了睡眠十分不耐烦,喉咙里发出“嗬嗬”声,有些骇人。 火光下,此人敞着胸膛,露出浓密的黑毛,身形如熊,脸上满是刀疤。 “上差且看,这就是庞天?了,喜欢烹食人肉,烹了临安府十一人,两个月前捉拿归案,还杀了四个官差……” 这庞天?看起来有些许迟顿,盯着火把看了一会,这才转头看向狱卒们,眼中凶光毕露。 李瑕看了一会,又转头瞥了吕丙雄一眼。 本来他还觉得吕丙雄是个凶恶大汉,但和隔壁的庞天?一对比,吕丙雄就显得十分柔弱了。 至于白茂,已经蹲到了牢房的另一边,离西边的邻居远远的。 那边,差官走到了庞天?的牢房前,道:“我叫聂仲由,两月前就是我协助钱塘县衙把你捉拿归案。” 庞天?嘶哑着声音道:“你过来,老子弄死你。” 他汉语说得并不利索。 聂仲由道:“你想活命吗?替我办件事。” 李瑕已悄然走到离他们最近的角落,还默默观察着聂仲由的表情。 只见聂仲由依然神色冷峻,让死囚办事、放死囚活命这种违法乱纪之事,在他眼里好像也稀松平常。 庞天?道:“老子为啥要替你这狗宋人办事?” 聂仲由道:“你弟弟在我手里……” 李瑕才听到这里,刘牢头已经向他这牢房这边走来,指着他道:“崽子,往那边去!上差办案,你在这凑什么热闹?死东西。” 李瑕于是起身,走到牢房另一边,在白茂旁边坐下。 远了这十多步的距离,许多具体内容已听不清。 最后只隐约听到庞天?道:“老子想想。” ~~ 这个小插曲过后,聂仲由和狱卒们离开,牢房又安静了下来…… 李瑕整理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路,又觉得有些事有些地方不对劲。 他沉吟着,向白茂轻声问道:“平时这牢里有人生病,都是带出去找大夫看吗?” “那当然不是。”白茂道,“我们是什么人?哪有那样的好命?” “那他?” “吕大哥不一样,许是外面还有相好的使钱咧?” 白茂说着,又向吕丙雄赔笑道:“是吧?吕大哥,要我说,你和李小哥这事就翻篇了呗?” 吕丙雄这才睁开眼,看向李瑕,开 口道:“小子,我明明打死过你一遭,你竟又活了,这是天意。既然我俩同坐一间牢,又都是要砍头的。这样,我也不想着寻你弄快活了,剩下的日子睡个安稳觉吧,有啥仇怨就算了,怎样?” 李瑕目光微凝,想了想,道:“好。” “好,你小子够狠、运气又好,我服气。”吕丙雄慨然道:“往后大家都是同蹲一个牢的兄弟。” “好。” “爽快。”吕丙雄咧开嘴一笑,仿佛了结了什么心事。 白茂又是嘻嘻一笑,拍掌道:“这就好,往后我们仨同坐一间牢,合该好好相处。吕大哥要想快活,寻我好咧。” “滚开……” 气氛似乎就此和睦起来。 这天傍晚,牢里没有放东西吃,据说这里一天只放一次吃的。 李瑕本期待着或许有人来探监,但也没有。 气窗里的光线越来越弱,终于陷入黑暗。 入了夜,牢中没有火烛,只有一点点月光,勉强能看到人的轮廓。 吕丙雄已倒在茅草上睡了,过了一会儿,有轻微的呼噜声响起。 李瑕也在茅草上躺下,感受着饥饿以及这个新的世界,思忖着自己成了一个死囚又该如何脱身。 …… 夜深。 吕丙雄那轻微的呼噜声渐渐停息。 他悄然翻身而起,从身子下面摸出一根锋如匕首般的骨头碎片,向着李瑕所躲的地方狠狠地扎了下去! 第2章 骨头刀 吕丙雄手执锋利的骨头刀,猛地扎了下去。 但,没有预想中刺入人体的滞阻感传回来…… 本该躺在那的李瑕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而吕丙雄从头到尾都没听到过他移动的声音。 牢房里没有点火把,一片黑暗。 吕丙雄调匀呼吸,轻轻转动着身体,借着气窗中透进来的那一丝丝月光,努力寻找着李瑕。 地上有个轮廓,看身形是白茂,白茂比李瑕瘦小得太多。 目光再一转,吕丙雄看到墙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吓得他心肝一颤。 那黑影十分修长,是李瑕正贴在墙站在那。 吕丙雄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骨头刀猛刺了过去。 “嗒”的一声,骨头刀穿透了那个黑影,刺在墙上,断成两截。 吕丙雄一愣,伸手捉向那个黑影,发现只是一件衣裳挂在墙上。 他背脊一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想:“那小子知道什么了?为什么这么做?” 下一刻,他腹部挨了重重一脚。 痛! 吕丙雄痛得额上青筋出来,如虾一般弯了身子,手指发麻。 紧接着,有人用膝盖狠狠顶在吕丙雄脸上,又是“嗒”的一声响,是鼻梁断裂的声音。 他眼冒金星,骨头刀掉落在地。 “啊!” …… “怎么了?”白茂翻身而起,嚷道:“你们又打?!” 他不想掺合这种事,一溜烟缩到角落,喊道:“吕大哥,你这是一门心思要弄了李小哥?” 周围牢房的囚犯纷纷惊醒,有人起哄道:“呼,吕大个又要弄那小白脸了。” “弄他,弄他啊吕大个……让大伙儿都听个响啊。” “大家伙,起来捉奸喽。” “哈哈,吕大个以前杀过三个捉奸的,大家伙小心喽……” “……” 黑暗的牢房里各种嬉闹声传来。 李瑕却恍如未闻,他已把吕丙雄击倒在地,用力按住吕丙雄的双手,用膝盖抵着他的喉咙。 李瑕确实已经预料到吕丙雄要杀他。 但他不认为吕丙雄是因为断了一根手指才起了杀心,吕丙雄说“有啥仇怨就算了”的时候非常坦荡。 真正让李瑕感到危险的是,他通过唇语判定的刘牢头那句“他活不过两天。” 更奇怪的是,昨夜吕丙雄打死了这具身体的原主,狱卒没有请大夫。反而是等到自己苏醒之后许久,才把吕丙雄带出去看大夫。 牢房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生病的囚徒得不到医治,却带一个死囚出去治断指? 李瑕判断,自己入狱必是得罪了什么人,于是对方借着带吕丙雄出去看大夫的时候收买他杀掉自己。 这个人为什么没让狱卒动手?是因为让吕丙雄杀人更不容易留下把柄吗? 自己都是死囚了,对方为什么连等到行刑都等不住,现在就急着动手? 李瑕也没有答案。 他只是感到这里有太多危险,小小的一间牢房像一个野兽出没的丛林,随时要把他吞噬。 他不得不小心,因此一夜都不敢入睡,缩在角落里观察着,果然等到了吕丙雄动手。 李瑕一整晚都没闭上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到吕丙雄的脸,表情像猛兽般狰狞。 “谁让你杀我的?”他问道,声音冷冽。 吕丙雄没有回答,喉咙里“嗬”地一声,还在奋力挣扎。 他显然还不服气,不认为李瑕能控制住他,试图挣扎出来。 李瑕确实感到很吃力。 现在这具身体远远不如他前世那样矫健有力。 击倒吕丙雄靠的是技巧,要一直制住他却要靠力量。李瑕感受到自己渐渐控制不住吕丙雄,于是目光向旁边瞥去,想找到吕丙雄刚才拿的武器…… 正是这时,吕丙雄抬起一脚把李瑕踹开,挣出手来,猛地掐住李瑕的脖子。 吕丙雄去年杀过三个人,颇有杀人的经验。 但现在他右手少了一根食指,却不能使出全力来马上掐死李瑕。 “呼……呼……呼……” 剧烈的、如野兽般的呼吸声响着。 吕丙雄青筋爆起,死死掐住李瑕的脖子,抹了药的手指上伤口又裂开来。 他一心只想要李瑕的命,且有信心。 在他看来,这小子不过就是一个文弱少年,哪能跟他这种亡命徒拼命? 而且那人也说了,只要他杀掉李瑕,就放他出去。 “呼……呼……” 吕丙雄左手掐着李 瑕的脖子,伸出右手摸到李瑕的脸上,用手指寻他的眼睛,想要把他的眼睛抠了。 “去死啊,去死啊。” 吕丙雄在心里呐喊着。 他的手指已经摸到了李瑕的眼睛,正要用力抠下去…… “噗”地一声响。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吕丙雄的脖子后面刺穿进去。 那是半截骨头做成的刀,削得很锋利。 李瑕手握着骨头刀,拨出来,又刺了一下。 温热的血流了他一手,让他觉得恶心。 他把吕丙雄还握在他脖子上的手拿开,于是吕丙雄就瘫倒在地。 李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往后退了几步,抵着墙。 他单手持着骨头刀,膝盖微微弯曲。 这是一个击剑运动中的防守姿态,是他下意识做出来的。 他曾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中叶最伟大的击剑运动员,曾获得六枚男子重剑金牌、两枚男子团体重剑金牌……而这些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成了一个死囚,现在真的成为了一个杀手,还是在该死的古代。 黑暗中,各个牢房里的囚犯们还在起哄,像是为他欢呼,如同曾经在赛场上,但其实不是。 “怎么了?”白茂问道:“怎么了?吕大哥你把李小哥怎么了?那啥,玩玩就是了,一个牢房的兄弟,别又闹出人命来……” 走廊尽头,牢门处又传来声响。 狱卒大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随着火光扩散,越来越多人看到了倒在血泊中那吕丙雄的尸体。 “杀人啦!”有人惊呼道。 这里明明就是牢房,装着各式各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此时他们却显得很惊讶。 而狱卒们也向李瑕这边走了过来…… 李瑕保持着那个姿态,脑子飞速运转着,思忖自己要怎么从这个困境里走出去…… ~~ 鸡鸣时,天还未亮。 聂仲由被门房的拍门声惊醒,他睡得一向很浅。 “你说什么?” 待听到门房说的那个消息,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睡觉也没换衣服,拿起帽子就往外走,再次去往钱塘县牢。 …… “上 差。”刘牢头迎了上来,带着惊慌的表情赔笑道:“你要的那个人……死了。” “怎么回事?”聂仲由脚步不停。 刘牢头答不上来,喃喃道:“我也是刚刚赶过来,这……事情……” 聂仲由冷着脸,迅速穿过一道道牢门,走过长廊。 最后,他停下脚步,看向那间牢房。 只见庞天?壮硕的身躯正趴在两个牢房之间的栏杆上,嘴上、胸口上都是一片血淋淋。 这个凶恶的大汉竟是已经死透了。 聂仲由眉头一皱,眼中迸出愠怒,目光一转,落在另一具尸体上。 那是吕丙雄,喉咙被刺了两刀。 凶器和刺死庞天?的是同一个,应该是类似匕首的东西…… 聂仲由很快就找到了凶器,它正握在一个少年人手里。 他记得这个少年,是咬掉吕丙雄手指头的人。 “你杀了他们两个?”聂仲由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悦。 “是。”李瑕应道:“我杀了他们两个。” “上差,真是这……这人杀了你要的人。我们亲……亲眼看到他杀的。”有狱卒应道。 聂仲由道:“怎么回事?” “我先是杀了吕丙雄。” 说话的还是李瑕,他此时脸色苍白,显得十分虚弱,但眼神已十分平静。 他走到栏杆处,把手里的骨头刀放下来,又说道:“这是吕丙雄带进来的,他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 聂仲由道:“然后呢?为何庞天?也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有用?” “就是知道你要用他,所以我才杀了他。”李瑕道:“我杀了吕丙雄之后,忽然听到有人说‘是血的味道啊’,我转头一看,庞天?就趴在这里。 他趴在这里,朝我们这个牢房看着、嗅着,铁链不停响。我看到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两个字……是饥饿。 果然,他和我说‘把人拖过来,血还热,我要喝’,于是,我就把吕丙雄的尸体拖过去了。” 聂仲由听到这里,脸色愈发铁青。 也许是受到了刺激,李瑕像是有些神经质,竟是笑了笑,低声自语道:“庞天?……他一定很饿,他这个肌肉量,一天要消耗很多能量,牢里的杂粮满足不了他。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喜欢喝人血呢?” 聂仲由居然回答了,道:“因为他是被野蛮人抚养长大的,‘茹毛饮血’听说过吗?” “怪不得,他昨天说不想替你这个宋人做事。” “你为何杀了他?” “是啊,我杀了他。”李瑕道:“趁着他在吸吕丙雄的血,我一刀刺进他的胸口。我还告诉这些狱卒,不要动这个现场、去把你找来。这样他们才能撇清关系,不然你要用的人死了,他们要担责。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瑕说到这里,抬起头,盯着聂仲由的眼睛,很诚恳地,又说了一句。 “我直说了吧,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找庞天?做的事,我来做……” 第3章 恶徒 聂仲由扫视了牢房一会,闭上眼,仿佛回到了李瑕杀人时的情境…… 庞天?正捧着吕丙雄的脖子喝血,他嘴唇已经裂开,眼神里还带着满足,说明他真的很渴,毕竟牢里一天只给他一杯水,因此他喝得很认真,没有嫌吕丙雄的血又腥又膻。 他四肢都带着镣铐,行动不便。 这样看来,李瑕杀他很简单。 不对。 吴丙雄的尸体挡住了庞天?大部分身体,骨头刀刺入的角度非常刁钻,快、准、狠。 只有一处致命伤,李瑕只刺了一下。 而吴丙雄的伤口有两处,说明李瑕多补了一刀。 换言之,杀吴丙雄的时候李瑕是慌的,但杀庞天?的时候,他已经自信能一击必杀。 杀人后不再补一刀,这是个坏习惯。 但庞天?眼神里的满足,说明他死的很干脆,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 李瑕有这个实力。 还有,当时周围狱卒们都已经冲进来,正指着李瑕喝骂,一般的少年在这些凶恶狱卒们的喝骂下不哭就不错了,他居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杀人…… 聂仲由回顾完所有细节,睁开眼。 “我本以为,你之所以杀庞天?是因为不忿,不忿他恶贯满盈而我却要放了他。” 李瑕道:“你不是要放了他,而是要让他做事。这很公平,我没有不忿,这是我想要的机会。” “不错,我要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比被他烹食的十一个人更重要。” 聂仲由说着,看向庞天初的尸体,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又道:“我来的路上在想,若你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杀了他,误我大事,我要把你碎尸万断。” “你讨厌程序正义?”李瑕道,“或者说,你讨厌墨守成规、堂而皇之的东西?” 聂仲由咀嚼着“程序正义”四个字,知道李瑕是故意说些精僻的词语,展示其能耐。 但聂仲由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你说错了,我是讨厌文官。除了寥寥数人,我讨厌绝大部分文官。” 李瑕听了,反而松了口气。 看聂仲由的衣服,他品级显然不是太高,让人担心他是不是真有权力赦免一个死囚。但现在他能说出这种话,说明他权力不小。 李瑕判断聂仲由是背后有靠山,还可能就是那“寥寥数人”之 一。 “你觉得我想让庞天?做什么事?”聂仲由又问道。 “你昨天也留意过吕丙雄,还嫌他太瘦,我推测你应该是想找个心狠手辣的杀手。”李瑕道,“我可以成为这个心狠手辣的杀手。” 他上辈子并不是杀手,击剑只是运动项目,不是用来杀人的。 但穿越过来之后,他看到的是“自己”死掉了、而庞天?却有机会活命。知道在这里越恶的人才有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有一种“割裂感”,这种割裂感让他可以不把这里的人当成活生生的人,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杀他们。 之后他心里的自我保护机制告诉他,就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极真实的游戏,最大程度地消弥了他杀人后的负面情绪。 于是,当聂仲由目光看去,看到的李瑕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 然而,聂仲由摇了摇头,道:“你猜错了,我不是要找庞天?杀人。我找他,是因为他金国遗民的身份,是因为他在金国故地还有人脉。现在你把我要用的人杀了,你也得死……” “不。”聂仲由又道:“你误我大事,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说完,他不等李瑕回应,冷哼了一声“自作聪明”,转身向外走去…… ~~ 白茂把自己矮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看起来毫无存在感。 等聂仲由走了,他才探了探头,向李瑕轻声道:“你怎么办?” 李瑕扫视了一眼牢房外的狱卒,只见他们收走了放在栏杆外的骨头刀,却没有打开牢门搬运尸体。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死囚,不管怎样,情况都不会更差了。”李瑕道,“而且,他会带我出去的。” 白茂有些怵李瑕,心里嘀咕着“都这样了你还说大话呢”,脸上却作出关心的样子,问道:“为啥?” “理由太多了。”李瑕道:“他第一时间是审视我,而不是泄愤;他在试探我、调查我,还要压一压我的气焰;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 “那……太好咧。” 白茂也希望李瑕早点出去,因为不想再和他坐同一间牢房了。 之前,吕丙雄虽然是杀人犯,但还是很好相处的,也没有想要对他白茂怎么样,这个李瑕却真是杀人不眨眼,恶人中的恶人。 “白毛鼠,你应该不想跟我一 起走吧?”李瑕问道。 白茂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道:“我就不走了……我偷东西,我活该多坐几年牢,我该多受《宋刑统》惩治。” 李瑕也不强求。 他看得出来,白茂和刘牢头有些关系,能蹲在死囚牢房是因为这边宽敞。 但看破不说破,他并未就此说什么。 白茂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没话找话,道:“我是觉得,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好事他哪会到死囚牢里挑人?我本来活得好好的,没准出去了反而死掉咧,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跟我不一样,你反正是死……呃,是有大本事的人……” ~~ 聂仲由大口咬了一口炊饼,饼屑沾到衣襟上也不以为意。 他依然还站在县衙外,边吃着早食,边等消息。 他想吓一下李瑕,看看其人的胆气。 他聂仲由做事,有荆轲刺秦王的勇气,却不会学荆轲带一个临阵色变的秦武阳。 不多时,有狱卒过来把骨头刀递给他,并轻声禀报了一句。 聂仲由点点头,把骨头刀收入怀中。 又过了许久,一个年轻人匆匆跑了过来,道:“查清楚了……” 这人名叫“林子”,平时嘻嘻哈哈的,比如常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旁的物件没有,就是鸟多。” 但他真办起事来却十分牢靠,聂仲由吃早食的这会功夫,已把要他打听的事情弄清楚。 林子道:“李瑕,年十六。其父李墉,字守垣,曾任余杭县主薄,四年前因罪罢官。李瑕之母杨氏也是在李墉四年前过世,李墉并未续弦,纳了一妾刘氏,家中没别的亲眷…… 据邻里所言,李家父子平日深居浅入,不与人来往。 前日,在蒹葭楼,李瑕与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四子孙天骥争风吃醋,两人争执之下,李瑕打死孙天骥,故而入狱,判绞刑。” 聂仲由道:“那这是‘斗杀’而非‘故杀’,斗殴中出于激愤失手将人杀死,为何会被判死刑?” 林子道:“许是孙家势大,判的是故杀,提举刑狱司和刑部马上就复核定罪,直接将李瑕下了死囚牢。” “呵,可谓神速。” 聂仲由咬住炊饼,空出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带血的骨头刀递过去。 “你说这刀是怎么来的?” 林子道:“吕丙雄在牢里磨的?他反正闲。” 聂仲由道:“这不是猪骨,猪骨没这么硬,这是驴骨,牢中不可能有驴骨,这刀是有人准备好给吕丙雄的。而且,这人花了不少心思。” 林子问道:“是孙家怕李墉交纳铜钱把李瑕赎出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李墉人呢?” “正要说这事,昨夜李家失火了,李墉以及他的妾室刘氏都不见了。” “失火了?” 聂仲由想了想,冷峻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讥笑,吩咐道:“去把手令拿出来,这小子,我用了。” “会不会得罪谁?” “我懒得管。但这一去生死难料,李瑕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让那些人慢慢猜,猜个够吧。” “哈……不过,说起来也没判错,这家伙才多大年纪,都杀了三个人了……” ~~ “咔”的一声响,林子拿镣铐把李瑕铐起来。 这是庞天?原本戴的那副镣铐,无非是两条铁链子,一条铐住双手、一条铐住双脚,限制活动的幅度。 牺牲了这部分的自由之后,李瑕得到了另一部分的自由。 他走出了牢房。 强烈的光线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眯着眼,不舍得闭上。 这里是古时的钱塘县,是杭州……或许叫临安府的治所,大概是后世的杭州市上城区。 放眼望去,满目繁华。 黛瓦白墙勾勒出古时的江南风韵,穿过两座酒楼间的空隙,正好望到钱塘江上过往的船只。 街头巷尾吆喝声不断,行人如织,热闹、忙碌。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李瑕还未细看,聂仲由已大步而走,林子一把扯住他手上的铁链,扯着他跟上聂仲由,拐进一条巷子。 他渐渐适应了外面明亮的光线,抬头看向天空,那一片蓝,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 李瑕心想,自己的私人飞机就是从这上面摔下来的,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 聂仲由的品级肯定不高,出门没有任何代步工具,只靠一双寒酸的脚走。 约摸走了一刻钟,离开了繁华街巷, 进了吴山脚下的一间宅院。 这宅院平平无奇,摆设简单。 聂仲由带着李瑕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林子拿出钥匙打开李瑕左脚上的镣铐,把铁链铐在墙上的铁环上。 李瑕对此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走了这一段路之后,他饿得厉害。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饥饿,这种以前没怎么尝过的感受比想象中要痛苦得多…… “我饿了。” 聂仲由从怀中拿出两块炊饼递给他,道:“你在这等两天,两天后我们出发。” 李瑕吃着炊饼,手上的铁链叮铛作响。 等嚼完嘴里的食物之后,他又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道:“好,你告诉我任务细节,我尽力完成,之后你放我自由。” 聂仲由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你爹在我手上。” 李瑕沉默了一下。 聂仲由道:“你如果违背我的命令,你爹就会死。” “不必这样,我很讲信用。”李瑕道,“你给我活命,我替你卖命做一件事。” 聂仲由就像是听不懂人话,又道:“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为何得罪孙家,也不想知道。但你心里很清楚,这次若没有我,你们父子俩必死无疑。” 李瑕并不清楚。 他把“孙家”这个字眼记在心里,思考着如果见到那位父亲,要如何应对。 另一方面,他认为聂仲由或许是个很能干实事的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领导。 一个好的领导,要用人就不会拿镣铐锁着他。 一个好的领导,哪怕拿对方的亲人威胁,也应该是和风细雨,而不是这样直截了当地“你不听我话,我就杀了你爹。” 好在聂仲由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也好在聂仲由并没有要让李瑕与父亲见一面的意思。 李瑕中庆幸没有因此漏了馅…… ~~ 聂仲由一通威胁,见李瑕竟然没有提出要见李墉一面,也是微觉诧异。 他对李瑕的评价又添了一条,薄情寡义。 但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并没有真的把李墉捉住,只要吓住这小子就可以了。 不提,正好免得找借口。 于是聂仲由也不 再提孙家之事,以免漏了馅…… ~~ “大恩我一定报答。”李瑕又道:“你要我做的事是什么?” “你不必知道具体要做什么。”聂仲由道:“随我到开封走一遭,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好。” 听说是去开封,李瑕正想着这“大宋兴昌四年”还是在北宋不成,却听聂仲由又问了一句。 “此去敌境九死一生,你可有遗愿未了?” 第4章 同伙 李瑕有很多遗愿未了,但都是上辈子的。 至于现在,他不打算留什么下“遗愿”,只想先活下去。 于是他应道:“能让我吃好喝好就行。对了,再给我配柄长剑,沿途我也能为你护卫。” 聂仲由颇没礼貌,又不回答李瑕的话,扫视了他一眼,道:“等过了江,我会把你的镣铐解开。” “多谢。” 李瑕明白聂仲由铐着他是不愿他在杭州城里走动。 他有心打听目前所处的是什么时期。虽然任务目的暂时还不知道,但既然是要去北方,北方是什么形势还是要了解的。 因听聂仲由说过,庞天?是“金国遗民”,他猜想很可能是蒙古已灭了金朝。 但他不愿直接问出来,免得聂仲由疑心。 正思忖着怎么旁敲侧击,聂仲由已转身走了出去,还对林子说了一句“耽误了大半天,捉紧吧。” 李瑕看着他们离开这屋子,有再多疑惑也只好先行放下。 昨夜通宵杀人,他感到很困,于是和衣在床上躺下。 脚上的铁链稍微短了一点,李瑕一支脚伸在床外面才勉强能睡得下,不过这里比牢房里要舒服很多,又不必担心有人随时会杀自己,他放空心神,捉紧时间补充体力,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 聂仲由连屋门都不替人关,正好能看到屋外的院子里有个大汉在耍枪,虎虎生威。 这人光着膀子,浑身绣着刺青,耍完一套枪,他威风凛凛地站定,又看到了屋内的李瑕,大步往这屋子里走来。 待他走进屋里,李瑕就看清他大汗淋漓的身上那副刺青竟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春宫图,还配了两句诗。 那诗绣在他宽阔的左胸膛上,赫然是“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 “老子刘金锁,人送诨号‘锁命金枪’,你小子是何人?!” “李瑕。” 刘金锁声大如雷,又追问道:“你什么名号?” 李瑕道:“我没有名号。” “没有名号?”刘金锁莫名大怒,“为何他们用铁链锁着你,却不锁着老子?!” 李瑕沉默了一会。 见他不答,刘金锁却愈发盛怒,抬起手中的枪,指向李瑕,喝问道:“你到底什么来路?!比老子还凶恶不成? !” 李瑕以前就挺烦这种人的,没头脑又吵闹。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还是颇有耐心地回答了自己为何被锁在这里。 刘金锁怒气来得去,去得也快,听了之后反问道:“你也要去开封?” “是。” 李瑕稍作沉吟,想了一个称呼,问道:“刘大侠也去吗?” 刘金锁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傲然道:“不错,我要到北面干一番大事!” “哦?是何大事?” 刘金锁依旧昂着头,一脸傲气,掷地有声又吐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李瑕只好耐住性子,故意与他谈论北方形势,以了解情况。 好不容易,终于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了一句。 “可恨蒙鞑灭了金鞑,却不肯把地盘还给我大宋,蒙鞑、金鞑都是坏鞑,杀杀杀!” 李瑕继续打听,却是把这条大汉给问得烦了。 “你这小子好生会闲扯,如长舌妇人一般。我没那工夫陪你扯天扯地。要么我去寻老书呆来陪你聊。” 李瑕虽不知“老书呆”是谁,心想人过来了自然会知道,也不多问,道:“那就谢过刘大侠了。” “嗯。”刘金锁被“大侠大侠”叫得多了,愈发故作深沉。 “对了,这边有晚饭吗?” 李瑕很在意饮食,这是前世保留下来的习惯,他以前练的是一米长的重剑,对身高、体质颇有要求,如今这具身体底子虽然不差,他不愿营养跟不上。 刘金锁道:“一会就开饭了,我让老书生给你带过来。” “好,麻烦多带些肉食、蛋类、果蔬……” 李瑕仔细交代过,又赞了一句刘金锁“侠肝义胆”,哄得刘金锁十分开心…… ~~ 天色渐暗,屋中没有点烛火,只有一点月光。 微风徐来,空气比牢房里好得多。 “赵金锁的刺青,碍目啊,碍目,小老儿都不敢让我那小孙女看他。不过,赵金锁非是淫邪之人,听说他那刺青是这么一回事…… 他想要威武、霸道的花样,一听那‘金枪鏖战三千阵’他就喜欢,连图案都没细看就躺下,吆喝让人快绣,等起来一看,就成了这样……” 说话的人名叫韩承绪,字竟之。 这韩承绪 韩竟之就是刘金锁说的那位“老书呆”了,年纪在六十岁左右,满头白发,身材瘦小。 韩承绪是个爱聊天的,给李瑕送了饭,就坐在屋中闲聊。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 李瑕只是偶尔引导一下话题,大部分时候都是韩承绪在说…… “韩先生是哪里人?” “当不得你一句‘先生’,小老儿不过是个俘虏。” “何出此言?” “身世飘零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我那家乡,一百余年来,属大宋、属伪齐、属金国,也不知道该叫归德府、南京,还是应天府好了。 我祖辈虽是宋人,但我这辈子前四十年都是金人,生在金国,长在金国。直到二十年前,宋、蒙联盟灭金,宋军收复了归德府,我又算是成了宋人。但只怕,这大宋朝廷又要一次重蹈当年联金灭辽的覆辙喽……” 听韩承绪说着,李瑕渐渐对所处的这个朝代有了一些认知。 他并不精通历史,只算是懂一些常识,勉强能通过一些事件推测现在是什么时候。 简而言之,应该是南宋末年。 据韩承绪所说,成吉思汗已经死了三十年有余了。 而成吉思汗的孙子、灭亡南宋的忽必烈如今正值壮年。 那“应该”两个字也可以去掉了,就是南宋末年…… 另外,这个朝代与他认知里的南宋有所不同。 之前都一样,北宋灭亡、建炎南渡……变化似乎是在四十年前开始,出现在上一任皇帝、宋宁宗身上。 宋宁宗嘉定十一年,宁宗皇帝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革。 然而,这似乎让局势更差了。 嘉定十七年,宁宗皇帝一命呜呼,新政完全被废除,只留下一个错乱的时代,和一堆被他改掉的地名、官名…… 韩承绪前半生都活在金国,对宋朝这边的旧事也不太了解。李瑕从他身上能得到的情况差不多也只有这些。 关注点重新回到这次的任务上,李瑕又引导韩承绪讨论开封的情况。 如今大蒙古汗国的可汗是蒙哥。 蒙哥也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是忽必烈的同母大哥。 八年前,蒙哥登基之后,任命忽必烈为“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经略府就设在开封;后来又给了忽必烈京兆府,即长安的封 地。 李瑕终于搞明白了,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元朝开国皇帝元世祖忽必烈的经略之地。 …… “小老儿也不知道这次去开封要做什么,但不外乎就几种可能,求和、暗谍、刺杀、救人。” 韩承绪说着,又缓缓道:“但出使求和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只看我们这些人就知道,你是死囚、我是俘虏,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就算死在了北面,明面上也不是大宋的人。 听说如今形势紧张,北边有想要毁掉和约南下的架势。我们这次过去,我怎么想,都是……唉。” 李瑕问道:“先生不太想去?” “由不得自己啊。”韩承绪长叹一声,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今夜便聊到这里吧。后日出发以后,还请李小兄弟多关照我们爷孙两个……” ~~ 韩承绪走后,李瑕思忖了很久,更清晰地了解了白茂说的“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早就明白自己是在用“必死”换一个“九死一生”。 次日聂仲由过来,给李瑕带了一柄长剑,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人……白茂。 “准备一下,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聂仲由随手把长剑丢给李瑕。 接着,他对白茂说了一句“你若敢逃,你娘的命就没了”转身走了出去。 李瑕拿着那柄古剑把玩着,对聂仲由这种做派暗自摇头。 一天到晚的,不是“你弟弟在我手里”就是“你爹在我手里”或“你娘在我手里”,没水平。 白茂显得很郁闷,往李瑕屋里一坐,开始唉声叹气。 “怎么?你不是不来吗?” 白茂一听李瑕开口,才想起来这小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何况现在手里还拿着一柄剑。 他连忙往后撤了几步,直到看清李瑕脚上栓着铁链才放松下来。 “就那位。”白茂撇了撇嘴,示意聂仲由离开的方向,道:“长得跟个螳螂似的……他说一看我就觉得我长得机灵,正好他缺个手艺人,考虑之后,决定带我去办个差事。” 李瑕道:“他长得确实像螳螂。” “是吧,这狗官差。” “他怎么没把你铐起来?” “我娘都被他找到了,我又不跑。再说了,我是谁?白 毛鼠白茂,他能铐得住我吗?” “那你帮我把镣铐解开?” 白茂眼珠子一转,懊恼自己多嘴,赔笑道:“别吧?我要是惹恼了那只螳螂,他杀了我娘咋办?” 李瑕点点头,道:“那算了。” 他心想聂仲由安排白茂住这个屋就是存着试探白茂听不听话的意思。 于是他也随便试探一下白茂与自己的交情罢了…… 这夜,白茂竟是睡在屋顶的横梁上。 天光未亮之际,有人在院子里敲了一声锣。 那名叫林子的年轻人喊道:“鸡鸣狗盗们,都起了!爷爷带你们到北面故土逛一逛……” 第5章 采石矶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长江边上,韩承绪用苍老的声音吟诵着这首诗,又缓缓说了起来。 “巧儿你看,那边就是李太白诗中所云的天门山了,江这边的博望山与对岸的西梁山夹江对峙,如天设之门户,形势险要……” 名叫韩巧儿的小姑娘把手放在眼眶上,往上游张望了一会,奇道:“我怎么没看到天门山呀?” 她便是韩承绪的孙女,今年十二岁,样貌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脸也黑,穿着一身破旧衣服,看起来并不漂亮,只有一双眼睛颇为灵动。 韩承绪道:“因为天门山在当涂县的西边,那里的江水太急了,我们要到采石矶去渡河,在当涂县的东边。总之这地势你知道就好,刚才这首诗你记下来了吗?” 韩巧儿脆生生地应道:“记下来了,天门中断楚江开……” 等孙女背了诗,韩承绪又说道:“说到采石矶,李太白就是在此地仙逝的。” “祖父上次不是还说李太白是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吗?” “那是一种说法,这是另一种说法。”韩承绪道:“说是李太白在江上饮酒,醉后,跳入水中捉月,不幸溺亡,所谓‘醉酒捉月,骑鲸升天’。” “祖父,我更喜欢这个说法,这样死掉更像我想象中的李太白。” “再教巧儿背一首诗吧,是他在采石矶上所作……” 刘金锁回过头,打断道:“我说老书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路上说个没完没了,不累吗?” “小老儿自是也会口干舌燥,但想着能多教给娃儿一点就多教一点。” “哈,小女娃儿懂这些有啥用?” 韩承绪苦笑道:“这世道乱喽,先贤所学还得有人一代代传下去嘛。” “那是你的金国亡了。”刘金锁鄙夷道,“我们大宋世道可不乱,读书人多得满地走。” 韩承绪赔笑了几声,依旧转过头教韩巧儿背诗。 韩巧儿只念了一遍,就把李白在采石矶写的几首诗全都背了下来。 完成了这个小小的学习任务,她随即转头看向李瑕,叽哩咕噜地说起来,用的却是蒙语。 李瑕也用蒙语与她应答,只是说得很不流畅。 偶尔韩巧儿会批评他一两句。 “ 李哥哥,你说错了,说这个词的时候不能送气,要这样闭气。” 韩承绪道:“巧儿你自己说得也磕磕绊绊……” 这一行人就是聂仲由所带领的去往开封的队伍。 队伍一共有三十二人,除了李瑕等人,还有一队护卫,扮成商队,带了六辆马车拉着货物,每辆车两匹马。 货物由马车载,人却只能靠步行,从临安府走到当涂县花了整整六天。 其中韩承绪、韩巧儿祖孙一个是六旬老人一个是十二岁的小丫头,本来也是徒步而行,但李瑕提出让他们坐在货车上。 聂仲由原认为韩承绪祖孙俩完全能够走到开封,这至少比他们当俘虏、当劳役要轻松。 但既然李瑕提出来了,聂仲由点了点头也就答应了,他这人眼中只有功业,对这种琐事懒得计较。 因这件事,韩承绪颇为感激李瑕。 李瑕也不让他欠人情,因听说他曾是金国的翻译官,于是向他求教蒙语、女真语。 这六天的行路中,许多时候都能听到他们叽哩咕噜的对话声。 李瑕语言天赋不算好,但胜在刻苦、专注,一如他曾经练习击剑之时,进益飞快。 而韩巧儿也成了李瑕的半个外语老师,她也懂女真语和蒙语,只是口语还不熟练,正好与李瑕相互练习。 这日终于走到了采石矶,这里属太平州,即后世的马鞍山市。 采石矶作为长江渡口之一,官道上设了关口收税。 他们这一行人本就是扮作商队,免不了缴税、盘查。 官府严禁铁器、铜钱向北流通,他们的马车上有不少这些违禁品。每次过关,聂仲由从来不拿出什么官府信令,全是靠用钱贿赂。 队伍中有个名叫吴德贤的中年男子,原是个走南闯北的帐房先生,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个商队的领头,实则在聂仲由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见税兵来查,吴德贤熟练地揣着他那装着铜钱的褡裢就凑了上去应付。 至于其他人,则是站在路边等着。 他们一个个拿刀带剑的,但那些税丁收了吴德贤的钱,自是不管。 李瑕戴着镣铐、佩着剑,站在道旁,忽听队伍里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纲纪废弛,只看此事便知平日里有多少铜钱外流,国事亦是坏在这些顽痞身上……” 李瑕侧目看去,见说话的果然又是蒋兴。 蒋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不同于李瑕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他是军官出身,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这人显然有几分报国热忱,一路上也不是第一次谩骂税兵这种索贿行径了。 明明是他自己又带违禁品又行贿的。 不过蒋兴也懂分寸,没有真的站出去吵,只是向聂仲由低声抱怨。 “止住,万一被他们听到,平添许多麻烦。”聂仲由淡淡应道。 蒋兴虽服从指派,却不像林子是聂仲由的心腹,闻言还是咧开嘴,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们会怕这些虫蠹?” “噤声……” 他们前几次遇到盘查,吴德贤行贿都很顺利,但今天似乎有些小麻烦。 那领头的税兵看过货物,摩挲着脸上的大胡子,往这边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真是商队?”他看向李瑕,又道:“他娘的,咋还有个犯人?” 吴德贤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应道:“是,小的真是跑商的,混口饭吃。那小子有羊癫疯,这才给他铐上。” 他张口就胡说。 大胡子税丁也懒得管,看向聂仲由等人,问道:“怎么带了这么多护卫?” 吴德贤道:“小的是第一次去北边,心里害怕,这才多带了点人。” 李瑕侧目看去,只见聂仲由难得一副谦卑的样子,宁可伏低作小也不肯摆出身份来。 这还是在长南以南、宋朝境内,未免也过于谨慎了。 他不由又想到韩承绪那句“我们就算死在北边,也不是大宋朝官面上的人。” 那边吴德贤又递了一个装满铜钱的褡裢,大胡子税丁伸手接过,眼带狐疑地又审视了他们许久,最后才一抬手下令放行。 李瑕走在队伍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到了渡口边,他们找了三艘大江船,雇了一些在江边讨活的力工,把六辆马车和货物分别装上船。 聂仲由、蒋兴、林子各带着护卫押船,聂仲由带着韩承绪祖孙等人;蒋兴带着李瑕、吴德贤、白茂等人;林子带着刘金锁等人。 上船前,林子拿了一柄钥匙在李瑕面前一晃。 “你看这个,你手脚上镣铐的钥匙。” 他说 着,把钥匙往长江里一扔。 接着,他又一脸笑嘻嘻地把手摊在李瑕面前,原来钥匙还在。 “你怎么没被吓到?” 李瑕也挺烦林子这种人的,耐着性子应道:“我知道你不会真扔掉。” “好吧。”林子道,“等过了长江我就给你把镣铐解开,但我早晚能吓到你。” 他挥了挥手,自上了一艘江船。 李瑕微微摇了摇头,跟着蒋兴上了后面一艘江船。 长江上再大的船只都有,大的能载两千石,即上百吨的货。他们找的这三艘船虽没大到那种程度,载四匹马、两车货、十余人,再加上力工、艄夫们,还是绰绰有余。 船只先是顺流而下漂了一段,绕过了江中间的小洲,开始往对岸划去。 李瑕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倒是想起李白的另一首诗。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忽然,他皱了皱眉,盯着船底看了一会,转过头四下张望起来。 “铛”的一声响,剑鞘落在地上。 因李瑕手上带着镣铐,并不能直接把长剑拔出鞘,所以每次拨剑都是这样丢下剑鞘。 而随着这一声响,他手里的剑已架在了白茂的脖子上。 白茂正站在昏昏欲睡,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瑕拨剑、刺出,剑已到了眼前。 “这……这这……大家都是好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把我的镣铐解开。” “但……但我娘……” “你娘不会有事,但你不给我解开,你现在就死。” 白茂吓得不轻,又道:“你不会是想跑吧?你要是跑了,我可就惨了……” “别废话,解开。” ~~ 与此同时,蒋兴倚着货物,坐在货舱中假寐。 他的腰刀正放在一旁随手可及之处。 忽然,他听到“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在船上。 蒋兴倏然站起。 下一刻,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匕首迅速从他脖子上划过。 “呲”的一声响,血从蒋兴脖子中喷涌而出,发出微风一般的声音,竟有些好听。 一个削瘦的汉子正趴在蒋兴身后堆着的货物上。 这人只穿着短短的裤衩,却是先前搬货的力工之一。 他用力摁着蒋兴的嘴,直到血喷干净了,才缓缓把蒋兴的尸体放倒。 他把匕首咬在嘴里,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船舱中,又有两名汉子从隐蔽处摸了出来,回应了一个手势。 他们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起话来。 “十个人,其中一个生意人、一个带着镣铐的书生、一个瘦小的仆从,护卫只有七个,我们干掉了三个,外面还有四个,老蛇马上就能摸上来把他们全干掉……” 第6章 长江水匪 佘定从船底游了上来…… 他在水里灵活得像一条蛇,因此有个诨号叫“老蛇”。 他自称是杨家将佘老太君的后人,因这层身份,在绿林中颇受敬重。 虽然所谓“佘老太君”是因为这年头说书人口音不太标准,以讹传讹了,其实人家姓“折”,乃大宋名将折德扆之女。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佘定这位“将门之后”,流落草莽,不得不靠劫掠为生,渐渐在长江上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太平州有名的水匪、“江浦十八怪”的老大。 他们这股水匪与长江两岸的官兵也有来往,哪些船可以劫、哪些不能劫都是有讲究的。 今日,那个长了一脸大胡子的税兵队统王泰便通知他们:来了一群肥羊,钱货带得都多,却没有靠山,就是护卫多了点。 宋金之间的走私生意做了百年,哪怕现在金国没了,规矩还是一样的规矩,水深着呢。 来了一个啥都不懂的商队,王泰一眼能看能出这他们在道上没有路数。 这也敢学人走私?那当然是劫啊。 税兵通知了水匪,佘定马上就带人赶至。 但佘定这边只有十八人,商队卫护却有三十来人,只好选定其中一艘船动手。 最后他们挑中了吴德贤坐的这艘,既有商队的领头人在,铜钱又最多、货最值钱。 他们留下三人在水寨留守,由十五人动手,三人扮成力夫、六人扮作艄夫混上船,其余六人早早潜在船底,三人在船头、三人在船尾,用芦苇管子通着船板透气。 船到江心,正好动手。 佘定这三人爬上船尾,每人都带了两把刀,抛给船尾的三名艄夫。 两名护卫正按刀站在那里,因听到船舱中有动静,正转过头看,再一回头,六名水匪已执刀向他们砍来。 “动手!”佘定大喝道。 但这两名护卫的战斗显然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竟比一般的商队护卫强上许多,武器也是精良,水匪们上去拼了几刀,刀上已有豁口。 “娘的,这茬子还挺硬!” 话虽如此说,六个亡命徒对付两人,还是把对方杀掉了。 佘定啐了一口,暗恨这两人凶悍,伤了自己这边三个兄弟。 他们迅速冲进货舱,只见三个力夫刚刚杀完货舱里的护卫。 “老蛇 你看,这个护卫头子是我杀的,一刀就抹了他脖子。” 说话的是“水蚯蚓”老六,他就名叫老六,无名无姓,便是他杀了蒋兴,一脸兴奋地向老蛇邀功。 “偷袭算甚本事?”老蛇骂道,“快去船头,把剩下的人做了。” 老六嘻嘻笑道:“这买卖已经成了呀!好多钱。” “娘的,还得给王泰分赃……” 这时船头传来打斗声,水匪们也不以为然,他们已经干掉了包括护卫头子在内的五个人,就剩两个护卫和三个短命鬼。 船头也有六个水匪去做掉他们,足够了。 他们嘴里说着话,动作却麻利,已迅速穿过货舱。 但……只见一个水匪惨叫着摔如江中。 船头有一名护卫持弩,另一名护卫持刀,两人相互配合,与六名水匪打起来暂时不弱下风,还射杀了一个。 “鸟猢狲!杀我弟兄,去死!” 佘定大怒,当即提刀便杀了上去。 …… 此时距离李瑕逼着白茂给他解开镣铐也只过了短短一小会儿。 白茂刚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铁丝,给李瑕把手上的镣铐解下,镣铐才“铛”的一声响掉落,就有水匪跃上船头,杀向那两个护卫。 紧接着便是护卫射了一支弩、佘定带人杀了过来。 白茂还没来得及弯腰解李瑕脚上的镣铐,人已吓得脸色苍白,如筛子抖个不停。 他是混江湖的偷儿不假,但临安府的那锦锈繁华之地的江湖人可不像这长江水匪。临安府的大枭,出门还有拿折扇的咧…… 李瑕居然还很镇定,一手持剑作防御状,一手按住白茂的头,道:“把我脚上的也解了。” 白茂慌忙蹲下,缩在李瑕脚边,如同一条长得难看的小狗。 “解。”李瑕道,语气平静而强势。 这给了白茂一点小小的安全感,他蹲在那哆哆嗦嗦去掏李瑕的脚镣,心里蛮以为李瑕是个武艺高强之辈。 “蒋兴死了。”李瑕扫了一眼局势,做了判断。 蒋兴这人看起来武艺是很高的,若是死了,该是因为太粗心。 李瑕又飞快瞥了一眼吴德贤,见其已缩成一团…… 恰在此时,他余光瞥见有人冲上来。 李瑕迅速一剑刺出…… ~~ “水蚯蚓”老六并没把李瑕当一回事。 在他眼里,这个少年郎高高瘦瘦,比他见过的女人都漂亮,拿着一柄剑肯定是用来装模作样的。 老六喜欢偷袭,不喜欢正面对战,不愿随佘定杀向那两名护卫,因此一看到李瑕转头,他马上持着匕首扑了上去。 一寸短,一寸险。 道理老六懂,但他极有信心,认为不等李瑕抬剑,匕首就能把那握剑的手掌割下来。 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李瑕不防、不挡,刺出一剑。 关键在于腿部的移动。 他心里平静如水,击剑是智者的运动,考验的是一刹那间的决择…… ~~ “手好抖,手好抖……” 白茂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手,给李瑕把脚上的镣铐解开。 但抖动始终没停下来,铁丝总是卡不到对的地方。 忽然。 “哎哟!” 白茂叫了一声,被李瑕一脚带翻在地。 有血溅在他额头上,白茂抬头一看,愣住…… ~~ 就是这一刹那,老六扑上、李瑕出剑、白茂被踹翻在地。 “吡”地一声响,声音极轻。 长剑直直穿透了老六的喉咙,血滴在白茂额头上。 剑尖带着鲜血滑过,流畅、轻快,不像在杀人。 但老六已被这一剑刺透了…… “解我的脚镣。”李瑕说道。 他迅速后撤了一步,收剑,老六的尸体也就此倒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水匪们已砍死了两名护卫。 “解开。”李瑕再次催促,努力克制着语气,免得吓到白茂。 但,水匪们已经看到了他这一剑,纷纷转身向他这边杀来。 怒吼声在江面上爆开。 “老六!” “天杀的!剁碎他!” “跳江!”李瑕大喝一声。 大刀破风声起,数柄刀向李瑕这边挥来。 “跳!” 李瑕纵身一跃,径直跳入长江。 “咔”的一声,白茂才解开李瑕一只脚镣,眼前的那双脚已然离地跳起。 这一瞬间,白茂也有机会跳江,但他头一抬见了那滔滔江水,心里一个秃噜,人已趴倒在地。 “爷爷们饶命!爷爷们饶命……” “噗通。”李瑕已跃入江水之中。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能一剑刺死一个水匪完全是侥幸,对方轻敌、用的是匕首、单打独斗……种种原因加起来才让他命中了一剑。 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正式比赛要命中十五剑才行…… 下一刻,又是“噗通”一声,有水匪跃入江中。 船上,佘定大吼道:“鱼鹰,把他拎上来一刀一刀剁,给老六报仇……狗崽子,在水里跟我们斗,你他娘的死定了!” ~~ 远远地,另一艘江船上,韩巧儿抬手一指,带着哭腔道:“李哥哥跳江了……” 已经没有人理她,大家都忙,大家都乱。 聂仲由在见到蒋兴的船越漂越远的第一时间,就把船上的艄夫、力工一个个捉起来,连打带踹地审了一遍。 “爷爷饶命,小的真是艄夫,真是不知道啊,要是知道……哪还敢撑你的船……” 等聂仲由仔细审过,确定这艘船上的艄夫是无辜的,再命令他们划船去追赶蒋兴那艘船时,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当然,没有这一闹也追不上,这些艄夫划船就是远远逊色于水匪。 很快,茫茫江面上,被劫的那艘船影都不见,恰应了李白那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无奈,剩下的两艘船只好先往长江北岸停靠。 聂仲由与林子等人会合,留下林子带人看着马车和货物,他则领着刘金锁与另外十人往下游去搜索这股水匪的踪迹。 林子倒是小声地提出了许多顾虑,比如分开会不会又被水匪吃掉,比如只带这么点人能不能对付水匪,是否先亮出身份联系官兵剿匪…… 聂仲由却是认为这次是被偷袭、被有心算无心,若是正面对决,他这十二人完完全全够端掉这股水匪。 林子只好听命行事。 他坐在江边,只觉心中烦闷,越想越是恼火。 堂堂禁军被几个小贼搞得这么狼狈,简直是奇耻大辱…… “祖父,李哥哥还能回来吗?”那边韩巧儿再次低声问道。 不等韩承绪回答,林子抢先应 道:“他死了,死透了。” “他没死……” “他死了。” 林子非要跟一个小丫头片子呛声。 韩巧儿终于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没有死……” “他死了。你看,他镣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带着那玩意在江里怎么扑腾?死透透的。” 林子说着,随手一挥,那钥匙划了一个弧度,落入江水之中。 …… 这天夜里,韩巧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偷偷爬起来,抱着膝盖望着夜色下的长江,觉得开始讨厌它了。 因为她喜欢的李白、李瑕,都是在掉在这里面死的。 她又抬头向天上看去,低声喃喃道:“李太白醉酒捉月、骑鲸升天,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夜色中有脚步声响起,有个虚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第7章 歹毒 李瑕不仅会游泳,还非常会游泳。 以他前世打熬出来的体质,水性绝不输长江上这些水匪,他还懂更多的姿势、技巧…… 但这天才跃入长江,李瑕就呛了水。 当时,他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后面那个名叫鱼鹰的水匪就追了上来。 李瑕知道以现在这具身体的条件,要是横渡长江,绝对会被鱼鹰追上。 他迅速作了决定,丢弃手中的长剑,顺江而下。 只有最大程度利用江水的冲力,拉长游泳的距离与时间,才有一线生机。 果然,船上的水匪不愿为了追他而耽误时间,把船向北岸渡去,渐渐与他拉开了距离。 但鱼鹰却不肯放过他,很快又追了上来。 这人水性极好,一边游,一边还冲李瑕大骂。 “掰开*个天杀的!老子切碎了你、给老六报仇!” “你活不了的!大江是你爷爷的澡盆子!” “呆狗入出的,回头看看你爷爷啊!” “狗东西,吓破了胆吗?还逃……” 李瑕始终不应,努力调整着呼吸,他比鱼鹰更懂得如何利用体力。 江水的流速抵消了大部分两人间的水性差距,李瑕的身体也渐渐适应游泳。 双方便这样你追我赶,向下游去,一点一点偏向北岸。 鱼鹰耐心渐渐耗尽,以他的水性游多远他都不怕,但他不想等杀了李瑕之后还要从长江下游走回去,于是奋力追赶。 然而,当每次快要追上李瑕,这小子总能在水里一个冲刺,漂得更远。 这段流域水流湍急,平时游过长江要花近一个时辰,这次他们是从江心出发,又是顺流而下一点点转向岸边,落水两个时辰之后,他们相继快到岸边。 这里是一片山崖,乱石嶙峋,绝非攀上岸的好地点。 李瑕知道自己体力的竭点,不敢继续往下漂,决定赌一把。 他努力游到崖边,捉住一块突起的石头往上爬。 前世他学过攀岩,这一次,他拼的就是自己比鱼鹰更懂得怎么选攀岩的路径。 从头到尾,他逃生的策略都很清晰,合理利用体力、寻找最选路径,把对方的身体优势消解掉。 鱼鹰比他急,比他多消耗了非常多的体力。 但,李瑕才把身体拉出江面,鱼鹰还是追到了。 这一瞬间,李瑕以一个引体向力的动作试图攀上山崖,可惜力气不足,上肢、腰腹、背部力量都不够。 他青筋爆起,努力把自己撑上去。 脚下有一道巨力传来,鱼鹰已捉住他的铁链。 白茂只来得及把李瑕左脚的镣铐解开,铁链还挂在李瑕右脚上。 鱼鹰喘着粗气,用力把李瑕往下拽。 “逃?!老子要你死!” 即使在这个时候,这个水匪还是尽可能展露出凶狠,意图吓破眼前这少年的胆。 他要把李瑕拖下水,按在水里溺死。 他要给老六报仇! 忽然,李瑕松手,身子下落,接着迅速抱住块突出的大石头止住坠势。 鱼鹰才觉力道一松,李瑕右腿已划了一个圈,把脚上的铁链绕在鱼鹰的脖子上。 鱼鹰脖子一紧,下意识松开手。 李瑕瞬间出手,捉住镣铐“咔”的一声锁在铁链上,人往上一攀,铁链瞬间绷得紧紧的,把鱼鹰的脖子勒紧。 鱼鹰透不过气,用全力想把李瑕拽下来。 李瑕踩住鱼鹰的脸,拼命抱住巨石往上攀。 铁链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鱼鹰脸涨得越来越红。 镣铐在李瑕脚踝上磨着,把皮肉磨烂,很快就是一片血淋淋,不一会儿就见了骨。 李瑕痛得要死,咬着牙死死撑着…… 他终于还是撑不住,身子往下一落,又死死抱着那块石头。 鱼鹰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想要伸手去摁李瑕,却已无力与江水对抗,人被江水的冲着,向下漂浮。 李瑕与江水的冲力对抗着,强大的意志力让他重新挤出力气往上攀。 一边是江水试图把鱼鹰冲走,一边是李瑕试图离开江面。这两股力较量着,拉扯着鱼鹰脖子上的铁链。 鱼鹰远比李瑕强壮,却没有意志力与这两股力量对抗,终于白眼一翻,死在了他称之为“澡盆子”的长江。 李瑕忍着脚踝上的剧痛,终于把自己的身子拉出了水面…… ~~ 从岸上走回去,花的时间、力气,远远多过顺着江水漂下。 李瑕几乎觉得自己走不回去了,他嚼着不知道有没有毒的 树叶,从下午走到傍晚,从傍晚走到黑夜,从黑夜走到深夜…… 他无数次都想干脆倒在地上一睡不起。 但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响,逼着他继续往前走。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终于,李瑕看到了江边的篝火。 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值夜的护卫按着刀站在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忘了出声。 李瑕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形坐在江边。 “……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其实李瑕蛮烦“李哥哥”这个称呼,他觉得傻,也觉得矫情。 跟这小丫头片子都不熟。 但今天经历了一切,长途跋涉而归,听到有人在念叨自己,他还是无力地笑了笑,暂时允许了这个称呼,用他最后的力气,无比虚弱地回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坐飞机掉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李瑕心神一泄,人便倒了下去。 …… 像是做了很久的梦,再睁开眼,李瑕首先就看到韩巧儿正用关切的眼神盯着自己。 “祖父,李哥哥醒了。” 李瑕撑起身子看去,见韩承绪正坐在一旁。 而脚踝处,镣铐被拉高,伤口已经处理过、包扎了起来。 “是韩先生为我治伤的?” 韩承绪点了点头,道:“小老儿总该要有些手艺,才能被带到这里来。” “谢谢……” 话音未落,小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林子走了进来。 林子也不马上开口说话,盯着李瑕看了好一会,似乎还在置疑他居然能活着回来。 先开口的是李瑕,道:“麻烦给我点吃的吧,如果还有鸡蛋的话麻烦多拿几个,还有……” 话音未落,林子已径直拎了一个袋子递过去。 李瑕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鸡蛋,还有两根黄瓜。 “熟的。”林子道。 “你懂我,谢了。” 李瑕不算满意这个食物搭配,但出门在外也只能将就了,拿了一颗蛋就开始剥。 他很擅长做这件事,剥的鸡蛋又干净又漂亮。 吃了一颗之后,看到韩巧儿 眼神有些馋,他又剥了一颗递给她。 “李哥哥会不会不够吃?” “够,你也吃。” 林子昨天与韩巧儿呛了几句,今天见李瑕真没死,颇觉失了面子,故意道:“呵呵,一天到晚李哥哥李哥哥,小丫头片子想嫁给他不成。” 韩巧儿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听就有些焉了。 她一个小女孩,觉得李瑕长得好看、性子又随和,加上两人一起练蒙语女真语,她便对他有颇为真挚的友谊,说喜欢也只是小孩子的喜欢,与她喜欢李白是一样的。 偏被林子一说,却成了男女之情一般。 韩巧儿本来没想过这些,她这个年纪还懵懵懂懂,却也不是完全什么也不知道。 她便觉得又羞、又恼,又感到有些丢脸,这一刻便讨厌林子讨厌到了极点。 但她一个金国俘虏的后代,肯定是不敢与人争执的,只好低着头,也不应话,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其实,昨夜大声喊李瑕没死,已是她少有的强势的时候,后来还被韩承绪骂了一通,说是“你一个俘虏,怎敢与军爷对呛?不要小命啦?” 李瑕安全回来了,韩巧儿反倒不敢再作声。 此时林子一句话冷了场,韩承绪便连忙赔笑道:“那不敢的,那不敢的,巧儿这种身份,哪敢高攀李郎君……” “李什么郎君,一个死囚而已。”林子随口应道。 韩巧儿于是更讨厌他了,头埋得更低,眼中隐有泪花。 林子也不是心坏,无非是昨夜斗了嘴,今日想找回场子,见韩巧儿没了锐气,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 “无聊,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一个个的摆什么脸子。” 李瑕于是向韩巧儿笑道:“你别理这人,嘴欠得很。” 他又不是什么变态,哪会对这种小女孩感兴趣,就算只比对方大四岁,也从没想过以后会怎样。 以他的审美,向来只喜欢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生,韩巧儿却是瘦瘦小小黑黑的。 李瑕这边态度坦然,气氛倒是稍好了一些。 林子又道:“是我嘴欠,小丫头片子哭什么,心眼忒小了,回头多给你们打些肉吃行了吧?去,跟你祖父先出去吧,我和李瑕聊几句。” 待韩氏祖孙离开了帐篷,林子与李瑕互相说了情况。 “……” “没有备用钥匙吗?”李瑕看着脚上的镣铐,道:“那麻烦给我找一根铁丝。” “说正经的。”林子道:“我以为你就算不死,也不会回来,为何不趁机逃走?” “我想过,结论是我只能回来。不然落草为寇吗?别的不说,脚上的伤口若是不能及时处理,我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废人,感染了也有可能。” 林子道:“你若只是这么说,我不能完全信任你。” “我说实话而已。”李瑕道,“你还想听我表忠心不成?” 林子不答,盯着他看。 李瑕拿起一个鸡蛋,敲了一下,慢慢剥起来。 “那这么说吧,我这人,只上最大的赛……战场,在这里官府最大,你们又是官府的人,我肯定会听你们的,不会逃、不会从贼。你就放心地给我找一根铁丝来吧。” “好吧……” 林子走出了帐篷。 他之所以向李瑕问这些,是因为他感受到李瑕这个人有点……怎么说呢…… 李瑕交代了他是怎么从鱼鹰手里逃出来的,但林子发现有个问题他没有说—— 用那根铁链铐在鱼鹰脖子勒死他是可以,可那个长度根本不足以把鱼鹰的头拿出来。 而李瑕又没有钥匙,也没有把鱼鹰拖回来。 那他是怎么把鱼鹰的尸体从铁链上弄开的?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江边拿石头一下一下砸烂人家的脖子,这是什么心性? 林子想着那画面,摇了摇头,喃喃了一句。 “真他娘的,歹毒……” 第8章 水寨 次日,李瑕听到刘金锁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 “娘的,这群含鸟猢狲狗水匪,要让老子捉到,老子剁死他们……” 既然这么说,李瑕也就知道聂仲由并没有捉到那群水匪了。 外面脚步声、对话声细细碎碎不停,不一会儿,聂仲由一掀帘子走进了李瑕的帐篷,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之意。 李瑕于是把怎么遇到水匪、如何逃出生天的过程又说了一遍。 聂仲由是个仔细人,问得比林子详细得多。 末了,他看着李瑕,道:“从我见到你到现在,十天,你杀了五个人了。” “不对吧。” “哪不对?” “我们认识十一天了。” 李瑕本想说自己只杀了四个人,话到嘴边改了口。 聂仲由想了想,点点头。 李瑕问道:“你们没找到那股水匪?” “没找到。”聂仲由道:“我沿着长江向下游搜了一遍,一无所获。这附近匪盗猖獗,既不知是哪股水匪,打听不出他们落点脚在哪。” 李瑕想了想,问道:“有纸笔吗?” “做什么用?” “我来算一下,也许可以算出他们从哪里离开的长江……” 聂仲由于是去寻了纸笔来。 之后李瑕就闷头在那里写写算算,画着让人看不懂的符号。 好一会之后,李瑕抬起头,把手摊到一米长,问道:“这么长,是几里?” 聂仲由道:“三百大步为一里,你这是三尺。” “唔。” “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到那艘船消失在视野里的……” 李瑕问了几个问题,复低下头来在纸上写算,末了,道:“距采石矶下游大概三十里到四十里左右的地方,可有支流江入长江?” 聂仲由又去把韩承绪找来,还带了一张地图。 韩承绪眯着老眼在地图上寻摸了一会,道:“南岸有一条河,叫慈湖河,在猫子山下注入长江。” “那这股水匪该是把船划进慈湖河了。” “你怎么知道?” “算出来的。”李瑕道。 他知道自己游泳、步行的时速,就能算出昨天游了多远的路程,以此推算出江船 的时速,最后再根据江船在聂仲由眼中消失的时间和在自己眼中消息的时间,大概就可以算出它行了多远才离开长江。 很简单的公式。 聂仲由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也懒得管李瑕是怎么算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把船划进支河,而不是靠岸弃船了?” 李瑕道:“人家是干这个买卖的,当然不会把吃饭的工具丢掉。” 道理聂仲由当然知道,只不过是下意识这样问上一嘴,把话题从他完全不懂的算式上岔开。 他站起身,眼中满是森然之气,道:“我们回去,做掉他们……” ~~ 小良塘。 这里依山傍水,周围的戴山、娘娘山、稽山环绕着一片湖泊。 湖泊经由一条小河与慈湖河相连,再由慈湖河汇入长江。 江浦十八怪的水寨就藏在这里。 水寨不算大,因为他们是盗贼、不是反贼。他们走的少而精的路数,只有十八个亡命之徒为伍,生怕人多了闹出什么声势。 “鱼鹰怎还不回来?” 说话的是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三十岁左右,三络长须修得很漂亮。 他名叫史恢,诨号“妙算盘”,乃是这股水匪中的老二。 这次劫船,史恢是留在水寨里看家的三人之一,但整个计划是他一手布置的。 “是啊,鱼鹰怎还不回来?”有人附和道,“不会被那狗崽子反手做掉了吧?” 佘定道:“怎么可能?鱼鹰那水性、那武艺,十个狗崽子都做不掉他。” 史恢皱了皱眉,拿起一支弩仔细端详起来。 佘定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咋样?你说这东西值钱吗?”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事。” “那是不好卖?” “我是怕这批人来头不小。”史恢道,“这是禁军所有之物啊。” 佘定道:“那应该很值钱吧?” 史恢不理这茬,又拿起一把缴获的单刀,与那豁了口的单刀两相对比,啧啧叹道:“不寻常,不寻常……那白毛鼠招供说那些人是官差,我看,何止是官差,就是禁军。” 佘定一拍大腿,吆喝道:“又怎样?就算他娘的是禁军。我看这狗屁禁军比平时我们杀的那些普通护卫也没什么两样嘛!” “这次不是死了两个兄弟了吗?”史恢道:“这么多年了,我们哪次吃过这样的大亏?” 佘定一愣,又想到那两个死掉的兄弟,眼眶一红,哭道:“我可怜的兄弟啊。” 一边哭,一边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洒。 “老六,你爱喝多喝点……” 史恢听着这碎碎念,又想起审问白茂时得到的那些消息,有官差到牢里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年轻人出去…… 就是这个年轻人,只一剑就刺死了老六? 他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落日在戴山的山顶只留下最后一抹余晖,天又要黑了。 史恢不由再次喃喃道:“鱼鹰还没回来啊。” “是啊,咋还不回来?是不是逛窑子去了?” “老蛇,鱼鹰怕是没了。”史恢沉吟着道:“那小子不简单的。” “你说啥?”佘定道:“那我们江浦十八怪不是成了江浦十五怪了……” ~~ “还剩十三个。” 聂仲由摁着一个水匪的嘴,利落地一刀划过,抹了对方的脖子,又见那边有兵士也干掉一个。 他这边也是十三个人,除了刘金锁以及十个兵士,还带上了李瑕。 李瑕脚上的伤还没好,但没有伤筋动骨,并不影响走路。 此时他提着一把单刀走在聂仲由身旁,颇有兴趣地看着聂仲由是怎么指挥人偷袭一个寨子。 先拔掉两个望风的水匪、再布置人手封锁出路,其中有三名弩手散在后面防止有意外,其他人包围寨子的大堂。 说起来简单,但整个过程中聂仲由只靠肢体动作就能指挥十二个人有条不紊地同步行动,这是很难的一件事。 一般人肯定是做不到的,这世上许多人连带两三个家人出门旅游都会乱成一团、弄得鸡飞狗跳,谈何指挥十二个人? 比如谁走的快了,聂仲由一个眼神就能命令对方止住;比如听到一点点动静,就能猜到水匪们此时的情况,及时做出调整。 连刘金锁这种无脑大汉,在聂仲由的指挥下都能跟上团队的节奏。 这种指挥能力绝不是聂仲由从哪里学习来的,而是经历生死而自然形成的宝贵经验。 李瑕在学习他这种经验。 他很认真地把所有细节都记在心里,准备反复揣摩…… 他们已悄然走到了水寨大堂外。 刘金锁提着枪,半蹲着身子躲在门旁。 聂仲由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站定,保证他能看到堂内的情况,堂内的人却看不到他。 然后他高举着手,比划了一连串的手势,最后捏着嗓子哼唧了一声。 “哎哟……” 李瑕吓了一跳。 那是一声极娇媚的女人的声音,他实难想象竟是从聂仲由嘴里发出来的。 “哪来的女人?!”堂中有人大喊道,声音很兴奋,“我出去看看……” 便见一个粗汉大步向堂外走来。 他身子才出大堂,刘金锁猛地一扑,手中长枪连刺,顿时把这粗汉捅了好几个血窟窿。 “动手!”聂仲由暴喝一声。 “杀!” “尔等小贼已被包围,还不快束手就擒!缴械不杀!” 兵士们大喝着,冲进堂中。 虽是说缴械不杀,实则聂仲由根本没打算留活口,那些没反应过来的水匪还在发愣,兵士们冲上去三刀六洞便把他们捅死。 “走啊!”有水匪大喊道…… 厮杀了一会,七名水匪杀出大堂。 聂仲由早有预料,外面三名弩手马上围上。 弩箭激射,射空了一支,另两支射倒两名水匪。 仅剩五名水匪奔向寨子后方。 “后面有个马厩,他们想骑马逃。”李瑕提醒道。 聂仲由又不回答别人的话,转身大步疾走,一边喝令不止。 “你们五个受轻伤的留下,封锁寨子,其他人跟我追!” 李瑕没有跟着聂仲由去追,一则他脚也受伤了,二则他不是聂仲由的兵。 不远处,一名兵士对着一个被弩箭射倒的水匪补上一刀,鲜血飞溅。 李瑕目光又一转,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忽然想到一件事……水匪要是想逃,骑马走的话,其实不如跳河。 毕竟是水匪,又不是马贼。 他于是往小河边走去,发现聂仲由又派了一个弩手在这里布防。 说明聂仲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人手就这么多…… 下一刻,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大哥二哥你们走!我拦着官兵!” 很快,两道身影朝这边狂奔过来。 这些水匪果然还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耍了一招声东击西,甩开了聂仲由的追兵,打算往河道这边逃生。 一群盗贼竟然能有这样的谋略,这让李瑕有些刮目相看。 可现在,这两个人已经向他这个方向狂奔而来了。 狭路相逢,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瑕握紧了手中的单刀。 他不擅长劈砍,便等于不会使刀…… 第9章 妙算盘 “冲过去!” “做了他!” 这是水寨北面的一条小路,两边是丛林,小路尽头就是湖泊河流。 暴喝声起,佘定、史恢以迅猛之势冲向李瑕与那名弩兵。 事关生死,他们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仿佛两只山林中冲出的猛兽。 那弩兵抬起手中的弩。 他看起来还算冷静,但他不知道先射哪个,因为他需要李瑕配合干掉另一个。 第三声暴喝声响起。 “你左边!” 李瑕的喊声短促而有力,他的语气还学了几分聂仲由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 一开口就直截了当,而不能给对方“要不你干左边那个,我干右边那个?”的感觉。 “嗖!” 弩兵条件反射地扣下弩机,一支利箭贯出,直冲佘定。 “啊!” 佘定惨叫一声,身子一扑。 那弩兵大喜。 然而,佘定脚步不停,弯着腰继续猛冲,似一头莽牛般又冲撞过来。 “再射。”李瑕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那弩兵连忙拿出一支弩箭装填。 来不及了。 佘定与史恢已到了他们面前。 “噗!” 佘定一刀掷出,势若奔雷,单刀在这短短的距离内竟是比利箭还快,猛地惯入那弩兵腹中。 李瑕眼前一花,佘定已到他们面前,碗大的拳头轰然向李瑕砸下来。 狂奔、掷刀、冲刺、挥拳,他这一整套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迅猛而刚烈。 这不是比赛,是生死搏命。 “你兄弟鱼鹰死了,我砸烂了他的脑袋!” 李瑕突然大吼了一声,同时退了一步,挥刀劈下。 “啊啊!去死!”佘定暴怒。 李瑕的刀已劈下。 暴怒中的佘定还是理智地避开他的刀锋,再次欺身而上,又一拳轰向李瑕的胸膛。 李瑕再退一步,收刀,刺。 他放弃了劈砍,用最擅长的动作击向佘定。 但晚了,佘定迅速收拳,双手如闪电般窜出,拿住李瑕握刀的手。 这是一招空手夺白刃。李瑕打斗经验不足,被佘定 的虚招一晃,握单刀的手已被佘定捉住,剧痛传来。 这一刹那,李瑕的局势就陷入了危急,才交手就死了一个弩兵,对方还有两人,而他连刀也马上要丢了。 但他最擅长的,就是这种刹那间的反应能力。 “不对,那弩兵必然已重伤了他……” 佘定肩头确实是一片血淋淋,他右手的胳膊重伤之下又使了全力,几乎已经要废了。 佘定拼的就是在要一瞬间斩杀掉两个敌人。 而这一瞬间,李瑕忽然弃刀,探手握住佘定肩头的弩箭,一拔,又是一刺。 “噗”的一声响。 佘定已抢到了李瑕的单刀,甚至已经砍下,刀锋距李瑕的脖颈不到半寸。 但李瑕手中的弩箭已刺穿了佘定的喉咙。 …… 李瑕转头,对上了史恢的眼。 此时,史恢刚刚给那弩兵补了一刀,手里握着刀;而李瑕已经力尽了。 如果史恢一刀砍下,直接就能砍死李瑕。 但这一对眼,也许是被李瑕凌厉的眼神吓到,史恢迅速转身,向小路尽头狂奔而去。 史恢早在脑中勾勒出李瑕的形象——禁军从牢里捞出的心狠手辣的少年,一剑刺死老六、鱼鹰、佘定。 史恢不愿与这种武艺可能很高超的人拼命,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站住!”身后有声音响起。 史恢脚步不停,但很快,他就听到机弩拉动的声音。 “再不站住,我射了。”李瑕又道。 “别。” 史恢回过头,只见李瑕抬着弩对着他。 “小兄弟,放过我吧,我阿娘今年都八十多岁了,她重病在床没人照料,我还有四个孩子要养,迫不得己才做这行。” “我看你才三十岁左右。” “求你放过我,你的大恩大德,我妙算盘记一辈子。” “你叫妙算盘?你连你娘的年纪都算错。” “小兄弟,你杀我没用的,不如留个人情……” 其实两人都没细想,都是在随口胡诌。 史恢说着话,目光飞快地打量李瑕的眼睛、手,以及小路那一头的动静。 突然,他一转身,再次狂奔起来。 “兄弟的大恩大 德,妙算盘没齿难忘!”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有些讥嘲,又像觉得有趣。 “噗通”一声,史恢跳入水中。 下一刻,聂仲由冲到李瑕身边,喝道:“为什么不放弩?!” “咔。”李瑕扣下弩机。 并没有弩箭射出。 “我第一次用这个,不会装填,只是想吓住他,等你们过来。” 聂仲由又不回答李瑕的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弩,道:“别空放,伤弩。” 他蹲下身子,探了探死去的弩手的鼻息,为其合上眼,长叹了一声。 “刚才那家伙叫妙算盘,有点意思。”李瑕道:“他看出来我是在吓他,而且他最后那句话……” “我知道,他故意的,我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伎俩怀疑你。” “知道就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聂仲由在佘定的怀里仔细翻了好一会,翻出一枚铜制的令牌出来、收进怀里。 勿勿一瞥,只见那令牌上的字并非汉字,让人看不懂。 想必这牌子原本是在蒋兴身上的,聂仲由之所以一定要找到这股水匪该是为了拿回它…… ~~ 吴德贤死了,白茂还活着。 刘金锁一把提起白茂,像是提起了一只真的老鼠。 “白毛鼠,你说,为什么这群水匪杀了吴德贤却没杀你?!你是不是投靠他们了?!” “我……我我……”白茂道:“他们准备杀我的,但是正准备动手,你们就来救我了。” “是吗?老子以为你叫白毛鼠,正好跟他们江浦十八怪凑成一伙。”刘金锁道:“老子锁命金枪就不行,不像你们,鼠啊蛇啊鱼啊的。” “他们……他们已经有鼠了,有鼠了,就没……没要我,哥哥,放我下来好不好?” 刘金锁才想松手,聂仲由大步而来,一把掐住白茂的脖子,把白茂又举起来。 白茂脸涨得通红,满脸痛苦。 “被俘后泄露军情,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聂仲由冷冷道。 白茂被掐得说不出话来,看起来要死掉了。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能不能先让他把我的镣铐解开,你再掐死他?” 聂仲由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似乎是有些恼火。 李瑕拿了一根铁丝在手上,又道:“我试了很久,打不开。你说过的,过了长江就给我打开。” “还没过长江。”聂仲由道,“我们还在南岸。”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把松开手,把白茂甩下来。 白茂咳了好久,才委屈巴巴道:“小的又不是官差……一枚铜钱的军饷都没领过……再说了,这些水匪也没问什么军情,就只问了我和李瑕蹲牢里那点事……” 聂仲由冷冰冰道:“贪生怕死,再有下一次,我让你生不如死。” 白茂捂着自己的领口,缩着身子蹲在地上,低声下气地应道:“不敢了,不敢了。” 李瑕则是知道聂仲由本来就没真想杀掉白茂。 总之多说一句话,既卖个人情,又让白茂少受点罪,利人利己的事他还是愿意做的…… 那边聂仲由吩咐兵士把货物都搬回船上,他自己则又带着刘金锁出去了一趟。 白茂看着聂仲由的背影,松了一口长气,凑到李瑕身边,小声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你别管,把我的镣铐解开。” “好咧……” 李瑕很认真地看着白茂的动作,又问道:“能教我吗?” “这……” 说实话,白茂不太想教,这是他世代相传的吃饭手艺,哪能轻易教人的? 但看着李瑕那锐利的眼神,那锐利当中好似还有几分好学精神,再想到吕丙雄、庞天?都不在了,当年一起坐牢的朋友只剩下他与李瑕,白茂感动之下,便把开锁的要点说了。 李瑕仔细揣摩,又练了好一会儿,最后把铁链收起来。 又等了很久,聂仲由和刘金锁才回来。 远远便听到刘金锁那大嗓门在说着话。 “嘿,那水匪也敢称自己是佘老太君的后人?连我师父都从来不敢自称杨家枪的传人,唯恐辱没了先人……” 白茂于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可不是吗?就你绣在身上的那八美逢春图,我要是你师父我打死你。” 很快,聂仲由与刘金锁进了门来。 只见刘金锁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包裹下面血淋淋一片。 那显然是颗头颅…… ~~ 这支北上的队伍出发时有三十二人,才到长江边,就已死了九人。 除了吴德贤和今日死掉的弩兵,包括蒋兴在内另外七人的尸体已被水匪们丢到长江里。 聂仲由找了几件他们的衣物,在水寨后面立了个冢。 他还把“水蚯蚓”老六的坟挖了,凑了十六颗水匪的脑袋依次摆开。 接着,刘金锁打开带回来的包裹,也捧出一颗头颅。 “这是税兵队统王泰,勾结水匪害死了你们,我与哥哥拿了他的脑袋,祭奠诸位兄弟……” 李瑕听了,不由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正背对着他,背影像一只螳螂。 但这一刻,李瑕却感受到了聂仲由的狠厉……吃了亏,就要找回去把对方的脑袋拿下来,这是什么心性? “歹毒。” …… 这夜,江船顺着慈湖河而下,驶入长江,向对岸划去。 船上响起刘金锁的大嗓门。 “要老子说,我们跟着哥哥办事,多好!轰轰烈烈办大事!我们要是死了,哥哥还会替我们报仇!哈哈哈……” 而白茂看向江中的月亮,只感到无尽的哀怨。 “好你个头啊好……” 第10章 铜牌 李瑕一行人二十三人渡过了长江之后,又走了四天,到达庐州。 庐州差不多是后世的合肥市,在如今是颇为重要的战略重镇。 从其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北边是淮河,南边是长江,被称为“淮右襟喉”。 他们出发以来遇到城池都是绕过,这次到了庐州,聂仲由则决定进城。 因是扮成商队,他们在城门口交了一次过税,进了城之后又交了一次住税,两次数目都不小。 李瑕看得出来,聂仲由对庐州城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好几次抬起头注视着城墙的时候,眼睛里都流露出某种追忆的神情,手还下意识着抚摸着脖颈处的一道伤疤。 那是一道陈年老疤,大概是聂仲由几年前在这里打过仗…… 他们在城中寻了一名客栈住下,包了一个院子,屋子并不算多,三三两两的共住一间。 李瑕运气不好,被分到与聂仲由同住。但想到林子、白茂的运气更差,是与呼噜声震天动地的刘金锁同住,他也就释然了。 进了客栈,聂仲由先是交代韩承绪与林子去采买一些物资。 因吴德贤死了,如今是由韩承绪出面假扮商队的领头,一路上的琐事都是由他出面办事,祖孙二人的待遇也因此好了许多。 交代完这些事,聂仲由又转头对李瑕道:“你陪我出门一趟,办件事。” 经过了长江水匪之事,聂仲由似乎对李瑕添了几分信任,有时遇事会与他商量,平素说话办事也都带着他,似乎有意把李瑕培养成为能代替蒋兴的副手。 两人兜兜转转,在城内绕了好一会,终于到了一间普通民宅前。 聂仲由显然也没来过这里,只知道地址,敲门时显得有些犹豫。 不一会儿,小宅子的门被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找谁?” “敢问此处可是高家?”聂仲由问道。 那老者盯着聂仲由看了半晌,并不开口说话,不知是年纪太大反应慢,还是在打量来客。 聂仲由想了想,掏出一枚铜制令牌,在老者面前亮了亮,又低声道:“是吕太尉让我来的。” “你们找错人了。” 那老者看起来糊里糊涂的样子,缓缓说了一句之后就要关上门。 聂仲由一愣,又问道:“此处是长丰巷吗?” 然而,那老者已毫不犹豫把门关上。 聂仲由又回过头张望了一会,确定了自己没找错地方,眼中浮现起沉思之色。 李瑕默默看着这一幕,又感到有哪里不对,心里暗自警惕起来。 两人这算是白跑了一趟,但回去的路上,李瑕隐隐感到有种被人窥探之感。 他正想回过头看一眼,忽听聂仲聂低声说了一句。 “别回头,就当没发现。” 李瑕此时才确定果然是被人跟踪了。 他倒也心大,一会儿后就指着路边卖鸡蛋的一个摊贩,问聂仲由能不能把鸡蛋全买下来。 聂仲由答应了,不仅连带篮子把鸡蛋买了,还特意买了只母鸡。 这个过程中李瑕没回头看,但聂仲由似乎在不易察觉地时候往后边看了一眼。 回到客栈,聂仲由显得有些踌躇,来回踱步了一会,看着李瑕的眼睛,道:“你父亲在我手上。” 这句话莫名其妙的,但李瑕竟然也能明白聂仲由的想法。 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威胁人。 “我知道。”李瑕道:“我既然答应替你办事,会说话算话。” 聂仲由继续盯着李瑕看了一会,似在思考他值不值得信任,末了,道:“你能猜到我们这次去开封,目的是什么吗?” “猜不到……” 忽然,外面有脚步声敲起,接着伴随着敲门声,林子道:“哥哥,有人找你,自称陆凤台,说是你的故交。” 聂仲由似有一瞬间的恍神,喃喃道:“陆凤台?” ~~ 陆凤台走进客房。 他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高挑壮硕,一看就是军伍之人,虽身着布衣,但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到聂仲由,陆凤台展颜笑了笑,道:“快十年未见了吧?” “是。”聂仲由道:“十年未见了。” 陆凤台伸出手,在林子肩上拍了拍,道:“小兄弟,你不必这么防备我。当年我与聂兄在曾这庐州城追随杜相公拼死守城,乃生死之交。” 林子本来站在门边一副戒备的模样,被这么一拍,整个人的气势就弱了下来。 内心不坚定、气场不强大,所以甫一见面就被人镇住。 接着,陆凤台目光落在李瑕身上,微微一凝才转开, 向聂仲由道:“私下聊两句?” 不等聂仲由回答,他自然而然又道:“你们先退下。” 林子眼中闪过些为难之色,显得略微有些局促。 李瑕却还是很坦然,也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刚穿越过来,还带着把一切当成游戏的心态,眼前的陆凤台再有气场在他眼中也算不上什么人物。 何况客房是他与聂仲由共住,怎么也不该是他出去。 聂仲由向林子使了个眼神,示意林子出去守好客院,又对李瑕道:“正好,我陆兄来了,你留下来听听,免得有些事我还得从头和你再说一遍。” “好。” 陆凤台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介意,转头对聂仲由道:“今日你去过长丰巷?” “是,那老头是你的人?” “是,那枚令牌给我看看吧。” “长丰巷,我要找的人呢?” 陆凤台道:“先给我看看。” 聂仲由也不避讳,掏了那令牌放在陆凤台眼前让他看了一眼,问道:“人呢?” 陆凤台看了一会,显然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摇了摇头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你明知故问,人不是被你捉了?” “我真不知道。”陆凤台道:“我只知道那是从北面逃过来的人,我需要找到他们,交还给蒙古。” 聂仲由收起令牌,想了想,应道:“大理国,高氏。” 陆凤台微微一愣,似恍然大悟了,又像是还有些不解。 聂仲由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也有不解,干脆解释起来。 “陆兄也知道,自金国被灭以后,蒙古多次试图攻取我大宋四川之地,意图占据长江上游,以伐临安。幸有四川军民一力奋战,又仰仗余都帅沤心沥血辛苦经营,屡挫蒙军。” 话到这里,聂仲由向西南方向一拱手,神色肃穆。 “不错。”陆凤台亦是一拱手,表示对那位“余都帅”的敬仰。 聂仲由方才继续说道:“蒙军取四川不成,于是决定绕道川西高原攻取大理国。借西南的人力物力,形成对我大宋的迂回攻势。” 陆凤台道:“我知道蒙军灭了大理国,但隔得太远,不知具体详情。” 聂仲由道:“大理乃西南边陲小国,国主是段氏。而高氏则是白族首 领,世代为大理国宰相,或者说是摄政宰相。 百年以前,大理国曾有过一场政变,段氏将国主之位禅让于高氏,改国号为大中。后来由于各部族反对,高氏后人又拥立段氏为皇帝,然而,高氏依然掌握大理实权。 五年前,蒙军攻破大理,时大理宰相高泰详极力主战,杀蒙古招降使者以示抗蒙决心,后来,他兵败被俘,引颈受戮。” 陆凤台道:“如此看来,此人虽是权臣,却也是忠烈之士。” “高泰祥有气节,那大理国主段兴智却毫无骨气。”聂仲由道:“大理国灭之后,段兴智投降了,蒙哥封他为大理总管。 段兴智捡了条命,对蒙古感恩戴德,便替蒙军充当向导追杀大理残余兵马,镇压反抗蒙军的各族百姓。 我朝战马多来自大理,经此,亦失了战马来源。 大理本为我大宋臣邦,如今却成蒙古之鹰犬,对我大宋形成南北挟制。 从此,蒙军可避免在江淮水战、四川山地战,而绕到我们防御单薄的两广之地,挥军北上从西南方向包抄夹攻我大宋腹地。” 陆凤台问道:“聂兄在找的人,与那大理宰相高泰详有关?” “是。高泰详死后,蒙军将他的幼子高琼带回了北面。”聂仲由道:“西南局势急迫,朝廷调吕太尉坐镇西南。去岁,有白族人联络吕太尉,请求大宋助其起事抗蒙。 吕太尉于是得知,有高氏余部北上意图救回高泰祥之幼子、以号召大理各族。但他们在北面的行动失败了,只好逃到我大宋境内,吕太尉便派人把他们安置在庐州。 我此次正好要北上,见他们一面可以顺便了解北面的情况,甚至替他们把高琼带回来。” 陆凤台沉默了一下,道:“原来如此。” “陆兄与此事有何关联?” “蒙古人派使者来庐州讨要逃犯。”陆凤台道:“我根据线索找到那间宅子,可惜晚了一步,人已经走了。于是我留下人手守株待兔,没想到等到了聂兄你。” “你要把他们交还给蒙古?” “是。” 聂仲由问道:“现在我已告诉陆兄他们是谁,你还要这么做?” “是。”陆凤台道:“眼下形势微妙,绝不能让蒙古拿到把柄与我大宋宣战。” “可笑。” “你们这样做很危险,而且亳无意义 。”陆凤台道:“大理国已经被灭了,一点白族义军、一点高氏后人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没有功夫去管一个边陲小国的命运,我们自己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了。这种紧要关头,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尚未不得,你们这么做,一旦轻启边衅……” “轻启边衅?” 聂仲由显然不喜欢这个词,眉头一皱,语气登时不悦。 “陆兄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只要蒙军想南下,我们再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也不会有用。” “我知道,但淮南两路都还没准备好。” “准备?”聂仲由反问道:“十年前我们在庐州拼死守城的时候准备好了吗?十年了,你现在说没准备好?准备什么?你们没准备好为国捐躯是吗?” 第11章 障眼法 “我若顾惜自己的性命,杜相公走后,我就不会再回到这庐州城。” 陆凤台断喝了一声,看着聂仲由好一会,终于叹道:“淮右的形势不比当年了,别的不说,连我都知道,军饷都已经拖了一年,城头的防事都三年没修了。这些年淮右军民协力抗蒙,真的快熬到头了。你问我要准备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等转运司的拨银下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拿起刀,在地上画起来。 他画的是一个简单的地图,一边画,一边嘴里说着话。 “知道为什么吗?蒙军灭了大理之后,两广、湖南就成为了前线,朝廷必须分兵南下,建一个新的防线,这让财政有了很大的亏空……” 聂仲由可能只是听某位重臣说过一些这方面的事,在财赋之事上他显然没有太深的理解,只能用‘很大的亏空’这样的词。 此时他已画完了地图。 李瑕原本有些疑惑……蒙古在北边,大理在南边,蒙军怎么会不先灭了宋而去先灭了大理国? 但现在一看,他就明白了。 如今蒙古汗国已经征服了大半个亚洲,其疆域已把这个宋朝整个包围起来。 换言之,它的疆域,在宋朝西边都连成一片了。 反正按聂仲由画的,大理国被灭之后,这宋朝但凡不是临海的地方,就是与蒙古汗国接壤。 当然,这只是聂仲由画的。东南亚与南亚应该还存留着一些小国,只是他懒得画上去。 聂仲由画完地图,在图上的西南方位敲了敲。 “你说淮右军饷不济,但若不解决大理的问题。朝廷的亏空只会一年大过一年。而我奉命前来,正是因为朝中相公们在设法解决此事。” “借口。”陆凤台摇了摇头,讥笑道:“拿千里之外的番邦之事来当亏空的借口,蒙我们这些大头兵,不可笑吗?” 他摆了摆手,又道:“聂兄你不要被人骗了。亏空到底怎么来的?与大理国被灭有没有关系?这些事,朝中重臣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眼下这个时候淮右打不起这一仗。” “无论如此,我们该尽力助大理国遗民抗蒙。”聂仲由又道:“你可知‘斡腹’?蒙人通过四面合围来狩捕猎物、攻击其柔软的腹部。他们灭大理,为的是能攻我大宋腹地。而我所为,并非在管别国的命运,为的是保护我们自己的腹地。” “大理 国已经被灭了,这是不可挽回之事。当务之急是什么?是布置好两淮防御,延缓蒙军南下,而不像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给蒙人以借口。” “别自欺欺人了,难道夹着尾巴做人就能指望蒙人不打我们吗?自杜相公走后,那些淮右将士,如今已成了这般贪生怕死之徒不成?!” “你提相杜公是吗?当年金国新灭,朝廷非要收复三京,杜相极力反对,但就是拦不住当时那些像你们这种‘满腔热忱’之士,于是信誓旦旦出师河洛,收复三京,满朝沸腾。可结果呢?轻启边衅,引得蒙军来攻,六万大军半数丧命于淮河以北,寸土未得,官家罪己,兵民丧胆!” 陆凤台话到这里,收了收怒气,苦口婆心道:“我不知你背后是什么人,但能参与此事,又与吕太尉有联络,必是朝中重臣,为何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莫再用那份鲁莽的热忱妨害家国大业了,行不行?!” “到底是谁在妨害家国大业?!” “聂仲由,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 “陆凤台,你如今成了求和派脚下的一条狗不成?!” 李瑕以为这两人要打起来,但见他们瞪着对方看了一会,胸膛起伏,最后又各自冷静下来。 陆凤台道:“我劝你一句,要是见到那些逃犯,交给我。” 聂仲由道:“都这般说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们?他们也在抗蒙,你要把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袍交给敌人?” “大理人是外族人,不是我并肩作战的同袍。” 陆凤台说着,转身往外走去,又叹息了一句:“聂兄,我是奉命行事,你别怪我。” 聂仲由淡淡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 等陆凤如离开客房,聂仲由转向李瑕,问道:“你都听明白了?” “大概吧。”李瑕道:“真正有意义的细节我都还不知道。” 聂仲由问道:“你觉得陆凤台有没有捉到我们要找的人?” 李瑕反问道:“这些高氏余部有几个人?” “五个。” “陆凤台肯定是没捉到全部人,否则就不会留下那个老人在长丰街守株待兔了,也不会来试探你了。” “你觉得他来找我,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李瑕道:“他派人监视我们,被你发现了,否则他可能会一直监视我们。他来找你,是想 打草惊蛇,让你尽快就去找到高氏余部,他好捉人交差。这说明他的差事是有时限的,他比我们急。” “我也没太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哦。” “此事我打算交给你办。” “你相信我吗?” “至少,你肯定不会是求和派安插进队伍中的。” 这么说,李瑕忽然觉得聂仲由也不容易,沉吟道:“但刚才陆凤台已经见过我了。” 聂仲由道:“我故意的,我会把信物交给你,由你出面去找人。同时再派一个兵士暗中去探访。如此一来,你在明,他在暗。” “哦。” “但事实上,在明面上的你才是真正要与高氏接触的人。” 李瑕道:“你这个障眼法并不高明,陆凤台肯定还是会派人监视我。” 聂仲由:“但你很聪明,我相信你能避开他的眼线找到高氏。” “那你做什么?” “我会牵制着陆凤台,等你把高氏平安带出庐州,我再去与你汇合。” “好吧。”李瑕伸手接过那枚铜制令牌,道:“告诉我那些人的特点。” 聂仲由道:“我也不知道……” ~~ 陆凤台离开客栈之后,在长街上绕了一圈,确定聂仲由没有派人跟着自己之后,走进了一间茶楼。 这间茶楼与承平客栈的后门只隔了一条小巷,从茶楼上看去,正好能看到聂仲由所住的那个客院。 他饮了一杯茶,看到远处的客院里,有个商队护卫打扮的人走进了聂仲由的屋子。 又过了一会,只见一身白衣的李瑕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客院中站立了一会,四下望了望,又离开了客栈。 “樊三,你去盯着他。”陆凤台吩咐道。 “是。” 樊三拱手应喏,脚步匆匆离开茶楼。 陆凤台依旧端坐着,一边饮茶,一边盯着远处聂仲由的屋子。 然而,一整壶茶水下肚,始终不见那个护卫出来。 陆凤台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向楼梯口看去。 不一会儿,一个手下快步上来,低声禀报道:“都头,果然有人偷偷从承天客栈的院墙翻出去了,身手不错,已有两个弟兄跟了上去……” 第12章 英略社 这天夜里,樊三回到陆凤台面前,仔细禀报起来。 “李瑕出承平客栈,先是在城内找了间武器铺,花了十二贯买了一柄长剑,他还在武器铺门口与人聊了许久。” 陆凤台不厌其谈,问道:“与什么人聊?” 樊三道:“英略社那些闲人总在武器铺周围溜达,遇到有人买兵器便上前邀请入社……” 英略社是宋朝传承已久的民间习武组织之一,自从二百五十多年前《澶渊之盟》签订后,宋朝百姓保家卫国的豪情高涨,纷纷结社习武,苏东坡称这种风气为“戴弓而锄,佩剑而樵”。 虽然到了宋徽宗年间,因为起义不断开始禁止民间习武……但近二十年来蒙古屡次南侵,民间习武之风又涨,忠勇义士前扑后继地与之相抗。 总之宋朝开国以来虽然总受外敌欺侮,但那是朝廷方面的各种原因,大宋百姓却不背这个“文弱”的评价。 陆凤台和庐州城英略社的那些人也是相熟的,闻言问道:“李瑕加入英略社了?” “没有。”攀三道:“但他和‘庐阳剑客’马秋阳比试了一下,马秋阳称他剑法了得,乃不出世的少年奇侠。” “狗屁庐阳剑客,就是个无赖汉。”陆凤台问:“还聊了什么?” “李瑕这人很奇怪,他似乎不太了解市井风俗,显得很谨慎,问买刀剑犯不犯《宋刑统》,还问有没有宵禁;另外,杏花堂的封郎中问他是否婚配,想把女儿嫁给他,他摇头拒绝了……” 陆凤台轻声嘟囔了一句:“只看相貌气度,封妙手那女儿还真就配不上他。” “后来,李瑕与这些人聊得熟络之后,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在城内看到生面孔,并拜托他们,若遇到口音奇怪的人就告诉他。” “这没什么用,若这样能找到那些逃犯的话,我早就找到了……之后呢?” “他买了些吃食和书,又回到了长丰巷,在巷子里……练武。” “练武?” “这样……” 樊三蹲下身子,脚向后一踢,上身俯低又撑起,再迅速跳起。 “我也试过,这动作看着简单却很累人。那小子厉害,我看他分明累极却始终不停,若不是有大毅力,一般的人真做不到他那样。” “之后呢?” “练过之后,他坐在长丰巷口的茶摊上吃东西,他给了摊贩几枚铜 钱,但吃的是自己带的牛乳和鸡蛋等物,吃完了就看书。” “什么书?” “《三朝北盟会编》,我已经买了一本。” 攀三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陆凤台案上,接着继续起来。 “到天色暗下来,他趴在茶摊上睡了一觉。等人家收摊了,他在长丰巷里尿了一泡,这才回了客栈。” “尿呢?” “我让冯胜盯着那地方,看夜里有没有人通过尿渍与他联络……” 陆凤台思考着,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又有几个手下回来,汇报了聂仲由偷偷派出去的那个商队护卫的行踪。 “那人叫聂平,是聂仲由的一个远房族弟,任禁军队统。他今日偷偷翻出客栈,是到了城内的珠翠楼……嫖,天还没黑就回客栈了。但他一路上极是警觉,我们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了。” “嫖?” “是。” “真就只是嫖?中间没有从珠翠楼溜出去过?” “确定,他至始至终都在珠翠楼里。我们询问过那妓子,聂平把自己情况全说了。” 陆凤台踱了几步,开口问道:“樊三,你怎么看?” “两种可能。一是,聂仲由派了李瑕去联络那些逃犯,聂平偷偷溜出去只是为了嫖;二是,李瑕是个障眼法,聂平在找机会,他没脱离我们的视线就不会真的做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看。” “聂平。”樊三道:“聂平才是那个真正会去联络逃犯的人,当然,我们可以把两个都盯住了再说……” ~~ 次日。 李瑕早早起来,绕着庐州城跑了一圈。 他终于得到了更多的自由。 在他离开了死囚牢、解下身上的镣铐之后,这次,他已可以随意离开聂仲由的视线、到外活动。 他也想过是否趁机逃走,不再跟聂仲由去北面冒险。 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守承诺是一方面,而离开聂仲由这个官方的人,他就只能当一个逃犯,那是更差的选择。 那么,眼下的问题只在于,如何找到那些大理来的人? …… 晨练、进食之后,李瑕把睡眼惺忪的白茂拉起来。 “带你到城里逛逛。” 白茂完全不知道大理高氏的事,以为呆在庐州城内只是为了休整,起来后就揉着眼睛抱怨个不停。 “刘金锁的呼噜声太狂了,我要不是为了我娘,我真走咧,没来由受这个罪。锁命金枪,唉,真是把我的命给锁了……” 李瑕恍若未闻,带着白茂一路又到了长丰巷附近。 他目光不停地梭巡着附近的人群。接着,从怀中掏出那枚铜牌,高高举起。 “我们到那边看个杂耍,再去酒楼里吃一顿怎么样……我说你咋不走了?”白茂问道:“你这举的什么?” 李瑕也不回答,道:“想去酒楼吃饭?你有钱吗?” “你没有吗?” “我没有。” 白茂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要有钱了也不难,但可以吗?” “有人罩着我们,怕什么。” “嘻,那便说定了……但你站在这里举着这个做什么?” 李瑕又不回答,这个坏习惯似乎是从聂仲由身上传染来的。 他目光梭巡了一会儿之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放下手,把铜牌收进怀里。 “走吧。” 又带着白茂走了一段,李瑕忽然低声道:“今日带你出来,是聂仲由有事要你办……看到那边那个穿粗布短襟的汉子了吗?” “看到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脚下踩的是破草鞋,腰间却挂了一个荷包。” 白茂低声道:“是有些奇怪。” “你去,把他偷了……” 吩咐了白茂之后,李瑕退了几步,走到街旁站着,继续扫视着街上的行人。 他眼神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如同一只苍鹰在寻找的猎物。 突然,街那边有人吼道:“小偷?!” “来人,有小偷啊!”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见那身穿粗布短襟的汉子已紧紧捉住了白茂的手,正在大声叫嚷。 不远处,有几个捕快在往这边赶来。 只匆匆一瞥,李瑕收回了目光,再次扫视着街上的行人们…… ~~ “偷东西啦!” “捉住他!” 几个捕快扑了上去,一把摁住白茂,场面混乱起来。 “冤枉啊 ,我没偷他东西,我就是不小心撞了他,真的!” 白茂大喊着,又朝着天上大喊了一句:“快回去叫哥哥们来救我,我冤枉的啊……” “别废话!把人带回去!” “……” 人群中,樊三注视着这一幕,向同伴冯胜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马上去把这件事禀报给陆凤台…… 第13章 赏识 陆凤台很快得到消息,并迅速作出反应。 “怎么回事?被偷的那人查了没有?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逃犯?” “不是。”冯胜应道:“那人名叫武烔,前不久才加入英略社,武艺很高,说话结巴。该是李瑕误以为他是大理人,所以让人去接触。” 陆凤台不悦,问道:“李瑕只是昨日与英略社那些人闲聊了几句,就能够锁定武烔?” “但他找错了,武烔并非大理人,乃是庐州巢县人。” “我不管他是不是找错了,为何樊三昨夜告诉我的聊天内容没有这些?” “樊三刚开始离李瑕并不近,直到李瑕与人比试才凑了过去……”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不,这只能说明,李瑕这小子不简单,你们没留意到的东西他都留意到了。” “是。” “那偷儿呢?” “名叫白茂,已转押到我们这边了,还在审……” 陆凤台道:“我亲自去审。” 他眉头皱得渐渐深起来,一路大步而行。 待到了牢房中,见到白茂,陆凤台却不似那些凶狠的手下,反而露出温和的神色来。 一会儿之后…… 陆凤台问道:“你是说,你娘亲被聂仲由捉了?” 白茂道:“是,他他……他捉了小人的娘亲,逼小人偷偷……偷东西。” “哈,他还是这般性子,何必这般逼迫别人卖命呢?”陆凤台叹道,“你放心吧,我会向上头汇禀,派人往临安府一趟把你娘亲放出来,可好?” 白茂一愣,喃喃道:“真的?” “我向来不骗豪杰义士。” 白茂感激涕零,重重一磕头,道:“小人愿为陆都头效死。” 陆凤台道:“我不需你效死,只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就可以。” “是,是,小人一定全招。” …… 待陆凤台离开牢房,却见樊三快步走了上来。 “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盯着李瑕吗?” 樊三脸上显出羞愧之色,低下头,拱手道:“都头,我跟丢了……” “跟丢了?”陆凤台脸色一变,问道:“有没有让人快去找?” “是,已把人手都散出去了。” “呵,好个李瑕,好个聂仲由。” 樊三道:“只怕那李瑕才是真正要与逃犯联络之人,也许他已找到那些逃犯,这才故意让那偷儿吸引我们的视线?”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此事没这么简单。” 又过了一会儿,却有手下人匆匆过来,道:“找到李瑕了。” “在哪?” “他回了承平客栈,让聂仲由出面到县衙给白茂作保,要把白茂保出来……” 陆凤台听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眼神中的沉思之色愈浓。 这天傍晚,他再次回到承平客栈后面的那间茶楼,目光看去,远远地能看到客院当中李瑕正在那里蹦蹦跳跳做奇怪的动作,还有个小丫头坐在石桌上剥鸡蛋。 好不容易等李瑕忙完,就见他坐在那吃东西、聊天,那小丫头很开心的样子,手舞足蹈的。 其后,聂仲由领着白茂回来,李瑕起身拍了拍白茂的肩,往客栈外走去。 陆凤台想了想,吩附樊三在茶楼上继续盯着客栈,他自己则站起身,也往外走去…… ~~ 庐州城北有一片湖泊,名叫“逍遥津”,三国时,张辽曾在此大破孙权,威震天下。 李瑕上午跑步时路过此地,觉得这边风景颇好,于是傍晚又过来散步。 他站在湖边看着水光潋滟,手里拿着一根黄瓜“咔嚓”一声吃了一口。 身后有“咔嚓”的轻响声传来,陆凤台踩碎了地上的落叶,走了过来。 李瑕侧头看了陆凤台一眼,也没说话,又咬了一口黄瓜。 “我也不绕弯子了,直说吧。”陆凤台道:“你找到了那几个大理人了没有?” “没有。” 陆凤台道:“我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否则此事或要让蒙人找到借口南侵,你可知这半年来蒙人多次挑衅,若非各方忍辱负重,淮右可能早便生灵涂炭了?” 李瑕吃完最后一口黄瓜,伸手入怀,掏出那枚铜牌,在陆凤台眼前一晃,问道:“想要吗?” 陆凤台一愣之后苦笑了一下,却不伸手去接。 李瑕道:“今天我在街上举着这个铜牌,大理高氏应该已经看到我了,他们还看到官差把我的同伴捉走。 那么,你拿走这个铜牌也没用,因为他们如果看不到我,会以为我也被你捉了 ,那他们是不敢出来的。” 陆凤台道:“我听说你本是一个死囚,是聂仲由把你带出来,让你替他做事?” “对。” “帮我吧?”陆凤台道:“你知道我才是对的,几个高氏余部根本成不了事。而淮右才是抗蒙的主要战场。” 他抬手指了指逍遥湖,道:“庐州不仅有这一个湖,南面还有一个大湖,巢湖,巢湖南可截天堑长江,西与大别山形成掎角之势,东可威胁建康府。 一旦蒙军拿下庐州,便可在巢湖训练水师,则长江天堑不再能挡住蒙军,临安指日可破!可问题是,眼下淮右这形势……我敢断言,一旦开战,淮右战场一战既溃!” 说到这里,陆凤台叹息了一声,又道:“北面那边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南下的,我可以告诉你,有人对节使保证会尽力斡旋、延缓蒙军攻宋,眼下是重要时候,万不可生乱。” 李瑕道:“这些道理我不懂。” “但你是聪明人,你知道何事大,何事小。”陆凤台道:“帮我找到那些大理逃犯,交出去,不过是几个异族人,却可缓燃眉之急。” 李瑕沉默着。 陆凤台道:“我都听白茂说了,你不像聂仲由那个死脑筋,你懂取舍。你在死牢里杀了两个犯人,在长江上杀了水匪,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欣赏你。” 他说着,朝天拱了拱手,忽然问道:“你知道余都帅吗?” 李瑕摇头,道:“不知道。” “余都帅少时在茶馆与人发生口角,不慎失手推对方致死,于是逃到淮左,投在时任淮东制置使的赵相公幕下。正是因为赵相公的一力提拔,他才屡立战功,之后镇守蜀地、屡破蒙军,为大宋在这危难之际撑住半壁江山! 李瑕,你现在的处境不正像余都帅当年?都是不慎杀人,落难奔走。而我已把你的事迹告诉节使,他非常赏识你,你若愿投淮右军中,谁知来日不能成为一个为国守土、威震天下的名将?” 陆凤台说话的时候始终盯着李瑕,眼神很诚挚,语气极富感染力。 李瑕想了想,似有些犹疑起来。 陆凤台再问道:“你可知聂仲由背后的吕太尉是何人?” “不知。” “吕文德其人战功赫赫、为我大宋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如今他日渐跋扈,投靠奸相,贪婪成性。就在这江淮,吕家产业遍地,富可极矣 。这等人说西南形势吃紧,挪用江淮军饷,把亏空栽到大理国这事上面,能信吗?安知他不是收了大理义军的礼物,这才派人相帮,却罔顾国事。” 李瑕道:“你说的这些离我太远,我只知道我答应了聂仲由替他办事,这是承诺。” “这不是承诺,是他逼迫你的。”陆凤台道:“我们才是对的,帮我吧,然后留在淮右军中,我们会帮你洗脱罪名,让你堂堂正正活着,而不会逼着你去北面送命。” 李瑕再次沉默。 陆凤台劝道:“你还很年轻,当留有用之躯报国,而非为一些无益之事轻送性命。” 李瑕道:“但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中。” 陆凤台闻言笑了笑,道:“放心,并不是只有聂仲由在临安府有靠山,我会求你父亲出来。” “那好。”李瑕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句。 “爽快。”陆凤台朗笑一声,眼神中的欣赏之意更浓。 他通过白茂的招供,对李瑕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李瑕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不会扯七扯八。 果不其然,李瑕把铜牌收进怀里,踱了两步,径直开口说起来。 “长丰巷那处宅子,我认为高氏余部一定会盯着,等待聂仲由派人与他们接应。所以我昨天一直呆在那,今天又在附近亮了这牌子。 我是故意让白茂被捉的,一则为的是让高氏警惕,二则也是制造混乱,找机会甩掉了跟踪者。但我本以为我甩掉跟踪者之后高氏会与我接触,奇怪的是,他们没有……” 陆凤台没有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表现出了对李瑕足够的信任。 “我明天可以再给你创造机会,让高氏以为你没被监视。” “不,这太假了。你还是继续派人监视我,我自己设法甩脱便是。”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要他们还在城内,我相信他们必已看到了我亮出铜牌,会和我联系。” “他们必还在城内。”陆凤台道:“但我只怕时间来不及,这案子有期限。” 李瑕微微皱眉,问道:“你为何断定他们在城内?” 陆凤台没有回答,反问道:“聂仲由有没有告诉你那些人的特点?” “他所知有限,此事原是由蒋兴负责的,没想到蒋兴在长江被水匪杀了。我目前只知道大理高氏有五人逃到庐州。” “四个。” “四个?” 陆凤台想了一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最后还是说道:“我已经捉到了一个,只剩四个在逃,所以,我敢断言他们还在城内……” 第14章 信任 “陆都头果然厉害。” 李瑕说着,转身踱了几步,再次看向逍遥湖的水面,缓缓道:“如果是这样,那你不是只要审问这个人就好吗?” 陆凤台两步跟上,与李瑕并肩而站,侧头看着他的神情,问道:“你不吃惊吗?” 李瑕道:“确实没有很吃惊,我之前就做过猜想,认为有这种可能。” “被我捉住这个人名叫杨雄,乃高氏部将。”陆凤台道:“他们从北面逃过来之后,是杨雄先进城安置,我的人只在最开始与他接触时打探出来一点消息,这伙高氏余部的头领乃大理高泰祥的侄子,高长寿。” “高长寿。”李瑕轻声念叨了一句,把这名字记下。 “是,高长寿之父叫高泰禾,蒙军攻入大理国时,高秦禾领军在丽江九河与蒙军决战,战败殉国。九河之战据说十分惨烈,我大宋曾派使团往大理吊唁,想必高长寿就是那时与我朝某些重臣有所联络,才有了今日之事。” “原来陆都头知道这些事,你不是对聂仲由说不了解大理之事吗?” “正是知道,我才认为大理国之事已不可挽回。段氏丧胆投降、高氏几乎族灭,凭几个漏网之鱼能做什么?何况我朝立志收复汉唐疆域,大理却非汉唐故土,与我朝有何相干?你记住,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高氏向来都是大理权臣,绝非善与之辈,无非只是想利用我们罢了。”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杨雄还招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招。”陆凤台道:“我的人刚套出高长寿的名字,就被杨雄识破了,我们只好把他拿下,但这家伙是个硬骨头,怎样都不肯招。若不是你说,我甚至都不知道在逃的人有几个。” “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找到剩下那四人。” “什么办法?” “放长线,钓大鱼。”李瑕道:“可派人假意救出杨雄,与高长寿等人联络,再一网打尽。” 陆凤台又盯着李瑕,没有说话。 李瑕再次从怀里拿出那枚铜牌,道:“我不是说让我来做,你可以拿走这枚铜牌去办这件事,就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给我安排一个好出路,这事对我而言就到此为止也好。” 陆凤台还是没有拿走铜牌,而是道:“这个办法不是说起来这么简单,不仅要取信杨雄,还得取信高长寿。万一露出一点破绽,杨雄得到机会自尽,我就前功尽弃了 。” “好吧。” “令牌你收着,免的聂仲由起疑。” 李瑕道:“那也对。” 陆凤台又道:“若要用这个的计划,你是最好的人选。高长寿很可能暗中观察,他也许已经看到你们进城,看到聂仲由被监视,还看到今天街上那场闹剧……那就只有你最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 李瑕道:“但你未必信得过我,如果换位而处,我也很难做到让你去办这件事。” “我不是信不过你。”陆凤台道:“只是我要考虑一下,总之此事还是慎重为好。” “你考虑。” “明日再联系。” 李瑕道:“对了,事成之后,我会在庐州城有处宅子吗?能洗澡换衣服那种,你看,我都馊了。” 陆凤台笑道:“放心,会有的……” ~~ 次日,天蒙蒙亮时,陆凤台再次坐在了茶楼上。 他饮了清晨第一杯茶水,余光落处,见远远那客院中李瑕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再次出门晨跑。 李瑕走后,客院中又有一个商队护卫出来活动了一会,走出了客栈。 不多时,这个商队护卫被带上茶楼。 “陆都头好雅兴。” “你出来不会被聂仲由怀疑吧?” “我和同伴说是出来买早食的。” 陆凤台又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实话实说。” “陆都头放心,这次我混进这支北上的队伍时上头就交代过,但凡是破坏和议之事,就不能任他们胡作非为。” “那就好,我问你,昨夜李瑕回到客栈后和聂仲由说了什么?” “聂仲由问李瑕去了哪里,李瑕说出去逛了逛。聂又问他有什么结果,李瑕说那些人也太小心了,聂叹了口气。” “夜里呢?”陆凤台问道:“他们又说什么了?” “客栈中有人退房了,空了几间屋子出来,李瑕要了一间单独的房间,整夜未与聂说过话。” “你认为,这两人之间互相信任吗?” “没看出信任,在渡过长江之前李瑕都是被铐着的,只在蒋兴死后才受到聂的重用,但他们并没什么交情,聂还暗中吩咐过林子要看好李瑕……” 陆凤台与这人说完话,又坐了一会,看着远处那客 栈里人进人出。 直到冯胜走过来,道:“问过了,白毛鼠说的也一样,李瑕回了客栈后,确实只和聂仲由说了那几句话。” “白毛鼠是怎么评价李瑕和聂仲由的交情?” “说是,聂仲由就只会扣人父母威胁逼迫,值得谁替他卖命?” 冯胜说完,又道:“对了,刚才聂仲由起来,似是病了,找了封妙手去给他看病。” 陆凤台偏了偏头,眼神一凝,沉思了好一会,恍然一笑,自语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他这种人,为何会把事情交给李瑕来办……” “都头?” “李瑕人在那里?” “樊三正带人跟着。” “让李瑕去肥楼见我,注意,告诉他的时候别被人看到……” ~~ 肥楼是庐州城内的酒楼。 陆凤台先是到二楼雅间见了樊三。 “李瑕今天在做了什么?” “他到了城东的木器铺,订做了一些东西。” “木器铺?” 樊三道:“是,我问过那木匠,李瑕要订做一个大澡盆,下面留一个孔用来放水,上面留两个槽引水,一个是热水槽,一个是凉水槽……” 陆凤路对这些琐事也不厌其烦地听着。 过了一会,李瑕避开旁人,进到了雅间。 陆凤台指了指满桌丰盛的菜肴,道:“知你喜欢吃肉和菜,特地点了肥楼最有名的炙羊肉。” 李瑕也不客气,大大方方落了座,拿起筷子便吃。 陆凤台道:“聂仲由并不信任你,看起来,他好像是把联络高长寿之事交给了你,还布置了聂平掩护你,但实则,此事他是打算自己办。” “他自己办?联络的信物都在我这里,他怎么自己办?” “但高长寿并没有因为那令牌来联络你啊。”陆凤台道:“说明高长寿是聪明人,看到你拿出令牌,一定会去查你的背景,到时聂仲由就可以独自联络他。” “你怎么知道?” “聂仲由今天见了城内的一个郎中,名叫封妙手,此人以前是我们的军大夫。明白了吗?他只是用你来混淆视线,他唯一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李瑕道:“可惜,还是你计高一筹。他再想找封妙手,你就猜透了他。” “不是我高明,只因我是地头蛇罢了。”陆凤台感慨道。 他有些遗憾,遗憾聂仲由身边始终避不开议和派的眼线,但这次立场不同,他也没办法。 陆凤台又道:“我与聂仲由不同的是,我更能信任别人。” 李瑕已夹了最后一块炙羊肉,细嚼慢咽地吃完,漱了口,抹了抹嘴,这才道:“陆都头待人确实比聂仲由更好。” “吃完了?” “吃完了,谢谢。” “我带你去见杨雄。”陆凤台道:“我们按你的计划来做,放长线,钓大鱼。” “你信我?” 陆凤台点点头,很诚恳地说道:“我说过,我很欣赏你,也信任你……” 第15章 相救 牢房中,杨雄被绑在架子上,浑身上下已是遍体鳞伤。 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陆凤台那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今天怎么样?招了吗?” “禀都头,他还是不开口。” 陆凤台又道:“这是李瑕,往后他可随时过来提审犯人,你们配合他。” “是……” 杨雄无力地抬起头,耷拉着眼看去,只见陆凤台身边站着个俊逸不凡的年轻人。 这人腰间佩着一柄长剑,正很感兴趣地盯着他。 对视了一眼,杨雄又低下头,懒得理会。 李瑕拿起长剑,点了点杨雄身上的伤口,随口与陆凤台说着话。 “看来用了不少刑了,他不肯招供是吗?” 痛感传来,杨雄却是哼都不哼一声。 “是,你有什么办法审他?”陆凤台道。 “我听说把人关进小黑屋里,不让见光,不让见人,很快就能让人意志崩溃。” “我不太信。” “不妨试试?” 杨雄听着这对话,注意到这个名叫李瑕的年轻人并不是淮右口音,倒像是江南那边的人。 他对李瑕颇有些不屑,认为也许是个衙内仗着父辈的权柄领了差遣,跑来瞎闹一气……但也好,关什么小黑屋总好过在这里受刑。 “那试试吧。”陆凤台道:“你们两个,按李瑕吩咐的布置。” …… 等杨雄被带了下去,陆凤台与李瑕相视一笑。 “你打算何时动手?” “就这两天。” “这么快,不会引起他怀疑吧?” “不会。”李瑕道,目光四处打量着,熟悉着这里的环境。 陆凤台也不多问,道:“好,那你看着安排即可。对了,你可有取字?” “没有吧。” “忙完此事,我带你去见节使,为你赐字。” “谢都头。” 李瑕的口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还下意识在一把椅子上轻轻敲了一下,似乎更关心那椅子的材质。 他这个小动作落在陆凤台眼中,陆凤台便微微觉得有些好笑,看得出来,李瑕这人不喜那些虚的,在意的是能落在实地的好处…… ~~ 杨雄在黑屋子里也不知呆了多久,渐感崩溃。 他本来以为这不是刑罚而是休养,然而,在这里,目之所及始终是一片黑暗,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像是与世隔绝。 他被捆着手脚,想睡却又睡不着,找不到任何事可以做,感到闷得厉害,难以形容的孤独与恐惧感逼进他的心里。 无尽的漫长与等待中,正当杨雄感到自己要疯掉的时候,门开了。 来的没有别人,只有李瑕。 杨雄眯着眼,看着李瑕拿着火把走进来,莫名地竟不愿把目光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移开。 他恍惚中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李瑕问道:“你肯招了吗?你的同伴在哪里?” 杨雄摇了摇头,哪怕害怕被这样继续关着,他还是不肯开口。 他还怕自己一开口会哭出来,求这个年轻人带自己回刑房。 李瑕蹲了下来,想了想,道:“好吧,你是条硬汉。” 他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给杨雄看了一眼。 杨雄一愣,眼眶忽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 “噤声。”李瑕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了,吕太尉让我来的,我问你,你有哪些北面的情报能告诉我?” 杨雄终于开口说话,他嗓子哑得厉害,汉语说得很好,因大理国用的也是汉语。 “你……真是吕太尉的人?” “是,我时间不多,你快把情报给我。” 杨雄摇了摇头,道:“不。” “为什么?” “你们这些宋人要卖了我们……要是情报给你了,你就不管我们了。” 李瑕道:“我不会不管你,你先把情报给我,我会设法救你出去。” “不……你骗我……你先救我出去,我要问过少主才知道能不能信你。” 李瑕皱了皱眉,不悦道:“我怎么救你出去?我混进来都费了千辛万苦。” 杨雄道:“我不管,你休当我是傻子好骗。” 两人对视了一会。 “好吧,我尽力一试。” 李瑕终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离开小黑屋,走到长廊尽头,只见陆凤台正负手站在那。 “如何?” 李瑕道:“我已取得他的信任,今夜便可动手。” “也是。”陆凤台笑了笑,道:“你若真苦口婆心与他说,他反倒起疑。恰是表现出不愿救他,他才会逼着你带他出去。” “这样最快,我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走吧,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什么?” “你不是想要宅院吗?” …… 这是一间不大的一进院落,西临城隍庙,北临逍遥津,南面不远是闹市,但闹中取静。 陆凤台带着李瑕看了一圈,道:“如何?你可在这院中习武,大澡盆子可放在那个屋中,那边养几只鸡下蛋,正好是下风口,鸡味不会进屋。” 李瑕看了看,见这宅子虽然不大,但陆凤台确实是有心了。 “很满意,谢都头。” 陆凤台道:“自家兄弟,不必见外。你既满意,我便着手办房契,等这桩差事办完,你即可搬进来……有句话怎么说的?有恒产者有恒心,往后你留在淮右效力,没个落脚的地方怎行?” 他拍了拍李瑕的手臂,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句。 “不过……你为人务实,这是好事,但要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男儿当世,还是该以功业为重,明白吗?”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陆凤台眼神诚挚,后面这一句提醒显然是出自真心。 他遂拱手道:“谢都头提点。” “都说了不必见外,我年长你许多,当得起你一声哥哥……” 当李瑕离开这个小宅院时,回过头看去,只见宅畔有一株桂花树,风景颇佳。 他心中却是暗笑了一句。 “说是淮右军饷欠了一年,庐州城防三年未修,但看来还是很有钱啊……” ~~ 这天夜里,黑屋子的门再次被打开。 杨雄抬头看去,见李瑕再次进来,不由感到无比欣喜。 待李瑕迅速解开杨雄身上的绳索,杨雄竟是哭道:“恩公,大恩……” “闭嘴,换上这身衣服。”李瑕递过一个包裹。 也许是因为在这黑屋子里呆得久了,也许是因为李瑕语气中种让人折服的魄力,杨雄很是顺服,飞快就换好了衣服。 “你先补充点糖 份和碳水。” 李瑕又抛过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馒头和甜糕。 杨雄心道:“嘿,说得那般雅致,让人听不懂,原来是让我吃东西啊。” 他本来火急火燎地想要杀出去,此时不由觉得这恩公办事真是细致。他腹中确实饥饿,于是拿起馒头便啃。 他啃食物的这会功夫,李瑕从外面拖了一个晕迷的守卫进来,拿绳牵捆了,用包馒头的布把这守卫的嘴塞住。 “你听着,跟我走出去,路上不要慌、不要叫。” 杨雄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以为李瑕劫自己出去一路上该是打打杀杀,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简简单单,却又让他不得不服气。 这些宋人就是脑子活络,做事细致…… ~~ 陆凤台站在高楼上,看着李瑕把杨雄带着离开,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都头,真不用派人跟着吗?”樊三低声问道。 “不必。”陆凤台道:“万一露了陷,只会让杨雄怀疑李瑕。” “可,都头不是觉得李瑕也许有问题吗?” “他们逃不掉,要逃,必须有聂仲由的配合,而聂仲由身边有我们的眼线。” “是。” 陆凤台微微带着叹息,又道:“李瑕是个聪明人,我真希望他能做出聪明的选择……” 许久之后,李瑕又回来,走上了高楼。 “我把杨雄安置在我家了。” 陆凤台知道李瑕说的这个家就是今天自己送他的宅院,笑了笑,问道:“他说了吗?高长寿人在哪?” “说了。” 陆凤台转过头,眼神中光芒闪动。 “他们有个联络方式。”李瑕道:“城隍庙前有块牌坊,在牌坊西边柱子上刻上这个记号,次日夜里,高长寿会和他在城郊的藏舟浦碰头……我没机会先问你,直接就带着杨雄去做了记号。明日,你只要假意在城中搜捕逃犯,高长寿会知道杨雄已经脱困,夜里便会赴约。” “城隍庙那边人多,又有许多地方可以望见那块牌坊,看来是很难在高长寿看记号时就捉住他了?” “是,在城隍庙捉人,也许只能捉住一个去看记号的,不如在藏舟浦动手。” 陆凤台又问道:“还有情报吗?” “在逃的四个人,高长寿,年纪二十上下,身量修长;高明月,是高长寿之妹,十六岁,这兄妹二人相貌出众,一露面该很容易认,想必是一直躲着。 另两人都是高氏家臣,一个名叫白苍山,年纪四十左右,是个文人;一个名叫洱子,是个三十岁的矮壮大汉。” 陆凤台终于得到这份消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些蛮人,起名不是长寿就是明月,不是苍山就是洱海,没讲究。” 他想了想,又道:“那就明夜动手,到时你带着杨雄去藏舟浦,等高长寿他们出来,我们一举将他们拿下……” 第16章 藏舟浦 次日,陆凤台派人在城中搜捕逃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由此,庐州城某处屋子里,高长寿踱了几步,缓缓道:“看来杨雄确实是逃出来了,却不知是真的,还是他们使诈?” 白苍山抚须沉吟道:“若说是真的,未免也太轻易了……但若说是假的,宋廷中确有重臣支持我们复国,派人攘助也不稀奇。” “那日在街上举着信物那年轻人?” “有可能是他。”白苍山道,“但这里是在淮右,他们未必保得了我们。据洱子说,他们一行人所住的承平客栈都被人盯着,又见那年轻人似与陆凤台有来往,此人值不值得相信还难说……” 话到这里,名叫洱子的矮壮汉子已赶了回来,快步到他们面前,语速飞快地低声道:“我看到记号了……” ~~ 临近傍晚,承平客栈中,聂仲由站在院子里向远处望着,最后目光落在一座茶楼的屋檐上。 茶楼中,陆凤台也在看着聂仲由。 彼此曾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如今站在不同立场上……那也就这样吧。 太阳渐渐西落,陆凤台站起身,喃喃了一句:“看来他不会有动作了……” 确定了这件事,他往城郊藏舟浦行去。 藏舟浦乃是庐州八景之一,称作“草色藏舟”。 三国时,张辽之所以能在逍遥津大破孙权,就是在前一年就料到孙权会来,于是开凿了藏舟浦,把战船隐藏于此。 如今这里花竹繁茂,成了一处佳景,南淝河从此流过,河边港汊密布、芦苇丛生。 但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景色便显得荒凉起来。 陆凤台在周围布置好人手,却并未离得太近,以免惊动了那些大理人。 他们藏身在芦苇丛中,抬起头向外望去,能看到李瑕与杨雄正站在河边等待。 许久,有四个身影从芦苇丛中出来。 陆凤台皱了皱眉,因为他竟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藏身在这里面的。 他抬了抬手,示意部下缓缓包围。 那四人颇为警惕,一边向李瑕与杨雄走,一边问着话。 “杨雄,是你吗?” “是,这位李瑕兄弟救了我,他是吕太尉派来的人,有信物为证。” “太好了!敢问李兄弟可还有同伴?” 那边两拔人说着话,越来越近。 这边陆凤台轻轻迈着脚步,带人缓缓逼近。他努力屏住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动了这些追寻已久的逃犯…… 忽然。 “有埋伏!走!” “好你个小狼崽子!” 月光下,一个矮壮的身影扬刀向一个修长的身影劈去。 那是洱子在挥砍李瑕。 “拿下!”陆凤台大喊一声。 官兵们再也顾不得隐藏行迹,迅速冲上去。 陆凤台目光看去,见李瑕向后退着、避过洱子的一刀,摔倒在地。 接着,那些大理人竟是从芦苇丛中拉出一只小舟,迅速爬了上去,篙子一撑就离了岸。 “中计了!快走……” “火把照亮!别让他们逃了!”陆凤台大吼道,“给我盯紧了,别放走任何一个人!” 很快,官兵们点起火把,追到了岸边。 只见小舟上站着五个人,正拼命地划桨、撑篙,试图从南淝河行舟逃脱。 “下水追!” “是!” 一声声“噗通”声响起,许多官兵跃入水中,奋力游向那艘小舟。 陆凤台布置妥当,这才转头看向李瑕,见他已从地上站了起来,倒是没受伤。 此时小舟已经在南淝河上行了一大段,后面是坠着许多官兵游泳,陆凤台一挥手,领着剩下的官兵在岸上追过去。 李瑕快步跟在陆凤台身后。 “他们太警觉了。” “他们逃不掉的。”陆凤台道,眼神里满是自信。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亮躲进云里又出来,月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小舟上的五个身影始终没有脱离官兵的视线。 这意味着他们确实逃不掉了。 许久,五人的动作迟缓下来,他们已渐渐乏力,而官兵也越追越近。 陆凤台脚步渐缓,忽然转头向李瑕说道:“你很聪明,可惜,你这是兵行险招,他们注定逃不掉的。” 因为马上要捉住那些人了,他已放松了许多,但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些失望之色。 “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这次不是他们太警觉,而是你提醒他们逃的。”陆凤台道:“我 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明知道我们是对的。” 李瑕沉默着。 “李瑕,我真的很欣赏你。哪怕你骗了我,我也觉得你这次做得很漂亮,先是猜到了我已捉住一人,行一招反间计助杨雄脱困,再用记号提醒高长寿准备船只,对吗?” 李瑕摇了摇头。 陆凤台又拍了拍他的手臂,道:“算了,不承认也好。我就当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最后也拿下这些人了,我还是可以记你首功,往后我们兄弟一起在淮右为国效力,好吗?” 他说罢,笑了笑,再次看向河中,只见已有官兵攀上了小舟…… 有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跑来。 “都头在这里吗?!” 陆凤台转过头,问道:“何事?” “小的下午跟丢了聂平,想要禀报却一直未能找到都头……” “聂平?”陆凤台摆了摆手,淡淡道:“不重要了。” 他不再理会这个手下,朝河中喊道:“捉活口!” 忽然,舟上有人大喊道:“陆凤台!我犯了什么事你要捉我?!” 陆凤台一愣,竟是有些呆住。 …… 夜风很凉,南淝河上水波粼粼,河畔芦苇丛生。 河上的小舟被官兵牵着往河畔漂来。 陆凤台瞪大了眼,就着火把与月光看清了舟上的人…… “封妙手、马秋阳、武烔、封小莺、刘怒。” 他念着这一个个名字,怒气渐盛,大喝道:“你们英略社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问我?” 名叫封妙手的英略杜成员站在小舟之上,整理了一下衣袍,道:“我等趁着月夜泛舟,你无故缉拿我等,你是什么个意思?!” 陆凤台张了张嘴,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他转身看向李瑕,眼中失望之色愈浓,问道:“杨雄呢?” 第17章 选择 李瑕转过头,望向藏舟浦的方向。 此时,陆凤台已经追击小舟半个多时辰了,离最开始的地方也很远了。 李瑕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开口回答了陆凤台。 “杨雄没有登上小舟,他在登舟的时候就潜入水中逃走了。” “哈哈,不错。” 名叫“武烔”的英略社成员大笑道:“老子一开始就藏在舟上,等杨雄入了水,老子就站起身来了,让你们以为这舟上有五个人,哈哈哈哈……” 陆凤台脸色愈冷,并不理会这蠢货,顺着李瑕的目光向远处望了望。 “高长寿呢?今夜可有来?” “来了。”李瑕道:“杨雄做的记号就是通知高长寿在子时碰头,我告诉你的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又让这些义士引开你。现在,聂平应该已经与高长寿他们碰头,骑快马离开庐州了。你已经追不上了。” 陆凤台不甘地按了按额头,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与英略社这些闲汉联络的?” “是聂仲由联络的。”李瑕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与他们也并不相熟。只与封朗中、马大侠、武大侠见过一次,这位封姑娘与刘大侠,则也是第一次见……诸位义士都是慷慨之人。” 李瑕说罢,朝舟上的诸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聂仲由?”陆凤台道,“你在和我约定之后,分明没有和聂仲由商量过。” “对。”李瑕道:“但在最开始我就与聂仲由计划好了。我判断你有可能已经捉住了某个高氏余部,也告诉过他我有可能会假意投靠你。” “不太可能,你怎么知道我会招揽你?” “我故意让白茂在街上偷东西,为的是借白茂之口把我的经历都告诉你,让你觉得我做事情还不错、与聂仲由关系也不好,让你起意招揽我。 这些聂仲由都知道,他知道白茂没什么骨气,肯定什么都会说出来。我们也知道队伍里有你的眼线盯着我们,所以行动的具体细节都是用纸条传递。” “呵,一开始你就已经在算计我了?” “算是吧,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你在林子肩上拍了一下,我就感觉得出来你为人……蛮热忱的。” 陆凤台神色复杂,道:“聂仲由装病见封妙手、让他们来冒充高氏余部。当时你还没见到杨雄,就已料定我会同意你的计划?” “是,这案子你有期限,拖不起不是吗。” “聂平天天出去嫖,为的是麻痹我们,好在今夜甩开监视、接应高长寿?” “对。” “不应该的。”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应该能配合得这么好,聂仲由不可能这么信任你。” “他还是稍微比你更信任我,比如他就没有派人监视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帮他、却不帮我?” 陆凤台似乎很受挫败,眼神隐隐有些像怨妇。 “原因有很多。”李瑕道。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有一行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而来,是聂仲由与林子他们。 那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拖时间了,很多的原因李瑕也懒得再说,遂随口又说了一句。 “最主要的是,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上。”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可我已经派人去临安……” “你骗我的,你没派人去临安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你送我的宅子都没留我父亲的房间。” 陆凤台道:“因为我知道聂仲由不会真杀了你父亲。” “嗯,你是个好上司。”李瑕道:“但我要以父亲为重,我是一个孝子。” 陆凤台沉默了一会。 孝子? 他分明感受得出来,李瑕根本就不在意那个父亲,只是在随口敷衍罢了。 ——总不能是为了安慰自己?或是别的理由太难听? …… 聂仲由已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李瑕转过头,道:“你若再不来救我们,我就真的投靠陆都头,以求保命了。” 聂仲由颇没礼貌,也不答话,只是站到李瑕身前,挡着他,直视着陆凤台。 “把人交给我吧。”陆凤台叹道:“高长寿改变不了西南形势、高琼也不行。你明白的,高泰详、高泰禾兄弟都死了,他们的后人又能做什么?” 聂仲由道:“那你告诉我,谁能改变西南形势?” 陆凤台沉默片刻,道:“事已既此,没有人能挽回了。要怪就怪大理国太不争气,朝廷得到消息时它已经灭国了。” “好,西南防线怎么办?我大宋腹背受敌该怎么办?战马又从何处买?” “可你做这些真的没有意义!只会坏事……”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多说无益,我要把这些人都带回去审。” 他指了指舟上英略社的五人,又指了指李瑕,喝道:“拿下!” “慢着。” 聂仲由也是大虽一声,拿出一道手令,展在陆凤台眼前。 “我此番北上,为的可不止高氏一事。” 陆凤台眯了眯眼,看着这封手令,显出些鄙夷之色,眼中却又有不甘。 他凑近聂仲由,压低声音,冷冷道:“你上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两人对恃着,那边舟上就有人不耐烦起来了。 “陆凤台,某乃‘庐阳剑客’马秋阳,要捉我放马来捉便是!” “老夫封妙手亦奉陪到底!” “算我‘健步神行’武烔一个!” 这慷慨激昂的呼声中,还掺杂着一句轻轻的女声,带着微微的羞意。 “爹,那位就是你说的李小官人吗……” 陆凤台侧眼看去,目光在马秋阳脸上一扫。 这个庐阳剑客今夜扮的是高长寿,他身材倒是修长,但那长了麻子的长脸怎么称不上相貌出众。 陆凤台看到这张长脸,就想到马秋阳那个在军中任副都头的兄长,正是有这样的倚仗,才能让这种闲汉一天到晚厮混,今夜还闯出大祸来。 至于封妙手,以前是个军大夫,不仅与聂仲由有交情,还曾救过杜相公之子的性命…… 而且,捉拿大理人交给蒙人这种事终究是不宜声张。人拿住了都好说,人没拿住,再追究英略社这些人,怕要闹出大乱子来…… 陆凤台心中权衡着这些,终是闭上眼,下令道:“放他们走。” “走吧。”聂仲由道,向小舟上的五人招了手,转身向城内走去。 …… 夜风吹弯了芦苇,也把前面的对话声送到陆凤台耳中。 “此次多谢封丈出手相助了。” “四郎不必多礼,老夫身为大宋子民,抗击蒙鞑,义不容辞。” “就是,义不容辞!偏某些人总想把并肩作战的同袍卖了,成天到晚,尽是这些龌龊事。” “娘的,以前害死了岳爷爷,后来气死了余 都帅。如今他们再卖掉些异族人当然是心安理得了。” “哼,让他费尽心机,还不是扑了个空。” “……” 队伍当中,唯有那白衣佩剑的少年始终不怎么说话,身姿隽永,却又带着些事不关己的疏离感…… 第18章 废物 陆家宅院中,早早就响起了女人的抱怨声。 “你好歹是个都头,却是多久没给家里钱了?只会伸手管我要。说什么上头没发饷,偏前几日翠儿又看到你在肥楼请那些汉子吃饭,我本是不想说你的,但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又找我兄弟借三百贯?是不是在外面养粉头了?!” “有桩公差要用钱,上头得晚几天才能支下来,这才先让内兄周转。” 陆凤台说着,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契据,递在他妻子手里,道:“替我还给内兄吧。” “宅院?你买宅院做什么?还说不是养粉头了?陆凤台,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都说是公差,公差,用来拉拢人才的……”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吃我娘家,喝我娘家,还找我兄弟借钱养粉头……” “别闹了!” 过了一会,哭声响起,陆凤台又低声劝慰道:“好了,真没骗你。” “昨夜那么晚回来,外套都没脱,和衣就睡,这么早起了又要出去,没钱粮拿回家里,你还吼我?吼我……” 此时外间又有人喊道:“都头!都头!统领急着找你……” 陆凤台无奈,在妻子背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往外走。 …… 半个时辰后。 “嘭”的一声响,一个瓷瓶砸在陆凤台额头上,裂了一地。 “捉不到?捉不到。” 说话的人名叫张荣枝,摔出瓷瓶之后,拍了拍手,冷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宋人在想什么。” 陆凤台没答话,微低着头,额头上青筋跳动。 “怎么?不服气?”张荣枝又道,“不服气杀了我啊,到时我大蒙古国挥师南下,看看你们能挡多久。” 陆凤台才想抬头说话。 “啐!” 张荣枝一口啐在他鼻子上。 陆凤台又再次低下头,只看得到手指抖得厉害。 “懦夫,事办不成,话也不敢说,你活着有什么用?” “张君息怒,我等必定追回这些逃犯,交还贵国,还请再宽限两日。”庐州军统领何定赔笑道。 “是吗?” “一定,一定。” 张荣枝冷哼一声,傲然道:“下次别再让我亲自跟你们这些废 物说话。” 何定道:“是,是,节使过两日便回来了。” 张荣枝又盯着陆凤台又看了一会,骂了一句“废物”,这才挥了挥手。 “滚吧,两日后看不到人,你们统统去死……” 何定如蒙大赦,拉着陆凤台赶忙离开。 直到走上了长街,何定转头看到陆凤台脸上的口水还没擦,叹道:“擦了吧,真要唾面自干不成?” 陆凤台有些低落,道:“这点折辱比起大宋曾受过的耻辱,又算什么?” “唉。”何定长叹一声,“靖康之耻,想起来就让人心里发堵,可如今这形势啊,又到了要谨慎的时候。你可知这张荣枝是何人?” “汉奸。” “称不上汉奸,他生于金国,早早就归顺蒙古国,从未受过我大宋恩泽,还能指望他帮着我们不成?倒是他主家张家在蒙古十分得势,又暗与大宋走私通商,不愿蒙古南侵。连节使也得给他家几分薄面。 这次高长寿就是混进张家,本是意图北上劫走高琼,偏巧路上遇到了灭大理国的蒙将兀良合台,起意行刺,还失败了。张家急着捉到高长寿,以消兀良合台之怒。若不然,说不定张家就说是我大宋指使了。 蒙古本就是在找借口南下,这不正是给了他们把柄吗?这些大理人胡乱行事,酿成大祸,却要让我大宋来担这个恶果不成?我不管你昨夜是否故意放跑高长寿。把人捉回来,明白吗?” 陆凤台道:“统领,我真不是故意……” “不必说了。”何定道:“把人捉回来。节使对此事也很重视,张荣枝更不是在吓我们。” “是……” 等何定走远,陆凤台还是拱着手站在那里,许久,他才转过身,挺了挺腰板,往承平客栈后面的茶楼走去。 站在茶楼上望去,只见李瑕又在客栈的院子里孜孜不倦地锻炼,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 陆凤台却知道李瑕并不是体力好,而是意志坚韧。 “都头。”樊三走上来道:“他们昨夜没有连夜走,又在客栈歇了一夜,我一直盯着。” 陆凤台问道:“聂平回来了吗?” “没有。” “英略社的人呢?” “都各自散了,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道高长寿去了哪。” 陆凤台道:“嗯,这种事聂仲由 不可能告诉他们。” “要不,我们直接把聂仲由捉起来审?” “不能捉他,他的靠山比我们的靠山大。” 樊三默然,觉得要捉也是能捉的,但得把其他人杀光……可问题是跑了聂平,最后还是瞒不住。 陆凤台问道:“李瑕今早有出门跑步吗?” “没有。”樊三道:“都头的意思是把他捉起来审?我们可以就把他关在他布置的那个黑屋子里,也许能问出什么来。” “嗯,一旦他们有人落单就动手。” 陆凤台说着,又叹道:“但我看只有聂仲由一人知道高长寿在哪里。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高长寿要么南下去投奔吕文德;二是躲在哪里等着与聂仲由汇合,以图再次北上。” “再次北上?他还敢?” “昨夜,统领已派了骑兵往各方向都搜过,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说明很可能是第二种情况。那就还有机会,他们从庐州向北走,过了淮河之前到处都是我们的人,高长寿一露面我们就能拿下。” “是,只要还在淮右,他们逃不掉的。” 陆凤台喃喃道:“我就不明白了,就这样,聂仲由怎么还敢北上……” ~~ “我们暂时还不能北上。”李瑕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说道。 聂仲由问道:“为什么?” “陆凤台知道高长寿是我们救走的,而且从庐州往北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一路都被他监视。” 聂仲由道:“他们不敢动手的。” 李瑕道:“过了淮河之后呢?我们过了淮河、被蒙人杀了,你的靠山也不能怪到他们头上吧。” “过了淮河,我们会有新的身份。” “不,太仓促了,这一路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转换身份。” “那你的意思呢?” 李瑕停下动作,站起身,抬起头,望向茶楼,道:“他们不敢动手,那就我们来动手……” 第19章 说客 清晨的微风和煦,李瑕与聂仲由在院子里聊了一会,等到有护卫出来活动了,他们便停止了话题。 正事不谈了,两人也不寒暄,气氛显得颇为干瘪,直到林子出来插科打诨。 “姓陆的那厮还不死心,派人盯着我们,要不我去揍他们一顿?” 聂仲由道:“不用,陆兄人不坏,大家都是行伍之人,奉命行事,不必互相为难。” “是我们为难他吗?是他为难我们啊。” 聂仲由与李瑕都不搭腔。 林子见这场子热不起来,又嬉皮笑脸道:“哥哥真是偏心,原来给了聂平那么好的差遣,日日到珠翠楼耍。下次再有这种事派我去吧,我林子旁的东西没有,就是鸟……” “闭嘴。”聂仲由道。 林子转头一看,原来是韩巧儿端着早食出来了,盘子上摆着包子、馒头、锅贴。 小丫头颇为乖巧地把盘子放在石桌上,招呼他们吃,又拿出一个小布袋来。 那布袋里装着好几颗鸡蛋,韩巧儿取出来之后,瞥了林子一眼,有些犹豫,似乎怕这个讨厌鬼又要取笑她,但最后,她还是站在石桌边仔仔细细地剥了起来。 “李哥哥,这个给你吃。” “你吃吧。” “我吃过啦,给你……” 这次林子却没取笑韩巧儿,反而是笑道:“还真别说,自从老书呆当了我们这商队领头,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有点管事的样子。” 聂仲由淡淡道:“吃你的。” “我这不是夸她吗?对了,这次李瑕没被姓陆那厮笼络过去,保不齐就是因为这小丫头片子待他好。是吧?” 李瑕被问了,瞥了韩巧儿一眼,见这小女孩子有些赧然地低下头,眼睛却偷偷瞧自己,带着些许好奇与期盼。 她或者没想太多,但因为是俘虏出身,大抵上还是期待得到认同的。 “嗯,是。”李瑕点点头,又道:“你们都待我不错。” “后面一句违心了,违心了。”林子嘻嘻笑道:“看来,这次该给小丫头记上一功。” “那们你们就给点实际的。” 李瑕把最后一颗鸡蛋递给韩巧儿,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再出来,却是端了一块煮好的大肥肉,慢条斯理地切着,拿馒头包着吃,接连吃了好几个。 林子看得目瞪口呆, 问道:“你今天吃这么多?” “需要碳水和脂肪。” 李瑕吃完,站起身来,看了聂仲由一眼,道:“我出去逛逛。” “喂……我们今天不出发吗?” 林子问了一句,只见李瑕摆了摆手,人已出了客院…… ~~ “你们继续盯着客栈,别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 陆凤台见李瑕出门,吩咐了一句就迅速起身下了茶楼。 很快,他带着人把李瑕控制了起来,带回去审问。 这正是之前关押杨雄的牢房,但不是县牢,而是都衙内一间屋子改造的。 “你是故意让我捉的,为什么?”陆凤台问道。 李瑕手脚上再次戴上了镣铐,神情却十分从容。 “你受伤了?让人敲了头?” 陆凤台道:“是我在审你。” “好吧,不用对我用刑,我知道的全都会招。” “为什么故意让我捉到?” “想和你聊聊。” “高长寿在哪?” 李瑕道:“我说过,我和聂仲由是通过纸条传递行动细节,他让聂平把高长寿带去哪,我真的不知道。” “你认为呢?” “我认为他们没走远,就在庐州城附近。但你可能找不到,你时间不多了。” 陆凤台道:“你们藏不住他们,你们现在就已经被监视了,越往北,你们越藏不住。”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来和你聊聊。”李瑕道:“你不帮我们的话,我们很难继续北上;但我们如果死藏着高长寿,你也不好过,你还有几天期限?三天?五天?” “我能搜得出来。” “你搜不出来。聂仲由暂时不会有动作,我们有朝中重臣的手令,你不敢动我们,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怎么办?” “不是我怎么办,是淮右怎么办、大宋怎么办?!” 陆凤台忽然拿手指重重点了点自己的胸膛,又喝道:“你们说我所做所为是龌龊之事,但我赤血报国,俯仰无愧!” 这一声大喝显得颇为突兀。 自昨夜听了英略社那些草莽汉子的讥讽话语、到早间妻子的抱怨、之后张荣枝的羞辱……陆凤台那隐忍的终于怒火上来,一时竟是难以抑制。 “你当我想做这些吗?!若非是为了大局,谁他娘的愿与往昔生死与共的同袍反目,被人骂作汉奸鹰犬。你问我怎么办?我做这些难道是为了自己吗?!” 李瑕沉默片刻,道:“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陆凤台额头上青筋暴起,与李瑕对视着。 他目光炯炯,仿佛要直视到李瑕心底,又仿佛是把自己的心也掏出来给人看。 但李瑕还是很平静,眼神锐利。 “你只不过是一个都头,管多少士卒?一百人?只怕实额远远不到吧?你跟我一样,只是小人物而已,甚至高长寿也只是小人物,对时局还能起多大份量? 把高长寿交出去就能缓一缓蒙军南下?你上头这么和你说的?我看,只能缓一缓你们自己所面对的压力吧? 我理解,蒙人逼压过来,你们压力很大,弱国无外交,面对强国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们不知所措了。 我以小人之心揣测一二,也许你们心里想着‘把人交出去吧,结交好蒙人,以后也许有用,归顺了他们还能替我美言几句’,于是决定把人交出去,总归是不亏的……” “我没这么想!”陆凤台喝道。 “你没这么想,谁知你上头不是这么想的。” 陆凤台不答。 “那我们把目光从眼前这点小事上移开,看远些,看看天下的版图,人家都把你南宋……哦,大宋,把我们这点小小的疆域包围了。像是猎人把猎物逼进了预设好的陷阱,那么,猎物跪下来求一求,猎人就能放过它吗? 陆都头有没有想过,也许在你竭力帮蒙人追捕逃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准备兵马南下了,也许四川都已经陷落了,就好像蒙军攻打大理,过了半年大宋才得到消息。 一个小小的都头交出一个小小的高长寿,就能阻止战事?你又真的知道天下局势如何了?莫把自己这点差事想得太重要。” 李瑕说到这里,放缓了一些语气,又道:“我知道你是精忠报国之人,聂仲由和我说过你的为人,否则我也不敢来了。你与聂仲由的分歧,只在于看法不同。” “你凭什么认为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 “这么说吧,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蒙军要打四川。”李瑕道:“他们要灭宋,本应该从两淮直接打下来,攻取杭州才对。” 陆凤台淡淡道:“两淮湖泊河流众多,不利于蒙军 作战。” “这些我不懂,但我听说了你们十多年前守庐州的故事……”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嘉熙元年,蒙军进攻两淮,杜相公坚守安丰城三月,重创蒙军近两万人;仅过一年,蒙军再次举兵进攻两淮,号称八十万大军,先破北边的安丰城,攻到庐州,又是杜相公领我等军民血战……但如今,杜相公已经不在了。” “嗯,是你们解答了我的困惑,为什么蒙军要舍近求远去打四川、打大理?因为有这些军民浴血奋战,蒙军不能破两淮而转战四川,不能破四川而转攻大理。自金国灭后,是你们艰守奋战近二十年,使横扫天下的蒙古铁骑不能南下。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前我觉得……大宋很弱,但如今我发现,大宋的军民一点都不弱。”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李瑕没有说。 陆凤台却懂。 他挺了挺腰杆,眼睛里却泛起深深的悲伤。 自靖康以来,这大宋从不缺热血报国之士,名将、英杰辈出,但局势还不是这样一天天崩坏下去了? 当年守庐州的将帅们,杜相公没了、余都帅没了、吕太尉转战西南渐渐变得贪婪无度……往后,自己还能跟着谁拼死奋战? 李瑕又道:“我们这些人全都只是洪流中的蚂蚁,自相残杀的话阻止不了大象一脚踩下来。蚂蚁该做的是什么?团结,只有蚁群才可以咬死象。但陆都头你现在是要把同伴交给土狼,土狼是吃蚂蚁的,而不会帮着我们对付大象。” “原来你是来当聂仲由的说客。” “他的做法我也不太认同。”李瑕道:“但就这件事上,我认为留着高长寿比交出去有用,你应该帮我们。” “你为何要这么替聂仲由卖命?” “我不是在替他卖命,是在替自己挣命。大象要来了,蚂蚁招呼同伴聚起来就是在挣命。”李瑕道:“我惜命,因为知道陆都头不会杀我,我才敢出来。” 陆凤台道:“你不必痴心妄想试图说服我,没用的。” 他本来还想说“别跟着聂仲由去北边了,留下来跟着我混”之类的,但想到自己还是自身难保,又把这些招揽的话咽了下去。 他揉了揉额头,平静下来想了想,向樊三吩咐道:“这小子是故意来分我们的心,别听他胡说……你去把珠翠楼里聂平嫖过的娘们都审一遍,看有没有线索。” “是。” 陆 凤台这才又看向李瑕,淡淡道:“我会找到高长寿,这之前,你就在这牢里呆着吧。” 李瑕微微苦笑,心想重生这么久了,但处境看起来居然毫无变化,还是在坐牢…… 第20章 小畜生 两日后。 张荣枝眼中泛起冷意,带着森然的口吻,问道:“还没捉到?” 何定有些尴尬,讪然道:“请张君再宽限两日,只要再有两日,我们必把高长寿交到张君手中……” “啪”的一声,张荣枝一巴掌摔在何定脸上,叱骂道:“两日之后又两日!你们在是戏耍我不成?!” 何定堂堂一个宋军统领,被这样如同奴隶驱口一般任意打骂,脸上也是挂不住,但终究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再次赔笑道:“万不敢戏耍张君,我们真的一直在尽力搜查,真的在尽力。” “呵。”张荣枝道:“袁玠人呢?让他来和我说。” “节使还未回来。” “不是说两天就回来吗?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言而无信!” 何定不由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这样,我本以为两天就能把逃凶捉到,没想到这……这这……” “所以你就是应付我是吗?” 张荣枝眼神愈发狠厉,盯着何定的目光仿佛刀子。 “不敢应付,不敢应付,我们一直在追查,现在已经捉拿了帮助高长寿脱困的主犯,正在严刑拷打,很快就会有结果……这个,要不再找些美人来陪张君……” “够了!”张荣枝喝骂了一声,负手踱了几步,又道:“我亲自去审,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是,是……” ~~ 张荣枝走入牢房。 才看了李瑕一眼,他瞬间勃然大怒,马上转头瞪着何定。 “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 何定吓了一跳,身子颤抖了一下,额头上冷汗直冒,迅速转向陆凤台骂道:“怎么回事?!为何这犯人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这事,何定觉得非常无辜。 今日到了期限,他问陆凤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陆凤台怎么答,他就一样的汇报给张荣枝。 因为他信任陆凤台,这个他麾下办事最牢靠的都头很少有出差错的时候。之所以还没捉到高长寿想必是因为这事确实难办,毕竟就连节使都避开了。 何定觉得自己有担当的,一边替上面人应付着这难缠的张荣枝,一边又替下面做事的人兜着。 但没想到陆凤台这次办事这 么粗心,说拿了人犯在审,竟是这么审的?! “统领,此事是这样……” 陆凤台面向何定,一拱手开始解释。忽然,“嗖”的一声响,张荣枝已拿下墙上的一根鞭子抽在他身上。 “还敢狡辩?!” 张荣枝恼火于陆凤台不看自己、只向何定禀报,他知道他是故意的。 “你们这些宋人就是贱,表面上看起来老实,一直在敷衍我!到现在还想找借口!” 这鞭子是特制的,专用来施刑,一鞭下去,把陆凤台背后的衣衫打裂,打出皮开肉绽的血痕。 何定低着头不敢说话,额头上汗水密布。他认为这件事真是陆凤台办错了,现在都不知道要如何让张荣枝息怒。 张荣枝又挥一鞭。 “要不是我亲自来看,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办事的。用刑都不会,要我亲自教你是吧?是吧?!” 陆凤台没有哼声,依旧保持着那个拱手的动作。 他很强壮,远壮过张荣枝,但此时站在张荣枝面前,依旧显得很谦卑。 但看到陆凤台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张荣枝反而越来越怒。 他很早就讨厌陆凤台了,他看得出来陆凤台只是表面谦卑,其实心里憋着怨恨。 这种内心怨恨还要装着驯服的态度,一直在刺激着张荣枝。 而看着一个强壮的大汉不得不在自己的打骂下忍着,张荣枝又感到十分快意。 “我教你怎么用刑,废物……” “你还当我是好蒙骗的……” “你们宋人就是这么没用,才被金人欺负成那样,现在我们大蒙古国替你们报了仇,你们却还不如一只狗好用……” 一声声谩骂,一下下的挥鞭,张荣枝终于感到有些累了,喘了两口气,转头看向李瑕。 他丢下鞭子,随手拿起一把匕首,走近李瑕。 “看我?看我是吧?我把你眼睛挖下来让你继续看。” 李瑕问道:“你不问先我高长寿在哪?” 张荣枝一愣。 下一刻,被铐在架子上的李瑕突然动了。 “嘭!” 一声重响,张荣枝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按着头重重一下撞在墙上,头破血流。 李瑕手脚上的镣铐竟是解开的,只是虚挂在那里。 “啊……” “保护小官人……” “都别过来!”李瑕大喝道。 他已抢过张荣枝手里的匕首,抵在张荣枝脖子上,又道:“谁敢动一下,我杀了他,往后退。” 何定已完全懵了。 他刚才一直低着头等待张荣枝息怒,再抬头,就看到那犯人已控制了张荣枝。 “快,快放开张君。”何定大喊道。 “放开我家小官人!”张荣枝的护卫大喊道。 “啊!你个小畜生,放开我,否则……” “都闭嘴。”李瑕冷冷叱道,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又是重重一下把他的头砸在墙上,“嘭”地溅起一片鲜血和一声惨叫。 “啊……小畜生你死定了……” “嘭!” “嘭!” 等李瑕再掰起张荣枝的头,众人便看到张荣枝那一张脸上完全是血肉模糊。 “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看,这里前后都是张君和我的人,你逃不掉的,乱来是会死的。” 何定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又道:“我们可以谈谈,你想出去是吧?可以啊,我们可以放你出去。以后天大地大,你自由了……” “谁说我要出去?”李瑕问道。 何定愣了愣。 “小畜生……你死定了……”张荣枝喃喃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又道:“不止是你……等我大蒙古国南下……屠了你们……啊!啊!小畜生!放开我!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小官人!你别这样对我们小官人……” 张荣枝的护卫们拿着刀对着李瑕大喊。 他们有三十人,原本是守卫在都衙周围,但没想到自家小官人在衙门里面被人擒住了,已全都向这边涌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何定更是焦头烂额,又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兄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谈的,张君性命关乎家国大事,你万不要冲动……我们谈谈,告诉我,你要什么?” “好。”李瑕道,“那你看好了。” “好,好,你只要……” 何定话音未落,忽然瞪圆了眼。 他满是不可置信的瞳孔里倒映出血光,看到李瑕拿着匕首直接把张荣枝的脖子割开,如同杀 鸡一般利落。 “噗……” 鲜血扬扬洒洒。 “不!” 这一瞬间,何定心神俱丧。 他真的不敢相信,这小畜生怎么敢……怎么敢把人质直接杀了?那他接下来要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完了……全完了……” 第21章 统领 “小畜生!你死定了!” 当李瑕持着匕首一下割开张荣枝的喉咙,张家护卫们瞬间被激怒到了极点。 他们都是驱口,所谓“驱口”,即大蒙古国在灭金时俘虏的女真贵族、平民、战俘,赏赐给有功之臣作为奴隶。 他们能成为张荣枝这样的贵族的护卫,是驱口中极为幸运的一部分人,也是对张家最忠心耿耿的一部分人。 但现在,李瑕一刀挥过,就把他们的幸运打碎,甚至也是要了他们的命。 离得最近的两名张家护卫激怒之下,当先就持刀向李瑕扑上去。 但李瑕却不躲,一只手还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的匕首,竟在这时又猛地一下捅进张荣枝的心口。 死透的张荣枝已没有任何反应,鲜血喷涌却使得场面更为张狂。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李瑕大吼道。 “啊!小畜生去死……”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眼中竟是狠辣,仿佛是嫌对面的壮汉还不够暴怒。 动作最快的张家护卫已经一刀挥下,虎虎生风,誓要了结了李瑕的命。 这是狂怒的、避无可避的一刀。 “噗。” 单刀透体而出,那张家护卫低下头,看到一柄血淋淋的刀贯出了他的胸口。 “呃……” 陆凤台拔刀的速度很快,一刀捅死这个护卫之后,左手已提起另一个张家护卫的后领。 抽刀,又是一割,割破脖颈,两个张家护卫的尸体几乎是同时倒地。 陆凤台竟是在一瞬间连杀两人。 这个刚才还任打任骂的汉子突然展露出了强悍的战力。 “动手!杀汉奸!” “陆凤台你疯了?!”何定大吼道。 一切发生的太快,何定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何定视线里,前一刻还是那个小畜生张狂的动作,一挥、一捅,匕首带着血,眼神带着狠劲,嘴里叫嚣不停。 他刚刚还在想这小畜生死定了,他要把他碎尸万段。下一刻就看到陆凤台那满是鞭痕的身躯挡在眼前,破碎的衣服里显出强壮的肌肉,和杀意。 “杀汉奸!” “给我拿下他们,拿下陆凤台!” 几乎是在 同时之间,何定与陆凤台各自下了一道命令,两双眼睛里都是暴怒。 张家护卫们已继续向李瑕杀去,陆凤台持刀挡住,厮杀在一刹那爆发。 只有樊三、冯胜等几个士卒冲上去救陆凤台,其余人则懵在那里,不知听谁的…… “你疯了?”何定怒吼道,“杀了蒙人使节,蒙人驱兵南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叮”的一声,单刀相交,陆凤台一边与护卫鏖斗,一边慨然喊了一句,话语与他挥刀的动作一样有力。 “蒙人南下,那就由我大宋军民再狠狠把他们打回去!” …… 李瑕看着这一幕,已丢开张荣枝的尸体。 他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两天前,在承平客栈的院子里,聂仲由就告诉过他“若说是报国热忱,我信得过陆凤台。” 彼时,李瑕道:“那就这么做吧。最好的结果是我直接说服他,让他配合我们把那蒙人杀了,否则我们不能顺利北行。” “如果你不能说服他呢?” “那就是坏一点的结果,我们得找机会自己杀掉蒙人,逼着陆凤台与我们合作。” “太冒险了。”聂仲由道:“万一你杀了那蒙人,陆凤台还是不和我们合作呢?” “我有把握才会冒险。”李瑕说着,把一根铁丝插进头发里…… 之后,当他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猛烈地把对方砸在墙上的时候、当他与何定聊天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陆凤台,眼神里只有坚定。 “那你看好了。”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对陆凤台说的。 “你不是说你一心报国吗?看清楚,我要把这个蒙人杀了,然后你怎么选?” 挥出匕首的那一瞬间,李瑕其实就已看到了陆凤台的答案。 他不做没把握的冒险。 如他所言,他在陆凤台身上看懂了一件事——自蒙古灭金以来,大宋军民艰守奋战二十年、屡屡大败蒙古铁蹄,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杀汉奸!” 这就是陆凤台给他的答案…… ~~ “疯了……他疯了……” 何定喃喃了一 句,脸色渐渐变得狠厉起来。 张荣枝已死,何定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杆,那唯唯诺诺的气质一扫而空。 他才是庐州军统领,陆台凤不过只是他麾下一都头。 “反了,他们都反了,给我杀了他们!” “给我杀了他们……” 此时都衙内有四十余名士卒,何定与陆风台的人各半,但何定武职更高,自信能指挥得动。同时又有张荣枝的二十八个护卫配合,今天的事对于何定来说,并不是难以解决的。 难题是以后如何面对北边的张家?但这也是回头再考量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些疯子除掉,以免事态扩张…… 何定则退出牢房,指挥着人手,并观察军中有哪些人是陆凤台的心腹,方便日后清理。 杀喊声中,透过牢门,能看到牢房里已是乱作一团,陆凤台持刀挡在最前,其身后,李瑕、樊三、冯胜几人配合着他厮杀。 李瑕持了一柄长剑,混战之中竟还使一手飘逸的剑法,一剑刺出便退,看起来打得漂亮,实则如果没有陆凤台挡着,三两护卫冲上去就能把他砍死。 很快,陆凤台、樊三已连中数刀…… 忽然,有士兵慌慌张张跑来。 “统领,统领,外面……” “又怎么了?!” 何定回过头大喝一声,眼中怒火中烧。 他已经失去了耐心,颇为烦躁。 “有……有禁军来了,拿着一封手令要保他们的人,小人拦不住他们……” “聂仲由?狗猢狲。”何定骂了一句,道:“我去拖住他们,你们尽快把那几个疯子杀了。” “是。” 何定按着刀往外走去,心里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先把李瑕和陆凤台杀了以便给张家交代,再把聂仲由打发了,此事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才走了十余步,只见聂仲由大步赶来,手中果然举着一封手令。 “禁军殿前司都虞侯聂仲由,奉命公干。你是何人?为何扣押我的人?!” 何定大怒,暗骂:“狗猢狲,区区一个都虞侯,你就算是禁军,你爷爷的官职也比你高得多,安敢在你爷爷面前放肆?” 接着他扫了那手令一眼,眼皮一跳,又想到天高皇帝远,把李瑕杀了,聂仲由又能怎么样? 他心中冷笑着,脸上带着矜持又客气的神情,道:“某,庐州军统领何定……” 说着,何定站定,等着聂仲由参拜。 但只见聂仲由已拔出佩刀一挥。 “何定勾结敌寇,罪不可赦!杀!” 单刀斩下,一颗头颅滚滚落地,那脸上还带着一副矜持的表情…… 第22章 交代 混战之中,陆凤台透过牢门看到聂仲由提着一颗头颅向这边大步而来,威风凛凛。 昔年的生死同袍把如今的上司砍了……这让他颇为惊诧。 陆凤台知道聂仲由狠辣,但绝没到这么狠辣的地步,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这一瞬间,他想的是这也闹得太大了,要是城外的庐州军哗变该如何是好…… 接着,一声大吼传来。 “老子来也!” 牢外,刘金锁、林子领着十余名禁军冲上,遇到张家护卫就砍。刘金锁大呼小叫,长枪左支右冲,煞是生猛。 聂仲由则高高提着何定的头颅,大喝道:“禁军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命清查细作,把这些敌寇给我拿下!” 但院子中的庐州军却是把聂仲由包围起来,面面相觑着,既不听从聂仲由的吩咐,也不敢动手。 牢房中,李瑕提醒道:“陆都头……” 陆凤台终于反应过来,喝令外面的庐州军捉拿张家护卫。 他向来在军中有威望,官职虽不如何定高,却还是能镇得住场面。 何定一死,既有禁军威摄,又有都头镇场,都衙内的士卒终于听令,形势稳定下来。 此时三十个张家护卫已死了十一人,剩下的眼看情况不对,纷纷弃刀投降,其中还有两人本是要投降的,但因刘金锁没来得及收枪,这两人无辜地被这粗莽大汉径直捅死了…… 陆凤台喘着气,却是第一时间奔到聂仲由面前,吼道:“你疯了?!你怎么敢杀我的统领……” 聂仲由道:“那你认为今日怎么收场?” 陆凤台沉默片刻。 他本以为,张荣枝既死,何定但凡有点忠烈之义便该先把张家护卫控制下来,却没想到何定是在第一时间要杀自己。 那就已是无关国事,说明何定只想讨好张家了。 “你就不怕庐州军生变吗?” “这里有你在、城外军营还有统制在,杀一个统领怎会生变?”聂仲由道:“此事我与李瑕事先都分析过了。” “李瑕?” 陆凤台转头看去,只见那年轻人正拿布仔细擦着剑上的血,一边与被摁住的张家护卫说话。 待看到聂仲由招手,李瑕向这边走来。 “这些北面来的蒙人护卫审一审,我 们带走一两个熟悉北面情况的,剩下的交给陆都头吧。我刚问了,都是些奴隶。” “好。”聂仲由道。 李瑕道:“那蒙人在哪里住的?住所里还有没有他带来的人,派人去杀干净或控制起来。免得我们才过淮河,北边就得到消息。” “好。” 李瑕一指何定的人头,又道:“陆都头,把你这位上司的心腹除掉,把兵士控制一下,局面也控制一下。” 陆凤台也不回答,似乎在生李瑕的气,自顾自地割下衣襟,拿布条包扎伤口。 聂仲由难得笑了笑,把手里的头颅交给别人,伸手替他包扎。 “知道高长寿一直躲在哪里吗?” “哪里?” 聂仲由道:“城南有个大宅院,是何定的,他养了三个粉头在里面。高长寿从头到尾就躲在这宅院里,何定做梦都想不到,他想找的人就在他的别院里。可惜你拼了命地搜城,就是搜不到。” 陆凤台默然了一会,啐了一口血痰在地上。 “这事怎么收场?” “刚才李瑕都说过了,你还要怎么收场。”聂仲由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就说临安府来的禁军把你的统领做了、把汉奸杀了,你也没办法。” 陆凤台无语,转头在麾下的士卒脸上扫过。 “我没办法和统制、节使交代。” “我出来前,上面和我说过,淮右的袁玠在找门路调到江南西路,他不会追究你的。” “为什么?” “他都在准备逃到长江南面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凤台又是愣了愣,忽觉得有些泄气…… ~~ 次日,淮西制置副使兼庐州团练使袁玠回到了庐州城。 一直以来,陆凤台口中说的“节使”指的便是这位了,虽然袁玠的官位还没到节度使那么高,但如今这大宋风气就是这样,逢武将尊一声“太尉”,逢高官尊一声“相公”。 袁玠时年不到五十岁,美姿容,颇俱威仪,往上首一坐,那高官气势就令人心折。 “发生了何事?” 陆凤台连忙行礼,作惶恐状,禀道:“北面张家派了一人来,名叫张荣枝。此人要求何统领替他搜查几个大理逃犯。何统领于是差遣我去办,并告诉我,这是节使你的意思……” “胡说八道。”袁玠轻呵一句,不悦道:“大宋官军如何能受外敌指派?何定好大的胆子。” “是。”陆凤台道:“恰好有一队禁军因公差路过庐州,为首者乃禁军殿前司都虞侯聂仲由,聂仲由听闻此事,斩杀张荣枝与何统领。” 袁玠听罢,面露正气凛然之色,道:“何定结交敌寇,确有大罪。但一介禁军都虞侯竟胆敢斩杀庐州军中大将,以下犯上,亦罪不可恕,你等何不将其拿下、待朝廷禀公而断?” 陆凤台道:“混乱中,卑职也受了伤,实在是阻拦不住。而且,那聂仲由拿出手令,似乎来头不小,他这趟公差,原是奉了朝中……贾枢相之命。” 至此时,“贾枢相”三字入耳,袁玠眼中方才闪过一丝波澜。 他捻须沉吟着,到最后仿佛是忍无可忍,遂当着下属的面冷哼一声、骂了一句。 “胡作非为,权奸乱国。” 换作往昔,陆凤台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袁玠一眼,也会被袁节使这刚正不阿的气度所折服。 但今日好不容易离得近了,他心中却是又添了一缕失望。 聂仲由给的消息、李瑕作了分析……这位袁节使让何定搜捕高长寿交给蒙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只要事闹大了、人已经死了,他还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最后就是这般道貌岸然地骂上一句了事。 反正,事发之时他袁节使又不在庐州,怎样都与他无关;反正,他准备调去江南了,淮西如何也与他无关。 陆凤台想着这些,把头低下,想到当年守庐州的杜相公,不由眼眶一酸。 耳边,只听袁玠掩太息以长叹,带着忧国忧民地语调道:“此事,如实上奏吧,下有将士勾结外寇、上有权奸肆意妄行,国事奈何啊,奈何……既然何定已死,你办事素来得力,老夫有意替你奏请这统领一职,你可愿意?” “卑职,愿为节使效死!” 陆凤台慌忙跪下,在地上重重一磕,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流…… 第23章 送别 陆凤台见过袁玠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策马出城,踏上庐州城北面的官道。 他迎风驰骋,吐出胸中郁气,奔了大半日,终于在滁河边看到聂仲由的队伍在缴税过桥。 “聂兄、李兄弟。” 陆凤台下马上前,正见李瑕与聂仲由站在马车边。 聂仲由回过头,道:“你怎来了?” 陆凤台拍了拍二人的手臂,低声道:“我已见过袁玠,如你们所料,他果然没有追究,还升我为统领。我赶来与你们说一声,免得你们记挂。” 聂仲由平时都是紧绷着一张脸,此时终于放松下来,显是真心为陆凤台高兴,但他话语还是克制的,道:“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李瑕却没什么反应,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许是意料之中毫无惊喜,也许是根本就没记挂此事。 聂仲由又道:“你还是不该来的,袁玠既然让何定搜捕高长寿,可见他与北面张家有交情。此事他面上不追究,心里必起嫌隙,你跑来相送,万一让他得知,难保往后他不会为难你。” “无妨,相比讨好这些高官,送你们一程更为重要。” 陆凤台说罢,看了看聂仲由,又看了看李瑕,斟酌了一会之后,道:“李兄弟,有句话我本不当说。但…… 这么说吧,聂兄带你北上,确是需要你这个帮手,我若再从他这挖人,极不厚道。但在我看来,你们为权**党驱使奔走,还不如留在淮西投军。 聂兄,这句话当年我便劝过你,南渡以来,禁军已成了朝中重臣获人情、获利益的冗杂之兵。这次相见,我还是这句话……” 聂仲由抬手打断他,道:“你劝不动我的。” “那好。”陆凤台转向李瑕,郑重问道:“纵是不当讲我还是要问一句,李兄弟如此年少高才,若肯从戎早晚必能大放异彩,北上冒险实为可惜,你可愿留在庐州军中?” 如陆凤台所言,当面挖人墙角不厚道,何况聂仲由北上凶险重重,少带一人便少一份助力。 但,他还是说了。 不仅说了,他还非常诚恳。 “我不是为自己才招揽你。你如此年轻,折在北边实在可惜,我说过,你是璞玉良材,来日也许能成为余都帅那样的大宋名将,若如此则为大宋之福……总而言之,这些唐突之言全因为国惜才,聂兄也莫怪。” 成为名将,这听起 来是很遥远的事,但陆凤台却是认真的,他如今升为统领,心中打算要培养李瑕,那往后上了战场凶险就少了许多,进益却很快,如此老兵带新兵,未必不能为大宋再带出一个名将。 他虽是前程有限的小人物,但也愿意推有资质的年轻人一把。 聂仲由听了这些,也没太大反应,淡淡道:“我不管你怎么说,他父亲在我手上。” 陆凤台充耳不闻,只看向李瑕道:“你不必担心这点,只要你肯留下。” 李瑕想了想,摇了摇头,道:“谢谢,但还是算了。” 一句话,不仅是陆凤台,连聂仲由眼中也闪过惊讶之色。 “为什么?” 李瑕道:“这次的事情,我们换一个方式做也许就会有另一种结果。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先把手令拿出来,要求你们交出杨雄,那也许何定就把直接把杨雄杀了。手令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局面有什么样的应对。这里是淮右,是淮西制置使袁玠的地盘……” “副,制置副使。”聂仲由道。 李瑕也不理他,继续道:“总之,袁玠之所以现在不追究,那是因为事已成定局,我们已经走了,成功人士做事喜欢考量利弊,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们不做。但如果我留下来,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他放我走我不走,他正好可以把我送去交给北面张家交代。陆统领,你是忠直之士,袁玠愿意用你,你不必拿我拂了他的颜面。” “忠直之士?”陆凤台苦笑一声,看向李瑕的目光愈发有些不同,“你年纪轻轻,竟能想得如此深远?” “家父教诲过我一些人情世故。”李瑕道:“另外,我也承诺过会随行北上,君子重诺。” 李瑕其实并不懂这宋朝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懂这些是因为人情世故往往相通。 前世他与一些商业骄子合作过许多诸如运动品牌、俱乐部之类的生意,其中少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亏过很多,也赚过很多。 只是没想到才赚了很多,第一架私人飞机就将他送到了这里…… “好一个君子重诺。”陆凤台道:“那陆某便等你们平安归来。” 李瑕觉得自己今日说得有些多了,但看着陆凤台的目光,想了想,还是多嘴又提了一事。 “看情况,蒙军可能很快就要南侵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们的表现,说明 你们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你们还抱着幻想不肯承认。之前也说过,我们就算交出高长寿也阻止不了此事的。” “但……” 李瑕道:“陆统领,最后送你一句话……往后如果有变故,请你保全有用之躯,再图报国吧。” 陆凤台一愣,见李瑕眼中难得有些认真…… 他心中颇感触动,却没作回应,拿出酒囊与聂仲由豪饮了几口,方才翻身上马,重重一抱拳。 “诸位兄弟,后会有期了!” 说罢,陆凤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往庐州而去。 他过来用了大半日,回去又要大半日,跑过来就只为了说几句话而已。 走了不一会儿,正遇到官道上有六骑迎面而来。 其中一人正是聂平,另外五人分别是英挺青年、白巾蒙面的少女、中年书生、矮壮大汉,以及他认得的杨雄。 陆凤台自是知道这就是自己苦苦搜寻而不得的高长寿一行人了。 他本想拉住缰绳与对方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最后只是大笑着喊了一句,径直策马而过。 “你们还敢北上?哈哈哈……” 高长寿回过头,眼见陆凤台已奔得远了,衣裳被烈风吹动。 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回应了四个字。 “何惧之有?!” 两拨人就这样擦身而过,有人向北、有人向南…… 远处,李瑕回过头望着这一幕,最后在心里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 “马蹄南去人北望呵,到了这弱宋,先看到的居然是一群人……” 第24章 高长寿 自蒋兴死后,又经庐州一事,李瑕隐隐成了这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聂仲由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也不是全无理由。 李瑕虽是死囚牢里捞出来的,这反而代表着他更受控;其父李墉李守垣曾经任过余杭县主薄,勉强算是官宦之家,身世清白;至于其人能力,只看这一路而来的表现,竟有点文武双全的意思。 再想到李瑕的年纪,聂仲由心底其实是对他有些惊艳的,心想小小年纪怎么就能这么厉害?最后只能认为也许是官宦子弟就是这么出色。 毕竟聂仲由也不怎么了解官宦子弟。 队伍到庐州时剩下二十三人,其中还有个议和派的眼线被陆凤台指认了出来,聂仲由遂将其打发回临安府。 之后再加上高长寿一行五人,以及李瑕提议带上的一名张家护卫俘虏,如今一共是二十八人。 高长寿在与这支队伍汇合之后,马上就看出了李瑕在队伍中的奇怪地位。 至于聂仲由这个真正的头领,他反倒不怎么重视。 高家世代显赫,哪怕在大理国灭,高长寿也是与吕文德这种宋军名将来往,而聂仲由只是一介禁军都虞候。 高长寿此番北上刺杀兀良合台失败,损失了不少人手,仅余五人逃到宋境,遇难之际恰逢聂仲由因差遣路过,彼此汇合,聂仲由想的是“我救了你、问些情报、顺便带你到北边看看有没有机会”,但高长寿认为的却是“宋廷派你来配合我行事……” 这是王孙公子自有的骄傲。 这个分歧在一开始并没有显现出来。 高长寿心底虽有骄傲,却不是跋扈之人,对聂仲由的襄助也是真心感激,甫一见面,言谈就颇为得体且客气…… “小国遗民,多谢都虞候相救。” “岳侯不必多礼。”聂仲由连忙回了一礼。 高长寿摆手道:“当不得如此称呼,鄙人字‘慕儒’,往后以字相称即可,到了北面也安全些。” 聂仲由不敢拿大,暂时依然是口称“岳侯”。 高家号称“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多的是王公侯爵。高长寿在父亲战死之后便自行袭封了岳侯爵位,领残部抗蒙,之后被蒙军打得找不着北,这才转而与宋军合作,不敢再摆身份。 与聂仲由这般稍稍寒暄之后,高长寿的注意力便放在李瑕身上,笑着问李瑕有没有字号。 李瑕既无字号,便让高长寿直呼自己姓名,他也不客气,言谈间的态度仿佛是多年老友。 之所以这般亲近李瑕,因高长寿这两天已经从杨雄、聂平口中了解了发生在庐州之事,对李瑕的表现极为欣赏。 于他而言,一个禁军都虞候没有拉拢的必要,但一个沦为死囚的年轻才俊完全值得结交。 往远了想,如果能笼络李瑕一起投身大理复国的大业,往后功成,高官爵位自无吝啬之理,未必就不能招揽到这个宋人。 因此,启程北上时,高长寿就把马匹让给别人,自己与李瑕并肩而行,侃侃而谈。 面对高长寿的示好,李瑕显得很平静,还提出了几个疑问…… “你们为什么要冒死去救高琼?” “一则,堂兄是高家嫡长,他母亲是段氏公主,有他出面才能号召更多遗民抗蒙;二则,堂兄之才胜我百倍,伯父当年宰执大理时,为大宋贩马、贸易、朝贡等诸多事务皆由我堂兄经手……” 李瑕又问高长寿北上的具体经过,高长寿对此也知无不答。 “我们是混入了易州张家,张家在金国时就是河北豪强,如今家主叫张柔,此人很了得,蒙金争战时他结寨自保,聚集了乡邻亲族数千余家。因此金国竭力笼络他,不停授他官职,直到任他为都元帅,结果蒙军一来他就投降了,反过头来灭了金国,立下大功。此后,河南三十余城均属他管辖。 张家每年会派人去哈拉和林城运送礼物,我混入张家之后,本想要随队伍北上营救堂兄,没想到在河北遇到了兀良合台,他正好从哈拉和林去往西南镇守……” “稍等。”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 高长寿反问道:“竟连你也不知道蒙古的国都吗?” 其实,不仅是李瑕不知道那大蒙古国现在的都城在哪,就连聂仲由这种等级的军官也不知道,对于他们而言,蒙古国实在是太大了,各种名字又十分拗口。 高长寿不同,他是贵族出身,比聂仲由要渊博得多。 见李瑕摇头,高长寿便道:“哈拉和林具体在哪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从大理国直直往北,要走五千余里。” 李瑕想了想,问道:“那兀良合台要去西南,为何会经过河北?” “必是去往开平城见忽必烈了。” 高长寿说着,眼中泛起恨意,咬牙切 齿道:“当年就是忽必烈与兀良合台率军杀入大理,九河之战,我高家数十余英烈战死,此恨……不共戴天。” 李瑕能感受到高长寿语气中极深的恨意。 但他关注的问题却不在这里,他来到这个不太熟悉的时代,实在是有太多的情况需要了解,于是又问道:“开平城又是哪里?” “开平城是忽必烈正在草原上兴建的城池,是他的避暑之地。”高长寿道:“这城刚刚开始建,我也是在张家时听说的。” “也就是说,忽必烈如今不在开封?” “该是在开平建城。” 李瑕只觉心里忽然舒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忽必烈是有恐惧的…… 高长寿转头瞥了李瑕一眼,又问道:“你是否觉得我刺杀兀良合台之事太过冲动,损兵折将不说,还引来张家追杀,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嗯。”李瑕并不于他客套,实话实说道:“太过冲动了,接下来不要这样。” “并非我冲动。”高长寿道:“而是我认为我堂兄高琼有可能就在兀良合台的队伍当中。” 李瑕道:“你是认为,兀良合台去镇守西南,会带上你堂兄以稳定大理局势。” “有可能,所以我才冒险试探,结果露了行迹。”高长寿道:“但现在我们若能及时赶到开封,还有机会再遇到他们……” 李瑕听了,转头看向聂仲由,隐约已意识到这支队伍添了高长寿一行人之后,只怕要有更多节外生枝的麻烦…… 第25章 高明月 “二哥为何总在与那人说话?”高明月低声问了一句。 她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声音清脆像是小小的银铃。 她手上就戴着一条银铃手链,那是她母亲殉难前留给她的,也是白族姑娘出嫁时要佩戴的首饰之一。 除此之外,高明月再没戴别的小饰物了,她穿着一身汉家男子的衣裳,不再像以前有漂亮的帽子,上面垂着长穗,衣袖上绣着花。 不过虽然男装打扮又蒙着面,她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小女子。因为面巾上面露出的那双眼睛如一弯明月般漂亮,眉如柳叶,额头白皙。 此时高明月难得开口问了一句,走在前面给她牵马的洱子就招了招手,把白苍山唤过来。 “李郎君确实不凡。”白苍山道了一句,遂开始小声解释高长寿想招揽李瑕帮助大理复国的心思。 杨雄一听他提起李瑕的名字,凑过来又开始不停夸赞。 所谓过犹不及,他这些话在这几天里别人也是听得腻了。 高明月心想,那人再如何了得总归是个宋人,又怎会替大理国复国?二哥又哪来的好处能招揽到人家? 她后悔多嘴问了一句,引得杨雄喋喋不休地说,她也不愿意打断,不由得就走了神,目光看向别处。 只见前面的那辆货车上收拾出了一小块地方,韩巧儿正坐在那里偷偷向这边看。 高明月于是向韩巧儿笑了一下,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就像是能成为朋友。 骑马其实是很累人的事,且周围有许多悄悄窥视的目光让高明月感到不自在。她也希望能像韩巧儿一样并着脚坐下来,再说说话。 但队伍中大多都是陌生男子,这个小小的要求也不知道和谁说,而高长寿从头到尾都在与那人相谈甚欢。 这才是高明月问那句话的原因,她希望兄长能过来问她“要不要到马车上坐一会”,她又不是真的不知道兄长想招揽人才。 潜意识里这点小心思她自己其实也未必发现,主观上她还是认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时候吃些苦是应该的,不能要求什么。 不过,等一行人中间停下歇了一会之后,高明月听到李瑕在与人说话。 “安排几个人骑马到前面探探情况吧……把这些货物再挪一挪,让两个女孩子坐在马车上……” 女孩子? 高明月低下头,觉得这 称呼真是新鲜,似乎比“小娘子”要俏皮一些,她于是飞快扫了李瑕一眼。 谁都没有发现她这个偷瞧的动作。 从这时起,高明月如愿地坐在了马车上,周围有货物阻挡了那些陌生男子的视线,这让她自在了许多。 她抱着膝盖,轻轻揉着小腿,偷偷伸展着脚趾头。 很快,高明月与韩巧儿就开始说起话,小小声的,叽叽喳喳地聊着女儿家的悄悄话,并没有旁人能够听到。 偶尔抬起头,能看到李瑕正在跟着高长寿、杨雄他们学习骑马。 高明月不由心想,那人原来是想要骑马,这才安排自己坐到这里来,那也不必谢他…… ~~ 这日赶路到了晚间,一行人在某个村落外寻了个破庙,在破庙中又搭了个简易的小棚子供高明月歇息。 好不容易安顿好,高明月本想拉着韩巧儿陪自己躲在这边,吃过饭后却又不见了这小丫头片子。 等外面传来清脆的“李哥哥李哥哥”的喊声,她探出头瞧去,只见几个人正围在篝火旁说话,韩巧儿凑在李瑕与韩承绪之间,跪坐在脚上,支着头,很认真地在听他们说些什么。 高明月留意了一下,今夜宿在庙内的是高长寿、李瑕、聂仲由、白苍山、韩承绪这几人,那些粗鲁的汉子则在外面露营。 尤其是那个绣着可怕纹身的凶恶大汉不在庙里,这才让她稍感安心,终于能认真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外面风大,篝火噼里啪啦的,对话声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往往是李瑕说几句什么,高长寿、白苍山思忖一番又说几句,大家就笑一笑。 什么“大理段氏”“六脉神剑”“一阳指”之类的。 到后来,只剩李瑕一人在说,篝火边的几个人全都认真地盯着他看,那英俊的少年遂成了这破庙里的中心。 高明月见他们的样子,心知肯定是在说很有趣的东西。 她有些小小的恼,恼这夜的风声太大,自己躲在这棚子里听不到那些。又在想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凑过去听一听。 但她才起这个念头,就见几个样貌凶恶的汉子已经搭好了外面的帐篷,也到了篝火那凑热闹。 其中就有那个满口脏话的林子、那个眼神不三不四的白毛鼠、那个不停吹嘘在青楼如何如何的聂平。 高明月于是罢了 心思,又缩回自己的小棚子里,抱着膝盖思念着以身殉国的父母,以及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夜到最后,强撑着不愿入睡的韩巧儿终于打了哈欠,被赶到这小棚子里来,这让高明月感到安心了些。 …… 次日,让高明月惊喜的是,韩巧儿竟然有非常惊人的记忆力。 启程后,她们坐在马车上,韩巧儿低声说了一句。 “昨天李哥哥说了个可好听的故事……” “什么故事?” “是大理国的故事,是百多年以前大宋承平时,大理国主段和誉化名段誉的故事呢。” 在高明月这里其实该称一声“宪宗皇帝”听了,但她听了,也不反驳。 大理正是从那时起终于能够向大宋称臣,段和誉荣授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等职,说是“大理国主”也没错,宋人自是不会拿他当皇帝看的。 高明月也不怎么敬畏这位皇帝,她家高氏才是大理国实际上的掌控者。 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个故事,韩巧儿很快也就说起来。 “这故事叫‘天龙八部’,话说,大理镇南王世子段誉出门游历,偶遇无量剑派与神农帮……” 高明月听了,首先就觉得,李瑕简止是在胡说。 什么“大理镇南王”指的该是中宗皇帝了,明明只是一个傀儡,还是最窝囊的一个,肯定是不会六脉神剑的,文才倒是有,写诗拍高氏皇后的马屁,自称“妻叫东走莫朝西”。 但这些终归是一百多年前之事了,段氏也好,高氏也罢,这两个纠缠百余年的家族已经一个降、一个灭了。 她高明月又还算得了什么呢?也只能缩在这里听些杜撰的先人故事聊解心中苦闷。 但渐渐的,她发现,那故事真是好听呢,她完全被吸引进去,忘了自己的身世浮沉。 …… “后面呢?木婉清怎么了?” 韩巧儿遂道:“李哥哥就只说到这里呢……” 第26章 淮北 白天要赶路,到了晚上宿营时,李瑕除了要安排许多正事,还要锻炼、洗漱、和韩巧儿学习外语等等,其实是说不了太多故事的。 赶路的第三天,高明月坐在马车上,听着韩巧儿很快就说完昨夜的故事,有些许不高兴地把小嘴微微撅起。 “才说这么一点,木婉清到底怎么样了他也不说。” 韩巧儿低声道:“今天晚上应该就说了。” 这般说着,她们便有些期待起来,就是这样的赶路过程也觉得有趣了些…… 不过,这天走了不久之后,这支队伍已行到了寿州,也就是淮河岸边。 寿州古称“寿春”,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就是后世的安徽省淮南市寿县。 如今天下间有两个寿州,一个是蒙古国的、一个是大宋的,隔着淮河相对。 淮河以北的寿州治所在下蔡城,淮河以南的寿州治所在安丰城。 嘉熙元年,蒙宋安丰之战就发生在这里,今已过去十八年…… “安丰之战,我宋军伤亡惨重。次年,蒙古再次南侵,兵抵庐州,淮右兵员紧缺,我遂投身军中,那年我才与你一般大。” 聂仲由难得又有些感慨,遥望着安丰城,如此对李瑕说了一句。 李瑕却没心思理会聂仲由的情绪,他遥望着淮河与八公山的地势,道:“渡河以后也许有麻烦。” 聂仲由道:“你是怕有人会对付我们?袁玠?张家?” “对。”李瑕道:“怎么看袁玠都是在巴结北面的张家,他肯定会派人把消息传到北面。” 聂仲由道:“但我有贾枢相的手令,袁玠未必敢得罪他。” “所以袁玠想两边都不得罪,他会派人传信,还要把握住时机,最好是等我们过了淮河才出事。” 这些话并不能让聂仲由有任何退缩,他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李瑕又抬手指了指一个关口,问道:“那边是安丰军的驻地吗?” “怎么了?” “我们去要些船只和马匹来,再打探些情报吧?” 聂仲由道:“安丰军中难免有北边的眼线,若是亮出旗号,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李瑕道:“那就以张家的名义要,我们有个张家的俘虏不是吗?” …… 说出来大概让人不太相 信,两国交界之处,敌国的名号有时候更加好使。 宋金之间的走私贸易由来以久,金朝换成了大蒙古国,北方豪强还是那些北方豪强,张家与淮南这边也有很多利益来往。 韩承绪摆出派头,带着人过去,一不会儿就找到了一个宋军将官,果然要来了七艘渡船、又购了五匹劣马,还打探到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有两个从庐州骑快马赶来的汉子渡过淮河,往北去了,去做什么就不知了。 聂仲由听罢,明知前面要有麻烦,也只能让大家赶紧渡河。 这次,他们比起在长江时都谨慎得多,生怕不知不觉就如蒋兴一般被人割了脖子。 李瑕与聂仲由同坐一船,皱着眉头问道:“你说过到了淮北有人与我们接头?” “是。”聂仲由也不瞒他,低声道:“到了颍州汝阴县会有人与我们接洽,给我们新的身份,并领我们去开封。” “汝阴县有多远?” “两百余里。” “又要走两三天……与我们接洽的是什么人?” “大宋安插在颍州邸家的细作。” “邸家又是什么人?”李瑕又问道。 见他疑惑,聂仲由倒也有耐心,解释起来。 “蒙古灭金之后,在中原设立‘汉军万户’,任命各地豪强统领辖境兵民钱谷,专制一方,称作‘世侯’。比如以张柔为首的张家就是一个大世侯。 不过大世侯手眼通天,反而不好在北边假冒成他们的人。过了河,我们可以打颖川邸家的名义,我有信物,对外就说靠山是镇守颖川的邸琮,乃是大将邸顺之弟。” 李瑕点点头,道:“有这个身份作掩护,遇到寻常的蒙军没关系。但问题是,张家知道我们救了高长寿、杀了张荣枝,必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没有除掉张荣枝,显然不会有庐州到淮河这段安生的路程走。 但从淮河到汝阴县这一段路,李瑕颇有些担忧。渡河时,他始终把手握在剑柄上,盯着河对岸。 然而,队伍顺利渡过了淮河,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会不会是你多虑了?”聂仲由问道。 “也许吧。”李瑕道:“我在想要不要弃了货物,轻装简行赶到汝阴县。” “我们是扮成邸家的商队。若是丢了货物,持械在蒙古国境内走动,太容易惹 人起疑了。” 李瑕道:“看我们如何取舍了。” 林子也凑过来,低声道:“或许袁玠没有传消息给张家,他毕竟是宋臣,真能勾结外敌不成?昨日渡河的那两人未必就是去传信的。何况就算是传信,张家也不能这么快就派人来捉我们吧?” “慕儒怎么看?” 高长寿想了想,道:“张家只是有可能的危险,但没有商队的身份掩护,走在淮北必然有危险。” “那就先这样。”聂仲由道,“继续赶路吧。” …… 一行人离开河岸。 走上了大路之后,遇到了一队蒙军搜查,对方也全都是汉人。 依旧是韩承绪上去给了一大笔贿赂,报了邸家的名号,果然顺利通过。 李瑕见这风平浪静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太多疑了。 走到傍晚,一行人在路边停下吃干粮。 待韩巧儿捧着一袋子鸡蛋跑到李瑕面前递给他,终于有人忍不住对此嘀咕了一句。 “一路上他吃的好、喝的好,我们反倒还不如一个死囚……” “娘的,天天都是他吃蛋,我们吃干粮……”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两个扮作商队护卫的禁军。 说起来,李瑕在这一路的所做所为,聂仲由与林子几人了解、高长寿几人感激,但这些禁军反而不太知情。 他们大多时候只是在客栈里待着,最多奉聂仲由的命令去杀些人。不知李瑕做过什么,对他的待遇有抱怨也很正常。 韩巧儿一听,当即就低下头,扁着嘴暗暗不高兴。 李瑕却是笑了笑,低声道:“没关系。” 那边却是聂平站了出来。 “说什么说?出一份力得一份功,哥哥什么时候亏待过谁?李兄弟做了什么你们不懂就闭嘴,跟谁这阴阳怪气的?” “哈哈。”林子本来看热闹,见聂平出了头就跟着起哄,嘻笑道:“吃几个鸡蛋怎么了?又不是你们几个下的蛋,尽在这啰嗦。” “不是,那大家都是一样啃干粮,就他每天吃得好,凭什么?” “你娘!”聂平大骂道:“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还凭什么?你要是有李兄弟一半本事,老子亲自下蛋给你吃……” 李瑕坐在树下听了,也不以为意,又向韩巧儿道 :“好了,有人给我们出头了,不生气了,嘴别扁着。” “嗯,那李哥哥晚上还讲故事吗?” “晚上要连夜赶路,你快去多吃些。” “哦,好吧……” 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大家一起走了这么久,关系还是不差的,虽有些抱怨,那也只是抱怨一下。 李瑕倒是没想到聂平会站出来给自己出头,两人其实说不上有多熟。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拿了两个鸡蛋往那边走去。 这时,李瑕还在走着,聂平还在那嚷着“老子不会下蛋,你也没李兄弟那本……” 一个“事”字没能出口,突然,好几支弩箭破空激射而来,其中一支正好贯进了聂平的脖子。 这个大汉就这么倒了下去,血泼在林子那还在嬉皮笑脸的脸上。 “啊!” 惨叫声响起,一瞬间这边就死了包括聂平在内的三个人,伤了四五个人。 同时,敌人已从对面的暗林里窜了出来。 “杀!” “杀啊……” 第27章 截杀 乔琚如今就在淮北寿州的下蔡县城。 乔琚自幼家贫,幼时因有机缘,师从于河北名儒郝经,后来郝经被张家聘请,在张家设馆教书,乔琚也因此和张家子弟一起读书、练武。 他时年不过才十八岁,仪表堂堂,又文武双全,得到张柔赏识,张柔任他为军民万户府的都事。 都事虽是小官,却代表着张家的器重。 高长寿刺杀兀良合台之后,时任大蒙古国顺天路总管的张家六郎张弘略受到了莫大的压力,急于捉拿到高长寿交代,派了不少人一路追杀。 此事本该是由张家旁系族人张荣枝负责,与乔琚无关。 但在昨日,乔琚却收到了一封南边传来的秘信。 看罢那封信,他就嘀咕道:“救了高长寿也就罢了,竟反过来杀了张荣枝,甚至还敢继续北上?好狠……” 乔琚意识到这伙人不简单,马上开始布置人阻截。 但他一个年轻的外来小官并不能擅自调动太多兵力。 换作别人,这事可能告知张家就好,总归张家会派人捉拿。可乔琚不同,他不愿给这伙人在河北隐藏行迹的机会,让张家花费更大的精力。 他还是费心联络了一番,最后找到一个百夫长洪德义愿意听他调派。 “他们从庐州北上,走去安丰的官道,必在八公山附近渡河,把这十六条道路都给我封锁起来……” 当时乔琚说到这里,洪德义赔笑道:“乔都事,我们也没这么多人手啊。” “最可能就是颖州……”乔琚想了想,在地图上一点,说道:“这里,到颖州的路。把最精锐的两个什的人手派过去,其它地方只要派两三人盯着就行。” “是。”洪德义应道:“我麾下最精锐的……那就是什长廖胜。他只要带一什人,等闲三五十个宋人不是他的对手。” “我叫你带两个什,听我的。记住,遇到这些宋人不要打草惊蛇,先盯上,等人增援。我会再去千户所,请求蒙古督官帮忙搜查……” 乔琚布置好这些,已是他收到信的次日,但这效率放在蒙宋两国都是极高的了。 …… 廖胜领了差遣,带了两什人手,共十八人,在下午申时赶到了去往颖州的官道布防。 他不愧是洪德义麾下最精锐的什长,身形高大,留着蒙人的发饰,看起来很是凶恶,不仅如此, 他还使得一手好弩。 等到傍晚,远远听到官道那边传来动静,廖胜便带人埋伏起来。 这队人马正好停在前面歇息,廖胜一点一点逼进过去,观察了一会,认定这就是乔琚在找的那支队伍。 廖胜于是派了一个人回去报信,自己则分析起双方的战力。 他这边剩十七人,对方只有二十八人……还是宋人。 天色快黑了,等到夜里再动手,那还不如现在动手。 于是廖胜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以弩箭为号,准备动手。 他开始寻找着目标。 他看到一个汉子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在教训人,正指着两个护卫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极大。 “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 看气势,廖胜认为这汉子就算不是领头,地位也不低。 他抬起弩,眯起眼,眼中冒着冷光。 “嗖!” 一支弩箭激射过去,果然正中那汉子的喉咙。 “叫你他娘的大声喊。”廖胜冷笑一声,起身就冲,一边跑着一边装了一只弩,在奔跑中又射倒一人。 “杀!” 他这边一共也就六张弩,连射了两拨,射中七八人,同时他们也冲出去,在奔跑中拨出刀来。 “杀啊,杀了这些宋狗!” 他们狂呼着冲锋,彪悍、凶猛…… ~~ 如果让李瑕指挥这支队伍,他会不会抛下货物快马赶到颖州?这已经成了未知。 他考虑的角度与聂仲由、高长寿不同,他是站在袁玠、张柔的这个层面考虑的,大人物的利益摆在那里,追杀就是必然。 不过聂仲由和高长寿说的也有道理,更大的可能就是张家根本来不及围堵。 偏就是这个小的可能发生了。 这一刻看着聂平倒下去,李瑕脑子忽然想到,乱世之中命如草芥的意思,是它不会告诉你“有危险好危险好危险”让你去想办法,而是……就这么突然一下,刀已经在你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比如脖子或心口捅进去了。 命如草芥,才不会管你有没有准备好去死。 这是乱世,每个人,随时,都可能会没命。 这些念头其实也就是一闪而过,李瑕首先做的就是迅速把两个鸡蛋收进怀里…… 同时,聂仲由与高长寿也在第一时间站起来。 “快!结阵,以货车掩护!” “对方肯定还有人,我们应该尽快突围……” 高长寿话到一半,李瑕已赶到他身边,道:“听聂仲由的。” 这是李瑕面对这种情况唯一能做的了。 他并不会临场指挥战斗,也分不清聂仲由和高长寿两人说的哪个更对。他只知道,聂仲由更适合指挥现在这一伙人。 “不要乱!听头领指挥……” 李瑕大喊着,快步跑过,把韩承绪拉到货车后面。 再转头一看,只见高明月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匕首,把拉货车的马的缰绳砍断,把马系在树上,最后牵着韩巧儿也躲到了货车后面,整个过程动作十分灵巧。 这样一来,既可用货车掩护,又可随时上马逃跑。 本以为这是个拖后腿的小姑娘,没想到反应还挺快…… 李瑕迅速走向另一辆货车,混乱之中却没看到白茂。 白茂此时已躲到了货车下面,浑身颤抖不停。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在牢里呆得好好的,偏到这种地方来送命……” 心里慌张张地想着这些,白茂抬头看去,正见几名敌军已冲到面前,又有几名禁军迎了上去。 “杀啊!” 刘金锁从货车中抽出长枪,怒吼一声便向前冲。 他宽阔的背上也绣着图样,还有两句诗,与他身前的两句诗对应。 “对垒牙床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 刘金锁手中长枪一送,背上的肌肉隆起,那“推磨”二字以及下面的图样仿佛活过来一般,看得他身后的同袍心神一荡。 “喝!” 在这一刻,对面的敌兵好像也是因刘金锁身上的八美图而走了神,正被那一枪贯入心口。 “锁命金枪在此!谁敢来战?!” 第28章 封锁 一个汉子惨叫一声,倒地而亡,手里的单刀掉落在地上。 高明月探出半个身子,迅速捡起单刀,把手里的匕首递给韩巧儿。 “这个给你。”她低声道:“要是快要落入蒙人手中了,就这样……” 韩巧儿看着她做了一个刺自己脖子的动作,点了点头,有些想哭。 “不怕。”高明月搂了搂她,转头向货车后看去。 混乱中暂时还看不出这一战的胜负,但回头之际,她忽然看到李瑕正不慌不张地站在一边盯着聂仲由指挥,嘴里念念有词,手指也在轻轻动着,似乎在背诵那些指令与动作。 这让高明月有些不解,那人这一路上就不行地在学东西,学骑马、学蒙语、学武艺,现在还要学打仗吗? 可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只觉那人真是很奇怪呢,但她也因此莫名地镇定下来,觉得也许情况确实不危险吧…… 李瑕并未发现高明月的目光。 他在聂仲由发号施令的时候确实是在认真学着,等聂仲由一套指令喊完,他便开始不停大喊道:“稳住,我们能赢!” 作为一名曾经的运动员,李瑕深知啦啦队的作用,并认为大多数人都小瞧了啦啦队……或者说鼓舞士气的意义。 曾经那世界冠军的荣誉,他把其中一部分归功于他的应援团。 此时他能做的就是为同伴们应援。 总之在对这个时代的作战方式不了解的情况下,李瑕也在尽自己所能配合聂仲由稳住局面。 而这毕竟只是数十人的打斗,要指挥的不多,局面也渐渐被稳了下来。 李瑕这才拔出剑,目光梭巡着,寻找战机。 当他目光一凝,锁定了一个角落的时候,聂仲由也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 几乎是同时,李瑕、聂仲由、高长寿三人冲着同一个方向冲了上去…… ~~ “二十八人,其中老弱妇孺三人,射杀三人、伤五人,剩能战者十七人,且还是南面软弱之人。我先射杀其头领,再率猛士杀出,必乱,可全胜!” 这是廖胜冲锋时脑子里的想法。 但他很快发现,事情和他想得不一样,这伙宋人非但没乱,还以极快的速度结阵对战。 而且,被射杀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首领…… 正是这微妙的心态,让双方的优劣之势开始发生了转变。 其后,廖胜发现这队宋人竟非常能战,尤其是那个绣着花哨纹身的赤膊壮汉接连持枪捅倒了好几人。 廖胜不得不把身边的人都调去围杀他。 恰就在这个时候,聂仲由、高长寿看出他是这股人的首领,同时杀了上来。 聂仲由执的是一把很重的精铁单刀,一刀斩下,虎虎生风。 廖胜堪堪避过,高长寿又是一刀劈来。 高长寿使得则是一把精致的大理刀,细且直,闪着冷冽的锋芒。 廖胜执刀一挡,手中的刀竟被高长寿砍出了一个豁口…… 而李瑕本已冲过来了,此时却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因为他发现他不擅长这样的多人打斗。 前世虽然也有击剑团体比赛,那也是一对一轮流上场。 这种刀剑无眼的生死战斗,他真不敢冒然上前…… 那边廖胜以一敌二,一接手就知道到敌不过,迅速抽身退了出来,打算招呼手下来杀这两人。 正是此时,廖胜才退了几步,兀地寒芒一闪,一柄长剑如闪电般刺来。 高长寿一刀逼退廖胜,正要追砍,忽然眯了眯眼。 他还是第一次看李瑕出剑,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刺,却是流畅地刺穿了敌人的心口…… 高长寿眼中绽出激赏的神情。 他不知道李瑕就只会这一招,反而觉得……好一个高手,乱斗之中从容不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致命一击,甚至还保持着优雅飘逸。 “如此俊才,我大理高氏要定了。” …… 李瑕却只觉懊恼。 还是太优雅了,没能改掉赛场上的这个习惯。 他如今所倚仗的还是出剑时的快、准、稳,单打独斗可以,只会这样刺的话,难以应对更多的生死搏杀。 他虽懊恼,廖胜却已不甘地倒下去死了。 心脏被刺就死,命只有一次,哪怕李瑕也对这一击并不满意…… 那边剩下的九名敌兵眼见什长被杀,慌忙转身就逃。 聂仲由、高长寿舒了一口气,并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唯有李瑕大喝道:“别让他们跑了!” 他这一喊 ,刘金锁当先大步追上,长枪乱捅,他一人就捅死了两人,其余人也纷纷追上。 然而,还是有四名敌兵逃入暗林。 “追不到了,我们没时间耽搁,停吧!轻伤的都站起来,赶快包扎。” 聂仲由大喊着,朝着地上一个受伤的敌人补了一刀。 等他把六个敌方伤员都砍死,他又走向一个重伤的己方伤员。 “老九,还行不行了?” “哥哥……我走不了了……” “遗言、抚恤,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你放心去吧。” 聂仲由说着,一只手按在老九的眼睛上,手中的单刀利落地送进了他的心口。 李瑕目光看去,见这老九是昨夜听自己说故事听得最起劲的几个人之一,一晚上都在那傻呼呼地乱喊“看我六脉神剑……” 结果今天人就没了。 就这样,聂仲由又连着送走了己方五个重伤者,每个都是他亲自动手,干净利落。 至此,渡过淮河的二十八人,不到一天又死了十二人,剩下的十六人中还有一个是张家俘虏。 但聂仲由、高长寿还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赶快走,没时间了。” “把拉货的马也牵出来,挑出十六匹来,我们快马赶去颖州!” 在淮河以南的时候他们人多马少,如今反倒是马匹比人多些,虽然大部分是劣马。 这也算是坏事中的好事了。 一行人还在准备上马逃亡,李瑕忽然道:“不行,我们这样是逃不掉了。” 他凝视着北面,又喃喃道:“往北的道路肯定被封了……” ~~ 夜幕才降下,官道边忽然烧起一片大火。 乔琚快马赶到,只见到满地狼藉与火光,一把拎过那逃出来报信的兵丁。 “为何不等我们赶到?为何要急着动手?” “什长……什长他说,就几个软弱宋人,他他……他以为我们十几人就能搞定……” 廖胜已经死了,乔瑕虽生气,却也没办法追究,又转向百夫长洪德义,问道:“道路都封锁了吗?” “封锁了。” “人呢?” “还……还没找到。”洪德义道:“但我已把所有人手都围过来,很快就能消息。” “不对。” “不知……不知哪里不对?”洪德义道:“就连淮河岸边,我也派人去盯着了,他们必定逃不掉的。” 乔琚喃喃了一声,指了指大火,道:“他们没理由再花时间纵火,给我把火灭了,我要看看他们到底在烧什么……” 话到一半,乔琚又是一愣,四下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接着却是轻轻一笑,喃喃自语了一句,仿佛是遇到颇为有趣的事情。 “好嘛,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窜……” 第29章 恳求大家的追读 恳求大家的追读。 追读大概是指新章节发布一天内的追更读者数,是考量一本新书的重要数据。 现在我们这本书的收藏应该还是不错的,但可能因为字数太少了或者不好看,大家都在养书。 收藏和追读的比例大概是十比一。 在行业眼光看来,这个数据可能代表这本书不吸引大家看,会影响后续的推荐位。行业眼光是不会管是不是因为情节没铺开、大家才在养书的。 我的编辑和我说,我们这个追读数据,应该是上了不三江了。 三江……就是一个比较厉害的推广位,我写书以来也没上过,具体有多好也不知道。 但还是想上的,嗯……这次还是想要拼一拼。 那就说一下更新吧。 现在大概是每天稳定四千字。因为是新书期,上架前要走完推荐流程的话,我不好爆更,而且老书还剩下一点内容在收尾,最近是每天写两本书,我已经占用了非常多主业上的精力。 这样吧,恳求大家能追读,如果这本书能够上三江的话,上架以后我日更万字,爆更一个月吧。 如果能上三江的话。 最后,感谢你们一直支持我的老书,还跟着看到了这里,当然也有新的书友,总之谢谢你们的支持。 也感谢你们接下来能陪这本书一路开始成长,谢谢~~ 第30章 哨站 离淮河北面不远的官道边有一个哨站,其中有哨兵二十一人。 他们不同于下蔡城的镇戍军,只是杂兵,平时负责的就是守着道路和这段淮河,也兼负车站的差使,看管些车马、递些急信。 哨站的提领名叫马有力,这天马有力带着人在官道上拦了一支商队,问过之后原来是颍州邸家的人,也只好放行了。 但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对方给了他一大笔钱。 马有力与兄弟们分了钱,又安排人到西面的刘集买了不少酒肉。 酒肉买回来时天也黑了,他们在屋子里摆开,正要大口喝酒吃肉,忽听外面传来人马嘶仰声。 很快就有人在前院喊道:“人呢?!” 马有力带人出去一看,只见十多名正经兵士在哨站中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大喝道:“我等奉命搜查宋人,你等今日可有见过?!” 马有力是个提领,就算是微末小官,原本也不该畏惧这种普通兵士。 但一听这话,他却有些慌了,应道:“白日里是见过一队人,有三十人左右,往北去了,但……但他们有有通行令牌……” 他说着,偷偷抬眼瞧去,只见这些兵士都执着刀,还押着一个老头和两个小娘子,那老头正是白天见过那个商队的领头人,自称姓韩的。 马有力不由心想:“好嘛,这才过境就被拿了,不知道自己收了他的钱会不会被牵连。” 却听那兵士又喝道:“你等好大胆,私放宋人细作入境,来人,给我全押起来,搜!” “是!” “报,屋内有酒肉,他们必是收了贿赂。” “把他们都押到院里,我要一个一个审!” “是……” 马有力等人也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在院里蹲下,被那些兵士拿刀指着。 首先就是他被搜了身,又被押进屋里审问。 进屋之后,他目光看去,烛光中忽然觉得……这几个士兵怎么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咦!这不就是下午那队宋人商队里的…… 突然,马有力身后一个高大强壮的兵士迅速扑上来,一把按住他的嘴。 这人壮得可怕,胳膊粗得像要把那紧绷的衣服撑破,他用手捏住马有力的下颚,竟是让马有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另一个兵士也迅速走上前,伸手死死掐住马有力的脖子。 “呃……” 马有力愤怒地瞪大了眼。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下午那队宋人。 他想喊,但迎来的只有可怕的窒息,以及黑暗…… ~~ “死了。”聂仲由轻声道。 刘金锁这才把手从马有力嘴上挪开。 他不放心,又摁着人家的头一转,“嘎嗒”一声把脖子拧断。 林子迅速带着两个人过来,把这具尸体拖往后院。 聂仲由则转向李瑕道:“你来扮这个提领,你比我聪明,还会蒙语。” “不能算会,只是入门而已。” 李瑕如此说了一句,但也不推却,直接跟着林子到后面换衣服。 而前面的院子里,高长寿又提了一个哨兵进屋里审问。 很快,二十一个哨兵全被刘金锁拧断了脖子,衣服全都被剥了下来。 这是李瑕的计划。 当他们刚刚杀败廖胜,聂仲由与高长寿想要尽快逃脱时,李瑕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不能逃,此去汝阴县两百余里,必会被张家追上。而且,就算安全逃到汝阴,我们以后的行藏也泄露了。” “为什么?” “今天过去的只有我们这一队车马,对方一查,就知道我们打着邸家的名号。” “那怎么办?” “回去,把路上那个哨站杀干净……” 他们剩下的十六人中,韩承绪太老,高明月、韩巧儿是女子,还有个张家俘虏被关押在柴房,最后能扮成哨兵的也只有十二人,其中还有轻伤员。 好在,现在他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 “尸体怎么办?” “要不藏起来?” “不行。”李瑕摇了摇头。 他换了一身提领的衣服,表面上像是成了这队人的头领,实则却还只是聂仲由的智囊。 “张家一定会派人搜的,我们得把这些尸体丢进淮河里。” 李瑕说着,转过头向外看去,隐隐约约看到这个夜晚已经喧嚣起来…… ~~ “他们扮成我们的人了。”乔琚忽然说道。 他掉转马头,大声道:“他们没有北上,就隐藏在我们当中,给我仔细辩认、仔细搜查。” 洪德义还在发懵,反问道:“我们的人?” “不错,他们扮成你百户所里的兵士了。”乔琚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大火,道:“他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烧掉尸体?因为他们把这些人的衣服都剥下来了。” “是,明白了。” “给我包围这里,每一个树林、屋子、山洞,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给我搜。” “可是……人手……” 乔琚道:“我已又调了一个千户所的人马,很快就到,让你的人配合着辩认,不可让他们扮作我们的人逃掉,再给我把淮河岸边的船只全都集中起来。” “是。”洪德义应喏,又道:“这股细作竟如此狡猾,幸好有乔都事你在,他们休想逃掉。” “废话少说,快去捉人。” 乔琚皱了皱眉,心中对洪德义还是不满的,如果不是他手下的什长打草惊蛇,事情怎会到这一步? 但乔琚不愿在这种时候怪罪于人,还是要认真把事情办妥当。 于是他扯了扯缰绳,马不停蹄去见他联络好的千户所蒙古督官…… ~~ 哨站。 “你有镜子吗?” 高明月正缩在角落里坐着,见到李瑕走过来向她问了一句,她连忙低下头,也不说话,却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镜递了过去。 “谢了。” 李瑕接过铜镜走开,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皱了皱眉。 太过于年轻英俊了,不像是一个哨站的提领,没有那种老兵油子的痞气。 他打算扮得老气一点,想了想却又歇了这心思,反而是把袖子卷起,衣带解下,把领子拉开,下摆一扎,果然多了几分痞气。 接着,他把帽子拿了,发髻打开,招过韩巧儿。 “巧儿帮我把这两络头发编个辫子好吗?” “好呀,李哥哥要什么样的辫子?” “耳朵边这两络,其它的就随便扎起来……” “好呀。”韩巧儿便乖巧地坐在他旁边,仔细地编起来。 “李哥哥,这样不像蒙古人,也不像汉人呢。” “轻佻吗?” “不会轻佻啊,很好看。” “不行。”李瑕道:“我一定要轻佻的,再给我绑个什么装饰上去吧。” 韩巧儿于是把手指支在下巴上思考起来。 接着却是高明月走过来,有些犹豫地缓缓把一条银链子递到他们面前。 “用完了……记得还我。”她低声道。 李瑕点点头,笑道:“谢了。” “一定要还我。” 高明月说完,又跑回角落里坐着。 那边,刘金锁啃了桌上的肉,向聂仲由道:“哥哥,这里有酒。” “不许喝。”聂仲由淡淡道,“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让他喝。”李瑕道:“大家都喝,喝醉也没关系,但不要大醉。” 刘金锁于是转头看了聂仲由一眼,见聂仲由点头,大喜,拿起桌上的酒壶就灌。 聂仲由想了想,也拿起一碗酒喝了,转向李瑕,问道:“他们去丢尸体还没回来,不会有事吧?” 李瑕颇没礼貌,也不回话,而是转头看向外院,眼神有些担忧。 他却不让人看到这种担忧,嘴里带着微微笑意,道:“没事。” 不一会儿,只见趴在墙头往外探的白茂一转身,有些惊恐地比划了一个动作。 “来了!” 韩巧儿才给李瑕编好辫子,登时慌乱起来。 李瑕站起身,道:“你和高姐姐躲到后面的屋子里去吧?” “好。” 李瑕安排好她们,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碗酒喝了两口,又含了一口在嘴里漱着,最后朝天上一喷。 漫天酒雾洒了他一身,他开口大笑了两声。 但声音有些干瘪,完全没有他想要的欢快感。 “哈……哈哈……” 而外面已有拍门声响起。 “开门!开门!” 第31章 搜查 洪德义领着十人拍开了哨站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驼着背,低着头,手里还拿着扫帚,该是这哨站里的仆役。 洪德义也不看他,大步进了前院,见堂上有人还在划拳。 “五金魁啊!六大顺啊!七七巧啊……” 直到洪德义这些人进来了,还在划拳的哨兵这才停了下来,纷纷起身。 他们有五个人,一个贼眉鼠眼;一个矮壮得像个酒坛子;一个高大强壮领口里露着纹身;还有一个神情冷峻像只螳螂…… 洪德义目光一扫,落在那提领身上。 那提领却是个年轻人,原本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划拳,此时才刚刚放下来。 他模样俊俏、轻佻,留着怪怪的发饰,耳边垂着一束小辫,上面还挂着个小银链,蒙不蒙、汉不汉的,一看就是浪荡子。 “你是这的管事?叫什么名字?” “脱脱。” 洪德义一愣,接着他分明听到那浪荡少年又用蒙语说了一遍。 “蔑里乞·脱脱帖木儿。” “你是汉人,为何会叫蒙古名字?” “我的额祈葛给我起的。” “额祈葛?” “就是养父,我的蒙古养父。” 这时,洪德义手下一名兵士走上来,低声向他道:“百夫长,小人三个月前出城办事,记得这个哨站的提领好像是姓马,不是这人。” …… 李瑕的舌头在嘴唇边滑了一下,显出几分不耐之色。 他表面上看起来态度恭敬,但眼睛里那种不把洪德义当成一回事的神态还是藏不住。 李瑕也知道自己演不了马有力那种恭顺的小吏,所以才反其道而行,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更容易把握的角色。 他就是不太看得起洪德义,也不怕这点被洪德义知道。 “你们说的马有力啊?他滚蛋了,现在这哨站归我管。”李瑕道。 “是吗?” 洪德义没想到他这边在和兵士讲话,李瑕还会插嘴,不由瞥了他一眼,问道:“谁调你来这里的?” “呼和浩特的腾格尔将军,他说马上要打仗了,让我来捞点功劳。” 洪德义听不懂。 什么“呼和浩特”,听都没听过…… 而这个“脱脱帖木儿”说起话来,汉语里夹着蒙语,感觉就是跟下蔡城这种小地方的人不一样,让人拿捏不定。 洪德义再次打量了李瑕,见对方这相貌非凡,气质全然不像是一个小小的哨站提领。 他心里不由暗想:“什么蒙古贵人的养子,养的兔子吧!花里胡哨的……” 总归这不是他要找的人,他洪德义要找的是假扮成下蔡城镇戍军的宋人。 洪德义也懒得与这个有靠山的浪荡子啰嗦,笑了笑,道:“让我搜一搜这里吧。” “搜就是了。”李瑕也笑了笑,端起碗喝了口酒,咂吧着嘴,显得有些邪性。 ~~ “嘭”地一声响,屋门被人踹开。 高明月与韩巧儿躲在这间屋里,眼见几个兵士冲进来,不由吓了一跳。 紧接着,只听外面传来李瑕的声音。 “干什么干什么,吓到我妻子了。” 高明月转头一看,见李瑕大步迈进屋里,施施然站到她面前,挡着几个兵士的目光。 她蓦然安心下来,很在意地看了看李瑕的头发,待看到那银链还在,她才低下头。 “这是你浑家?” 洪德义本在院里,听了动静也跟了进来,问了一句之后,又指了指韩巧儿,问道:“婢女?” “是。” 李瑕应了一句,余光瞥见这屋里的陈设,心里有些发虚。 这里本就是马有力的屋子,半件女人的物品也没有,只怕不好解释…… 突然。 有人喊道:“百夫长,柴房里发现一个人。” 洪德义转过身,带人向柴房走去。 李瑕微微松了口气,也没空瞥一眼自己的“妻子”与“婢女”,快步跟了出去。 柴房里,眼看有个兵士要拿掉张家俘虏嘴里塞的破布,李瑕上去就是一脚踹在那俘虏头上。 “这是个不听话的驱口,饿他几天他就听话了。” “这样啊。” 洪德义又扫视了柴房一眼,见这里也藏不了人,点了点头,道:“既然这哨站没人,走吧。” “我送送百夫长。” 一行人走到哨站外,洪德义看着李瑕奇怪的发型,赔笑道:“公务在身,今夜多有得罪了,脱脱替我向你养父和腾格尔将军问好。” 李瑕咧了咧嘴,答应下来。 洪德义分明能感觉到他眼中隐隐的不屑。 但正是因为这种不屑,让他不愿平白得罪人。 “走吧,到别处搜……” 李瑕才送走洪德义,还未回到哨站里,却是又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他连忙跟上,赶过去一看,果然是高长寿与林子带着人去淮河边丢尸体,回来的路上被截住了。 “百夫长,发现这几人牵着马从南边过来。” “你们去做什么了?” 那边洪德义还在盘问,李瑕已大步赶了上去,笑道:“这是我们哨站的人,刚巡查完回来。” 洪德义看向高长寿与林子,奇道:“巡查?巡查到这么晚?刚才我们问话为何不应?” 李瑕听了,一脚就踹在林子腿上,接着又在高长寿头上一拍。 “狗猢狲,你们又他娘的跑去逛窑子了?!” 高长寿一愣,似是被李瑕打懵了。 林子却是嘻嘻一笑。 他也不用作声,就这么一笑,那表情里流露出的意味就让洪德义心知肚明了。 …… 一行人回到哨站,栓上门。 林子这才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 “吓死老子了。” 李瑕道:“好险,你们身上没有脂粉气,只要那百夫长有一点点脑子,这次就折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看破。”林子并不认同,道:“他是武将,又不是捕头。” 他说完,朝李瑕拱了拱手,快步奔进大堂,向聂仲由道:“哥哥,刚才我看了,至少有一千户的人马在搜查附近,淮河岸边的船也全被搜走了。” 聂仲由点了点头,向李瑕问道:“接下来如何?” “歇一夜,他们搜不到人,也许会以为我们已经渡过淮河回南岸了,到时他们放松了搜查,我们再走。” “也只能如此了。” “你们吃了喝了,歇吧,夜里派人盯着。” “你去做什么?” “我再去审审那个张家俘虏,看还有没有可用的情报。”李瑕道:“接下来怕是带不了这个人了……” 这天夜里,李瑕在柴房呆了很久。 “跟我再说说张家吧,把你知道的关于张家的一切都告诉我。” “好,好……大帅有十二子、二女,其中张大郎早卒、二郎张弘基现任大蒙古国宣权万户……” “张大郎什么时候死的?张弘基又是什么样的人?年纪、相貌、性情。” “……” 许久,等这张家俘虏说完,已是深夜。 李瑕又问道:“你识字吗?” “小人不识字。” “好,知道了……” ~~ 与此同时,乔琚蹲在地上,拿着火把照亮着地图。 “搜不到?不可能的。我不信他们能这么快逃出我的包围。” 他喃喃着,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像在算着什么。 “酉时一刻……从这里逃……最快也只能逃到这里……” 乔琚计算完,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站起身来。 “听着,他们还在我们的包围内,绝对没有逃过淮河。”他弹了弹手里的地图,又高声道:“我们重点搜这个范围。一个市集、一个村庄、三个哨站,他们肯定就藏在当中某处……” 第32章 回马枪 高长寿看向后院,见到李瑕走出柴房正在与林子、韩承绪说些什么。 “若非有李瑕,今夜只怕我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其人了得,少主若能得他襄助,可谓如虎添翼。” 白苍山站在一边说道,他显得很是疲惫,但眼中也有与高长寿一样的“求才若渴”的渴望。 “他是什么心意却难说。”高长寿沉吟着,唤了白苍山的字,问道:“点苍可有妙法教我?” “无非是……三顾频烦天下计。”白苍山感慨道:“但如今,能活下来才有以后啊。” 高长寿点点头,看到李瑕已经与林子、韩承绪说完话,那两人走进柴房,而李瑕则在后院里伸展了一下身子。 接着,一间屋子的窗户打开,高明月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李瑕就走了过去。 高长寿正看着这一幕出神,忽听身后有人说了一句。 “若不是那几个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 高明月实在是睡不着。 也许是不喜这个脏乱臭的屋子,也许是兵荒马乱的情况让人难以心安,也许是担心娘亲留下的遗物被人弄丢了……她起身推开了窗,想要透透气。 正见到李瑕在院子中。 高明月先是瞧了瞧他的头发,见到上面的银链子还在,感到心安了些。 她才想关上窗子,李瑕已走了过来。 “这个还你吧。” 他解下头发上的银链子,递了过去。 “你……用完了吗?” “差不多,我现在已经找到怎么演那种邪魅狷狂的感觉了。”李瑕像是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所以不用这个也没关系。” 他说话很是自然。 高明月从未感觉过这种……陌生男女之间能如此自然而然说话的态度。她觉得他与她平生见过的其他人全都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不一样。 另外,她也知道他肯定是看出她很在意这根银链子了。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链子,尽量不让指头触到他的手心。 “那个……我在屋里找到几枚玉珠子,可以给你挂上去,应该也会……很狷狂。” “好啊。” 高明月于是从桌子捡起早已摆在那的几枚小玉珠,放入李瑕的手心。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心想他自己肯定是挂不上去的,而韩巧儿正在睡觉。 但高明月却也没提出要帮他,只是低头不言语。 “安心睡一觉吧。”李瑕也不多说,挥了挥手,道:“休息很重要。” 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又嘀咕了一句。 “肌肉只有在休息时才会增长。” 高明月偏了偏头,眼神中泛起些疑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是想吃鸡肉吗? 她当然也知道应该捉紧时间休息,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嘛。 总之,今日那“妻子”“浑家”的事,两人却是提都没再提过…… ~~ 李瑕拿着玉珠子在头发上串了串,没能串上去,也就作罢。 他收了珠子,往大堂走,没进去就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我们说的有错吗?如果不是这几个大理人,我们早就平平安安到颍州了。” “闭嘴!谁让你在这撒酒疯的?!” “哥哥,我们心里痛啊……十二个兄弟,说没就没了,老九他们还是你亲自送走的……如果不是他们,怎么会这样?” “我让你们闭嘴!” “我们闭嘴简单,可兄弟们能活过来吗?他们大剌剌跑去刺杀不成,没来由连累我们……”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聂仲由一拳把一人打翻在地。 那小子似乎是名叫刘纯,往日里有就有些吵闹,此时被聂仲由干倒了,还坐在地上哭,嘴里嚷着是为大家伙好。 高长寿、白苍山、杨雄、洱子四人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但脸色都已非常难看。 这个夜里的危险和压抑,终究还是让一部分人的神经崩掉了。 吵闹不停,让人烦躁。 李瑕也不言语,径直穿过大堂,走到院里,一把拉掉门栓,把大门开了个通透。 有夜风灌到大堂上,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继续喊。”李瑕转身走回来,“有院门没院门一样的,外面都能听到,想死的就给我用力喊。” “怎么?觉得没安全感了?反正都是要害死所有人,继续喊。” 他今夜扮成提领,本来只是“表面上”成了这伙人的头领,但这时的威势竟然隐隐有盖过聂仲由、高长寿的样子。 李瑕也非常不高兴了。 他以前作为运动员,最在乎的事情之一就是睡眠,尤其是现在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今夜忙前忙后,让这些人捉紧休息,他们却用这宝贵的时间做没意义的争吵。 “嗒”的一声响,是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鸡蛋,在刘纯脑袋上一敲。 刘纯被风一吹,酒醒了几分,抬头看去,见李瑕剥着鸡蛋,脸色阴沉,他不由自住就低下头,不作声。 聂仲由长吐一口郁气,站起身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外面又是一阵人喧马嘶。 众人转头看去,不少人眼中已露出惊惧之色…… ~~ “娘的。” 洪德义见大门敞开,大步走进哨站。 只见堂上那“脱脱帖木儿”正倚坐在门槛上,手举着酒碗,高仰着头,长发披散,看起来飘逸洒脱又放浪形骸。 洪德义却只觉得他装,那动作明显是硬摆出来的。 “装腔作势。” 暗骂了一句,洪德义又心想道:“老子在辛苦搜寻逃犯,你在这装模作样喝酒,以为自己是个仙……” 李瑕一转头,瞧见洪德义,却是咧嘴一笑,大步迎上,手里的碗随手往地上一丢,“咣铛”一声摔碎。 “哈哈,安答!安答怎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本来是要歇了。”洪德义道,“这不,上头又有差遣,说是逃犯必定就藏在哨站……” “咣铛!” 又是一声碗碎的声音。 堂中,白茂的手抖得厉害,酒碗掉在地上,几乎就要马上逃跑。 刘金锁已放下酒碗,想要去找自己的长枪…… “哈哈。”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迅速把眼中的神情隐藏起来,大笑道:“耗子,这么快就醉了?在我安答面前摔碗,一会你罚三碗。” 聂仲由一听,反应也快,一把拎起白茂的衣领,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醒点,还能不能喝了……” 院中,李瑕这才转向洪德义,热情洋溢地问道:“安答刚才说什么?” “这不,上头说了,逃犯就藏在哨站、村庄、市集这些地方,要仔细再搜。要我看啊,逃犯肯定是在前面的刘集里,却非要我再把哨站也搜搜。” “这大半夜的,明日再搜不一样吗?”李瑕道:“也让我安答睡个好觉先。” “脱脱兄弟,之前还叫我百夫长,这就成安答了?” “都见了两面,在我们草原上,落地就是安答。这样吧,夜里凉,安答先喝碗酒暖暖身子。这镇戍军真是受罪,还不如我们这些杂兵快活。” “可不是吗,困死我了……” 洪德义打了个哈欠,领了几个亲兵进屋。 那边聂仲由则带人端着酒送去给坐在院里的二十余人。 李瑕请洪德义坐下,洪德义却是摆了摆手。 “脱脱兄弟,不是安答我信不过你,你这哨站我都搜过了,确实没藏人。但我想来想去,就是柴房里那人,真是你的驱口?莫不是今日才捉来的吧?为了个劳力就窝藏逃犯,可不值当。” “安答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再去看看?” “好,去看看。我有差遣在身上,你也别怪我多事……” 第33章 破绽 柴房。 李瑕把那张家俘虏的衣领扯开,露出一个烙印。 洪德义拿着烛火凑过去一看,果然是蒙军灭金后给驱口烙的标记。看这人的烙印浅了,该是有十几年了。 “哈哈,果然没错。” 洪德义笑着,站起身之际,却是突然一把拿下那驱口嘴里的破布。 “你是我脱脱兄弟的驱口?” “哇……哇哇……” “这是个哑巴?” “是,一天到晚哇哇乱叫,我这才把他嘴堵上。”李瑕应道,语气已有些不耐。 洪德义尴尬一笑,也觉得自己多想了,跟着李瑕回到大堂上喝酒。 推杯换盏之间,两人聊起来也愈发热络…… “也真是折腾人,我说这哨站都搜过了,逃犯要躲肯定是躲在刘集,非要我再来搜一遍。” 李瑕放下碗,问道:“安答就没想过,逃犯真就在这个哨站里?” “哪?” “我。”李瑕道:“我就是逃犯,我们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扮成哨兵。” 洪德义一愣。 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风趣!” 他笑得手里的酒碗都拿不稳,连忙把嘴凑过去吸了一大口,方才大笑道:“脱脱兄弟太风趣了,怪不得蒙古贵人喜欢你。哈哈,我想过你那个驱口是今天捡的,但还真没想过你们是假扮的,就这……大门敞着,酒喝着,肉吃着,你看那个,看他都醉成什么样了?哈哈,你们能是逃犯吗?” “呵。”李瑕摇了摇头,头发甩动,十分邪魅狷狂。 洪德义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安答又不傻,这里一滴血都没有,还什么‘杀了所有人’,人能凭空变走不成?嘿嘿,我不傻的。” 李瑕叹道:“我就是替安答觉得累。这大半夜的,跑来跑去。” “都是这样滴,都是这样滴,辛苦的都是下面人。”洪德义感慨道,“可惜啊,我忙到最后,这功劳还是归别人喽。” “怎么说?” “这伙逃犯肯定是逃不掉,乔都事那可是个能耐人,居然能说动蒙古督官,带一个千户所的人马来搜,这附近都已经被团团围住啦,捉到他们只是早晚的事。 可惜,我没能去刘集搜一搜,你说……吴天怎么就运气那么好,能跟着乔都事去刘集呢?等他搜到那伙人,立下这个功,唉,我就没有这种命。” 李瑕道:“听安答这意思,这位乔都事不一般?” 洪德义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一个百夫长为何肯听他的?” “为何?” “我听人说啊,乔都事……有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 “哈?” “这事虽然还没定,但别人和我说张家有意招他当女婿,我就留意了,发现乔都事这人了不得,别的不说啊,就看他和千户所的督官说起话来,那蒙语,叽哩咕噜叽哩咕噜,了不得!” 李瑕转身,又拿了一坛酒。 他与聂仲由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是深深的忌惮。 等再转回身子,李瑕脸上已恢复了自然的笑容,问道:“安答觉得,乔都事的蒙语说得好,还是我说得好?” “哥哥说句实话啊,脱脱你不要生气。”洪德义一挥手,道:“我虽然听不懂,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说起蒙语,拿腔拿调,不如乔都事,不如。” “我真想见一见乔都事。” “很快。”洪德义道,“很快,等他搜完刘集,就会过来这边了。嘿,他这人做事啊,细致,就跟绣花一样细。他让我们先控制住这些地方,他要一个一个亲自搜。” “是吗?” “他怎么说的?他说,就算在刘集搜到了人,别的地方未必就没有漏网之鱼。逃犯完全有可能分开跑。所以,就算是一个……” 洪德义抬起一根手指,道:“就算只是一个可疑的人,一个哦,我们也要留意。哥哥我啊,这才又转回来看你的那个驱口。脱脱,别怪哥哥,真的。” 从自称“安答”到“哥哥”,洪德义似乎已经有些小小的醉意。 李瑕抿了一口酒,缓缓道:“乔都事做事,还真是细致。” 他这一口酒在口中慢慢咽着,目光扫视着这个哨所。 在李瑕眼里,这里太多破绽了。 蹩脚的蒙语、马厩里多出的马匹、不合身的衣服、有些轻伤者的血迹已经溢出来…… 这些,洪德义真就看不到,人活得怎么能这么笨呢? 但,那个乔都事肯定能看出来,绝对…… ~~ 刘集。 “逃犯就在西咀哨站。”乔琚忽然说道。 “都事,何以见得?” 此时乔琚正在刘集一家酒铺里,进来搜查时酒铺老板正在数钱,乔琚拿起来最上面两串铜钱仔细一看,又问了几句话,当即就有了判断。 “铜钱,这是南边宋人的铜钱。”乔琚道。 百夫长吴天一愣,道:“可这,不是宋钱啊。” “是,宋钱所用的铜,质劣、量轻。”乔琚道,“这就是宋人仿制的钱,而这两大串都是今日西咀哨站拿来买酒的,说明今日这批宋人贿赂过哨兵……” 他说着话,已经走出了酒铺。 “当时,他们被廖胜突袭,仓惶之中又不熟地形,要躲,必然是躲在路上经过的哨站,同时也是为了灭口,不让我们查出他们将要往哪去。这些人倒是狠辣果断。” 乔琚既有了判断,却也不着急,翻身上马之后,再次发号施令。 “这批贼子狡猾,所有人不要掉以轻心,包围圈务必不要散开。吴百夫长,请你带人与我一起到哨站捉拿他们。” “是……” 夜色中,乔琚策马而行,不慌不忙。 他仔细又把整件事复盘了一遍,最后喃喃了一句。 “高长寿?这么厉害的吗?有意思。” 乔琚赶到哨站,正是夜色最深但马上就破晓之时。 只见那哨站大门紧闭,里面火光通明,还传来有人在喝酒划拳的声音。 乔琚并不急着冲进去,而是先是下令把哨站包围起来。 准备妥当,他这才一挥手。 “动手!” “嘭。” 几名兵士一脚踹开大门。 只见那大堂上,果然有十余人还在喝酒。 乔琚眯了眯眼,低声自语道:“我找到你了……” 同时,吴天已带着兵士冲了上去。 “全都拿下!” 第34章 潜逃 哨站中气氛压抑。 火把上的火油滴落在地上,吴天大步走过,一脚踩灭了这滴火油。 “都事,都搜过了,后院没人。” 吴天禀报一声之后,忍不住又气愤地骂了一句。 “娘的,这群鸟厮……” 乔琚却很平静,负着手,扫视着这个哨站。 有十八个兵士抱着头蹲在地上,全都是洪德义的麾下,这已经是确认过的了。 乔琚没有马上审他们,而是先观察。 如此,心底有了自己的判断,才不会被别人的口供把思路带岔。 “说吧,怎么回事?”乔琚终于开口,指了指一名兵士,“你先说。” “是,此处提领是位蒙古贵人的养子,名叫‘脱脱’,很热情,邀百夫长一起喝酒。喝到后来,他们一起去解手。解了手回来,百夫长就让我们在这里喝酒,说他带哨兵们出去搜捕逃犯……就是这么一回事。” 乔琚一听就明白了,是那个脱脱挟制了洪德义。 他目光一扫,又指了一人,道:“你说,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百夫长和脱脱聊得很投机,以兄弟相称,走的时候勾肩搭背的。” 乔琚拿起一根筷子,手搭在吴天肩上,筷子顶到了吴天的后背。换作是匕首,一捅,就能进心脏。 “是这样吗?” “是。” “他们走了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了。” 乔琚叹息一声,又问道:“你们这里剩十八个人,洪百夫长身边还有六个亲卫?” “好像是,都事记得真清楚。” “逃犯几个人?” “一共有十几人吧,我们实在没注意。” 乔琚想了想,吩咐吴天出去继续搜查。 他自己则坐下来,拿出纸笔,道:“都仔细想想,那些人有什么特点。” “那个脱脱很年轻,很俊俏,头发这样散着,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那兵士挥手比划了一下,像不知怎么形容。 “洒脱?”乔琚用了一个词。 “对,对,都事说的对。” 乔琚拿笔记着,在脑子里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喃喃自语道:“脱脱……” 这般仔细盘问了许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 乔琚搁下笔,往外走去。 此时天色将明,远处的天空绽出一层薄曦。他策马赶到声音传来的附近,听到前面有人在呼喊。 “别让他跑了!快追!” “追……” 马蹄声急促,似乎是附近的兵士搜到了宋人,正在追赶。 “都事,找到了六具尸体!” 乔琚连忙进入树林,只见洪德义的六个亲卫就躺在树下。 手一摸,尸体已经凉了。 乔琚遂向吴天问道:“你把兵士派过去堵刚才逃走的人了?” 吴天应道:“是。” 乔琚闭上眼,摇了摇头,道:“那他们已经完全逃出我们的包围。” 天光亮得很快,远处又有叫喊声传来。 “捉到一个啦!” “继续追!” “好像是空马?前面好像是空马……” 不一会儿,兵士绑着一个汉子到了乔琚面前。 “你是什么人?” 那汉子张开嘴,却只有“哇哇”的叫声。 乔琚一把捏住他的脸,仔细看他的嘴巴。 “舌头被割了,新伤,止了血,逃犯中有很厉害的大夫……你识字吗?” 这哑汉摇头不止。 乔琚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条麻绳,一条破布。 “他们蒙了你的眼,给了你一块石头,你磨了半个时辰磨断绳索挣脱出来,一看六具尸体围着你,你吓坏了,又看到有马匹,骑上马就跑,是吗?” 哑汉疯狂点头,不停指着自己后脖。 乔琚过去一看,见他后面烙的则是张家的标志,前面则是蒙军的俘虏驱口时的烙印。 “张荣枝的人?” 哑汉又点头。 乔琚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转身就走,淡淡道:“你的主人死了,你活不成了。” 吴天会意,一挥手,有兵士上前,一刀抹了哑汉的脖子…… ~~ 这天,乔琚一直忙到傍晚。 “都事,下蔡城西门守卒说,天刚亮,城门刚开之时,洪德义就领着十五个哨兵进城了。” “仔细搜查,但万不可惊扰了百姓。” “是……” “都事,查到了,他们在城内的望淮客栈订了五间房,但我等赶到时,只发现了这些哨兵衣服,他们换了衣物,怕是难以搜寻了。另外,找到洪德义了,在客栈的柴房里,头颅被他们砍下来了,还摆在这个东西的前面。” 乔琚接过一看,见是一根柴禾,上面用血字写着“祭吾十二兄弟”,字迹粗豪。 他沉默着,脸色愈发冷峻。 “都事,线索……好像断了?” “那就再找线索。”乔琚道:“控制住淮河,别让他们逃回宋朝,逼他们继续北上。我在北边捉他们。” “都事知道他们会去哪?” “他们之所以走那条官道,很可能要去颍州,那里是河南少数几个不归张家镇守的州城之一。” “可颍州那么大……” “没关系。”乔琚道:“这样,你把寿州各条官道封锁十天。我先回亳州一趟,调人手到颍州布局,来个瓮中捉鳖……” ~~ 下蔡城外。 一伙十五人的逃犯已经扮成了平民,分为三拨,分别找了三个村镇歇息。 李瑕、韩承绪、韩巧儿、刘金锁、白茂,这五人为一拨,进了桂集镇。 刘金锁与白茂不讲究,就在镇口的土地庙里歇着,李瑕则带着韩家祖孙找了一间民宅借宿。 安顿好之后,李瑕与韩承绪躺下,问道:“韩先生知道郝经吗?” 韩承绪道:“听说过,字伯常,生于陵川,出身于太原郝氏,郝氏族人世代同居,业儒、教授乡里,为一郡望族,但不仕金朝。赦伯常成名时,我已回归大宋,只因对故乡之事多留意了些,知道他名望甚着,乃当世大儒。” 李瑕又问道:“乔琚就是他教出的徒弟,他很厉害?” “这乱世之中,能成名的,肯定是有真本事……” 韩承绪说着,声音渐低。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见这位老人竟是说着话睡着了。 也是,一夜未睡,又奔波了一整天,老人家熬不住。 “睡吧,我也要睡个饱觉。”李瑕低声自语道。 韩巧儿却是趴到他床边,轻声问道:“李哥哥,我帮你把头发解开吗?” “好。” “天还没黑呢,今天不讲故事吗?” “困了。” 昨夜只有韩巧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她当然是不困的,于是很乖巧地坐在床边,替他解开了那两络小辫子,轻轻把他的头发抚平。 之后,她也不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只趴在这看李瑕与韩承绪,只觉得有祖父和李哥哥一起住在这里真好。 ~~ 五里外的贡庄。 “哥哥,你让那些鸡鸣狗盗走一拨,他们不会趁机逃掉吧?”刘纯向聂仲由问了一句。 聂仲由三十多岁的年纪了,折腾了两天一夜,早困得不行,坐在那半睡不睡的,闻言并不说话。 他一向没礼貌,动不动就不回答别人,此时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林子听了,指了指刘纯与另两个禁军,讥嘲道:“还不是你们三人,昨夜那种时候非要闹出口角来,丢了我们禁军的脸,谁爱跟你们一起。” 除刘纯之外,另两人分别叫王顺、王保,是一对堂兄弟,闻言低下头。 刘纯道:“事是我挑的头,与他们无关。若不是那些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这样。就是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大丈夫死不改口。” “能得你。”林子冷哼一声,道:“事虽然是那么个事,但你不能说出来,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脱了裤子,给腿上的伤口抹药。 刘纯接了他手里的药,闷声闷气道:“哥哥,我来。” 林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那么觉得,为些外族人,折了十二个兄弟,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怎么办?这是在办大事,你说出来会误了大事。那就闭嘴,别跟个婆娘一样,叽叽歪歪。” 刘纯瞥了聂仲由一眼,道:“知道了。” 林子想了想,向聂仲由问道:“哥哥,刘金锁是个粗人,要是一个没看住,李瑕他们不会逃了吧?要不,我去桂集镇走一趟?” “他爹在我手上,逃不了。” “哥哥,你糊涂啦,他爹不在我们手上。” “他以为他爹在我手上。” 林子道:“我看未必吧?他那么聪明,没看出他爹不在我们手上?你们说呢?” 刘纯、王顺、王保纷纷点头。 “他肯定看出来了啊。” 聂仲由又不说话了。 林子嘴碎,没完没了地说道:“死了这么多人,难保他们不会怵了,白毛鼠他娘在我们手上,该是不会跑的。但李瑕要是跑了,多可惜。” 聂仲由头晃啊晃啊,忽然点了一下。 他抬起头,像是清醒了些,喃喃道:“睡吧,明日李瑕要是还在,我和他谈谈……” 第35章 招揽 黄庙村。 高长寿抱了一床被子进到屋里,向高明月道:“我特意到隔壁那户人家买来的,刚洗好晒过的。” “谢二哥。” 高明月正拿着一个木碗在捣药,她这些年对草药略有研究,打算多备些伤药路上给大家用。 高长寿放下被子,道:“你早些睡,安心歇一晚,我们几个就在隔壁。” “好。” 高长寿转身要走,走到门边却又停下来,想了想,回过头问道:“你觉得李瑕那人怎么样?” 高明月放下舂钵,左手轻轻拨动着右手手腕的银链子,轻声细语地说道:“才认识不久,他已经救我们两次了,是很厉害的人。” “是啊。”高长寿道,“对了,你一直蒙着脸,他见过你的模样吗?你觉得他……” 高明月听了,微微一愣,接着,似有些恼了起来。 “二哥要是想收买人心,自去与人家开诚布公谈,国破家亡至此,你终于想把我也当物件了不成?” 她说完,柳眉微蹙,偏过头去。 这点脾气来得莫明其妙的。 高长寿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恼了,只好赔笑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喜……” “那就是不喜,二哥不必问了。” 高长寿无奈,道:“你从小就这样,平时半点脾气都无,一辈子的小脾气都使在你二哥头上。” “二哥若把我当物件,往后我也没小脾气使给你。” 高明月这句话却已不是在顶撞,声音低落下来。 “好了好了,别气了,不过是问一句,你不喜欢就算了。我沦落到再差的地步,也不会把你胡乱许人。” 高明月想了想,收了些小脾气,缓缓说道:“二哥若真心想招揽人家,摆明了态度去说,大理复国的希望有几成、成了之后能给人家什么。你素来是君子,君子至诚,便是亡了国,也不该坠了高家的风范才是。” 她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也让高长寿思絮清明了一些。 “好。”高长寿道:“这样,我们明日早点出发,最好赶在聂仲由之前见到李瑕,我与他谈一谈,开诚布公、君子至诚,行吧?” “嗯。” 高长寿走到外堂,叹了口气。 白苍山上前,轻声问道:“少主?” “算了,她不喜欢。” “这……不应该啊……” “谁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天到晚闷着。” 高长寿说着,与三个家臣拿茅草铺了地铺。 这租借的民宅哪有那么多房间与被褥,他又怕离得远了妹妹不安全,也就只能这般对付着歇一歇。 …… 那边屋内,高明月独自坐了一会,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就恼了。 她闷闷不乐地伸手去解了面巾,忽又想到李瑕已经两天没说那个故事了…… ~~ 次日,高长寿早早起来,他要抢在聂仲由之前与李瑕谈一谈。 他们约好午时在一个叫顾桥的地方碰头,高长寿提早半个多时辰就赶到了。 他算过,桂集镇离顾桥最近,李瑕会比聂仲由早到。 然而,盼来盼去,林子、刘金锁等八个人到了,却没见到李瑕与聂仲由。 “他们人呢?” “哥哥与李兄弟在后面聊着呢!”刘金锁大声道。 …… 李瑕走在小河边,捡起一块小石头打了个水漂。 “你若问我的意思,这才走了一半路程我们就伤亡过半,转道回去是最好的。” “事情没办完,不能回去。” “太危险了。” 聂仲由语气坚定,道:“不管多危险也得继续走。” 李瑕道:“我都不知这次去开封要办什么事。” 聂仲由停下脚步,看向李瑕,问道:“陆凤台、高长寿都想招揽你,你是怎么想的?” “太小了。大理国太小,陆凤台的官也太小。” “这一路上你为什么不逃?” “我父亲在你手上。” “不在,你父亲失踪了。” “哦。”李瑕沉默了一会,想了想,问道:“他怎么失踪的?” “李家失火了,别的我不知道。” “哦。” “你不必遮掩,我无意管你父子得罪了谁。”聂仲由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逃?” 遮掩? 李瑕瞥了聂仲由一眼,眼神颇为复杂,又有些无辜。 “我逃到哪去?” 聂仲由心想你隐姓埋名躲起来未必不行,前提是……吃喝住行就别那么讲究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聂仲由问着,又补了一句,“除了鸡蛋、牛乳,有什么真的想要的?” “好久没吃牛肉了。”李瑕低声喃喃一句,反问道:“你这趟差办完后,能有升迁吗?” “淮左或四川某路军中的副都统制吧。”聂仲由道:“你想要当官?” “嗯。” “给你谋一个两浙某县的主薄。” 聂仲由似乎是进步了,终于不再开口闭口“你爹娘在我手上”。 “不要,我和你一样,我讨厌文官。”李瑕道:“武官吧,但不要像陆凤台那种受人管辖的。我想要那种……到小地方独自领兵的,官小也没事。” “你想从军报国?” “这么说也行。” “可以。” “你能作主?” “这件事是大功,这么说吧,我这个都虞候也是临出发前刚提拔的。” “哦?” 聂仲由沉吟片刻,缓缓道:“此次我拿的虽是贾师宪的手令,但我其实是右丞相的人。换言之,这桩差遣是右丞相、参知政事,这两位宰执一起派我来的,且还帮吕太尉办了一桩差遣。” 这么一说就颇为复杂了,李瑕又问了几句才搞明白。 贾师宪,李瑕倒是早就知道,这人在后世也十分有名,名叫贾似道,字师宪,如今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丞相。 聂仲由对贾似道显得有些不尊敬,直呼其人的字号。反而是那位右丞相,李瑕追问了,聂仲由才说“右相姓程,讳元凤”,显得十分恭谨。 程元凤,如今的大宋右丞相兼枢密使。 据聂仲由所说,他曾是这位程右相的护卫、是心腹,又受两位宰执、一位太尉派遣,回去以后肯定能满足李瑕的要求。 一副引以为豪“你看我后台很硬,这事功劳很大”的样子。 但在李瑕这里,聂仲由这番话还不如别说。 李瑕反而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一直以为聂仲由是贾枢相的人,且一直在猜贾枢相就是贾似道。 他不懂太多历史,但有一个朴素的道理,历上名气大的人一般来说比名气小的人厉害。 他隐隐觉得,这事看起来似乎是……贾似道出个手令,也许还只是个公事公办的手令,就把程元凤的心腹派到北边办事。事败了,死的是程元凤的人;事成了,功劳是贾似道的。 …… “若为大义,此行为大宋建功立业;若为个人前途,有两位宰执撑腰,必可满足你的要求。李瑕,你承诺会帮我办成这件事,我今日最后再问你一遍,我可否信你?”聂仲由又问道。 李瑕把眼中那一丝失望之色收了起来。 程元凤就程元凤吧,虽然比不了贾似道,但比起陆凤台、高长寿都不知高到哪里去。 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你把我从死牢里捞出来的,我说过,你给我活命,我帮你卖命。” “那好。”聂仲由道:“我们这次去开封的目的,之前我都未与你说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蒙古必然要再次南侵了。” “嗯。” “北边有一个大世侯想要造蒙古国的反,打算趁我大宋与蒙古开战之时自立。他派了人到开封与我们接洽,介时会给我们重要的情报,且与我们暗中议盟……” “不是张家?” “不是张家。”聂仲由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这是机密。两位宰执只吩咐我一定要把情报拿回来。是两份情报,一份是对方提供给我们的军情;另一份是对方与我们配合伐蒙的战略计划,皆对时局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若真这么重要,何不多派一些精锐?” “我很精锐。” “……” 两人说了许久。 最后,聂仲由道:“都虞候有战时整兵之权,我授你临时代替蒋兴之职。我们继续北上,勿要退缩,可好?” “嗯。” “你重承诺,我也是,信我。” “知道了……” ~~ 这日,待二人走到顾桥,李瑕远远就感受到高长寿那满是热切的眼神。 他知道高长寿是什么心思,但这显然已经晚了。 早起的鸟儿未必有虫吃。 彼此相见,还未说话,跑去前边探路的林子已策马疾奔回来。 “不好了,所有的官道都被封锁了,盘查得很严,我们怕是过不去……” 第36章 亳州 当聂仲由把目光望来,李瑕就知道自己这个“二号人物”要出面想办法了。 他目光落在刘金锁手里的长枪上,道:“找个密林,把所有武器都埋起来,我们回下蔡城。” “为什么?” 李瑕道:“他们把兵力布置在官道上,外紧内松,城内的人手就少了。我们不拿武器,分成两拨,这么大一个州县,他们很难搜到我们。 还有,昨天我在桂集镇借宿时头发还没解,这是最容易辩认的特点。一两天后,他们就能查到桂集,由此认定我们已经出城,搜查的重点也会转到城外。” “不是,这算什么回事啊?”刘金锁道:“我可是枪不离手的!” “埋起来。”聂仲由淡淡说了一句。 “哦。” 林子问道:“可没了武器,万一被搜到,逃都逃不出来了。” “一旦被找到,你有武器也逃不掉。”李瑕道:“但放心,城内是安全的,他们这个封锁的办法只能把我们堵在寿州,且实在不行还有邸家的令牌。” “但总不能一直被堵在这里,我们还有差遣要办。” “他们设的关卡总有松懈的时候,到时再走就是。” 既然李瑕这么说了,众人于是安心下来,埋了武器。 这都过了好一会了,刘金锁挠了挠头,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只是被堵在下蔡城里了啊,我还以为完蛋了。” 李瑕闻言,皱了皱眉,目露思索。 “李兄弟,你是不是比我刚见你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些啊?”刘金锁又问道。 这粗汉声音大得很,打乱了李瑕的思絮。 说到这个,李瑕“嗯”了一声,转向聂仲由,道:“回了城,买些牛乳喝吧?好吧……实在没有的话,搞点鱼和豆腐来炖。” “货物和铜钱都丢了,不宽裕。” “这个给你,应该值点钱,多买一点……” 高明月跟在后面,看到李瑕拿出几个玉珠子,递给了聂仲由。 她看着这一幕,微微就有些走神,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一群人出了树林,混入想进城的平民当中,往下蔡城走去。 走着走着,李瑕似乎又想到什么,忽然道:“你们先进城,我和韩先生去那边的关卡处看看。” “怎么了?盘查得那么严,凑过去别被捉了。” “韩先生有河南口音,我扮成他孙子,不会被捉。” 林子眯了眯眼,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林子显然有些不放心,又瞥向聂仲由。 “去吧。”聂仲由道。 …… 李瑕与韩承绪装作出来捡柴禾的,往关卡走去,果然见到道路被封锁了,但凡要离开寿州的都被盘查得很严。 韩承绪一副走不动的样子,坐在路边歇着,任李瑕偷偷观察。 好一会,有六人骑着快马从南面奔来,跨下马匹颇为神骏。 “放乔都事过去!” 关卡那边有兵士喊了一声,拉开栅栏。 李瑕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思索之色更浓。 “乔都事?这就走了吗?外紧内松……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 再一抬眼,那六骑已奔得远了,只留下官道上的烟尘。 快马轻裘、风驰电掣,这让李瑕很是羡慕。 他在淮河以南就没见过这样的良驹。 回想那个聂仲由带的队伍,不过只有几匹拉车的驽马,慢腾腾的。 “韩先生,那种快马日行几里?” 韩承绪道:“照他那般速度,日行两百余里是有的。” “那一日就可以到颍州了。” “是啊。”韩承绪一双老眼望向道路,喃喃道:“这路途,换作是我们,可有得走喽。” “走吧,回去喝鱼汤……” ~~ “驾!” 乔琚夹着马腹疾驰,官道旁一座座小山被他掠过。 回想着这两日遇到的那个对手,乔琚果断决定不在寿州与其纠缠。 他会在颍州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 而在这之前,他还要先回亳州汇报此事,并调更多得力的人手。 这次,可不是洪德义那种不擅搜捕的镇戍兵了。 “脱脱?我等你……” ~~ 亳州。 亳州在西南方面与颍州接壤,南接寿州,北通归德府。 蒙金、宋金之战后,亳州就凋敝不堪。直到两年前,张柔奉命移镇亳州,此处民生才有了起色。 张柔修建民居、府第、城墙,又搭建桥梁与北面的归德府相通,这才让百姓再次聚集安居。他还修复孔庙,请许多大儒设馆授学,使亳州文教重新兴起。 如今亳州城商旅舟车往来不绝,如承平盛世之时。 因此,张柔的军民万户府在亳州城是极为显赫的存在…… 这日,占地广阔的张家府第后院,张文静正坐在闺阁中练字,忽从窗中瞧见下面一名婢女急匆匆地跑过。 她于是搁下笔,起身往楼下走去。 “可是九哥要见我?” “是,九郎就在前面亭子里呢。” “知道了,我过去见他便是……” 张文静长着一张鹅蛋脸,柳叶眉,瑶鼻挺秀,肤若凝脂,生得是极漂亮,但却给人一种难以亲近之感。 张柔生了十二个儿子,好不容易才得两个女儿,对她们很是宠溺,张文静作为张家大女儿,虽不恃宠而骄,矜持富贵之气却是很重。她刚满十六岁,性情却已是端庄沉重。 她一路到了水池亭边,果见张弘范正坐在那。 因张家儿子、女儿是分开排行的,因此一个叫对方“九哥”,另一个叫“大姐”。 见过礼,张弘范笑了笑,开口道:“我要到顺天路去,来和你道个别。” 张弘范刚满二十岁,身材高挑,仪表出众。更难得的是,他在这个年纪就留了三缕长须,望之是一位美髯公。 张文静行了一礼,问道:“九哥这是要出仕了吗?” “也不是什么好事,前阵子有几个大理余孽在六哥治下刺杀蒙古大将,六哥得往和林城一趟,当面向大汗解释,我去替他代管顺天路。” “六哥不会有事吧?” “没事,他正好去述职,解释一下就好了。”张弘范道:“你不必管这些,我今日就走,临行前有几桩事交代你。一则,我的书稿、典籍、乐器都已让人搬到后院,你可随时去拿……” 张文静一听,眼中便有了喜悦之色。 有种“我哥一走,他的东西全归我啦”的欢欣,但一瞬间又被她收敛起来。 张弘范见她高兴,笑了笑,接着却是脸一扳,又道:“二则,你不要再与父亲置气了。乔琚是我同窗,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确是你的良配。父亲是宠你,才会为你订了这门婚事。” “但父亲却问都不问我……” “你听我说,乔琚性情沉稳、才华出众,且又是贫苦出身,他与你成婚之后,绝不敢让你受半分委屈,这是父亲的苦心。否则,向张家提亲的高门显贵无数,父亲为何要替你觅乔琚为婿?” 张文静依然不太高兴,身子一偏,道:“可我不喜欢。” 张弘范苦笑,问道:“他哪里惹得你不喜欢,我让他改。” “我不愿背后说人是非。” “不是说是非,你直管与哥哥说,不喜欢乔琚哪点。” 张文静握着双手,侧了个身,道:“若要说,那就是‘热衷’二字。” 张弘范一听就明白了。 他却偏要妹妹再说个清楚,问道:“何解?” “往深了说,难保他不是攀龙附凤,谁知他待我好是因爱慕我这个人,还是爱慕父亲的权势?往浅了说,我想要的夫婿为人处事该是不卑不亢、有名士风采,而不是在我父亲面前头都不敢抬一下的……势利……老实人。” 最后几个字,张文静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个词。 张弘范摇头苦笑,故意说道:“原来你是嫌他的出身贫寒。” “才不是,我才不是嫌贫爱富……” “那你又要如何呢?那些高门子弟你不喜欢,说他们纨绔傲慢;好不容易为你觅一个寒门俊秀,你又嫌人家老实?大姐儿,你这眼界未免太高了。” “哼。” “不是父兄不依你,可你年纪到了这里,又让父兄如何是好?若再不嫁,等蒙古镇守官上门提亲,让你嫁给那个粗鲁不文的赤那,你可就满意了?” 一句话,张文静低下头,不言语了。 张弘范口才本就是好的,所以才在临行前还被父亲派来当说客,此时见把妹妹说不高兴了,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信九哥,乔琚已是我们能替你寻到良配了,你嫁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九哥是说我没得选。” “是为你选遍了高才俊士,才挑出来的他,不然蒙古人……” “知道了。”张文静终于还是妥协地应了一句,“乔简章就乔简章吧。” “那就好,别生父亲的气了?” “哦。” “那九哥走了。” 张弘范抬了抬手,转身就走,颇为洒脱。 张文静想了想,小步往前追了两步,道:“九哥读书习武最是刻苦,如你诗中所言‘半窗寒雨夜深深,烧断兰膏一寸金’,此番出仕,妹妹祝哥哥前途似锦。” “哈哈。”张弘范朗笑一声,随口谩吟着,人已出了庭院。 “莫笑十年尘壁上,也曾明破圣贤心。十年磨剑,一朝出鞘定当倚天长鸣……” 第37章 聚会 “九郎竟已走了吗?” 乔琚快马赶回亳州已是深夜,他在城外歇了一晚,次日早早赶到张府,却得知张弘范已经出发了。 “九郎本以为简章你前两日便能回来,不想你遇到了事情耽搁了。” 说话的是张弘范身边的慕僚之一,名叫范渊,字子博。 范渊三十余岁,相貌颇丑,满脸麻子,三缕胡须稀疏,头发也是稀疏几乎连发髻都扎不住,但那一双眼中却有精光透出,仿佛能看破人心。 乔琚叹道:“未能在九郎临行前多见一面,实属遗憾。” 范渊道:“你派人传回来的口信九郎已收到了,嘱咐我留下配合你行事。等拿下这批细作,我们一起送往顺天路。” “好,六郎没事吧?只怕大汗因此追究。” “此事不是这么简单。”范渊道:“刺杀兀良合台的人是大理余孽,这谁都明白,六郎最多也就是个不查之罪。但此事之所以被人咬着不放,无非是因为……大汗对大王不放心了。” 乔琚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是我眼界浅了,我本以为只要捉住大理余孽与宋人细作,便可洗脱六郎的冤屈。” “冤屈不重要。”范渊道:“重要的是大汗在猜忌大王,必会削弱大王的势力,对张家这种大王的属臣动手。不是谁都能被大王保住的,这种时候六郎被人拿了把柄,若不能自证,在大王眼里张家就太没用了。所以那些细作、余孽必须捉住,明白吗?” “明白了。”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捉人?” 乔琚道:“我判断对方必定去颍州,我们派人过去布控,这些生面孔一到,可迅速捉捕,远好过在寿州带些粗莽的兵士搜捕……” 范渊沉吟道:“我会尽快调拨人手,我们在十天之内到颍州布控。但这批宋人不简单,换作以往,张荣枝到了淮南,宋廷不可能敢不把人交出来。此次竟敢这么大胆,就不怕蒙古宣战吗?”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范渊道:“以宋人的德性,只有一种可能,即他们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大汗决意南略。可见中原多有宋人细作。这次这些人渡淮之后直奔颍州,颍州这个细作是逃不掉了,我们直接将其揪出来,自然能捉到人。” 乔琚点点头,道:“我亦考虑过,但只怕得罪邸家。” “不怕得罪邸家。”范渊道:“我说过,大汗要削大王的势,大王也不能保住所有臣僚。那我们就该把邸家弄出去,这是九郎的意思。” “明白了。”乔琚深深一拱手,道:“谢范先生提点。” “不必多礼。”范渊笑道:“人手我来安排,你这两天准备下聘吧,先订了亲,等这趟捉了人送去顺天路,再回来,你就要成为张家女婿了。恭喜。” 乔琚俊脸微红,又是行了一礼。 ~~ 五日后,乔琚办完了纳征之礼,即给张家送了聘礼。 至此,先把婚约订立了,不管是乔琚还是张家,其实都舒了一口气。 因为亳州的蒙古镇守官之子赤那,也有意要娶张家长女。 镇守官的官名用蒙语说是“达鲁花赤”,是地方的最高监官,张家就算是世侯,也不敢轻易得罪对方,只好抢先一步给女儿订了亲。 而纳征之后,乔琚免不了有些应酬,与几个同窗好友约在涡河河畔的花戏楼相聚。 …… “听说草原上有杀夫抢亲的习俗,帅府便是订了婚约,赤那或许也未必罢休。简章就不害怕吗?” “不怕。”乔琚拿起一杯酒饮了,只吐出这两个字。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乔琚微微一皱眉,道:“林兄认为我是为了攀附大帅才订这门婚事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 “我心慕她,会护她周全。赤那若敢来,谁杀谁还不一定。” 乔琚说着,语气中已带着冷意,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又缓缓说道:“这些年,我拼命读书、习武,拼了命地做事,为的就是能配得上她;我为了有更大的权力,不管遇到什么人,我都一脚踩上去,让他们成为我的踮脚石,为的就是要保护她。” 他声音很轻,带着温柔,但语气坚定,最后甚至有了杀意。 “没有人可以动她,就算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赤那敢来抢亲,我就让他死……” “嘘。” 林叙低声道:“别在外面说要杀……的事。” “没关系。” 下一刻,门外传来朗笑声,两人走了进来。 乔琚转过头看去,只见来的是同窗好友周南,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哈哈,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两位是我的同窗,乔琚乔简章、林叙林安道,我三人皆是陵川先生之弟子。” 周南说到这里,又引着那少年,向乔琚、林叙二人介绍。 “杨慎杨用修,我新结识的俊才,极有才华,回头给你们看他写的词,气格雄浑,声调沉着,环奇高雅,妙哉妙哉……” 这周南一来,座中气氛登时热闹起来。 乔琚不由盯着那杨慎多看了两眼。 这少年也不知多大年纪,身量高挑挺拔,相貌极是英俊,气质隽永似世家子弟,面庞看似只有十六七岁,但眉眼间的沉静、举止间的稳重却像是二十岁。 四人落座,乔琚问道:“冒昧问一句,用修多大年岁了?” “十八。” “那与我同岁,你是归德府人?” “是,归德府砀山人,简章兄何以知晓?” 乔琚笑道:“听你说话,有些归德府口音,但又不太像?” 杨慎道:“我幼时便在外求学,来往的同窗各地人都有。” “在哪求学?” “徐州,彭城紫阳书院。” 乔琚给他递了杯酒,问道:“如此说,是公垂先生的弟子?” 杨慎摇头,道:“是德裕先生门下……” “简章。”周南筷子一点,笑道:“你问得太多了,审犯人呢。” “哈哈,方才你们没来,简章还说要再踩几个人作踮脚石,继续往上爬。你们小心些。”林叙笑呵呵地说道。 周南也笑起来,问道:“怎么?去寿州一趟回来,又要升官了?” “没有。”乔琚道,“却是遇到几个宋人,很狡猾,幸而那时还不是我的差事,不然我已办砸了。” “哈,宋人有什么能耐?” 乔琚道:“不管有没有能耐,回头捉起来便是,我明日便去颍州了结此事。” “呵,宋人……” 杨慎听他们语气轻蔑,眼中泛起些疑惑之色。 乔琚眼尖,马上问道:“用修似乎有些同情宋人?” “嗯,我觉得大家都是汉人。” 林叙“哈”了一声,笑道:“你这人毫无城府,这话也敢在外面乱说。” 乔琚道:“我们都是汉人不假,可汉人未必就得是宋人,我辈生在大蒙古国、长在大蒙古国,那自是蒙人。就算是汉人,那也是大蒙古国的汉人。你记住,我们与宋人是生死敌国。” 周南则叹息道:“那破落的宋廷可称不上什么汉家王朝喽,不如早日由大蒙古国一统疆域。” 他给杨慎斟了杯酒,又道:“如今这天下时局、我辈志向,倒是与当年金国完颜亮那首诗最是契合。” 林叙吟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乔琚点点头,接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乔琚念了这诗,心中豪气上来,拍了拍桌案,道:“有朝一日,我必要参与战事,立不朽功业,提兵南下,捣碎那赵宋小朝廷。” “哈,简章谬矣,该是为江山一统,非为个人功业。” “都一样。” 几个书生共饮了一杯,颇有些意气风发。 杨慎掂着酒杯想了想,最后也不知想明白没有,轻轻笑了一下。 “对了,遗山先生的新诗,你们可有听过?”周南忽又问道。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好诗。” 周南点点头,叹道:“金国亡了这么久,遗山先生也终于看开了。我辈中原男儿的慷慨豪气,也能教给阴山下的牧人。草原上的人,也能受我们汉人熏陶,何必有外族之分?” “真是好诗,不像某些人毫无气节,若是那些人作诗,只怕要写‘阴山万古英雄气,也到中原黄河畔’了。” “不错,这大好河山,不都是我辈中原男儿为大蒙古国打下来的吗。” “且看吧,且看来日谁能横扫江南……” 乔琚来的早,喝的多,有些醉意,遂站起身来。 “几位,我去吹吹风。” “哈,简章酒量浅了……” 乔琚笑了笑,推门出去,一路穿过长廊,站在高楼的栏杆边。 江风吹来,让他神志稍清醒了些。 脑子里想着张文静,想着未来的功业,他心中渐感踏实。 又想到张六郎、张九郎的信任,心说这次该去颍州把差遣办好。 接着,又想了到那个人,脱脱……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乔琚转头一看,见是杨慎。 “用修也来吹风?” “是啊,吹吹风。” 乔琚笑了笑,双手扶着栏杆,道:“我觉得,你是有话想对我说。” “是。” “对了,还没听你那首词,该有多好?竟然能……” “噗!” 乔琚话到一半,低头看去,只见一截短短的匕首已从背后捅进来,将他心口捅了个对穿。 血从匕首不停淌了下去,他感到生命正在迅速流逝。 缓缓转过头,对上的是一双坚定的眼…… 第38章 临江仙 雅间中,眼看杨慎起身走了出去,林叙懒洋洋地倚着椅背、拈着酒杯,向周南道:“这可不像你周远疆的作风。” “什么?” “你从不带外人与我们聚会。” 周南略有些神秘地笑了笑,道:“用修不一样,他词才之雄,一时罕俪,我绝非吹捧。” “有多雄才?” “这么说吧,只论这一首词,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这才坐直,问道:“真的?几成?” 周南道:“我是说,他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放下酒杯,直视周南。 “周远疆,你成功挑起我的好奇了,还不快念。” 周南笑了笑,道:“我是要等酒到酣时,以杨用修这首词,作为今日酒宴的……” “废话少说,快念。”林叙用袖子扫了扫衣襟,道:“我已酒酣。” “简章还没回来。” “我多听一次罢了,有什么关系。” “那好吧。”周南站起身,整理了袖子,缓缓道:“这是一首《临江仙》,安道且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踱了两步,终于开口吟起来。 林叙本想再斟一杯酒,但第一句入耳,手里的酒壶已不自觉停了下来。 ……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涡江江水缓缓流淌,临江的高楼之上,几滴血飞溅而出,迎风消散。 乔琚才转过身,杨慎一把拔出匕首,又是“噗”的一下捅进他的小腹。 “噗。” 乔琚习武刻苦,然而猝不及防之下再伸手想去抢那匕首竟是连着两次都没抢到。 杨慎刺的速度实在太快,又是有心算无心。 乔琚感到生机尽去,手中再无力气。 “别捅了……别捅了……我不喊……” 杨慎竟还想再捅,乔琚终于握住他的手,但已不能再争夺匕首。 “我必死了……别捅了……听我说……” 乔琚放开手,带血的手想要去扶住杨慎的肩,想抱住杨慎,以支撑住身体。 但杨慎握着匕首退了一步,不愿身上的一袭白衣沾到血迹。 “我不喊……别捅了……你是谁的人?赤那……还是宋人?” 杨慎不答,此时才转头向走廊方向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把门关起来。 “是宋人吧……这不是赤那的作风……” 乔琚气若游丝地说着,努力摁着自己的伤口止血。 但三处伤口,他摁不过来。 他只觉神志迷糊,恨不能马上闭上眼睡一觉,但强大的意志力还在支撑着他,求一线生机。 “真的……赵宋不值得你卖命……真的不值……我来给你引见张帅,他会赏识你……救我……我起誓……绝不追究……从此以后,你我生死以共……” 杨慎道:“你居然还不死。” “帮我摁住伤口……我怀里有金创药……救我……赵宋真不值得……脱脱,是你吧?脱脱……刺杀是小道……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我可以帮你……” 杨慎蹲下身,看着气若游丝的乔琚,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汉奸。” “我不是汉奸……不是……”乔琚想摇头,但摇不动,只不停喃喃道:“我不是……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似乎是不想看乔琚这双满是乞求的眼睛,杨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 “是你说过的,我们是生死敌国。” 乔琚用最后的力气道:“脱脱……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 杨慎已再次刺出匕首,又在乔琚心口补了一刀,同时嘴里低声回答了一句。 “李瑕。” ~~ 纵使乔琚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终于还是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仿佛回到了张家学馆听着陵川先生讲学,一回头,只见张文静偷偷趴在窗边。 少女的眼眸带着认真,那么美,连发丝都让他觉得心动……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那么多…… ~~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雅间中,周南一首词吟完,气氛安静了下来。 林叙保持着那端着酒壶的姿势,良久才把酒壶放下。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喃喃念叨了一句,苦笑起来,眼眶已发了红,低声道:“说是……文章本天成,诗词讲天赋……我辈白首穷经,只怕一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词来。” “是啊。”周南长叹。 “慷慨悲壮、淡泊宁静……杨慎杨用修,他才十八岁啊,竟有这样的雄浑词力……” “遗山先生作那首雁丘词时,不过也才十六岁。” “遗山先生乃我北方文雄,数百年来有几人可比肩?而这首《临江仙》词意更深,一少年,竟能有如此苍凉旷达之心境?” “杨用修绝世之姿,往后诗词成就,或可追李青莲、苏眉山。” 好一会,林叙品读着那首词中的意蕴,最后举起酒杯,道:“我先前还怪远疆带外人来赴宴,此时方知,能与用修饮酒,是我这等庸才三生之幸……” 林叙这人也怪,一杯酒饮尽,马上抛开刚才的自怨自艾,爽朗一笑,又问道:“远疆是如何结识了这样的旷世奇才?” 周南遂重新落座,侃侃说了起来。 “你也知道,我那间书院,向来是不禁外人来旁听的,昨日,我正与学生们讲《中庸》,便见他站在窗外。他那气度,自是让人格外注意……” ~~ 凭栏处,李瑕收好匕首,拿乔琚的衣服擦干手,在乔琚身上搜了起来。 一瓶金创药、一枚银锭、一道令牌、一块玉佩、一张婚书……最后还有一个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铜制的小梳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李瑕不慌不忙把这些东西收好,起身回到走廊。 他一路走到楼梯处,见到有两个小厮正坐在下面磕瓜子。 他们是乔琚身边的人,来时周南与他们打过招呼。 “简章兄让你们去买本遗山先生的诗集。”李瑕道:“记住,要有那首‘中州万古英雄气’,最新的。” 那两个小厮方才就见过李瑕与周南一起上楼,也不起疑,有一人站起身来恭敬地应了。 “是,小人就这去。” 李瑕也颇为客气,笑道:“你们俩一起去吧,多找两家,这诗集不好找。” “是,劳杨郎君传话了。” “不客气,你们也别急,我们还要喝一会。” 支走这两人,李瑕踱步下楼,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先去洗干净手,又绕到酒楼的杂物间里,拿起灯油与酒到处泼了,捡起火石点了几条蜡烛,斜放在一条布匹上…… 仔细看了一会之后,李瑕才离开杂物间,关上门。 路上见有个厨子正躲在楼梯下偷偷睡觉,他走上前踢了对方一脚。 “别睡了,掌柜的叫你过去找他。” 那厨子猛地惊醒,一转头,只看到一个走远了的背影。 做完这一切,李瑕重新转回楼上雅间。 站在门外,隐隐听到里面周南在说话。 “我总觉得,用修是故意与我接近,他言谈间有意无意总提起张家和简章,想来是知道张家显赫,有心投效,这才向我展示才华,盼我能为他引见。君子成人之美,故而今日带他来见简章。” “如此高才,想有用武之地,难免的。” “是啊,助他一把,又有何妨……” 李瑕听他们说到这里,推门进去,拱手道:“两位兄长,久等了。” “用修竟是一人回来的?我正与安道说你那首词。”周南笑道,“对了,简章呢?” 李瑕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方才出去想与乔兄聊两句,但他似乎遇到朋友了,支开了我,让我唤他的小厮去买本诗集。” “朋友?”周南沉吟道,“简章还有什么朋友?” “不知,隐约听到他与人说什么‘赤那’,但我也未见到……” 第39章 回溯 “赤那?” 林叙与周南本来满怀期盼地想与“杨慎”继续探讨那首《临江仙》,这一刻却因这个名字失去了兴致,转而对乔琚感到忧心起来。 “赤那是亳州的达鲁花赤的儿子,也就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与简章有些……” “远疆。”林叙打断了周南的话,勉强一笑,转向李瑕道:“没事的,简章遇到了熟人,过去聊两句,我们等他。” “好。” 李瑕应了一声,自在心中沉思。 因他听乔琚问过一句“赤那?还是宋人?”才特意回来试探。 他懂一点蒙语,知道“赤那”在蒙语里是“狼”的意思,也是一个人名。 此时得到的消息虽不多,但似乎已足够了。 他分明看到林叙虽然在笑,眼中的担忧不少于周南。 总之,事情办妥,李瑕心中的压力消了不少,看桌上的菜肴不错,下箸如飞,连着夹了许多肉。 “用修慢点吃,我们不急,夜还长……” 周南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喊叫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快跑啊……走水啦……” 两个书生站起身,迅速推开门。 “简章……简章……还在吗?!” “快走!简章不在酒楼里了……” 李瑕转头一看,拿油布把桌上的四条羊排仔细打包了,绑好了提着,从容走出来,与他们一道逃出酒楼…… ~~ 大火一着起来就不可遏制,很快,整座花戏楼都被吞噬在火海里。 幸而这只是城外的一座临江孤楼,火势并未蔓延到更多地方。 “轰!” 随着火势愈大,一声巨响,豪华酒楼轰然倒塌,灰飞湮灭…… ~~ 是夜,张家后院中,突然响起了叫嚣声。 “还找什么啊?姐夫肯定死啦!是让赤那干掉了,哼,蒙古人杀夫抢亲,杀到我们张家头上来了!” 说话的人声音清脆,像百灵鸟一般,又带着稚嫩之气,但却又十分嚣张,正是十三岁的张家二姐儿张文婉。 名字叫“文婉”,她却一点也不温婉,挥舞着藕一般的胳膊复又叫嚷起来。 “都给我抄家伙!抄家伙!把大姐儿给我护住!老娘要让他们知道张家的亲不是那么好抢……哎哟……娘你干嘛打我?呜呜……” “还不快把二姐送回去,小小年纪整天‘老娘’‘老娘’的,把人关好了……” “呜呜……都别捉我!再动我一个试试,爹爹回来有你们好看!我要去杀掉那些猢狲!放开……呜呜……大姐,你看她们欺负我……” ~~ 同一个夜里,李瑕已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给,羊排,冷了点,还能吃。” 林子笑嘻嘻地接过油布包,但只拿了一根羊排出来,道:“我就吃这一个解解馋,剩下三个你明日吃,你喜欢吃肉,我明日吃粮食就成。” 李瑕也不客气,道:“随你。” “事办成啦?” “办成了。” 林子还有些不信,又问道:“你真把乔琚杀啦?” “嗯。” “那……好吧,我无话可说。” 屋子里响起林子啃羊排时咂吧嘴的声音。 李瑕站在窗边,双手扶着窗柩,动作如同乔琚在酒楼上凭栏而立。 他闭上眼,回溯着整件事,思考着是否还有遗漏。 …… “外紧内松,乔琚走了,却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呢?那只能是……他算到了我们会去颍州,他要提前埋伏……聂仲由,我们一定要去颍州吗?” “是,只有得到新的身份作掩护,我们才能顺利进入开封。” “太危险了,一到颍州,我们必死无疑。” “为什么?” “天时地利人和全在对手那边,我们斗不过他。” “你怕姓乔的?” “对,我怕他,他占了先手,我们没机会的。” “李瑕,想想办法。” 办法? 想到这里,前世的许多画面翻涌起来。 “教练,怎么说?” “记住,击剑是智者的运动,团体赛最讲究的就是策略……这场比赛太不利了,李瑕,我要你釜底抽薪,你先上,压住他们最强的那个选手,再连挑三人,有没有信心?” “有。” “好,釜底抽薪,去吧……” “老头,不看我比赛,又看三国?”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下一句是什么,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我太老了。” “去睡吧,一会我替你下载下来,你明天慢慢听。” “好,你现在就下,不然你明天就忘了……” “好,现在下……原来这是明代杨慎的词……杨慎杨用修……” 思绪回到今世,一条条消息也在李瑕脑中浮过。 “张家重文教,张柔攻入汴京时,金帛一无所取,唯独进入史馆,取走《金实录》及秘府书籍……” “郝经立志恢复北方汉学,有弟子数十人,开馆授徒,不禁旁听……” “颍州属邸家,不归张家镇守,亳州才是……” “乔琚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了……” “……” “聂仲由,去给我买件衣服吧,要华丽贵气的。” “巧儿,再帮我梳个头。” “韩先生,教我些归德府的方言吧,再告诉我淮北有哪些名儒、书院。” “白茂,去给我偷张通行凭证。” “儒慕,把你最快的马和匕首借我。” “林子,你骑术好,相貌又最普通,你来骑马带我去亳州,再扮成我的仆从。” “刘大侠,去看看鱼汤炖好了没有,我吃完了再走。” …… “李瑕,你要去做什么?” “釜底抽薪。” “什么?” “我先去亳州把乔琚杀了。这是我们赢他唯一的机会,只有在亳州他才会没有防备,等到了颍州,我们绝不是他的对手。” “这太冒险了。” “不,出其不意,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你们在此等着,等寿州关卡松懈再去颍州,领了新的身份,我们再会合……” “那你小心。” “林子,走吧……” …… “陵川先生的弟子啊,周远疆、乔简章、林安道三人最是交好……” “那就是周远疆的书院了……” “久仰远疆兄大名,在下杨慎,字用修……” “一壶浊酒喜相逢……” …… 李瑕复盘完整件事,睁开眼望着月亮,心说这件事还是做得不完美。 但没办法了,在当前的处境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他此时才从怀中掏出乔琚的遗物,随意翻看着,最后打开了那张婚书。 婚书上,写着一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张文静?” 李瑕想把它丢掉,想了想,最后还是重新收进怀里…… ~~ 与此同时,范渊正连夜带人从废墟中挖出一具烧焦的尸体。 “范经历,只有这一具尸体……应该可以确认,是乔都事。” 范渊吸了吸夜风中的灰烟,擤了一条长长的鼻涕甩在地上。 他揉了揉鼻子,又拿手在下属的肩上擦了一下,眯着眼,缓缓说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这不是赤那的作风,不然此时他已经提着乔琚的人头满大街炫耀了。” “那是?” “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不过还要证实。你去,再请安道和远疆来见我一面。路上买点酒给我暖暖身子。” “是。” 范渊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又向人招了招手。 “你们几个,接下来贴身保护我,记住,一定要形影不离。” “是。” “可惜喽,可惜喽……” 范渊这才抱着胳膊走去,嘴里喃喃道:“脱脱……脱脱帖木儿……小子,盲信刺杀是不行滴,不行滴……” 第40章 接手 范渊回到家,只见周南与林叙已在堂中相候。 这两个书生本以为乔琚已离开酒楼,现在却得知他葬身火海,悲恸不已。 范渊则是一边饮着酒、吃着小菜,一边详细地询问发生过的一切。 他时不时就要擤一条鼻涕甩出去,弄得整个鼻头红红的,配上那张脸和稀疏的头发,丑得触目惊心。 但他端坐在那,偶尔抬头间眼中那光芒一转,似乎又显得卓绝不凡。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哈,远疆可知这位杨慎杨用修住在哪里呀?” 周南道:“他似乎说过,住在城内的雅苑客栈。” 范渊点点头,道:“我们这两天就把简章安葬了吧。” “会不会太急了?不停棺?” “安葬完,我还要去趟颍州,替简章把那未竟的差遣办了。” 周南又问道:“凶手……” “我会追查滴。”范渊道:“你们也不必悲伤。死就死了,人谁不死。安道你该去青楼还是去,远疆你回了家也别在孩子面前摆脸。你们不伤感,简章走得也松快。” 说罢,他还嘻嘻笑了一下。 周南与林叙无言以对,道别离开。 范渊咂吧了一杯酒,抬着头,捻着稀疏的胡子,喃喃道:“杨慎……脱脱……可以确定了呀……” 他身边名叫丁全的副手问道:“范经历,你怀疑是杨慎杀了乔琚?” 范渊道:“据杨慎所言,听到乔琚临死前与人谈到‘赤那’,嘻,蒙古人做事直接了当,杀人不过一刀的事,没这么麻烦。就算杨慎所言是真的,那也该是乔琚在找人暗杀赤那,但为何死的却是乔琚?” 丁全道:“有没有可能是乔琚请了杀手见面,没淡拢?” “这不是乔琚的作风,以他的缜密,不可能让外人听到,所以,‘杨慎’必是撒谎,我几乎可以确认此事就是他所为。” 丁全其实还没完全明白范渊是怎么判断的,但也不好请他再解释得更详细些了,问道:“杨慎就是凶手,为何不告诉周南、林叙?” “他们又未入仕,告诉他们何益呢,平白让他们添一份自责而已。派人去盯着他们吧,若杨慎再敢接近,拿下便是。” “是否去雅苑客栈捉人?” 范渊道:“去看看,但依我看……捉不到滴。” “万一他还在呢,这人胆大得很。” “哈,人家有本事做出这些事来,能让你这么轻易就捉到吗?” “那?” 范渊目露思索,缓缓道:“他跑来杀乔琚,恰恰说明乔琚判断对了……他们要去颍州,与他们接洽的细作就藏在颍州邸家。这才是正事,我们不必被他牵着走,因一些枝节乱了根本。” “我们怎么做?” “等我接手了乔琚手里的事、安葬了他,三天后继续去颍州。” “可……杨慎不捉了?” “细作最重要的是什么?身份。有身份他们才办得成事,这才是关键。”范渊道:“我们明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还知道阻止他们要办的事比为乔琚报仇更重要,何必追着他们跑呢?” 丁全道:“可是我觉得,还是该搜查一下,按常理都是这样。” “你想搜就搜吧,能搜到也好,但别打草惊蛇……” ~~ 次日,林子站在雅苑客栈的门外看了一会。 他长相实在是普通,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遂又大着胆子进到客栈里,要了份早点吃了。 吃完早点,林子一路出了城,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李瑕刚锻炼完,擦洗过身体穿上衣服。 “啧啧,你这块儿有点不错啊。”林子推门进来,眼睛一亮,忍不住就感慨了一声。 李瑕坐下,拿匕首切着羊排,慢条斯理地吃着,问道:“如何了?” “有人在搜查。”林子提醒道:“对了,你这匕首,是昨天杀人的吧?” “我拿火烤过,拿烈酒擦过,消过毒了。” 林子这才坐下,絮絮叨叨说起来。 “果然有人到雅苑客栈的房间里搜我们了。而且,我们不是放了一个包袱在雅苑客栈的房间里吗?对方以为我们会回去拿,还派人守在那盯梢呢。嘻嘻,被我认出来了,就是盯梢的。这些你都算到了吗?用那个包袱试探我们露馅了没有。” “周南的书院呢?” “也有人盯着,看来他们知道就是你杀的乔琚了,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那看来我们这身份是露馅了,接下来怎么办?去颍州和哥哥会合吗?” “还早,寿州的盘查没这么快松懈,他们还没出来。” 林子又问道:“那我们不逃吗?不会被捉到吗?” “只要你别慌,就不会被捉到。”李瑕想了想,问道:“亳州城的搜查严吗?” “好像不怎么严,但显然是有人在找我们。” “不怎么严?” 李瑕沉吟着,目露沉思。 “怎么了?在想什么?” 李瑕道:“我在想……有人能这么快就锁定杨慎,他很聪明,太聪明了。我们估且把他称作‘乔琚二号’,他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怎地?”林子一愣,问道:“你又要去把他杀掉?” “乔琚和我说过,迷信刺杀解决不了问题……” “什么?” “釜底抽薪……原来釜底有两根‘薪’,抽走了一根,还有一根……” “什么?” “嘘。” 李瑕站起身踱步沉思。 林子这才闭上嘴,不再打乱他的思路。 转头一看,见李瑕已经把桌上的羊排吃完了,拿起骨头一看,居然还是热的,他竟还有空把它们再烤一下,吃得时候拿匕首剔得干干净净。 只这一件小事,可见其人做事细致、稳当,还带着优雅。 “啧,讲究人啊……连骨头都不给我嗦……” 好一会儿,李瑕终于回过头,道:“你再去一趟,到乔琚家里吊唁。” “什么?” “你去乔琚家里,就说曾受过他的恩惠,听说他要成亲了,想给他送些土特产,没想到人走了。” 林子大惊,呼道:“不是,我怎么敢去?你就不怕我被捉起来?!” “他们不可能会捉你,放心大胆地去,在那里,你一定能打探到他们要怎么做。只要听他的下属们聊天,听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就行,很简单的……” ~~ 这天,一直到了傍晚,林子才回来,正见李瑕在客栈后面的空地上练习骑马。 他显然练得很认真,又精进了不少,见林子回来,还问了好几个骑术方面的问题,个个都问到点子上。 “知道吗,马术运动是大项赛事中唯一可以男女同场竞技的项目。”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我说,你就不担心我回不来?”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李瑕漫不经心应着,一边很有耐心地拿草料喂马,温柔地抚着马背。 他很喜欢马,如同上辈子喜欢车……和飞机。 林子无奈,道:“走吧,回去说。” “嗯,我在客栈订了饭,有排骨汤喝。” “……” 待林子把在乔琚家中的见闻仔细说了,李瑕放下汤碗,缓缓道:“这是还要去颍州捉我们。好一个范经历,风吹雨打,他自岿然不动。” “那我们不是白忙了?” “谁说的。”李瑕想了想,道:“迷信刺杀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运用好刺杀这个手段,能解决很多问题。” “我们怎么做?” “早点休息,明天我们一起进城看看。” 林子一愣,问道:“你还敢进城?” “当然敢,他们搜了一天搜不到我,很可能认为我已经逃了。” “可是你的样貌都被知道了!” “这么大一个城,只有周南和林叙见过我,不怕……” 第41章 猎物 一大早,坐镇亳州的达鲁花赤,即镇守官额日敦巴日就被儿子赤那吵得头痛。 父子俩都不会说汉语,说起话来蒙古语叽哩咕噜的,语速很快。 “我一定要把张大姐儿抢过来,他们说我杀了她的未婚夫,我没有,但就当是我杀的也可以,我要抢她当婆娘!阿布,我要她当我婆娘!” 赤那不过才十七岁,生得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如一个壮年大汉。 他头顶上的头发剃了个秃瓢,只留了额头前面的一点,左右留了一个缯辫。 这种发型名作“小圆额”,乃蒙古五花八门的发型中的一种。因草原上虱子一类的虫子多,所以游牧民族多有剃头的传统…… “阿布,你听到没有?!我要抢张大姐儿当我婆娘!” 额日敦巴日道:“嚷什么?你又不是没女人,那么多女人还不够?” “张大姐儿是城里最漂亮!身份最高的!我要抢她当婆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是不能抢,但要再等一阵子。” 赤那道:“我不管!她夫家都被人杀了!我再不抢就被别人抢了!” “没人跟你抢她。”额日敦巴日道,“说话小声点,又不是在草原上,这是在屋里,你好好说话,我能听得到,我还没聋。” 说着,给了儿子一巴掌,额日敦巴日才继续道:“我说过没有,张柔是忽必烈的人,现在得罪张柔就是得罪忽必烈,再等一等。” “等什么嘛?”赤那稍微小声了一点。 “听我说,汗廷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对忽必烈不满,可汗也对他越来越猜忌,很快就要派人南下,清查忽必烈的党羽。张柔这种世侯也逃不到,到时候,再去抢他女儿,懂不懂?” “不懂!” “忽必烈重用汉人世侯和士大夫,已经……” “我不要听这些!我就要抢张大姐儿!” 额日敦巴日终于忍不住,又重重给了儿子一巴掌。 “叫你等着就等着!还有,我给你说这些事的时候认真听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不成器,我打死你!” “打啊!”赤那大吼道:“神虎额日敦巴日,你这只老虎老了!打不过年轻的狼了!你要敢打我,我一定打趴你!” “滚出去!滚出去!” …… 赤那气呼呼地摔门而出。 他在城内还有个园子,里面养了许多美女。 今日他打算先去城外打猎,有猎物打就打,没有的话就猎杀几个汉人驱口玩儿。回城了再去园子里玩。 至于抢张大姐的事,肯定是等不到忽必烈完蛋那么久,只要过阵子把阿布烦得受不了了、阿布只能答应了,他就直接去抢。 赤那跨上马,领着随从们纵马奔过长街。 不远处的巷子中,李瑕与林子转了出来。 “那人就是达鲁花赤的儿子赤那了。” 林子道:“不像啊,这看起来都有四十岁了吧?” “就是赤那,我听到的他随从喊了。” “你想怎么样?” “若问我想。”李瑕道,“我想把这亳州城的达鲁花赤杀掉。” “别开玩笑了。”林子低声道:“你看这里防备森严,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说,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能怎么做。这就是迷信刺杀和运用刺杀之间的不同。” “不懂你什么意思,我们到底怎么做?” “先跟着赤那吧。” 一路上看着长街上被马匹踩乱的小摊,李瑕跟到了北面城门,失去了赤那的踪迹。 李瑕浑不在意,嘱咐林子在城门附近蹲着,他则到书店里逛了逛,仿佛真是一个书生。 林子也是无奈,完全想不明白李瑕为何忽然盯上了赤那,这与正事又有何相干? 大半日之后,李瑕拿着两本书回来,问道:“赤那进城了吗?” “没有,你买的什么书?” “《陵川文集》和《仲畴诗集》,说是郝伯常和张九郎的诗文。” 林子冷哼一声,骂道:“汉奸出的书,担心看瞎了眼。” 说话间,马蹄声传来,却是赤那一行人打猎回来了…… 李瑕远远望去,只见这队伍中蒙古大汉七人,汉人六人,刀上带着血,却不见猎物。 还有一个蒙古大汉脖子上多了一个长命锁。 他们出门时,李瑕就留意过这人,当时脖子上是没这东西的。 “跟上吧……” 对方是骑马,李瑕是步行,一路上依旧是看哪里的摊子被糟蹋过,以此跟着赤那。 拐进三义街的时候,突听前面传来了哭喊声。 那是个女子的啼哭,撕心裂肺。 蒙语的大喊声与狂笑也跟着喊起,之后有人用汉话喊道:“哭什么?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李瑕往前走着,目光看去,见说汉语的人是赤那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该是他的通译。 前面有一个卖面条的摊子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摊主的尸体还在地上,也不知被捅了多少刀,满地都是血。 一个女子被捆了起来丢在马匹上嚎啕大哭,想必是那摊主的婆娘。 李瑕又往前走了一些,听那些蒙古语的对话,勉强能听出个大概。 赤那似乎在说他看不上这个女人,赏给手下一个叫嘎鲁的蒙古汉子。 嘎鲁哈哈大笑,谢了赤那的赏。 一行人就这么说说笑笑,载着那女人走了,轻描淡写的样子。 他们进到内城,到了某个巷子口,嘎鲁再次大声谢了赤那的赏,说是先回家把女人放下,再来护卫赤那。 李瑕远远跟着,转头对林子道:“你跟着赤那,我跟着他……” 这是城中一片富贵人的居所,偶尔可以看到有巡丁路过,李瑕并不敢离嘎鲁太近,最后隔得很远看到嘎鲁带着女人进了一间宅子,过了一会牵着马出来。 李瑕记下这个位置,继续跟着嘎鲁到了一座占地广阔的大宅院附近,只见前面守卫更多。 这里该是赤那的别院了。 不一会儿,林子从另一条巷子间探出头,二人重新汇合,暂时离开了这里。 “方才那个通译进去了吗?”李瑕问道。 “没有。”林子道:“赤那到了这里,就把他赶走了。” “知道那通译住哪吗?” “不知道。” “好吧。”李瑕道:“那他运气好,活过今晚了,今晚我们先把嘎鲁杀了。” “你说什么?” 林子愣了愣,又低声道:“今日这事,北边每日里都有,你打抱不平也没用,管得过来吗?” “倒不仅是因为这个,而是我们确实需要杀掉他。” “你疯啦?” “没有。”李瑕道:“我就没选择去杀那个‘范经历’,因他有防备。我很理智,才选择了嘎鲁,他一定没想到自己成了我的猎物。” 林子连忙低声道:“我们是要去拿情报的,不是来当杀手的。” “我就是在解决问题,筹码太少了,只能这么做。” 李瑕心平气和地说着,手里还捧着书卷,文质彬彬的样子。若有人从远处看来,只怕会以为这是一个世家子弟读书人正在与小厮谈论诗词歌赋。 “如果杀一个人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多杀几个,杀到能解决问题为止……” 第42章 青城赋 这天傍晚,木匠阿福正打算吃饭时,忽见一个年轻人带着仆从进了铺子。 阿福连忙迎上去,笑问道:“小官人要买什么?” “老丈这里可有什么好看摆饰?” “有嘞,你看这个佛像怎么样?” “太大了,有小些的吗?” “有有有,不过小的比大的要贵一些,因小的难雕些,小官人请看这个……” 阿福看这年轻人显然不太懂行,叫价不由叫得贵了些。 对方却也干脆,只看了看,掏钱把店里最小的佛像买了下来。 阿福又拿木盒把东西装了,一抬头,见那仆从站在年轻人身后。 因这仆从长相太普通,竟未注意到他刚才去了哪里。 阿福也不多想,喜滋滋地收了钱自转去后面吃饭,浑然没发现店里少了把斧头。 …… 李瑕与林子走过小巷,问道:“可称手?” 林子手里拿着把斧头掂了掂,道:“有些轻了,但还可以……我说,这个木疙瘩买贵了,我看那木匠手艺一般得紧。” “买斧头的钱。” “哈,我以为这斧头算我偷的。” 李瑕把手里的书递过去,又道:“你拿着,我去那边买套便宜的衣服。” “对哦,免得血溅你一身……” 林子站在巷子里等了一会,李瑕换了一身粗布衣服、背着个包袱出来,两人遂向嘎鲁家走去。 “进去之后别急,先点清有多少人,听到钟楼鸣钟报时辰了再动手。女人、孩子不杀,被拘的人不杀,其他活口一个不留。动作要快,不能让他们跑出门喊人。” “会不会招来巡丁?” “报时的钟声持续半柱香时间,半柱香内杀完就行。” “哦。” “嘎鲁还没回来,我们杀完他的仆役后,就在他家等他。到时你先把女人孩子们绑了,嘴堵上,杀了嘎鲁再放了她们……” 说着话,他们已回到了那片高门宅邸。 许是因李瑕换了衣服,走动起来不再像原先那么顺利,很快就有巡丁过来喝问道:“干什么的?!” 李瑕不慌不张,拿出一块令牌,道:“军民万户府的,来给贵人送点礼物。” 说罢,他提了提手里装衣服的包袱。 “去吧。” 李瑕这才引着林子走到嘎鲁家门前,扣了门环。 等人打开之时,林子低声道:“怎么办?后面那些巡丁一直在盯着我们。” “就是要让他们盯着。”李瑕道:“不必慌,钟响时他们就离得远了。” 很快,门被打开,嘎鲁家的门房探出头来。 李瑕又拿出令牌,用蒙语说过来找嘎鲁。 那门房稀里糊涂的样子,大概是只能听懂一点点蒙语,等李瑕用汉话又说了一遍来意,他才请他们进去等待。 林子不由心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哈,有人在长江以南就开始拼命学蒙语,有人给蒙古人做事那么久,还全靠比划。 他进门前转过头瞥了一眼,见巷子口的那队巡丁果然已走了…… 嘎鲁果然还没回来,抢来的女人大概都是关在后院,前院只有些干粗活的仆役,院子里隐隐能闻到烧肉的香气,厨房正在准备晚餐。 李瑕与林子就在前院里候着,与仆役闲聊这宅院中的情况。 林子背着手,在袍子下面握着斧柄。 “咚~” 一声悠长的报时钟响起,时间已到了戌时…… ~~ 夜幕降临。 嗄鲁带着五分醉意离开了赤那的别院,晚上自有别的护卫来轮替他继续保护赤那。 心里想着今天抢来的那个妇人,嘎鲁步调轻快,嘴里哼着草原上的小调,走回了自己的宅院。 空气中隐隐带着些血腥味。 他吸了吸鼻子,心想白天打猎时大概是踩到那些汉人驱口的血了,到现在身上还有气味。 用力拍了拍门,门被打开来。 嘎鲁也不正眼去看那门房,大步进了前院。 想到出门前在那妇人身上摸了两把的手感,他脸上浮起淫笑,迫不及待就要往后院去。 院门吱吱呀呀的,被身后的仆役关上,“嗒”的一声上了栓。 突然,嘎鲁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敏捷地横跳了一步。 “啊!” 一只斧头还是劈在了他肩上,剧痛! 这一下本是要砍他的脖子,电光火石间被他避开。 转头看去,只见那门卫竟是个自己并未见过的汉子,已提着斧头狞笑着冲上来。 嘎鲁连忙拔出弯刀,挥斩下去。 他是野兽般强壮的大汉,虽然醉了、虽然被偷袭受了伤,却丝毫不惧对方。 “铛!”弯刀劈在斧头上,两人缠斗在一起。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猛地扑上来…… …… “噗!噗!” 林子已弃了斧头,死死摁住嘎鲁的双手。 挣扎、怒吼……嘎鲁的动静一点点小了下去。 院子里,渐渐只听到匕首不停扎进身体的声音。 “噗!噗!噗……” “可以了……可以了……”林子低声道:“他死透了……死透了……” 李瑕这才停下来。 重生以来他大概杀了七八个人了,之前既是带着割裂感,又只是在生死搏命,求生而已,说不上有什么感觉。 唯独杀乔琚的时候,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当时,李瑕捅的前三下很凶,莫名其妙地竟是因那句“提兵百万西湖上”而感到有些愤怒,这说来很奇怪,他对赵宋朝廷完全没什么归属感。 而当他盖住乔琚的眼,最后给了那一刀,还是温柔的…… 今夜不同,这次才是李瑕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杀人的快意。 如他所言,他杀掉某些人为的是解决问题,可以选择抢了个长命锁挂在脖子上那位,也可以选择那个通译…… 但总之,今天他就是选择了嘎鲁,理智之外,他也有想要杀他的愿望。 十五刀,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 李瑕眼中终于浮起狠意。 他收起匕首,提起嘎噜的尸体,往大堂拖去。 “愣着干什么?继续干活。”他向林子说道,声音依旧很平静。 “哦。” “我的书在你身上吧?” “对。” “给我。”李瑕又道:“你去后院,把那些女人放了,让她们从后门走,别让她们看到我。” “好。” 李瑕把嘎鲁拖进大堂,擦了手,接过林子递来的东西,随手把那小木雕放在桌上,还摆了一下角度。 两本书则是下午都是看过了,他直接把《陵川文集》翻开摆在一边,拿布沾着嘎鲁的血,在墙上大笔写起来。 …… “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 写到这里,堂中又是响起“噗”的几声,之后,李瑕才再次收起匕首,继续写下去。 他文化不高,勉强看得懂郝经这诗说的是蒙古灭金之事。 但没关系,嘎鲁的尸体摆在这,这诗也够表达那层意思了。 …… “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 “城荒国灭犹有十仞墙,墙头密匝生铁棘……” 第43章 添火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秦伯盛念着这诗,看着满墙的血字,害怕得浑身战栗。 那字不算好看,只是一笔一划大大方方,没有半点小家子气,配合着这堂内的情景,却让人毛骨悚然。 秦伯盛是赤那身边的通译,这天天一亮就被叫了过来,走进嘎鲁这间宅子一看,只见竟是满门都被人杀了,尸体都摆在大堂上。 “什么意思?!”赤那吼道,“这墙上写的什么?!” 秦伯盛咽了咽口水,用蒙语向赤那解释起来。 “这……这应该是金国遗民的怀古诗,感慨金朝之事。” “那又是什么意思?!” 秦伯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这个……那个凶手把诗题在墙上,也许,也许是……是想说要像大蒙古国灭金一样……灭灭灭……灭了大……大蒙古国……也许又想说……嘎鲁杀了人,所以也被杀了……” 赤那道:“结结巴巴的,烦死了!告诉我,是谁杀的嘎鲁?!” “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啊……” 秦伯盛说到一半,眼看赤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心中大骇,连忙又改口道:“小人一定查出来……查出来。” 这事其实也不难查。 据巡丁所说,昨天傍晚有人拿张家的令牌过来找嘎鲁。 另外,墙上那首诗乃是郝经所作,而郝经又曾是张家的门客。 再联想到张家的准女婿、郝经的弟子乔琚之死。 秦伯盛很快有了判断…… “小人认为是……张家的某些人干的。” “张家?!”赤那问道:“张家怎么敢动我的人?!” “这……许是为了替乔琚报仇?”秦伯盛低声道。 “但乔琚不是我杀的啊!” 秦伯盛头埋得更低,小声道:“也许……也许是嘎鲁杀了乔琚?” “他为什么去杀他?!” “那当然是……因为忠心……吧?” “对啊,嘎鲁最忠心了!”赤那大声道:“原来是这样!你去,把张家的人叫来杀……” ~~ 李瑕又换回那一身华贵的衣袍,正坐在一家酒楼的雅间之中。 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长街上熙熙攘攘。 这里是张府与嘎鲁家之间的必经之路。 李瑕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忽然问道:“那人就是范经历吗?长得很有特点的那位。” 林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哈,这么丑也能叫有特点?这也太丑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范经历’啊。” 他自己是毫无特点的长相,嘲讽起别人来却是底气十足。 李瑕道:“你看他身边的人,有没有你在乔琚家见过的他手下人?” “哦……有,那个就是。” “那我们运气不错,暂时把范经历拖在亳州城了。”李瑕道:“这说明,他已经猜到杀乔琚和杀嘎鲁的是同一个人。” 林子其实没有听懂这件事之间的逻辑关系,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只是点头不已。 “原来如此啊……这个给你。” 说着,他把一个剥好的鸡蛋放在李瑕碗里。 李瑕依然注意着街上那位范经历,随口道:“你不用给我剥的。” “没关系的,你多吃点。” “你也不怎么洗手,真别给我剥。” “小丫头片子给你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她有洗手。”李瑕道:“你看那人,步履稳当、胸有成竹,应该是有办法稳住赤那。” “所以呢?” “我们的杀得人还不够多。” “啊,你这么说,我忽然明白了。”林子恍然大悟,低声笑道:“我们杀人,是为了让张家和蒙古人起冲突?对吧?” “嗯,釜底抽薪,抽了一根还会有下一根,那就干脆添一把火,把薪都烧成灰烬。”李瑕缓缓道:“他们要捉高长寿、要捉聂仲由,我们就借蒙古人的势,让他们疲于奔命。 还有,他们判断我们要去颍州,这也只是推测,但我们若在亳州闹出更大的动静,就可以让他推翻这个判断,猜不透我们的意图。如此,聂仲由才能顺利转换新的身份,到开封行事。” “嘿嘿,你就说接下来杀哪个就行了。” “你先去颍州,告诉聂仲由不必在颍州等我了,尽快换了身份,走西边的道路去开封。” 林子一愣,问道:“你呢?” “我在亳州再拖一拖张家,十五天后,赶到陈州宛丘县与你们会合。” “不是,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去宛丘县?我留下来保护你,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颍州找哥哥。” 李瑕就像是没听到林子的话一般,道:“范经历见过赤那之后,很可能要封锁亳州城了。你走,去通知聂仲由……” ~~ 长街之上,范渊突然回过头。 他目光扫过两侧高楼上那随风飘扬的酒幡,“噫”了一声,又擤了一条鼻涕。 “经历,怎么了?”丁全问道。 范渊笑了笑,显得更丑了,道:“感觉有人在看我,你说……那位杨慎也好,脱脱也罢,是否此时正在观察我?” 丁全一愣,问道:“那我把这些酒楼茶肆都搜一遍?” “够了。”范渊道:“你已经打草惊蛇了,我们一停下,人家就不懂得走吗?” “小贼可恨,想必就是他杀了人栽赃我们,挑拨我们和赤那。” “走吧,先去会一会赤那。” 范渊笑了笑,又有些讥讽地说起来。 “你记住,赤那根本不关心谁是凶手,他那种人……呵呵,他只想抢我们大姐儿,不要去和他争辩人是不是我们杀的。” 丁全道:“傻子才会认为是我们杀的。” “对牛弹琴是没有用滴,对付牛,要用草儿把他引开。我们只要说等大帅回来会当面和他谈亲事,先把他敷衍过去。” “那以后……” “蒙古人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对付滴,最后啊,还是要看大王啊。看着吧,汗廷和大王……嘻……” ~~ 如同范渊猜想的一样,赤那确实非常生气,但一听说等张柔回来会与自己“商量”张大姐儿的婚事,他还是硬生生把杀意憋了回去。 “我告诉你,到时候你们要是不把张大姐儿嫁给我,我杀光你们!别以为我不敢,也别以为漠南王会护着你们!大汗马上就要派人来查你们了!漠南王自身都难保了!” 范渊眨了眨眼,面露惊恐,赔笑着喃喃道:“是……是……我们不敢……不敢……” “你们最好把张大姐儿给我,再投靠我阿布!懂不懂?!” “是……是……” “嘎鲁真不是你们杀的?!” “真不是,我们真的不敢。” “那快点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敢骗我,你就死了!秦伯盛,你留下看着他们查!” 赤那说完,顾盼自雄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丁全不懂蒙语,等赤那离开,忍不住低声向范渊问道:“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大汗要派人南下查我们了。”范渊嘻嘻笑了一下。 他瞥了远处的秦伯盛一眼,又悄声自语道:“嘻,草原上的虱子喜欢吃人脑子不成?” “范经历说什么?” “没什么。来看那小子的手笔吧……啧啧,凶手有两个人,这两根烤羊腿是他们吃的……” “范经历怎么知道?” “通过血迹看。你看,他们先杀了厨房里的仆役,血都干了,羊骨才丢在地上。” “对,羊骨上的血已凝。” “这根是杨慎吃滴,世家子弟风范,拿了小刀一边切边一边吃,嘿,杀了人家满门,还敢坐在这里吃肉。” “该死。” “拿那个佛像去问问,看他是哪买的……但这线索怕是他故意留下的,为什么呢?” 第44章 喂 秦伯盛随范渊离开嘎鲁家,一连问了好几家木匠。 他渐渐明白过来,范渊确实是在追查宋人细作,恐怕嘎鲁真不是张家杀的。 “既然这样,你们有结果了告诉我。” 秦伯盛矜持地仰了仰头,斜睨着范渊,又冷笑道:“还有,动作快点,别让贵人等得不耐烦了。” 虽然只是蒙古人的通译,他在赤那身边的时候弯腰躬背、满脸谄媚,此时却又显出高人一等的气势来。 那眉毛微挑着,仿佛范渊那张丑脸出现在他面前就是对他的冒犯。 “嘻,你不盯着我们查啦?”范渊笑问道。 秦伯盛侧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子,淡淡道:“没空和你们这群废物浪费时间。” 说完,他眯了眯眼,见长街上一个妇人正挎着洗衣盆走过,腰肢摇摆,颇有风韵。 秦伯盛不由就要跟上去看看她住在哪,想着回头告诉赤那来抢,又是一桩小功劳。 才抬步,肩膀却被范渊按了一下。 “秦通译慢点走。”范渊笑道:“不如午间一起用个饭?” “想巴结我?呵,早点把凶手捉到,再劝你家主人把女儿嫁给贵人吧……蠢才。” 秦伯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嫌恶地拍了拍肩,再一转头,却不见了那妇人的踪迹。 他又狠狠瞪了范渊一眼,一跺脚,转身就走。 范渊眼中那嘻笑之色渐去,换成满眼鄙夷,又是擤了条鼻涕甩出去,手在街边的墙上一擦,嫌弃道:“臭鼻涕,真恶心。” 丁全目光追随着秦伯盛的背影,也是恨恨骂了一声。 “呸,汉奸……” “走吧。” 范渊才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转头回看着秦伯盛走的方向,喃喃道:“被这臭鼻涕气昏了头,刚才竟没想到……快!去两个人跟上他!” ~~ 与此同时,秦伯盛才转进一条小巷。 身侧巷子里有一道身影正好过来。 “喂。” 秦伯盛听似有人在喊自己,心说哪个狗猢狲这般没礼貌,转过头看去。 “咚!” 一声重响,他只觉头上一痛。 血迸了出来。 满眼都是鲜红,秦伯盛目光看去,血光中见是一个少年,正举着斧头,又是一下狠狠砸下来! …… 两下。 李瑕动作很快,秦伯盛还没能喊出来,斧头就已狠狠砸了两下。 眼看秦伯盛头破血流已然身亡了,李瑕这才轻声自语了一句。 “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斧头被丢在秦伯盛身上,一声沉闷的轻响。 李瑕贴在墙边一看,只见那边有两个张家护卫向这边走来。 他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似乎是不好跑掉了。 于是李瑕不慌不张地背着手,迎着他们走过去,走到一半时,他拐进另一条小巷,忽然倒在地上呼喊了一声。 “喂,你这人,撞倒我了……” 很快,两个护卫冲上来。 “怎么了?” “那人好嚣张,追着一个小娘子走,撞倒我也不道歉,我手都磨出血了……” “他往哪边走了?” “那边……” 两人连忙追上,沿那巷子找了一会,却始终不见秦伯盛的身影。 忽然,清静的巷子里传来了惊呼声。 “死人啦!死人啦!” 两人赶过去一看,只见那倒在血泊里的可不就是秦伯盛吗? 此时回过神来,沿着方才的道路再找回去,倒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早已完全不知所踪了…… ~~ “哈,小猢狲。” 范渊摇了摇头,喃喃道:“又晚了一步啊,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先捉住这小子了。” 丁全道:“那颍州?” “颍州我去不了了,请五郎再派人去吧,我不把事情查清楚,赤那是不会善罢甘休滴,此事怕是要让五郎亲自去与额日敦巴日解释了,否则和赤那这种傻瓜说不清。” “我是想说,有没有可能这伙宋人细作就不会去颍州?那就是乔琚瞎猜的,只凭他们走了去颍州的官道而已。”丁全道:“你看,大理余孽刺杀兀良合台时是扮成我们的人。杨慎刺杀蒙古人,也是嫁祸给我们……那或许,他们就是冲着大帅来的?” 范渊沉吟起来,缓缓道:“如今这个局势,大王饱受汗廷猜忌,若说宋人想趁机反间……嘻,宋人有这个手段和眼界吗?” 不等丁全回答,范渊自顾自地又道:“没有滴,没有滴。这消息连我们也是刚刚得知。南边那帮人就是废物,不可能这么敏锐地捉住这个时机滴,不可能滴。” 丁全点点头,道:“就算是误打误撞,也不能再让宋人细作再挑拨我们和达鲁花赤之间的关系了。” “我知道。”范渊道:“小猢狲这是要通过一次次杀人,把他变得比大理余孽还重要,逼着我们去捉他啊。” “该死。” “你把那斧头拿着,和那小木雕一起去找线索。”范渊道:“我先去见见五郎吧,把亳州封锁起来……嘻,既然这小猢狲非要我陪他玩,我就陪他玩玩……” 范渊回了张府,见了张五郎禀明事情。 再出来时,却见一个孩子正探头探脑地在院子里张望,是张十二郎张弘毅。 “范经历,你过来。” 范渊连连过去,行礼道:“见过十二郎。” 张弘毅今年十岁,颇为乖巧的样子,但在家臣面前也已有了些小小的风范,开口就问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吧?” “十二郎如何知道滴?” “是我在问你好吧,此事是范经历在查?” “是,是小人在查。” 张弘毅眼珠子一转,道:“和我说说呗……” ~~ 小半个时辰后,张弘毅就满脸谄媚地凑到了姐姐张文婉面前,道:“二姐儿,打听清楚了。” 张文婉头一抬,趾高气昂的样子,道:“那你随我来,我们到大姐儿跟前说。” “二姐儿,钱呢?” “你这家伙。”张文婉抬手就打了弟弟的脑门一下,却是掏出一个玉坠子递过去,“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呀?” “攒着,十一哥被送到汗廷当了质子,要是他在那边人没了,不得把我再送过去啊?我攒些钱,以后肯定有用。” “呸呸呸,小小年纪整天就胡说八道,十一哥怎么会没?还有,有老娘护着你,谁敢把你送去当质子?!” 张弘毅只是傻乎乎地笑,也不说话。 他像小狗腿子一般跟在张文婉后面,到了亭子里,只见大姐儿张文静正坐在那。 “大姐儿,小十二都去打听清楚啦!”张文婉咋咋呼呼道:“来,快说。” 张弘毅不慌不忙,先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带着讨好的笑容递过去给张文静。 “大姐,你先看这首词。范经历说,凶手就是写这首词的一人,名唤杨慎,字用修。但这却是一个假名。这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这人也可凶了,这两天接连杀了好多人。我从头说吧,是这么一回事……” 张文静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风吹乱了她鬓间的碎发,她伸手捋了一下,心头感到有些茫然。 说来……乔琚死了,她作为未婚妻,若说有伤感那是有一点的,但实在是不多。 从小到大,见过对方几次,也仅此而已。 得知对方的死讯,也就感觉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朋友走了,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除此之外,更多的情绪还是担忧,如父兄所言,不想嫁给赤那,总该要有个人能嫁才是。而选来选去,乔简章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是否赤那所杀,也是想要知道…… 带着这样的心绪,张文静接过纸条,漫不经心地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首《临江仙》,这词是范渊抄的,范渊的字很好,但此时看来竟有些配不上这词…… 第45章 证据 “滚滚长江东逝水……我至今想来,依然感到惊艳,实难想到杨用修会是杀简章的凶手。” 林叙坐在茶楼中,开口又缓缓说道:“但回想起那日,以及这几日城内之事,只怕真是如此了。” 坐在他对面的周南脸色很憔悴,目光看向楼下,问道:“安道也被人跟踪了吗?” “是,我反过来制住了一人,问了,是范子博让他们跟着我们,说是遇到杨用修就捉起来。” “那夜我回去之后便有此猜想。”周南低声道:“那看来,简章真是因我而死啊。” “远疆,你不必自责……” 周南摇了摇头,眼中有泪水滚滚而落。 “若非我受杨慎蒙蔽,带他去见简章,如何会有这样的事?” “远疆,你听我说。此事不怪你,谁听到那样的词都会惊为天人。”林叙道:“倘那时遇到杨慎的人是我,也必会带他去聚会,要怪,只怪此人心机实在深沉。” 周南不答,但显然还在自责。 林叙又道:“眼下自怨自艾无用,你我该做之事当捉住杨慎、为简章报仇。再当面问问他,我们对他推心置腹,他何以如此对我们。” “捉住他?” “我看前日城中那两起命案必与杨慎有关。范子博封锁了亳州城,可见杨慎还在城中。你我是见过他的人,也该出一份力了。” 周南道:“子博为何不早告诉我们?” “他就是不想你自责。且此事牵扯宋人、蒙古人,他不想我们涉入太深。但事已至此,先把人捉到再说吧。” “好。” “我们也别急,亳州城这么大,他……” 林叙话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眯着眼,盯着长街某处。 “安道?” “远疆,你看那……” 周南转过头,目光落处,只见一个翩翩少年正站在戏园门口,其人身材修长、气质隽永,不是那杨慎杨用修又是哪个? ~~ “范经历,范经历,找到杨慎了!找到了……” 范渊转过头,揉着通红的鼻子,脸上泛起些疑惑表情。 “这么快就找到了?” “是。就在玉堂戏苑,林安道、周远疆看得分明,绝对就是他,我们的人已经盯着他了,怕他跑了,便先回来报信,快带人去捉拿吧。” 范渊想了想,又吩咐道:“把安道和远疆带走,免得他们涉入此事,得罪蒙古人。” “是。” 范渊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带人向玉堂戏苑赶去。 到了戏苑地方,他先是吩咐人把园子包围起来。 本还担心那小子会从哪里溜走,不想才走进大门,正见一年轻人踱步出来。 “就是他!杨慎,休走!” “拿下!” “……” 范渊已然对上了那人的眼,只看那眼神中的坚定与从容,一瞬间他就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个搅得自己不得安生的宋人细作。 突然,一声蒙语的大喝响起,如同炸开一般。 “干什么?!” 范渊转头一看,只见赤那从戏苑中大步走出来。 他皱了皱眉,已有几分恍然,再看向那气定神闲站在那的年轻人,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干什么?!” 范渊连忙迎上去,在赤那面前行了一礼,用蒙语赔笑道:“我们正在捉捕杀害嘎鲁的凶手。” “放屁!”赤那道:“这是我的新通译!” ~~ 李瑕也在看着范渊。 他脸上还带着礼貌的笑脸,举止温文尔雅的样子,但眼神里却带着打量。 这一刹之间,两人仿佛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通译?” “是,我杀了秦伯盛,他自然要找个新的通译。” “我会揭穿你。” “试试。” 李瑕无声地笑了笑,一脸坦然。 就只在这一刹那间的目光交流之后,范渊看向赤那,才想说话,衣领已被赤那提了起来。 “你杀了我两个手下,我不来找你,你还来找我?!” “没有……嘎鲁和秦伯盛真不是我们杀的。”范渊道:“我们已经查出来了,凶手就是他,他是宋人派来的细作……” “信你娘个卵!你们是不是想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除掉?!要不是我阿布不让,我早把你们杀光了!” 赤那显然很是生气,口沫子喷了范渊一脸,又骂道:“你们这些汉人太贱了!杀我的人,又欺骗我阿布!气死我了!” 范渊被提着,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赔笑道:“我们绝不敢欺骗达鲁花赤,绝不敢。” 他指了指李瑕,又道:“这些话是不是他说的?是他在欺骗你,他……” “你放屁!你是说我比我阿布笨吗?!”赤那吼道:“是你们在骗我阿布,不是杨慎在骗我!” 李瑕看向范渊,偏了偏头,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嗯哼? “证据,我们有证据,真是杨慎杀了嘎鲁。”范渊忽然道。 他说的时候,目光盯紧了李瑕的眼睛,果然看到李瑕眼中那笑意消散下去。 “证据?!” 赤那终于把范渊放了下来。 他阿布说过,这件事先不要急着判断,等有证据在说。 “给我看看!” “好……好……”范渊整理了一下衣领,拿手帕把刚才没擤掉的鼻涕擦了,这才又缓缓说起来。 “今日早些时候,我们已经找到那个木匠了,杨慎就是从他的铺子里买了小佛像摆在嘎鲁家,那把斧头也是他从木匠处偷的,此事一问便知。” “好!那你把人带来问!” 赤那说着,回过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不善起来,立刻有两个蒙古护卫把李瑕摁住。 “你要是敢骗我,我把你踩成肉泥!” 李瑕仿佛还没反应过来,满脸懵懂模样,好一会儿才惊呼道:“我冤枉……” …… 不一会儿,木匠阿福被带了过来。 赤那走上前,一脚踹开一个张家护卫,喝道:“我来审!” “是,是。”范渊连忙上前赔笑,但却是转头向阿福喝道:“快告诉贵人,那天是什么情况。” “是,那天,有个小官人带着仆役来小人的铺子里,买走了一个小佛像,还偷走了小人一把斧子。” 丁全拿出东西,问道:“是不是这个佛像和这个斧子?” “是,就是这两件东西。” “当着贵人的面,你说实话,那人是不是他?” 阿福抬起头,看向了李瑕…… 此时,赤那脸上已经有些狐疑之色;丁全咬着牙,眼中满是兴奋;范渊带着些沉思,再次打量了李瑕。 唯有李瑕还是一脸茫然,转头看向了木匠阿福。 “不是啊。”阿福道。 “什么?!”丁全不可置信。 阿福连忙跪下,道:“那天买了木雕、偷走斧头的,不是这位小官人啊。” “不……不是你说的吗?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官人……” “对,是小人说的,但不是他。”阿福道:“小人记得清清楚楚的,真不是他。那人比他矮些,脸比他圆些,肯定不是同一人……” 丁全张了张嘴,他根据林叙与周南的描绘,再与木匠的说辞一对照,果然都是年轻俊俏的世家子弟模样,完全认定了他们说的是同一人。 “可是……” 丁全话音未落,腹上一痛,人已被赤那一脚踹飞。 “骗我?!你们还想骗我!肯定就是你们杀了我两个手下,又想捉我的手下!你们就是想削我的实力,还骗我的阿布?!” 范渊连忙拜倒,道:“贵人息怒,息怒。此事至少证明杀嘎鲁的确实是一个年轻人,而非我们。我们一定尽快追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把我的通译放了!再骗我弄死你们!” 赤那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范渊站起身,只见李瑕被那蒙古护卫松开。 他连忙两步跟上,用汉语小声问道:“杨慎,你真名叫什么?你是拜托了别人帮你去买木雕?又故意留下木雕引我上当?” “你怎么胡乱怀疑人呢?”李瑕笑道,那天他确实是让林子在街上找了个书生帮忙去挑个小摆件。 “好吧,那我们就比比看,看到底是谁能骗过这傻子。” “你怎么敢叫贵人傻子呢?” 转身之间,两人也只来得及说这两句。李瑕这位新通译已两步抢上,混在几名蒙古护卫当中跟着赤那离开了。 范渊默默站在那,良久,终是“嘻”的一声笑出来。 “小猢狲,走着瞧……” 第46章 智斗 赤那回到别院,一转头看到李瑕,当即就把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到别院里面那么多女人若是见了这小白脸……就莫名让人感到不爽。 这么一想,赤那忽然发现这次这个通译选得不对。 当时被这小子一番言语哄得开心,脑子一热就选了他,但往后和女人说话时不想用他来通译,要他有何用? 但现在还是不必换掉,因今日刚和张家闹过,现在换掉他多没面子。 等事情过去了,再把他杀掉就是了。 赤那正想着这些,李瑕走上前来,道:“贵人……” 见了他这张脸,赤那眼中杀意愈盛,强自摁捺着,道:“滚!你住秦伯盛那间宅子!旭日干,你带他去!” 换作别人,此时大概会被吓得不轻,李瑕却是道:“有人一路跟踪着贵人。” 赤那转头看去,果然见巷子那边有人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 “拿我的弓来!” 见赤那拿了弓,远处那人身子一缩,迅速躲了起来。 赤那于是箭头一转,“嗖”地一声,远处一个路人应声栽倒。 “哈哈哈!” 惨叫声传来,赤那哈哈大笑,随手把弓一抛,睥睨着李瑕,道:“现在没人跟着了!” 李瑕眯了眯眼,调匀了呼吸,道:“贵人这一箭真……真……” “笨死了!‘威风’这个词你又不会说吗?!” “是,威风。”李瑕恍然大悟,道:“我的蒙语太差了,原来这个词是这么说的。” 赤那顾盼自雄,并不因李瑕蒙语说得不好而生气。 比起原来那个什么话都抢着说的秦伯盛,这种时不时需要教导一下的通译……好像更不错。 李瑕又道:“张家这样针对贵人,不知是为了什么。” “蠢材,因为大汗要查他们了!他们急了,想除掉我,再对付我阿布!”赤那道:“我阿布说了,先不要急,先捉住张家把柄,等钩考局的人到了再对付张家!” “钩考局?” “蠢材,你笨死了!钩考局……反正就是大汗要查漠南王了!” “是。”李瑕道:“我太笨了。” 赤那觉得这小子虽然笨,但比秦伯盛更让人满意。 那秦伯盛一天到晚什么都要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聪明,烦都烦死了。 这小子就乖巧得多,回头还是把他脸划了,再留在身边用。 “滚吧!” “我怕张……” “你怕个屁!” 李瑕道:“我是贵人的耳朵和嘴巴,张家白日里想杀我不成,我怕他们今夜会不会又来杀我?” “胆子真小!”赤那道:“所以我刚才不是让旭日干带你过去吗!我都想到了!” “原来如此,贵人原来早就知道就是张家杀了嘎鲁和秦伯盛,他们这是要除尽贵人的身边人啊。”李瑕道:“方才张家派人跟踪我们,今夜一定会来杀我,贵人派旭日干守着我,就是要捉到证据。” 赤那一愣,点点头,道:“对!如果真是张家做的,今夜他们再来杀你就是证据!旭日干、阿来、塔夫,你们三个去保护杨慎!夜里就守在那,看张家到底来不来!” 如此吩附完,等那三个蒙古护卫领着李瑕走了,赤那竟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我捋一下啊。”他喃喃道,“大汗要查忽必烈,我阿布是大汗的人,张家是忽必烈的人。张家要除掉我的手下,再除掉我,好对付我阿布,我派人把他们捉个正着!嘿,这就是阿布说的智斗。” 赤那忽然觉得,智斗还蛮有意思的…… ~~ 李瑕随着三个蒙古护卫走了一会,进了一间小院。 这里原是赤那赏给秦伯盛的住处,如今秦伯盛死了,院子当然还是赤那的。 李瑕四下看了看环境,安排三个蒙古护卫在里屋歇了,又嘱咐他们不要露面,免得让张家知道了不敢来。 秦伯盛没有家人,院中只有两个老驱口,也是赤那的财产。瘦骨嶙峋的模样,跪在李瑕面前时,眼神看起来麻木而呆滞。 “煮饭吃吧。”李瑕向他们道,“多煮一点,你们也吃,今天吃个饱。” 安排完这些,他出了门,打听了最近的市集,采购了不少东西,最后提着两个包袱,慢悠悠地走着。 快到院子时,李瑕其中一只手上的包袱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捡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似有一道身影从巷子里闪过。 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范渊派来跟踪的…… 李瑕希望范渊今夜会派人来杀自己。 各方面都考量过了,大概率范渊是会动手的。 但若是对方不来,事情反倒是有些麻烦。 他很清楚寄身在赤那手底下随时会有危险,必须通过不断地加剧赤那与张家的冲突,让赤那顾不上怀疑自己。 若今夜张家不动手,那就只能想办法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再等到赤那来查看时,直接杀了赤那。 问题在于,并没把握能杀掉这么多人。 又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想着这些,李瑕推开门回到院中,心里自语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范渊,你会动手吗?” ~~ “范经历,跟着赤那的人被赶回来了。暂时失去了杨慎的踪迹,但还在赤那身边……” “找到了,杨慎出现在涡阳街的市集上,他该是住在秦伯盛那个院子里。” 范渊听了消息,点点头,目露沉思。 他平时多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少有这般郑重的表情。 “我应该想到滴,他故意把那木雕留在嘎鲁家,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了……早该想到滴,这就是一条假线索,骗我们与赤那冲突、获得赤那的信任,一石二鸟,嘻。” “当时事发突然,实在是没想到。”丁全道:“听起来,木匠和周南他们说的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谁能想到他竟能找别人帮他去买木雕,该死。” “我被这小子耍了,嘻,我居然被人耍了。” “好在总算知道他人在哪了,在这亳州城内他只要露了脸,我们要他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范渊眯了眯眼,不答。 “范经历,还等什么,安排人今夜把他拿下吧,严刑拷问,逼问出他同伙的下落。” “我想想。” “这还有何可想的?他就是宋人细作无疑,白日里蠢猪护着他,我们不好动手。夜里直接拿了,把人和证据掌握了,镇守官也无话可说,他儿子蠢,他可不蠢。” 范渊道:“你别急,我在想。” “想什么?镇守官和大帅再有嫌隙,那也是我们大蒙古国之间的事,宋人却是共敌。拿下一个细作能有什么问题?人到我们手上了,一上刑,剥了他、阉了他,不信他不招……安排人动手吧?” 范渊缓缓沉吟道:“你说,那小猢狲会不会算到?” “算到什么?” “算到我们会动手,继续让我们与赤那起冲突。” “哈,怎么可能?”丁全道:“他可是宋人,宋人有这本事吗?” 范渊道:“但事实就是,我们一直就比他慢一步,步步落在他的圈套里。” “那……范经历的意思呢?” 范渊道:“眼下这时候,不宜再和镇守官家里争锋相对了,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额日敦巴日吧,赤那傻,额日敦巴日可不傻。把事情说清楚,把杨慎要来便是。” “他能把人给我们吗?”丁全问道:“今日这事,我们可是在赤那面前栽了一回了。” “会给滴。” 范渊站起身来,带着些怜悯和叹息,缓缓又说了一句。 “你说的不错,我们再有嫌隙,宋人才是共敌。那小子自以为聪明,铤而走险,殊不知,小兔子混在虎狼之中,只有一个‘死’字……” 第47章 撕破脸 夜幕降临。 秦伯盛的屋子里,三个蒙古护卫还在喝酒赌博。 虽说张家今夜也许会派人来,他们却浑不在意。 当然,若非李瑕去买了好酒好菜招待着,又给了他们许多铜钱,他们也不耐烦守着个汉人通译。 李瑕透过门缝看去,见到那旭日干的脖子上还挂着那枚出城抢来的长命锁,于是又多看了一眼对方的脖子。 时间还早,他回到隔壁的小屋中躺下,闭上眼睡觉。 前世,比赛前他都会这样捉紧时间养精蓄锐。 足足睡了半个时辰,李瑕翻身坐起,整理好衣服,握着匕首静静地在窗前坐下,等待着。 像一个要上赛场的选手。 月移影过,张家的人还没来。 李瑕又点起一根蜡烛,心说等它烧完就该有个决定了,到时若张家的人还不来,就可以去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 蜡烛一点点燃到底。 李瑕拿起一壶酒,开始往里面倒泻药,摇匀,像是以前摇蛋白粉。 最后一点烛光灭了。 “张家不来了,自己干吧。” 李瑕把匕首收进袖子里,拿起酒壶,站起身。 才推开屋门,前院传来一声轻响。 李瑕转过头看去,眼中有些担忧。 若是张家派来杀人、捉人的,这是好事;但若是蒙古镇守官派来的,那就只能死拼了。 他就站在那看着,只到看到有人推门走进院里,他猛得把手里的酒壶掷在地上。 “咣啷!” 李瑕转身,冲进蒙古护卫在的屋里,低声说了一句。 “来了。” ~~ 范渊终究还是派人动手了。 当时他本已站起身,打算要去请张五郎出面解决此事,但丁全开口说了一番话。 “这事办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若我们还要请五郎出面,未免显得我们太没用了。” 范渊于是止住脚步,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范经历你考虑得周全,但我们就处在这么个位置,奉命搜捕几个细作,在上头的眼里总归是个小差遣。昨日要请五郎出面、今日又要请五郎出面,那这点小事到底是五郎在办还是我们在办?” 丁全说着,最后又补了一句。 “乱子已经被那小猢狲搞出来了,唯有捉住他,审出来,才是有功劳。找了五郎,也是让五郎在蒙古人面前低声下气,就算最后解决了,那还是我们出了差池……若要我说,我不愿这般窝囊,还不如拼一把。” 良久,范渊才揉着鼻子,叹息了一声。 “好吧。” 范渊缓缓道:“要拿杨慎就尽快,若再让他杀了人、甚至是杀了赤那,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 月光清浅,六名杀手缓缓逼近了屋门前。 有人伸出手推开屋门,只见李瑕就在屋子中间。 一瞬间就有杀手往屋里冲去。 突然,旁边一柄弯刀斩下,径直将他劈翻在地。 惨叫声起,三个蒙古护卫转身杀了出来。 “蒙古人!走……” 五个杀手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就逃。 三名蒙古护卫杀性已经起了,才不想让他们逃掉,迈开大步就追上去。 李瑕迅速赶上,一把摁住旭日干的肩,用蒙语道:“他们在调虎离山,留一个人保护我。” “胆小鬼。”旭日干冷哼一声,很不高兴。 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阿来、塔夫各又砍翻一个,追着三个杀手已出了前院。 李瑕眯了眯眼,扫视了一会院子。 以范渊的聪明,很可能会料到有蒙人守卫,难保不会多布置一手。 这般想着,李瑕迅速躲回了屋子里。 那旭日干却是哼着草原上的小曲,走上前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伤者各补了一刀。 突然…… “嗖!” 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径直钉在旭日干的脖子上。 血染红了那条长命锁,蒙古大汉就这样径直倒了下去。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柴禾堆后面转出来,上前,拔出旭日干脖子上的弩箭,收好,又挥刀对着旭日干脖子乱砍,把弩箭造成的伤口毁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些,蒙面人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丁全,你是吧?”屋子里传来李瑕的声音。 “是。”丁全再次端起弩,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居然真的找了蒙古人来保护你,我还以为是范经历多虑了。”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但没想到你亲自来了。” “没办法,别的人不敢杀蒙人,也容易泄密。” 李瑕道:“是吗,那你怎么敢杀蒙人?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汉奸都是没种的窝囊废。” “我不是汉奸。”丁全道,“而且,刚才那个蒙古蠢汉是你杀的,不是我。” “谢谢,你还分了个人头给我。” “没关系,只要捉了你这个宋人细作,这事也就了结了。” 话说到这里,丁全已走到了门边,他端着弩,等待着李瑕回答。 刚才这番对话,他其实是在通过李瑕的声音计算其所在的位置。 “好算计,但你若捉不到我,你可就落下把柄……” 李瑕话音未落,丁全迅速闪身进冲进屋中,对着李瑕的身影就扣下弩。 “咔”地一声响。 弩箭激射而出。 屋子里同时有两个声音响起。 “嗒。” “噗。” 一条血涟溅起,有人倒了下去…… ~~ 阿来、塔夫追过长街,最后还是让三个杀手逃之夭夭。 二人狠狠地骂了几句,掉头重新回到了院子。 “旭日干!” 只见旭日干的尸体还摆在那,脖子被砍得血肉狼藉。 阿来扑上前,大哭道:“谁干的?!塔夫你看他……脖子都烂了!太惨了啊!” 塔夫大怒,几步冲进屋子,只见后面的窗户开着,一张桌子倒在地上,上面还钉着一支弩箭。 桌子后的李瑕站起身,一指窗户,道:“人往后面跑了……” 塔夫二话不说,迅速攀上窗户,才要追凶手,低头一看,却见窗下倒着一具穿着黑衣的尸体。 他不由一愣,一瞬间心想凶手总不可能是摔死在这的吧…… 下一刻,塔夫脖颈一凉,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扎了进来。 “啊!杨……” 塔夫一声怒吼,提起手中的刀想去砍身后的李瑕。 他终于知道范渊说得没错,这个“杨慎”就是宋人细作,现在背后扎了自己一刀。 但已经太晚了。 李瑕又迅速猛扎了一下,直接了结了塔夫,随手一推,把塔夫推下窗台,匕首也顺便丢下去…… 院中,阿来抱着旭日干的尸体还在恸哭,忽听到屋中的怒吼声,冲进去一看,见李瑕正缩在角落里,却不见别人。 “人呢?!” “窗户出去了。” 阿来跑到窗户边探头一看,只见下面有两具尸体纠缠在一起…… “塔夫!” ~~ 是夜,赤那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阿来于是绘声绘色地叙述着发生的一切。 “就是这样,张家派了人来,我和塔夫追了出去,旭日干留下来保护杨慎。丁全这条狗躲在那里,一弩箭射死了旭日干,砍烂了他的脖子。正好我和塔夫赶回来,丁全跳出窗子,塔夫追出去,两人打斗在一起,丁全扎了塔夫两刀,塔夫临死前也抢过弩箭,刺死了丁全……” 因同伴的死,阿来很悲伤,指着旭日干的脖子,不停大喊道:“看,丁全一支弩箭射死了旭日干,为了遮掩这事,还这样砍他,还这样砍他…… 要不是塔夫拼命把丁全留下,张家说不定还要说人是我杀的。赤那,就是张家要对我们动手了,我亲眼看到张家杀了他们,张家撕破脸了,报仇吧!” “嘭!” 一声大响,赤那举起院中的木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太过份了!我要杀了他们!” 第48章 应对 寅时。 这个时辰昼伏夜行的老虎最是凶猛,人们偶尔能听到虎啸声,故称“寅虎”。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范渊听到远处的更声传来,身子一颤,正在捻着胡须的手一抖,拔下了一根胡子。 “猛虎。” 他低声自语一声,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灯笼摇晃,丁全还未回来……而派出去的杀手到现在只回来了三人。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根胡子思考了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快步往张家奔去。 “快,我有要事求见五郎!” …… 不多时,张弘道披着衣服到了大堂,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灯笼的美婢。 范渊当即拜倒,道:“五郎,小人犯了大错,恳请五郎重惩。” “先起来吧,你是九弟身边人,真有什么错处让他处置便是,先说发生了什么。” 张弘道抬了抬手,气度从容。 范渊也不起来,将白日里与夜里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此事是小人办砸了,实不该自作聪明派丁全擅自动手,现在他人没回来,只怕是被留下了。” 张弘道脸色凝重起来,缓缓道:“此事,你担不起了。” “是,小人担不起。”范渊道:“只怕那小贼是故意激赤那与我们冲突,小人步步被他算计,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为张家引来大祸,只好请五郎出面……小人有罪。” “南边来的一个小小细作,竟能做到这一步。” “那小贼,不是小人这个层面能够对付的,张荣枝、乔琚都不足以应付他……非是小人推诿,该有罚责绝不狡辩,只请五郎一定要重视此子,尽早扑杀。” “不重视能行吗?”张弘道苦笑一声,道:“赤那都快要杀到张家来了,先说此事该如何解决吧。” 范渊道:“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镇守官,求他管住赤那不要乱来,再把杨慎给我们……这小子狡诈,或直接杀了也可,以免再有后患。” “你早不来找我,现在才来。今夜丁全可是丢了四具尸体在那里,额日敦巴日岂会善罢甘休?” “此事是小人擅自作主,请五郎……把小人交给镇守官,让他杀了小人,以消怒火。” 张弘道没有马上回答,注视了范渊良久,方才开口。 “当年,父亲还是金朝将领之时,金朝奸臣贾瑀杀了经略使苗公,苗公对父亲有恩,父亲遂起兵为其报仇,剖贾瑀之心肝以祭苗公……这段往事你也知道。” “是,小人知道。” 张弘道站起身,道:“那你便该知道,我张家不是担不起事的门户。” 一句话,范渊眼眶一红,再次拜倒,泣声道:“小人……是小人办砸了差事……” “我知道,但你也说了,杨慎……不管他叫什么吧,他不是你这种小小的经历能对付的。此事要怪,就怪我张家给你的权职不够。” 范渊一抬头,已是涕泪交零。 张弘道上前扶起他,又道:“额日敦巴日要的不是你的性命,他是要分润亳州的赋税,此事我去与他周旋,实在不行就拖一拖等父亲从开封回来。总之,你担不起,我担。你为张家办事勤勤恳恳,出了岔子,我却只会怪你,那我算什么?” 这张五郎分明心中早有定计,却非要先问范渊一句,其后补上这一番话。范渊受此重恩,感激不已,哭得鼻子更红,鼻涕眼泪流得稀里哗啦…… ~~ 仅仅半个时辰后,张弘道说服了额日敦巴日。 过程中低声下气,对他而言实有些屈辱,但整件事暂时还未脱离出他的掌控。 眼下这时局,汗廷猜忌漠南王、甚至要对其动手也有可能……张家得到的消息远比额日敦巴日多,否则张柔也不会亲自跑去开封。 额日敦巴日不像其儿子那么蠢,他很可能早知道是宋人细作在上窜下跳,甚至可能故意放任细作制造冲突,借此拿把柄以对张家敲骨吸髓。 不过,凡事有度,做为亳州的镇守官,额日敦巴日与汗廷的利益还是稍有不同,并不希望汉人世侯与士大夫好不容易治理好的河南再成为荒芜的牧马之地。 简单来说,额日敦巴日要的不是搞倒张家,至于搞倒忽必烈对他而言那就更远了,他要的是张家多分润利益。 张弘道早看透了整件事,一直在周旋,这次无奈之下,只能松了口。 张家当然遭到了莫大的损失,但这种时局之下,就当是花钱买平安了。 这也是张弘道的果决之处,知道风雨欲来,先不惜代价把小问题摆平了,免得再节外生枝。 他一松口,额日敦巴日马上就表态会管住儿子,并把那个化名杨慎的细作交出来。 “巴音,你带人去,把我的蠢儿子看好了。再把那个通译捉了给五郎,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这巴音是个蒙古百夫长,身长八尺,体壮如墙,领了命令当即就带了三十余人气势汹汹而去…… ~~ 张弘道出门时,另有一队马车从张家驰出,又有百人护卫执着兵器跟上。 张延雄骑马走在队伍前方,他是张柔的老部将之一。 范渊则骑马跟在张延雄身边。 “为何急着把大姐儿送到保州?”张延雄问道。 范渊把事情说了,又道:“是我办砸了差事啊,让一小贼离间了我们与镇守官家里。如今五郎已出面解决,但我们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也知道,赤那不一定受控……” “哼!” 听到“赤那”这名字,张延雄重重哼了一声。 范渊又道:“昨夜之事一出,谁都不知道赤那会做出什么来,万一镇守官没能管住他,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如今大帅不在亳州,还是先把大姐送回保州,免得赤那惦记。五郎往后行事也少了许多顾忌。” “该是如此。”张延雄道:“当时合该让大姐儿与九郎一道去保州,不然终日被那蠢货盯着,让人烦躁死了。” “谁曾想呢,短短几日出了这么多事。”范渊叹道:“是我办砸了事,正好护送大姐儿到保州,请九郎惩治。” “何不把二姐儿也带上?” 范渊道:“二姐儿与刑州郭家订了亲,无妨的。其实五郎有把握稳住镇守官,无非只是怕赤那乱来,把大姐儿送走也就是了。被赤那这种莽夫惦记,总叫人不安。” “是啊,有脑子的人不可怕,最怕这种没脑子的。” 两人一路说着这些,领着队伍到了城门前,拿出令牌叫开了城门…… 马车里,张文静正与身边的小婢女说话。 那小婢子名叫“雁儿”,每次盯着自家小娘子都是眼神发亮。 “大姐儿这般漂亮,难怪有许多人要来抢。” “你休要胡说,哪就有人来抢了。” 张文静说着,稍稍掀了车帘望去,只觉离了亳州城,自在了许多…… ~~ 与此同时,亳州城中,巴音一脚踹开了李瑕所住的院子大门,大喝道:“把那宋人细作拿下!” 第49章 抢 亳州城北,有个小镇叫华佗镇。张延雄与范渊护送着张文静的车驾走了小半日,在此歇了一歇,方才继续北行。 雁儿捧着食盒,忍不住又道:“大姐儿你好歹吃一点嘛,这糕点都是特意做得你最喜欢的。” 张文静已没了才出城时的自在,神情恹恹的,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 城外的道路颠簸,她一个大家闺秀,平时娇生惯养,走了一段路之后就有些不太舒服。 雁儿眼看自家小娘子没有食欲,柳眉微蹙的俏模样让人心疼,放下食盒,道:“那大姐儿倚在我身上歇一会可好?” 张文静笑了笑,道:“没来由让你多受一份累,我不过是没胃口,休得再嘴碎。” “那我陪大姐儿聊天解闷呗。” “每日里就是见你,还有何可聊的?” 雁儿好奇道:“方才在镇上歇着,我听婆子们说,这次急忙忙去保州是因为昨夜有个宋人惹出了好大事呢。” “嗯?” 张文静转过头,眼中露出些好奇。 “宋人?” “是。”雁儿道:“都说宋人懦弱,果然是呢,不敢正面较量,偏爱使些伎俩,挑拨主家与赤那,着实可恨呢。” 张文静沉思半刻,道:“你说说,那宋人又是如何挑拨的。” 雁儿于是脆生生说起来。 “据说是个年轻人,化名叫作杨慎,把范经历给耍了一通……” 马车里的主仆两人说着话,马车外一群婆子们走路跟着,后面则是百名张家的护卫,其中骑马的三十余人。 突然,身后马蹄声大作,烟尘滚滚卷了过来。 利箭“嗖”地射来,把走在最后的几名张家护卫射倒在地…… 队伍前方,张延雄勒住马,大喝起来。 “遇袭!迎战!” 远远地,有蒙古语的吼声响起。 “杀……” ~~ 范渊回过头,眼神有些惊疑。 昨夜等到寅时,丁全没有回来,他马上就作出反应,找了张五郎,并安排人带走张大姐儿,中间半刻都没有歇过。 唯一没料算到的是赤那会如此坚决地杀过来。 他没看到昨夜里丁全具体发生了什么,因此本来以为丁全只是去拿人不成功,丧命在那里。 如今看来,那杨慎小贼必然是还反手杀掉了赤那的人,这才能激得赤那如此丧失理智。 谁能想到那小贼竟这么狠? 一步输,步步输…… 但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调转马头,迎着赤那冲上去,用蒙语大喊道:“贵人听我解释,此事有误会……停手!此事有误会,停手!” 回应范渊的只有一支利箭。 箭矢“噗”地一声毫不留情地从他肩头贯穿,将他从马上射落下来,接连在路边打了好几个滚。 “杀啊!把男人杀光!哈哈哈,我要抢了张大姐儿!”赤那兴奋地大吼…… ~~ 张文静已吓得脸色煞白。 她虽是将门出身,但她出生时金国已灭了许多年,张家又重文教,只把她当成大家闺秀养着,从未见过这种厮杀。 她掀帘看去,只看到赤那与几个蒙古人冲到了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张延雄带人持刀迎了上去。 双方相战,张家护卫不敢下死手,只是拼命阻拦。 那些蒙古人却是刀刀夺命,因此人数虽少,却很快占了上风。 只见蒙古人接连砍倒许多张家护卫,又是“铛”地一声响,张延雄盔甲上中了一刀,盔甲破裂,不得不勒马往后退了几步。 到处都是鲜血泼洒。 张文静迅速放下车帘,不敢再看。 “刀呢?” 她喃喃着,在车厢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一柄裁纸刀,连忙攥在手上,至此才稍稍觉得安心了一点点。 忽听外面又是一连串的惨叫声,有血泼在车帘上。 “啊!”雁儿吓得尖叫不停。 张家护卫的惨叫、蒙古人的狂笑、惊马、血迹……车马外面的场面对于这主仆二人如同地狱。 混乱之中,忽听张延雄忿愤大吼道:“赤那!放开马车!” “拦住他们!” “拦住……” 同时,一声声蒙古语也在高喊。 马车忽然疾驰起来。 张文静与雁儿摔在后面的车壁上,跌倒在地。 车厢颠得厉害,张文静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扶着车厢站也站不稳。 她努力伸手拉了车帘,目光看去,车辕上留着一滩血迹,车夫已经死了,而骑在两匹马的背上驾车的却是两个蒙古人。 其中一个赫然是赤那。 “哈哈哈哈!”赤那狂笑不已,嘴里不停叫嚷。 张文静听不懂蒙语,只知他必是在命令其它蒙古人拦住张家护卫…… 她看了一眼赤那光溜溜的头顶,已觉绝望压了下来,让人透不过气,于是拿起手中的刀子按在自己白皙的脖颈上。 “大姐儿!等等……再等等……将军会救我们的……会救我们的……”雁儿大哭不已。 泪水早已糊了张文静一脸,她没回答,眼中满是决绝。 马车又加速,再次把她们带倒,瘫坐在车厢里。 路途颠簸,张文静身子摇晃着,刀子刺入脖颈,顷刻就溢出血来。 她却恍若未觉,只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喊叫声越来越远,马蹄声越来越稀疏,而车厢前面,赤那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 终于,马车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赤那又大笑着喊了一句什么。 张文静听不懂,却完全能明白那句话语里的淫邪之意,她眼中泪水更甚,喃喃道:“雁儿,要我帮你吗?” 雁儿大哭,握着一根杨木小钗子,泣声道:“雁儿自己来……”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赤那的脸。 张文静见了这张骇人面孔,又是惊恐万分,闭上眼,扬起裁纸刀,径直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扎下去。 “噗!” “大姐儿!” 有惨叫声响起。 雁儿扑上前,伸手紧紧捉住张文静手里的裁纸刀,血滴得到处都是。 张文静睁开眼,只见车厢外的一个蒙古人脖子上斜斜地插着一支弩箭,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赤那的眼中满是暴怒,怒吼一声,向外面某处扑了上去。 蒙语的狂吼声响起,显得极是吓人。 “啊!杀了你!” …… 张文静紧紧握着刀子,小心翼翼探到车厢前一看,只见一个风姿卓绝的少年郎君正随手抛开弩,单手持着长剑,迎向了赤那…… 第50章 搭救 “噗!” 弩箭射来之时,赤那刚掀开车帘看到了那美得让他心肝乱颤的张文静。 当时这小娘子摔坐在那里,青丝微乱,眼中噙着泪,那柔软可怜的模样更让人想要扑过去一口吞下。 赤那正觉口干舌燥,就听到一声惨叫。 转过头,只见随他一起驾马的那名蒙古护卫脖子上中了一箭,缓缓倒了下去。 不远处,一个年轻人跨坐在骏马上,抬着弩,正是他的通译“杨慎”。 “你在做什么?!” “没看到吗?我在杀人。” 李瑕冷眼看着赤那,又道:“对了,告诉你,嘎鲁是我杀的,秦伯盛、塔夫,都是我杀的。” “为什么?!” “还不明白?你被骗了啊,傻瓜。” 赤那大怒,径直向李瑕扑了上去,大吼道:“我杀了你!” 李瑕抛掉弩,翻身下马,提着剑迎上赤那。 “我还杀了阿来,就在你们冲锋的时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等等,他一转头,我就刺穿了他的喉咙。你看,我拿了他的马、拿了他的弩。一路跟着你过来,就为了杀你。” “我才会杀了你!去死!” …… 看起来,赤那是个很凶猛的蒙古大汉。 但李瑕只把他看成一个猎物。 从李瑕第一次看到他从家里走出来时,狩猎就已经开始了。 赤那虽然看起来强壮,但他只有十七岁,一直处在护卫的保护下,真算起来,其人一辈子的打斗经验还不如李瑕一个月的训练量。 事实上,他身边那些蒙古护卫才是真正的战士。 因此,李瑕刚才先射杀的就是另一个蒙古大汉,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人,脸上带着伤,一看就是个老兵。 之后李瑕再以言语激怒赤那,只是怕赤那骑马跑了而已。 他分析过,赤那比他厉害的只有马术、箭术,他不愿让赤那骑上马拉开距离。哪怕到了现在,要是遇到张家的护卫,张家还是会救下赤那。 果然,赤那被激怒,扑了过来。 他手中的弯刀不停劈向李瑕,但李瑕远比他灵活,每每都能避开他劈来的刀,偶尔一剑刺出,却总能刺中他。 赤那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打不过汉人,他平时打猎,护卫们把那些汉人驱赶在一起,他每箭射出,从来没有落空过。 今日杀那些张家护卫,对方依旧是不敢向他挥刀,任由他左冲右突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在他意识里,汉人就是最懦弱的、最无能的…… “去死!下贱的驱口!” “你没意识到吗?你才是弱势的那个。”李瑕道,“你不该脱离你那些护卫的。” “呼……呼……”赤那喘着气,怒吼道:“我杀了你!” “哦,但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 “啊!去死!去死!去死!” 赤那每吼一声,手中的弯刀都一下又一下劈下,虎虎生威,但总劈不到。 李瑕还很从容,一边闪避一边还能说话。 “就没人告诉你吗?其实你很垃圾,下盘不稳,挥刀也慢。不是因为你是蒙古人,就一定能打;不是因为你是镇守官的儿子,就一定能打……” “啊!死!” 赤那怒极,双手握刀,狠狠斩下。 李瑕本就是在挑动赤那的情绪,在其双手握刀之时就已预判到这一刀。 他避过,一剑刺出。 他上辈子遇过太多对手,除了少数几个天才,这般年纪轻轻、又被身边人捧着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其实都是最弱的。 “噗。” 长剑贯进赤那的脖子,直刺到底。 “不是因为你起名叫“狼”,就能像狼一样凶狠;不是因为你杀过很多弱者,就能成为强者。” 李瑕低声说着,伸手摁着赤那光秃秃的脑门,把他的尸体从剑上推了下去。 忽然,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你杀了他?” 李瑕转过头,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正站在前方,带着很害怕的表情。 于是他随口应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在他看来,这句话很重要,因为他讨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句古话,搞得好像运动能让人变笨一样。 作为一个击剑运动员,李瑕认为那恰恰相反。 “嗯。这人这么笨,还非要以为脑子笨就一定很能打架……” ~~ 张文静愣了一下。 她觉得眼前这位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风趣。 虽然这很不合时宜,但听他漫不经心地嘲讽赤那,带着些揶揄的口吻,实在让她感到有一点点好笑啦。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小小翼翼地不让自己洁白的绣鞋踩到地上的血,然后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多谢小郎君搭救之恩,能否请你送小女子寻到家中侍卫,必有重谢。” 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张文静也有过一些猜想,猜对方会不会就是近日来经常听说的那位宋人细作。 但观他容貌气度,她还是希望他只是正好路过、仗义出手的少年游侠…… 当然,该防备还是要防备的,她说话时,藏在袖中的手其实还攥着那柄小小的裁纸刀。 “你裙子很漂亮,往后站站,别沾你一身血。” 张文静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那边雁儿也下了马车往这边跑来,嘴里喊着“大姐儿”。 而她身前的小郎君却已拾起地上的弯刀,对着赤那的脖子一比划,挥刀斩下。 张文静离得近,眼看着一颗头颅在眼前被斩下来,于是她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倒了过去…… ~~ “呜呜呜……你别抢我家大姐儿好不好?求你了……呜呜……你要抢可以抢雁儿,放过我家大姐儿好不好?” 雁儿是张家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婢女,长相十分水灵,此时哭得梨花带雨很是可怜。 李瑕见了也有些心软,道:“别喊了,我给你绑得松一点。” 他说着,拿绳捆住了雁儿,并打了个结。 “呜……求你……放过大姐儿好不好?” “别怕,张家护卫会先赶到,我算过了。”李瑕把雁儿一提,放回车辕上。 做完这件事,李瑕把张文静放到马背上,骑上马,沿河向东面策马而行,扬长而去。 河边,只留下雁儿还在马车上哭个不停。 等了一阵子,张延雄领着一队张家护卫策马狂奔而来。 “大姐儿呢?!” “呜呜……大姐儿被人抢了……呜呜……那人生得好俊,还以为他是好人……呜呜……他抢了大姐儿往那边去了……” “追!” 第51章 登徒子 “看伤口的形状,弩箭该是出自丁全的弩,落在了那小贼子手上。他最后还把箭又拔了回去,重新装填,换言之,他手里还有一张能用的弩,我们要小心……” “他斩下赤那的首级,竟还备好了石灰,心思太缜密了、太缜密了……赤那一死,事情太严重了、太严重了……只怕就是五郎也镇不住……” 范渊跌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喃喃着,眼里满是失魂落魄。 他肩头的箭矢还没拔,血还在往外溢着,失血让他脸色变得苍白。 “完了……完了……真的不可收拾了……” 张延雄却没工夫考虑这些,不停地喝令着。 “追!都给我追!一定要把大姐儿找回来……” 此时,就在河对岸的密林里,李瑕正从树梢间望着这些人。 待看到张延雄领人往东面追去之后,他跳下树,牵着马往西走去。 密林里不好骑马,张家认为他有马匹,暂时想不到他会从这边走。 但范渊很聪明,半日之后就会意识到追错方向了,但那时天已经黑了,张家不好搜捕。 这个时间差,足够摆脱追捕了…… ~~ 张文静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马背上。 月光洒在林间,能听到虫鸣声。 她低头看去,见自己的双手被捆着。 那是一段稠布,该是从车帘上扯下来的,绑在手上倒是不痛,稠布那头接着一条麻绳,正握在那人手里。 那人身姿颀长,正不疾不徐地牵着马走着。 似乎听到动静,他回过头,与张文静对视了一眼。 一愣之后,张文静这才挣扎起来,哭喊不停。 “登徒子……你要对我做什么?放开……放开……救命啊!救命!” “别喊。你喊的话只会让处境更差,比如,我会把你的嘴堵上。” 听了这平静的声音,张文静泪水直流,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她才觉得这样趴在马背上其实难受,腰酸得厉害。 再一看,身上的衣裳还完好,只是脚也被绑着,动弹不开。 “你最好放了我,我告诉你,我是军民万户府张家的女儿……” “我知道,你先听我说,我杀了赤那,砍了他的头,为的就是挑拨你家和亳州镇守官。带走你也是因为我就是在对付你家。” 张文静一愣,瞪着他,道:“你果然就是杨慎。” “那是我抄来的名字,词也是抄的,你不必因此喜欢上我。” “呸。” 李瑕依旧语气平淡,又道:“现在你清楚了,我要对付的是你的父兄。当然,他们势力比我大得多,最后一定能解决这件事。那么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保全你自己,争取回到他们身边,所以你不必自杀,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总之,我对汉奸的女儿没兴趣。” “我爹才不是汉奸。”张文静道:“难道不当宋人就是汉奸吗?那宋廷把北方百姓弃如敝履,淮河以北数千万汉人就活该去死吗?明明是宋廷对不起我们,你凭什么开口就指责我们是汉奸?” 她一番话带着火气,语气很快,但她盯着李瑕,眼中又渐渐泛起泪花。 “我知道你是宋人,放了我好不好?我张家世代不仕金朝,一直到蒙古人来了,才不得已结寨自保,当时金廷给我爹爹封官抗蒙,可宋廷又做过什么呢?换作是你,你能怎么做呢?我爹不是汉奸……放了我好不好?我不是汉奸……” 李瑕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辩不过她。 张文静心中有了些希望,注视着他的眼,用眼神哀求。 但她却只在李瑕那双眼中看到坚定与平静。 他虽辩不过她,却丝毫没有动摇。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汉奸的女儿,我对你都没有兴趣。” 张文静听到“好吧”二字,心都有些颤,待听到后面一句话,却只觉无言以对。 说得好像她这一番辩解竟是……竟是在劝他对她有兴趣一般。 她只好“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私心里,她其实不太怕他杀了蒙人,反而觉得杀蒙人之事颇为英雄。但就是……为人太轻薄了。 “你不要打岔了。”李瑕道:“继续说吧,我要的是牵制张家、给张家造成足够的麻烦。但以张家的实力,最后一定会找到你,到时,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可以放你走。 你若够聪明,就不要做无益的吵闹。比如现在张家护卫还离得很远,你若乱跑,只会被林子里的野兽吃掉。明白了吗?我希望你冷静,就算想逃,也不要像一个疯婆娘一样闹。我讨厌吵闹。” 张文静偏回头,又瞪了李瑕一眼。 “我才不是疯婆娘。” “嗯,你要是听话,可以少受许多罪。” 李瑕过去,解开张文静脚上的绳索,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放在马背上。 她终于能坐在马鞍上,比方才趴着的姿势好受了许多。 “别碰我,登徒子。” 张文静羞恼地喊了一句,脚上一凉,却是两只绣鞋已被李瑕脱了下来。 “你还我!还我……” “省得你跑了。”李瑕淡淡道,把绣鞋收入随身的包袱里。 张文静愈发羞恼。 偏李瑕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她许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话语到了嘴边也说不出来。 免得显得他光明磊落的,她却十分在意。 绣鞋被李瑕脱走之后,两人也无话可说,就这般在林子里走着。 夜色静谧,忽然传来“咕”的一声轻响。 李瑕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一个馒头递过去。 “我不饿。”张文静偏过头,带着一丝倔强。 “我听到你肚子叫了。” “不是我。”她低声道,“也许是林子里有野兽吧,哼,吃掉你这个登徒子。” “随你。”李瑕道:“那就是野兽叫的吧。” 他才把馒头放回去,又听张文静低声说了一句。 “要我吃也可以,反正……刚才不是我肚子叫。” “哦。” 那馒头显然是不好吃的,张文静双手被捆着,勉强捧着馒头小口小口地咬着,想到中午雁儿叫自己吃糕点时的场景,眼泪又不停流下来。 她脚一踢,隔着罗袜感觉自己踢到了一个挂在马背上的包裹,也不知是什么。 正想再踢,脚却被李瑕拿着,放到了马蹬上。 “别碰我,登徒子。” “你不要乱踢别人的脑袋。” 张文静闻言,这才知道那是赤那的头颅。 她吓得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 “呜呜……你拿开啊……拿开……” “我说了,别吵闹。” …… 这天,显然是张文静有生以来过得最差劲的一天…… 第52章 轻薄 骏马打了个喷嚏,因李瑕把装着头颅的包裹挂到了它的脖子上,这让它分外不爽,几次想将其弄下来。 李瑕于是抚着它的鬃毛,颇为温柔地安抚它。 “你就不能把那个脑袋丢掉吗?”张文静细声细语地问道。 “已经给你挂远了,别得寸进尺。” 张文静带着些哀求的语气,又道:“丢掉好不好?” 李瑕瞥了她一眼,微微哂笑了一下。 两人一对视,张文静低下头,有些气恼地嘟了嘟腮帮子,明白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他看破了。 人头挂在那里,对她来说当然很可怕啊,吓得哭出来也是真的。 但想叫他把人头丢掉,其实还有别的目的,结果没能成功…… “你为何一定要做如此残忍之事呢?”她问道。 “你为何明知故问。” “好吧。”张文静低声道:“若你不将赤那的首级砍下,我家中护卫必会毁尸灭迹,对不对?” “嗯。” “你将首级带着,是定要让我家与镇守官结仇吗?” “是,等到了前面的县城,我会把它挂起来。再和你一起亮个相,传到蒙人耳里就是张家女儿身边的护卫杀了赤那。风声一出,不管蒙人信不信,事情就盖不下去。” 张文静道:“那之后,你会杀了我吗?” “杀你做什么?” “也许……杀了我,再栽给蒙人?” “你家里人又不像蒙人那么傻,且知道你在我手上。就算你死了,他们也会查清楚是谁杀的。”李瑕道:“反而你家处在被动,只需要‘有口说不清’就好了。” 张文静听了,渐渐不像一开始那般慌张,低声道:“那你带着我也无用处,反而是个累赘,到时能将我放了吗?” “不,我来北边是做事的,带着你可以牵制张家。” “牵制?原来你还有同伴吗?” 李瑕道:“总之你有用,比如等时机成熟了,把你丢到北面吸引追兵,我就可以往西逃。” 张文静道:“我却觉着你是在骗我,也许你将我丢到北面,让我看着你往西逃了,其实你又悄悄往北逃。” “诸如此类吧。”李瑕淡淡道,“你自以为很聪明吗?真聪明就不会说出来。” 张文静撇了撇嘴,有些小小的不忿,恼于被他这样贬低。 “你这般行事着实辛苦,不如送我回去,我爹求贤若渴,一定能予你官职,岂不比为那懦弱的赵宋朝廷卖命更好?” “让我也当汉奸吗?” “你又说我爹是汉奸。” 张文静低下头,却是又带着委屈的语气说起来。 “你只看到我爹为蒙人效命,却未看到他以汉法治汉地,保汉学、兴文教,使百姓安居乐业……百余年来,北方屡遭异族蹂躏,宋廷偏安江南、自顾享乐,到如今,是我们北面汉人呕心沥血,才使中原恢复汉家章典、使北地复有生机。 不然怎么办呢?不依附推行汉法的漠南王,难道依附江南那个赵宋小朝廷吗?它能够收复河山,使中原安定、礼教传承吗?我们不是没有盼过王师北定,但千盼万盼,盼到了风波亭杀岳爷爷的那一刀,还不足以斩尽北人对赵宋朝廷念想吗? 你便是费心除掉我张家又能如何?以后,淮北由谁来治理?难道把我们北方汉人的辛苦经营毁于一旦就好吗?从此让蒙人再牧马中原,让河南河北再成为荒芜之地不成?” 这张文静虽是个小女子,但大概是有一点小口才,先前才说过北人被宋廷抛弃,此时又说起他们如何恢复汉法云云。 李瑕却不为所动,道:“闭嘴,我说了不要吵闹。” “才没有吵闹,我是好好与你说的。”张文静轻声道:“去见一见我爹,好吗?他所作所为非但不是汉奸,反而是在保全汉人、保全汉制。你若见过他……” “见他,他还能招我当女婿吗?” 一句话,张文静终于闭了嘴。 她愈发着恼起来,只觉自己苦口婆心,偏又被这登徒子轻薄,因此气得不轻。 气到最后,却拿他没办法,只好不理他。 然而,一直走到夜深,再次开口说话的还是她。 “那个……” “嗯?” “那个……我……” 李瑕倒没让她为难,从包袱里拿出绣鞋给她套上,又扶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提下来。 “去吧。” 张文静满脸羞恼,想骂些什么,最后却只能一跺脚,小心翼翼绕到灌木丛后面。 她发现那根绑着自己双手的绳索还不算短,他大概是对这种情况有所准备……这反而更让人着恼,因不知他脑子里都对自己想过什么。 窸窸窣窣一会儿之后,张文静低着头回来,走到马前,瞪了李瑕一眼,道:“别碰我,我自己上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李瑕已一把将她提到马鞍上,随手再次把她的绣鞋脱了收走。 “别碰我……” 张文静话音未落,李瑕竟是理都不理她,绕到灌木丛后面。 她脸色一变,又羞又怕。 而李瑕再出来时,手里已拿了一个小钿花。 他也不说话,神色平静地将那钿花又佩戴在张文静头发上,牵马就走。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这个钿花是怎么掉的。 张文静见自己的小伎俩被戳破,有些失望,又庆幸他没发火。 但想到被他轻薄了这么多次,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 范渊与张延雄领人往东面、北面搜索了整整一夜,毫无线索。 天光微亮时,他们在路边摆开地图,范渊看了看,手指落在了鹿邑县的位置上。 “小贼该是往西走了,他砍了赤那的脑袋,必是要在人多之处拿出来,该是鹿邑了,我早该想到的。如此说来,他还是要去颍州,我又被他摆了一道……” 张延雄已经急得不行了,根本就没在听范渊分析,更没心思管什么颍州,只在不停地派人去调拨人手。 “调人!能调多少人全都调来,每个有可能的地方全都给我搜……你们先随我去鹿邑!” 张延雄跑了几步,转头一看,见范渊竟还在跟着,道:“范经历伤重,先歇着吧。” “不行,必须把大姐儿找回来。” 范渊其实连擤鼻涕都没力气了,不停拿袖子擦着。 风把他的鼻子吹得更红,把他的头发吹得更显稀疏,他脸色苍白得像随时要晕过去。 但这次就是累死,他也要在死之前找到张大姐儿,再把那小贼千刀万剐,才能稍报张家对他的恩义、稍减对那小贼的心头大恨。 而张延雄本来有些怪罪范渊,认为让张大姐儿去保州是一招烂棋。 但仔细一想,若不是张大姐儿离开,谁知赤那会不会带人杀进张府?一旦在张府见了血,事情只怕还要更糟。 至于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把大帅的掌上明珠找回来再说…… 第53章 塔 鹿邑县城在亳州城西面五十余里。 张延雄奔了半日赶到鹿邑,大肆搜检。 他并不确定那小贼是不是真带了张大姐儿来了鹿邑,但暂时没有别的线索,也只能相信范渊的判断。 然而,搜了半天,又搜了一夜。到了清晨,依然是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张延雄情绪都有些崩溃。 张家大姐儿都已经失踪两个晚上了! “会不会那小贼没带大姐儿来这里?” 范渊道:“不,最有可能就是鹿邑……他砍了赤那的脑袋,必要拿出来,这里是最近的县城,我怀疑他就在城内。” 张延雄道:“但若是猜错了,在此耽误了时间,如何是好?” 范渊想了想,最后咬牙道:“我确定,就在城内,他和大姐的样貌气度都是最出挑的,藏得再深,继续找必然能找到……” “将军。”忽有人上前道。 “找到了?!” “不是,是有个蒙人百夫长巴音带人来了,问我们赤那在哪……” 张延雄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他当然知道赤那在哪,赤那的尸体就是他亲自处理的。 问题是,赤那的脑袋还在宋人细作手上。 这东西要是一出来,入了巴音的眼,又要火上浇油。 “我去应付吧。”范渊站了出来,转头又向张延雄低声道:“信我,杨慎与大姐儿就在鹿邑城内,还有……赤那的脑袋也在。” 张延雄一听,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 范渊又道:“我拖住蒙人,请将军把他们找出来,时间不多了,务必尽快。” “好。” 此时范渊肩上的伤口又在溢血了,随行的大夫本要给他换药,他摆了摆手,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去…… 巴音正带着二十余个蒙人在城门处与张家侍卫对峙。 “百夫长竟到鹿邑来了?”范渊连忙上前赔笑着用蒙语道:“不知是有……” 巴音本就高大,坐在马上更是如塔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范渊,道:“你被赤那射伤了?这事是他不对,我替达鲁花赤向你们张家赔罪,赤那人呢?我来带他回去。” 他说的话听起来很客气,但态度冷峻,显得十分不屑。 范渊道:“昨日我们是遇到了贵人,想是有些误会,因此他冲乱了我们,但所有人都跑散了,不知道贵人去了何处。” “他抢走了你家大姐?” “没有。”范渊道:“当时,我们护着大姐儿跑远了,之后贵人去了哪里就不知了。” 巴音道:“那你们在找什么?” “近来有一些宋人细作在活动,这股人十分凶恶,杀了许多人,我们正在搜捕他。” 范渊还在尽力遮掩。 他很清楚,若是让蒙人知道赤那抢走了张大姐儿,再说赤那是死在宋人手里,蒙人也不信了,这叫有理说不清。 只有找到杨慎、毁掉赤那的首级,也许还有办法把赤那的死与张家脱开干系。 巴音却不是好糊弄的,又道:“搜捕宋人细作要这么大张旗鼓吗?” “因那伙人实在是太凶悍了,对了,百夫长也要小心。” “我可以帮你们搜。” “不用,不用……” “你有事瞒我,我说过了,我是奉命来带赤那回去的,这是你们五郎求了我们达鲁花赤的结果。” “是,是,若知道贵人在哪,小人一定会告诉百夫长。”范渊赔笑道。 巴音驻马想了想,拉过缰绳,掉转马头。 范渊悄悄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这些蒙人。 忽然,只听城内一阵骚乱,有人大喊、尖叫起来。 范渊转过头去,努力倾听,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捉住他……”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转头一看,人已被巴音提在马上,向城内飞奔。 街上有来不及避让的行人,这队蒙古人亳不犹豫就挥刀劈砍,把拦路者砍翻在地。 一见血,尖叫声更大,长街上更是混乱…… ~~ 鹿邑县城内有古迹为“明道宫”,乃是道学祖师老子传道讲学的地方。 明道宫南面有池,叫涵碧池,池边有一座高塔,是为纪念有名的华山道士,即“睡仙”陈抟而建。 据说陈抟就是鹿邑人,儿时常在涡水边嬉戏,活到了一百一十八岁。 但今天越来越多人聚到塔下,却不是来看某个道士羽化登仙。 而是有人在塔上挂了一颗人头…… “找到大姐儿了!” “拿下他!” “快!都给我过去!拿下他……” 骏马奔至,被人摁在马背上的范渊听到了这些呼喊声。 抬头看去,远远望见那高塔之上有两个身影。 巴音于是奔向高塔。 离得越来越近了。 隐约能看到塔上那两个身影衣袂飘飘,仿佛一对仙人。 也能看到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那摇动,显然是个人头。 “快,救出大姐儿!拿下他……” 忽然。 塔上有大喊声传了过来。 “报,我救了大姐儿,杀了赤那了!” “报,我杀了赤那,救下大姐儿了……” “……” 这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听了这两声喊叫,范渊只觉脑子里“嗡”了一下。 目光所见之处,一个头颅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向他这个方向飞了过来。 它越来越近,范渊几乎已能看到上面赤那发怒的面容。 “咚!” 它落在蒙人与张家护卫之间的草地上,砸出一滩血水。 但那张脸分明还能认出就是赤那。 “将军,我杀了赤那,救下大姐儿了!”塔上的人还在大声喊着,声音不停回荡。 范渊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嘶吼道:“百夫长,你听我说,此事有误会,误……” “死吧!死吧!” 巴音已提起范渊那削瘦的身体,猛地将他摔了出去。 范渊才抬起头,还想要再解释,只看到一个碗口大的马蹄,重重踩了下来! “噗!” …… “杀光他们!” 蒙人已纷纷拔出弯刀,毫不犹豫地杀向了张家护卫的队列。 血迅速在塔下铺出了满地的殷红。 巴音亲眼所见,赤那掳了张大姐儿上了高塔,结果被张家追杀。 而张家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杀掉赤那? 竟敢如此…… “敢叛大蒙古国者,死!” “杀啊!” …… 张延雄已冲到高塔第三层,转头看去,见了塔下的厮杀,气得青筋直跳。 “你们去拦住蒙人!其余人,随我继续冲塔,杀了那小贼,救出大姐儿……” 第54章 有何不可 “呼……呼……” 张延雄喘着粗气,终于冲到了高塔之上。 他才转过塔边的回廊,忽然一声厉喝声在前面响起。 “停下!” 张延雄匆忙间抬眼望去,正见李瑕与张文静站在塔顶的檐上。 李瑕一手提着张文静的后领、一手持着弩,长剑斜挂着,云淡风清地站在那。 他已经把张文静手上的束缚解了,只是拿绳索把她的腰绑着,与他绑在一起。 因站得太高,张文静显然是吓得不轻,脸上带着泪痕,一手紧紧捉着李瑕的衣襟,另一只手在空中微微张着,像是一只正在扑腾翅膀的小麻雀。 纤手白皙秀气,但显然是不能变成翅膀飞起来的。 这一男一女的身姿样貌都是最出挑的,因此张延雄第一眼的感受竟是……好般配啊。 这念头一起,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方才敛住心神,飞快地观察了一下。 那塔檐不是能迅速爬上去的,这边一动,对方有太多时间能杀掉大姐儿了。 于是张延雄停下脚步,身后好几名张家护卫撞了上来。 “放开我家大姐儿!”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李瑕说着,目光还偶尔瞥下塔下,观察下面的局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别、别……”张延雄道:“你听我说,别动大姐儿,我们有话好说,放了她,你不仅有活命的机会,还能有好前程……” “是吗?” “你是宋人,对吧?有些事你不了解。” 塔上风很大,仿佛要把檐上的一男一女吹下去。 张延雄微眯着眼,脑子里沉思着什么,嘴里很诚恳地说起来。 “我们张家未必如你所想。我们不像你们赵宋的武将,在文官面前跟狗一样。我家大帅统领一方军、政,名为军民万户,实为诸侯、藩镇。你可知何谓‘世侯’……”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李瑕提了提张文静,吓得她又哭起来。 张延雄连忙抬起手,道:“别,我是想告诉你,只要你放了大姐儿,我们不但不会追究,还能给你很多好处……给你说段往事吧,我家大帅起兵之初,有个族人张信抢掳流民之女,哈,这张信算起来还是我堂伯,这事被大帅知道后,鞭了他一百,归还了人家的女儿,于是他怀恨在心,刺杀大帅。你可知后来如何了?” 李瑕不答,又瞥了塔下一眼。 张延雄继续道:“大帅不仅赦免了张信,后来在战场上还救了张信一命。这就是他的胸襟,军纪严恪,却不记私仇。小兄弟,你叫杨慎是吧、或者这是化名?你如此人才,为宋廷卖命太可惜了,真的……” 这北边,似乎每个人都在说为宋廷卖命不值。 李瑕却还是浑不在乎的样子,打断张延雄的话,道:“怎么?你还能替张柔招我当女婿不成?” 张延雄一愣。 他像是被噎住了一下,接着尴尬一笑,他竟是大声道:“有何不可?好啊!此事哥哥我替你一力承担,在大帅面前分说!” 说话间,他也是转头向塔下看了一眼,只见张家护卫已被蒙人杀了许多,剩下的正在塔门处结阵自保。 远处,还有更多的张家护卫赶过来。 “就说今日这事吧。”张延雄道:“我知道你是想挑拨大帅与蒙人。没关系,我们可以把下面这些蒙人杀干净,一个不留!这样一来,我们与你之前的梁子就过去了,如何?” “哦?” “你别看我们平时待蒙人客气,但未必真怕了他们,今日只要杀干净他们,确保事情不会传到汗廷,一切还可挽回。小兄弟,放了大姐儿,我保你成为张家女婿,从此一跃龙门,以你的本事,必然大放异彩,往后哥哥我还得巴结着你呢,哈哈!” 李瑕道:“太轻易了,我不信你。” “怎么能不信我呢?”张延雄道:“大帅的气度、你的本事、世侯的显耀,该说的哥哥都说明白了,我家大帅有十二个儿子,就这两个女儿,视若珍宝,你娶了大姐儿,往后少不了你的前程。再说了,你把她带走了两个晚上,这事……总之这张家女婿你当定了!若不成,让我张延雄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张文静听了这些对话,心中无比羞恼。 她有心想说些什么,但脚下是斜斜的塔檐,脚一动就有碎瓦掉下去,风吹来似要把她轻飘飘的身子吹下去。 不时有凄厉的惨叫声传来,塔下两拨人还在厮杀,血流满地。 张文静只好紧紧捉住李瑕,再羞恼再害怕,最后也只能不停地哭,她也不知眼里怎就有这么多泪水。 偏张延雄还在苦口婆心地说那些话。 “小兄弟,哥哥实话说,刚才哥哥冲上来一看你和大姐儿,就一个念头,你们真就是天造地设,真心的。快别犹豫了,放了大姐儿,下来,我们一起去杀光下面的蒙人,大丈夫做事,别婆婆妈妈的,快,再晚事情就盖不住了……” 李瑕没答,目光又是四下一瞥,迅速望了好几个方向。 忽然。 “嗒”的一声响起。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显然有张家护卫正在试图攀上塔顶,似要绕到李瑕附近突袭。 “你想骗我?”李瑕轻笑了一下。 “没有!我让他们停下、停下,别……” 来不及了,李瑕已迅速拉着张文静往后面撤去,消失在张延雄眼前。 张延雄大惊,往前冲了几步,抬头一看,只见李瑕已抱着张文静从塔顶一跃而起…… “不要!” ~~ 亳州。 名叫“沈开”的张家的属臣快步进到堂中,在张弘道面前一拱手。 “禀五郎,查了杨慎出城前在市集上买的物件。” 张弘道眼中满是忧色,点了点头,道:“说。” 沈开道:“他当时住秦伯盛的宅院,故而去的是最近的宋汤街。先兑了一锭银子,最后买了两大包物件,小人打听了许多,或还有遗漏,目前查到的有干粮、衣物、石灰、剪刀、烈酒、铁链、地图……” “细说。” “是,干粮是一人三天的量,还包括了马饲料;衣物是四套成衣,其中两套是他花钱从更夫和摊贩身上剥下来的……” 沈开说得很细,张弘道竟是不厌其烦地听着。 包括石灰买了多少,够腌几个人头;地图有几张,分别画的是哪里。他每一个细节都仔细了解,甚至还让人去把商贩带过来盘问。 “下一个是纤绳……” “纤绳?” “是,拉船用的纤绳。”沈开道:“买的最结实的那种,足足买了三十余丈。” 张弘道皱了皱眉,沉吟道:“三十丈……他想从城墙翻出去不成?” “有可能,他还买了不少铁勾子,想必是怕事有不协,要翻城而逃?” “嗯,不管是攀哪里,这东西总是有用的。”张弘道又低声喃喃了一句,道:“继续说下一个物件……” 第55章 弘道苑 鹿邑县,在陈抟塔的北面就是明道宫的弘道苑,中间有水渠将两地隔开。若要从陈抟塔到弘道苑,只有一条青石小道可走。 塔下的厮杀还在继续,张家调拨的人手都在向这边聚集,包括弘道苑附近的人手都已穿过青石小道过来。 “那是什么?” 忽有人抬起头,暗道莫不是看花了眼,真有人能在这里得道飞升不成? 只见高塔之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身影从塔顶跃出,飞一般向弘道苑飘去。 …… 张延雄大步跨出,见到李瑕抱着张文静跳出去的一瞬间,只觉肝胆俱裂。 再定眼一看,原来李瑕腰间的绳索连着一根铁链,那铁链正挂在一根粗绳之上。 而那粗绳的一端系在塔顶,至于另一端……张延雄转过头,看到的北面的弘道苑,围墙内有一棵大树。 绳索的另一端就在那树冠当中。 李瑕与张文静已顺着粗绳向那边滑去。 两地距离倒是不远,不过二十来丈,但中间却隔着水渠和高墙…… 一连串的响声中,张家护卫已举起了手中的弩。 “别放箭!”张延雄大喝道。 他亳不犹豫丢下手中的刀,开始脱身上的甲胄,准备攀上塔顶。 “你们快下去,带人去追!别让他跑了……” ~~ 昨天夜里,李瑕一整夜都在弄这个纤绳,他打扮成更夫,在陈抟塔和弘道苑之间来来回回,绑了一些东西从塔这边滑到弘道苑那边,最后还上去滑过一次。 哦,昨夜在路上还碰到了几个正在搜索他的兵卒,他提醒对方要小心火烛,还给他们指了路。 总之在李瑕看来,十二层高的塔、不到百米的滑翔距离,实无多少惊险可言,比蹦极差远了。 比从飞机上掉下来也差远了…… 但张文静却是吓得魂都要掉了。 “扑通、扑通、扑通……” 耳畔是风声,她的头发也被吹乱,却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如同有只小鹿在里面乱撞。 脚下是还在厮杀的人群,远处是水池,更远处是一片片民居,这些她刚才都看到了,此时却再也顾不得看。 她只知道自己在天上。 于是她紧紧闭着眼,紧紧抱住李瑕。甚至都没想过为什么要抱住他……当时差点被赤那捉住时明明还有赴死的勇气,为何现在却这么害怕? 纤绳绷得很直,铁链在上面滑过,速度飞快。 张文静忍不住大叫起来,忘了大家闺秀不能这样大叫,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完全把头埋在了李瑕怀里。 “噗!” 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两人在空中摆荡了一下,继续滑了下去。 张文静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她领口流了下来…… ~~ “看!” 巴音看到张延雄正在塔上的时候,就已经张弓搭箭。 他跨在马上,眯着一只眼,姿势像在草原上射大雁。 才要放箭,只见张延雄往前一扑,巴音就看到有身影向北飞去,仿佛是一对大雁,也仿佛是两个仙人。 “就算是神仙,我也要把你射落下来。” 心中这念头一闪,巴音亳不犹豫松开弦。 “嗖!” 一箭贯出。 空中的人影一摆,瞬间滑落下去。 “死吧。”巴音冷哼一声。 他对自己的箭术有极大的信心,迅速收起弓,继续提刀杀向那些汉人…… ~~ “大姐儿!” 张延雄大吼一声,目光落中,只见李瑕与张文静已飞入弘道苑的围墙里,消失在树冠之中。 他怒从心起,攀上塔檐,扯下自己的衣服,挂上粗绳,正要向下滑…… “咚”地一声大响,张延雄强壮的身子撞在塔檐上,撞碎了许多瓦片,接着整个人摔在回廊上。 他半边身子都磨出了血,站起身一看,那纤绳另一端已被割断了。 “追!” 张延雄大吼了一声之后,转头看向塔下,又大吼道:“别再留情!给我杀光他们,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 弘道苑。 张文静从树上跳下,才感觉到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连忙就去解腰间的绳索。 她打算趁这个机会逃跑。 接着李瑕跳了下来,他竟没能在地上站稳,摔了一跤。 张文静目光看去,不由愣了一下,只见他背上插着一支箭,半边身子都是血。 “你……你受伤了吗?” 李瑕没说话,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 他一把捉过张文静,再次把她双手捆起来,拉着她就走。 她还想挣扎,力气却还是远不如受伤的李瑕。 “求你放了我吧,你已经利用完我了……放了我好不好?我会让他们别再追你……你已经受伤了……真的,我不让他们追……” “别废话,不然我杀了你。” 张文静还在哭求,李瑕已拿着弩抵在她背上。 两人穿过房屋,一匹骏马正站在那里,马背上还挂着两个包袱。 这是昨日进城后李瑕给了这边的道士一笔钱,把马匹寄放在这里。他当时就已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 李瑕径直把张文静推上马背,他翻身上马从后面抱住她,扯了缰绳,驱马便走。 城中几乎所有张家的人手都在向高塔方向汇聚,但路上也有碰到一些还不知发生何事的张家护卫和鹿邑守卒。 李瑕每每拿出乔琚的令牌大喊:“在塔下和蒙人打起来了,快去支援!”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策马奔过。 他在塔上时就已望得清楚,巴音是从南门进城的,发生冲突之后南门绝大多数人都被吸引到塔下,此时那边守卫最是薄弱,因此拍马就向南门狂奔。 这些事其实也只发生在一瞬间之间,等张延雄从塔上跑下来,一边调人围攻巴音,一边调人追击李瑕时,李瑕已经在城外官道上奔了老远,将他们甩脱。 他要的,就是这个对方反应不及的时间差。 …… 道路两侧的树木不停掠过,奔了几里地,李瑕转道向西,又十余里之后,他勒马转进树林,马速慢了下来。 张文静此时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对于一个长在深闺中的小女子而言,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过于刺激了。先是在十二层高的塔檐攀爬,再从天上飞过,之后又是纵马狂飙。 直到在树林中走了许久之后,她才感觉到李瑕正搂着自己,不由又羞恼起来。 “登徒子,你放开我。” 李瑕没有回答她,反而把头埋进了她的脖子,把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张文静吓了一跳,只觉脖子都在发烫。 “登徒子,你走开……你放开我好不好?再碰我我就自尽,我爹是不会放过你的……呜……求你放开我好不好……” 林子里静静的,马匹渐渐停了下来,寻着地上的草吃。 张文静目光看去,才发现李瑕环在她腰上的手已经没在拉扯缰绳了。 她转过头,发现他竟已昏睡了过去…… 第56章 真名 “你被我俘虏了。” 李瑕睁开眼,见到张文静那张漂亮的脸蛋凑到他面前,带着郑重的神情向他宣告了一句。 “我会将你捉回去,化解我家中麻烦,让你的伎俩全都落空……所以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张文静又说道。 她神色愈发郑重,仿佛这个理由对她而言非常重要。 “止血……”李瑕喃喃道。 他是被疼醒的,张文静碰了他的伤口。 刚才在梦里,他梦到了前世的许多画面。 那个梦很飘忽,于是李瑕感觉到,这次若是死了,就是真的化为虚无了,回不去了。 睁开眼看到张文静的一瞬间,发现自己真的被困在这里了,他眼里浮现出的是失望。 但他从不气馁,打算坚韧地活下去。 因为是世界冠军啊…… “我想给你止血。”张文静似乎在努力镇定着声音,但语气还是有些颤抖,又道:“箭上开了槽,血一直在槽里流……我不能从你体内拔出来……” 李瑕只觉头晕得厉害,恨不能再睡过去。 他目光看去,见自己还趴在马上,双手被张文静绑了起来。 “包袱里……酒……擦匕首……挖……” 他努力翻下马背,撑在地上,又提醒道:“栓马……它别跑了……” 李瑕知道自己中箭时在高处,这一箭并未射入内脏,最多是卡在骨头上,但就是那小小的导血槽让他失血过多,几乎就要了他的命。 蒙古人随随便便拎出一个人来可能就是神射手,这还是没淬过毒的箭头。 这乱世命如草芥,世界冠军的命也不值钱。 他终于感受到自己不是什么游戏玩家,操作得再炫,该死还是要死…… 张文静已拿出一小壶烈酒把匕首擦了,并着腿蹲在李瑕旁边。 她这秀气的小姿势,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做这种事的人。 “我挖啦?会很痛吧,你忍一下。” “割衣服……挖……” “刺啦”一声响,张文静也没工夫欣赏李瑕小有所成的漂亮背肌,那匕首颤颤巍巍地往伤口里送去。 “呃……呃……” 李瑕剧痛,豆大的汗水不停流着,额头上青筋直跳。 “出来了、出来了……”张文静终于道,但很快她声音里又带了哭腔,“怎么办?还在流……更多了……呜……怎么办……” 李瑕已无力支撑,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他看到那支箭落在自己面前,箭头上的倒勾和血槽透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该死。 “你别晕过去呀,血流得更多了,怎么办?” “点火……烧匕首……烙它……” “烙烙……烙它?” 李瑕眼皮重得厉害,失血让他越来越无力。 他讨厌这种伤在背面,不能自己处理的感觉…… 视线越来越昏暗,他看到那双漂亮的绣鞋在眼前晃来晃去,隐隐听到张文静轻微的抽泣声。 黑暗压下来。 忽然…… “滋!” 李瑕身子一颤,猛地睁开眼,闻到了空气中烤肉的气味。 接着,视线中又是张文静那张带着泪痕的脸。 “烙了,然后呢?” “包袱里小布袋……浅蓝瓶子……金创药……” ~~ 一个小布袋被慌慌张张打开,那瓶金创药被拿了出来,布袋里一张红色的帖子随之掉在地上。 张文静蹲在李瑕身旁,先是给他敷了药。 好不容易把伤口包扎好,她一转头看到地上的帖子,捡起来一看,怔忡了一下…… 良久,她想把这张婚书收起来,最后却还是放回马上的包袱里。 擦了擦眼泪,她拍了拍马背,低声自语道:“现在这些都是我的东西了。” 再转头看向趴在地上的李瑕,她默默想了一会之后走过去,拿绳索把他的脚也绑起来。 “这个也是我的俘虏。” 又忙了好一会,收拾、吃东西,最后她抱着膝盖在李瑕身边坐下来,等待着家里人顺着血迹找来。 天色渐暗,林中渐渐安静下来…… ~~ 有快马从鹿邑县赶到亳州,五十里路,纵马狂奔的骑士终于在闭城门之前回到了张家。 “五郎,大事不好了!” …… 张弘道听了禀报,脸色已完全变得铁青。 见他如此,那报信的骑士又低声道:“那些蒙人嚣张惯了,还以为我们不敢还手,二十多人也敢冲杀我们。将军认为,杨慎布置了这一手,事情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那还不如杀人灭口,所以下令让我们围杀巴音,没想到……” “杀人灭口没错。”张弘道冷冷问道:“但为何会让巴音跑了?还整整跑了四个人。” “那巴音实在是有几分骁勇,将军已派人去追,保证不让他活着回到亳州。” 张弘道终于克制不住,一把提起下属的衣领,叱喝道:“以蒙古人的马术,我能相信你们追得上巴音吗?!你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吗?!” “小人……” 良久,张弘道终于松开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他灰败的神色渐渐恢复了一些,最后伸手给下属整理了一下衣领。 这动作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但他的声音里还是带着无法平抑的愤怒。 “去告诉张延雄,绝对、绝对不能让巴音活着,否则他和我张家一起完蛋。” “是……” 挥退了下属之后,张弘道跌坐在位置上,喃喃道:“为何就成了这样?” 一开始,只是死了一个乔琚,之后又死了一个嘎鲁,都只是小人物而已。但,忽然之间,张家就当着蒙人的面杀了达鲁花赤的儿子? “杨慎?为何会有这样的疯子……疯子……” 一夜未眠。 天亮时,张弘道坐不住了,站起身走到门边等着消息。 终于,沈开策马跑来,才翻身下马人已冲到张弘道身边禀报起来。 “五郎,南边的消息回来了!这伙人是赵宋右相程元凤派来的,至淮北,先由宋廷安插在邸家的细作接应他们,再去开封……” 张弘道脸色方才稍好看了些,带着沈开往里走着。 而更多的细节也终于在他这里揭开。 “先别管什么开封,给我说杨慎!” “是,那‘杨慎’果是化名,其人真名李瑕,余杭主簿李墉李守垣之子,庚子年生人,今年四月因杀人罪判绞刑。入狱后,聂仲由将其带出来……” 第57章 破局 “好在宋廷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及时,一切还可挽回。” 张弘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心中又喃喃了一句。 “李瑕?初出茅庐就对我张家设了死局啊,可惜,这一局我张五郎破了……呵,赵宋……” 他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恢复了雍容的姿态,开始不停发号施令。 “派人去把情报告诉张延雄,让他务必从李瑕手上救出大姐儿。还有,告诉他不要慌,他还有时间找到巴音,我会稳住额日敦巴日。” “是。” “把赤那的人头给我腌好,送到颍州去。” “是。” “沈开,你亲自去调动人马,所有人都用张家旧部。” “是……” 张弘道吩咐完,拿着情报出了门。 很快,他再次出现在额日敦巴日家中。 …… “这伙宋人凶恶,并非是我杜撰。如今赤那不见了,我们张家也在尽力搜救,但……赤那很可能是被这个李瑕捉了。” 额日敦巴日眉头皱起,冷哼道:“不可能,我儿子是有点莽撞,也不是懦弱的宋人能捉走的。” “这李瑕不是一般宋人。”张弘道把手里的情报往前一推,道:“这里记载的是李瑕在庐州、寿州的所作所为。我张家已经有很多人栽在他手上,张荣枝、乔琚、范渊……” 额日敦巴日看不懂汉字,招了招手,有一个通译过来,看过了情报,在额日敦巴日耳边小声说起来。 张弘道默默等到那通译说完、额日敦巴日脸色渐渐凝重,这才开口继续说道:“李瑕设计激怒赤那,让赤那认为是我们张家要对付他、出城冲击了我的人。当时,许多人都看到李瑕骑马追着赤那走了,此事,也有赤那的护卫可以作证。” “不错。” 张弘道继续道:“等我们追上马车,却发现赤那身边的护卫被杀了,而赤那已不知所踪,我怀疑,李瑕把赤那带去了颍州。” 额日敦巴日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捉了我儿子。” “我们怎么敢?”张弘道摊了摊手。 “我告诉你……万一我儿子死了,不管是谁杀的,我要你张家陪葬!” “没找到尸体,赤那应该还活着。” 额日敦巴日道:“等巴音回来,自然会知道。” 张弘道眯了眯眼,道:“但赤那失踪已经快四天了,每拖一天,他都危险一分。我们不能只是坐在亳州城里等。” “你什么意思?” “我们去颍州,李瑕一定把赤那带去颍州了。” “放屁!”额日敦巴日发了火,道:“你说来说去,都是说是宋人捉了我儿子,宋人……宋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能耐。” 张弘道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桌上的情报。 好一会,额日敦巴日在案上一拍,喝道:“说话!你必须对这事负责!” “说实话,事情到这一步,都是因为赤那受李瑕挑拨。我张家死了那么多人还步步隐忍,尽心尽力找他,这才辛苦得来这份情报,颍州邸家勾结宋人,也许随时要造反,到时说不定要杀赤那祭旗。现在赤那危在旦夕,达鲁花赤若不信我,我也无可奈何,那就让我张家为你儿子陪葬吧。” 张弘道说罢,看着额日敦巴日,眼中满是诚恳。 他父兄不在,只留他坐镇亳州,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必须处理掉这个危机。 他赌的,就是额日敦巴日还不知道赤那的死讯,赌的就是这个蒙古人会去找唯一的儿子。 终于,额日敦巴日道:“你说,要怎么做?!” “请达鲁花赤随我去颍州,找邸家要人……” ~~ 毕竟是要去找亲生儿子,蒙古人做事利落,额日敦巴日当天就安排好一切,带了七十余名护卫,与张弘道出城去往颍州。 张家也对此事十分尽心,安排了许多人马,足足有三百余精锐,仿佛是要去讨伐邸家。 他们行进快速,天黑时就到了两州之间的双浮镇附近,次日就可到颍州境内。 是夜,额日敦巴日冷眼看着张弘道安排队伍休整,却是从嘴中吐出四个含糊不清的汉字。 “和水冻印。” “什么?”张弘道愣了一下。 额日敦巴日道:“我最近学了一句汉语……和水冻印。” “祸水东引?” 张弘道脸色微变,最后尴尬一笑,问道:“这次去颍州,达鲁花赤上报了吗?” “是。” “不知是如何上报的?”张弘道负着手,又问道。 “如你的意,说邸家勾结宋朝,我去查他。”额日敦巴日讥讽了一声。 “如此……谢过了。”张弘道郑重道谢。 额日敦巴日道:“只要我儿子没事,我们之间好说,但……” “噗”的一声响,张弘道已一刀捅进了额日敦巴日的胸口,迅速往后退去。 几名亲兵已围上来,护着张弘道撤入军阵之中。 “动手!” 弩箭激射而出。 蒙古护卫们才刚刚脱下甲、放下武器,占据了最好的地方坐下、吃着东西。 乱箭射来,登时就是一片惨叫,血染了一地。 一场屠杀突然展开。 “噗、噗、噗……”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张弘道大喝道…… 他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双手颤抖得不停,比上战场还紧张。 他曾经杀过许许多多宋人,今日还是第一次杀蒙人。 若问他怕不怕,他怕得要死,心都在狂跳。 但没办法,赤那死了、张家已经对巴音下了杀手了,额日敦巴日迟早会发现真相。 既然已经被那个李瑕逼得洗不清了,那就只能痛下决心把事情做绝。 借着邸家有人与宋廷勾结的时机,把赤那的人头送到邸家、把额日敦巴日的死栽到邸家头上,把这件事彻底掩盖下去。 大蒙古国的世侯也不是好当的。 人若不狠,怎么活得下去? …… 随着最后一个蒙人倒下去,张弘道渐渐镇定下来。 “清点人数,检查每个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我再说一遍,今日所有将士都重重有赏,你们的家人就是我张弘道的家人,我张家保你们和父母妻儿一辈子衣食无忧。” “记住,我们今夜是遇到了邸家的突袭……” 张弘道走在遍地的尸体当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 所有尸体被堆在一起,士卒们泼上火油。 “五郎,清点过了,七十三人,一个不少。” 张弘道点点头,亲手接过火把,丢了进尸堆。 火光迅速腾起,像贪婪的火蛇把尸体吞噬。 空气中是难闻的血腥味与焦味,张弘道眼中光茫闪烁,喃喃道:“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他转头看向沈开,道:“动手吧。” “是,请五郎忍耐。” 沈开说完,一刀捅进张弘道腹中。 “快,你们几个,带上伤兵,护送五郎。” “是!”几名亲卫毫不犹豫往对方身上劈了几刀,方才扶着张弘道赶向双浮镇…… 第58章 任务 大蒙古国在各路府州县都设有达鲁花赤,但品秩不同,高的、低的都有。 这夜,太和县的达鲁花赤收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到双浮镇外的百户所,只见一个大夫正在给张弘道缝伤口。 鲜血已流的到处都是,场面十分惨烈。 “五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用蒙语向在场的蒙古百夫长问道。 “还不知道……” 好不容易,张弘道的伤口处理完,又歇了许久才缓过气来,无力地扫视了一眼在场的蒙人与汉人,最后用蒙语道:“不知是谁派人袭击……我受了伤,额日敦巴日带人向南边追过去了……” 传达了这个信息,别的对于张弘道而言都是小事,他精神松弛下来,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时,却又听到有人轻声在唤。 “五郎、五郎……” 张弘道睁开眼,看到沈开。 “五郎,你没事吧?我那一刀……” “别说这些,事情办好了?” 张弘道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虚弱,支起身,眼神又恢复了些许干练之色。 “是。我扮成额日敦巴日的人,趁夜偷袭了邸家麾下的两个百户所……” 详细地说了一会之后,沈开以笃定的语气道:“这事已成定局,邸家洗不清了,本该等五郎醒后再说,不过颍州的消息也回来了,很重要,这才将五郎唤醒。” “说。” 沈开从怀中拿出几封信来,因屋中烛火昏暗,他摊开看了,给张弘道细说。 “宋廷安插在颍州的细作叫‘田奎’,是邸琮的家臣,颍州人。十七年前,宋将余玠奔袭开封、河阴,重挫我军后全师而还,当时,田奎曾受过余玠恩惠。余玠升淮东制置副使、主持淮河防务之后,田奎进入邸家、为余玠传递情报。 再后来,余玠被调任四川,田奎依旧为宋廷细作。直到三年前,宋廷副相徐清叟抨击余玠独掌大权、无事君之礼,赵昀以金牌密令召其还朝,余玠知有变故,愤懑成疾、暴卒而亡。田奎闻此消息,未再与宋廷有所联络。” 听到这里,张弘道冷笑一声,淡淡道:“常有之事而已。” “最新的消息传回,田奎已投效我们了。” “真?假?” “真的无疑。十五年间,他受够了提心吊胆,眼看宋廷不可能再收复北地,恩人已死,承诺也无一兑现,失望透顶了。且宋廷并未注意保护他,这次才会轻易被我们查出来。他家小我们也控制了,必是真心投顺。” 张弘道点点头,问道:“田奎手上有多少与宋廷勾结的证据?” “很多。” “把这些证据,和赤那的人头一起,全栽给邸家,把事情做绝。” “是。”沈开继续道:“还有,据田奎交待,两天前,他已经给聂仲由安排了新的身份,扮作邸家派去开封办事的官兵,一应衣着、信令俱全。他说,这是他想为宋廷办的最后一件事,好聚好散。” “没有好聚好散。”张弘道冷冷道:“把这些情报发给我们的人,堵截到开封的所有道路,给我堵死了这队宋人。弄死之后,继续栽给邸家。” “是。五郎放心,这些人的相貌、身形、包括使用的假身份,田奎都招了,他们绝对逃不掉。” “李瑕与他们会合没有?” “这还不知。”沈开摇了摇头。 “记住,我不在乎什么狗屁聂仲由,关键是李瑕。” “明白。”沈开道:“此事说来奇怪,据南边的情报,聂仲由要去开封,是有北地世侯想要叛乱,与其联络。但似乎不对……” 张弘道沉吟起来,缓缓道:“若说有人要叛,该不是出在我淮北……也不会是严氏、汪氏、史氏。一定要有的话,最可能就是山东李璮,但他若要与宋廷联络,直接走海路便好,何必到开封?” “此事临安那位也不清楚,只说那世侯有重要情报要给宋廷。另外,经略府在两个月前确实丢过重要文书,至今还没查出是谁干的。” “不,若有人能通知宋廷,那情报可一并送去……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宋廷原先在开封办事的人失去了消息,才会继续派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换言之,他们成功的希望本就很渺茫。” 张弘道说到这里,眼神愈发疑惑,喃喃道:“安排这一点人北上、让其带上大理余孽、用一个三年不联络的细作为其掩护……这与送死何异?就为了做一件不确定之事?” 沈开道:“如此说来,南边就是故意安排一群人来送死的,为什么呢?” 张弘道想了想,最后只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题外话。 “建炎之后,赵宋最有作为的皇帝算是赵昚了吧,‘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平反了岳飞、平反了宇文虚中,呵……平反、平反,于事何补?随他们去吧。” “是。” 张弘道有些讥讽地笑了一下,道:“说眼下,一队必死的细作根本无伤大雅,但其中却出了一个死囚……” 他说到这里,翻身坐起,要了杯水喝。 “就是这个死囚,逼得我不得不杀了额日敦巴日、给张家留下这么大的隐患。结果?结果就是为了让他去完成一个那样虚无的差事?哈……真他娘的……可笑!” 最后这声“可笑”,张弘道几乎是以最激烈的情绪笑出来。 他把手里的水杯一摔,气血翻腾,不停咳嗽起来。 “咳咳……他拼死拼活,跟个疯子一样,逼我至此……可笑!咳……咳……气死我了……” 沈开也是无言以对。 良久,他拍着张弘道的背,劝慰道:“宋廷给这些细作的情报,估计还不如我们知道的多,布防下去必可捉到聂仲……必可捉到李瑕,还请五郎放心。” “我放心不了,今夜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做得再天衣无缝,李瑕却能知道原委,此子不杀,我心难安。” “是。” “这样吧。”张弘道缓缓吩咐道:“找到聂仲由之后,先别急着动手,盯死,等李瑕露面与他们会合,直接扑杀。还有,一定把大姐儿救出来。” 沈开想了想,又问道:“据张延雄所说,李瑕与大姐儿……敢问五郎,若此人愿意投靠我们,是否?” 张弘道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思了一会。 沈开又道:“此人是个人才,想必经此一事足可让他对赵宋失望,若能笼络他,既可为我们所用,还可救出大姐儿……” “不。” 张弘道想到最后,伸手在沈开肩上拍了拍,道:“杀达鲁花赤的隐患太大了。我信得过你,敢让你捅我一刀。我也信得过我们的弟兄,因我们连着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李瑕不一样,他家小在南边,根在南边,必须死。” 沈开心下感动,眼眶一红。 他更为张家考虑起来,拱手道:“小人冒昧多说一句,只要将大姐儿许配给李瑕,也可让他与我们休戚与共。” “不。”张弘道很坚决,“对付这种狠人,你稍有犹豫就会中了他的圈套,我担不起这风险。” 沈开却还有疑惑,又问道:“倘若李瑕以大姐儿为质又如何?若有万一,只怕在大帅面前无法交……” “我说了。”张弘道打断了他的话,冷冰冰地道:“一定要杀了李瑕,也一定要救出大姐儿,你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一定办妥……” 第59章 诸侯之女 密林之中。 张文静掀开李瑕背上的布条看了看,仔细地洒了一点金创药。 她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偏过头,抿了抿嘴,接着又飞快瞥一眼,方才把他被割破的衣服拉了起来…… 张文静觉得吧,现在比被李瑕俘虏的时候要累得多。 先前,她虽然被绑着,但什么都不用做。 现在倒好,她反过来俘虏了他,却还要照料他,喂水喂食换药不说,又担心他恢复力气挣脱了绳索,这两天来不管他睡觉还是入厕,都让人觉得不安。 这天,好不容易忙完,张文静又坐在树下,拿起自己的水囊小口地抿了一口,看向来时的方向,轻声喃喃道:“为何还不找过来呢?” “找不到了。” 张文静转过头一看,见李瑕已经醒来了,脸色也不像前两天那样苍白。 她哼了一声,道:“我家人只要顺着血迹就能找过来。” “第一时间没来,那就是找不到了。”李瑕道:“若让我猜,很可能是那些蒙古人受伤逃了,和我们一样从南城门的道路跑,他们也一路留下血迹,张家顺着他们的血迹追下去了……” 他声音渐渐虚弱,张文静于是给他喂了点水喝。 她很细心,把两个水囊分开,那个是她的、这个是李瑕的,才不要一起用一个。 李瑕道:“血滴在树叶上,风一吹就干了、散了。郊野这么大,根本不可能在数日内全部搜一遍,张家找不过来的,只能封锁各条道路。” “哼,你在骗我。” 张文静其实明白这些,但不愿承认李瑕说的对。 她还知道在林子里乱走的话,她会迷路,而且她也搬不动他,只能等在这里等张家找来。 “随你信不信。”李瑕道:“但我们的食物和水快用完了,等下去会死。” “我才不会带着你走,你是想骗我往你想走的方向去。”张文静道:“还有,万一迷路了,遇到野兽怎么办。” “你想往哪走就往哪走,我被你俘虏了不是吗。”李瑕道:“就顺着来路走,我教你一个办法,沿途做上记号,直直回去就行……” 张文静不会骑马,也不愿与李瑕抱在一起共乘,只好把他脚下的绳索解开让他骑马。 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绑得死死的,她自己也累得娇喘连连。 她牵着马,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发现地上的血迹果然是没了。 然后,一路上虽然做了记号,最后却还是迷路了。 …… “咦,为什么呀?明明是直直走的。” 当张文静看到前面一棵树上有一个自己做的记号,她几乎要哭出来。 “树又不是直成一排的,你怎么可能走的是直线。”李瑕漫不经心道,“而且,来的时候我受伤快要昏迷了,应该也不是直走的,你没注意吗?” 张文静才不会告诉他当时她已经被抱得……被吓得迷迷糊糊了。 她气呼呼瞪着李瑕道:“你骗我。” “嗯?你俘虏了我,我还教你怎么把我带回去。你却怪我?” “你就是骗我,我真的生气了。” “好吧,先找水源,顺着河流往下,总会遇到人家。”李瑕道:“怕什么,只要出了森林,淮北三十余城皆是你张家的地盘不是吗?” ……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家除了需要向蒙古国纳质、贡赋、从征,其它事务则是自治辖境。你可明白何意?这两路三十余府州县城,是我们汉人在以汉法治理。 若要说汉奸,你那赵宋朝廷才是汉奸。在金朝时,我张家世代不仕女真。反而是赵构向金朝称臣,‘臣赵构’言犹在耳,你们却反过来指责我们是汉奸,可笑。” 张文静牵着马走着,转过头看了李瑕一眼,见他在听,又继续说起来。 “你们隆兴、开禧年间两次北伐,只看当时北方汉人民心所向,便知谁才是更不堪的那个。哼,再说金灭之后,你们端平入洛,守住了三京吗?无能。 是我们张家给了中原百姓生机。我父兄非是你口中所谓的‘蒙人走狗’,他们谋汉人自救,此,气节也;能为一方诸侯、庇护生民,此,实力也。” 她说到这里,再次转头看向李瑕,道:“听到了吗?我家的腰板比你那个只会求和纳贡的赵宋挺得直,我家是割据天下的王侯将相……” “为什么莫名其妙又和我说这些?”李瑕淡淡道,“翻来覆去的,你就这么爱炫耀吗?” 他心说自己八枚世界大赛金牌、三次世锦赛冠军、两次全运会冠军,以及许多小奖,炫耀过吗? 张文静像是噎住。 炫耀?我是为了炫耀吗?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也不懂,愣了好一会儿,才气恼起来,跺了跺脚,转过身不理他。 然而,走着走着,她又带着些不忿的语气,道:“你这么能耐,还不是受伤了。” “是啊,我算错了,没算到蒙人的箭术这么厉害,能在那种情况射中我。我心态也没摆正,过于冒险了。” “所以你被我俘虏了,输给小女子,真丢脸。” “嗯,我输给你了。” “哼,你倒还有点心胸,肯承认失败。”张文静道:“那我问你,为何要替赵宋如此卖命啊?” 李瑕道:“我不为谁卖命,只给自己挣命。” “嗯……那好吧。” 张文静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先前长篇大论到这里,接下来的话却像是堵住了一般。 她背对着李瑕,嘟了嘟嘴,最后只有一句。 “你想活吗?” “想活,我还要活到最好。” “哼。” 张文静踢开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她并未意识到这动作不像她努力维持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又转头凶了李瑕一下,道:“到时候你要是不招供,你就死定了。” “哦。”李瑕抬起头,道:“天要暗了,傍晚时鸟儿飞的方向就是有水的地方……” …… 两人走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前面有隐隐的水声传来。 张文静很开心,雀跃地转过头笑道:“真的诶?真的找到水了!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李瑕低声自语道,“有几个喜欢野攀、探险的朋友罢了。” 人以群分,爱好户外运动的朋友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张文静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抬起一只纤纤玉手看了看,自顾自地道:“终于可以洗一下了,你的血沾了我一身,又腥又黏,讨厌死了。” 李瑕愣了一愣,目光落在她漂亮的脸上,又见这小姑娘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于是他自哂了一下……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前面有一条小小的溪流。 转过树木。 正蹲在对岸掬水喝的大汉抬起头来,与他们对视了一眼。 双方都愣了一下。 突然,几声大吼声震开,蒙语、汉语都有,飞鸟从树梢惊起…… “杀了他们!” “快走!是蒙古人!” “杀了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第60章 奔命 天边只剩最后一点余晖。 李瑕在最快的时间内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况。 溪边树木稀疏,该是这片树林的边缘了。 对岸有四个蒙古人,一个重伤,正躺在一块大石边歇息,另一个轻伤者也在那,正光着膀子包扎伤口,露出满胸的长毛。 这人身材壮硕,但脂肪很厚。李瑕看了的第一反应是“你该刷脂了”,但又马上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凭人家的脂肪储备量,生存概率比自己高太多。 比起自己身边这只漂亮的小麻雀,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些念头一瞬即逝,他已迅速打量了另外两人。 一个矮胖、一个高大,看起来很累,但都没受伤,正在河边喝水。 四匹马,正趴在溪边吃草,很疲倦,其中一匹口吐白沫,眼看就快不行了。 蒙人骑术厉害,把马跑成这个样子,可能已经甩脱追兵一段距离了。 溪水很浅,他们随时可以跃过来…… 刹那之间各种信息映入脑海,之后,吼叫声才同时响起。 这就是世界冠军的反应速度,李瑕认为……这该比世侯子女的身份更值得骄傲。 “杀了他们!” “快走!是蒙古人!” 张文静听着李瑕那不容置喙的喝令,她一慌,连忙拉着缰绳掉头就走。 跑回树林,有了树木的掩护,不再轻易能被蒙人的箭矢射中,李瑕又道:“快,给我松绑,我拉你上马。” 小溪那边又传来蒙古人急促的呼喝。 “哈达、卓力格图,你们骑马去追!” 张文静听不懂蒙语,也能感受到那种逼迫过来的杀气。 她虽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此时竟也果断,停下脚步,亳不犹豫拿出匕首割断李瑕身上的束缚。 绳索一落地,她抬头看向李瑕,忽然呆滞了一下,像是怕极了他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念头才起,惶恐感从心中泛出,张文静只觉遍体生寒。 下一刻,李瑕已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上马背。 张文静才觉踏实了一些,身体已整个被他环抱住…… 李瑕知道自己的骑术不足以在树林中策马疾驰,蒙人却能做到。 而他的马匹休息了两天,这两天来蒙人一直在被张家追捕,马匹体力告竭。 在平原奔跑,骑术的差距才会缩小,又能把马匹体力的优势放大。 李瑕很快就下了决心,掉转马头,绕了一圈竟是重新向小溪边奔去。 两个蒙人迅速追上来,双方距离飞快拉近。 然而,一匹骏马已冲出树林,马蹄踏进浅浅的小溪,溅起水花…… 李瑕伏低身子,把张文静也压倒。 他估算着冲出树林的位置距离那两个在大石头上的蒙古人有两百步远了,但还是怕被对方又射上一箭。 若是再中箭,必死无疑。 幸而没有。 他疾驰中匆匆一瞥,只见那光膀大汉站起身。 “杨慎?!你就是杨慎?你会死在我手上!我射的你……” 巴音没有箭了,也没想到李瑕敢回头,仓促间只来得及这般吼上一句。 李瑕已奔远了,马匹的体力优势发挥出来,把双方距离重新拉开。 林中又奔出两骑,飞快追了过去。 …… 蒙、金、宋之间开战以来,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中原死人无数,白骨蔽野,千里无鸡鸣。 忽必烈经略中原这些年,也就是州县之内的人口多了些,大部分地方的郊野依然是一片荒芜。 荒野苍凉,蔓草萋萋,高过马腹。 数骑狂奔。 良久,李瑕没能甩脱蒙古人。 骑术远不如对方,马匹体力越来越少,再跑下去未必能跑掉;身后暂时只有两个蒙古人,另两个还没来。 这些判断飞快闪过他的脑海,他忽然勒住马,调转了马头,左手从腰边拿起长剑…… “他们停下了!” 月光下,还在策马飞驰的卓力格图眯着眼看去,见到那一对年轻男女就那样驻马而立。 “先杀了男的!” 卓力格图大吼一声,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 这就是蒙人的骑术,骑着疲马依旧可以追上汉人。 卓力格图从腰间拔出弯刀,冲了过去,比身后的哈达快了二十多步的距离。 越冲越近、越冲越近,卓力格图眼中满是狂意,他要杀了这男的,他要把这女的…… 李瑕右手举起了一把弩。 “嗒”的一声响,简单,利落。 几乎是同时之间,“嗖”“噗”两声,弩箭激射,钉进卓力格图的胸膛! 再狂,劲弩面前,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卓力格图!”哈达大吼一声。 “虎!” 破风声袭来,李瑕弃弩,抱住张文静扑倒在地,连滚了好几圈。 他们的马匹受惊,长鸣一声,往远处跑去。 哈达一刀劈空,大怒,控马又向他们冲来,手中弯刀再次斩下。 李瑕身上还压着张文静,手中一剑刺出,正中哈达的马腹。 “咴律律!” 疲马哀鸣,仰起前蹄,把哈达摔翻在地。 李瑕迅速推开身上的软绵绵的人儿,持剑向哈达刺去。 他背上伤口裂开,鲜血直流。 这一剑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迅捷,被哈达避开。 哈达脚下一勾,把他放倒在地。 李瑕摔得背上一痛,手中长剑掉落。 “和我比摔跤?”哈达怒骂,刀又劈下,“死去!” “虎!” 电光石火间,李瑕握住哈达的手,拼了命地推,刀锋却还是压在他脖颈上,割出血痕…… 失血过多的无力感、对手凶残的眼神、脖颈上的冰凉……李瑕发现这里和赛场不同,在这里,输一次就死。 “啊!” 他奋力去推开哈达的手,要拼到最后一刻。 “噗噗噗噗……” 李瑕突然感到手上的力道松下来。 他推开哈达,看到张文静拿着匕首蹲在那里,如捣药一般对着哈达的背乱捅。 她的动作很秀气,幅度很小,看起来有点可笑。 但人命实在太脆弱了,再秀气的动作也能杀人。 “呜呜呜呜……” 见李瑕坐起来,张文静又哭了,她丢开匕首,扑进他怀里,不停地抽泣。 她显然是怕到了极点,把李瑕抱得很紧,泪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前襟。 “好了,杀个人而已,马跑了,我先去把弩箭拔回来……” ~~ 李瑕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向地上的哈达又捅了一剑。 因为他不相信张文静的手法。 然后,他提着剑,向卓力格图的倒下的地方走去。 地上的人不见了,草地里留着一条血痕。 那中弩的蒙古大汉竟还没死,正在用四肢在地上爬着。 李瑕一步一步跟上去。 他也很累,脚步也是拖着,踉踉跄跄走过去,毫不留情地一剑刺下。 “噗。” 李瑕蹲下身,想要翻这具尸体,弩箭在胸膛,他要拔出来。 背疼得厉害,他一下子竟没能搬动。 转头一看,张文静正跟在身后。 李瑕有气无力道:“来,一起搬……” 突然,蒙古语的喊叫声在远处响起。 “卓力格图!哈达!你们杀了他们没有?”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第61章 荒烟蔓草 月光下,巴音翻开卓力格图,看到了尸体的胸前插着一支弩箭。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检查了哈达的尸体。 地上的血滴还未凝固。 巴音跨上马,踏进高高的蔓草。 附近是一片荒冢,也许很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又或许是瘟疫,荒野里布满了坟头。 偶有磷火在空中闪过…… “杨慎,我知道你懂蒙语,你就在附近,能听到我说话。”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带着愤怒和杀意。 巴音策马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冢,搜索着,时不时纵马跃上某个坟头。 “杨慎,我上了你的当,今天我一见你,我就知道上当了。你杀了赤那,逼张家叛乱。你们汉人就只会躲在背后使这种卑鄙的伎俩吗?有没有勇气来与我正面打一场?!” “我,克烈部的巴音!就是我一箭射中了你。你还要像小鸡一样藏到什么时候?我会找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填上稻草,摆在我的家里。” “还有张家大姐儿,等我捉到你,看张家还敢不敢杀我,但在这之前,我要对你做什么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们躲不掉的……” …… 张文静害怕得身子不停颤抖,而她整个人却已被李瑕紧紧环抱住。 她与李瑕就躲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坟洞里,外面盖着一块石碑,里面满是白骨。 蒙人的吼叫声仿佛就在头上炸开,从石碑的缝隙里能看到马蹄从眼前踏过。 张文静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吓得叫出来。 良久的窒息…… 终于,马蹄从视线中消失。 那骇人的吼声越来越远。 张文静终于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被李瑕压得透不过气来。 实在贴得太紧了,她一开始都不敢相信两个人都挤到这么小的坟里,几乎是把两个人挤成了一个人。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到耳朵里让人心悸,剑柄硌在腿上硌得人生疼…… “他走远了,别抖了,冷静点。”终于,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张文静一个激灵,颤声道:“那……出去好不好?” “他还会回来,他知道我们就在这片坟地,不会轻易走的。但别怕,他最多守到早晨,他还要躲避你家的追兵。” “嗯……” “我要睡了,你记住不要出声,累的话你也睡吧。” 张文静听了前半句,骇了一跳,心跳的不行。 “哦……你要睡了?” “嗯,保存体力。” 张文静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睡觉,挤得这么紧,怎么能睡得着? 而且这里是坟洞诶…… 但李瑕似乎真的睡着了。 只有张文静还在那小鹿乱撞。 这个夜晚对她而言极为难熬,脑子里纷纷乱乱,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 那蒙古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远,终不可闻。 天地静谧下来。 张文静感受着李瑕的呼吸,心想他也许就是故意轻薄自己,要是他真的轻薄了该怎么办?要不要自尽?现在这样是不是已经被他轻薄了?算不算呢…… 想着想着入了神。 许久许久。 外面突然响起“嗒”的一声。 是巴音又无声无息地转回来了,踩踏了某个荒坟。原来他是故意喊着远去,想骗他们出来。 张文静又是一个激灵,吓得魂都掉了。 她无意识地把身体贴向李瑕,只觉得缩在他怀里才能感到安心些。 ……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有马蹄声踏碎了这个静谧而可怕的夜。 “他在那!别让他跑了!” “放弩!不留活口!” “……” 喧嚣声大作。 张文静惊喜起来,她知道这是张家终于找来了,忍不住就要高兴地喊出来。 “我在……” 下一刻,李瑕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 张文静努力挣扎,身子却被李瑕死死压住。 外面的动静还在不停响起。 “又找到了两具尸体!” “那就剩这一个了,追!杀了他!” “追……” 马蹄声如暴雨,来的疾、去的也疾,倾刻之间就越来越远。 李瑕终于松开了手,一脚踢开坟洞外的石碑,拖着张文静出来。 夜风吹来,张文静只觉身上一凉,放眼看去,荒野无人。 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回家……” 接着,李瑕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我会让你回家。” 张文静一听,愣了一下。 李瑕道:“你家人会再找过来的,两具蒙古人的尸体被带着了,只要有人看到伤口,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在这里。” 张文静抬起头看去,只见月华洒落在李瑕的侧影上,他显得那样沉静。 李瑕说着,已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捉住张文静的手,拉着她就走。 她没再挣扎,喃喃道:“你别杀我好不好?我会求我父兄饶你一命的……” “都说了不会杀你。”李瑕道:“我在亳州、鹿邑的事情都办完了,没必要再捉着你。” “我……你会放我回家?” “嗯,前面应该有条河,你送我到河边吧。” 其实,如张文静所说,在树林里的时候李瑕确实是在故意骗她绕圈圈。 他事先打听过,鹿邑县城西南二十余里有片槐树林,树林西南面有三条大河,这是他的逃跑计划 所以,哪怕一路奔逃,他也从来没有过迷失方向…… 张文静脸上泪痕未干,就这么被李瑕拉着走。 好一会儿,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背上在流血。” “没事,血快凝了。” “你会死的。” “我不会轻易死。” “你一个宋人,在北边活不下去的,你……何必为赵宋如此卖命呢?” “我说了,我不是为任何人卖命。” 李瑕脚步很快,张文静有些跟不上,一只手被他拉着,小跑起来,另一只小手挥舞在空中,很快又开始有些喘息。 她咬了咬牙,把白天想说而没说的话吐了出来。 “你投靠我父兄好不好?我替你求情,他们不会追究你的,还能重用你……” “不需要。” “我们真的不是汉奸,我们……” “那是你的立场,我理解。但我也有我的立场。” 张文静还想说些什么,却喘息着开不了口。 她好不容易才跟上李瑕的步伐,脸上泛着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跑动,还是从坟洞里出来后就没褪下。 两人牵手跑过萋萋荒草,前面果然有一条大河,在月光下泛着波光粼粼…… 张文静见此景色,蓦地又眼眶一红。 “马跑了,东西丢了,你伤也没好,真的会死的。”她颤声道:“你真的会死的……” 李瑕转头四下看着,漫不经心道:“情况已经很好了,计划完成了,我也从你手中脱困了。” “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何要一定拿命去拼?” “因为我不会像你们……你们所有人活得都像狗。我不一样,我是冠军。” 张文静一愣,又因他骂她是狗而有些小小的恼怒起来。 “你才是小狗……你刚才,真的睡着了吗?” “嗯,所以我很精神。” 李瑕说着,松开她的手,道:“好了,你就站在这里,你家人很快就会找到你。” 张文静只觉手腕一松,反而下意识握住李瑕的衣襟。 “干嘛?”李瑕道。 “我……你被我俘虏了。” “神经病。” 张文静不松手。 李瑕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闪,把她的手拿开。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你不必再说那些话来招揽我了。” 张文静气恼起来,哭道:“对,我就是怕你杀我,我才招揽你……” 李瑕默然了一会,道:“我现在去下游,你可以猜我会往哪个方向走。” 张文静只是哭,眼神有些委屈。 李瑕转身走了。 她抬起头看去,只见他背上的衣服破开,露出她亲手为他包扎的布条,上面还有血溢出来。 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人一剑,却还那样步履坚定,渐渐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第62章 饵 天光微明时,呼喝声在河边响起。 “大姐儿在这里!” “找到大姐儿了!” “保护大姐儿……你们继续追,那小子往哪跑了?!” “……” 李瑕俯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直到看着张家的护卫们迎向了河边那个柔弱的少女,他方才转身重新向那片荒冢走去。 他暂时不打算走下游、上游或者游过河流。 因为丢了马匹,又负伤在身,逃不掉。 就让张家去慢慢追吧。 他寻了一个坟洞,躺下,闭上眼,打算狠狠地休息一天。 总之,这一趟到亳州,依计划把张家逼得自顾不暇了,想必聂仲由也顺利离开了颍州。 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去陈州与他们会合就好…… ~~ 张文静被护送上马车。 登上车辕之前,她转头又望了一眼那条河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又想到“滚滚长江东逝水”,竟是又怔忡了一下。 之后,抱着膝盖坐在车里,发着呆,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张延雄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大姐儿没事吧?” “嗯。” “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跑了?” “李瑕?”张文静轻声反问道。 张延雄隔着车厢,道:“是,五郎已调查清楚,那‘杨慎’真名‘李瑕’。敢问大姐儿,他……” “我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 “是,以他的缜密,当然不会让人知道真名。但临安发来了情报,我们连他儿时玩伴叫什么都知道了,敢问……” “他儿时玩伴叫什么?” “孟启。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走了。” “河的下游。” 张文静心想,这情境真和他最初的计划一样呢,经历了那些,最后依旧随他的想法做成了。 “可我们并未在下游搜到此人,大姐儿可知他会往哪走?” “我不知道。” 张延雄道:“没关系,他绝对跑不掉。” “是吗?他……他很狡猾,你们大概是搜不到的。” “是。”张延雄道:“但搜不到也不要紧,我们已知道李瑕要去陈州宛丘县与宋人细作会合,且已盯住了他的同伙,请大姐儿放心。” “你……你说什么?” “哈哈,宋廷已经把他们卖得干干净净了,再有天大的能耐他们也死定了。” 车厢里的张文静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你们不去先把那个蒙人灭口吗?” “巴音?这蠢货竟敢在夜里大喊大叫,我们这才找到他,他……”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 有人策马过来,向张延雄禀报了一句什么。 “死了?”张延雄反问道。 “是……” 车厢里“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张文静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远处欢呼声愈大。 良久,等这欢呼停了,张延雄才喜道:“大帅回来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 破晓的朝阳绽出了漫天的彩霞。 一列列精锐骑兵整齐地行在官道上,大旗之下,张柔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有骑士纵马奔来,浑身带着肃杀之气,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 “大帅,办完了。” 张柔目光看去,见这部将打开包裹,露出一颗的人头。 “毁了吧。” “是……” ~~ 陈州,宛丘县。 “是他们吗?” “是,自称是邸琮的人,护送族老去开封。看到那个老头吗?扮作邸琮的族叔,其实真名叫韩承绪,金国遗民,相州韩氏的一支,百年前迁到归德府。总之,祖宗三代都被五郎查得底朝天了。” “是否拿下?” “拿?几个被派来送死的宋人,算什么东西?哦,说起来,算是‘饵’吧。” 说话的是百夫长雷三喜,语气极为轻蔑。 “五郎交代,最关键是要杀掉李瑕,我还没看到他。” “那个青年不是吗?怪俊的。” “看起来二十几岁,该是高长寿,大理高氏余孽,这人……相比起来也没那么重要了。呵,盯着就行,别被他们发现了。” 雷三喜微微冷笑着,又扫视了那客院一眼,拍了拍同僚的肩,转身隐进巷子里…… 客院门口,刘纯穿着一身蒙军衣着,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今日与韩承绪、高长寿一起去采买了东西回来,之后径直走进聂仲由的屋子。 屋中,聂仲由正在看着地图沉思,林子趴在桌边打盹。 “哥哥,这身份果然好使,从颍州到陈州一路顺利不说,在这城里行事也不用顾忌。”刘纯道。 聂仲由没应。 刘纯又道:“但我们已在这宛丘县等了两天了,李瑕还不来,还等吗?” 林子迷迷糊糊地醒来,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夜长梦多,不如早点去开封把事情办了……” “放你娘的屁。”林子道。 “这般重要的差事,万一因为李瑕耽误了。按你说的,李瑕在亳州惹了那样的大事,被张家盯上了,把追兵引来,不是节外生枝吗?” 林子冷笑不已,道:“之前你嫌大理人碍事,近日怎不说了?我还听你与王顺说什么‘禁军死伤惨重,幸亏还有几个大理人充人手’。怎么?在你眼里,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用了留着,没用了就丢?” “林子你这话就过份了,我不是为了差事着想吗?要说出生入死,我皱过一次眉头没有?都是哥哥千挑万选出来的,谁怂谁没鸟蛋!但我告诉你,误了差事,死去的弟兄就全都白死了!” “你娘,一天到晚张嘴就扯,烦死我才罢休,没有李兄弟你能走到现在吗?不等,你也说得出口?!” “我等是来干事的,不是来交朋友的,林子你要是……” “都闭嘴!”聂仲由叱喝一声。 屋子两人安静下来,俱不作声。 聂仲由自己似乎也有些烦,神色冷峻,瞥了他们一眼,喝道:“别再让我听你们聒噪一句,听到没有?!” “是……” 然而,这天夜里,刘纯又找到了聂仲由。 “哥哥,绝非是我存了私心,我等从临安府出来,一千五百余里路途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兄弟们死得就剩这几个了。开封府就在眼前,两百里,三五日即到,却为了等李瑕一人,再等上三五日? 他生也不知、死也不知,便是活着,身后又有多少追兵?他本是一个死囚,是哥哥你救他出来,给他活命的机会,几时亏待过他什么?许是我等早去开封,他反而能在北边活命。 走吧,哥哥,办了差事尽快回临安,相公们还等着情报、力挽家国危局,哥哥也能从此在军中一展拳脚。国事岂不重于个人义气?实在不行,留一两人在此接应李瑕,我们先去开封……” 这次,聂仲由没有骂刘纯,只是缓缓踱着步,眉头深深皱起。 月光凄清。 他感受到肩上担着许多人的性命,这担子压下来,一时竟是让他难以决择…… 第63章 弃子 “将军可找到李瑕了?” 鹿邑与宛丘之间的荒原上,沈开翻身下马,语气急促地问了一句。 张延雄道:“找不到,或许已经死了。” “五郎不要听到什么‘或许’,便是死了,也要看到尸体,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沈开平时绝不敢与张延雄这样说话,但此时脸色却凝重得厉害。 “反正知道他会去宛丘县,何必……” “他万一不去呢,我们能在宛丘县埋伏多少人?少了,捉不住他;多了,若被他看出来,吓跑了又如何?” “哈,就一个小兔崽子……” “将军!”沈开愈发着急,贴在张延雄耳边,低声道:“若事情被他捅到汗廷,你我全家都得死绝。” 张延雄有些不信,道:“一个宋人,能把事情捅到汗廷?他说出来谁信?” “事情就是他谋划的,他知道所有细节。汗廷是不信宋人,难道就能信我等异族之人?”沈开道:“五郎反复交代,打起十二分精神找他,万万不可小看此子,切记切记。” “我明白,但这一百二十余里路途我都快翻遍了,就是没有。他许是饿死在哪个角落了。” “五郎办完颍州之事会亲自过来。若等他对付完颍州邸家,我等却连一个人都没找到,如何交代?真要五郎,甚至大帅亲自来找不成?” 终于,张延雄脸色有些挂不住,大声道:“我拼命找了,就是找不到,那怎么办?!” 沈开连忙向张延雄行了一礼,叹道:“是我语气重了些,将军勿怪。” “无妨,都是为了公事。”张延雄叹了一口气,道:“找吧,便是把这片荒原烧了,我也把他找出来……” ~~ 鹿邑。 张柔找到女儿之后,并未马上回亳州,而是带着她在鹿邑县城内就近歇养。 而张五郎也派了心腹把许多事详细地面呈他。 待听说事情所有的经过、细节,张柔只是低声自语了一句。 “贾似道厉害啊,还以为这次他完了,竟随手丢一枚弃子又给盘活了,论朝堂之争,还是这些宋臣炉火纯青……” 如此感慨之后,张柔挥了挥手,道:“去吧,让五郎把颍州之事办妥。” 笃定自若的语气,很快就让人定下心。 堂中张家属臣离开之后,张文静从后堂转了出来。 张柔见了女儿,笑道:“我家大姐儿可歇好了?” “本就没什么大碍,哪就用得着一直歇。父亲方才在说什么呢?” “哈哈,说要杀了那李瑕,给你出气。” “他那人倒是个人才呢,父亲不招揽他吗?” “人才哪里没有。”张柔道:“他让你受了这么大苦,还杀了你的未婚夫婿,爹爹当然要替你报仇。” 张文静一愣,似因此时才想起乔简章而有些莫名情绪,喃喃道:“可是……我……” “对了,李瑕的马匹找到了。”张柔从身边拿起一个小布袋递到她面前,道:“这是乔琚生前的东西,你可要留作念想?” 张文静打开来,见里面是令牌、玉佩、一个空空如也的荷包,以及她那张婚书。 她把那婚书收了起来,把布袋递还回去,道:“父亲明明知道,我当初就不喜欢……” 忽然,有家臣在外面通禀了一声,道是有要事禀报。 张文静只好捏着婚书又退到后堂,这次却是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着…… “大帅,一个时辰前在县郊发现一具尸体,确认过,是我们的信使,衣服、信令、马匹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 “经查,是李瑕做的,他竟是又折返回鹿邑县城歇养了三天,怪不得张延雄死活搜不到他。” “他怎么进城的?” 堂中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道:“是与我们的队伍一并进城的,当时他甚至还与我说过话,畅谈许久,守城的兵丁见了,当他是与我一道来的,并未盘查,此事是怪我,怪我。” 张柔道:“无妨,先生是做学问之人,又是刚随我从开封回来,当然不知此案。” 张文静躲在后面听着,就知刚才开口之人是当世大儒,赵复赵仁甫,原是宋人,二十年前蒙军攻破宋朝的荆湖北路,俘虏来了他,至此,程朱理学方在北方传布。 赵复道:“如今回想起来,身形、相貌相符,且面色苍白,必是那通缉犯人李瑕无疑,只是我当时竟是完全未曾想到,那从容姿态、谈吐涵养……其人风貌、平生罕见、平生罕见呐。” “能等得江汉先生这一句夸,这小贼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张柔淡淡道。 张文静听了不由心想,连江汉先生都夸他呢。 只听赵复又道:“当时他说好再来拜访,却未应诺,累我还到处问询,今日既查到此事,我特来向大帅明言,也请大帅勿怪手下办事之人,错皆在我。” “不怪先生,是那贼子狡诈……” 堂中,赵复又与张柔对答了几句,退了下去。 “继续说吧。” “是,李瑕进城之后,先是典当了这枚铜梳,订了间客栈住下,他订的客栈与此处只隔了两条街,其后,他还在城中买药、备粮,想必他今日养好了伤,杀人夺马,往南面奔去了。” 张文静想到原来他这几天也就在不远处,指尖微麻。 等张柔与家臣谈完,她再次转出屏风,只见张柔手里拿着一枚铜梳,不由“咦”了一声。 张柔见女儿讶异,递过那铜梳,道:“看来,这又是李瑕从乔琚身上拿的了……这小贼子。” “是。”张文静接过,低声问道:“他往南面边逃了,可是要回宋朝?” “既知道他是要去宛丘县,岂还会被他骗了?呵,说来这小贼确实很有本事,他若不是被宋廷出卖,也许我们真会再被他耍一次,可惜喽。” 张文静低头不答。 张柔观察了一眼女儿的表情,叹息一声,又缓缓说起来。 “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岳飞、宇文虚中、韩侂胄、余玠……连这些赵宋名将皆落此下场,世事如此,何况小小一个李瑕? 相比起来,他还真不算什么,从最开始就是一枚弃子罢了。年轻、位卑,又投效了不该投效之人,纵有万般神通,也只能去死。” 说着,张柔的手掌缓缓按在膝盖上,仿佛按死了一只蝼蚁…… ~~ 张文静仿佛掉了魂一般,回屋之后就一直呆愣着…… “大姐儿,这就是我当年在家中学馆掉的那枚梳子吧,我就说嘛,一定是被乔简章捡去了。” 雁儿说着,拿起梳子,絮絮叨叨起来。 “那时候,我还以为乔简章家贫,一定是捡了我的东西拿去典当了,没想到他还留着,看来他一定以为是大姐儿你掉的了,不然他肯定典当啦……咦,再说起来,最后竟是被这个李瑕捡了便宜,杀人越货,真讨厌,是吧?大姐儿?” “嗯?” “大姐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雁儿为何觉得乔简章定会把铜梳典当了呢?” “他看起来就是像是那样呀,嗯,怎么说呢……就是在阿郎和郎君们面前就是一副没有底气的样子。” “那你为何觉得李瑕不像那样呢?” “嗯?”雁儿眼睛一睁,十分疑惑,“我什么时候说……” 张文静恍如未闻,目光看向天边,轻声喃喃着。 “便是杀人越货、典当物件时,他一定也磊落、坦然。他那人,看起来疏离淡漠,其实是一身傲骨难摧……” 第64章 月初求票 求月票、推荐票,求追读。 十月是对这本书挺重要的一个月,求大家的支持,谢谢~~ 今天这两章不是加更,新书期大概是不会加更的,会每天保持四千字,今天就是调整一下更新时间。 近期会改在晚上十二点更新。 嗯,这个更新时间可能只会保持一段时间吧。 老书友们可能会知道,我从不断更,但有些时候不怎么准时,类似一天比一天晚一点直到调整回去。 但从不断更。 …… 之前和大家说,如果能上三江推荐位,上架后就爆更一个月。 上三江需要一千三四百的追读,现在还差一千个左右。 我抱着希望努力吧,还是继续求一求追读,希望大家能追读。 嗯,不成也没关系,我也有些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由衷谢谢所有响应这件事的朋友们,谢谢你们~~ 另外,上架时间现在还说不准,至少还有一周多,也许两周、三周,目前还不知道。 最后,祝大家十一快乐。 第65章 警觉 陈州宛丘县,大概是后世的河南周口市淮阳区。 此处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州城被大湖环抱,城在湖中、湖在城中,形似一个倒扣的碗,故名宛丘。 大湖叫“龙湖”,因伏羲氏定都于此,号曰‘龙师’而得名,占地万亩,水面广阔,有“万亩龙湖”之称。 在龙湖北面,有陵庙名为“太昊陵”,正是“太昊”伏曦的陵庙。 太昊陵始建于春秋,汉唐时不断增建,禁止百姓在此樵采耕犁,宋太祖又设置守陵户,三年一祭。 到如今,天下间战乱不止,守陵户早已消亡,祀事不修,庙貌渐毁,这座人皇的陵庙也开始破败、荒芜…… 四野无人,李瑕牵着马,缓缓走在庙陵外。 他一袭书生打扮,白衣翩然,长剑也用布包了起来,挂在马上,仿佛是出门游历的学子。 从鹿邑县一路至此,李瑕感到有些奇怪,隐约怀疑张家像是知道他要去宛丘县一般。 他杀信使夺马,拿了张家信令、纵马狂奔。按道理,张家该是追在身后,比他慢一步才是。 但追在身后的追兵并不多,反而是他转道西进之后,遇到了两次埋伏,几乎要了他的命。 幸而他警觉,险而又险地避过。 直到换了身份,重新折返北边绕道,情况才好了些。 这让他比约定的“十五天”时间晚到了两天。 李瑕与林子约在宛丘县会合,两人却不熟悉这一带,就选定了太昊陵这个双方都知道的古迹留记号。 这日,在太昊陵走了一圈,李瑕转到了陵庙后面的碑林。 穿梭过一块又一块石碑,果然在一块残碑上看到了林子做的记号。 挖开了石碑下的土,里面有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有一身蒙军装束、一块令牌,以及一张纸条,纸条上仅写了“西洺客栈”四字…… ~~ “百夫长,捉到李瑕了!” 雷三喜闻言,眼中绽出喜色。 他是张弘道的妻族,也是当夜诛杀额日敦巴日的百夫长之一。 在马上要对付颍州邸家的关键时候,张弦道却把他派来宛丘,搜捕李瑕。 当时张弘道还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凭李瑕之能,或许该由我亲自去对付。但颍州之事我走不开,只好托付于你,切莫让我失望。” 雷三喜向来景仰张弘道,不信一个小人物还真要张五郎亲至才能对付,毕竟这还是在张家的地盘上。 但既然说了,他便全力以赴。 而这些日子,张延雄、沈开相继传来消息,说是捉不到李瑕,也渐渐让雷三喜感到此子难缠。 好不容易,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人在哪?!” “一柱香之前,他拿着田奎给的令牌进城,现已拿下……” “好!” 雷三喜大步向城门走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见兵士们押着一个年轻人。 然而,此人并未被捆绑,且周围还有几个陈州殷家之人正在说话。 雷三喜眉头一皱,脸色渐渐难看。 隔着二十余步,已能听到那边的对话声。 “是殷家六郎,殷俊殷茂修,年十八,绝非通缉要犯。” “千真万确,我九叔在此,足可证明茂修是我殷家子弟。” “……” 雷三喜眉头紧锁,过去一看,见那殷六郎长相秀气,但傻乎乎的样子确不太像是李瑕。 他接过文书凭证看了,非常不悦地喝问道:“怎么回事?!” 很快,殷俊开始述说事情经过。 “今日,城外圣人庙,即弦歌台那里有场小文会,我赴会时结识了一才子,唤作马致远,字千里,其人仪姿不凡,且极有才情。” 话到这里,殷俊的声音渐小,怯怯看了周边诸人一眼,才缩着脖子继续说起来。 “因……因我才疏学浅,没有好的词作,他愿送我一首小令,却只给了我两句,道是后面的忘了,又拿出这枚令牌,让我在城门处亮出来、什么话都不必说,再进城到西洺客栈喝杯茶水,自有人将他的诗稿给我。 结果,我刚刚在城门亮出令牌,就被拿下了。我还当他是高门子弟,谁能想至那样人物竟会是个通缉要犯呢……” 殷俊话音未落,雷三喜已大喝一声。 “随我去圣人庙拿人!” “是!” 一众兵士雷厉风行,如狼似虎。 这场面把殷俊吓了一大跳,不由又是一个激灵。 还未恍过神来,只听那记录此事的张家属臣冷冰冰地问道:“殷六郎,李瑕给你何样词句,竟能驱使你这世家子弟替他办事?” “是一首《天净沙》,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那张家属臣眼睛一亮,下笔飞快,又急切问道:“下一句呢?” “不……不知道呀,他忘了……” ~~ 弦歌台。 “马致远人呢?!” 雷三喜拎着一个读书人的衣领,厉喝了一声。 “马千里?他他他……他走了……” “往哪走?走了多久了?!” “这环湖之地,当……当然是从桥上走了,走了已快一个时辰了。” “把这些书生给我一个一个仔细审!”雷三喜一把摔开手中的书生,喝道:“宁可杀错,也绝不可放过李瑕!” “可是,这是文教之……” “文教?是大帅要兴文教,中原才有文教。我让你仔细审,听明白没有?!” “是。” “你们随我继续追!” “是……” 雷三喜才追了数里,忽见远处烟土飞扬。 “吁律律!” 沈开勒住缰绳,一脸风尘仆仆,大声道:“捉到李瑕没有?!我追着他一路而来,他已到宛丘了!” “跑了。”雷三喜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开口道:“那小贼……” “你说什么?!” 沈开已下马冲来,双手按着雷三喜的肩,喝道:“你清醒一点!你知道宛丘这张天罗地网,费了五郎多大心力才布置下来?怎么可能跑了?!” “他才走一个时辰,我马上搜。”雷三喜语速飞快,把事情经过说了。 “不。”沈开摇了摇头,喃喃道:“让我想想,先把动静压下来,鱼已经惊了,别再惊了饵……” ~~ 西洺客栈。 “走吧。” “哥哥,真不等李瑕了?” 聂仲由道:“十五日之期已过,我们又多等了两日,他还是没来,等不了了。” 众人无言,默默上了车马,往北而行。 这支十四人的队伍穿过龙湖上的堤路,又走过了太昊陵。 林子望向太昊陵的方向,道:“我去看看信物还在不在,再给李瑕留个口信吧?” 聂仲由本在皱眉沉思,闻言怔忡了一下,四下扫了一眼,只见道路两侧有些三三两两的农汉在开荒锄草,而身后也有些提着锄头的农汉在走。 “别去。” “哥哥,不留信让李瑕去开封吗?” “别去,看看再说。” “不去也好,东西留在那里,他来了还能有个身份掩护。”林子应了一句,方才意识到聂仲由的言下之意,惊了一惊,压低声音道:“哥哥是说那些人……” “为何有这么多农汉在六月日头最大之时锄荒?平日这城外可没这么热闹。” “但若是要动我们,在城内动手岂不是更好,在城内我们更跑不掉。” “希望是我多虑了吧,提醒大家戒备……” 三三两两的农汉散在道边,锄着的荒草。 有人瞥了一眼走过的队伍,低声向同伴说了一句。 “他们一直在回头看,通知百夫长吧,饵已经惊了……” 第66章 孤胆 沈开听了汇报,微微叹了一口气。 雷三喜问道:“还等什么?他们走得越远,越容易逃。” “我在想……也许李瑕会来。” “不可能,打草惊蛇,他已看破了我们的埋伏,不会再来了。”雷三喜摇着头道:“我们几次都没捉到,反而让这贼子愈发警觉,难怪五郎说由他亲至才能对付此子。” “只要饵还在,鱼总有上钩的时候。”沈开道:“五郎也说了,李瑕是个疯子,极有胆魄。” “包围重重,凭他一人,敢来?”雷三喜道:“况且饵也快跑了,等不了了,收了吧。” “是啊,我本想再看看李瑕是否还会找时机与聂仲由会合。可惜,聂仲由已有了防备,呵,这个赵宋的都虞候也不简单啊。” “这乱世,能活得像样的,谁简单?你我也不简单。” “嗯,他既然有了防备,动手吧。”沈开道,“留下几个活口继续钓李瑕,杀得慢一点,别围得太紧了,万一李瑕还来呢?” “怎么可能还来。”雷三喜小声嘟囔道,驱马向前。 “动手!” ~~ 马车内,韩巧儿还在念念不忘。 “真的不等李哥哥吗?李哥哥会不会到开封和我们会合呀?” 高明月掀帘看了看,道:“没人留信,他该不会去了。” 她放下车帘,心想短时间内是听不到那个故事了,也不知木婉清后来如何,那人大概会直接转回宋朝吧,以后,未必能再遇到…… 此时策马走在队伍中的杨雄与洱子也在讨论李瑕。 “叨叨这么久,他可算是如愿把恩公丢下了。”杨雄盯着刘纯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啐道:“我们能顺利从寿州到这里,他还当是他有本事。” 洱子道:“我也早看刘纯不顺眼了。” “我告诉你,这些宋人里面只有恩公最是了得,他若是不在,回头遇到麻烦看他们怎么办……” 队伍前面,刘纯仿佛是感受到背后被人盯着,回过头瞥了杨雄一眼。 他懒得理会这些没头脑的大理人,转头继续与王顺、王保兄弟说话。 “我那般苦劝了哥哥,他还非要等李瑕,结果李瑕不来,平白耽误了这些时日。” 王顺是个没主意的,道:“哥哥说什么我们听着就是了。” 刘纯道:“就剩我们这几人了,我们就该多为哥哥分担些……” “走!” 聂仲由忽然大吼起来,勒马喊道:“快走!掉头走!” 异变突起。 马蹄声如雨,前方有上百人的骑兵队伍冲杀而来,周围锄草的农汉也纷纷从草丛中捡起兵器。 “杀!” “走啊!”刘金锁吼道:“老子断后!你们走啊!” 马车里,高明月一把拉住韩巧儿,抱着她跳上马匹,割掉车绳,策马就奔到高长寿身后。 “祖父。”韩巧儿大哭起来,“祖父……” 韩承绪与她们都在队伍中央,他虽然年迈,却是久经滇沛流离之人,已学着高明月的做法,抱着马脖子骑马跟上。 “你们护住我妹妹。”高长寿大喝道:“点苍,随我开道。” “杀过去!” 聂仲由策马冲至高长寿身边,挥刀劈向挡路敌人。 他们经历过一次偷袭,已比上次更有经验,又在颍州得了许多马匹,此时已在最快时间内完成应对…… 箭矢射来。 “嗖嗖嗖……” 断后的刘金锁挥动长枪,格挡开几支箭矢,腿上却中了一箭。 “啐,鸟厮!”他大骂一声,“都他娘快走啊!” 却见王顺已满身是血,从马背栽落。 白茂骑术不精,才策马跑了几步,见箭雨射来,吓得大叫不已,跳下马背就滚进车底。 “我跑不掉的,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很快,白茂就只有哭喊声传来。 刘金锁也顾不得他,拨马便走。 “走!” 林子骑术不错,还有空四下望着,喊道:“哥哥,四面都有敌人,往哪走?!” “往回冲!” 在遇袭的一瞬间,聂仲由就已想过,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可能甩脱追杀的方向只有一个……龙湖。 跳进龙湖,或许还能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些人里哪些会水、哪些不会水,但已没时间仔细想了…… “噗!” 奔跑中,杨雄背上中了一箭。 “你们走!洱子,护住郡主!” 他在韩承绪的马匹腚上扎了一刀,自己却不再逃,大吼一声,掉转马头,迎向了追兵。 “追你爷爷!” 长刀斩下,一名追兵被他劈翻在地,同时间,也有数柄长矛直接捅进他的身体。 杨雄虎目圆瞪,还想再拦住几个追兵,人已摔落马下,又是数柄长矛猛扎下。 有马蹄踏上他的尸体,疾驰而过…… “杨雄!” 洱子大哭,却只能继续狂奔,任风吹着他的泪眼。 “我们被人卖了!”刘纯大喊道,“哥哥,被人卖了啊!是李瑕……一定是李瑕被捉了,他卖了我们……” 没有人顾得上回答他。 “是李瑕卖了我们……” “别喊了!”王保哭喊道,“我哥已经没了……” “嘭。” “咴律律……” 王保一走神的功夫,路边一个农汉打扮的敌丁拿着锄头重重一挥,将他打下马来。 他才想要爬起身,又是几柄单刀斩下,径直剁死了他。 “继续追,别让他们逃了。” “噗。” “噗……” 倾刻间许多人都受了伤,马蹄溅起泥沙,血滴也随之飞溅。 绝望感一点点逼压下来。 终于,龙湖一点一点显在眼前。 “冲过去!跳湖!”聂仲由不停催马,大吼道。 “我妹妹不会水。”高长寿大怒,“聂仲由!你混帐……” “我也不会水,我断后。”刘金锁大吼,“不会水的,随我拦住他们!” “我会水,但我也断后,都别再张舌扯淡!”林子勒着缰绳吼道。 “你娘!” 纵是公侯门第,高长寿也忍不住大骂粗口。 一群狗屁宋人。 忽然。 “看!是船,是船啊……” “李哥哥!是李哥哥……” 聂仲由抬头一看,只见一艘小船正在龙湖上向这边划来,船上站着一人,正不停挥动着旗帜,果然是李瑕。 “快!冲过去!” “冲!” 本已绝望的众人瞬间又燃起希望,纷纷催马向湖边狂飙。 “别去!是陷阱!”刘纯大喊道:“你们想想啊,必然是有人卖了我们,就是李瑕……” “噗。” 刘纯中了一箭,闷哼一声,不再喊叫,咬咬牙,终还是拼命向湖边奔去…… ~~ 追兵中也有喊叫声响起。 “是李瑕!水面上是李瑕!” “李瑕来了……” 喊叫声此起彼伏,很快传到了沈开耳中。 沈开本是不急不徐地策马慢行,此时才腰板一挺,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 “竟真来了?!真是一人也敢来?!” 他惊呼一声,眼中已有喜色。 沈开之前说的虽然笃定,心底其实也不相信李瑕真会来,没想到…… “传令下去,一定要杀了李瑕,其余人也不必再留活口,全都杀了!” “是……” 第67章 龙湖(为盟主枫槿如画加更) “好个小贼,原来是在龙湖上,难怪追了半天人影都没见着。” 雷三喜恨恨骂着,心中却又有些感慨。 此时想来,李瑕的行动路线也清晰了,无非是让殷六郎拿了令牌去城门,然后马上就找了船只。 如此,既能躲过搜捕,还能继续在宛丘观察形势。 说来简单,但这种处变不惊的心态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雷三喜愈发重视李瑕,迅速把一道道指令传达下去,调派所有人手过来围追堵截。 越来越多人向龙湖奔来…… ~~ 龙湖环绕着陈州宛丘,有东南西北四条堤道把这万亩大湖分割为四片水域。 西北“柳湖”、东北“东湖”、西南“弦歌湖”、东南“南坛湖”。 四湖当中,属东湖最大。 李瑕的小船就在东湖上。 他将船划到岸边,那边高长寿已策马冲了上来。 “接!” 李瑕大喊一声,拿起绳索奋力掷过去。 高长寿不用他提醒,跳下马匹,立刻捉住绳索拼命拉,把船只拉到岸边。 小船才靠岸,两个正在附近搜捕的敌兵已骑马冲了过来。 李瑕持剑跃上岸,一剑刺入一名敌兵的大腿,就地一滚,躲过对方的长矛,左手握住对方的长矛一拉,右手又是一剑,将对方刺落马下。 “快上船。” 高长寿却不立刻登船,而是手持大理刀劈翻一个敌兵。 他早已受伤,半边身子都是血淋淋,但还是冲着高明月大喊道:“快!” 高明月这小姑娘骑术竟是十分了得,她的马匹虽载着她与韩巧儿两人,加起来却还没有刘金锁一半的重量,控马跑得飞快,仅比聂仲由与林子稍慢。 那边又有两骑敌兵赶来,聂仲由、林子当即冲过去厮杀。 高明月也不多事,奔至岸边,抱着韩巧儿下马,当先跳上船只。 高长寿见她登了船,瞪了聂仲由一眼,跃上船只,只向李瑕喊道:“快!上船!” 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刘金锁、白苍山、洱子也纷纷赶到。 忽听一声悲鸣,韩承绪跨下的马匹因失血过多,轰然摔倒在地。 他苍老的身躯在地上滚了一圈,慌忙爬起,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 刘纯因怀疑李瑕是叛徒而犹豫了一会,又中了一箭落在后面,此时便策马超过了韩承绪,赶到岸边。 “快走!”刘纯大喊。 “过来!”聂仲由转头向韩承绪大喊。 李瑕目光一扫,刹那间估算了韩承绪、大股追兵与岸边的距离,方才冲了过去。 与他一起重新冲回去的还有林子。 而在同一时间,刘纯已拉住聂仲由,喊道:“走啊!别管老头了!” 两人还在推搡,一骑敌兵飞马赶上,长矛刺落,在聂仲由身上捅出一个血窟窿。 聂仲由闷哼一声,握住长矛猛地一推,把对方推翻在地,甩开刘纯拉在他身上的手,扑上前,一刀剁在那敌兵脖子上。 他也不管身上鲜血长流的伤口,一转身,向刘纯大吼道:“你能不能冷静点!还要害死多少人才够!” 刘纯见了他那满是悲愤、通红的双眼,愣了一愣,竟像是呆立住了。 此时李瑕与林子已扶着韩承绪跃上小船。 “走啊!” 刘金锁长枪飞舞,大步跳上船。 小船被这壮汉一砸,剧烈摇晃不停。 “走。”聂仲由一把揽过有些呆滞住的刘纯,扑上小船。 “嗖”的一声,几支箭矢钉在他们前一刻所在的地方。 “快!向湖心划!” 高长寿与洱子用力一撑长篙。 小船才离开岸边,岸上已有一声大吼传来。 “放箭!” “快趴下!” “嗖嗖嗖……” 箭如雨下。 小船在湖面上飘荡着,沐浴在箭雨之中。 “跑不掉的……” “我来!” 洱子站起身,撑起长篙,并用身子将高长寿挡着。 有箭射中了他,他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奋力撑船。这矮壮的大理汉子平日里话就不多。 高长寿才要起来,刘金锁忽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长篙。 “你有啥力气,看我的。” “噗……” 一支利箭射入刘金锁的肩胛,他却是哼都不哼,把船调转了一个方向,用他高大的身子挡着诸人。 “噗噗”又是两声响。 却是白苍山站到了刘金锁身后,顷刻就中了两箭。他身材并不高大,但偏是站在那里,挡住了比他强壮得多的刘金锁。 刘金锁再要转身,白苍山的双手已按住他的肩。 “你撑船,我就是个无用的老书生……” “噗……” “我们被人卖了!” 箭雨的破风声、箭矢刺入体内的轻呼声中,有人开口喊道。 是刘纯。 他站起身,站到了白苍山与洱子之间,挡住了船中诸人。 “但不是李瑕……咳……我先前说得不对,是我错了。还有,我从来不怕……咳……从来不怕死……” “放箭!”岸上又是一声大吼。 第二轮箭雨毫不留情地袭来。 “噗噗噗噗噗噗……” 血不停流在小船上…… ~~ 颍州。 “可知我是如何查到了你?自己看吧。” 张弘道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田奎,随手把一份卷宗丢了过去。 田奎翻开那宗卷,身子一颤,再抬起头来,已是面如死灰。 这卷宗赫然是宋廷所载的关于他的一切情报,其中还有当时余玠调任四川时给枢密院的密折,纸面泛黄、字迹犹存,那是余玠请宋廷保护他田奎。 可如今,余玠已逝,这些文书竟到了这里?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我知你是真心投效,之所以给你看这个,是告诉你不必再对宋廷心怀愧疚了。你看,他们把你卖得多干净。” “我……” “你不明白为什么,是吗?”张弘道轻声问道,“你不明白,你为他们出生入死,他们为何要如此对你?” “我……我不明白……” “因为你的恩人余玠死了,还是冤死的。他一死,冤案一出,宋廷如何能再信任你?既使你有情报传回,真假如何分辩?那他们留着你又有何用?” “可我……可我十五年来做了那么多……” “谁在乎?” 田奎默然。 “哦,他们还可以把你拿出来,告诉聂仲由‘看,在北边有细作接应,放心去吧’,这便是你对他们最后的用处,用你骗那些人来送死。然后,你也去死,对了,还有你全家。” 张弘道说着,扶起田奎,又道:“想想你所做的一切,你把父母妻儿置在最危险的处境里,每天胆战心惊,最后得到的是什么?背叛,还是最彻底的背叛,连我都替你感到心寒……” 田奎放声大哭。 张弘道轻轻拍着他的肩,耐心等他哭完,等到他眼中悲恸之色渐去、泛起深深的恨意。 “去吧,向颍州的蒙古镇守官检举邸琮,从此往后,踏踏实实地替我办事。” “谢五郎,小人明白了,若非五郎,小人已被宋廷……剥皮拆骨。” …… 天地浩大。 颍州城内,田奎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对着张弘道重重磕了个头。 龙湖之上,箭矢如暴雨般袭落。 聂仲由红肿的双眼里热泪长流,身上的窟窿里血如泉涌。 他想要站起来,刘纯却死死摁着他,只是摁着他,没有再叨叨一句话,眼神却越来越呆滞。 终于,聂仲由站起身,而刘纯也倒了下去。 尸体掉入湖中,“噗通”一声响。 “放箭!”岸边又是一声大吼…… 第68章 感谢公子wv的白银大盟 感谢“公子wv”的白银大盟,非常感谢。 因为我没有存稿,昨晚加更完今天刚刚起来才看到,想说联系大佬致谢,但我可能不太擅长交际,还是以起点惯例加更表达感激吧,大概会是十章。 请容允我开始攒一点稿,会在上架之后开始加更这十章。 …… 我一直都在担心下一笔写的故事会不如人意……嗯,不管怎么写,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一部分人觉得某处情节不太满意。 没人能写出所有人都喜欢的大长篇,我明白这点,所以从来都是不管不顾、闷头按自己的节奏在写。 收到高额打赏之后,担心自己会辜负这份支持,也更加心怀忐忑。 我能做的,就是继续依着这个故事的世界观去完善它,尽力写好吧。 总之,希望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支持,以这句话自勉一下。 …… 最后,很高兴有人喜欢这个故事。 也谢谢这份支持和激励。 第69章 接手 小船终于离开了箭雨的范围,许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韩巧儿细细的哭声。 聂仲由像是失了魂,傻坐在那看着湖面。 高长寿看着白苍山与洱子的尸体,眼中满是悲色。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把他们放湖里去吧。” 听这一句话,刘金锁忍不住恸哭起来。 这相貌凶恶的魁梧大汉哭起来哇哇大叫,跟孩子一样。 看李瑕俯身去动洱子的尸体,高长寿伸了伸手,高明月拉了拉他,轻声道:“二哥,先治伤吧……” 李瑕于是把洱子放进龙湖,又转向白苍山。 “我来!” 刘金锁已抢上前,抱着尸体缓缓放进龙湖,哭得愈发厉害…… 见众人都在治伤,韩承绪示意了韩巧儿一下,操起船桨默默划船,直到离岸边更远,方才看了看聂仲由,又转向李瑕,问道:“该往哪划?” 这句话问得很小声,韩承绪开口时还缩着脖子,显得愈发卑微。 他仅存的那点名门风范也不见了,像是觉得自己一个老朽之人拖累了他们,因此毫无底气。 李瑕正在沉思着什么,闻言转头四下一看。 “这湖上有些小岛,去歇养一下吗?”林子问道。 “不。”李瑕道:“拖得越久,他们包围得越密。很快就会有船只和水性好的敌人追上来,我们得立刻突围。” “立刻突围?”林子道,“可大家都受伤了,我们连马匹都丢了。” 他只觉得若要立刻突围,还不如不上船、一开始就骑马突围。 李瑕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敌人也想不到我们会突围。这次是我们袭击他们。我们占据主动,才可以选择他们最薄弱的地方。” “好。”高长寿径直问道:“走哪里?” 李瑕伸手沾了沾血,在船板上画了画。 那是一个“田”字。 “龙湖就像这个田字,分为四片水域,我们如今在东湖。”他指了指“田”字的右上角。 “他们要包围我们,不必包围整个龙湖,人手也没么这多,他们只要包围东湖就够了。而东湖的北面、东面,这两个方向的兵力最多。” “对。” 李瑕又在“田”字中间一指,道:“哪里兵力少呢?这里,东湖和柳湖之间的堤道;这里,东湖与南台湖之间的堤道。” “堤道狭窄,他们必然不会布置太多人手,我们冲过去?”高长寿道,“去哪边?西还是南?” “西,柳湖。他们是从北面追击过来的,潜意识里会以为我们想向南逃,于是像这样……把人手由北边、绕着湖的东面一路追下来,再包围南面的堤道。而西面是最薄弱之处。” “好,我们跳到柳湖,再向西逃,想办法甩开他们。” 刘金锁探过头,问道:“那船怎么办?在柳湖没有船……” “搬过去。” “哦。” 众人又沉默下来。 他们都带着伤,也都很疲惫,开始思考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但就算从柳湖登岸,也没了马匹……” “至少跳出了包围……” “……” 李瑕闭上眼,回忆起了他的老教练。 他开口,缓缓说了起来。 “数不清的敌人正在对我们围追堵截,我知道大家都受伤了,也知道这个计划非常冒险。我们确实可以找个小岛歇一歇,一两天内可能都是安全的。但暂时的安全,只会让我们陷入更危险的处境。我的宗旨就是……逆境之中没有退缩,只有抬头迎上、全力以赴。” 他语气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几个老弱病残在重围中杀出去,很简单。 聂仲由听了,手突然抖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瑕,眼神复杂。 “哥哥,杀出去吧,大不了就是死。”刘金锁道。 “好。” 几人又商议了具体的细节,小船在湖面上打了个转,往西边划去。 …… “哥哥,你还有哪里伤了?”林子裹好聂仲由背上的窟窿,又问了一句。 聂仲由低头一看,只见腹上插着一根断掉的矛尖,血还在汩汩而流。 因他浑身是血,林子此时才看到这处伤,有些慌起来,问道:“伤……伤到内脏了吗?” “没有,找机会再治吧。” “好。”林子颤声道:“万一拔了,血止不住就不好了……” 聂仲由没理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沾满血的小包裹,递在李瑕面前。 “这是什么?”李瑕问道。 “文书、信令。”聂仲由道:“若我死了,你带着这些人回去吧,让林子带你去见右相,你想要的职位,右相会给你。” “好。” 对于李瑕而言,这没什么好推脱的,他这个冠军打算认真活下去。而聂仲由只是普通人,死在他面前也很正常。 而且他看得出来,聂仲由的伤势比表面上严重得多。 林子却已要哭出来,又道:“哥哥……” “闭嘴,以防万一而已。” 李瑕打开包裹看着,问道:“我们到宛丘的消息和假身份都泄露了,谁出卖的?” 聂仲由喃喃道:“有可能是田奎……但我不明白,他为国效力十五年,为何会出卖我们?许是被捉了,许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田奎是怎样的人?” “具体的我也不了解,但他多次在暗中为我大宋传递重要情报,仅我知道的,淳佑六年、十年、十二年,他都曾探得蒙军消息给余都帅。虽籍籍无名,却着实劳苦功高……” 李瑕看着手中的文书看了一会,忽问道:“你信得过程凤台……哦,程元凤的人品吗?” 聂仲由皱了皱眉,因他直呼右相名讳而深感不悦。 “右相清风劲节,绝不容诋毁。” “人品可以是吧……”李瑕喃喃了一句,又问道:“讲信用?” 聂仲由眉头一皱,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脸色愈发有些苍白。 李瑕道:“开封的事,具体怎么办?” “什么?” “你如果死了,我要怎么样把开封的事情办完?若带了情报回去,程元凤能给我兑现他的诺言吗?” 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众人皆是一愣,纷纷转头看向李瑕。 现在这样的情况……竟还要去开封吗? 疯了不成? 林子张了张嘴,喃喃道:“可,我们被人卖了啊……” 他想到死去的刘纯,嘴里剩下的话却说不出来,心中满是怨忿与悲凉。 李瑕却只是“哦”了一声,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在看别人家夫妻吵架一般。 “我只管程元凤守不守信用?” 聂仲由似乎很惊喜,本已萎靡的精神又振奋起来,道:“右相一诺千金,若你能办成此事,便是一个副统制也可由你……” “我不要副统制。”李瑕毫不犹豫打断,有些固执地道:“说过了,一个独自领兵的地方武将职位。” 他提高了些声音。 韩承绪听了,转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又低下头沉思着什么。 高长寿则是看向天边的夕阳,那是他故乡大理的方向,他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绝无问题,我以我全家性命担保。”聂仲由已指天起誓,眼中泛起绝然之色,向李瑕道:“开封之事,你……” 李瑕抬手阻了阻他,道:“你若死了,事情我看着办。但你若未死,接下来都听我的。如何?” “好。” 聂仲由是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汉子,说话毫不含糊,干脆利落一个字。 “好。”李瑕像是勉为其难地谈了一桩交易。 他又扫视了众人一眼,道:“你们都听我的吗?” “好。” “就听李兄弟的!” “先由你指派便是。” “好!” 末了,还有韩巧儿细声细语补了一句,“我本来就最听李哥哥的。” 李瑕见了众人反应,方才点点头,向聂仲由道:“说吧……” 第70章 过河卒 说着去了开封要如何办事,聂仲由声音渐低。 最后,他在李瑕耳边悄声道:“韩承绪是金国旺族出身,在北地还有些人脉,比如小丫头片子的娘亲就是元好古的遗女。” “元好古是谁?” “元好问的亡兄。元好问你可知道?北人称他‘遗山先生’。” “好像听说过,就是那‘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我不懂这些。”聂仲由道:“我只知道元家是北魏拓跋氏后裔,元好问声望冠绝北地。金亡后,元好问请托耶律楚材庇护了一批中原士人,其中就有韩承绪的一名族兄弟,名作韩承唤,如今在开封经略府任职。这便是我一路带着这祖孙俩的原因,另外,韩承绪的儿子在我手上,他病重,在临安……” “知道了……” “那边有船!”刘金锁忽然大喊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有几艘船正向这边划来,显然是张家派来搜捕的。 “不必慌,他们来不及报信叫来更多人,我们冲过去。” “好!” 再回过头,只见聂仲由正拿布擦了擦腹上的伤口。 布条被丢进湖里,漾开一团红色的血,被湖水冲散…… “努力活下去,要想办成差事,没有你不行。”李瑕道。 “我知道。” 聂仲由勉力一笑,接过李瑕手里的桨,道:“我来划,你来观察情况。” “你行吗?” “行,事情托付了,轻松多了……” 小船渐渐划向东湖与柳湖间的堤道。 此时,这支队伍已只剩下八人,其中还有三人是老人、女子。李瑕的箭伤勉强算是好了,聂仲由、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却是个个带伤。 没人能想到,就这样一支老弱病残,竟会掉头冲杀回来。 木桨在湖面上荡起,小船推开波浪。 天边残阳如血,它迎着晚霞快速冲了过去。 …… “他们在那里!快调人来!” “我找到李瑕了!” “杀了他们!” 堤道又长又窄,只有二十余名兵士正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纷纷向小船这边奔来。 也有人跑向远处报信,更多的人将会赶到。 “杀!” 刘金锁当先跳上堤道,他早已丢掉身上那蒙军的衣着,现出他浑身的春闺刺青。 几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遮住了刺青上那美人的身体,只露出一张娇容,竟多了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随着刘金锁挥动长枪,肌肉扩张,那美人仿佛是从布条间探出头来,含羞带臊地向外望上一望…… “噗!” 血溅在刺青上,是刘金锁已挑杀了一个敌兵。 “我来开道!走啊!” “搬船!” 韩绪承奋力拖住船头,将小船往堤道上拉着。 韩巧儿在他身边,咬着牙一起拉着,小脸绷得紧紧的。 高明月武艺并不厉害,但她十分灵活,跟在高长寿身后,拿着小短剑时不时就一剑刺出,杀伤敌人。 忽然,高长寿挨了重重一矛,手中大理刀落在地上,两名敌兵趁机向他扑来。 兄妹二人大惊,李瑕已快步奔上,一剑刺翻一名敌兵。 接着,高明月迅速配合他刺伤另一人。 “我来挡,去搬船。” “虎!”又一敌兵冲来,单刀挥斩。 李瑕手中长剑才刺出,正是力尽之时,已是格挡不及。 一柄短剑从李瑕背后探出,径直刺进那敌兵心口。 “二哥你去搬船。”高明月迅速说了一句,又向李瑕道:“我掩护你。” 这还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她虽不爱说话,但此时打斗中却能与李瑕配合得十分默契。 大概是因为国破家亡这些年里,高明月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又尽力不给人添乱吧。于是这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女子才学了这样一种打斗的方法。 …… “快冲过去!” 真正前面在冲杀最猛的还是刘金锁。 他又受了几处伤,也很疲惫。 好在敌兵也追了一天,同样很累,又是被出其不意地突袭,被打乱了分寸。 再加上敌兵不像这些老弱病残是在以死相搏,而是只想等更多人手过来围剿,终于被刘金锁杀退。 李瑕一行人顺利登上了堤道,冲散了敌兵,抬着船向柳湖冲去。 “走!” 小船被推进湖中。 当先开道的刘金锁又退到队尾断后,接连捅翻几个追兵,护着众人上了小船,划向柳湖。 ~~ “哈哈哈哈……” 刘金锁也不顾身上伤势,仰天大笑,又向聂仲由道:“哥哥,你撑住,我们逃出去了就给你治伤。” 聂仲由脸色更加苍白,也不回答刘金锁,转向李瑕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就算从柳湖西岸逃出包围圈……我们没有马匹,又都是有伤在身,逃不远的。” “天黑了。”李瑕转头看着远处的夕阳,道:“先到荒野里躲藏,休养好了再抢马匹。” “但没有伤药、食物……” “也只能如此了。”聂仲由阻止了林子开口说话,道:“登岸之后,分头走吧。你们七人一起,我独自走……” 林子猛地看向他,开口想要劝。 “你闭嘴。” 聂仲由盯着李瑕,低声道:“记得当时我杀了五个重伤的同袍吗?我带不走他们,只好杀了,但他们已安顿好了家小。现在轮到我了,好在该安顿好的都安顿好了……李瑕,你若想做大事,一定要杀伐绝断。” 李瑕没有说话,似乎在估算着什么。 “你下过象棋吗?”聂仲由又问。 “嗯。” “我以前常看右相下棋,算是懂一点,我觉得若是在象棋里,我不是车马炮,是卒,过河卒。” 李瑕道:“你受了伤,少说话吧。” “这次出来前,右相送了我一句诗……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本希望我这个过河卒每走一步,身后大宋的疆域就能多一步。如今想来……想来……” 聂仲由话到这里停下来,似乎不知满腔的话该怎么说。 他偏过头,不让李瑕看他的脸。 而天已黑了下来。 “登岸之后,分头走吧。”聂仲由再次说道,“食物、伤药、马匹,什么都没有,跟着你们,我会死的,让我自己去挣一个活命的机会……” “好。”李瑕道。 林子与刘金锁的哭噎声响起。 “闭嘴,大丈夫哭什么哭,想害死谁?!用力划!”聂仲由无力地叱骂一声。 他又转向李瑕,道:“你说过你很讲信用,我信你……” ~~ 岸边满是蒿草。 远远看能看到龙湖北岸有火龙向这边而来,那是追兵。 聂仲由捂着小腹站在那,已站不直身子。 “你们先走。” “好。” 李瑕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人渐渐隐入蒿草之中。 他走了几步,再回过头看,只见聂仲由已踉跄着向南走去,止不住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 “给我搜!一个都不许逃掉!”远处已有呼喝声传了过来…… 月光下,独行的人走着走着,摔在地上。 他爬起身,钻进蒿草丛中,嘴里又喃喃了一句。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第71章 脱钩 “鱼咬了饵,脱钩逃了?” 张弘道不可置信地喃喃了一声,厉声道:“怎么回事?!” “……” 沈开仔细说到最后,道:“等我们再转过头来,李瑕已偷袭了一队人,夺了马匹,趁我们尚未来得及包围,跑了。” “往哪去了?” 沈开低声道:“不……不知道,追了两天之后,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张弘道沉默着。 “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像一群猪一般,被他耍得团团转。” 沈开不敢抬头,又道:“因实在找不到线索,我才留了雷三喜继续搜捕……过来请问五郎,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屋中安静了许久。 “我已经坐实了邸家勾结宋人、偷袭额日敦巴日之事,连邸琮自己都认为是他的家臣做的,他已上书请罪,还斩杀了一百七十三名与宋朝走私的属臣、家小,人头现在还挂在颍州城门上。” 张弘道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邸琮甚至不知是我在陷害他,还求我帮他。比起杀了他、他能主动认罪确实是更好的结果。总之,我终于把一桩灭门大祸栽了出去,此事还会牵连邸顺,一个管军总押、一个行军万户,都是手握数万人生死的当世豪强,还不知会落得何等下场。 而我殚精竭虑做完这些,你来告诉我,你们连一个人都捉不住,他逃得无影无踪了?哈……你可知道?邸家肯认罪,此虽更稳妥,但万一某天他们知道真相,这仇可就结大了。而这真相,在李瑕那里。” 平平淡淡的语气。 沈开却听得胆战心惊,一下跪在地上,喃喃道:“五郎,我……我……” 换成是范渊,也许会说“李瑕不是小人能对付的”,沈开却是实诚人,是真心感到无比愧疚,并痛恨自己无能。 良久,张弘道看出他是真的内心煎熬,方才又道:“李瑕要走,无非是两条路,一是走西南折回宋境;二是,去开封继续办事。” “但以李瑕的聪明,岂会看不出来他们是被宋廷卖了?岂会继续为宋廷卖命?” 张弘道有些疑惑地看向沈开,反问道:“你觉得李瑕是何样人?被出卖了,然后呢?哭哭啼啼?报国无门空自怨?哭的来什么?” 他语气渐怒。 沈开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喃喃道:“这……” “你们果然没有用心往北搜!自作聪明断定他不会去开封,草草了事!” 至此,张弘道的语气终于暴躁起来。 “我千叮咛、万嘱咐,你们还是小瞧了他!欺他年轻位卑,以常理揣度。观此子心志,他真能在乎什么狗屁赵宋朝廷卖不卖他?” “我……是……是我猜不透他。” 张弘道长叹一声。 “也罢,怪我不该派燕雀去捕鸿鹄,你去,查明经略府丢失文书一事。我把颍州之事收了尾……咳咳……再亲自去开封拿他。” “是。” 沈开少有如此挫败之时,抱拳应喏,又道:“听说五郎的伤落了病根,食欲渐减,我那一刀……” “无妨。”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知道吗?我夜夜难寐,一闭眼便梦到汗廷拿了我一家老小,问我为何敢杀额日敦巴日,这才是我病根所在啊……尽心捉了李瑕,把事情盖过去,可好?” “是!就是万死,我也办成此事!” …… 沈开退下,张弘道踱了几步,感到在颍州呆不住了,恨不能马上亲至开封捉捕李瑕。 有属臣过来,道:“五郎,有人求见,自称叫王荛,这是拜帖……” 张弘道接过一看,喃喃道:“王荛王牧樵?王文统的儿子?” 他虽不认识王荛,却认识王文统。 王文统少年喜读权谋之书,好以言词打动人。 此人在金朝末年考中进士,金国灭亡后就开始到处拜访诸侯,当时也求见过张柔,张柔却不见他。 最后,王文统得到了山东世侯李璮的重用。 这些年,李璮每每向上夸大宋军战力,借此巩固地位;又谋取了涟、海二郡,势力不断扩大……皆是出自王文统的谋划。 张弘道把山东之事看在眼里,认为其人确实是一个诡才,不明白为何父亲不用对方。 他决定见一见王荛…… 王荛二十多岁,脸瘦而长,眼狭而小,唇薄、嘴大,笑起来像要吃人,却又十分爽朗的样子。 张弘道对其人观感奇特,竟感到有些摸不透对方。 “我途经颍州游历,听说五郎在此,特来拜会……对了,城门口的人头可吓死我了,邸家治下出了这么多与宋人勾结的叛逆,也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寒暄了几句之后,张弘道不耐,看王荛欲言又止的模样,道:“牧樵来见我,想必不是顺道拜会这么简单吧?” “竟是让五郎看出来了。”王荛问道:“可否屏退左右?” “你们先下去吧。” 待屋中别人都退下去了,王荛却不急着开口,坐在那端着茶杯把玩着。 张弘道虽没工夫陪他在此干坐,但涵养高深,也不开口问。 坐了一会儿,王荛忽然咧开大嘴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实话说了。” 他凝视着张弘道,一字一句,缓慢而庄重地吐出了一句话。 “五郎,我们一起造反,如何?” …… 寂静。 张弘道脸上寒霜渐盛。 他像是成了一座冰窟,眯着双眼紧紧盯着王荛,心中满是杀意。 没有人会忽然跑过来,第一次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就邀请你一起造反……除非,他拿着你天大的把柄。 张弘道想不通,王荛怎么可能会知道? 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如此隐秘,竟被他知道了! 除了王荛,还有谁知道?要如何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 念头一转而过,张弘道脸色恢复平静,惊诧道:“你说什么?” “我受够那些踩在我们头上的蒙古人,受够了做下等人,请五郎与我一起造反,如何?” “牧樵在说什么……哈,莫不是在开玩笑?” 王荛摊开手,又笑。 那笑容分明很爽朗,落在张弘道眼里却只觉得瘆人…… 第72章 反骨 “我没在开玩笑,我决意要反了这蒙古国,认真的。” 王荛盯着张弘道,又缓缓说道:“五郎又何必装作听不懂?你心里一清二楚……” 张弘道抿着嘴,心中杀意愈盛。 他感觉王荛在威胁他,但他绝不愿被人威胁。 不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他也要全部杀干净。 王荛却对他的杀意恍若未觉,还在侃侃而谈。 “五郎来颍州不就是为了此事吗?邸琮已杀了一百七十三人,这不就是被你逼的吗?” 张弘道倏然起身,脸色如乌云密布,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然而,王荛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但五郎一直没来捉我,看来也是心存反蒙之念。那我直说吧……就是我串联邸琮,劝他与我造反。呵,五郎好厉害,竟这么快就查到了。” “……” 仿佛是脖子被人掐到窒息,又忽然松开,张弘道只觉忽然长舒一口大气,心境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怪不得邸琮那么快就认罪了,心虚。 “要造反,汉人们私下串联没什么,但……”王荛叹息一声,又道:“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们还没准备好,邸琮手底下居然有人会这么蠢,竟敢在这种时候杀了镇守一州的蒙古官。” 张弘道冷笑一声,也不言语。 “当然,五郎也可捉了我向汗廷请功。”王荛道。 他盯着张弘道,狭小的眼睛里带着坦诚,显得很洒脱。 “哼!” “你不会捉我,我是汉人,你也是汉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见张弘道不说话,王荛晃了晃脑袋,又道:“现在蒙哥已在猜忌忽必烈,若此时汉地世侯密谋造反之事泄露,不仅忽必烈要完蛋,所有世侯……不,是所有北方汉人都会被牵连。这些年士大夫们努力让中原恢复汉制,这份心血将被付之一炬,令尊不也一直为此汉制呕心沥血?五郎,你真舍得把事情闹大吗?” 张弘道佯怒,拍案大喝道:“你还知道这些?!你知道这些,竟还敢撺掇邸琮杀了蒙古镇守官?!要造反的就不是你吗?!” “五郎息怒,且听我解释。”王荛道:“此事我也没想到,邸琮更没想到,他还在观望。我们绝不敢现在就举事,不过是先做准备。该是我劝了他之后,他与属臣商议,泄了风声,被额日敦巴日得到消息、拿了把柄,这才有人擅作主张,惹出这样的祸端来……其中细节已不得而知了,想来大抵便是如此。” “哼!你们好大胆子!” “眼下最要紧之事,乃是将此事压下去,保全邸家。五郎,当此乱世,我辈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该同气连枝,万不可同室操戈啊。” 张弘道脸色冰冷,道:“你们要找死,别带上我。” “不敢求五郎太多,只求别把所有证据上报。那些与宋廷勾结之事,有许多邸琮确不知情。” “事情闹这么大,我盖不住。” “若五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余诸事我来打点,或能勉强保住邸氏一门。” 张弘道微讶,扫视了王荛一眼,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有人替你兜着?” 王荛只是笑,反问道:“五郎想知道?是要一起吗?” “我张家对汗廷忠心耿耿,你休要再撺掇我!” “张家是忠心耿耿,但若有朝一日天下定了,蒙人真能继续放任汉人诸侯掌兵一方吗?令尊年纪也大了,这身后事是如何思虑的?” 张弘道不答。 王荛过了半晌见得不到回答,又咧开大嘴笑起来,道:“好,张家想观望观望,可以,不急,时机还未到。” 张弘道盯着他,终于缓缓道:“你们胆子太大了,行事不密,会死得很惨。” 王荛脸上笑容渐敛,一字一句,回应了一句诗。 “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 张弘道终于明白张柔为何当年不用王文统了。 张家要的,是一心为张家门户考虑的属臣,而不是满心只有阴谋事业的狂妄之徒。 观其子,已可知王文统其人极危险,早晚会害死一大批人。 他有些后悔见王荛。 “好了,今日密室私语,想必是不会传出去的,我信得过五郎。”王荛又道:“等有朝一日我们北方汉人准备充分,起兵反蒙、恢复河山,到时,再请五郎决择吧。” 张弘道确实不打算出卖王荛,但也不会表态。 王荛早就知道张五郎的态度,话说完了,站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去。 …… “你们联络过宋廷?”张弘道忽然问道。 王荛转过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五郎想知道?是愿与我一起造反?” “不。我在追查一批宋人细作,问你是否与其有所联络?” 王荛谈性大增,重新落座,侃侃而谈道:“说起赵宋,五郎若是担心我们成了郭药师,那就多虑了。放心吧,我们不会投降赵宋、自取灭亡。当年金亡之时,李家便曾投降过赵宋,结果呢?宋廷……” “这些我知道。”张弘道打断了王荛的话,问道:“只问你,开封经略府的文书是不是你偷的?” 王荛不肯马上回答,反而是见缝插针说起来。 “蒙哥又要伐宋了,赵宋若亡,局势可就更坏了。我等若要造反,该让赵宋与蒙古打得不可开交才好。五郎且听,我是这般想的……” 张弘道冷冷道:“你若不想保全邸琮,大可继续不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王荛道:“就当是我偷的好了,随手为之而已。” 这就是地位、层面的不同了。这些事若是沈开去查,可能查到死也未必有结果,但张弘道有时候一两句话就能问到。 “东西呢?” “早交给宋廷细作了,想必都到临安了。” “没有,那人没能回去,宋廷又派人来取了。” “废物。”王荛闻言冷哼一声。 张弘道问道:“为何不从山东走海路送?” “谁说此事是李大帅谋划的?” “那是谁?” “五郎真想知道?” “别牵连我。”张弘道摇了摇头,道:“告诉我开封那个细作是谁?” “这就怪了,既是我给他递了消息,我为何要出卖他?” “你是想保邸家,还是想保宋人细作?” “好吧……” 两人又说了几句,最后,王荛道:“我随五郎到开封走一趟,把那宋人细作指认出来便是……” 第73章 江洋大盗 傍晚,开封城外,一座田庄之中。 一盆水泼在地上,冲刷了满地的血迹。 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刚杀完了人,把庄舍的大门关好锁死,开始清理现场。 高明月牵着马匹去安置、寻找有用的物件。 韩承绪去生火造饭。 李瑕大步在田舍中走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准备去审问这个田庄的主人。 韩巧儿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瑕,她记忆力好又会蒙语,要替她李哥哥翻译一些晦涩词语,并把所有信息都记下来。 这一行七人,入室杀人劫掠之事已做得越来越顺手了。 李瑕带队的作风与聂仲由有着强烈的不同。聂仲由总是按步就班地领着朝廷安排的身份稳妥行进;李瑕则是天马行空,不停转换身份,他带的人不像细作,而像一伙江洋大盗。 恰是这种江洋大盗的行事作风,终于让他们顺利从陈州到了开封府…… 此时李瑕蹲下身,看着一个被捆绑着的肥胖蒙人,用蒙语道:“我会把你嘴里的布条拿下来,但你要是敢喊,我就把你的皮剥了?听明白了就点头。” 那蒙人用力点头。 “叫什么名字?” “格日乐图。” “做什么的?” “奥鲁官手下的屯官。” 李瑕又问:“奥鲁是什么?” 格日乐图说了一会儿,话里出现了许多生僻的蒙语,李瑕只能听明白一部分。 韩巧儿的作用就在这里,开始给李瑕翻译。 “李哥哥,奥鲁是‘老小营’的意思……他说蒙军出征时会让兵士的家小留在后方或者随军出行,放牧耕作、供应军需、签发丁壮、替换老弱、赡养兵士家小、处理军户纠纷等事务,都是由奥鲁官管理,自成体系,不受地方管辖。他是奥鲁手下管田务的屯官……” “签发丁壮?能伪造军籍吗?” 格日乐图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却又有些骄傲地道:“我这屯官是个肥缺,比起签发军户,贪那点封椿钱要好得多。” “怎么个肥法?” “嘿嘿,就说这附近汉人娶妻,都得先送到我这里来……” “平时有去开封吗?” “有……” 李瑕仔仔细细又问了许久,等格日乐图已不能提供更多消息,他拔出长剑,径直将其捅了个对穿。 韩巧儿却是气愤地搬起一个院中花盆,“嘭”地砸在尸体的脑袋上。 “这小丫头片子……一会你自己扫。” 林子笑骂了一句,带着刘金锁上前搬尸体。 “好重,原来蒙人也有这种脑满肠肥的。” 刘金锁道:“对!我还以为蒙人全都是壮汉,竟有这种肥猪,倒像临安那边的财主。” 林子道:“嘘,都说多少次了,让你说话小声点。” “噗”的一声,尸体被丢到地窖,田舍中恢复了平静……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桌上摆了好几份文书、地图。 拿起来一看,都是他需要的。 这是在他审问格日乐图时高明月去找来的。小姑娘平时话不多,做事却很细心、妥当。 李瑕拿起开封的地图看了一会儿,忽听到院里传来刘金锁的叫喊声。 “开饭啦!” 炊烟升起又散开,韩承绪已做好了饭。 高明月与韩巧儿手拉着手到厨房里夹了喜欢的菜,端着碗,躲回屋里吃。 “这小娘子真奇怪。”刘金锁大咧咧道,“天天蒙着脸,一吃东西就躲起来,我还没见过她长啥样呢。” 高长寿一听,十分不悦,脸色一沉,含怒瞪了他一眼。 偏刘金锁毫无察觉。 还是林子踢了他一下,小声道:“关你屁事,人家蒙着脸就是不愿让人看,闭嘴吧。”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看,临安城里柳娘还等着我回去呢,我还不能看小娘子……老书呆,鸡腿能给我吃吗?!” “杀了三只鸡,你们都有,不过鸡胸肉是要留给李郎君的,你别拿。” “哈哈。”刘金锁大喜,“那柴肉有啥好吃的,他吃东西真是瞎讲究,比小娘子还讲究,有啥用?这鸡腿一会我吃了啊!你们看我,我这腰多粗,我就是啥都吃!” “你懂个屁。”林子道,“就不能闭嘴吗?你也别这样快活,这是在敌境,不是在你家。” “当然不在我家,我家哪有这么大屋子?我家的鸡能杀吗?就是在敌境,这才可劲糟蹋不是吗?” …… 吃完饭,高明月与韩巧儿又手拉着手到大堂上听大家说话。 高明月其实挺想听那个木婉清的故事后来如何了,但这几天李瑕没有讲,他平时安排下一步的计划就很忙了。 这天也是,李瑕放下手中的文书,拿着一个鸡蛋“嗒”的在桌上一敲,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说说下一步的行动吧。” “好!” 李瑕道:“此间的格日乐图是蒙古奥鲁手下的屯官,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派人进城给奥鲁官送粮,我们可假扮成他的人……韩老,你与两个女孩子就扮作城中军户的家小。” “好!”刘金锁又大声道。 “进了城,我们到一个名叫‘阿古拉’的蒙人家里去住,他是奥鲁身边的官吏,之前格日乐图派人进城都是与他对接,前段时间阿古拉生病了,正好,我们可以杀掉他全家,暂时寄身在那里。” “又杀?”高长寿问道:“会不会太冒险了?进城后不如找个客栈暂住?” “不。”李瑕道:“张家很可能会继续追杀我们,客栈不安全。” “好!我更喜欢住阿古拉家!” “说的就是你刘金锁,城内不比城外,住进去以后一定不要大声喧哗。” “好。”刘金锁低声嘟囔道:“以前叫人‘刘大侠’,现在整天就是‘你刘金锁’。” 李瑕道:“再说要做的事,我们要找到一个名叫‘赵欣’的人,他曾是宋军兵士,二十余年前金国灭亡之时,他随军北上、收复洛阳。后来,宋军没能守住洛阳,撤退之后,赵欣就遗落在北地。我们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从五年前开始,他曾数次传回重要情报。 去年年底,他最后一封情报说北方有大世侯欲反,让朝廷派人来接洽,到时会给我们重要情报、且与我们议盟。但一直到今年,此事一直没有下文,所以聂仲由才被派来。” 高长寿、韩承绪还是第一次听这些,眼中都泛起一些疑惑,觉得……宋廷好像没有很重视此事。 刘金锁和林子却是神色郑重,与有荣焉。 “去哪里找他?” “开封城内有间正蒙书院,在书院门口留下记号等着,他很快会联络我们。” “找到他之后呢?” “拿了情报,回去。” “这么简单?” 李瑕沉默了一会儿。 这事,聂仲由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听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 次日,一行人依李瑕的计划进了开封城。 “咚咚咚……” 扣动门环的响声中,阿古拉家的院门被打开。 “谁啊?” “格日乐图派我们来探病,还送了一些礼物、驱口过来,搬进去吧?” “搬进来吧,嘿,这几个驱口不错。” 七人走进了宅院,院门被关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院门重新打开,李瑕与林子走了出来,堂而皇之地拐进开封城的街巷。 第74章 羊 “咚咚咚、咚咚……” 有韵律的叩门声响起。 刘金锁打开院门一看,见是李瑕与林子回来,忙迎他们进屋。 “……” “你说什么?” 刘金锁稍稍提高了些音量,道:“怎么样?拿到情报了?我们回临安去吗?” “没有。那赵欣不知怎回事,一直没现身。” 林子没好气应了一句,又道:“我几次让你小声说话,你死活不改,现在肯改了?” 刘金锁就不理林子,拉着李瑕告状,道:“高长寿下午出门了一趟。” 正坐在院里的高长寿抬起头,瞥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厌烦这个多嘴的粗汉。 李瑕走上前,问道:“聊聊?” “嗯……” 两人并肩走向后院,踱着步,李瑕问道:“打听到了吗?” “没有。” 李瑕道:“我替你打听了,兀良合台在开平见了忽必烈之后南下,路上遭遇你的刺杀,他继续行路,回镇西南了,没走河南,不在开封。” 高长寿一愣,问道:“你怎么打听到的?” “之前认识了一个老头叫作赵复,别人叫他‘汉江先生’,好像很有名气,他给我说了些河洛的人情风物,因此我知道开封士人喜欢在哪里聚会,今日我去梁园文会,结识了一个年轻人,有意引导他评点时事,也就知道了。” 高长寿有些低落,喟叹道:“你很厉害。” “不算厉害,只要不把那些人当回事,他们就能正常聊天,就这么简单。” “是啊。” 高长寿亦是名门出身,岂能不懂这些?但还是不敢到处乱晃。 李瑕道:“兀良合台这次是先去了哈拉和林,估计是与蒙哥谈了南征之事;其后去开平,大概是提醒忽必烈一句蒙哥已在猜忌他;再转道南下,大概是要亲眼在中原看看忽必烈是否真有异心;回镇西南,想必是马上要用兵了……” 高长寿点点头,道:“这些,若让我去打探,我怕是打探不了这么详细。” “你堂兄高琼确实在兀良合台队伍中,但若要我猜,他这次能重回大理,只怕是已经降蒙了。”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就是瞎猜。” 高长寿长叹一声,更显失落,喃喃道:“堂兄已南归大理,我这趟北上竟是白跑一趟,却还死了那么多人。可笑我如此无能。” “做事就是这样,哪能事事顺意?你没有足够的情报来源,两眼一摸黑,走点弯路很正常。” “亡国破家之人,想做点事举步维艰。” 李瑕想了想,问道:“谁让你北上的?” “我自己……”高长寿话到一半,眯起眼回忆了一下,忽道:“当时吕太尉身边有个文士提醒我,若能救回堂兄必能振奋大理人心,又告诉我可以请吕太尉帮忙安排身份……说来,这人却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就此事又问了几句,李瑕沉思了一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他对这趟差事的整体脉络有了些大致的判断,但还不清晰,具体的也只能等回宋境之后再了解。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李瑕问道。 高长寿没有马上回答,有些踌躇着,开口道:“李瑕,此间事毕之后,你可愿……可愿助我复国?” 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他加快语速,又道:“若你点头,等大理复国,封侯封王也……” “不。” 高长寿话音未落,李瑕已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愿意。而且大理也复不了国,灭国了就是灭国了,死心吧。” 高长寿如遭雷击,脸色迅速灰败下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他嚅了嚅嘴,实是没想到李瑕说话如此直接。 转过头,只见不远处高明月正坐在廊中缝衣裳。 高长寿也不明白为何妹妹竟会不喜欢李瑕? 若他高长寿是个女子,必是恨不能嫁给李瑕才好。 说什么“君子至诚”,果然是自取其辱了…… 李瑕却还是很平静,又道:“我没能找到赵欣,会在开封城再呆几天。你们若等不住,可以先回西南。” 高长寿回过神来,正色道:“你我同生共死,既是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 “好。”李瑕道:“若高琼在,救与不救,我会与你商议,但他不在,接下来如何行事,你依旧听我安排,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擅作主张了,可以?” 高长寿吐了口气,道:“好。” 他默默消化着心中的挫败感,又问道:“没找到赵欣,你打算怎么做?” “这人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查一查吧。” “有办法?” “有办法。”李瑕道,“故计重施,没多大意思……” ~~ “子靖、子靖,阎子靖……” 姚燧脚步匆匆跑进阎复的屋出,一推门就喊道:“子靖,你可知我今日到梁园文会结识了何等人物?” 阎复阎子靖正倚在床上看书,抬起头问道:“端甫有何事?这般大惊小怪。” “你错过了什么你可知道?新调啊,新调,且听我给你弹。” 姚燧姚端甫伸出手,在桌上敲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阎复放下手中的书本,站起身来,道:“这是?新的曲牌?” “不错。” “可有词?” “且慢且慢,你先听我说完,再给你念这首词。” 姚燧倒了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方才正了正神色,开口说起来。 “你我皆知,这北方文坛,自我伯父在苏门山开设学馆以来才算小有兴旺。但诗词一道除了遗山先生,实无佳作。今日梁园文会开始时亦是如此,无非是些庸才夸夸其谈,如子靖所言,没多大意思。” 姚燧说到这里,又向阎复问道:“子靖认为我那首《清平乐》如何?春方北度,又送秋南去,万里长空风雨路……” 阎复道:“足以力压群杰了。” “我这首词不过中品,偏无人能拿出诗词来与我比较,无聊之际,我忽见有位少年郎想要游玩禹王台,却被拦着进不来,我一见他,就知他不凡。” “如何不凡?” “他与你我差不多年岁,许是比我还要少上两岁。品貌姿仪才情,尤在你我之上。” 阎复闻言微有些诧异,他时年二十,姚燧则只有十八岁,那人若比他二人还要年轻,又能有多少学问? 阎复美丰仪,且颖悟绝人,名冠东平。姚燧出身名门,更是自傲,今日竟能给出“尤在你我之上”的评语,可见那人着实不凡了。 “我让人放他进梁园,攀谈之下,见他性情磊落,值得一交,遂有意试他才情,怂恿他拿出诗词,他推托不下,应了。因听我说过,我要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他想起潼关,遂填了一首小令赠我……” 姚燧说到这里,默然片刻,长叹道:“子靖,我配不上这等词句,他不该赠我的。” 阎复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何样词句?” “你且听好了,这是新曲,曲牌名《山坡羊》” 姚燧站起身,整理了衣襟,方才面带庄重地吟诵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 同一天,北向开封的官道上,张弘道与王荛正在策马奔驰。 王荛忽然一指道旁的累累白骨,毫无顾忌地大喊起来。 “五郎,你还没受够蒙人将我等汉民当牛羊对待、肆意屠宰吗?!” “王牧樵!你太放肆了,你想要害死我是吗?!” “张仲书!有本事你杀了我啊!但死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父与李大帅串联了何人……” “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死就死,我宁握屠龙刀,不当宰羊人……” 风很大,将二人的争吵声吹散…… ~~ 开封城外,一顶简陋的小小红轿上,一名新娘哭成了泪人儿,她要被送去让蒙人先行洞房,才能再进夫家的门。 她的第一个孩子会被摔死…… ~~ 开封城内,一封为经略使史天泽、赵璧请功的折子刚刚被封装起来,将要送至北方。 “史、赵至河南,选贤才,置提领,察奸弊,均赋税,更钞法,设行仓,立边城,诛好恶,肃官吏,置屯田保甲,兴利除害。今,税赋充足,民安商乐,河南大治!” ~~ 而一袭华衣的名门子弟姚燧、才子俊杰阎复,还沉浸在词句之中。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75章 耳熟 正蒙书院座落在开封城西南的外马号街,离大相国寺不远。 这日姚燧与阎复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正蒙书院而去。 一路上,阎复目光看去,只觉这次看见的开封城景象与平时似有些不同。 平时看着,觉得漠南王于开封设经略府以来,开封城渐渐恢复了一些繁华。 但昨日听了那曲词,今日看去,看到的却是……凋敝与残酷。 百余年前,宋将杜充开决黄河以阻金兵;二十四年前,金军决黄河以卫汴京,才决了一半蒙军已至;二十二年前,宋军端平入洛,蒙军又在寸金淀开决黄河,以灌宋军。 宋、金、蒙三朝,谁来谁去,竟是全都开决过黄河大堤。 那淹在河水之下的数百万人、上千万人,早已成了枯骨,无影无踪。 人命之低贱,无从说起。剩下开封城残败的屋瓦墙垣还在默默倾诉着兴亡之事。 阎复忽然眼眶一红。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姚燧也起了同样的念头,又低吟了一声。 二人相视一眼,阎复问道:“到底是何等人物?竟能发出这等警世之语,金石掷地、振聋发聩。” “子靖很快就能见到他,我与他约好今日在正蒙书院再聚。” 又走了几步之后,阎复忽然道:“端甫,我打算从今以后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一愣。 阎复师从名儒康晔,少时入山东东平学馆,东平行台招诸生校试文章,请元好问评点,阎复为魁首,从此有“冠绝东平”的名号。他弱冠之年就能作出“群材方用楚,一士独辞燕”这等佳句,但如今竟是决意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张了张嘴,想劝阎复两句,却又不知说什么…… 到了正蒙书院门口,姚燧忽然抬手一挥,显出喜色。 “子靖快看,那位就是张养浩了!” ~~ 李瑕已经听林子说了,那两个无聊书生一路上过来没人跟踪,他这才大大方方现身。 三人会了面,寒暄了几句。 “养浩可有表字?” “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了?想必是还未加冠,尚未取字?” “是。” “不如我请赵经略使,或鲁斋先生为你赐字?” 李瑕道:“不敢当,我还是想先入正蒙书院读书,学成后再取表字。” “也好。”姚燧道:“入学之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李瑕问道:“昨日我提起此事,姚兄就一口包揽,似乎是与正蒙学院关系匪浅?” “实不相瞒,正蒙学院便是我伯父开设。”姚燧道,“此事我本不欲说,以免让人误会我在夸耀。” “不会。” 姚燧于是拱了拱手,道:“家伯父讳名一个‘枢’,字公茂,号雪斋。” 李瑕听了,脸色依旧平静。 这让姚燧微有些尴尬。 李瑕道:“抱歉,我实在不知时事。” 阎复开口道:“雪斋姚公乃当今理学大家,少时便有‘王佐略’之称,曾北觐窝阔台汗,为漠北最早的士大夫之一。他曾任职于燕京行台,因看不惯世侯争相向蒙人行贿,隐居苏门山、教传理学。 漠南王经略中原,征召姚公。姚公始入漠南王幕府,且任漠南王世子之师。他上书举洋洋数千言,首倡‘以汉法治汉地’,至此,中原始开善政。 征讨大理时,亦是姚公谈及当年宋太祖遣曹彬取南唐不杀一人、市不易肆之事,漠南王遂言‘汝言曹彬不杀者,吾能为之!’裂帛为旗,书‘止杀’之令,由是民得相完保。” 李瑕听了,才知道这姚枢是忽必烈身边的近臣,只怕地位还相当高。 姚燧道:“我三岁失怙,是家伯父一手抚养我长大。” 阎复为表示亲近,笑道:“也是姚公为端甫觅得好亲事,端甫的岳父可是原任洛阳廉访使的杨公。” “洛阳?”李瑕忽捕捉到一个在意的地名。 “是,养浩连姚公都不知道,自是不知姚家乃洛阳名门。” 姚燧谦虚道:“称不上名门。” “不知姚公是何时入漠南王幕府的?” “似乎是五六年前。” “敢问姚公如今在何处?可否让我前往拜会?” “家伯父年初已随漠南王往开平了……” 三人说着这些,一路进到正蒙书院。 李瑕心中却是微微思量起来。 洛阳……五六年前……正蒙书院……那间谍赵欣当年遗落洛阳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传递消息?如今又在哪里? ~~ 办妥入学之事,姚燧与阎复走后,李瑕换了一身儒裳,在正蒙书院里逛起来,找杂役聊天…… “书院的杂役?是失踪了一个。” “哦?” “是姓吴,单名一个‘归’字,都唤他‘老归’,原是个扫地的,比小人来得早,似乎书院刚开时他便在了,失踪了有三两个月。旁的小人不知,小郎君可去问问那个小厮。” “……” “老归?不知小郎君为何打听这粗汉?” 李瑕道:“我对刑名之事感兴趣,喜欢查案子,听说他失踪了?” “是。老归四五十岁,脸上有个大疤,话不多,每日扫完地只坐在那边吹笛子,他就会一首曲子,吹得却好。” “他可有家人?” “没有,岂能有家人?隔上一阵子,攒了钱不过是去逛窑子,一去去许久。” 李瑕又问道:“他是哪天失踪的?” “容小人想想……四月六?那夜下了大雨,小人问他这么大雨还出去啊?他说想去逛窑子了。” “逛的是哪个窑子?” 这书院的小厮也几分文雅,应道:“下等人不似小郎君们,去不了青楼楚馆。他常去的也就是外城的皮肉店。” “哪家?” “就叫皮肉店,离惠济河闸关不远……” ~~ 与此同时,沈开牵马走进了开封城。 说来可笑,他到如今还未曾近看过那要搜捕的李瑕长何样,因此,他带了几个人在身边。 周南、林叙,此二人是在亳州与“杨慎”相处过的;殷俊,这是在陈州城外与“马致远”畅谈过的。 既不能让张大姐儿来指认李瑕,沈开便带上这三个书生,不论是“杨慎”也好、“马致远”也罢,他都要把那个宋人细作拿下。 一行人从城门往经略府走去。 忽然。 “子靖、端甫,是你们吗?!苏门山一别,许久未见了。” “远疆兄、安道兄!你们怎来开封了?” “遇到了一些事,你们呢?” “我们从苏门山来,将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故而路过开封,今日正好到经略府见史家二郎……” 沈开有些不耐烦,觉得这些读书人实在麻烦。 但这北方文坛就那么大,这些书生之间皆是互相熟识、且皆出自漠南王幕府谋臣门下,遇上了不可避免要聊上几句。 尤其是听到“史家二郎”四字,沈开更不敢多嘴。 河南经略使史天泽,出将入相,论实力、资历、人脉、地位还在张柔之上。 “我们也正要往经略府去……” “两位兄长晚间若有空,可否来赴宴?二郎今日开宴,请一位俊才。” “晚间?” 周南与林叙有些犹豫,看了沈开一眼。 姚燧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昨日我在梁园诗会结识了一位少年郎,名唤张养浩,此人雄姿俊逸,天才英绝,可谓旷世……” 沈开、周南、林叙、殷俊几人对视了一眼。 这番话,竟是如此耳熟…… “他在哪?!” “什么?” “张养浩在哪?!” “正蒙书院……” “正蒙书院!快去正蒙书院!” 第76章 胡笳十八拍 “远疆兄、安道兄,到底发生了什么?” “端甫,此时没空与你细说……记得,小心杨慎……不,张养浩,小心那个张养浩,他很危险……” “远疆兄……” “先去正蒙书院……” “驾!驾……” 终于,正蒙书院到了眼前。 “给我包围起来!拿下张养浩!” “嘭”一声大响,兵士破门而入。 “张养浩人呢?!” “……” 几个书生们喘着气,都有些疲惫。 姚燧却还是迫不及待向周南、林叙问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那张养浩必又是宋人细作李瑕,此子杀了简章,我们要为简章报仇……” 待周南将事情说了,姚燧、阎复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为何如此断定张养浩就是李瑕,此事会不会有误会?” 周南道:“又遇到一位俊才……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过耳熟了。你说的那人就是李瑕不会错。” 林叙摇了摇头,叹道:“山坡羊……如此词句,我北方文士怕是无人能填出来,只有南面能培养出如此少年天才的词人。” “好厉害。”姚燧却是喃喃着,拉了拉阎复的衣襟,问道:“子靖,你听到了吗?那首《临江仙》你听到了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好厉害。未及弱冠,两首传世之作,他词才之高华雄浑,足已睥睨当世……” 阎复有些茫然,张了张嘴。 殷俊在这几个书生面前有些畏畏缩缩,又想结交对方,低声道:“他还给了我两句残句……” “是什么?”姚燧已将手按在殷俊肩上。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子靖,你怎么看?” “十二字勾勒一方天地,意象排列有序,简练到不能再减的地步,不是一般文人能做到的。” “结构精巧,平仄有致,也不知后面他要如何填……若能点晴,又是传世名篇。” 殷俊道:“我也试填了后几句。” “说来听听。” “残叶远乡晚霞。名姬歌罢,无言独奏胡……” “够了。”姚燧大为不悦,冷冷瞥了他一眼,“强行押韵,凭白毁了这句子。” 殷俊遂把嘴里的“笳”字收了回去,嚅嚅不敢再言。 姚燧也想试试填后面几句,但那十二字看似简单,他却发现以自己的词力竟是难以达到那样意境,始终是差了一点。 …… “端甫不必勉强了。张养浩、杨慎、马致远……李瑕,不论他名叫什么,他填起词来,沉雄豪迈,深邃哀壮,千古兴亡皆在胸臆;他做起事来,沉稳决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阎复低声说着,又道:“更可怕的是,他随便拿一首词出来,轻易可得安稳富贵,却如此糟践。由此,观其人志向……世有英雄将出啊。” 周南、林叙闻言心神一震,不愿承认那杀死挚友的凶手是什么“世有英雄将出”,默默无言。 姚燧道:“不是……他词才我五体投地,但他无官无职……” “就是无官无职还能做出此等大事,才叫可怕……” 忽然,听得那边沈开大喝了一声。 “快!快去皮肉店,他就在那里!” ~~ 皮肉店。 “问你几句话。” 李瑕拿了一串铜钱放在桌上。 只看他这一个动作,唤作“丽娘”的老妓看得有些痴了。 “你这样的小郎君要问话,一般都是把钱随手抛过来。” 李瑕于是拿起铜钱,递在丽娘面前,道:“可以说了?” 丽娘伸手接过钱,想摸摸他的手来吓一吓他,终是不敢,笑道:“小郎君就不怕奴家有病?何必伸手递来?” “记得老归吗?他……” “奴家收了你的钱,你想要吗?” “不想。” “为何?” “对你没兴趣。” 丽娘苦笑,道:“奴家年轻时也是青楼里的美娇娘,还会些才艺,年老色衰了,才到这皮肉店来,只恨当年花销太大,未能攒下些钱。” “你自己不规划,怪得了谁。”李瑕道:“记得老归吗?他四五十岁,脸上有大疤,大概这么高……四月六,大暴雨那天,可有来找你?” “奴家这里进进出出的,岂能记得许多人?” 丽娘将那串铜银拆了,拿了几枚出来,剩下的又递了过来。 “茶水你虽不喝,钱却是要收的,问的事实在想不起,拿回去吧。” 李瑕看她是真不记得,也不接钱,转过身往外走去。 “等等,若是问脸上有大疤之人,小郎君要找的那人可是爱吹笛子?哦……是正经的笛子。” “是。” “是他……奴家不知他名叫什么,他有时过来,弄完了奴家之后,就让奴家教他吹笛子。” “你教他吹的笛子?” “是啊。”丽娘微微笑了笑,表情正常了些,叹道:“有几年了吧,他每到这来,只找我,因这里只有我会才艺,最开始他问我会不会唱吴曲,我说不会,随便给他吹了几曲,他最喜欢《胡笳十八拍》,让我教他,我说那是琴曲,笛子吹出来不好听,他说没关系。好在胡笳似笛……” 屋中无琴,她起身拿了一支笛子,吹了一会儿,曲调悲凉。 放下笛子后,丽娘又道:“等他学会了,再过来就是他吹着笛子,我给他唱,这歌说的是文姬归汉,那天我唱着唱着他便哭了,那样一个老汉,哭得伤心欲绝……” “你怎么唱的?” “唱给你听,要加钱的。” 李瑕又拿了一串钱放下。 丽娘多年不怎么练了,唱得很不好。 她声音很沙哑,想必是常饮劣酒坏了嗓子。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缘离别。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李瑕并不听她唱完十八拍,抬起手止住歌声,问道:“四月六,发生了什么?” “那天他没来。” “没来?” “我记得清楚,那日暴雨,没有客人。因此方才小郎君问时,我想不起他……” “没来?”李瑕沉思着,又问道:“关于他,你还有什么印象?” “还能有何印象?一个嫖客罢了。”丽娘笑道,“对了,他每次来,身上都有股香味,我鼻子灵,闻得出该是某种极名贵的熏香才是。” “是什么?” “那气味微甜,像是雨后的芳木花果,沁人心鼻……我以往在青楼也算见多识广,竟是未曾闻过这等熏香……” 两人又说了几句,忽然听一声喊。 “有人来了!” 林子急匆匆跑来,道:“我在楼上望到,是张家的人,二十余骑,马上就到。” 李瑕点点头,对丽娘道:“有人问,你据实说就行。” 说完,他才施施然然地转身走,边走边脱身上的儒裳。 穿过街巷,李瑕已能听到那边的马蹄声,却是拍了拍林子的肩,道:“慌什么?你越慌,越容易被路人指认。” 说罢,他随手一丢,将那一袭儒裳丢进小巷,仿佛没看到身后的疾驰而来的追兵。 隔着不过数十步距离,沈开一脚踹开皮肉店的大门冲进去。 “给我搜!” 第77章 再次恳请大家追读 今天三江的结果出来了,本书这轮没有上三江。目前有780个追读,但上三江需要1300-1400个,差得蛮多的。 首先还是感谢这780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肯响应、支持。 也请你们不必惋惜,数据摆在这里,我的编辑大大也一直在尽力争取,这本书的追读数远远不如别人,这是市场客观事实。 可能这本书就是不太吸引大部分读者,也没关系,毕竟上本书我都写完了,相比起来目前的成绩已经好很多了。 本来呢,不想再发单章打扰大家,打算在这周五上架,尽早把白银大盟的加更还上。 但是我和编辑商量了一下,最后我们决定还是再等一周看看,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有赖白银盟、盟主、以及大家的支持,本书目前在月票榜的排名还可以,既然收到了这么多的支持,也不好轻易放弃了。 好处是,晚一些上架也能多一些免费章节。 等到下周三,10月13号,下一轮的结果出来,到时才能知道上架时间。暂时来说,每天还是要继续控制字数,每天更4000,以免超过字数上不了三江。 总之,既然决定等了,还是担心会白等,希望能有好的结果,所以再次恳请大家追读。 今天起到10月13号的追读数据,关系着这本书能不能上三江了。 追读是每章看30秒以上才能算一个,恳请大家支持吧。 …… 最后再次谢谢你们,我知道这么一点字数的书求着大家追很不容易,真的谢谢你们的追读。 第78章 追香 张弘道终于进了开封城。 听完沈开的禀报,他只觉手抖得厉害。 “你犯了一个大错。” 沈开道:“是,每次只差一步就能捉住李瑕……” “不。”张弘道摇了摇头,道:“你不该让姚燧知道李瑕之事。一个‘杨慎’拿出一首《临江仙》没关系,但,让北地文人们认为‘李瑕’写出这两三篇传世之作,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这……” 张弘道有些失神,喃喃道:“我本该早点提醒你们的,不能让他的词作流传……可谁能想到……竟是一首又一首,谁能想到呢?” 直到他这么一说,沈开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一旦李瑕成名,万一再把张家杀达鲁花赤之事说出去…… 安静了一会,张弘道忽然回过神。 “马上去找姚燧的下落,我得告诉他,别为李瑕扬名,快去!” 沈开已慌了,转身就跑。 …… 张弘道坐在那,只觉眼皮跳得厉害。 把控不住局势的无力感越来越深。 “五郎,吃些东西吧?”雷三喜上前问道。 “不。” 张弘道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这小令,太好了。” “五郎?” “我本以为那首《临江仙》是赵宋哪个名家的新词,是李瑕趁它还未传到北边,偷来唬人的。甚至揣测也许是刘克庄新填的,但……但加上这曲《山坡羊》……” 张弘道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眼眶也有些发黑。 他自言自语着,疲倦的双眼中忧虑渐盛。 “当今天下文坛,便算是刘克庄,只怕也不能连续填出两篇这样的传世之作,连他的词力也没达到这等地步啊。这些年,漠南王用人,多凭才名,万一、万一……” “请五郎不必自己吓自己,事情还没到那地步。” “你不懂诗词,你不懂的……” 张弘道就这样呆坐着发愣,直到沈开回来。 “如何?!” 沈开才进门被喝问一句,像是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才低声道:“姚小郎君、阎复……正在……正在史家二郎家里……” “史樟?” “是,史二郎设了宴,还有许多文人……正在,正在议论……诗词歌赋……” 张弘道默然了良久,终是一声长叹。 换作是别人,他大可全都捉起来。 但姚燧、史樟,都不是他能轻易动的。 若论官职,姚枢是漠南王府近臣,地位超然。 若论势力,北方世侯里能让张家服气的,史家算一个。 张弘道懒得再去见史二郎,反正都是求人,他决定去求史天泽,至少向长辈低头不丢人。 “你们听好,我会去求史经略使,封锁开封城。封城之后,我们可以比之前更容易捉住李瑕。他的名气越大,他越没有再伪装的机会。不论他是如何进城、不论他藏身在哪,破绽很快会露出来。 但,此次若再捉不住他,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名气很快就会传遍中原,那张家,还有你们的全家老小,性命可就只在他张嘴之间了。” “明白!此次必杀李瑕!” 张弘道有了计划,心下稍安。 冷静下来一想,李瑕就算有了名气,其实已被逼到了墙角,只要杀了,也就一了百了。 但他走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恍惚中突然想到乔琚,隐约觉得……李瑕越来越难对付了。 “当时不该杀了额日敦巴日,一步错,步步错……” ~~ “在下蔡城哨所那夜,我们不该逃的。当时我们该埋伏在那里,直接杀了乔琚,让他连回到亳州的机会都没有。” 同一个夜里,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他倒不是在怨悔,算是一个小小的复盘。 “就是,当时杀了乔琚,哥哥他们也不会死,张家现在也不会追来。”刘金锁附合道。 “你闭嘴。”林子低声道:“他这么说那是他现在考虑事情更全面了,你懂个屁你就跟着说。” “哦。” 韩承绪坐在一边,捻着长须,又瞥了李瑕一眼,目露思量,仿佛看到了对方的蜕变。 “说接下来吧。”李瑕道:“我暂时不方便在城中露面。慕儒,拜托你明日到城中,找找那丽娘所说的檀香都是哪户人家买的。因我怀疑老归就是赵欣,是有人给了他情报,那香气就是当时沾染的。” 高长寿点点头,皱眉沉吟道:“雨后芳木……微甜……什么香呢?” “二哥该知道的。” 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才发现是高明月难得地当众开口了。 “是龙涎香,二哥以往用过。” 李瑕摇头道:“不是龙涎香,名贵檀香无非那几种,我问过丽娘,她说龙涎本无香,其气近于臊。” 高明月偏过身子,似是有些不喜他说的“丽娘”。 “龙涎分‘下中上极’四品,下品无味,或有腐臭;中品如泥味,微甜;上品如芳木、琥珀甜香;极品千变万化,谓之‘日月同辉’‘天庭不老’。诸香中龙涎最贵,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五六十千。极品真龙涎可遇不可求,据传大宋承平时,明节皇后以二十万缗仅酬龙涎二钱。” 高明月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低着头,不经意间瞥了李瑕一眼。 她没说别的,但这一眼之间,似乎隐约有种“你居然拿丽娘反驳我”的意思。 也许未必是这样,总之李瑕是这么感觉到了…… 刘金锁于是掰着指头算起来。 “二十万缗……十份二万钱?” “是一万份二万钱啊。”林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万万钱?!” 林子道再次提醒道:“小声点。” “哦,明节皇后又是谁?” “徽宗的皇后。” “徽宗?就是被金人捉走的那……” “你闭嘴。” “哦。” 高长寿道:“那老归若只在某处呆过,身上便残留了龙涎熏味,可见其味浓郁,是上品中的上品,此事不难查。” 李瑕道:“那就拜托慕儒了。” 他扫视了诸人一眼,又道:“看来是不能很快找到赵欣了。张家已经追来,我们不能在这里藏太久。林子,你到城内找几处藏身之地,明日我们就换地方躲藏。” “好。” “我和他一起去。”刘金锁道。 “不,你别去。” “哦。” 那边高明月难得说了一段话,已拉着韩巧儿又回屋了。 不一会儿,韩巧儿捧着一叠衣服出来,道:“李哥哥,高姐姐说我们要换地方藏身,也许要换回普通衣裳,她给大家缝改好了。” 众人各自接过。 李瑕拿起那麻布短衣看了看,又见裤角下面高明月补了一段布上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知道自己又长高了一些。 刘金锁道:“我不用衣服,这大夏天的,我从来不穿衣服。” “让你披上就披上,还嫌你那一身刺青不够显眼?” “但是这针线好差,这么大一个窟窿都没补。我看看啊……你看我们的和他们的,那高小娘子好偏心。” “闭嘴!” “林子你说话小点声啊,城内不比城外……” 第79章 知时园 夜深,王荛睁开眼,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影。 他骇了一跳,猛地坐起。 再定眼一看,月色中看到的是张弘道那疲倦的面容。 “呼……五郎,你为何会在此?吓煞我也。” “此间皆是我的人手,这有何奇怪?你看,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王荛道:“我是说,你都不用睡觉吗?昨夜你就没睡。” “你竟能睡得那样沉。”张弘道语气冷淡,讥道:“你到处串联,图谋造反,竟还敢酣然入梦?可笑。” “不然呢?为了造反,还不睡觉吗?” 王荛打了个哈欠,嘴大得吓人,又笑问道:“只因见了我,把你吓成这样?未免太胆小了。放心吧,你知我知,不会传到汗廷的。” “哼,我对汗廷忠心耿耿,何惧之有。且问你,赵宋的细作是何情况?” “都跟你说过了。”王荛道:“我们把情报给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汉,那人很好认,脸上有个大疤,你把城内有疤者都捉来,我来给你指认。若实在找不到,我给你去问……” “那人可是叫老归?” “许是吧,我管他姓甚名谁……咦,你竟是已查到他了?” “他要如何把情报递回去?” “五郎莫非傻了?不就是你在追查的那伙细作北上来接应他吗?” 张弘道问道:“他就没有别的渠道传递情报?” “哈,往赵宋传递消息岂是容易的?怎么说呢……” 话到这里,王荛拍了拍被子,道:“宋人也是有意思。五十多年来,先是开禧北伐,又是嘉定和议,终于迫于无奈联蒙灭金了,先是端平入洛,又是撤出三京。是战是和,摇摆不定,到现在,‘收复中原’这四个字对他们是成了妄想喽……” “我知道,说有用的。” “据那人……叫老归是吧?老归说,前两年宋廷还会派人想办法与他联络,如今不来了,他得了情报也不好传出去。” “然后呢?” “那天夜里,是三月下旬吧。”王荛回忆着,道:“我们把情报给了他,问他能否传到宋廷。他说,去岁年末已告诉宋廷派人来取,想必是开了年才出发,很快就到了,这次他也要随他们回乡了。” “是吗?” “是,当时我还说,按理而言,这种大事,赵宋早该派人来等着,呵,瞎耽误。” 张弘道皱眉沉思。 王荛大笑道:“怎么?他们已经跑了?我就和你说过,事情都过了三个月了,也许人和情报早到临安……” “老归该是已死了。” “死了?” “不然呢?”张弘道淡淡道:“宋廷派的细作如今才来,他还能独自跑回宋境不成?” “哈。”王荛摊了摊手,笑道:“死了就死了吧,看来这次我没能帮到五郎,很遗憾。” “你在何处见了老归?” “五郎想知道?” “我在搜捕的那人很可能会去那里。” “李瑕?”王荛道:“这两日听了许多次这人的名字,不知五郎为何如此费力找他?” “公务。” “那你可真是一心为公。” “说,你在何处见的老归?” “李瑕真能找到那里?” “他马上就要找到了。” “好吧,告诉五郎也无妨,龙亭湖畔,矾楼旧址西面,有一园林,名曰‘知时园’,取自‘好雨知时节’之意……” ~~ “知时园?” “是。”高长寿道:“这事并不难查,我连着问了几家檀料商,开封城内用上品龙涎的,仅有知时园一家。” 李瑕又问道:“园子是谁的?” “打听不到。”高长寿道:“但龙亭湖北岸便是原来的大宋皇宫,如今忽必烈行宫、河南经略府等都在附近,知时园与其隔湖相望。” “只看这地段,园子主人身份不一般。” “是,我本想再仔细打探,但想到追兵很可能会猜到我们会去问檀料商,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回来。果然,我回来时似乎被人跟踪了,绕了一大圈才甩脱。还有,今日开封城被封锁了。” 高长寿说完,李瑕眼中泛起些思忖之色。 “封城了么,准备转移吧……” “小郎君,我们能查到知时园,别人也能查到。”韩承绪道:“那里只怕是去不得了。” “嗯。” 韩承绪转头看了远处的刘金锁一眼,低声道:“赵欣三两月前便已失踪,死了也有可能,此事不好查,何况是在层层围堵之下?依我所见,朝廷对此事并不重视,否则便不会只派我们这些人来。不如就此转回宋境?” 说着,他与李瑕下意识地又走了几步,走得远了些,又道:“现在回去,那程相公该给小郎君的应是少不了。” 李瑕问道:“朝廷为何不重视此事?” “只怕还要从‘端平入洛’说起,灭金国后,官家欲行恢复之计,朝臣们皆言边面辽阔,至少需有十五万精锐之师,方能守住黄河防线,大宋无力承担。各方掣肘,最后六万步卒挺进河南,铩羽而……归半数。其后,蒙人南下,幸得孟少保、杜相公……” “说人名吧。” “是,幸得孟珙、余玠、杜杲、赵葵等名将统御川蜀、京湖、江淮战场,守国之藩篱。但收复中原之志,只怕是……” “只怕不可能收复中原了?” “是,这几年孟珙、余玠、杜杲相继离世,赵葵背着‘三京败事者’之名远离朝堂。大宋名将,仅剩吕文德独当一面……总之,端平年间都不能恢复中原,如今更不可能了。” 韩承绪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江淮、京湖、川蜀的防御就在那里,蒙军要南下这是本就知道的,北面这些情报传回去有何大用?” 李瑕问道:“不是说北面有大世侯要造反?” “谁知是真是假?便是真的,朝廷还能出兵北上不成?甚至,朝堂上还有人担心若真有情报传回去,万一又有人主战,再闹一出‘端平入洛’。” “毕竟是个机会,不该先掌握消息?” “偏安、偏安……这‘偏安’二字当中的各种心思,小郎君只怕还不理解。” 韩承绪说到这里,抚着须想了想,又道:“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揣测,也许朝廷很重视这份情报,这才派我等前来。只是把所知情况说了,如何决择,由小郎君定夺……” 高长寿转过头看去,眼中泛起些沉思。 他并不能听到这两人的私语,却能敏锐地感受到……韩承绪对李瑕的态度截然不同了。 “李郎君”和“小郎君”一字之差,在韩承绪口中,却分明喊出了内外之别,竟像是奉李瑕为主了。 趁着今日自己和林子出门了一趟…… 一个老头子奉一个少年郎为主,两个微末之人要做什么?一方诸侯吗? 高长寿想到大理国灭,又想到之前听李瑕所言的“地方武将”,心头忽有些迷茫…… 第80章 幕后 “发现高长寿了!依五郎所言,我等埋伏在知时园外,果见高长寿前来打探。但此人警觉,远远看了一眼便走。我等追上去,在大梁门附近失去了他的踪迹。” “已可确认李瑕必是藏在大梁门与丁角街之间,那一带皆是蒙官住所。” “五郎,城外发现了一个蒙古屯官被灭门了。叫格日乐图,奥鲁官手下,已死了三天左右,家中无一活口,可确认是李瑕所为……” 张五郎道:“查。查与格日乐图有关人员,尤其是开封城内的蒙古官,看这两日何人未再露面,不管是生病、外出,全给我报来。” “是。” “继续盯紧知时园,一旦再发现李瑕等人的踪迹,立即拿下。” “是……” “五郎,查到了,奥鲁官手下的阿古拉,已经好几日没露面了。” “就在这里,你带人去搜,但李瑕必转移别处了,保留那里的痕迹,我亲自过去查看。” “报!阿古拉家起了大火,城内兵丁正在灭火。” “让开封城的人去救火,我们继续盯紧城门、知时园。” “是……” 王荛走进堂中,只见一派繁忙。 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问道:“还在找李瑕?五郎就不累吗?” 张弘道见到他,深深皱起了眉头,向手下道:“你们先下去吧。” “又将人支走,五郎是担心我说出某些大逆不道之语吗?可每每如此,旁人会说我们有所密谋的。” “哼!” “我是来辞行的。”王荛道:“此事我已帮不了五郎了。” “你还不能走。” “哦?为何?”王荛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微笑道:“五郎认为我会帮宋人脱困吗?” “你给宋人传递情报不是吗?难保你不会再递。” “是。兀良合台已领了诏命,由云南攻打四川;帖哥火鲁赤、带答儿也已领命,率军南进。此战,若蒙军占下四川,来年可顺长江而下,则赵宋的京湖、江淮防线一触即溃。我冒死给赵宋消息,怕的就是他们轻易功成,我更希望看到赵宋与蒙古国打得不可开交。” 王荛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道:“但,我消息都递了三个月,赵宋才刚派人来接,可笑。伐宋之战已起,我何必再递消息?至于那人……李瑕,我对他很感兴趣,但我何必要帮他脱困?” 话虽然这么说,但王荛的语气、表情,分别是另一个意思。 ——“你若放我走,我就去帮李瑕脱困。你千万别放我走,我就要逼你把我留在身边。” 张弘道冷冰冰地盯着他,渐渐恼怒。 “你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是劝五郎和我一起造反。” “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哦?你要杀我?可是我父亲与李大帅还串联了不少人呢,” “哼!” “五郎若将我放了,恐我勾结李瑕,助他脱困;将我扣留,万一被人认为你我交情匪浅,往后受到牵连。只怕此时正感为难吧?” 张弘道冷冷瞥了王荛一眼,道:“等我捉到李瑕,你我再无瓜葛。” “哦?多久?” “很快。” 王荛道:“五郎可得捉紧了,这开封城内的史天泽对汗廷可比你张家忠心。他要是知道我们串联造反,我们可就完蛋了。我不过是与人密室私语,你却是大动干戈,万一引起他注意……” 张弘道脸色又难看起来。 史家与张家不同,史家是燕地豪强,早在成吉思汗在时,史秉直就降了蒙。 到了史天泽这一辈,就已经是蒙古旧勋,史天泽是上任可汗窝阔台亲手选拔的汉军三大帅之一,伐金攻宋从不手软。 不仅忽必烈信任史天泽。蒙哥也信任史天泽,如今蒙哥对史天泽的包容甚至还隐约胜过忽必烈。 上次张柔亲自到开封就是见了史天泽,以求保全张家。 张弘道也生怕李瑕落入史家之手,把额日敦巴日之死的内幕透露了。 “你是在威胁我?” 若王荛真触及到他张家存亡,张弘道才不会再管什么汉制,不会再顾忌王荛背后站着谁。 他杀心又起。 “不敢,绝不敢威胁五郎。”王荛忙道:“我只想与你交朋友,共创大业。五郎,你还没受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吗?” “你闭嘴!” 张弘道已经很厌烦王荛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人说王文统“好以言语动人”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若不是因为李瑕这件事,他绝不会搭理王荛一句话。 “五郎,你问我的每句话,我可都是坦诚相告啊。你却要我闭嘴?我哪句话不是为了你好?” 王荛说着,指了指他案边的饭菜,叹道:“你看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过着这战战兢兢的日子,为何?因你为异族效力,你心中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蒙人不可能信任你,早晚兔死狗烹……” “你闭嘴!” “难道我闭了嘴,你便能睡得心安吗?你知道你眼眶多黑吗?别管什么李瑕了,别管什么宋人细作了,让他们带着情报去吧,就让蒙宋大战,逼着汗廷不敢动我们。别再过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了,你我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一起杀光异族、走狗,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只要把心一横,豁出去造反,你会发现心境豁然开朗。五郎啊,我是为你好,像我一样酣睡一场,去他娘的蒙哥、忽必烈,你若是如李大帅一般招兵买马、重兵在握了,何惧之有?” “山东李璮……果然想要造反吗?”张弘道喃喃道。 “是!李大帅此时必在与麾下将士把酒言欢,不似五郎这般胆战心惊。” 张弘道无言以对。 王荛又道:“我们也不怕让人知道,只要还没杀驻地的镇守官,还没举旗起事,汗廷岂会管这些?那些蒙古人只会不停地压榨汉地的税赋,哪管世侯们揣着什么心思?纳质、贡赋、从征,别的事他们管得过来吗?” “邸琮已杀了镇守官,又如何?” “我们在替他上下打点、遮掩,或可勉强保一门性命吧,只求把风头盖住,事情不闹大。” “你们……谁替他打点?” “五朗还是好奇了?”王荛又咧开了大嘴,“往后五郎若遇难事,我们也可帮五郎。” 张弘道沉默。 王荛道:“其实,知时园也与此人有关。你明白,地方上再大的事,有时只要中枢一句话也就解决了。如今我北方汉人,地位最高者无非也就那……” 漠北汗廷没几个汉人,张弘道当然明白这“中枢”指的是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了……忽然,张弘道抬了抬手,止住了王荛后面的话。 “来人!把他押下去锁了,别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王荛大笑。 “没事,不急。哈哈……五郎好好考虑,早晚能明白的。” 他笑得很爽朗,也不挣扎。 张弘道看着王荛被带下去,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你们会死,别拖着我。我不需要越走越远,我只要捉到李瑕就行。” 他虽不愿听,但,其实已隐隐猜到了王文统、王荛父子背后站的人是谁…… ~~ 与此同时,韩承绪与李瑕换了个藏身之处,继续聊起未聊完的话题。 “小郎君考虑过后,还是想拿回情报吗?” “是。” “何必呢?赵欣已失踪三月,此行事败,绝非我等之失。” 韩承绪说着叹息一声,向李瑕劝道:“现在回去,右相该给小郎君的也少不了。” “不够。” “不够?” 李瑕拿出公文递给韩承绪,道:“我不信任程元凤。既然来了,我要让我们的功劳大到没人能抹杀。” “可朝廷并不重视此……” “我不信朝廷的判断。”李瑕道,“我信我的判断。” 韩承绪抬眼看去,老眼中眼神微有些失神。 李瑕说不信任程元凤,但他却就此感受到了李瑕的信任…… “是,依小郎君所言。问题是,赵欣凶多吉少,线索已断了。” “情报来源还在,就在知时园。” “但我们能查到知时园,张家也能查到,太危险了。” 李瑕依旧沉静笃定。 “那就换一个思路,把知时园的主人找出来……” 第81章 名门 看着李瑕与韩承绪在雕像后面聊天的一幕,刘金锁不由奇道:“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呢?怎不带我们一起商量?” “为何要与你商量?你除了废话,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来?” “林子你找的这地方不错啊。” 林子哼了一声,道:“算你说了句好话。” “要是没有李小郎君,我们还是进不来,你找了也没用。” “闭嘴吧你。” 刘金锁傻笑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李瑕已与韩承绪聊完,走了过来。 “走,出去办点事。” “好咧。” ~~ “张养浩……李瑕……” 姚燧轻声喃喃了一声,叹道:“可惜了。” 阎复也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许久没说话。 因史家二郎史樟对李瑕感兴趣,又招了他们来问。他们刚从经略府出来,与周南、林叙、殷俊三人在街角道了别。 又走了一段,姚燧问道:“子靖在想什么?” “输在胸怀。” “什么?” “你我输他,输在胸怀。”阎复道:“端甫你出身名门,写词每有佳句,‘海棠无语不成蹊,桃李羞牛后’,风流蕴藉有之,然如浪芷浮花,无根无蒂。那,当此乱世……风流蕴藉又有何动人心魄之处?” 他停下脚步,神色渐渐郑重起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叹息。 “端甫啊,那首《山坡羊》对我触动很大。” “我也是……” “你说,我们的根蒂在哪里呢?把我们的根蒂埋在数千里外的哈拉和林?埋在视我等为贱民的异族处?” 姚燧一愣,喃喃道:“王府能用汉法,便是汉家王朝,如何能称是异族?” “我原本也是这般想的,可你听那小令最后两句,人家的着眼处又在哪里?” “这与是否异族何干?难道秦汉魏晋更替兴亡百姓就不苦吗?” 阎复默然,叹道:“我还没想明白。” “可惜了,那等人物竟是个宋人,不然你我也可多与他讨教……” 下一刻,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杨慎……是李瑕!” “别走了李瑕!” “追!他往北跑了……” 姚燧、阎复身后也有些张弘道派来的兵士,名为保护,其实为的是遇到李瑕就拿下、也有盯着不让他们到处为李瑕扬名的意思。 这是姚燧同意的,他对张弘道有些愧疚。 如今北方汉人高门同气连枝,姚燧觉得李瑕一个宋人跑到北方来,杀了张家许多人,自己却与之结交,实在是……不好。 但另一方面,他又真是欣赏李瑕那两三首词作,心情复杂。 此时听到叫喊,附近的兵士都被吸引了过去,姚燧、阎复身后仅剩几名随从护卫。 “是远疆兄和安道兄,他们见到李瑕了!” “我们也过去……” 两人说了一声,转身向那边跑去。 路过一条小巷,忽听有人喊了一声。 “李瑕!哪里走?!” 两人毫不犹豫拐进巷子追过去。 他们并非什么文弱书生,相反,他们读得起书,远比一般人身体康健。 脚步匆匆,跑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两人与随从护卫都微微喘息。 姚燧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追李瑕,但就是想再见见他。 他跑着跑着,喊道:“李瑕,那首《天净沙》你要怎么填?能否……” 忽然,一柄长枪从拐角猛地贯出,径直捅穿一名护卫。 “啊!” 惨叫声起,姚燧回头一看,只见三人突然杀出,持剑、持刀、持枪,顷刻间已杀翻四五人。 “养浩……你……你叫李瑕?你……” 持剑而立的李瑕转过身,在姚燧面前显出了另一面。 眼神锐利,杀气四溢。 他不慌不忙地收了带血的长剑,开口道:“跟我们走一趟吧。” 姚燧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黑,一个麻袋就套了下来。 “哈哈,叫你追。” 一个粗嗓嚷嚷着,两个书生已被提起…… ~~ 许久,等从一辆马车上被搬下来,姚燧才听到李瑕的声音。 “你去望风,你去外面守着。” “哦。” 麻袋被解下,姚燧抬头看去,发现自己与阎复身处于一间暗室之中。 “养浩……不,李瑕,你是宋人?你……” “我问,你答。”李瑕道,话语简促而有力。 姚燧一愣。 “你有一句不答,我就捅阎子靖一剑。” “好,我知无不言。” 李瑕问道:“听说你家是洛阳名门,很有钱吗?” 姚燧又是一愣,道:“有钱,你……你想要多少?” “你有多少?” “很多。”姚燧道:“有很多,我姚家先祖自后唐起便世代为官。家伯父虽简朴,但出资为民开垦荒田、为圣人立庙,未曾吝啬。只要你愿放了我们,要多少钱都可以。” “用得起上品龙涎香吗?” “自是用得起,但我更喜用棋楠。” “听说过知时园吗?” “知道,两年前曾随家伯父去过。” “谁的园子?” “不知。” 李瑕微微一讶,又道:“是你伯父姚枢的?” 姚燧忽然想起什么,闭口不言。 李瑕毫不犹豫,一剑刺下,刺进阎复的肩膀。 阎复吃痛,惨叫一声。 姚燧大惊,忙道:“别这样……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进园之后只是在庭中小逛,不知伯父见了谁。” 李瑕拿出伤药给阎复止血,又问道:“你怎知他是去见客?” “菜点,看到了菜点。” “哪些菜?” “容我想想……蟹酿橙、莲房醋鱼、浑羊殁忽,别的忘了,只记得这几个。” “说仔细,都是什么东西?” 姚燧又是愣了一会儿,方才应道:“蟹酿橙,拆蟹肉、蟹膏填入橙内蒸熟;莲房醋鱼……” “口味呢?” “什么?”姚燧道:“似是……有些偏酸。” 李瑕又仔细问了一会儿,才问道:“正蒙书院既是姚枢开的,书院杂役是他安排的?” “有一批人是从洛阳家中调去的。” “吴归你认识吗?” “不认识。” “他脸上有道大疤,四五十岁……” 姚燧想了想,应道:“是,家中是有个仆役脸上有大疤,被调到书院做事。” “关于他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了,我出生时他就在家中,他是外院做粗活的,拢共未见过几次。我自小在苏门山读书,所知有限……” “你伯父去过南边?” “是。” “说。” “窝阔台汗六年,伯父随军伐宋,求访汉地各色人才,主将欲将这些人坑杀,伯父一力保全,乃使他们逃入篁竹中脱死;蒙军攻破德安,伯父上下奔走,欲阻止蒙军屠城,却不能救数十万百姓……此为伯父平生第一憾事,但,但那时他救了江汉先生。” 姚燧越说,越是激动起来。 “李瑕,你不是也认识江汉先生吗?我听张五郎说过。那你该知道我伯父不是汉奸,他为北方汉学、汉制呕心沥血!你听我说,家伯父一心为的是传我华夏衣冠礼仪……” “是我在问你。”李瑕喝叱了一句。 姚燧一愣,有些失落地停下话头。 而李瑕的下一个问题也落到了他的耳中。 “可是姚枢给宋朝传递情报?” 第82章 一箭檄诗 长街上,按刀的兵士转过头看着来往的行人,眼中泛起些疲惫无奈之色。 忽然,他看到一人…… “站住!说你呢,给我站住!” 一名少年郎回过头,道:“是在唤我?” “拿下他!” 那兵士快步上前,仔细一看,见这少年十六岁左右的模样,生得玉树临风,气质不凡。 这仪容姿态绝非一般小户人家养得出来的,偏是穿着麻布衣裳,踩着草履。 “李瑕!我捉到你了!” 那少年却是微微笑着,道:“我姓史,名樟,字敬先,真定府人,你可要听听我的诗?” “你还敢冒充!来人,把他押回去,去找殷俊来辨认,再告诉五郎,是我捉到了李瑕……” “二郎。” 忽有一声叱喝响起。 “你们干什么?!还不放开我家二郎!” 一名史家小将大步跨来,喝退了张家兵士,拱手道:“二郎受惊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俱是扁着嘴,一副委屈模样。 方才按着史樟的兵士们也惊慌起来,连忙告罪不已。 “是小人有眼无珠,请二郎治罪。” “请二郎治罪……” “无妨、无妨。”史樟还在微笑,道:“杨将军不必怪罪他人,我故意的,还挺有趣。” “是。” “有趣,有趣。”史樟踩着草履又踱了几步,又向那张家兵士道:“今日之事不必告诉旁人,我许是还能多玩几次。” “是。” “还有,你们捉人就捉人,勿要滥杀无辜。我父与赵经略好不容易才将此地治理得繁荣安乐,切勿毁此心血。” “是,小人明白。” “若是方便,等捉到了李瑕,让我见见。” “这……此事小人做不了主。” 史樟笑道:“那我自去问仲书兄。” 忽然,远处小厮跑来,禀道:“二郎,不好了!在小巷中发现几具尸体……” ~~ “五郎,不好了!李瑕捉了姚家小郎君和阎复……” 张弘道皱了皱眉,道:“带我去看看。” 才出门,翻身上马之际,又有手下快步赶上,低声道:“五郎,史家二郎来了。” 张弘道深深叹息了一声。 他比史樟年长十四岁,却并不敢骑在马背上见对方,翻身下了马,丢开马鞭,亲自迎了上去。 “敬先来了。” 史樟拱手,道:“仲书兄来了开封,竟也不找我?” “实是公务繁忙。” “我知道,仲书兄是要拿住李瑕,那人有些意思,我原本还有些欣赏他。但他现在捉了端甫和子靖,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宋人就是宋人,是我们的生死大敌。” “是。” 两人说着,边走边谈,往姚燧遇袭的巷子走去。 史樟忽问道:“仲书兄为何不向我父借些人手?诛杀了那宋人细作。” 张弘道心想,因为不想李瑕落在你们手里,揭破我的秘密啊。 “不敢麻烦史经略。” “客气了。知道吗?今日我还在说,若五郎捉到李瑕,容我见他一面,看看能填出那样词句的才子是何样人……呵。” 史樟说着,指了指路边巷子的老鼠洞,话风一转,却是又道:“猫捉到老鼠,喜欢玩一玩,那是因为它握着老鼠的生死。但若老鼠敢反咬猫一口,那就没什么好玩的,直接咬断其脖颈罢了。” 张弘道有些不烦耐。 他已经三十岁了,没耐心听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说自以为是的道理。 眼下是玩不玩老鼠的事吗?是能不能捉到的事。 “敬先说得对,李瑕很危险,我已提醒过端甫多次……” “仲书兄,端甫自幼失怙,是雪斋姚公一手将他抚养长大,万不可有所差池。请你务必救出端甫与子靖,若需帮手,只管与我开口,我会与父亲分说。” 史樟说完,向张弘道拱了拱手。 这是他作为姚燧、阎复的朋友,应尽之义。 “放心,我一定救回他们。” …… 看着史樟转身而去,张弘道默立了一会。 有兵士上前请罪,道:“五郎,史二郎高门贵子,偏穿着麻衣草履,小人这才捉错人。” 张弘道淡淡道:“他那麻衣草履,穿着比你的衣鞋舒服……” ~~ “家伯父……勾结赵宋吗?” 姚燧似乎失了神,喃喃着,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李瑕观察着他的神情,又问道:“若说姚枢是在知时园与人密谈,你觉得会是谁?” 姚燧闻言似在思索,却不回答。 李瑕盯着他的眼看了一会,又道:“你不回答?” “这里……是在开宝寺塔附近吗?”阎复忽然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了诵经声,还有风声。”阎复低声道:“当年战乱,开宝寺塔多有破损,风吹过有呜呜声,一直也没修……” “开封铁塔,破是破了,倒不了。” 阎复道:“是,此塔以褐色琉璃砖砌成,混似铁铸,称‘铁塔’实是形象,李瑕,你又是信手拈上一字就道尽了一处风物啊。” “不是我起的名,我们那边就叫它铁塔。” “宋吗?它还记得开封吗?靖康之后、端平之后,宋还记得开封吗?” 阎复反问了一句,抬起头,喃喃道:“横流始靖康,赵魏血可蹀。小胡宁远略,为国恃剽劫……” 姚燧还在发呆,却是张了张嘴,无意识地和着阎复,轻声念起来。 “谁能提万骑,大呼拥马鬣,奇兵四面出,快若霜扫叶……” 这诗陆游的《登城》,本不该传到北面的。 但这两个书生却都知道,还能完全背出来。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污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一诗念毕,良久,阎复喃喃道:“我少时读陆放翁此诗,常想一个问题。若有朝一日,有人将此诗系在箭上,射至我眼前,我是否愿意当个五陵侠? 可惜一直以来,没有。到最后,连陆放翁自己也只能‘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辈遗民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但,只要一箭檄诗……” 阎复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眼神渐渐郑重。 “只要有一箭檄诗,我阎复阎子靖,愿重归大宋。” 姚燧一惊,喃喃道:“子靖,你……” 李瑕微微眯起眼,于暗室之中看去,只见那二十岁的年轻人被绑缚着,肩上有些血污,神情却很认真。 “李瑕,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你可愿带我一道走?” 姚燧似乎已经呆住。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很聪明。” “是,我很聪明,可帮得上你。” “我若是你,我也会用这个办法脱困。” 阎复一愣,道:“我真心的。” “不必骗我。”李瑕道:“前两日姚燧念了你那诗,‘群材方用楚,一士独辞燕’,我虽然听不懂,好在你们给我做了讲解……你们说这是典故,‘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你等虽是汉人,但赵宋朝廷上下倾轧、政局败坏,远不如为蒙古国效力。这话是你们说的,诗言志,言犹在耳。我怎么信你?” 阎复道:“那是对旁人说的,若问我志向,实在后一句‘一士独辞燕’。燕虽必亡,我愿效荆轲,一士辞燕,气贯长虹。我有报国血勇,唯等燕太子丹。” “你上次还说这一士指的是樊於期,你说燕太子丹寡谋,枉杀樊将军。” “我身在沦丧之地,有何办法?写诗明志,用暗喻而已。” “读书人一张嘴,黑白皆可说,我不信你。” 两人说着,语速飞快。 阎复神色渐渐激动起来。 “我名‘复’,‘收复中原’之‘复’,我字‘子靖’,‘靖康之变’之‘靖’。我父赐我名、字,是为警我不忘故朝。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你若不信,可剖我胸膛看肝胆、看里面是不是一片丹心赤血……” 第83章 通敌 李瑕走上前,拿起破布径直塞住了阎复的嘴。 “呜!呜……” 阎复似还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说不出来。 李瑕并没太多工夫再搭理他,拍了拍姚燧的脸,让这还在发呆的小郎君回过神来。 “接着问吧,我问你,姚枢在开封城都是与谁来往,其中哪些是经略府的官员?” 姚燧道:“中原汉官许多都是伯父任职漠南王幕府以后举荐,只在开封经略府从经略使、参议以下就有十余名。” 李瑕道:“一个一个说来。” 这并非隐秘之事,姚燧于是详细说了起来…… 忽然,“咚!咚!”几声钟声响起。 李瑕于是又将姚燧的嘴堵上,麻袋一罩,再次将他罩起来。 姚燧眼前一黑,接下来就只能听到各种声音。 “驾……” “不要慌,他们的人手不足以覆盖整个开封。”李瑕道,“既然在塔上看清楚了他们的布置,他们就捉不到我们。” “嘿,我慌了吗?有你带着我们,我一点都不慌。” “铁塔湖西北面有条北支河,与龙亭湖、利汴河、包公湖相通,刚才他们已经重点搜查过那里,现在我们过去……来,你们把人丢到河里。” “好。” “然后找个车夫,让他驾车疾奔到城南吸引追兵。” “好。” “追兵已走开了,我们回去。” “好。” 姚燧感到有些心慌,很快,他被人提了起来。 “嘭”的一声,在他以为要被丢进河水时,却是微微的痛感传来,原来是被丢进了小船里。 又听一个船夫问道:“小朗君,你带了什么货这么重?” “刚买了两个驱口。” 李瑕声音平静,竟是半点波澜不起。 姚燧听出他话语里的从容语态,心知这样的人做事稳妥,怕是不会让自己逃了,于是感到一股绝望…… ~~ 张弘道执笔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下,喃喃道:“开宝寺塔……李瑕向来喜欢抢占视野开阔的高处,在鹿邑时就是如此。他让人在塔上观察我的布置,会往哪走呢?” “五郎,搜遍了开宝寺,未能找到李瑕与姚小郎君……” “当然搜不到。”张弘道淡淡道:“他都看到你们来了,还能让你搜到吗?查了马车的动向吗?” “马车向南走了,已派人去追。” “假的,但确实要追,人手又被分散了。他该是……走北支河了,看我们的人手调动,必是走北支河。该死,又晚了一步。” 沈开道:“我们的人手不足,实在搜不了这么大的开封城,不如请经略府再派人来?” “不,我传回亳州的信应该到了,父亲马上就会派人来。” “但只怕经略府会起疑。” “我会与史经略分说。” 张弘道随口应着,目光始终落在开封城的地图上,手指从北支河滑到龙亭湖。 “开宝寺塔不是他真正的藏身处。他只是在此吸引我们的视线,然后才会回到藏身处。他会走利汴河,还是包公湖?或是在中途下船?甚至掉头回去……这点人手……” “五郎,再吃点东西吧?” 张弘道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到底藏在哪呢?不能再追在他后面跑了。” 他自语着走了出去,与那端着饭菜过来的下人擦肩而过。 …… 王荛脚上牵着铁链,被栓在屋中,正在饮酒,竟还有一个美伎在给他唱曲。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张弘道推门而入,正听那美伎咿咿呀呀。 他眉头一皱,大为不悦,喝道:“谁给你招的伎?” “五郎何必生气?”王荛笑道:“我又不跑,你栓着我无非是不愿我去你耳边聒噪,哈哈,怪我三寸不烂之舌,把这道理与你手下人讲明了,怪我,怪我,不怪他们。” “出去。” “是。”那美伎抱着琵琶小步退下去。 王荛眯着小眼盯着她妙曼的身姿,笑道:“这么凶干什么,吓到人家了。” “我问你,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情报给老归?” “这可是五郎主动问我的。”王荛道:“回头人家若问我为何出卖他,我可只能回答‘张五郎想知道’。” “你要如何?” 王荛道:“并非是我逼你造反,这种事,强扭的瓜不甜。但若是你摘了这瓜,再想放回去,可就难了。” “你要如何?” “一起按个手印如何?你我歃血为盟。” “不。” “那就算了,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要得罪我父亲、李大帅,还有我们所有人?” “别以为我不敢。” “你敢,但何必呢?仔细想来,五郎是被李瑕逼到这一步的吧?你为何一定要捉住他?他捏了你什么把柄?莫不是……” 张弘道额头上的血管跳了跳。 王荛却是住口不言了,还扬起那薄薄的嘴唇,微微笑着。 “姚燧姚端甫被李瑕捉走了。”张弘道忽然淡淡说道。 “啊?”王荛有些惊讶,沉吟道:“怪不得五郎来问我,看来是猜到了。” 张弘道不答。 “你既然猜到了,逃不掉的。”王荛又道:“我不如五郎缜密、聪明、目光长远。但我平生擅长两件事,拉女人进我的被、拉男人入我的伙。” “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杀了你。” “我当然可以告诉五郎。不过,你若与我一起造反,大可让宋人细作带情报回去……” “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杀了你。” “好好好,不必这么凶……哦,我闭嘴。五郎想问什么?” “谁拿了情报给老归?” “五郎想知道哪份情报?北面的、东面的、中间的?” “你们……给了这么多?” “唉,送不过去又有何用?” 王荛轻呵一声,抬起手,往手上倒了些酒,“啪”一下按在案几上,像是摁了个手印,道:“不绕弯了!你猜得不错,雪斋姚公确实算一个,知时园就是我们联络会面的据点之一。” 张弘道眼皮直跳,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但姚公不在开封,是谁偷了经略府的文书?” 王荛沉默了一会,道:“我说出姚公,你也奈何不了他,可是若招出别的人……” “说!”张弘道猛地砸碎酒壶,拿碎瓷抵在王荛脖子上,吼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若是姚燧死了,我一样要得罪姚枢!” 王荛一愣,真的感受到了张弘道的杀意。 张弘道又道:“我没心思管你们,我只要捉到李瑕,他必然已经从姚燧处审出什么了,我要找到他,这对大家都好。” “好,好,你拿开,别抵着我了……当时,我从北边带了姚公给的情报和指示,又让人偷了经略府文书,一并交给老归。” “谁?!” “参议杨果……” ~~ “杨果,字正卿,号西庵,忻州人,后迁居许昌。金朝进士及第,官至参知政事,以廉洁着称。如今是河南参议,仅次于经略使的高官……” 韩承绪沉思着,又道:“他是散曲名家,与元遗山交好,因此,当年在金国时我与他有过数次往来,虽不算熟悉,却是认识。” 李瑕道:“若说知时园主人是姚枢,但姚枢不在开封,韩老认为和老归接触之人会是杨果吗?” “杨果祖籍山西,最喜食酸,每日无醋不欢。那几道菜南北菜色皆有,是他的口味。当年他便笑言过,若归宋,也该尝尝江南的鱼虾蟹。” 韩承绪说着,想了想又道:“姚燧所言十五人,我知其中金国遗留名臣九人,九人之中仅杨果最有可能,早在金亡之前,他便有投宋之意,奈何不得行。但……不确定,线索太少了。” “简单,我再去试姚燧一试就知。” 李瑕走进关着姚燧的屋中,不一会儿又出来,道:“要想办法见杨果一面。” “小郎君确定是他吗?”韩承绪问道。 “只知杨果与姚枢交情极深。” “那若不是……” “眼下知时园被张家紧盯着,这线索值得冒险一试。”李瑕道:“这样吧,我见杨果一面,看能否拿到情报。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撤出开封城……” 第84章 重阳观 被绑在某间屋子里的阎复静下心来,倾耳听着远处的声音。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他心里喃喃着,想道:“原来是藏在这里。” 有脚步声传来,他头上的麻袋被解下。 阎复眯着眼看去,只见李瑕正站在那。 “李瑕,我知道我们在哪了。但你要小心,再躲藏一两日,张仲书就会搜过来。” “我知道。” 阎复道:“我知道几处地方,可让你藏身。” “不必了。” “你还不信我?”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只看你怎么做。”李瑕道:“我会放了你和姚燧。如果你的目的是想办法脱身,那恭喜你。” 阎复一愣,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是真心归宋……” “你回去之后,会有人问你经历的一切,你大可据实说。若是你真心想跟我走,明日下午,到朱仙镇与我会合。” “好。但城门被封锁了……” “无妨,到时会打开的。”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你被我捉过,他们会怀疑你,你什么都做不了。”李瑕道:“你回去后,告诉姚燧,你是对我使诈,是为了脱困。” “明白。你也可放心,端甫绝不会出卖我。” “嗯。” 阎复坦诚地看着他,又问道:“你就这么简单将我们放了?”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 李瑕推开屋门出来,只见刘金锁正蹲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个猪蹄,吃得满嘴流油。 “蹲在这做什么?” “你让我看着他们啊。” 李瑕道:“不必看了,去准备准备。” “哦。”刘金锁问道:“干完这次,是不是要离开开封了?” “可能吧。但你如果不打起精神,也可能永远就留在这里。” 一句话把刘金锁骇了一大跳。 李瑕绕过偏殿,站在一座蒙古骑士大雕像旁,抬眼看去,于月色中看到了玉皇阁的屋檐。 正在院子里扫地的小道士走上前,偏了偏头,伸出一支手摊在李瑕面前。 “给钱。” “不是给过你了?” “那是房钱,你的同伴今日吃了四只猪蹄,还没给钱呢。” 李瑕递了一串铜钱过去。 小道士却不走开,又问道:“居士在想什么?” “在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小道士一皱眉,嗔道:“居士住在我们道观,却打佛家禅机,甚是可恶。” “道长也甚是可爱,叫什么名字?” “你才可爱,我十三岁了,又不是孩子。” 小道士长得很矮,抬头看着李瑕,只觉对方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身材实在高了太多,彼此像一个大人一个孩童。 他不满地哼了一声,郑重道:“贫道孙德彧。” 李瑕道:“白天没空,孙道长和我聊聊这延庆观吧。” “不叫延庆观,叫重阳观。”孙德彧又把手一摊,道:“给钱,给了钱,我……贫道才和你聊。” “给你。”李瑕问道:“这里叫重阳观?我以前来游玩时还叫延庆观。” “胡说。金大定九年,我全真教掌教重阳真人途经开封时仙逝于此。次年,我全真教弟子为了纪念掌教重阳真人,在此建重阳观,从未称过什么‘延庆观’。” “王重阳?” 孙德彧抬起头,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道:“你不要乱喊祖师名讳。” “继续说重阳观。” “后来,掌教长春真人命栖云真人主持重阳观,并进行重修,如今已修了二十三年还未修完,我全真教要修上三十年,建一片宏伟的大宫观!” 李瑕又拿出两串铜钱递过去。 “孙道长,你我作个约定,说人只说全名,知道什么尽管说,可好?” 孙德彧犹豫了一会,四下看了一眼,摸过李瑕手里的钱,脆生生应道:“好。” “长春真人是谁?” “真人俗家姓丘,讳处机。”孙德彧很干脆。 “丘处机?继续说,全真教、重宫观。” “那就从长春真人……丘处机成了我全真教第五代掌教说起吧。” 孙德彧把钱往袖子里一揣,丢开抚尘,拉着李瑕在阶上坐下来。 “四十年前,天下大乱,我掌教长春真人丘处机招安了山东义军,安抚一方动荡,金廷与宋廷先后遣使召请,皆不应诏。 成吉思汗……铁木真,还是叫大汗吧,我害怕。总之大汗闻其名,遣使来召。长春真人丘处机毅然率弟子十八人,跋涉万里,历尽艰难,两年后抵达西域大雪山,因大汗属马、长春真人属龙,事称‘龙马相会’。 大汗三次召见,并将与长春真人的对话编集,名曰《玄风庆会录》,长春真人劝大汗‘去暴止杀’、‘济世安民’,从此汗庭对中原始有缓和之策。事为我全真教于天地之大功,无量寿福。 大汗还对长春真人礼遇甚隆,尊为神仙,赐以虎符、玺书,命他掌管天下道教,并免除道院一切赋税差役。从此,我全真教道门四辟,道侣云集……” “哦。” 孙德彧又道:“长春真人仙逝之时,遗命栖云真人……” “说人名。” “好吧,王志谨。让栖云真人王志谨主持开封重阳观,并重修宫观,这一修就是二十三年……” 李瑕道:“说说王志谨。” “小声一点,栖云真人可是开封重阳观如今的观主呢,你寄宿在这里,还一直呼他名讳,真是……” “我有钱。” “好吧,反正观主也不是我师父,我师父是天乐子李道谦,因为奉命设醮祭祀并规划营建道观诸事才来开封的。” 李瑕不在乎他师父,问道:“王志谨是你们全真教掌教吗?” “当然不是。”孙德彧道:“龙马相会之后,祖庭就设在燕京长春观,怎会在开封?长春真人仙逝之后,掌教是清和真人尹志平。” “尹志平?” “是啊,清和真人尹志平掌教十一年,我全真教更得汗廷支持,愈发兴盛呢,连遗山先生也写记赞曰‘黄冠之人,十分天下之二,声焰隆盛,鼓动海岳’。” “尹志平是现在的掌教吗?” “不,五年前已仙逝了,如今的掌教是真常真人李志常,依旧很受汗廷支持,受封‘玄门正派嗣法演教真常真人’,乃大蒙古国的汉法之师。” “岔远了,继续说这里的王志谨。” 小道士絮絮叨叨说着…… 李瑕转过头看去,只见那边刘金锁等人已提着东西走过来。 “孙道长。”李瑕忽然打断了孙德彧。 “嗯?” “你一个修道之人,收这么多钱像话吗?” 孙德彧道:“祖师爷说过,饥来吃饭、睡来合眼,自自然然就是修行,我喜欢钱,不遮掩,也是修行,道法自然嘛。” “是啊,道法自然。”李瑕道,“我要烧了你们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宏伟宫观。” “你说什么?” “本想着这是个古遗,但我忽然又想到,我以后还可以建更多的古迹,烧了就烧了。” “喂,这位居士,你在胡说什么?可是我让你住在我这里的……” “谢了,住在这里,我付了钱;烧了这里,因你们是汉奸。一码归一码。” 孙德彧大怒,道:“你这人!谁跟你说我们是汉奸了!” “孙道长你是个机灵人,回头有人问,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快跑吧。” “喂,你不要乱来我和你说……” “你别喊。”李瑕道:“你喊了,别人就知道是你放我们进来的。” “不是,你你你你……” 孙德彧话到一半,只见李瑕已提着火油往前走去。 “噗”的一声,火油泼在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重阳观中…… 第85章 动手 孙德彧匆匆忙忙跑过三清殿,跑过玉皇阁。 他师父天乐子李道谦正在穿心殿中,听观主栖云真人王志谨传道。 小道士跑到殿门处,正听到里面的论道声。 “人生于世,所为所作,无不报应。” 王志谨苍老的声音传出大殿,落在孙德彧耳中。 “我等修道之人,当常思己过,切忌骄矜,应韬光晦迹,安贫守朴……” 孙德彧跑着跑着,忽然停下了脚步,摸了摸袖子里的钱。 他收了那几人的钱,把他们偷偷藏进道观……道法自然也好,觉得里面有个小姑娘很可爱也罢,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如栖云真人所言,人生在世,所为所作无不报应。 但接下来呢? 再去把事情说了,岂非多做了一桩事,将有更大的报应。 修道之人,应韬光晦迹嘛! 孙德彧想到这里,忽有了决心。 “管他呢,这事情我可不知道。” 脑中这般想着,小道士只觉道法又自然了许多。 殿中,李道谦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急急躁躁跑来,何事?” 孙德彧上前,不动声色应道:“禀师父,徒儿听说栖云真人传道,想要多听些道法,故而着急。” “大道无形,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你岂可如此莽撞。” “是。谨遵师父教诲……” 下一刻,忽听远处有人大喊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殿中一众全真教道士倏然起身,冲到殿门处一看,只见火势起的急,倾刻间竟已烧过了后面一排道舍。 劳役、道士们争相奔走,大声呼嚎。 “不!快灭火,别让火势蔓延到三清殿!” “快灭火!” “无量寿福、无量寿福……这可如何是好……” “……” 一片慌忙之中,孙德彧拉了拉他师父宽大的袖子。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呀?” 李道谦根本就顾不上回答小徒弟。 他已经方寸大乱了。 “快!快灭火啊……” 孙德彧偏了偏头,心说师父与栖云真人是修道之人,怎可如此急躁呢?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嘛…… ~~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无情地在开封重阳观中蔓延。 “倒!” 刘金锁大吼着,用力一推,将院门中的蒙古武士像轰然推倒,烟尘滚滚。 “哈哈哈……” 刘金锁拍手大笑。 李瑕提剑从走出来,淡淡道:“别做无聊事了,你跟林子,去送姚燧、阎复。送了人之后马上去与韩老会合。” “好。” “韩老,你去安排退路。” “好。” “慕儒,你带明月和巧儿随韩老一道,保护他们。” “好。” “最后再交代几句。”李瑕道:“首先,这次依旧是我们伏击他们,记住,我们才是主动的一方,要时刻保持主动;其次,计划必然会有变数,遇到变数时以保全性命为重。至于情报,未必要今夜拿到。敌人的压力比我们大得多,我们是破坏,他们是追查,破坏远比追查容易……” “明白。” “走吧,化被动为主动。” “那你一人……” “我一人去见杨果。”李瑕道:“一个人才方便。” “可是……” 林子才想开口。 李瑕已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动作快点,时机一瞬即逝,耽误不得。” 他语气虽然平淡,但却给人以“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感觉,诸人也不再犹豫,各自行动起来。 韩巧儿被高明月牵着,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着李瑕,有许多想要说的,最后也不敢说,心里只觉自己好没用啊。 “李哥哥说过,要把我们都带回去呢。”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高明月亦是回头看了一眼。 她倒并不是关心李瑕,只是觉得……这人若是死了,只怕那没说过的故事是听不到了。 很快,诸人分为两拨散去。 李瑕回头看了一眼火势,只见救火的人群已然向这边狂奔过来。 他眼神中有些疑惑,最后化作一缕讥嘲。 “终南山下,活死人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全真教,牛鼻子臭道士,又不教武功……” ~~ “快救火!” 几名道士快步穿过三清殿,绕过倒在地上的大雕像。 “快,让那些劳役去提水……” 路上,一名佩剑的年轻道士与他们擦肩而过。 也没来得及细看,那年轻道士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道:“这样泼水不成了,得想办法把火势隔离开。” “师弟说得有道理,要怎么办?” “比如把三清殿前的树砍了。” “对!快去告诉栖云真人,快……” “……” “对了,师弟,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师弟?” “师弟呢?” 等道士们再回过神来,再想找那年轻道士,却不见了对方的踪迹。 忽然有人喊道:“师兄!快看,这里写了几个字……” 众道士跑上前,定眼一看,却是愣在当场。 只见那摔在地上的蒙古武士雕像旁,赫然是七个大字。 “不肖道士丘处机……” ~~ “五郎!五郎!” 张弘道倏然从椅子上惊醒。 相比起来,他比李瑕要累得多,李瑕只需要选中一个地方躲起来,他却要排查整个开封城所有李瑕可能躲藏的地方。 今天忙到半夜,他实在疲倦的厉害,好不容易倚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猛地便听到大动静。 “何事?” “重阳观……” “就在重阳观!”张弘道恍然大悟,“包公湖畔……重阳观……也正是藏身在那里,我们的人不能大胆搜查,好你个李瑕……” “五郎,重阳观起了大火。” “别管它。”张弘道走到地图前,双手撑着桌案,俯下身,眯着眼,道:“关键是李瑕接下来去哪。可能有三个选择,知时园、杨果,或者放弃……” 想了好一会,张弘道也有了决意,起身向堂外走去。 “走,去杨果的府邸……” 才走了几步,沈开快步进堂,道:“五郎,经略府派人来请,还有,重阳观也派人到经略府了。李瑕这一把大火,恐怕是把事情……” 张弘道停下脚步,眉头深深皱起。 他发现,他比李瑕更害怕事情闹大。 今夜,李瑕才是主动的那个。 这一瞬间,他想过干脆跟着王荛一起造反,让那些人帮忙把事情盖下去,别再追李瑕了…… 算了吧? 但很快,张弘道重新振作起来。 “还没输,李瑕今夜便要有大动作,马上就要捉到他了……” “五郎,你说什么?” “我去经略府一趟,你去盯住杨果府邸。” “是。” “派人告诉雷三喜,把知时园看着,也别让李瑕逃出开封。” “是……” 张弘道安排完这些,方才迈步而出…… 第86章 虚招 夜色深沉。 长街上,一辆马车从包公湖畔的重阳观出发,奔向北面的龙亭湖。 林子驾着车,刘金锁持枪站在车辕上。 偶尔车帘掀开,两边分别显出姚燧、阎复的俊俏面容。 因重阳观的大火,城中已一片大乱。 路上的官兵正往重阳观赶去,只有张家兵士还在搜寻着细作。 忽然,有人大喊起来。 “是李瑕!” “追!” “是李瑕!往北边跑了,快追……” 姚燧手脚依然被捆着,嘴巴却没再被堵上。 他听到这些动静,想要大喊。 “我不是……” “闭嘴!”刘金锁吼骂道:“敢喊?爷爷一枪捅了你个小兔崽子!” 姚燧大骇,慌忙闭嘴。 马车转过福寿胡同,继续向北奔,朝着知时园的方向。 “快!他们要去知时园……” “不可放他们进去……” 忽然,前方有大喝传来,是开封城内的兵士。 “什么人?!” 刘金锁一转头,冲姚燧吼道:“小兔崽子,可以喊了,报上你的名号,让他们别放箭!” 姚燧惊慌中抬头看去,只见夜色中有兵士已拉开了弓…… “我不是李瑕!我是姚燧、姚端甫!我伯父乃雪斋姚公……别放箭!救我!” “别放箭!救我……” 刘金锁大怒,喝道:“雪斋姚公个屁,小兔崽子你这么喊,是要害死我们吗?前面的都听好了!这是姚枢的侄子!谁敢放箭?!姚枢知道吧?大官!很大的官!” “我是姚枢的侄子!别放箭!让开……” 说话间马车还在狂奔。 前方措手不及的兵士似被喊懵了,终于有人喊道:“真是姚家郎君,别放箭!” 马车冲开防线,直奔知时园。 后方,张家兵士还在紧追不舍。 “快!快报五郎!” “会不会是调虎离山?” “那也得追!万一真是李瑕要去知时园……” 马车拐过御街,前方又有开封守军涌来。 林子忽然脱掉外套,露出一身锦衣,他持刀在马臀上一刺,跳下马车。 刘金锁也已跳下来,却是背着长枪,持刀架在林子脖子上,大喊道:“姚燧在我手上!谁敢来我杀了他!” “不想让姚燧死的都站住!” 这般喊着,两人飞快退进一条小巷…… ~~ 张弘道的布置很清晰,沈开负责盯着杨果府邸这个李瑕很可能要去的地方;雷三喜则负责在城中搜捕,并盯住知时园这个李瑕小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雷三喜正站在繁塔之上,望着重阳观的火光,知道李瑕已经行动了。 一句句禀报传来,不停有人称在马车上看到了李瑕,接着又说那是姚燧、阎复。 重阳观的大火,必然是要牵制一部分人手。 冲向知时园的马车,也许也为了牵制一部分人手。 但,不能确定是虚招还是实招…… 雷三喜思来想去,忽然想到假如李瑕真的就在马车上呢? 抛下姚燧与阎复,必然会造成开封守军与张家兵士之间的混乱,李瑕借此时机潜入知时园呢? 雷三喜不懂知时园的主人是何等人物,连张五郎也不敢擅动,查到了,也只敢派人在外面盯着,连门都没进去过。 万一让李瑕进了园子,对方要保这个宋人细作,事情就闹得更大了。 不亲自去看一眼,不放心。 一念至此,雷三喜冲下繁塔,向兵士喝道:“随我拿下这几个贼人!” 他的人手都调派出去了,其实不剩多少人。 策马如风,奔到了知时园附近,放眼看去只见前面一团混乱,一群人挤在马车附近吵闹。 “宋人细作呢?!” “报百夫长,我等一路追着马车,但……但让那两个宋人在半路上跑丢了,现在正在追……” 雷三喜大怒,喝道:“怎么回事?!” “夜色太黑,马车一直在往前冲,弟兄们都追着跑。拐过御街之时,有两人跳了下来。” “那就跑了?!” “不是,有眼尖的弟兄看到,立刻追了上去,可对方喊着‘别过来,否则就杀了姚燧’,夜太黑,我等只看到一个壮汉手中提着一个人,仿佛就是姚小郎君……” “然后呢?” “因怕伤了姚小郎君,我等不敢轻易上前,眼睁睁看着他们拐进了巷子。等再追上去却不见了人,但那分明是条死巷。” 雷三喜问道:“姚小郎君没救回来?” “这……原来姚小郎君与阎复还在马车上,是两个宋人骗了我们,那被挟持者根本就是宋人假扮的。” “姚小郎君呢?” “就在前面。” 说话间,雷三喜已大步走到马车前,只见车辕上坐着阎复,脸色苍白,手里还拿着马鞭。姚燧就在马车上,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只这一眼,雷三喜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为何赶车替宋人引开我的人手?” 阎复惊魂未定,道:“马……马惊了……拉不住……” 雷三喜目光在阎复身上一扫,虽然不悦,却不再说什么。 这边开封守军争抢着救回姚家小郎君的功劳,两拨人挤在一起一团乱。 雷三喜没空理会这些,嘱咐手下先把阎复扣了,交给五郎问问。 他则往那条死巷子赶去。 巷子叫“刷绒巷”,因临近御街,住的都是稍有些地位之人,兵士正挨家挨户搜查。 雷三喜在巷子里转了转,又亲手接过火把,照亮了几处地方仔细观察。 “不必再搜了。”他忽然喊道,“去找把梯子来!” “百夫长?” “看。”雷三喜指着地上的碎瓦,道:“他们事先就在此地备了梯子,登墙上瓦之后才收了梯子,亏你等蠢材还在到处搜!” “是,是,这些耗子也太能跑了。” “看来这是虚招,为了让我们追着他们跑,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不一会儿,梯子搬来。 雷三喜派了几个人上去,却把大部分人派往知时园。 调度好了人手,他转身走出刷绒巷,人手更加不足。 忽然,远远响起一声惨叫,似是从屋顶上传来的。 雷三喜转头看向了梯子,喃喃道:“该死,还以为这两只老鼠已经逃远了,好大胆子。” 他想了想,亲自攀上了梯子…… 月光下,并未见到屋顶有人影。 雷三喜踏着屋脊,循着惨叫声的方向过去。 从这里可以看到长街上匆忙奔走的兵士,这让他有种奇怪的感受。 己方虽然人多,却不像是在搜捕,而是始终被人牵着鼻子走。 太被动了。 走了好远一段,忽见下面一个小院中趴着一具尸体。雷三喜跃下屋顶,跳进院中,四下一看,只见这是个闲置的宅院。 “嗒。” 堂前传来一声动静。 “追!” 身后仅剩的两名张家兵士迅速扑进前堂。 雷三喜走上前,搬起地上的尸体查看伤势。 “噗!” 一把单刀突然扎进他的腹部。 …… 林子已换了一身血淋淋的张家兵士衣服,一刀之后又是一刀,竟是让雷三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神色有些兴奋。 李瑕杀乔琚的办法,他早想试试了。 “百夫长……啊!” 同时,院中又是两声惨叫,刘金锁从墙头跃下,长枪连刺两人。 “哈哈哈,娘的,干掉一个小头目,等于废了他们一队人。” 林子已伸手探进雷三喜怀中,摸出了一堆东西。 “动作快,剥衣服,搜东西。” “要你说。” “好了……走!” “这个也带上。” 刘金锁长枪一插,拾起地上的大刀,猛地挥下,斩下雷三喜的人头。 他提起人头,哈哈大笑道:“被动不如主动……” 第87章 伏杀 张弘道走出经略府。 就在刚才,他已见过了史天泽、赵璧两位经略使,在场的还有全真教王志谨。 全真教如今在大蒙古国地位超然,掌教李志常是当年随邱处机赴西域见成吉思汗的十八弟子之一,如今奉旨封“大师”。 蒙哥就曾多次召见李志常,咨以治国保民之术。同时,金亡之后中原士人多有受全真教庇护,称“真常李公,通明中正,价重一时,成全光大矣!” 今夜,全真教为祖师王重阳修了二十三年的宫观遭大火焚烧,却是因他张弘道在搜捕的逃犯…… 此事必须有个说法。 当然,经略府也不至于为了全真教而怪罪世侯张家,但总得给全真教一个交代。 张弘道压力愈大。 此时,他站在经略府门外,只见王志谨也走了出来。 张弘道拱手道:“栖云真人放心,今夜之事……我定会捉住纵火者。” 他当然知道,全真教修了几十年的宫观没了,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交代的。 “劳五郎费心了。”王志谨倒不至于在他面前失了风度,挥了挥手中拂尘,淡淡道:“贫道还要去大经略使处拜会,就不叨扰了。” 张弘道一愣,哪有什么“大经略使”?知道其说的乃是河南的蒙古经略使忙哥。 平时他说河南经略,只提史天泽、赵璧二人,但其实还有第三位、也是地位最高的一位,忙哥。只不过忙哥不理政务,地位超然。 这是比达鲁花赤还让张弘道忌惮的存在…… “栖云真人与大经略使熟识?” 王志谨淡淡道:“贫道为大经略使炼了些强身健体的丹药,可惜啊,毁于今夜大火之中了。” “是我不能及时拿住宋人细作,栖云真人……” 王志谨已不再搭理张弘道,宽袖一挥,领着一众弟子飘然而去。 张弘道立于阶级之上,目送着那仙风道骨的背影,良久无言。 他想抬脚走,但只因想到“忙哥”这一个名字,脚上仿佛重若千钧,抬都抬不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夜必须有个了结。”他喃喃道。 一场重阳观大火已将事情越搅越大,越来越难盖住了。 像是天空中堆积的乌云,暴雨随时就要砸下来。 张弘道明白,若是暴雨来了,第一道惊雷就要轰在他头上…… 夜风吹来,他猛地身子一抖,只觉眼前黑了一下。 再睁开眼,视线模模糊糊的,恍惚中看到前面的灯笼隐隐约约,如在梦中。 “五郎?怎么了?” “没事……李瑕今夜必然会有所动作,这是我们拿住他的良机。” 张弘道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道:“走,去杨果府上……” ~~ 从经略府到杨果家的路上,李瑕正埋伏着,准备杀了张弘道。 这里是龙亭湖北面,与知时园隔着一片湖泊。 今夜重阳观大火;又有林子、刘金锁在城中制造混乱;同时附近的人手都被沈开调到杨果府邸周围埋伏;附近有些开封守军,又不是搜捕的主力……种种原因加起来,这一带反而成了张家兵士最少的地方。 偏偏张弘道本人就在这里。 李瑕的计划很简单……杀了张弘道。 张弘道一死,沈开必定赶来,他便趁机去见杨果。 …… 去杨府,要从经略府再向北走,路过一条长街,名叫文昌街。 文昌街上有座望火楼,楼中有值守潜火兵八人。 李瑕一身道士打扮,在脸上抹了灰,跑进望火楼,径直颐指气使地喝令潜火兵们快去重阳观救火。 李瑕当然知道城中在搜捕他,但偏是他这副傲慢无礼的姿态,使得潜火兵们一时完全没想到逃犯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冲进来骂人。 而重阳观大火,实实在在是今夜开封城最大的事,对潜火兵而言,这比什么亳州来的世侯搜捕逃犯重要太多了。 他们动作利落,带上水桶、洒子、麻搭等一应救火器具,在李瑕的催促下直奔重阳观。 其后,李瑕不慌不忙拿了望火楼中的梯子、索链、铁锚儿等物,布置了一个从楼顶逃生的通道。 他有弩,本来还有一支箭,但之前杀完人没来得及拔回来。 好在最近让林子削了三支弩箭。 李瑕把弩摆在望火楼上,固定好,先是射了一支,下楼在弩箭射中的位置看了看,拿石灰做了个记号。 过程中遇到一队巡丁,李瑕不等他们靠近就跑过去喊道:“快到重阳观救火!” 巡丁们没搭理他,反而加快脚步走开了。 准备好诸如此类的细节之后,李瑕才回到望火楼顶上,站在固定好的弩机前,安静地等待着张弘道。 等着等着,他忽然想到了张文静。 倒也并未因此对她的兄长有所心软,只是想到“哦,要把她的哥哥杀掉了”微微有些遗憾……因为那女孩子是重生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 说起来,重生后还只见过张文静这一个美女……高明月可能也很漂亮,但一直遮着脸,居然让人一路上都没见过她的真容,可见性子也太冷清些。 反而是张文静,名字文静、长得也文静,熟识之后有些小姑娘叽叽喳喳的样子,可惜了…… 总之,借着想姑娘的这几个念头,将心头蓬勃的杀意压了一些下去,李瑕得以愈发冷静,目光盯紧了长街那头。 终于,张弘道来了。 他骑在马上,周围有护卫九人,三人在前,左右与后方各两人。 “胆子倒大,只带这点人。”李瑕心想。 他手指搭上弩括,调整着呼吸,等着张弘道走到记号的位置…… ~~ 张弘道眯了眯眼,看到地上有条白线。 他并未想太多,脑子里想的依旧是李瑕。 “是非成败转头空……到底是何样人物,能在未及弱冠就作出这等词句?说来可笑,追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未见过他一面,但真就是被他硬生生逼成了这个样子,好累……” 忽然,目光又落在那条白线上,张弘道猛地感到一阵战栗。 他背脊一凉,有种极可怖的感受,鬼使神差地抬头向前方的望火楼看去…… 就是这么一个激灵,脑子里像是什么东西被斩断了一般,他眼前一黑,所有意识在一瞬间消失…… “五郎!” 张弘道“嘭”的一声摔落在青石板路上。 护卫们惊呼起来。 与此同时,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径直射杀了一名护卫。 异变突起,血溅长街。 “呃……” 失去了张弘道指挥的护卫们瞬间陷入了慌乱之中…… “有刺客!” “五郎遇刺了!” “快!快去请人支援!” “快去……护着五郎走……” 呼喊声才起,一道黑影从望火楼上沿长梯跃到附近的屋檐之上。 ~~ 李瑕一脚把长梯踢翻,眼中微微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张弘道是怎么回事……可惜,只差几步的距离就能杀了他。 总之是一击不中,李瑕毫不停留,踩着屋脊向北走去。 他此时一身道袍,腰间斜挂着长剑,在月光下独行……觉得自己像以前看别人玩游戏时见到的纯阳剑客。 “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但,现在这一切对于他而言已经不是游戏了。 一脚踏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脚踩出屋脊,跳了下去,隐入黑暗之中,等待着。 夜色愈深,良久,长街那边有马蹄声如雨,疾驰而来…… 第88章 太常引 马蹄声传来,沈开转头看去,见是一名张弘道身边的护卫策马疾奔而来。 “怎么了?” “五郎遇刺了!” “什么?!” “才从经略府出来阿福就中了弩箭,五郎也摔在马下……我立即赶来请援……” 沈开心中一惊。 一路追捕李瑕失败,已让他失去了以往的自信与果断,此时没了张五郎的指挥,他一瞬间竟有些六神无主。 迅速收回心神,沈开下令道:“你们几个继续盯着,我去保护五郎。” “是。” “走……” 隔着高墙和庭院,杨果府中的小楼上,名叫“杨孚”的护卫正站在那望着围墙外。 看到围墙外那些人匆匆离开,杨孚转身,快步走向书房。 烛火透过纸窗,书房中有个苍老的声音正在谩吟着词句。 “西风旌旄,斜阳草树,雁影入高寒……” 杨孚推门而入,唤道:“阿郎。” 正在执笔填词的杨果头也不抬,道:“别急,等我填完这阙词。” “是。”杨孚一拱手,侍立在旁。 杨果皱着眉,执笔沉思了一会,又吟了最后一句。 “且放酒肠宽,道蜀道,而今更难。” 这是一首《太常引》,填罢,杨果摇了摇头,随手掷了手中毛笔,叹道:“比不上啊,比不上……那人年岁轻轻,词力却远在我这老朽之上……可怖。” “阿郎。”杨孚又唤了一声。 杨果这时才回过头来,道:“说吧。” “是,外面撤走了一批人,但还有二十余人散在附近盯着我们。” 杨果捻须沉吟了一会,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杨孚道:“重阳观起了大火,龙亭湖南岸正在追捕宋人……” “府外还被盯着?”杨果低声自语了一句,道:“备马车,我去经略府一趟。” “是。” 很快,马车备好,杨果也不带别的随从,只由杨孚驾车,出了府门。 才走不多时,他掀开车帘看了看,叹道:“今夜月色不错,走西,绕湖一圈,赏赏月,再往经略府吧。” “是。” 杨孚调转车头,向后看了一眼,低声道:“阿郎,有十人跟了上来。” “知道了……” 月色中,主仆再无别的言语。 马车绕到龙亭湖南边,又往包公湖驶了一段,杨果立在车辕上望了望重阳观的大火,方才转向经略府。 “阿郎,后面跟的人越来越多了。” “去知时园……” 马车忽然加快,驶到知时园的侧门,杨孚上前拍门,有青衣仆役开门了让他们进去。 后面一群兵士追到,青衣仆役亮了亮一枚信令,兵士们不敢造次,只在门外等着。 知时园内,马车停了下来。 庭院寂静,并无人来打搅。 杨果坐在车厢中,吊了吊戏腔,唱起了他写的曲。 “天也似闲愁无处展,蘸霜毫写满云笺。唱道各办心坚,休教万里关山靠梦传……” 苍老的嗓声,悠悠然然。 他似在等着什么。 一会儿之后,杨孚下了马车,往车底看了一眼,又绕到后面转了一圈。 “李瑕?”他忽然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阿郎,那人没来。” 杨果苦笑一声,叹道:“想来本就是不可能之事,是我高看那人了,走吧……” “是……” 杨孚驾了车转到经略府,杨果进去又出来,并未花多少时间,转道回府。 这一路上却是又被搜了四次,主仆也任由那些兵士搜着马车。 终于回到家中,杨果摇了摇头,叹息道:“白跑了一趟喽。” 杨孚宽慰道:“阿郎本就不必如此冒险,且由得那些人去罢了。” “罢了,罢了……” 杨果时年已六十一岁,今夜到城中逛了一圈十分疲倦,负手向书房走去。 轻微的吱呀声响起,杨孚推开门,点上烛火……忽然,他骇了一跳,几乎是要喊出来。 “阿孚。”杨果轻叱一声,道:“慌什么?” “你是何人?!放开我家阿郎。”杨孚按着刀,压着声音喝叱了一声。 屋中,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正持着长剑,剑尖已指在杨果胸前。 “都别动,谁敢动一下,我刺死他。” 杨果似乎笑了笑,道:“你就是李瑕?看来,我倒是低看你了,把剑放下……阿孚你到屋外守着,莫让人进来。” 杨孚应了,又瞥了李瑕一眼,转身出了书房。 可见到这护卫的身影被月光映在纸窗上,并未再去叫人。 书房内,杨果盯着李瑕,只一眼笃定了他的身份,脸色渐渐沉下来,成了不怒自威。 “宋廷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如今才派人来?!” 李瑕微微有些诧异。 在他眼里,眼前这个老者气度不凡,但开门见山似乎有些……太没城府了。 李瑕本以为杨果会是一个擅权谋的老狐狸,如今看却像是个文人士大夫。 这让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转念一想,恰因是个文人,才会做出为宋朝传递情报之事…… 李瑕收了手中的长剑,没有马上回答。 杨果睥睨了他一眼,脸上责怪之意愈浓,恨铁不成钢地又说了一句。 “去岁十月,已派人往临安通知南面派人过来,如今已是七月,误事!人呢?何时来见我?” 李瑕不知他要见什么人,再次没有回答。 杨果也不理会他手中的长剑,亲自点了几支烛火,置于案上,自往太师椅上坐了,抬头扫视李瑕一眼,道:“作主之人呢?难不成老夫与你一介小儿谈论大事?” “我就是能作主之人。” “可笑!” 杨果显然比李瑕要激动、也愤怒得多,一句“可笑”之后,气呼呼偏过头,胸膛起伏不已。 书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终于,杨果一声长叹,道:“你不说我也明了……看来,赵宋是未曾将我等当一回事了,然否?” 李瑕依旧未答,目光看向杨果留在案上的那首词。 “西风旌旄,斜阳草树,雁影入高寒。且放酒肠宽,道蜀道,而今更难。” 他不太懂诗词,看不出杨果词中之意,却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有些期许的。 杨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息道:“论填词,老夫不如你,填来填去,也没能比肩你那两首词啊。” “抄的,我不会作词。”李瑕问道:“老归呢?” “不知道。”杨果冷哼道:“如此之久,他必已死了……呵,三个月且过去了,竟还来问‘老归呢’,可笑至极。” “那情报呢?” “自是给他了。” “那是什么情报?重要吗?” “重要吗?”杨果反问一声,勃然大怒。 他老眼一瞪,拍案大骂道:“竖子!你当我等是何许人?高官富贵了、闲来无事了,冒着杀家灭族的风险消遣你们玩不成?!” ~~ 与此同时,遥远的临安城中,有人在下象棋。 “啪”的一声轻响,一个过河卒被人从棋盘上拿出去。 “吃你一个小卒。” 对坐之人笑了笑,随手移开一个“相”,轻描淡写道:“小卒已无用……将军。” “好棋力,这局是我输了啊。” 自有小童上前收棋,让阿郎们闲聊。 “对了,北面那份情报?” “无用之物,理它做甚……” ~~ 开封城内。 杨果压了许久的怒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爆发出来,用力不停拍着桌案。 “嘭、嘭、嘭……” “尔等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手掌拍到生疼,老者终于颓然倒在太师椅上,眼中满是失望与懊恼。 “道蜀道,而今更难!更难……” 第89章 作主 张弘道从昏迷中醒来,只觉浑身无力,连眼睛也睁不开。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五郎太过操劳了,不食不眠,忧思郁结,积郁至深,旧伤复发,有几人能熬得住?今夜是运气好,否则怕要暴猝而亡,切忌再这般劳累……” 又过了许久,张弘道终于微微睁开眼。 “李……李瑕呢?” “五郎说什么?” “李瑕呢……” 不一会儿,沈开匆匆跑进来,附在张弘道耳边轻声禀报着。 “查了那间望火楼,刺杀五郎之人必是李瑕无疑……杨果今夜驾着马车在城中绕了一圈,但我们仔细查过他的马车,并未发现李瑕……我怀疑李瑕已在杨果府中,但杨果是河南参议,我们是外来人,拿杨果没有办法……” 张弘道无力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许久才喃喃道:“让王荛……来见我……” 他说完,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王荛难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五郎啊,你看你不听我的劝,累倒了吧?唉,我都是为你好啊……你这又是何苦的?” “我只想……让全家人活下去。” 王荛凑了耳朵过去,仔细听了一会才听到张弘道在说什么,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道:“你再卖命,将自己累死了,就能保住全家了?可笑。” 张弘道道:“李瑕……在杨果那里……拿他的人头给我。” 王荛道:“咦,五郎病糊涂了?你恐怕是忘了,正是区区不才,与杨参议一起给宋人递了情报。” “赵宋不如我张家……远不如我张家……你把李瑕的人头给我……情报你还可以再递……” “不好递的,你不懂,南宋那边主战派不多了,地位高能作主的就更……” 张弘道缓缓抬起手,道:“歃血为盟。” “哦?”王荛奇道:“只要李瑕的人头,五郎就愿与我共襄盛举?” “闭嘴……你够了……只说答不答应?” “好!” 王荛终于不再反复试探,执起纸墨写了盟约,摔碎一个茶杯,往自己手心一割,鲜血长流。 他拉过张弘道的手一割,同时也说出了一个承诺。 “我这就去杨果府上,把李瑕的人头给你拿来……” ~~ 书房中,杨果还在对李瑕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欣,也就是老归,当年曾是大宋名将赵葵的亲兵,二人同乡同族。若说宋廷还有谁志在恢复,想来也就是赵葵了,我等这才让赵欣联络,设法将情报递到赵葵手中,直禀赵宋官家。 不如此,不放心呐……宋廷那边,多的是主张偏安之辈,若情报递过去,落入那些人之手,只怕会被直接毁去,呵,无非是怕宋廷再出兵中原,重蹈端平入洛之覆辙。 去年那一封邀约,好不容易,确实是送到了赵葵手中,我等才冒死送出这份情报,你可知此事冒了多大风险?结果,这么久过去,才来了你这几个人? 呵,看来赵葵也老了,心气没喽,他当年出兵中原,败得一塌糊涂,听说这些年背了个‘三京败事者’的名头,几番辞官。至于赵宋官家,只怕也没了二十余年前的血气方刚。” 说到这里,杨果摇了摇头,喃喃道:“可叹。” 李瑕身姿挺拔如剑,立在那,却是不怎么说话。 他知道的太少,不愿说得多了露怯。 杨果又道:“这些,无甚可说了,我等本就对赵宋不抱指望,也并非想归宋……但蒙古攻大理,赵宋直到大理国灭才得到消息,唉。 今岁,蒙军已从南北两路夹攻四川。宋若再丢了四川,蒙古便可顺长江而下,临安指日可破。我等还没准备好,不得不再帮扶宋一把。 可你竟还问我,那份情报是否重要?伐蜀之兵力布署、路线;蒙哥汗伐宋之方略;中原之赋税、户籍、兵额;漠北各宗王、中原各世侯之形势……哈哈哈,重要否?重要否?!” 说到这里,杨果颤颤巍巍站起身,指着李瑕,满脸痛惜。 “你可知蒙哥即位以来,窝阔台系诸宗王皆不承认? 你可知漠北汗廷或有萧墙之祸、分裂之兆? 你可知旭烈兀率十万大军西征、已离开汗廷? 你可知蒙哥与忽必烈相互猜忌? 你可知中原世侯人人自危,皆在串联观望?! 你等万事不知!只知求和、求和! 我等为牛弹清角之操,你等伏食如故,伏食如故!你等比牛还蠢! 你赵宋,便如一只伏食待宰的牛羊,不可救药!” …… 书房中再次安静下来。 李瑕把公文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是程相公与贾相公派我来的……”他缓缓说着,补了一句,道:“我很精锐。” “排除异己的手段,呵,老夫看不明白吗?当老夫三岁小儿?”杨果看都不看,啐了一口。 “精锐个屁。” 李瑕道:“但我还是到了这里。” 良久。 杨果叹息一声,道:“倘若,中原之士举事,欲趁蒙古国与赵宋大战之机起兵反蒙,赵宋却投降和议,则后果不堪设想……正因有此忧虑,我等才让宋廷派可作主之人前来商议。” 他似乎觉得李瑕确实有些精锐,带着些试探的口吻,又道:“老夫已开诚布公,与你同行的使节或大臣若在,让他出面吧。时间不多了,要谈就尽快。” 李瑕再次沉默了一会。 这次,他却不是怕露怯,而是真的无言以对。 “没有使节。” “那谁来作主?”杨果道:“此事,需要初步立个盟约,第一条,蒙宋开战之后,中原若举事,宋廷不可轻言和议,当共伐蒙古。” “……” 杨果死死盯了李瑕一会,重新倚回太师椅上,脸上渐渐泛起冷笑。 “你原是来戏耍老夫的?我等拿身家性命赌,你这竖子却跑来闲聊?” 他没有再说别的,但那苍老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杀意。 一瞬间,杨果已打算收手了。 他要杀了眼前这个年轻位卑的宋人,掩盖所有证据,结束这件事。 早该收手了,在赵欣得到消息却还不送走的第二天,许多人就已经考虑要收手了…… “此事我来作主。” 李瑕忽然应了一句,眼神很坚定。 杨果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讥笑起来。 “此事我来作主。”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情报我带回去之后,会与程、贾两位相公商议,力劝他们与你们缔盟。” “你在与老夫玩笑?” “不。”李瑕道:“两位相公会听我的……” “够了!” “我的承诺,比任何使节、重臣管用。” “哈哈哈哈……你的承诺?你且看你,无权无势,惶惶如丧家之犬,空口白牙,便想从老夫这里拿走情报?” 李瑕道:“西庵先生只怕还不清楚我的承诺代表着什么……” 第90章 承诺 书房中,李瑕与杨果还在交谈,所谈的是一路上的种种。 杨果已听说过其中一部分,却还是耐心听着。 忽然,外面响起一声通报。 “阿郎,有客来了。” 杨果手一抖,回过头问道:“谁?” “是……”书房外的杨孚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下。 “说吧,无妨。” “是益都来的那位郎君。” 杨果似乎松了口气,站起身,道:“我去见他。” 李瑕闻言,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若是杨果不保他,他要逃身,只能挟持杨果,因此,李瑕不愿轻易让这老者走掉。 杨果仿佛没看到剑尖,缓缓走到他面前,道:“来的是自己人,容我去见他一面……要合作,总该有诚意,今夜我可是一直对你坦诚相见。” “好。” “有胆魄。阿孚,给他上茶。” “是……” 杨果负着手,穿过庭院,到了堂上,只见王荛正坐在那里。 “杨公。” 杨果开门见山,道:“今夜我去过知时园,张弘道必已知晓了。” 王荛笑了笑,道:“杨公放心……请看这个。” 他从袖中掏出张弘道的盟书递了过去。 杨果看了,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也幸而只有张弘道一人知晓。” “他若不与我们合作,杀了他也一样。” “让他把人手撤了吧,事情到此为止了,不能再闹大了。” “这恐怕不行。”王荛道:“张五郎想要李瑕的人头,拿到之后,他才会劝张柔一起举事。” 杨果没回答,瞥了王荛一眼,要他的解释。 王荛道:“按理而言,张五郎既加入,是该合作把情报给赵宋。但他一定要李瑕死,其中因由若让我猜,李瑕将张家得罪狠了,若放跑了,张家的脸面何在?再者,李瑕手上怕是握着张家某些把柄。 不过,杀掉李瑕也是应有之意,今夜重阳观大火,拿不到人张五郎没法交代,此事不仅惊了全真教,连忙哥也惊动了,不收了尾,万一被查出来,对我等不利,李瑕太能闹腾,杀了吧。” 杨果道:“但,若无赵宋牵制蒙军、无赵宋之财力物力支持,举事如何能成?” 王荛叹息一声,道:“杨公也知道,李大帅之父便是死于赵葵之手,李大帅与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为了大事,他还是不计前嫌、同意了联宋之事,我们可是联络赵葵来办此事啊,杀父之仇啊。” “是。李璮……称得上是气度雄阔。” “赵宋呢?时隔如此之久,派三两无名小卒来,算甚?将我等冒死传递的情报当作朝堂争权之筹码?将我等也当作他们相互倾轧之棋子?滚蛋!” 这一声“滚蛋”掷地有声,王荛依旧不过瘾,又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方才继续道:“活该亡的小破朝廷,不足与谋!我等举事又非是要替他赵官家恢复河山,当我等是宇文虚中那等蠢货不成?!” 杨果良久无言,闭着老眼如睡着一般。 王荛继续道:“为了拉拢张家,费了多少心思?张家不比那摇摆不定的赵宋更可靠吗?为此杀个无名小卒,有何不值?杨公到底在顾忌什么?惜才吗?” 杨果道:“张弘道既纳了投名状,还怕张柔不肯共谋大事吗?他的要求未必要做到。” “我答应过他,这便是应有之信义。”王荛道:“我等谋此大事,若不守信义,何谈精诚合作?” “信义?”杨果喃喃自语道:“纷繁乱世,还讲信义吗?” 杨果目光似落在远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谈仁义礼智信,我等与胡虏何异?谈什么衣冠礼仪?又谈什么恢复河山?”王荛道:“何况,若一定要与赵宋联盟,换谁来谈不是谈,杀了一个小小李瑕算什么?为了拉拢张家,值,太值了。” “容老夫想想……” “杨公呐,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整整半年,赵宋有太多机会派人北上了,事到如今,又过三月,此事还有甚可说的?将李瑕的人头给我,一则拉拢张家;二则了结这些乱子,使诸公安心。千好万好,不必再考虑了。” 杨果还在考虑,捻须不语。 王荛又道:“乱子太大了,杨公且看今夜这场大火,我等也有败露的风险,就让张五郎将李瑕的人头往城头上挂了,让一切风平浪静,可好?” 杨果问道:“你没把那位说出去吧?” “没有。” “抄录的那份情报又如何处置?” “继续放在知时园如何?若赵宋派够份量之人来了,再谈,若不来,不理那破朝廷罢了。” 杨果又问道:“赵欣是谁杀的?” “不知,我还当他逃回宋境了,杨公一直在开封,也不知吗?” “连赵欣为何人所杀都不知,真能风平浪静?” “三个多月过去都没事,赵欣就算真是被什么人物杀了,对方显然也无意揭露我们。”王荛道:“杨公,别犹豫了,杀了李瑕吧,别让他再逃了。” “好吧。” 杨果叹息一声,缓缓站起身,道:“牧樵在此稍候,老夫去去就来……阿孚,走吧。” “杨公何必亲自去呢?那小贼子危险。” “书房里一应典籍,皆是老夫毕生心血,比性命贵重。恰是那李瑕危险,火烧了重阳观,才一定要将他引到书房外再杀。” ~~ 书房内,李瑕还坐在那,没用案几上的茶水。 杨果重新回来,在太师椅上落座,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一卷又一卷他写着的《西庵集》文稿上,似在沉思。 “无妨,是与我等共同举事之人来了,见今夜城中大乱,前来问几句。” “是。” 杨果道:“你因答应过聂仲由,千难百险到了此地,一诺重于泰山不假,但你无权无职,岂能给老夫承诺?” 李瑕看向杨果那双老眼,忽然又想起重生之初对聂仲由说过的那句话,“你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我替你卖一次命。” 而现在,他决定再许下一个承诺,一个更重的承诺,代表着一定会兑现。 “这一路我们遭宋廷出卖、遭张家追杀,同伴接连身死,对朝廷心灰意冷,但我们依然来了。 宋廷不信这份情报有用,我信。我来,是因为相信我的判断,且百折不挠。 当此乱世,活着都难,何事简单?若无百折不挠之心,做何事能成? 你们找宋廷要一个能作主的大臣使节,但官职高,说的话就一定有用吗? 西庵先生,你到底是要一个宋廷高官的诺言,还是一个能真正兑现的诺言?” 第91章 残句 杨果沉思着。 李瑕郑重道:“只要西庵先生将情报给我,且它确实如你所言十分重要。我可以承诺,蒙宋交战之际,中原若举事,宋廷绝不与蒙古和议。” “呵。” 李瑕道:“当然,这只是初步约定的口头条例。我回去之后,必让程贾二位相公遣使与你们订立盟约。” 杨果道:“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先生未听过一句话吗?莫欺少年穷。我……” “未听过。” 李瑕一句话被打断,微微一滞。 杨果理了理袖子,漫不经心问道:“可又是出自你的新词?” “不是,俗语而已,我确实不会作词。”李瑕道:“但我会做事,且做事只有一个态度,务必做成。” 杨果一抬头,对上的是李瑕那双坚定的眼。 他愈发感受到自己很老了。 熬了一夜,他只感到疲倦,心力交瘁,而眼前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却还是那样锋芒毕露。 “这么说吧,我无权无职,到北面来,举目皆是敌人。但今夜重阳观的一场大火,也许能让西庵先生稍稍明白我的能力。” 李瑕说到这里,很诚恳地又道:“这不是夸耀,但我做事从来要做到最好……” “竖子说得轻巧……” 杨果再次打断了李瑕的话。 而李瑕也马上打断了他的话,郑重其事地又吐出了一句话。 “若是情报有用、盟约达成,那么……程元凤要和议,我杀程元凤;贾似道要和议,我杀贾似道;赵官家要和议,我杀赵官家。” 杨果一愣,表情竟似僵住。 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英挺、锐利,只有十六岁,话语间的气势竟是将诸位世侯都盖了下去。 大言不惭……吗? 也就是这个少年郎,仗剑而来,从淮河到黄河,搅动风云。 “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不是能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飞,也不是会被谗言气死的余玠。我做事,谁也挡不住。” 杨果倏然起身,抬手指向李瑕,手指都在颤抖。 “你……你你……你……老夫平生就未见过你这等夸夸其谈之辈。” “是否夸口,西庵先生敢赌一次吗?” 良久。 杨果重新跌坐在太师椅上,捻着胡须不语。 “我问你,赵宋既只派你们这点人来,路途凶险……你为何还要来?只因百折不挠吗?” “不来,去哪里?”李瑕反问道:“天下何处是乐土?” 杨果是当世名儒,学问渊博,但一时竟回答不出眼前这小辈的问题。 李瑕道:“这路途是凶险,但哪里不凶险?临安城的倾轧压迫未必不凶险,蒙人南下屠刀扬在我头上未必不凶险。我平生从没有因为难或危险退缩过,要破局就只有迎难而上,这是态度。 再说目的。朝廷认为开封这份情报无用,但我认为有用。我非常想知道漠南漠北的情况,想知道北地人心背向。也就是说,朝廷不愿做的事,我做,非为赵宋官家……” “狂妄!说来说去,我等若是举事,你还真能让赵宋与我等联盟不成?”杨果道:“你可知赵宋忌惮诸侯,远胜于忌惮胡虏?你连这都未必知晓……” “我不仅狂妄,还远比西庵先生所认为的更狂妄。”李瑕道:“你们若能举事,我很高兴。这件事,我没资格站在宋朝的角度辩解为何时隔这么久才有人来,先前西庵先生拍案怒骂许久,我并无反驳之言。那就说句心里话吧……我认为宋朝必亡,但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杨果听了,只是哂笑一声。 他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膝盖,叹息一声,道:“你若有此抱负,倒与我辈志向相合,不必再回赵宋了,老夫替你引见几位中原世侯……” “不了。”李瑕道:“再多说句心里话吧,在我眼里,你们就算举事反蒙,其中也多是……委屈求全之辈,到时候真有几人揭竿而起也说不好。这世上真正在抛头颅洒热血抗蒙的,还是宋朝军民。” 杨果一愣,似有些发怒,最后却没发作出来。 他如何听不出来?那“委屈求全”四字,已是李瑕又换了个好听些的词。 李瑕又道:“我并非多欣赏你们,想要的是情报,以及往后的合作。” 杨果此时才发现,谈到现在,反倒是让这空口无凭的小儿对自己评头论足起来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只吐出两个字。 “可笑。” 他闭上眼,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有无穷心事。 “李瑕。” “嗯?” “那两首词,真不是你填的吗?” “是从书上看来的。” “可惜了。” 杨果长叹一声,忽然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仿佛是因与李瑕的这一场谈话,他诗兴大发,倾刻间就写下半首长诗。 “银鞍白马鸣玉珂,少年羽林出名字。一声长啸四海空,繁华事往空回首。” “悬瓠月落城上墙,天子死不为降王。羽林零落只君在,白头辛苦趋路旁。” “腰无长剑手无枪,欲语前事涕满裳。洛阳城下岁垂暮,秋风秋气伤金疮。” 杨果掷下笔,喃喃道:“你觉得老夫这诗如何?” 李瑕道:“我听不懂诗。” “听不懂?”杨果轻呵一声,道:“那老夫告诉你,这诗悼的是金朝,不是赵宋。” “哦。” 李瑕倒也理解,眼前这老者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从出生起就是金人,其父、祖皆是金人,于是把金朝视作正统。 杨果又道:“诗虽未写完,今夜且送你。只盼你这少年郎勿要如老夫一般,往后成了……亡国之人。” “好。” 杨果折了案上的诗句,递给李瑕,道:“你要的情报,就在知时园,送你去拿,走吧。” 李瑕伸手接过那诗,随着杨果身后往外走去。 此时长夜终于过去,远处响起一声鸡鸣。 满头白发的杨果熬了一夜,疲倦至极,步履蹒跚。 他手搭在门上,缓缓推开门,有些艰难地迈过门槛。 不远处,杨孚按着刀站在那,杨果向他使了个眼色…… ——杀了。 李瑕忽然道:“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残诗,我也送你一句残句吧?” “哦?”杨果回过头。 李瑕看得出来,这老头子很喜欢诗词,可惜自己记得的不多。 他转头看向天边,此时正是夜幕最深之时。 也不用想,他吐出了那残句。 “一唱雄鸡天下白。” 第92章 亡国奴 杨果轻呵一声,道:“然后呢?” “只记得这一句。” 杨果负手又看向李瑕,道:“你说你不懂诗,却化用李昌谷此句,向老夫明志?你欲名扬天下?” “不是,并非要名扬天下。” “那就是在讥讽老夫。”杨果冷笑一声,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你有拏云之志,我却困守呜呃……呵,讥讽老夫?”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是讥讽。只是以此残句,说你我共同的志向。” “哈,你我竟有共同的志向?” “是,不为个人成名,而为天下人皆得光明。” 杨果微微一愣,忽然隐隐感觉到,同样一句诗在李贺诗中与在李瑕口中,竟是全然不同的气魄。 李瑕道:“今夜西庵先生驾马车出门了一趟,是想去接应我吧?” “哼。” “西庵先生甘冒莫大的风险搜集情报,联络宋廷;今夜出府接应我,更是凶险万分。难道不知来的就算是高官使节,你们谋事也难以成功?你做这些,总不是为了消遣。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不是有大志向,又何苦如此呢?” 杨果没有回答,似乎呆愣住了。 他是有主见之人,本已拿定主意,不论李瑕说什么都不要被其言语打动。 但,唯一能打动他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这些年,千辛万苦、如履薄冰,搜集消息、联络四方,今夜毅然在城中驾车奔走、提前去知时园拿了情报……如此种种,做的时候,岂不知希望渺茫? 但就想勉力一试。 为何? 耳边,只听李瑕解释了几句。 “西庵先生不为扶宋,但却与我一样,希望天下汉人不会沦落为异族奴役,我们可以挺直腰板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贱民、驱口、下等人、亡国奴…… 你我同样不愿屈辱地活,因此,我才将这残句送与西庵先生,绝无一丝讥讽。先生是想让北方诸侯自立,我虽立场虽不同,但‘驱除胡虏、恢复华夏’的抱负却相同,你我皆愿汉人能有一个属于汉人自己的强盛王朝,终有一日,国强而民不受辱、民强而国不受侮……” 杨果忽然一把将李瑕手中那写着诗的纸抢了回去。 他把自己写就的诗、那遗民悼亡的诗,狠狠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掷。 仿佛是受够了长久以来的受辱受侮,这一掷极是用力。 碎纸在凉风中被吹散。 杨果的白发也被风吹得凌乱。 他熬到极疲倦的老脸皱巴巴的,显得很可怜,但他的精气神却是在这一瞬间有些不同起来。 “你若有此气魄,岂会成亡国之人?呵,一个老遗民的破诗,年轻人不要也罢!” 杨果一口啐在地上的碎纸上。 “亡国奴!” 他这般重重啐弃了一句,竟是恨极了自己。 一口啐罢,杨果看向李瑕,神色郑重起来,道:“不必去知时园了,情报就在马车上,你驾我的马车走。” 李瑕微微一愣,已明白过来了。 眼前这个老者,竟是在这一刻改了主意? 不……情报就在马车上,他并非改了主意,而是坚定了最初的想法。 杨果也不遮掩,又道:“阿孚,把人都收了,你去引开那些追兵。李瑕,你等等再走。” 李瑕道:“西庵先生,我还是独自走为好,不必连累你……” 杨果“哼”了一声,道:“聊了半夜,连声‘晚辈’也不说……再送你一程不过是小事,无甚可说的,只要你记着对我的承诺。” 李瑕神色一敛,学着别人拱了拱手。 “晚辈说到做到。” “只怕你还不明白。”杨果又摇了摇头,道:“自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至今三百三十年;自靖康之变,至今一百三十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三五十年也就罢了,父子相传,北人也许还记得宋朝。百年、三百年呐!多少代人出生起就是辽人、金人?谁还能记得秦、汉、唐、宋?连老夫也自问是金国遗民了,这北方汉人,岂会再人心向赵宋?” “晚辈感受到了。” “不,你感受不到,亡国沦丧之苦,尔辈永远无法切身体会,尔辈只会指着我等鼻子骂,呵,屈身胡虏、卖国求荣……罢了,这无甚可辩解。我是要告诉你,赵宋早已失了北方民心,只是金亡以来,蒙人屠尸遍野、视汉人为贱民,北方豪强才有反抗之念。 但,此事如何言说呢……当年山东义军首领李全就曾归宋,最后却死于宋廷之手。端平入洛之后,我等北人愈发明白,赵宋是不可能收复河山了,绝不可能。 老夫费尽心血拿到这份情报,归根结底,不过是想让南边知道,大蒙古国并非铁板一块、中原豪强并非没有反蒙之心。无非是希望……我们帮赵宋一把,赵宋能帮我们一把。 老夫也明白,赵宋忌惮汉人豪强,远胜于忌惮外虏,此事到最后大概是不成的。但总归是想……因这渺茫的希望,勉力一试。 总而言之,这几年是最后的机会,再不把握就晚了。赵宋也真的不能再让北人失望了,别再把这最后一丝反抗之念磨灭。 否则,这天下也就真的要亡了,到时我辈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让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亡天下而不亡衣冠礼仪,那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瑕听得明白杨果的话,若没有变数,宋廷必然要让这些北人彻底失望的。 “晚辈听进去了。” “说完公心,老夫再说些私心。”杨果道:“我等联络的北方世侯,其实多在观望,最后是否真敢造反,也要看局势。而蒙哥已对汉人士大夫心生忌惮,最快到明年,就会有钩考局南下查我等。 到时赵宋若还未给一个承诺,我也无法让世侯们下定决心,那他们必然退缩,转而杀人灭口掩盖此事。今夜之事闹得太大了,险些盖不住,若放了你,等他们心生退缩,老夫全家上下一百零三口绝无幸理。 老夫与你虽是第一次见,现已将全家性命交在你手上。只盼宋廷能在明年钩考局南下之前,派人前来缔盟,以此说服各家世侯下定决心、勿要再退缩,方可保全老夫家小……” 杨果并非是在一开始就说这些,而是在决意放走李瑕之后才开口。 几句话之间,无形的压力就向李瑕盖了下来。 他盯着李瑕的眼,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是否会因此退缩、是否因此而担不住。 看看李瑕是否会说“那我万一不行,要不还是算了吧……” 但李瑕依旧很平静,眼神依旧坚定。 杨果笑了笑,问道:“你就不怕做不到,害了老夫一家老小?” 李瑕道:“也许杨公是故意说些虚话诓晚辈;也许杨公明知世侯们早晚必要杀人灭口,与放不放我无关,反而放我回宋境还能挣一线希望。” “但老夫所言,也可能都是真的?” “我不论政客怎么说,我只管我怎么做。” “好。”杨果点了点头,竟有些欣慰。 到此时,他看李瑕的眼神才有了激赏之意,又道:“若无此等心志,只因老夫三言两语便乱了心神,你也担不起此等大事。” “是。”李瑕应道。 这是世界冠军的心志…… 远处有呼喊声响起。 “最后交代你一句。”杨果道:“我在去岁十月就已递信,今岁三月二十八又见了赵欣,他说宋使马上就到,仅八天后赵欣就失踪了,必是死了,甚至是我们的人杀的。赵宋这般态度,不知已有多少我辛苦联络的世侯起了退缩之意。 明白吗?我等北人,不像临安城内悠哉悠哉的士大夫。我等如履薄冰,没有工夫与你等耽搁。” “明白。” “去吧。金可亡,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杨公再会。” 杨果回过头看去,有些羡慕李瑕英挺的身姿。 他抬起疲倦的腿,往外堂走去。 最终打动他的,不是李瑕,而是他自己盼了数十年的那个希望。 “一唱雄鸡天下白……国强而民不受辱……希望是个可托付之人吧……” ~~ 李瑕快步赶上那辆马车。 掀开车帘,只见座上摆着一个包袱。 提了提,很重,该是有二十余本书的份量,也是杨果全家一百零三口的份量。 这便是此行所要的情报了,不是一两句话或一两片纸条,而是关于北面这大蒙古国的各方形势。 但若用一两句话来说,是这中原仅剩不多的有志之士想要告诉偏安江南的宋一句话。 “机会只在这几年,万不可轻言和议……” 第93章 值 王荛坐在堂上又饮了杯茶,忽然听到院外一阵喧闹。 他起身出了大堂,见杨果迎面走来。 “那李瑕……” “他已翻墙逃了,牧樵快带人去追吧……” 王荛有些狐疑地扫了杨果一眼,快步冲到院墙处。 目光看去,只见花木被踩得一塌糊涂,墙上挂着索链和铁锚儿。 王荛懒得细看,转到院外,随着士兵们呼喊的方向走去。 一条条巷子七拐八绕。 在巷子里走了一会,只见沈开按着刀,与杨孚并肩回来。 “怎么回事?” “李瑕翻墙跑了。”杨孚道,“我一路追着他到附近,失了他的踪迹。” 王荛点点头,招过沈开。 两个并肩走着,避了杨孚,王荛再次问道:“你看到李瑕了?” “没有。”沈开道,“我怀疑杨孚是骗我的,引开我们的人手。” 王荛不提自己是如何想的,嘴上却是应道:“不会,杨公不会串联宋人细作。” “可是……” 沈开话到一半,王荛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何官何职,敢质疑堂堂一路参议大员?” “我……小人不敢。” 王荛道:“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五郎替他拿下李瑕,自会尽力。” “是,五郎嘱咐过,一切听王郎君安排。” 两人还未走回杨府,却见不远处几名兵士正在搜查一辆马车。 “怎么回事?”沈开大为不悦,喝道:“不是让你等守着后门吗?为何到这里来?!” “因杨公府上连着走了三辆马车,我们的人手……” “够了!可有搜到什么?” “没有……” 沈开隐隐已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王荛,问道:“还请王郎君示下,如何是好?” 王荛眯着眼,目泛思量,嘴里却是大咧咧道:“问我有何用?我学的是权谋纵横之术,又不像五郎出身将门,懂调度。我还能追着李瑕跑吗?” “这……” 王荛道:“我做事不像五郎,累死累活。弟兄们也忙了一夜了,且让他们去歇着。李瑕的人头,我会用我的办法拿。” 沈开一时摸不透眼前这人,应道:“这只怕不妥。” 王荛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摊开双手在晨曦中伸展了身子。 “还傻站着做什么?张五郎既已病倒,又换了我出手。而我一出手,李瑕绝对逃不掉。” 沈开目光瞥去,见王荛漫不经心的样子,只觉对其人言语……很是怀疑。 ~~ 天光大亮之后,开封城内的某处宅院有叩门声响起。 “是我。” “是李哥哥,是李哥哥,快让李哥哥进来……” “咔”的一声拉栓之声,李瑕提着一包袱,走了进来。 他手上的包袱很重,但他还是一手提着它,在晨光之中站定。 “情报,拿到了。” 李瑕只吐出了这五个字。 他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像是曾经在大赛上,他让祖国的旗帜在最高的那个奖台上飘扬。 他感受到的是两世为人为同一个国拼尽全力,且拼得了荣耀。 同时,杨果最后一番话,又让他觉得沉重。像是将要踏上赛场,负担着无数人的目光与期许。 李瑕看着眼前的林子、刘金锁,觉得他们可以冲上来拥抱一下自己,像他曾经的队友、教练…… 但林子与刘金锁没敢上前抱李瑕,他们只是看着他,眼神中泛起了崇敬与拜服。 刘金锁拿手擦了擦自己满是血的衣裳,有些局促。 李瑕微笑着,又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它很重要,值得我们一路上的艰险。” 刘金锁忽然眼眶一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哥哥……呜呜……哥哥你看到了吗?我们拿到了……” 林子抹了抹眼,这次没有再要求刘金锁小声一点,只是背过身去,肩膀不停地颤抖。 韩巧儿听着耳边的哭声,看着李瑕摊着手站在那,终于忍不住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李瑕的腰,跟着大哭起来。 “呜呜……李哥哥回来了……我好怕好怕你有事……” 韩承绪有些生气,叱道:“巧儿,懂点规矩,小姑娘家家的……” “没事,哪有许多规矩?”李瑕笑了笑,拍了拍韩巧儿的肩。 院子中,高家兄妹站在那,眼神有些欣慰,并不像别人那么融入。 直到李瑕看向他们,道:“也有许多西南的情报,云南的兵力、财赋、任官都有……连段兴智前不久刚去哈拉和林见了蒙哥我们都知道。” 高长寿像是打一个激灵,轻声喃喃道:“我此番北上未能救出堂兄,但……是有用的?我不是白白带人来送死?” 李瑕笑道:“比你救出堂兄还有用。” 他一直都有些冷淡疏离,今日难得连续露出了几缕微笑,整个人沐浴在朝阳中,诸人看着皆有些恍惚。 高明月忽然抹了抹眼,转身回了屋。 高长寿不像刘金锁与林子,等韩巧儿抱过了李瑕,他大大方方走上前,一把用力抱住李瑕。 “好!好……” 李瑕拍了拍高长寿的背。 接着,他转头看向韩巧儿,道:“巧儿,接下来有一桩很重要的事交给你,这或许会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韩巧儿听到这里,眼睛已在一点点发亮。 却听李瑕又问道:“我能完完全全信任你吗?” 没有一点点犹豫,韩巧儿已脆生生应道:“巧儿一定不会辜负李哥哥的信任!” “好。” 李瑕没有把手里的包袱交给别人,而是递给了韩巧儿。 这小丫头片子有些提不动它,却是固执地不让别人帮手,费力地将它往屋里搬去。 众人见她辛苦模样,却只是笑,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他们而言,接下来要做的最紧要事只有一件了。 想办法逃出开封,回南边去…… “林子,你去一趟韩承唤借我们的别院,把雷三喜的人头放过去……就让他们出城慢慢搜我们吧……” ~~ “南边给的情报很详细,李瑕队伍中的韩承绪乃金国遗民,其人有一族兄,名作韩承唤,如今在开封经略府任掾史……依我所见,李瑕若想脱离开封,必寻韩承唤。” “我们早已盯住了韩承唤,但李瑕一直没有去找过他。” 王荛沉思了一会,道:“李瑕比我们更早进入开封,有没有可能他一进城就联络了韩承唤,由韩承唤准备好了藏身处。再趁着昨夜的火势躲起来。” “有可能。”张弘道轻声应了一句,显得比昨夜更加虚弱。 “那好。”王荛站起身,道:“我知道怎么搜了,交给我吧。” “牧樵……” “嗯?” “老归……是谁杀的?”张弘道低声问道,“我既与你谋事……不得不谨慎……” “那么谨慎做什么?”王荛道:“你就是太谨慎了才成了这要死不活的样子。管老归是谁杀的,没找我们麻烦就行。许是他独自南归,路上被狼叼了。” 这解释显然不能让张弘道信服。 然而王荛已转身,要走出去。 张弘道又拉住他的衣襟,问道:“让我的人歇了,你找谁去搜捕李瑕?” “你不必管……” 王荛大咧咧拍了拍张弘道的手,道:“我们势力很大,不管你有什么麻烦,我们替你摆平。” “谢牧樵……” 看着王荛的背影远去,张弘道眼睛泛起思索之色。 之所以认为姚枢是王荛背后之人,因老归是姚枢安排进正蒙书院的。 但知时园的主人真是姚枢吗? 姚家是名门不假,姚枢为民垦田、为圣人修庙从不吝啬,却素来简朴,岂会用上品龙涎香这种东西? 想着这些,张弘道心里喃喃了一句。 “势力很大?只怕是观望局势、各怀鬼胎……你王牧樵这是取死之道啊……利用完再说吧……” 第94章 朱仙镇 经略府。 史樟依旧穿着一身麻衣草履,踱了几步,盯着阎复的眼,问道:“子靖,你要我如何信你?” “二郎。”阎复道:“我与端甫身处险境,我若不假意投降,如何能脱困?” “呵,我不信你,李瑕就信你?” “他亦不太信,说信与不信只看我做的事。” 史樟道:“只看你做的事,我恐你是真心投宋。” “二郎,我并未做过什么。”阎复道:“不过是以言语哄骗李瑕罢了。” “李瑕是如何说的?” “他让我今日下午,到朱仙镇外与他们汇合……” 等阎复说完,史樟沉吟不语。 事实上,这番话阎复已对兵士说过许多次了,史樟反复思忖,最后还是倾向于相信阎复。 若非阎复其人有如此机敏,他史二郎也不会与对方相交甚笃。 “敬先,莫要如此。”姚燧开口道:“我信子靖,当时若非子靖假意投降,李瑕只怕不会放了我们。” “嗯,子靖若真是假降困脱,也是本事。”史樟拍了拍两位好友的肩膀,道:“我做事谨慎,多问了几句,莫因此怪我。” 阎复道:“多问几句自是应当,不敢怪二郎。” “好了。”姚燧道:“敬先,我与子靖兄一夜未眠,实在乏困,先回去了。” 史樟道:“也好,不过……就在我这里歇吧?一则恐你们再被李瑕捉了,二则省得张家那些人又来盘问,如何?” “如此最好。” “谢二郎。”阎复拱手应道。 “子靖,子靖兄,你这是生气了不成?”史樟又换上一张笑脸,道:“我不过是多问了两句,你竟与我疏离起来?” “没有。”阎复勉强笑了笑,道:“怎会与二郎置气?” 他肩上还有伤,疲倦的面容上却挤出些亲近之态…… 很快,姚燧与阎复到经略府后衙的厢房中。 姚燧看着屋门被关上,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一拱手,轻声道:“谢子靖兄为我伯父遮掩。” 阎复摇了摇头,道:“姚公未必就勾结了赵宋,端甫不必听李瑕一面之词。” 姚燧显得有些迷茫,喃喃道:“可李瑕到开封显然就是在找家伯父,那仆役老归……” “世间之事,并非听其言、观其迹即可做出判断。”阎复道:“便如我与李瑕说要归宋,其实只为脱困。姚公亦是如此,哪怕他收留的老归真是宋人、哪怕送了情报……也未必是要勾结赵宋。” “是啊,以伯父对漠南王之忠心,我实难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来……” 两个书生一夜未睡,此时却是睡不着觉,倚在榻上,各自皆有些心事。 半日之后,屋门忽然被人推开。 起身看去,只见是史樟,身后还站着一名男子。 这男子眼小嘴大,神情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将别人都看作是傻子的傲慢表情。 “敬先,这位是……” “益都的王荛王牧樵,有件事想让子靖帮忙。” 王荛走上前几步,笑道:“不错,子靖就随哥哥走一趟吧。” “好。”阎复也不抗拒,站起身来,随王荛走了出去。 “子靖……”姚燧追了两步,被史樟拦下。 他远远看着阎复越走越远,心底蓦地涌起深深的担忧。 …… 那边阎复出了经略府,转头看去,只见一排排兵士披甲执戈,望之可怖。 “子靖会骑马吗?”王荛笑问道。 “会。” “请吧。” 两人上了马,一路向开封城南门行去。 路过重阳观,阎复看着那一片废墟瓦砾,心中微有些感慨。 “你与李瑕相处过。”王荛忽然问道:“他是怎么样的人?” 阎复想了想,应道:“他那人……很不简单。” “说了和没说一样。”王荛又问道:“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朱仙镇?” “是。” 阎复问的这个问题,得到回答却是愣了一会,道:“李瑕逃出开封了?” 王荛咧开嘴,笑了起来,道:“有可能。” “没……没捉到吗?” “张五郎都捉不到,我如何能捉到他?该死,我才接手半日就快要疯了。” 王荛轻声骂了一句,又仰了仰头,傲然道:“我乃鸿鹄,而非阿猫阿狗,绝不会累死累活去逮老鼠。” 阎复:“……” “告诉你也无妨。”王荛道:“我们拿住了一个叫韩承唤的经略府掾史,审了,他交代,给了其族兄韩承绪一间别院暂住。” “那……那还没捉到?” “没有,搜了那别院,人已经逃了,但我们发现了一个人头。” “人头。” “雷三喜的头。”王荛道,“一个百夫长,昨夜就死了,信令被拿走了,而今日一大早便有一队兵士奉了雷三喜之命出城,说要赶回亳州。该死,因为张五郎忽然昏迷,没与我说过此事,我居然没来得及布置。” “李瑕已逃了?” 王荛道:“如今也只剩一个线索了。” 阎复道:“我?” “是。” 阎复道:“好叫牧樵兄知晓,我当时只是在诈李瑕。” 王荛笑了笑,道:“我听说你名‘复’,恢复中原之复?” 阎复道:“我祖父讳‘衍’,乃金朝大臣,殁于王事,完颜氏遂赐家父名讳‘忠’,金亡之后我才出生,生来便是大蒙古国人,我名‘复’,乃‘复兴家业’之‘复’,家父盼我能再出仕为官。” 他说到这里,讥笑一声,道:“赵宋沦丧一百三十年,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岂有恢复中原的可能?我岂会投宋?”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赵构一朝不能恢复,事到如今一百三十年,但凡有脑子的北人都不会投宋。”王荛哈哈大笑。 他笑了良久,方才敛色道:“子靖若真能骗李瑕与你会合,捉到他,我举荐你出仕,如何?” “谢牧樵兄。” 一行人出了开封,策马狂奔,到傍晚时到了朱仙镇外。 王荛布置了埋伏,让阎复策马去引李瑕来…… 那是朱仙镇外的一片小树林。 阎复独自驻马在树林中等着,心里想着李瑕说的那些话。 “你若真心归宋,到朱仙镇与我会合,若我不来,你想办法脱离,自去宋境。到庐州寻一位统制,名叫陆凤台。等我回去之后,会替你一起表功……” 阎复并未将这句话告诉别人。 他也知道,李瑕这句话前半句是骗人的、不可能会来朱仙镇。 此时回过头看去,王荛的人马隔着很远。 只要纵马狂奔,或许真能逃脱。 阎复夹了夹马腹,往前策马跑去。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污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陆游的这首诗再次在脑海中回荡。 这些年身为汉人,低蒙人一等、低回回人一等,那种屈辱涌上心头,阎复心头渐渐火热,扬起马鞭重重一挥…… 马蹄向南疾奔,看到远处的“朱仙镇”,忽有几个念头涌上了阎复的脑海。 一路千难万险到了江南又能如何?丧国一百三十年的宋岂有重回中原之日? 李瑕文武双全、是英雄人物又能如何?最多,最多能成另一个岳飞? 岳飞也会作词,但一曲《满江红》到最后不过只剩八个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想到岳飞惨死前这八字绝字,阎复忽然一个激灵,猛地勒住了马。 “吁!” 亲朋旧故皆在北面,等往后蒙古铁蹄踏破临安城,让他们因自己而被指成“叛贼”一辈子为奴为婢,受尽屈辱吗? 心中无数念头翻转,想到族中亲友被驱赶如牛羊,被肆意凌虐……阎复猛地放声大哭起来。 “放翁先生啊,小子做不了五陵侠……做不了五陵侠了!这五陵侠,不是凭一腔赤血丹心就能做的啊……” ~~ 是夜,王荛看着眼眶红肿的阎复,叹息了一声。 “李瑕没来?” “他没来。”阎复道,“但我在林中找到了他留的记号,他已经走了。” 王荛喃喃道:“看来是跑远了?” “是。” “那这事也该收场了。” 阎复一愣,再一转头,忽然发现地上倒着六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 “牧樵兄,这是?” “来,我指给你看。”王荛一个一个指了过去,笑道:“高长寿、韩承绪、刘金锁……” 阎复已明白过来,喃喃道:“可……可还少了一个……” 王荛拍了拍他的肩,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对了?知时园的事你也听到了吧?” “我……” 阎复一惊,转身就想逃。 “噗!” 一把利刃已猛地扎进他的心口。 “噗”地又是一下,阎复倒在地上。 “哈,阎复,反反复复。”王荛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他的脸毁了,尸体交给全真教王志谨。” “知道。” 王荛又道:“至于阎复,他潜逃了。” “你放心就是,一个小小书生,还要向谁交代不成?” 王荛笑道:“我对张五郎说过一定会杀了李瑕,看吧,做到了。事情收了场,一切都会风平浪静的。” 第95章 忠犬 似乎如王荛所言,在一场大火之后,开封城也平静了下来。 一直逃窜的宋人细作被除掉了,许多事情都有了交代。 李瑕的尸体挂在重阳观,城门也不再封锁…… 王荛走进经略府书房,把临时调度一队兵士的信令交还给了史天泽。 书房中,弥漫着一股芳木香味,沁人心脾。 炉子里点的是上上品的龙涎香…… “没引起忙哥的注意吧?” “没有,事情到此为止了,虽未杀了李瑕,但他逃回宋境,不会再闹出事由来。”王荛道。 “活人走得再远,也没有死人可靠。” “至少三两年不会再生事端。”王荛道:“到时之形势,谁又知道呢?” 史天泽没有说话,只是抬眼一瞥。 那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气势,压得王荛连呼吸都轻了些。 王荛头一低,道:“也许到那时,我等已奉大帅为主,成就大业……” “你露了我的名字吗?” “没有,绝没有人知道大帅参与了此事。便算是张五郎,也只以为是姚枢在幕后指使。他从老归的身份猜到了姚枢,我便顺着他的话头承认了。” “知道了。” 王荛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轻声问道:“那……举事之事……” 史天泽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回山东告诉李璮,他近来太明目张胆了。若被汗廷提前查觉,休怪我亲手灭了他。” “是……” 史天泽并未见王荛太久,一共也就说了这几句话。 王荛走后,不一会儿,赵璧走进了史天泽的书房。 赵璧时年不过三十六岁,但他曾为忽必烈讲儒经,因此年纪轻轻已经略一方。 两人同为经略使,平素还是以史天泽为主。 但今夜,赵璧隐隐不似平时那般客气。 “史公,近日到底发生了何事,还请勿要再瞒我。” 史天泽沉吟道:“与宝臣说也无妨,你我皆知,漠南王不仅是漠南经略,也是南征主帅。但这些年,灭宋之事进展缓慢,汗廷弹劾之声不绝;另外,我等以汉法治汉地,马合木这个总治汉地的总理官却想以回回人之法管汉地,这些年与我等冲突不小。” “是。” “今岁,漠南王在开平建城,你可知道大汗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史天泽叹道:“大汗说‘忽必烈身为南征主帅,不思进取,只顾经营自己的小家,欲建都自立吗?’这话,太重了,太重了啊……” “史公,你我之间,不必卖关子了。”赵璧道:“我来直说吧,大汗早已有意更换南征主帅,今岁,若是兀良合台、帖哥火鲁赤、带答儿等人攻下四川,漠南王处境就更危险了。” “是啊。” 赵璧道:“而姚公府上曾有一个仆役叫‘吴归’,其实真名‘赵欣’,是个宋人,还曾是宋将赵葵的亲兵,对宋廷忠心耿耿。于是,姚公派人将此消息递给赵欣,希望此战……蒙军不胜。” 史天泽道:“原来宝臣已知道。” 赵璧道:“姚公只想助漠南王,但你们……你们竟然趁机给了赵欣更多不该给的情报,甚至让他联络赵宋联盟抗蒙?” 史天泽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盯着赵璧。 “你!你……” “史公在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赵璧道:“因为赵欣就是我杀的。他在正蒙书院耽误太久了,姚公的人起了疑心,通知了我,我杀了他。” “你……” “史公放心,攻蜀的消息我已另派人传到南面。至于其它证据,我皆已毁去。并无旁人知晓。” 史天泽松了一口气。 赵璧道:“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但没想到赵宋竟真派了人来。现在我只问史公,情报可给了宋人?” 史天泽摇头,道:“没有,宋人细作也死光了。” “那就好。”赵璧又问道:“敢问史公,为何意图联宋造反呢?” “没有。”史天泽道:“我史家数代生于燕地、长于燕地,未曾受过赵宋一粒米禄,岂会勾结赵宋?三代大汗恩重如山,我史家乃汗廷忠犬,又岂有反意?” “那此事?” “唉,不过是担心此番漠南王若扛不过去……你我治理汉地多年的心血,一遭毁尽。” 赵璧闻言,也是长叹一声。 他却只是拱了拱手,向史天泽道:“如此,我已明白史公心意。此事,我已忘了。” “多谢。” 赵璧又道:“也请史公宽心,漠南王必可度此大厄。” “那便好,如此,我若敢有一丝反意,叫我不得好死。” 两位经略使相互一拱手。 也就是这一拱手之间,那许多人拼死拼活做的事,也就云淡风轻地过去。 于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事务还有很多,这次之事,不过是许多要布置的退路中的其中一条。 也仅此而已了。 赵璧转身出了史天泽的书房。 就是他派人杀了那个与他同姓的赵欣,或者叫吴归也好,总之他并不知道对方有多渴望还乡。 临安城内的诸公,那就更不知道了。 吴归的平生过往和二十年的飘泊,也就此,如尘埃般散去…… ~~ 一双草鞋踏入一尘不染的书房。 史樟行礼道:“父亲,全真教是修道之人,如何能将李瑕的尸体挂在重阳观废墟之上呢?” 史天泽看向自己这个身穿麻衣的儿子,淡淡道:“怎么?你平日里附庸风雅,好老庄之学,真将自己当成道士了?” 史樟涩然一笑,道:“孩儿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显得浅薄些也好。身为将门子弟,若文武双全,难免受汗廷猜忌。” “嗯。” “不过,那具尸体并非李瑕,乃是阎子靖。姚端甫认出来了,哭得死去活来。” “别让姚燧乱说。” “是,孩儿已叮嘱过他,他也答应了。”史樟道:“可问题是……李瑕没死。” “那又如何?你学着张弘道去捉他不成?” “孩儿还是太年轻了,没这个能耐。” 史天泽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张家的儿子个个有能耐不假,张柔总想等他走了以后,能由子孙继续保张家势力,呵……他那是妄想。汗廷不可能永远信任我们这些世侯,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反、要么以后乖乖把兵权交出去。” “孩儿明白,也正是如此,孩儿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称喜好老庄之学,终日打扮成这副模样。” “明白就好。” 史樟道:“但为何不继续追杀李瑕?父亲不是说,对宋廷失望透顶了,且没有宋廷的助力,造反也不可能成。那不如算了,杀人灭迹?” “并非为父放了李瑕,是杨果放的,杨果……一厢情愿的腐儒。”史天泽道,“总之,杨果是姚枢的至交,此事是他们做的,与史家有何关联?” “那还要留着杨公吗?万一被忙哥知道……” “暂时而言,为父还能掌控住局面,待到明年钩考局南下,再看杨果是该抛、还是该保……极可能是要抛掉。” “必是要抛掉的。”史樟道,“孩儿明白,等钩考局南下也好,到时再把某些事抛到杨公头上。毕竟是一方参议,能顶许多罪责。” 史天泽点点头,欣慰一笑。 他有八个儿子,只带这个次子在身边,不是没有理由的。 “能明白为父的心意便好。” “是,一切皆为保我史家门户不坠。”史樟道:“此次,宋廷太让人失望了,李璮也太大胆了些,皆不是可与之谋事之辈……” 史天泽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道:“举事?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万不能做。如今看来,只怕往后我还得亲手杀掉山东李璮,这个反贼……” 第96章 感谢 嗯,今天收到站短了,会在下一周上三江。 首先,非常感谢大家。 感谢我的编辑大大,感谢所有支持这本书的书友,特别是一千一百位追读书友。 真的谢谢,我从来都知道这份支持与帮助来之不易。 然后,这本书会在10月22日,周五,中午12点之后上架,希望大家希望多多支持。 上架当天会多更几章。 从10月23日到31日这几天,则是会给白银盟和盟主加更,把之前欠的加更补上。 每天一万字更新打算安排在11月,从11月1号开始,一共30天,以此表达感激。 当然,很可能出现卡文而写不了万字的情况,那就往后顺延吧。 最后,真的谢谢大家~~ 第97章 启程 开封城门附近。 沈开眯着眼,看着过往的行人。 有乔装打扮的兵士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一直没发现李瑕,真是逃了不成?” “沿途都搜过了,没有半点痕迹,五郎猜他必还在开封城内。” “王荛那一通瞎指挥,线索全断了。” “没办法,也是先把事情平息下来,以免惊动更多人。”沈开道:“先撤了吧,送五郎回亳州……” 远远的,林子嘴里叼着个馒头,瞥了这边一眼,懒懒散散地走过长街。 他仗着自己长相普通,十分悠闲。在城内逛了逛,向某个小院走去。 小院中,韩承绪从书卷中抬起头,目露沉思,缓缓道:“小郎君,开封城这暗地里的搜查想必这两日也要结束,我们是否快要回南面了?” “是。” 李瑕也在看杨果给的情报,每一页他都要细细揣摩许久。 “韩老觉得,我们若要寻一处地方领兵,哪里更好?” “从这些情报看来,蒙军接下来的战略该是侧重于川蜀、京湖两大战场。江淮之地,河流湖泊众多,不利于骑兵行进,该不会主攻。” “是。” “那么,去西南或淮东为宜,但此事还得看在临安如何运作,未必能由我们决定,现在说来还是为时过早了。”韩承绪道:“不过,回临安之前……有桩事不知小郎君是否考虑过?” “什么?” “未必没有第三个选择,若是依附北面某个世侯,以小郎君之能,想必很快就能崭露头角,并取而代之。” “嗯?” 韩承绪道:“对待地方豪强,蒙古是放养,宋廷却是压制。我们要想出头,在北面其实比在南面还容易些。而有了这些情报,我们也可与宋廷交易,换取地方上的财力物力。 等小郎君施展本领,一两年站住了脚,也可把杨公接到地盘上。在我看来,比起劝宋廷派人与世侯订盟,小郎君成为世侯要简单得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小郎君没有功名在身,只怕是很难出头的。” 李瑕没有说话,但眼中泛起些思索之色。 韩承绪又道:“若在北面,只要有了地盘,我还有一些族人,能联络许多遗民投奔小郎君。” “回南面。”李瑕道。 “小郎君不肯考虑吗?” “别的且不说,留在北面,张家首先就要杀了我们。” 韩承绪心知李瑕这人虽愿意参考别人的建议,但在有些关键问题上极为坚定,也不复多言。 他点点头,又想到了儿子被宋廷控制着,是该回去…… 此时林子推了门进来,道:“张弘道的人终于走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李瑕与韩承绪点点头,亳无波澜。 韩承绪沉吟道:“说到这个,有件事很奇怪……张家对我们的搜捕,似乎有些过于尽力了?” “嗯?” “按理而言,张家想要的本该是高家郎君才是,毕竟是他刺杀兀良合台。但之前每次听其兵士呼喊,却皆是要拿小郎君你。” “我杀了赤那嘛。”李瑕道。 他转向林子,问道:“可有亳州方面的消息?亳州达鲁花赤与张家之间如何了?” 林子道:“我在经略府附近的茶楼听了半日,并未听说亳州有什么动静,倒是听说颍州邸琮犯了大事,据说有个蒙古官死在他境内,送了好几车东西给经略使忙哥打点……” 李瑕闻言,眼中泛起思忖之色。 “若如此,只怕张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林子问道:“那还启程回临安吗?” “嗯。”李瑕站起身来,道:“我去准备,明日启程……” ~~ 小道士孙德彧走过被烧黑的墙垣,抬头看去,看到几位师兄将挂在观门上的那具尸体搬下来。 那尸体已挂了几日,渐渐开始发臭。 这几日,孙德彧也听说了很多事,知道当时入开封城的宋人细作叫李瑕,闹出了许多乱子来。 他还知道,挂在重阳观的尸体并不是李瑕的。 李瑕要更高一些,肩背也要宽阔一些。 为什么知道呢?因为袖子里藏的几串钱币就是李瑕给的嘛。 当然,这种事大可不必对旁人说,说了,师父和栖云真人难免又要生气,影响了修行。 为了师父和栖云真人的修行,孙德彧打算把整件事烂在肚子里。 再去潘家酒楼吃几道炒菜,把肚子里的秘密再压一压…… 潘家坐落在汴河东岸,孙德彧年纪虽小,却有着有钱人的气度,到了之后道袍一掀,在楼上雅间坐了。 “来几道拿手的炒菜,再去那边勾栏请位小姐儿来弹琴唱曲。” “小道长……您这是?” “道长就道长,为何要称小道长?”孙德彧道:“道性人人具足,奚分长幼乎?” “道长说得是。” “既然都是道性,年长者可听曲儿?幼者不可听曲儿吗?” “是,是,小人这就去请。” 孙德彧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莫看贫道年纪小……咳……你们这酒楼价钱我可是打听过的,莫要欺我哦。要三个炒菜,一壶桂花甜酒。” “是,道长可要再来一份主食,鄙店的‘玉楼山洞梅花包子’不错。” “我是来吃炒菜的,不是来吃包子的,你是嫌我平日包子吃的少吗?” “是……不是不是……这就给道长上炒菜……” 品着小甜酒,听着小姐儿咿咿呀呀的曲,孙德彧小脸微微泛红,盯着那小姐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曲罢,对方款款上前,坐到他身边来,笑问道:“道长,可要去奴家屋里玩儿?” “玩……玩什么?” “道长为何不点那‘玉楼山洞梅花包子’呀?可是还不懂修行……” 那小姐儿笑着,凑到孙德彧耳边,又小声说了句什么,气息香软。 孙德彧听了,虽还是不太明白怎么玩,心里却极想去,问道:“要钱吗?” “道长说笑了,自是要钱的。” 孙德彧犹豫起来。 忽然,转头向窗外一瞥,他咦了一下,只见楼下站着一个年轻道士,正负着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孙德彧拉过那小姐儿的手,道:“好姐姐,且等我一会,我去办点事……” 一路跑下潘家酒楼,孙德彧跑到那人面前,拉过对方就躲进巷子里。 “你疯啦?怎么还在城里?万一被人知道你没死,我师父和栖云真人要被你气死的。” 聪明人就是这样,没那么多无用的寒暄,一句话就点出了知道对方的身份,且表明了态度,偏这小道士还不是考虑之后才说的,出口自然。 李瑕笑了笑,问道:“想要钱吗?” 孙德彧一愣。 以前没钱,只知道钱好,如今有了一点钱,才知道钱要越多才越好。 就酒楼里那小姐儿也不算多漂亮,听说青楼里还有更漂亮更漂亮的呢…… 他手一摊,道:“给我钱,不然我告发你。” “我不给你也不敢告发我,不然你也完蛋。” 孙德彧道:“你你你……你不能这样威胁我,是我给了你地方住的,你不能这般对我。” 李瑕拿出两串钱,递给他,问道:“还想要更多吗?” “不想。” 嘴上如此说,孙德彧的眼睛却紧紧盯住了李瑕。 李瑕道:“去给我偷七件道袍还有文牒来,文牒描绘的形貌要与我们相符,再告诉我你们全真教在各地的情报。” “无量寿福,贫道明白了,不知居士要给贫道多少功德?” “你一个道士,却学佛家收功德,甚是可恶……” 第98章 观望 亳州,军民万户府。 “六日之前,也就是五郎离开开封城的次日,有七个道士从开封城东门出了城。其中老道一人、女道士两人、青年道士四人,称是要到山东栖霞为长春真人丘处机打扫祖坟。” “必是李瑕一行人了,王荛该死,敷衍了事。”张弘道倚在榻上,开口向沈开吩咐道:“拿地图来。” 他显得很虚弱,转头向屋中另一名中年男子道:“表兄如何看?” “他们不会真的要去山东栖霞,目的应该是离开我们的势力范围,进入山东西路,再转道南下。” 说话的中年男子名叫“靖节”,乃张柔的妻侄。 靖氏出自西周单靖公之后,以先祖谥号为氏,故而有“靖”之姓。 靖节的祖父叫靖安民,曾官至金朝中都西路经略使,封易水公,为河北九公之一。 三十六年前,靖安民因拒不投降蒙古,父子皆为部下杀害,死后追赠金紫光禄大夫。同年,靖节出生,其母为其取名为“节”。 靖安民是张柔的岳父,他死后,张柔收养妻族,抚养靖节长大。 靖节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 在他眼里,如姑父张柔这般,能在乱世保全家小、使妻儿不受委屈,才叫真英雄真豪杰。至于他父、祖,为了无益的气节、使家人蒙难,自私自利之辈而已。 但张柔却非常欣赏岳父靖安民的气节,因此在靖节成年后还给他赐字“明义”。 此时靖节说着话,手指在地图上一划,又道:“但到了山东西路之后,李瑕会从哪条路走……不好判断。” 张弘道低声道:“无非是搜捕而已。” 靖节沉吟道:“山东西路可不是我们的地盘。” “无妨,凭王荛的关系,可让李璮的人放我们入境。” “若让汗廷得知,不太好。” “杀李瑕,然后尽快撤出来。”张弘道气息虽然虚弱,语气却很坚定,“绝不能让李瑕轻易逃脱。” 靖节看他虚弱,拍了拍他的手,道:“好,五郎只管歇养,此事我去与姑父商议。” “请表兄切记,万不可小觑李瑕。” “好,此事你说过许多遍了。”靖节道:“我只敢佩服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他,必不小觑。” 张弘道又交代了道:“他那人……强的不是谋略,而是……他傲视天下,你以为常人不敢做的事,他都敢……” “好,我也想见识见识。” 靖节见过张弘道之后,带着沈开转到大堂。 堂上,张柔还未到,只见张延雄正坐在那。 紧接着,敬铉走了进来。 敬铉,字鼎臣,时人称“太宁先生”,易州人,金朝进士出身,博通经史。 张柔的幕府之中聚结了许多人才,如郝经、王鄂等人皆已被忽必烈征召,如今最年长持重者就是他了。 “见过太宁先生。” “明义可见过五郎了?” “是。因李瑕之事,五郎十分伤神,怕是还要歇养些时日。” “事愈发闹大了……” “是……” 几人说了会话,张柔大步进堂,在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稍稍寒暄,沈开摊开地图,说起了李瑕的线索。 堂中都是张家心腹,说话也无所顾忌。 “开封城内有太多高官显贵,各方势力牵扯,局势复杂,五郎不愿再惊动忙哥、史天泽等人,故而撤出开封,以免把事情闹大。本想着等李瑕出城后再搜捕,却没想到,他绕道走了山东西路……” 张延雄嘟囔道:“李璮的地盘?该死。” 张柔道:“明义,你如何看?” 靖节站了出来,道:“入境,杀李瑕。” 简单明了五个字之后,他才继续道:“这也是五郎的意思,他与李瑕打交道最深,认为此子不杀,后患无穷。李瑕能逼五郎杀了达鲁花赤、又于重重围堵中脱困,放其回宋境,若成了势,捏着张家把柄,他岂会不用?” “太宁先生如何看?” 敬铉道:“李瑕既能得杨正卿等人多年苦心收集的情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老夫认为,东翁该拿住李瑕,以及那份情报。” 张柔问道:“那情报得来何用?” 敬铉不答,反问道:“五郎与王文统之子秘盟之事,东翁如何看待?” “此事……还需请教太宁先生看法。” 靖节目光微瞥,心知该是他为老先生抛砖引玉的时候了。 “姑父,依我看来,杨果不过一腐儒、姚枢未必真心造反、王文统父子只会阴谋小计、李璮空有大志,皆不足与谋。五郎与他们秘盟,实因被逼无奈。王荛却不守承诺,拿具假尸唬弄,当我等看不出来吗?如此盟约,又何必遵守?” 说到这里,靖节停顿片刻,又道:“暂时而言,不过是借他们的势力,平息杀额日敦巴日、重阳观大火之事,再入境山东西路……杀李瑕,再杀王荛,此二人一死,则一切证据湮灭,一纸盟书也就不算什么了。” 张延雄、沈开点头不已。 张柔问道:“太宁先生怎么看?” “明义说得不错。”敬铉道:“不过,东翁何必急在一时?” “先生此言何意?” 敬铉道:“山东李璮不足与谋,然也。其人狂妄,大汗数次征调诸路兵马,他俱是诡辞不至,截留盐税、高价买马、拥兵自重,汗廷为何不处置他,真未察觉到其野心?再者,杨正卿为何急着联络赵宋? 漠南王身为南征主帅,迟迟不能灭宋,大汗已极为不满……往后两三年,大汗、漠南王及蒙古各宗王、赵宋,诸方角逐,局势难明,杨正卿、李璮等人便是在赌,赌形势变化。” 张柔沉吟起来。 张延雄问道:“太宁先生,这与李瑕之事何干?” 敬铉道:“这便是老夫所言‘拿住李瑕与情报’,比如,明年钩考局南下,形势若不利,东翁可斩李瑕头颅并情报交与大汗告发,不仅可湮灭罪证,还可受汗廷信任;而若漠南王渡过此劫,正好空出手收拾山东李璮,东翁则向漠南王告发,灭李璮,再立一功。” 张柔点点头,深以为然。 敬铉又道:“还有一种可能,但……极渺茫。” 他叹息一声,方才说道:“北方世侯若没有充分的把握,绝对不肯轻易举兵,但窥测时势者众多,批评朝政亦是频繁。若是,漠南王遭废黜、汗廷以暴政治中原、宋廷大败蒙古且极力主战、蒙哥汗声望大跌、金帐诸王四分五裂……介时,世侯或将群集起事,大帅则可借此情报、盟约,吞并别路诸侯、自主中原。” “这不过是万一之数,几无可能。” “是啊。”敬铉道:“言而总之,将李瑕与情报拿在手中,则李璮、王文统父子拿不住大帅把柄,反是东翁拿着他们的把柄,可静观其变矣。” “太宁先生所言极是,张五郎庸才,该早问先生才是。” 张柔站起身来,道:“既如此,我亲自去山东西路一趟,拿下李瑕。” “东翁亲自出马,那小贼子定是无路可逃。” “先生年迈,不必去了。张延雄、沈开、明义,你们准备一番,随我走一趟。” “是……” 既谈完了,张柔遂往外走去。 走到门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又停了下来,向敬铉问道:“李瑕是个人才,若是我张家留他任用又如何?” “他入开封之前还有可能,事到如今,如何还能留?” 张柔又问:“那直接杀了,等往后大势落定,只拿情报去告发又如何?” 敬铉道:“不大妥当,毕竟是他与杨果联络。” “既是一定要杀,晚杀不如早杀。” “为何?” 张柔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向后院瞥了一眼,道:“留着麻烦,多生事端。” “那……也可,先杀之,往后拿其他细作头颅告发……” 张柔没有再回答,转身往外走去。 他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杀了那害人精。” …… 穿过重重庭院,张柔走到了长女的院子外,默立了一会。 一名婆子上前,唤道:“阿郎。” “大姐儿如何了?” “还是那般模样,整日都是恹恹的,茶不思饭不想,昨个儿倒是去见了五郎一遭,本以为好些了,回来后却又闷着……” 张柔听罢,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悦。 忽听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道:“父亲可别听她胡说,女儿好着呢。” 张柔回过头,见是张文静正俏生生地站在那,脸上还带着笑模样,但分明是瘦了一圈。 “我家大姐儿怎从那边过来?” “我刚去府门外看了一眼,见张延雄正在调护卫,听说父亲要去巡视治下民情。”张文静笑了笑,眼中有些狡黠,有些欢快地又问道:“带女儿一起去好不好?” 张柔许久未见到她这般欢喜,愣了一愣,道:“姑娘家去做什么?” “想多在父亲膝前尽孝。” “少胡说,为父还不懂你?”张柔说到这里,叹道:“本是想带你去的,但……有些公务,不便带你。听话,好好呆在家里吧。” 他说完,挥了挥袖子,转身就走。 张文静低下头,拿脚尖在路上的鹅卵石上轻轻一踢,自语道:“明明就是去捉他……我一定要去……” 她想了想,似有了主意,眼睛不由一亮。 一抬头,张文静见到方才那告状的婆子,展颜一笑,道:“我哪里就恹恹的了?” 那婆子愣住,只觉大姐儿这一笑仿佛春花绽开…… 第99章 绕道 山东西路,峄州。 官道上,有七名道士正在行路,偶尔遇到巡兵,说是从山东栖霞为长春真人打扫祖坟归来,要回淮阴紫霄宫。 这便是李瑕一行人了,有一辆马车,两匹驽马。 之前聂仲由凭身份拿到马匹,李瑕靠杀人夺马。现在不同了,他们不愿再惊动追兵,一路上遵纪守法,因此既不去抢,也无钱买骏马。 走了十天,才从开封走到济州,即后世的济宁市;之后转道向南,又走了三天,到了峄州境内,即后世的枣庄市峄城区。 慢是慢,但幸而一路安全…… 韩巧儿穿着一身道袍,扮作一个小小的女道士。 她每日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捧着情报册子背着,显得有些疲惫。 这日歇息时,林子见了韩巧儿这模样,忍不住向李瑕道:“李小郎君,眼下似乎已安全了,是不是别让小丫头再默背情报了?” “就是,记这些东西是世上最苦之事了。”刘金锁道。 韩巧儿竟是如没听到一般,依旧埋首于书册之前,手里拿着馒头也忘了啃。 李瑕转头一看,摇了摇头,道:“这份情报重要,先背下来,免得因路上遇到危险而丢了。” 他一开口,林子也不敢再废话,默默把自己的肉干又撕了一点放到韩巧儿碗里。 刘金锁近来听他们谈论,自认为懂了不少东西,有心卖弄,问道:“还有危险?山东西路不是李璮的势力范围吗?” 林子道:“所以呢?万一被李璮的人捉了,他还会放过我们吗?” “他不是也要反蒙吗?” 林子哼了一声,道:“你又听不懂,又非要问,说了你还是不懂。” 韩承绪耐心解释道:“李璮之父李全,就是死在大宋手中。他要造反是要自立,而非归宋。杨公联络大宋之事,他就算不反对也未必完全赞同,否则,情报就会从山东走,而不是要我们去开封拿了。” 刘金锁道:“我还是不明白……要反蒙,不是该大家齐心协力吗?” “齐心协力?” 韩承绪一滞,竟是被这粗汉噎住了,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喃喃道:“哪来的齐心协力……” “韩老你不必理他。”林子道,“我都说了,他听不懂还非要问。” “简单而言,连宋廷都可能出卖我们,北方世侯又怎能靠得住?” 刘金锁又问道:“那我们为啥不从西边绕呢?” 林子答不上来,转头看向李瑕。 “西边途经终南山,道士太多,我们的身份更容易被揭穿。” “哦。” 刘金锁话虽多,手上的事却不耽误,很快已生了火,拿陶罐到溪边打了水煮着。 “嘿,李小郎君就是讲究,这大热天的,喝水还要让人烧开了再凉着。” “尽量不要喝生水。”李瑕随口应道。 刘金锁又问:“为何?” 李瑕懒得再塔理他,反正这莽汉能照做就行。 依旧是韩承绪开口解释道:“据《夷坚志》记述,高宗年间的名将吴玠吴少师,因夏夜出师,仓促间饮用了含蚂蝗虫卵的脏水,体内幼虫滋长、侵入内脏,咯血而亡。” 刘金锁又问:“那我们喝的这又不是脏水,为啥还要烧?” “闭嘴吧你。”林子道:“李小郎君叫你烧,你烧就是,废话许多。” “我不是在烧吗?这不是在等它烧开吗?”刘金锁道,“我就是听李小郎君的话,才该问清楚了,要是怕虫子,我就剔出去……” 高长寿嫌这边吵闹,站起身,走到高明月身边,见她正在拿草料喂马。 “过几天就要到南边了。”高长寿道。 “嗯。” “到了南面,我们会与李瑕分开。” “嗯。” 高长寿想了想,有些犹豫着,却还是道:“有件事我还是想问问你。” “嗯?” 高长寿转头看了李瑕一眼,又道:“你若也觉得李瑕不错,我这几天和他提……” “二哥。”高明月打断了他的话,秀眉一蹙,似有些气恼起来,“没来由又说这些做甚?” “你误会了,此次我非是要拿你拉拢他,只是觉得他足够好,是我平生少见……” “因他不错,我便合该喜欢不成?” 高长寿叹道:“他值得你托付终身……” “二哥就非要在逃难之时说这些吗?人家苦心孤诣,你却在一旁添乱,讨人嫌。” “此次若错过了,难道等天隔一方了再说不成?” 高明月道:“总之,我不喜欢……” “你……”高长寿道:“谁家不是父母之命?长兄如父,我还做不了你的主不成?若不是心疼你,何必问你的意思?” “没让二哥你多事。”高明月愈恼,丢了手中草料,转身跑回马车上。 高长寿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心说实在是不明白妹妹的心思,若是母亲还在就好了。 转头一看,见众人还在歇息,他闷声闷气地提了马鞭,道:“我去前方探探路。” “好,辛苦慕儒了,多加小心……” 那边高明月回了马车上,依旧有些着恼。 只见韩巧儿一边背诵着情报,一边吃了饭,又捧着书册回到马车上。 “窝阔台即汗位,近臣别迭等人奏言‘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耶律楚材奏曰‘中原地税、商税、盐、酒、铁冶、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乃立燕京等十路征收课税使,委任儒士……” 高明月心知这些情报听起来无用,其实包含了蒙古国对中原政策,又可借此推算出许多东西……总之韩巧儿年纪小小,这次却是凭她厉害的记忆力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而在韩巧儿上车之时,那车帘掀开的一刹那,高明月也向李瑕那边望去,只见那人正与人讨论着战场杀人的技艺,手中摆了几个动作。 但,那人再好,凭什么自己就得喜欢呢? 高明月心里涌着这个念头,有些小小地不忿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韩巧儿合上手上的书册,抬起头来,喃喃道:“我背下来了。” “嗯?巧儿背完了这一册?” “是由近往远背的,这份二十余年前的旧情报是最后一册了。” 高明月很惊讶,问道:“就这十余日,你已将这么多书册都背下来了?不会忘吗?” “不会忘呀。”韩巧儿脆声道:“只要背一遍,我就不会忘记呢,我很会背东西的。” 高明月眨了眨眼,还想说些什么…… 但韩巧儿已经一下子跳下了马车。 她扎了一个道士发髻,包着方巾,两缕络头轻轻飘荡,让人看着心情都松快起来。 “李哥哥,李哥哥……” 李瑕才站起身,韩巧儿已跑到他面前,抬着头,踮着脚,一副亲昵模样。 高明月看着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心想巧儿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其实很可爱啊…… 但她自己却只是抱着膝独自坐在那,与世隔绝的样子。 这日,去前方探路的高长寿却是许久都没有回来。 就在众人有些担忧之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诸人目光看去,只见官道上,高长寿还在策马狂奔,但那身道袍上却是染满着血。 “快走!前面有埋伏……” 第100章 微山 “快走!” 林子、刘金锁已然站起身来,动作迅速。 “慌什么?”李瑕忽然喝了一声。 场面迅速平静下来。 那边高长寿策马奔回来,韩承绪连忙去扶他,只见他背上插着三支箭矢,其中一支很深,怕是伤到了肺腑。 “有兵士在关卡盘查……查道士……我才露面就被追了……走……” 李瑕已在马车上把情报装在包袱里,提着,走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 “把慕儒扶到马车上,韩老,你替他治伤。” “好。” “刘金锁,你去砍几根树枝,绑在马车后,隐藏车辙的痕迹。” “好!” “林子,你驾车,从东边那条小道走。” “好,那你呢?” “我引开他们。” 李瑕接过高长寿那匹驽马的缰绳,把包袱挂在马背上,又拿了弩和剑,转头看了看,干粮已不多了,于是把绝大部分都放到马车上给他们。 一边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他又道:“你们隐藏好了之后,换掉道袍,扮作普通人转回宋境,直接回临安……” “不是,我们在哪会合?” “一个月之内,我必到西湖边吴山脚下那个院子。” 马车上,韩巧儿掀了车帘,带着哭腔又喊道:“李哥哥,你要小心……” “嗯,记住我刚才和你说的话。” 韩巧儿用力点头。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诸人已把高长寿扶上马车,刘金锁绑好了树枝,与林子坐在车辕上,转头看向李瑕,还想说话。 “闭嘴,走。”李瑕喝令一声。 马车迅速拐进小路…… 其实,换作旁人,只怕是要怀疑李瑕是在利用他们引开追兵,独自拿着情报回宋境。 但此时那六人却是没有丝毫怀疑,径直听从了安排。 官道上只剩李瑕留在这儿,四下扫视了一眼,将方才歇息时留下的痕迹,包括高长寿的血迹一一抹掉。 陶罐里的水已凉了,他端起来喝了几口,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水都装进水囊。 做完这些,他才跨上驽马,往前行了一段路,又扯住缰绳,驻马等着。 远远有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士从南面狂奔过来。 “在那里!追!” 李瑕直到看到他们了,方才一挥马鞭。 双方你追我赶,呼啸而去…… ~~ 峄州城外,有一座乡绅园林,名为“枣园”,张柔便借住于此。 这日,靖节大步迈进堂中,道:“姑父,找到李瑕了。他往东面逃了,张将军已带人包围……” “咳、咳……”张柔咳了两声,打断靖节的话,又道:“记住,拿活口。” 靖节一愣。 他目光瞥去,只见张柔抬手做了个斩杀的动作,方才会过意来。 “是,明白了。”靖节点点头,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张文静探出头看了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道:“咦,父亲原是来捉李瑕的?” 张柔假意拿起案边的册子翻着,似不经意地问道:“偷偷溜进队伍里,你还是头一次做如此出格之事……莫非是想再见见他不成?” “哪有?他欺负我,父亲若拿住他,让我亲自打他几下才解气。” 张柔抬起头,瞥了女儿一眼,见她看着窗外,有些出神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道:“杀了才解气。” “不要……” “不要?”张柔道:“李瑕此人不凡,你五哥被他逼得重病,却还是对他不吝赞誉,为父问你,你与他相处数日,是否……” 张文静不等他说完,飞快应道:“女儿是想,他那人确实有一点小本事,应该留着,在父亲麾下当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是能胜任的。” “是吗?” 张柔看着女儿,目光中带着些审视。 张文静只觉如做贼一般心虚,避开他的目光。 张柔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要喜……” “是问我何苦要劝父亲吗?我是怕父亲辛苦。” 张文静听到一个“喜”字,连忙打断,而后叽叽喳喳说起来。 “真的,父亲是带兵打仗的大将,战场杀敌,纵横捭阖确实无人能敌,但又不是巡尉,这便如……便如……拿宝刀劈飞蚊,如何能劈中?依我看,这次真捉不住李瑕……” 张柔叹息一声。 他那几个问题虽然都被女儿回避开,但她是何态度他心里也愈发明了,不由更为忧虑。 等杀了李瑕,也只能把事情推到张延雄头上了…… ~~ 微山湖碧波千顷,据说张良的封地留城,便在这片湖水之下。 微山伫立在湖面东南方向,因商末贤人微子葬此山顶,这里被称为微子山,或微山。 自宋绍熙年间,也就是六十余年前起,黄河屡屡决口泛滥,侵夺泗河由淮入海,使泗河宣泄不畅,积水开始在微山下淤积。 等到后世,这里会成为一座岛,叫微山岛,如今却是一个湖中的半岛,而东面已成了一片沼泽。 李瑕牵马趟过沼泽,牵着马爬山。 到了山腰,他站在那眺望着,似在观察地势,寻找着什么。 只见一排排兵士已将东面封锁住,层层逼进。 目光一转,只见微山湖的水面澄澈辽阔,湖光点点,湖边荷花映日,岸上蒹葭苍苍,水鸟啁啾,有小船在游弋,防止他跳湖游走。 “人真多啊,该不会是张柔亲自来了吧……” 他已经完完全全被包围了。 李瑕的目光却又往更远处望去,眼中带着些担忧。 “也不知他们逃掉了没有?” 心中自语了一声,他从马背把物件拿下来,放走了马匹,继续往山顶走去。 时值七月,枣树上有小小的青色果子,李瑕伸手摘了一颗尝了,入口又酸又涩。 ~~ 一棵枣树的枝叶随风摇摆,枣树下,秋千微微晃动。 枣园庭中,张文静捧着一张彩笺出神。 “大姐儿,大姐儿。”凤儿一边喊着,提着裙子跑到秋千前,道:“打听到了,昨日张延雄带人将李瑕围在了微山上。” 张文静闻言抬起头来,道:“现在呢?” “现在还不知道,我让雁儿在门口探着,有消息马上报来。” “嗯。” 张文静应了一声,有些心神不宁,又低下头。 手中的彩笺上写的是半首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她手里拿着眉笔随手划着,心想就要再见到他了,要是能把这词填出来,将他的风头压下去才好。 但这词张文静也想了许久,填来填去终是不太满意。 许久,忽见雁儿小跑过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大姐儿,大姐儿,李瑕有消息了……张延雄回来了……” 第101章 心意 枣园大堂上。 张延雄提着一个包袱和长剑,快步走到了张柔面前。 “禀大帅,拿到情报了!也已杀了李瑕!” 张柔转过头,有些疑惑道:“这么轻易?” “是!”张延雄道:“在微山西面找到他的踪迹,几名兵士追过去,他从山丘上跳了下去,在沟涧中摔烂了脑袋。” “他能将五郎逼成那样,这般就死了?诈死。”张柔极是不屑,冷哼一声,又道:“呵……摔烂了脑袋,亏你能上这种当。” “大帅请看这个!” 张延雄将手里的包袱提上前,放在张柔面前。 张柔打开布包,随手拿起其中一本书册,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句蒙古文。 他看得懂。 “只要窝阔台汗家族中还留下哪怕是裹在油脂和草中、牛狗都不会吃的一块肉,我们都不会把汗位给别人……” 一瞬间,张柔愣了一下。 他合上书册,怒道:“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把这种消息都递给宋人!杨正卿!” 他知道这份情报意味着什么。 成吉思汗死后,汗位由第三子窝阔台继承,而窝阔台死后,如今的蒙哥则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拖雷的儿子。 这些年蒙哥不断地镇压反对者,汗位不断稳固。连张柔都不知道,窝阔台的后裔还不死心,漠北的消息对他而言都太过遥远…… 良久,张延雄见张柔还在发呆,忙问道:“大帅,这就是太宁先生说的情报吧?” “嗯。” “终于到手了,我认为,李瑕总不会将千辛万苦得来的情报轻易丢掉,因此李瑕该是真死了。” 张柔沉吟不语,似还不信。 张延雄又道:“再有本事的人,死也就是那一下的事,豪杰猝亡,这些年从不少见。” “伤亡了几人?” “两人。” “可有兵士失踪?” “这……明义还在排查,我拿到情报的第一时间就来向大帅禀告了。” 张柔拿起案上那些书册,一时竟是有些发愣起来,低声喃喃道:“为何会把这份情报丢了?为何呢?” 忽然,一个婢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阿郎,阿郎,不好啦!大姐儿晕过去了……” 张柔迅速起身,转到后院。 在院中踱着步,等了一会之后,终于见雁儿出来。 “大姐儿醒了?” “禀阿郎,醒了……” 一进屋,只见张文静正坐在那抹泪,脸上泪眼婆娑,伤心欲绝的模样。张柔只觉心疼得厉害,忙上前赔笑道:“我家大姐儿这是怎么了?” 张文静背过身,没搭理他。 张柔已知她为何这般,心说就让女儿当李瑕死了也好,免得再没完没了。 “到底是何事?若是因李瑕死了,大姐儿大可不必,还能为一个外人与你父亲置气不成?” 张文静没说话,但那不愿与他说话的脾气张柔感受得到。 “人也不是为父派人杀的,他自己慌不择路掉到山涧里死了……我打算依大姐儿的意思,收这人到麾下做事。可你看,他命里如此,怪得谁来?要怪,只怪张延雄办事不利。这样,我重罚他,大姐儿不必置气了,可好?” 过了一会。 张柔又道:“你这蠢丫头,为父给你出了气,你就这般待为父?好了好了,不气了,为父听说邳州张家收藏了一把名琴‘独幽’,乃唐代太和年间所制,我去要来给你,此事一笔勾销了如何?” 好言相劝了半晌,张文静始终背着身子哭。 张柔脾气上来,脸一板,叱道:“你是我张柔张德刚的女儿,也该有点骨气,为一点小事哭哭唧唧成何体统,给我收了泪!不许再哭了!” 张文静依旧不理他。 张柔大怒,一拍桌案,茶盏杯盘锒铛作响。 “吃里扒外的东西,别再哭了!” 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大将这一声怒喝,换作普通人便要被骇破肝胆。 张文静却不怕他,转过头,倔强地瞪着张柔。 “那你杀了我。” 张柔见女儿终于肯说话,反倒是消了火气,再次赔笑起来,道:“瞧你,说这么重的话,为父也不是真的生气,何必因一个外人,在家中闹不悦?” “我就喜欢李瑕。”张文静忽然大哭着喊道。 张柔一愣。 张文静一瞬间像是真的失控了,喊道:“我喜欢他,喜欢他……呜呜……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他,难道我一个女儿家还能直接承认吗?可你就杀了他……你明明知道的……呜呜……他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张柔似乎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叹息道:“傻大姐儿,你年纪小不明白的,这世上哪有什么他死了你就没意思了,以后多的是更出众的少年英杰……” “不,听到他的死讯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就只喜欢他……没有人能再让我那般哭、笑……我想到我若要嫁与旁人,一辈子守着深宅大院……我不要过那种日子……我只喜欢李瑕……” “你不懂的,你不懂。”张柔道:“等时间久了你就忘了李瑕了……” 张文静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子,“咔嚓”一下把自己的一撮头发剪下来。 “你干什么?!” “我要削发为尼……” “不孝女!给我收了!” 张柔瞪了女儿许久,见她眼神倔得厉害,终于长叹了一声,道:“够了,那李瑕是诈死,他肯定还活着。” “你先前就骗我说饶他一命,转头却杀了他,又想骗我。” “没骗你,他必然还没死……” 父女里还在争吵,忽听院外有人喊道:“阿郎,前堂请你过去,有急事要报。” 张柔皱了皱眉,又劝了女儿几句。 院外喊声又起。 “阿郎,靖三郎有要紧事禀报。” “怎么回事?” “他说真的很紧急。” 张柔愈发烦懆,大步往外走去。 “他娘的,捉都捉不住,闹个屁!” …… 候在外头的雁儿这才敢跑进屋里。 “大姐儿,你怎好和阿郎这样争吵?我只看到张将军提了一把剑和一个包袱回来,那李瑕也未必就死了……” “我知道。” “嗯?” 张文静抹了泪,轻声道:“我知道,他那样的人,岂会轻易就死了?” 雁儿偏了偏头,有些疑惑。 “那大姐儿你?” 却见张文静微微鼓着腮帮子,带着些小脾气,又道:“反正我这般闹上一闹,看父亲还敢不敢杀了他……” 第102章 天净沙 张柔又转回大堂,只见靖节正在来回踱步,一见他就迅速迎了上来。 “姑父,李瑕逃脱包围了!” “怎么回事?” “张将军一看到情报就乱了分寸,太急了!” 靖节这般说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方才从头开始说。 “我让人仔细辨认了尸体,死的不是李瑕,很可能是张将军身边一个亲卫张留儿,死于弩箭,伤在后脖颈。可以推断出,李瑕当时埋伏在微山西面,趁着张留儿去替张将军传令时杀了他,调换了衣服,将他的脸砸烂,丢在山涧中,抛下了包袱和剑。 之后,李瑕扮作张将军的亲兵,招呼其余人追上去,引他们发现尸体。张将军打开了包袱,见里面真是我们要找的情报,便奔回来报与大帅。我得到消息后,也试想过李瑕会鱼目混珠,便留下来继续排查,并且继续封锁了微山。” 张柔不悦,道:“李瑕人呢?” 靖节道:“我已排查过,还没找到。但……” “说。” “但我发现,张留儿的马被人骑走了。”靖节道:“张留儿作为张将军的亲卫,有一匹黄马,不见了。” 张柔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是说,李瑕是跟着张延雄,逃出了微山的包围圈?” “我推测该是如此。” “可能吗?” 靖节道:“张将军一拿到情报,大喜过望,未曾与我说过,径直就回奔来报大帅,带了十余名亲卫在身边,未留意身边人也有可能。” “怎会全没留意到?!” 靖节慌忙拱手,道:“当时他们以为李瑕已死,又急着把情报送回来,跑得太匆忙了。” 张柔道:“若是如此,张延雄也太蠢了。” “此事不怪张将军,谁也没想到李瑕会丢掉情报,皆以为他已死,更未曾想到他竟然敢跟在张将军身后。” “荒唐。” “就是荒唐,我才没想到。”靖节道:“我做出推测时,也不敢相信。但五郎说过,李瑕强的不是谋略,而是傲视天下的态度,他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原来是这般……” 靖节虽懊恼,语气中却有些激赏之意,喃喃道:“鱼目混珠这招不算什么,轻易能猜到。但最后跟着张将军离开包围,谋略一般,可胆魄……这份胆魄,我今日是见识了。” 张柔冷哼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靖节又道:“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是否属实,我已让张将军去排查亲卫……” “确定了再谈。” “是……” 过了一会,张延雄快步赶上堂来,脸色涨得通红,如同猪肝一般。 他二话不说在张柔面前跪下,抱拳,大声道:“大帅,是我太蠢了!我就是头猪!” “起来。”张柔喝道,“李瑕人呢?” “不……不知道。”张延雄道:“我一拿到包袱就赶回来,浑没注意到身后跟了几个人,刚才排查了亲卫,好像……好像是少了一个……” 张柔大怒,喝道:“我调了那许多兵力让你包围微山,皆成了摆设?!” “请大帅治罪。” 靖节道:“姑父,张将军是战场杀敌之将而非巡捕,兵力布置并无问题,此事怪我未及时想到。问题是……李瑕跟着张延雄到了枣园之后又去了哪?” ~~ 后院。 “大姐儿,大姐儿,你看这个……快看这个!” 凤儿急匆匆跑进张文静的屋里,将手里的彩笺与眉笔递了过去。 “大姐儿你快看,你刚才落在秋千上的……你快看上面。” 张文静伸手接过彩笺,打开来一看。 一瞬间,她竟如被定住一般,眼神一凝,人已然痴了…… ~~ 大堂里,靖节询问了张延雄各种细节,最后皱起眉头,分析着。 “杀张留儿……丢掉情报……扮成亲卫随张将军到枣园……不见了?” 忽然,靖节一个激灵,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李瑕就在枣园!” 张柔迅速站起身。 张延雄依旧跪在那,转过头,只见一个仆役跑了上来。 “阿郎,阿郎,报……有……有两个小厮被人捆了,剥了衣服,丢在柴房……厨房里丢了许多东西……” “你说什么?” “厨房里丢了许多东西……” 靖节转身就往外跑,喝道:“快!封锁枣园!搜出李瑕!” 他吩咐完,回过头又道:“姑父,情报……情报……他是回来拿情报的!” 张柔已大步而出,向后院快步走去。 “随我保护大姐儿!” “是!” “保护大帅!” “是……” ~~ 张文静手里捏着那张彩笺,忽然冲出屋去。 她不知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只有一个念头……想见他。 院子里是奔忙的护卫,四周不停有人在喊叫着。 “把所有小厮拿下!” “保护大姐儿……” “保护大帅……” “别走了细作……” 张文静穿过一道道月亮门,举目四望,目光不停地寻找着。 “李瑕……你在哪?你要是跑不掉了就来我这里……李瑕……你们都不许杀他!谁都不许杀他!” “大姐儿!” “李瑕……” 张文静喊着喊着,再次哭了出来。 她不停拿手背抹着泪,觉得要是他再见到自己,又要说自己爱哭了。 每听到一声喊叫,她都要跑过去看看,生怕晚了一步他就死了。 干干净净的绣鞋很快就沾了许多灰尘,裙摆不停地摇晃。 一间间屋子,一座座假山……都是空空如也。 举目看去,头上的枣树映着蓝蓝的天,院墙一重又一重。 她不知他在哪里。 “李瑕……你要是跑不掉就来我这里……” 终于,张柔大步过来,一把捉住张文静。 “大姐儿!够了!”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你给我冷静一点!”张柔大吼一声,低头一看,终是放柔了态度,叹道:“好了,好了,没捉到他,他早就跑了,早就跑了。” “跑了……” 张文静却又觉得空落落的,止不住地大哭。 “呜呜……想再见一面……好想再见一面……” ~~ 枣树被风吹动,轻轻摇晃。 日落西山,湛蓝的天空一点点变成金黄,地上的影子被拉长。 枣园中的混乱渐渐平息。 蹲在瑶阶上哭泣的小姑娘也渐渐收起了呜咽。 她抹干了脸上的泪,拿起手上的彩笺愣愣看着。 彩笺上,在她填的许许多多词句的下面,有人用眉笔将那首《天净沙》填全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夕阳西下,她只觉柔肠寸断,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那人却远在天涯…… ~~ 古道上,李瑕骑着黄马,转头望向群山上的那一轮落日。 他看到了天地山川,也知道自己今生的志向就在这万里河山…… 第103章 同伙 固山,山脚下。 李瑕俯在道旁的树丛中,目光盯着道路西面。 良久,马蹄声响起。 有两名骑士疾驰而来,是张家的传信兵士。 李瑕猛地用力拉住手中的绳子。 “咴律律!” 还在策马狂奔的骑士摔落道旁,其中一人才想爬起来,李瑕已大步走上前,抬起手中的弩。 “噗!” 弩箭径直钉死一人。 李瑕动作不慌不忙,拾起地上的单刀,架在了另一个刚爬起来的兵士脖子上。 “你……你你是李瑕?” 李瑕问道:“后面还有没有人?” 那信使不答。 “噗”的一声,李瑕一刀扎进他的大腿,一脚将其踹翻,单刀又架了上去。 “说。” “呃……没……没有……就是怕落单会被你杀了……现在是两人一起递信……” “信呢?” “口信。” 李瑕问道:“递给谁?说什么?” “告诉沈开,说李瑕……说你你已经逃出包围了,让他注意……就这个了。” 李瑕问道:“你们认为我藏身在哪?” “峄州境内西面这方圆百余里……但这里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兵力包围不过来,只好在沿途设卡。” “知道我的同伴们在哪吗?” “只知道往东面跑了,沈开还在追……呃……” 李瑕一刀抹过,拾起弩箭装填好,又翻找了钱和有用的物件,拉过马,向东而行…… ~~ 枣园大堂上,气氛已有些沉闷。 “大姐儿说得不错,拿宝刀劈飞蚊,劈不中啊……战场上杀人无数,亲提大军来包围一个竖子,竟让其这般耍弄。” 张柔感慨了一句,叹道:“我不宜在山东西路呆太久,明日将回亳州,你们继续追捕李瑕,记住,杀了,且别让大姐儿知道。” 张延雄道:“是,以大帅的身份……” 他话到一半,声音渐低,实没有资格就此事再说什么了。 靖节道:“姑父勿虑,我认为李瑕已不难捉。” “是吗?” “潜入敌境,拢共只有几种脱身之法,李瑕皆已用过,不会再有新招。他无非是扮成我们的兵士,早晚可被搜查出来。” 张延雄道:“只怕他已逃远了。” “不会。”靖节在地图上一指,道:“李瑕在固山脚下又杀了两名信使,该是审问了其同伙的消息,其后,必会往东去找他们。” 张延雄问道:“他会去?” “张将军认为李瑕为何孤身去往微山,甚至不惜冒险被包围?”靖节道:“他是为了吸引追兵,助同伙脱困。” 张延雄道:“但这不足以断定他还会冒险去找同伙。” “不,他会去。” “何以断言?” “情报。”靖节道:“李瑕不太可能丢掉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情报,有可能是他们抄录了一份。” “他们只在开封城呆了四五天,而其后十余日都在赶路,怎么抄录?” “不论是如何抄的,总有办法。”靖节道:“其余六人手中必还有一份情报,只需捉住他们,便可设法引出李瑕。” 张柔终于点点头,问道:“那六人呢?” “已找到了线索,沈开正在追查。” 张柔道:“明义,你去办。” “是。” “尽快,被李瑕牵制了这么久,时间不多了。” “是……” 靖节想了想,忽然又道:“对了,姑父。那份情报,李瑕或许……还会再次潜回来偷。” 张延雄闻言一愣,道:“再次潜回来拿?他有这么大胆?” “他有。”靖节感慨道:“其人胆魄、心智,我平生罕见。试想,他弃掉包袱,借此脱困,谁能猜到他还会再潜回来,一次又一次?李瑕若能做到,我真要对他五体投地。” 张柔眯了眯眼,这一刻,连他都起了激赏之意…… 是夜,张柔看着放在榻边的那堆书册,沉默了许久。 因为这两日看到的内容,他隐隐觉得李瑕是故意把这份情报丢下。 “你会来吗?”入睡前,他喃喃了一句。 睡到半夜。 张柔突然惊醒。 “李瑕!哪里走?!” “阿郎,怎么了?”几名护卫冲进屋中。 张柔四下一瞧,摇了摇头,心中自嘲了一句。 “老子竟也对那小子牵肠挂肚起来不成?” ~~ 靖节熬了一夜,次日却只看到张柔带着情报离开。 “我竟是猜错了吗?这等出其不意的计策,李瑕竟不用?” “哈?”张延雄道:“我就说,他怎么可能还敢潜回来。明义你也不必太在意,莫像五郎那样熬病了。” “李瑕太能逃了,先捉他同伙吧……” ~~ 微山湖东北方向六十里,有一座进食山,传说东汉初年,当地居民曾箪食壶浆在此处迎候光武帝刘秀,因而得名。 这一带许多地名都与刘秀有关,如护君山、光武泉等。 入夜,一辆马车奔至树林中。 “马匹吃不消了!” “吁!” “先在林中休息,别把马累死了……” 很快,树林外远远有呼喊声传来。 刘金锁握着长枪,从树冠上望远处去,只见一排排兵士执着火把在树林外包围,却并不急着趁夜搜林。 他转身穿进草丛,向韩承绪道:“韩老,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呗。” 韩承绪捻须沉思。 办法他倒不是没有,无非就是让人驾马车走,引开追兵。 但这事,他不知如何开口。 也就是李瑕近来十分尊敬他,每每口称“韩老”,刘金锁才不再乱喊“老书呆”,但他一个沦落在宋朝的金国遗民,能让林子去还是让刘金锁去舍了性命保自己? 至于高家兄妹的身份,更不可能了。 幸而孙女背了那份情报,想来他们会带她回去。 如此想着,韩承绪已打算以他这一把老骨头去拼一拼。 “马匹拉不动六人,而若等天亮搜林,我们更难以逃脱,要走该趁今夜,我去引……” “我去引开追兵,你们趁乱逃。” 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韩承绪转头一看,见是高明月开口说话了。 高明月却还是蒙着那张脸,冷冷清清的模样,又道:“韩老你不大会骑马驾车,引不开的,我去。” “咦,你这小娘子,怎还不把道服换了?没见我们都换成普通百姓装扮了吗?你到那边树丛里换,又没人看你……” “闭嘴。”林子道,“我去引开追兵,你们走。” 高明月道:“你们带上我二哥走,我搬不动他,不宜一道走。我骑术好,正可去引开追兵。” “没有让你一个小娘子去的道理。” “听我的。” 高明月平时不太说话,但出身王侯之家,真拿了主意时,竟颇有威势。 她扫了诸人一眼,又道:“听着,你们别上进食山,被围住就逃不掉,往村镇走,李瑕说过他会把情报丢掉,张家猜不到巧儿已把情报背下来,必在沿途关卡搜捕带着书册之人,你们只要逃脱了追兵,路过关卡不必慌乱,大大方方即可过去。” 她说着,又让他们把高长寿搬下马车。 “我二哥有伤在身,可将他扮成麻风病人,答应我一定将他带出去。还有巧儿,回去之后依你李哥哥的交代……” 韩巧儿已然哭了出来。 “高姐姐……” “好了,趁他们还没包围,突围吧。” 高明月拿了高长寿的大理刀挂在腰间,跨上拉车的马匹,一挥鞭,驾着马车就向北拐去。 此时追兵是从西面追来,正要从南北两个方向散过去包围树林。 眼见马车窜出,向北面的护君山直奔,追兵们便连忙追上去。 “追!别让他们上山!” “追……” 第104章 护君山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散发着清辉。 月光下,高明月驾车奔逃,渐渐看到了一座山峰出现在眼前。 那是护君山。 前两天刚入峄州境内时,韩承绪也说过一些当地的风物。 护君山有个传说,刘秀曾经被王莽追杀至山中,躲进一间破庙,一只大蜘蛛在门口织了一个大网,王莽追兵赶到,见庙门处的蜘蛛网完好无损,于是认为刘秀不会躲在庙中…… 但传说是传说,高明月知道她若躲进哪个山洞,肯定不会有蜘蛛来织网。 她拿出刀,犹豫着是否割断缰绳丢掉车厢,骑马往更北的地方逃。 但思来想去,她终于还是一勒缰绳,驾着马车冲进了护君山下的树林之中。 很快,追兵已赶到。 “他们弃了马车进山!包围起来……” “天亮再搜山,他们逃不掉……” 高明月已不再回头看那些追兵,持着大理刀,一步一步走进松林…… 天亮之后,兵士们开始搜山,直至日影西沉,天地重归寂静。 靖节策马赶至护君山脚下,沈开迎了过去。 “捉到了吗?” “还没有。”沈开道:“但这山既不大也不高,我们已在山上发现一些踪迹,明日必能捉到。” 靖节道:“具体细节与我说一遍。” “是。” 沈开遂开始说了一会…… 靖节摇头道:“他们进过树林,可能有人驾马车引开我们,其余人趁机逃了。散出一部分人手,快马赶到前方各路关卡,重点查有带书册之人。” “带书册之人?” “是,他们抄录了一份情报。人可以乔装、散开,那么大一个包袱藏不住,去设卡查。” “明白……” 靖节抬手指了指夜色中走动的兵士,又道:“派我的人去搜山,把你的兵士都喊出来,排查一遍。” “可弟兄们搜山一整天,已经很累。” “查。”靖节很坚决,道:“李瑕很可能就在我们的人当中。” 他说着,抬起手指着不远处,又道:“这样的夜色中,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同袍,有可能就是李瑕。” 沈开顺着靖节所指的方向看去,见一名兵士正从山上走下来,身材修长挺拔。 “你过来!” 等那兵士走进了,却是他身边一名亲兵,并非李瑕。 “又猜错了。”靖节感慨了一句,“但他一定就在附近,甚至准备像杀乔琚,像伏击五郎那般来偷袭我们……” ~~ 高明月从松树上跳了下来,灵巧得像只小兔子。 她感到很渴很饿,但方才在树上已经望到了,远处的小山涧附近有人在埋伏。 山上也未寻到能吃的果子。 她握着刀,心想大概是藏不了太久了,若被找到也只能自我了结了。 月光从枝缝间洒下来,高明月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 她看到前方十余步有一个大坑。 那似乎是一个追兵布置的陷阱,坑洞里还倒着几根木刺。 但,盖在上面的树枝却被人拿掉了…… 高明月低着头想了想,眼神有些疑惑。 她不敢再随意走动,拾起一根树枝,一步步探着地面,绕着这个陷阱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五十余步开外,她找到一个同样被破坏了的陷阱。 高明月猛地回过头看向黝黑的树丛,眼中的疑惑化为了惊喜。 “是你吗?你在那里吗?” 没有人回答。 高明月却忽然有了继续求生的勇气。 “是这个方向吗?”她对比着两个陷阱,轻声嘟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去。 眼睛里愈发有些光彩,她的脚步却渐渐急促。 忽然,手中的树枝在地上一点,陷了进去。 高明月好不容易才止住势,身子一仰,摔在地上。 剧痛传来,脚踝重重扭了一下,疼得她眼泪直流。 她摸了摸脚踝,撑着树枝站起来。 此时再想走快已不可能了,高明月拖着一只扭伤的脚,只觉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她才找到了第三个被破坏的陷阱。 忽然,树林中响起呼喝。 “在那边!追……” ~~ 护君山下。 沈开快步穿过一队队兵士,大喝道:“所有人,仔细辨认身边的同袍,若遇生人,立刻拿下!各什长清点兵员,如无什长认领,立刻拿下……” 靖节骑在马上,缓缓而行,让亲兵举着火把,照过一个个士兵的脸。 呼喊声不时响起,井然有序。 “报,本什全员皆在!” “报,本什还少三人……” “速去找……” 靖节相信自己的判断,间谍能用的办法就只有那些,李瑕已渐渐技穷。 若他真藏身在这些兵士之中,其隐藏的范围也已越来越小。 搜查过半…… 忽然,夜色中响起马蹄声,数十骑奔至护君山下。 “谁是这边主事之人?” 靖节拔马上前,道:“亳州军民万户府,靖节靖明义,奉命搜查宋人细作。” 一名将领策马上前,道:“峄州军百夫长胡小寿,家叔胡公,讳甲,乃山东淮南诸路行省相公李大帅之姻亲,知峄州。” “有礼了,不知胡百夫长何事?” 胡小寿冷着脸,在马上仰起头,道:“你们亳州军杀了我们的人,此事该有个说法。” “杀了你们的人?”靖节一愣,急问道:“具体情形如何?” 胡小寿冷哼一声,马鞭一指,向麾下一人道:“你来说。” “是。今日傍晚,我和柱子出营办事,在仙坛岭下遇到一个亳州军什长,才打了个招呼,他就一刀子捅死了柱子,还要杀我,我看他有弩,不敢硬拼,只好回营求救……” “尸体呢?” “尸体?柱子的尸体?被他送到河水里冲走啦。” 沈开已赶上前来,道:“此事怕有误会,我们正在搜捕的宋人细作狡猾,必是他故意挑拨。” 胡小寿不悦,喝道:“我不管此事有无误会,也不想和你们冲突,把杀人的兵士交出来罢了。” 沈开连忙上前解释…… 靖节眯着眼,借着火光扫视着胡小寿身后之人。 夜色中,看得并不清晰。 他忽然拉过沈开,道:“李瑕藏就在峄州军中。” “什么?” 靖节道:“李瑕既知道扮作我们的人会被排查,扮作峄州军是个更好的主意。” 沈开道:“但峄州军不归我们管。” “扣下他们,查。”靖节道:“但注意点,别引发冲突。” “行,我想办法。” 沈开想了想,赔笑着上前与胡小寿攀谈一会,又封了笔钱过去,拉着对方去营帐里喝酒。 好不容易,胡小寿终于答应让他们把数十名峄州军排查一遍…… 一排排峄州军下马,站定,任由张家兵士将他们包围起来。 靖节策马在面前走过,目光仔细盯着每一个人的面容。 他忽然眯了眯眼,看到了一名峄州兵士长得十分俊俏,正站在队伍的最边上。 靖节冷笑一声,抬手一指,喝道:“拿下!” 忽然。 “嗖!” 那俊俏的峄州兵士还在发懵,一支弩箭突然钉进了他的侧颈。 血喷溅而出。 所有人都是一惊。 接紧着,便是张家兵士中传来一声大喝。 “动手!杀光他们!” “杀!” 不远处,胡小寿刚刚翻身下马,要与沈开一起去喝酒,闻言一转头,“咣啷”一声拔出佩刀。 “你们干什么?!” 沈开闪身避过一刀,慌忙大喊:“有误会!听我解释……” 没有人听沈开解释了。 峄州军莫名其妙地被张家兵士包围着,本就没搞清楚情况,正惶惶不安,一见了血就如炸开一般。 张家兵士奉令包围了峄州军,一见到弩箭杀人,又听到喊声,当即便有人拔刀冲了出去。 “杀……” 靖节大喊道:“李瑕!李瑕就在这里……给我拿下他……” “别喊了,明义别喊了,停手!都停手……” 第105章 护 护君山上,传来几声吆喝。 “在那里!追!” “我说呢,挖了老半天的陷阱,哪只猢狲给我撅了……” “别废话了,快追……” 一袭道袍在林中一现,三名兵士提刀追了上去。 高明月惊慌而逃。 她已扭伤了脚,跑着跑着,一跤跌在地上。 转头看去,眼见追兵已至,她提起大理刀,心中已有了断的念头。 夜风吹来,带来了山下的呼喝声。 “杀啊……” 高明月愣了愣,只觉隐隐似乎听到了李瑕的名字。 她咬了咬牙,决定再坚持一会儿,站起身继续往前跑。 然而扭伤的脚实在难以走快,手里的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她整个人摔在山坡上,向下滚了一段撞在一棵柏树之下。 “在这里!” 追兵已冲了过来。 高明月眼中泛起绝望,提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躲躲藏藏,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挣扎到了这一刻。 那追兵越来越近,高明月横刀抹去…… “噗!” 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将追在最前方的一名兵士射倒。 高明月转过头,只见一道身影从山下狂奔而来,抛开弩,拔出刀,迎了上来。 黑暗中她看不清晰,却知道那是李瑕。 她眼眸中映着那道身影,好一会都呆愣着,浑然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凝视着李瑕,看着他冲到她身前与敌人搏斗。 …… 高明月用刀撑起身子,踉跄地走到他身后,瞅准空隙,一刀刺出,刺死一名追兵。 剩下的一名追兵掉头就跑。 高明月脚下一痛,几乎又要摔倒,下意识一伸手,拉住了李瑕的衣襟。 李瑕转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其他人呢?” “他们已逃脱了,只有我在这里。” “好。” 李瑕扶着高明月在树干上坐下来,二话不说,握起她的脚,道:“扭伤了?” “嗯……不要……” 月光下,鞋袜被丢在一边,露出一只光洁的脚丫子。 “别……” 高明月感到李瑕在她脚踝上摸着……连忙想把脚收回来。 “忍着疼。” 李瑕话音未落,一手托着她的脚后跟,一手已按下她脚背…… 高明月痛呼一声,眼泪又落了下来。 “放心,我手感还可以。” 高明月偏过头,只觉浑身酥麻得半点力气也没有…… 李瑕却不管她心中是何感受,依旧在按摸着她的脚,直到感觉到她的骨头逐渐磨合,方才给她包扎起来。 他没再看高明月,虽然觉得这姑娘的脚丫子很可爱,但他也知道眼下这年代人家的观念和前世不一样。 总之是以最利落的方式把扭伤处理了。 他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高明月也不好就此事再说什么。 李瑕转身拾回了最后一支弩箭,开始剥地上的尸体。 “你换上这套衣服。” “嗯。” 高明月才及应了一声,李瑕已随手扯下了她脸上的面巾。 “这个也别戴了……” 两人忽然愣了一下。 高明月抬头看去,分明在他眼眸中看到了他有一瞬间的惊艳。 其实,她一开始戴着面巾也只是为了方便而已,但之后为何一直没摘下来,个中原因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没遇到非摘不可的时候,一路上李瑕都将她保护得很好,渐渐的她就觉得突然摘掉面巾很奇怪。 又或许,是因他说了那个木婉清的故事…… 此时被李瑕盯着,高明月眼眸微微一垂,说不清心里是觉得冒犯,还是因他眼中的惊艳而感到得意。 “我把衣服换上。”她低声说了一句。 “好。”李瑕点点头,转过身,把弩箭重新装填好,看着山下的形势。 以他前世的丰富见识,倒不至于因一张漂亮脸蛋就想入非非,也就只是一瞬间的惊艳罢了。 身后,高明月把外面的道袍换了,再戴上笠帽。 “好了。” 李瑕蹲下来,道:“我背你下山,动作快。” 他也不知身后的高明月是怎么想的,总之是小半晌之后,她老老实实地趴上了他的背,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两人向山下走去。 “我白天扮成张家的兵士上山,破坏掉了几个陷阱,想着你们……想着你若发现了,会在这一带出没。” “嗯。” “傍晚时,我到前面的峄州军百户所附近杀了个人,挑拨两边人马,现在他们打起来了,我们就可以趁乱走。” “好。” 李瑕感觉到背上的小姑娘有些紧张,总之是说些正经事缓解她的尴尬。 两句话之后,也无甚可说的。 过了一会,高明月轻声道:“我猜到你会来,看到陷阱里就猜到了……你想得很周到……” “嗯,我在山下射杀了一个人就赶上来,听到了喊声,还担心来不及。” “谢谢你……” 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两人走到了山下,伏在树从中看去,只见那边一片混乱。 “你看看,哪匹马最好?你人不重,脚又伤了,一匹就够了。” “那匹,离我们六十步……” “好,就抢那匹马。” “好。” “你拿着弩,杀掉那人,会用吗?” “会。” “嗯,最后一支箭了。” 李瑕说完,把背上的高明月又提了提,往前跑去。 混乱中,有兵士向他这边跑来。 “峄州军杀了我兄弟啊!”李瑕大喊道。 …… 高明月把脸埋在李瑕肩上,只露出一双眼。 目光看去,一名骑马的兵士已冲到眼前十余步。 “杀!” 李瑕一声喊,高明月抬手,扣动弩机,那兵士应声而落。 “咴??……” 马嘶声起。 高明月只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已被李瑕从背后捞到前面抱起来,接着被放在马上。 李瑕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就走。 风在耳畔呼啸,带着近处的杀喊声,呼喝声。 高明月却恍若未闻,只感到了安心与疲倦,以及脚上和腿上还是一片发麻…… 良久,只见天空中的繁星似落,眼前的平原开阔起来。 她回过神来,扯住缰绳。 “我来吧,你太用力了。” “好……” 李瑕松开缰绳,任由她来控马。 他双手在她腰上扶了扶,移开,扶住马鞍。 但疾驰中他似乎有些坐不稳,终又是扶在她的腰上。 高明月踢了踢马腹,骏马奔得愈发快…… ~~ 许久之后,护君山下的混乱终于平息。 靖节转头望下四野,喃喃道:“这就是五郎累倒都追不到的李瑕吗……” “怎么办?” “在山东西路我们放不开手脚,很难捉到他了。”靖节道:“修书一封,让南面把李瑕的人头送过来吧……” 第106章 君不知 山林之中,一匹骏马趴在地上打鼾。 李瑕从山顶走了下来,向高明月道:“他们起了冲突,一时半会不会再追过来。我们歇一夜,明日再往北走一程引开追兵。” “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高明月坐在那,依旧是很秀气的样子。 在李瑕去山顶探路的时候,她已拿石头与树枝搭了一个架子,将陶罐往火上架了煮水。 “你脚上有伤,怎还跑去舀水?” “慢慢走不要紧的。”高明月应了,拿布包着陶罐把它拿下来,又道:“已经煮开了,凉一会你便可以喝。” 李瑕觉得她还蛮细心的,能记得路上那么多细节。 “我也没那么讲究。” “嗯。” 李瑕又道:“张家不能在山东西路呆太久,过几天就会撤了。” “好。” “我和林子他们约好,比他们晚半个月到,目前看来应该是差不多的。” “好。” 高明月抬起头,似觉得他说了这么多话,再不回答也不好,于是轻声道:“你放心,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是啊。” 说过了正事,其余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种沉默,一方面原因在于他们之间挺有默契的,许多事不问自知。 两人默默看着火光发呆。 此情此景,李瑕不由在心里将高明月与张文静对比了一下。 这两个小姑娘差不多漂亮,但相处起来张文静不算文静,有许多话没完没了的;高明月却真如一轮高高的明月,恬静而清新。 当然,这也只是对她们的印象而已,他还不至于因为她们漂亮就喜欢上其中哪个。 前世虽未成家,但也算是优秀,周围各式各样的绝色都有过。万花盛放的花丛都过了,两个十六岁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此外,如今风气不同,眼下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对这方面也该收敛些。 “能和我说说那个故事吗?”高明月忽然低声问道,“那个……天龙八部的故事。” “好。”李瑕道:“你们上次听到哪里了?” 高明月心想他原来没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凑在他身边听啊,微觉失落。 “说到木婉清随段誉去了镇南王府。”高明月有些期待,偷偷地在心中感到很开心。 李瑕点点头,随口说起来。 “到了镇南王府之后,他们见到了镇南王王妃……” 李瑕说得随意,不记得之处就轻描淡写地掠过。 他并未注意到,高明月听着听着,眼中那道亮光渐渐消逝下去。 往后的行路过程中,两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默,偶尔也会讨论些与故事有关的话题。 “对了,白族是一夫一妻吗?” “嗯,不似汉人有纳妾之俗。” 李瑕“哦”了一声。 高明月想到兄长提过的那件事,心说这人想要纳妾呢,才不要嫁给他…… 两人策马往北绕了一大圈,确保张家不会再追上,方向转道山东东路南下。 五六天后的夜里,他们再次坐在林中,一个故事也大差不差地说完了。 高明月听完之后,想了想,有些犹豫着,轻声道:“等见到我二哥,别和他说后面的故事,好吗?” “嗯?” “故事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的故事,但就是……” “因为慕容复吗?”李瑕道:“我从书上看到的故事就是那样,并没有借此影射慕儒兄的意思。”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因这个,复国希望渺茫,我们一直就知道……” 她抬头看向李瑕,终于直说,道:“故事真的很好,且一百五十余年前之事,我本不该多嘴。不过,段正淳之所以即位,乃高氏称帝之后又主动归位于他,段延庆子虚乌有,以此虚无之事毁一女子清白名节……身为高家后人,实难认同对文安皇后的隐喻、编排、污蔑。” 李瑕此时才明白过来。 这次,是真的冒犯到高明月了。 他自己是很喜欢这个故事的,小时候也经常看……讲故事嘛,剧情需要,拿些古时人物虚构,也很正常。 但谁能想到,正好遇到了人家的后人。 “抱歉,我绝没有冒犯之意。” 高明月道:“你不必道歉的,我也明白编故事便是这般,只是……只是怕你与二哥说了,他会恼你。” 其实她言下之意还有许多东西,比如她自己并未恼他、是因身份立场而想要提醒他;比如她也希望他能更倾向于高氏而非段氏。 如果换成是张文静的性子,大概会叽叽喳喳说高家归还皇位是如何高风亮节,力战殉国又是如何大义凛然,直言说想招揽李瑕。 但高明月没有,因为她父亲高泰禾不像张柔,她父亲战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亡国之后支离破碎的家。 她不像张文静,一直被父亲保护着。 她不说,李瑕也不会去探究一个少女的心事。 “好,我明白。” 高明月道:“我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提醒一声。” “我知道。”李瑕笑了笑。 “我也很抱歉,让你给我讲故事,却又说这些。” “无妨,小事……” 两人显然并未因此产生任何芥蒂。 高明月偷偷瞥了李瑕,见他的眼神坦荡,道歉也很诚恳,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尴尬。 这让她非常欣赏,他的气度、心志,那万物不萦于怀的超然姿态,让她感到十分仰慕。 但她又觉得有些许失落,她敏感地发现……李瑕没有局促,说明并未对她动心。 他若是动了心,绝不会这般磊落平静。 高明月心中的某种隐隐约约的期待,似乎也就此被她压了下去。 其实,她有时会在李瑕睡着之后再偷偷看他一会。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二哥每次说要提亲,她都觉得被揭破了心思一般而羞恼。 只是,没有喜欢到要死缠烂打的地步。 就像是那个故事,她觉得非常精彩、也很喜欢,但站在高家后人的立场又没那么喜欢了。 而且,故事里她最喜欢的木婉清也没有终成眷属,她觉得,这也许就是李瑕在委婉地拒绝她…… 总而言之,在李瑕“事急从权”地“轻薄”了高明月之后,两人之间产生的小小情愫,也就此被她遮盖掉了。 她也会想,若是再有勇气一些,对李瑕的一颦一笑间若是多显出些爱慕……也许……就嫁给他了。 偏偏两人的相处中,因为太过默契,显得有些……相敬如宾。 ~~ 后来,路途中也发生过几桩奇怪的小事。 走到涟州境内时,有天夜里,高明月睡得不深,隐隐听到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咦了呵。” 她迷迷糊糊醒来,也不知李瑕在“咦”什么,只在朦朦胧胧中看到他起身走到小溪边,蹲在那……洗裤子。 高明月盯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受到了属于他的……少年人的烦恼与局促,他极少显露出这样的情绪。 但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一幕,只觉得这是只属于她的,关于他的秘密一幕。 虽然她并不知道李瑕为何要这样神神秘秘。 …… 其实,高明月自己也有些神神秘秘的事情,她算着日子,渐渐担忧起来。 姑娘家出门在外的不方便,却是不好对李瑕说的。 走到楚州境内时,李瑕进城了一趟了。 当夜,高明月收拾东西时,却见到包袱里除了各种必备物件之外,还有一大卷松软的细帛、纸,以及针线。 这东西买来是做何用处李瑕也没说。 …… 倒是在楚州城里,有个布店老板娘正在与婢子密语。 “今日有个俊俏郎君问我买月事带,这等私密物件,岂有卖现成的?谁家娘子不是自己缝制?他这是调戏我呢,明日必还会来,到时你把阿郎支出去……” ~~ 树林中,高明月背对着李瑕缝着东西,偶尔偷偷转头瞥上一眼,心说他看起来冷淡疏离,但原来留意过自己。 针线在细布间穿梭,有一丝情愫又在高明月心底滋长。 可惜的是,就在次日,李瑕已带着她渡过了淮河,回归到了宋境…… 第107章 阎马丁当 大宋兴昌四年,七月二十。 快要到五更天,天色依然还是灰蒙蒙一片。 朝会开始前,等待的这段时间被称为“待漏”,宫城外建了些不同等级的“待漏院”,为官员们充当歇脚之处。 马天骥此时便在待漏院中补睡。 一般的官员都在堂中,靠墙假寐或坐上椅子,他不一样,他在待漏院有间单独的屋子。 马天骥不久之前从广南东路调任回朝,升任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侍读、国子祭酒。 亲随马明侍立在一旁,守着桌上的一根蜡烛。 蜡烛燃尽,便是马天骥该动身入宫朝会之时,不得迟了。 然而,这日,蜡烛还有一小截,马天骥已睁开了眼。 马明道:“阿郎醒了?可是外头太闹?” “小寐一会儿即可。”马天骥道:“外头在说什么?似乎听到有人唤老夫名号?” “是几个小官员在院子里议论,唤的是太常寺孙少卿家中四郎……与阿郎重了名讳。” “是吗?”马天骥漫不经心问道:“他可已改了?如今叫何名字?” 马明微微一滞,道:“并非改了,而是在今年四月,被人打死了。” “死了?” “是,小人方才听外面说得热闹。”马明道:“孙四郎在风帘楼因一角妓与人争风吃醋,被打死了。此事传出去不好听,孙少卿本想盖住,但那角妓竟是唐安安,她近来名声渐起,艳冠临安,此事便渐渐传开了。” 马天骥似乎走了神,喃喃道:“叫‘孙天骥’?似在哪里听说过他……” “阿朗说笑了。”马明道:“自是听过的,毕竟是重了阿郎的名讳。” “不。”马天骥眯了眯眼,忽道:“打死孙天骥那人,名叫‘李瑕’吧?” “阿郎当时尚未归朝,竟能知晓这案子?” “不是因这案子。”马天骥目露沉思,低声自语道:“是从哪听到李瑕这名字的……” 终于,他回想起来了。 “淮右,庐州……袁玠发给丁公的那封信,是因这封信……李瑕……聂仲由……呵,几个小喽罗。” 话到这里,那只计时用的蜡烛灭了。 马天骥站起身,整理了衣冠,乘轿往宫门而去。 某件事也在心头萦绕着。 去岁,丁公放逐右相董槐,程元凤得了右相之位。看来,很快又能捉住程元凤的把柄了…… 不,该先扳倒左相谢方叔,此事本该在去岁七月就办了,可惜少一点契机…… 才到宫门前,只见前方一片吵吵闹闹。 马天骥掀起轿帘,问道:“出了何事?” “阿郎稍待。”马明应了一声,忙去打探。 马天骥等了一会儿,见宫门前的喧闹愈演愈烈。 这里也没剩几步路了,他下了轿子,往前走去。 一路上,穿着各色绛袍的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何人如此大胆?” “不知啊,竟敢在宫门写字,太妄狂。” “这意思是“檐马叮当”吧?” 马天骥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檐马”就是指挂在屋檐下的风铃,也称铁马,风吹时叮当作响。 但这四个字却让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有官员道:“这‘阎马丁当’指的何人,诸公真不知?” “嘘,毋要多言。” “马侍郎来了,让一让……” 马天骥缓缓走到宫门前,抬起头望去。 只见那朱红大门上,赫然写着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马天骥恍如未觉,他失神良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阎、马、丁、当,四字指的是谁,没有人比他心里更清楚。 阎,指的是阎贵妃;马,指的是他马天骥;丁,指的是丁公丁大全;当,因宦官以珰饰帽,也称“大珰”,指的宦官董宋臣。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马天骥低声喃喃了一句,眼神有狂怒与杀意一闪而过,迅速收敛起来。 他目光扫过周围的官员们,有人向他围过来,作义愤填膺状、作慷慨激昂状;也有人对他冷笑,作幸灾乐祸状、作嗤之以鼻状。 马天骥还算有涵养,没有当众说什么。 到最后,他脸上还显出云淡风轻的笑容。 “咚!咚!咚……” 鼓声从垂拱殿的方向传来。 今日这场朝会,许多人已经迟到了。 马天骥理了理袖子,进了大内,在陛阶前遇到了右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丁大全。 丁大全时年六十五岁,他生时便有异相,脸呈青蓝色,令人不寒而栗。 如今,谢方叔任左相、程元凤任右相。但能算作“宰执”的除了左右相,还看在枢密院的排名,丞相兼任枢密使,副使两至三人,再下,便是签书枢密院事。 丁大全扳倒右相董槐之后,签书枢密院事,已入宰执之列,且地位颇高。 比如,贾似道任参知政事,称副相,同知枢密院事,于宰执之列也只排在第五六位。 丁大全之地位,高于副相贾似道。 也许从字面上也可理解,丁大全能“签书”,贾似道只能“知”还是“同知”。 且大宋官制冗乱,若再加上官家信重,丁大全之声势权柄,不输于左右相。 此时谢方叔、程元凤还未到,丁大全仿佛已是文官之首。 “丁公。” 马天骥生怕官帽上的长翅顶到了丁大全,侧了侧头稍凑近了,低声道:“今日那题字……” “阎马丁当,你这‘马’竟敢排在我前面。” 马天骥一愣,看着丁大全那张青蓝脸,只觉毛骨悚然。 丁大全笑了笑,也不等他回答,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马天骥目光看去,心说谢方叔、程元凤来得晚也就算了,贾似道算什么东西竟敢比丁公来得还晚。 …… 宫门外。 名叫“龟鹤莆”的亲随小厮跑到轿边,低声道:“阿郎,都进宫了……果然未当场发作。” 轿子里没有人回答。 龟鹤莆又等了等,听到鼓声愈急,忍不住掀开轿帘,道:“阿郎,上朝怕是已迟了。” 贾似道正拿着个陶罐看得出神,道:“又不止我一人迟了,怕什么?” “但,丁枢相已进去了。” “那是他今日沉不住气了。” 贾似道这才起身下了轿,将手中的陶罐递给龟鹤莆。 “你拿着。” “是。” 龟鹤莆低头看去,见罐子里是一只小蛐蛐。 “阿郎,这只有点小。” “你不懂。”贾似道拍了拍绛袍,随口吟道:“淡青生来牙要红,头麻项阔翅玲珑。更生肉肚如雪白,赢尽秋虫独奏功。” 龟鹤莆目送了贾似道进宫,再次看向陶罐,喃喃了一句。 “青色……看来,斗戏一开,左相与丁枢相之间,阿郎是赌丁枢相赢……” ~~ 如龟鹤莆所想,当天夜里,贾似道又见了许多人,所谈之事果然与那“阎马丁当,国势将亡”有关。 “谢方叔、丁大全,相位之争果然已剑拔弩张,朝局必有大变……” “赵葵、吕文德的奏折只怕很快就会递来……” “另外,据可靠消息,蒙军已攻蜀……” “谢方叔欲让余晦统兵,程元凤则瞩意张实,枢密院该尽快有个主张才是……” 听了一道道消息,贾似道沉吟踱步了一会,最后只是挥了挥手,把心腹们都挥退下去。 他又转到养蛐蛐的院子里,目光滑过一个个陶罐中,仔细观察着每一只蛐蛐。 龟鹤莆不由问道:“这么多大事,阿郎怎么也不着急?” “急什么?”贾似道悠哉悠哉道:“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可阿郎这也太不急了,另几位相公都纷纷有动作……” “北面之事查清了?” “还在查……此事着实蹊跷,他们怎会知道李瑕?还封锁我们的消息。” “不蹊跷。”贾似道随口道:“只能说明李瑕还活着,且带着情报回来了。好比一只蛐蛐跳进了鸡笼里,鸡岂能不啄?” “是。”龟鹤莆道:“笼子里鸡太多了。” “那就看是哪只鸡能啄到了。”贾似道直起身来,道:“百折不摧,这只蛐蛐,可谓绝品。” “是,小人一定找到这只蛐蛐。” 贾似道点点头,一脚踢了一个鹅卵石到池潭里,喃喃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第108章 归笼 临安城。 自从建炎三年宋高宗升杭州为临安府,再到绍兴八年定临安为行都,宋廷并未正式把临安定为京城。 除了《高宗本纪》中模棱两可地提过一句“是岁定都临安”,这里一直都被称为“行在”,算是保留了恢复北方基业的希冀吧。 因此如今宋朝名义上的京城还在那个或存在或不存在的“汴京”。 李瑕牵着高明月走进了临安城。 他们从开封而来,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从“大宋京城”来到了临安府。 说是“牵着”,其实两人手里都握着一条布带,被袖子一遮,看起来如同手拉着手。 进城时遇到盘查,李瑕随手就递了些钱过去,只说带家中小娘子进城逛逛,忘带了户籍。 高明月又蒙上了脸,听了那些话,低下头,脑子里浮想起一首诗来。 “瘿妇趁墟城里来,十十五五市南街。行人莫笑女粗丑,儿郎自与买银钗。” 这是她幼时读书,家中女先生描绘大宋村民时常进城游玩的诗句,如今想来,又别有一番意味。 其实,李瑕怀里还揣着一枚殿前司都虞候的信令,但一路上仅拿出来过三次。 只有遇到查盘太严、实在贿赂不过去了,他才肯拿出来,平时都是这般……胡说。 入了城,高明月放眼看去,有些吃惊,临安外城就非常繁华了,没想到内城还能更热闹。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大都城,街上每个摊铺都能吸引她的目光。 但她害怕误了事情,努力不转头去看,拉着手里的布带,紧紧跟着李瑕…… 李瑕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渐渐找到了吴山脚下那座宅院。 从城北走到城南,他才发现,那座宅院位于清河坊,是临安城极好的地段。 因为,宫城就在吴山南边的凤凰山脚下。 吴山脚下清河坊,南边是御街、宫城;西边是临安府署、西湖;东边是雄武宫、钱塘江;北边是繁华的临安街巷。 走入清河坊,李瑕道:“没错,当时我从钱塘县衙过来,路过这里,那宅院就在前面了。” “嗯。” “你马上能见到你兄长了。” 高明月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没有说话。 白墙乌瓦在眼前显现出来…… 忽然,李瑕拉住高明月的手,转身就走。 高明月像小兔子般惊了一下,却也不问,跟着他快步而走。 两人穿过一条条街巷、绕过临安府署、到了西湖东岸。 李瑕随手掏了铜钱,坐上一艘游湖的小船。 他显然是毫无目的地乱走,只是偶尔回头仿佛看风景一般扫视着湖面。 游船划到西湖北岸停下。 李瑕像是松了口气,带着高明月在附近寻了家雅致的西子客栈,要了一间上等厢房。 直到进了房,高明月才开口问道:“有不对劲?” 李瑕点点头,道:“你注意到了吗?” “嗯,那个宅院附近,有人在暗中监视。” 李瑕道:“我换身衣服再过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好。”高明月问道:“我到楼下茶楼打听些消息吗?” “也好,你要小心。” 两人默契,从来都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足够。 说话时,李瑕已褪掉外衣,开始乔装。 高明月很有默契地背过身去,却是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不一会儿,李瑕换上一身粗布衣服,从门缝处往外看了一眼,推门而出。 他这次不牵马匹,不带刀,随手在地上摸了把泥抹了脸。 先在附近逛了一圈,熟悉了环境,方才又往清河坊走去。 远远观察了一下,见到一个大汉正坐在路边卖茶叶,时不时往宅院瞥上一眼。 李瑕走上前,问道:“茶叶怎么卖?” “一斤三十五钱。” 李瑕道:“不是有四种吗?” “一样价钱。” “便宜些可好?十五钱若能买一……” 卖茶大汉抬起头,骂道:“不买滚蛋!” 他这一句喝骂颇为大声,周围不少行人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李瑕仿佛被吓到,低下头目光一扫,退了几步,转身走开,自到巷口处的茶水摊上要了碗茶。 不等到一碗茶水喝完,他已在茶桌上刻下了几个奇奇怪怪的符号。 远处,有个高瘦青年与人攀谈了几句,目光皆落在了卖茶大汉身上。 李瑕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两批人似乎互相不认识。 风格都不一样…… 下一刻,高瘦青年抬脚要向这边走来。 李瑕站起身便走,穿过两条巷子却又绕了回来,远远看着那茶摊。 只见高瘦青年站在茶桌前盯着记号看了一会,招过两个人,指向了自己离开的方向。 “倒是不傻。”李瑕心中自语了一句,转身回了西子客栈。 高明月也换了身男装,戴了帽子,把脸涂得蜡黄,正坐在楼下茶楼里,见李瑕回来,两人起身回了房。 “我们只拿上必备的物件,其它行李与马匹不要了,换个地方住。” “好。” 两人也不退房,出了西子客栈,在对面集贤客栈又订了间厢房,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西子客栈。 李瑕一进屋就站在窗边盯着西子客栈。 “我留了记号,他们也许会来,看有没有人跟踪。” “好。” 高明月洗了脸,拿了个小布包,搁在窗台上。 打开来,里面却是几个鸡蛋,她一边剥着,一边道:“我方才打听消息,近日临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嗯?” “前几日,有人在宫门上题了‘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个字,城内一直议论纷纷。” “什么意思?” “指的是朝中沆瀣一气的奸党,以四人为首。” 高明月在脑中整理好打探到的消息,缓缓说起来。 “一是阎贵妃,官家对她极宠爱,七年前她修建一座功德寺,不惜动用国库,又想伐灵隐寺的晋代古松当梁柱。当时灵隐寺方丈元肇赋诗‘老僧不许移松去,留与西湖作画屏’,将事情传开,官家才下旨免伐古松。而阎妃这座功德寺,建了三年,富丽堂皇,民间称为‘赛灵隐寺’,她恃宠弄权,便有不少人投奔到她门下。 二是董宋臣,是官家身边的宦官,最擅投机钻营。据传,去岁夏日,官家与阎贵妃在禁苑赏荷,无凉亭蔽日,董宋臣一日内便修建凉亭,冬日,他又在梅园修建亭阁。官家责他劳民伤财,他却说只是把荷亭移到梅园,官家便赞他办事得体。 三是丁大全,攀附迎合宦官董宋臣、卢允升,渐得官家信任。去岁,他意望执政,陷害当时的右相董槐。宫中罢相的诏旨未达,丁大全私用御史台牒,夜半调兵百余人,手持利刃包围董槐府第,恫吓他出临安城,朝野震惊,丁大全借此入枢密院执政。 四是马天骥,靠巴结丁大全等人而升迁,为人不齿,此人回朝不久,民间虽无太多传闻,却已将其并列于奸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我不知这些消息是否有用……” “有用。”李瑕道。 高明月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一亮。 李瑕接过她手里的鸡蛋,道:“西庵先生说我们是朝中党争的棋子,那到底是谁在争,总该要了解。” “据说丁大全意望相位,是否正是他加害右相,故意出卖我们?” “也有可能。” 此时李瑕站在这小楼上,还只看到临安城的一隅。朝堂之事对他而言还十分陌生,他关心的是谁派人监视了清河坊的宅院…… 长街那边,忽见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篮子,仿佛是在卖桃子。 “是巧儿。”高明月有些惊喜。 “别急,再看看。” 只见韩巧儿走过西子客栈,并未停下,而是直接走了过去。 再一看,后面还有个汉子,正鬼鬼祟祟跟踪着她。 高明月也发现了,问道:“巧儿不会有事吧?” “只有一个人跟踪,应该是巧儿看了我在茶摊留的记号,让人稍起了疑心。放心,不会有事。” “好。” “走吧,我们跟上去……” 李瑕与高明月于是缀在那跟踪者后面。 走到傍晚,韩巧儿卖完了篮子里的桃子,进到一间破屋,有个老妇颤颤巍巍从屋里走了出来。 “阿嬷,桃子卖完了……” 那跟踪者见了,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又过了许久,韩巧儿在门边探了探头,跑了出来。 她站在巷子里转头看着,眼神显得十分机灵,表情却有些犹豫。 李瑕与高明月确认了周围不再有跟踪者,这才从巷口出来,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韩巧儿本来还很镇定,看到他们,眼眶一红,扑了上去。 到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哥哥、高姐姐……呜呜……我看到李哥哥留的记号了……但是去了那茶摊的人都被跟踪了,我才过去看了一眼,那个人就一直跟着……好可怕……呜呜……” “好了,不哭了,韩老他们呢?” “祖父和高大哥就住在那边。”韩巧儿抬手一指,道:“高大哥伤还没好,祖父也伤了腿,我帮这边的阿嬷卖桃,好接李哥哥……” “走吧。”李瑕又问道:“林子和刘金锁呢?” 韩巧儿抹了抹泪,委屈巴巴道:“他们……他们被人捉起来了……” 第109章 上架感言 《终宋》将在22号周五,中午12点上架。因为系统原因,可能会迟几分钟。 上架当天会多更几章。 另外,22号的0点就不会发章节了。 (不是断更,21号的两章在0点更新了,22号的章节会在中午12点更,每天都有。看章节发布日期就能知道我从不断更。) 在这个剧情节点上架,正好是两段情节之前的过渡,对首订数据很担心,请大家多多支持。 谢谢。 然后有三个事情。 1、------------------------------------- 本书无意给任何历史人物洗白或抹黑,只是根据对一部分的史料的个人理解来写故事。 比如,张柔,我看到他十多个儿子除了早卒的基本都成了高官,包括两个女儿也在史料上有姓名;我看到张柔聘请名儒,在家中设馆。根据以上的信息,我认为他可能是个不错的父亲。 也仅此而已,从未说过他是个好人或坏人,这也不是由我来定的。 我无意与任何人讨论“张柔是不是汉奸”“本文是否在给张家洗白”,张家又不是我亲戚。 后面会写到丁大全、贾似道、谢方叔、赵葵……同样如此。 比如,丁大全,史书说他脸是蓝色。但事实如何,每个人有不同理解。 有人觉得他脸是真的蓝、有人觉得时人因他是奸臣而夸张了、有人觉得是元人编史乱写…… 我怎么写,只是个人对《宋史》“面蓝色”三个字的理解,无任何立场。 可能会写大奸臣做了好事、写大忠臣做了坏事,没有“洗白”或“抹黑”历史人物的意思。 书里所有的立场、看法,都是出自角色之口,不同的角色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不代表我的看法。 七百多年以前的事,今人和古人肯定有不同看法。 另外,《终宋》发生在架空背景下的“兴昌四年”不是“宝佑四年”,这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故事。 我最近在写谢方叔,某些事件时间和真实历史上有几个月的偏差。 我一度很纠结,想说要不要换个平淡但更符合历史的情节,直到想到“这是架空背景,这是兴昌年间啊”,我才不那么纠结。 所以,这故事就是不符合历史的,是架空的。 当然我会尽力写得贴切。 比如,目前还没有出现“大人”“老爷”“小姐”“下官”这样的称呼。说这个,不是说我有多严谨,只是说我在能力范围内尽力了,而且还要考虑到“容易读懂”这个问题。 有人说我是“逃避文史难度”“懒得查资料”,所以写架空。尽量不用“懒”或“逃避”这种词吧,我在社会上谋生,还没资格犯懒和逃避。 我自知水平不够、知识浅薄,写不出符合历史的小说,所以架空了,以免歪曲历史人物。 说了这么多,简而言之一句话…… “历史人物、以及宋元时期一些其它话题,本书只是借用,无任何现实倾向。” 2、------------------------------------- 说说我写小说的态度吧。 我不会因为某些情绪问题而突然放弃,也肯定不会为爱发电。 我把写小说当成一个副业,或者说是另一个事业在经营。 打个比方,我觉得写小说就像是在开一间小店。 店虽然小,但不是那种赚一把快钱就跑路的。 我尽力生产出我所能做到的好产品,尽力维持我能做到的质量,期待小店一天天能够做大。 我认为产品很重要、顾客很珍贵。这是我做任何事业的态度,也是写小说的态度。 另一方面,开店,目的肯定是为了达到收益。 我把付出的精力、时间当作成本。 我分析成本、沉没成本、预期收益、收益、前景……等等各种因素,决定是继续经营还是放弃经营,是扩大规模还是缩小规模。 日更多少字合适、值不值得投入更多成本?花的这些时间,收益是不是有点低了?是不是把时间多放到主业上更好? 我一直在考虑这些,是一个很庸俗的人。 比如,每个月的全勤奖我也计在这个“小店”的收益里,它虽然不是大钱,但也关系着我成本和收益之间的平衡。 这也是我一直稳定更新的理由。 有件小事是,去年起点更改全勤奖制度,原先是一月600,改成要满500均订以上的作品才有一月1000,《我非》是刚刚好在那个月达到了500均订。 其实当时我已经在考虑收缩主线完结,然后不再写小说了。很感谢这500均订的读者让我写下去。上本书从十几个首订写到了5000均订,过程中每一步都离不开你们的支持,谢谢…… 讲这些,说白了就是在求订阅。 我不觉得求订阅丢脸。写小说,在我看来和开店一样的,我努力做产品,售卖,赚点辛苦钱而已。 很多人讨厌我写的故事、人物,甚至深恶痛绝。骂我没有用,我再挨骂也要谋生赚钱。讨厌我,只需要不订阅我的书,我没了订阅自然也就不再写了。 而如果有人喜欢看我写的故事,那希望能尽量在起点正版订阅吧。看广告、做任务差不多够支持正版了。 当然,我不会强求,之后也不会常提,也许偶尔会开单章求。 我也尽量不在章节后面说这些吧,因为我个人觉得顾客花钱买了我的产品,我不好在产品上一直写我个人的东西。 3、------------------------------------- 最后,郑重的致谢。 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第110章 新家 一间破屋中,只有一支蜡烛泛着微弱的光。 高长寿听到说话声,睁开了眼。 看到李瑕与高明月的一瞬间,他眼中绽出惊喜之色,勉力笑了笑。 “我还以为……国破家亡之人,唯一的妹妹也丢了……可以死了……咳咳……” 李瑕目光看去,知高长寿伤在肺腑,很长时间内都会是个病痨子了,引以为戒。 “慕儒振作一点,把伤养好。” “好。” 李瑕转过头,看向韩承绪,继续说起话来。 “发生了什么?” 韩承绪伤了一条腿,形容枯槁地坐在床边,道:“因小郎君与郡主相继引开追兵,我们一路逃回宋境勉强算是顺利。快到临安时,我们这几个老弱病残实在走不动了,林子便先回了城,说是让右相派人来接。但等了两天,一直没见他回来。 当时高郎君就感到不对,让我们赶紧离开了那里,偷偷进了城,又让刘金锁去打探,结果,刘金锁也再没回来。我只好让巧儿过去远远地探一探,这才知道清河坊那宅院已被人监视起来。” 李瑕问道:“知道是谁的人吗?”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知,且右相府外也有人在监视。” 韩巧儿补充道:“我有听李哥哥的话,只把蒙军攻蜀的方略告诉林子,别的情报都没说。” “巧儿做的好,情报都还记得吧?” “记得。”韩巧儿很确定。 “好。”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我还以为小郎君这般安排,是怕右相不认我们的功劳,没想到啊,竟是连相府也进不去。” 李瑕问道:“韩老认为,我们该去见程元凤?” “是。我认为是有人在对付右相,不愿让我们见到他。”韩承绪道:“但我也不敢擅自作主,只等小郎君回来拿主意……”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扫视了这间屋子,只见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破破落落的。 当时聂仲由带出去的三十余精锐,仅剩下这几个老弱病残了。 而他们能留到现在,或许又是因为他们对宋廷不那么恪尽忠诚、拼死卖命,始终带着警惕与防备。 否则,高家兄妹在庐州便可能死了,韩家祖孙必然捱不过陈州那场追杀。 时至今日,效忠宋廷的锐士勇夫全军覆没,只有大理、金国遗民苟活下来。 看着这场景,李瑕道:“不急着见程元凤。歇一夜,明日先换个地方住,这里环境太差了。” 韩承绪想扫掉低落的气氛,玩笑道:“小郎君还有钱?” “你们没钱了?” “没喽。”韩承绪指了指重伤未起的高长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韩巧儿,道:“终于熬到小郎君回来,能过两天舒服日子,实不相瞒,我这肚子也饿了许多天。” 李瑕道:“我还有几件北面捡到的东西,明日典当了。” 韩承绪看了看,道:“北面物件样式与南面不同,小郎君该小心才是。” “行……” 五人在破屋中又将就了一夜,次日,李瑕典当了物件,托牙行帮忙,找一位田员外租赁了一间宅子。 他在枣园时,从张家捡了不少值钱物件,不想这临安房租贵得离谱,辛苦杀人夺财租个院子就几乎花了个精光。 为了隐匿身份,还多花了一笔钱。 宋朝的户籍管理十分严苛,不像北面那般自由。 通过管控户籍,中枢可以直接掌控地方人口、土地,避免地方割据,降低武将对朝廷的危胁。 严苛的户籍制度也不让百姓到处走动,比如《水浒》里说赤发鬼刘唐在破庙睡了一夜就被雷横抓了……这也许和刘唐长得就像盗贼也有关系,换作李瑕,大概会自称衙内,再臭骂雷横一通。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有许多“诡名挟户”之事。 意思是,地主和官僚们虚立名户、假报户籍,把田产分成许多份,规避赋役。当然还有许多更复杂的玩法…… 换作是别的逃犯,不懂得找大户人家合作,那大概率只有完蛋了。但要找大户人家合作,自己也得长得像大户人家才行。 总之,李瑕花了钱,冒充成田员外家族中的虚户,找了个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已不是清河坊那样的核心区域,而在城北的右二厢。 “厢”的意思大概像是后世的“区”,如今临安城有十二厢、八十九坊。 李瑕他们就住右二厢的同德坊灯芯巷,在祥符寺的西侧,一间二进的小院。 “真好啊。”韩承绪在堂屋里坐了,看着高明月与韩巧儿忙里忙外地收拾,向李瑕叹道:“小郎君是否想过就此隐匿起来,过些太平日子?” “哪有什么太平日子过。”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说这租金,连我都觉离谱。” 他租这院子一日就要六贯钱,是一日,而普通人家月入不过三到五贯。 “我们毕竟没有身份,又是租的好院子。”韩承绪笑道:“说来倒是有桩趣事,建炎年间,金国曾派出大批细作入江南,趁夜在闹市张榜,称金国河清海晏。其中还特别指责宋朝房屋价高、百姓无立锥之地。因此,朝廷倒也有设店宅务,租些廉价宅院。” “那种我们也租不了。”李瑕换了一身锦衣华服,把仅剩的两串钱交给韩承绪,道:“你们安心歇养,我出去一趟。” “小郎君万万小心。” “嗯。巧儿,你空了把情报写下来,不急,慢慢来。” “好啊。” 李瑕又向高明月点点头,示意她留意着门户,保持警惕。 他出了门,却并未马上去右相府。 因为,他不信任程元凤,否则也不必费力租宅院了…… 磨刀不误砍柴功,李瑕先把临安城的地形熟悉了。 因宋廷未曾将临安府当作名义上的都城来修建,城池保留了“大宋承平时”杭州旧城的轮廓。但它又是实际上的都城,南渡时就已四方之民云集,一百余年来人口不断增加,如今仅在册户籍便有三十九万户、一百三十万人,实际恐有两百万人。 于是,形成了一个极复杂、极矛盾的大都会。 一方面,它内城、外城连成一片,不断扩张,户口浩繁、州府广阔;另一方面,内城夹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四十万人口在里面,还要留出宫城与官衙,无比拥挤。 第一眼看去,杂乱、吵闹、拥冗,所谓“蜂房蚁垤、盖为房廊”,屋巷错综复杂;然而再仔细一看,它又是那样井然有序,坊巷规划细致、因地制宜。 宋廷的治理极为……精致而繁复。 它与蒙古的放养政策几乎是形成了两个极端,它是那样环环相扣,细密而庞大,巧妙而冗杂,最后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李瑕知道,若让他来当临安知府,他不可能治理得好临安城。 别的不说,各方司职之交错冗杂,他花二十年都搞不清楚。 他若治理临安府,至少要当上宰相,先从官制、税制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但这似乎是宋朝许多宰相都做过的而做不成的。 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李瑕熟悉了临安城,又在右相府附近绕了许多圈,规划好了一个逃生路线。 这时,他才做了决定。 “我打算去见程元凤。” “小郎君还是决定见右相吗?” “是,我并不认为程元凤有捉拿林子和刘金锁的必要,他们本就是他的人。”李瑕道:“他们失踪,恰恰说明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对付程元凤。” 高明月站在一边添着烛火,闻言有些担心地看了李瑕一眼。 “但相府外有许多人在监视,万一小郎君被认出来。” “没关系。我已有计划,会在程元凤上朝的路上见他。” 做了安排,李瑕早早睡了一觉,在三更天醒来。 倒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张文静跑来说“你花着我的钱,和别的女人住”之类的,李瑕醒来后甩了甩头,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抛诸脑后。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天色还一片漆黑,他到院中洗漱。 似乎是摇动井轱辘的声音惊动了高明月,她推开屋门走了出来,默默到厨房里拿了几枚鸡蛋递给他。 “你要小心。” “好。” 两人没再说什么,但一路同行,似乎让他们之间有些不同了。 李瑕拿起那鸡蛋,入手还是温的。 他想了想,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颗放进怀里,出了门…… 第111章 更夫 临安城无宵禁。 “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 三更天,李瑕出门,拐过灯芯街,沿大街向南,往右相府走去。 夜市未歇,大街上灯火通明,商贩之吆喝声不绝。 “灌浆馒头!鱼兜杂合粉……最后一份喽!” “三鲜面、大熬面、炒鸡面……” 李瑕有种错愕感。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后世,穿梭在沪上豫园老街。 听着那些吆喝,闻着那些香气,他揣着怀里的鸡蛋摸了摸,忽然有些后悔这两天没带高明月出来逛一逛。 那个从西南边陲之地来的乡下姑娘,一天到晚也不说话,怕是还没逛过这种夜市。 哦,当然,这念头也只是秉着照顾人的习惯而起,没太多杂念。 从右二厢走到左三厢,李瑕拐进一条小巷,又走了一会,到了钦善坊。 终于,有了点闹中取静之意。 程元凤就住在钦善坊,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租宅子住。 临安房价之贵,不是一个清廉宰相能买得起的。 就算是天子,因大内宫城建在凤凰山下,许多山地难以使用,还要经常更换大庆殿的牌匾,以应付各种典礼。 论位置,右相府还不如吴山脚下清河坊的那套小院。 这件事李瑕一直觉得很奇怪,程元凤连宅院都买不起,为何要租清河坊的宅院安置手下人? 当然,右相府还是大得多,格调也很高。 走到这里,终于有了三更半夜该有的漆黑寂静之感。 路上遇到一队巡丁,上前要查问。 李瑕拿出聂仲由的令牌,在巡丁面前一扫,也不等人家看清,又收了起来。 “看什么看,滚开!” 对方也就滚开了。 李瑕走到右相府附近,站在长街上的暗处,观察着。 他估计程元凤会在四更出门,大概还有半个多时辰。 他看到右相府斜对面有座小楼上有隐约的人影,看到几个醉汉坐在街角假寐…… 忽然,李瑕看到右相府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中,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巷口探了一眼。 李瑕觉得对方不太专业,想了想,向那边走去。 ~~ 汪庚站在巷口探了一眼,忽见长街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他转身就想走。 “喂。” 汪庚转过头,见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郎君,忙行了一礼,道:“见过衙内。” “你怎知我是衙内?穿了好衣裳,不一定就是衙内。” 汪庚只当这人脑子不好,应道:“小人惊忧衙内了……这就走。” “你也是来打探右相的?” 汪庚一愣,道:“小人不知衙内在说什么,小人只是个更夫。” 他不愿与对方多聊,步子又迈开来。 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句话。 “你是探子,我也是。” “衙内玩笑了。” “不开玩笑,大家都在找右相派去北面那队人,相互透个消息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汪庚的神情凝固住了。 他知道有好几批人都在盯右相府,但彼此间一直都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在天子脚下,大家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敢盯着右相府,那都是替各位相公们办事的,总得有些规矩。 可是,今夜竟有人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搭话……“相互透个消息?” 让人好不习惯啊。 …… 夜色深沉,小巷里没有烛火,也没有灯笼。 李瑕笑了笑,又道:“你说你是更夫,但连灯笼都不带?” 汪庚干脆不再装了,道:“别乱来,我告诉你,若是闹起来,把要捉的人吓跑了,大家的差事都完蛋。” “捉?”李瑕道:“原来你们是要捉,不是杀?” 汪庚一愣,才知这一句话就漏了底细。 他大为恼怒,又想走开。 “好吧,不闹起来。”李瑕道:“我们聊聊。” “你是哪家的?” 李瑕抬手指了指,汪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斜对面一座小楼上有火光一闪。 “你看,他们还有个据点,你我看起来就势单力孤了,我才来找你。” “放屁。”汪庚道:“他们是定哨,我是游哨,实则我的势力比他们大得多。” 李瑕道:“你们果然不是一伙的。”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观察视野重合了,而且他们比你专业。” 汪庚问道:“你又是谁的人?” 李瑕道:“不必问这么私密的问题,总之我不是程元凤的人。” 汪庚道:“你要做什么?” “互相透点消息如何?你我都不容易,都是辛苦人,互相帮助,好向上面交差。” 汪庚不答。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时有些茫然。 但李瑕能看到他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动。 李瑕道:“我先表示诚意吧,我知道那队人活着回来了,还被捉了两个。” “你怎么知道的?” 李瑕摊了摊手,笑道:“一条消息换一条消息,到你了。” “好吧。”汪庚想了想,道:“至少回来了五个。” 他以为这消息不重要,李瑕却已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我知道被捉的人叫林子、刘金锁。” 汪庚道:“这个不算。” “因为就是你们捉的?” “不是。”汪庚不悦道:“你的两条消息重了,不算。” “好,我再说一条,是颍州的间谍出卖了他们。” 汪庚道:“我们不在乎这个,也不算。” 李瑕不易察觉地微微扬了扬嘴角,道:“一人给一条消息,只要是真的,都别管对方有没有用。” “好吧。”汪庚道:“带人去北面的叫聂仲由。” “你没诚意。” “到你了。” 李瑕道:“他们不仅活着回来,还带回了重要情报,谁都没想到他们能做到。” 汪庚道:“是啊,谁都没想到。” 李瑕摊了摊手,微微笑着,意思是“轮到你说了。” 汪庚依旧不说。 李瑕道:“你们怎知至少回来了五个?你们逼问了捉到的那两人?” 汪庚道:“娘的,我都说了不是我们捉的了。” “放心,我又不会去抢人,你回答我,我再说一条。” “被捉的两人进城时在找马车,说是有两个伤员。” “这是四个。” “八日前,有人在建康府溧阳县亮了聂仲由的牌子过境,加起来,至少五个。” 李瑕道:“三日前,这个人进临安城了。” “这消息我们怎么不知道?” “因为他进临安城时没亮出令牌。” “是聂仲由?”汪庚问道。 “有可能。”李瑕道:“活着回来的那五人,你我一人说一个名字,如何?” “好,你先来。” “别耍诈,你还欠我一条消息。”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成了好朋友一般。 汪庚想了想,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你看,我多送你两个名字。” 李瑕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一个人名。 “刘纯。” 这一刻,李瑕看似放松,但其实身体已经紧绷起来,随时准备扑杀眼前这个更夫…… 第112章 归客 “刘纯。”汪庚没有别的反应,喃喃一声,记了下来。 李瑕笑了一下,道:“轮到你了。” 汪庚摊了摊手,道:“我真不知道剩下的一人是谁。” 他说完,凝视着李瑕的眼,又道:“但你知道,对吧?” 李瑕道:“你再说个消息,我再给你一个名字。” 汪庚道:“还有别人在找他们,至少两批,加上你我,至少四批人。” 李瑕道:“你不实诚,给的全是没用的消息。” “你说的,一人给一条,只要是真的,不管对方有没有用。”汪庚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谁在找他们?” “此事与贾似道有关。”汪庚道,“再给我一个名字。” 李瑕道:“聂平。” 汪庚点点头,问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聂平、刘纯,最后是这五人回来了?” “看起来是,只有聂仲由还没现身。” “聂平和刘纯你们捉到了?” “没有。” “情报在聂仲由手上?” “很可能。”李瑕道。 “你知道的有点多啊。”汪庚笑了笑。 他忽然向旁边看了一眼,手指偷偷做了个动作。 下一刻,李瑕淡淡道:“敢动我?只怕我背后的人你们得罪不起。” 汪庚冷笑一声,道:“这临安城里,还没有我们得罪不起的。” “你是不小心透露了身份,还是故意误导我?”李瑕问了一句,又道:“有时候,看靠山有多大,只要看办事的人有多大本事。” “呵。” 李瑕道:“说实话,你们本事一般,得到的消息也少得可怜。全是从两淮、两浙的正规渠道来的。在我眼里,真不是我得罪不起的人。” 汪庚道:“你少他娘诈我!” “诈你?这临安城里,最不能得罪的可不是哪位相公。” “哈。” 汪庚讥笑一声,却是抬起手,摆了摆。 这是一个“别动手”的动作。 李瑕微微一笑,道:“你人不错,再送你一条消息吧。” 汪庚问道:“什么?” “有人知道的比我们都多,因为他们与北面有勾结。” 李瑕说着,朝天上拱了拱手,道:“我要的不是情报,要的是查清此事。” 汪庚眼睛一亮,问道:“你们在查谁?” “你猜。” ~~ 右相府斜对面的小宅院叫“映日园”,名叫“徐鹤行”的高瘦青年正站在园中高楼之上,眯着眼,注视着巷子中的情景。 名叫“钟希磬”的微胖中年人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人。 钟希磬指了指身后那人,道:“这老汉是个牢头,认得李瑕。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小人刘丙,钱塘县牢牢头。” “认得李瑕?”徐鹤行转过头,瞥了刘丙一眼。 刘丙忙应道:“是,李瑕当时就是被关在小人那。” “盯紧了右相府大门,看到李瑕来了就说。” “是。”刘丙应道。 徐鹤行说罢,继续盯着小巷。 钟希磬笑道:“你在看什么?这般盯着,也不怕成了斗鸡眼。” 他顺着徐鹤行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道:“这两人又是谁的探子?也在盯右相府?” “不知道。” “拿了?” “不。”徐鹤行道:“李瑕还没出现,别惊动右相。” “该死。到底是谁的人那么蠢,先捉了两个小喽罗打草惊蛇,不然李瑕一去清河坊我们就可以杀了。” “是啊,不知哪家派的蠢材。” “如今事情难办了。”钟希磬感慨一声,问道:“这两人,到底是轮换还是接头?怎聊这么久?你说他们打探到什么了没有?” “他们像是互相不认识。” “什么意思?” 徐鹤行道:“我觉得他们不像一伙的,像在交易。” “哈?何意?”钟希磬轻笑道:“难道两批人还能互相透消息?那他们怎好将我落下了。” “他们聊完了。” “我们还没聊完。” 徐鹤行忽然皱了皱眉,喃喃道:“那人的身形,我像是在哪见过。” “当然见过,几批人都一起盯李瑕盯了这么多天,当然……” “等等,你看……他是在往右相府大门走?” “好像是……” 两人目光望去,只见那道颀长笔挺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右相府的大门附近,灯笼的光亮一点点笼罩了他。 徐鹤行喃喃道:“两天前清河坊茶摊?” “李瑕?”徐鹤行忽然一把拎起刘丙的衣领,喝道:“认人,那是不是李瑕?!” “啊?快认人啊你这牢头!”钟希磬大急,骂道:“该死,竟还有这种事,眼皮子底下……” 刘丙又惊又怕,眯起一双眼睛,喃喃道:“认不清啊,太远,太黑了……等等……是李瑕!就是李瑕!” “怎么没人拦?那群废物在做什么?!” “该死,他们以为他是别家的探子。” “快!派人去杀了他,别让他见到右相!” 钟希磬迅速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一吹。 一声鸟叫划破夜空…… ~~ 右相府前,有人抬着轿子到了大门处。 程元凤快要出门上朝了。 隔着三十余步,李瑕正在走过去,脑子里回想着今夜得到的线索。 至少有两批人在盯着相府,更夫那批人显得散漫、无序,也没有太大的杀意。 因此李瑕才会去试探他,果然,他们的情报来源在宋境,不知道在北方发生的事。 还知道了林子与刘金锁就在他们手上,并且没有招供。 这批人目的是捉人,为了抢夺情报? …… 忽然,一声鸟叫响起。 李瑕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抬起头,看向了右相府斜对面的那座小楼。 此时,路边的灯笼已照到了李瑕的脸。 一瞬间他又思考了许多。 他知道,小楼上面这批人认出他的长相了。 那他们必然是从北面得到了消息,知道是“李瑕”回来了,才会带了人来辩认。 这批人与北面勾结,要杀人灭口? …… 李瑕得出了判断,转过头,只见右相府的大门已缓缓打开。 他算好了的,只要在这一刻冲过去,就可见到程元凤,躲过追杀。 ~~ 斜对面的阁楼上,徐鹤行下令道:“放弩,射杀了李瑕。” 钟希磬一惊,问道:“当着右相的面杀?!” “杀了。” “可这……” 钟希磬犹豫了一下,又吹了一声口哨。 下一刻,有马蹄声从巷子里传来。 “又是谁来了?” 钟希磬放下放哨的手,眯着眼,注视着,只见一名汉子策马拐进了巷子。 他脑中迅速分析起来……那汉子的马很累,满是泥浆,跑了很久了,是从远处来的,连夜进的城? “那人好像是……” “是他吗?” 徐鹤行将手按在了栏杆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死死盯着策马而来那人。 “是他……” ~~ “保护右相!” 一声大喝响起。 右相府前,几名护卫猛得回过头,警惕起来。 黑暗中,两个持弩对着李瑕的人迅速窜开。 李瑕回过头,看着那策马奔过来的人,也是眯起了眼。 他眼神中泛起了一些疑惑之色。 “是你?” ~~ 小楼上,徐鹤行重重在栏杆上一拍。 “是他,聂仲由……” 第113章 右相 “聂仲由?”钟希磬眯着眼,似乎感到有些疑惑,问道:“杀了他们?” “来不及了。” 徐鹤行懊恼地摇了摇头,道:“李瑕是个虚招,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来不及了。” 钟希磬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的护卫已鱼贯而出,把李瑕与聂仲由包围了起来。 “把人撤回来吧。”徐鹤行叹道。 “该死。”钟希磬脚步匆匆,道:“我速去禀报……” 至于那牢头刘丙,自有人又将其带了下去。 小楼上,唯有徐鹤行还站在那。 他已看到有人将聂仲由、李瑕带进了右相府。 “有此能耐,怪不得……怪不得居然能活着从北面回来……” ~~ 李瑕走过前庭,月色下只见庭院布局格调雅致,颇有宰相门邸的气派。 虽然是租的。 李瑕又想到,听说程元凤出身歙县书香门第,真要买临安城的宅院未必买不起……也许是因不知这宰相能当几年,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聂仲由则是很熟悉右相府,脚步也有些急,走在了引路的护卫前面。 偏堂前,一名雍容老者迎了上来。 “仲由!” “右相!”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老夫很担心你……” 程元凤时年五十七岁,属于宰执中的青壮人物,人如其名,称得上“人中龙凤”,风仪着实是另人心折。 他本打算去上朝,刚整理了仪表,长须梳得整齐顺滑,在这深夜里也没有半点倦容,双目极有神彩,精神奕奕,但似因见到聂仲由而红了眼。 “劳右相挂心了……” 程元凤双手在聂仲由肩上拍了拍,亲自扶着聂仲由。 聂仲由热泪盈眶,转头看向李瑕,引见道:“右相,这便是李瑕……” “好,好,进去说。” 几人走进了偏堂。 到此时,李瑕也没来得及与聂仲由叙旧,事实上聂仲由一回来,相府护卫们就围上去“哥哥、哥哥”唤个不停。 “好啊,你们能平安归来。”程元凤第三次说了好,方才询问了北面之事。 聂仲由将路上诸事说了,直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湖畔他重伤去引开追兵。 “逃脱之后,我一直藏在北面,等养好了伤便回来……” 说到这里,聂仲由转头看向李瑕,道:“我一直很担心你们,没想到今夜才到相府门前就遇到你,太好了,其他人呢?”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聂仲由的眼睛,他能感受到聂仲由的那份担忧、欣慰是真的。 程元凤见李瑕不说话,温言道:“具体是何情况?从头说,不必急。” 李瑕将一路上遭遇挑选了大部分说了,只隐下一小部分…… 程元凤免不了赞叹几声,又夸了李瑕几句。 末了,李瑕道:“当时我独自引开追兵,让林子带了剩下的人回来,情报在他们手上。我回到临安之后,去了清河坊那间宅子,察觉到有人在那里埋伏。” “有人埋伏?” “是。我发现有些不对,于是没有立刻进那间宅院,而是悄悄跟踪了那些人。” 聂仲由问道:“可找到了其他人?” 李瑕道:“没有,但我听到有人说‘审出来了,捉到的两人是林子、刘金锁,但情报不在他们手上,该是逃掉的那四人带着’,我这才知道,林子与金锁被捉了、韩老他们逃了。 于是,我赶来向右相禀报,但今夜,我才到附近,又发现有两批人就守在右相府外,似乎是不让我见到右相。” 李瑕说完,看了程元凤一眼。 他却并未观察到太多东西,程元凤眼神中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疑惑,让人看不透心思。 程元凤道:“你不必担忧,既见到了老夫,必会保你平安,亦会救出其他人。” “是。” 一名亲随跑到门边,唤道:“阿郎,上朝要迟了。” 这是李瑕算好的时间,他故意在上朝前这个时间来,以避免完全交底、留出时间观察程元凤的反应。 但,程元凤扫了李瑕一眼,似乎已将他这点心思看透了。 初次见面的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很快就相互了解了许多。 程元凤不急不躁地饮了口茶,向李瑕问道:“那份情报,你可确认过?” 李瑕听得懂他是何意。 若是换个人问,也许就是“你们真的去了开封?莫不是直接逃回来骗我?” 李瑕要了纸笔,写下一些他记得的内容,比如北面几个州府的赋税、蒙军伐蜀的兵力等等。 “右相请看,我只记得这些了。” 程元凤看完,点了点头。 “此事,老夫来查。” “是。” 程元凤这才扶着椅子站起身,又道:“可叹你等为社稷立功归来,却遭奸臣迫害。等救了人、找回情报,老夫亲自为你等奏功。” 李瑕不卑不亢,道:“谢右相。” 程元凤抚须笑了笑,神情虽然平和,眼神中却有些欣赏之意,指着李瑕莞尔道:“虽不如刘武仲‘十二骁勇取信阳’之功,却也是少年英才,我大宋人才辈出啊。” “不敢担。” “听说你以往在家中读书,闭门造车读不出名堂,老夫举荐你去太学吧。” 李瑕拱手道:“晚辈想入蜀从军。” 程元凤本已向堂外走去,闻言停下脚步,又扫了李瑕一眼,道:“你还太年轻,此事依老夫,这是为你好。” “晚辈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愿从军报国。” 程元凤脸上神色不变,只是眼中露出些考量之色。 偏堂外,那亲随有些焦急,跺了跺脚,小声道:“阿郎,真迟了。” 程元凤还是很平稳深沉,向李瑕道:“放心,老夫绝不会亏待你。” 李瑕拱了拱手,没有回答。 程元程又安排道:“你且在府中歇下,但有需求,只管提。” “是,现在就有。”李瑕问道:“敢问,有钱吗?” 有那么一瞬间,程元风似乎愣住了。 他堂堂宰执,赶在朝会前与这少年相谈,对方竟是开口……要钱? 亏得他涵养极深,脸色不变,向下人吩咐道:“程渔,给他们准备两间客房,再拿钱给李瑕应急。” “是……” 程元风这才向外走去,脚步依然四平八稳,虽然上朝已经迟了。 不多时,前院管家程渔走进偏堂,外面还有几个护卫探头探脑地向聂仲由招手,想与他叙旧,被聂仲由笑着挥手驱走。 程渔到了李瑕面前,双手递了一叠称作“便钱会子”的纸纱过来,道:“请李小郎君笑纳。” “多谢。” 李瑕接过一看,总共只有两百贯,恐怕还兑不到两百贯。 他很有礼貌地收了。 程渔见李瑕虽礼貌,却没有惶恐,只好带着矜持的笑容,又提醒了一句。 “右相虽未明言,但对李小郎君真是极赏识,要知宰执之月俸虽有三百贯,开销却极大,入朝这些年也未有积蓄。” 李瑕道:“谢右相厚爱。” 程渔这才点点头,又笑了笑,手一抬,道:“请李小郎君随我去客房歇息,等阿郎下朝。” 李瑕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遂道:“我再与李瑕聊聊,一会我带他过去。” “也好。”程渔应了,把周围人也都撤下去,任他们单独聊天…… 第114章 左相 偏堂上安静了一会,聂仲由看着李瑕,眼神仿佛像是老父亲一般。 毕竟是九死一生,别后重逢。 李瑕却是平平淡淡的,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聂仲由点点头,由衷地笑了笑,道:“你放心,右相一定会把林子和老刘救出来,我们……” 李瑕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聂仲由道:“我方才和右相说过……” “方才你说的太含糊,但在龙湖时的情景我知道。”李瑕道:“换作是我,那样重的伤,我逃不掉,所以好奇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聂仲由没有回答,沉默了许多,问道:“你信我吗?” “你要让我信你,你该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我绝不会背叛大宋,也绝不会背叛右相与弟兄们。” 李瑕道:“不愿说?” 聂仲由叹息一声,眼中有些为难,却还是极坚定地道:“我绝无背叛。” 李瑕道:“我只在乎一点,说好给我的武职能兑现吗?” 聂仲由道:“你放心,我虽回来了,但功劳还是你的。右相想让你入太学,远比你从军要好。你犯过案,举荐你入太学其实比给你个武职更费力气,右相是真的很欣赏你才这般安排。你年岁还小,往后能科举入仕,何必与我辈粗人刀头舔血?” “我不考科举,只要一个地方武职。” “太学有多好你还不知,如我与陆凤台拼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但你不同,你走仕途将大有可为,唯有文官能入主枢密院,掌军国大事、调天下兵马。你若有志向,三四十年后……” “三四十年。”李瑕轻呵了一声,问道:“你不是说讨厌文官吗?” 聂仲由沉默了。 他确实记得,在最早认识李瑕之时就这么说过。 “我只是觉得,你当文官会与那些人不同。” “按我们说好的条件来。”李瑕道。 聂仲由叹息一声,道:“好吧,只要你不觉得可惜,入蜀领兵不过右相一句话的事。” “嗯。” 在敌境的生死与共、重逢时的欣喜,似乎都冷淡下来,气氛有些沉默。 如果林子、刘金锁没被捉,现在或许该是把酒言欢的时候。 聂仲由道:“你父亲失踪了,我帮你找找吧。” 这事他之前便与李瑕说过,此时再提,也许是因为满脑子想着帮李瑕做点什么。 “好,找找吧。”李瑕点点头,又问道:“韩老的儿子呢?” “放心,右相派人安置、照顾着。等救出林子,找到韩老,就让他们团聚。” 到这里,该寒暄的也寒暄完了,李瑕问道:“你觉得林子与刘金锁是谁捉的,我们又是被谁出卖的?” 聂仲由想了想,道:“你可知道丁大全?” “听说过。” “必是丁大全奸党所为,既是因他与北边有勾结,意图毁灭证据,或是争夺功劳,谋夺相位。” 李瑕问道:“为何如此确定?” “我们在庐州遇到的淮西制置副使,袁玠,他与北面汉奸张家暗中联络,你我亲眼所见,此人正是丁大全的走狗。” ~~ 朝会之后,程元凤往左相谢方叔的公房走去。 一条御街挤着三省六部五府,还有太庙、大佛寺,以及各个司局和巷坊。就算是当朝宰相的公房也不宽敞。 程元凤一路上看着,只觉朝中官吏着实是太多了。 “右相。” “右相……” 一声声恭敬的呼唤声中,程元凤到了公房前,自有属官推开了门。 “左相,右相来了。” 谢方叔正伏案疾书,听得动静抬起头,拱手道:“讷斋公,怎亲自过来?” 他时年五十五岁,比程元凤还小两岁。 “渎山公,你这是在……” 谢方叔道:“写辞呈。” 程元凤长叹一声,道:“何必如此?” 谢方叔摇了摇头,仿佛心力交瘁。 “淳佑六年,我上表请限民名田、抑豪强兼并之患,始得官家信赖,至今十载。淳佑十一年,官家授金印紫绶,官拜宰相,托付天下万机,至今五载……” 程元凤道:“是啊,渎山公不畏权贵豪强,直言切谏。‘国朝驻跸钱塘百二十余年,外之境土日荒,内之生齿日繁,权势之家日盛,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字字恳切,言犹在耳。” 谢方叔道:“可又能如何?上表限田十载,拜相五载,然则豪强兼并之患,至今而极。限田之令,朝廷付之悠悠。既碌碌无为,我不如请辞,换能者居之。” 程元凤上前一步,目含诚挚,道:“不可如此,你难道要将国事付托于丁大全?” “朝中还有讷斋公你……” “你请辞了,他们还会放过我不成?” 谢方叔讶道:“他们也开始陷害你了?” 话到这里,两人终于真诚了许多,不再相互用敬称,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长谈。 “宫门题字,果真不是你手下人擅自所为?” 谢方叔道:“‘阎马丁当,国势将亡’,看似在骂奸党,实则触怒官家至深,将我等架在火上烤,我若有这般糊涂脑袋,还戴乌纱帽做甚。” 程元凤道:“那便是奸党自己写的?‘国势将亡’四字直指官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好一招飞冤驾害。”谢方叔长叹道:“昨日,官家召我进宫,谈及了当年吴潜之事……” 这事不用谢方叔说,程元凤自是知道。 淳佑十一年,谢方叔任左相、吴潜任右相,两人之间有些权责冲突、分朋植党,惹得官家大怒。兴昌元年正月,吴潜罢相。 之后,董槐任右相,此人刚直,弹劾丁大全,反遭其噬,被放逐出临安城,程元凤始任右相。 昨日官家召见谢方叔,意思也很明显了。 ——你谢方叔先是与吴潜党争,朕信重你,连换了两任右相,但你没完没了是吧?又要和丁大全搞党争,在宫门上题字骂朕亡国之君?逼迫朕? 果不其然,接下来,谢方叔又道了一句。 “官家问我,欲为独相否。” 程元凤微微一凛,叹道:“言重了。” 谢方叔叹道:“阎妃、董宋臣等人日日向官家哭诉。我等外臣,有口也辩不清……” 程元凤沉吟道:“事已至此?题字之人找出来否?” 谢方叔道:“已命临安府严查,但全无头绪。” “有宫门题字之本事,岂是好查的。” “是啊。” “不如……” 程元凤使了个眼色。 谢方叔摇了摇头,道:“不妥,若定案之后,再被翻了案……不妥。” 两位宰执又是一声长叹。 “原以为位登宰执可放开手脚振兴社稷,未想深陷朋党交争,不能自拔啊。” “为之奈何?历任宰相谁非如此。” “是啊。”谢方叔道:“先帝时,开禧三年,史弥远槌杀韩侂胄;嘉定四年,殿前司、步军司军官谋杀史弥远,未成;嘉定十四年,殿前司军官再次谋杀史弥远,又未成。 今上即位,史弥远、史嵩之叔侄相继专权,一场端平之败,局势更坏。淳佑四年,杜范终于拜相,驱逐史嵩之党羽,短短一年,史嵩之接连毒杀右相杜范、工部徐元杰、临安知府刘汉弼,骇人听闻!” “慎言。”程元凤道:“毒杀之事尚无确凿证据。” “确凿证据?”谢方叔道:“史嵩之得知杜范平素嗜书如命,以毒药涂于书籍,叫人献去,杜范旦夕翻阅,毒气蒸目而亡。人证物证俱在,还要何证据?!” “陈年旧案,罢了吧。” 谢方叔道:“可这相位争斗之烈,却可见一斑。” 程元凤点点头。 谢方叔道:“我只盼能为社稷谋实事,实无意党争,宰执亦非我所愿,当年是诸公以‘宰相须用读书人’罢了赵葵相位,我不得已而拜相。” “是。” “我与吴潜,虽有政见不合,绝无私怨。” “是。” “董槐遭丁大全迫害,我竭力保全。” “我明白。” “但在群臣眼中,我终日勾心斗角;在官家眼中,我排除异己,欲为独相。” 程元凤劝道:“不必如此,事或有转机……” “去相不远矣。”谢方叔颓然长叹。 叹罢,他指了指公房中的一叠叠公文,那皆是他呕心沥血拟出的治国良策。 “我非为个人前程,所虑者,边境战乱不止,田地日渐荒芜;治内人丁增长,兼并愈演愈烈。 所虑者,权势多田之家,赋税、劳役不容以加之;少田之民无以为计。 所虑者,两淮尸莩于野,西蜀白骨如山;临安犹只闻管弦钟鼓之声。 我所谋者,官家勿因贵近之言而动摇初意,臣僚勿因私怨争斗而废良策,则天下幸。 然则,为相不能一展抱负,终日蝇营狗苟,那不如归去罢了。” 谢方叔这么长一番话说完,程元凤终于没了耐心,抛出了今日过来的真正目的。 “今岁四月,我与贾师宪派了一批人北上开封……” 谢方叔惊讶了一下,道:“为了赵葵说的那份情报?” “是。” “你们糊涂!糊涂!一旦……” “此事是官家应允……” 谢方叔大怒,喝道:“若再来一出端平入洛,你担得起吗?!” 程元凤道:“情报已经拿到了,但北上之人出生入死回来,却被丁大全捉了。” “拿到了?被捉了?” “确认拿到了,赵葵所言不虚。事已成,你我再争执也无益。” 谢方叔问道:“丁大全要争功?” “是。”程元凤沉吟着,又道:“此事本是我与贾师宪谋划。如今,人已归,贾师宪却不告知,反遣人盯着我的宅邸,不让他们与我接触。” “贾似道……欲独占功劳?” “是。”程元凤叹道:“丁逼迫甚急,贾不可靠。我唯有来找你。” 谢方叔沉吟不语。 “丁大全与北面有所勾结。”程元凤提醒道:“淮右、袁玠。” 谢方叔已完全明白了程元凤的意思,终于叱道:“丁大全好大的胆子!” “当务之急,该将人救出来,加上情报,便是铁证如山。” 说到这里,程元凤脸一板,郑重道:“忠义之士浴血归来,反遭奸党迫害,此事便是闹到御前,我也与丁大全斗到底……” 第115章 信任 右相府偏堂上。 聂仲由道:“我分析过,袁玠知道我们北上、也确实串通了北面张家。那之后,他留意着两淮的动向,林子他们回来后露了行藏,被袁玠得知于是通知了丁大全。丁大全为了争功并迫害右相,捉了他们。还有哪里不对?” 李瑕道:“袁玠是与张家有所往来,但往来到何种程度呢?如果真是勾结,为何在庐州时袁玠避开张荣枝,把事情交给陆凤台应付?陆凤台可不是他的心腹。” “你是何意?” “我还看不明白,不想臆测。” 聂仲由道:“我并非臆测,而是事实如此,对付我们的就是丁大全之奸党。” 李瑕道:“但我觉得,袁玠面对张家的态度是不敢得罪、少惹麻烦。” “但这与我分析的不冲突。” “是。”李瑕道:“今夜我问过那人,他们捉了林子、刘金锁,消息渠道在两淮。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北面的具体情况,说明他们没有勾结北人。” “那又如何?” 李瑕问道:“你觉得,这批人是丁大全的人吗?” 聂仲由道:“很有可能。” 李瑕问道:“那另一批人是谁?” “贾似道?” 李瑕想了想,沉默了下来。 聂仲由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既已禀报给右相,右相自会摆平,救出林子他们、拿回情报,给你叙功。” 李瑕问道:“你很信任右相?” “当然,你怎会如此问?” “没什么。”李瑕道:“我困了,先去歇了。” “好,我知道你,睡觉很重要。” “对。”李瑕随口应着。 程渔又来到偏厅带他去客房歇息。 此时天色才刚刚大亮,有菜农将今日的果蔬送到右相府侧门…… 到了中午,程渔还在操持府中事宜,忽见程元凤身边的护卫急赶回来。 “阿郎一会回府,要与李小郎君一道用饭,准备一下。” 程渔忙到客房去唤李瑕,推开门,却是愣了愣。 …… 轿子落在右相府门前。 程元凤才下了轿,程渔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郎,李瑕走了,不知去向……” 程元凤脸色微沉,一路进到前院,只见聂仲由已上前请罪。 “右相,是我未与李瑕谈清楚,此事怪我。” 程元凤踱了几步,道:“情报在李瑕手上。” 聂仲由道:“可李瑕说,情报交给林子他们了……” “你信他?” “我信他,愿为他担保。” 程元凤笑了笑,没再就此说什么,道:“说说李瑕离开的理由。” 聂仲由道:“许是他还有些急事要办。” “说实话。” 聂仲由有些为难。 程元凤道:“他不信任老夫,然否?” “是。他那人谨慎惯了,这次过虑了。” 程元凤颇有涵养,闻言竟不生气,负手道:“老夫已联络了左相,调动了禁军,很快就能查出奸党将林子、刘金锁关于何处,先救人要紧。” “是。”聂仲由又是一拱手,目露敬仰之色。 程元凤有些感慨,叹息道:“希望到时,李瑕能信任老夫,如你信任他。” ~~ 同德坊,灯芯巷,小宅。 李瑕回来后又稍微补了一觉,中午醒来,只见韩承绪正坐在屋中。 “小郎君,这是你要兑的钱。放心,我乔装之后才找牙行兑的,别人查不到我们。” “好,我拿十贯够了,剩下的留作开销吧。” 李瑕接了十贯钱放在桌上,伸展着身子,准备锻炼一下。 韩承绪道:“依我看来,都虞候所言也有道理,小郎君为何不信任右相?” “程元凤的立场不提,更主要的是,我不信任他的能力。” 李瑕回来时已将大概的事情说了,不过高家兄妹、韩家祖孙本来跟聂仲由就不算亲近,并未因他还活着而有多高兴。 李瑕却知道韩承绪在乎的是什么,道:“韩老放心,我打听过令郎目前还安全,只需这些事尘埃落定,你们就可父子团圆。” “小郎君有心了。”韩承绪道:“不过,右相毕竟是当朝宰相,小郎君说他的能力……” 李瑕道:“宰相会的该是施政,而不是权谋。我不信任程元凤的权谋能力……这是对他的赞誉。” “是。”韩承绪道:“但右相其实很有手段。” “那也看和谁比。”李瑕道:“别人都得到消息、埋伏在相府周围了,程元凤还一无所知,开场就输了。” 韩承绪默然了一会,道:“此事该与朝中党争有关,不如我去打探些消息?” “不用,你们帮着巧儿把情报写出来,我去打探。” “小郎君打算怎么做?” “盯着程元凤,看他能否救出林子与刘金锁。若是救出来了,那当然好,就当是我多心了,我去认个错。” 说到这里,李瑕也想到了程元凤想安排他入太学之事。 说好的官位不给,叫人去读书? 这人若不守信用,未必不能把情报给别人。 韩承绪还是下意识地愿意相信宰相高官,忍不住提醒道:“小郎君既要盯着右相,却又从相府里跑出来,这……未免多此一举了?” “总之我不会把生死交在程元凤手上。” 韩承绪又问道:“但小郎君已露过面,有人守在那要杀你,怎好再到右相府去?” “没关系。” 说话的功夫,李瑕又完成了日常的锻炼,擦了汗,拿出昨夜剩的那个鸡蛋,“嗒”的一下敲了,一边剥着,一边思考着什么。 “我的绝招又可以用了,用一次少一次……” 那边,高明月往李瑕这看了一下,进厨房端了个装满鸡蛋的盘子过来。 “你不必留吃冷的,每日都给你煮便是。”她这般低声说了一句。 “谢了。” 但李瑕还是留了两颗放在怀里。 他见高明月盯着他这个动作,遂笑道:“这是在外面吃的。” “嗯。” “对了,你们买这么多鸡蛋,在哪买的?” “韩老买的。” 韩承绪道:“小郎君是怕有人根据你这个习惯查过来?可,知道这点的人不多……是不相信都虞候了吗?” “嗯,聂仲由活着回来,太奇怪了。” 韩承绪道:“放心,我买菜时特地绕了段远路。” 李瑕道:“下次多花些钱,让人送到斜对面的油粮铺吧,我们可以在院墙上看到那里,若有人查到这里,我们也能提前知晓。” “好……” 第116章 太学生 因韩承绪所言“此事与朝中党争有关”,李瑕想到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他出了门,这次没有马上就去右相府,而是往太学的方向走去。 路上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在卖画,生意十分冷清。 李瑕过去看了两眼,觉得他画得蛮好的,水墨山水很有韵味……遂把对方整个摊子都买了下来。 说是个摊子,其实收拾好后也只有一个书笈,也就是背篓。 小桌和凳子李瑕就不要了,把那背篓背在背上,又添了许多文雅气质。 “这次不如就叫宁采臣?”他心想。 一路逛到太学附近。 果然,茶楼酒肆里议论纷纷,“丁蓝鬼”“丁青皮”之痛骂声不绝于耳,“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也是不时响起。 李瑕看了看,找了间动静最大的茶楼。 “近日满城皆言‘阎马丁当’,但许多人还不知奸党劣迹,与权不才,愿为诸生说道说道……” “诸生,诸生,且听与权来说。” “对,让与权来说!” “与权,你上去说。” 只见一名中年书生爬到桌子上站定,拱手向诸生行了一礼。 “在下陈宜中,字与权,温州永嘉县人,太学上舍生,时年三十又八,请诸生序齿……” “好!” 茶楼中已有欢呼声响起。 李瑕听了那铿锵有力的说话声,走了进来,找了个位置坐下,放下了背篓,要了壶茶水。 时人介绍自己喜欢说年纪,为了“序齿”,也就是排长幼年纪,好相互称呼。 这陈宜中三十八岁还是个太学生,听起来可能有点窝囊。 但李瑕明白,人家是大宋后备役的官员,就是放在后世,也绝不是一般的博士或博导能比的。 再看大堂上的反应,想必陈宜中是太学中拔尖的学子之一,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可称得上是青年才俊了。 李瑕知道这些,是因听聂仲由说过一些太学之事。 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 外舍生交“斋用钱”才能在官厨就餐,贫者减半;内舍生和上舍生免交。 至于上舍生,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可释褐授官,中等准予免礼部试,下等准予免解试。 太学能培养出大量的官吏,且太学生还有上书言事的资格,因此,太学也是朝中各派官员角逐之地。 程元凤的意思,自然是安排李瑕入上舍。 李瑕若愿意听安排,安安稳稳地在太学读上三四年书,确实很可能“前途不可限量”。 这条通天大道肯定比当武官要安全、稳当得多,以后当个大官,等宋亡了再一投降,说不定一辈子也能平平安安过去。 只要忍得了受些气……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李瑕回过神,转头又看向那说话的陈宜中。 “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此人生来一张青色脸皮,如鬼如蜮。与其同样相貌者,有唐代大奸臣卢杞,曾以私隙杀杨炎、挤颜真卿于死地、激李怀光使叛……傲狠背德,反乱天常,播越銮舆,疮痍天下!” 话到这里,满堂喧然。 李瑕不知那“卢杞”是何人,反正听这意思,卢杞害了颜真卿,很坏,丁大全长了一样的青色脸皮,必定很坏。 “丁大全出身卑微,娶外戚家中婢女为妻,借此攀附权贵。嘉熙二年,他已四十又八,方中进士,为谋升迁,极力讨好宦官董宋臣、卢允升,趋炎附势,混乱朝纲…… 其人统领淮西之时,欲与吴门首富郑羽联姻,遭拒,遂命台臣卓梦卿弹劾,抄没郑羽其家。更令人不齿者,丁大全纳媳为妾。淳佑六年,他为其子丁寿翁定了一门亲事,后见新妇貌美,又纳为自己妾室……” “啐!无耻之尤!” “寡廉鲜耻!” 一片吵闹声中,陈宜中抬起手,喊道:“诸生,诸生,再听我一言……丁青皮一党,侍宠弄权,不可一世,远不仅于此。去岁,苏州百姓联名告发丁党侵占田地、祸国殃民,时监察御史洪天锡受理此案,呈于御前,右相董相公严办此事。 然则,董宋臣、卢允升等内宦蒙蔽上听,构陷忠良。结果诸生也知道,官家包庇奸党,洪御史愤然请辞、董相公罢相,丁大全竟不等诏令,私自调兵驱逐董相公出临安城,大逆不道,天怒人怨!” 茶楼中的愤怒几乎被推到了最高点。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丁蓝鬼大奸之徒,不除不足以平民愤……” 陈宜中抬了抬手,将诸生的情绪又压住,继续道:“所谓邪不可胜正、黑白不可混淆。今岁,左相谢相公、太常寺赵寺丞、御史台李左史已拿到丁党之罪证,洪御史已归朝,朝中正义敢言之士纷纷决意共同声讨奸党,上书直谏。我等身为太学生、博士子弟,合该以社稷为己任……” 不等他说完,已有人大喊道:“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 陈宜中再抬手,已压不住堂上气氛,遂喊道:“声伯兄,声伯兄!” 又一名中年书生站上了桌子,与陈宜中并肩而站。 登时有人喊道:“声伯来了,声伯来说!” “大家静一静,听声伯说……” 刚站上桌的中年男子于是也拱了拱手,高声说起来。 “在下刘芾,字声伯,温州乐清县人,时年三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好!谁不认得与权兄与声伯兄。” “声伯兄!” 刘芾高声道:“淳佑五年,史嵩之接连毒杀杜公、徐公、刘公,正是我太学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要求查明事因、严办凶手,还真相大白于天下。此事,最后虽未查明,斗倒了权相史嵩之却是不争之事,但……” “不错,如今我等该再次伏阙上书,扳倒奸党!” 刘芾摆了摆手,正要继续。 “我来!” 忽然,又有一人也站上了桌子,把陈宜中挤了下去,挡在了刘芾身前。 “在下周震炎,字伏灵,太平当涂人,时年二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李瑕见这周震炎生得十分英俊,比自己也不惶多让,只看长相,确是个让人一见就生好感之人。 然而,气氛还是变得奇怪了起来。 陈宜中被拉到了桌子下面,不由皱了皱眉,道:“伏灵你做什么?声伯兄还未说完。” 周震炎负着双手,仰了仰头,道:“淳佑五年,太学诸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我便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年方十八,已有报国之热忱,而近些年来,伏阙上书之事我见的更多。” 陈宜中与刘芾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 周震炎又理了理衣袍,道:“请诸生联名,只须有二百人去,我愿出面主持此事,必除奸邪。” “呵。”有人冷笑了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是个青年书生,脸上带着讥嘲之意。 青年书生似感受到李瑕的目光,也看向李瑕,脸上的讥笑化作和煦,点了点头。 李瑕也点了点头。 刘芾却是摇了摇头,道:“请诸生冷静,朝局凶险,并非每次伏阙上书都能成,当年史嵩之已失圣眷。而今不同,今之‘阎马丁当’乃内外廷勾结,蒙蔽官家,其势尤甚。此次,‘国势将亡’四字恐触怒官家,圣心难测,前途未卜……” 周震炎脸色似乎难看了起来。 刘芾又道:“我等将在三日后大朝会时,往宫城击鼓上书。请诸生考虑好后果,唯有愿舍了一身功名者,可与我等一同去,其余诸生还请勿要出头,保全功名,以待来时。” 话音一落,堂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到这时,最为难的却又成了周震炎,站在桌子上,下来也不是、应声也不是,那一张俊脸也仿佛泛上了一层铁青之色。 偏有人讥道:“那便请周兄带两百人去伏阙上书,把蒙蔽官家的奸党扳倒。” 周震炎没应。 场面尴尬…… 第117章 卖画 “黄镛黄器之,愿往。” 茶楼中气氛低迷之际,忽有人喊了一句。 李瑕目光看去,见说话的正是刚才和他点头的那个青年书生。 随着这青年书生黄镛一声喊,很快又有人开口表示愿去。却也有人直言害怕辜负家中期望,诸生都表示理解。 “林则祖林兴周,愿随刘兄、陈兄一同上书!” “曾唯曾道子,愿往。” “……” 黄镛喊完之后,却是径直坐到了李瑕的对面来。 “黄镛,字器之,福建路莆田县人。”他报了自己的名号,又向李瑕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李瑕道:“唐寅,字伯虎。” “我看伯虎年岁不大,可有二十了?” 李瑕点点头,道:“嗯。” 黄镛道:“我时年二十又六,绍定三年,庚寅年生人。” “黄兄。”李瑕拱了拱手。 黄镛道:“你叫我‘器之’便好,方才我便在留意你,觉得你眼神沉静,神态自若,必是不凡人物。” “器之兄过誉了……” 此时,也就是在黄镛开口喊了第一句话时,周围就已有人在小声议论起来。 “这人是谁?” “黄镛黄器之,后村公的弟子。” “什么?刘公的弟子?竟是刘公弟子。” “刘公?确是那‘少年自负凌云笔’的刘公?” “是。” “居然是刘公弟子……” 忽然,有个颇为刺耳的声音响起。 “呵,又不是黄器之有文章天资,他与刘克庄都是莆田人,同乡罢了。” 周震炎不知何时已从桌子上下来,斜睨着黄镛,又道:“再说了,谁知他是不是真是刘克庄弟子?也许是吹牛而已。” 黄镛还在和李瑕聊天,闻言也不搭理周震炎,讥笑了一下。 周震炎却还在说。 “这种事情本就见得多了,仗着和刘克庄是同乡,逢人便到处吹嘘,生怕没人捧他,可笑。” “伏灵,勿要再直呼刘公名讳了。” “名字不是拿来叫的?”周震炎道:“刘克庄谤讪时政、忤逆官家,我还要称他一声‘刘公’吗?你们也想忤逆官家吗?” “周伏灵!你够了!”站在桌上的刘芾终于忍不了,大喝一声。 黄镛抬起手,道:“声伯兄,别理他。” 刘芾道:“太放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镛笑道:“也许周兄就是想和我们吵一架,好拂袖而去,免得要去伏阙上书呢。” “黄器之!你休要血口喷人!”周震炎大怒,一指黄镛,骂道:“滥竽充数之辈,也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黄镛道:“那请周兄一同去上书啊。” 周震炎道:“你要去,只因你有私心。刘克庄早已赋闲在家,董相公在时要起复他,被丁大全以“恃才傲物”为由所阻。你要对付丁大全,皆因你的私心,而非要报国!” “周兄不是说我是假冒的刘公弟子?” “你!” 黄镛正色道:“我至少会去,请周兄同往。” 周震炎恨恨盯了黄镛一眼,道:“不屑与你等小人为伍。” 说罢,他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又有数人连忙跟上周震炎。 …… 刘芾、陈宜中等人老成持重,懒得理他们,继续与人联络。 黄镛却是又看向李瑕,拱手道:“让伯虎见笑了。” “无妨。” 黄镛道:“以往在家中读书,竟未曾想过世上有人能那般惹人生厌,可惜了他那一张好脸蛋。” 李瑕点点头,没有评说什么。 黄镛又问道:“伯虎似乎对这些吵闹不感兴趣。” 李瑕想了想,道:“今日所见,朝堂上拉帮结派争执不休,太学里也是拉帮结派争执不休。” 黄镛一愣,叹息了一声,道:“是啊,我眼界不如你宽啊。” 他再看李瑕,眼中又多了份殷勤,问道:“伯虎,不如与我等一起上书?哦,我并非强迫你,只是……想知道你我是否志气相投。” “不了。”李瑕摇了摇头。 “为何?” “我不是太学生,没有上书的资格。” “哈。”黄镛一笑,道:“伯虎真是个妙人。” 李瑕观察着他的神色,见差不多了,起身,往外走去。 黄镛果然跟了上来。 说来,刘芾、陈宜中这种年近四旬、阅历丰富的从来不是李瑕结交的目标,黄镛这种小年轻才是。 “伯虎,你去哪里?” “卖画。” “去哪卖画?要不,我找些同窗去帮你吆喝?” 李瑕走出茶楼,转头看了看,见到周震炎与几个人在前面不远,正看着这边。 “钦善坊。” 李瑕说了一个右相府附近的地址。 因已给了程元凤时间探查林子与刘金锁的下落,想必快有结果了。他打算再到右相府附近盯着的,正好带个太学生过去掩护一下。 “那么远?”黄镛有些纠结起来。 李瑕也不让他为难,笑道:“器之兄既忙,倒也不必一起过去。” “那……不如留下住址?下次我去拜访伯虎……” 两人话到这里,周震炎已走上前,讥道:“黄器之,怎么?喜欢俊俏哥儿?” 几个人围了过来。 大家都是读书人,大概是不会动手的,无非是冷嘲热讽。 周震炎一把从李瑕的背篓里抽出一副画卷,摊开一看,愈发不屑。 “什么破画技,真烂。”他扫了李瑕一眼,讥笑道:“小白脸……” 黄镛不悦,喝道:“周伏灵,你够了,你我有过节,欺负旁人算什么?” “谁欺负人了,聊两句怎么……” 话音未落,李瑕已一拳重重打在周震炎脸上,同时膝盖一顶,将周震炎打得整个身子都弯曲起来,痛叫不已。 “你……你怎么打人?” “有辱斯文……啊!” “……” 黄镛呆住。 他愣愣看着李瑕把几个书生打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 “黄器之,你敢动手!我要找祭酒告你!” “黄器之你竟敢找人打我们……” 几声喊叫之后,周震炎已带着几人逃得远了。 黄镛才回过神来,看向李瑕,喃喃道:“伯虎,你……” “你没动手。”李瑕道:“若有人问,你就说你不认识我。” 黄镛道:“我不是怕事之人,我是觉得……伯虎,你好能打。” 他从地上捡起那副掉落的画卷,看了一眼,脸上的敬慕之意忽然凝固住了。 “伯虎,我说句不当说的吧。”黄镛挠了挠头,似乎很纠结,最后还是道:“你的画……也不是不好,但怎么说呢……” “器之兄但说无妨。” “说实话,画技还……不错,但书画讲究天赋,你这画……太平庸了。” 李瑕其实觉得这画不错才买的,但不知为何每个人都说不好。 他笑了笑,道:“没事。” 黄镛又道:“你还是好好读书谋个功名比较好,可先来太学旁听,我帮你,去外舍旁听或许不难。若是能得学正赏识,或许……” 李瑕淡然一笑,道:“不必了。” “为何?” “我还未与器之兄说过我的志向吧。” 黄镛问道:“伯虎有何志向?” 李瑕接过他手里的画卷,放回背篓里,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而他转身之际,一首诗也缓缓吟了出来。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 第118章 争执 钦善坊,映日园。 小楼上的栏杆边,徐鹤行还在盯着右相府。 牢头刘丙已倚在那睡着了。 过了一会,钟希磬打着哈欠过来,道:“我来轮替你了,去睡吧。” “入夜了再去。”徐鹤行道。 “为何?李瑕都进了右相府了,还死盯着做什么?” “马上要有动作了,最后再盯一会。” “好吧。” 钟希磬却是转身接过一个食盒,端出两碗三鲜面来,递了一碗给徐鹤行。 “给你,特地吩咐了店家,没给你放葱。” “谢了。”徐鹤行接过。 钟希磬又踹了刘丙一脚,叱道:“睡什么睡,那儿还有一碗,你吃。” “是,是……” 徐鹤行端着面条,一边吃着,一边道:“我怀疑李瑕从右相府出去了。” “你傻了?昨夜才看到他进去的。” “盯侧门的人说,中午看到程渔跑出侧门、到处找人,或许李瑕藏在早上送菜的板车下面跑了?” 钟希磬不以为然,吸溜了一口面条,道:“他何必跑?” “不知道。” 徐鹤行转头一瞥,见有几个太学生从长街那边走来,一路吵吵闹闹,最后在不远处的巷口支了个摊子。 其中有个人背着书笈,遮阳布挡住了大部分身形。 “那些人在做什么?” 钟希磬转头一扫,道:“理他们做什么。” “呵,书生……” ~~ 李瑕稍稍抬起头,隐隐约约又看到那小楼上的人影。 他现在不仅敢盯着右相府,还把打探消息的来源搬到了身边。 因为他身边已跟了几个太学生。 “伯虎这诗,乍一听平铺直述,一回想却是秀逸清俊,不羁格调跃然而出。” “前两句连用四个‘不’字,一气贯注,痛快干脆。后两句更是……呵呵,淡泊名利,淡泊名利……” 黄镛听了同窗的点评,不由感到有些惋惜。 他觉得这“唐寅唐伯虎”的诗是真好,可惜的就是……若是其人画作也能衬得上这诗就好了。 “伯虎,你喜欢谁的诗词?” 李瑕回忆了一下,道:“李白。” 诸生大喜,纷纷讨论起来。 “果然,果然,伯虎最喜欢李太白哪一首诗?” “《静夜思》。” “呃……哈哈,《静夜思》确实精巧,你这诗风,一看就是研习李太白之诗作。” “我觉得,伯虎诗中之志,最像是杜工部《饮中八仙歌》里的李太白,所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伯虎,你是如何学诗的?” 李瑕很诚恳道:“我不懂诗词,只是脑子里有,随口念出来。” “这……” 几个太学生一滞,感慨不已。 “只能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啊。” “诗词一道最讲天赋,伯虎有这等天赋……” 黄镛话到一半,又看到了李瑕的画,忽觉上苍十分公平。 好不容易,他们从李白谈到苏轼,又从辛弃疾谈到刘克庄……终于再次开始抨击时政。 “说到刘公,我深恨史弥远、史嵩之叔侄,先后为权相,祸国殃民!” “不错,一场‘江湖诗祸’迫害了多少忠良义士?刘公不过因《落梅》诗中‘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一句,被诬告谤讪时政,因此赋闲十年,此为大宋之失。” “史嵩之尸大臣之位、徼起复之命、坏祖宗之法,呸!” “左相与史嵩之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斗倒了史嵩之,又来了个丁大全,唉。” “是啊,时事艰难,不仅权臣、奸党、宦官,还有武将也与左相争权夺势,当年赵葵也是……” “赵葵?”李瑕忽然认真起来。 他终于听到了“赵葵”二字。 因杨果说过,那份让宋廷去开封拿情报的消息是递给了赵葵。 见李瑕感兴趣,几个书生讨论得更加热烈。 “当年才灭金国,赵葵便上疏请战收复金国,结果端平一败,自此淮间无宁日,可恨!” “宰相须用读书人,至理名言。赵葵不事科举,妄议朝政,祸国殃民。” “他素来与左相意见不和,为战功而主战,不争权才怪。” “主战?要有兵有粮才能战,端平一战,败得一榻糊涂,还不足以说明武夫不能成事吗?” “边境兵祸连绵,田土荒芜、民不聊生,若非端平之失,何至于此?” “可惜了左相呕心沥血……” 黄镛忽然道:“诸生所言不错,但我认为,左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逼杀余玠。” 李瑕一愣,转过头,问道:“是左相逼杀了余玠?” 黄镛叹息一声,点点头,道:“左相与赵相公素来不和,余玠是赵相公的门生,与左相也是恩怨不小……何况,余玠也不是全无错处,他凡有奏疏,词气不谨,确是不知事君之礼。” “词气不谨?”李瑕有些疑惑。 仅因“词气不谨”,逼杀功臣? 然而,几个太学生之间又争执了起来。 “赵葵自丢了相位,却怪到左相头上。余玠身为赵葵门生,替其出头,处处使绊,故意派人取代了左相安排的戎州帅。这些武夫步步挑衅,左相不过是召余玠回朝,余玠做贼心虚不敢来,服毒自尽。左相又错在何处?” 黄镛道:“我并非是在说左相不对,只是觉得哪怕政见不和,也不必逼杀大将。” “逼杀?余玠拥兵自重,被左相戳穿,畏罪自杀,何谓逼杀?!” “将个人恩怨牵入朝政,如何不是逼杀?!” “器之你这是何意?指责左相?” 黄镛不悦,道:“我并非指责左相,就事论事而已。” “器之,你何必替余玠说话?余玠聚敛罔利,获七大罪,此事已有定论!” “定论在何处?” “监察御史早已上疏论罪。” 黄镛道:“你怎不听蜀中军民之陈词?怎不听淮右老卒之陈词?” “朝堂自有公论,‘前蜀帅余玠镇抚无状,兵苦于征戍,民困于征求’,言之凿凿,朝廷早已抄投余玠家产济百姓,这还有何好谈的?” “我不管监察御史如何说,我更信淮上老卒、川蜀百姓……” “器之,你见过几个淮上老卒、川蜀百姓?听风就是雨?” 黄镛道:“左相这事就是错了!早晚有一日,余玠案必要翻案!” “够了!” “黄器之!你言左相过失,欲在丁大全一边吗?!你我割袍断义吧!” 一个太学生忽然一声大喝,竟是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 李瑕只觉无言以对。 他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小楼,脑中隐隐有个念头浮了起来。 “原来这大宋宰执,左相兼枢密院使,清廉爱民的谢方叔是个主和派。而这个朝堂上,为了相位之争,冤杀、槌杀、毒杀、逼杀……什么事做不出来?” 下一刻,右相府大门被打开。 只见聂仲由领着一队锐士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第119章 失望 “找到林子与刘金锁了!就关在兴礼坊,丁家的观潮别院。” “果然是丁大全的人捉了他们。” “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枢密院令,调三衙天武军右厢一百人随我差遣。” “都虞候,人就在那个宅子里。” “给我包围起来。” “……” 一声声呼喝中,聂仲由在得到林子与刘金锁下落之后的最快时间内,完成了调兵且安排了布置。 半个时辰后,他已站在了兴礼坊,观潮别院外。 虽然,自建炎南渡之后,禁军体制几度崩溃又再设,被御前军取代。之后三衙禁军与屯驻大兵并列,甚至沦为杂兵。他这个殿前司都虞候在“承平时”可能是很高的职位,如今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毕竟不是打仗,奉枢密院调令,包围一个奸臣的院子,依然是气势汹汹。 聂仲由布置妥当,盯着大门,高高抬起手,准备喝令,冲门。 事情到这里,他已松了一口气。 北上一趟,死了那么多兄弟,好不容易才回来,现在找到林子与刘金锁,把情报递给右相,面呈官家,差事终于就完成了。 他担心着林子与刘金锁,也觉得李瑕太多疑,对右相程元凤则感到深深的敬仰……诸多情绪汇聚在这一刻。 手重重挥下。 “冲进去!” 忽然,马蹄声急响,大喝声传来。 “全都住手!”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蔡拄,奉令捉拿细作!” 聂仲由连忙赶马相迎,抱拳道:“殿帅……” 蔡拄不等他靠前,手一指,又大喝了一句。 “聂仲由通敌叛国,拿下!” ~~ 映日园的小楼上,徐鹤行再次转头看向路边的那几个太学生。 “不对……拿下!” 他说着,一转身已向楼下跑去。 钟希磬连忙跟上,问道:“怎么了?” “看到那人了吗?一直背着书笈,挡着身形,为何不肯放下来?” 徐鹤行语气很急,脚步也很快。 他大步冲上长街,只见手下人已把那群太学生包围起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几个太学生竟还在争吵不休。 “这事就是黄器之不对!奸党迫害左相之际,却提给余玠翻案之事,欲害左相不成?!” “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时机不对……” “不仅时机不对,器之就不该整日与那些下三滥之人结交……” “都他娘给老子闭嘴!”钟希磬大步向这些太学生走去,喝道:“在这吵什么?!” 徐鹤行上前,一把摁住那个背着书笈的太学生。 那太学生转过头,挣扎着喊道:“你干什么?” 徐鹤行皱了皱眉,只见眼前这书生相貌平庸。 “为何一直背着这书笈?” “你管我……”那太学生话到一半,见徐鹤行神色十分冷峻,道:“我在吵架,忘了放下来。” 徐鹤行转头看了看刘丙,问道:“李瑕在这里吗?” 刘丙仔细看了一会,应道:“不在,小人确定。” “走吧。” “看来是误会一场。” 徐鹤行、钟希磬转身就走。 然而,徐鹤行想了想,忽又回过头来,问那太学生道:“这书笈一开始就是你在背?” “不是啊,伯虎叫我背的……咦……咦,伯虎人呢?” ~~ 兴礼坊,观潮别院。 人马渐渐远去,巷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瑕从巷子中探出头,眼看着聂仲由被捉走。 其实今日这个结果李瑕早有预料,否则就不会从右相府跑出来了。 而若不跑出来,只怕此时已和聂仲由一样被捉了。 虽然预料到了,他却依然有些失望。 他当然也希望程元凤靠得住,救出林子、刘金锁,然后论功行赏。 …… 李瑕拿出怀里的鸡蛋,剥开来吃了,且把蛋壳也收起来。 吃完还是感到饥饿。 一直等到天黑,别院里终于走出一个小厮,提着灯笼,迈着得意的步伐往街巷上走去。 李瑕拿布包了脸,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七拐八绕,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突然扑了上去,一手摁住那小厮。 “哎哟!哪只畜牲敢碰爷爷?婢娘养的猪狗,知道爷爷是谁的人……” 那小厮还在臭骂,一只匕首已架到他的脖子上。 李瑕道:“别喊,敢喊你就死。” “好好……好汉哥哥,别闹,我我我……我有带钱……” 两串钱递到了眼前,李瑕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 “你是谁的人?” “我……我是丁管家的人,听说过没?这一带谁不知道他……” 李瑕道:“丁管家又是谁的人?” “丁衙内!” “说名字。” “丁……丁寿翁。” “丁大全的儿子?被丁大全‘纳媳为妾’那个?” “是,是。我家衙内确实有名气哈。哥哥,你既然知道我是丁相公府上的,要不……把钱还我?” 李瑕问道:“你们捉了两个人?” 那小厮再次害怕起来,缩了缩脖子,带着哭腔道:“不是我捉的,是……是护卫们捉回来的。” “就关在那个院子里?” “是,就关在观潮别院里。” 李瑕又问道:“多少人守着?” “那得有……二三十人……见日地使唤我……” “你们用刑了吗?” “哥哥,不是我啊,是他们……我就是个前院做粗活的。”那小厮小声地提醒道,见匕首又压上来,连忙又道:“用刑了,用刑了,头两天一直在惨叫,跟杀鸡一样。但好像没招,他们就算了……打算来软的。” “怎么来软的?”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李瑕又细细审问了一遍,等确定那小厮已不知道更多了,一脚踢去,将其踹走。 那小厮捂着腚就跑,远远地却又回头臭骂了几句。 “婢娘养的猪狗,抢爷爷的钱。有本事你等着,找人来拿你个贼强人!狗猢狲……” 声音渐远,李瑕已快步走过小巷,离开了兴礼坊。 …… 李瑕到钦善坊远远望了一眼,右相府附近已经没有太多人在监视了。 他却没有再去找程元凤,而是转身回灯芯巷。 临安夜市依然是一片繁华,唯独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走到院子外,有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 李瑕拿起门环叩门,用约定好的节奏。 “是我。” 韩巧儿开门探出头来,很高兴地将他迎了进去。 “李哥哥,我们今天已经抄了很多了,我念,祖父和高姐姐帮我抄,可快了。” “累不累?” “不累,现在不用赶路,住在这里有吃有喝真的很好……” 小丫头片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李瑕走进大堂,只见高明月正坐在桌前整理着情报稿子。 桌上一半摆着笔墨纸砚,一半摆着饭菜。 “你们还没吃饭?” “嗯,刚刚做好饭。” 李瑕道:“说了不用等我的。” “就等了一会儿。” 韩承绪拿着两碗菜从厨房走出来,笑道:“小郎君回来了,菜刚热过,吃饭吧。” 高明月起身道:“我去扶二哥出来……” 五人吃着饭,李瑕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 另外四人却没什么反应。 他们对大宋实无多少忠心,与聂仲由、林子、刘金锁等人感情也一般。反过来也是,聂仲由他们虽然对李瑕不错,对他们也一般。 到现在,高家兄妹也许是想要抄录一份情报回西南,韩家祖孙也许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高长寿伤还未好全,有些吃力地道:“聂仲由被捉,我并不意外,他能从北面回来本就很奇怪,就是降了也不无可能。” “不好说。”李瑕道:“我觉得是有人铁了心要杀我们。” “竟连右相也护不住他,那看来……事已不可为。”韩承绪叹了一口气,道:“想必又是相公们相互争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瑕,临安城若是事不可为,与我们一道去西南吧?”高长寿道,“我们已掌握了兀良合台的兵力和伐蜀战略,以及蒙古在大理诸多情况,未必不能打开局面。你我携手,可创一番大业。” 高长寿说着,不等李瑕回答,又转头看向韩承绪,道:“韩老,等我伤好了便去将令郎救出来,我们一道去西南,如何?” 韩承绪显然意动,应道:“只看小郎君如何安排。” 李瑕没应,只是认真吃菜。 韩承绪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小郎君还未失望吗?连右相都不能信任,那临安诸公就更不值得效力了。朝堂倾轧至此地步,我等千辛万苦,却被视为弃子,再不走只怕凶多喜少。不如跳出棋盘求活?” 韩巧儿听了,眼睛一亮,悄声向高明月问道:“高姐姐,要是那样,是不是我们就能一直住在一起了?” 高明月捧着饭碗,很认真吃饭的样子,但却是偷偷瞥了李瑕一眼,似乎有些期待…… 第120章 通缉 次日,钟希磬走进一间公房。 只见徐鹤行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封文书在看。 “你还不去睡一会?” 徐鹤行道:“方才已经睡了一个多时辰。” “哈?我就知道,给你带了吃的。”钟希磬摇了摇头,问道:“右相府不用再盯着了?” “不用。”徐鹤行道:“李瑕等人若敢去,右相就会把人交给我们。” “为何?” “因为聂仲由通敌的证据在我们手上。是否牵连右相,只在左相一念之间。昨夜,两位相公已做了新的约定。换言之,右相答应不再保聂仲由,以及李瑕等人了。” 钟希磬似乎有些没听懂,但还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徐鹤行道:“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杀了李瑕等人。”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一定要杀他们?” “为保社稷安定。” “好吧。” 徐鹤行问道:“聂仲由审出来了?” “没有。”钟希磬道:“殿帅派人用刑,浑身皮肉都烂了,死活不肯招。” “我就知道。”徐鹤行应了一句,低头又看向手里的文书。 钟希磬想了想,又道:“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北面回来那个毛贼叫什么来着?” “白茂。” “是,这白茂显然也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就算他告发了聂仲由,不该也将他扣下审问?” 徐鹤行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归你我管,总之他会助我们辩认李瑕那伙人。” 钟希磬道:“要捉到人才能辨认,眼下没线索啊。” “有。”徐鹤行道:“白茂给了在逃五人的相貌身形,他们各有特点,并不难查。” “就算如此,但临安城这么大,怎么查?” “临安城十二厢,八十九坊,可以确定他们就住在右二厢。” 钟希磬很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那个叫‘唐伯虎’的书生。” 徐鹤行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画,递给钟希磬。 “你看画上的名章,作画者号‘柳山居士’,经查,不过是个卖画的落魄老书生,据他所言,中午在通和坊的金波桥附近卖画,一个年轻人买了他所有的画。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唐伯虎”就是李瑕。” “然后你又跑金波桥去了?” “是。沿街的摊贩我全都派人问过了,李瑕出门很小心,没人看到他是从哪里出来的,但必是在右二厢……” 钟希磬道:“可右二厢有十七个坊。” 徐鹤行抬手在临安城地图上划了划,道:“可以确定的是,李瑕就藏在祥符寺附近的这六个坊。” “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鹤行将手里文书递过去,道:“鸡蛋。” “鸡……蛋?” “据白茂的说法,李瑕一天能吃二十多个鸡蛋。我让人打听过了,这六个坊,最近都有人一次买了数十个鸡蛋。” 钟希磬啧啧赞叹,抚掌不已。 “你果然厉害,难怪左相这么器重你。” 徐鹤行道:“这不算什么,肯多花力气就能找到。” 等到下午,果然有人来禀报道:“查到了,在同德坊灯芯巷……” 钟希磬由衷欣喜,拍了拍徐鹤行的肩,道:“你该是很快就要升迁了,往后别忘了我。” 徐鹤行转过头,看到钟希磬眼中的羡慕之意。 他也没怎么想,道:“你带人去办吧。” “我去?” “是。”徐鹤行道:“事到如今也不必遮遮掩掩了。聂仲由通敌叛国,李瑕也是嫌犯,枢密院调令已下,可以明正言顺地杀了。” 钟希磬道:“那我不是抢了你功劳?” “左相能知道我的本事便是,该是我的功劳你抢不走。”徐鹤行道,“我困了,该去歇一觉。” 他倒也洒脱,说分功就分功,交代了几句后真就离开了左相府回家。 忙了这么多天的事情办成,他也轻松不少。 徐鹤行话虽不多,但钟希磬平日里待他好却是记在心里,觉得分润些功劳也好…… ~~ 灯芯巷小宅。 韩巧儿正坐在那背诵情报,高明月执笔抄录着。韩承绪正在给高长寿换药。 “韩老,你说李瑕为何不愿去西南另谋生路?” “小郎君想必有他的考虑,他行事面上不说,其实心中每有主张。” “我真是不知……如此朝堂倾轧……为何还想在宋朝谋权职?”话到这里,高长寿终是忍不住,叹息道:“他素来果决,此事上未免太愚钝了些。” 高明月微微蹙了蹙眉,头也不抬,道:“二哥异想天开罢了,真当只需扯个旗子,便有人来替你卖命?” 高长寿道:“我何曾说过是替我卖命?李瑕若愿意,离了宋朝,随便到哪不能立足?往后我们大可与他作一家……” “离了宋朝?随便到哪立足?” 高明月依然是头也不抬,但不知是哪来的气性,又道:“二哥还当自己是大理岳侯,往山沟里一站,无职无权、无钱无粮,自有人箪食壶浆来迎你?” 高长寿却只是咳嗽了几声。 高明月愣了愣,她背着身看不到兄长的表情,却自知失言,轻声道:“我是觉得……二哥伤势未愈,不如再等等。” 韩承绪忙作和事佬,道:“是啊,两位莫要争执,小郎君素来有成算,倒不必我们操心。” 高长寿倒是大气,摆了摆手,笑道:“无妨,习惯了。” 他瞥了高明月一眼,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有叩门声响起。 韩巧儿转过头,数着那韵律,喜道:“是李哥哥回来啦。” 韩承绪抬头看了眼天色,奇怪道:“今日怎这么早?小心些。” 高明月快步到门边探了一眼,开了门,迎了李瑕进门,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被通缉了。”李瑕拿出一张海捕文书放在桌上。 韩承绪一看,喃喃道:“我们……成了蒙古细作?” “恐怕是聂仲由通敌的证据真被人拿到了。” “可……可……是他出卖了我们?这上面怎会有我们的身形相貌?” “不好说,也可能是北面张家给谁递了消息。” 韩承绪长叹一声,踱了两步,深深看了韩巧儿一眼,道:“小郎君,你可有决意?是否去西南?” 高长寿咳了两声,眼中满是忧虑。 他伤还未愈,心知就算要去西南,在被通缉的情况下,这些老弱病残很难安全行路。 四人的目光又再次落在了李瑕身上…… 第121章 忠臣 钟希磬快步带着人进了灯芯巷,他身边还带着三名都头,已将整个同德坊都包围了起来。 一个蹲坐在路边的闲汉见了,忙起身迎了上去。 “盯住了吗?”钟希磬问道。 “是,据菜贩举报,这两日到他那买菜的老头,身形相貌与我们要找的韩承绪一致。就住在那家油粮铺里,前门小人一直盯着,后门也有人盯着。” 钟希磬点了点头,向身旁的三名都头道:“辛苦你们了。” “钟司使客气了……搜!” “听好了,所有身形相貌与逃犯相似的,全部拿下,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一列列持刀的兵士迅速扑入巷子里。 很快,只听那油粮铺里一声高喊。 “拿到韩承绪了……” “不是,是油粮铺掌柜……” “先别管,可疑者全都押下!自有人辨认。” “带走!” 整条巷子都是哭喊声,许多人被兵士押着,带到刘丙、白茂面前进行辨认。 钟希磬皱了皱眉,有心想少牵扯一些无辜,但想到肩上的差事,最后还是把心一狠,喝道:“不急着辨认,但凡有相似者尽该拿下,白茂,你随许都头到巷尾盯着,别让人跑了。” “是……” 很快,钟希磬走进那油粮铺,审了店铺老掌柜,忽然回过头看向了斜对面的一间小宅。 “嘭!” 院门被踹开,执刀的兵士鱼贯冲了进去,砸开床板、掀翻衣柜,搜索着每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 “搜!” 钟希磬步入小宅,看到院边架着一个梯子,正好可以望到油粮铺的位置。 门槛边残留着一些蛋壳,桌案上滴着墨迹,地上丢着几个空置的药罐…… 还有一条只缝制了一半的裤子,钟希磬拿起来看了看,颇长。 “给李瑕缝的?” 他喃喃了一句,随手将裤子抛在地上,喝道:“他们就住在这里,追!” “是。” 一名名兵士又鱼贯奔出,脚踩在地上那条裤子上,将其踩得一塌糊涂。 不一会儿之后,有人上前悄声向钟希磬禀道:“钟司使,死人了,死了两个,拒捕被杀的。” 钟希磬摇了摇头,道:“吩咐下去,逃犯已杀了两名百姓,实属凶恶,绝不可走漏。另外,别再这样了。” “明白……” 然而,这天一直到入了夜,始终没有找到李瑕等人。 钟希磬明白,那油粮铺怕是李瑕虚晃的一招,一有人打探到油粮铺时,他们就已经逃远了。 线索虽然又断了,但李瑕等人失了藏身之处,接下来也不难找。 钟希磬又安排人全城搜捕。 他官职虽不高,拿的却是当朝左相兼枢秘院使的信令,严令把临安府各厢坊布控起来,誓要诛杀李瑕等人。 快到一更时,钟希磬方才安排妥当。 他知道左相此时刚睡下,三更才会起来,到时再禀报为妥。 可惜辜负了徐鹤行费心探查,希望能在今夜就搜到李瑕等人吧…… 钟希磬住在外城,也懒得在这深夜还家,呆不了两个时辰又得回来,遂打算到徐鹤行家中借宿。 他吩咐亲随先去与徐鹤行说一声,自己带着另一个小厮在大街上吃了碗三鲜面,起身往城北走去。 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余光仿佛看到斜地里有人影突然窜出来。 钟希磬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他转头一看,只见身后那亲随已倒了下去。 又是“噗”的一声,钟希磬感到小腹里冰凉凉。 他伸手,用力握住了那柄要再次捅进来的匕首。 眼前,是张英俊的面庞。 “你……你是李瑕?” “我是蒙古细作。”李瑕道。 第一刀并未伤到要害,但钟希磬感到血从腹中不停往外涌,也感到无力再握住李瑕的手。 “别杀我……别杀我……” 李瑕问道:“谢方叔为何派你杀我?” “你……” “别废话,我都知道了。只问为何要杀我?” “你们北上……根本就是主战派为了扳倒左相布的局,是贾参政和右相利用了你,把你当成对付左相的棋子……那只能杀了你们。” 李瑕又问道:“谢方叔与蒙古勾结?” “绝无此事。”钟希磬道:“左相主和,为的是大局,绝非卖国贼。边境战乱不止,田地荒芜,苍生颠沛流离……这些,才是左相主和的根由。” “杀余玠也是为了苍生?” 钟希磬痛哼两声,道:“左相行事,无愧于天地。” “没与蒙古勾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具体情报?” “白茂供出的。” “白茂?” “是,他是与聂仲由一道从北面回来的,因聂仲由已叛投,一直藏着白茂。但白茂是假意叛投,故而到临安府署检举了聂仲由……” 钟希磬吃力地说了一会。 李瑕道:“你还知道什么?” 钟希磬咬着牙,道:“别的我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李瑕没有再说话,抽出匕首,又捅了下去。 钟希磬转身想跑,人却被李瑕踢倒在地。 他转过头,眼中满是绝望之色。 “别杀我……你若有冤屈,我可以替你洗刷罪名。” 钟希磬说着,又哀求道:“我真不是坏人,我一生与人为善……我扶助老幼,接济贫民……你若到外城,到城北右厢打听……谁不说钟三郎是个大好人……” 李瑕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灯芯巷的那几个街坊,李瑕其实不熟。 但对门有个汉子,每天让他五岁的儿子骑在他脖子上,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嬉嬉笑笑的,前几天这汉子和人斗殴受了点伤,今天看到官兵来,他跑了几步被当成高长寿杀掉了。 李瑕虽没和他说过话,但总觉得,住在灯芯巷这两三天勉强像是有点家的样子。 高明月缝的那条裤子被踩成了稀巴烂,高长寿、韩承绪、韩巧儿这一伤一老一小,现在还在露宿街头。 想着这些,李瑕蹲下身,问道:“今日我们若被你找到,你会放过我们吗?” 钟希磬一愣。 李瑕又问道:“我们五个人,包括老人、小孩、伤者、女子,落在谢方叔手里,能活命吗?” “可以,可以。”钟希磬一边爬,一边道:“左相是大忠臣,贤名天下皆知,所做所为皆是为了社稷……真的,你可以去问,左相爱民如子,执政以来施行了多少利国利民的良策,民间谁人不交口称颂……我知道,你们能北上冒险,一定也是忠义之士,我们是一路人啊。” “是吗?” “是。”钟希磬仿佛燃起了希望,哭求道:“我背后是当朝宰执啊……你若杀我,那就摆明旗鼓是与左相为敌,与朝廷为敌。你若杀我,你就真成叛逆了,无路可走了。李瑕,李瑕……你万不可冲动杀人,将自己划作奸邪叛逆。” 李瑕已摁住钟希磬挣扎的双手。 “忠臣良相。”他轻声嗤了一句,道:“我不管谢方叔是不是忠臣良相。” “别杀我,我不是坏人……” 李瑕又道:“我也不管谢方叔所为是不是忧国忧民。” “求你。”钟希磬还在挣扎,“你杀了我,你也完了,左相……” 李瑕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手中的匕首径直扎了下去。 “噗”的一声,钟希磬眼睛一瞪,生气尽去。 …… 至死,钟希磬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葵,三京败事者;贾似道,裙带上位之奸臣。此二人串联右相,派人北上,能做出什么好事? 唯有李瑕伸手盖住了他不甘的双眼,最后对他说了一句。 “谢方叔是宰执、是大忠臣,所以想杀我就杀?我又不是余玠……” 第122章 副相(为盟主定庸加更) 太平坊西临西湖,南接吴山,歌舞兴盛。 如今贾似道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两更天时,贾似道听得屋外有婢子急唤,遂披衣而起,步入大堂。 “何事?” 龟鹤莆忙上前一步,道:“阿郎要找的那只蛐蛐……李瑕,有消息了,因阿郎说过此事要立刻报,故而惊扰……” “说。” “是,近两个时辰前,他杀了左相手底下的钟希磬。” 贾似道抬眼一瞥,道:“说仔细。” “是。”龟鹤莆道:“在城北梅家桥附近发现的尸体,连身边的亲随也死了,钟希磬中三处刀伤,随身物件都不见了。因尸体旁留了四个血字‘我非余玠’,故而小人断定乃李瑕所为。” 听到这里,贾似道脸上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龟鹤莆又道:“此案本是临安府处置,但不到一个时辰,左相府已派人接手,之后更多消息小人并未打探到。但,李瑕与聂仲由一起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定下了。” “人呢?” 龟鹤莆应道:“还不知道,看这情形势,只怕他很快会落在左相手中。” 贾似道端起一杯茶,沉吟着,缓缓道:“可知李瑕为何杀人留字?” “许是为了……将事情挑明、摆开旗鼓与左相叫阵?” 龟鹤莆说到这里,有些迟疑着,又道:“但,一只小小的蛐蛐,也敢在大公鸡面前如此放肆,未免过于嚣张了。” 贾似道放下茶杯,似嫌它无味,道:“去吩咐厨房备些酒菜,再让后院的舞姬起来两个,准备一下。” “是。” 龟鹤莆应下,交代了,垂手等待贾似道继续吩咐。 但等了半天,再一抬眼,只见贾似道正捧着一本书凑在烛光下看着。 “阿郎?” “哦,大门外等着,李瑕来了便带进来。” 龟鹤莆一愣。 他向来知道自家阿郎了得,但又觉得李瑕不可能来,忍不住问道:“阿郎怎知李瑕会来?” 贾似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道:“丁大全、谢方叔要害他,程元凤保不了他。不来找我,他能找谁?” “可这……” “只看‘我非余玠’四字,可知他已摸清了朝中局势,去迎。” “是。” 龟鹤莆在月色下走过前庭,在门外站定,心中犹觉不可思议。 然而,他站了不多久,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 李瑕穿过前庭,庭院很漂亮。 蛐蛐的叫声始终不停,伴随着隐隐来自西湖上的笙歌。 步入大堂,李瑕目光看向了贾似道,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与程元凤的不同。 贾似道时年不过四十三岁,任端明殿学士、参知政事、加同知枢密院事,在宰执当中显得极为年轻。 他比程元凤多了几分俊朗,锐利,以及……少年气。 说“少年气”或许有些奇怪,但贾似道给李瑕的感觉便是这样。 人到了不惑之年,难免会沉淀出沧桑之态,贾似道没有沧桑,他依旧自信、且昂扬。 李瑕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李瑕。 李瑕没有回避他的眼神,目光坦然相迎。 “你和我很像。”贾似道微微一笑,抬手一指,道:“坐,你站得太直,看着累。” 李瑕坐了,却未开口。 “我是务实之人,没功夫耽搁,也懒得故作深沉,就开门见山了……但你别这般盯着我,年轻人懂点规矩。” 李瑕终于转过目光,依旧没说话。 他似乎因为贾似道而出现了短暂交流障碍。 “情报在你手上?”贾似道果然开门见山。 “是。” “说你想要的。” 李瑕微微沉吟,道:“我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何派我们北上?为何卖了我们?为何要杀我们?” 贾似道转头看了一眼更漏,道:“好,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说起来。 “去岁末,赵葵镇荆湖北路,收到旧部消息,邀大宋暗中遣使北上。此事他上了密折,被枢密院扣下。赵葵未得应允,与吕文德私下商议,二人恐朝廷归咎,不敢轻派使节,遂让大理高氏北上,你可明白?” 李瑕道:“骗高长寿去北面救高琼,其实是用他掩人耳目?只要有大理人北上一事,不管高长寿死还是不死。成功拿回情报,都可以说是大理人送来的,而非赵葵、吕文德私自派人。” “不错,一明一暗两批人至淮北分开,高长寿继续北上,另一批往开封,但才到归德府,便全军覆没。” 说到这里,贾似道摇了摇头,又道:“端平时,赵葵留有许多细作在北面,因多年未曾联络,或死或叛,出卖了他们。至此,赵、吕意识到此事不成,歇了心思。但已被谢方叔拿到把柄,‘擅启边衅’甚至是‘通敌’,且牵连到我。” 见李瑕不解,贾似道随口解释了一句。 “吕文德早年虽受赵葵提拔,如今却是我的人。谢方叔想对付赵葵,可以。但,动吕文德、动我,不行。” “然后呢?” 贾似道悠悠然道:“我随手下了一步闲棋,反将了谢方叔一军。” “闲棋。” “当年,余玠调离淮右时,曾上过一道密折,将颍州细作田奎托付于枢秘院。去岁,赵葵与吕文德所派之人死在归德府后,这封密折被偷了。” “谁偷的?” “不知。但,田奎肯定已暴露。” 李瑕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贾似道却如没看到一般,继续道:“我说服了程元凤,请官家派人北上,选了聂仲由,再密令聂仲由将大理高氏带上,再混淆两次北上的时间,便将赵、吕私下作主之事遮掩过去。” “你是如何说服程元凤的?” “只有一句话‘扳倒谢方叔’而已,简单。” 李瑕问道:“只为扳倒谢方叔?” “不错,差事是奉官家密旨,背叛大宋‘险些害死’你们之人是细作田奎。而田奎之所以背叛,归根结底,是因谢方叔逼杀余玠。回顾整件事,我唯一做的仅仅是说服程元凤,将吕文德的把柄反推到谢方叔头上。” “你们让我们联系田奎,一开始就是要我们去送死。” “不。”贾似道一脸郑重,道:“我只是明知田奎必叛,并非要你等送死。” 李瑕道:“有何区别?” “你活着回来了,不是吗?” “呵。”李瑕冷笑一声。 若说他初见程元凤时还稍有敬重,到此时,对这些宰执高官们已有不同心态。 同时间,堂中两个护卫拔出了刀,龟鹤莆抬起一支弩,对准了李瑕…… 第123章 蛐蛐(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1/10) 剑拔弩张之际,贾似道笑着摆了摆手。 “阿龟,不必激动,李瑕心性非凡,不会乱来。” “是。”龟鹤莆放下了弩。 贾似道看向李瑕,只见他还是很镇定。 看起来,反倒是龟鹤莆等人先心虚了。 贾似道目光诚挚,道:“我确实未曾想到你能活着回来,依原定计划,你们死在北面,我即可拿住一个把柄对付谢方叔。 但,你不仅活着回来、且拿到了情报,我很欣赏你,且这更好,试想,若将情报往御前一摆,由你亲口说出在敌境遭田奎背叛之事,添油加醋几分,官家该对谢方叔何等大怒?” “我可以去说。”李瑕道:“但,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只是我的第一个要求。” “你还要什么?” “聂仲由、林子、刘金锁。” 贾似道轻呵了一声,道:“你该要个封赏。” 李瑕道:“当然也要,我要入蜀独领一军。” “我当你是个聪明人。”贾似道嗤笑一声,眼神中已然泛起几分不悦。 李瑕道:“这要求并不过份。” 贾似道微微讥笑,道:“你可知谢方叔为何要杀你?” “你说的,我是你对付他的把柄。” “不错,但你不过是一个小把柄,我说过这仅是一步闲棋。”贾似道沉吟着,缓缓道:“谢方叔逼杀余玠,其恶果远不仅是田奎叛变。譬如,谢方叔任余晦为蜀帅,你别看余玠、余晦都姓‘余’,论治军打仗相去甚远。 余晦到任四川第二年,即以‘潜通蒙古’处死了余玠旧部、大将王惟忠,王惟忠被押至临安处死,其遗孤还是我在抚养。换言之,谢方叔为遮掩逼杀余玠之恶果,连王惟忠也可冤杀。何况是聂仲由、何况是你一小小死囚?” 李瑕道:“你在威胁我?” “哈,我需要威胁你?我只是告诉你,不依我所言的后果。”贾似道坦然道:“也是在告诉你,我救不了聂仲由。” 李瑕道:“坐实聂仲由的罪名,顺便再牵连程元凤?” “不错。” “你们曾联手对付谢方叔。” “那又如何?程元凤未曾料到你竟能带着情报回来,欲独占功劳,又见丁大全与谢方叔相争,遂弃我,转寻谢方叔合作对付丁大全。朝堂之势,如水无常形。” 贾似道说到这里,叹息道:“如今,连程元凤也保不了聂仲由,你又何苦救他?你真信任他吗?” 李瑕道:“我手上的情报够份量,便有能力救他。” “聂仲由潜通蒙古,罪证在谢方叔手中,你可知这意味着何事?” “程元凤被逼着只能和谢方叔合作,杀了我?” “不错,左右相皆要杀你,唯我能保你。”贾似道笑道:“这岂不正是你今夜来寻我的理由?” 李瑕道:“不多说了,我的条件很简单,救人、官职。” 贾似道不悦。 他用袖子扫了扫眼前的烛烟,往太师椅上一靠,闭眼不语。 堂中安静下来。 龟鹤莆见状,上前一步,道:“李瑕,你别不识好歹,我家阿郎已给足了你面子。” 李瑕道:“你们若不答应,大可不必再谈。” 龟鹤莆转头一瞥,见贾似道依旧闭目不语。 他一指李瑕,道:“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李瑕懒得与这小厮多言,站起身,神情平静地往四下一扫,已在观察堂中另两个护卫。 龟鹤莆还在叱喝。 “阿郎要的是能斗戏的蛐蛐,你从一进门就趾高气昂,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听话,把你丢去喂了鸡而已。还当阿郎有多想用你?一介死囚也敢在宰相堂上摆谱……” 叱喝声中,贾似道睁开眼看去,只见李瑕背挺得笔直,透露出的是一股难以被掩盖住的骄傲。 “骄傲。” 贾似道咀嚼着这两个字,感到了对李瑕的失望。 他本以为李瑕能从北境归来,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惜太傲了,注定在朝堂上成不了大事。 然而,贾似道又注意到,李瑕的骄傲之中又带着无比的冷静。 他需要调教这只蛐蛐,才能让它替自己去斗。 “李瑕,你不怒吗?” 贾似道一开口,龟鹤莆马上收了声,退了一步。 李瑕道:“我为何要怒?” “你等北上,九死一生,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弃子,任庙堂诸公随手摆弄、出卖。今次你是拿了情报回来,否则呢?披肝沥胆、喋血虏境,不过成了一具具无人问津的腐尸。于我,这不过是一桩小事,随手一拨就送你去卖命,如拨一只蛐蛐,被咬断腿、被咬死,被鸡啄了,我看都不会看你辈无名小卒一眼。便是你经历艰难回来了又如何?且看你,被视作潜通蒙古的叛逆,满城通缉……你就不怒吗?” 李瑕看向了贾似道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蒋兴被一刀割了喉、聂平被弩箭贯穿、聂仲由亲手杀了老九和五个重伤者、刘纯在龙湖的小船上倒了下去,还有杨雄、白苍山、洱子…… 二十九人把性命丢了,满腔热忱而去、埋骨异乡。 而在贾似道眼里只是一步闲棋,一件小事而已。 两人对视之间,贾似道的眼神仿佛兴奋了起来,他喜欢调教蛐蛐。 然而,李瑕只是反问了一句。 “所以呢?” 这一刻,贾似道微微一滞。 他认为,李瑕该怒发冲冠、面红耳赤地指着他呼号指责。 他已经想好了要让人把愤怒的李瑕打倒在地,踩着他的头,让他看清楚何谓形势、何谓强权。 等到李瑕的心志崩溃,他才会将他扶起来,拍着他满是泪水的脸,教他如何做事。 可李瑕这一句平静的反问,打乱了贾似道的预想。 “所以呢?答应我的条件,还是免谈?” 贾似道“哈”了一声,回过神来,笑道:“你的情报虽有用,但我未必想要。” “是吗?” “我要的是拜相,是扳倒谢方叔、程元凤。你听话才是关键,情报次之。” “你拿到情报才有更大的功劳。” “那也看你的态度。” “那就是不谈了。” “你以为你走得出去?” “试试。” 李瑕盯着贾似道,伸手入怀,握住了匕首…… 第124章 出路(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2/10) 谈话至此,已有谈崩的趋势。 李瑕前世见惯了许多大场面,本该更加平静从容,但终究是被某些情绪影响了;贾似道城府深沉,涵养极高,从未想过某天会对一个年轻人放狠话,自觉失态。 气氛凝重。 忽然,贾似道摇了摇头,大声朗笑,站起身向李瑕走去。 “阿郎。”龟鹤莆与另两个护卫很紧张,连忙上前相护。 贾似道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 他穿着睡袍,头发也没梳,脚下未蹬官靴只趿着一双木屐,就那样摊开双臂走到李瑕面前。 “哈哈哈,少年郎不经逗。与你说笑罢了,绷着脸做甚?” 贾似道大笑着,揽住了李瑕的肩,动作浑不像四旬中年,洒脱不羁,倒像是个浪荡子。 “来来来,我饿了,且边吃边谈……阿龟,置些酒菜,再招两位小娘子坐陪。” 笑罢,不等李瑕应,贾似道一手按在李瑕手上。 “匕首收了、收了。杀我对谁都没好处。你看,我待你至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把脖子摆在你面前矣,你随时可杀我。” 话虽这般说,贾似道的力气却很大。 他于两淮间从戎十余年,以战功升迁,绝非普通文官。 李瑕只一看,就知他也是常锻炼的。 “哈哈哈,好少年,我太喜欢你了。”贾似道还在笑。 这一刻,被揽住却还板了臭脸的李瑕,对比爽朗大笑的贾似道,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前世今生,李瑕极少有这样气场被人压制的时候。 这是贾似道的气量,能在争执之时收放自如。 但李瑕笑不出来,在经历那些牺牲之后,他还能保持冷静,但终究做不到像贾似道那样肆无忌惮地笑,做不到像庙堂诸公般把生死同伴当成蝼蚁。 很快,酒菜被搬上堂来。 两个妙龄少女入堂,盈盈一拜,带起一阵香风。 “奴家为阿郎与郎君侍酒……” 贾似道显得愈发从容自在,疏朗豪阔,径直落座,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筷,夹了菜吃了。 “这道荔枝白腰子不错,李瑕,且坐下尝尝。” 贾似道说着,摇了摇头,又大笑道:“我知你,知你心中有芥蒂……” 下一刻,李瑕径直在他对座坐了下来,淡淡扫了一眼菜肴,落箸夹了一只虾。 贾似道又是一滞,看了李瑕一会,道:“你剥虾剥得很漂亮。” “嗯。” “看来,你心性沉稳,我激不了你。”贾似道饮了杯酒,忽然道:“我若说,我扳倒谢方叔,为的是西南战局,你可信?你我皆知,蒙军已伐蜀……” “信不信又如何。”李瑕道:“宫门上‘阎马丁当’四个字是你派人题的?” “是。你如何知道?” 李瑕道:“我思来想去,能做到这一点,且获益最大的就是你。” “或是丁大全恶迹惹得天怒人怨,某官员激于义愤而题字;或是某官员遭丁大全迫害,豁出性命题字。” 李瑕道:“题字者要是这么冲动,临安府何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 贾似道笑道:“不错,这才是扳倒谢方叔的杀招,相比起来,你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官家不在乎谢方叔逼死余玠,官家真正忌惮的还是谢方叔成为史弥远叔侄那等权相。 后日朝会,谢方叔将反攻丁大全,他会以丁党侵占苏州田地一案为切点,联合朝臣弹劾。此事我已有布置。到时我会召你上殿,将情报呈于御前。你只须告诉官家,是我遣你北上,却遭田奎出卖,之后聂仲由潜通蒙古,程元凤欲遮掩此事,联络谢方叔,两相皆欲杀你。” “为何不扳倒丁大全?”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圣眷在彼,不可为。” 李瑕又问道:“林子与刘金锁呢?” “扳倒了谢、程之后,那等小人物……呵,丁大全留之无用,自是杀了。” 话到这里,贾似道亲手给李瑕斟了杯酒,道:“并非我不愿答应你,聂仲由叛投,此为对付程元凤之绝好机会,且证据确凿,不可救;另二人不值得我救,且如今并非对付丁大全之时。” 侍立在一旁的龟鹤莆明白,这是阿郎在逼压李瑕。 逼李瑕放弃聂、林、刘三人,就是在剪掉李瑕的傲气,如此才能用他,否则他与程元凤藕断丝连,阿郎用起来不放心。 李瑕道:“你我还是谈不拢?” “我耐着性子陪你聊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解闷。” 贾似道淡淡说了一句,执杯饮了酒,又道:“你聪明、冷静,跟着我前程不可限量,入蜀从军或科举仕官,由你。眼前两条路,你选。大丈夫行事,切忌优柔寡断。但不必急,且吃完这顿酒,你想。” 说完,他一只手揽过身边的美人儿逗弄,已不再理会李瑕。 同时间,两名护卫各逼上一步,不再给李瑕刺杀贾似道的机会。 李瑕却还是很认真地在剥虾吃。 他身边也陪坐着个小美人儿,穿着粉色纱衣,面容精致,身段苗条,那细腻的皮肤在烛光中显得愈发娇嫩。 方才李瑕在与贾似道说话,她不敢作声,此时见对座的一男一女已开始亲昵,她心知到了自己表现的时候。 她已决意使出浑身解数,替阿郎拿下这个俊俏的小郎君。 “奴家替郎君剥虾,好不好?” 她说着,一只小手向李瑕身上摸去。 但那只皓腕却被李瑕剥了虾的手捏住,拿开。 “小郎君可是嫌弃奴家?”小美人儿泫然欲泣,柔声道:“其实奴家……” “你别说话。” 李瑕转向贾似道,道:“你既不答应,后会有期。” “想走?满城都在追杀你,只有我是你的出路。” 李瑕道:“我来之前已做好了安排,并非只有你这一条出路。” 贾似道神情一凝。 李瑕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两人对视着好半晌没有说话,唯有李瑕身旁的小美人儿满是委屈…… 终于,贾似道抬手一指李瑕,笑骂道:“好你个小猢狲。” 李瑕摊开了手,道:“你看,情报我没带来。” 贾似道竟还在笑,也不知是气,或是激赏。 “小猢狲,小小年纪投靠奸臣,你不要脸……” 第125章 资格 礼兴坊,观潮别院。 天光微亮时,名叫“丁八”的小厮走进前院,只见管家丁大勾正负手站在那。 “丁管家,你找小人?” 丁大勾点点头,道:“昨日与我说的那事,再与护卫们说说。” “好咧,我被抢了……” “闭嘴,没叫你再与我聒噪。” “是。” 丁八随着丁大勾走进前院,只见一众护卫正聚在那商量着什么。 其中,冯仲嗓门最大。 “昨夜衙内说的是啥意思?” 汪庚道:“你还不明白?事情已挑明了。北上那批人里,最关键那个叫‘李瑕’,此子心狠手辣,杀了谢方叔的人,把事闹大了。总之情报就在他手上,衙内要我们找到李瑕。” “不是,衙内咋就能知道这些?” “都说了,李瑕在庐州做了好大事情。两边一对照,衙内怎能不知道?当衙内是你这棒槌?” 冯仲又问道:“那现在满城都在搜捕李瑕,我们还咋找?” “让你找就找,废话许多。” 冯仲道:“娘的,我老以为要捉的是聂仲由,死盯那些长得像螳螂的丑汉。怪不得搁清河坊卖茶叶许多天,赚的钱都够去欢喜楼睡娘们了,连根毛都没见着!” “蠢材,再让你去卖茶,够请兄弟们都去了。” 冯仲哈哈大笑,却转头看向汪庚,道:“我是蠢,但你们还说老汪聪明,他和李瑕当面说了许多话,愣是让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程元凤府。” 汪庚道:“我那夜见到的未必就是李瑕。” “还说不是?衙内都说是了。” 汪庚闷声闷气道:“我当时以为是谢府或贾府派的人,要跟我互相透个消息,谁能想到……真他娘是个狗猢狲。但我没透有用的消息出去,还得了线索。衙内都没怪我,你们倒没完没了。” “你就是蠢,还说啥……” 丁大勾已带着丁八过来。 冯仲转头一看,啐了嘴里嚼的茶叶,向丁八道:“嘿,听说你小子被人抢了?那人还审问你院里的事?” 丁八恭恭敬敬道:“是,当时小人与他过了两招……” 汪庚一把拎起丁八的衣领,恶狠狠道:“要我对你用刑才肯实说?” “我说,我说……其实我一下就被摁住了……” “那人是不是很年轻?很俊俏?” “是很年轻,但蒙着脸,我也没看清……” “你娘!” 这时,又有小厮跑来道:“衙内唤你们到大堂上去……” 众人到了大堂,不一会儿,只见衙内丁寿翁出来,坐在主位上。 丁寿翁时年三十六岁,面色隐隐发青,却并非他父亲丁大全那种青蓝,而是呈现一种病态、疲惫。 他眼框发黑,眼袋很深,显得心事重重,走路时脚步也有些虚浮,缩着脖子,看人时微抬着眼,带着些恶狠狠的神情。 丁寿翁一坐下来,堂上噤若寒蝉。 他命一众护卫与小厮分列摆出架势,又安排了一队人手在身前护卫,方才清了清嗓。 “带人进来吧。” 很快,一名年轻人由四个大汉领着走进了大堂。 汪庚抬眼看去,不由惊呼一声。 “小猢狲!” 这年轻人分明就是那夜说要“相互透漏消息”的骗子。 “你……你是李瑕?!衙内,就是他!” 两声呼喝,汪庚已扑到李瑕面前。 “啪”地一声大响,李瑕一巴撑摔在汪庚脸上。 汪庚大怒,一拳击向李瑕。 李瑕不慌不慌,避过,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在汪庚脸上。 “啪。” “干什么?!” 众护卫大怒,纷纷拥了上去要摁住李瑕。 “都住手!”丁寿翁怒叱。 堂上安静下来。 丁寿翁看向李瑕,面色不豫,道:“李瑕,你这是何意?” 李瑕道:“这两巴掌,就当是替你教训这些办事不牢的手下人。” 丁寿翁脸色愈发阴沉。 这些日子他受父命办事,进展缓慢,昨夜还在吩咐手下人去搜,没想到今日刚起来便听到门子禀报。 说是李瑕求见,且带话说会给他情报、助他对付谢方叔。 他这才安排让李瑕进来,却没想到对方一进堂就如此凌厉。 此时,丁寿翁本想拿下李瑕,思量之后又犹豫起来。 他沉吟片刻,忽然冷冰冰地向一众手下道:“你们都有谁见过他?” 汪庚两边脸痛红,委委屈屈地道:“小人见过。” “衙内。”冯仲道:“小人也见过他,我在清河坊卖茶,见过他一次,问我买茶。” “小人也见过。”丁八道:“小人前夜出门,被他抢了钱,整整两串咧!他虽蒙着脸,但小人还是认得出。” “你们过来。” “是。” 汪庚、冯仲、丁八低头弯腰,走上前。 丁寿翁突然伸出手,“啪,啪,啪”三声,给了三人各一个大耳刮子。 这三巴掌显然是带着真火,比李瑕那两巴掌重得多。 接着,丁寿翁又是一脚踹在丁八肚子上,将其踹翻在地。 丁八吃痛捂着肚子惨叫不已,汪庚、冯仲也是纷纷跪下。 丁寿翁这才看向李瑕,脸上泛起虚浮的笑容,道:“一群不会办事的蠢材,让你见笑了。” 李瑕点点头。 方才汪庚扑上来,李瑕不愿被其击倒,反手两巴掌为的是镇场面。倒没想到丁寿翁也打了手下人一通,把那被压住的气势又提了起来。 丁寿翁既展示了凶狠与气度,又道:“你说会把情报给我、助我扳倒谢方叔?” 李瑕道:“林子和刘金锁在你们手上?” “不错。”丁寿翁道。 “活着?” 丁寿翁道:“只要你懂事,他们便能活。” 李瑕注目看了丁寿翁一眼。 只一眼之间,他能看出许多东西。 丁寿翁娶妻时,新妇被其父纳为侍妾,此事让他沦为天下笑柄,自然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影响。 李瑕能在他那发黑的眼眶、发青的面色中看出他这些年是如何报复性的纵情声色,待人又是如何色厉内荏。 另一方面,李瑕在打了汪庚两巴掌之后就留意了丁寿翁的反应,心知丁寿翁有城府、能冷静。 或许这人天资并不差,并非普通纨绔子弟,但丁大全纳媳为妾,大概已将这个儿子毁了大半…… “我要见到丁大全。” 丁寿翁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已见过程元凤、贾似道,到了与丁大全聊一聊的时候。” “你竟敢直呼我父名讳……你竟敢……” “你不敢吗?”李瑕道:“你不妨也试试?试试直呼你父亲的名讳。” 丁寿翁又是一愣。 他自诩是个聪明人,但未曾想到今日见到李瑕,短短几句话之间竟已被噎住了两次。 他登时勃然大怒。 “你太放肆了!你瞧不起谁?!你竟敢与本衙内……” 李瑕又道:“我来之前,在贾似道府中与其长谈了一个多时辰。现在我要见丁大全,你大可杀我、扣下我,不妨试试?” “你有何资格这般与我说话?!” “我只与当朝宰执谈事。” 丁寿翁抬手一指,大骂道:“婢娘养的猪狗!你可知满城都是谢……” 说到“谢”字,他忽然停了下来,眼中阴晴不定。 李瑕道:“满城都是谢方叔的人在搜捕我,因我杀了钟希磬,不知他比你手下这些人如何?” “你放肆!你……” “你大可不问你父亲,直接杀了我。” 丁寿翁闭上眼,深呼了几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竟已冷静了下来,像是他的新妇已成了家中小娘时那样。 色厉内荏之人,也就这般了。 “家父上朝去了。”丁寿翁淡淡道,显得很冷漠,仿佛换了一个人。 “无妨。”李瑕道:“安排一间厢房让我歇养吧……” 第126章 丁青皮 李瑕在观潮别院的客房里睡了一觉。 丁八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一眼,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这……他真睡着了?” “狗猢狲。” 汪庚、冯仲正垂头丧气地蹲在院中,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 丁八这个小厮本攀不上这两个护卫,但今日三人同挨了打,反倒亲切不少,凑过去说起话来。 “哥哥,你们说,他怎就睡得着?” 冯仲抬头看了一眼正将那客房围起来的十几个护卫,道:“衙内都吩咐了,我们又不会动他。” “衙内为啥就不把这狗猢狲做了?” “我怎知道?但这人真就不怕吗?” 冯仲啐了一口,骂道:“临安城谁不怕我们?就没见过这种杀才。” 汪庚眼中阴晴不定,忽道:“我倒有个主意。” “啥?” “请衙内去唤个娘们来,把这小子睡了。” “啥?”丁八瞪大了眼,惊道:“还有这等好事?!这这这……” 汪庚在他头一重重一拍,骂道:“闭嘴,有你啥事,你他娘懂个屁。” 冯仲似懂非懂,道:“要不……我去把他睡了?” 汪庚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怕是阿郎要用这猢狲,需收服了他。” 说话间,他已站了起来,向负手站在门口的丁大勾道:“丁管家,衙内呢?” “走了。” “走了?可这……” “你们看好院子就是。”丁大勾淡淡道,“少出些馊主意,还嫌在衙内眼里你不够蠢?” 汪庚深觉可惜。 他却也明白,衙内走了,很可能就是阿郎要来了。 “别蹲着了。”他踹了冯仲一脚,负手站直了,守着李瑕的客房…… ~~ 李瑕一觉醒来,睁开看,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青色老脸。 想必这就是丁大全了。 再起身一看,屋中还站着几个护卫和属僚,却个个垂手低头。 见李瑕醒了,丁大全轻笑一声,负手从床边走开,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老夫的别院中酣然高卧。” 李瑕道:“谢方叔要杀我,这临安城内,只怕没有比丁枢相家更安全的地方了。” 丁大全抚着长须,轻蔑一笑。 他六十五岁,苍老且瘦小,看起来与程元凤、贾似道完全不同。 李瑕只看他那满头白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要依附宦官了。 程元凤二十九岁中进士,五十七岁拜相;贾似道二十五岁中进士,四十一岁入宰执之列。而丁大全四十八岁才中进士,不走些捷径,很可能一辈子都当不了高官。 李瑕并非是认同丁大全,只是愈发觉得……少壮须努力。 “你背地里敢唤老夫名讳,当面却又不敢?”丁大全道。 “敬老而已。” “情报呢?”丁大全问道。 “我放在别处。”李瑕道:“条件谈妥,自然会交出来。” “说条件。” 李瑕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才到中午,看得出丁大全是下了朝就过来。 “放了林子、刘金锁;救出聂仲由;保护我们这些人的安全;给我一个蜀地独立领兵的官职。” 丁大全道:“就这些?” “就这些。” “老夫答允你,情报交出来,明日至御前指证谢方叔。” “好。” “具体如何做,老夫的幕僚们会与你商议。” “好。”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了一下。 谈妥了,且有些过于顺利。 至此,李瑕算是接触过了当朝几位宰执,大概明白世人为何不耻丁大全。 程元凤虽不擅权谋,但是个正经人,守规矩,做事一板一眼;谢方叔虽主和,却有治国之策,秉持政治理念,或许还是真心爱民;贾似道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却还顾着西南战局…… 唯有这丁大全,眼睛里只有往上爬,亳无底线与原则。 情报是什么、有何用,他问都不问;李瑕适不适合为官,他探都不探。 他只在乎扳倒谢方叔、拜相位。 可笑的是,仅在这次的事情上,李瑕反而与这个奸邪的立场最一致。 …… 于丁大全而言,话到这里,已不必再与李瑕多聊什么了。 李瑕不过是因恰逢其会才显得奇货可居,换作平时,他堂堂枢相,根本没有理会一个小年轻的必要。 但丁大全踱了两步,还是问道:“你昨夜未与贾师宪谈妥?” “是,他不愿救出我要的人。” 丁大全道:“老夫与他不同,老夫只须扳倒谢方叔,即可为左相。他须再扳倒程元凤,勉强可为右相。” “是。” “他也不敢得罪老夫,救不出人。” “是。”李瑕道:“所以谈不拢。” 丁大全又问道:“你是如何从贾府离开的?” “我告诉贾似道,我要来投奔丁枢相,他答应了。” “是吗?” 李瑕道:“他还让我转告丁枢相一句,监察御史洪天锡是他的人。” 丁大全笑了笑,笑容阴恻,但已心中了然。 “如此大礼,贾师宪所求何事?” “丁枢相认为呢?” “竖子也敢在老夫面前卖乖?”丁大全冷哼道:“老夫不在乎谁为右相,程元凤、马天骥、贾似道,谁更听话,谁便可任右相……” 李瑕忽然打断了丁大全的话,道:“贾似道说扳倒谢、程,他最多任右相,再扳倒你,他才有独掌相权的机会。” 丁大全那张青色的脸完全凝固住。 他不敢相信,一个十六岁的竖子,竟能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 然而李瑕还在继续说。 “贾似道还说,如今圣眷在你,扳不倒你。让我混在你身边、蒙骗你,找机会拿一个真正的把柄,到时再对付你。” “你说什么?” “这么做,贾似道并不亏什么,反正北上拿情报之事出自他的手令,功劳少不了他一份,无非是早点或晚点对程元凤出手而已。与其谋一个在你手下做事的窝囊右相,不如赌一把大的,所谓‘赢尽秋虫独奏功’,他有耐心,也有野心……” 丁大全良久无言。 忽然,他抚掌大笑。 “哈哈,好个贾师宪,婢娘养的浪荡子,倒有几分胆色。” 李瑕听不出丁大全在夸贾似道还是在骂,只见至丁大全那张青蓝色上的阴翳之色尽去,仿佛很是畅意。 “无妨,无妨,贾师宪太年轻,且让他熬着……不必理他。”丁大全向李瑕问道:“倒是你,为何向老夫吐露此事啊?” 李瑕道:“我有自知之明,今次是机缘巧合涉入相位之争的关键时刻。否则,我于诸公面前不过蝼蚁一只,随时可被捏死。混在丁枢相身边为间谍,我实在做不到,故而说实话。” 丁大全又露出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道:“安知不是你与贾师宪串联,虚虚实实,诓骗老夫?” 第127章 虚虚实实(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3/10) 随着丁大全这一句问话,他目光中已带了寒意,配上那一张青蓝色的面容,仿佛是能看透人心的恶鬼。 李瑕却是坦然迎上了他的目光,道:“我只愿入蜀从军,远离临安府之争端。自然不会潜在丁枢相身边捉把柄。” 丁大全上下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知是信或不信,最后轻嗤一声,讥笑道:“从军?蠢材才愿当武官,大宋真正统兵者皆是文官。” 李瑕道:“我不会读书,也不想读书。” “你见过程申甫那腐儒,他叫你去太学读书?” 李瑕一听,知道‘申甫’大概是程元凤的字,应道:“是。” “老夫不是程申甫,守些破烂规矩。”丁大全淡淡道。 他语气间显得极瞧不起程元凤,随口又道:“你既想入蜀立功,此事老夫安排,给你寻个好官职。” “谢丁枢相。”李瑕拱了拱手。 这一拱手,或许也代表着他的仕途上蒙上了一个污点。 相比起来,程元凤当时的安排才是真在为他考虑。 丁大全答应得爽快,并非是比程元凤更真诚,不过是全无底线罢了。 而李瑕跟着丁大全破坏了规矩,入仕升迁,必然也要被骂作奸臣,万夫所指。 虽然他毫不在乎这些,他就没想过要给谁当‘臣’,奸臣与忠臣,随旁人怎么想。 丁大全又问道:“世人皆称老夫奸邪,你投奔老夫,不怕坏了名声?” 李瑕道:“总好过被污蔑为‘潜通蒙古’,被论罪处死。” “就这样?” “是。” “你该多巴结老夫几句。” “实话实说而已。”李瑕道。 丁大全目光看去,看了一眼李瑕那挺得笔直的背脊。 目光再一转,又看到了那不卑不亢的眼神,以及眼神中的淡然自若。 丁大全微微一滞。 世人看他这张青蓝脸,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带着嫌恶、恐惧、避讳……视之为妖魔鬼怪。 那种“长成这样一定是鬼怪”的避与嫌,哪怕再细微,他都能敏锐地感受到。 然而,李瑕没有。 丁大全活了一辈子,几乎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坦然的目光。 他忽有些感慨,踱了几步,负手站在窗前,叹息了一声。 “自老夫扶摇直上,身侧皆蛇虫鼠蚁,许多年来,未见有如你这般隽秀人物来投效了。” 李瑕知道他说的不是相貌,指的是姿态。 “丁枢相过誉了。” “蛇虫鼠蚁……”丁大全背对着李瑕,喃喃了一句之后,忽感慨起来。 “世人皆言老夫奸恶,然则,他们嫌恶老夫,老夫亦嫌恶他们,不过道貌岸然之辈、腐儒而已。早年间,老夫任福建路宁德县主薄,其地群山僻壤,道路不便。百姓行路,困于氛雾险壁,蛇虫之毒。邮亭逆旅,以入宁德为戒。唯老夫力排众议,不畏艰难,开辟白鹤岭,经罗源叠石直抵福州,惠及宁罗两县百姓。你认为老夫此举,对耶?错耶?” 李瑕道:“若能造福一方,该是对的。” “可知腐儒们是如何弹劾老夫?” “不知。” “以‘青鸾既变,士气不扬’为由,弹劾老夫坏了当地风水。” 李瑕道:“我不明白。” “他们说岭路直射县城,有伤文运。” 李瑕依旧有些疑惑,道:“我还是不明白。” 丁大夫道:“当地士大夫读书之家不喜道路通达。道路通则文风盛,文风盛则州县之试名额即少,是谓‘有伤文运’。老夫开辟道路,坏的又何止是那些人的文运……当时老夫不过一主薄,未曾攀附宦官,依旧是被骂作奸邪。” 李瑕无言以对。 丁大全回过头来,走到了李瑕面前,把那张青蓝色的脸凑得近了些。 “人说老夫如鬼如蜮,老夫看世人才是鬼。人说老夫狠毒贪残,但,毒得过世间人心?” 他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孤独。 他既看不起身边的小人,也看不起指着他骂的君子。 李瑕没说话,他已分不清这些庙堂高官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也许是丁大全在惺惺作态,收买人心而已。 实无甚可说的。 丁大全叹道:“老夫与你投缘,今日说的多了,多了……总之,往后你随老夫做事,不必理会世人诽谤。” “是。” 丁大全遂拍了拍李瑕的肩,走了出去。 倒是还留下了一句吩咐。 “吴衍,你与李瑕商议具体细节……莫轻慢他,且记,老夫视李瑕为子侄……” “是,谨遵丁公吩咐……” ~~ 龟鹤莆赶进堂中,只见贾似道已下朝还家,正倚在躺椅上假寐。 “阿郎,丁枢相果然是去了兴礼坊观潮别院,想必已与李瑕谈好了。” “嗯。”贾似贾含糊应了一声,睁开眼,道:“他该已得到丁青皮的信任。” 龟鹤莆忍不住问道:“小人真不明白,阿郎为何要放李瑕去?” “他说得不错,即使扳倒了谢、程,不过是与丁青皮共相,比如今又有何区别?”贾似道喃喃道:“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真是好眼界。” “可如此一来,丁枢相知道阿郎往他身边派人,岂不得罪了他?” “不如此,丁青皮便能当我好相与吗?”贾似道漫不经心道:“恰是李瑕直说了,丁青皮才会以为我不过如此、以为他身边没有我安插的人,反而放松了戒备。” 龟鹤莆会意,不由笑了笑。 “如此一来,阿郎先前安插在丁枢相身边的人,就全都不遭猜疑了?” “呵。” “阿郎,妙啊。李瑕非要救聂、林、刘三人,死不松口,那便让他自己去救,阿郎既不用出力,却能得一份情报、一份功劳。且这次扳到了左相,留右相与丁枢相斗,再布几枚暗棋。神机妙算也。” 贾似道笑了笑,轻踹了他一脚,骂道:“马屁拍得不响,该练了。” “是,是……小人这不是还没全明白吗?那万一李瑕真投了丁枢相又如何?” “不会。” 龟鹤莆道:“对,对,他既见过阿郎,又岂能再看上丁枢相?一天上仙、一地下鬼,小人真是多虑了。可笑丁枢相一把年纪,比阿郎和李瑕加起来都大,却被耍得团团乱转。” “响了。”贾似道喃喃道:“但也没响。” “小人这可不是溜须拍马,实是真心这般想。” 贾似道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真当我这么做只为相位不成?西南战局如火,余晦无能,亡国之患迫在眉睫。罢谢方叔相位、替换蜀帅,此为当务之急,不容犹豫。” 龟鹤莆一愣,分不清自家阿郎是玩笑或是在自欺欺人?抑或是这次要让自己拍一个不同凡响的马屁? 难不成,阿郎是真心这般想? 龟鹤莆心头迷茫,那到了嘴边的奉承之词一时竟是说不出来…… 第128章 解救(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4/10) 观潮别院中,李瑕与吴衍对座而谈。 吴衍是丁大全的心腹党羽之一,如今任监察御史。因听了丁大全一句吩咐,他待李瑕也颇为客气。 “明日大朝会上,谢方叔将联络百官弹劾丁公、董大珰、卢大珰侵占民田,一决胜负。” 李瑕问道:“侵占民田是真的?” 吴衍道:“是真的,人证物证皆已在他们手上。” 李瑕默然片刻,道:“你们怎么反击?” 吴衍也是默然片刻,道:“此次,谢方叔突然派人于宫门题字,步步紧逼,打了我等一个措手不及……说实话,李小郎君来之前,我等没捉到谢方叔的把柄,在朝堂上并无太多办法。” 李瑕明白,吴衍的意思是他们这些党羽没有办法在朝堂上反击,而不是丁大全势弱,‘阎马丁当’倚仗的是圣眷,总体而言还是比谢方叔更有优势。 只是丁大全胜在内廷,谢方叔胜在外廷。 吴衍话到这里,又道:“但既然李小郎君投靠了丁公,明日谢方叔必败。不知,情报在何处?” “我一会去取来。” “好。”吴衍道:“我这便让人放了林子与刘金锁。” 李瑕道:“他们知道自己是被谁捉的?” “李小郎君说笑了,我们又岂会特意告诉他们‘你等是被丁公拿下的’?” “押来的时候呢?” “打晕了的。” 李瑕道:“演场戏,让他们以为是被谢方叔捉了,是丁枢相派人相救,然后再带他们来见我。” 吴衍道:“何必演戏?你吩咐他们明日于御前控诉即可。” “不,刘金锁是个憨直人,他演不了。” “好吧。” 李瑕皱了皱眉,觉得这些奸党也是嚣张惯了,做事太粗糙。 旁的不提,只看谢方叔手下人行事,远比丁党走狗缜密…… 而随着李瑕这一皱眉,他与吴衍之间的强弱之势也发生了变化。 李瑕虽无官职,但有丁大全的信重、有筹码、有能力,在吴衍面前隐隐竟有些主导者的姿态。 另一方面,吴衍能投靠丁大全,并不是有气节之辈,心知李瑕能在几不可能的情况下从北面归来,必有过人之处,态度上竟也十分配合。 “聂仲由关押在哪里?” “三衙。” 李瑕又问道:“能直接救出来?” “怕是不能。”吴衍道:“不过,李小郎君杀钟希磬真是好手段,如今临安城人尽皆知,谢方叔在追杀你这蒙古细作,明日御前对质、谢方叔一败,聂仲由‘潜通蒙古’的罪名自然也是被污蔑的……” 李瑕道:“若聂仲由是真的通敌呢?” 吴衍笑道:“我们在乎吗?” “我需要见聂仲由一面,这也与能否扳倒谢方叔有关。” “李小郎君做事细致啊。”吴衍感慨一声,道:“行吧,我来想办法,看能否让你进三衙一趟。” “再调派一批人手归我指挥。”李瑕道:“尽快,时间不多了……” ~~ 一间黑暗的地牢里,林子被绑在柱上。 他低垂着头,身上新伤剧痛,老伤痒得厉害,有如蚂蚁在咬,但四肢都被绑缚着,挠也不能挠。 牢中没有日夜交替,他不知道自己已被捉了多久,仿佛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漫长。 他只盼着能早一点死掉。 至于活着出去……早就不抱这种希望了。 忽然,外面有厮杀、打斗声响起。 “嘭”的一声门被人踹开。 林子抬起头看去,因不适应那道光而眯起了眼,隐约见到有人提着刀到了面前。 “右……右相……是右相派你来的吗?” “救你出去,但你忍一下。” 说话间,一个麻袋罩了下来。 又是厮杀声,接着是马车走在青石街道上的辚辚声…… ~~ 李瑕站在观潮别院中,眼看着林子、刘金锁被装进麻袋拖走。 “哪几个人他们见过?今日先离开这里,明日方可回来。”他咐吩道。 吴衍笑了笑,道:“依李小郎君的意思做。” “是,你们几个,今日先回枢相府上!” “是。” 李瑕又道:“把地牢锁了,装成酒窖,再去请两个大夫来。” “是……” 吴衍又招过丁大勾,问道:“小衙内呢?” 丁大勾应道:“这……小衙内还未回别院,许是回府去了?” 吴衍心知丁寿翁大概是受了气,又躲起来风流快活,其人性子就是那样,看起来狠辣,实则遇事就避。 吴衍也不多说什么,道:“既如此,观潮别院一切事宜,你听李小郎君吩咐。” “是,小人明白。”丁大勾应了,又向李瑕道:“小人这便去安排。” 李瑕点点头,又吩咐他多煮些肉和蛋。 不多时,那拉着林子与刘金锁的马车在城内绕了一圈,回到了前院。 李瑕回到堂上,正见林子、刘金锁从麻袋里钻出来,浑身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他们一抬头,见到李瑕,刘金锁放声大哭,林子也是泪流不止。 “李瑕!李瑕……我还不如死在北面……回来连柳娘一面都没见着,那些狗猢狲要了我的命……” 刘金锁无力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泪眼巴巴看着李瑕,一条粗猛大汉竟哭得如孩子一般。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胸前刺青上绣的一个美人儿已被人剜了一片,便知其受了不少的苦。 再看林子,脚上血淋淋一片,脚趾头也被剪了两根…… 李瑕吩咐大夫给他们治了伤,又让人送了粥食上来。 其后,他拿出几张海捕文书,递在林子面前。 “这是……” 林子方才包扎好,才开口想问“右相在哪”那文书到了眼前。 他摊开一看,愣住。 李瑕道:“左相谢方叔视我等为潜通蒙古的叛徒,意欲诛杀。” “他娘!我们是叛徒?!”刘金锁大怒,破口大骂不已。 吴衍冷眼旁观,心说李瑕果然是无耻奸诈,连自己人都骗。 不过,要的就是这样的鲁莽大汉到御前控诉。 枉谢方叔一世为官清廉忠正,自己这些人死活捉不到他把柄,没想到今次他要杀的一个小角色竟是如此硬茬…… ~~ 丁八送了粥从堂上出来,摇了摇头,低声道:“两条大汉,哭得惨兮兮,真窝囊。” 他转头一看,见汪庚、冯仲与一众护卫立在一旁,忍不住过去又道:“哥哥,那小猢狲怎就爬到我们头上了?连丁管家都要听他安排,这也太……” “真他娘晦气。”冯仲啐了一口,“贱没廉耻的狗货,拿了鸡毛当令箭,气死爷爷了。” 汪庚摇了摇头,叹道:“唉,还有何好说的,连吴御使都听他的,但就算是阿郎要用他,这事也太荒唐了,荒唐……” “唉,稀奇死了,气死我算了。” “娘的,他就在屋里睡了一觉,太轻易了吧?” “他不要脸……” 三人再次凑在一起嘀咕,犹恨李瑕不已。 不一会儿,李瑕却是从堂中出来,抬手一指,道:“你、你、你们几个,跟在我身边做事。再去招几个护卫、备辆车,并找丁管家要三百贯钱来,随我出门一趟。” 丁八前一刻还在大骂“猢狲”,闻言愣了一下,飞快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小郎君稍待,小人这就去备车。” 一低头,他见李瑕鞋上沾着泥土,连忙趴过去仔细掸了,这才起身飞奔,竟还有些兴高采烈的样子。 “还不快点!李小郎君要用马车,耽误了事,你等担待得起吗……” ~~ 一辆马车行到了城北流民聚集之地,不一会儿之后又堂而皇之地转向了兴礼坊。 路上不时有巡丁上前想要搜查。 “搜什么搜?!”汪庚拿出信令一摆,喝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家的马车?滚!” 马车里,韩巧儿不由眼睛发亮,忍不住很轻很轻地“哇”了一声。 她很想说“李哥哥好厉害啊”,但李瑕交代过她路上不要出声。 韩巧儿却还是与韩承绪、高明月、高长寿对视了一眼,纷纷都有些欣喜。 昨天傍晚,他们还在灯芯巷的小宅里,之后逃了出来就躲在城北的一个小小窝棚里,今日李瑕终于来接他们。 见面时,没工夫说太多话。李瑕只让高明月把脸涂了,就带他们上了马车。 此时行在大街上,李瑕却又从怀中拿出一支眉笔来,向高明月低声道:“你别动,我再添一笔。” “嗯。” 高明月抬起头。 李瑕遂在高明月眉间描了两道。 她目光看去,见到他那沉静的眼,心中微微一潋,心想他为自己画眉呢…… 下一刻,高长寿轻声道了一句:“好丑。” 高明月登时有些难过。 她为了扮丑,昨夜就把脸涂黄了,点了几颗痣,且在身上裹了一圈,显得十分臃肿,又热又闷。 没想到李瑕还要给她再添丑一点。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一行人下了车,一路进到院子里。 见到林子与刘金锁,最开心最伤心的都是韩巧儿,既为救出了他们而开心,又因他们身上的伤势而难过。 但不论如何,七个从北面归来的人终于算是相聚了。 他们坐在偏堂中,三名伤员各自倚着,其他人除了李瑕一个个也是脏兮兮,看起来惨不忍睹。 韩承绪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大概是知道了这里是丁大全的地方,又见周围有人盯着,始终不太说话。 只有韩巧儿哭过之后,看了看外面那些护卫,怯生生问道:“李哥哥,我们不回灯芯巷吗?” 她素来乖巧,能问这一句,显然是很喜欢灯芯巷那个小家。 李瑕拍了拍韩巧儿的头,看了众人一眼,道:“我们会这在里歇一晚,明日便可洗清冤屈,到时我们回去住。” “好。”韩巧儿很高兴地应了一声。 李瑕目光看去,见诸人脸上皆有些欣喜期待之色。 这一刻,在他心里,助丁大全扳倒贤相谢方叔的顾虑忽然又少了一分…… 第129章 大朝会 临安城的布局是“南宫北市”,宫城缩在南面的凤凰山麓。 这个位置作为寺庙极合适,作为宫城却有些不伦不类。 也许是宋高宗觉得,如此被西湖、凤凰山、钱塘江包围起来,观感上更为安全。虽然以整个临安地区的地势而论,这里几乎无险可守,只适合敌方展开兵力,若遭进攻,很难守住。 但总之,宫城就是建在山脚下了。 局促是肯定的,大庆殿便须“因事揭名”。 正朔庆典,用“大庆殿”的牌匾;进士唱名,用“集英殿”牌匾;祀神祭天,用“明堂殿”牌匾;庆贺寿诞,用“紫宸殿”牌匾;重大朝会,用“文德殿”牌匾。 总之是一殿多用,十分简朴。 这日三更时分,许多人起身向宫城而去。 谢方叔知道“文德殿”的牌匾已经换上了。 这些年官家渐渐怠于政务,大朝会一月不过三五次,常朝多设在垂拱殿,今日要在文德殿开大朝会,必是要让愈演愈烈的朝争有个结果。 官家忌惮出现史弥远那样的权相,希望宰执们互相牵制,这不假;但自从“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一出,朝争被摆在明面上,每日里都是群臣相互攻讦,又有阎贵妃、内侍们日日哭诉,官家已经烦透了。 该造的势也造好了,谢方叔料到官家的耐心已经耗尽。 “阿郎,该上朝了。” “走吧。”谢方叔起身,整理好衣冠。 才走到前院,却见徐鹤行快步赶来。 “左相。” “边走边说吧。”谢方叔道。 他又看了徐鹤行一眼,叹惜道:“两夜没睡了?” “劳左相记挂,鹤行还熬得住。是查到了几件要事,特赶来禀报。”徐鹤行语速很快,又道:“李瑕恐在丁大全手上。” 谢方叔脚步依然沉稳,道:“无妨。” “可是……” “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晚了。”谢方叔缓缓道:“老夫既然通缉李瑕,便是有确凿证据断定他潜通蒙古。” 徐鹤行拱手道:“明白了,我一定保护好证据。请左相放手施为,扳倒奸党,不必有后顾之忧。” “明白就好。”谢方叔已走到轿子前,伸手又在徐鹤行肩上一拍,道:“你与希磬自幼跟在老夫身边,如今他走了,你再悲戚,也可不乱了心志。切记,行事需以社稷大局为重。” “是。” 谢方叔上了轿子,向宫城而去。 ~~ 几名太学生也在走向宫城。 刘芾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黄镛,忽道:“器之,你还年轻,真想好了?” 黄镛莞尔一笑,道:“声伯兄是怕我年轻识浅坏了大事?还是怕扳倒权党我更受赏识?” “我是怕万一事败……” “岂有万一?”黄镛道:“奸党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诸公证据确凿,岂能败了?” 刘芾道:“可奸党圣眷在身。” “我信官家能明辩是非。”黄镛道:“近年来,诸生抨击时政,每将官家比作唐明皇,然而,官家即位以来,立志中兴,定灭金之策,俘完颜守绪、张天纲归献庙社,一雪靖康之耻。罢黜史党、亲擢台谏、澄清吏治、整顿财政……如此贤明官家,岂能被奸党蒙蔽?” 陈宜中点点头,道:“官家确有爱民之心,淳佑十一年,各地大雨,官家问‘积雨于二麦无害乎’,郑相公奏答‘待天晴则可’,唯左相知农桑之事,奏曰‘二麦无害,蚕事畏寒’,左相遂得信重,可见官家心系百姓。” 黄镛笑道:“与权兄竟能知御前对奏之事,看来已得左相青眼?” 陈宜中拱了拱手,不答。 黄镛又道:“你们不让诸生来,我认为过于谨慎了。官家即有爱民之心,又起复了洪御史,命他重新审理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可见,圣眷未必就在奸党。” 刘芾叹息道:“但‘国势将亡’四字,已将左相等人置于与官家对立……” “不。”黄镛掷地有声道:“圣眷在民,在忠直之臣,今日伏阙上书,我等必定功成!” “不错,证据确凿、圣眷在民,岂有事败之理?!”太学生们纷纷附和,慷慨激昂。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见夜色中的杭城大街已堵得水泄不通…… ~~ 临安城挤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人口又多,每到大朝会前,各个官员的轿子、随从挤上杭城大街,常出现拥堵。 “让一让,让一让,这是右相的轿子。” “惊扰右相了,可前面确实是堵死了……” 程元凤才从钦善坊行到中瓦子,掀开轿帘一看,心知今日莫说是到待漏院歇一歇,堵在这里,能不迟了已是万幸。 这临安行在,本就不适宜为都城。 每到这种时候,偏安一隅的无奈与悲凉不免泛上心头。 “走过去吧。” 程元凤下了轿,又低声自语了一句:“行在,行在……何日才能收复河山、重归东京?” 话虽如此说,从他出生起大宋的行都就已在临安,他一辈子也未曾见过那所谓的“东京汴梁”。 莫说是他了,连父、祖辈都不曾见过。 也就只能感慨一句罢了,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收复河山?岂还有一丝可能? “让让,右相先过去。” “见过右相……” 在护卫与亲随的呼喝声中,程元凤走过长街,忽见大宗正寺丞赵崇瑶从侧边迎了过来。 “右相。”赵崇瑶唤道。 程元凤回了一礼,笑道:“今日出门够早,却又堵了。赵公也是?” 赵崇瑶走近了,两人并肩而行,官帽上的长翅似碰未碰,距离刚刚好,且晃都不晃一下。 “事定矣。”赵崇瑶低声道。 程元凤闻言,显出恰到好处的喜色,讶道:“真的?” 他自然知道,大朝会绝非百官议政,只宣布重大事情的结果,比如罢黜、重惩某些人。 事实上,朝臣早已弹劾了奸党数日,该查清、该上奏的,皆已呈至官家面前。 官家显然已有决意,只是未听到宣旨,心中难免忐忑。 “是。我特意在地相候,就是为给右相报喜。”赵崇瑶道:“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监察御史洪天锡去岁就已上奏,官家当时受奸党蒙蔽,洪天锡愤然请辞。此后我与左相联络百官,向官家申明大义。 能起复洪天锡,即表示官家已回心转意。果然,昨夜董宋臣又在官家面前哭诉,被叱责了一通。今日大朝会上要宣的旨意我等已知晓,乃是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严办此案,且叱责董宋臣、丁大全等人。” “好。”程元凤道:“太好了。” 赵崇瑶又道:“我等只怕奸党将此案推给其爪牙,大事化小。只请右相务必与左相通力合作,乘胜追击,一举扫除奸党,杜绝死灰复燃。” “赵公放心,我绝不退却。” “如此便好。”赵崇瑶又道:“此案板上钉钉,只须忠臣义士奋力呐喊。” “官家能不受奸党蒙蔽,此大宋之幸……” 两人不便多谈,赵崇瑶很快又带着随从离开。 程元凤眯了眯眼,对局势的了解愈发清晰。 简单而言,忠臣们已把是非黑白摆明了,又联合起来逼着官家重惩奸党。 官家也许不太高兴……是肯定不太高兴,但在如此对错分明的情况下,只能舍弃奸党,选择忠臣。 宫门题字触怒了官家不假。但在大势面前,就算是官家也只能做出对的选择,而且旨意已拟好了。 唯一可虑的,就是谢方叔别有什么更大的把柄。 很快,又有一人迎了过来,通禀之后,向程元凤行礼道:“右相,左相有句话要传。” “上前来说吧。” “是……左相说,聂仲由通敌一案恐怕要闹到御前了。” 程元凤一愣,冷冷道:“渎山公是何意?” “此为无奈之举,因李瑕已到了丁大全手上。但请右相放心,聂仲由、李瑕是在北面降敌,绝非右相派去潜通蒙古。” 程元凤眼中迸出怒意,他如何听不出谢方叔的威胁之意。 他少有如此失态之时。 而来人又缓缓又补了一句,道:“此事与右相绝无瓜葛,左相可以性命担保。” “是吗?” “是,左相已布置妥当,今日必将一切顺利,请右相尽管安心……” 见过这人之后,程元凤对局势的了解又添了些细节。 出了点意外,李瑕投靠丁大全了,但谢方叔有信心应付这个意外,派人来打了个招呼。 …… 程元凤正想着这些,忽听身旁护卫叱骂了一句。 “什么人?!敢冲撞当朝右相!” 程元凤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带着几名随从挤了过来,他眼中不由泛起激赏之意。 不一会儿之后,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李瑕,我知你是作何想法。但仲由确已投敌,老夫帮不了他。” “我明白,此事不怪右相。右相本不必向我解释。且现在不捉我、杀我,这份回护之意,心领了。” “你走吧,再艰再难,万不可依附奸邪,一旦自误,便难以回头,老夫派人送你出城。” 程元凤脸上的表情很诚挚。 李瑕却摇了摇头。 他带了“丁党走狗”在身边护卫,确保程元凤不能动手。 程元凤说这些,也许是因不愿当街把事情闹大;也许是想以言语哄骗他离开;也许是想诓他出城再动手;也许是真心有回护之意……但李瑕一直努力不把生死寄托在别人手上,也因此分辨不出程元凤所言是否真心。 是否真心也不重要了。 李瑕道:“我来,是想来找右相要人。” “你要韩承绪的儿子?”程元凤叹道:“老夫亦不愿以家小威胁人,将他保护得很好,可以给你。你带韩承绪等人走罢。” “不仅是他。”李瑕道:“还有一个人应该也在右相手上。” “谁?” “我还要白茂的娘亲。” 程元凤问道:“你为何要她?” 李瑕道:“我已见过聂仲由。” “丁大全帮你的?李瑕,你切勿迷途不返……” 第130章 上半场 晨光熹微。 文武百班在宫门外排班。 “班齐否?” “班齐!” 御前军的禁卫一声大喝,内侍们小跑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梆鼓声就交替响起,五更已至。 伴着吱吱呀呀的磨擦声,宫门缓缓打开。 百官神情整肃,鱼贯而入。 透过大庆殿……今日叫文德殿,透过文德殿庄严的殿檐,犹可见天上疏星点点。 大朝会已开。 …… 百官进宫之后,几个太学生绕到了宫城西面的右阙门。 登闻鼓就在这里。 他们早已得到授意,只要等到官家宣告了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叱责奸党的诏书,便可伏阙上书。 他们虽无官职,却代表着士林、代表着民意。 今日,不仅要让奸党被叱责,还要乘胜追击,将那些误国贼扫出朝堂,还天下一个琅琅乾坤…… ~~ 观潮别院里,刘金锁支着耳朵听了五更鼓,一下跳了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 “开朝了,开朝了,官家要召见我……咋还不来召见我?” “你急什么?”林子道:“李小郎君都说了,今日分两场,上半场是谢方叔攻,守住就可以,下半场才轮到我们。” “可这是怎个意思嘛?!”刘金锁道:“我都听不懂!” “就是说,没那么快召见我们,等着。” “我急啊,我慌啊。”刘金锁手一摊,在林子面前一摆,道:“你看我这汗……” “伤都还没好,你怎么就能这么活蹦?”林子有气无力道:“别嚷嚷了,行不?不就是面圣吗?多大点事。” “可李小郎君人呢?他又跑哪里去了?” “闭嘴。”林子道:“他做事还用你操心?” “可万一官家召见,他人不在,那可就糟了,我们俩哪能应付?” “别慌。”林子喃喃道:“不就是面圣吗?李小郎君一会就回来了……” ~~ 文德殿。 庄严的大朝会上。 “钦命监察御史洪天锡迁大理寺少卿、主理苏州民田一案,接旨。” “监察御史洪天锡,还不出列?!” “……” 终于,有细微的窃窃私语声响起。 “洪天锡人呢?” “排班时还看到他,哪去了?” “莫非被奸党掳走了?” 骚动越来越大。 终于,有人抬头一瞥,只见到官家的脸色已阴沉下来…… ~~ 日影渐移,时间已到了中午。 右阙门外,太学生们已经等得心焦。 刘芾抬眼看去,见到有禁卫出了宫城,匆匆跑过。 “发生什么了?” “别等了,伏阙上书吧。” 只“伏阙上书”四字,都让他们感到激荡。 “再等等。”陈宜中道:“左相府的许先生还没来,该由他告知我等。” 又望眼欲穿了许久,终于见到了许濂匆匆跑来,他是谢方叔身边幕僚之一。 “消息还未到,今日恐有变数。” 黄镛一惊,忙问道:“不知有何变数?” 许濂显得很是匆忙,语速飞快,道:“宫城内发生了何事还不知,但禁卫正在寻找洪天锡,必生变矣。” “那我们怎么办?” “罢了,你等先回太学。” “可这,扳倒奸党……” “时机不对,你等回太学。”许濂再次叮嘱道。 刘芾道:“不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许濂道:“我无暇多说,记住,速回太学,勿要上书。” 他说完,转过身,匆匆便走。 只见又一名汉子飞奔过来,道:“许先生,不好了!有人亲眼看到洪天锡在御史台挂了官印,出了临安城,且一路仰天长啸,大骂……大骂官家。” “你说什么?!” “洪天锡走了,且许多人都看到、听到……” ~~ “洪天锡如何骂朕?” “这……” “说!” 文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忽然大喝了一声。 百官一惊。 那回来报信的禁卫显得很慌,终还是禀报起来。 “他……他骂陛下嗜欲既多,怠于政事,权移奸臣,渐致乾纲解弛,太阿旁落,实……实昏庸无道……” “嗒”的一声轻响,内侍手中那要升迁洪天锡的圣旨掉落在地。 “陛下息怒!”群臣连忙伏地跪倒。 丁大全微微侧了侧头,瞥了身后的贾似道一眼,他想到李瑕说的那一句“洪天锡是贾似道的人”,心中了然。 而贾似道眼中带着些许讥嘲,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谢方叔身上。 只见左相谢方叔仿佛在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咚!”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鼓响。 谢方叔缓缓回过头,心知那是登闻鼓。 他自是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冲动了,官家已大怒,太学生们若再坚持上书,只怕是……找死而已。 ~~ 右阙门。 “芾等,蒙受国恩教养,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今携诸生上书……” 刘芾大声喊着,手持鼓棰重重敲在了登闻鼓上,又是“咚”地一声大响,振聋发聩。 “声伯兄,声伯兄!”陈宜中用力抱住刘芾,想要将他拉开,不停劝道:“声伯兄,事不可为矣,放手吧,再找机会,再找机会……” “咚!” 刘芾挣扎着,继续击鼓,继续竭力大喊。 “乃今,老饕自肆、奸种相仍,以谄谀承风旨,以倾险设机阱,以淟涊盗官爵……” “别这样,声伯兄,事不可为了,事不可为了!” “陛下非不识拔群贤,彼则忍于空君子之党;陛下非不容受直言,彼则勇于倒公议之戈。不知陛下何负此辈,而彼乃负陛下至此耶?!” “……” 一队队禁卫从宫门中鱼贯而出,喝骂道:“尔等有何冤情要直达天听?!” “冤情?”刘芾已气到血脉贲张,大喊道:“芾之冤,在于朝廷善类无几!心怀奸险者以文藻饰佞舌,志在依违者以首鼠持圆机!” “说的什么?速退下,今日不是尔等放肆之时。” 刘芾怒目圆睁,吼道:“今日不除奸党,何日可除?!阎马丁当,若垓之罪,又浮于荥,陛下留之一日,则长一日之祸!” “疯书生,还不退下?!” 刘芾恍若未闻,继续吼道:“异时虽借尚方剑以砺其首,尚何救于国事之万一哉?!” “拿下!” “谁敢来拿?!”黄镛大吼一声,热血涌上脑门,摆开双臂挡在了刘芾面前,“谁都别动声伯!我们要伏阙上书!” 黄镛与刘芾一样,只感到无比的失望、愤怒。 说好了要扳倒奸党,竟成了这般?草草了事? 他绝不答应。 刘芾已将要递呈的文书高高举起,义无反顾地向宫城冲了过去。 “不错!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拿下!” “护住声伯兄!” 陈宜中想要拉刘芾,却一下没拉住,他一咬牙,干脆随其一起冲向了禁卫。 他明知在洪天锡挂印而去后,今日之事已败。 但还是不甘心,不甘心…… 林则祖、曾唯、陈宗三人也是冲了上去。 他们上书的第一句话就是蒙受国恩、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岂有缩退之理? “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嘭”的一声,有禁卫重重踹倒了这六名太学生,将其摁倒在地。 “拿下这些疯书生!” 刘芾泪流满面。 他手脚不能动弹,却还在竭力大呼,喊着他的陈词。 “国嗣未正,事会方殷,民生膏血,朘削殆尽!今日之天下,乃祖宗艰难积累之天下,岂堪此辈再坏耶?!陛下!陛下……” …… 黄镛还在挣扎。 然而,禁卫们死死摁着他,甚至将他的脸也摁在地上。 清高的读书人受武夫如此对待,让黄镛感到无比的屈辱,他只觉心头滴血。 远远的,有一辆马车驰来,在宫门外停了下来。 黄镛挣扎中看了那边一眼,忽然愣了一下,甚至有一瞬间忘了继续反抗。 “伯虎?” 他喃喃道:“那是……唐伯虎?” “伯虎,伯虎!你是来一起上书听?今日事不可为,我等不惜此身,你快走!快走!” 第131章 下半场(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5/10) 李瑕走下马车。 他已看到了那几个被摁倒的书生,也听到了黄镛的呐喊,但没太大的反应。 也不是真的就名叫“唐伯虎”。 于是,他只是在宫门前站定,安静地等候着 对于黄镛,李瑕稍微有些抱歉,毕竟是眼看着奸党侵占民田、正义之士无可奈何。 但这事,有无他李瑕结果都是一样,这些人注定斗不过奸党。 总之,以宋朝的制度,不会处斩了这些书生便是。 “上半场结束了。”李瑕心中念叨道,“贾似道……不愧是贾似道……” 今日之事在他看来很简单,即贾似道随手一拨,帮丁大全守住了谢方叔的攻势。 接下来,该轮到他李瑕上场,击倒谢方叔…… ~~ 文德殿上,气氛一片阴霾。 忽有人出列,禀奏道:“臣监察御史吴衍,有本奏,臣以为,洪天锡、太学诸生大逆不道之论,乃左相谢方叔之意也。往年,方叔与吴潜二相并命,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吴潜既退,方叔独相,持禄固位,政以贿成……” 吴衍缓缓将手中的奏折念了一遍,递了上去,自有内侍接了,送到官家面前。 大宋官家赵昀冷着一张脸,也不看这奏折。 他只是挥了挥手,将这场让他火冒三丈的大朝会宣告结束,且留下四个字。 “内引奏事。” “散朝,有本奏者,内引选德殿奏事……” 大宋官家在垂拱殿进行常朝,在文德殿进行大朝会,称为“前殿视朝”;前殿听政完毕后,在后殿继续议政,称为“后殿再坐”。 南渡之后,历代官家更须了解宫外情报,更须彰显恩德,于是增加了更多的君臣奏对,称为“内引奏事”,即让臣子到规格相对较低的诸内殿进行奏对。 到如今,内引奏事已成了赵昀与臣子奏对最主要的方式。 内引奏事少了许多的礼仪规范,更方便议事。 也省得像今日大朝会一样,在所有臣子面前丢脸。 …… 半个时辰后,选德殿。 赵昀坐在御榻上。 他五十一岁,朝会之后便显出更真实的模样来,一双凤丹眼极有神彩,浑身散发着天子威仪。 只是嘴角微扬着,竟有几分与贾似道相同的不羁之意,三络长须也有些飘扬。 赵昀已脱了靴子,盘着腿坐着,面前还摆着桌几,置了一壶清酒与小菜。 他神情依然不悦,饮了两口酒之后才稍缓了些。 殿中几位宰执皆在,皆命座、赐酒。 又有一众官员或站或坐,也比朝会时随意了些。 隐隐竟还听到了蛐蛐的叫声,似乎是从贾似道袖子里传出来的。 赵昀也不在意,甚至与贾似道对视了一眼,君臣相视,露出会意的眼神。 但目光扫过谢方叔时,又带上了些许埋怨。 说实话,今日受了这样大的气,赵昀没给谢方叔摆脸,还赐了座位与酒食,已算是很大气了。 即位三十二年,赵昀何事未见过?又岂会看不清这些臣子在想什么? 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追查苏州侵田案,他信;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挂印而去且大骂天子,他不信。 谢方叔若那么蠢,他岂会任其为相? 气的,无非是谢方叔没完没了地闹,将这朝堂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还识人不明,找了洪天锡这等不堪大任的蠢货,害得他颜面扫地。 天子拟了旨、开了大朝,结果一个臣子挂印而去? 越想越火大! 但,赵昀并不打算重惩谢方叔。 忠直之臣、贤良嘛,用起来就是这样,惹人烦!非常惹人烦!绝不会如董宋臣等人贴心顺意。 但朝堂上需要贤良,再烦也得忍着,这是天子为社稷计,该有的隐忍…… “依臣所见,自陛下登基,灭金雪耻、澄清吏治,故而洪天锡这等阅历浅薄之辈遂有过高期盼,却忽视家国数百年积弊,方有今日之事,与左相无关,御使不该弹劾左相。”贾似道开口说道。 赵昀淡淡道:“朕何曾迁怒谢卿?御史弹劾,朕还未批复。” “是,西南边患之际,朝中实不宜再朋党攻讦,应以国事为重才是。不如,苏州民田案换一个人去查?” “师宪认为,谁可当此重任?” 贾似道应道:“臣举荐秘阁修撰留梦炎,此人是甲辰科状元,素有才智。” 赵昀道:“可,拟诏。” “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了,留梦炎是贾似道的人,只会将这事做到让官家满意,既不必闹大。 对这个结果,谢方叔心中微叹,丁大全微微一笑。 贾似道又道:“臣以为宫门题字一案无伤大雅,应命临安府停止追查,以免惊扰百姓,也可彰显陛下气度。” “可。” 显然,贾似道已完全切中了赵昀心意,简单而言,两个字……“别闹”。 至此,丁大全与谢方叔打了个平手。 丁大全却不愿就此了结,道:“陛下,臣有好消息禀奏。” “说。” 丁大全道:“昨日,臣救了几名忠义之士,细问之下,方知其竟是从北地探得重要情报归来。” 赵昀微微思量,扫了程元凤、贾似道一眼,问二人道:“朕记得此事,年初你二人请示朕,遣使暗中北上,算日子是该回来了,为何是丁卿救下?‘救’字又是何解?” 贾似道忙应道:“此事,臣不知。” 程元凤道:“禀陛下,北上之人确已归来,然则,臣只见过一面,其人竟趁臣上朝时不知去向,此事尚有蹊跷,臣本待查明了再禀奏。” 赵昀听了,眼中泛起些疑惑之意。 “到底是何情况?” 谢方叔终于开口,道:“陛下,那批人已叛投蒙古,是臣在追捕……” 丁大全道:“不知左相因何如此认定?” 谢方叔道:“自是有证据。” “通敌为大罪,可不好草率定罪。” 谢方叔一板一眼应道:“证据确凿,并无草率之说。” “御史们污蔑我等侵占民田时,亦是言之凿凿,如今洪天锡……” “够了。”赵昀再次不耐,“既然人就在丁卿处,召来,朕当面问两句便知。” “是……” 第132章 面圣(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6/10) 李瑕浑身上下都被仔细搜索了一遍,包括他提着的两册情报,也被一页页翻过。 确认了他未携带任何武器之后,有宦官引着他,进了选德殿。 李瑕的背依然挺得直笔,在殿中站定,颇有礼貌的拱了拱手,道:“见过官家。” 显然,他的礼仪是不合适的。 已有官员“哼”了一声,轻声骂“小子无状”。 其实吴衍本说过要教李瑕、林子、刘金锁面圣的礼仪,被李瑕拒绝了,他认为天然未经雕琢的草莽才更能让官家信服。 果不其然,赵昀抬了抬手,以示无碍。 他仔细打量了李瑕一眼,微微一笑,显出欣赏之色。 “少年英气,酷肖朕年轻之时。”赵昀赞道,“朕看你眼神沉静,信你不是叛逆,勿让朕失望。” “谢官家。”李瑕道:“我并非叛逆。” 赵昀笑了笑,又饮酒。 虽说李瑕有投敌之嫌,他却很镇定。 殿中武士齐整,就算这小少年真投敌了,也不能怎样。 程元凤起身,道:“遣你等北上,此事乃由陛下亲允,今你平安归来,可有叛投蒙古?且为何从老夫府中离开?当着御前,实话说来。” 李瑕道:“是,我不如从头开始说吧?” “允。” “我随聂仲由北上之后……” 李瑕首先便将救高长寿一事的地点从庐州改到了淮河以北,替贾似道瞒下了吕文德私自遣人北上之事、又替丁大全隐下了袁玠配合张家之事。 这也是贾似道、丁大全招揽他的理由,他们从未想过要对着李瑕用刑,严刑逼供并不能让人如此配合。 贾似道一边听着,不易查觉地瞥了谢方叔一眼,发现对方竟还是非常镇静。 他也不能确定谢方叔是否还有后手。 毕竟是堂堂宰执,绝非轻易好对付之人,今次还是有可能斗不过谢方叔。 之所以决定让丁大全出面,贾似道其实也有这方面的顾虑,他更喜欢看蛐蛐斗,不喜自己亲自下场斗…… ~~ 林子、刘金锁已被带到了宫门外。 “你说,李小郎君是进去了还是不见了?”刘金锁问道。 林子没有回答。 刘金锁又问:“你说官家怎还不召见我们?” 林子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让刘金锁闭嘴。 他脸色有些发白。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有宦官出来,带了两人进宫面圣。 刘金锁一路低着头,想看而又不敢看,偶尔目光扫过,只见到一座座庄严的宫殿。 好不容易,他进了选德殿,那满殿的紫红官袍骇得他心里一惊,来不及看御榻上的官家,人已拜倒在地,重重一磕头。 “我我我……我……拜见陛下!” 林子往日还算伶俐,此时却比刘金锁还结巴。 “拜拜拜拜……见陛下……” “起来吧,尔等皆是壮士。”赵昀温言道。 刘金锁恍在梦中,抬头看去,只觉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 很快,官家又问了他们的遭遇。 刘金锁答不上来,心说“林子你快回答啊”,然而好半天没听到林子的动静。 他转头一看,只见林子正在那发抖。 接着,刘金锁便听官家对自己说了一句。 “他太紧张,你来说吧。” 刘金锁一愣,目光一转,终于看到了李瑕,才镇静下来。 他遂开口说起来。 说着说着,想到死去的弟兄,他渐渐大哭不已,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在北面都没受这么大的苦……左相捉了我,把我的皮都剥走一块……我想让官家看看,可是他们说这‘不雅’,我的刺青不雅……但不是想绣成那样,我睡了一觉起来,就绣成那样了,现在被剥了一块,还不能给官家看……” 他当然也是紧张,说话颠三倒四,亳无关联。 赵昀却大概听明白了刘金锁说的意思,也很喜欢他,认为这样的蠢笨汉子不会骗人,命人赐了一壶酒。 刘金锁喜不自胜,抱着那酒壶与林子缩到一旁。 之后,李瑕补弃了几句,说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整件事似乎已然清晰,他说了一个个大宋的热血之士是如何死在北面,也说了回来后是如何被指为叛逆、被追杀。 赵昀一边听着,一边饮尽了整壶酒。 不论心里是否触动,身为天子他都要有所表示,很适宜地红了眼眶。 也有官员义愤填膺。 “壮士浴血归来,反遭妒忌排挤,违天逆理!” “请陛下严查此事!” “陛下,臣信他们!” “……” 慷慨激昂之中,却有一个声音落入贾似道耳中。 “臣监察御史章士元,弹劾左相方叔以私怨谗杀余玠,帅蜀误国,请陛下重审余玠一案……” 贾似道不由皱了皱眉,暗骂一声。 “该死,被谢方叔料到了,丁大全蠢材,不懂先打痛点。” 章士元不是他的人,他也未吩咐过在今日为余玠翻案;本意是让官家自己意识到,谢方叔一直在遮掩逼杀余玠的恶果……这其中有细微的差别。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尤其是那“谗杀”二字。 李瑕所言,本已触动了官家和殿中群臣,但因这二字,悲愤的情绪在突然之间完全被打乱。 当年谢方叔一句“臣度玠素失士心,必不敢来朝”,激得官家亲自下诏逼死了余玠,这三年多以来,官家始终不愿为余玠平反,便可知其心意…… 果然,议论的话题迅速变了,谢方叔的反击也开始了。 “余玠贪财好利、擅专兵权,不知事君之礼,左相招之来朝而已,何罪之有?!” “余玠若是清白,何必畏罪自杀?” “依臣所见,田奎早有反意,甚至就是余玠指使其潜通蒙古。” “……” 丁大全忙起身道:“诸公静一静!今日所议,壮士北上探得情报一事。李瑕,还不将情报呈上?!” “是。”李瑕道:“我等归来时,将情报分为数份,其中关键在此。其余几份我已掩埋,回头可以取来。” 这么说,无非是韩巧儿来不及全抄录下来而已。 关于此事,李瑕本问过吴衍“丁枢相需不需要抄录一份情报”,得到的回答是“要之无用,呈览御前,扳倒谢方叔即可。” 有内侍上前,接过李瑕手中包裹。 “慢着。” 谢方叔向赵昀郑重行了一礼,道:“陛下,臣之所以搜捕李瑕等人,绝非私怨,实有其通敌叛国之罪证。此子乃蒙古细作无疑,请陛下慎重。” 听此一言,那内侍拿出书册,并未呈于御前,而是远远放到了一边。 赵昀点点头,道:“李瑕既已说完,是该听一听谢卿的说法了。” 谢方叔道:“臣请传唤人证、物证。” “允。” 丁大全眯了眯眼,目光在谢方叔脸上一扫,因对方那镇定自若的表情而感到微微心悸。 这一刻,连丁大全心里也有些怀疑起来,又瞥向了李瑕,暗道:“这小子,该不会真的叛降蒙古了吧?” 谢方叔显然早有准备,很快,有人带着人证与物证进了殿。 “禀陛下,人已带到……” 李瑕回过头,看到的是戴着镣铐且神色萎靡的聂仲由,还有一个畏畏缩缩之人,正是白茂…… 第133章 通敌 在看到白茂的一瞬间,谢方叔与李瑕几乎同时眼中都泛起了自信之色。 白茂却很慌,他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畏畏缩缩得真像一只老鼠,行了礼就缩着脖子站在那,努力让自己不显眼,连那双贼溜溜的眼睛都不敢乱瞄。 有了他与满殿诸公这一对比,市井贱民与庙堂高官之间的区别竟显得触目惊心。 一同被带进来还有聂仲由,浑身伤痕累累,嘴唇干裂,走路时有气无力地拖着镣铐。 聂仲由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像是说了句什么,声音含糊,让人完全听不清。 李瑕看着他的嘴型,猜测他说的也许是“臣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见过陛下”之类,但并不确定。 聂仲由已垂下了头,仿佛跪都跪不住,随时要趴下去。 程元凤闭上了眼,如假寐一般。 出列审讯的,是监察御史萧泰来。 因为聂仲由、李瑕通敌一案,谏台之中就是萧泰来最了解此案详情,由他出面,更公正一些。 虽然,他暗底里投靠了谢方叔。 “白茂,你检举聂仲由、李瑕等人通敌叛国,然也?” “是……” 白茂声音发颤,浑身也抖个不停,不同于林子与刘金锁的敬畏与紧张,他是害怕。 而林子与刘金锁见此一幕,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皆大怒,忘记紧张,怒目而视白茂。 若非在这大殿上,刘金锁恨不得上前踹倒白茂,臭骂一通,问他为何如此。 萧泰来又道:“具体如何?说来。” “是。”白茂结结巴巴说起来,一直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时的情形。 “当时小人与他们跑散了,躲在车底板下,被北人捉了。那个……小人有罪,挨不住刑,求饶了,但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个用处,只是被当成驱口,在亳州修桥当苦力,请官家治罪。” 萧泰来目露不屑,淡淡道:“不治你的罪,继续说。” “后来,小人修桥时,在亳州见到了聂仲由,他跟在张柔之子张弘道身边,点头哈腰的。小人巴结了上去,央他留我在身边做事。 小人就是那时才知道,聂仲由已经叛投蒙古,当了走狗。小人心中极不屑他这种叛逆,但盼着能归我大宋,这才……” “废话不提,说有用的。” “是。聂仲由以为我是真心投降,将我当成心腹,许多事都带着我。过了半个多月吧,李瑕也到了亳州,是被张家捉回来了,而且,李瑕也叛投,还当了张柔的上门女婿……” 不少人都扫了李瑕一眼,却见李瑕表情平静,竟也不反驳。 白茂继续道:“李瑕与聂仲由就常聚在毫州。李瑕想给张家立一个大功,就说要回到大宋来当间谍。他们商议之后,编了谎,伪造了一份情报,分头归宋。” “张家信任他们?能放他们回来?” “李瑕是张家女婿。聂仲由则说他被捉过,大宋不可能信任他。” “你胡说!”刘金锁大喊道:“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样!” “肃静。”萧泰来喝住刘金锁,向白茂问道:“你何时在亳州城见到李瑕?” 白茂道:“七月中旬。” 萧泰来向刘金锁道:“你等与李瑕在峄州分开时是哪天?” 刘金锁道:“七月初八初九的,记不清了。” “你怎知你们分开后李瑕没有叛投?” “我不信!他不会那样!”刘金锁斩钉截铁道,“而且他逃脱了。” 白茂道:“李瑕编了慌,其实他在微山就被捉住了,投降了。” “胡说!”刘金锁喊道:“他是和高小娘子一起回来的,高小娘子可以作证。” 萧泰来道:“李瑕,有人可替你作证?方才为何不说?” 李瑕道:“没有,失散了。” 刘金锁与林子都愣了一下,想不明白李瑕为何不让高明月到御前作证。 萧泰来也愣了一下,似乎有某些准备好的说辞又咽了回去。 他继续向白茂问道:“你呢?有何证据?” 白茂道:“聂仲由与我一样,后脖上都有烙印,可以证明他是张家的驱口。” 两名禁卫上前,一把摁住聂仲由,扯下衣领,果见他后脖子上烙着一枚驱口印记。 “陛下,确实有。” 萧泰来遂禀道:“陛下,现已查实,聂仲由叛投无疑。” 马上,有禁卫上前摁住了李瑕,防止他生乱。 “陛下。”程元凤忙起身行礼,“臣惶恐,臣识人不明,请陛下责罚。” “程卿起来吧,不怪你。” 赵昀淡淡应了,向身旁的内侍使了个眼神,又要一壶酒。 内侍显得很为难,似有劝谏之意。 宦官卢允升不声不响地又摆了一壶酒到案上,且让人将那内侍拖了下去。 群臣虽目不直视,其实个个眼尖,皆看到了这一幕。眼下虽不说什么,打算回头再上奏劝陛下切勿溺于酒色。 殿上,左史李昴英起身奏道:“陛下,证据确凿,左相缉拿聂、李等人,实非私怨。臣以为,御史们攻讦左相才是为私怨,恳请陛下详查吴衍等人受何人指使。” 丁大全闻言,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余光忽瞥见贾似道将手放到案几下面,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丁大全以为是有利证据,仔细一瞧,竟见是个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蛐蛐,贾似道半掩在袖子里把玩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婢娘养的…… 丁大全收回目光,随意一瞥。 吴衍会意,出列问道:“若如此,张家既要他们潜回大宋为间谍,为何要给聂仲由烙印?岂不怕露馅?” “一开始,张家没想让聂仲由归宋当细作,是李瑕叛投之后才提议的。”白茂道:“李瑕这人做事好大胆,他说只要他归宋,一定能蒙蔽所有人,让官家与百官都信他的话。” 他话到这里,殿中诸公再看李瑕那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已能想像到其人在张柔面前侃侃而谈的风度。 白茂又委委屈屈道:“小人知道自己嘴笨,脑子也不如李瑕。若是在人前与他争辩起来,旁人定是信他、不愿信小人。” 萧泰来适时道:“旁话少说,诸公自有分辨。北人不用李瑕为间谍,难道还用你这等毛贼为间谍吗?” 吴衍道:“这太可笑了,若李瑕叛敌,那必是为求活,如何会再归大宋为间谍?简直无稽之谈。” 萧泰来道:“白茂,你说李瑕、聂仲由叛国,那归宋目的为何?” “他们……意图……行刺官家。” 第134章 相思笺 “行刺官家”四字一出,殿中几名禁卫连忙扑上,将李瑕死死制住。 李瑕也不挣扎,任由他们摁着。 丁大全大怒,瞥了马天骥一眼。 马天骥登时拍案怒喝,道:“行刺官家?简止胡言!这像话吗?!” 白茂大骇,缩成一团,喃喃道:“我我……我也不知啊……但但李瑕就是这么大胆……我我也觉得太太太……太吓人了。” “陛下,臣反而认为此事是真的。”李昴英道:“若让这毛贼瞎编,岂能编出这等荒诞事来?” “不错,便是臣,也编不出。” “臣亦然,绝不敢如此胡编……” 赵昀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仿佛只当下酒的故事听。 比起在大朝会上端坐不动,他显然更喜欢这种内引奏事,尤其是今日所奏之事多了几分传奇色彩,而非乏味政务。 “继续说。” “是。”萧泰来又向白茂问道:“他们为何要带上你?” 白茂道:“小人……是聂仲由脱困的理由。他编的说辞是,他被张家捉了之后宁死不降,是小人从牢里逃出来救了他……” “你救了他?” “是,小人是个偷儿,最擅飞檐走壁、破锁开门,聂仲由编谎是小人救回了他。到了临安之后,他将小人安置在城外,他自己去见右相。” “为何?” “右相若没识破他的谎,他就不说被捉之事。若识破了,他再叫小人为他作证。” “既如此,你为何又告发了他?” 白茂道:“小人既得归大宋,怎能继续帮这些叛徒?当然是告发他们!” 萧泰来道:“他们信任你?” “小人长成这副模样,看起来很胆小,他们也是因小人的长相才信任小人。但他们没想到小人其实忠肝义胆。” 萧泰来板着脸,没再理会白茂,转过身,道:“聂仲由,你是如何回来的?!” 聂仲由正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闻言抬起头,艰难开口,挤出的声音又沙哑又无力。 有禁卫上前,贴着他的嘴听了好半天。 “他说,他虽被张家捉了,但绝无叛投,是白茂救他出来,这才逃回大宋。” 萧泰来向赵昀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臣已审了,聂仲由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却无有力辩解,臣认为此事已无疑问……” 马天骥轻轻“哼”了一声。 连他这等奸邪之辈心中也不由有些讥讽。 小卒出生入死归来,竟真被这些忠良正义之臣栽成了叛逆? 看来,今日已扳不倒谢方叔了。 不论李瑕是否叛投,聂仲由叛投是肯定的。那么,谢方叔通缉李瑕,确实是名正言顺。 接下来万一有不好,只怕脏水还要泼到自己这些人头上…… 马天骥如此想着,瞥向丁大全。 却见丁大全的目光……似乎在看贾似道的案几下面。 想来,贾似道这婢娘养的浪荡子又在把玩蛐蛐,是打定主意坐壁上观了。 好不容易,丁大全回过了头。 马天骥连忙以眼神示意,询问是否将矛头指向程元凤? 扳不倒左相,先扳个右相也好。 丁大全微微摇头,一则他对程元凤的右相之位不感兴趣,二则心知官家不可能相信。 马天骥有些失望,道:“陛下,眼前所见,并无确实证据指向李瑕。” 萧泰来道:“看来马侍郎是认同聂仲由叛敌叛国了?” 马天骥不应。 萧泰来又向赵昀道:“陛下,三衙已拿到李瑕叛国的罪证。” “拿出来吧。” 萧泰来于是从禁卫端着的盘子里提起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有陶罐、火石等等一应物件。 他向李瑕问道:“这是你的物件吗?” “是。” 萧泰来又问道:“你可知落在了何处?” 李瑕道:“我进城之后,住在城内西子客栈,把这个包袱落在那里。” “为何落下?” 李瑕道:“因见林子、刘金锁被捉,我没退房就离开了西子客栈。” 萧泰来点点头,又向赵昀禀道:“陛下,臣请让李瑕写几个字。” “允。” 自有内侍端着笔墨上前。 李瑕也被松了一只手,他接过毛笔,问道:“写什么?” 萧泰来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诗词不错,赋诗如何?” “好。” 李瑕遂写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萧泰来看了,见那字写得一般,句子却了得,不由缓缓念了出来。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诗才。”萧泰来赞了一声,抚掌道:“也好硬的心肠,至此时还能如此镇定,无怪北人要命你归大宋为间谍。” 谢方叔听了,心中颇有感慨。 他闭上眼,愈品味,愈觉得这句诗,恰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力斗奸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的不就是“要留清白在人间”吗? …… “李瑕,听说你在北面赋词三首,皆是传世名篇,然否?” “不是我写的,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随着这两句问答,萧泰来已命人呈上几纸诗词,交由官家以及诸公传阅。 殿中有感慨声不时响起。 “好词啊……” “这等词作,绝非少年郎可写就。” “……” “李瑕,你从哪本书上看来这些词作?” “《初中语文》” “那是何书?” 李瑕应道:“教诗词歌赋之书,方才那句《石灰吟》也是我从上面读到。” “为何老夫平生未读过此书?” “它是孤本。” “但,那首《山坡羊》乃北调,到底是何书竟能南北曲调皆有?” 李瑕道:“这我不知。” “书呢?” “家中大火,烧了。” “哼,竖子必有所隐瞒。” “老夫亦不信他……” “诸公,诸公。”萧泰来道:“今日御前审案,非为谈论诗词,请诸公冷静。” 待殿中安静下来,他方才又向李瑕道:“这些词作,因你而问世,然也?” 李瑕并不否认,应道:“是。” 萧泰来忽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彩笺,折了,递在李瑕面前,问道:“此笺上这首《天净沙》,是你亲笔所写,然也?” 李瑕目光看去,神色一滞。 他眼神终于有了变化,虽不是慌乱,却显得有些疑惑起来。 “是。” ~~ 亳州,军民万户府。 张文静柳眉一竖,跺了跺脚,道:“五哥,我东西呢?” 张弘道显得有些无奈,道:“我都说了,当时我不过是拿起来看了一眼,未曾带走。你自己掉落何处,找找便是。” 张文静急道:“找了许多日未曾见到,必是五哥你拿的。” “奇了。”张弘道一脸茫然,“我拿你东西做何用?” 张文静眼眶一红,已经哭了出来。 “你别哭。”张弘道苦笑道:“你若是看上我院中哪个物件,只管拿走,五哥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不要你的物件,我就要我的那张……那张……” “好了好了,真不是五哥拿你东西,你当我是闲的?”张弘道柔声劝道,“这样吧,送你柄剑可好?” “我要剑有何用,你还我东西……” 张文静话到一半,却见张弘道从匣中取出一柄长剑,嘴里还缓缓说了一句。 “这是父亲从微山得来,原主是……五哥平生罕见之对手,故而央了父亲给我,你虽是女子,留着防身罢了。” 张文静看着那柄长剑,眼中泪水愈发滚滚而下。 张弘道将剑递了过去,眼神极是诚挚,叹息一声,又道:“此物我本想留下,以时时督促自己,因见不得你哭才给你。但你那纸,真不是我拿的,许是你身边那个婢子看你日日那般,替你收起来了……” ~~ 临安宫城,选德殿上。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自己写的那首《天净沙》下面,有人用绢秀漂亮的笔迹又填了一首小词,是女子的笔迹……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新寂寞,旧疏狂,玉炉消息记钱塘。小阑立遍红蕉树,一带残云趁月黄。” 第135章 不诚(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7/10) 恍惚间,李瑕似乎看到了枣园秋千上坐着的那个小女子。 玉炉消息记钱塘……她那相思数行是题给谁的?他当然知道。 心里又念了许多次“不萦于怀”,他虽然真的不萦于怀了,但还是知道的。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一声喝问,打断了李瑕的沉思。 “李瑕,这可是张氏给你填的?” “我不知。” “你不知?从你的包袱里搜出来,上面有你的字迹,你不知?” 萧泰来轻呵一声,将手中的笺纸递出去传阅,摇了摇头,感慨道:“好一番相思意,好一对离别人。你将南归视为羁旅,她独守空窗盼你早归……呵,通敌叛国!” 李瑕没有回答。 萧泰来转向赵昀,郑重一拱手,道:“陛下,臣认为此案已然清晰,不必再问了。李瑕言北上经历,提到张柔之女仅仅一笔带过,只说在微山诈死逃脱,未免太轻易了些。千人围堵,却能让他逃脱?传奇故事尚不敢如此胡编! 事实必如白茂所言,李瑕在微山已被张柔捉获,因他才貌双全,遂成了张柔女婿。他与张氏女以眉笔填词,皆在这纸上。其后,李瑕欲为北人立功,归大宋为间谍,张氏女便在这定情笺上也赋词一首,让李瑕带在身边,提醒他平安归去……此,皆为明证!” 一声声掷地有声的大喝也在殿上炸开。 “不错,李瑕所言,荒诞怪离,皆是不可能之事,白茂所言方是句句切合,且有诸多佐证。” “李瑕北上时屡屡单独行事,甩开林、刘等人,称其护众人安全,实则借机通敌。” “臣亦不信李瑕所谓索道滑空、乔装隐匿、诈死逃脱。” “李瑕不诚,臣亦察觉到,他有太多隐瞒……” 赵昀脸色一沉。 这“不诚”字看似平常,却一下敲到了他的心坎。 赵昀之所以杀余玠,其余罪证也许不重要,关键在于……词气不谨。 这关乎态度,而对君王的态度,关乎忠心。 此为臣子最重要的本分。 李瑕之表现,从头到尾未显出忠心…… 随着赵昀这一变脸,殿中群臣皆猜到了李瑕会是何下场。 他们摸透了官家的心思,不由纷纷表态。 “臣请陛下斩杀叛逆,以敬效尤!” “臣附议……” ~~ 贾似道还在把玩着蛐蛐。 他不急。 谢方叔以为他贾似道是要借田奎一案为契机,对,但不全对。 今日御前问案,牵扯出田奎、余玠,但只是个引子。 能成则已,败了也无妨,仅仅是多死一个李瑕和聂仲由而已。 等到来日,西南战事消息传来,余玠案必然要翻案。 到时,今日死的李瑕、聂仲由,依然能成为扳倒谢方叔的罪证之一。 官家死活不肯承认错杀了余玠,那就只能等到西南战败,到时官家再不愿承认,也只能认; 谢方叔自以为逃过这一劫,事实却是每掩盖一次杀余玠的恶果,其恶果只会越来越大,早晚逃不掉; 李瑕猜到了北上之行时他只是一个棋子,却没猜到今日御前奏对时他还依旧只是一枚棋子。 蛐蛐就是蛐蛐,再能嘶咬又如何?蛐蛐不管是赢是败,场面上的赌注都是主人赢的…… 心里想着这些,贾似道抬起头。 他的目光从蛐蛐身上落到了李瑕身上,眼神微有一丝抱歉。 “去死吧,你会被谢方叔冤杀,但没关系,我很快会替你翻案……” ~~ 聂仲由也抬起了头,看向程元凤。 程元凤也在看着他,老眼通红,眼神中却满是失望。 聂仲由张了张嘴,只发出模糊的、轻微的声音。 但不论他说什么,已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了。 被俘之人能平安归来? 谁信? 没有禁卫来听聂仲由说话,殿中只有请旨斩他的呼喝。 “聂仲由通敌叛逆,臣请陛下杀之。” “……” 终于,聂仲由泄了气地垂下头,露出后颈上屈辱的烙印。 他想起张弘道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我信你的气节,但赵宋不会信。烙上了这个,你就算逃回宋境,只会更完蛋。不信你大可试试……” ~~ 赵昀放下酒杯,打算下旨将这两个通敌的叛逆处死。 他觉得李瑕是个很出众的少年,被张柔招为女婿也没甚可稀奇的。 且这少年身上有股傲气,只怕真是想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 忽然,李瑕道:“白茂所言有那么多漏洞,诸公没发现吗?” “你的话才满是漏洞。”萧泰来道,“白茂所言比你仔细得多,且还有佐证。” 李瑕道:“既然是白茂举证我与聂仲由通敌,为何在我与聂仲由归来之前,你们就捉了林子与刘金锁?” “并非我们捉的……” 刘金锁:“就是左相捉了我们!” 萧泰来不欲将话题引到左相与丁大全的党争,以免被李瑕钻了空子,淡淡道:“李瑕,证据确凿,你休要狡辩。” “证据?那一纸诗词说明不了任何事。” “能说明你与张氏联姻。” “谁知是否真是张氏女笔迹,也许是萧御史你填上去的?” “竖子!休要血口喷人,老夫还会陷害你不成?!” 李瑕已不看他,向御榻上的赵昀道:“陛下,可否容我再问白茂几句?” “允。” “白茂,你说聂仲由之所以带你回来,是为了证明他是被你从牢狱里救出来的?” 白茂应道:“是。” 李瑕又问道:“他为何要证明?” “因为……因为他被北人捉住了。” 李瑕道:“但我和他一起叛变了不是吗?既然我和他一起叛变了,只要我不说,谁会怀疑他被北人捉住了?我大可以说他是和我一起逃走的。” 白茂忽然失去了刚才说话时的流畅,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他他他……他被捉住,林子他们也都知道啊。” “我和聂仲由一起叛变了,要封住林子、刘金锁的嘴岂不更简单?何必要带上你?” “我我我……你们以为我也和你们一样通敌叛国了……可我不一样……” 李瑕道:“我们不会这么以为,因为你娘亲还在宋境。” 白茂一愣,道:“你你你……我我我……” “你结巴了?因为刚才那些说辞是编好的?” “不是。” 李瑕道:“聂仲由能带着你一起回来,只有一种解释,他真是你救回来的。因为救命之恩,他带上你,但信不过你,才将你留在临安城外,对不对?” “不对,就是我说的。”白茂道:“他就是叛国了。” 李瑕道:“聂仲由没有叛变,甚至他重伤未醒时就被你救出来了。” “不是,”白茂大声道,“他明明……” 李瑕打断白茂,道:“因为我在右相府见到聂仲由时,他后颈上还没有那块烙印……” “你胡说!他明明早就被烙了!” 白茂很生气,因为他知道李瑕就是在胡说,聂仲由脖子上的烙印在亳州城里他就看到了,李瑕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必是这两天才烙上去的。”李瑕又道。 “你胡说!” 李瑕突然挣扎出一只手,指向白茂,喝道:“我是不是胡说,新伤还是旧伤,一看便知。” 他手才挣扎出来,禁卫又将其摁住。 白茂忽然一愣。 他看到了李瑕手上戴着一只指环。 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是他第一次偷东西时,送给他娘亲的。 作为他出师的庆贺…… 白茂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已满是茫然之色。 李瑕却已转向聂仲由,问道:“聂仲由,我那日在右相府见你,脖颈后分明没有烙记,谁给你烙上去的?” 聂仲由缓缓抬起头,张了张嘴。 李瑕又道:“他们为何要弄坏你的嗓子?” 有禁卫上前,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 “他说是……三衙的人在昨夜给他烙上去的……” “胡言乱语!”萧泰来袖子一甩,极是不屑。 吴衍再次出列,道:“陛下,李瑕说得不错,烙伤是新的还是旧的,一看就知。” “仔细看。” “是。” 有内侍端起烛火,凑上前去。 “禀陛下,是新伤,印记还是红的,似还用过药,要做成旧伤……” “胡说。”萧泰来大怒,道:“我分明是见过……” 他目光看去,神色忽然一变。 因早就见过,他方才并未细看,此时却见聂仲由后颈上的那道烙印不仅是发红的新伤,还粗了不少。 “这是有人又烙了一遍,粗了,粗了,必是盖上去的。我前日看到的不是这般……” 吴衍道:“人一直关在三衙,谁能给他烙?” “你!”萧泰来道:“就是你……” 吴衍冷笑,转过身不再搭理萧泰来。 “陛下!”程元凤忽然站了出来,道:“臣愿为聂仲由作保,他绝非叛逆之人。恳请陛下搜查三衙,若能找到烙铁,必能还聂仲由与李瑕清白……” 谢方叔猛得回过头看向程元凤,眼中迸出惊怒之色。 他终于变了脸色…… 第136章 权相(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8/10) 李瑕看了程元凤一眼。 其实,他并未告诉过程元凤全部的计划。 因为他不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相同,若事先说了,程元凤或许会一开始就破坏掉这个计划。 但李瑕还是在朝会前稍微提醒了程元凤,因为他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有一部分相同。 这事说来颇为微妙,他李瑕与满朝宰执,也包括那个不在临安但参与颇深的赵葵,并没有两个人之间的立场是完完全全相同的。 只看在不同的事情上,如何彼此利用、争斗。 果然,程元凤看得明白,也知道如何在最恰当的时机走最符合立场的路。 ~~ 还有一人,也在这时偷瞄着程元凤。 是白茂。 他脑子想到的是与张弘道的对话。 “你是个孝子,我很欣赏你这点,打算放你回宋境接回你娘亲。” “小人要怎么做?” “你只要去救出聂仲由,和他一起回宋境,再到临安府去告发他和李瑕……就这么简单。” “可是……” “你放心。”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道:“赵宋那些士大夫我懂,你到临安府一告,自然有与赵葵不对付的高官来联络你,你只要提出事成之后让他放了你娘亲即可。” “他们会不会杀了小人?” “他们杀你做甚?连我都没杀你。”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回去,对我也没用了,我只能杀了你,那你娘亲也会死;而你身上带着烙印,回到宋境只会更惨,也只能按我说的。” “小人当然听五郎的。” “无妨,你且看吧,且看聂仲由的下场,就会知道我说的不错。” 当时,白茂也想,五郎为何要费这么大劲做这些,然而仔细一想,其实五郎什么都没做。 只是放了两个俘虏而已。 且还是两个对五郎已没用的俘虏。 只这样,就可以利用赵宋的朝争杀掉李瑕,五郎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因此,白茂真的很敬仰张五郎。 但现在,白茂发现,李瑕居然……居然在见到他之前就已经捏住了他的软肋。 明明回临安到现在,都没被李瑕看到过一次啊。 而且右相已经把娘亲交给李瑕了…… 白茂想着这些,目光从程元凤身上移到李瑕身上,终于下定决定。 他大哭着,喊叫起来。 “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呀!他们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了,还骗我说这都是为了大宋社稷!其实……其实就是小人把聂仲由救回来的……小人根本就没见过聂仲由与李瑕投敌……” 在白茂改了口,开始诉说新的供词之际,又有禁卫快步转了回来。 “陛下,搜到了……” ~~ 一块烙铁被放在木盘上,呈上了选德殿。 吴衍忍不住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 他想起李瑕昨夜所言,依旧激赏不已。 “我说的都是真话,不需要费力去证明。谢方叔说的都是假话,只要捉住任何一个细节,推翻,就足够了。” 而今日殿上发生的一切,皆在印证李瑕这一句话。 …… “臣来比对吧。”吴衍道。 “允。” 吴衍理了理袖子,从木盘上拿起那块烙铁。 他心说姜铁匠手艺真是不错,一点也看不出是连夜赶制的。 昨夜正是他带李瑕去三衙见了聂仲由,又去打造了这块烙铁送回去给聂仲由烙上。过程虽不易,但三衙不认为会有人救聂仲由,李瑕原本只需要洗清自己就可以。 烙铁在红泥上沾了沾,“啪”地盖在一张白纸上,吴衍捧着纸,对照着聂仲由的后脖颈。 “诸公请看,分毫不差!”吴衍道:“这次看清楚为好,莫像萧御史那般敷衍一看。” 当然是分毫不差。 吴衍心中得意,睥睨着萧泰来,讥道:“不知三衙为何要给聂仲由盖一个北面驱口的印记?是为将我大宋豪杰驱为叛逆耶?” 群臣面面相觑。 “左相……竟真做出这种事?” “这是栽赃!这是栽赃!”萧泰来疾呼不已。 “不错,这就是栽赃!”吴衍道:“你栽赃李瑕。” “……” 谢方叔已闭上眼,脸上泛起颓然之态…… “我们没有通敌叛国!左相害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他害我们!”刘金锁大哭不已。 聂仲由没有说话,无力地趴在地上,固执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 赵昀目光扫过大殿,依旧感受不到李瑕的情绪起伏,却能深刻地感受到聂仲由的忠心。 其人口不能言,但历经艰险一定要回到宋境,遭受冤枉无比悲愤还依然忠心……赵昀感受得到。 赵昀起身,趿上鞋,走向聂仲由。 “陛下。”群臣连忙上前相护。 赵昀却已亲手扶起了聂仲由。 聂仲由满面泪流,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含糊。 赵昀却知,那是一声“陛下”。 而聂仲由这一声陛下,比刚才群臣假惺惺的呼唤显然真挚得多…… 赵昀冷冷睥睨了谢方叔、萧泰来一眼,问道:“尔等言,仲由欲行刺朕耶?” “陛下!”萧泰来慌忙跪倒,“臣惶恐,臣……” 谢方叔原先还在危坐,已然连忙起身。 忽听官家又喝了一声。 “壮士归来!尔等污其为叛国细作耶?!” 谢方叔慌忙跪倒。 “臣……臣……” “臣监察御史吴衍,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公器私用,以私隙残害忠良,结党交争,置国事于罔顾。陛下明烛事几,岂可堕此辈蒙蔽术中,何忍以祖宗三百年之纲宪,而坏于此小人之手耶?!” 吴衍手中没有奏折,竟是将今日听到的太学生刘芾的上书改了几句,反而弹劾起谢方叔来。 “臣监察御史朱应元,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先罢赵葵、吴潜,今唆使洪天锡、萧泰来等人构陷忠良,迫害内廷,意在去陛下耳目手足,架空天子,独揽朝纲,步史弥远、史嵩之二权相之后尘……” 贾似道将蛐蛐笼收进袖子里。 他知道,官家今天不会有兴趣再和自己斗蛐蛐了。 朱应元的弹劾,终究是对了。 官家平生最恨史弥远叔侄那样的权相,今日经此一事,再提到二史,圣怒滔天,谢方叔已辩无可辩。 丁大全的目光已落在了谢方叔刚才坐的位置上…… “还不快将李瑕放开。”赵昀喝了一句,拍了拍李瑕的肩,道:“你不错。” 这是彰示信任之意。 “谢陛下。” 赵昀转身走向御榻。 又过了片刻,摁着李瑕的禁卫才松开了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那两册情报还摆在远处的案几上,没有人去翻阅。 目光再一转,他看到张文静的那张彩笺正被一个老官员握在手上。 彼此距离并不远,殿上群臣还都在慷慨激昂。 李瑕于是迈了一步,伸手接过彩笺。 那老官员竟是不松手。 “冒昧了,敢问,能还了我吗?” “老夫江万里。” “是,见过江公。可否将这个还我?”李瑕低声道。 江万里笑道:“你不该此时向老夫讨要,影响前程。” 话虽如此说,他终是松开了手。 李瑕拿了那彩笺收起来,礼貌地点点头,低声道:“多谢。” 亦有人看到了李瑕与江万里的小动作,也没说什么,只记在心里。 …… 赵昀在御榻上又坐了下来,神情冰冷。 谢方叔伏地良久,终于等到了群臣义愤填膺的声音一点点歇下去。 他抬头看向了官家,只在官家眼中看到了冷意。 到了嘴边的辩解之词已说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开口只有几个字。 “臣……乞骸骨……” 第137章 搬家 宫门外。 两批人正在对峙,一边是徐鹤行领着左相府护卫,个个身板笔直,神色肃穆;另一边是汪庚、冯仲、丁八等人,个个流里流气,面露凶狠。 “我告诉你们,这是宫城,别乱来。”汪庚时不时喝上一句。 他这番作态,落在徐鹤行眼中只觉得虚张声势,极是不屑。 丁八缩在马车后面,很是紧张。 他就是个小厮,又不像那些护卫,生怕真的打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时近黄昏,终于看到有一群官员从宫门出来。 今日的大朝会早在中午就结束了,下午参与内引奏事的主要是谏台御史。若深究原因,议的是党争之事,做实务的衙门自然是不必参与。 这一群御史出宫,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兴高彩烈。 丁八分不清哪些是自家阿郎的人,翘首看了一会,看到了李瑕挺拔的身姿,那一身白衫混在那青紫官袍当中依然出众。 穿白衫,自是因为李瑕还是白丁。 丁八连忙跑上去,低声道:“小郎君,那有人要揍我们,你要不避避?” 李瑕转头看了徐鹤行等人一眼,道:“不必理他,让人来扶伤员……” 那边,有官员走到徐鹤行面前,叹息着说了一句。 “明日文德殿的牌匾不换。” 牌匾不换,意思是又要开大朝会,宣布重大任命……罢相。 徐鹤行犹不愿相信,呆愣在那里。 他本想守着宫门,等左相扳倒了奸党,就可看到李瑕去死,可…… 眼看着丁家那些走狗扶着聂仲由、林子、刘金锁几人上了马车。徐鹤行一双手攥得紧紧的,终于大步走向李瑕。 他知道这不理智,但忍不住。 汪庚、冯仲连忙拦了过去。 “李瑕!”徐鹤行喝道。 “嗯?”李瑕回过头。 “你杀了钟希磬。”徐鹤行压着怒力,一字一句吐出这几个字。 “然后呢?” 徐鹤行道:“那夜,我若亲自去搜捕你,你已经死了,今日便不会让你助纣为虐。” 李瑕道:“那死的就是你。” “呵,我不会让你钻空子。” “你们在映日园监视程元凤时,钟希磬从丰乐楼叫了外食一次、自带了三鲜面一次,他喜欢丰乐桥附近的吃食。而你不在意这些,你吃什么都无所谓,不要放葱就行。” 徐鹤行脸色一沉。 李瑕又道:“这些,我是在丰乐楼打听的,钟希磬人很好,那里的伙计都认识他。” 徐鹤行道:“你是什么时候……” “你们派人到灯芯巷那天,我也在反过来查你们,一直到傍晚看到了海捕文书。” “你……” 李瑕道:“换作是你来搜捕我,你不会在夜里回家,因为你不像钟希磬,你会连夜坐镇。而我,会扮成丰乐楼的小厮,提着食盒到你面前,说‘钟三郎交代,徐司使两夜没睡了,让我给来送吃的’。你很困,也不在意这些,于是,我一刀捅死你。” 徐鹤行脸色已变得非常难看,冷冷道:“你不能成功,这绝难做到。” “确实很难做到,但你想过你在搜捕的人敢回过头刺杀你吗?” “你做不到……” “关键在于你想到这点了吗?” 徐鹤行没有回答。 李瑕道:“你和一个人很像,他死在我手里了。” “我,徐鹤行,不像任何人。” “我杀钟希磬,因为他带人来杀我和我的队友。我不杀你,因为你已经威胁不了我。” 李瑕说到这里,发现自己也没更多话和徐鹤行说了。 他只是觉得重生以来杀了太多人,遂劝对方一句“别来找死”而已。 “就这样吧。”李瑕道,转身上了马车。 丁八满脸谄媚地虚扶了李瑕一把,转头看向徐鹤行那铁青的面色,露出小人得志的神色来。 “宰相门生,多了不起?在我们小郎君面前……呵呵……” “还不驾车?”李瑕道。 “是,是,小人这就驾车。” “走。”汪庚、冯仲也是趾高气昂,领人跟上。 徐鹤行眼看着他们护着马车从眼前缓缓而过。 他想到钟希磬,只觉心头负疚感逼得他要窒息过去。 当年共同立志振兴社稷,钟希磬却因他而死…… 才想到这里,徐鹤行忽看到谢方叔步履蹒跚地从宫门处缓缓走出来。 谢方叔的官帽已然摘下来了,露出花白的头发。以前,不论多热的天,他还家之前都是不摘官帽的……而今日这一摘,整个人都显得佝偻而无力。 他已不是当朝宰执了,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左相……左相……何至于此啊?!” ~~ 选德殿,烛火被点上。 只剩下军国大臣还在准备新一轮的议事。 贾似道背对着诸臣,把一个小小的蛐蛐笼递给赵昀,君臣二人趁机说了几句体己话。 “今日不得空。”赵昀道,“先定蜀帅要紧。” 他有些后悔,白日议事还觉有趣,却耽误了许多工夫。 “是。”贾似道低声道:“方叔既去相,余晦绝不可再任蜀帅。” 临阵换帅,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是极麻烦,今晚议不出来,五更天又要开大朝会,愈发让人烦躁。 自南渡以来,骂主和派的声音总是有,赵昀继位之初亦有收复河山之志,但天大的担子压下来,又能如何?不得已,舍了主战的赵葵而用了主和的谢方叔。 今日谢方叔去相不到一个时辰,却留下一堆乱摊子,赵昀已稍稍怀念起其人的好处来。 谢方叔清廉正直,是贤相,可惜不知兵事,与赵葵、余玠冲突不断。这些,赵昀当然知道,但若其真知兵事,只怕又要成为权相。 可恨者,既不知兵事,却要当权相。欲当秦桧,却无本事。换作秦桧,西南战事还不至如此……这等贤相,滚就滚吧。 想到这里,脑中惦记的谢方叔那一点好处也被挥散。 赵昀只感到天子难做。 没办法了,先钦定一个蜀帅吧…… ~~ 观潮别院,韩承绪在堂中点了烛火,走到院子翘首等着。 好一会儿,才见李瑕带着众人回来。 “小郎君回来了。” “先扶他们进去吧。” 李瑕进了堂,便见到高长寿、高明月、韩巧儿期待的眼神,他道:“我们已洗清冤屈了,放心。且过些日子封赏就会下来。” “我知道你做事能成。”高长寿笑道。 “劳你们担心了,回来的路上堵了一段,晚了点。” 刘金锁道:“是,太堵了,哥哥又受了伤,只能坐车。” “晚高峰嘛。”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他微有些恍惚,来到七百多年以前,杭城大街堵车严重,反而让他找到了一些熟悉的生活气息。 “先吃饭吧。” “我没有做饭。”韩承绪搓了搓衣襟,显得有些为难,“这里毕竟是……” “无妨,我吩咐丁大勾送饭菜来。” “李哥哥,我们不回去吗?” “吃过饭再……”李瑕话到一半,低头看韩巧儿期待的眼神,又瞥了众人一眼,忽道:“那就回去吧,我们也到丰乐楼叫些外食。” “好啊!要我说,住在这太不自在,搁在外面我啃馍也乐意!”刘金锁大声道。 “闭嘴。”林子道:“小郎君都说了吃丰乐楼。” “哈哈哈,林子你终于能说话了,我还以为你哑了。” “我哑什么了?” “哎哟,也不知是谁说的‘不就是面圣吗’,从头到尾屁都不敢嗝一声。” “你闭嘴!” 刘金锁道:“闭嘴就闭嘴,像你在宫里一样……” 这两人一说话,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连聂仲由脸上都带了笑意。 众人显然都不愿意住在丁家的别院,立刻收拾了东西要搬走…… 李瑕个人而言其实是更喜欢这里,豪宅住得肯定比小破宅子舒服,又有许多下人服伺。 丁大勾的说法是“这位李郎君喜好奢华,天生的贵人命”。 喜好奢华不至于,在李瑕眼里这些还真不算“奢华”,方便而已。 但同伴们受不了被那些人盯着,李瑕也愿意在这种事上迁就他们。 丁大勾看着这搬家的一幕,不知所措。 “这这这……李小郎君,阿郎没……没吩咐过你们可以走了。” 李瑕瞥了他一眼,道:“支两百贯钱给我,再去多备一辆马车。” “可这……” “丁相知道我住在何处,你办便是。” 丁大勾被其气势所慑,也只好依言办了。 幸而李瑕还带了几个丁家的护卫与小厮在身边随行,不至于把人弄丢了。 丁大勾眼看着马车离开观潮别院,不禁深为感慨。 “什么人啊这是!没住两天,都支走五百贯了……” 第138章 轻松 灯芯巷小宅。 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又把丁家的护卫小厮打发了。 高明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捡了地上那条缝到一半的裤子,收进了木盒子里,却发现木盆也被摔破了。 “没事,回头再买。”李瑕道:“我们有钱了。” “嗯。” 高明月不太愿意与李瑕说话,因她觉得自己现在丑丑的。 忙不迭洗了脸,回屋换了身衣裳,对着镜子看了看,她方才感到满意,透过门缝往外一瞧,只见李瑕身边又围了那两个吵吵嚷嚷的汉子。 她知道,那种老弱妇孺相互扶持的日子结束了。 高明月低着头,显得沉静下来,又拿起面罩挂在脸上…… 丰乐楼的外食已送了过来,众人在大堂上摆开。 高明月并不上桌吃饭,不知是守封建规矩、或是嫌那些莽夫,她与韩巧儿各样菜式夹了一点,躲在屏风后面吃。 这样一来,她们也自在许多,韩巧儿每吃一个菜都忍不住轻声感慨。 “好好吃……丰乐楼的菜太好吃了吧,高姐姐你以前吃过炒菜吗?” 其实观潮别院的饭菜也很好,但对于韩巧儿而言,当然是现在吃得更开怀。 高明月点头又摇头,凑近韩巧儿耳边,小声说以前她府中厨房也有铁锅炒菜,但自是没有临安厨子这等手艺。 其实她私下里和韩巧儿还是很能聊的。 外堂上却是叫嚷声不止。 “我跟你们说,今日在金銮殿上,吓死我了。” 刘金锁很是吵闹,多了他一个人仿佛多了十几个人。 “那不是金銮殿,只是小内殿。” “不管是啥殿,那群高官真是个个都好威风,啧啧。对了,小郎君,你为何不让高郎君兄妹来给你作证?” 李瑕道:“慕儒若是进了宫,万一传出去,蒙古往后也许会向大宋讨要他们,难保朝廷不会把他们交出去。” “劳你想得周到,多谢。”高长寿道。 “我就说嘛,你肯定有考虑的,当时我就没多嘴。”刘金锁道:“嘿,我还猜想你是怕官家或丁大全看上高家小娘子呢,把她扮得那般丑……” “闭嘴。”林子道:“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不会说话,你是不敢说话。” “丰乐楼的菜都堵不住你的嘴了是吧?” “你现在真能说,在宫里时,可是半句话都没有。” 刘金锁哈哈大笑,转头又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你不吃了?要不扶你去睡一会,对了,这宅子也太小,我们就在堂上打个地铺也行……林子,你听听哥哥说了啥,他这嗓子还能不能好了?” 林子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道:“哥哥叫你别吵,让小郎君说话。” 终于安静了许多。 李瑕放下筷子,向韩承绪道:“昨夜我已见过令郎,他与白茂的母亲就在外城的城东厢。程元凤照顾得还不错,明日可去接他出来。” “劳小郎君费心了。”韩承绪道:“罢相是大事,想必右相近日必定忙碌,此事倒不急。” “嗯,这种事情上,程元凤还是不错的。” 韩承绪点点头,应道:“小老儿明白。” 提到程元凤,气氛又有些低落。 有些事李瑕虽未明说,但聂仲由、林子却明白,这次程元凤本是打算舍掉他们这些人。 相比而言,斗倒奸党更为重要。 也就是李瑕执意要救人,又与丁大全合作,最后才会是这样的结果。 唯有刘金锁是个浑不吝,向李瑕问道:“小郎君,你说这次官家会赏你和哥哥个啥官职?” “若说是官家的意思,大概会给个比较高的虚职,不会有实权是肯定的。” “为啥?我们这么大的功劳。” 李瑕道:“因为我们有通敌的嫌疑。” “那不是洗清了吗?” “所以说会有重赏。” “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 “哦。” 韩承绪沉吟着,问道:“想必丁相会运作,替小郎君谋一个好的官职……入蜀从军抗蒙?” 最后几个字,他扫视了聂仲由等人一眼,方才说了出来。 “是。”李瑕道:“不过,此事可能比我想像中难一点。” “为何?” “官家不喜欢我。” 韩承绪一愣,又问道:“小郎君何意?”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那啥,我就是有话直说啊……我就觉得小郎君今天面圣,太傲了,我也觉得官家更喜欢我,不太喜欢你。” “嗯。” “小郎君要是别那样傲,像我这样显得憨一点,官家一定很喜欢你,那你肯定能当大官……” “嗯。” 李瑕回想着今日的情形,心知刘金锁这次说得倒是不错。 而连这粗汉都能感觉到,那看来是非常明显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收敛些锋芒,别的不说,他至少知道安?山是怎么做的。 但性格如此,做不到。 “无妨。”李瑕随口道,“丁大全这点信用还是有的。” 聂仲由开口说了句什么。 林子凑过去听了,道:“哥哥说,他这条命是小郎君救的,你救他一命,他替你卖命,之后不管是赏何官职,他都愿辞了,随你入蜀从军抗蒙。” 刘金锁道:“我也去。” 林子道:“我也去。” 李瑕转头看向聂仲由,倒想起了彼此刚认识时说过的话。 他想了想,道:“那是风水轮流转了。倒不必辞官,那太可惜。我想办法运作一番,若能一起去,不是更好?” 聂仲由点点头。 “对了,你们几个,之前在临安城没地方住吗?” “没有。”林子道:“我们原是右相护卫,后调到雄武营,又调到禁军,我和金锁一直是住在营里。哥哥原本赁了间院子,但北上时他就让嫂子带着孩子们回歙县老家了,家小都安顿好了。” “你们的家小呢?” 林子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金锁倒有个相好的,是个养小姐的妈妈。” “都说了柳娘不是妈妈!”刘金锁大为光火。 “就是那么回事吧。” 李瑕向刘金锁问道:“你不去见见她?” “等伤养好了再去。”刘金锁道:“不然柳娘该急哭了。” 林子不免又取笑他一番。 连聂仲由也笑。 李瑕道:“有什么要安顿的早点准备吧,尽快养好伤,等谋到了官职就走。” “好咧……” 这大概是李瑕重生以来最轻松的一晚。 没有追杀,没有任务,有瓦遮头,有人说笑。 夜深,别人还在堂内说笑,李瑕已在院里锻炼到浑身大汗。歇了之后,从井里打了水,从头上淋下去。 以前每次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在心里说“又成了更好的自己”,现在也是。 入睡前又看到了那张彩笺,看到了张文静那首词。 怎么说呢…… 上辈子也收到过很多情书,但这辈子时代不同了,这一纸彩笺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气。 “当时不该绑架你的。”他心想着…… 第139章 旧案(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9/10) 次日,李瑕接回了韩承绪的儿子。 至于白茂的娘亲,程元凤的人称会继续养着,因白茂是免不了牢狱之灾了,其老母无辜云云。 这大概是右相的气度,李瑕则懒得再管白茂,他不太喜欢叛徒。 韩承绪的儿子名叫“韩祈安”,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大概是韩承绪半生漂泊、无家无国,很希望能安定下来。 韩祈安时年三十九岁,其妻元氏生韩巧儿之后不久就过世了,韩祈安伤心欲绝,再加上劳役过重,渐渐病得奄奄一息。 李瑕反正有钱,请医施药养着他,这并非值不值的问题,但若非要说,韩祈安颇有才华,大概也是值的。 因这事,韩巧儿坚持说要给李瑕当丫鬟,这或许也是韩承绪的授意。 李瑕劝了几句,也就随她去,总之是既未契约又没将其当成丫环看待。 因此,林子反倒不敢再拿这小丫头片子开玩笑了,甚至也不再将韩家祖孙三代当金国遗民看待。 刘金锁终于忍不住还是去见了他的柳娘,回来后说打算成亲,李瑕遂丢给他一百贯钱。 面圣后的第二天就在这些琐事中过去,他们在等着官职封赏。 这事当然没那么快,官家与诸公都很忙…… ~~ 傍晚,贾似道终于下朝还家,显得极是疲倦。 昨日先是大朝会,内引奏事、晚朝、夜对,直接到了这日的大朝会,其后又是后殿再坐、内引奏事…… 朝堂罢相,一系列的官员要重新任职,一堆政务要分派。加上西南战事已起,牵扯到临阵换帅,自是极辛苦。 龟鹤莆见贾似道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忙迎了上去,问道:“阿郎可是现在去歇?” 贾似道摆了摆手,吩咐府中幕僚来见。 “只有一个时辰,我还要去枢密院,速去安排。” “是。” 待议事之人到齐了,贾似道已在躺椅上睡着,但马上又睁开眼,道:“丁青皮可恶,推袁玠为蜀帅。” 幕僚们大惊不已。 “绝不可行!袁玠毫无帅才,比余晦尚不如……” “若用袁玠,必有亡国之祸……” 贾似道抬了抬手,道:“你等真当丁青皮蠢不成?此举,意在逼我与程元凤妥协而已。” “是,丁子万非易与之辈,暂留程申甫也好,可为缓冲。” “阿郎不是推吕文德?官家为何不用他?” 贾似道有些遗憾,道:“程元凤所言亦有道理,移吕文德知靖州,防蒙军从云贵透漏荆湖……今次就以大局为重吧。终究是军国大事。” “是,明白了。” 贾似道又闭上眼,道:“用张实为蜀帅,我与程元凤已有默契,你等出个章程,让程元凤退让些势力给丁青皮,尽快将此事定下。” “明白……” 之后便是幕僚们分析,把属于程元凤的哪些权职分给丁大全,能让这两人都满意。 贾似道如睡着一般,直到这些人终于定了章程他才醒来,听了之后点点头,挥散他们。 龟鹤莆遂上前提醒道:“小人已派人清了到枢密院的道路,阿郎还可再多歇一会儿。” 他点了一柱香,一回头,却见贾似道没睡,正在沉思着什么。 “李瑕之旧案,查得如何了?” “禀阿郎,他确实打死了孙少卿家中四郎。” “具体呢?” “风帘楼的角妓唐安安在成名前就与李瑕交好,四月时,孙四郎想要了唐安安,被拒绝之后派人强抢,李瑕打死了他。” 贾似道沉吟道:“孙应直为何派人在狱中杀李瑕,查了吗?” “这……李瑕打死了孙少卿的儿子,孙少卿自然会派人在牢中杀他啊。” “不,此事奇怪,查。” ~~ 入夜,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书房中,有几人聚在一起商议。 “急唤我等来,何事?” 孙应直叹息了一声,道:“李墉之子李瑕活着回来了,昨日还入宫面圣。” “果然是他,我还当是重名。” “他没说出那事吧?” 孙应直道:“他岂能与官家说出来?此事,李墉受吴潜指使,自是由吴潜出面。” “幸而当时吴潜被罢相。” “今谢方叔去相,万一官家起复吴潜,事愈坏矣。” 孙应直又问道:“诸公认为如何做?” “问题是,李墉到底死了没?” “没找到尸体,必是没死。” “最好还是能拿住李墉,问清楚再说。” “尽量不闹大,遮掩过去吧。” “杀了?” “我等为社稷计,真要杀人?” “诸公要退缩不成?” “事关国本,岂有退缩之理?但李墉不过一小人物尔,未必会去作证,何必穷追猛打?” “还敢迟疑?吴潜一旦起复,必用李墉作伪证,废忠王,到时悔之晚矣。” “依我所见,官家未必会起复吴潜。” “就算不起复,吴潜极可能还在谋划此事。” “李墉生死不知,其子未必知晓……” 忽然,孙应直拍案大喝,道:“因此事,老夫死了个儿子!诸公却还在婆婆妈妈?!” “令郎之死,谁也未曾料到,岂能怪我等?” 孙应直道:“我儿若非去逼问李墉之子,能被打死吗?” “令郎之手段……确是过激了。” “够了!说这些有何用?事已发生,不得退缩。” “孙少卿认为该如何?” “杀了李墉父子。”孙应直冷冷道,“一了百了。” “李墉尚不知在何处,贸然杀了其子,只恐逼他铁了心替吴潜作伪证。” “不是,诸公怎么知他是作伪证?不该先问清楚?万一是真的?可就……” “有何好问!真不了!老夫确定就是吴潜在设局。” “总之先拿下李瑕,逼问出李墉下落。” “看昨日选德殿之事,李瑕此子极狡诈,须谨慎些……” ~~ 次日清晨,李瑕推门而出,只见冯仲竟蹲在门边打瞌睡。 “睡在这做什么?” 之前冯仲在清河坊卖茶也是这样蹲着,当时他还敢对李瑕大声喊,如今却谄媚地赔笑道:“我在护卫着小郎君。” 李瑕知道他其实是在监视。 虽说是奸党的走狗,也是要卖力做事的。守一夜算什么,这年头一般人连有吃有喝都难。 李瑕递了点钱过去,道:“给弟兄们买点早食,我去跑步,你爱跟就跟着。” “是。”冯仲喜笑眉开,道:“小郎君,阿郎派人说了,让你今夜去府里赴家宴,不是到观潮别院,是到清河坊的本宅,到时小人领你过去。” “我知道丁相府在哪。” “是,还有,吴御史派人说,他巳时下了朝来见你。” “我去见他。”李瑕道,“在御史台附近找个地方吧。” “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巳时,一座临近御街的茶楼。 李瑕走进雅间,只见吴衍已换了一身便服正坐在那里。 “我还想来等着,没想到吴御史先到了。” 吴衍竟是起身相迎,笑道:“烦你走一趟了。” “吴御史公务繁忙,理应是我来相见。” “坐下谈吧,今日见你,是为谈你的前程……” 第140章 风帘楼(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10/10) 吴衍含笑招呼李瑕坐了,亲手倒了杯茶,方才开口说起来。 “官家欲表彰你功劳,打算破格给你一个贴职,再让你入太学读书,往后考进士,或考上舍上等封官。” “什么叫贴职?” “虚衔。”吴衍道:“你可学贾师宪入仕晋升之路,他当年就是以父荫进官,其后,中进士、立战功、回中枢,此条路升迁最快。” 李瑕道:“我想入蜀领军。” “你听我说。”吴衍目光诚挚,道:“此为丁相之意,他入仕太晚,引为平生憾事,家中几个衙内……恐不成器,哈,此言丁相亲口所说。 总而言之,丁相视你为子侄,期待极高呐,故愿扶你一程。你若肯答应,不需你读书,两年半之后,保你中个进士。” 话到这里,他凑近了些,又道:“你想想,不到十九岁的少年进士啊。” 李瑕故作犹豫,道:“我还是想入蜀领军。” “为何?” “保家卫国。” “你……不诚,算了。” 吴衍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显得极是遗憾。 “还有人出了个主意,我觉得不太好,但你若急着入仕,也可以勉强一试。听说令尊曾是丁未年进士出身。我等可给他安排一份功劳起复、晋升,再给你荫补一个实权职位。” 李瑕反问道:“我……父亲?” “他曾任余杭县主簿不是吗。”吴衍道:“但我劝你,还是自己考功名为好,荫补影响前程,且此事不好运作。” 李瑕沉吟道:“敢问,是谁出的主意?” “不记得了,丁相让我去找吏部几个官员讨论个章程,人多嘴杂的哪记得……你可想好了?” 李瑕道:“听说蒙军已攻蜀,我还是想从军报国。” “太固执了,自误啊。”吴衍道:“唉,好吧,你若一定要入蜀,我等可替你谋一个某路军副将、准备将,或下县县尉,你选。” “县尉。”李瑕道。 吴衍微讥,道:“又不从军了?” 李瑕道:“报国之心是一样的。” “嗯,你也莫小看此职,县尉虽未必由进士担任,但天下县尉六成皆是进士,它再小也是个官,你既无荫补、也无功名,即使立了大功,却太年轻、且为死囚出身。依例,本是做不了官。” “我明白。” 吴衍道:“承平时,王安石变法,曾一度让武官充任县尉,其后新法废除、仍用文官任县尉。我等钻的便是这个空子,这才有把握替你谋职。也只有丁相能做到,换程元凤必定办不到。” 李瑕会意,道:“谢丁公,谢吴御史。” 吴衍依然感到可惜,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但你可想好了,一边是青云直上,另一边……你当了这县尉,许是一辈子就蹉跎在那穷乡僻壤。” “无妨,我想好了。” 凭心而论,李瑕还是满意的。 重生四个多月,从一介死囚到一县主官,已在他预期之上。 吴衍从袖子掏出一张纸,眯着眼看了看,道:“有三个空缺可选,涪州武龙县、叙州庆符县、合州岳池县。” 李瑕接过,道:“有何区别?” 吴衍道:“在我看来并无区别。” 他对待李瑕的热忱已渐渐冷淡了下来。 今日见李瑕之前,他堂堂御史还愿意纡尊去找对方,在茶楼碰面时也颇为殷切。 那时,李瑕在他眼里前途不可限量。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力出众,立下大功,且背靠丁相,欠缺的就是资历与功名。这相当于一颗好种子,种下去,能长成参天大树。 但李瑕非要现在就将这颗种子煮了吃,那也无甚好说的,成不了大事。 当然,吴衍面上还是很客气。 “你也不必急着选,官家与丁相近日国事繁忙,任命下来至少还有半个月,好好歇一歇。” “好。”李瑕又问道:“其他人的封赏呢?” “聂仲由会任京中闲职,其余人各有赏银。” “不是说好了副都统?” “丁相可没答应过。实话说吧,你们毕竟有投敌之嫌,你见过几个北归人在大宋出头的?总之,丁相是信重你,才替你谋职。” “北归人?” “那印一盖,就是北归人。” 吴衍说着,不等李瑕回答,起身笑道:“我还有公务,先走了。对了,今夜丁相邀你家宴,莫迟了。” “好,再会。” “再会。”吴衍拱拱手,径直带了人离开。 李瑕在雅间稍坐了一会。 他能感受到吴衍心态的变化,但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有所介意。 只要丁党能守承诺就好。 倒是吴衍说的让李墉升官一事显得有些奇怪。 完全没有意义的,听丁大全的意思,科举都能作弊,哪需要这种手段? 且对方连李墉是“丁未年进士”都知道。 再联想到吕丙雄那把骨头刀,聂仲由说的“你家中大火”,李瑕已隐隐感到不对…… 他饮尽一杯茶,离开茶楼。 吴衍没有付茶钱,李瑕拿出钱付了。 他并未直接回去,而是绕向西湖。 刚回临安时,李瑕就是在西湖甩脱追踪,当时陪在他身边的是高明月。 此时一起坐上小船的却是冯仲这个丑汉。 “小郎君,为啥带我泛舟?” “闲的。” 李瑕转头看去,观察着是否有游船追过来。 过了一会,他怀疑是自己多疑了。 也许是大宋官场的弯弯绕绕自己不懂,没搞明白那所谓“荫补”的玩法。 李瑕决定回去问问聂仲由当时自己入狱的具体细节。 杀了谁而入狱的,他已完全想不起来。 小船重新靠岸。 李瑕穿过西湖畔歌舞升平的长街,忽听有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不停响起。 “李小郎君……李小郎君……” “小郎君,好像是在叫你。”冯仲转头一看,道:“那个小娘子在向我们招手。” 李瑕回过头,见到一个小婢子正向这边小跑过来。 这小婢子到了跟前,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道:“李小郎君,年儿叫了你这么久,你怎总是不应?真气人。不过你终于出来了,太好了,快与我去见姑娘吧。” 小嘴叽叽喳喳的,显得颇为傻气。 李瑕道:“你认得我?” 名叫“年儿”的小婢有些不满,道:“李小郎君故意装作不认识吗?当时我家姑娘又有何错处,惹你这样怪罪?好了,快走吧,见了姑娘再谈,她一定很高兴。知道吗,她一直在打听你,想救你呢。” 年儿说着便要引李瑕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招手道:“快来呀。” 李瑕看了一眼冯仲手上的佩刀,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 往回走了一段路,拐进一条小巷,走到了一座宅院前。 这宅院看起来普普通通,只在门口站着几个护院。 但一进门,视野陡然开阔。清池小山,亭榭园池,错落有致,花木映于朱栏曲楹。 中堂左右有不同风景,亭桥上各有牌匾,一书“烟柳画桥”,一书“风帘翠幕”。 一美姬正端坐于亭中抚琴,琴音袅袅。 走过曲桥,才见到花木中掩着一石桌,三个华衣文士正坐在那喝酒听琴,各有美姬相伴。 李瑕这才反应过来,这典雅庭院原来是青楼。 他也在外面见过那种街边阁楼,以为青楼就只是那样,到今日才明白,上档次的青楼合该是这般园林式的。 有身份的人岂会到那种小阁楼去玩? 路上也有遇到些漂亮婢子,轻声向年儿问了几句话,年儿隐约问答“我家姑娘的朋友”之类。 也有人看向李瑕的目光显得像是认识,但很有教养,并不多看。 绕过水榭,终于到了一座院子前。 年儿嘱咐李瑕稍待,又让人拿小食招待冯仲在院外歇息,她则跑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出来向李瑕道:“姑娘正好得空,去见她吧。” 李瑕暗暗警惕,跟着年儿进了那小院,只见竹帘半卷,房栊清静,有清雅绝尘之感。 再走进前厅,厅堂宽洁,摆着许多书籍、乐器。 似因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小女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李瑕转头看去,惊艳了一下。 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十六岁年纪,却是姿容绝艳,长相精致,有倾国之色。 其实张文静、高明月就长得非常漂亮,但相比起来,眼前这个女子更会梳妆打扮、更有风情。 但李瑕也不细看,很快就转过目光,继续观察环境。 发现并没有埋伏,他竟微觉有些失望,松开了袖子里的匕首…… 第141章 故人 唐安安听到年儿跑来说在街上看到李瑕时,她有些惊愕。 “他没事了?” “嗯,姑娘是否要见他?年儿把人带回来了。” “自是该见见。” 见虽是要见,唐安安其实感觉到……很棘手。 四月里那件事发生时,她亲眼见到了李瑕在权势面前的无力,就算他最后把孙衙内打死了又如何,保得住他和她吗? 他还活着,还能出狱,这是好事。但不该再找来的,对彼此都不好。 他那人生了一幅好皮囊,家世清白,但素来有些痴,不论是对琴棋书画还是对情,都太痴了。 她以往觉得痴人好,也想过哄他赎买了自己为妻,如今却只担心他自误太深。 心想着这些,前厅传来了动静,李瑕已到了。 唐安安柜子后面拿出一个木匣子出来,捧着,转了出去…… 四个多月未见,她本以为李瑕如今已落魄潦倒。 然而,一见之下,竟觉他是脱胎换骨般地更出众了。 他长高了些,更挺拨了,气质……锐利了许多。 唐安安不由愣住。 李瑕只看了她一眼,竟已转过头,目光在窗台、屏风等处扫视,最后落在香炉上。 他迈开脚步,走到窗边。 唐安安隐隐感到失去了什么。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定定地看着她,视她为珍宝了。 但她又觉着……这样也好。 “你在找什么?放心吧,这里不会有人要害你。”她开口道,“我求了妈妈替你打点,但没想到他们真能捞你出来。” 李瑕沉默了一下,问道:“他们?” “这风帘楼的幕后东主。” “是谁?” “不知。”唐安安轻声道:“我不过是个卖艺的,也只能求求妈妈了。 听说你家中失了火,我让人去问过,不见了李公与刘娘,想必是孙家报复……你节哀顺变。” 她声音柔柔的,婉动中带着些悲意与遗憾。 李瑕没有回答,依旧是站着窗边,侧身对着她。 唐安安把手中的匣子放在琴案边,道:“这里面,是我所有的积蓄,你拿着,离了临安,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李瑕转头看向窗外,完全背了过去。 唐安安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有些委屈地摇了摇头。 “我让你走,你气我是吗?但如今我成了名角、行首,你已赎买不了我。再痴缠下去又能如何呢?私奔?我们逃不掉的。 你今日过来,要让我表个怎样的心意?觉得你是为了救我才杀人,想要我的身子?可我若真将自己给了你,却也只能平白给你我添许多祸端而已……” 她话到这里,眼眶微红,却也不哭,只是偏过头。 良久,见李瑕还是不说话,她叹息一声,又道:“这些钱你拿了,往后找处地方躲起来,娶妻生子,忘了我吧。” 李瑕又等了一会,见唐安安不打算说更多话了,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仔细盯着她看了两眼。 唐安安又是一愣。 她只觉他的眼神与过去完全不同,过去是痴、是静、是怜,如今却是审视与观察。 她感到他在看她的眉、脖颈,以及身子…… 那目光极大胆放肆,却没有淫邪之意。 但也只看了两眼,李瑕已从琴案上拿起了那个匣子,走了出去。 年儿愣愣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姑娘,你的积蓄……” “给他。” “可是,你不问问他怎么出来的?以后真不再见他了?” “他不再纠缠,也好。” “可……可可……可是年儿唤了好久才把他唤过来的,结果就是让他拿了姑娘的积蓄?他以前那样痴慕姑娘……” 唐安安恍若未闻。 她没想到李瑕会这样,许是他也看明白了吧,身世浮萍之人,痴也没用…… ~~ 李瑕不太喜欢唐安安,理由很多。 她是旧相识,只这一点就让他下意识地抗拒。 且一个小丫头片子、自以为是的名妓,恃着美貌,以为他会痴缠她,拿钱打发? 以他的阅历看来,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他仔细看过她的许多特征,知她还是个处子,那想必以前与她也没太深的交情,了断了为好。 他出了院子,冯仲正坐在外面嗑瓜子,见他出来连忙迎过来。 “小郎君,这么快?” 李瑕无意解释什么,“嗯”了一声。 有两名婢子也跟了出来,一路领着他们出了园林。 李瑕围着这座园林绕了一圈,打发了冯仲到附近茶楼吃茶,他自己却是又重新进去。 才到中堂,一名小婢子迎了上来,笑语盈盈,问道:“胧儿为郎君引路,郎君是听曲还是歇息?” “听说你们这里有位姑娘……名字我一时忘了,是住在觅云院。” “郎君说的是行首唐安安?”胧儿笑道:“若要见唐行首,不知郎君姓名?胧儿去问问妈妈。” “见她还要通报姓名?” 胧儿笑道:“郎君这样俊俏,便是不见唐行首,胧儿也想知道郎君姓名呢。可惜今日不巧,唐行首晚些须到孤山文会献奏,郎君真要见,让妈妈再安排时日。” 她不等李瑕再说话,又补了一句,道:“若是想听琴,让保保姑娘给郎君弹可好?她弹得也好。” 李瑕问道:“多少钱?” 胧儿又笑,道:“郎君若在庭中听琴,花茶费一两银子,至于缠头之资……郎君看着给就好啦。” 李瑕重生以来多用铜钱,还是头一次遇到用银两的地方,一两大概是一贯钱,看着不多,但一般人家一月不过三五贯收入。 这还只是庭中听琴的花茶费,关键是那“看着给”三字。 李瑕道:“找个活泼的,喜欢说话,爱热闹的那种……” “胧儿明白。” “你明白?” “嗯,明白。”胧儿踮起脚凑在李瑕耳边轻声道:“郎君是来打听消息的,这样的事我也见过几次呢,姑娘们知道许多事情。” “是吗?” “郎君要找角妓还是色妓?” “有何区别?” “角妓卖艺,色妓卖色嘛,郎君想探哪方面的消息?一般寻色妓比较合适……” 胧儿说着说着,忽听眼前的俊朗君问了一句。 “你也知道许多事?” 胧儿脸一红,头一低,轻声道:“我哪知道什么事。而且,妈妈说……说我腿粗……” 她其实不算很漂亮,但也有些可人之处。 “四月时的杀人案知道吗?” “嗯嗯,这事我知道得很详细的。” “我们聊聊。”李瑕掏出几张交子递过去。 胧儿眼中绽出惊喜之色,接过钱,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 第142章 了断 很快,胧儿就将李瑕引进一间屋子,安排上茶、点香,又备了洗澡水。 李瑕却不饮茶,坐下来便问道:“说说四月的杀人案吧。” “好呀。” 胧儿坐在李瑕旁边,伸手捏着他的手臂,嘴里说起来。 “说起来,那时候唐安安还未登台献艺也未住进觅云院,是不待客的。也不知孙衙内怎么就知道了她,派人来抢。 当时她才被捉住,她的情郎就跑来了,名叫李瑕。他们就在西园里争吵,孙家的人把旁人都赶了出去。等护院们冲进去,便见到孙衙内被李瑕打死了……” 李瑕问道:“李瑕怎会与唐安安认识?” “李瑕的父亲讳名墉,李先生丧妻之后,纳了刘苏苏刘大家为妾,刘大家是十余年前成名的南曲名妓,最擅琴艺。 我家胡妈妈以往与刘大家交好,这些年最用心调教的就是唐安安、季惜惜,教她们琴棋书画是教得极深,曾带她们去拜会过刘大家几次呢。” “李墉能让妾室教人弹琴?” “嗯嗯,李先生认为琴艺只是琴艺,并不视与妓子来往为耻。唐安安该就是在那时与李瑕相识,后来,李瑕还来这里调过琴呢,听说他长得很是俊俏。” 李瑕问道:“你没见过?” “远远见过一次,他那人走路头也不转的。” “孙衙内呢?他叫什么名字。” “孙衙内不知叫何名,却是什么少卿的衙内,他父亲官职很高。不过哦,他其实没来过我们这里,四月那次是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确定吗?” 胧儿道:“没错的,这事院子里好多人都说奇怪,唐安安还未登过台,孙衙内又没来过,怎就一来就要抢她。” 李瑕问道:“孙衙内与李瑕认识吗?” “认识。”胧儿道:“当时李瑕一到,孙衙内就喊了他的名字。我还听人瞎猜,他们并非争风吃醋,孙衙内就是捉唐安安来欺负李瑕。” 说到这里,胧儿又摇了摇头,道:“但这不对嘛,一个衙内,欺负李瑕做什么?” 李瑕问道:“这事后来如何了?” “当时胡妈妈报了案,若是李瑕再晚点儿才打死孙衙内,钱塘县衙的人就到了,可惜还是死了人,李瑕就被捉起来啦,后来,连李先生家都被人烧了。” “风帘楼呢?不受影响吗?” “我们怕什么呀。胡妈妈还骂了钱塘县衙的人一顿呢,嗯……当时孙家的人要当场打死李瑕,胡妈妈出面让官府把李瑕带走。” 李瑕便明白过来,能在这里开这样的青楼,背后不是一般人。 “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道了……郎君,我们上榻吗?胧儿好好伺候郎君……” 下一刻,忽听拍门声响起,年儿的声音传进来。 “好你个小浪蹄子!不看谁带来的人你都敢招惹……” 胧儿正在情动之时,只听“嘭”的一声,屋门被用力推开。 年儿几步冲进来,目光看去,只见李瑕与胧儿坐在一处,胧儿已解了衣带,褪了外裳,肩膀半露,满面红霞。 “你……你……” 年儿抬手一指,话还没说,自己反倒先哭了出来。 “呜呜……我家姑娘有什么办法?她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般糟践?明明是你连累她……你还拿她的积蓄……拿她的积蓄出来嫖……负心汉……呜呜……” 她还在哭着,一个匣子递到了她手里。 “拿着吧。”李瑕道,“告诉你家姑娘,就当没认识过我。” 年儿一愣,抬头看去,李瑕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她有些生气起来,接过匣子,走上前把胧儿的衣服遮上来,不让李瑕再看到,一边哭着还一边气呼呼地喊了一句。 “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 出了这样的事,胧儿自是极委屈,马上便去找胡妈妈告状。 风帘楼不只有一个妈妈,如今排面最大的一个名叫胡真。 胡真年轻时叫“胡真真”,也曾艳动临安。 坊间传闻,她曾夜入禁宫服侍过官家,但当年贾贵妃尚在,官家未留她在宫中。 “你是说,李瑕跑来向你打听当时的事情?” “是,聊完这些,我们正要狎玩,年儿跑进来把他赶走了。” “少年郎,怕是想知道旁人如何看待他的。”胡真摇了摇头,自语了一句。 她并未给胧儿好脸色,叱道:“小浪蹄子,你有几分姿色就敢勾引客人?坏了规矩,手摊开。” “啪”的一声响,自有婆子上前给了胧儿手板心一下。 胧儿疼得眼泪直流,咬牙不敢出声。 胡真转头又看向年儿,骂道:“还有你,敢带些闲杂人等见你姑娘,万一坏了她身子,便有一百个你也赔不起。再敢出幺蛾子,活活打死!手摊开。” 年儿挨了许多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是不哭。 胡真端着那匣子,起身走到觅云院。 一路进屋,走到梳妆台前,只见唐安安已经打扮好了。 她将匣子往台上一搁,道:“李瑕说了,往后与你就当不认识。” 唐安安一愣,低声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胡真道:“若不是知道你不喜欢李瑕,今日我便打死年儿那蠢丫头……竟敢找个贼儿来偷我的摇钱树。” 唐安安没说话。 胡真道:“怎么?你心里有他?那我现在就去打死年儿。” 她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去。 唐安安连忙拉住她的衣袖,道:“妈妈别吓我了好吗?我早已不喜欢他了。” “记住,你不配喜欢谁,他也不配你喜欢。” “好。” 胡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叹道:“我气的是你将积蓄随手就给了人,等你再长几岁就明白了,人情皆过眼云烟,金银才能傍身。” 唐安安低头不语。 胡真又道:“李墉这儿子不成器,他连累了你、赎买不起你,你待他仁至义尽,偏他还发脾气,这等小肚鸡肠,如何值得你倾心?” “嗯。” “我念着与刘苏苏的交情,保过他一遭。今日你见他也算顾念交情,往后两不相欠,别再来往了。我辛苦调教你,不是卖与败落户的。” “女儿明白,不再见他便是。”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胡真仔细瞧了瞧唐安安的妆容,道:“艳了,再素些。” “已经是最素了。” “那就别抹胭粉,都擦了。”胡真道,“今日这文会上都是名儒,不爱色,太艳反而坏了他们的格调……珠儿,你来把安安的妆重新画过,珠钗全卸了,盖盖她的容貌,别让容貌压了她的才艺。” “是。” 胡真颇为雷厉风行,一边亲自为唐安安挑选衣服,一边又问道:“词曲练了几首?” “三首,两首柳词,一首晏词。” “为何选这三首?” “上次妈妈说过,唱新词万一遇到政见不合的,容易得罪了人。” “改,今日唱稼轩词。”胡真道。 唐安安道:“女儿的唱腔不适合……” “不会唱那就换惜惜唱。但我告诉你,名气越小,往后陪哪样客人越不由得你选。” “女儿愿唱。” “好,今日你唱水龙吟。”胡真说着,词谱往案上一丢,不悦道:“让你记的名单,可记了?” “记了。” “觉得奇怪吗?这些人素有清誉,如何给得起你如今的身价?” “是奇怪。” “因为今日我没收钱。”胡真道,“这些人随便哪个,只要肯为你赋词一首,就能让你名满天下。往后旁人慕名来我风帘楼,便是找了旁的姑娘,缠头之资也足够了,明白了?” “明白,女儿唱好了,请他们为我赋词。” 胡真点点头,又道:“再和我对一遍,与会者有哪些人,到时一个都不许叫错。” “是。”唐安安遂开始背诵起来。 “谢相公将于数日后还乡,诸公聚孤山相送……” “与会者,古心江公,名万里、字子远,号古心,宝庆二年进士,曾任殿中侍御史,闲居十二载,创白鹭洲书院。今科,白鹭洲书院中进士者四十人,天下震动,江公遂得起复……” “欧阳守道,字公权,江公弟子,淳佑元年进士……” “闻云孙,字宋瑞,江公弟子,新科状元……” “刘辰翁,字会孟,江公弟子……” 第143章 遗留问题(为盟主欲笑还颦丶加更) 灯芯巷小宅。 “我要杀掉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你说什么?”聂仲由哑着声音道。 “哥哥,你能说话了!”林子一惊,再回过神来,又是一惊,“小郎君刚才说什么?” 李瑕道:“杀孙应直。” 韩承绪也很惊诧。 他首先便觉得,李瑕就是再信任北归这些人,直接将这话说出来未免也太大胆了。 但扫了屋中几人一眼,他又不觉得有谁会出卖李瑕…… 李瑕回来后问了聂仲由,当时他入狱的案子的详细情况。 他能确定,此案不是因争风吃醋而起。 孙天骥捉唐安安反而更像是为了要挟……但要挟什么却还不得而知。 这也是李瑕把唐安安的钱还了回去的原因,那姑娘虚情假意也好、玩弄感情也罢,在这件事上总归是被连累的一个,没道理再拿她的钱。 担心以后被她戳穿了重生的秘密,不再接触也就是了。 而其他一些事,也该了断。 “我杀了孙天骥,孙应直不会放过我。”李瑕道:“杀子之仇,他随时会派人暗杀我,有可能在临安城内,有可能在我赴任的路上。” 韩承绪沉吟道:“小郎君做事有分寸,杀孙应直的理由必是考虑清楚了。我说几点反对的理由,望小郎君慎重。” 李瑕道:“韩老请说。” “小郎君是否多心了?不论彼此有何过节,孙应直乃是朝廷高官,杀人自毁前途,该不会如此不死不休才是。而小郎君半月内即可得官职,到时候离开临安即可。” “不,孙家已经与我不死不休了。”李瑕道:“我在牢里他们就雇凶杀我,还放火烧了我家。” 韩承绪道:“但小郎君立功归来,已非当日之死囚,今非昔比,我不认为一个高官敢如此冒险。” 李瑕判断李墉父子在某件重要事情上与孙家有极深的矛盾,偏他不知道是何事,也不好对韩承绪说。 “我不赌这些,不抱侥幸,先下手为强。” 韩承绪又问道:“万一事发了如何是好?刺杀当朝大员,不怕千辛万苦谋来的官职未到手又丢了?” “做隐秘些。” “不,小郎君已杀了孙天骥,孙应直再一死,旁人很容易起疑。” “所以,要杀就尽早杀,往后恩怨再大,事情怕是更难办。” 韩承绪郑重向李瑕行了一礼,道:“我依然反对此事,小郎君马上要入仕为官,不同以往在北面为间谍,若凡事依旧以刺杀手段为先,长远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知道,谢韩老提醒……” 李瑕其实很认同韩承绪的告诫。 唯独这件事上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最讨厌的就是未知,对重生之前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其中有巨大的风险,比如,一旦有人发现他不记得过往之事,又正好从北面归来,就可以说他是假的李瑕,是北面派来的细作。 更何况以前到底是留了怎样的灭门之祸都不知道。 今日听到那句“令尊是丁未年进士”,李瑕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孙应直盯上了,感到少有的不安。 其实,他如果先回来问了聂仲由当时的案情,早晚也能打听到风帘楼。 但恰恰是在街上被年儿认出来了,更加把这种不安放大,因为他意识到随时会被更多人认出来…… “我还是要杀孙应直。”李瑕道。 “杀就杀吧。”高长寿忽然道,“这事简单,咳咳……今夜你要去丁府赴宴,我翻墙出去把孙应直杀了,没人能怀疑到我们头上。” “我也去。”刘金锁道。 “不。”高长寿道:“咳……你和林子在这里大声说话,别让人怀疑到你们。” “但你伤都没好全。” “快好了……就是我有伤,又不起眼。别人才不会怀疑。” 高长寿在峄州受的伤,其后一路奔波,又陷入绝境,失了求生意志,伤势一直在反复。 直到李瑕带着高明月回来后,他振作不少,伤势才开始好转,但还未痊愈。 他却是努力止住咳嗽,郑重又说了一句。 “当年九河之战,家父身中数十创,犹力战,阵亡前尚亲斩蒙卒三人……我不过是去杀个老迈文官,如杀鸡尔。” 刘金锁差点想说“所以你爹战死了啊”,还好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咽了个大口水。 “你打算怎么杀?” “翻墙进去,杀了孙应直,翻墙出来。” “孙家有护院。” “太平时节,临安城内一个太常寺的官员,能有多少防备?” 刘金锁道:“我去,你可以扮成我在院里说话。” “我扮不了你。” 李瑕道:“我也打算让慕儒去,但不是到孙府行刺,太冒险了,我有个计划……仲由,你来帮我参详一下……” 一张纸在桌上铺开,众人围坐在桌边。 李瑕提笔划了几笔。 “这是清河坊,这是御街,丁府在这里……仲由,孙府在哪里?” 聂仲由接过笔,又划了好几道,把那地图添得很细致。 李瑕道:“今夜,我到丁府赴宴,到时与丁大全说,我曾因争风吃醋杀过孙家子,想当面向孙少卿赔罪,让他帮我做个和事佬。” 韩承绪沉吟道:“他能同意吗?” “能,现在我明面上是丁大全的人,他就算为了不与孙应直交恶,这事他也得问清楚。” “但未曾提前送帖邀约,孙应直会去?” 李瑕道:“前日孙应直不在选德殿,不知我活着回来。到了今日,他不可能还不知道。以正常反应,他该质问为何杀他儿子的死囚能去立功,但他没有,说明他在盯着我。邀他,他会去。” “若不去呢?” “那今夜就放过他,再找机会。” “他若去,我们如何杀。” “临安城很堵。”李瑕道:“我们利用这点。” 他手指在刚画的地图上划过。 “孙应直应邀,乘轿,从孙府出门,经过御街,我们把他堵在这里。 明……高姑娘,你找一辆拉货的板车,停在望仙桥附近,看到孙应直到了,放倒板车,把路堵死。 这里离丁府不远,他会下轿,从小巷穿到青瓦子大街,这条巷子不长,但很窄,他的随从不能并肩,慕儒你在这里埋伏,捅死孙应直。 巷子两边都是热闹的大街,你杀了人,直接混进人群……” 李瑕说完,又郑重交代道:“记住,孙应直下次也可以杀,你们的安全更重要。一旦有变数,立刻放弃。” 其实,高长寿兄妹能在庐州城逃过陆凤台的搜捕,李瑕对他们的能力很放心,这才这样安排。 “好。”高明月轻声应道。 高长寿问道:“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有各种意外,我们要补充方案,防止意外。” 众人又商量了各个细节,比如刘金锁与林子今夜在哪些时辰该出门露个面、让监视着灯芯巷的人看到;高家兄妹如何从院墙翻出去不被注意到。 李瑕希望,杀了孙应直之后能减少些以前遗留的问题,让更少人认识自己。 他想低调地、不引人注意地,在这半个月等到官职去蜀地上任…… ~~ 孤山。 孤山乃西湖中一孤峙之岛。 此地碧波环绕,山间花木繁茂,亭台楼阁错落别致,风景雅致。 谢方叔与江万里并肩立在范公亭中,望着西湖。 “当年读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这些年一直想到孤山赏梅。”谢方叔负手长叹道:“可惜,看不到今冬的孤山喽。” 江万里笑道:“知你喜好养鹤,故而今日邀你到‘梅妻鹤子’林和靖隐居之地赴会。” “有心了。” 两人看起来是老友,其实政见不合。 淳佑五年,正是江万里不顾主和派反对,劝说官家起用赵葵,使主战派一度得以执政。因此,他屡遭主和派攻讦,闲居将近十二年光阴。 江万里比谢方叔还大三岁,当年人称“器望清峻,论议风采,倾动于时”,十二年过去,谢方叔拜相又罢相,他却才刚起复,还没开始施展抱负。 宦海沉浮,命运无常。 “主和、主战之事你我相争多年,没想到最后皆败给了‘阎马丁当’。如今,唯有几桩事关社稷之事放不下,只能托付于你了。”谢方叔道。 “我知道。”江万里道,“故而今日来见你。” “那六个太学生,须救出来。万不可因言兴罪,此例一开,遗祸无穷。” 江万里道:“此事我必尽力。” “你素来爱惜人才,想必我不说你也会做,但奸党势大,万不可让其迫害太学。” “是啊,我也忧心此事。” 谢方叔叹惜一声,又道:“我去相后,余晦必遭罢免,但张实不擅水战,西南之战……”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道:“程元凤万般皆好,性子软了些。” 江万里苦笑道:“我岂能插手得了枢密院之事?多说无益。” 谢方叔道:“坏在丁青皮。往后若事不可为,你可谋划由吴潜任相,切不可让奸党当权。” “说到吴潜起复,还有一事。”江万里缓缓道,这才开口说起正题…… 第144章 文会(为盟主提莫队长正在待命加更) “我与吴潜,有一桩大事意见不合,需问问你。”江万里道。 “大事?忠王?” “是。” “太子乃国本,需早立忠王,此众望所归。”谢方叔叹息道:“毕竟,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 谢方叔未尽之言,江万里自是明白。 官家先后生三子一女,唯有贾贵妃所出的瑞国公主还在世,其余三子俱已夭折……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生,怕是难了。 “吴潜之意,若不立忠王,可在宗室里挑一位嗣子。”江万里道。 谢方叔道:“他一贯是这主张。但,唯有忠王是官家亲侄,官家收他为养子,册封忠王,却又不立太子……这份心思,你难道不懂?” 江万里默然。 这当然不难懂,官家当然是能生就自己生,不能生就立侄子。 谢方叔道:“不论吴潜如何反对,此事断不可能更改。你劝他莫再痴心妄想,官家绝无一丝一毫可能在宗室挑选。” 最后一句话,他一字一句,语气确定至极。 “宗室中,有许多可继……” “宗室再多适宜之人,官家也不会舍忠王而立宗室,绝无可能!” 谢方叔突然激动,道:“还要再说几遍?!国嗣未立,我等苦劝官家立太子尚且不能,吴潜还要添乱,非要让社稷动荡才甘心?!” “吴潜坚持认为,忠王孱弱无能,难担大统。” “不容再提!” 江万里忽道:“忠王是个傻子。” 这一层所有人都不明言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 谢方叔没想到江万里直说出来,微微顿了一下。 他袖子一摔,道:“傻子又如何。天子垂拱而治,忠王足矣。” 江万里默然。 谢方叔郑重道:“你与吴潜此事上意见不合,想必明白我等苦心。我已去相,往后万一吴潜起复,你千万劝他,不可动摇国本。” 江万里忽然盯着谢方叔的眼睛,道:“吴潜问我,若忠王并非荣王亲生,又如何?” 谢方叔一滞。 官家、荣王,兄弟俩一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若不是亲生……自是在宗室里选了。 宗室有太多适合之人,朝臣争相拥立,互相攻讦,党争百倍于如今,朝局分崩离析…… 国本动摇,亡国不远! 一瞬间,谢方叔勃然大怒,目?尽裂! “还嫌党争不够多吗?!” 他恶狠狠盯着江万里,一字一句道:“吴潜若敢构陷忠王,抄家灭族而已!” “他不敢。” 谢方叔胸膛起伏,良久才稍冷静下来,问道:“何处传出的风言风语?” 两名老者对视了一眼。 以二人行事之机密,自不会无的放矢。 “你不知?” 谢方叔很快会意,又道:“你在试我?此事我真不知情。” 江万里点了点头。 试探的目的已达到,他叹息一声,负手不语。 谢方叔知道江万里不会再说,问道:“你是何主张?” “我欲知真相。”江万里缓缓道:“我不似吴潜,决意废忠王;亦不似你等,只求早定国本。我欲查清此事,再作定夺。” “不必查,此必为构陷。若查,便是在害忠王,害天下社稷。” 江万里道:“当年我谏官家‘君子只知事非,不知利害’,我谨守此言。” “不可!江兄,子远兄呐,不可查呐。” “万一呢?” 谢方叔没再说话,自消化着心中情绪。 两个老人望着西湖,眼中皆泛起深深的忧虑。 “文会开始了,过去吧……” ~~ 文会上,季惜惜一曲歌罢,起身立于台边,听诸文人评点。 今日文会与往昔不同,少了那“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热闹。 因江万里、谢方叔皆是享誉天下的理学君子,江万里还是朱熹的再传弟子。故而文会上更多的还是讨论学术、点评政事的庄重气氛,诗词、角妓只是点缀。 但季惜惜还是感受到许多人用爱慕的目光偷偷瞧她。 她心说他们未必真不爱色,只因有尊长在,才个个正襟危坐。 僻如那刘辰翁,分明也有荒唐之时,曾“触妓于马上”,并为此事赋词。 “当时飞燕马上,妖艳为谁容。娇颤须扶未稳,腰褭轻笼小驻,玉女最愁峰……” 而此时再看他,坐在江公身后,完全是一副古板模样。 但这些人再古板,以她如今临安行首的身价,今日能过来表演,他们也该赋词相赠,作为答谢。 果然,文人们争相为季惜惜赋了几首不错的词作,很是夸了她几句。 季惜惜谢领了,又看向闻云孙与刘辰翁。 闻云孙,时年才二十岁,却是新科状元郎。 刘辰翁,时年才二十三岁,词坛年轻一辈中造诣最尖顶的几人之一。 放眼天下文坛,他们是最受瞩目的年轻才子。 她遂看着他们,笑言愿再唱一首新词。 然而,闻云孙却只是客客气气地说惜惜姑娘歌喉太好,他词拙,无有相配的词作。 季惜惜先是恼这人孤高,无非是不愿与妓染沾。但再一想,人家能这么说已是给足了她面子。 一个年少状元,不骄不躁,稳重自持,且方寸拿捏恰到好处,往后也不知是何等人物。 她连忙盈盈一拜,谢过闻云孙。 众人又请刘辰翁赋词,他则不推却,大大方方应下。 “今日既是送谢公还乡,又闻惜惜姑娘歌喉。可叹可悲,又可惜可期。辰翁不才,拟词以述。” 刘辰翁一词吟罢,满座喝彩。 “好一个可叹可悲、可惜可期。” “会孟往后诗词成就可追稼轩公……” 季惜惜面露悲容,心中却大喜过望,知刘辰翁词才之高,果非浪得虚名。 往后人说谢公去相,都会提到她季惜惜歌以相送。 她稍做准备,一边弹奏,一边唱起这首新词。 “去年太岁田间土,明日香烟壁下尘。马上新人红又紫,眼前歌妓送还迎。 钗头燕,胜金钏。燕歌赵舞动南人。遗民植杖唐巾起,闲伴儿童看立春。” …… 歌声飘到唐安安耳中,她忽然走了神。 唐安安一直很羡慕季惜惜的才艺,觉得季惜惜会的唱腔更全,各种曲调都能唱。 不过,当年在刘娘处学琴时,李瑕曾对唐安安说过“我觉你更有灵韵些……” 想到这里,唐安安摇了摇头,心说那人与自己已不再认识了,何必再想这些? 想眼前吧。 怪不得今日胡妈妈让唱稼轩词,原来是想向刘辰翁要词。 刘辰翁这人年少时荒唐,但据说他娶了表妹萧氏之后夫妻感情甚笃,收敛了许多。且今日他是与其妻兄萧斯济一起来的,想必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经历四月时那一遭,她反而觉得就算是大才子,无权无势,还是少传些传闻瓜葛为好。 但词还是要的…… 季惜惜已经唱完了,还顺利完成了胡妈妈的交代。 接下来便到唐安安。 她抱起琴,准备表演。 上前将琴搁在案上,她脑子回想着曲词,一边准备着。 座中还有人在点评刘辰翁的词,一片赞誉之声。 忽然,听得一个老者开口,全场安静下来。 “会孟此词甚妙,也就是如今,老夫还能欺你年少。再二十年,老夫若还在世该奉你为文宗。” 刘辰翁大惊,忙道:“谢公言重了,小子惶恐,万不敢当此赞誉。” 谢方叔摆了摆手,道:“再过两百年,世人必记得你刘会孟,记不得我谢德方,此所谓诗词传世也。” 刘辰翁更惶恐,心里不知谢公为何如此捧杀。 他往后还要走科举入仕,过份赞誉,实百害而无一利。 终于,谢方叔笑道:“但,会孟还是年轻了,少经历,须再磨练二三十年,方可为词坛巨擘。” 刘辰翁终于长舒一口气。 “小子万不敢当。” 谢方叔朗笑,又道:“近日,老夫得词三首、诗二首,不妨与诸君共赏。此五首诗词皆出一人之笔,此子年方十六,然词风雄浑伟丽甲冠当世。老夫断言,往后百年,无出其右者。” “甲冠当世?” “不错。”谢方叔郑重道:“今日便是刘克庄、元好问当面,老夫也敢放言,诗词一道,此少年已冠绝天下……” 如同一道惊雷,孤山文会仿佛惊起轩然大波。 第145章 捧杀 “十六岁,蔚为一代词宗,独步百年?这……” “谢公亲口所言……” “先看看其人的诗词再谈……” 其后,又听谢方叔大概说了选德殿一事,陈述了那人北上立功,直言罢相一事与此事有关。不过,他虽丢了相位,依旧欣赏对方的诗词。 诗词还未出,不少人又赞谢方叔高风亮节。 “谢公胸襟,当世几个可比?” “不愧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唯有江万里听了,心中一声长叹,暗道:“谢方叔万事皆好,唯重私怨。” 他岂会看不出来?这完全是捧杀。 以江万里的造诣,只一眼便知那五首诗词绝不可能是李瑕能写出来的。别的不提,看词风与笔迹就知道。 如今被谢方叔一赞,且全安在那小子头上,今日有多少赞誉,明日便有十倍的声讨。 诗词之道,没有真才实学,能瞒几天? 那冠绝天下的评语,必有无数文人不服,早晚群而攻之。 再加上北上之劳,等李瑕党附奸臣之事传开,有多大功,便成了多大的罪。 声名一毁,士林不容,前程已尽。 …… 唐安安心里已乱了分寸。 她容貌还稍胜季惜惜一分,胡真对她更寄厚望,盼着她今日一曲名燥临安。 但还未开口,整个文会所有人的关注点已全然转移到了别处。 她调好琴,一时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终于,她看到谢方叔命人捧出几纸诗词。 文会忽然喧闹起来。 文人才士纷纷起身,三五成群聚首讨论。 又有人捧着诗词上台,问道:“不如请唐行首唱这几首新词?” “好……” 唐安安才接过纸还未看,忽然,又有一个名字落入她耳中。 她回头看去,只见谢方叔抚须而笑。 “他叫李瑕……” 唐安安呆住,耳朵里嗡嗡嗡。 “在这个年纪就作出这么多传世名篇……” “他遭人陷害,三衙一时未查,牵连谢公……” “李瑕间接害谢公去相,谢公犹极欣赏他……” “还有他北上立功之事,着实了得……” “刘整十二骁勇取信阳、李瑕孤胆入汴梁,皆可追稼轩公当年气魄。可惜,刘整失之于文才,唯李瑕允文允武,他日真可比稼轩公……” “论功,比不了稼轩公。但稼轩公以五十骑冲数万敌营、斩杀叛逆时,年已二十又二,李瑕不过十六……” “会孟、会孟,你词才输他,武勇更输他了……” “心服口服,唯愿见李瑕一面……” 所有人都在说“李瑕”,这个名字不停地涌进唐安安脑中,她放在琴弦上的纤纤玉手突然一颤,“琅”的一声,琴音响起。 唐安安心乱如麻,愣了愣,开口唱起来…… ~~ 傍晚时分。 李瑕起身去往丁府赴宴。 高长寿、高明月已在御街熟悉了地形,准备刺杀孙应直。 孤山文会已散,文士们登上船,泛船而归,犹在谈论着那五首传世诗词…… ~~ 胡真带着姑娘们在西湖泛舟而过,就回到了风帘楼。 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今科春闱之后,她就盯上了江万里以及这些弟子了,一榜四十进士、名噪天下的白鹭洲书院啊。 为了能在今日这场文会上出头,她前前后后忙了四个多月。 但今日最能被人记住的名字却是另一个。 李瑕。 唐安安运气不错,还能因唱了他的词而成为点缀。 而季惜惜前面表现再出色,没有人会再提她。 收获比预想中是多是少,胡真已没办法去想。 她想到的是,李瑕中午还到过风帘楼,“李墉这儿子不成器,小肚鸡肠”她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 胡真已没心思与唐安安、季惜惜说话,将这两个表演的角妓打发了。 她留下了几个坐陪的色妓,问了一会儿话,还亲手执笔记了下来。 之后,她转入一间厢房。 屋中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他衣着华贵,收拾得很干净,脸上带着雍容却又谄媚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 胡真施了一礼,道:“关阁长。” 关德放下茶杯,开口问道:“如何?那些酸儒们都说了什么?可又是诽谤大官了?” 他声音尖细,像没经过变声。 胡真道:“自是满口诽谤。” “理学家最讨厌,朱熹连咱们乘个轿子都要骂,呸。” 关德啐了一口,转而又得意起来,道:“不过,这些无能书生惯会喷粪,咱们将他们玩得透透的。他们具体有哪些诽谤?给我看看,搞死他们。” 胡真笑了笑,知他说话一向这样,文雅话也能说,市井俚语也能说。 她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关德看了看,不满地摇了摇头,道:“就这些?两个老东西又说了哪些话?” “他们走得远了单独谈,没让姑娘们坐陪。” “无用。”关德拈起漂亮的手,指了指胡真,不像在叱骂,倒像在调笑。 胡真笑道:“两个老头子,我能有甚办法?倒是临安城的新鲜事关阁长也不与我说,害我今日错过了一桩好事。” “哪桩好事?” “李瑕,那几首诗词。” “前日之事,我今夜才来见你,如何说?”关德嗔道,“再说了,那词也不是李瑕所作,他从书上看的,《初中语文》,你自去将这书买来。” “谢方叔今日说,就是李瑕所作。” “捧杀嘛,那李瑕字写得丑,不会作词。老东西心眼真小,比咱们还小气。” 关德啐了一句,有些娇俏,站起身又道:“走了,出来一趟不容易,我还得去别处。” 胡真道:“我那两个姑娘调教好了,如何安排?” “再等等,大官说了,别惹了阎贵妃不高兴。” “我是问,是否真打算安排?不然一天天大了,心思……” “不然什么?”关德一跺脚,气急道:“一边赚钱,一边留着,有甚难的?钱不赚吗?这才登台几日,本钱都没回来呢。” “是是是。”胡真应了,起身相送,又道:“对了,当时李瑕是你从牢里保出来的?因我求了你?” “哎哟,你怎老问他,当时都和你说了,才不会替你办这种事。” “那他怎去了北面,还立了功?” “我哪知道?总归是被那些人保的,理会这些做甚?” 胡真道:“只是觉得奇怪,他家怎就得罪了孙家?” “理他们?跟我们有甚关系?在我们地盘上杀人,真讨厌,西园那片拆了重建又花不少钱……” 关德又是一嗔,离开了风帘楼。 每次看到轿子时,他都会轻骂一句。 “朱老夫子,咱还就坐轿子,气活过来呀……” 第146章 隐秘 “去丁相府上。” 上了轿,关德吩咐了一句。 “是。” 轿子穿进御街,才行了不多时,却又堵了。 关德不耐烦,自语道:“怎就一天到晚得非得这么挤?贱兮兮的人也非要挤到内城里来,恨不得将这些铺面都拆光!” 掀帘子看去,只见前面的轿子一顶又一顶,也不知哪些是要进宫夜奏的大员,又不能驱赶开,愈发烦燥。 又走了一段,发现前面完全被堵死了。 “算了算了,我走几步,到了丁相府上,再要顶轿子回宫,轿夫在这等着。” 其实真就没几步路了。 关德下了轿,打算穿过一条巷子、拐进青瓦子。 巷子很小,另一拨人从侧边过来,双方护卫撞了一下。 关德一看,发现对方是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太常寺能有什么事要夜奏的?” 关德这般想着,脚步一赶,抢在孙应直前面,也不打招呼,趾高气昂地走进巷子。 穿过短短一条窄巷,马上就到了青瓦子大街。 忽然,有人跑进人群,撞到了他的护卫,他的护卫又撞了他一下。 “哪个猢狲?!” 关德尖声大喊,转头一看,见是个英俊青年,就是脸上有病态,咳了两声,消失在人群中。 突然。 “杀人啦!” 听这一声大喊,关德再回过头,只看到孙应直被护卫扶着,浑身是血,胸前还插着一柄匕首…… “呀!快!快保护我!保护……” “哎哟!吓死我了……” ~~ 与此同时,谢方叔刚回府,只见到处都在收拾东西。 他踱了几步,招过徐鹤行,低声道:“老夫走后,你留在临安,查一件事。” “是。” “忠王之生母黄氏,本为荣王妃之陪嫁,怀孕后被逼服堕胎之药,故而忠王出生后……异于常人。” 徐鹤行一愣,他隐隐听说过传言“忠王七岁才能开口说话”,没想到却是如此。 “堕胎之药?” 谢方叔道:“此事知之者甚少,查,查是谁泄了风声。” 徐鹤行问道:“从何查起?” “荣王妃本家。” “钱家?” “不,钱氏乃荣王继室。当时……荣王妃乃李氏,李仁本之长女,十三年前就病逝了。” 谢方叔说着,忽然皱眉喃喃自语起来。 “不对……李仁本已逝……李家早已没落……江万里为何会突然向我提此事?他觉得我知道什么?” 他想着想着,竟是走了神,不再理会徐鹤行,闭目沉思。 “我做了何事会让江万里认为我知道此事内幕?近来是谁与此事有关?” ~~ “李瑕?” “是,孙少卿说,他去丁相府中见李瑕一面,看能否问出李墉下落,先不急着拿人。” 某间书房里,有人踱了几步,不满道:“还等?本该昨夜就派人到灯芯巷灭门,偏他们出主意要骗出李墉,昏了头!这种事,越多人商量越坏。” “是,我等三人议定,尽早除李墉父子为宜,但今夜既是丁相召孙少卿,他还是去一遭。” “丁大全掺和这事?孙应直晚些还会过来?” “是。” “等他到了再说吧,此事须千万慎重……” ~~ 江万里回到寓所,坐下长叹一声。 不一会儿,江镐上前,施礼道:“父亲回来了。” 江镐时年二十七岁,他本是江万里好友之子,失怙后被江万里收养为次子,视若己出,一直带在身边。 江万里恍若未闻,自语道:“今日问了谢方叔,他该是真不知内中详情。” 江镐道:“父亲想问谢公何事?若是民生实务,谢公鲜有不知。” 江万里道:“事情帮为父查了吗?” “孩儿今日在太常寺呆了一天,好在父亲门生故旧多,问出来了。李墉确为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当年,荣王妃过世之后,礼仪由孙少卿经手,记录了李家族中子弟。” “想来也是如此。”江万里点点头,道:“你切记行事要更缜密些。再出门查事,不可太明显。” 江镐犹豫了一会,又问道:“父亲从前日回来就心神不属,让孩儿查李墉、查孙应直,不知是出了何事?孩儿不知情由,如何为父亲分忧?” 江万里长叹一声,起身在门窗附近看了看,方才转向江镐。 他少有如此郑重之时。 “切记保密。” “父亲放心。” “当年,吴潜罢相之后,为父曾与他见过一面,他向老夫说了一桩秘事……忠王生母黄氏,本为李仁本家中婢子,名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嫁入荣王府。后不久,黄氏有孕,李氏使其逼服堕胎之药。” 江镐道:“故而……忠王之心智低于常人?” “不错。” “这也是吴相公坚决反对立忠王为太子的原由?” “也许吧。” 江镐沉思道:“李墉是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参与了药害黄氏一事?如今忠王成了官家养子,孙应直欲除李墉,帮忠王报复?” “不。”江万里摇了摇头,“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江镐皱眉又沉思了一会,喃喃道:“不会吧?” “你猜到什么了?” “忠王……不是黄氏与荣王所出?” 江万里叹息一声,道:“吴潜是这般说的。” 他踱了几步,缓缓道:“李墉为李仁本之侄,自幼由李仁本抚养,他承认……曾于酒醉之后,与家中婢子黄定喜有染。一月后,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入荣王府,又四月后,显了身孕。李氏逼黄定喜堕胎,非为争宠,实为掩盖黄氏胎中子非荣王所出。 但谁都未曾料到,这孩子还是活下来了;未料到,荣王仅此一子;更未料到……官家无后、收这孩子为养子,封为忠王,成了大宋太子人选。” 屋中安静良久。 江镐忽道:“假的,吴相公造谣。” “你也觉得国本不容动摇?” “并非如此。”江镐道:“而是孩儿断定此事就是吴相公陷害忠王。” 江万里沉吟不语。 “不必看任何证据,只算人心便知。” 江镐整理了思路,开口说起来。 “忠王若是李墉与黄氏所出,李墉绝无可能向吴潜承认此事,他该隐瞒,直到忠王继位。否则,此事一揭露,他父子皆必死,且牵连家小。 吴相公称李墉亲口承认,仅一种解释,即他们坚决不接受由一个傻……由忠王继天子之位,李墉不惜以全家性命为筹码,构陷忠王。 再者,若忠王真非官家亲侄,吴相公去相后依旧能揭露此事,为何不?他意在易储,意在由他亲手拥立一位宗室子弟。 吴相公任相时谋划此事,去相后又暂时隐忍。由此推之,此事必是假的。忠王必是荣王血脉、官家亲侄无疑。” 江镐说到这里,愈发确定。 “甚至,吴相公还故意放出风声,且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要让忠王一系追杀李墉、让父亲去查。 事情本是假的,但忠王一系开始杀人灭口,反而留下把柄。父亲一查,忠王身世才真让人起疑。 父亲,此事必是吴相公计谋,他以李墉为棋、以父亲为棋、以百官为棋,仅三两句流言,谋废一国储君。” 江万里点了点头,踱了两步,却还是没有说话。 江镐道:“孩儿能想到,父亲必能想到,为何还要查?” “只怕万一呐,万一忠王真非大宋宗室血脉……” “孩儿也是父亲养子,父亲视为己出,亲近孩儿更胜大兄。怎到了官家与忠王之事,却如此放不下?” “事关社稷传承,不得不慎。” “但父亲明知此事极可能是吴相公之算计。” “为父要亲耳听李墉否认,才得心安……” 第147章 家宴(为盟主小粽子xx加更) 丁府。 说是家宴,果然就只有丁家子孙和三两名心腹属僚。 丁大全似乎以不守礼教规矩为荣,让儿孙们不必论资排辈,随意坐。 反正他自己肯定是坐在主位上。 李瑕则与他之间隔了丁寿翁、吴衍两人,既方便说话,也不会离得太近。 菜色非常好,侍立着把酒、扇风婢女举止也很让人舒服。 厅里铺了地毯,打扫得一尘不染。灯火点得很亮,晃如白昼,又有专人看着以免起火,并不时扇掉烟气…… 李瑕喜欢这里。 他仿佛认为这样的居住条件是理所应当,举止从容自然。 丁大全一直在观察他,眼中的赏识之意越来越浓。 “好啊,好啊。”丁大全放下筷子,“你这孩子,太像老夫了。” 老头子食量小,没吃多少就不吃了,自有婢子端了水盆上来伺侍他洗漱。 “你不仅长得像老夫年少时,脾性也一模一样,这股子……超然之态,只因你我心知自己该为当世了得人物,该如此怡然享受。那些道德君子尚简朴、尚苦修,抨击老夫奢侈,结果一登堂入室,见此奢华门户,他们心气又立即矮上一等,可笑。唯你,可会悟老夫心中真意。” 李瑕抬头看向丁大全那张青蓝脸皮,不知自己哪里长得像他,却还是道:“谢丁相垂爱。” “这些菜你喜欢吃便多吃点,老夫很高兴看你能这般吃。不像这些个不肖儿孙,当面唯唯诺诺,菜不敢夹,背地里尽极铺张之能。” 座中丁家儿孙纷纷惶恐,显得很怕丁大全。 李瑕确实还在吃,咽了菜才不急不忙道:“许久未吃到这般佳肴,让丁相见笑了。” 丁大全道:“老夫问你,那几首诗词,真是书上看来的?” “是,分别是杨慎、马致远、张养浩、唐寅、于谦所作。” “皆何人?” “我只记得他们名字。”李瑕道:“丁相认为有哪里不妥?” “谢方叔今日在孤山文会替你扬名,称此五首诗词系你所作,用心险恶呐。” 吴衍一直不敢吃东西,仔细听着他们对话,闻言搁下筷子,道:“竟有其事?那必有人不服,要向李瑕讨教了,几次之后,只怕士林要骂李瑕欺世盗名,引为文坛共敌。” “没关系。”李瑕道:“我自赴蜀,随他们骂去。” “并非如此简单,这天下何处无文官?这般骂名,便是……便是贾似道也不曾有。何况你官位低微,去任何州府赴任,任何一个州官、县官都可拿捏你。谢方叔此举,逼你入绝境矣。” 吴衍话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 他原本心中还觉得奇怪,李瑕分明已辜负丁相好意,非要去当个县尉,为何丁相还如此器重? 此时才明白丁大全是何意了。 “李瑕。”吴衍郑重道:“文人杀人不用刀,却可杀得你尸骨无存。你与其入蜀为小县尉,不如入太学上舍读书,往后再谋个进士,有丁相为你谋划,要堵旁人的嘴。” “吴御史放心,无妨。” “你是不知这事有多危险。” “无妨。” 丁大全似笑了一下,又似没有。 但他显然不高兴了。 以他的城府,若不愿让人看出不高兴,自是能做到。 此刻这似笑非笑的一眼之间,已是很明确地提醒李瑕“别不识好歹”。 从方才的垂青,到此时的敲打,也就是几句话之间。 因为,丁大全不喜欢被忤逆。 “寿翁,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他忽然道。 “是,父亲。”丁寿翁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过话,此时才抬起头,看向李瑕,勉强挤出个笑容。 “你可曾婚配?” “订了一门亲。”李瑕道。 丁寿翁一愣。 他有三五个适龄的女儿,当然,他多年未碰嫡妻,儿女都是庶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大全让他拿个女儿许配给李瑕。 却没想到才开口,李瑕竟这么回应。 丁大全脸色突然冷冽下来。 他不在乎李瑕是选哪条前程,不论是考进士还是入蜀,他都可以铺好路,但前提是李瑕要顺服。 可以有姿态、可以傲,甚至可以有些狂妄,但必须如儿孙一样孝敬他丁大全。 他扶持的,是一个有风骨、有本事的儿孙,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外人。 丁寿翁愣了一会儿之后,察觉到丁大全的态度变化,眼中泛起些阴冷之色,笑问了一句。 “那……与你订亲的人家,死绝了没有?” 李瑕放下筷子,看都不看丁寿翁一眼。 当时与丁大全说好了是交易,以交出情报、斗倒谢方叔来交易一个官职。 现在丁大全却非要显出“一番好意”来安排前程、婚姻。 自以为是,认为谁都喜欢当孙子。 归根结底,丁大全心里从未曾把这件事当成是交易,只当成是对李瑕的恩赐。 “丁相,衙内这话太不得体,徒惹人生鄙而已。” 丁寿翁勃然大怒。 李瑕却根本不管他怒不怒,又向丁大全道:“贾相公与我说好,等扳倒了你,他把小女儿许配给我。” “李瑕,你想死是吧?”丁寿翁喝道。 李瑕道:“丁相难道忘了吗?是贾相公派我到丁相身边来的。” 丁大全冷冷扫了丁寿翁一眼。 这一眼,吓得丁寿翁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 丁大全方才笑了笑,道:“老夫说了,很喜欢你。你不必理会贾师宪,安心当老夫的孙婿。” “贾相公若知道我背叛了他……他那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一开始也说了,是真心投靠丁相,但不敢在两位相公之间掺合,还是到蜀地去吧。” “理由,坚持赴蜀的理由。” 李瑕忽然道:“我上交的那份情报是不全的,为何这两天也没人找我问?” 丁大全道:“急什么?枢密院核对过,自会与你讨要。” “枢密院若看过情报,该知兀良合台战略上有失误,西南战事有立功之机。”李瑕道:“只要丁相推举我,我愿为丁相立功。” 丁大全显得并不太在乎这些,他只在乎李瑕是否拂逆他。 “你想得复杂了,不必管这些,成亲便是。” 李瑕心知丁大全已没有太多耐心,再拒绝,马上就要翻脸。 小人远之则生怨,何况是对人生杀予夺的小人。 李瑕缓缓端起一杯酒,做犹豫状,目光却看向厅外。 算时间,消息也该来了。 他绝不愿娶丁家女。 终于,一个小厮赶来,禀道:“阿郎,关阁长来了。” 李瑕本以为是孙应直遇刺的消息来了,闻言有些忧虑。 不多时,转进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哎哟,丁相!吓死我了,才走到青瓦子,正见有人把孙应直刺死啦!堂堂一个太常寺少卿,说没就没啦……” ~~ 关德吃了两口酒,好不容易才缓下心神。 他先是想起了正事,将一纸消息递给丁大全,两人商量了如何对付太学那些人。 这事说罢,话题又转回孙应直遇刺之事…… “原来他是要来见丁相的?好巧不巧,那凶手我还见着了,一个年轻人,长得倒是好,不过是病痨子,临安府正缉拿呢,满城搜捕……” 李瑕听了,脸色毫无变化。 又聊了一会,丁大全问道:“李瑕,此事你怎么看?” “此事是冲着我来的。”李瑕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四郎,今夜才想向孙少卿赔罪,孙少卿就遇刺了,这未免太巧了。” 关德惊讶道:“竟是如此?” “与我一同北归之人,皆有伤在身,凶手扮成病痨子,显然是要栽赃我。前日面圣之后,既是捧杀,又是构陷,也不知是谁在对付我。” 丁大全摆了摆手,道:“对付你?对付你岂须杀一个太常卿?此事是冲老夫来的。” “是。”吴衍道:“皆知李瑕与孙少卿有过节,李瑕正在丁相府,孙少卿又死在赴会途中。凶手不论是谁,满朝百官必咬定是丁相肆无忌惮,擅杀大臣。”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道:“便如董槐一事。” “是啊,去岁差点杀了董槐,今夜老夫邀的人,那些人不会放过这机会攻讦老夫。” 李瑕道:“是我给丁相招祸了。” 关德道:“招什么祸?假道学一惯是这破德性,凡有脏水都往我们头上泼,烦也烦死了。” 他说到这里,又是“哎哟”一声,道:“我当时在场,是不是还要说是我亲自带人去杀的?这些老花根不要脸!丁相你当时就该杀了董槐,赶走他真是太客气了,咱们合该把谢方叔也杀了,毒死他!原本我今日就能给谢方叔下毒……” 丁大全道:“关阁长放心,此事老夫应付,你先回宫吧。” 关德还兴致勃勃,扯着尖细的嗓子说要弄死谢方叔云云,又几句之后才站起身。 “那我回宫去了,丁相可得多派些人保护我,今日真是吓死了。” 这人终于是走了,厅上安静下来。 丁大全起身踱了几步,忽将青色的脸凑到李瑕面前,深深凝视着他。 “不是你派人做的?” “我派人做的?”李瑕一愣。 他想到了韩承绪说的许多反对刺杀的理由,沉思着,缓缓道:“若是我刺杀孙少卿……百害而无一利。” 丁大全点点头,直起身道:“你还算聪明,知道不该行刺高官,此绝非明智之举。” “是。我面圣时才说了在北面常用刺杀手段,若贸然行刺,很容易查到我。” “不是你还有谁?” “不知。”李瑕道:“我担心的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证据指向我,以此对付丁相。” 丁大全沉吟半晌,忽道:“那三个缺额,你考虑去哪个县?” 李瑕道:“叙州庆符县。” “吴衍,告知吏部,加急办。” “是。” “谢丁相。” “散了吧……” 自有小步辇落在厅外,接丁大全回后院。 有心腹慕僚亦步亦趋在他身旁,问道:“丁相不是要留李瑕为孙婿?” 丁大全喃喃自语道:“孙应直之死不论何人所为,矛头必会指到李瑕与老夫头上……这小子在临安已成众矢之的,外放两年也好,让他受些挫折,磨了棱角,自会回来求着给老夫当孙婿。” “若孙应直是李瑕派人杀的又如何?” “又如何?你还要揭穿他不成?说是他做的、与说老夫做的有何区别?正是出了这事,老夫反而该洗清他的嫌疑。拜相之前,不能有一点把柄!” “可若真是他杀的,这也太……” “老夫既非临安府、又非提点刑狱司,在乎孙某人是谁杀的?什么玩意?说多少次了,关键是相位、相位!” “是,是,关键是相位,是小人太多嘴了。” 然而,话到这里,忽有人跑来禀道:“阿郎,李瑕才出府,已被人拿了……” 第148章 火中取栗(为盟主13点7分加更) “这是哪?” “提刑司。”贾似道好整以暇地喝着茶,问道:“剩下的情报呢?” 李瑕道:“过几天交上去。” “我看过笔迹,你是背下来之后重新抄录的?” “是。”李瑕道:“我记忆力好。” “别抄错了。” “好。” “为何杀孙应直?” 在贾似道面前,李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家子,孙应直放火烧了我家。他死时我虽不在场,但非常有嫌疑,请贾相以调查之名将我控制起来。” “我已经如此做了。” “也请贾相把灯芯巷的宅子包围,在我洗清嫌疑之前,不许任何人接近我。” 贾似道微微笑着,道:“知道危险了?” “是。”李瑕道:“谢方叔捧杀我,孙家报复我,北面张家在临安城也许还有间谍冷不丁就会给我一刀。” “就这些?” “还有丁大全,应付不来。” “所以你杀了孙应直,让我把你捉起来?” “我没杀孙应直。”李瑕道:“丁大全会为我作证,且洗清嫌疑,为证清白,他还会极力让我去西南任县尉。” 贾似道看着李瑕,似笑非笑,又道:“丁青皮知道我们在演。” “无妨,这是他拜相的关键时候,他必须显得强势。” “不错,官家要的宰相,是要能压住朝堂、不须官家烦神之人。若丁青皮压不住这事,他也当不了这左相……他还信任你吗?” “伺候不了他,他非要我当他孙女婿,我说你许了个女儿给我。” 贾似道随手一泼,将茶水泼在李瑕脚下,骂道:“下不为例。” 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下不为例,李瑕“嗯”了一声。 贾似道淡淡道:“要想当我女婿,让你爹上门提亲。” 李瑕沉默下来。 贾似道笑了笑,道:“可知你爹在哪?” “我不知道。” “你打死孙四郎,是因为女人?” 李瑕道:“不是,是他故意找我麻烦。” “为何?” “不知。” 贾似道看了李瑕一会,道:“好,我信你是真不知情。” “贾相能告诉我吗?” “我又如何知道?”贾似道悠悠然道。 李瑕隐约意识到,杀了孙应直之后,有些事似乎闹得更大了。 脑子里忽然想到乔琚临死前说过的话,“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 他讨厌这种未知的感觉。 终于,贾似道移开了那深邃的目光,开口道:“你很聪明,知道临安对你而言乃是非之地。如你所愿,我会以查案为名保护你,直到丁青皮为彰权势、强行送你去西南上任。” “谢贾相。” “呵。”贾似道施施然道:“送个小娘子给你,你杀气这么重,阴阳调和一下,泻泻你的杀气。” 李瑕一愣,惊讶于堂堂副相能说出这种话。 “不必了……” ~~ 说是会保护李瑕,但这夜贾似道回到书房,对心腹幕僚廖莹中所说的,却并非如此。 “李瑕根本想不到杀孙应直会有多大后果,这次,连我也未必护得住他。” “是啊。”廖莹中道:“连我们也未曾想到,查一个李瑕,能查出如此秘案。” “不是秘案。”贾似道摇了摇头,“是吴潜构陷,流言而已。” “阿郎何以断定?” “仅猜吴潜、李墉之动机便知。何况还有诸多佐证,足证此事荒谬。” 贾似道指了指廖莹中手里的情报,道:“看这里,嘉熙三年,李墉娶妻沈氏,赋诗十余首夸沈氏才貌双绝,彼时,临安行首刘苏苏倾慕他,自赎为妾,墉拒而不纳。行首尚且不纳,弄个婢女? 还有,李墉成亲时已搬出了李仁本家,为何与黄氏有染?真有染,李家怎能让黄氏随长女陪嫁?荣王府怎可能不查? 再看后来荣王是如何对待李家的?李氏逼黄氏堕胎,荣王在李氏病逝之前也未曾介意过,直到数年后,荣王再无所出,而独子至七岁依然口不能言,此时方而想起迁怒李家、逼死李仁本,却并未罪及李墉。 再到兴昌元年,官家册封忠王,立为皇子,虽为皇子而非太子,托神器之意已人尽皆知。同年,李墉罢官,为何?因其堂姐曾药害皇子,岂可为官?罢官还是轻的,忠王一旦继位,必杀他满门。 李墉自幼由李仁本抚养,眼见李家破亡,早已深恨荣王。再失了前程、大祸即在眼前,遂从余杭迁至内城,投吴潜幕府,一心助吴潜行废储之事。其后,吴潜出此毒计,让李墉谎称与黄氏有染、诬陷忠王非荣王血脉。” 廖莹中道:“阿郎所言极是,此事清晰可见矣。” “李墉与沈氏之子,李瑕,你今夜也见了,可知李墉当年风采。再看忠王与荣王父子……岂可能是李墉之子?” 廖莹中缓缓道:“不错,若事为真,证人该是稳婆、大夫、仆婢,而非李墉。” “发现了吗?我们查此事太轻松。” “吴潜故意的?”廖莹中道,“如今看来,此事无甚大不了的?” “不。”贾似道踱了两步,道:“若孙应直一开始就杀了李墉父子,此事真不算什么,但……” 廖莹中眉头一动,表情微妙起来。 “本来只有李墉一个人证,及时杀了也就是了。偏是……先死了孙天骥,李家又失了火。” 贾似道笑了笑,道:“不错,程元凤还恰好把李瑕从牢里保出去了。” “等诸公知道此事,忍不住会猜……右相为何如此?难不成,真有此事?” “更巧的是,谢方叔一心要置李瑕于死地。” 廖莹中笑道:“诸公又猜,左相为何如此急切想杀人灭口?莫不是真有此事?” “不错,那些道德君子,必会担忧不已……万一忠王真非宗室血脉,如何是好?这大宋基业,祖宗江山,如何是好呐!” “阿郎,太像了,太像了。” “再一想,李墉与黄氏有染,其实也有可能。” “是啊,男女之事,谁能保证呢?”廖莹中笑道,“我若是李墉,我也有可能与黄氏有染。” “要构害忠王,只需李墉一张嘴,但要证明忠王就是荣王亲生,无论有多少证据,总有人忍不住起疑。” “这般一说,连我也有了怀疑。而李墉不现身,此事便不会有答案。没有答案,疑虑就不会消。” “最妙的是,今夜孙应直死了。” “他一死,会有更多人查。偏他们一查,只能看到若有若无的线索。” “只怕连李瑕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场刺杀把事情搅到多大……李瑕,便如一只小蛐蛐。” 贾似道提到蛐蛐,诗兴大发,随口又赋诗一首。 “小能敌大果然强,虫小赢多必是良。累胜上肩魁大者,这般虫小也非常。” 廖莹中眉头一挑,问道:“阿郎是想……将李墉攥在手里?” “不错,吴潜想当史弥远,我却想当周公。” “以李墉父子为筹码,掌握忠王?” 贾似道笑而不语。 “所以,就让李瑕去西南?一则让事情继续酝酿,让诸公猜不着头脑;二则,李墉不可能在临安现身,但李瑕只要离开,李墉极可能去找他,而西南我们有吕文德,忠王一系鞭长莫及。” “不错。” “但阿郎担心,保不住李瑕?” “连孙应直都死了,你若是忠王一系,能放过他吗?事关国本,你知道今夜有几人闻风而动?这场大火一旦烧起来,谁都不知道要烧到何等地步。” “可……阿郎,你还在添火啊。” “火愈大,将旁人烧死了,我才好火中取栗……” 第149章 关押 提刑司。 “能给我打盆水吗?”李瑕推开门问道。 名叫“穆庚”的军官正站在门外守卫,愣了一愣,问道:“你怎这么多汗?” “日常锻炼。” 穆庚吩咐人去打水,笑道:“一会送个小娘子过来,可别不等人家到,你先把自己累坏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必送来了。” 穆庚大概明白贾相公的意思,需要安插个人到李瑕身边,遂以言语相激。 “怎地?你不行?” 李瑕“嗯”了一声,道:“我不行。” 穆庚又是一愣,有些被李瑕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到。 等水送到,李瑕端回屋仔细擦拭了一番,又端出来。 穆庚笑道:“李小郎君也可走动走动,只要不离开宪台就行。” “我毕竟是嫌犯。” 穆庚道:“不必如此紧绷,贾相实则交代我等保护你,未将你当嫌犯看。” 李瑕却像是觉得这里不够安全,又问道:“为何不把我关到牢里?” “尚无证据证明你刺杀孙少卿,且入了狱难免影响你封官。”穆庚道:“放心吧,此地乃大宋宪台,没人敢动你。” 李瑕又问道:“灯芯巷那边?” “贾相公派人去守着,且还有丁相公的人盯着,无妨。” “凶手呢?还没找到吧?” “李小郎君这是第三次问了。”穆庚道,“没拿到凶手。” 李瑕松一口气,将身上的钱都摸出来。 “还要在此住十余日,给兄弟们买些吃食。” 穆庚也不客气,接过了,又道:“你所需物件,贾相已派人去买,一会便送来。” “多谢,辛苦了……” 就此,李瑕在宪台被“关押”起来。 这次借着刺杀孙应直,故意牵连丁大全,逼他死保自己,再暗中投靠贾似道,为的是在任命下来之前,躲过许多麻烦与危险。 比如谢方叔与孙家的报复,还有丁大全的逼迫。 李瑕做这些,因他知道从死囚变成官身,不容易。 县尉听起来是极小的官,但一县数万人至数十万人,县令、县丞、主薄、县尉配齐,也就四人。多少寒窗苦读二三十载的进士,也就是任县尉。 想当这个官,凭什么? 立了功?微末之辈立功,如小儿抱金于闹市,就是会有人抢你的功,强权就是如此。 有能力?既然有能力,不表态效忠,谁愿无故帮忙?封了官给政敌做事吗? 李瑕深知,要得到,必须先足够努力。 他自觉这次已尽了全力,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周全的地步了。 虽然重生之前留下的麻烦是什么,还是不知道。 如果因为刺杀孙应直,把那个麻烦揭开怎么办? 可不杀,孙应直就会杀自己…… 来到这大宋的第一个夜晚,吕丙雄就拿着骨头刀在自己熟睡时捅下来。 恰是凭借一次次果断出手,才得以活到现在。 总不会有麻烦是丁大全、贾似道两个宰相都解决不了的。 可心里总觉得不对,是在担心什么呢? 高长寿、高明月? 李瑕正想着这些,屋外有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女子盈盈而立,身边还有个婆子端着许多物件。 “奴家孙莲莲,来伺候郎君……” 李瑕扫了她一眼,不如高明月、张文静漂亮。 他从婆子手上把一应物件接了。 那孙莲莲才想进门,竟是被他拦了一下,接着,屋门已关上。 “嗒”的一声,还上了门栓。 “郎君火气好重哦。”娇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李瑕没理她。 他并非什么道德君子,中午在风帘楼若不是被年儿打断,他也未必会走掉。 但贾似道想在他身边安插人,那就不行。 又过了一会,门外有人道:“李小郎君,贾相公派人告诉你一声,灯芯巷所有人都在,你可以放下心事、与小娘子快活。” 李瑕心想又不是因为在担心高明月和高长寿才拒绝。 但确实舒了一口气…… ~~ 孙莲莲连着三个晚上都跑来求欢,李瑕理都没理一下。 到了第四天晚上,贾似道就没再派她过来。 这方面可见贾似道性情远好过丁大全,李瑕就未曾听孙莲莲说过“郎君若不要奴家,贾相公会杀了奴家”之类的话。 相反,在第三个晚上她还怒骂了李瑕几句。 “你也就一副破皮囊,当你那鸟儿金贵?老娘稀罕?怕是用不起来吧,中看不中用的贼秃驴,呸!” 李瑕听了,反而认为贾似道能把家妓惯出这等脾性,还是有容人之量的。 次日,有纸条递过来,是韩承绪写的,说是一切都好。 同时贾似道也写了张纸条给李瑕,字写得非常好,内容却很奇怪。 “你个鸟猢狲,好心当成驴肝肺。” 当朝副相,也就是这破德性…… 李瑕每天关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捧着几本西蜀地方志看,就是做所谓的日常锻炼。 而守卫们吹牛聊天,他从来不参与。 难得恢复了他想要的枯燥、规律、充实的生活,还觉得上任之前能这样闭门准备蛮好的。 龟鹤莆也会时常来告诉李瑕一些外面的事…… “果然,朝中许多人认为是丁相派人刺杀孙少卿,弹劾的折子很多,都在谏台被压下来,丁相不愿此事传到官家耳中,下了大功夫。凶手已捉到了,是城中一无赖汉,想抢些钱财,没想到一刀捅了个太常卿。” 李瑕点点头。 “总之凶手捉到了,很快就能结案。” “结案后,贾相就没有名义调人保护我了。” “是”龟鹤莆道:“孙家二郎扬言就是你杀了孙少卿、奸党庇保你。看这样,你一出提刑司,他便要派人杀你。不过你放心,丁相已安排了你的官职,再有两三天,任命即可下来。” “这么快?不是说半个月?” “按平常,莫说半个月,几个月也难谋到官,但这次丁相急着了结此事。说来,若是能杀了你,他必杀你。但杀你显得他心虚,把你外放为官才彰他强势。” 龟鹤莆说到这里,又笑道:“你真是好算计。” 李瑕又问道:“朝中是否有人勾结北面张家?怕是也要杀我,贾相查了吗?” “这如何查得出来?这临安城旁的不多,就是官多。”龟鹤莆道:“阿郎叫你别一天到晚杞人忧天。当自己是谁,有那许多人要杀你?” “我惜命。” “还有桩事,如今满城的文人才子都在找你,要考较你的文章诗词。就方才,我还见到几个书生在外面,出了个对子要你对,我看着倒是有趣,替你拿进来。” 李瑕接过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一幅上联。 “词三首,诗两篇,丁门走狗,一臭臭万年。” 龟鹤莆道:“那些个书生还说,你若是对不出来,就是欺世盗名。你要肯给他们对一个,一会我带出去。” 李瑕已随手把这纸团抛了,问道:“聂仲由的官职呢?” “武信军准备将,此事阿郎在办。” “当时程、贾两位相公说好的是副都统制。” “阿郎从未听说过此事。差事是你办成的,并非聂仲由,他这次功过还不好说。何况,通敌之嫌不提,短时间内替他谋职岂是容易?” “准备将太低了。” “总之阿郎便是这般说的,你问我一个亲随,有甚用?” 李瑕想了想,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龟鹤莆。 龟鹤莆道:“这么快就想到对子回给那些书生了?” “给你家阿郎的。” “有话我带过去不就行了……” 龟鹤莆说着,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七个字。 “鸟猢狲,言而无信。” 本想将纸条丢了,想了想,龟鹤莆却还是收了,愤愤离开了提刑司。 外面那几个书生还在,凑上前,指着他手里的纸条,讥道:“还真有脸对我的对子……” “啐!” 龟鹤莆啐了一口,骂道:“撮鸟!也不看与李瑕对文的何等人物,你个腌臜货算甚?人当你如放屁一般,滚开!” ~~ 龟鹤莆离开了提刑司,几个书生还站在外面高谈阔论。 过了一会,却见一官员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头走来,瞥了这些书生一眼,吓得他们噤若寒蝉。 这一行人进了提刑司,绕过衙署,径直往后面李瑕所在的屋子走去。 穆庚一见,连忙上前拦下,道:“某奉枢密院调令,在此看押重要人犯,闲人勿进。” “可知我是谁?” 穆庚道:“不知。” 那年轻官员道:“我姓全,全永坚,任承信郎、兼直秘阁。” 穆庚微觉好笑,承信郎算什么官?武职最末的小官,自己官位比对方高得多。直秘阁倒是个文官,也不过是个贴职。 却听全永坚又道了一句。 “家父乃慈宪夫人之侄。” 穆庚一惊,连忙施行,恭恭敬敬道:“见过全使臣。” 慈宪夫人……乃当今官家之生母。 眼前这位全永坚,是个皇亲国戚。 “奉官家圣谕,李瑕既无杀人嫌疑,提刑司不得扣留,将人带出来,慈宪夫人想听他说北面的故事。” 穆庚脸色大变,稍抬眼瞥了眼前的圣谕,不敢拒绝,往旁边退了一步。 “全使臣请……” 第150章 荣王 荣王赵与芮时年四十九岁,眉疏目朗,相貌端正。 不是英俊,是端正。 他为人向来也是端正,不争不抢,从未有过欺男霸女之劣迹。 赵昀、赵与芮兄弟,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世孙。 但到了他们父亲这一辈,仅是荫嗣个县尉。到他们这辈,连荫嗣都没有。 在他们年幼时,父亲过世,母亲全氏无力抚养两个儿子,带着他们寄居娘家,过着与平民无异的艰难生活。 那时,宁宗皇帝在位,九个儿子、以及养子相继夭折,选了沂王之子赵竑,立为太子。 赵竑成了太子,其生父沂王就没了儿子。 于是,时任宰相的史弥远从民间选了赵昀,给沂王当嗣子、继承了沂王之位。 及至宁宗皇帝驾崩,史弥远与赵竑不和,矫诏废太子,拥立赵昀。 当然,赵昀在这之前还不叫赵昀,这是登基后改的名。 但无论如何,史弥远把赵昀从一介平民宗室扶为了九五之尊。 而赵与芮,这个皇帝唯一的亲弟,受封荣王。 赵与芮自称没有才能,史弥远擅权用事的那些年里,他明知皇兄心里苦,但就是一点也不帮着出谋划策,无能为力地眼看着皇兄一个人挺过来。 好不容易熬死了史弥远,赵昀反而更亲近这个弟弟。 旁人听赵与芮自称无才能,便真当他无才能。但在有心人眼里,荣王行事极有分寸,样样贴合皇弟该有的样子,三十二年未曾逾矩,且享尽荣华。 荣王之志,在于当好荣王,荣王之智,亦在于此。 …… 这日,赵与芮坐在书房中与人对谈, 对座的两人分别是叶梦鼎、杨栋。 叶梦鼎、杨栋的官职说来都很长,权礼部侍郎,兼祭酒、同修国史、侍讲;起居郎,兼权侍左侍郎、崇政殿说书、同修国史、侍读……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忠王赵禥的老师。 “官家已派人去把李瑕带过来了。”赵与芮开口说道,神色平和。 “荣王是如何与官家说的?” 赵与芮道:“依杨公所言……近日满城皆在传李瑕诗词及他北上事迹,母亲也想听听,请李瑕来讲讲。” 说到母亲,如今赵昀名义上的母亲是杨太后。他的生母全氏只封为慈宪夫人。 但生母就是生母,慈宪夫人想要见谁,没有不允的道理。 “荣王待李家恩重,李家却深负荣王。”叶梦鼎叹惜一声,感慨道:“李家姐弟先是药逼隆国夫人堕胎,险些伤及忠王性命。再是诋毁夫人清誉,构陷忠王。如今这李瑕,更是擅杀太常寺卿,目无法纪。” “是啊,李家尽出此等阴毒狠诈之辈,误忠王良多。”杨栋道。 “可叹者,面对如此卑劣险恶之辈,却不能束以国法,堂堂正正诛之。”叶梦鼎摇头道:“无奈,只得出此下策,隐瞒官家、背后杀人,可叹。” “为国本、为社稷,要对付此等小人,也只能以小人之法了。” “有一事,让人觉得我窝囊也无妨。”赵与芮道:“此事只诛李墉、李瑕父子足矣,切莫再牵连旁人。” “荣王便是心肠太软了,平白受此污蔑,却还如此宽仁。” 赵与芮很谦逊地受领了这评语,又道:“幸得两位学士出谋划策,否则,有丁、贾两相庇护李瑕,芮实不知如何是好。” “不仅是丁、贾,还有程右相,当时便是他将李瑕从牢中保出来,此次,李瑕、聂仲由的任命也有他出力。” 杨栋道:“丁、贾素来奸恶,为个人权柄,不惜动摇国本,右相又是为何?” “恐是因……忠王资识内慧,不喜言语,得罪了右相?” “此事尚不好说,许是右相为人方正,认为孙四郎的案子判得重了也有可能,凑巧?” “再查查吧。” “丁、贾应是无法再庇护李瑕了?” “圣谕一出,便是宰执,也无能为力了。” “万幸,万幸。” 三人言语温和,听起来还显得有些软弱…… 而在荣王府的院子里,有人将一具尸体丢入水池中。 “这是李瑕的尸体。” “那真的李瑕呢?” “此子狡诈,一会砍掉手脚再关起来,往后李墉若敢出面作伪证,可作为一个人质。” “哈,真是个人彘……” ~~ 此时,贾似道才刚刚看过李瑕回复的那纸条。 他笑了笑,把纸团抛了,不以为意。 也不是第一天被人骂,朝中多的是人骂他是靠贾贵妃裙带上位的奸佞。 龟鹤莆道:“阿郎,小人有个主意。不如把那行首唐安安给李瑕送过去,他不是喜欢……” “阿龟啊。”贾似道打断这话,反问道:“你当我是龟公吗?” “不敢。” “我要的是安插人到他身边,不是管他快不快活。” “阿郎可把身契……” “别急,就这两天了,先把李瑕送走再说。” 下一刻,穆庚快步跑来。 “不好了,阿郎,李瑕被带走了。” “怎么回事?” “圣谕,有圣谕。” “以何理由带走的?”贾似道皱眉道:“他们怎敢将此事捅到官家前面?” “只说慈宪夫人要见李瑕。” 贾似道叹息一声,不语。 廖莹中上前低声道:“阿郎,是否须我再想办法……” “不。”贾似道摆了摆手,道:“之所以让李瑕去西南赴任而非暗中拿下,便是把事摆在明面上,事在明面上,才不会牵扯太深。” “是,阿郎明智,不受牵连更为重要。”廖莹中道,“可惜,火没能烧起来。” “是啊,可惜了。” 贾似道闭上眼,想到那个从来都不声不响的荣王。 荣王看似庸常无能,轻易不出手。但一出手,稀疏平常地就将宰执都压了下去。 “果然还是保不住李瑕。”他喃喃自语道:“我还不是史弥远,还没到史弥远那位置……” ~~ 李瑕走在巷子里,前后左右皆是武士包围着他。 他隐隐感到不安,脑子里有个念头,有一瞬间想过是否要逃走。 只是去给个老太太讲故事,似乎没有危险。 而一逃,违逆圣谕,平白落个罪名,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必然没了,重新沦为逃犯。 失去了北上的功劳和名面上的身份,被人肆无忌惮地追杀。 那种日子早已过得够了。 前面祸福未知,但有丁大全、贾似道联手庇护,该是有惊无险。 怎么想,都不该逃的…… ~~ 全永坚走在队伍后面,目光盯着李瑕。 他没把李瑕拷起来。 因为明面上李瑕确实没有罪证,他反而是来洗清李瑕嫌疑的。 只要进了荣王府的大门,从明处转入暗处,李瑕不过就是一只任意拿捏的蝼蚁。 又走了二十余步,一片屋檐在眼前显现。 突然,李瑕一脚踹翻一名武士…… “拿下他!” 全永坚大喝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几名武士已扑向李瑕。 忽有刀光一闪 李瑕出手拔出一个武士的腰间单刀,劈下。 血溅出来,有武士嚎叫一声,倒地不起。 全永坚眼一眯,又惊、又喜。 惊的是李瑕竟然如此果决,喜的却是他当众伤人,接下来再也不必顾忌了…… 第151章 幕僚 违背那所谓的圣谕,会成为叛臣,会失去辛苦所得的一切。 这念头才在李瑕脑中转过,他突然想到另一点。 在丁大全、贾似道的庇护下,还有人能请到圣谕把自己带走,对方岂是简单人? 至此,李瑕才不管什么圣谕不圣谕。 他确定如果走进前面那扇门,会死,或生不如死。 于是,毫不犹豫抢刀、杀人。 但对方十余人围上来,他很快也中了三刀。 来不及体会痛或不痛,他倾刻又杀一人,冲过包围。 这大宋临安城内的兵士,在面对仅有一个凶狠敌人时十余人竟显得笨拙而惊慌,一时未能拦住他。 李瑕弃刀,踩上巷边的蓄水大缸,一跃,双手攀上墙顶。 瓦片砸在他头上,他用力撑起身体爬上院墙。 腿上又中了一刀。 李瑕吃痛,跳进一座大宅,拖着伤腿蹒跚而行。 突然又想到了乔琚。 脑海中,乔琚瘫在高楼的栏杆边,不停地说着话,求他帮忙止血。 “信我,赵宋不值得……” 如今李瑕也是浑身伤口,血流不止,忽然有了不同的感悟。 曾经听到的话,一句句再次回荡开来。 “小郎君在北面更容易站住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只怕是很难出头。” “你说你不是岳飞、余玠,哼,你还远没他们的地位、能耐。” “你见过几个北归人能在大宋出头的?” “……” 当时听说余玠自尽,只觉这人心态不好,手握重兵尚不能反抗。 此时方知,是被逼到何等绝望处境?才会选择服毒自尽。 李瑕不懂自己为何在这关头还在想这些,但思绪就是不停涌进脑子里,刻骨铭心。 他满以为就差三两天,能等到一个大宋最低阶的文官任命,恰就在这时,吃了一个极深刻的教训。 就是陷在北面之时,也没被逼到如此狼狈过。 身后“嗒”的几声响,已有追兵攀上院墙,追了上来…… ~~ “废物,十几个人围一个人,还让他翻了墙。” 全永坚骂了一声,对手下兵士很失望。 但歌舞升平的临安兵丁也就这般了,不是稀奇事。 全永坚很快接受了这一点,反正李瑕逃不掉。 “你们翻过去追;你们去守住门……你,让所有人都出来围住这座院子,李瑕已杀了两人,大胆搜捕。” “是!” “这是谁的院子?” “禀使臣,这也是荣王的别院,安置府中幕僚的。” “那更好,进去吧。” 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 全永坚认为是手下人已将李瑕一只手砍了下来。 很快,又是一声惨叫。 全永坚脚步迅速,从大门绕进院子,赶到墙边一看,只见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又是自己的人。 “该死,还挺能打的,追。” 随着那血迹往前走,一路到了个小池边,只见三五人正在到处张望。 “李瑕呢?” “小人们追到这里,血迹断了,正在找!” 全永坚盯着水池皱了皱眉,道:“仔细搜……”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全永坚已将整个别院都搜过一遍,竟找不到李瑕的踪迹。 “不可能,这不可能,地方就这么大,他重伤之下不可能逃走……到底去了哪里?” “禀使臣!西面院墙下发现一个狗洞,周围草丛有踩踏过的痕迹,找到一两滴血迹……” “你们几个,追!” 全永坚脚步飞快,赶到狗洞附近一瞧,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不对。 “李瑕不该这么快找到这狗洞。”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又吩咐道:“让所有荣王幕僚呆在屋中,我亲自搜……” ~~ “吱呀”一声,又一扇屋门被打开。 全永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梦窗先生,有礼了,晚辈正在搜捕逃犯。” “咳……咳……全使臣不必多礼,老夫听说了此事,进来搜吧。” “梦窗先生这是生病了?” “老夫昨夜与荣王唱词回来后贪凉,洗了凉水,咳咳……染了些风寒,只怕过了病气给你。” “晚辈回头送些药来。” “荣王已赐了药,在熬了,进来搜吧,莫嫌药味太重。” “是。”全永坚道:“你们几个,搜,仔细些,莫碰坏了梦窗先生的物件。” “无妨,无妨,只要不翻书稿即可。” 全永坚又道:“说来也巧,前日晚辈还听人唱梦窗先生的词,‘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晚辈听哭了。” “羁泊之人作些自怨之词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诗词,屋子里也被搜过一遍。 “使臣,没有。” “走吧。”全永坚道:“梦窗先生,晚辈告辞。” “不送……” 吴文英看着全永坚带人离开,不慌不忙关上门,栓上。 他推开书柜,吃力地掀开下面的木板,下面有个大洞。 李瑕正蜷着身子缩在里面,因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但还是醒着。 “你若撑不住,睡一觉无妨。”吴文英低声道,“只要信得过老夫。” 李瑕没说话,却是点点头。 他身上的伤口已简单包扎过,吴文英扶他上了榻,又重新上药包扎一遍,将带血的血条丢到正在熬药的火炉里烧了。 其后,吴文英又舀了一碗药,喂李瑕喝了。 “歇着吧,晚些再谈。” …… 李瑕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精神已好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去,只见吴文英正倚在躺椅上磕睡。 这老人五六十岁模样,身穿襕衫,头戴巾帽,看起来脸上有愁苦之色,皱纹很多,也很深。 李瑕没叫醒他,起身观察了一会环境,拿起一本正在编撰的《梦窗集》书稿看着。 一会之后,外面忽有敲门声响起。 吴文英惊醒过来。 “是饭菜来了?咳咳……” 他咳了咳,向李瑕点点头,往外屋走去。 很快,外屋传来对话声。 “梦窗先生的病如何了?这闷热天气染了风寒可难受。” “是啊,外面可还在搜捕?” “还有少许人留着,其他人往更远处去了,这事也真是怪了,人还能插翅飞了?” “……” 吴文英与来人聊完,端着饭菜回了里屋,搁在桌上。 李瑕放下手中词集,行礼,低声道:“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夫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 李瑕刚看了《梦窗集》,也看到了其中几句有名的句子。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这些词李瑕以前并不会背,也不知作者是何人,但隐约听说过。 于是大概知道这吴文英是个传世词人。 “谢过梦窗先生。” 吴文英扶住李瑕,不让他行礼,道:“你幼时,老夫曾见过你两次,一转眼,都这般大了。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是。” “先坐吧。”吴文英扶着李瑕坐下,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说话,但可放心,你父李墉李守垣,曾是老夫的学生。” 他说着,指了指书柜,又道:“四个月前,你父也曾藏身于此。今日,老夫虽也想救你,可惜本没有办法,只能一直暗中盯着。幸而,你运气不错,正好逃到了这别院来。” “运气不错”四字入耳,李瑕感觉很糟糕,因为下次未必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极讨厌这种一无所知、完全被动的处境。 必须要有所反省了,该学会更多手段…… 第152章 领悟 屋中安静了片刻之后,李瑕问道:“敢问我父亲出了何事?” 吴文英反问道:“你不知? 李瑕摇了摇头。 吴文英叹息道:“我等谋事,累你这孩子无辜受牵连,屡遭艰厄啊。老夫知你有不解,但从何说起呢……” 他拍了拍膝盖,说起前因后果。 “老夫一生未第,游幕为生,为唱和诗词之清客,甚少接触公务,因此便是政见不合者,也先后聘请老夫。早在李家与荣王成为姻亲前,老夫曾在李家为幕,故称是守垣之师。当年老夫还未成名,此事鲜有人知。 数十年来,辗转诸公府第,老夫唯一参与之国事,乃忠王立为皇子时……当时老夫已在荣王府为清客,吴相公秘会老夫,说是忠王孱弱无能,若继位,社稷必亡。请老夫帮忙……” 李瑕道:“晚辈不是太明白。” 吴文英稍作解释,又道:“吴相公之立场,并非秘密。你是何看法?且休提李家与荣王恩怨,只说心智残缺之人为天子,可乎?” 李瑕没有丝毫犹豫,应道:“不行。” “为何?” “普通人为天子尚且不足,何况是傻子。” “若满朝皆拥立这傻子呢?” “亡国、亡天下。” 吴文英直直凝视着李瑕的眼,有些惊异。 眼前的少年,比他父亲还要坚定。 李墉从未如此坚决地说过“忠王即位,天下必亡”,是被逼到绝境才下定决心。 吴文英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若你参与此事,如何做?” 李瑕沉默了一会,斟酌着用词,道:“我不接受一个傻子在我头上当皇帝。” “好吧。”吴文英缓缓道:“但这个傻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 良久。 烛火“啪”的一声。 吴文英与李瑕说了许多话,沉默着对坐着。 “假的。”李瑕道。 “因你不信你父会做出此事?其实,与婢子交欢,实属平常。” “不。”李瑕道:“只能是假的,一切才说的通。” 吴文英道:“有这种可能。” “算是有吧,但可能性极低。” “是啊,有这种可能……” 吴文英又重复了一句,他看出李瑕很虚弱,表情有些惭愧起来。 “事情摆在面前,大宋社稷将交在一个傻子手里。面对吴相公之请,老夫也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只能说,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半截身子已入土,且无妻、无儿,必是活不到忠王继位,管他是傻是不傻?参与此事,无一丝私念。旁的,也没甚好解释。 只可惜了你,此番若能活下去,往后隐姓埋名吧。这段日子你受此事牵连,过得艰难险厄,太辛苦你了。” 李瑕听了这最后一句话,默然良久。 也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怪谁? 吴文英并未害过他,还救了他一条命;李墉做这些出于无奈、是为自保;吴潜是公义也好、私心也罢,并未逼迫过李墉。 甚至,站在荣王、忠王的角度而言,平白遭人污蔑,难道不做反击、引颈就戮不成? 世间规矩、千年礼法,权力的构成盘根错节,场中的每个人只能被推着,勾心斗角。 这场纷争,既显得毫无意义,又似乎干系极为重大。 而他李瑕是李家之子,哪怕是重生的,也是李家之子。 一出场的身份,就注定他必然陷入这场争纷。 经历艰险、呕心沥血谋划的一切,就因这身份,毁于一旦。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经意间,这句词脱口而出。 李瑕终于能真正体会到词中之意,体会到辛弃疾因身份而蹉跎一生的无奈与不甘。 本来,他为自己谋划了一条路。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好享受,又傲气,生来就不会让任何人在头上当皇帝。 怎么做? 当流寇、起义造反? 这种想当然的想法,李瑕认为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 他再不懂历史也知道,如今南宋的问题再多,至少土地矛盾还没有成为主要矛盾,远远没到能让农民起义形成规模的程度。 这大宋王朝的整套制度或许打不了外战,制定出来就是为了把任何武力反叛从一开始就掐灭。 尤其现在是外敌矛盾最为尖锐之时,更注定了泥脚子造反在这个时期的宋境不可能成功。 如果连眼前敌人还守规则的情况都应付不了,自认为当了流寇起事、面对整个朝廷不讲规则的扑杀还能成功,那就太过天真了。 他很想当那个县尉,走进这个规则体系,在它的掩护下成长、汲取整个宋朝的营养…… 但今天,这个谋划似乎被完全打碎了。 罪名被坐实,与荣王结深仇,两个宰执都庇护不了……在这宋境的路似乎已全走死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张彩笺,默默看着。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 一瞬间,李瑕有些恍惚。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可心底里却依旧有一份骄傲…… ~~ 是夜。 “是否对灯芯巷那些人动手?” “不,派人包围、盯紧了,李瑕若真逃了,极可能回去找他们。” 全永坚拱手应下,吩咐下去。 杨栋又道:“该派人去告知丁大全,李瑕暴起杀人,故而被搜捕,此事与他无关,别再插手” 叶梦鼎道:“不错,丁大全只在乎相位,不会再管此事。” “至于贾似道,我去走一遭,以免他庇保李瑕。”杨栋道:“也该敲打他一番,让他知晓,混水摸鱼并非那般简单。” “右相府呢?” “以右相为人,不会包庇凶犯,派几人去盯着即可。” “怪了,重伤之下,能逃到何处?” 叶梦鼎道:“必是吴潜一系暗中营救,且极可能是荣王幕僚。” “查吧,再仔细搜一遍……” 端坐上首的赵与芮始终很沉稳,忽道:“或许李瑕这一逃,还能引出李墉?毕竟,李墉才是关键。” “荣王所言极是,唯李墉才是此事最大威胁。” “那既然李瑕已当众杀人,可将罪名坐死,使其父子在大宋无立椎之地……” 下一刻,门外忽有人上前禀报道:“荣王,古心江公求见。” “江公来了?” “荣王。”全永坚道:“下午便见到江公马车在附近,是否有可能是他救走了李瑕?” 四人还未来得及商议,门外又有通禀声响起。 “荣王,太府李少卿来了。” “李伯玉?此人为吴潜死党,请荣王务必防备……” 话音未落,竟再次有人跑来通禀。 “报,在附近擒下一形迹鬼祟之人,经询,系谢公之门生,名徐鹤行。” 书房中四个相互对视,只觉得,这平素清静的荣王府,开始过于热闹了…… ~~ 烛光如豆。 李瑕把手中的彩笺收入怀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今天至少活下来了。 且破除了眼前的迷雾,打散了那些未知。 “能一次好运也够了,一次杀我不死,就不会有下一次。” 他心中自语着,难得地笑了笑,比往昔多了几份深邃,竟有些许贾似道笑时的意味。因他忽然有些领悟到贾似道是怎么在玩了…… 李瑕想了想,忽问道:“朝中绝不会只有吴潜一个人不愿让傻子当皇帝,对吗?” “自是不会,但吴相公已去相,诸公皆在隐忍。” “官家是何心思呢?”李瑕沉吟道。 吴文英抚须喃喃道:“老夫不过是个文人,如何猜得到。” 李瑕仿佛是自问自答,喃喃道:“官家看似支持侄子,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还是个傻侄子。” “是啊,官家这些年无心国事、沉迷酒色,未必没有这般原由……” 李瑕又沉思良久,忽站起身来,仔细整理了身上的扎带。 吴文英道:“你要走?” “是。” “你的伤未好,且耐心等待,老夫送你远走他乡。” “梦窗公今日救命之恩,晚辈会铭记于心。” “你要去哪?” “吴潜不在,我去找这临安城内最不愿那傻子成为太子之人……” 第153章 地盘(为盟主嗷呜aaao加更) 两天后,灯芯巷。 “丁相与贾相的人撤了……” “发现了吗?远处有人暗中盯着……” 小宅子里,几人商量了许久。 最后,韩承绪道:“官府通缉小郎君,却没有通缉我们,这说明,小郎君杀人与北上之事无关,是私事。” “不错。” “有人暗中盯着我们,是想借我们找到他。” “是,我本想出门寻李瑕,但担心反而害了他。” 韩承绪道:“若是趁小郎君不备,或有人可以害得了他,但眼下到处在搜捕,反而说明他无恙。且放心,以小郎君之本领,北面世侯尚且拿他不住,何况……” “何况临安城内这些相互倾轧之辈。”高长寿道。 “是,他们捉不住小郎君,我们不必乱了阵脚,先各自回屋吧。” 韩承绪说完,与韩巧儿一起扶着韩祈安回到屋子里,祖孙三人低声聊起来。 “父亲,看这情况,连二相都不敢庇保,小郎君该在宋境呆不下去了。” 韩祈安是个久病之人,说话声音很轻。 “不意外,在开封时为父便有此推测,以宋廷之倾轧,非进士出身绝难出头。” “是啊,小郎君能做到这等程度,已让我大开眼界,可惜,结了私怨。” 韩承绪道:“他会再回来找我们。” “父亲何以确定?” “信他。为父已将这祖孙三代老弱病残交代给他……你们且有个准备,待小郎君归来,我们随他北上,投奔李璮。” “听巧儿所背情报……李璮怕是不足成事,孩儿反而认为该劝小郎君与张家谈谈,张家越在意他,便越知他才能,到时我可为说客,去见张柔,我们在归德府还有些故旧……” “到时再说吧。” “父亲是想说,聂仲由等三人未必愿去。” “不错,等过阵子风头小了,我们先甩脱聂仲由。” “是,巧儿记得情报,小郎君若无恙,必会来找我们。” 韩承绪叹道:“既有了回归中原安身立命的指望,你务必养好身体。” “孩儿明白。” 韩巧儿轻声问道:“祖父,那高姐姐呢?” “西南是蒙军主攻方向,没有宋廷支挺,高长寿不会有前途的,看他能否醒悟吧。” 韩承绪说着,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看去,只见高长寿与高明月似在院子里聊得很不好,显然是意见又有分歧。 更远处,聂仲由正站在厅中,他伤已好了许多,已能站起来行走,但脸色很愁苦。 韩承绪心知,聂仲由虽立功归来却曾被俘虏,已陷入了最尴尬的处境。 也唯有李瑕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也好,就此叛了大宋,方叫虎归深山。”韩承绪低声喃喃着,“只是,到底在哪……” ~~ “李瑕到底在哪?” “禀使臣,还在搜捕……” “一群废物。”全永坚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烦。 他已大概推算出李瑕那夜是如何逃离的。 该是荣王的心腹幕僚尹义甫被李瑕威胁,配合李瑕逃脱。那天尹义甫忙到傍晚,回屋睡了一觉,因江万里、李伯玉等人相继来访,他也被唤起来招待这些人。 当时荣王府的门子亲眼看到尹义甫带了一个小厮进府,那小厮长了一张黄脸,眉毛很粗。而在尹义甫屋里,发现了作画用的黄赭石,且被研磨好。 李瑕扮成小厮进了荣王府之后,在小走廊内杀了尹义甫与一名护卫。 但等有人发现尸体,全府寻找李瑕时,竟是找不到了…… 而忠王之生母黄氏夫人身边的婢子看到一个小厮曾进过院子,其后拿着黄氏夫人信物出了荣王府。 黄氏夫人的说辞是什么都没看到,但那信物到底是李瑕偷的还是她给的,谁也不能确定。 偏这些事发生时,江万里、李伯玉就在荣王府,还有个谢方叔的门生徐鹤行。 为了应付这些人身后牵扯的各方势力,荣王府上下已有心力交瘁之感。 全永坚也失去了最开始办差的热情。 这两日他已推了好几场文会了,眼看中秋佳节就要到了,愈发因这差事而烦燥。 他自知论搜捕与杀人肯定是比不上北人的,北人都捉不到李瑕,何况临安城人口这么多,更难捉了。 在全永坚私心里想来,反正李瑕已被通缉,已叛逃了也有可能,只要忠王一系能把吴潜之辈打压下去,不搜捕也没关系。 “对了,风帘楼查了没有?” “查过两次,说是唐安安早与李瑕断了交情,当时许多人都听到争吵,因李瑕拿她的积蓄去嫖,他着实是不要脸……小人不明白的是,为何不能把唐安安拿下审讯?” 全永坚轻笑一声。 “你当我是孙天骥那种蠢材?连是谁的地盘都不知道也敢欺负上去……” ~~ 风帘楼。 这是西湖边最好的地段之一,闹中取静。 亭台楼阁,花木错落,远远隐隐有琴声传来。 一间小屋中,年儿拿了一瓶药膏闻了闻,确定自己没有拿错,这才跪坐下来,轻声道:“你……你脱衣服……” 她咬了咬嘴唇,见李瑕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她方才放心大胆地看过去,只觉那腰背的轮廓也太好瞧了吧。 眼睛眨了一下,年儿也不肯再眨,仔仔细细涂了药。 之后,又稍稍歪了歪脑袋,趁李瑕不注意,瞧了一眼他前面。 虽然只能瞧到一点点,她却是自顾自地捂了捂脸,赶在李瑕转头之前镇定下来,没让他看到自己的各种小动作。 “咳咳,腿上。”年儿道。 “我自己来吧。”李瑕披上衣服,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膏。 他却也不脱裤子,手伸进去,很快就抹好了。 年儿有些失望,鼓了鼓腮帮子。 抹好了药,两人并肩坐着。 年儿道:“今日姑娘要练琴,不想被打搅,我可以再坐一会儿,不然你自己呆在这里也太闷了吧。” 李瑕道:“我不闷,我可以到那个叫念念的姑娘房间外面躲着,听她们说话。” “哼,你听那些小浪蹄子们聊天,能有什么意思。” “能知道很多事,比如胡妈妈以前真进过宫吗?” “不知道诶,也许吧,听说官家喜欢召各种各样的女子进宫,还有女道士呢,妓子也是召过的,但有没有胡妈妈就不知道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 “我当然也有听说过啊,我虽然是奴婢,也是要聊天的,干完活大家聚在一起说话嘛。” 李瑕道:“孤山文会那天你们也去了吗?” “嗯嗯,那天好多人都在提你的名字,我都被吓到了。我家姑娘还唱了你写的词呢……” 年儿又是叽叽喳喳说了许多。 李瑕道:“文人们说是要救出太常生?” “不知道诶,我只在后面给姑娘拿东西,可没听到这些。” “念念姑娘就听到了。”李瑕随口道。 年儿忽然恼起来。 “你怎么老是说她,老是说她……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一会我会去见胡妈妈。” “胡妈妈你也不许……不是,胡妈妈才不会见你,她忙着呢,她今天要给东家会账,我早上见到好多人搬账册到她楼里呢。” “我知道,所以我去见她。”李瑕道:“东家又派关阁长来了嘛……” 他说着,转头看去,透过窗户,能看到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 檐马叮铛,檐马叮铛。 李瑕喃喃道:“国势将亡……” 第154章 东家 年儿随着李瑕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檐马叮铛。 她低声提醒道:“在我们风帘楼,不许说那八个字的。” 李瑕道:“我只说了四个字。” 年儿有些拿他没办法,扁了扁嘴,忘了前一刻在说什么。 直到看着李瑕走出去,好一会后,她才想起来刚才明明是在说他老提孙念念的事…… 李瑕虽是逃犯,却步履从容,仿佛走在自家花园。 走过小径,有婢子见了,忙迎上前来,柔声道:“敢问这位郎君是哪位姑娘院里出来的?端儿为你引路。” “带我去见胡妈妈吧。” 端儿见这神态,听这语气,只当是了不得的显贵,不敢怠慢,先是顺从地引了路。 之后,她才敢边走边问道:“不知官人贵姓高名?端儿为官人通传。” “李瑕。我听念念姑娘说,胡妈妈派人到处寻一本书,可是叫《初中语文》?” “是,原来官人是念念姑娘的恩客。” “那本书我这里有,孤本。” “太好啦,端儿这就领官人见妈妈。” 这小婢子又走了几步,忽想到什么,渐有些疑惑起来。 她抬头偷瞥李瑕一眼,心想这位官人的名字与外面在搜的那逃犯一样呢。 到了楼下,端儿通禀过后,还担心胡妈妈正在与东家会账会责她打搅,但在小楼外只等了一会,便有婆子下来领了李瑕上去。 李瑕一路走到二楼,只见一女子正坐在小花厅饮茶,三四十岁样子,穿得很素,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她年轻时想必是非常漂亮,现在也不差,只是气质干练,已没有以色侍人的姿态,显得有些寡淡。 胡真这形象,一点不像老鸨,看着更像是个成功的女商人。 再一想,毕竟与她来往的都是当世最达官显贵的一批人。 李瑕忽觉有些亲切,他上辈子就活在胡真现在这个状态里……在一个行当做到顶尖,转到幕后从商。 社会层次也差不多,算不上什么显要人物,但过得还可以,也都是处在人生最能拼事业的状态。 “我猜胡妈妈近来给自己买了个礼物,临安宅院、西湖画舫之类的。” 胡真一愣,没想到李瑕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你怎知道?” “直觉。”李瑕道,“我还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胡真笑了笑,莫名地,竟觉得他说的对。 但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板着脸道:“我一介风尘贱子,平生迎来送往都是虚的,有甚朋友?若说有,也就一刘苏苏,偏是你父误她十年韵华。” “胡妈妈以前见过我吗?” “见过两次,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胡真很会应酬,但懒得与李瑕寒喧,皮肉好看之人这辈子她见得多了,也不感兴趣。 她不像刘苏苏,倾慕李墉,痴缠十载,等到李墉妻子过世才如愿成了他的妾室。 因这些事,胡真不太喜欢李墉,也懒得给李瑕好脸。 “将那本《初中语文》给我,你要如何交易?我保不了你,但可给你钱,或试着托关系改判你为流放。” “你真信有这本书?” 胡真道:“你父子文才皆不错,但那五首诗词,你们造诣还未到。我还忙,开价吧。” 李瑕道:“你忙,因在和关阁长谈事?” 胡真一愣。 李瑕转头看了看偏厅,道:“关阁长,都是熟人,出来喝杯茶吧。” “哈哈哈。” 有尖细的笑声响起,关德从偏厅转出来,抚掌道:“好你个李瑕,怎知我藏在后面?不过可不是我躲你,只怕宦官开青楼,传出去不好听。” 李瑕道:“那夜在丁相府,听到了关阁长与丁相说话,孤山文会上书生们说要救出那诽谤丁相、董大官的六个太学生。我当时便在想,关阁长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然后呢?” “当日我曾听说过唐安安要去孤山文会上表演,猜想,极可能是风帘楼为你传递消息。” 关德笑赞道:“聪明。” “能在这地段建偌大亭园,一般人做不到。我听说风帘楼靠山了得;又听说胡妈妈曾进过宫。”李瑕道,“由此猜测,风帘楼的靠山就是关阁长了。” “不敢当,我就是个跑腿的,但一般的事还真就是我出手就解决了。” 关德夸到这里,想到一事,又改口道:“不过呀,我还真管不了你的事,方才听胡妈妈说,你又被通缉了?你回临安才几天,这都几次了?” “关阁长今日才知道?” “这几天在宫里没出来过,自是没听说。”关德一拈兰花指,笑骂道:“你当你是谁,小蝼蚁一般,谁耐心一天到晚听你的屁事。” “是。” “得罪谁不好,偏得罪荣王,丁相都保不了你了吧?”关德白眼一翻,道:“告诉你,你找我也无用,官家就荣王这一个弟弟,从小相依为命,关系最好。荣王要捏你一个小角色,谁敢出面?乖乖把胡妈妈要的书拿出来,我们给你钱,你自逃吧,逃吧。” 李瑕道:“我想见见董大官。” “别闹。”关德啐道:“我看你长得俊俏,又是丁相门下,才肯与你聊这许多。别不识好歹,把我惹烦了,扭送你到临安府去。” “请关阁长给董大官带一句话,他会见我。” “李瑕,你别没完没了。”关德恼起来,拍案道:“还有,‘董大官’你也别一直提,心知肚明就好。这里是董大官的产业不假,却只是个进钱的营生。你若有事相求,自去董大官府上使钱,央我算怎回事,烦着呢!” 李瑕一点儿不惊慌,道:“丁相并非没办法保我,而是为了我而得罪荣王不值得。但所谓‘阎马丁当’,丁相也不过只是依附董大官上位的。” “嘿,那是当然,也不想想董大官是谁!”关德道:“但我告诉你,董大官也不会替你得罪荣王,你使多少钱都没用!” 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道:“这是忠王生母黄氏的玉佩,是她救我出来的。” 关德一愣,道:“那又如何?” 李瑕又道:“请关阁长替我向董大官说一声,要保我,只需要阎贵妃一句话,我却可以为你们做很多……” 第155章 圣心 这日,唐安安的课业依旧是满满当当,抚琴、练字、习画、读书…… 年儿一直侍候着直到夜里,直到一脸疲倦的唐安安洗漱更衣。 “喜儿、谷儿你们先下去。年儿,你留下,我们说会话。” “啊?” 年儿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喜儿与谷儿退下去,捏着手指,低着头,避过唐安安的目光。 “你最近有心事,怎么了?” “没有啊,我一个婢子,哪能有心事。” 唐安安道:“莫不是看上了谁,但在此间所识之辈岂值得托付?我早与你说过,若轻易将心给了人,往后人家必也轻易厌了、抛了,到时日子苦得你捱不了。” “年儿知道,才没有看上谁,年儿一辈子守着姑娘。” “你守不了我,胡妈妈才是你的主家,你若不细心,小心她又打你。” “我也就只在姑娘这里才敢犯懒,哪敢让她看到呀。” “一整日魂不守舍,下午孙念念路过时,我便担心她告你状。” 年儿一听就来了劲,道:“那小浪蹄子最喜欢嚼舌头,真讨厌。” “那你还不小心?” “哦。” 年儿老老实实应下,又问道:“姑娘,那李瑕又落了难,官府都来搜捕过两次了,你就不担心他吗?” “是他说的,往后只当不认识。”唐安安低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愿牵连到我。但,自那日杀了人,注定我们这辈子不得安生。” “姑娘真就当不认识他了?一点也不担心吗?要是他……姑娘是还在气他去嫖吗?” “我若敢担心他,只怕此时已被捉起来。以往喜他待我那份痴心,如今却最怕他这份痴心。” 唐安安说到这里,看着年儿叹息一声,又道:“我知你心意,以往我与你说想让他娶我,你见过他几眼,觉他才貌双全,心将自己当陪嫁、当他的媵妾……太傻了啊,现在你也大了,别再这般傻乎乎的。” 年儿被说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一团乱。 她知道自己话多,肯定藏不住心事,要是在再聊下去肯定要被姑娘看出什么来,也不敢应。 好不容易退出来,躺在小床上却又睡不着。 等喜儿、谷儿都睡着了,她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偷偷往西园摸过去。 因之前孙四郎死在这边,这片院子翻修过,结果前阵子才住进来的姑娘病死了,这院子又空置下来。 李瑕这几天就是住在这里。 年儿担心他跑去见胡妈妈之后被捉起来,这才一天都心神不属的……“才不是姑娘说的想当他的通房丫鬟呢。” 推开屋门,见李瑕正躺在榻上睡觉,年儿松了一口气。 她脱掉鞋子,轻手轻脚走过去,能借着月光看到他的脸的轮廓。 “你怎么过来了?”李瑕还是惊醒了。 “你醒啦?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捉。你饿不饿?傍晚我来看过,你不在,就把吃的留下来了,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带了几样菜给你,还有你说过的马蹄糕,在桌上。” “真的?”年儿有些惊喜,她确实说过胡妈妈楼里的马蹄糕特别好吃,“你也不是全没良心,不枉我救了你。” 李瑕支起身,见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道:“点烛火吧。” “不用不用,我惯是做这些的,找得到,点了火,万一被别人看到……” 话音未落,却听“咣啷啷”的响,桌上的食盒摔在地上。 “哎呀。” “你别动。” 不一会儿,烛火点亮起,李瑕目光看去,见地上都是碎瓷,年儿站在中间不知所措的。 “果然是没穿鞋。” 他随手把年儿整个人揽起来,将她放在榻上坐着。 年儿红了脸,道:“我来收拾,咦,我的鞋……你怎知道我没穿鞋啊?” “上次来就拿脚在我脸上蹭。” “哪有,是因为你伤那么重,看你死掉了没有嘛。” 李瑕忽问道:“最开始你叫我李小郎君,现在怎么都不叫了?” “哼,我还气你嫖胧儿呢,没良心。我可是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叫你怎么啦。”年儿道。 李瑕也不反驳。 这些天,年儿掩护他,把她本就不多的吃食分给他,拿药给他治伤……他很领情。 但即使没遇上她,他应该也不会死掉,一开始他就很明确地要躲在风帘楼。 是因为知道年儿很喜欢自己,才没有拒绝她的帮忙。 那日在街上遇到,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带路时频频回头;在胧儿房间里气急败坏地大哭……当时李瑕就知道她的心思。 年儿还在叽叽喳喳。 “以前我才见你过几面,又没和你怎么说过话,都是在给你和姑娘把风,现在才知道你也没什么架子嘛……” 李瑕忽问道:“我赎你,愿意跟我走吗?” 年儿一愣,好一会,低着头问道:“你赎不起我家姑娘吗?” “嗯,赎不起。” “那我才不走,我得守着我家姑娘。” “傻气。” “才不傻气,我要是跟你走了,姑娘该有多伤心啊……再说,我给你当了妾,你娶不到好亲事……不对不对,就你这样,还是自己逃命去吧,带着我多不方便。” “也好。” 李瑕问得直接,了断的也利落。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再说,只点了点头,依旧是不萦于怀。 年儿默默地起身收拾了地上的残肴,拾起一块马蹄糕拍了拍,吃了,低声道:“好好吃啊。” 收拾好之后,她背对着李瑕站了一会,最后道:“我走啦。” “好。” 走到门口,年儿又转头看了李瑕一眼,笑道:“我知道你也要走啦,以后别再受伤了,受伤了多可惜啊。” “嗯。不要和别人说。” “我知道的,我才不傻气……” 对于李瑕而言,走是马上就要走了。 但何去何从,也只取决于这一夜之间了…… ~~ 宫城。 董宋臣偷眼瞥去,见一群舞姬退下之后,官家已有些乏闷,显然是因每日都是这样的歌舞而觉得有些无聊。 案上摆着双陆棋,阎贵妃也与官家下到了第三局,少了初时的意趣。 “官家。”董宋臣适时凑趣道:“近日却听说了一桩趣事。” “哦?说说吧。”赵昀漫不经心道,一边掷了个骰子,移了自己的棋。 “北面回来的李瑕那日去慈宪夫人府的路上,突然暴起,杀了五名官丁,眼下临安府正在满城搜捕……” 董宋臣说话时,赵昀抿着酒,眼中有些思量。 他是倦政,但倦政不代表他不睿智,否则也不可能从没落为平民的宗室子弟一步步登上帝位。 懒得去了解更多消息,仅从知言片语中,赵昀便知道是赵与芮设计杀李瑕。 也许有别的理由,但必与李家药堕赵禥有关。 “惊忧到慈宪夫人了?” “据荣王府护卫所言,动静有传到慈宪夫人处,也许有些许惊忧了。” “李瑕在你手上?” “官家圣明。”董宋臣道:“他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发现荣王府有人要杀他。” “恃功狂悖,依律处置便是,还敢跑来喊冤。” 赵昀随口应了一句,又看向棋盘,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 平生也就这三两个至亲之人,母亲、芮弟为了自己的圣名向来隐忍,李家先害了禥儿,李瑕又惊扰了母亲,芮弟要杀就杀了,无甚大不了的。 禥儿那孩子……傻是傻,每次考较其学业都能把人气个半死,但作为养子,平素也极乖巧。 毕竟亲自抚养多年,感情也是深的。他偶尔也觉得,禥儿若不是被那一副堕胎药害了,本该更好些。 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拿来问?董宋臣今日不懂事了…… 这些感受只在一瞬间,赵昀懒得细想,这事便打算这样过去。 下一刻,端坐在案边的阎容却是将手里的骰子往地上一掷,忽然发起脾气来。 她长得本就是极娇艳,连发脾气竟也是别有韵味,但这次的气性是真的大。 “当谁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主母药个婢女而已,值得他追究这些年。” “好了好了。”赵昀笑着拈着棋子,嘴里哄道:“就这一个孩子……” 阎容嘴一扁,袖子一扫,将双陆棋全扫在地上。 “药孩子就按药孩子的罪来算,这是怎个意思?还没当上太子呢,就以行刺君王罪诛人九族,真就当官家生不出来。” 最后一句话入耳,赵昀脸上的笑意一凝。 阎容仗着美貌,素来放肆,此时犹恨恨不已,兀自又嘀咕了一句。 “官家方过五旬,龙体强健,他就断定了我们生不出?看似忠厚老实,整天立太子立太子,心底早将这位置当他家的……” 阎容说完,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的小腹,转过头去,也不再理会赵昀。 赵昀拈着那枚棋子,脸色难看下来,却不知是冲谁…… 第156章 字 董宋臣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等阎贵妃气呼呼地走掉之后,他偷眼瞥去,见官家依旧坐在那,手里那枚双陆棋子竟还未放下来。 就好像是把这大宋社稷攥在手里,都不知能往哪放。 有些事,官家自然不会想不到,但没儿子,想了又怎样?个中悲苦,身为宦官的董宋臣最能体会。 想了无用,不愿去想。这是天子的宽仁,带着深深的无奈。 但有些人也不能做得太过份…… 终于,官家开口了。 “近日宫中饭菜不合朕口味,尚食局人手撤换一批,此事你亲自办。” 董宋臣连忙应下,同时心中一定。 事成矣! 荣王一辈子谨小慎微,未曾在任何事上引起过官家的猜忌;忠王木讷寡言,虽被立皇子,却从未显露出对太子之位的觊觎。这是荣王父子能得官家亲厚的理由。 但今夜,官家心中疑虑一起,手足深情只在一瞬间面目全非。 三十余年呐,荣王三十余年滴水不露,此次竟在一个李瑕身上出了破绽。 …… 赵昀在这一句话之后,大半夜的忽然开始变得勤快起来。 “派人去请芮弟明日进宫陪朕蹴鞠……对了,上次杨栋是如何弹劾朕的?” 董宋臣马上知道官家说的是何事。 前阵子,官家喜欢召女道士进宫,请谒通经,总之是一起修行,被杨栋狠狠地弹劾了一番。 官家大度,没仔细看便把奏书丢了,还打算给杨栋升迁,以彰圣名。 “禀官家,杨学士称‘陛下何惜一女冠,天下所侧目而不亟去之乎’,但此事,似乎正是因杨学士上疏,方才传开……” “天下侧目?”赵昀冷笑一声,低声道:“教书教不会,闲事管得宽。” 感觉到官家愈发阴沉,董宋臣心里想到了许多。 近年来,总有清流们自诩敢言直谏,凡议论朝政,老喜欢在开口加一句“国嗣未定”,官家脾性好,之前都是忍着。 接下来,恐怕要有一堆人完蛋…… 赵昀接连吩咐了许多事之后,方才想起了李瑕,问道:“李瑕为何暴起杀人?” “他称是,在北面时便知朝廷中有蒙古细作,心中始终戒备,那日去为慈宪夫人说故事,半路,忽有兵丁拔刀相向,他情急之下,只好奋起反抗。” “蒙古细作?”赵昀语气轻蔑,显然不信。 董宋臣又道:“之后,李瑕潜入荣王别院细查,果然发现荣王慕僚中有人潜通蒙古,此人名叫尹义甫,与蒙人有所通信。李瑕愤而杀之,其后遭人围堵追杀……” 赵昀似信又不信,命皇城司连夜去查。 ~~ 次日,李瑕再次入宫面圣。 他还是白丁,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干净的交领长袍,脚踏靴履。但每遇到官员、宦官,气质却像比他们还高一等。 这次面圣依旧是在选德殿。 李瑕来得早,赵昀还未下朝。 他站在殿上等候,观察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在壁上的“坚忍”两个大字上。 为他引路的小宦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此为高宗皇帝语‘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孝宗皇帝揭于选德殿壁,以示敬重。你莫要再看了。” “原来如此,谢阁长。” 李瑕口中称谢,心中也有一番感悟。 这次刺杀孙应直,牵扯出许多麻烦。放在赵高宗语境中,该算是“乘快”了。 不过他也有学着坚忍,不然今日也许会冒险刺杀官家,或逃到北面投奔蒙古。 总之已是很“坚忍”了。 又过了一会,御辇仪仗到了,赵昀径直坐上御榻,自有宦官上前替他褪了靴子,端上酒食。 他并未给李瑕赐坐,自顾自调整舒坦了才道:“可觉受了冤枉?” 李瑕道:“是,故而向陛下伸冤。” “可觉受了委屈?” “不委屈,只觉受了历炼。” 赵昀似是轻蔑地笑了笑,不喜欢李瑕的性情。 古板、上进,虽与道德君子不同,却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总之是无趣。 贾似道就更有趣些,可惜满朝只有一个贾似道。 “你说荣王幕僚尹义甫潜通蒙古,可有证据?” “有。”李瑕道,“我被追杀,窜进尹义甫屋中时,他正在写信,一见我便烧毁书信,只留下一片残纸,想必他屋中还有更多证据,但我来不及翻找……” 李瑕交了那残纸上去,上面仅留有“入上国之境者今已伏”几个字。 有皇城司都知上前,查看了信纸,道:“禀陛下,系尹义甫笔迹无误。” 事实上,这依旧不能证明尹义甫通敌,也可能是李瑕潜入尹义甫屋中,逼他写下这些字。 但赵昀在意的是,赵与芮明显地想将尹义甫被杀之事遮掩起来。 一边是府中幕僚被李瑕杀了,一边又在通缉李瑕,却不将这件事并入案子,为了隐瞒什么? “朕听说,你逼着尹义甫带你进荣王府,其后,你拿着黄氏的信物离开荣王府?” “是。”李瑕道。 “为何?” “隆国夫人与我家有交情,我求她放我离开。” 赵昀看向了皇城司都知。 “禀陛下,确实如此。” 赵昀轻呵一声,心想要么是李瑕偷了黄氏物件,要么是黄氏已原谅李家。赵与芮总不会是为了隐瞒黄氏原谅了李家一事…… 另外,他已知道江万里、李伯玉等人当夜也在荣王府,荣王必然有事遮掩。 但想到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没亲生儿子的事实,赵昀又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有人上书弹劾芮弟,称他摧你忠义之心,你如何看待?” “我已向陛下伸冤,陛下已为我平反。”李瑕道:“虽千难万险,瑕不改其志。” “好。”赵昀道:“朕听闻,你愿赴蜀抗蒙?” “是,瑕虽微末,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守国。” “太年少了。”赵昀敲着案几,沉吟了片刻。 李瑕以为又要被留在太学读书,却听赵昀开口说了一句。 “束发少年已有守国之念,难得,朕可破例一次。你既未加冠,朕亲自为你赐字吧。” “谢陛下……” “称臣。” “是,臣谢陛下。” 赵昀拈着酒杯,始终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遥想当初亲政之时,不是这般心境,灭金、北伐、变革,满腔振奋欲一扫国朝百年积弊、中兴大宋……也曾亲自为诸公斟酒,慷慨激昂。 做得再好又如何?百官每日叫嚷“国嗣未定”,国嗣?能继承这基业的也就是个傻子而已。 再回过神来,见李瑕还在等自己赐字,赵昀随口道:“瑕,玉之疵也,人孰无疵?朕赐你字‘非瑜’,望你能常自砺。” “谢陛下。” “可会蹴鞠?” 李瑕一时没听清,愣了一愣,很快就明白赵昀的心意。 大概是有让某些人看看“看,朕年轻力壮!”之类的心思,当然,也许还有别的深意。 虽然在李瑕眼里,强健和能生儿子是两回事,却也懒得提醒官家不要逞能。 他又不是谏台的御史。 “臣不会。”李瑕道。 其实也只是不懂规则而已,顶级运动员,能有几个项目是难上手的。 “朕教你,稍候荣王进宫,蹴鞠一场泯了恩怨。” “臣遵旨。” 赵昀正想吩咐人带李瑕去换衣服,忽见一个宦官从后面小跑进来。 “官家,瑞国公主称她已准备好了,问官家何时开始蹴鞠。” 李瑕目光看去,竟难得见赵昀脸上泛起由衷笑意,精神也稍振奋了些。 赵昀也不顾外臣在场,径直与那宦官闲扯…… “何时叫过她蹴鞠了?耳目倒是灵通。” “一早起来便在准备了,这会怕是已到了鞠城,说是让官家与荣王一军,她则是要与舅舅一军。” 赵昀摆手朗笑,道:“就属她机灵,哪个能蹴得过贾似道……” 他此时才想起李瑕还在殿中,转头道:“今日不巧,就不带外臣了。你去领了官身,动身赴任吧。” “臣遵旨。” 李瑕本就是可蹴可不蹴的,也不觉遗憾。 反正他去踢球也拿不到冠军…… 第157章 党羽 有小宦官引了李瑕出宫。 选德殿属于内殿,要出宫,往外走便是了。 但这小宦官却是带着李瑕往西走了一段,如迷路了一般张望一会,停了下来。 这临安宫城根本就不大,连杨太后都没地方住,搬出去自建府邸,肯定是没有迷路的可能。 “好叫李县尉知晓,咱家孙安,在阎贵妃宫中差遣,自己人。” “孙阁长有礼了。” “稍待,阎贵妃有话交代你几句。” 等了一会,只见一行宦官、宫女带着仪仗过来,其中还有几个身穿蹴鞠服的女校尉,显然是要去鞠城的路上。 华丽大轿缓缓落下,有宫女招孙安上前说了几句,唤李瑕上前。 李瑕走到轿边,施了一礼,道:“见过阎贵妃。” 轿帘只掀了一点,李瑕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到他。 那阎贵妃声音娇媚,能酥到人骨子里,开口却很直接了当。 “我还要去看官家蹴鞠,有几句话你记住,且记紧了。” “是。” “往后你是我的人,凡事须为我考虑。那桩秘密先藏着,等我让你揭,你再揭。眼下时机未到,你暂离临安避避也好。” “明白。” “官家不会信重你,但会擢拔你。因你天生便该反对忠王,官家若能诞下皇子,论立场、年岁、才干,你可为真皇子一系之砥柱,一二十年内我保你平步青云。” “明白。” “但若没有皇子,你可知如何做?” 李瑕低声道:“比如,吴潜若要让家父出面作证,先得鼓动百官让官家立阎贵妃为皇后,否则,我父子绝不出面。这便是万事以阎贵妃为先。” “你很好。” 片刻后,阎贵妃又道:“你从黄氏处偷来的玉佩在我手中,这样吧,我再另赐你一个,手来……” 一只玉手从轿帘中探出,细巧柔美,光滑白皙,只这拈着玉佩的动作也是优雅非常。 李瑕接过那块玉佩。 绿如翠羽,色泽均匀,雕着一只鸾凤,雕工精巧非凡,一看就知贵重。 入手温润,她是临时起意送的。 “往后你只佩这一块玉,明白吗?” 李瑕道:“明白。” “你虽字‘非瑜’,可谓无瑕美玉,往后……” 忽然,轿中又有个清脆的女声道:“说是交代几句,这都多久了,快走呀,我还要去蹴鞠呢。” “好吧好吧……起轿。” 李瑕退开,隐隐还能听到轿中的对话。 “你也不怕我告诉爹爹。” “说就说了,有甚打紧的……” 几步之后,那酥人骨髓的声音渐不可闻。 李瑕向宫外而去。 在他身后,仪仗趋往鞠城,轿子里除了阎贵妃,还有官家的独女瑞国公主。 瑞国公主为贾贵妃所出,贾贵妃去世后,官家将她交由阎贵妃抚养,以示优宠。 抬轿的宦官并不觉得这轿子重,但轿中两个女子在大宋天子心中的份量,却未必比这社稷江山轻多少…… ~~ 出了宫,李瑕抬头看向那湛蓝的天空……也没有太多感受。 也就是人生路途中又走了一步而已。 赵昀起的字虽然随意,隐隐却也合他的心态,非瑜,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始终在补全自己。 至少从心境而言,他已从棋子转化为学棋者的心境。 换作在北归之前,遇到这种事他也许会去刺杀荣王,但如今,已学会用更多手段保全自己。 有时候,处理事情很简单,甚至只需要一句话。 一转头,李瑕再次看到汪庚、冯仲竟然已驾着马车候在宫外。 “李县尉,丁相要见你,命小人们领你到枢密院……” 丁大全自然知道李瑕入仕了,官职还是他运作下来的。 这一句称呼,显然是一种提醒。 李瑕也不避讳去见丁大全。 阎马丁当,他已彻底打上了奸党的烙印。 毕竟,许多具体的小事阎贵妃、董宋臣不方便亲自吩咐,要由丁大全交代。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李瑕不再是丁大全的门下走狗;他官职再低,那也与丁大全一样,同为阎贵妃之外廷党羽。 权势又不是按姓氏排的…… 果然,这次相见,丁大全对待李瑕已少了些随意拿捏的姿态。 “不枉老夫一力保你,近日始终在为你谋划官职,你随时可去领了官身。” “谢丁相。” 丁大全目光落在李瑕腰间的玉佩上,抚须道:“等老夫坐稳相位,必为立后之事尽力。” 李瑕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宫中与我说,此事多少也需要清流文官襄助声援,只靠声焰嚣张是不够的,大义名份也很重要。” 有一刹那,丁大全青蓝色的脸似乎阴翳下来。 只论养气功夫,他逊程元凤远矣。 李瑕也不再多说,摆了摆手,道:“当然,眼下谈这些还早,且静待时机吧。” 气氛仿佛是凝固了。 终于,丁大全笑了笑,挥散李瑕那能与宰执旗鼓相当的气场,重新主导两人的谈话。 “不谈这些了,后日是中秋,你回府吃饭。” 这“回府”二字,仿佛李瑕已是他丁家孙婿一般。 李瑕却是道:“我打算明日便启程赴任,不知一应章程今日能否办妥?” 丁大全身边的心腹们听了,纷纷脸色一变,已有些忍耐不住。 李瑕也知不能太不给丁大全面子,又补充了一句,解释道:“我还是早点离开为妥,免得与谁再起冲突,误了丁相拜相的大事。” “你这孩子,想得周到,也好……” 旁的,丁大全也懒得再多说,吩咐人带李瑕去办。 直到看着这笔挺少年离开公房,他那张青蓝色的脸终究还是阴沉了下来。 “丁相。”有心腹凑上前,低声道:“这小子也太不识好歹,有些年未见有人敢在丁相面前这么嚣张。” 丁大全忽然笑了笑,仿佛很大度。 “少年人嘛,未经磨砺,有气性,且等坐稳了相位再提……” ~~ 灯芯巷小宅。 韩承绪眯着老眼,提笔在纸上画着,规划着北上的路线。 他始终觉得,李瑕能带他们从北面归来,再投奔北面并不会更难。 身为金国遗民,哪怕在宋境呆了近二十年,他始终没有得到认同感。 不是说江南不好,而是他的根在中原。 此次李瑕被通缉,韩承绪反而有种“这是赵宋逼的,那就叛了它”的痛快感。 忽然,只听门外一阵动静。 听到了韩巧儿的欢呼,似在喊“李哥哥”。 之后,满院只有刘金锁的大嗓门,把别人的声音全盖下去。 “哈哈哈哈……” “小郎君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哥哥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武信军准备将,这也太抠门了吧!还即日动身,我和柳娘的婚事还没办呢,就因为担心你耽搁了,烦死我了……” “哈哈,你果然当上县尉了!奸党就是不一样啊,没功名也能当上文官。但这宅子还有五日的租金没要回来呢……” 韩承绪来不及放下毛笔,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在看到李瑕是堂堂正正迈进大门的一个瞬间,他只觉心绪复杂,一时难言。 花白的胡须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老眼里也满是凌乱。 一直以来,韩承绪自问是最了解李瑕能耐的人。 少年智勇,胆魄、心志远远超乎常人……他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高看李瑕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李瑕竟比他所想之中更有手段。 当朝宰相奈何他不得,连堂堂嗣王也奈何他不得? 毛笔掉落在地上。 韩承绪走上前,喃喃道:“小郎君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韩老你看你,都惊呆了,这有啥稀奇的?我早说过,他不会有事嘛,我早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是啥都不懂。”林子大骂。 一片欢闹之中,李瑕笑了笑,转头间忽看到高明月。 因见了她那眼中的深切的关怀,他愣了一下,潜意识里忽然浮起一个闪念。 “以后若娶了这白族姑娘,那也是想要纳妾的,难得在这个时代……” 也就刹那一闪,李瑕将这胡闹的破念头挥散。 要去的是兵危战凶之地,且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想这些做什么。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明日是中秋,但我们要动身启程。这样,我们提前过个节,今夜在临安城好好逛逛、采买物件,到丰乐楼吃饭。” 众人没想到李瑕一回来,别的不说,开口竟是说这个。 “临安城有啥好逛的。”刘金锁颇煞风景,嚷道:“又挤又花钱。” “闭嘴吧你,去丰乐楼吃饭有甚不好的……” 第158章 临行 这些日子,李瑕看到了这宋朝的腐朽倾轧,却也感受到了临安的繁华。 小小的宫城挤在杭城最南面山区,既不占西湖美景、也不占钱塘江潮。 城中瓦市二十余座,大街彻夜灯火不绝,沿街皆可摆摊,门类百般,琳琅满目。 所谓“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市井文化盛极。 百姓闲聊也敢议论官家几句,高官显贵也能和走卒贩夫同堵在一条路上。 得益于这份繁荣,贫苦之人只要肯卖力气,也不太容易饿死。 仗势欺人或许有,剥削压迫或许有,但相比于北面,它的残酷都隐在暗处,绝不至于明目张胆,街上死一个人都能惊动官府。 百姓不必担心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蒙古人,会被对方肆无忌惮地当成猎物射杀。 因这城中全都是大宋子民,而不是驱口、贱民。 这次,李瑕有一瞬间也想过到北面去,他有自信能闯出一番天地。 但他忽然想到,就算成了世侯,经常会遇到如赤那一般的蒙古子弟,随便可将他治下之民当作驱口掳掠杀害。 没有一个秩序可以阻止,哪怕只是个腐朽的秩序。 那时怎么做? 忍一忍当然也就过去了,其实一个赤那也杀不了几个人,北地对武将管治更宽松。 但他不想去忍。 这里有倾轧、有腐朽,但比起战场、比异族统治之下的地方,这里依旧是天下最安稳之处。 哪怕说是比烂的时代也好,至少他与老弱病残的同伙们,终是没在临安丢了性命。 他们在杭城大街逛了一圈,采买了许多物件,颇有恣意畅游之感。 晚间到丰乐楼吃饭,李瑕颇为大方,要了个雅间,点了最好的炒菜。 这次高明月避无可避地要和大家同桌,因知道她的性子,李瑕与高长寿在每道菜端上来后马上夹了一些,摆在她与韩巧儿面前,省得她们起身去夹。 总之这一群人都在适应着相处,包容各自奇怪的习惯,比如李瑕生活讲究、刘金锁说话吵闹…… 正吃到开怀,敲门声响起,有人推门进来,却是龟鹤莆。 龟鹤莆只探头看了一眼,李瑕已站起身,手里还拿了一个包袱。 “走吧。” “是,阿郎就在隔壁。” 走过长廊,听到有个雅间里传来呼喝声,是有人在斗蛐蛐。 龟鹤莆推开的却是另一个雅间的门,贾似道正独立在窗边看着西湖。 “非瑜来了啊,聊聊?” “贾相今日与官家蹴鞠,是赢是输?” “荣王输了。” 两人都没再提这次的事,总之是贾似道没能保住李瑕,任李瑕自己挣到的出路。 个中微妙,也无甚好说的。 贾似道笑了笑,示意龟鹤莆接过李瑕手里的包袱,道:“情报给全了?” “是。” “这是韩巧儿背下的,你还与我吹嘘记性好。” “无妨了,现在你动不了我。” “别太傲,不过是一小县尉,亳无根基,我轻易可抹杀了你。” “嗯。” 李瑕也不在乎,他傲又不是因为县尉这官职。 贾似道叹息道:“你也看出来,枢密院并不重视你这份情报,因为无用。” “无用?” “北地之事,赋税、人口、蒙古汗庭派系,知道了又如何?收复三京尚且无能为力,岂能管那么远。” 李瑕道:“派使节北上,接触杨果之事呢?”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时机未到。” “那我去找赵葵。” “三京败事者有何用?”贾似道拍了拍李瑕的背,道:“急甚?等西南战事告一段落,此事我应承你,至少,要有场胜仗才行。” “又想将我当棋子摆布?” 贾似道哈哈大笑,道:“你惯是如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答应你了还说什么。” 他笑罢,脸色方才郑重起来,又道:“阎马丁当或可一时助力于你,但论政见,满朝上下,唯我与你相同。往后倚仗谁,你须心中有数。” 李瑕心知他说得煞有其事,实则还是为了拿捏住自己,也懒得应他,又“嗯”了一声。 贾似道递过一封书信,道:“再给你一封引见信,有事可去找吕文德。” 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道:“送你的礼物,收了吧。” “谢了。” “有事给我通个气。” “好。” “你重诺,我信你。”贾似道得了这一声好,洒然一笑,转身便走。 李瑕拿起桌上的书册翻了翻。 这是贾似道为官以后写的心得…… 只看几句,李瑕便已对这宋朝官制有了另一番领悟。 这确实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从这点上看,贾似道为人处事、招揽人心的手段高丁大全不止一筹。 李瑕将册子收入怀中,走过长廊,正见贾似道主仆走进那间斗蛐蛐的厢房,厢房中几个气度不凡之人围在桌边…… ~~ “贾相回来了。” “诶,说过了,出来玩,叫字号即可……” 正在斗蛐蛐的几人中,甲辰科状元、秘阁修撰留梦炎正掏了银子放在桌上。 他听到推门声,一抬头,看到李瑕从长廊走了过去。 留梦炎微微苦笑着,复又低下头,心里想到的张弘道那封来信。 张五郎居然要求自己杀了李瑕,简直莫名其妙,递消息就递消息,怎能杀人呢?会被贾相看出来的。 几番推波助澜,李瑕都不死,马上要去西南上任了,还有甚办法? 心念一转之间,只听到满屋呼喝。 “咬它!咬它啊……” ~~ 从丰乐楼吃了饭回来,高明月留意到李瑕整夜都没做那些平时雷打不动的锻炼。 她躲在屋中,趴着门缝看去,看他在院中踱步、沉思。 大堂里有吵闹声不时传来,是在收拾物件,准备离开临安了。 高明月于是也去整理行李,觉得心里有些乱。 “都早点睡吧,天一亮就出发。” 随着这一句话,灯芯巷的小宅安静下来…… 李瑕回到屋中,解了衣裳,换了包扎伤口的布带。 忽然,他一转头,警惕起来。 “谁?!” 屋中高长寿迅速惊醒,问道:“是杀手?” 李瑕点点头,持起长剑,推开门出去。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满院生辉,院中却是半点人影都无。 “是谁?” “宋廷之人谁都不敢现在杀我,只能是孙家或潜通蒙古之人。” “跑得倒快。” “路上得警惕些了……” 对话声传进高明月与韩巧儿屋中。 高明月正抵着门站着,轻轻捶着心口,只觉惊魂未定。 哪有什么杀手,不过是想看一眼他受伤没有…… 第159章 中秋 次日,中秋。 天色才蒙蒙亮,林子与刘金锁已起来准备车马。 等诸人都起来,准备叫李瑕,竟发现他不在屋中。 “咦,小郎君呢?” “他说要出门一趟,出发前就回来。” “嘿,我还特意给他煮了鸡蛋,但是煮裂了两个……” 此时,李瑕已站在风帘楼的一座阁楼上。 凭栏而望,可俯瞰到整片亭台楼阁。 因是中秋,许多角妓正在排演歌舞,衣袂飘扬,赏目悦目。 不远处的西湖在晨曦中映着波光点点,确实是“暖风熏得游人醉”。 胡真在这阁楼上置了一个案几,刚刚泡了壶清茶。 她捧着茶杯,注目远眺,道:“临安真好。” “是啊,临安真好。”李瑕道。 虽然从事的行当不同,他却很懂她的心境。 胡真也莫名地感到与李瑕相处很舒适,虽然他只是一个后辈晚生,彼此没说过几句话。 以往倒没想到李墉之子是这么一个人,有不符年纪的阅历。 “你既知临安好,留下来多挣些银子,赎买安安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就是知道临安好,我才不打算留下来。” 胡真道:“之前不知你有丁相作靠山,我小看你了。如今阎贵妃、董大官为你撑腰,何惧之有?” “你经商厉害,眼界还不够。” “莫学李墉,辜负刘苏苏十载。” “都说了,当我与她不认识。” “不聊了,今日中秋,我忙。把书给我?” “书被烧了,孤本。” 胡真道:“既是孤本,烧了更好,我要的是里面的诗词。” “不记得了。” “休要诓我,刘苏苏与我说过,你读书最痴。” “真不记得。” “替你引见关阁长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是吗?”李瑕道:“我说的是书在我手上,从没说过要给你。” “李县尉也是朝廷命官,却与风尘妓母耍赖?” “我堂堂县尉一大早特地来见你,是想告诉你一句,我已投靠阎贵妃、董大官。” 胡真抿嘴一笑,悠悠道:“这事满城都在传,天子赐字,十六岁任官。我早知晓,不劳李县尉亲自跑一趟。” “知道就好。”李瑕道:“我还在北面杀了许多人,很有本事,又凶。” 胡真拍手道:“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李瑕目光望处,见年儿从觅云院的屋堂跑出来,勿勿忙忙地拿一把琵琶又跑回去。 “好吧,想起一首诗了,给你。” “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白送你。” 胡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觅云院。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道:“有心了,也放心吧,她毕竟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终是会尽力为她好。” 李瑕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觅云院一会,随口将那诗念了出来,转身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车马出了临安城,向西而去…… ~~ 这日是中秋,临安城内的才子们早早赋了新词,打算在各个文会上施展才华。 丁大全却狠狠地给了清流文士们一巴掌。 因太学生刘芾等人上疏中有“国嗣未正,事会方殷”之语,触怒官家,丁大全削了为首六人的学籍,并在太学竖碑,严禁太学生妄议国事。 满朝正直之士敢怒而不敢言,因丁大全早已接连排除异己,弹劾他们诽谤君上。 一时间,丁党声势喧天。 是日,六名太学生被流放、分拘他州,出城时诸多文士相送,称他们为“贤关六君子”,分别是刘芾、陈宜中、黄镛、林则祖、曾唯、陈宗。 刘芾身戴枷锁,回首临安城,想到国事艰难,念了一首诗,给这年的中秋佳节添了一缕悲凉。 “中兴遗此老,梦寐亦中原。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名方登禁掖,身已谪南源。 苦学无寒暑,双趺片石存。” 送行者无不恸哭,直到六君子的身影在官道上渐渐消失,又有人提起了李瑕。 “听说那日伏阙上书李瑕也在场。” “呵,李非瑜是去扳倒贤相的,若非他,丁青皮何以有今日之声焰?” “依附奸党,破格任官,此子怎可能做出那等词作?必是窃人词作。” “本就是欺世盗名之辈,如何比的上声伯兄?”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唉,朝堂乌烟瘴气,如何是好?” “听说今日清晨,李瑕李非瑜已往西南上任了。” “丁门走狗,巴结来的官,急巴巴的样子,令人作呕……” 忽有人冷笑一声。 “刘声伯虽流放,披肝谏言,振聋发聩;李非瑜已赴蜀,迎危局而上,牧守一方。唯诸君,在此高谈阔论、袖手空谈,非将二人作比较,或赞或贬,皆凭心意。却不知为国做过何事?” “陈硕卿!你是何意?黑白不分了?!” “他投靠奸党了!” “去你娘的!” “……” 城门处这一场争论良久方歇,半日之后,新科状元闻云孙又在此出城。 闻云孙披麻戴孝、双目通红,因他收到了父亲过世的噩耗,要回乡守丧。 才中状元,一登朝堂见到的是国朝积弊,方欲振奋却又遭此打击……这个年少成名的状元郎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得到的是艰难磨砺。 他将丁忧三年,沉淀下去。 …… 刘辰翁送闻云孙出城,只觉意兴阑珊。 本来,被李瑕的五首诗词所激,刘辰翁近日填了一首词,打算在这个中秋与李瑕会一会诗词。 可惜李瑕已走,而今日发生的一切也让刘辰翁失了心情。 人情难却,傍晚时,刘辰翁还是守约,赴了丰乐楼的中秋诗会。 这夜诗会,有个叫全永坚的皇亲甚是讨厌,拿了一首平庸之作,让众人吹捧。 刘辰翁想着刘芾那首诗,本来不想拿出词作。 但为了压一压全永坚的那嘴脸,终是没忍住。 他作的是一首《水调歌头》,和的是苏东坡。 很快,有歌妓开口唱起来。 “明月几万里,与子共中秋。古今良夜如此,寂寂几时留……” ~~ 官道边,李瑕将一块月饼递给了高明月。 他今天早上去风帘楼,胡真送了他一盒月饼,一共十个。 他们有九个人,分完还剩一个。 因为韩巧儿这小丫头吃了一口忙呼“太好吃了”,众人纷纷大笑,遂让她多吃一个。 韩巧儿又要与高明月分,李瑕听了,便将自己的月饼给了高明月。 他虽没吃,看众人的反应,该是觉得这月饼真的好吃。 他分明看到高明月小心掀着面罩,吃了一口之后惊喜地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虽没说话,但眼神很明亮,异彩连连。 “不用不用,我一个够了,不好拿你的。” “我不爱吃这个,容易发胖。” “发胖?”高明月有些迷糊。她完全没有过担心发胖的概念。 “嗯,胖了肌肉线条不好看。” 李瑕随口胡说着,月饼已递在她手里。 高明月忽然想到昨夜跑去偷看他换衣服的事,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怕被他看出异样。 李瑕微觉尴尬,转过身要走开。 “那个……我掰一点给你吃吧?尝一尝也好。” “也好,少一点。” 李瑕摊开手,高明月掰了一小块放在他手里。 他本以为这年头的月饼就那样,没想到味道竟意外的好。 “今天的月亮很亮吧?”高明月忽然道。 李瑕抬头看去,恍了恍神。 “是啊,以前没发现,月亮这么漂亮。” 高明月捧着手里的月饼,飞快向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人没注意到这边。 她抿了抿嘴,故作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月亮会一直跟着你,走到哪,跟到哪……小时候娘亲告诉我的……” 李瑕听了,再抬头看那一轮圆月,又是另一番感受。 而同一个月亮下面,张文静正站在窗边望月,低声喃喃道:“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 第160章 封笔诗 风帘楼诗会。 “其实《水调歌头》已不可能有人能比肩东坡词了,刘会孟今夜不该拟这词牌的。” “‘举首快哉去,灯火见神州’,虽不能比东坡词,今年中秋,刘会孟已得词魁矣。” “终是没太大意思,若要我说,中秋未必要赋月。今日刘声伯那一句‘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才是最触动我的。” “不错,词魁该给刘芾刘声伯,该给贤关六君子……” 今夜临安大大小小的诗会恐有上百场,遇到好诗词便是四方传唱,比如丰乐楼诗会上,刘辰翁的词已传到了风帘楼。 确实称得上“共中秋”。 不过,风帘楼诗会上还没拿出像样的诗词,与会诸人不免谈起些别的事。 “谈到贤关六君子,我忽想到了李瑕李非瑜。” “奸邪党羽,提之扫兴。” “他确立过功,确往西南艰苦之地赴任。我等未见其人,不必妄下定语。” “德夫兄想说什么?” “我在想,若李非瑜在此,能拿出怎样的词作。” “论遣词造句,或可胜过刘声伯、刘会孟。但若论意境,胜不过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的披肝沥胆。” 几名文客谈到这里,忽听四下一片呼声。 “唐行首要唱李非瑜新诗了!” “你说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胡真已亲自登台。 “诸君有礼了,若论当今诗词一道,最声名鹊起者,李瑕李非瑜也,其人风评,毁誉半参…… 今晨,奴家为他送行,问其心志,一笑置之,唯留一诗相赠唐行首,称平生封笔之作。是才高八斗、是欺世盗名,且由诸君品鉴……” ~~ 台后,年儿正在给唐安安补妆。 “姑娘,他待你也太好了吧。” “胡说什么。” 年儿道:“他这一首诗,显然是送给姑娘你的,就像你常说的,名气越大,才不用去接待那些不愿接待的客人,今夜这诗一出,满临安还有谁比得上你的名气?” “好了好了,叽叽喳喳的。” “是姑娘说的,他本就有些痴情。” 唐安安忽然低声道:“这是决别诗,他向世人示意,从此与我再无瓜葛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主仆二人话音未落,有婢子跑来道:“唐行首,该登台了……” ~~ “什么?李非瑜之诗?封笔之作?” 刘辰翁听到消息,立刻起身,从丰乐楼赶往风帘楼。 他对李瑕很好奇。 没见过对方,说不上是怎样的观感,只是觉得那人若不再作词了实在是可惜。 但今夜,再好的诗词也比不了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为国事抛弃前途的一腔忠义。 对此刘辰翁深有体会,整夜都在后悔不该把那首《水调歌头》拿出来。 这让他感觉,贤关六君子在为国事奔走,自己却在歌舞升平。 脑子里想着这些,刘辰翁奔至风帘楼。 “刘会孟来了!” “会孟快来,马上要唱了……” 刘辰翁快步穿过花木曲径,远远听台上有人在说话。 “因在北地九死一生,李非瑜作诗词,喜用化名。今夜这诗,乃化名‘龚自珍’所作。” 曲声响起。 接着,一个婉转动人的声音唱了起来……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 “这么短?” “如此造势,还以为是长调词,竟只是绝句?” “诸君认为此诗如何?” “偷的。” “会孟来了,让会孟点评……” 刘辰翁已被拉到文士之中,神色却显得有些呆滞。 “会孟觉得如何?” 刘辰翁张了张嘴,开口,喃喃自语道:“不仅是这诗啊,该看他的志向。” “何意?” “诗言志,诗言志,家国社稷风雨飘摇,刘声伯披肝万言;李非瑜……李非瑜……” “会孟,继续说啊。” “还有何好说的。” 忽有人站起身来,神情疏落。 “刘声伯敢为天下直谏,李非瑜则是务实之人,‘化作春泥更护花’,此中一腔报国之热血、百折不挠之坚韧……更胜一筹。” “黄德夫言过其实矣!李瑕远不能比贤关六君子!” “言过其实?若我辈书生只知上疏、上疏,于国有何益处?!” “李非瑜投机取巧之辈,绝难当此盛誉,我不信这诗是他作的!” “你信与不信又如何?他在乎吗?其人诗中洒脱之意,你有半分?” “黄德夫!你也依附奸党了!” “呵,我是否奸党不论。李非瑜已赴边陲,是忠是奸、是贤是庸,只怕还轮不到我等袖子空谈之辈评述。” 黄孝迈说完,背过手,径直离席而去,只又甩下一句。 “哪怕为国做过半点实事,再来议论旁人忠奸!” 犹有许多人不服,纷纷看向刘辰翁。 “会孟,你怎么看?” 刘辰翁摆了摆手,苦笑一声,向外走去。 “德夫兄所言不差。国事艰难,我这赋中秋词的,岂有颜面评述?” “会孟,会孟……” “唉,会孟也走了。” “我依旧觉得这诗并非李非瑜所作,他若有此高才,何必封笔?” “不错,又偷一诗罢了。” “据传,他分明早便说过是孤本上看来的……” “你也想为李瑕说话?” “非也,这……李非瑜奸党也!” “呵……” 一片议论声中,忽有人道:“唐行首哭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唐安安又低声唱了一句,似已失了魂。 月光照在她清美的脸颊上,她通红着眼,两行清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 年儿站在台子后面,抬头看着自家姑娘,也是鼻头一酸。 她其实一直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姑娘说的“我若担心他,只会害了我和他”是什么意思,但说不清楚。 唯有今夜这一首诗,将此中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他果然很有才华呢。” 下一刻,年儿又想到前夜李瑕说的那句“我赎你”,忽有些痴了。 年儿隐隐想到……李瑕这首诗是不是给自己的? 因为他要去西南很危险的地方,所以最后才没赎自己? “化作春泥更护花……” 年儿想着想着,忽然惊醒过来,连忙抬手给了自己的脑瓜子一下。 “傻丫头,想什么呢?他那样的人哪会给你诗啊,当然是给姑娘的啊,姑娘都唱哭了。” 对这一点,年儿十分笃定,又摇了摇头,心中叹道:“但姑娘说这是决别诗呢。” 她忽然觉得很想念李瑕,于是她抬起头,望向那一轮满月。 ~~ “这么好的月光,我们连夜赶路如何?” “好,难得没有追捕。” “哈哈,早一点到四川,让我们李县尉早日施展手脚!” 月光下,西行的一群人纷纷朗笑。 “你刘金锁施展拳脚就行。”李瑕语气中带着些玩笑意味,眼睛却很笃定,道:“往后我是要学谋略的……” 第161章 叙州 潼川府路,叙州。 叙州别名“僰道”,古称戎州,后世为宜宾市叙州区。 此地位于长江上游,金沙江、岷江下游,是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中转站。 它东接重镇泸州;西临嘉定府,即乐山地区;北面是产盐之地富顺监;南面则邻近大理国。 当年蒙古灭大理国,忽必烈的大军就是从西边的嘉定府路过。 如今叙州则是从大理国北上中原的必经之路。 因其地位置重要,朝廷对叙州官员之选任一直很谨慎,任职者多是能臣干吏。 一般而言,从临安发出一道金字牌到蜀中大概是半月,紧急程度低一些的雌黄青字牌,则是二十日左右。 为了更方便传递消息,朝廷于蜀地多设立“摆铺”。蜀中这边,不论朝廷是否过问,每月初三、十八定期递公文回朝,故而“蜀中动息,糜所不闻”。 九月九,重阳佳节。 叙州摆铺曹司拿着几封公书送到了知州衙署。 慕僚李同禾接了公书,转进知州史俊的公房,只见史俊正眯着眼凑在地图上看。 “东翁,公文到了。” “终于到了。临阵换帅,新任的蜀帅人选却始终不定,让人心焦呐。” 李同禾知史俊心急如焚,连忙拆开,扫了一眼正要给史俊念,忽然愣了一下。 “如何?可是张都统?”史俊问道。 “非也。” “谁?” “礼部蒲尚书,讳名择之。” 史俊一愣,又问:“右相可有信件?” “有。”李同禾动作很快,迅速找出程元凤的来信,拆开信封。 史俊径直接过,仔细看了几遍,又递还给李同禾。 他来回踱了几步,沉思着,皱起眉头…… 自余玠死后,余晦任四川安抚制置使,虽同姓“余”,所为却天差地别。 余晦与利西路安抚使王惟忠有私怨,诬告王惟忠潜通蒙古,押其至临安斩首,致四川军心动摇,蜀地指挥混乱不堪。 蒙将汪德臣趁机屯兵利州,大力经营,俯瞰四川。后又于紫金山大败余晦,几年内连接攻克成都、苦竹等地,已夺川西之地。 幸而余玠镇蜀之时,将四川的防御重点放在重庆府合州,防线稳固,方可与蒙古屯兵对峙。 史俊是程元凤门生,偶有书信往来,这几年不止一次写信报过蜀中危局。 年初,程元凤就来信问史俊“若罢余晦、谁可继任”,当时史俊推荐的是都统制张实。张实乃余玠麾下大将,累功三转、受刺史象符,可谓久经战阵。 终于,半月前消息传来,朝廷终于罢免余晦,同时史俊也收到程元凤回信,称与丁、贾达成默契将以张实为蜀帅。 本以为大事已定,没想到等来等去一直没消息,竟然还能有变故。 最后的蜀帅人选是礼部尚书蒲择之,将任四川制置安抚使、兼知重庆府。 并非蒲择之不好,可,现在才准备启程…… 史俊看完信,心里还是有些懵。 李同禾看过信,抬起头道:“东翁,至少蜀帅人选定下来了。” “据得到的情报,兀良合台或已从大理出兵。”史俊道:“蒲尚书……蒲节帅临时受命,如何来得及整顿?短时间内,张都统如何与他上下一心?” 李同禾叹息一声,道:“张都统毕竟是武将,不能升任,也是意料之中。” “武将,武将。危亡关头,还管文官武将。”史俊道,“前次右相来信,分明称诸枢相已同意了……武将,唉。” “但仔细想来,朝廷这个任命其实是最妥当的。” “妥当?” 史俊停止踱步,在椅子上坐下。 李同禾沉吟道:“右相信中之意是说……东翁知叙州,只看到兀良合台大军将至,但朝廷想的却不同,重庆府乃根本之地,非重臣难以镇之。张都统能打一场胜仗,却难镇守蜀中。 蒲节帅是蜀人出身,曾任军器监丞,与京湖制置使李节帅共事过。此次,能让诸位枢密院相公改主意,该是李节帅举荐,且将从京湖出兵两万支援蜀中。由此可见,此任命实最为稳妥之举。” 史俊默然良久。 最后,他感慨道:“也许真是我这小小知州眼界不高。也许,朝廷以重臣知重庆府、镇蜀中,确是长远之计吧。” “东翁。再从大局而言,蒲节使能与李节使、吕太尉互为呼应,放眼整个西南战局,确是最明智之决择。” 史俊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又有些说不出来。 秋防就在眼前,大战将起。余晦被罢免,闻诏即不管边事,自去临安。朝堂上却许久不定蜀帅,最后匆匆命蒲择之走马上任。史俊觉得……诸公好糊涂啊。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最明智的决定。不论是从大局还是长远考虑,蒲择之都是更合适的人选……诸公确实是庙算深远。 只是心头却有种隐隐的不安……蒲节帅要如何临战整顿?张都统又要如何更改布防? “东翁,东翁。”李同禾低声提醒道,“东翁不必太过忧虑了,说句不当说的,东翁知叙州,其实根本管不了那些,再心焦又能如何呢?” “是啊。”史俊叹息道,“一知州,岂能管蜀帅大事?继续论城防之事吧,秋粮……” 忽有仆役禀报道:“知州,有人求见。” “进。” “是,其自称朝廷委派赴任庆符县尉,这是拜帖。” 史俊接过拜帖一看,皱了皱眉,递给李同禾。 “李瑕,李非瑜?倒是我的本家。”李同禾道:“可这县尉怎就一个名字?也不说是哪年登科。” “边陲重地,该不会真遣初入官场之人。” 史俊低声念叨一句,起身道:“到堂上见他……” ~~ 李瑕一行人是走的水路,乘船从长江逆流而上。 行至重庆府,聂仲由与林子离开,北上遂州投武信军。 本来,刘金锁也有个小小的军职,是可与聂仲由一起去的,但聂仲由担心李瑕的安危,让刘金锁跟着李瑕,这是在临安时就说定的。 与聂仲由、林子分别之后,李瑕等人又从重庆府继续溯流而上,过泸州,终于在九月九这天抵达了叙州。 庆符县在叙州城南面八十里,说远不远,但蜀中道路难行,可以乘船由长江南面的支流符江走,还要再走一两天。 李瑕打算在叙州歇一晚,次日再启程去庆符县,进城之后先拜会了知州史俊。 其他人都在驿站歇着,他只带了韩承绪到知州府。 此时在堂上看着,只见布置十分简朴,还有几分残破之意。 茶水倒是不错,是当地的“鹿鸣茶”,不过应该也不贵。 所谓“僰道出香茗”,早在周朝时,此地的僰王入朝祝贺,携带贡茶,自此中原始知有茶,这里可以称得上是茶叶起源地之一。 宋朝共设立八个茶马场,以茶叶换取马匹,大理国灭之前,叙州就有两个茶马场…… 这些,是李瑕被关押在提刑司时,从地方志里看到的。 他一向认为努力比袖手空谈有用,以前如此,现在为官入仕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知州史俊从后堂转出来,看了李瑕一眼,似有些诧异。 李瑕与韩承绪站起身,拱了拱手。 “见过史知州。” 史俊恍过神来,抚须沉吟片刻,道:“有礼了,非瑜少年才俊也,多大了?” “十六。” 史俊养气功夫不算好,轻呵了一声,没说什么。 李同禾从韩承绪手里接过公文,递在他面前,史俊扫了一眼,方才开口道:“你曾受右相派遣,北上立功归来?” “是。”李瑕道:“朝廷不以瑕死囚之身,委以重任,国恩深重。” 史俊有些疑惑。 他刚收到程元凤的来信,信中却未曾提及新任的庆符县尉,对方若真是右相一系,岂能如此? 何况,其人尚未加冠,又无功名,右相绝不该有如此奇怪任命。 “是何人举荐你?”史俊问道。 韩承绪听到这里,已感到十分为难。 那公文上本没提是程元凤派遣,只有“枢密院”,史俊开口就问“右相”,既是试探李瑕,又是表明一种态度。 此时,答什么都不好。 “是丁相举荐。”李瑕已直接回答道,这瞒了也没用。 史俊脸色冷淡下来,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心说也只有丁青皮一党,才能出这等不合礼制的任命。 这李瑕的背景也好推测了……右相委任差遣,李瑕立功归来,丁青皮抢功,李瑕遂叛投丁党。 今日叛投奸佞,明日便可叛投蒙古。 史俊心头盛怒,面上虽不显,总之是看不上李瑕,那副好皮囊好姿仪落在眼中,反觉刺目……国事危急,犹以貌取士?边陲重地,以一稚童充任县尉,荒唐! 李同禾亦是摇了摇头,眼见气氛凝固,尴尬地与李瑕寒暄。 “非瑜……李县尉这字,是谁起的?” 李瑕道:“幸得官家赐字。” 李同禾一愣,只觉莫名其妙。 此事怪哉,若说天子亲自赐字,本该是赏识之意,但怎会是“李非瑜”? 名“瑕”有勉励之意,其尊长起名时想的该是以字补名,为“李成瑜”之类才是。 想来,因李瑕立功,天子赐字以示表彰,但不屑其人品行,故而如此。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明鉴。 “非瑜得官家赏识,前途不可限量。”李同禾还是捧场,说了几句场面话。 “谢宜斋先生吉言。” 史俊懒得再敷衍,转入正题,道:“非瑜是哪天离开临安的?” “八月十五。” 史俊问道:“可听说过枢密院为何更换蜀帅?” “瑕官低位卑,未曾听说过此事。” “可知新任四川制置使蒲使帅是否起行?” “不知。”李瑕道。 他一直在逃命,得到委命马上就起身了,又是头一次当官,没管过这些。 史俊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若说先前只是不喜李瑕的品行、心中对朝廷的任命有所非议,此时已是对李瑕的能力不信任。 当此秋防时节,要到叙州上任,第一等的大事都不去了解,也配为官? “你打算何日动身往庆符?” “明早启行。” “明日我派吏员送你上任。” “谢知州……” 简简单单几句话,史俊端茶送客,眼中忧虑更甚。 李同禾长叹一声,喃喃道:“丁青皮之声焰,竟已牵连蜀地,时事艰难。” “宜斋觉得如何安置他?” “与东翁看法相同,搁置而已……” ~~ 李瑕与韩承绪走出知州府。 “阿郎可看出来了?” “嗯。”李瑕道:“史俊对我有成见。” “称知州为宜。” “好。” 韩承绪道:“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另外,有些事是否解释几句?” “说是程元凤保不住我,我才投靠丁大全?” “这……唉,恐怕知州并不会轻易改变成见。” 李瑕点点头,满不在乎道:“那便是了,不必理他……” 第162章 长江龙首 李瑕见过史俊之后,隐隐觉得入仕与其他事情不同,不是埋头苦干就行的,还需要打点、了解。 当时在临安若是与贾似道多聊几句,史俊问的那些事如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人选或许会有回答。 但再转念一想,上官的赏识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巴结来的,也不因此而困扰。 他与韩承绪回到驿馆,正见高长寿从外面回来。 “非瑜也回来了。”高长寿笑了笑,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去翠屏山上说吧。”李瑕道:“顺便看看地势。” “陪你看看地势也好,战事一起,叙州首当其冲。” 他们又带上高明月、韩巧儿、刘金锁、韩祈安,出了城,往城西的翠屏山而去。 韩巧儿很开心,她难得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今日只觉得出门游玩一般,一路上牵着高明月的手,不时转头四顾,因蜀地的风景而雀跃。 “好多竹子啊,刚才爹爹在驿馆与人闲聊,说是这山四季常青,因此叫翠屏山……” 高明月没说话,有些闷闷的,不知在想什么。 登上山顶,只见座高楼,上书“三江一览楼”几个大字,附近还有了台、烽火台。 李瑕亮了身份,进到了三江一览楼。 凭栏而望,李瑕、高长寿都没开口说话。 韩祈安见他们沉默,扶着栏杆,吟了一首诗。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须信时平边堠静,传烽夜夜到西楼。” “好诗!”刘金锁大呼一声。 若林子在,大概会骂他“不懂诗就闭嘴”,此时缺了这一声叱骂,刘金锁总觉少了些什么。 韩祈安道:“陆放翁的《叙州》,他曾任嘉州通判,想必是当时所作。” 刘金锁“哦”了一声,因听不懂这些,后悔自己多嘴,只觉还是林子在有意思。 韩祈安本就不是说给刘金锁听的,说话间已转向李瑕,道:“只听放翁此句,便可知叙州之地形,阿郎请看……” 他抬手向西南一指,道:“这是金沙江。” 再向西北一指,道:“这是岷江。” 李瑕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两江大江就在叙州城东汇合,又奔腾向东,极是壮阔。 近日一直在船上看江,但登高远眺,他还是被再次震憾到,深感自身渺小。 “哪条是长江干流?金沙江?” “这一段只叫金沙江,而非长江。”韩祈安道,“金沙江、岷江,汇流于此,由叙州南下直至入海奔腾一万里,聚‘金沙、岷江’水势,方称长江。” 说到此里,他指向叙州城,又道:“故而,叙州称‘万里长江第一城’。” “原来如此。” “阿郎再看,岷江从西北来、金沙江从西南来,叙州城就夹在两江之间。地势如何?” 李瑕点点头,良久无言。 他已看出来,叙州城不仅处在两江的三角洲,还有翠屏山将它西面也保护起来。 以青翠之山势为屏障,故曰“翠屏”,故人起名之讲究可见一斑。 叙州城防之利也就此一目了然,三角之地,双面临江、一面临山,易守难攻。 李瑕道:“亲眼所见,方知陆放翁一诗,将叙州地势述尽。” “还有此城的气魄,长江龙首,西南半壁古戎州。”韩祈安又道:“所谓‘怀拥金岷浪催吴楚、雄踞巴蜀势控滇黔’是也。” “大好河山。”李瑕道。 高长寿亦道:“大好河山。” 他们开口说话,韩祈安等人已往边上站了一点,并不插嘴。 高长寿抬手向西南一指,道:“非瑜可知金沙江因何得名?” “不知。” “因江中涌出金沙,遂称金沙江。所谓‘黄金生于丽水’,金沙江本名丽水,长江之上游也。” 高长寿说着,又道:“蒙军从大理出发,可顺金沙江而下,过叙州、泸州,直捣重庆府。” “是啊。” “但大理百姓,未必愿随蒙军出征。且,兀良合台一走,大理国空虚。” 李瑕沉吟道:“慕儒要走了?” “是,我要溯金沙江而上,逶迤一千六百里,回剑川城。” “丽江?”李瑕去过丽江,知丽江在唐代称为“剑川节度”,。 “是,丽江畔,剑川城。我还有一支旧部潜藏于彼,妻小也在。”高长寿道,“我想去联络义军,再见见堂兄。” 李瑕道:“说实话,我依旧不看好你复国。” “复国自是艰苦,亡国人不得不做而已。” 李瑕难得皱了皱眉,斟酌着用词,道:“若让我替你规划,等以后不用再担心宋廷会将你交给蒙古时,你再出面做事不迟……比如投宋,谋一任云南安抚制置使。” 他其实想说的是等自己有势力了,但一介小小县尉,确实还没有招揽别人的资格。 果不其然,高长寿摆手笑了笑。 “当时我投奔吕文德,他嘴上说得好听,却只问如何再从西南买马,其余无半点支持,又诓我北上送死。幸而遇到你,这次北上并非全无收获。 我们得到了兀良合台在西南的兵力布置,他也许很快会带大军离开,我可趁机起兵,若顺利,将与你前后合击兀良合台,你我再次并肩对敌。” “我不看好。”李瑕道:“兀良合台不重要,蒙古换谁坐镇大理都一样。重要的是段兴智知蒙古势大,铁了心当蒙古国的云南总管,你斗不过他。” 高长寿摇了摇头,道:“你心志坚定,为何却劝我放弃?” “段兴智有蒙古支持,你却赤手空拳亳无倚仗,绝无成功可能。谁会支持你复国?若支持你,也只能支持你还镇云南。那,你此生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云南制置使或总管。” 李瑕说到这里,总结了一句,道:“复国毫无希望,早点想明白吧,立志的方向对了,努力才有用。” 高长寿默然了一会,道:“我知你有大抱负。但,我也是。” 李瑕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他不贬低高长寿,但却极自信。 高长寿笑了笑,道:“这段时日,我在你身上学到很多,我想回去试试。” “也好。我只给你建议,选择该由你做。”李瑕道,“你保重就行。” 他把想说的说了,不再多劝,但转头看了一眼高明月。 她正立在栏杆边,依旧沉静。 “放心吧,我在北面尚且不死,回到故国,能否成事不提,总不会有性命之忧。”高长寿道。 他说着,留意到李瑕的目光,似乎还想说些别的。 但最后,高长寿只是道:“方才我已联络好了愿意西行的商船,明日启程,此一别……也无妨,若我召集义军,很快就能再见。” “好。” …… 一行人转回驿馆。 到城门时,只见有几个苗人正扛着麻袋入城,其中还有个苗族姑娘穿得十分鲜艳。 李瑕想了想,让其他人先回去,自称要去办些事。 这天,李瑕直到傍晚才回来。 刘金锁见他回来,不由大笑道:“小郎君见到漂亮小娘子,一路跟着去看了?该带上我一起啊!” 旁人却只觉不合时宜,懒得理他。 他们已多了些离别前的低沉气氛,吃过饭,各自回屋歇下。 高明月与韩巧儿一屋,两人拉着手低声说话,仿佛永远说不完。 忽听敲门声响起。 不等她们问,李瑕的声音已传过来。 “是我。” 韩巧儿忙跑去开了门,喜道:“李哥哥,你怎么来啦?” 李瑕道:“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去找韩老拿吧。” “好。李哥哥劝劝高姐姐,让他们不要走好不好?” “嗯,去吧。” 韩巧儿很乖巧,直接就跑开了。 高明月独自坐在那,显得有些慌。 “我不进来。”李瑕道,“站门口和你聊几句吧。” “嗯……” 第163章 心意 李瑕与高明月,两人一起从北面回来之后,相处得本来已自然很多,反而是这段时间周围人多,又有些生疏。 此时他看了她一会,微微叹息,也不知从何开口。 干脆放弃修饰,将心里话坦诚直说,李瑕遂道:“我这人,以往露水情缘很多,但未曾向人提过亲,因不喜欢茶米油盐的琐事,且秉性确实有些风流。” 高明月仿佛被吓到了,瞪圆了眼,满脸都是惊讶。 她不明白,他才这个年纪,怎就……露水情缘很多了? 李瑕又道:“如今到了这里,你们这些女子不同,大概是做不到她们那般洒脱。你们始终藏着心事,若开口则是托付终身。对此,我本也有些无措…… 这么说吧,因诸多原因,不纳妾我该是做不到,此事先说在前头。但你若还愿嫁我,我去向你兄长提亲。” 高明月吓傻了。 再回过神,她面泛飞霞,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一圈。 “你你你……转过去。” “好。”李瑕遂转过身去。 好一会,也不知高明月是如何镇定下来,颤声问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我不看好慕儒,劝不动他。你若随他走,我有些担心。” “还有呢?” “你心事太重,我怕你憋坏了。” “才不会憋坏,才没有憋着心事。”高明月声音渐低,道:“可是,我就要随二哥回大理去了。” “你不是说,我走到哪月亮跟到哪吗?” “那说的是天上的月亮,才不是……而且,你也没多喜欢我,不然,你说这些话时也不会这般条理清楚。” 李瑕转过身,从袖子中掏出一条银项链,递在高明月面前。 “送你的,应该和你的手链比较配。” 高明月眼睛一亮,显然很是喜欢。 她却是不接,又道:“你转过去,好不好?” “好。” 李瑕又背过身去。 高明月似乎也是鼓起勇气,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在临安时,我和二哥有过争吵,与你今日所言相似,我亦认为复国无望。但我并非劝他投宋,而是劝他……先在你身边为幕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其实,你有大抱负,我知晓的。” “谢谢你。” “我一小女子,并无多大志向,国灭以来,不知何去何从,只跟着二哥辗转。先前二哥说将我许配给你,我害臊。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其实……以后只想在你身边相夫教子……你别转过来,不然我说不出来。” 李瑕身子动了动,又背回去,道:“好,我不转。你说。” 高明月方觉心安,含羞道:“月亮想跟着你……这并非骗你,这是我的心里话。但如今与以往不同,你已成了宋臣,根基未稳。若娶了我,万一形势变化,或受人攻讦,你一番心血就毁了。 再有,二哥认为此次大理国空虚,若不试一次,他枉为高氏子孙。我亦是高氏子孙,亦不能退缩,且嫂子与侄儿还在剑川城,不论事成事败,是该回去一趟的。 二哥说他要做出一番大事,以免我被你轻视。我虽不是这想法,但也明白,也许趁着这次机会,一两年内就能聚集旧部,高氏能再次站稳局面……到时你再娶我,就不同了,我的身份也不会拖累你。 我呢,心里也不愿落魄出嫁,也盼着能从自幼长大的家里乘花轿出门,嫁到你身边。你能明白我吗?父亲力战殉国,我虽一女子,却也该有些骨气。” 李瑕道:“我明白。” “那……你不要气我,好不好?” “我不气你,你该有你自己的想法和要做的事。” “要是我做得好,以后,你能在洱海边再向我提亲吗?我给你做糍粑,虽然我从来未做过,但……但……那是答应嫁你的意思。” 李瑕转过身,看向高明月。 高明月瞥了他一眼,低下眼帘。 垂眸之间,她终于是显出了一直隐藏的深情。 李瑕走上前,将银链递过去。 高明月羞涩接过,却是将自己手上的链子解下来放在他手里。 她其实知道,李瑕并没有非常喜欢她。 他还是很冷静,只是因为担心她,才开口提亲。 但她依然感到无比欢喜,觉得他这般疏离又骄傲之人选择嫡妻一定是很慎重的,却能够向自己开口提亲,没有别的女子能做到吧…… 两人交换了银链。 高明月更羞,背过身,道:“你快出去好不好?我需要静静。” 李瑕道:“你要回大理,我不拦你。但千万小心,若有危险随时回来找我,安全为重。” “我知道,你快出去。”高明月央了一声,耳朵已经完全是通红一片。 就好像是在说“你再不出去,我的耳朵要烧着了。” …… 李瑕其实并非反对高明月回大理。 他是不愿看她没有选择,担心她迫不得己。 而在知道她有主见之后,他也能很尊重她的想法。 他似乎并不因为这些情绪而受到太大的困扰,这天夜里依旧在月光下锻炼着,大汗淋漓。 但他从此多了一个习惯,偶尔会抬头看看月亮…… ~~ 次日,天色朦胧之际,驿馆中的诸人纷纷起身。 知州史俊倒是有记得吩咐人送李瑕去庆符县上任,但派来的却是摆铺的一个跑腿小吏。 从这点上可以看出许多事。 若是由州署的孔目官、押司官这种老吏相送,路上可以介绍许多庆符县衙之事,到任之后同僚们也将更重视李瑕。 但由摆铺的跑腿小吏来送,大概则是“不必理他,闲养着”的意思。 对此,李瑕并无所谓,韩承绪父子不当着旁人的面指出来。 刘金锁则是看不出来,拍着那小吏的肩大笑不已。 “哈哈哈,有劳小兄弟来送一趟,知州果然很欣赏我们李县尉吧?告诉你,他能耐着呢!” 那小吏听了,眼神奇怪。这让韩家父子感到羞于与刘金锁为伍。 动身之后,很快就走到合江门码头。 合江门也叫“三江口”,顾名思议,岷江与金沙江在此汇合形成长江。 水陆交会之处,可见江上船只往来,却少有船只再向西行。 离别也就在此地。 “非瑜,保重。”高长寿停下脚步,向李瑕一拱手。 李瑕道:“保重。” “只望再会之时,可并肩抗蒙。” 一句话说完,高长寿转身向西。 高明月跟上,却是回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她仿佛要在这一眼之间,将他烙在心上。 李瑕也在看她。 今日吹的是东风,他的衣袂被吹到前面,像是风在劝他随她去大理。 …… 诸人登上小船,韩巧儿站在甲板上一看,只见高明月所乘商船已扬帆启航。 这小丫头不由惨兮兮地哭了出来。 刘金锁听了哭声,颇受感染,站在甲板上不停挥手,大喊“高兄弟”不停。 这大汉兀自喊完,一转头,只见李瑕卓然而立,神色依旧平静,遂问了李瑕一句。 “小郎君你都不难过吗?高家郎君走了啊,挥个手也好啊。” 李瑕没理他,放目望去,只见金沙江上,那片孤帆渐远。 而他所乘的这艘小船已划向对岸,折进沿符江,向南,往庆符县而去。 …… “庆符县地势显然不如叙州城,但不在水陆要道上,对吗?”李瑕忽问道。 韩承绪父子一愣,只觉他心好硬啊,这离别之际,想的竟是这些。 当谁看不出……哦,有人就是看不出……当他父子二人看不出那些情愫一般。 “阿郎所言差矣。”韩承绪一指船下的符江,道:“符江由南向北汇入长江,自也是从西南北上的要道。” 李瑕点点头,道:“那无论如何,兀良合台必能遇到我了……” 第164章 庆符县 庆符县,即后世的四川宜宾市高县庆符镇。 此地历史悠久,战国时属夜郎国。 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开五尺道,归为秦治;南北朝时,为彝族繁居之地;唐时,安抚诸族,设高州。 宋神宗熙宁八年,以羁縻政策安抚诸族,诸族献十州之地,高州划入淯井监,先隶于泸州,后改隶于叙州。 宋徽宗政和三年,设庆符县;政和四年,划庆符县属长宁军、隶于叙州。 宋代的地方政策十分复杂,州、军、监并行。 简单来说,庆符县政治上属叙州、军事上属长宁军、经济上属淯井监。 县城位于符江的一个江湾。 符江即后世的“南广河”,发源于云南昭通。它在叙州境内汇入长江,故称为“长江第一支流”。 李瑕从叙州出发,沿符江向南。 八十里的直接距离,水路逶迤一百五十里,因是逆流,行了一日一夜又加一个半日,直到次日中午才到庆符县。 船只一路未停,划桨的船工、拉纤的脚夫换了三批。 在李瑕这后世人看来,这些人极是辛苦,他以往绝难相信人能受得了这种累,但他们却习以为常,领了钱,千恩万谢。 下了船,举目望去,只见县城在符江西岸,江水在此绕了个大弯,将县城三面都包裹起来。 而在县城西面,还有一条“二夹河”汇入符江。 更远处,南北皆是山脉,形着一个狭长的盆地。 简而言之,此地环山,又环水。 码头很大,但显得有些空,以前该是商贾繁华,但近两年来萧条下来。 这也许与大理国灭、西南方向的茶马商道断绝有关。 不远处,还有一条船正停靠在码头上卸货,一群苗人正在搬东西。 “咦,又是你啊!”有个大汉向李瑕挥手喊道。 李瑕转头看了看,领人迎了过去。 “哈哈,俊俏的郎君,又见面了。” 李瑕拱拱手,道:“前日不知你们也是来庆符县。” 那大汉抬手一指西南方向的大山,道:“我们寨子就在那边白岩山上,前日去叙州城卖些粮食,换盐和物件。” 说完,他又道:“我叫‘山夸卯’,你可以叫我的汉名‘熊山’,有缘,有缘。” 熊山显得很高兴,满脸笑容,似因能结交李瑕这般气度不凡之人而感到荣幸。 “李瑕,字非瑜。” “刘金锁,诨号‘锁命金枪’!” 刘金锁大步而上,盯着熊山,很感兴趣的模样。 熊山一愣,上下打量了刘金锁一眼,目光落在他背后那柄长枪上,眼神发亮,道:“能换吗?你的枪。” “不换。”刘金锁摇了摇头,看向李瑕,颇有些奇怪道:“小郎君怎认识他们?” 这边几人还在寒暄,那边一群苗人中又走过来一男一女。 “是那位俊俏郎君,好巧啊。”那苗女说道,汉话不算流利,口音很重。 她看着李瑕,眼睛发亮,大大方方笑道:“你名叫李瑕吗?你肯和我们报姓名,愿意和我们交朋友吗?太好了……我汉名‘罗宝’,这是我男人,汉名‘熊石’。” 熊石遂上前两步,道:“又见面了。” 他外貌与熊山相似,只是更年轻些,两人显然是兄弟,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的物件。 罗宝却未背竹筐,穿得鲜艳,满身挂饰,显然很被熊石溺爱。 她显得很雀跃,不等丈夫说完,已向李瑕问道:“前日你买了那条链子,回去提亲了吗?” “提亲?”刘金锁大嚷一声,又道:“小郎君你向谁提亲了?!” 韩承绪终于受不了,上前一把拉着刘金锁,将他往后拉。 李瑕这才回答道:“提亲了,多谢你将那链子让给我。” 他与罗宝说话间,熊石显得很紧张,下意识地用身子挡在她与李瑕之间,眼神防备。 罗宝未觉察到丈夫的不安,道:“你心仪的小娘子在吗?她没答应你吗?” 李瑕道:“答应了,她先回娘家,过一两年再成婚,到时我们若还在此处,请你们吃喜酒。” “太好了!” 熊石下意识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了一句,道:“哈哈,恭喜,恭喜。” 一旁的熊山显然是明白弟弟的心思,只是笑。 罗宝也是满脸笑意,她显然不是对李瑕有意思,纯粹是极喜欢看别人谈情说爱,连连“恭喜”不停。 唯有刘金锁道:“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咋啥也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呀?”罗宝笑道:“前日我们进州城,他就一直跟着我们,问了才知道他是想买这样的银链子。正好我先前让银匠打造了一条,这次本要去拿,他花了好多钱买走了。” 说到这里,她眨了眨眼,道:“原本我不愿相让,但他要用来提亲诶,提亲……” 罗宝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着,还挥着手,有些忘乎所以。 过了一会,许是意识到失礼,她往熊石身边又靠得近一些。 “原来是这样啊。”刘金锁恍然大悟,向韩承绪嘀咕道:“我早就说小郎君和高小娘子那啥,你还说没有。” 李瑕并不介意被他取笑,转向熊山又聊了几句,聊的却是庆符县与白岩寨的风土人情。 话语间可以推测出来,熊山、熊石两兄弟大概是那白岩苗寨寨主的儿子。 这白岩苗寨归宋朝省治近二百年,该是汉化较深,按宋朝廷以“生、熟”划分的说法,他们属于“熟苗”,除了衣饰风俗,已与汉人颇像。 他们种植、打猎、采茶、挖笋、编竹,最近稻子熟了,拿了一部分,以及一些杂物,去交换盐与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十月开始种麦。 “以往不用到州城去,只要运到县城就有商贾收货。这两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听说快要打仗了……” 熊山说到这里,也不便与李瑕再多聊,道:“你住在哪里?我下次带酒食来看你。” 李瑕拱手道:“过几日我到贵寨拜会。” “好咧。”这苗汉也大方,笑了笑,告了别,与人继续搬货。 李瑕一行人则转向县城。 刘金锁回过头看去,忍不住嘀咕道:“嘿,这苗人罗娘子穿得漂亮,人也热络,真难得。” 韩祈安道:“莫议论人家妻眷为宜。” “我夸她呢。” “说来,阿郎对每个人都是同样态度,对答得体。”韩承绪道,“有人觉得阿郎彬彬有礼,因能与阿郎结交喜不自胜;有人却觉得阿郎傲慢不逊……” 李瑕知道他何意,道:“无妨。”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可看出来了?这庆符县形势复杂啊,诸族杂居,不仅有汉、苗,还有僰、彝,又有生、熟之分,各个寨子习俗也不尽相同。 以今日这些苗人而言,那罗娘子敢与外族男子相谈,或因未受理学教化,或因熊石包容,或因阿郎气度不凡他们有心交结。但若是旁人敢与苗女并肩而行,被其兄父族人打死也有可能。难治,难治……” 韩祈安道:“不仅如此,西南之地原与大理国通商换马,茶盐丝瓷交易繁盛,如今蒙古占据大理,商路断绝。再加上大战将临,县治与诸寨关系必定紧张。” 李瑕点点头,放目望去,问道:“为何苗寨的稻子收了,县郊的稻还未收?” 韩承绪道:“还未完全熟。” 韩祈安道:“秋防在即,由此可见,这白岩苗寨寨主是个谨慎人。他该是担心战事一起,来不及收成。” 刘金锁道:“还是个有钱人,能让媳女挂那么多银链子。” “这话倒也不错。” 刘金锁兀自嘀咕道:“那熊山可真壮,吓坏我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进入庆符县城…… 第165章 县官 如今大宋的县城,先按位置分,京县、畿县、望县、紧县;往下再按人口分,上县、中县、下县。 京县设县尉六人,分判六曹;畿县、上县设县尉二人;中县以下则设一人。 当年李墉任主簿的余杭县就是畿县,如今李瑕任县尉的庆符县则属于下县。 主簿虽只比县尉高一级,但畿县与下县却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下县的官员很少。 大宋开国时规定,县千户以上,置县令、主簿、县尉。人口不满千户,则由县令兼主簿事,或主簿兼县尉事。 两百数十年来,天下人口愈增,但下县主官不配齐已是惯例。 庆符县以前本只有县令、县尉。 随着蒙古吞并大理,它的战略位置变得重要起来。两年前,朝廷又增设一名主簿,名叫房言楷。 其后不久,原任县尉三年任期已满,调任别处,主簿房言楷兼领县尉事,处理极妥贴,朝廷便一直未委派新的县尉。 九月十一日,午间。 “房主簿,到了一位新任县尉。” “县尉?怎未事先收到公函?” “他上任得急,直接带着公函来了。县令请主簿到堂上相见。” 说话的是个杂吏,名叫“黄时”,平素就能干,也肯读书,将要调到录事司任职。 房言楷从文牍间抬起头,问道:“独自来的还是州署派人相送。” “州署派了摆捕的曹六送他赴任。”黄时道:“小人已把曹六带来了。” “唤进来。”房言楷道。 他并不急着去堂上相见。 不一会儿,曹六进了公房,先是递了两封要送的公文,又简单介绍了新任县尉的姓名。 “李瑕李非瑜。”房言楷低声喃喃了一句,问道:“你有何观感?” “年轻、俊朗,旁的小人便不知了。” “知州如何吩咐的?” “知州说,边陲重县,秋防在即,房主簿须多担待。” 房言楷笑了笑,又交了曹六两封公文,并带上一封私信,道:“你跑腿不易,又替我捎信,再去领五十钱吧。” “是,谢房主簿。” 曹六应了,跟着黄时去拿钱。 房言楷则坐在那,捻须沉思了一会。 方才,曹六说话一板一眼,未曾说那李县尉一句坏话,可见从叙州到庆符县这一路他们相处得不错,李瑕有些手段。 有手段而不被知州所喜,由此推论,李瑕背后靠山与史知州政见不合。 年轻俊朗、并无功名,该是奸党走狗…… 思考了这些之后,房言楷起身,向大堂走去。 堂上,县令江春正坐在上首,与人对谈。 房言楷目光看去,纵然有所准备,还是愣了一下。 这也太年轻了!无怪史知州特地派人交代一声。 派如此年轻识浅之辈任官,岂不荒谬?! “正书,正书。”江春唤着房言楷的字,显得很亲近,笑问道:“愣住了不成?” “是,如此少年英才,平生罕见。” “来,为你引见,新任县尉李瑕李非瑜,天子赐字,破格任命,不同凡响呐。” 江春说完,又为李瑕引见房言楷。 “此为我们庆符县房主簿,庚戌年进士,早年曾在余玠余节帅府中为幕,历任随县县尉,莫看房主簿是文人,也曾射杀过蒙卒。你赴任以前,县尉之事皆由房主簿兼任……” “房主簿,有礼了。”李瑕道。 论履历,他自知比房言楷差得实在太远。 也无怪知州史俊讨厌朝廷莫名其妙派个年轻人来搅和。一个壮年有经验的主簿兼任得好好的,派个半大孩子来是怎回事? 房言楷笑道:“李县尉来了便好,我也可轻松许多。” “还请房主簿多多指教。” 江春道:“诶,李县尉毋须多礼,我三人同为庆符父母官,各司其职,通力合作,通力合作。” 李瑕道:“瑕年轻识浅,往后若有错处,也请县令与主簿莫怪。” 江春摆手而笑,道:“李县尉旁的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你一路辛苦,且先安排住处如何?” 李瑕道:“住处事小,瑕不敢懈怠公务,不如尽早交接?” 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无声一笑。 “也好,我派人领你幕僚去收拾住处,你随正书交割公务。对了,你来得太急,来不及准备……明日晚间,我备上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谢县令。” 眼看房言楷与李瑕离开,江春依旧坐着,端着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自语了一句。 “腰都不弯一下,以为自己是当朝太子……” ~~ 安排给李瑕的住处就是前任县尉曾住过的,离县衙不远,穿过石门大街,拐过了条叫石门巷的巷子就到了。 韩承绪等人随着杂吏马丁癸走着,很快就到了宅子前。 “就是此间了。”马丁癸道,“陆县尉调任后,空置两年了,下午小人带人来打扫……” 话音未落,宅门被推开,走出两个汉子,一人独眼,一人断臂。 宅子里还能听到许多人的呼喝声。 刘金锁一愣,道:“不是说空置两年了?” 马丁癸忙向那两人问道:“咦,鲍三、姜饭……你们怎么住在此间?” “嘿,你个老马,昨个才一块喝酒,你会不懂我们住在哪?” “这不是当年陆县尉的住处?” “瞧你说的,衙内衙内,县尉当然住在衙内,咋会住在这里?闹呢……哥哥,别出门了,他们要抢宅子。” “嘭”一声响,两人退回宅院,将门关上。 马丁癸挠了挠头,转向韩承绪道:“这事怪了,当年陆县尉分明住在这……不如请韩先生稍待,小人回去问清楚再来。” 他说完,一溜烟跑开。 刘金锁挠了挠头,满脸都是茫然,道:“咋回事啊?” 韩祈安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啊?”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之前便在想这事了,庆符县为下县,县衙廨舍该只够两位主官住。” 韩祈安道:“庆符县本无主簿,廨舍该是县令、县尉居住。” “没听他说吗?前任陆县尉搬出来了,那房主簿有手段呐。” “是否因为方才阿郎拒绝县令?那该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两位主官为宜?” “态度?”韩承绪沉吟着,道:“态度如何,岂有区别?房主簿难道还能将廨舍让出来?” ~~ 公房中,房言楷端着茶,不紧不慢道:“非瑜可知,县尉之职为何?” “巡查、缉私、捕盗、城防。”李瑕道:“掌阅羽弓手,戢奸禁暴。” “还有呢?” “凡县不置主簿,则县尉兼主簿,出纳官物、销注簿书。” 房言楷喝茶的动作滞了一下,放下茶杯,缓缓道:“非瑜可知道庆符县共有多少户人家?” “不知。” “自咸平四年起规定,川峡各县五千户以上置主簿。”房言楷道,“去岁县中核查隐匿户籍,已满五千户。” 李瑕道:“幸而如此,我可与房主簿各司其职,不必做不擅长之事。” 房言楷笑了笑,道:“可知县城三班为何?” “快班、壮班、皂班。” 房言楷又问:“三班各司何职?” “快班,抓差办案;壮班,治安剿匪;皂班,护卫杂役。” “浅了,浅了。”房言楷道,“庆符县地处边陲,与别处不同,此地治县之难,如何说呢……需找个空闲时,我慢慢与你说。” “是,多谢房主簿。”李瑕道:“那不知今日可否让城中弓羽手、民壮、捕快、门子、皂隶、马夫、轿夫、扇夫、灯夫、库卒、仓夫等等与我见上一面?先熟悉一遍。” 房言楷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 “李县尉很了解该管哪些人啊。” “略知一二。” “但……太急了,太急了。”房言楷叹道:“我若说缓一缓,让你熟悉了县城布局、了解各乡情况,又恐你误会我舍不得交权……” 他这边语重心长,李瑕却忽然问了一句。 “房主簿不是舍不得交权?” 房言楷一愣。 他眯了眯眼,看向李瑕,竟发现李瑕心平气和,仿佛是在玩笑一般。 “非瑜锐气逼人啊,好,好,后生可畏。” “不敢当,我年轻识浅,往后有许多事要向房主簿请教。” “既如此,有劳非瑜多担待些公务了。”房言楷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熟悉皂班如何?我让人带你与皂隶们相见。” “谢房主簿。”李瑕依旧很客气。 待他离开,房言楷闭上眼,似乎颇觉疲惫,喃喃道:“丁党祸及蜀地矣……” 第166章 格局 谈话声从皂班公房里传了出来。 “听说了吗?” “嘿,房主薄兼县尉巴实得很,要哪门子县尉?” “说是个瓜娃子。” “姓陆的都能弄走,房主薄能怂他?” 走廊上,黄时正领着路,转头瞥了李瑕一眼,见这县尉面无表情,他连忙一弯腰,小跑进班房,咳了两声。 “新任李县尉到了,都起来。” 李瑕手里拿着一本名册,步入班房,目光看去,十余个汉子或坐或站,正在聊天。 这些人都是皂隶,即县衙的跟班、仪仗,也有护卫之职。 他们纷纷转过头,见了李瑕,嬉闹声小下来,面面相觑,也不说话,但脸上都显出茫然的表情。 黄时又咳了一声,道:“这位是新任的李县尉,都来拜见。” 众人纷纷起身,唤道:“见过李县尉。” 李瑕表情硬梆梆的,只看着他们,既不应,也不叫他们免礼。 他虽年少,但眼神坚毅、站得笔直,配上“县尉”的身份,显得颇有威严。 众皂隶只觉莫名其妙,拱着手,也不敢放下。 李瑕又看了一会,走上前,将一个汉子的手抬了抬,又拍了拍他的背。 “站直,精神些。” 那汉子站直了。 李瑕又不说话。 良久,这沉默的气氛让一众皂隶都觉得难受,终于是一个个纷纷站直,且把拱手的动作做得标准了。 李瑕这才道:“都不必多礼。” “谢李县尉。”众皂隶松了口气,放下手。 李瑕翻开手中名册,道:“排好,一个个报名字,从你开始。” “是,小人杨守发。” 李瑕拿碳笔在册子上勾了,道:“说仔细,哪里人?当皂隶几年?平素做什么?” “泡梧村人,为吏六年,平时就在衙门跑腿办差、随县官巡查……” 李瑕记下,又吩咐下一个人报名。 “小人崔剩,是马夫,三清村人,给三班养马的……” 过了好一会,所有人纷纷报了名字。 “十八人。”李瑕道,看向手中的册子,道:“皂隶十六人、门子二人、马夫十二人、轿夫与扇夫六人、灯夫四人,这是中县的公吏定额,庆符是下县,为何有如此多人?” 黄时忙应道:“是房主薄向知州奏报,应符县周围南蛮众多,且临战之地,增设三班名额。” “记册上有四十人,还有二十二人呢?” “正在轮值。” “哪些在轮值,标给我。” 黄时只好标注了,李瑕又细问一番,最后道:“尚缺十二人,在何处?” “这……”黄时为难道:“小人不知。” 李瑕放下手中书册,走了几步,向杨守发问道:“认识鲍三吗?” “禀县尉,小人认识。” “他在哪?” “他……他病了。” 李瑕道:“姜饭也病了?” “这……小人不知。”杨守发低下头。 远远有梆声传来,五下,已是日落时分。 李瑕也不为难他们,道:“今日我算是认识大家了,明日正式上任,往后好好相处。” 他说完,离开得也干脆。 班房内,众皂隶纷纷舒了口大气,有人探头往门外看了几眼。 “他走远了。” “这县尉绷得很,搞得我火熛熛,” “看起来瓜不兮兮的,吓死个人。” “也不知房主簿啥时候能把他弄走……” ~~ 李瑕走出县衙,看到韩承绪正站在门外。 “住处安排得有问题?” “是,阿郎猜得不错。”韩承绪将遇到的事情说了,又道:“只怕是那江县令或房主簿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韩老认为如何应对更妥当?” 韩承绪道:“想必阿郎今日在县衙内是强项令之态?” 李瑕道:“是,要当强项令,一开始便该摆明态度,反反复复没意思。” “既在公务上已彰强势,私事上不如就退一步,住驿馆如何?” “好,安顿下来再说吧……” 应符县驿馆就在城北符江与二夹河交汇之处。 李瑕等人去了驿馆,却只剩一间大屋,住下之后,他们在大屋里搭了大通铺。 是夜,几人围着灯火,谈起今日对庆符县的观感。 “说来,大宋党争之烈,便显在这住所上。”韩祈安看着这大通铺,感慨了一句。 刘金锁难得在泡脚,问道:“今天到底啥意思啊?” “一般而言,京官不配宅院。地方官则皆有官舍,多与衙置相连,故而官府子弟有‘衙内’之称,地方官若无居所,则是受了排挤。” “排挤?马丁癸不是说再给我们安排吗?” 韩祈安道:“他不会安排的。” “为啥?” “承平时,名相寇准与丁谓争权,寇准被贬衡州,无处可住,百姓自愿为他建宅。丁谓又将他谪迁雷州,终于使寇准郁愤而卒;苏辙也曾被章惇贬至雷州,租住民屋。章惇得知,严惩屋主,不让苏辙有住处……明白了吗?” “不明白。” 韩祈安道:“不给住所,此为争权手段之一。” 刘金锁大怒,起身吼道:“他娘的!欺负人……” 李瑕正在端着烛火看一张地图,道:“坐下,闭嘴。” “哦。” 韩承绪叹道:“看来,那前任陆县尉,该是被房言楷排挤走了。” “恐怕是要故伎重施啊。”韩祈安道:“史俊派曹六带话‘请房主簿多担待’,意在让房言楷把持县尉之权,不给阿郎插手,知州打压、主簿排挤,难办唉。” “房言楷今日将皂班交出来,只怕是要给阿郎设套。” “巧儿。”李瑕忽然指了指地图,道,“记得情报上兀良合台的杞军在哪个位置吗?” 韩巧儿道:“这个地图上没有,我给李哥哥再画一张。” “好,你画……” 李瑕伸展了一下身子。 韩承绪道:“看来房言楷是不肯将县尉之权交出来了。阿郎打算如何对付他?” “没想过。”李瑕道。 韩家父子一愣。 李瑕道:“我觉得叙州有史俊、庆符县有房言楷,这是好事。” “好事?” “不交权才正常。”李瑕道:“他们若敢把一县武备交在十六岁且没有为官经验的人手上,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若一听我是天子赐字,就把武备交出来,这种没头脑、没立场的官多几个,蜀地就亡了。” 韩承绪道:“站在他们的立场而言,确是如此。” “他们不仅立场没错,且都是人才,叙州、庆符县治理得都不错。”李瑕道:“我很欣赏史俊、房言楷。” 他一个少年县尉,欣赏人家一个知州,听起其实怪怪的。 刘金锁很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紧了嘴。 韩承绪道:“蜀地能抵挡蒙军十三年,自有道理。余玠在蜀时,革除弊政、轻徭薄赋、整顿军纪,打下了好底子。” 说着,话锋一转,他又道:“但官场不问对错,只问由谁掌权。阿郎切莫心慈手软。” “倒非心慈手软。”李瑕道:“我就没将他们看作对手。” “何意?” 李瑕反问道:“你们以为,我要做的是与房言楷争权?” “这是自然。” “本就是我的,有何好争?我是来打败兀良合台的,又不是为了他们而来。” 韩祈安问道:“可看眼下这情况,房言楷并不肯将职权还给阿郎,如何……” “他格局小,不必理他。” 李瑕说着,目光已落回了地图上,道:“你们发现了吗?庆符县没有水师。” 韩承绪父子又是一愣。 二人皆不明白,眼下才到庆符县,主簿把持着权柄不肯交还之际,李瑕怎就开始管有没有水师了? 还有,方才刚说了欣赏房言楷,怎又说他格局小? 此时韩巧儿已画了另一张地图。 “李哥哥,好了。” “好。” 李瑕将地图拼起来,手指在上面划过,道:“真是身临其境了,我才明白蒙古的整个战略。我试着分析一下,韩老帮我看看对不对?” “阿郎请说……” 第167章 差别 “之前韩老与我说过,这大宋的防御体系大概可以分为三大块,江淮、京湖、川蜀。有赖孟珙、杜杲、赵癸等名将,蒙古难以攻下江淮、京湖,这才转道川蜀,以求占据长江上游。 这两天,我又有更多的理解,蒙古伐蜀的战略,应该还有一层目的,为的是摧毁大宋的财政。西南茶马商道的断绝,影响已经在显现了。而天府之国富庶之地,失了这一块,宋廷早晚拖不起。 而川蜀的防御关键在这里……重庆府、合州城。蒙古为何要攻打大理?因为余玠这一套以合州为中心的山城防御体系,蒙军无法攻破。所以,兀良合台先灭大理,然后顺金沙江而下,直捣重庆府,插入合州后方,三路大军包围合州。 不论兀良合台的水师如何,兵马行进必须沿金沙江走,否则仅是携带物资就能累死他们。前日与慕儒聊过之后,我一直在想,兀良合台是从金沙江上游而来,那此战关键在哪? 不在骑兵、不在武器,只在水师。蜀中地势,蒙古发挥不了骑兵的优势,那只要有水师扼住长江上游的金沙江,兀良合台就到不了重庆府,打不了合州后方。三路蒙军若不能在合州会合,必败。 这一路之战事,叙州首当其冲。庆符县则可沿符江顺流而下,直插叙州后方,很可能会有蒙军来犯。庆符县怎能没有水师?” “……” 韩承绪、韩祈安良久无言。 刘金锁擦了脚,起身倒了洗脚水回来,见二人还在发呆,问道:“咋了?你们听不懂?我都听得懂。这不很简单吗?搞支小水师守住符江,防止蒙军偷袭叙州水师。” 韩祈安道:“我只是觉得,阿郎一个县尉,眼界未免有些……” “太大了。”韩承绪叹息一声。 “阿郎的意思是,不必理会房言楷争权,先练一支水师,立了功,自能得县尉之权?” “是。” “但县尉权职不够。”韩承绪道:“且没有知州、县令、主簿支持,此事绝难成,只钱粮一道便过不去。” 李瑕点点头,道:“我不介意与他们分润功劳,只是……” “只是他们必定不信阿郎。” “是。” “这样吧。”韩承绪道:“明日我与祈安到码头了解一番。茶马商道断绝后,该有不少商贾愿出售商船。看看是否可行。” “我便是此意,请你们勘察地形、询问船只。我来负责人手。”李瑕道:“刘金锁,你明日陪韩老和以宁先生去。” “哦。” “巧儿,你接下来扮成书童,跟在我身边帮我记东西。” “好哦好哦。” “具体的我们再商量,倒可请以宁先生帮我写封文书给史俊,若他能同意最好。” 韩祈安道:“只怕……难。” “更怕的是他将此事交给旁人办。”韩承绪沉吟着,又道:“但也无妨,递了公文,阿郎先占了功劳。” “不必与这些州县官员争功,此仗若胜,自有人为我表功。” “阿郎方才说到人手,庆符既有中县公吏名额,县尉可领三四百人吧?” “今日见了皂班,缺额十二人。” “吃空饷?” “不好说……” ~~ 与此同时,房言楷也在听黄时的禀报…… “这李县尉使唤皂隶,如同治军,怪哉。他也是毒辣,愣是看出少了十二人。” 房言楷沉吟着,问道:“他没追问原由?” “问了,正好打梆,他竟是下衙了。”黄时道,“这也是怪。” 房言楷道:“秋防在即,总不能将一县武备托付于竖子之手。” “小人明白,大家都在说,主簿好不容易让县里治安稳定。若换一个不懂事的毛孩县尉来,坏了主簿的心血不提,往后这百姓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但……小人不知如何做?” “他要解决住所,明日会去石门巷子那宅子查看,会见到鲍三、姜饭等人。” “主簿是要让他吃个瘪?” 房言楷摆摆手,道:“少年人气盛,见这情形,会认为是我让鲍三等人吃空饷、住县尉之宅。” 黄时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道:“到时李县尉以为捉住了主簿的把柄,将此事闹出动静。结果一闹开来……他一定想不到,贻笑大方的人是他。 鲍三哥这些伤员,县里谁人不敬重?经此一事,李县尉显得多蠢啊,哪还有脸作威作福?三班谁肯听他的?” 房言楷没有回答,低下头又开始处理公务。 公房中倒有一幕僚笑道:“黄四哥儿还挺聪明,知道如何做了?” “知道,小人一会就去找鲍三哥,让他们往狠里得罪李县尉。把人逼急了,才能闹个大笑话。” “也别让李县尉事先听说了鲍三的事迹。” “蒋先生放心,驿馆那边已打过招呼,啥也不和李县尉说。” “机灵。” “蒋先生过奖了。”黄时道:“主簿才是真高明,那李县尉来得这般急,主簿立即就定下了这一招妙棋,轻而易举就让他在庆符县抬不起头来,到时一个县尉连住所都没,灰溜溜滚蛋罢了。”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莫说了,争权夺势乃小道,算计一小儿罢了,无甚好夸耀。” “是,小人这就去办……” ~~ 次日天刚亮,李瑕披上了官服。 那是一身曲领大袖的青色公服,腰间束以革带,再踩上一双皂靴,其实还蛮威风的。 至少在这庆符县里已是很威风了。 唤作“幞头”的官帽上有两个硬翅,让人颇不自在。 好在李瑕走路时本就不摇头晃脑,很快也习惯了。 等他一套官服穿戴好,韩家父子与刘金锁已出了门。李瑕站在屋外,等韩巧儿换衣服。 不一会儿,韩巧儿扮成一个小小的书童出来。 她一路本就是穿着男装,此时又乔装了一下,说像书童也不像,马马虎虎。 “说来你一个小姑娘跟我们住大通铺也不方便,今天得找个住处了。” 韩巧儿晃着脑袋,道:“别的都好,就是刘大哥打呼噜也太响了。” “是啊。我也一晚上没睡好。再租一间院子也行。” “李哥哥是不是没钱了?给高姐姐买银链子了。” “……” 两人说着这些有的没的,往县衙走去。 卯时,县衙有七下梆声,是为头梆,寓意是“为君难为臣不易”。 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到衙门报到、听候点名,俗称“应卯”。 李瑕作为县尉,管不到六房,却对所管辖的三班很感兴趣。 他并不在乎房言楷是否将权职交出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大堂,准备与一应下属相见。 …… 这边李县尉步入衙内,那边江县令才起来,听到禀报,愣了一下。 江春刚穿好皂靴,未来得及披官服。 “闹呢?收粮打仗之际,半大孩子耽误事情。”他皱了皱眉,吩咐道:“去把他喊来,我到中堂见他。” “官人,衣服……” “一会再披。” 江春刻意只穿着中衣,步入中堂。 稍等了一会,只见李瑕不急不徐转了进来。 “江县令,有礼了。” “非瑜起得真早啊。”江春笑道:“你看,我才刚起,听说你来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披。” 他言下之意是“你下次别这么早来,三班点卯自有人负责,别添乱。” 李瑕却如听不懂一般,道:“县令是否先披上衣服?免得染了风寒。” “不要紧,不要紧。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畏寒。”江春笑道:“也不知怎地,老了反而贪睡,幸而有詹先生负责点卯,不须我等早起,二梆响了再入衙也可。” “我向来早起惯了,早些来也无妨。” 江春心底有些恼火。 还听不懂人话是吧?! 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道:“非瑜与房主簿交接了再上衙不迟,否则万一耽误了公事,或弄乱了县衙……对了,住所可安置妥当了?” “并未安置妥当,那里已有人住了。” “竟是如此?” “江县令不知?” “是啊,此事我不知。”江春转移话题,道:“可惜县衙窄小,只有两间院子,总不能让非瑜与我挤一间……” “无妨。”李瑕道:“多谢江县令,我这就去搬行李。” 江春张了张嘴。 那本要打的下一句官腔,竟是噎在了喉咙里…… 第168章 排斥 庆符县衙,一片梆鼓声中,厨房烧水,茶房煎茶,吏员们画卯完毕,各归三班六房。 这是今日的第二梆,有五声,名曰“臣事君以忠”。 签押房里,书吏们准备着当天县官要处理的公文,又准备把昨日签发的公文分派。 黄时穿过长廊,听到衙役们正聚在一块说话。 “太年轻了吧?望着威风,听说没比我家娃儿大几岁。” “我家娃儿比他还大三岁。” “哈哈,费班头,你家幺女年纪不正跟他合适?” “想啥呢,人家是官。” “这不说着玩吗?” “去你的,老子看不上他。” “亏得县令将他弄进去了,今日还要出城督粮,一堆事,哪个有耐心陪他傻站。” “不弄进去也不睬他,我们只听房主薄的……” 黄时明白他们又在嘀咕谁。 那李县尉也是个没眼力见的,看不出大家都不接纳他,到任半日就自顾自地插手县衙事务。 想着这些,黄时一路出了县衙,拐进石门巷,他在一间宅子前停下来,叩门。 “吱呀”声起,门打开,名叫“姜饭”的独臂汉子探了头。 “这么早就到了,进来吧。” “鲍哥哥呢?” “昨夜喝醉了,还未起来。”姜饭领着黄时进了门,道:“你放心,我们把姓李的往死里得罪了就是,懂的。” 黄时笑道:“哥哥们做事,小弟自然放心,就是想躲在后面看看这事闹起来。” 两人走过院子。 只见几个汉子在院中活动,断腿、断手的都有,就没几个全乎的。 一路打了招呼到了主屋,鲍三正好光着膀子爬起来。 见这膀大腰圆的身体上全是伤疤,如一条条蜈蚣,黄时不由直了直眼,暗道这鲍哥哥还是壮的,就是肉有点松了。 “来了,里面坐吧。”鲍三道。 他瞎了一只眼,看人时微侧着头,目露凶光。 “谢哥哥。”黄时进屋坐了,赔笑道:“哥哥,衣服还是披起来,莫吓坏了李县尉,他不敢闹。” “知道。”鲍三随便拿了件衣服披了,拍了拍肚子,神情落寞。 黄时又道:“也请院子里的哥哥们都往屋里躲躲,不然李县尉来这见了,万一猜到……” “老子做事还不用你多嘴。” “是,是。”黄时面露尴尬,惶恐不安。 鲍三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道:“老子说话就这样,别往心里去。” “是,小弟敬重哥哥,不往心里去。” 他们就这般干坐着,只等李瑕找来。 良久,姜饭打了个哈欠,道:“怎还不来?” “快了吧。”黄时道,“那李县尉该是去县里租民舍了,但我已打过招呼,不会有人租给他。” 姜饭问道:“他要是在驿馆一直住下去呢?” 黄时道:“哪能啊?特地交代了驿房,只给他一间房,那许多人呢,能熬几天?而且今日也不让他住了,长宁军探马要住。他该来这里看看才是。” “这不没来吗?” “哥哥们别急。”黄时道:“昨日,他已经查到你们这十二个皂隶没上衙,定以为是房主簿吃空饷、或私养你们。为了住处、为了查此事,他一定会来的。” 姜饭道:“那就等着,等他到了,我啐他一脸。” 鲍三道:“怎样都行,肯定逼他和我们打起来。” “好。” 鲍三拍了拍膝盖,道:“听房主簿说,谢方叔去相之后,余晦也滚蛋了?” “是。” “一口恶气总算下来一半。” 黄时道:“听说是丁青皮扳倒的,这李县尉就是丁青皮的人。” “也是狗贼,由这种狗贼扳倒谢方叔、余晦,更辱没了节帅。” “就是。”姜饭道:“哥哥,前两天听房主簿说这消息,我这心里反而更堵了,朝堂上狗咬狗,到现在还没给节帅翻案。” “我听这姓李的来任县尉就恶心。节帅被逼死、被抄家,至今官府一句公道话没有,来个丁青皮的人耀武扬威,拿狗咬狗当功劳,真他娘……啐!” 黄时眼看着那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忙道:“哥哥,一会也别下手太重了,万一打死个官,事情就不得了了。” 鲍三道:“但我昨个想了一夜,这事还有不对。” “哪不对?” “节帅的冤屈还未洗刷,我们又是节帅身边的旧卒,房主簿增设公吏名额养着我们这几个残废,确实是触了律法。那姓李的若查到,上奏朝廷,怕给房主簿添麻烦。” 鲍三话到此处,独眼中凶光又是一闪,道:“这样,我一刀剁了那姓李的,要问罪,问我一人。” “别!千万别!” 黄时吓了一跳,如坐针毡,忙站起来道:“哥哥万万不可真杀了他。你听我说,房主簿根本不怕李县尉捏这把柄,余节帅是冤死了不假,但这里还是川蜀!在川蜀谁不念余节帅的恩义? 房主簿上次就与哥哥说过,他敢养着你们,就是史知州也是同意的。史知州曾亲口说过,在他治下,谁敢动余帅旧卒就是与他为敌。 这事,不止是庆符县如此,放到整个川蜀也如此。我们川蜀汉子连蒙军都能挡他十数年,还怕一个小奸贼?” “就是!”姜饭站起身,道:“早晚有一日叫这朝廷看看蜀地人心所向,叫天下人看看,余节使就是被冤杀的!” 鲍三听了那一句“这里还是川蜀”独眼就有些发红,道:“行,房主簿怎说,我就怎做。” “好,好,岔远了,把那李县尉撂一边去,别耽误秋防就成。” “……” 又是良久。 一个跛腿的汉子被同伴扶到厨房,开始做饭。 炊烟升起。 “怎还不来?”姜饭再次不耐起来,“他不来了?” 黄时很疑惑,道:“算这时辰,驿馆已经让他搬出去了,长宁军探马还要住呢。该来这里看看啊。” “这样。那他该来了。” 终于,叩门声响起。 “嘿,来了,连住处都没有,还当哪门子县尉?” “准备准备,往死里得罪。” “今日让这小奸贼栽个大跟头……” 姜饭点点头,走到院中,拉开门栓,却是愣了一下。 “怎是你?” 马丁癸脸色有些尴尬,道:“进去说吧。” 屋中鲍三站起身来,大步而出,问道:“怎回事?姓李的人呢?” 马丁癸挠了挠头,看了黄时一眼。 “说呀。”黄时道:“等半天了,驿馆没让他把屋子腾出来?” 马丁癸道:“倒是腾出来了……” “那人呢?” 姜饭也问道:“人呢?民舍、驿馆都不让他住,能去哪?” 马丁癸也是面带疑惑,道:“那李县尉,搬到县令的官舍里了。” “啥?江县令为啥啊?” ~~ 县衙。 “这份号簿,请东翁核查。” 幕僚詹纲说着,将一封公文放在江春的案上。 “伯辅看着办吧。”江春站起身,道:“我回后衙一趟。” “是。” 江春往公房外走了几步,忽又停下,道:“伯辅,你见过这种人吗?” 詹钢沉吟着,道:“世上有人不知礼,有人迟钝。李县尉并非如此。” “他既非听不懂,为何要如此?” “许是真无住处了。”詹纲道:“县衙只两处官舍,主簿高于县尉,房主簿不可能让出来,李县尉……不愿租宅?” “我才是上官!他再无去处,也绝不该如此。” “是。” 江春道:“你觉得呢?说心里话。” “说心里话。”詹纲道:“我认为,李县尉……并未将东翁放在眼里。” 江春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了。” “此言并非挑拨,但只怕在李县尉眼中,夺权为重。东翁作何感想,他毫不在乎。” “呵,为官十一载,还是头一次见这等特立独行之辈。” “东翁,眼下该考虑的是房主簿是否误会了。” 江春道:“房正书不会误会,我三年任期将至,是转任是平调只看此次秋防,既答应他放手支持,还有何好误会的?” “也是,一上午未见房主簿有动静,看来是心里明白……不过,想必他很生气吧。” “不气才怪。” 詹纲道:“说来,东翁与房主簿好不容易达成默契,有此相得益彰之局面,朝廷又委派新县尉搅局,实昏招矣。” “是啊。”江春长叹一声…… 第169章 后衙 他转回后衙,一路上婆子仆婢打招呼也不应,走到院中,看着西厢。 西厢确有两间空房,如今李瑕已让人将行李都搬进去了。 此时李瑕不在,江春看着这两间房,心头也不知是何感想。 “官人。”江春的妻子牟珠上前,问道:“倒底是怎回事?岂有县令与县尉同住的道理?” 牟珠长相颇丑。 江春当年掀盖头时也是吓了一跳。到如今,夫妻多年却也习惯了。 “妇道人家不必管这些。” “怎就能不管这些?”牟珠道:“女眷住在这里,平白搬进来几个外人怎行?要不,妾身让严婆把他行李丢出去?” “胡闹。这是堂堂县令能做出来的吗?” “他一个县尉怎就能那般不要脸?” “他不要脸,我们还要!” “呜呜……官人都不考虑妾身和荻儿……外人进了家……听说还是个年轻男子,万一闹出了风语风言……呜呜……” “烦死啦!”江春大喝一声。 十余年修为,终于是在这一刻破了涵养。 “别在这哭哭啼啼,回屋里去!休惹我动怒!” 牟珠还想说话,忽然看着江春身后,眼一瞪,愣住了一般。 江春转头一看,正见李瑕领着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走进院子,还提着一篮鸡蛋。 “江县令。”李瑕拱手,道:“瑕再次谢江县令收留之恩。” 江春尴尬,却还是习惯性浮起笑容,道:“非瑜客气了,只要你不嫌挤……” “不敢嫌挤。”李瑕道:“听说开饭了?” 江春一愣,僵笑道:“不错,非瑜自是不可与吏员们挤在前衙用饭,如房主簿便是在他自家用饭。” “是。”李瑕已向厨房走去。 他似想起什么,回过头又道:“冒昧劝江县令一句,夫妻间还是和睦为宜,失礼了。” 江春脸上虚假的笑容依旧,心中却翻涌了诸多情绪。 他眼睁睁看着李瑕招过厨子,递了一篮子鸡蛋过去,交代厨房每天煮。 “我们几个的碗筷已做过记号,勿与江县令家眷的弄混了……” “小人明白,县尉有心了。” “这份钱是给你们的,毕竟多干了活;这份则是我们的伙食,往后每月你管我要……” “谢县尉。” “严管家是吧?这两贯钱你拿着,看着分给府中下人……” “县尉唤小人严婆就行,小人们伺候县尉一定如伺候阿郎一般。” 因是当着江春的面,府中仆婢只以为是阿郎主动请县尉来住,颇为热情。 他们本来就听不懂那些官腔。 江春也不愿向仆婢解释这些,对他的官威不好。 也只能在心中感慨,怎就有这般厚脸皮之人? …… 江县令心情郁闷准备吃饭时,李县尉已吃过饭又出去了。 而隔壁官舍中,房主簿才忙完上午的公务回来。 …… 房言楷正准备净手吃饭。 幕僚蒋焴匆匆忙忙跑来,低声道:“东翁,李县尉把点卯用的那份三班名册拿走了。” 房言楷手中动作一滞。 蒋焴道:“江县令与东翁都不在前衙,没人敢忤逆他,书吏们没办法,只好给他。” “点卯名册只有名字,关系不大。”房言楷道:“我手中那份还在就好。” “只是觉得,他太不把东翁放在眼里了。” 蒋焴说着,摇了摇头,叹道:“从未见过这等人,规矩礼数一点不守,人情世故一点不讲。” 房言楷不置可否,道:“他上午做了何事?为何没去找鲍三?” “一上午,把皂班、快班摸了个门清。除了出城办事的,两班已没一个人他不认识。” “没我帮他,他如何做到?” 蒋焴道:“他记忆极佳,两班数十人加上文吏,但凡给他报过名字,每个都记得,未曾错漏一次,甚至连籍贯、家小等也记得一清二楚。 且他问话,每有前后不对之处,马上能发现。众衙役吃不住他这样,交代了许多。但东翁放心,他们还是心向你的。” 房言楷终于皱了皱眉,道:“胡闹。何等关头了?让胥吏陪之闲聊,耽误公事。” “是,东翁案牍劳形、夜以继日,他却在旁胡乱掺和,此人贪权,且行事狂悖,不可不防啊。” 房言楷踱了几步,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不来找,那就让鲍三去找他,不禁动手,只要不死人就行。” ~~ 韩巧儿很是开心,走在李瑕身边,忍不住又跳了跳。 李瑕于是看了她一眼。 “李哥哥,你看我做什么?” “你以前走路不像这样踮脚。” 韩巧儿仰起头,道:“我太矮了,和李哥哥说话的时候总想近一点嘛。” “多吃一点才能长高。”李瑕道:“买牛乳给你喝。” “李哥哥总说要买一只牛,一共说了四次,可是都没有地方养。” “接下来就可以在这县里养了。” “好哦。对了,名册我数完了,包括弓羽手、潜火兵、民壮等等,李哥哥一共管三百八十七人,好多啊。” “是很多,一般下县到不了这么多。房主簿做得不错。” 两人说着这些,穿过县衙前的大街。 韩巧儿又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李瑕道:“县衙的地图画的不准,我带你在城里逛几圈,你帮我重新画过吧。” “好哦,那两个潜火楼的位置肯定不对的,我记得一个离驿馆一百步,另一个是一百五十步,图上却是一样的。” “你怎么留意到的?” 韩巧儿道:“我以前没有记这些,现在就有认真记更多啊。” “也不用太辛苦。” “好哦。李哥哥,对面走过来那个人名叫费伯仁,是快班的一个班头。” “那去打个招呼。” 李瑕话音未落,只见那费班头忽然低下头,转了个身,快步进了小巷子。 “啊,看来他是看到我们了,不愿和我们打招呼呢。”韩巧儿道。 “是啊。”李瑕道。 他能感受到,川蜀军民似乎很排斥外地来的官员。 其实也能理解,余玠死后被论罪抄家,余晦坐镇川蜀,怨杀大将,屡战屡败,这些年川西之地尽失、大理覆灭,蜀地战云密布,人心惶惶。 这一通祸害,让庆符县也成了蒙军可能攻伐的地方。 这种大环境之下,庆符军民若能接受他这个奸党破格任命的年少县尉才叫怪了…… ~~ 费伯仁快步走进小巷,回头看了看,见李瑕没跟上来,舒了一口气。 又走了几步,忽见拐角处一个独眼大汉抱着双臂站在那,不是鲍三又是谁。 “哥哥,你怎在此?” 鲍三道:“那姓李的想跟你打招呼,你跑啥?” “谁理他?我们都只听主簿的。” “那就好。” 费伯仁忽会意过来,笑道:“哥哥是过来弄走他的?我说嘛,主簿怎会任他在上蹿下跳。” “嗯。” 鲍三倚着墙,探头又往长街上看了一眼,见那小奸贼已带着小书童走过巷口,他遂跟了上去…… 第170章 县尉 县尉,取“除奸、尉安良民”之义,渊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已设置。 汉末,曹操、刘备都曾先后任此职。 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任洛阳北部尉;刘备讨黄巾贼有功,任安喜尉,后与督邮争执、辞官,不久又任高唐尉。 唐时,县尉职权愈发完善,也颇受尊重,有“少府”之美称。 比如王勃就给一杜姓县尉写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其中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名句。 至宋代,县尉一职更加复杂。 所谓“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比如五代时节度使、军阀把亲随派为镇将,与县令分庭抗礼、鱼肉百姓。 于是宋廷收敛藩镇,权归于上,将乡长与镇将之权归统于县。 这么做,好处是少了军阀盘剥,民生秩序好了非常多;坏处,也有。 简单来说就是,地方治安武备收回,交于县尉这种受中枢管控的官员。 但不是县尉的权力更大了,毕竟还受多层管制,而是中枢的权力更大了…… 李瑕初任县尉,对这许多复杂的权职还不甚了解。 他只对自己第一步要做的事很明确,建一支小水师、在兀良合台伐蜀这一战之中崭露些锋芒。 首先就是人手。 昨日简单熟悉了皂班、上午简单熟悉了快班,接下来,才是他重点想要了解的壮班。 庆符县除了有数十民壮之外,还有百余弓羽手。 因为宋立国以来,外敌不断,边陲县尉亦有御敌之责,凡县满千户,则设弓羽手。 比如宋辽相争时,归信县尉臧景就很喜欢主动出击,杀伤辽兵; 建炎年间,海盐县尉朱良就曾集所部百余人奋击金军; 宋高宗逃到维杨时,招信县尉孙荣率百余名弓手与金兵相抗,使宋高宗得以南渡…… 换作李瑕,肯定不会为高宗皇帝做这般牺牲,他想要的,是掌控这样的武备力量。 带着韩巧儿在县城逛了一圈,李瑕对县城的武备分布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巡房有三个,一个在城东,主要维护码头上治安;县城中心有一个,方便受县衙调派;城西南有一个,方便出城,到乡间巡检。 在册弓手一百六十二人,看起来多,在李瑕眼里少得可怜。 也就够维护县城内的治安、兼顾着官道。城池外的广袤区域管起来,肯定是力不从心。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房言楷已是非常有作为,换作其它下县,有的仅有十余名弓手。 由此可见,房言楷显然是得到了史俊的大力支持,将庆符做为边陲县来治理,无“紧县”之名,武备上却有“紧县”之实…… 这样逛了一圈之后,韩巧儿也有些头昏脑胀。 “李哥哥,我先把地图画出来,之后再逛一逛,不然我也记不下来。” “好,我们到那边茶摊歇一歇,再去西南的巡房看看,看完就回去。” “好哦,不喝茶也可以。” 两人说着,转向城西南。 韩巧儿抬着头,看了李瑕一眼,下意识想拉他的袖子,犹豫了一下又把手缩回去。 “累了你就拉着我,没事。” “没有累啊。” “厨房里炖了鸡,晚上你多吃一点。” 韩巧儿终是伸手拉住李瑕的袖子,问道:“那也可以吗?那是江县令家炖的鸡。” “只要问他,他一定会答应的。”李瑕道:“我们也不是没给钱。” 韩巧儿想着那鸡汤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都变馋了。” “你太瘦小,吃的还是太少了。” “可是……爹爹说,女儿家不能吃太多,万一吃成像刘大哥那样就糟糕了。” “以宁先生不懂。”李瑕道:“你也不可能吃成刘金锁那样。” 他微眯着眼,带着些骄傲。 以前是击剑的,又不是搞相扑的。 那些女子击剑、游泳选手是如何管理身材,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把一个女孩子养成刘金锁那样。 “放心吧,这方面听我的没错。” “好哦,我只想长高一些。”韩巧儿仰着头,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 他们已快走到巡房。 忽然,一道人影从巷子中窜出来,撞向李瑕与韩巧儿。 李瑕倏然侧身,一把拉过韩巧儿避开。 同时,他一拳就挥了出去。 他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且对自己的武力颇有信心,才敢不带护卫在这县城里逛。 这巷中窜出的人影给了李瑕强烈的危险感,他毫不犹豫就出手,一拳挥出,马上就掏出匕首。 …… “你他娘!走路不看路啊?!” 鲍三才撞过去,嘴里已大嚷起来。 没想到这一下撞了个空。 那李县尉反应之迅速,让他大吃了一惊。 尚未收住身影,拳风已袭至面前。 鲍三独眼一眯,正要避过。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一个念头泛上来,他干脆不避。 “嘭!” 这一拳之势,竟远超鲍三所料。 他只觉脑子里“嗡”地震了一下,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独眼,恍恍惚惚中人已跌在地上。 鼻血长流。 鲍三抬起头看去,只见那李县尉手中已拿着一柄匕首,极防备地看着自己。 愣了一下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惨叫不已。 “啊!” “哥哥!” 对面的巷子里,姜饭已扑了出来。 只见那李县尉抬起一脚,径直将姜饭踹飞出去…… ~~ “伍班头!不好了,鲍大哥被人打了!” “什么?!” “朝廷又派了个小奸贼,要对余帅旧卒动手了。”黄时大嚷道,“就在前面街上,把哥哥们往死里打!” “猢狲!弟兄们,去给哥哥出头!” “去他娘的!当老子们没烈性,哥哥们卖了命杀敌,一直受欺负,都躲到这庆符来了,还敢找上门来!” “走,将他杀出鸟来!教这些狗厮知道老子们不是好欺的!” 一片骂喊声中,黄时还在大哭。 “大家伙不要冲动!那小奸贼是朝廷命官,鲍哥哥被打得七窍流血都不敢还手……苍天呐,到底还要逼我们这些人到啥时候,逼死了余帅,冤杀了王将军还不够吗!” “娘的,走!” 十余名弓手已冲了出去。 黄时又哭道:“朝廷要抄余帅的家,余小郎君拿不出钱,鲍哥哥不过是出头顶了一句就被刺字流放,要不是主簿保着他,指不定已死在哪了,为何还不放过他啊?!” 有人在他脑袋上一拍,道:“别嚎了。” 黄时转头一看,是弓手班头伍昂。 伍昂心里其实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激动。 他微眯着眼,看着冲出去的手下,道:“你还敢拱火?也不怕事情收不了场。” 黄时见巡房里已没别人了,笑道:“我是真替鲍哥哥委屈,被打得鲜血直流呢。” “哥哥故意的。”伍昂道,“凭哥哥的武艺,哪能被个瓜娃子打了?” 伍昂是庆符县三个弓手班头之一,也是房言楷的心腹。 要赶走新来的县尉,这事,他也是事先就通过气的。 因此,他故意晚走几步,让手下人先去闹事,他再出面阻止。 与黄时聊了两句之后,伍昂道:“走吧,我们过去。” “早了吧?让哥哥们先揍李县尉一顿,他吃了教训才知道不该和房主簿争权。” “我怕闹出人命。” “都没带刀呢。”黄时道,“哪能呀?” “你把火拱大了,兄弟们的拳头也能打死人。” 说着,伍昂领着黄时走出巡房。 走了二十余步,听着前头的嚎叫声不太对,伍昂加快脚步跑过去,见到了让他颇为吃惊的一幕。 只见那穿着一声青色官袍的县尉正一拳挥出,将一个弓手打得抱头惨叫。 他身影灵活,但也不是没挨到打,而是他挨了拳脚跟没事人一样,出手也比弓手们重得多,竟是倾刻间又放倒两人。 而地上已经倒了好几个人…… 伍昂张了张嘴,犹不敢相信。 “这小县尉……这么能打?” 第171章 打赌 长江上,一艘大船中,卸任了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余晦正在船舱中饮酒。 “冤杀王惟忠?若不杀他,老夫如何放手做事?” 余晦说着,执杯叹息,又道:“王惟忠飞扬跋扈,把持权柄,罔顾差遣。且蜀民性烈,多有抗命之举。我等外官任职,若无非常手段,绝难施行政令……再来一次,老夫也只能杀王惟忠,否则被他架空、受他驱逐。” “是,旁人称是‘私怨’,实则这大宋官场党争之烈,上至朝堂、下至乡寨,何处不争权?风气使然,阿郎别无办法。” 余晦啐道:“蜀人痛骂老夫,老夫也受够了在这川蜀为官!辛苦一世,沦落得青史骂名!” 他说着,只觉实在委屈,眼中浊泪长流,操起笔墨,在舱墙上题了一诗。 “男儿尽有移忠事,何处芳名不此侔? 今日扁舟赋归去,心如秋月印江流。” 那陪酒的幕僚看着这诗,回想蜀中经历,心头也是怅然。 他既理解余晦的无奈,却又想道:“朝廷也没追究阿郎你杀王惟忠啊。问题是,你杀人夺权,还一直打败仗啊!哪怕赢一场,也不至如此……” ~~ “王将军前车之鉴,蜀地官员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蒋焴说着,又道:“当年阆州一战,若非余晦指使不当,何至大败?结果他却反诬王将军通敌;其后紫金山、苦竹隘接连大败,川西局势一榻糊涂,皆余晦误国! 一县虽小,道理却是相通的。如今在这庆符县,主簿你便如王将军,而李瑕一稚童,比余晦尚且不如,须坚决将他赶走!” 房言楷眼神中却有些顾虑,长叹一声。 “主簿职高于县尉,县中军民皆心向于东翁。此,东翁处境胜于王将军当年之处,还有何顾虑?” 房言楷道:“本以为十余弓手可让他下不来台。没想到,他竟有些武勇……” 蒋焴道:“东翁放心,搂蛮子已又调了数十弓手,带了弓刀过去。李瑕再有武勇,一人还能打多少人?” “就是搂蛮子过去,我才担心。”房言楷忧虑道:“伍昂是个理智人,我才将这事交给他办,搂蛮子却是个莽的,一个不好,就得捅出大事。” “伍班头还在,镇得住搂蛮子。” “十余人还算私斗,数十人操戈包围县尉,可就是造反了。” “不会的,可说是民心所向,何况还有史知州能压下来。”蒋焴道:“赶走李瑕只在今日。” “怕闹出人命。” “伍班头办事有分寸,不会要了李瑕性命。只要他知趣,愿意退一步。” 房言楷已无心公务,又在公房里踱了几步,道:“那……晚一些再过去救场?” “正是如此,该让李瑕吃够了教训才行。” ~~ 长街上,伍昂额头上冷汗已经流下来。 他往县衙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房主簿还没来,心头愈发焦急。 “搂虎!把刀给老子放下!” “让他放了我哥哥!”搂虎喊道。 他看起来不像汉人,汉语说得不太好,只能让人勉强听懂。 “都冷静些!都他娘给老子冷静些!”伍昂转头又向几名按着刀的弓手,大吼道:“把刀收了!” 吼完,他又看向李瑕,道:“李县尉,也请你把人放了,有话好说,大家都不想闹出人命。” 李瑕手里摁着姜饭,一只匕首也抵在姜饭脖子上。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种程度,谁都没想到。 李瑕也没料到川蜀汉子能烈到这种程度,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怨气。 一开始,只是打了个忽然撞过来的独眼汉子,之后十余人冲上来,又被他痛揍了一顿。 这十余人还是有分寸的,没带武器,下手也不重。 但被揍痛了,有人火气上来,又跑去喊了救兵,这次却是执刀带弓的,领头的班头就是那叫“搂虎”的,风风火火,上来就要操刀子干。 李瑕心知打不过他们,趁乱就摁住这断臂的姜饭。 “你们还知道我是县尉,想造反不成?!” “不敢。”伍昂连忙道:“此事有误会,应是李县尉不知我们蜀南风俗,和鲍大哥起了冲突,我等向县尉赔罪。” 李瑕又看向那名叫“搂虎”的班头,道:“看起不像是来赔罪的。” “你把哥哥放喽!”搂虎喊道:“不然老子管你是哪个官,剁了你!” “你不怕我?” “老子怕你个猢狲,老子杀了官,大不了回老林子里!” 姜饭被李瑕摁着,却是喊道:“搂蛮子,你给老子滚蛋!这事不用你掺合,滚!” 李瑕匕首一顶,让姜饭闭了嘴。 那边鲍三则上前一把抱住搂虎,两个人一边挣着,一边嘀嘀咕咕。 伍昂这才稍松了口气,喊道:“都他娘把武器收了!哪个敢向县尉拔刀?!”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李县尉,现在我们都收了刀,你把人放了吧?” 李瑕却不放人,道:“今日这事如何说?” “我们这地方人就这破脾气。李县尉合不来,我也无话可说,认罚就是。” “你是说错在我,但我官大,你没办法?” “不敢。”伍昂道:“是鲍大哥瞎了一只眼,走道上看不清路,冲撞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 “不错,老子瞎了一只眼,向李县尉赔罪!”鲍三大喊道,声震长街。 “鲍大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弓手们纷纷大喊。 声音一开始很混乱,渐渐却整齐起来。 “我等向李县尉赔罪,请李县尉放了姜哥哥!” “鲍大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 附近早有许多百姓看到这边在打架,先前远远躲着看,此时都围了过来。 指指点点,话里话外无非是在说这新来的官欺负人。 连躲在后面的韩巧儿也听出来了,这些人看起来是在赔罪,但显然是要一起排挤李瑕。 “……” 伍昂一颗心终于定下来。 成了。 房主簿交代的事终于是妥了,姓李的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庆符县不接纳这个县尉,以后要么夹着尾巴做人,要么自己滚蛋。 “李县尉,小人们都赔罪了,不知你可否把姜哥哥先放了?” 伍昂抬了抬手,止住弓手们的吆喝,又道:“姜哥哥断了一只手,身体不太好。李县尉要罚,可以罚小人……” “你们不想让我当这县尉?”李瑕忽然问道。 “不敢。”伍昂道:“小人们哪敢……” “直说吧。”李瑕道:“你们想赶走我,我理解,但做事干脆些。” 伍昂抱拳,却不回答。 李瑕又道:“也不必每次来找茬,我们一次处理清楚,如何?” “小人听不懂李县尉在说什么。”伍昂道。 李瑕道:“简单,我们打个赌,我若输了,我走人,不当这庆符县尉便是。” 伍昂与鲍三对视一眼,眼中泛起喜色。 搂虎还被鲍三抱在怀里,道:“哥哥们,跟他赌了!” “你别说话。”鲍三低声道。 伍昂则是抱拳道:“李县尉言重了,我们就是些杂流,哪敢……” “都是直爽汉子,行事磊落些,别说虚话。” “好!”伍昂道:“不知李县尉要如何赌?” “你们这里四十四个人。”李瑕目光一扫,道:“来,一个个和我打……” 第172章 斗剑 房言楷才出了县衙,打算往城南巡房去。 算时间,也该由他去给李瑕救场了。 这是他作为主簿,展示格局和气度的时候。 才出县衙不久,黄时快步迎上来,道:“主簿,成了。” 房言楷点点头,一派了然模样,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去。 “那还是该过去一趟,不能太让非瑜失了面子。”他道,“边走边说吧,是何情况?” 黄时小步跟上,刻意落后几步,弯着腰低声道:“伍班头等人喊‘鲍哥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李县尉’,李县尉受不得激,说要与他们打赌。” “年轻人,心气盛,沉不住气啊。赌注?” “李县尉若输,自辞官离去。” “他若赢呢?” “他没说。” 房言楷一愣,笑了笑,道:“他所求者,无非是众班听他指派,自是不用说。” “小人不知为何不用说?” “这是县尉职权,理所应当,岂能拿出来做赌注?不说,是彰他风度,且他若赢了,众人自然服他。” 黄时道:“但小人看来,他赢不了。” “如何赌?” “他说车轮战,一人敌四十四人。” 房言楷轻哂道:“堂堂命官,与武卒打斗,成何体统?” “是,伍班头也认为打起来会让弓手们落了把柄,不妥当。” “李瑕给了这么大的赌注,又以一敌众,只怕规矩要由他来定。” 黄时道:“最后定了斗剑,算是换了文雅的方式。” 房言楷停下脚步,微微惊讶。 “斗剑?” ~~ 韩承绪父子带刘金锁沿着符江逛了好大一圈,又在码头上与几家大商贾聊过,直到下午才回到县城。 “这地方竹子可真多。”刘金锁道:“要是跟那些商贾谈不拢,我们自己做竹筏不也成吗?” “刘兄弟莫说没用的,倒是你该练练水性才是,不然真打起水战……” “对啊!我是该练练水了。”刘金锁大声道,“我娘说过,火克金、水克火,我得练练。” 三人说着有的没的,走进东城门,正见一群人吆喝着往城内跑去。 “快去看,新来的县尉要丢大脸了……” 刘金锁一听,大步跑上去拎起一个瘦小汉子,问道:“出了何事?!” 那汉子被拎起来,如同小鸡一般,也有些茫然,喃喃应道:“新来的县尉和弓班们比武,我们要去看。” “在哪比?” “戏台那边。” “怎比?” “说是斗剑,县尉一人敌四十四人,谁先中了对方十五剑就算输。” “哪个意思?斗剑?” “当然不是真的剑,木剑上绑了个布袋,沾了面粉。” “那就好。”刘金锁问道:“县尉要刺四十四个十五剑?那得多少剑?” “六……六百?” “是六百六十剑。”韩祈安道。 “是,但……不用刺那么多,李县尉只须中十五剑也就输了。” “啊?四十四人一共刺他十五剑也算?” “是咧。” “娘的,这多赖啊!好意思吗?” 刘金锁大骂一声,挠了挠头,与韩家父子对视了一眼。 “逞强了啊。”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冲动了,再如何受屈也不该如此。” “是啊,辛苦得来的官位……实该以更稳妥之法,化解冲突才是。”韩祈安有些疑惑道:“阿郎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今日为何如此冲动?” “走吧,且去看看。” “哦。” 刘金锁将那瘦小汉子放下来,道:“带路吧。” 他依旧不解,兀自喃喃道:“也该带上我啊,我拿枪捅三四百下不就好了嘛!” 一行人向县城中间的戏台走去,越走,只见周围人越多,议论纷纷。 也有不少摊贩将摊子移到这附近的道路上,与临安不同,庆符县的摊子上卖的多是笋干、柑橘、竹筐之类,生意也都不大好。 戏台前人头攒动。 韩承绪见了这架势,眼中忧虑更甚,低声喃喃道:“只怕这些武卒是故意放出风声,要让阿郎出个大丑。” 他放目看去,只见台上李瑕正卓然而立,已解了幞头,扎起袖子,一身青色官服衣袂飘飞,气质超群。 韩承绪看了良久,聊以自宽地喃喃道:“好在,阿郎看起来不像是受了激……” 台上,李瑕执起手中的木剑。 他闭上眼,感受着众人的目光,感受着手掌中剑柄从冰凉渐渐有了温度。 心里,其实也只有一个念头。 “终于能比赛了。” “咣当!” 锣声响起。 李瑕睁开眼,迎着对面的汉子,一剑刺出…… ~~ 韩巧儿并着脚坐在台子边看着,目光望去一时竟似痴了。 李瑕这一剑之间的风采,仿佛惊鸿从她心间飞起…… 等到又一声锣响,有人喊了一声“李县尉胜,下一个”,韩巧儿才回过神来。 “哎呀,今日记的那些……好像全忘记了……” ~~ “什么?” 江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说已挑了几个?” “十一个。” “他中了十下?” “是四下。” “四下?”江春踱了几步,又问道:“房主簿过去了吗?” “过去了。” 江春抚须沉吟了一会,道:“我也该过去了。” “不错。”詹纲点点头,道:“此事东翁也不能装作不知情,是该出面了。” “只是,这说辞?” 詹纲犹豫片刻,沉吟道:“李县尉若是输了……” “他若输了,房正书自会说得妥当,当众假意为他解围,实则架空而已。”江春道:“可他若赢了……” “赢了?既敢提出斗剑,李县尉之剑法想必是高,依眼下这情形看来也是如此。不过,挑十一人中四剑……多半还是要输的,毕竟越往后他体力越差。” “万一他赢了呢?”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默然了一会。 詹纲道:“到时,东翁若觉李县尉要赢,可中止这赌局。” 江春自明白其中意思,只是犹难相信李瑕一人能赢四十四人。 他转身向公房外走去。 身后,詹纲又说了一句。 “东翁发现了吗?李县尉才上任第一日,这县衙里已有许多人无心公务。” 江春叹息一声,没说什么。 他走到衙门前,又是一愣。 “轿子呢?” “禀县令,夫人带着小衙内和小娘子出门了,小人正在备轿。” “动作快。”江春皱了皱眉。 那李瑕仅须再中十一下就败了,若赶不上,难免显得他这县令故意避事…… ~~ “咣当!”又是一声锣响。 “李县尉胜,下一个!” 伍昂抬头看去,眼中带着些震惊之色,喃喃道:“几个了?” “几个了?” “十……十八个?” “不会吧?” “我真不信。” “我也不信,但他娘的,事情就摆在这里。” “狗栓,你说,怎回事?!”姜饭骂道:“你个怂货,见他是个官,让他了?” “哥哥,又不是我一人没刺到啊,真就刺不到啊。又不能劈,又不能斩,我不习惯啊,还没反应过来呢,就中了十五下。” “对,我也是,娘的,一冲过去就被他刺了……” “姜哥哥,你先去。”伍昂道:“但他脚步太快了,我们换种打法,拖他的体力。” “懂了,我个残废也不求刺中他,就拖他。” “注意步伐,留意到了吗?” “嗯……” 姜饭应着,大步往台上走去。 他听着周围的吆喝,只觉在众人的注视下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他握着那木剑,剑柄上湿漉漉的。 先前败的十八人手心里都出了不少汗。 姜饭舔了舔唇,开口想说些话,提提威风。 然而目光看去,只见那李县尉依旧是面沉如水,嘴里那“瓜娃子”几个字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 第173章 冠军风采 房言楷目光看去,只见台上那两道人影忽近忽远,周遭不时响起众人的呼喊。 “东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房言楷回过头,见是幕僚蒋焴。 “蒋先生怎也来了?” “想到一事,须与东翁说。” 房言楷带着蒋焴退到离台子远些的地方,在街角负手而立。 “东翁,这场比试,不论李县尉是胜是败,我们的计划只怕已败了。” “嗯。” 蒋焴又道:“原本,事情是鲍三冲撞了李县尉,被毒打一顿,可这一赌,则成了众弓手想赶走李县尉,事情已是变了。 其后,一人迎战四十四人,他已显出了大度之风。若他真败了,众人许还会嘲他自不量力。可这……已挑十八人矣……” 房言楷点点头,明白了蒋焴的意思。 还未说话,又听得一声锣响,姜饭败下台了。 房言楷眯着眼望去,只见又有一人上台,依旧是不敢主动进攻,似想拖李瑕体力,反倒中剑更快。 “二十人了,他一共也就中四下。”蒋焴道,“竟是越战越强了。” 房言楷道:“看来他是对剑术极有信心,才敢放言以一敌四十四。呵,分明是极有把握之事,却说得玄乎其玄。” 蒋焴道:“是,他必是练剑多年,而民壮们不熟悉这套规矩,难以适应,比不过了。” “初时,我还当他是沉不住气、是被逼着打赌。此时看来,他分明就是想要显示能耐。我等算来算去,被轻而易举化解了啊。” “是,不论如何,计划已是败了。再斗下去已无意义,反让他彰显武力。东翁不如停了吧?” 房言楷不答,显得有些遗憾。 “东翁。”蒋焴劝道:“只需说是担心李县尉太累了。此时罢手,场面还好看些。万一真让他赢了,事情传开,还不知是何种说辞。” “且再等等,鲍三、伍昂、搂虎等人还未上场。” “东翁呐,人数已过半,侥幸赢他又有何益?此非战场,乃官场。” 房言楷闭上眼,摇了摇头,喃喃道:“侥幸赢也是赢,输好看点和输难看点,有何区别?” ~~ “怎么回事?”搂虎喊了一声。 姜饭已败下台来,脸色难看,摇了摇头,道:“我算是明白了,这般斗剑,最有用的还是刺。若拖他体力,他更无顾忌,剑法更凌厉。” “明白了,拼着让他刺了,也要刺他。” “他太狡猾了。”姜饭道:“其实我刚摸到门道,已被刺了十五下。若与他再战十轮,我熟悉了打法,或可胜他。” “我有个办法。” “说。” “我们先在台下练。” “没多大意思,这么多人都输了,还练?阵仗能输,别输了脸。”鲍三说了一句,大步走向台,道:“下一场我上。” “哥哥,脚步,注意脚步……” “嘿,哥哥也是的。讹人可以,脸就不能丢了?我们来练……” ~~ “独眼豹上场了!” 茶楼雅间里,有稚气的童声响起。 过了一会,那童子叹了一声,道:“笨死了,劈劈劈,劈有个屁用……啊!木剑被劈断了。” 又听有女子惊呼了一声。 “呀,手帕掉了。” 牟珠低头看了一眼,道:“不打紧的。” 她转过头,只见儿子江苍正挥着拳头,兴致勃勃的样子;女儿江荻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李县尉。 牟珠微微叹息。 她自己长得不太好,儿子虽仅有八岁,小眼睛,塌鼻子,幸而随他爹生了张方脸,男子长成这样也算有正气了。 倒是女儿江荻,如今已十四岁,竟也是这副长相……那便有些麻烦了。 “荻儿,荻儿。” “嗯?” 连唤了好几声,江荻也不回头。 牟珠问道:“觉得李县尉如何?” “母亲,李县尉不是仙人吗?你看他……世间竟有这般人物吗?” “喜欢吗?” 江荻猛地回过头,愣愣看着牟珠,之后突然喜得跳了起来。 “可以吗?!母亲。” 牟珠还未回答,江荻已拉着她的手,喜道:“母亲,你知道吗?我要醉倒了!这楼好高,我觉得好晃!” “你别急,别急。须问问你父亲。” 江荻连连点头,喜不自胜。 唯有江苍扁了扁嘴,自顾自地小声喃咕道:“疯了吗?连赵衙内都退亲了,这李县尉哪样不比赵衙内强,疯了,到这穷县当了两年县夫人,疯了……” 忽听下面一连串的嘘声。 江苍一转头,只见几个民壮正持着竹竿在场下对练。 “吁!”他也连着嘘起来,对着窗外大骂道:“本衙内还想着你们能赢,孬死啦!庆符县的脸都给你们丢光啦!” 他已懒得再看台上的比试。觉得没甚意思,就看那李县尉“嗖嗖嗖”的,其他人都跟傻子一样。 目光向长街看去,江苍忽然“咦”了一声,道:“父亲来了。” “官人来了?”牟珠大喜,忙吩咐人道:“快,去把官人请上来!” 然而,从茶楼望去,只见婆子跑到轿前与江春说了两句,江春掀开轿帘,往茶楼上一瞪,却没过来,径直往台子那边去了。 牟珠颇觉失望。 江苍道:“看来父亲要让他们停下了。是也无甚好比的,李县尉才中七下,已撂倒三十人了,真没意思,跟假的一样。” “但他好有风采啊。”江荻喃喃道。 “你也好疯啊。”江苍道。 母女二人如没听到一般,只盯着那台子。 牟珠道:“官人在说什么?” 江荻没应,仿佛痴了。 江苍道:“父亲肯定在叫他们别比了……伍班头他们摇头,是一定要比,以为他们练了肯定能赢……房主簿来了,看样子,房主簿说继续比……又开始比了……唉,我都说了,孬死了。” 说到这里,江苍以手覆额,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还比,练过了还输,脸都丢光了,还不如听父亲的别比。” 他气呼呼地喝了一杯茶,背过身不再看。 过了好一会,忽听江荻惊呼了一声。 “啊!” 江苍回过头,目光看去,李瑕竟是连着被人刺了三下。 下一刻,李瑕一剑刺出,正中那汉子。 “咣当!”一声锣响,远远有人喊道:“四十四场结束!李县尉胜!” 江荻不停拍着手掌,道:“好险,好险,只差一剑。” “险个屁。”江苍兀自嘀咕,“前面连伍班头都只刺中两下,能被那赖八儿连刺四下?让得呗,孬死我了。” “让的?!哇,他……他他……” 江苍兀自摇头,见姐姐和母亲还在那拍手,不由道:“这有甚了不起的?母亲你去与两百个大汉比绣花,母亲也能赢。” 江荻大恼,在弟弟头上一捶,道:“你能不能别在这里叽叽咕咕,烦死个人了。” ~~ “丢死人了。” 伍昂啐了一口,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却听李瑕已朗声向看客们道:“让诸君见笑了,瑕别无所长,仅擅剑术一道。非是庆符县诸班输了,实则各有所长罢了,若论保境安民、缉贼捕盗,决不敢与诸班相比……” 伍昂、鲍三、搂虎等人对视一眼,愈发觉得无奈,登上台,行了一礼。 “县尉。” “不打不相识。”李瑕拱手道:“今日是我路遇鲍三,误以为是蒙古刺客,出手莽撞了,当众向你等道个歉,这一茬便算揭了,如何?” “不敢当,不敢当,我等绝不敢怪罪县尉。” “往后治理庆符县、保民生安定,还须请诸君协力。” “是……” 不论是否演出来的,堂堂县尉既开口这么说了,诸人心中是何感受不提,也只好恭恭敬敬回了礼。 江春瞥了房言楷一眼,见他闭着眼还在养气,心中微叹。 主簿不出面,他这县令也只好出面,遂向诸人叱道:“简直是胡闹,敢与堂堂县尉厮斗打闹,成何体统?!” “县令不必责他们,是瑕爱卖弄,会些剑术便总想在人前现眼。此事怪我,怪我。”李瑕道。 江春一噎,心说本就是在怪你,又故作听不懂人话!烦死了! 恼虽恼,该做的戏还得做完。 “李县尉既说了,此事到此为止,但往后……” “都散了吧。”李瑕道:“天色也晚了,该回家吃饭了,今日耽误诸君公事,改日我置酒作赔。” “谢县尉!” 众人一抱拳,纷纷散去。 李瑕并不想现在就与他们当众多说,效果未必好。还不如等众人情绪平复了,再一个个单独详谈。 江春微觉尴尬,转头又看了房言楷一眼,只见他睁开眼,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 第174章 客气 “走吧,回家吃炖鸡。” 李瑕与韩巧儿这一句话远远传到江春耳中,江春眉毛一挑,只觉心中百味杂陈。 他堂堂县令自不会舍不得一只炖鸡,但“家”是他家,“炖鸡”也是他的炖鸡,听人这般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终不舒坦。 还不可当众反驳,以免显得他这县令小家子气。 江春默不作声,往茶楼走去。 牟珠正带着两个孩子下来,女眷先进了轿子,只留下江苍站在轿边。 “孩儿见过父亲。” 江春心中有气,板着脸,道:“今日课业可完成了?” “还未完成。” “那还跑出来胡闹!” 换作平时,江苍或许会说“是母亲带孩儿出来的”,今日却想着那李县尉处事,遂应道:“是孩儿贪玩,请父亲勿责怪母亲与姐姐。” 江春反不好责怪他,又不知想到什么,语重心长道:“你往日就喜多嘴,为父告诫你一句,人生在世,言多必失,所谓‘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 “言多必失啊。”江春又感慨一声,挥了挥手,让儿子上了轿。 再回过头,只见李瑕任那小书童牵着衣袖,正在与幕僚护卫聊天。 “不成体统……” ~~ 县衙内又是几声梆响,到了下衙时分。 但因白日耽搁了许多事,书吏们继续处理文书许久,才汇送签稿进承发房查点,再送签押房。 夜幕降临,蒋焴查点了值夜的衙役,以及仓库、县牢、巡丁、灯夫等人。 隐隐能听到还有人在嘀咕“一剑挑数十人”之类的,蒋焴微微叹息一声,似在感叹手上这些事不知还能负责多久。 江春回来后亦忙了许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也是感慨。 因想着后衙住进了李瑕,他担心妻子女儿,匆匆签了公文,起身回去。 路过主簿公房,见里面灯还亮着,房言楷还在忙碌。 江春心知这一年来房言楷身兼主薄、县尉之职,担子重,案牍劳形,确实辛苦。 至于今日之事会对庆符县带来怎样的影响,还来不及思忖,只能等晚间得空了再考虑…… ~~ 后衙里,一张桌子摆在院中,李瑕、刘金锁与韩家祖孙正在吃饭。 “原以为阿郎今日该以更稳妥的手段应对,没想到……” “这就是最稳妥的手段。”李瑕道:“是我最擅长的。” 韩祈安微微苦笑,道:“也不知阿郎不擅长何事?” “很多,比如唱歌,比如算帐,比如写文章。”李瑕问道:“今日两位先生勘查得如何了?” 韩承绪瞥了四周一眼,轻声道:“不等回屋再说吗?” “无妨。” “也好。”韩承绪道:“问了几家商贾,有两家愿意出售船只,大小适合,也坚固。本是造来与大理、吐蕃等地进行茶马贸易,也运送贡茶、竹纸往江南。如今茶马商道断绝,对方愿意贱卖。 大船上千贯,小船六百贯。这般算下来,哪怕是最小的水师,也该有两艘大船配几艘小船彼此兼顾,怎样都得要六千贯以上,此外还需要改造,再训练水手、桨工,一应器械……” 韩祈安道:“且须另建个码头,修筑防事,地点已看了几处,须请阿郎过去看看。” “是,所费不小。” 韩祈安道:“还有一个问题,阿郎并无资格建立水师。但县尉有浚疏水利与保护道路之职,阿郎或可凭此名目操办。” 李瑕沉吟着,问道:“两位先生是说,船只有、名目也有,此事是可行的。” “可行,但极难。”韩祈安道:“不过,阿郎递封公文给史知州,或写信回京给贾相,若批了,此事简单。” 韩承绪四下一看,低声道:“还是县尉权职不够,阿郎若为县令,或为架空县令之主簿。再得州署支持,此事则易成。” 李瑕道:“不急,若真让我现在就管理一县,我也不会。” “话是如此。” “至于人手……今日阿郎一剑力压诸班,或能尽快接管城中弓羽手。” “算是认识他们了。” 韩祈安道:“说到这个,阿郎就不怕赢了诸班,这些汉子心中不服?” 李瑕道:“人与人之间,你强他一点,他必然不服。但你若强他很多,强到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也就没什么不服了。” 韩祈安苦笑。 韩承绪抚须道:“依我看,要练水师还得再招一批人手。” “还有长宁军那边只怕有不同看法……” 说话间,江春从前衙转回来,见了这院中情境,一愣。 目光落在桌上的鸡骨头上,江春心中惆怅,脸上却还是泛起笑容。 “哈哈,非瑜今日打斗一场,特让厨房炖了鸡给你补补。还想派人与你说不必等我,原来你已吃过了。” “是,江县令有心了,吃得很好。” 刘金锁道:“我们只吃了半只,烧排骨也好吃。” 江春正在后悔与李瑕打官腔,听了刘金锁的话,下意识又道:“本就是炖给你们吃的,不如全吃了?” “真的可以吗?!”刘金锁大喜,“太好了!我正说排骨不够吃呢。” 江春一滞,含笑点头,吩咐人将剩下的炖鸡与排骨再端过来。 心里却是暗骂不已,真是何样主何样仆,一样听不懂人话,连白岩苗寨的苗人都比这些人有礼数。 “江县令太客气了,我等受宠若惊。” “非瑜不必多礼,只将这里当成你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 “是。” 刘金锁又道:“县令放心,小郎君给了钱,明日厨房会多配菜。” “呵呵。” 江春懒得再说话,负手转回屋堂,只觉一口气上不来。 草草吃过饭,一家人依旧是食不言、寝不语。 只有江苍咬着筷子,不停看着院子里,似乎很羡慕别人能在吃饭时说话。 也可能是在望本属于他的那份炖鸡与排骨。 饭后,江春回了书房,端着茶杯沉思,却见牟珠进来,眼神有些神秘兮兮。 “官人。” “嗯?” “李县尉真就在家中住下了?” “你放心吧,他住不久。” “妾身不是说这个,你看他,年纪是否与荻儿正合适?” “呵,稚童也可为县尉。”江春轻笑一声,道:“朝廷只规定边陲县尉年不可过五十,却忘规定要成年才可任职。” “官人,你好好听妾身说话嘛!” 江春抬眼一扫,颇为不耐。 牟珠道:“荻儿,荻儿啊。官人觉得荻儿与李县尉是否相配?” 江春又是一滞,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目光扫过书房,暗想这家里住着的,竟没有一个正常人? “勿想这些了。往后……招个赘婿吧。” “妾身又不是没给官人生儿子,岂须招上门女婿?”牟珠道:“将荻儿许给李县尉,正合适。” 江春转头向书房外看去,看到纸窗上映着的影子,顷刻又不见了,该是一双儿女蹲了下去偷听。 话到嘴边,他沉吟着,道:“李非瑜……绝非良配,此事你不必再考虑了。” “为何?妾身觉得正适合,他正好住在家中。” “适合适合,世间事是适合就妥吗?我与他政见不合且不论,不用几日,房正书就能将他赶出庆符。” “官人,妾身是这般想的。” 牟珠凑近了,给江春捏着肩,嘴里说起来。 “官人之所以支持房主簿,无非是调任在即,不愿出了岔子。可就算房主簿做得再好,能有几份功劳真落在官人头上? 李县尉则不同,这般年轻就是朝廷命官,官人你像他这般大之时,可还未参加解试呢。他往后该有多大前程呐?” “呵呵。”江春干笑两声。 “帮着房主簿,官人顶多就是不出岔子。可若是与李县尉结了亲,这是一辈子的女婿。”牟珠话到这里,向窗外一瞥,又道:“也是荻儿一辈子的如意郎君。” 江春皱眉,摇头道:“并非你这妇道人家想得这般简单,休再聒噪。” “为何呀?” “我不喜欢他,我烦他!行了吧?” 一句话出口,江春竟觉畅快不少,又道:“我烦死他了,绝不招他为婿!出去!” 牟珠大恼,帕子一甩,走了出去。 门外,一双儿女正躲在那偷听,连忙跟上她,一起转回厢房。 “母亲,我看,该说不该说的,父亲说得很清楚了。”江苍道:“父亲是明智的,此事……” “你书读完了没?还不去读书,一个男儿,一天到晚地跟在我们娘俩身边多嘴。” 江苍也不怕他母亲,嘿嘿笑道:“赖在母亲身边,不就是为了少读书吗?” 牟珠摸了摸他的脸,就喜欢儿子这股机灵劲。 她又转向江荻,道:“不妨事的,你父亲那人我还不懂吗?你别听他说的,只看我是如何做的。” 江荻问道:“那李县尉还能当女儿夫婿吗?” “且看我说服你父。”牟珠睥睨了书房方向一眼,“李县尉正是在谋你父支持之时,只要你父点头,我看能成。” “好呀!”江荻满脸欣喜,点头不已。 唯有江苍白眼一翻,颇觉无奈…… 第175章 成见 江春挥退妻子,莫名又长叹了一声。 观世间事,一叶落知天下秋,仅看家中妻儿对李非瑜之态度变化,已可见整个庆符县的反应大抵是如何。 他自是知道牟氏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但道理再对有何用?李非瑜怎可能娶自家女儿为妻? 亲事如此,官场也是如此,各自之立场也绝非妇道人家想当然就能决定的…… 心念才转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仆婢通禀道:“阿郎,李县尉求见。” 江春不由暗骂,住进家里来,求见倒是方便。 “请进。” 他揉了揉脸,笑着起身相迎,道:“非瑜来了。” 李瑕进了书房,手里还拿着一幅卷轴。 “江县令,打扰了。” “非瑜不必客气。”江春道:“晚间还过来,有何事?” “县令昨日说要置酒为我接风洗尘,你我与房主簿三人好好聊聊,今日怎么就忘了?莫不是我有错处,惹县令不喜?” “哈哈,非瑜这说的哪里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是未想到非瑜如此勤勉,怕你辛苦,怕你辛苦。” “既如此,我可否与县令好好聊聊?” “这是自然……” 不等江春一句话说完,李瑕竟是将手里的卷轴径直在江春案上铺开,那是一卷地图。 “想请县令支持,在庆符县再设一支水师。” 江春闻言,竟是愣在那里,老半晌未能反应过来…… ~~ 房言楷回到书房。 蒋焴坐在下首,长叹一声,道:“东翁,经此一事,再握着三班不交给李县尉,只怕是说不过去了。” “他本就不在乎我交不交给他。”房言楷淡淡道,“他不是一直在接触三班吗?” 蒋焴道:“李瑕虽年少,却心机深沉。夸口以一敌众,实则以己之长攻人所短,虚造了声势,不愧为奸贼门下。他必不甘当一个无权县尉,今日这剑锋,是指向东翁呐。” 房言楷低头看着公文,终是无心再看进去。 蒋焴道:“衙役、民壮,皆粗莽汉子,往后难保不受他拉拢;还有江县令,如今李瑕就住在江县令院里,难保他们联手……” “明光认为当如何应付?” “不如将三班交给他,再派一桩难办的差事给他?” 房言楷道:“就算拿了他的错处也无用,县令、主簿并无罢免县尉之权。” 蒋焴道:“可知州有。” 房言楷摇了摇了头,沉吟道:“若只能请知州出面,不必做此计算,否则反遭知州不喜。” “依东翁之意?” “我直接修书一封,请知州罢免他。” “可这由头?” “不须由头。”房言楷道:“哪怕只是将他唤到叙州城里晾着,也便是了。” “东翁明鉴。” “明光来执笔吧。”房言楷起身踱了两步,道:“先说李非瑜年轻狂妄,又出奸党门下……”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通禀。 “阿郎,江县令与李县尉来了。” ~~ 书房中烛光明亮。 房言楷坐在那,目光凝视着地图,耳边是李瑕侃侃而谈。 他只觉恍然如在梦中,良久没反应过来,李瑕为何会跑来说这些? “此次,蒙军伐蜀,其战略目的在重庆府、合州。合州之地形,比叙州更险峻、更重要。三江汇聚,可控蜀疆;崇山峻岭,可谓天堑。 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这几路我们管不了。但兀良合台这一路,顺金沙江而攻叙州,以图包围合州,此为必然。 我等驻守边县,担守土之职,须尽力挡兀良合台一挡。那便该有水师,进可顺符江而下,侧击蒙军,退可驻防符江,保庆符县外百姓……” 李瑕说到这里,问道:“房主簿意下如何?” 房言楷回过神来,道:“战事一起,自有大军迎战,岂须小小县城参战?” “蜀地抗蒙十余年,不皆是县乡、各寨军民奋起相抗吗?” “可这……” 李瑕道:“除此之外。有了水师,不仅可以守卫城池,还可沿符江上下,防御蒙军劫虏城外百姓。” 房言楷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江春。 只见江春正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世无争。 李瑕道:“县令与主簿若是裁决不下,可写信问询史知州意见。我赴任时途经叙州,见叙州正在操练水师,想必史知州亦知战,此战水师为关键。” 房言楷再次沉默下来,捻着长须,良久无言。 他自觉任庆符主簿,兼县尉以来,将下县之武备提成紧县,维持治安,做得极好……但怎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李瑕也不说话,在客位坐下,静静等着。 直到许久之后,烛火“啪”的一声响。 房言楷抬起头,看着李瑕,神情仿佛萎靡下来。 “李县尉为何不亲自笺奏知州?” “史知州对我有成见。”李瑕道:“由我提出,反遭他疑心。不如由县令与主簿联名行文,于事更有利处。” 江春摆手道:“非瑜,不可如此胡言乱语,知州岂会对你有所成见?” 李瑕道:“不仅史知州,县令与主簿亦对我有成见,此事不必掩饰。重要的是战事在即,我等牧守一方,须以战事为重。” 江春一愣,尴尬至极。 这感觉,就像是被李瑕一剑刺到面门上。 为官十一载,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锐气逼人的,哪像是在当官啊? 房言楷则是面色灰败,再次默然不语。 唯独李瑕,将那一团和气的遮掩一把掀掉,他自己却如同没事人。 “两位无权罢免我,有无成见我并不在乎。往后彼此交谈,大可少些虚与委蛇,只说这水师一事,两位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言重了,言重了。”江春摆手笑道,“非瑜这话未免显年轻气盛,失了风度……” “好。”房言楷忽然开口,道:“那便直言。” “主簿请说。” “李县尉就不担心功劳归了我等?” “不担心。” “为何?” “我不远千里赴蜀,非为这等小功。” “李县尉不担心水师之权归了我等?” “不担心。”李瑕道:“维护一县治安、浚疏水利、巡检道路、御敌守土等,皆县尉之职权。今日房主簿信不过我,不愿将武备托付,它日信得过我了,自会托付。” “我若一直信不过你呢?” 李瑕坦然看向房言楷,眼神自信,意思不言而喻。 房言楷眯了眯眼,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瑕又看向桌案,只见上面摆着饭菜,只用到一半。 “冒昧多说一句,房主簿身兼二职,着实辛苦,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人是铁,饭是钢。” “此事……容我再与县令商议。” “也好,那请两位考虑,明早我再请教。”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不打搅了。” 他说罢,离开书房,颇为洒脱。 屋中,房言楷深叹一声。 “哼,这等狂悖竖子,也配为官耶?”江春说了一句,目光落在那地图上,自觉讪然,良久方才道:“正书怎么看?” “他说,建支水师迎敌,且将功劳分给你我。” “这……” “论格局气度,怕是输得一塌糊涂了。” “是否有诈?” 房言楷未答,只是从袖子掏出了那封蒋焴写到一半的信。 若要上奏筹建水师一事,自是不能再告李瑕的状。 否则,两桩事一起摆在知州面前,再等知州听闻是李瑕的主张……那原已输得一塌糊涂的格局气度,只怕更不忍直视了。 第176章 协定 李瑕并不管江春、房言楷是如何感受,由他们去商议。 他出了房言楷的官舍,穿过宅门,回到江春这边院子,路上对两边的门子都道了一句“辛苦”,惹得他们受宠若惊。 这夜,依旧是在月光下勤练不辍。 隐隐觉得有人在偷看自己,一转头,却又不见有人,只有廊下的花木轻轻摇动。 回到西厢主屋,只见韩巧儿已在婢子住的下间里铺了小床,正将自己的物件摆好,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巧儿住这里?” “嗯,祖父、父亲和刘大哥住在隔壁,他们说刘大哥的呼噜太吵了,让我住在这里。” 李瑕看了看,没说什么,毕竟这主屋与下间也能算是两间屋子。 韩巧儿却很高兴,道:“李哥哥的床我也铺好了。而且院里还有水房,里面备有热水,好方便啊。我给李哥哥端来了,盖着呢。” “好,下次我自己端吧。” 李瑕一边洗漱,小丫头就跟在他身边说话。 “方才李哥哥出去时,县令夫人过来与我聊天呢。” “她说了什么?” “问我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是女娃,请她不要告诉外面人。她又问我李哥哥是否婚配,我说你已经定亲了。” “做得漂亮。” “嗯,是吧?”韩巧儿笑起来。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话,李瑕也耐心听着,等她打了个哈欠,他遂将她打发出去睡觉。 夜色中,后衙渐渐安静下来。 隔壁刘金锁的呼噜声如雷,隐隐传来。 李瑕正式上任的第一日也就这般过去,他住进了县令的家里,虽然还不太受欢迎,总归是落脚了。 就像他这县尉在庆符县也不太受欢迎,但总归是上任了…… ~~ 房言楷登上小楼,负手望向隔壁的院子,见到一间间屋子里的灯火熄下去。 县令、县尉都相继睡了,唯独他这个主簿忧虑着时局,又因那从天而降的李县尉乱了心神。 他回到书房,端起烛火,再次在地图上仔细看着。 鸡鸣声响起,天光渐亮,前衙又传来了梆声。 …… “房主簿一夜未睡?” “嗯。” “睡眠很重要。”李瑕道:“朝廷派我来,便是要让我替房主簿分些担子。” 房言楷懒得应这话,拾起一封信,丢在他面前。 李瑕拾起,看过,点点头道:“如此上报给史知州,想必他会答应。” “好,我派人送往叙州。”房言楷道,“去一日,回来两日。最快三日内会有答复。” 李瑕道:“房主簿可将公务与我交接了?” “不急。李县尉才上任,草率交接,难免出岔子。这三日,由黄时领你熟悉各方事务,等州署批复了,水师一事请李县尉亲自操办便是。” “也好,房主簿考虑得妥当,但我还有些具体的要求。” 房言楷难得点点头,道:“李县尉既是直人,往后我与你说话,也不绕弯子?” “请说。” “我信不过你,你束发之龄骤得官位。而应符县虽小,苗、彝、僰各族杂居,又是边陲之地,县尉一职缉捕盗贼、协同作战、巡尉治安、案察刑宄、缉查私盐伪币……我绝不敢贸然交于你。 昨夜,我考虑了一整夜,唯这庆符水师可先由你操办。若在秋防战事中可立下功劳,终是好事;若不成,不至于坏了县城治安防事。当然,李县尉若认为……我是想分功,又不愿担干系,也无妨。” “好,到我提要求了?” “请说。” 李瑕道:“县内能拿出多少钱来筹建水师?” “暂时可支三千贯。”房言楷道,“不能更多了,庆符本非富县。” “太少了些,三千贯……那还能叫水师吗?” “本就不该叫水师,叫‘巡江手’为妥。”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或能再拨些钱粮。” “人手、武器?” “李县尉可从三班抽调五十人。” 李瑕道:“我要再招三百巡江手,属公吏还是白衙?” “这么多?!” “是。” 房言楷倚回椅背上,皱了皱眉,道:“等知州批复吧,我尽力争取。” “若知州不答应,县里给的钱可就太少了。” “怎么?若知州不答应,李县尉还要以一县之力筹办此事?” “是。” 房言楷无言以对。 说诧异吧,这李县尉也不是第一次说这些话,他连“知州对我有成见”也敢直说,但若说不诧异…… 李瑕见房言楷沉默,想了想,道:“在临安时,诸公让我到太学读书、走科举仕途,我执意来蜀地任官、且选中这庆符县,为的即是眼前这一战。县主簿出纳之权,非我所欲,但县尉权职所在,房主簿也莫卡得太紧。” “李县尉这是在威胁我不成?” “房主簿这般想也无妨。” 房言楷苦笑,摆了摆手,道:“我亦愿县中武备更多些,但三千贯确已是极限。” 他从案上翻出一份册子,递在李瑕面前。 “李县尉若不信,可自己看。” 李瑕并不接过,道:“房主簿这是只拿三千贯、五十人,便将我这县尉打发了?” “如李县尉所言,战事在即,大事为重。”房言楷往前倾了倾身子,道:“你我皆不愿在此时节争权不休,各退一步,如何?” 他显得很疲倦,眼眶发黑,幞头下显出的头发带着几缕白发。 李瑕却是神采不凡,挺拔锐利。 说是各退一步,可事实是房言楷退了一步,李瑕进了一步。 但李瑕依旧沉得住气。 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如何?或多或少,自有粮银与名额。” 李瑕不答。 房言楷又道:“你要筹建巡江手,若无我支持,不行。钱粮、出纳、文书、章程,皆需我替你办,这也是你昨夜来找我的原由,不是吗?” “是。” “我尽力了。” 李瑕这才点头,问道:“钱呢?”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自不能先给你,但凡是筹建巡江手之用,李县尉找蒋焴支领便是。” “不卡?不扣?” “不卡,不扣。” 这算是暂时谈妥了,李瑕起身,回自己的公房。 县尉房在衙署的西边,里间摆了桌案,外间则是幕僚吏员们办事的地方。 韩家父子正在准备着名册、文书,韩巧儿正趴在桌上画地图,唯有刘金锁躺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哈欠打个不停。 李瑕上前踹了刘金锁一脚,道:“你不是要练水吗?” “早上太冷了。” “一会随我出门。” “好咧,我就知道,特地等着小郎君。” 李瑕又道:“给你们在县衙挂了吏职,往后领一份俸禄。” “哦。”刘金锁满不在乎,他本就拿了李瑕一百贯,出临安时又拿了一百贯。 “李哥哥,我也有吗?”韩巧儿抬头问道。 “你没有。” “那好吧。”韩巧儿扁了扁嘴。 韩家父子只是笑着,问了李瑕与房言楷聊的结果。 “三千贯,还是太少了些,完全不够。” “但不知史知州会如何回复……” 李瑕道:“不必等叙州批复,我们先开始筹备。韩老,请你再去与商贾联系,租用他们的船只操练。” “租用?” “是,告诉他们,若不租,等战事一起就是征调了。庆符县若没有水师,蒙人来了也要抢他们的船……” 刘金锁道:“那可不止咧,还得抢他们家!要不,我去说?” “不用,你别去。” “哦。” “以宁先生,请你在河东寻一处地方作为巡江手的驻地,再寻工匠出份图纸,既要能供船只停泊,也要有校场操练,还要能挡住小规模的进攻,与县城为崎角之势。” “是,庆符县居山谷之地,与长宁军相隔太远,又是孤城,确需如此。只是这钱……” “先出图纸吧。” “好。” 李瑕已有县尉气派,道:“你们出门也需带些人手,去找黄时,让他派些胥班衙役跟随……” 第177章 人手 江春站在窗边,眯着眼看着前衙院子。 从他这里正能看到县尉的公房,只见李瑕那两个慕僚已指派了几个衙役,带着出门办事。 而这才是李瑕第二日正式上任,竟已开始办事了。 就在昨日,房言楷还一心想要将其排挤出去;就在昨夜,自己还信誓旦旦说“李非瑜呆不了多久”,今日却已要开始适应庆符县多了一位县官。 三个县官之间如何相处,还需磨合啊。 “马丁癸。” “小人在。” “晚间置办一桌酒菜,本县要为李县尉接风洗尘。” “是。” 江春沉吟片刻,又吩咐道:“再与房主簿打声招呼,给鲍三等人另寻住处,把原来陆县尉的宅子空出来。” “小人明白了……” 江春吐了口气。 如此,算是暂且接纳了李瑕,也可让他从自家搬出去,希望县衙能恢复以往的平静吧。 目光且看去,只见李瑕又带着那口无遮拦的莽汉、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出了县衙…… ~~ 石门巷宅子,有叩门声响起。 姜饭打开门,愣了一愣。 “李县尉?小人见过李县尉。” “可否让我进去聊聊?” “是,县尉请……哥哥,县尉来了。老福,烧壶水泡茶。” 吆喝声中,李瑕步入大堂,踢开满地乱七八糟的酒壶,坐下。 很快,鲍三边穿衣服边走进来。 “小人见过李县尉。” 李瑕目光看去,微眯了眯眼,问道:“两年没怎么练过了?” 鲍三一愣,反应过来,道:“是,两年多没上阵杀敌,李县尉眼尖。” “刘备髀里生肉,因此痛哭,旁人笑他矫情,我却懂这种悲闷。” 鲍三又是一愣,拱手道:“县尉语中有深意,小人听不出来,但小人确实闷得慌。” “坐吧。”李瑕道:“昨日我打了你,伤可好了?” “没好,鼻梁骨怕是歪了。”鲍三道:“但斗剑时小人也斩了李县尉几下,李县尉不怪罪就行。” “那不过斗着玩的,若在沙场上,我已被你杀了。” “那是。”鲍三也不客气。 刘金锁闻言大怒,喝道:“叫你坐下,站着做甚?不服气吗?当你高吗?有我和县尉长得高吗?” 鲍三独眼一眯,盯着刘金锁上下打量了一会。 “瞪我做甚?!” 鲍三依旧瞪着刘金锁,缓缓在凳子上坐下。 李瑕对此不以为意,问道:“你们既领了县衙的公吏名额,吃一份钱,为何不去上衙?” 鲍三道:“小人也不是全无做事,这县内的弓手就曾是小人训练的。” “你以前在哪任职?” “在余帅军中。” “眼睛怎伤的?” “淳佑十二年,蒙古汪德臣部掠成都,攻嘉定府,小人随余帅驰援。军粮不至,小人操舟于岷江运粮,中了一箭。” 鲍三说到这里,咧开嘴,道:“就这一仗,余帅把汪德臣打得跟狗一样窜回汉中。要不是姚世安这杀才联络谢方叔害了余帅,余晦又是个蠢材,现在汉中我们都打回来了。” 说完,他睥睨刘金锁。 刘金锁撇了撇嘴,道:“谢方叔就是我们李县尉扳倒的。” 鲍三微讥,眼中鄙夷之意不言自明。 李瑕似未察觉,看向姜饭,问道:“你呢?手怎么伤的?” “哥哥伤在眼睛,小人则是臂上中了一箭,继续划桨,被水泡烂了。” “你们受了伤,没补恤?” “有。我等自己搞丢了。” 李瑕问道:“具体如何?” “朝廷说余帅贪赃,抄家还不算,逼着余家拿出钱赈军,余小郎君到处求借,好不容易凑了三千贯,他们又说小郎君的名字‘余如孙’是‘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意思,污蔑他有反意,要拿他问罪。我带人去闹,被流放了。” 鲍三说完,看着李瑕,又道:“此事我不瞒李县尉,瞒也瞒不住。你要么就免了我的衙役,我不吃这份钱就是。” 李瑕沉吟道:“那两个弓手班头,伍昂、搂虎,都服你?” “不敢说服,是他们有兄弟义气。” “你们还能上阵杀敌吗?” 鲍三道:“都是些残废,还谈甚杀敌。” 话到这里,门外响起叩门声。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见有个跛脚汉子上前,道:“哥哥,是马丁癸来了,说是……给我们换个地方住。” 鲍三仿佛意料之中,道:“你应他,知道了。” 李瑕却道:“刘金锁,去把马丁癸带过来说。” “是。” 不一会儿,马丁癸到了堂中,行礼道:“小人见过李县尉,原来县尉在此,小人还到处找呢。” “你给他们换到哪去住?” “弓手房还有几间号舍……江县令是想将这宅子空出来给县尉。” 李瑕问道:“江县令这是不欢迎我住在后衙了?” “当然不是,江县令是怕县尉嫌挤,不方便。” “那你回去告诉县令,我不嫌挤,而且伙食钱也交了,愿意与他长住。” “这……是。”马丁癸道:“另外,县令晚间在迎祥楼置了酒宴,为县尉接风。” “嗯,去吧。” 挥退了马丁癸,李瑕重新看向鲍三,道:“昨日斗剑,你劈了我十八下,木剑也劈断了。” “这……”鲍三起身,抱拳道:“请县尉治罪。” “你说你瞎了眼,不能杀敌,却能打我?” “不敢。” “我要在庆符县筹建一支巡江手,需有老卒帮衬,你可愿调过去?对了,此事房主簿已答应了。” 鲍三抱着拳不应,且低下头,似乎有些犹豫。 倒是方才过来的跛脚汉子本已转身去扫地,闻言重新走过来,道:“县尉,若是水师,别看小人是个残废,操舟划桨一个顶俩。” 韩巧儿踮起脚,俯到李瑕耳边,轻声道:“李哥哥,这个名叫‘孔木溪’,昨日也在戏台边,我听到别人叫他了。” 李瑕点点头,道:“木溪愿意来当然好,但我却是要选拔的,得你真的擅长操舟才行。” 孔木溪没想到这县尉竟知自己的名字,受宠若惊,连忙应下,又转头看向鲍三。 鲍三却还在偷偷打量李瑕,缓缓道:“听说,县尉是丁党出身?” 刘金锁不耐,骂咧咧道:“嘿,是县尉要用你,不是你用县尉,问七问八,一点规矩都不懂,上面的事是你能瞎打听的吗?!难怪你个独眼混成这样!” 李瑕也不喝止。 事实上,他认为刘金锁说得颇有道理。 总不能因用了这些人,往后见丁大全、贾似道还要避着手下。 刘金锁眼见李瑕默许,大步上前,又道:“偌大一条汉子,婆婆妈妈!要不老子再跟你干上一架,你若输了,这条命卖给我家县尉,如何?” 第178章 框架 县衙。 “东翁为何接纳李瑕?” “不找知州帮忙,已赶不走他。而若找知州帮忙,必先否定他所提的巡江方略。” 蒋焴已明白过来,喃喃道:“那便成了我等嫉贤妒能?” 房正楷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朝廷钦命的县尉,有靠山、有能耐,不过是想要回职权,又摆明了公事公办之态度,为之奈何?” 蒋焴道:“可这……筹办巡江手的钱?” “给他。将他打发去另立炉灶,不动县中武备也好。等秋防战事之后再谈,国事为重……” 两人话到这里,门外马丁癸通禀了一声,进来道:“主簿。” “何事?” “县令让小人告诉主簿,李县尉去石门巷找鲍三了。” “仔细说。” “是,小人方才第二次过去传话,见到李县尉身边那刘金锁与鲍三打起来了,打得昏天黑地……” “为何?” “说是若刘金锁赢了,让鲍三往后给李县尉卖命。” 房言楷皱了皱眉,不喜这般一天到晚打赌斗狠。 蒋焴微讥道:“李县尉无功名在身,果然,行事每有武卒之风呐。” “之后如何,谁赢了。” 马丁癸道:“两人打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打了老半天,被李县尉叫停了。说是与其卖力斗狠,不如留待战场杀敌,又说打得火气上来,谁伤了都不好。” “鲍三如何说?” “他说……愿为李县尉筹建巡江手。”马丁癸道:“小人离开时,他们正要去找伍班头。” “伍班头?!”蒋焴脸色一变,道:“你怎不早说?!” “这……主簿要小人细说。” 房言楷还算冷静,招了一名杂役,吩咐道:“速去将伍班头请来,说我有急事找他。” “是。” 房言楷又向马丁癸道:“你去转告李县尉一句,要筹办巡江手,别人可以,伍班头不行。” “是,不过这短短一个早晨,小人已奉县令与主簿之命,共找了李县尉共三趟,这真是……” “速去,少说废话。” “是。” 处理了这些,房言楷与蒋焴对视了一眼。 蒋焴苦笑道:“这李县尉,眼光真是毒辣。才来不过一两日,庆符县哪个是人才,已掂量得清清楚楚。” “是我等弄巧成拙了,若非去算计他,岂有伍昂昨日那句‘鲍大哥不该瞎了眼’?寻常武卒无这份机敏。” “他竟还懂得先收服鲍三再寻伍昂。一早上不盯,差点出了大纰漏。” 蒋焴喃喃自语着,转头见房言楷神色疲倦,问道:“东翁,去歇一会吗?” “等见到伍昂再说吧……” ~~ “嘿,这房主簿也是小气。”刘金锁嚷了一句,又道:“不就是个弓手班头吗?本就该受县尉指派。” 鲍三闻言不悦,瞪着刘金锁,道:“我随县尉做事,但你不得在我面前说主簿坏话。” “不说就不说,多了不起?!” “你还找茬。” “不服再干一架啊!” “搁两年前,老子已经打趴你了!” “老子让你的……” 李瑕与马丁癸说完话,转过头来瞥了一眼,两个糙汉马上就闭上了嘴。 鲍三问道:“县尉,既然伍昂已经被主簿请走了,我们是否去寻搂虎?搂虎也不错。” “不必,我已让马丁癸去请,我们回石门巷。” ~~ 搂虎到了石门巷,只见鲍三等人所住的宅子大门敞着。 小巷对面,有个皮革匠提着箱子走过来。 “刘皮匠,你不搁家里做马鞍,怎跑这来了?”搂虎大声问道。 “搂班头有礼了,是李县尉招小人来的。” “巧了,我也是。” 搂虎说着,走进院中,只听许多人在说话。 “县尉说的不错,义肢早已有之,据传,春秋时,齐景公对交不起重税的人施以刖邢,当时齐国街市,售义肢多于售鞋。另传,孙膑也曾做过一对义肢。” “褚老丈渊博。” “不敢称渊博。不过,我等工匠手艺不传外人,县尉所言各种办法,小人也是头一次听说。” “难吗?” “倒也不难,只是这所谓‘工具手’,还需要杨铁匠配合,打造诸多工具装在手上。” 姜饭笑道:“若是我手上装个盾牌,不也能再上阵杀敌了?!” “那不累死你了吗,一天到晚带着。” “刘金锁你是不是傻?”姜饭大恼道:“县尉说的意思是,我这手上能把各种东西装上去,可以换的,懂吗你?” “刘皮匠来了,聊聊绑带的事。” “依县尉所言,须量每人尺寸,一一订做,不过这装在义肢上的工具,衔接处该以同样规范……” “做精细些不难,只是这钱?” “诸位到县衙支领便是。” “谢县尉!” 搂虎已大概听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新来的县尉请了工匠,要给这些伤兵们定做义肢。 这事说不上大恩惠,但他也感受到李县尉待人处事是有些不同的。 他说不出这种感受,直到姜饭说了一句“李县尉是切身为我等考虑”,搂虎才觉得汉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能有这样的词。 李瑕转过头,道:“搂虎来了,到堂内说吧。” 搂虎抱拳应了,跟着李瑕走向大堂,却又被刘金锁拦住。 “你这莽汉,把刀卸了。” 搂虎一愣,恶狠狠瞪向刘金锁。 他身材矮小,站在粗壮高大的刘金锁面前,凶狠气势却不落下风。 鲍三道:“虎子,卸了。” “不必了,进来吧。”李瑕看着搂虎进堂,问道:“你不是汉人?” “对。” “什么族的?” 搂虎大声说了几句话,叽哩咕噜的,让人听不懂。 鲍三道:“县尉,我们都当他是彝族的,‘搂虎’也不是他的名字,好像是他们信虎神的意思。” “嗯,怎到县里当了班头?” 鲍三道:“他小时候被进山打猎的猎户收养回来,后来当了弓手,小人到了县里教过他武艺。他弓术又好,百发百中,捕盗立了功,当了班头。” “对!”搂虎道:“哥哥说的对!” 刘金锁咧嘴一笑,嘀咕道:“有了这些人,老子就是这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搂虎瞪了他一眼,凶巴巴道:“老子比你聪明。” “嘿。”刘金锁不屑。 他自觉偶有灵光一闪,也是给李瑕说过许多有见地的话,哪要与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莽汉子争辩…… 李瑕看着屋中这三个大汉,微微思量。 这庆符县诸班当中,伍昂该是最智勇双全的一个,也如刘金锁所言“本该受县尉指派”。 但房言楷既不肯相让,可见伍昂是其心腹,强扭的瓜不甜,何况确也没有为了筹建巡江手,把县城治安防御掏空的道理。 那么,若招三百巡江手,大致可以分为三队,分别任刘金锁、鲍三、搂虎来领。 鲍三是老卒,有多年战场经验,还懂水战,有威望。李瑕颇看中他,今日花心思给伤员们装义肢,有一方面原因也是为了拉拢他。 搂虎弓术好,对地形熟悉,也懂水性,又是班头出身,亦可服众。 刘金锁反而成了三人中的短板,水战不会,骑马不快,弓术不行,又非智将,人脉威望皆不够,以后大概只适合领先锋或中军。 毕竟是亲信,出于各方面考虑,还是得先由他领一队…… 将这喜新不厌旧的心思收回,李瑕看向搂虎,开口就将他招揽了。 此事倒简单,房言楷没派人把搂虎也叫过去,说明搂虎不是他心腹。 李瑕一个县尉要调动一个班头本是权职所在,哪怕搂虎心里未必完全服气。 他沉吟着,缓缓道:“我接下来打算招三百巡江手分由你三人领,可先在县内民壮、弓手、衙役中抽调五十人,饷钱亦有提升,今日,你三人各去挑选。” 鲍三、搂虎大喜,抱拳应诺。 刘金锁则满脸茫然,嚷道:“可是,我又不熟悉这县里的人。” “鲍三、搂虎,你们帮刘金锁挑人。” “是!” “那不是厉害的都被他们挑走了?!”刘金锁颇不服气。 李瑕道:“那你好好盯着,也多想想办法……” 第179章 酒宴 傍晚时分,江春换上一身便衣,乘轿到了迎祥楼。 迎祥楼位于庆符县城西北角,站在楼上凭栏而立,可看到符江与二夹河汇流,目光再一眺,可见川南民居错落于河畔,水田、茶园、远山…… 微风拂动江春的长须与衣袍,他目光颇为深沉。 他是庆符县五千余户的父母官,数万人唯他一人独尊。在这一方天地里,他一直都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向来,他说话,都是别人猜他心思。 他若说“当成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就是“滚出去,我不习惯你住这”的意思。 但唯有那李瑕,竟恍如听不懂,死乞白赖地非要赖在后衙。 县令与县尉同住,岂有此理? 今日宴席间,必要与他把此事聊妥了,哪怕摊开了直说。 “县令,李县尉到了。”小厮上前禀奏了一句。 “嗯。”江春淡淡应了,神情很是威严。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走下观景台,踱入雅间。 李瑕表面上还是懂礼数的,已在雅间等候。 但迎祥楼的掌柜正侍立在他身边,似乎在点菜。 “他们馋酒,那就上一些,但别太多了。”李瑕道。 “阿郎,定泸州大酒如何?”韩承绪道:“东坡有词云‘佳酿飘香自蜀南,且邀明月醉花间,三杯未尽兴尤酣’,这泸州大酒不错。” “是,县尉身边这位先生懂得真多。” “那就交给韩老点吧,主食与肉菜也多上些,让他们吃饱……江县令来了,见过县令。” 李瑕说着,起身向门前迎来。 江春笑道:“非瑜是在点菜不成?我已点过了,都是大菜,必够你吃的。” “县令误会了。”李瑕道,“我顺道带了些人,在大厅用饭,这为他们点的。” 江春心中明白,无非是李瑕在县中招揽了些人手。 才上任,能有几人? “诶,非瑜太客气了,莫不是觉得我堂堂县令置酒请客还不能多请几人?哈哈,吴掌柜,也莫啰嗦了,好酒好菜摆上,一并记在本县帐上。” “是。” 李瑕拱了拱手,道:“如此,多谢县令了。” “坐吧。” 江春自在主位坐下,詹纲侧座陪席,还有另一名幕僚王识泾。 王识泾是蜀南当地人,有个外号“十斤”,很是能喝酒,以往江春宴请长宁军的将官,皆带他坐陪。 江春打算今夜让王识泾灌灌李瑕,等李瑕服软了,他再开口吩咐停下来,以彰威望。 目光看去,李瑕那边只带了韩家祖孙三人,那父子是幕僚,是读书人。除了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也落座有些不合规矩,大体还算知礼数。 至少那贫嘴的糙汉不在。 双方落座,李瑕斟了杯酒,道:“先谢江县令为我接风。” “非瑜客气了。”江春道:“你远道来庆符赴任,我却未能替你安排好住处,惭愧……”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看向门外探头探脑的刘金锁,微微皱了眉。 “何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不够坐了。” 江春一愣,暗道如何就不够坐了?这迎祥楼三四十人都坐得下。 “差几个位置?” “七八个吧。” 江春平时让人如沐春风,今日却决意有话直说,脸一板,道:“再支一桌便是,莫再来打搅,不知礼数!” “哦。” 刘金锁挠了挠头,在心里嘟囔道:“昨日请吃排骨,今日又翻脸,这小县令架子倒大,跟谁吆五喝六的?右相都没这么大排场。” 大步下了楼,只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正在举碗吆喝,他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嘿,搂蛮子,你是不是不服我?” “废话!老子当然不服你!” 刘金锁昂然道:“我敢去把县令灌倒,你信不信?” 搂虎啐道:“你少在老子面前吹!那可是县令!” “县令算甚?我在临安城可是连官家都见过!”刘金锁头一仰,睥睨道:“我现在就去给他放倒,哪几个不怂的,跟我上去看着!” ~~ 雅间里,江春举起杯,语重心长道:“非瑜啊,我这人说话直,你莫要介意。” “县令请说。” 江春道:“县令与县尉同住,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 话到一半,听得雅间门又被推开,他转头一看,皱眉道:“你怎又来了?” “哈哈哈,今日江县令请我喝酒吃肉,我得敬县令一碗!” 大破嗓门一喊,刘金锁已拎着酒坛进来。 他身后,鲍三、搂虎、姜饭等大汉个个虎背熊腰,跟进屋来。 江春脸色一凝,喝道:“不必敬了,还不退下去!” 刘金锁竟不怵他,大声道:“那哪成啊?必须敬县令一碗!” “你这汉子……” “江县令若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兄弟们都看着呢!” 江春转头看向李瑕。 “李县尉?” 李瑕放下酒杯,依旧很沉静,但竟是不直接叱退刘金锁,反而先问了一句。 “江县令能喝吗?” 似乎在李瑕心里,一个堂堂县令还不如其手下人。 江春于是笑了笑,向王识泾抛了个眼神。 这里是蜀南。 比喝酒,蜀南人还怕了两浙来的不成? 王识泾起身,风度翩翩地端起酒杯,向刘金锁道:“王某陪你喝几杯如何?” “我是要敬县令的!” “先喝过我了,你再敬县令,如何?”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小杯,我是用碗的!” “那就换碗。”王识泾淡淡道。 “好!”刘金锁大声道。 …… “嗝!” 一连十多碗酒落肚,刘金锁打了个酒嗝。 他脚下退了两步,摔坐在地上,抬头看向王识泾,喃喃道:“你个书生,也太他娘能喝了。” “再来啊。”王识泾道。 刘金锁脸泛酡红,甩了甩头,实在不明白怎么就喝不过对方。 这次真是丢了大脸,不仅自己丢了大脸,还给县尉丢了大脸。 他想着这些,爬起身,摇摇晃晃倒了碗酒,喃喃道:“县令,陪我喝一杯呗,兄弟们都看着。” 王识泾又笑道:“刘兄弟先喝过我了,再向县令敬酒不迟……” ~~ 江春已没在看这些人,看向李瑕,开口道:“非瑜还不知道吧?蜀南人性烈,便如这酒。与临安行在不同,不同的,我在此任职两年,才算稍稍习惯,你初来乍到,万不可急于求成。” 李瑕道:“都是宋人,不分蜀南人、临安人。” “可要让人服气,从来不是易事啊。”江春拈着酒杯,话里有话的语气,又问道:“不知非瑜酒量如何?” 他问的不仅是酒量,问的也是能耐……你可有能耐收服烈如酒的蜀南人? “我酒量虽不算太好,好在这酒也不烈,驾驭得了。”李瑕道,虽然他还没喝两杯,但这年头的酒度数确实不高。 江春笑着摇头,道:“蜀南酒还不烈?年轻好啊,有心气,我与你说……” 忽然,一碗酒“咚”地一声,摆在了他面前。 江春一愣,正要转头,有人一把抱住他。 他骇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吐着酒气,嘿嘿笑道:“县令,王书生的酒,鲍三接了,来,我敬你一碗!” “这……” 江春抬头一看,只见鲍三正举着酒坛,不声不响地与王石泾对拼。 终于,王石泾晃了晃,倒了下去。 “嗝!” 刘金锁又打了个酒嗝,哈哈大笑,道:“兄弟们都看着,我必敬县令一杯。” 江春终于变了脸色,有些慌张起来。 “快松开本县!” “不行,县令你必须喝一碗,我都说好了,得让兄弟们看着,哈哈哈,鲍三把王书生放倒了,我也得给你放倒……” “非瑜,非瑜,还不让你这护卫放开本县!” “县令不如就喝几杯吧?” 李瑕已看到了鲍三替刘金锁出头时的场景,故而才有了那一句“不分蜀南人、临安人”,也愿意成全刘金锁一次。 “……” 江春被刘金锁抱着,极为无奈,只好端起碗。 一碗酒落肚,头渐渐昏沉起来。 “哈哈!县令好酒量!再来一碗!” “县令,再来一碗……” 江春也不知喝了几碗,反倒渐渐放开手脚,三络长须飞扬。 “本县……本县真是烦死了!哈哈,本县烦死了……” 昏昏沉沉中,终于听到李瑕喝令了一句。 “刘金锁,你够了,还不放开县令!” 江春心想,这李非瑜还那么年轻,性格却稳沉,说实话,心里是有些服气的。 对了,实话,叫他搬出去! “说实话……非瑜,我要和你说句实话……嗝……非瑜,你别拦我,我还能喝……” 第180章 营盘 次日,江春醒来,只觉头痛不已。眯着眼看去,见到牟珠正坐在床边。 “官人醒了,先喝碗解酒汤吧。” “几时了?” “巳时二刻。” “这么晚了?!”江春坐起,喃喃道:“发生了何事?” “发生了何事?”牟珠淡淡道:“一场接风宴,吃了一月俸禄,官人嘴里说着烦李县尉,却还真大方。” “这么多?!” 江春有些心疼,但又不算太在意,除了那每月二十多贯,他还有各种衣赐、禄粟、职田,老家还有营生。 牟珠却不依,“哼”了一声,道:“大手大脚,但正经交代官人做的事,半点不做。” 江春抚须不语,发着呆。 牟珠又道:“昨夜趁姓刘的莽汉喝醉,妾身可使严婆去打听了,李县尉那婚事乃是私下订的,纳采、纳吉还未办,官人可得捉紧了。” “你这妇人又提此事。”江春不悦。 “就让官人开个口,如何有这般难?!” “休得聒噪……” “官人还凶?二十多贯说花就花。伺候了你一夜,醒来就骂妾身。” “好了,好了,莫烦我。”江春皱了皱眉,问道:“李非瑜呢?” “一大早就带着人到符江东岸去了。”牟珠道:“往常都是官人灌醉别人,可今日这酒量、精力、威望,样样都被他比下去了。” “呵,李非瑜一共就喝了不到三小杯,还说蜀南酒不烈,我……”江春道:“总之往后少与他打交道,此人难缠。” “住在一个院里,怎能少打交道?” “还住在家里?”江春一愣,茫然道:“我不是叫他搬出去了?” “呵呵。”牟珠冷笑了一声,“自己想想吧。” 江春揉了揉头,努力回忆着昨夜种种。 包括鲍三、搂虎在内,李瑕已抽调了衙役、民壮五十人。 而这些人拼酒时竟是站在他那一边,敢灌堂堂县令。 再看整场酒宴的结果,竟未能奈何他半点。 酒桌上是最能看出事情来的,只怕李瑕已在庆符县打开了局面了…… “李非瑜,不简单呐。” “哼,既知他不简单,官人还不快将他招作女婿……” ~~ 一大早,李瑕就领着人出了县城,到了符江东岸一处废弃的茶马场。 “早年间,大宋军马皆从大理购置,于蜀中共设八处茶马场,叙州有两处。其中一处便是在此。”韩祈安道,“只是如今已然荒废,成了流民聚集的窝棚。”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这茶马场中许多门窗木料已被流民拆下来当柴烧了,颇为破旧。 韩祈安领他逛了一圈,抬手一指,道:“此处江水缓,东西两岸皆可泊船。阿郎再看,东面那座山名曰‘挓口岩’,可顶上建了台,起炮车,若蒙军来了,可以炮石击之。”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之意,是将这茶马场作为巡江手的驻地?” “是。”韩祈安道:“那片地方可做为校场,只需要在外围再修建一圈防事。而这片屋舍可为营房,只需稍加修缮。” “怕是也要不少钱吧?” “至少比新起营房省些。” 李瑕向鲍三问道:“你觉得如何?” 鲍三眯着独眼,抬头看了看,却说起另一个话题。 “县尉要招三百巡江手?” “不错。” 鲍三道:“这等大手笔,县尉是想治军?趁蒙军伐蜀之际立一场功劳?” 李瑕也不瞒他,道:“不错。” “那就不该如领民壮、弓手等衙役一般,上衙了便巡逻、下衙了便还家,战力远不如厢军。欲治军,首当严肃军纪,每日驻营操练,区别于民壮……” 鲍三说了一通,转头一看,见李瑕、韩祈安都是神色淡淡的样子。 他昨夜想了一整夜,见李瑕调派五十人,且还提高了饷粮,由此便猜到李瑕的心思。 此时鲍三也知自己这番话不够打动人,遂继续说起来。 “县尉不如建一个大营盘,从这茶马场直接扩建到挓口岩下,如此,营盘西抵符江,东抵挓口岩,兼山水之势,校场宽阔,方便操练。小人略知余帅练兵之法,可为县尉练三百劲卒,以守庆符。” 李瑕点点头,神色依旧很平淡,问道:“这般建营,能安置多少人?” “莫说三百人,五六百人也置得下。” “往后还能扩建吗?” 鲍三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他自觉曾跟随过余玠,虽只是个小亲兵,却也算是见多识广,原想着一开口能震惊到李瑕等人,不想竟是这般平平淡淡的反应。 韩祈安道:“若要扩建,可将挓口岩围起来。北面有一条庆清河,由东向西,汇入符江,可为依附。” “图纸画出来了吗?” “我画了幅简略的。”韩祈安道:“工匠的图纸还未画好。” 李瑕接过看了看,道:“到山顶再看看。” 一行人上到山顶,李瑕对照着图纸看了许久,已有了决意。 “营盘便设在此处,如你们所言,往挓口岩山下扩建,再在符江开挖港湾,用以停泊船只。至于防事,不仅需在挓口岩上建了塔、起炮,在那边的青岗岭、团山子上也建……” “明白了。”韩祈安身体不太好,因为爬了山而气喘吁吁不停。 李瑕亲自给他拍着背,道:“就这么定了,休息一会再下山吧。” “是。另外,墙垣如何建?” “不建。” “那若蒙军来了,营房和船只如何守卫?” 李瑕道:“我们有船,蒙军没有,我们远比他们灵活。只要在北面的庆清河与挓口岩之间挖壕沟,限制他们骑兵冲阵即可。” “可若是……蒙军从南面来又如何?” “那船只可顺符江而下,有足够的时间进入县城。另外,在挓口岩上储备物资,到时驻军山上,此处易守难攻,可与县城成掎角之势……” 鲍三听着这些,看着山下的茶马场,发起呆来。 下了山,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道:“你说的不错,我也已照你的办法,依托挓口岩扩建营盘,还有何思虑?” 鲍三道:“小人预想中,该如以宁先生所言,在四周建墙垣。而县尉这般布置,乍听似因为没钱……但仔细一想,远比小人所想更为灵活,小人叹服。” “确实就是因为没钱。”李瑕道。 鲍三一愣。 李瑕又道:“另一方面,建了墙以后又要拆了扩建,太麻烦了。何况,最好的防守其实是进攻。” “扩建?” 鲍三心中依旧有不解,只觉一个县城,三五百兵力已是不可能更多,哪还需要再扩建? 李瑕没有再解释,在他的规划中,并不仅只有巡江手。 总之,符江东岸,挓口岩下,废弃的茶马场开始被修缮、扩建,作为庆符县巡江手的营盘。 就在当天中午,韩祈安就已从县衙支了一千贯,购买石料木料,又雇佣流民,开始动工。 ~~ 许魁扛着一段树干从挓口岩上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他是利州人,利州被蒙军占领后,他担心屠城,带着母亲、妻子、儿子南逃。 数年来颠沛流离,眼见川西战事不停,一直逃到了长江以南才觉安心,最后在这庆符县外停了下来。 生计也是难找的,庆符本只是下县,如今商贸又不繁盛。他偶尔有些拉纤的短工,家小又挖些野果充饥。 幸而有个茶马场可以住,勉勉强强能得安生活命。 昨日,许魁见一个年轻官员带着一群民壮围着茶马场不停打量,心里就十分担心会被赶出去。 眼看再有两三月就要入冬,若是避寒之处也丢了,今冬就很难挨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那县官果然是看准了茶马场这地方,要占下来用。 但好处是,县衙考虑到临近秋收,没有征用劳役,而是花钱雇用了住在茶马场的流民干活。 这活一天一百钱,算是颇为丰厚,许魁自是愿意干的。 此时,他扛着木料放在校场,擦了擦汗,开始锯。 不远处,有个跛脚的汉子走来,敲了敲木料,向工头交代道:“锯好之后,先将旧屋钉好,今日就得把这些屋子打扫出来,巡江手明日就要入驻,莫耽误了。” “明白,哥哥放心,耽误不了。” “那边再建一排号舍,今晚就得将地基挖出来。” “这般急?太急了吧。” “是急。愿意做的,晚上加工钱……” 许魁听到这里,忙跑上前应道:“小人愿意做,能让小人做吗?” “我与哥哥说话,你插嘴做甚?要用人了自会与你说!” 工头一叱骂,许魁连忙要退下。 “慢着。”那跛脚汉子道:“你过来。” 许魁一愣。 “你过来,我腿脚不便。” “是。”许魁这才上前。 跛脚汉子在他臂上捏了一把,问道:“多大?” “小人二十四岁。” “会水吗?” 许魁又是愣了一下,傻乎乎地点点头。 “怕甚?我叫孔木溪,庆符县巡江手。” “是,哥哥,小人叫许魁。” “嗯。”孔木溪道:“我昨日见过你小子,做事还蛮卖力。” “嘿嘿。” “跟我来吧。” 孔木溪说着,转头就向符江的方向走去。 许魁转头看了看那锯到一半的木头,挠了挠头,还是跟了上去。 “哥哥,这是去哪?” “跟你说不清楚,到了就知道。” 许魁又问道:“这活要是干完了,我们这些人的生计……” “那边修码头看到了吗?”孔木溪道:“到时还要在挓口岩上筑防事,这些活一冬都做不完,怕甚?” “不征劳役吗?” “嘿,你管得倒宽。盼着征劳役,不雇你们是吧?” “不是不是。”许魁连忙摆手。 “看到那边的瓦料没?”孔木溪道:“县尉特地交代多买一批,到时在那边荒山上你们自己起排屋舍,专门安置流民。” 许魁大喜,感恩戴德道:“谢县官大恩!” “我说你,扶着我点,没点眼力见。” “是,是。” 两人又走了一会,只见江边许多人聚着,有人在地上撑撑跳跳,也有人在江里游泳,另见那边支着几张桌子,几个先生正提笔写字。 “哥哥,这是在做甚?” 孔木溪道:“招巡江手,你不知道?” “今早像是听人说过,但小人没留意。” “为何不留意?” “忙着干活呢。” 孔木溪睥睨了他一眼,道:“每月三贯,二石月粮,春冬各有衣物,另有住宿、伙食……” “这么多?!” “你只当作是从军,但我们庆符县巡江手,可比一般厢军好得多。” 许魁犹豫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 “你不用与家小商量一下?” “不用。都快饿死了,小人本就想过去投军。” 孔木溪抬手,道:“去中间那队排着,记住,是中间那队,别排错了。” “好,谢哥哥提点!” 许魁又谢过孔木溪,大步往江边跑去,到了人群中,他四下看了看,排到了中间队伍的最后面。 前面大概也就二十余人,他等了好一会,心头渐渐焦急,想着若是选不上,耽误了今日的活,也不知是否少挣些钱。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许魁回过头,只见是个高大汉子。 “这位哥哥……” “孔木溪叫你排中间的?我都看到了,他特地领你过来的。” 那高大汉子说着,在许魁臂上一捏,似乎思考起来。 “是。” “我看你瘦瘦小小的,力气大吗?” “小人力气还不错。” “来,试试,像他那样跳,能跳几下?” 许魁转头看了看,见有人在地上一撑,跳起来,又迅速扑倒再次跳起。 他不明其意,看了眼前的高大汉子一眼,老老实实依着对方的样子做起来。 一直跳了五六十下,许魁累得满头大汗,实在无力再跳,方才摆了摆手,连呼道:“小人不行了。” “你会水吗?” “会,能在符江游两个来回。” 那高大汉子再次露出了思考的表情,最后点点头,道:“好吧,那就不必试了。你跟我走。对了,我叫刘金锁,以后你叫我刘班头。” “是,刘班头。” 许魁走了几步,忽有些疑惑起来,小心翼翼道:“可是,孔哥哥说,让我在中间这里排……” 刘金锁淡淡道:“一个样的。” 许魁于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刘金锁走到桌案前,报了姓名、籍贯、家口等等许多情况,又领了个小牌子。 “明日卯时之前,到茶马场校场上应卯,明白?” “明白。” 刘班头又交代道:“万不可迟到了。” “是。”许魁问道:“小人今日还可以去干活吗?” “老子管你这些?去吧,明日别迟了。” 许魁依旧有些迷茫…… 他又忙了一整天,领到了一百钱。 这天夜里,他没有再去干活,而是与家里人聊了天,早早就睡下。次日天还未亮时就赶到茶马场的校场上。 蒙蒙亮的天色中,与他一样的还有两三百人,渐渐汇聚。 一个营盘也开始在叙州庆符县城外渐渐成型…… ~~ 有人在地图上点了点叙州,手指又沿着金沙江向西移。 “马湖县,我要在此迎击兀良合台。”张实低声道。 “可是,蒲节帅还未下令。” 张实摇了摇头,道:“等不到了,最迟一个半月内,兀良合台大军便至。此战局势已然清晰了,他将沿金沙江攻叙州,再顺长江下重庆府,包围合州。合州之重,不容有失。” “是。” “故而,我必须在金沙江拦击兀良合台。” “可……是否再与蒲节帅商量一下?” 张实再次摇头,眼神坚毅,淡淡道:“蒲择之才刚上任,对川蜀防御全然不熟,商量了又能如何?平白耽误战机而已。” “可是,都统制,你……” “我意已决。传我命令,征调水师三万人,迎战兀良合台。” “是……” ~~ 与此同时,兀良合台亦在看着地图。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沿着西沙江河谷至叙州,顺长江直下,包围合州。 那第一仗,就在叙州上游的金沙江…… 第181章 账簿 亳州。 张弘道看罢手中的秘信,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张柔、靖节与敬铉等人正在商量着今秋攻打赵宋两淮之事。 为配合川蜀战事,侵掠一番还是要的,但又不必太过损兵折将,个中分寸,张家自能把握。 张弘道到了房中,坐下听了一会,并不对这小战事多说什么,毕竟是每年的成例了。 等诸人聊完退下,只剩几个张家核心人物,他才将手中秘信递上。 “临安来了消息,李瑕已去了叙州庆符县任县尉。” “还没死?” “嗯。” “姓留的当了状元,愈发沾了赵宋官场懦弱习气,屁事不做,宰了算了。” “倒也不必,养个细作也不容易。” 靖节接了秘信看了一会,眉毛一挑,微讥道:“这小疯子那般卖命,只为谋一县尉?呵,不如早说,请姑父赏他个官职。” “死囚出身,又是那般年纪,能得县尉已不易了。” “呵,赵宋文官当道。” “人就喜欢赵宋,气节嘛。” 靖节最嫌恶这般,轻嗤了一声:“狗屁气节。” 张弘道笑了笑,眼神有些复杂,低声吟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敬铉道:“诗是真好。” “派人去叙州杀了?” “山长水远,派人去变数太大,万一被捉了,事情更麻烦。” “说来,李瑕归了宋境,并未揭我张家把柄。” 张弘道摇了摇头,道:“那是他位卑言轻,若有朝一日他升了官,你且看他。” 靖节道:“五郎向来借力打力,以最小代价做最大之事,此次打算如何?” “请父亲修书一封于汪德臣,若其部遇到李瑕,杀了便是。” “此为明智之法。” “也需与全真教打声招呼。”敬铉道:“做事,万不可如王荛那般敷衍。” “是。”张弘道深以为然,道:“王牧樵拿个假尸糊弄,全真教顶多面子上过得去,心里的疙瘩可未解。” 张柔道:“听说,全真掌教李志常,因开封重阳观一场大火气死了。” “李志常本已病重,反说的神乎其神,道是修行的根基因此毁了……” 敬铉长叹一声,道:“老夫与洞明子祁志诚有故交,写封信到终南山吧。” 张柔点点头,道:“就如此办吧。” 对于张家而言,这件事暂时而言也就这样了,他们是世侯、是政客,鞭长未及时,也讲究权衡…… ~~ 终南山,重阳宫。 如今正是全真教极盛之时,终南山祖庭自是庙宇恢弘,重阳宫得漠北汗廷赐名“敕赐大重阳万寿宫”,享“天下祖庭”、“全真圣地”之称。 此地殿堂五千余座,宫域东至涝峪河、西至甘峪河、南抵终南山、北临渭水,占地广阔。 道徒云集,香火鼎盛。 然而,这日,重阳宝殿中却响起悲怆的恸哭。 “你说什么?” “掌教真常真人……于燕京长春观……仙逝了!” “师兄!师兄……” 良久。 祁志诚从悲痛中回过神来,问道:“新任掌教是?” “掌教真人仙逝前,命淳和真人继掌教之位。” “幸而有王师兄主持大局。”祁志诚点点头,又问道:“听说,大汗又要举行佛道辩论了?” “多事之秋啊,只怕大汗已不再信重我们全真教。” “汗庭的立场,只怕是更支持佛教。” “无论如何也该全力应对。” “王师兄掌教怕是不易……” 说了许久之后,祁志诚忍着悲痛与忧虑,问起真常真人李志常死前的情形。 “真常真人……死不瞑目呐,上月,开封重阳观被焚之事传到长春宫,真常真人就失了魂,二十三年辛勤营建,付之东流!二十三年呐!付之东流…… 真常真人仙逝前一直在喃喃着这事,道是这一场大火,坏了全真教根基气运,大汗转信佛教,恐怕也与此有关…… 经略府无意追查,拿假尸大事化了。但真常真人留下遗训,务必将真正纵火之人首级祭于山门前,否则气运不转,全真之衰败,恐就在眼前……” “李瑕。” “是,真常真人最后就是念叨着这名字……羽化飞升……” “李瑕。”祁志诚又喃喃了一声,仿佛能想到李志常瞪目而亡的情景。 他缓缓放下拂尘,转回偏堂,从案上拾起一封书信。 “庆符县……李瑕……” ~~ 庆符县,李瑕走进房言楷的公房。 “房主簿不在?” 蒋焴抬起头,往内间看了一眼,道:“是,主簿不在。” 李瑕问道:“去哪了?” “这……不知。” “那我下午再来。” “是,县尉慢走。” 李瑕走出公房,离开前衙,却是绕了一圈,从后门进了后衙。 正在院中读书的江苍一愣,颇为疑惑。 “咦,李县尉,你怎白日回来了?今日不出城?” 李瑕走过去,随手拿起江苍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从里面抖出另一本书来,拿起来一看,是本《幽怪录》。 “当心你先生揍你。” “嘿嘿,先生今日病了,李县尉去哪?” “不用你管……” 前衙,蒋焴放下笔,出了公房,四处张望了一会,向门子问道:“李县尉走了?” “是。” 蒋焴点点头,推开承发房的门,道:“东翁,李县尉走了。” 房言楷正坐在一张桌案前批阅公文,淡淡道:“便算到他今日要来寻我,无非是要钱罢了。” “东翁如何知晓?” “钱粮皆从你处支取,我如何不知?” 蒋焴道:“账薄上还剩一千八百余贯。” “不剩了。”房言楷道。 蒋焴一愣,闭上眼,搓着手指算起来,嘴里轻声念叨着。 “县里开始给他划了三千贯,后来知州免了县里的秋粮,又划了三千贯给他,一共六千贯,租船、建营、起炮、修码头、制皮甲、造武器、购伙食……确实还剩下一千八百余贯。”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你还不明白?” “这……请东翁明示。” “三百巡江手,五十人有公吏名额,每月饷钱涨一千五百文,其余二百五十人每月三贯,此为八百二十五贯;另,每人月粮二石,计六百余贯;再算上日常支用。这账上余钱,李非瑜已不敢动用半文,必又要来要钱。” 蒋焴佩服不已,道:“是,学生远不如东翁,亦不如李县尉。” “你不如韩竟之、韩以宁父子。”房言楷道:“韩竟之父子把这账给李非瑜算得明明白白了。” 蒋焴面有愧色,道:“学生知错。” “往后行事,多思虑。” “是。”蒋焴应下,沉吟着又问道:“但,东翁避着李县尉,也不是办法。” “李非瑜若只练百余人,何至于此?”房言楷道:“他贪功心切,不顾县上财力。我有何办法?且先摆明态度,让他自去找旁人……” 话到一半,忽听有人问了一句。 “房主簿让我去找谁要?” 房言楷抬头、蒋焴一转头,脸上皆显出尴尬之色。 房言楷养气功夫还算好,头一低,继续批阅公文,仿佛是安坐在自己的公房之中。 蒋焴讪讪道:“李县尉来了,我才发现,原来东翁是来承发房批公文了,哈哈,累得我好找……” 李瑕道:“你们说的,我从到头尾全都听到了。” 第182章 操练 蒋焴一愣,本就尴尬的脸色愈发僵住。 这大宋官场上,还从未见过这般说话不留余地的。 李瑕径直拉过一条凳子,在房言楷面前坐下,道:“房主簿,再支些钱如何?” “李县尉,六千贯不少了。” “史知州免了今年庆符县的秋税。” 房言楷随手丢出一本账簿,道:“自己看秋税有几何,可有六千贯?我已将今年的修河款、今冬县衙的炭火钱等等,一应大大小小事宜撇下,能拨的皆拨了。” 李瑕道:“战事在即,听说张都统已率军西进,如今就在叙州。” “不错,三万大军横于长江,马上便赴金沙江布防。”房言楷道:“我已后悔支持你筹建巡江手。” “房主簿不必后悔,这证明我的推论没错。” “张都统可击败兀良合台,庆符县未必需要水师。” 李瑕道:“若兀良合台派偏师掳掠又如何?若张都统败了又如何?若……” “县城自有防事,周边自有兵马支援。” “史知州批了。”李瑕道:“史知州也认为庆符需要水师。” 房言楷道:“我已足够支持你。巡江手数十人至百人足矣,月饷一贯至两贯足矣,而非如李县尉这般挥霍无度。” “你我一月十余贯,安坐衙中。士卒卖命守土,领三贯钱便是挥霍?” 房言楷道:“我并未干涉李县尉行事,但县上已无钱。” “只怕是房主簿听说张都统率兵来了,以为高枕无忧了?” 房言楷默然片刻,道:“庆符县庙小,怕是容不下李县尉这尊大佛。” “房主簿,战事就在眼前,还有多久?一个月?倘若庆符城破,万事皆休,房主薄攥着钱在手里,何益?” “李非瑜,这不是我房言楷一人的钱。” 李瑕道:“蒙军来了,谁都可能没命。” 房言楷忽问道:“我听说巡江手每餐可吃一个鸡蛋。” “是。” “不如李县尉也招我去当巡江手?” “好。”李瑕道:“房主簿若真愿去当巡江手,我愿兼主薄之职,出纳文书。” 两人对视着,俱不相让…… 蒋焴已觉透不过气来。 他犹豫着,心想是否要去找江县令来解围。 “嘭”的一声响,房言楷将一个荷包摔在桌上。 “拿去,再多一文钱也无,李县尉若不够,可让丁大全罢免了我这主簿!” 李瑕竟是半点不怒,道:“这样吧,再拿二十副弓?” 房言楷微微一愣。 他回顾整场谈话,也意识到,李瑕一直都是心平气和。 反倒是他自己说到鸡蛋之事,开始阴阳怪气,最后发了火…… 没想到论城府,输给了一个年轻人。 他深吸两口气,道:“明光,你带李县尉去领弓。” 李瑕站起身,走了几步,忽想起另一件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敢问房主簿,我的职田呢?” 房言楷皱眉想了想,向蒋焴问道:“李县尉的职田……” “是,县里将那一大片都租给张员外了。” 房言楷恍然,向李瑕公事公办地道:“此事再给我些时日。” “好。” 这种私人小事,李瑕倒也不找麻烦,又问道:“另外,县城外秋粮怎还不收?万一蒙军到了,资了敌。” 房言楷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忧虑。 蒋焴道:“还未大熟呢。” “房主簿可需帮忙?” “不必了,李县尉自去忙吧。” “好……” 李瑕出了承发房,转身回了公房。 韩承绪正在打算盘,韩祈安埋首案牍。 韩巧儿支着头,拿着碳笔正在画地图,一抬头见李瑕过来,欢欢喜喜上前问道:“李哥哥,你今日不去营地吗?” “一会过去。” “能不能带我一起啊。” “你跟韩老呆在县衙吧。” “好吧。” 韩承绪抬起头,道:“阿郎只怕没要到钱吧?” “没有。” “想来也是,有了张都统的三万大军横于金沙江,房主簿只怕是放心大半。” “县上确实也没钱了。”李瑕道:“拿了二十副弓。” “倒也不错。” “以宁先生可帮我打听了,附近可有山贼土匪?” 韩祈安道:“有自是有的。但阿郎若以为山贼土匪能有钱,只怕……”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有钱谁去当山贼呢?拦路抢些小行商,吃了上顿没下顿,阿郎带人去剿,必是费力不讨好。” “翻山越岭,只怕能得床破被就不错了。”韩祈安道,“若是为了治安,民生安定、战事顺利,少些人落草为寇,或少些逃兵才是根本。动荡之际,剿也是剿不尽的。” 李瑕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山贼窝里都藏着金窖银窖,仔细一想,以大宋对读书人的优渥,能落草的人哪有几个会理财的? 以一县之力养卒三百尚且捉襟见肘,山贼若还能剩得下钱来等自己去抢,实在是…… “阿郎也不必太过思虑,账上还有饷钱,只要再少些……新奇点子,等一个月秋粮收了,该还能从房主簿那挤些钱来。此战若胜,朝廷也该有所赏赐。” 韩祈安则摇了摇头,道:“此战之后,县里必要裁撤这三百江巡。” 韩承绪转过头看向东面几间公房,低声道:“只看到时,县里由谁说了算……” “到时再说吧,我接下来这几天或许不在,县里有什么事就拜托韩老了。” 李瑕说着,派人去领了弓,去往符江东岸营盘…… ~~ “嗖!”一支箭矢激射而出,正中靶心。 搂虎放下弓,转过头,喝道:“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十人一队,搭箭!” 许魁站在队伍中,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看到前面几批人中靶者廖廖,更别说射中靶心的了。 等轮到了许魁,他与同排的兵士上前,接过弓,搭箭。 搂虎上前,一个个看过,调整他们的姿势。 “脚,与肩同宽。” 搂虎腔调怪怪的,许魁愣了一下才听出是何意,连忙调整了一下。 “放!” 随着一声喝令,箭矢“嗖”的射出去。 十个人中,有三人中了靶,许魁是其中一个,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孔木溪拿毛笔舔了舔,将这个结果记下来。 许魁这十人又排到队伍后面,他很想转头看看李县尉今天怎还没来,却也不敢转头。 这江巡营房的军纪极为严苛,一应规矩极是细致。动辄严罚,今天前因有人躲懒,直接就被赶了出去。 说来,每日训练既枯燥又累人,但许魁却万不愿意被赶出去,饷钱丰厚不说,每日的伙食就够他馋的。 他第一日还藏了两颗鸡蛋,盼着回去给家里,后来才知道这巡江手是驻营的,短时间内是出不去的。 因这藏鸡蛋的事,他还被刘班头踹了两脚,直骂他没出息。 等到县尉来,却说刘班头不该打骂士兵,罚了他们两个一起绕着挓口岩跑了十圈。 许魁就心想了,挨了两脚其实也不甚痛,反倒跑十圈很是累。 再一想,既挨了两脚,又跑了十圈,真是冤枉。 但他与刘班头的关系愈发亲切了些,家里人也安排为杂佣,总之是给营盘浆衣做饭,偶尔到河边操练时也能远远望见一眼。 言之总总,许魁反正是半点军纪也不敢违背的。 每日,也就是从早训练到晚,列队,走路,之后随刘班头学长矛,随鲍班头学操舟、随搂班头学射箭。 平时,李县尉都会随军一起操练。 许魁就非常在意他,总忍不住拿眼瞧他,觉得一个官能那般刻苦,震惊不已,今日他没来,许魁便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日快到傍晚时,李县尉终于来了,许魁趁着休息时看去,只见李县尉招了三个班头和三十个什长过去说了些什么。 但是什么事他们也不讲。 之后,李县尉又是亲自带队,领三百巡江手跑步,今日却说是要跑到符江上游的仙人岩。 诸人皆有些发懵。 跑过去就得三十里,跑回来不又得三十里? 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那么远!怎跑得……”话到一半却又闭上嘴,站得笔直,生怕被罚。 许魁却有些高兴,他就喜欢跑…… “到仙人岩点名!孔木溪,你带人守营!”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李县尉已当先转身就跑,其后三名班头跟上,他也与队伍迅速跟上。 这一路皆是河谷,山路并不容易走,渐渐有人跑着跑着慢下来。 许魁一个个超过他们。 就是每到这时候,他不用排着那整齐的队,站得一动不动,想超过谁就超过谁。 跑过半程,跑过古祥乡时,刘班头的步伐慢下来。 许魁默不做声,超过刘班头,目光盯着前面的鲍班头、搂班头。 不一会儿,鲍班头也慢下来。 许魁面前只有搂班头与李县尉…… 第183章 主力 “嘿,这许魁……体力是真好。” 刘金锁被许魁超过也不恼,喘着粗气,望向河对岸,看到一个穿红袄的村姑。 “老子……以往体力不输他。”鲍三道。 “嘿嘿。”刘金锁道:“你别说,孔木溪眼睛是真毒,我手下几个他挑的人,个顶个都是体力好又老实的。” “你他娘……还敢说。” “有啥不敢说的?我人生地不熟的……靠的不就是脑子吗?” 鲍三不应,实有些生气。 刘金锁正得意,忽觉腰上冰冰凉凉。 转头一看,姜饭右手的义肢上装着一根钩子,钩在他腰带上。 “我说你……别把我衣服扯坏了……松开,累得慌。” 姜饭不答。 刘金锁大恼,骂了两句,又问道:“怎就一天到晚地装个钩子?” “好用。”姜饭道。 “别的不好用?装个假手上去也好啊。” “钩子最好用。” 刘金锁喘着粗气,偏还要问上一句。 “为啥?” 姜饭想了想,道:“就是钩子最好用。” “我看你是说不出来……哎哟,你松开……” ~~ 符江畔,仙人岩下,李瑕喘着气,转头看起,见搂虎、许魁两个稳步跟了上来。 歇了好一会,李瑕才道:“你们体能不错。” 搂虎咧嘴一笑,手一抬,问道:“县尉,我能去打猎吗?” “去吧。” 搂虎执起弓,跑了几步,却又掉头回来。 “还是保护县尉吧,万一有野兽。” 李瑕对搂虎这体能也是服气,想必这人若不是外族,不至于只是一个小小班头。 他又看向许魁,问道:“累吗?” “累。” “还能跑?” “能。” “你下次也可以跑到我前面,不必总跟在后面。” 许魁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应,只好应了句“好”,显得很局促。 想了想,他又从腰间掏了水壶,想要递过去,但再一看,见李瑕腰间挂着个水壶,遂又放下。 李瑕将他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道:“你体能确实不错。” 许魁又想挠头,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身板。 “谢县尉!” “杀过人吗?”李瑕又问道。 许魁愣了一下,连忙摇头,道:“没有。” “是啊。” 对于李瑕而言,与这些汉子聊天并不容易,他们私下里倒是能浑无忌惮地打打闹闹,但对他总隔着一层敬畏。 对于江春、房言楷而言,一个年轻人能任县尉代表这人坏了官场规矩;对于平头百姓而言,则是一个身世非凡的父母官。 李瑕又问了几句,许魁一板一眼地答了,说了利州家乡,说了对眼下这种家里人不用愁生计的状况的满意。 之后,一个个汉子跑了过来,众人在江边点了名,有赏有罚,重新向营盘跑去…… ~~ 对于许魁而言,这样卖力气就能活下去,他很满足,除了不能时常见到妻儿。 这夜回了营,吃饭、洗澡,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围坐在校场上唱歌聊天,这让他有些失落。 本来呢,是还想听人问“许魁傍晚跑得真他娘快,县尉夸你了没有?” 他回号舍躺下来,脑子里忽然又想到李县尉问的那句“杀过人吗?” 许魁觉得自己并不想杀人。 只想着,就觉得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最好,还是太太平平的,等攒够了钱,买几亩地种着,那就很好了…… 傍晚跑得太累,号舍里没人偷偷聊天,很快呼噜声响起,许魁也睡了过去。 忽然。 迷迷糊糊中,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 “动作快!马上集结!” 什长赖八儿大喝道:“快!都起来!” 许魁在熟睡中惊了一下,困意深沉。 “咣!” 赖八儿猛地敲了锣。 许魁坐起,连忙翻身就开始叠被子。 远处有鸡鸣声响起,天色还未亮。号舍里不许用火,黑乎乎的,一团乱忙。 许魁叠了被子,换上皮甲,喊道:“好了!” “各领三日干粮,到校场集结!” …… 天色朦胧。 校场上,李瑕挺拔的身影立在那,身前是刘金锁、鲍三、搂虎。 一个个兵士跑来,在各自的队伍里站定。 不一会儿,喊声响起。 “集结完毕!” 刘金锁大步而出,喊道:“今日演练!带你等去叙州,到长江上看看我大宋真正的战兵是何样的!” “是!” 许魁在队伍中大喊一声,其实根本就不知发生了什么。 昨天傍晚跑得累死累活,此时被晨风一吹,却有些亢奋起来。 “向左转!齐步跑!” 三列队伍整整齐齐转向西面的符江跑去。 刘金锁、搂虎的两百人分别登上两艘大船,鲍三的一百人则登上八艘小船。如此安排,其实是因为鲍三更擅指挥水战。 许魁上了船,有些紧张地操起桨,又听刘金锁大吼了一声。 “江水急,别给老子撞了!” “是!我等操船,不输他们!” “少他娘大话,起锚!” “……” 一轮金日从东面升起,缓缓升过挓口岩,照在营盘上。 十二艘大小船只,顺符江而下,向北,往叙州而去。 他们要去演练,可以一路到长江边的一甲易俗乡,那里依旧属于庆符县境内,但登上山,能看到横于长江水面的大宋水师…… ~~ 同一个清晨,三江一览楼。 张实与史俊并肩凭栏而立。 “张都统,不如就在叙州迎战兀良合台,如何?” 张实摆了摆手,放眼望着江面上的船只,道:“马湖县乃唐与南诏之边界,亦是如今大宋与大理之边界。其地两侧有崇山峻岭,不利于兀良合台兵力展开,我可以水师之利重挫蒙军,驱之于国界之外。” 史俊道:“但若在叙州迎战,可兼战防之利,更有粮草支应,岂非更稳妥?” 张实抬手一指金沙江南岸,道:“三江汇流之处,江面开阔,利于船只调动不假,可南岸地形也开阔,蒙军摆开阵列,难以应付。” “是啊。”史俊抚须叹息一声。 “子庞有何顾虑?”张实道:“不妨直说?” “那便斗胆直说了,张都统从未打过水战,而金沙江河道险阻、水势汹涌,万一……” “川蜀,又有谁擅水战?” 史俊默然不语。 张实道:“余帅若在,情形又何至于此,川西失守、大理国灭,西南门户大开,此时我不迎上去,还有谁能迎上去?” “蒲节帅如何说的?” “他等京湖的援军而已,远水岂能解近火?” 史俊听了,眼神愈发忧虑。 张实虽未明说,但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火气他怎能没感觉到。 依旧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大战在即,朝廷对蜀帅的安排看似稳妥,但一日不给余节帅平反,川蜀军心民心不定,帅将貌合神离;蒲节帅立足未稳,军令难以贯彻…… 史俊感受着这些,竟觉隐隐已嗅到了一丝大败的气息。 而这,偏是他这小小知州完全不能左右的。 …… 三江一览楼上大旗挥飞,江面上号角声不停,一艘艘大船逆流而上。 直到愈多的船只驰入金沙江,一艘大战船才从长江驶出来,缓缓停靠在三江口。 张实看时候差不多了,按着刀,道:“走了,子庞不必相送。” 史俊拱手行礼,道:“张都统,旗开得胜。” 张实也不多言,大步如飞,领着一列列亲兵下山。 史俊独立于山顶,眼看着张实的战船扬起大旗,看着战船缓缓离开,从清晨直到黄昏,江面上依然还能看到最后的几艘战船。 黄昏的江水映在史俊眼中,那份忧虑却越来越深。 ~~ 金沙江南岸,李瑕立于山顶,也在看着大宋水师西向。 三万人与三百人是绝然不同的概念,三万人不是如他这般让人带了三日干粮就能不管不顾顺江而下的,载着辎重、粮草、民夫的船只比战船还多,浩浩荡荡。 李瑕看了很久,心头也涌起诸多感悟。 当然,这种两军主力的大战,并非是他这小小三百巡江手能参与的。对于他而言,要面对的是小股劫掠的蒙军。 但,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一百五十余里,若张实能大胜,或可领人去参与堵截兀良合台。 类似这样的念头还有许多,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同的形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战一月内也就要爆发了…… 第184章 乌蒙部 金沙江水汹涌,其上游在川蜀西南方向。 逆流而上,便属于“乌蒙部”境内。 乌蒙部大概是后世的云南昭通,唐时是唐与南诏交界之地,宋时为宋与大理国交界之地。 魏晋时,战乱不止,原居于宁州的汉民、僰人向滇中、滇西迁徙,渐渐成了彝族先祖,为乌蒙大地的主人。 唐德宗贞元年间,为打通与南诏的道路,在秦“五尺道”、汉晋“南夷道”上修建了“石门道”。 石门道从叙州出发,经庆符县、筠连州、乌蒙受部、彝族各部,最后抵达大理。 宋仁宗时,乌蒙部强盛,其首领乌蒙王因羁縻政策归宋,乌蒙部划入宋境,却非宋省治之地,而为“羁縻”之地。 兀良合台已至大理起兵,九月,攻破石门关。 十月二日,蒙军行至乌蒙部境内,先锋阿术,也就是兀良合台的儿子,却在这夜丢了五十匹战马。 阿术大为光火,派兵搜寻,发现战马竟被当地土着所偷,因不知其是何部落,只大骂其为“土老蛮”。 滇地山高陡峭,那些土老蛮在山巅建寨,大概也是仗着这点,又当蒙军只有骑兵厉害,才敢偷了战马藏在高山上的寨子里。 阿术却不愿吃这等小亏,亲自领兵攀援,直上高山,接连铲平了这三座寨子。 其随军书记无奈,只得提笔记下“十月,拔秃剌蛮三城”。 蒙军却也是吃了一惊,发现这些土老蛮寨子里,偷盗而来的马匹竟有一千七百余匹…… 其后兀良合台大军赶至,斥责阿术驻军不前。 阿术也是火爆脾气,反骂兀良合台,父子二人大吵了一架。 “马都被那些土老蛮偷了!我怎么走?!” “就为这五十匹马,你敢误我军情!” “这不是抢回来一千七百多匹吗?!” 兀良合台“啪”的一鞭子就甩在地上,叱道:“你就是抗命!” 阿术犹不服,冷笑不应。 但这些蒙古大将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又登山观察地形。 “石门道不好走,我大军行不得。阿术,你带一千五百人走石门道,经筠连州、过庆符县,在叙州与我汇合。” “好!”阿术道:“但我抢回来的马我要带走,你反正不在乎。” “随你。”兀良合台道:“你行军别再耽误了,若等我在金沙江河谷击败宋军,你还没到叙州,军令处置!” 阿术冷哼道:“张实不是好对付的,你别被他打跑了,害我偏师误了性命。” 兀良合台冷笑一声。 作为主帅,他懒得理会儿子的臭脾气,自领大军,出了乌蒙部,向西穿过一段山谷,趋金沙江…… 而阿术脾气是差,却也服从命令,领了先锋部队,一人双马,沿石门道缓缓北上。 ~~ 石门道蜿蜒而上,古道另一头的庆符县依旧一片平静。 庆符县,县衙后衙,江荻探头探脑地往西厢小院里一望,只见韩巧儿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纸笔画着什么。 江荻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遂走了进去。 巡江营一建好,刘金锁就搬了出去,如今是西厢只住了李瑕与韩家祖孙三人,她已没太大的顾忌。 “巧儿,你又在画什么?” “哦,我比对着县衙里的地图,重新画一份。”韩巧儿应道。 江荻看着她,觉得有些羡慕。 韩巧儿乍看下不漂亮,瘦瘦小小的,脸上也有些脱皮,还有晒伤的痕迹,但仔细一看,脸小小的,五官也标志,长开了该是很漂亮。 尤其这半个多月来,她脸上已渐渐不脱皮了,与刚来时已经大不相同。 江荻知道自己就不行,比韩巧儿大了两岁,其实已经长开了,脸庞就是有点……长得太开了。 “嗯?江小娘子为何这样看我?” “羡慕巧儿嘛。” 韩巧儿连忙摇头,道:“你是县令千金,哪用羡慕我呀?” 江荻在她对面坐下,问道:“听说,李县尉回来了?” “嗯,李哥哥昨晚回来的。” “听说他是去叙州演练了吗?” “是呢,去了三天。” 江荻看着韩巧儿眼中的亮光,忽问道:“巧儿,想给李县尉做妾吗?” 韩巧儿一愣,似乎呆滞了好一会,低下头不说话。 江荻拉起她的手,又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旁人,低声道:“我能答应你呢。” “啊?”韩巧儿又是一愣。 江荻犹豫了一下,掏出一根金簪递在韩巧儿手里。 “送给你的。” “不行的,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江荻道,“这个不是要你帮……就只是送给你的。” “那我也不敢收。而且,李哥哥有婚约了。” 江荻见韩巧儿不收,只好把金簪接回来,对后一句话恍如没听到一般,自支着头,喃喃道:“他那人……可真好啊。” 韩巧儿低着头,有些无奈地扁了扁嘴,却也拿这江家小娘子毫无办法。 她觉得江荻哪里都好,就是太……热情了一些,让人好不自在。 这点大概是随江县令吧,江县令每次都问“你也上桌吃饭啊?好好好”,还嘱咐她多吃一点。 “对了,李县尉又去巡江营了吗?”江荻问道。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哦,他今天在和江县令谈事呢,就在茶房那边。” “啊?” 江荻来了精神,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也能去看看吗?” “不太好吧?” “去看一眼也好啊。” 江荻站起身,小心翼翼迈着脚,就往茶房方向走了过去。 …… 茶房里,江春打开一罐茶叶看了看,沉吟道:“非瑜问石门道啊……已经荒废了。” “荒废了?” “是啊。”江春缓缓道:“秦修五尺道、汉晋修南夷道、唐修石门道,但自石门道修建时起,大唐对西南夷就无力管束,石门道沿途,仍然是乌蛮各部之势力范围。” “那茶马商道?” “以前自也有走石门道的,但若无当地人带路,很容易被乌蛮各部掳劫。水路走金沙江更为稳妥些。” 江春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我上任两年以来,就没见到几支行商走石门道南下……怎么说呢,一则大理国灭,商路断绝;二则,乌蒙部不同于川南省治之地,乃是羁縻地,穷山恶水,民风彪悍,以前总有行商遭掳杀。” 李瑕摊开地图看了一会。 他已经对这一带的交通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从四川叙州,到云南昭通,走水路可沿金沙江,走陆路则是石门道。 他心里有个念头……若张实大胜,自己或可抄石门道,去阻截兀良合台。 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 “蒙军有可能从石门道过来吗?” “不太可能。”江春道:“道路难行,大股兵力过不来,小股兵马或许是有的,但朝廷也有所防备。那种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不会轻易让蒙军攻破。” 李瑕又问道:“乌蛮各部打劫过往行商,山寨上有钱吗?” 江春愣了愣,道:“只怕是没有,乌蛮各族也懂得向我们买东西,有钱也花完了。何况商道断绝多年,但或许有些马匹以及古玩吧。” “马匹?古玩?” “非瑜这是何意?这时节,还要带人去乌蒙部剿匪不成?不值当的,那些蛮子凶悍,朝廷尚不敢轻易派兵南下,你这三百人……” 李瑜道:“北面到叙州的地形熟悉了,南面还不太熟悉,不安心。” “莫多想,莫多想,自有张都统御敌,我们守好庆符县便好。” 江春说完,又有些犹豫着,忽问道:“非瑜啊,听说,你订过亲事?” 第185章 谨慎(为盟主勇敢的西瓜刀加更) 李瑕正看着地图思索,忽听江春问到自己的亲事,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与大理高氏之间的事被江春知道了。 但他抬起头,看到江春那略有些臊意的眼神,便明白过来……不是那一回事。 “是,已订了一门亲。”李瑕应道。 江春显得有些为难,笑问道:“是令尊订的门当户对人家?” 李瑕道:“战事在即,我这一点私事,倒不必多说。” 这话直接,但江春这半个多月来已习惯了。 他想到家中妻子牟氏的絮絮叨叨,终于还是开了口。 “老夫一直视非瑜为子侄,近日你住在家中,倍感亲切……非瑜可有想过,与老夫更亲一些?” “没想过。” 江春一滞,顷刻,抚须而笑。 “非瑜果然爱说笑,哈哈,爱说笑……” 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本来,他也认为李瑕不会答应,但牟氏念叨得多了,难免还是抱着些期待。心说这年轻人当女婿确实是不错。 不过,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也好,至少回家不用再挨念叨了。 李瑕来找江春本就是想了解南边通往乌蒙部的石门道,既已问过了,卷起手中的地图,道:“那就不打搅县令了。” “好。” 李瑕离开茶房,打算去找韩巧儿。 才进后衙,却见院墙边的小竹林边,江荻正坐在地上哭,韩巧儿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见此情景,李瑕心中了然,过去问道:“怎么了?” 江荻抬头一看,哽咽道:“呜呜……刚才你与父亲说话,我都听到了……呜……母亲说,你正在求父亲帮你,会娶我的……” “你母亲胡说的。” “你是不是……嫌我难看?” “那倒不是。”李瑕想了想,蹲下来,道:“我以前交往过的女人里,也有长得不算好看但很有人格魅力的。” 江荻抬起头,有些迷茫。 “江苍说过,我在和人斗剑的时候你就觉得我不错,那时你还没看清我的相貌吧。你看,人有一技之长,就是人格魅力的一种……” 江荻大哭,嗫嚅道:“江苍怎能把这些也说出去?” 她却还是有认真听李瑕后面所说的话。 李瑕虽平时不说,其实很擅长于拒绝女人。 “与其说你喜欢我,倒不如说你想要的是其他东西,比如成为让人想娶的人……” ~~ 这天,李瑕随口说了些话,拿了韩巧儿画好的地图又出去了。 关于这地图,韩巧儿竟是能把许多文字情报背下来,然后依着简陋的地图,在脑子想出一个新的地图画出来,这就十分厉害了。 她把画好的地图给了李瑕之后,继续轻声安慰江荻。 江荻哭着哭着,忽然问道:“巧儿,你上次说我的头发要怎么扎好看?” “这样……两边留两缕,后面像我这样束起来,像束发的男子,这样好看……” “我们去找铜镜,你帮我扎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之后,江荻看着铜镜,确实觉得好看了些。 她脸庞宽大,着实不适合大家闺秀的垂鬟分肖髻。 愣愣看了一会,江荻喃喃道:“我长得像父亲,脸庞方正。江苍也像,就没人说他难看,是不是我穿男装比较好看?” “试试吗?” “好啊。”江荻点点头,过了一会,却又看向韩巧儿,低声道:“巧儿……” “嗯?” “你记事很厉害的样子……很有风采啊。” “啊?哪有。” 江荻却又有些茫然起来,自语道:“那我的风采在哪里呢?” ~~ “自九月中旬李非瑜住进后衙,今已是十月初五了吧?”江春坐于堂中,抚须感慨道。 “是。”牟珠无精打采应了一声。 “到此为止。”江春道:“近日李非瑜多往城外跑,随他去,莫再理他,往后你也少提那亲事。他住进家里、对我的打搅,至此为止了。” “是。” “我不要再每日听到他的名字,就当庆符县没有李非瑜,可好?” 牟珠依旧很失望,随口应道:“好。” “还有何可想?他都不愿当我女婿,一拍两散,往后安宁些。”江春道:“安宁些,等明年春,就可迁任他处了。莫被李非瑜影响了我们的安宁。” 他喟叹着,还补了一句。 “往后把荻儿好好培养为大家闺秀,再寻一个好人家……” 忽然,院里传来一声惨叫。 江春一愣,大步走出大堂,定眼一看,只见江荻一身男装,束着长发,手持一根竹竿,将门子一下刺在地上。 一旁,江苍正拍手叫好。 “干什么?!”江春大怒,喝骂道:“成何体统?!” 江荻收起竹竿,也不说话。 “你看你,成何体统?往后还嫁得出去吗?!” 眼看父亲如此大怒,江苍已经吓傻了,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忽听江荻说了一句。 “女儿本就嫁不出去,何必管旁人如何看?” 一句话,所有人都呆在那儿。 江荻却已夹着手里的竹竿,转身就走。 江春愣了愣,隐隐觉得,家里到处都是李瑕的影子…… ~~ 江荻独自回了后院,在台阶上坐下来,依旧有些迷茫。 许久,江苍蹑手蹑脚跑过来,低声道:“哇,你真是……飒死我了。” “父亲很生气吧?要如何罚我?” “啊?父亲没说话啊。你顶嘴的样子……啧啧。” 江苍说着,给江荻竖了个拇指,四下一看,又马上跑掉。 江荻愣愣看着弟弟的背影,隐隐有点明白李瑕说的“做自己才有人格魅力”的意思…… ~~ “我不明白,阿郎为何想要去石门道走一遭?”韩祈安道:“战事将临,眼下不是时候。” 李瑕道:“理由有三点,一则,若是张实击败了兀良合台,我想看看是否可由石门道包抄兀良合台溃军。” “阿郎为何会这般想?” “以宁先生知道,此战之后,县里很可能想要裁撤巡江手。我们需要证明这三百巡江手是有必要的。” “阿郎,万不敢为立功而求战,此大忌也。” 李瑕道:“万一能将兀良合台留在川蜀呢?” 韩祈安道:“那也需张实能击败他才行。” “以宁先生认为此战胜败如何?” “岂是能猜中的?”韩祈安沉吟道:“我们知蒙军的情报,却对张实不太了解。” 李瑕道:“若张实能胜,石门道就是我们扩大战果的机会,也与我接下来的规划有关。我有意重新打通往大理的商道,哪怕是走私,如此才可解决钱粮问题。” “也与高家兄妹有关?” “是,石门道迟早都是要探的。” 韩祈安道:“这次来不及了。” 他抬手在地图上一划,道:“阿郎莫小看这短短一段路,此间穷山恶水,飞鸟难渡,人说蜀道难,这蜀滇之道更难,没有月余是走不过去的。 阿郎若料定张实能击溃兀良合台,近日就得出发绕石门道攻其后方;若料定张实会败,则该捉紧坚壁清野,准备好坚守县城才对。” “战事还未开始,就要先做决断?”李瑕问道。 “是啊,所谓‘料敌为先’,打仗岂是简单的。”韩祈安感慨道。 李瑕盯着地图,已提前感受到了战争的难处,这还是在得到了蒙军情报的情况下。 最后,他道:“我确实不敢赌张实必胜。” “是。” 李瑕道:“说第二个理由吧,我担心会有小股蒙军由石门道掠庆符县。” “筠连州有守军。”韩祈安道:“若有蒙军出石门道,筠连州必会有传信。” “若筠连军不可靠呢?” “阿郎这区区三百人,去了也无益,不如坚守县城。” 李瑕道:“我头一次打仗,想要更慎重,南面的地势若不熟悉,总觉不安心。哪怕不走完石门道,也可探探路。” “阿郎的意思我明白了,简而言之,求稳妥、求全?” “是。” “太谨慎了。”韩祈安沉吟道:“可我们都是新军,而石门道沿途皆有乌蛮劫掠。” “这就是第三个理由了,恰是因为都是新军,才需要尽快让他们见点血……” 第186章 筠连州 说是大战将临,庆符县还算平静。 普通小民并不太知道蒙军将伐蜀,哪怕是县令江春,收到消息也不太紧张。 在江春看来,张都统已率大军迎敌,这一战极可能就是驱敌于国门。 张都统可是余帅麾下大将,鲜有败绩。 其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隔着崇山峻岭,大军云集。且庆符县东面有长宁军;北面有叙州;南面有筠连州。 四面兵马环驻,安全无虞。 且县里主簿、县尉这两个下官也都是肯操劳的,早早就在增强防备。哪怕有小股蒙军杀进来,把城门一闭,点起狼烟,长宁军一日可至。 惹江春心烦的,反倒是别的一些事情。 “正书呐,我真是烦死了。” “县令何事忧虑?” 江春叹息一声,道:“自从这李非瑜住进县衙,变了,人心变矣。我那一儿一女,愈发不成体统,这两日竟敢顶撞我,气煞我也!” 房言楷从公文中抬起头,瞥了江春一眼,心觉他不似往常那般沉稳了。 “县令也变了。” “此话何解?” “县令以往说话少有如此直当。” “是吗?”江春愣了愣,抚须道:“正是让那李非瑜气的。” “县令不必气。”房言楷随口敷衍。 江春道:“李非瑜才从北边叙州回来,这还没安定两天,又往南边去了?” “说是演兵。” “哼,演兵。一个县尉,当自己是个统领。尽日带着那三百人晃荡,仿佛以为是数万大军一般。根本就是个稚童嘛,拿着鸡毛当令箭,将军国大事如小儿做戏般胡闹。” 房言楷道:“去便去了,岂不比在县令眼前更清静。” “我就是烦他,是否在眼前,皆烦他。正书你也不管管他,往南出了庆符界,到了筠连州那羁縻之地,万一擦出冲突来,如何是好?” “不至于,李非瑜行事还算稳重。” “稳重?”江春冷哼一声,道:“你同意他去的?” 房言楷点点头,道:“沿五尺道、石门道看看也好,若有小股蒙军侵掠,也须有个准备。” “人生地不熟的,莫陷在筠连那地界,白费了县里数千贯钱。” “他找了向导。” 江春道:“熊山?” 房言楷道:“他来问我,我便叫他去白岩苗寨找熊山。” “那白岩苗寨从不让县衙中人进寨,没起冲突吧?” “李非瑜亲自到寨口请人。” “哼,真丢脸。”江春哼了一声,道:“正书行事向来稳妥,幸有你兼着县尉事,我才安心不少呐。” “县令谬赞了。” 江春摆摆手,又问道:“城外的秋粮怎还不收?往年九月也就收了。眼看都该下冬麦了。” “就这几日也该收了。今年雨少,稻才压穗。张远明一直将战事当耳旁风,他不带头,百姓也一直等着。” “简直是胡闹!穷乡恶水出刁民。”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县令放心,我已派人去催缴。” 他这主簿其实不好当,上头的县令看似温和,整日只动动嘴皮子,但凡事心中有数,只拿他当驴使。 如今,下头又来了个争权县尉。 “谈正事吧。”江春板起脸,显出主官的威严,道:“今岁上缴州城的税赋知州虽免了。但三百巡江手一月饷钱千余贯,县里不能长年负担。此次秋防之后,该裁撤了。” “秋防之后再谈吧?总归以大局为重。” “我自是明白,才未就此多说过。但眼见李非瑜如练兵般操练衙役,可见其人功业心重。须先给正房提个醒。” “是啊,治县本就艰难,偏来了个如此强硬人物。” 房言楷又叹了一声,想到那李瑕行事,颇觉忧虑…… ~~ 庆符县以南,筠连州。 庆符县已归入省治之县,筠连州不同,还是“羁縻州”。 “羁”是指马的络头;“縻”是指牛的缰绳。“羁縻”就是笼络控制的意思。 宋朝建立之后,袭唐代的羁縻之策,并更加完善,简单而言,就是“树其酋长,使自镇抚”,又在酋长之外,加派监管官员。 筠连州地处于四川盆地边缘,再往南就是云贵高原。 其境内有镇舟河、巡司河、筠连河分别注入符江。虽不是符江的主源头,但也是符江上游。 因此,李瑕乘舟一直沿符江而上,向南,到了筠连州。 他转头看去,只见州城很小,竟还不如庆符县城大,且城墙低矮,只是用夯土制成。 “县尉是觉得这州城小吧?”熊山道。 “沿途所见,河谷深幽,只有羊肠小道,这边汉人不多?”李瑕问道。 “是,愈往南,山愈高,水愈险。少有人来。”熊山道,“这里部族更多,宋官只是监管,因此州城不大,里面也没多少人。” 话虽如此说,前面亦有巡丁来拦。 李瑕拿出文书信令,道是庆符县尉带人巡视边防,又使了一笔钱,得以继续南行…… 他这次出来,没带刘金锁,留了一百人在庆符县守营,以免县里有了变故。 又带了熊山以及七个苗人做为向导。 过了州城,又走了一段,熊山道:“李县尉,这里就该弃舟走山道了,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五尺道了。” “五尺道?不是石门道?” “这边叫五尺道。”熊山道:“李县尉说的石门道,是唐时在五尺道上修建的。滇地石门关那边叫石门道,我们这边习惯叫五尺道。” 李瑕点点头,吩咐了孔木溪领着二十人在河边驻扎。 这附近有小村落,孔木溪倒免了扎营,守着船只即可。 李瑕则继续领了一百八十人弃舟登陆。 熊山道:“走过这五尺道,就不再是川蜀地界了,是乌蒙部地界。” “怎不见当地守军?” “在前面的巡司,也许就二十里远,但弯弯绕绕,怕得走上近百里。” 走了一会之后,前面道路渐窄。 到后来,李瑕只好吩咐手下人列成纵队,两人并肩而行。 搂虎领着几人在前方开路,鲍山则在队尾押后。 李瑕依旧与熊山并肩而行,感慨这道路太小。 熊山道:“五尺道,五尺道,道就宽五尺嘛,县尉怕是还没走过这样的路?” “确实没走过。”李瑕道:“入蜀一路都是坐船,庆符县的道路也不像这般。” “庆符县地势还开阔些,再往南都是山地咧。这五尺道还是秦时修的,修来贩卖僰僮的,也叫‘僰青衣道’,这一段还算宽,能两人并肩走,过了巡司之后,更窄,只能一人牵骡子走。” “熊兄弟知道的蛮多的。” “当向导嘛。”熊山大笑道:“以前也有带些客商到乌蒙部去,听客商们说的。” 这苗人汉子也是道听途说,贩卖僰僮自是有的,但秦修五尺道必然不仅是为了这个。 李瑕抬眼看去,反倒能体会秦始皇的雄心。 小小一条道,却连接着四川与云南的交通,若无这条道路,只怕如今庆符县还是不开化的蛮荒之地。 亲自走了这路,李瑕才明白,为何江春根本就不担心蒙军从石门道、五尺道北上攻打庆符。 就这么窄一条路,大军根本走不了。 蒙军若走这里,狼烟一起,不等他们穿过五尺道,宋军就可以堵上来。 话虽如此,但世上之事怎么说呢,不能以常理来想。 依常理,谁能想到居然要防备蒙军从云南北伐、攻打四川? 印象里,蒙古还在北边的不能更北的地方,此地离内蒙外蒙十万八千里。 原以为蒙军是在草原上骑马呼啸的大汉,如今却是跋山涉水把大理国打下来,西南的高山大寨,如猴子一般攀援上去拔了一个又一个。 就是这种固有印象被蒙军打得稀碎,李瑕才一定要到这川滇山道上看一看。 二十余里路一百八十人又走了一天,终于望到了前方有个关隘,想必就是巡司了…… 第187章 巡检 “县尉莫看这关城已近在眼前了,走过去还得好一段路。”熊山抬手一指,又道:“那边的守将是邬巡检,名通,领了百余苗兵。” 所谓“巡检”,官位与县尉差不太多。 县尉属民防,一般由文官担任; 巡检属军防,由武官担任,任期长,设置于沿边或关隘要地,率兵守边,但“不得与闻州县事”。 李瑕问道:“如你所言,给这邬通使些钱,他能放我们过境?” 熊山咧开嘴笑了笑,道:“几年前我就与邬巡检打过交道,他是苗人,但与宋人无异。以往我带客商过境,交些钱也就过去了。” 怕李瑕不信,他又道:“县尉可知,筠连州是产盐的。” “盐?” “是咧,筠连产井盐,邬巡检虽是位武官,却也是个卖私盐的。”熊山道:“他在筠连州产盐,经五尺道、石门道,卖往乌蒙各地。以往有客商行路,也给他抽些路税。” “这般明目张胆直说了,没关系?” “无甚大不了的,只要苗兵、寨兵服他,州县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这地界,朝廷也管不了,也就是这位邬巡检,筠连各部这些年没闹过乱子。再说了,他就是不贩,朝廷也不能从这地头收到盐税。” 李瑕倒也明白,能在这边地镇住各族人、贩盐、抽税,邬通该不简单。 若有哪个官员多事,想管羁縻之州的守将贩私盐,反倒闹出大乱子来,得不偿失。 “那这位邬巡检很有钱了?”李瑕问道。 “这就不知了,我与邬巡检也不熟……” ~~ “庆符县尉?怎跑到老子的地界来了?一百八十多人……” 邬通听了禀报,想了想,沉吟道:“人留在外面,放那李县尉进来。” 他咐咐完,也不披甲,穿着绸衣踱了几步,放下酒杯,往外迎去。 关城内有数十余人,各族皆有,最多的还是苗人,正聚在大厅里投壶。 邬通大喝一声,命这些人都停下。 不一会儿,有寨兵领着李瑕、熊山、搂虎等几个进来。 “哈哈哈,李县尉好年轻俊俏。”邬通迎了上去,大声道:“我竟不知庆符县竟上任了如此风采照人的县尉,好!好!” “见过邬巡检。” “李县尉不必多识,相识就是兄弟……置酒,我陪县尉喝几杯!” 熊山也凑上前,与邬通打了招呼,两人都是苗人,倒也不讲太多礼数。 说话间,熊山一个布袋递了过去。 那是李瑕给他,用来行贿的钱。 邬通却不接,摆了摆手,朗笑道:“李县尉,喝两杯再谈,如何?” “好。” 不一会儿,酒摆开,邬通颇为热情,自己先饮了一大碗,却也不太劝酒。 寒暄了几句,转到正题。 “李县尉,我长你十八岁,哈哈,自称一声‘哥哥’你不介意吧?” “这是自然。” “哈哈,李兄弟,为何带人到哥哥这地头来?” 李瑕问道:“邬巡检可知,兀良合台已带兵伐蜀了,张都统已赴马湖县迎战?” “当然知道,信报前两天就收到了。”邬通道,“没想到啊,以往,蜀兵尽在江北对敌,眼下这蜀江以南也要应敌了。” 他哈哈大笑,又道:“这还是蒙军打下大理之后首次北上,南北夹击川蜀,局势不同了,不同了。” 李瑕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川蜀军民抗蒙十余年,又有余玠等名将,江北防线严密,建诸多山城屯兵与蒙军对垒。 从张实能迅速抽调三万水师,便可看出北面防线稳当。 但南面,蒙军初次从大理北上,宋军的反应似乎是慢了,至少这川滇要道上并没有怎么设防。 眼前的邬通也是不以为意的模样。 李瑕问道:“邬巡检就不担心有蒙军顺石门道北上?” “哈哈,李兄弟原来是怕这个?多虑了,多虑了。你来时走的是五尺道吧?” “不错。” 邬通道:“这路可不好走吧?再往南,更难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怕甚?!” “邬巡检的兵力……” “你莫看哥哥这里只有区区数十人。”邬通道:“各个山寨里,多的是寨兵,平时不必守在这关城里罢了,闷得慌。” 李瑕握着酒杯,也不怎么喝,环顾了这关城一眼,见寨兵不过数十人,也不披甲,个个懒懒散散的。 见他沉思,邬通又是哈哈大笑。 “李兄弟,你是看不起哥哥这些人?我可告诉你,哪怕就这些人,也足够守这五尺道。哈哈……亥金留!给李兄弟露一手。” 他突然大喝一声,一名懒散的苗兵起身,拿起弓箭,往厅外射了一箭。 “嗖!” 箭矢径直钉在厅外八十余步远的旗杆上。 搂虎转头一看,不由赞道:“厉害。” 邬通也不看,道:“哥哥手下这些寨兵,个个都是在这土出土长,高山深谷如履平地。蒙军来了,就这小道一堵,任他来多少人全都得埋下。” 李瑕问道:“不用派人去前面探路?万一蒙军偷袭又如何?” “往南沿途早设了哨岗,蒙军一来,狼烟一起,直接就给蒙军撂在这里。还有各个寨子自会通报,哈哈哈……蒙军能来几个人?千余人走这小道顶天了,乌蛮抢也把他们抢光了。” 邬通说着,看了李瑕一眼,又笑道:“看李兄弟这年纪,只怕没打过仗吧?” “确实如此。” “一看就知道。”邬通道:“哥哥知你是怎想的,以为蒙军伐蜀,我们守着这山道要日日披甲执守……哈哈哈,太年轻了,太年轻了。打仗并非如此,那是外行人想法。打仗大多时候就两件事,一为走,二为等。蒙军在走,哥哥在等。等蒙军走到了,哥哥将这关门一关,万夫莫开。” 李瑕道:“邬巡检对这一带地势熟悉,故能举重若轻。我却是初为县尉,想要多走走看看,打算再往前走一段,不知能否放行?” 邬通还在大笑,显得颇爽朗,指了指李瑕,道:“谨慎,李兄弟太谨慎了,过于谨慎了。应符县的官,熟悉地形熟悉到哥哥地头来不算,还要到滇地去?” “小心无大错,也请邬巡检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今日先说些别的。” 邬通是有些喝高兴了,红着脸,身子往前一倾,道:“李兄弟,你近些,哥哥问你一句……江春、房言楷怕是不好相与吧?” 第188章 五尺道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李瑕略略沉吟,道:“江县令与房主簿,人品正直,都是不错的人。” “不错个屁!”邬通笑骂一句,竟是毫不遮掩。 他不等李瑕应话,自摆了摆手,道:“不用李兄弟说,哥哥也能想到那些文官德性,一看你这年纪,又无功名,必然各种刁难。今日你带了人过来,看似他们放手让你施为,其实危险事都丢给你做。” “大战将起,守一县平安,本是我这县尉的本份。” “你看你,看你,跟哥哥说虚话了是吧?!”邬通不悦,瞪了李瑕一眼,复又笑道:“放开点,来,喝杯酒放开点,别端着。” 李瑕举杯,抿了一口。 邬通这才点点头,道:“哈哈,直说吧,今日一见李兄弟,哥哥心里就欢喜,知道我们是同一路人……你的兵,我在城头看了,练的不错,花了不少钱吧?” “刚筹建,花销确实是大。” “多少?” “已花了近六千贯。” “六千贯算个屁。”邬通嗤之以鼻,抬手指天,嘿嘿笑道:“只说哥哥给……给谁就不告诉你了,随便一个人,哥哥每年就不止给六千贯打点。你方才拿两串钱给我,哈哈哈,哥哥还亲自抽关税不成?” “邬巡检的意思是?” “庆符房言楷就是个狗屁。” 搂虎一听,脸色就难看起来。 他还没说什么,邬通却是又指着他一通叽里咕噜地骂。 搂虎终是讪讪低头。 “哈哈。”邬通这才向李瑕解释道:“你这手下也是个彝族汉子,笨死了,为个文官跟哥哥我摆脸……我们说正事,哥哥想在庆符县贩盐,李县尉能让不?” 李瑕问道:“具体如何?” “有甚具体的?不就是贩盐吗?让你庆符百姓花更少的钱就能买到盐,每月哥哥再给你分红,这不两全其美吗?熊山,这事,你怎么看?” 熊山道:“那当然好!” “李兄弟怎么说?” “每月分我多少?” 邬通行事利落,径直道:“少则五百贯,多则八百上千贯,前提是把那房言楷搞走。” “他不支持你?” “啐,文官为了政绩,哪管百姓吃不上盐?!” 李瑕又问道:“听说,邬巡检还有往乌蒙部贩盐,这商道如今还通?” “通!怎不通?” “大理国不是灭了?茶马商道不都断了?” “瞧李兄弟这话说的。”邬通道:“大理国灭了,不还是在段氏手里吗?人不还是那些人吗?换了蒙古管辖,该吃茶的、该穿丝绸的,都不吃不穿了不成?” “走私?” “嘿,告诉你,茶马商道断了,大理马无非卖给蒙古人。我们这些人运东西过去,换金钱回来,一趟比往年还更赚些。怎么?李兄弟有兴趣?” “有兴趣。”李瑕道:“但,如此说来,这五尺道、石门道并非如别人所说的荒废了?” 邬通鄙夷道:“你和那些文官呆久了,屁都看不到了。每年两趟,自有商贾从哥哥这过。你既有兴趣,我们慢慢合作。” 李瑕难得主动举杯,向邬通敬了一杯。 “邬巡检要我如何做?” “稽查私盐,本是县尉之职。房言楷把持着权柄,李兄弟大可把职权夺回来。等哥哥的盐到庆符县卖开了。自为你引见大商户,到庆符收茶,贩往西南。到时,庆符百姓的日子可就好过了,便宜盐吃着、卖茶再添一份收入。” 邬通话到这里,又向熊山一挑眉。 “熊山,你说是吧?” 熊山道:“房主簿人是好的,但如邬巡检这般说,对白岩寨也是好。” “李兄弟,你怎说?” “好。” “痛快!”邬通大喜,端起酒碗就敬李瑕,道:“李兄弟话不多,行事却痛快!真他娘干脆!可要哥哥帮你扳倒房言楷?” “此事不劳邬巡检,我已有计较。” “叫哥哥。”邬通眼一瞪,道:“还客气呢!往后就是自家兄弟。” “我再敬邬兄一杯。” “哈哈,李兄弟雅气,雅气,邬兄就邬兄吧……你要怎扳倒房言楷?可有把握?” 李瑕道:“只要这一战,能立下功劳。邬兄往庆符贩盐之事,包在我身上。” “这有何难?李兄弟就在此等着,等上月余,若真有小股蒙军来,哥哥分你些首级。简单。” 李瑕目光又瞥向那些松松垮垮的寨兵。 只见一人正倚在门边掏耳朵,露出黝黑的双臂。 那胳膊不壮,但一看就是灵巧且有力的汉子。 邬通手下这些人,纪律一般,但战力确实不弱…… 李瑕沉吟片刻,道:“邬兄,我还是想再带人到前面看看,熟悉地形。” “太谨慎了,啧啧。” “我手下都是新兵,不像邬兄这些寨兵。合该见点血,磨砺一番。不知这五尺道上,可有需要剿的寨子?” “也有道理……来人,拿我的地图来!” 那地图也是简简单单让人看不清楚,只有几条线划着弯弯曲曲的五尺道,两旁标注着许多寨名,有些寨名上划了个圈,有些没有。 邬通仿佛有些半醉,眯着眼看了一会,道:“划了名的李兄弟不要乱碰,这都是我打点好的。剩下这些都是些南蛮,不知死活,老他娘劫道,李兄弟看着剿吧。” 李瑕只看一眼,就明白邬通自己为何不剿了。 那些劫道的,往往都是地图上弯弯绕绕最多的地方,说明高山,难以攻打。 果然,邬通又道:“不过我劝李兄弟一句,不必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些南蛮……不好剿,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就是了。” “那就请邬兄开关放行了?” “哈哈,好!但李兄弟莫折在这五尺道上啊……” ~~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下令修筑以咸阳为中心,连接各地的驰道。 “驰道”顾名思议是要能通行马车。 但哪怕是以秦帝国的气魄,修筑的五尺道也做不到这一点。 为了在川滇之地开辟道路,秦采用积薪烧岩之法,即在岩石上烧火,其后用水迅速冷却使得岩石崩裂。 这般费力开凿的路,最窄之处只有五尺,仅供单人匹马通行。 最陡峭之处,道路是直接开凿在悬崖当中。 如同一条长蛇,在悬崖峭壁上啃出一条通道。 李瑕在五尺道走了数日,由筠连县向西南方向,进了关河峡谷。 转头看去,能看到对面的峭壁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僰人悬棺”,就是把死者的棺木挂在悬崖峭壁上。 也许李瑕头上的悬崖上也有挂。 他不明白僰人是怎么把棺材挂上去的,但只看到这棺材,他就明白为何江春、邬通都说剿这些劫道的山寨费力不讨好。 就这样的地形,怎么看都不可能攀上去,偏偏人家就带着棺材上去了。 带着一群农民想剿这些当地土着,实地看了之后,才知不太可能。 邬通给的地图也是叫人看不懂,李瑕走了这么多天,根本就不知过了几个寨子,更遑提知道哪些是能剿的,哪些是不能剿的。 时不时能看到远处的树木一阵摇动,之后一群土着带着弓箭和竹矛从里面出来,如猴子一般在山林间窜得没影。 他们大多都是想要打劫李瑕的,但看到他有近两百人之后放弃了…… 李瑕愈发意识到,想用剿匪练兵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就这些土着,远远地看到自己,都埋伏好了,自己走到近前都发现不了对方,发现了也过不去。 每当这时候,他转头看看手下的新兵,都发现这些人一脸惊诧。 当然,走这一遭收获也很大。 这队人马确有因这艰难的行路而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天傍晚,终于走到一处宽阔处扎营休整。 众人皆疲倦无言,很快就席地而睡。 这夜是搂虎值夜,领着几个人守着篝火,轻声聊着天。 “县尉说了,走六七天就得掉头回去,算起这一趟一共有快二十天了。” “蒙军真能从这样的路杀过来?” “也许吧……” 忽然,夜色中一声惨叫响起。 “啊!” 搂虎迅速站起,只听得箭矢嗖嗖而来。 “有人劫道!” “都不许慌!守住阵列……” ~~ 混乱中,许魁翻身而起,月光清冷,他隐隐看到有根绳索从上面落下,钩住了地上的一袋干粮,“唰”地一下,那袋干粮就被钩走了。 许魁完全愣住。 再抬头,只看到一面峭壁,陡得吓人,上面树木摇晃。 “嗖!” 又是一支箭羽射下来…… 第189章 劫道 “都别乱!他们没多少人!” 李瑕大喝一声,在队伍间走动起来,拿起篝火中的一根柴,向山林中掷去,火光划破夜色,点燃了几株枯草,又迅速被人踩灭。 他再次大喝道:“他们没几个人!别推搡同袍……” 骚乱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巡江手们第一次遇到夜袭,表现并不算好。 当夜,李瑕清点人手物资,发现粮食被偷了大半,且死了五个巡江手。 他看过留下的箭矢,确认是土着自制的。 事情的经过也可以推断出来。 粮食摆在队伍中段,傍晚时也是在这个位置生火造饭。入夜之后,便有山上的土着以钩绳偷粮。 过程中有一袋粮食掉下来,惊醒了一名巡江手,一喊,箭矢便射下来。 夜里也不敢追赶,李瑕只能让人把尸体安置好,又加强了守备。 熬到天亮,放眼看去,只见四周草木葱郁,没有昨夜劫道之人的半点影子…… 他们所处的地方叫“岩方沟”,北面是一段悬崖,南面是一段山道,只有驻营地是稍开阔的地方。 东、西则是陡峭的高山,并不容易攀爬。 不少巡江手在夜里叫嚣着天亮要找劫道的蛮贼报仇,此时一看,又有些泄气。 搂虎带着几个身手灵活地爬上两侧的高山查看,发现了一些痕迹。 但攀过一片山岩,失去了那些蛮贼的踪迹。 李瑕于是招过鲍三、搂虎、姜饭、赖八儿等人,十余个班头、什长们聚在一起商议。 鲍三先开口道:“县尉,不如转回庆符县?” 李瑕问道:“你是觉得我们对付不了这伙蛮贼?” “那倒不是。”鲍三道:“从留下的痕迹看,这伙蛮贼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如果能找到,不难围剿。可问题是不好找啊。” 搂虎嚷道:“能找到!我找上几天,肯定能找到。” 鲍三独眼一瞪,轻骂道:“我自与县尉说话,你插甚嘴?” 说着,他转向李瑕,又道:“县尉,小人知这趟是要磨砺兄弟们,眼下也差不多了,就此转回去还能休整几日,布置庆符县防务。秋防之际,何必与这些蛮子山贼耗着?” 李瑕问道:“我若一定要找到这伙蛮贼,你是否不理解?” “确实不理解。”鲍三道:“县尉要守庆符县、要练兵,这些小人知道。但最近跑到筠连州地界来剿匪,眼看再往前走,都快到滇地了,好像有些逾矩了?” 其实不是有些逾矩,这显然是非常逾矩。 李瑕环视了众人一眼,道:“难为你们这几日辛苦走五尺道,心中不解却也不问,谈谈这事也好……我的想法是,这一路经历,不仅是我们,蒙军也有同样遭遇。 蒙军从川西、藏地绕道大理,穷山恶水,并不比这五尺道好。至少五尺道是现成的道路,自秦以来,一千余年始终有人在走。 走上这么一遭,那么,蒙军走过的路、我们也走过,才不算输太多。否则我们与他们作战,心里可有底气?哪怕这次我们不遇到蒙军,但丈夫守国,迟早要遇上。 我们被劫了道。蒙军长途跋涉,必然遇到更多,若他们能攀援而上而我们不能,那草原上的汉子不仅骑马比我们快,爬山还比我们厉害。这仗如何打? 带你们出来,就是要见血,今日是个机会。该杀人就杀,若有谁战死了,其家小我养。若我死了,我也与韩老说过,我的抚恤、职田给战死的兄弟分了……” 诸人听完,皆有些沉默。 鲍三想了想,似要开口,又有些犹豫。 李瑕道:“鲍三,有话就说。” “我觉得县尉太急了,也太大胆了。”鲍三径直道,“小人不会说好听的,但小人以往也见过不少将军,从未见过县尉这般行事的。” 李瑕问道:“我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一个县尉不该这么做?” “对!小人就是这般想。” 许魁低着眼,心说鲍班头就是不一样,这话换作他自己,决计是不敢说的。 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忽问道:“若我不是县尉,而是……而是……川蜀节帅呢?” 鲍三一愣。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李瑕又道:“若我今日不是一个县尉,而是蜀帅,或说是准备上任的蜀帅,所做所为你们是否能理解了?我练兵,探路,意图摸清蒙军的动向,为的是打败蒙军。依蜀帅的身份来看,不算逾矩吧?” 没有人说话。 鲍三显得有些呆滞,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踱了两步,又道:“这么说或许有夸口之嫌。但我志不在一小小县尉,我抗蒙,非为守一小小庆符。也并非将你等视为衙役,而是视为精兵……可能明白?” 还是无人应答。 鲍三、姜饭似因听到“蜀帅”二字而想起了余玠。 余帅已经死了,被论罪抄家了,余小郎君也被押赴临安…… 这世上,早就没有余帅了…… 沉默了良久之后,鲍三终于抬手重重一抱拳。 “啪”的一声响,他拳头击在手掌上,极是有力。 “明白!” “明白!”姜饭等人亦是大喊道。 李瑕道:“既明白,你等便该视自己为精兵。近两百精兵,被二三十人杀了五个、抢了一半粮食,却连对方影都没看到,像话吗?!” …… 许魁依然不太明白。 但他不敢多问,因为他发现鲍三的独眼有些发红…… 许魁虽是属于刘金锁那队的,这次也被抽调了过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三十个刘金锁队的。 出发前,刘金锁也提点过他们几句。 “知道为啥派你们去吗?你们去这一趟,回来就可以带别人了,以后能当什长、班头。懂吗?别给老子丢脸!” 此时许魁虽不明白李瑕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要把那股蛮贼找出来。 这川南到滇地的山是高,但他老家可是利州,是秦岭,是米仓道! 又不是没走过蜀道,不比这五尺道好走多少。 “县尉,小人们把那股蛮贼找出来,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许魁当先大喊道。 “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 “好。”李瑕道:“不必盲目,建寨需有水源。攀上两侧高山,找到小溪、山涧,应能找到这股贼人。” “明白!” 许魁这次才是真的明白了。 ~~ 在这山谷里苦苦搜寻了一日,江巡手们终于在山后侧找到一条小小的山涧。 此处几乎已无道路,只有野草被人踏过的痕迹。 近两百人又歇了一夜,整夜防备森严,天蒙蒙亮时开始顺着山涧攀爬高山。 山很陡峭,并无道路。 许多地方都是搂虎带人当先爬上去,再拉后面的同伴。 走到中午,山上的密林中忽然好几支箭矢“嗖”地射下来。 一名巡江手冲了箭,闷哼一声,径直摔下高山,竟是直摔到山底。 搂虎等人纷纷以弓箭还击。 但那些蛮贼躲在密林当中,又是居高临下,也不知是否被射中。 两轮箭羽之后,这边又有三名巡江手受伤,一人栽落山底。 对方或许是箭矢用尽,没了声息…… 许魁本是跟在李瑕身后,中间隔着好几个人,经过这场遭遇战,他想了想,忽然往旁边的山岩攀了上去,到了前面,护住李瑕。 “县尉,你说过,小人也可以走在你前面。” 许魁这般说了一句,挠了挠头,继续往上攀爬…… 第190章 新兵(为盟主niema加更) 许魁喘着粗气,又攀上一块大岩。 他发现,愈往山顶,道路反而愈发好走,山涧边越来越多人活动的痕迹。 再回过头看去,他看到李瑕还在身后,但身上的衣服已扯破了好几道口子。 更远处,已有一些巡江手被拉开距离。 “许魁,传话给前面,快到山顶了,找个开阔处停下来,等等后面的人。” “是。”许魁应了,把话传了过去。 众人又往上攀了一段,快到山顶时,地方豁然开朗。 前面可看到一个小寨子,里面人影绰绰。 那些蛮贼似乎没准备好面对官兵攀上来的情况,显得有些慌张,不时有嚎叫声传出来。 双方各自备战,又过了一会,巡江手已尽数攀上山顶。 许魁握起刀,感到有些紧张,喉咙里干得厉害。 他忽然想起上次李瑕问的那一句话。 “你杀过人吗?” ~~ 李瑕放眼看着山顶,心里想的已不是如何攻破这小山寨。 他在想邬通说的商道。 他觉得有必要给邬通展示一下实力,或者说是给邬通身后的商贾们看看,他李瑕也是能保证这条商道上的安全…… 当然,今日只是牛刀小试,更多的目的还是为了让手下的兵卒见见血。 “鲍三,你来指挥。” “是!”鲍三喝道:“所有人听着,县尉命我指挥。搂虎,你带五十人绕后,注意不要靠太近……” 其实吧,攻打一个只有二十多人的小寨子,也没什么好指挥的。 布置妥当之后,巡江手们以弓箭压制着寨子里的山贼,鲍三一声令下,亲自带头,扬刀冲了上去。 ~~ 许魁跟在姜饭身后,紧紧盯着姜饭。 在这时,他把平时训练时的许多事都忘了,感受到的只有凶狠。 双方都很凶狠。 寨子里那些蛮贼哇哇大叫,巡江手们也是大喝不止,鲍三、姜饭这些老卒伤兵尤为彪悍。 一见血,每个人都激动起来。 许魁从未置身于这种境地,心慌得厉害。 “嘭!” 一声大响,寨门终于被撞开。 许魁跟着姜饭冲进去,迎面一个蛮贼扬刀劈下来。 两边有巡江手扑了上去。 许魁一恍神,再凝神看去,只见姜饭左手提刀格挡,右手义肢上的钩子已插在那蛮贼脖子上。 血溅了姜饭一身,也溅到了许魁脸上,又腥又热。 “啊!啊!” 惨叫声凄厉。 同时,周围已有更多的惨叫喊起,混杂起来显得犹为可怖。 姜饭重重一脚踩在那倒地的蛮贼手上,左手正要挥刀,忽然停住。 他一把拉过身后的许魁,喝道:“你来,杀了他!” 许魁还在发愣,闻言又是一个激灵。 他低头看去,只见地上的伤者翻滚惨叫,眼神里满是痛苦与绝望,血不停从脖子上喷出,场面骇人。 “杀了他!” 许魁没动,已经完全吓傻了。 他听不懂对方在嚷什么,却能感受那种求生的渴望。 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犹为残酷,仿佛回到了利州被蒙军攻破之时…… “别看他的眼睛!杀了他!”姜饭大吼道:“你不是要替死掉的弟兄报仇吗?!不是你最先喊的吗?!” 许魁手抖得厉害。 突然,一个新兵从后面冲上来,一刀扎进地上那伤者的心口。 “好!” 姜饭冲那新兵叫了一声,不再理会许魁,领着人继续向前。 许魁只觉得脸上的血黏糊糊,低头看去,地上那人早已不动了。 他转过头,周遭那些厮杀在眼中一掠而过,远远的,只见李瑕按着剑站在那里,沉静、坚毅。 许魁心里有些愧疚,但心底隐隐地,他意识到自己还不愿为了这份愧疚而去杀人。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冲上去,继续保护着姜饭,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慌张…… ~~ 熊山就站在李瑕身旁。 他是向导,没有参与厮杀。 这样的山路对熊山而言不算难爬,官兵剿个二三十人的小寨子在他眼里也不算稀奇。 熊山在意的是李瑕这个人。 他记得是在九月九重阳节那天,在叙州第一次见到李瑕,当时只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衙内。 可现在才十月十六,李瑕已带着人杀到五尺道边的寨子上来了。 短短一个多月,这个年轻人已完全不同了。 熊山再想到昨日李瑕那不将自己视作县尉而视作蜀帅的言论,他忽然觉得,回去之后该让阿爹见一见这位庆符县的新任县尉…… ~~ 就在十月十六这日,阿术已行军到了黎山沟。 阿术时年仅二十二岁,却已立下颇多战功。 他是蒙古名将速不台之孙、兀良合台之子,自小就随父从军。 蒙军灭大理之战,他便率精兵为候骑,担任开路先锋,屡建奇功。 此次伐蜀,阿术依旧是以他最擅长的战术来打,“潜自间道、绕出其后”,意欲出石门道,直抵叙州,杀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再与兀良合台会师叙州。 过了石门关,脚下山道仅五尺宽。 山路崎岖险峻,一般人走这种山道,只能牵着马慢走,深怕掉下悬崖,阿术却依旧策马而行。 他不仅是策马而行,前头还不用人牵。 也不见他如何操控马匹,跨下骏马老老实实沿着山道向前。 不只是他,蒙军中还有大半人都能做到。 对此,阿术只说过一句。 “蜀地的路难走?吐蕃的路都走过,这算个屁!” …… 绕过黎山沟,前方有开阔不少,终于又是一段可以休整的大路。 阿术皱了皱眉,招过一个百夫长。 “已经走了一半路,前面有可能遇到宋军。都克,你先带人探路,遇到宋军能拔的就拔掉。要是遇到埋伏,随时回来报信。” 阿述脾气虽火爆,行军打仗却有一手,说到这里,又吩咐道:“沿途遇到能望地势的高山,派人上去望着,等我到了,再来报我有无埋伏。” 都克应了,领了麾下八十余人,又带了四十余个大理兵,先向前方赶去。 他们仅带了五日粮草,轻便不少,速度也更快。 五尺道蜿蜒向北,偶有遇到山林间的小股土着,蒙军箭矢射去,吓得他们仓惶逃窜。 两日之后,都克行到关河峡谷…… ~~ 李瑕在岩方沟寨子里休整了两日,确保几个伤员可以赶路了,这日清晨便准备回程。 他对于这一趟的收获算是满意,认为勉强达到了练兵的目的。 没在寨子里找到太多东西,倒是有些蛮贼抢来的佛像之类的物件,不知值不值钱。 “县尉,我昨日看清楚了,从那边下山,你看……” 搂虎抬起手一指,转头间忽然停了停。 他转过身子,眯着眼往南面看去。 “县尉……” 李瑕顺着他的目光,见到有几个黑点从远处的山峰后转了出来,之后接连不断,似乎有百余人。 “那是……蒙军?” “真是蒙军!” “蒙军?来的真快。”鲍三大步赶过来。 “寨子里能点烽火吗?” “这就去堆柴薪。” 李瑕点点头,还是在看着那远处的黑点,眼神沉思。 一会之后,柴薪已被堆了起来。 鲍三拿出火折子,动作利落。 李瑕忽然转过头道:“先别点。” “县尉,怎么了?” 李瑕沉吟道:“他们只有一百余人,而附近并没有狼烟……” “县尉是说……他们还未发现我们?” “百余人,凭借这地形,能吃掉吗?” 鲍三再次向远处望去,其后又回头扫视了巡江手们一眼,独眼中精光闪烁。 “若是老兵,或许有把握,但我们这些人都是新兵。” 鲍三说着,又道:“小人以前与蒙军打过仗,他们战阵经验丰富,很敏锐,怕不好埋伏。” ~~ 都克忽然勒住缰绳。 他放眼看去,能看到前面的许多座高山。 他想起阿术的吩咐,招过几个士卒,下令道:“你们攀上山,望着,要是发现有人埋伏,随时鸣镝报信……” ~~ 李瑕眯起眼,远远地看到那些黑点停下来,却看不清是在如何调动。 鲍三又道:“县尉,新兵实无把握。” 李瑕考虑了许久。 脑海里无数思量,最后,他仿佛看到了南宋的灭亡,眼神中忽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打了这第一场仗,才不是新兵……” 第191章 埋伏 岩方寨上,几只大鸟飞过。 李瑕抬着头,看着它们掠过天空,向南。 他视线跟随着,想看到它们是否会被蒙人射落下来。 目之所及,远处的蒙军是一排黑点,那几只鸟儿转过高山不见了。 就连李瑕自己,也对蒙军的战力一无所知,对这第一场仗毫无把握…… “县尉,防御这些蒙鞑,那是筠连巡司的事啊。”赖八儿低声劝了一句。 赖八儿本是庆符县里的弓手,也是斗剑时最后一个上场连刺李瑕四下的人,因此事,他也算在庆符县声名鹊起了。 他在县衙三班混得久了,有些油滑,知道不能大声说话扰了士气,凑在李瑕边上,又道:“不是小人孬,就是觉得亏得慌,替别人打了仗。” “县尉若有决断,小人决不该多嘴。”鲍三道:“但若为阻击这支蒙军,该由邬通来打;若为练兵,打这岩方寨二十余人正好,对上这百余蒙军老卒,我们这些新捕伤亡必然惨重了,得不偿失。” 李瑕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我了解了。” 他看了看身边两个班头、几个什长,先招呼他们席地坐下,以免被对面山头看到。 “这些都是常理。依常理,五尺道该有筠连巡司守;依常理,三万宋军横于金江沙。水陆两条道都安全无虞。 那依常理,大理国也不该被蒙古所灭,蒙古也不该由西南方向北上,石门关不该被破,蒙军也不该走五尺道。再依常理,大宋必然要灭亡。” 这最后一句话,众人纷纷色变。 李瑕却浑然不觉,又道:“人心如此,都觉得仗就该交给别人去打,离自己还很远。汉中、成都、大理在的时候,大家是作这般侥幸。 眼下蒙古人打到眼前了,主力大战就在西边一百五十里,蒙军偏师就在眼前十里。还想着该由别人来打,指望着张实能胜、指望着邬通能胜,还在作这般侥幸。 实话说一句,我不看好邬通,这人商贾气盖过军伍气太多。若让这支蒙军出了五尺道,杀到庆符县,我们还能指着邬通的脑袋问他‘你该守住啊’?若蒙兵的刀快砍到我们脖子上了,还要报着这侥幸指望人家能饶我们一命? 赖八儿你说责权,鲍三你说练兵之法。道理都对,但打仗不是讲道理。打仗就是为了不讲道理。” 李瑕说到这里,也不管诸人如何反应,语气愈发坚决。 在他看来,这一仗首先面对的敌人不是蒙卒,而是士卒们心中的怯懦。 他参加过许多大赛,深深明白这一点。 “说回这一仗,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们刚拔了岩方寨,哪怕只杀了二三十人,新兵见了血,也是士气最盛之时。 我们休整两日,又先看到他们,以有备击无备;山下地形狭窄,我们居高临下,这是最好的地势;蒙军仅百余人,在这五尺道上,后续人马不能支援。 天时、地利、人和,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不捉住。难道等到了平原地带,面对上千蒙军、甚至是上万蒙军,再考虑如何带新兵的第一仗?” 说完,李瑕抬了抬手,制止什长们再说话。 “鲍三、姜饭,你们是老卒,士卒们最信服你们。把你们那些顾虑和经验之谈都收了,去告诉士卒们,此战我们埋伏蒙军,必胜。” “是!”鲍三道:“小人明白,去他娘的‘按道理’,此战必胜!” “小声点,别惊了鸟。动作都轻点。” “是。” “搂虎,去选出箭术最好的六十人,准备好弓箭,挑选最好的伏射点。” “是……” ~~ 名叫“巴音”的蒙军士卒奉了百夫长都克之命,带人攀上了一座高山。 他手里拿着一把镐,既能挂着山岩借力,遇到不好攀援的地方就直接挖两下,挖出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这些年来,兀良合台转战西南,经吐蕃,伐乌蛮、白蛮、鬼蛮、附摩、么些等等大小部落,麾下士卒们深山老寨去得多了,爬山也如骑马一样娴熟。 爬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攀上山顶。 巴音吃了些干粮,踹了从乌蒙部带来的向导一脚,问道:“这是什么山?” “坛子尖。前面百夫长快到的地方叫岩方沟,那里路宽阔些,再往前就是悬崖上的凿道了,凿道不好走,看样子百夫长该在岩方沟休整……” 巴音叱道:“百夫长行军还不用你教。” 他眯着眼望了一会,指着岩方沟旁的高山又问道:“那山上有寨子?” “几年前小人走这道,当时还未有寨子。” “现在有寨子。”巴音道:“我看得出,山顶的树被人伐了,但只能是小寨子。不像我们拔的土老蛮大寨。” “是,是,那土老蛮大寨,也只有将军能拔了。小人当时……吓呆了,吓呆了。” 巴音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收了话头,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 “那些是人吗……” ~~ 时近中午,都克目光望去,前面终于有一段稍开阔的路段。 他已问过向导,知道那里叫岩方沟,是个可以休整的地方,吃些干粮,避避日头。 再抬头一看,岩方沟两侧,山高而陡峭。但不是悬崖,树木茂密,还是可以攀援的。 深山老林可以打猎,若有水源,是个土蛮能建寨的地方。 都克抬头一看,十里未见烽烟。 他都有些不耐烦了,五尺道都走完大半,宋军还未发现自己这些人,守备也太松懈了。 阿术一开始就说过,蜀兵云集于江北,蜀南防备必然空虚,这一战顺利的话直插合州,拿下川蜀。 哪怕不顺,狠狠地打上一仗,赵宋就得在蜀南再建防事。相当于在两淮、京湖、川蜀之外又开辟一个战场。 那么,以赵宋这屁点大的地方的国力,拖也拖死了。 都克一听就恍然大悟,明白打这一场的目的就是让赵宋知道“老子从你后面给你一下狠的”。 只要够狠,战场上是赢是输,那都是赢。 都克觉得,阿术看起来粗莽,但真是聪明。 正想着这些,一个名叫“达日”的蒙兵提了个建议。 “百夫长,到这里宋军都没发现我们,要不就干脆加快行军,把五六天的路三天赶完,趁宋军还没反应过来,从两边攀到他们的关城里,抢了关城,立一个头功?” 都克一听,颇为意动,但想了想,他还是摇了头。 “听阿术将军的,他叫我们探路就探路,一个关城,不用放在眼里。” 说着这些,队伍已快到了岩方沟。 突然,一声鸣镝远远传来。 都克抬头一看,猛地大喝道:“有埋伏!” 第192章 狭路相逢 坛子尖上,巴音眯着眼,目光望处,隐隐见到岩方山里时有惊鸟飞起。 那是一队人正在向下走,沿途惊动山鸟。 但他还不确定。 直到在一片林木稀疏之处,看到了几个黑点连接跃过。 此时正是中午,日光最亮之时,忽然,一道亮光从远处的山林间一闪而过。 “是刀。”巴音自语道,“有埋伏!” 他迅速抽出一只鸣镝箭,张弓,向都克所在的方向射去。 箭矢破空而出,呼啸出尖利的风鸣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 “咿……” 李瑕抬起头,一瞬间仿佛以为是鸟叫声这么长。 “他们发现我们了!” “都别慌!” 李瑕已领着巡江手们快要下山。 距离本是算好的,等蒙军到了岩方沟,弓箭手先射几轮箭矢,他们再冲下去。 但此时透过树林间看去,只见蒙军已突然加速。 呼喝声从蒙军队列中传来,李瑕听得懂蒙语,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快!快冲过去!” “快,别被宋军堵在小路上……” 双方都有些慌乱。 ~~ 熊山也跟在队伍中。 他觉得李瑕很疯,觉得这人非常奇怪,看脸是个翩然少年,骨子里却狠、狂。 居然敢带着两百多个新兵迎着蒙军打。 熊山虽没有听李瑕部署,但一路下山走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他是要如何埋伏。 蒙军从小路而来,小路窄,只够一人走,而岩方沟宽阔,李瑕必是打算放一半蒙卒进入岩方沟,突然放箭,再带人杀出。 如此一来,可凭近两百人击三四十人,占地势之利,只要击溃这三四十人,逼得他们掉头往小路挤,则蒙军就只能待宰而已。 原本,一切很顺利。 但蒙军敢走这五尺宽的小道,原是有所防备,此时鸣镝一响,计划已败了大半。 熊山目力好,透过树林看去,只见蒙军已经加速。 走在最前面的蒙兵突然奔跑起来,跃下石阶,冲进岩方沟…… 熊山又看向李瑕,心想这个立志为蜀帅的年轻人,心气过高了。 下一刻,只听李瑕大喝一声。 “随我杀!” 熊山眼前的人影一空,整个人愣住。 而李瑕,已跃入山涧,往山下滚落而去…… ~~ “冬十月,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山高谷深,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 江苍眯眼看着手中的《三国志》不由轻呼一声。 “好个邓艾!” 正在前方授课的老先生回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学生……”江苍道:“学生说,先生说得真好。” “那老夫问你‘知正命则不处危地以取覆压之祸’,何解呀?” 江苍嚅嚅不能答,小心翼翼将那本盖在《四书章句集注》下的书收进袖子里。 他低着头,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三国时邓艾从高山滚下、奇袭蜀中的勇猛。 仿佛还能听到邓艾掷地有声地那一句大喝。 “存亡之分,在此一举,何不可之有?!” ~~ 岩方沟。 高山陡峭,山涧虽不是飞瀑,却也水流湍急。 李瑕选择从山涧滚下,想的是涧中的石头被流水冲刷,不会太过锋利。另外不容易撞到树木,且有水流作为缓冲,也许摔不死。 但也有摔死的可能。 山涧水小,托不起他的身子,他不停撞在石头上,浑身剧痛。 他脑海中自问了一句“怕死吗?” 不怕。 上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这辈子若不为大志向,苟活有何意思? 今日临战,不会谋略,不会指挥,经验也不足,那唯一可凭借的也就是这个“不怕死”了。 狭路相逢,何以求胜? ~~ 尖细而悠长的鸣镝声如鸟叫。 都克在得知有埋伏的瞬间有过一丝担忧,很快又镇定下来。 “冲进山谷,排开阵形!” “前面的加快速度!” “大理人哪个敢乱,立斩!” 一声声的喝令之后,都克愈发冷静。 他只带小股人先行探路的好处就在这里,蒙卒只有八十人,且没带辎重,将领可以指挥到几乎每个人。 若是千人被堵在这种羊肠小道上,指挥不易,也许出现一成的伤亡就可能溃乱、拥堵,从而被小股宋军击败。 都克深知,以麾下士卒的精锐,足以迅速冲入山谷,只要能结阵、攀上山地,来多少宋军他都不惧。 蒙卒在小路上跑得飞快,越来越多的人越下石阶,冲进山谷…… ~~ “快!” 搂虎大喝一声。 他们这些箭手是第一批下山,此时离最好的射箭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但蒙军突然加速,打乱了搂虎的预想。 他原只是个弓手班头,此时便有些慌,忙下令兵士加速…… “冷静!”鲍三连忙大喊一声,“冷静,调整好了再射!” 他觉得搂虎太急了,该等蒙军有更多人冲进山谷才对。 果不其然,第一轮箭雨射下,因蒙军站得并不密集,并未杀伤太多人。 …… “他们的箭手在那里!攀上去!”都克远远大喊道。 至此,他心里又松了一大口气。认为埋伏的这支宋军并非精锐,否则便该等他的人马集结到一小半了再放箭,造成更大的杀伤。 “对方底气不足,人数不多!” 对于都克这种老卒而言,只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判断。 “不必结阵,攀上去杀光他们的箭手!” 比弓箭,蒙人当然不输于宋人,但这样的地势,从山谷往山上的树林里射箭意义不大。 蒙军气势一盛,迅速向山上攀去…… ~~ “嘭!” 李瑕摔在一块大石头上,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了。 他丝毫没有犹豫,径直向山下跃去。 身后又是“嘭”的一声,有人喊道:“县尉!” 是鲍三的声音。 李瑕大喝道:“随我杀!” 他没有回头,没看清有多少人跟着他滚下山。 没时间看了。 他浑身湿透,奔走时水不停挥洒而下,脚步却飞快,终于因陡峭的山势,脚一滑,摔了下去。 等李瑕捉住一棵小树稳住身形,目光看去,自己快到山底。 下方不远处,一个蒙卒正在攀援而上,身手矫健。 匆忙间又一瞥,已有二十余个蒙军从小路上冲了过来。 李瑕松开握着树枝的手,又往下摔去。 “嘭!” 他一脚踹在那蒙卒头上,两人一起摔落…… ~~ “放箭!” “冲上去!” “嗖、嗖、嗖……” 又一轮箭雨袭下,一名正从小路上跃下来的蒙卒脸门中了一箭,惨叫不已。 “阿拉格巴日!上!” “杀!” 阿拉格巴日听得叫声,拔刀挥舞,避过这一轮箭雨,也不顾身前被射死的同袍,径直向前冲。 他不敢停留,以免在这小道上堵住身后的人。 趁着宋军一轮箭雨的空隙,他迅速冲过谷地,要攀上去。 在他眼里,只要爬上去劈死几个弓手,乱的就是宋军。 百夫长都说了,这支宋军人不多,也不精锐。 下一刻,“嘭”一声大响,两个人掉在阿拉格巴日面前。 “啊!去死!”有人用蒙语大喊了一声。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呃!” 阿拉格巴日目光看去,见到一个浑身湿透的汉人提着剑,硬生生把努桑哈的脖子割破。 “努桑哈!” “噗!” 血猛地喷出来。 那汉人又捅了努桑哈两下,站起身来,身材高挑匀称,不太壮硕,却有股凶悍之气。 双方对视一眼,阿拉格巴日径直扬刀冲上。 “虎!” 破风声很响。 …… 李瑕想避,脚下却是一阵剧痛。 刀已斩下,他就地一滚,滚到一旁。 阿拉格巴日再次挥刀。 “噗!” 一支长剑从下往上,斜斜从他小腹捅了进去,又从阿拉格巴日的背透了出来。 李瑕手一拧,血洒了他满脸。 下一刻,又有两个蒙古汉子冲到了李瑕面前。 “县尉!” 一声巨吼响起,一个壮硕的身影径直撞了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又是“嘭”的巨响,黄土飞扬。 鲍三是紧跟着李瑕跃下来的。 眼看两个蒙卒冲到李瑕面前,他登时就扑了过去,但手中刀也掉了,只能双手拼命摁着那蒙卒握刀的手。 另一边,又是惨叫声响起。 “哥哥!” 一柄刀飞落而来,掉在了鲍三眼前。 鲍三毫不犹豫捡起,“噗”的一声捅进那蒙卒胸中。 同时,他腹上一凉,也被捅了一刀。 鲍三闷哼一声,死死摁着手里的刀,直将敌人先摁得死透了,方才转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好几名蒙军又向这边冲了过来。 “嘭”的一声,一名巡江手摔下来,被蒙卒一刀斩死。 惨叫声越来越多。 姜饭正与另一名蒙卒缠斗在一起,他假手上的钩子正扎在蒙卒身上,蒙卒的刀压在他脖子上,鲜血直流。 鲍三捂着伤口,执刀站起身。 同时,李瑕已一剑扎进正与姜饭缠斗的蒙卒体内…… 这一战到这里,决定胜败的,已不是指挥。 形势很简单,蒙军若能全都从小路冲进山谷,则蒙军胜;宋军若能将现已冲进来的三十余蒙卒杀退,则宋军胜。 狭路相逢,唯拼血勇而已…… 第193章 初战 都克走在队伍的中前方,小路往前是两片大悬崖夹成的一线天。 穿过一线天,他看到宋军慌了神,太早放箭;也看到麾下的士卒勇猛矫健,已有二十余精锐冲进山谷。 稍有些麻烦的就是队伍中有些大理人,耽误了一点速度,但不太要紧。 这支蒙军穿的是兽皮与铜铁的混合甲,且带了些圆盾,并不十分害怕宋军的箭矢。 敢走这五尺道,就不会没有准备。 只要能在短时间所有人进了开阔处,攀援上去,击溃箭手,则此战必胜。 鸣镝一响,已发现了宋军,胜了之后,还可以冲上去杀光他们,或放火烧山、熏死他们…… 终于,都克冲到了小路的尽头,一跃而下。 “结阵!” 蒙军士气大振。 都克觉得形势快稳住了,他已能从容指挥,而宋军则显得有些乱。 接下来只要守住阵列,保证所有士卒走出小路。 突然,前面有几个宋军跳下来,杀了三四个蒙卒。 都克目光看去,见这队宋军也披皮甲,但并非寻常边军,更像民壮? 有一人皮甲里还是青色官袍,不伦不类,该是个县官……可以确定是民壮了。 今日算不得什么大战,也就是百余人对上两百民壮而已。 “小事。” ~~ “不能让他们全过来!” 宋军这边,鲍三最先发现了胜负的关键。 他看到了那蒙军百夫长已开始结阵,越来越多的蒙卒正在从小路上冲出来。 胜机只在能不能最短时间内杀溃眼下进谷的三十余人了。 “冲溃他们!” 李瑕听了鲍三大喊,当先带头冲了出去。 他摔下山时扭了脚,走路踉跄,却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他第一次带人上战场,还不太会指挥。 那就身先士卒,激励新兵士气。 ~~ “放箭!” 搂虎大吼一声,张弓对准都克。 他占据的是最好的射击位置,居高临下,一箭激射而出。 “当”地一声,有蒙卒提起圆盾,挡下了这一箭。 与此同时,又是一轮箭雨射向蒙军那十余人的阵列。 偶有射中蒙军面门,或射到大理兵及卸了甲的蒙卒,有造成伤亡,但不效果不算好。 “再搭箭!” 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钉在搂虎身边的树干上,嗡嗡作响。 搂虎浑然不惧,再次张弓,一箭射出,这次正中一蒙卒。 地势的优势终于在这一刻稍显出来了些。 但山下也有蒙卒开始攀援…… ~~ 看到李瑕跃下山涧之时,许魁没有犹豫,直接就跟着跳了下来。 怕肯定是怕的,但县尉都跳了,他也来不及想。 这山陡峭得厉害,好在他们已快要下到山底,否则跳下来与取死无异。 即便如此,他肩膀也撞到了山石,破了个大口子,鲜血长流。 许魁来不及管,爬起身,又下了一小段跃到山底,正见李瑕与一个蒙卒厮杀在一起,周围一片混乱。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拔刀。 平时多练的是长矛,对付骑兵、水战都更好用,走这山道带的则是刀,更方便。 他连忙拔刀,冲上去,劈在那与李瑕缠斗的蒙卒身上。 这一刀并未劈死对方。 那蒙卒在行军中也没解下甲,此时皮甲被许魁劈裂,未伤及要害。 许魁还在发愣,那蒙卒的弯刀已砍到他眼前。 突然,一条人影从后面冲上来,单刀猛劈在那蒙卒身上。 “什长。”许魁呼道。 赶来的是赖八儿。 赖八儿不应,自从他连刺李县尉四剑,已有了高人风范。 他迅速迎上另一个蒙卒,“当”的一声刀响。 许魁转头一看,只见李瑕也已迎上了另一人,场面混乱。 那受了伤的蒙卒嚎叫一声,再次扑了下来,许魁一惊,一刀就劈在他脖子上。 “呃!” 那蒙卒眼睛灰败下去,栽倒。 一瞬间,许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杀人了。” 周遭的战况混乱,他脑子里也很乱。 忽然,利州陷落的情景浮上来。 那些画面飞快转过,他终于意识到,若这次蒙军再攻破庆符县,又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许魁猛地一个激灵。 说不出是恐惧、恶心、愤怒,他感到血涌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目光再看战场,已看不到李瑕,但还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同袍跳下了山谷。 ~~ “咴律律!” 忽听一声马嘶。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有两个蒙卒骑着马杀了过来,长骑矛翻飞。 赖八儿已冲了上去,抱住一根长骑矛,同时一刀砍在另一匹马的脖子上。 战马吃痛,仰翻蒙卒,同时一腿踹在赖八儿胸口! 骨头碎裂声响。 “嘭!” 另一名策马的蒙卒弃了矛,扬起钉头锤,重重击在赖八头上。 “什长!” 许魁目眦尽裂。 然而,赖八儿如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什长!” 许魁大哭,满脑子只想到赖八儿说过的那些话。 “哈哈,老子就是你的什长赖八儿。” “和县尉斗剑能连刺他四剑的,全庆符就我一个!” “刘班头你看着,我立功回来抢了你的班头……” 突然,又是一声大吼传来。 “砍马脚!” 鲍三大喝道:“地方小,他们冲不起来!围上去!” 许魁冲上去,对着那摔落马下的蒙卒就是一顿猛劈。 “噗!” “噗……” 越来越多的巡江手已经跃下来。 百余人对着三十余人厮杀,地形与人数的优势终于显出来。 同袍们的呼喝声越来越大,渐渐让许魁激动起来。 他手里的刀不停砍,血溅了满脸都是。 余光当中,他看到李县尉正被好几个蒙卒围攻,看到鲍班头已领着人去支援,看到搂班头带人从山上冲了下来。 “嗖!” 忽然,前方有同袍倒地,惨叫不已。 许魁抬头看去,看到了小路前有十余蒙卒排成了阵列,正在对着这边放箭。 这个距离,他们仅一轮就射杀了好几个同袍。 许魁竟是毫不犹豫就向这些蒙军结阵的地方冲了上去。 说来奇怪,他一开始很害怕,觉得不该打这一仗。 但到了现在,这些顾虑已全都抛掉了。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满脸狰狞,怒吼了一声。 “杀啊!” 第194章 初胜 蒙军皆配弓,主武器一般用长骑矛,副武器多配弯刀、打头锤、狼牙棒。 此时地势太小,马跑不起来,蒙卒没用长骑矛,多持弯刀对敌。 弯刀看起来不甚威猛,但与普通刀相比,它不论哪个地方砍到人都能聚力,穿透力极强。 “啊!” 惨叫声响起来。 蒙卒一弯刀下去,宋兵的皮甲便裂开,血喷涌而出。 这发生在都克面前不远处。 都克转头一看,还有数十人被挤在一线天后面。 现在只列阵了二十余人,对方却比想象中凶狠,已有人杀过来了。 就在刚才,他还认为守到所有士卒过来,此战必胜。但此时他又想到这种白刃肉搏不是自己的打法。 倒不是怕了,是本该有更好的打法。 他是“探马赤军”,是先锋,擅长的是迂回包抄。 探马赤军在更开阔的地形才可发挥出优势,而非打这种笨战…… ~~ “老柳!” 许魁眼前一名同袍被蒙卒砍死,大哭一声。 他猛扑上去,对着那蒙卒就砍。 他已有些杀疯了,浑然忘了前方全是蒙军。 好在已有许多人冲上来…… 李瑕拖着伤腿、鲍三捂着腹部、姜饭脖子上还在流血。 而在他们身边,一排排的巡江手涌上,杀向了都克所在的阵列。 此时,最先冲进山谷的二十余蒙卒已被分割包围,都克身边也列阵了二十余人。 巡江手的伤亡显然大得多,虽没人来得及细算,但或许有两倍。 但李瑕等人还在,主心骨还在。 ~~ 李瑕以前总听人说古代战争阵亡比例达到了几成就会溃散之类的。 此时到这里,他却认为还要看人数、地形、战斗时长…… 战争之复杂,不是几个数据套上去就能一概而论。 比如心态,五六个巡江手如果能并肩杀一个蒙卒,他们都能觉得自己比想象中强。 每一丝微妙的情绪都能左右胜败。 李瑕置身其中,看着血肉翻飞,反而认为战争更像野兽。 野兽是敏感的,不被左右的。 它们会撕咬,会亮出獠牙,会对视,它们每一个动作都要压住对方,要判断孰强孰弱。 因为事关生死。 李瑕也不敢大意,他已摔伤、受伤,筋疲力尽,却还努力直着身子,要为麾下所有人当主心骨。 血流过他那摔坏的脚,不停滴在地上。 他拖着脚,领着人,向都克杀过去。 一步一步,他渐渐到了都克面前三十余步。 这个距离,弓箭已失去作用,只剩白刃肉搏。 “来啊!” 李瑕一抬头,对视着都克的眼睛。 …… 凶狠。 都克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此时,对上那个浑身血水的年轻人,他忽然想起了曾见过的狼群,那眼睛和獠牙。 而战场上还在厮杀不停。 都克知道,现在需要做一个决定,是向前,还是……不,只能向前杀。 “啊!” 突然,一声惨叫打断了都克的思路。 有人倒在了都克面前十余步远的地方。 不是蒙卒,是个大理杂兵。 他中了一刀,却未死,在地上嚎叫着。 嚎叫声如传染一般,很快传开。 都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望向身后那窄窄的小路。 “啊!啊!” 一个走在队伍中的大理杂兵已掉过头,与身后的蒙卒撞在一起,挤在了那一线天之中。 “前面有埋伏啊!” 一团混乱…… “杀了他!杀了他!”都克疯狂地大吼。 “杀了他啊!杀了他……” 终于,小路上的蒙卒摁着那大理杂兵,抹了他的脖子。 都克身后,大理杂兵血喷洒而出;而在他身前,数十个宋兵已杀向二十余蒙卒。 “该死!” 都克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后面的士卒还没有过来,又有畏足不前的大理杂兵挡住了去路…… 这一个瞬间,他突然想到了阿术。 他曾经随阿术攻打乌蛮,乌蛮之押赤城三面皆水,易守难攻。 兀良合台久攻不下,阿术趁深夜五更天,带着都克等人攀援而上,乱刀斩死无数乌蛮,大破押赤城。 可见阿术用兵,勇猛也有,奇谋也有。 都克不由心道:“若是阿术将军遇到这情况,该怎么打?” 今日打得也没错啊。 麾下骑兵在平地上来去如风,在西南又练得一身攀山本领,如何也不至于败。 但偏偏被几个大理杂兵堵在五尺道上。 这一战,输在大理杂兵…… 现在退,也就损失了二三十人。 但万一对面追上来? 不会,回到小道上,宋军的人数优势不能展开。可以到小道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不行,太容易溃散。 但这种肉搏不是士卒们擅长的,人数差距太大…… 心念直转之间,都克握紧弯刀。 而再回过神来一看,竟发现身旁只剩十余人。 已有几个士卒转身向后面跑去。 都克大怒,却也在这一刻做了决定。 “退回去!退回去!” ~~ “赢了!” 熊山心里暗叫了一声好。 他没有随李瑕从山涧跃下,但还是提着刀杀了下来,砍伤了两个蒙军。 在熊山看来,这一战到最后还是按着李瑕的战术打的。 虽然蒙军提前发现了埋伏,李瑕冒死跃下山涧把时间差扳了回来。 此时蒙军退却,巡江手们斩杀三十余首级、缴获战马武器,已是大功一桩。 却听李瑕大喊了一句。 “搂虎!带人追上去!” 熊山一愣,转头看去,李瑕浑身是血,已跌坐在地上。 而搂虎已领着人冲了上去…… ~~ 十多个蒙卒本来撤退得非常有序。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败了,他们杀了更多的宋兵,只是敌方人太多了,暂时要退回小道上守一守,等阿术将军带人来。 然而,搂虎先带着人追了上来。 别的巡江手是新兵,不是悍卒,搂虎却是。 他因太早放箭而憋了一肚子火,此时终于捉住立功的机会,表现的异常凶狠。 彝族汉子与生俱来的蛮,被李瑕激励出的勇、因同袍丧命而生的怒……汇成一刀之威。 一刀斩下,鲜血扬扬洒洒。 十余蒙卒大惊,掉头就跑。 真正的胜负,在这一刻才产生。 道路就那么宽,挤在那的蒙卒既不能逃生,也没了还手之力。 一柄柄冰冷的刀扎进他们的身体,嚎叫声传开,在山谷回荡,蒙军终于溃乱。 搂虎一人拾阶而上,追了上去。 他快步赶上一名正在推搡的蒙军,径直结果了对方。 “啊!” “死啊!” 搂虎大吼着,踩着地上的尸体继续往前追。 浑身是血,仿佛厉鬼。 “噗……噗……噗……” “都别挤!都别挤……啊!” 蒙语的呼叫,搂虎听不懂,他用彝语大吼不停。 “来啊!来啊!” “都别挤!后面的转身杀!别挤……我命令你们断后。”都克也在呼喊。 都克并非没有武勇,但已被挤在一线天里。 身后又是几声惨叫。 都克转过头…… 一刀斩下! ~~ 许魁瞪大了眼。 他已受了伤倒在地上,却紧紧盯着搂虎,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一人,可以追着数十人杀?! 许魁忽然觉得,宁愿战死,也想能有一次这样的气魄…… 这一幕对于他而言,已毕生难忘。 ~~ “胜了!胜了!” 欢呼声在山谷中爆开来。 “县尉!我们胜了!” “县尉!” “……” 鲍三倒在地上,闭着眼,听着欢呼,听着同袍们呼喊李瑕,心头却只有两个字。 “蜀帅……” 第195章 回程 一束狼烟升起。 李瑕回看了一眼,牵着马匹,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他脚上的伤已经裹好,拿树枝绑着固定着,走路一瘸一拐。 但只能继续往前走。 马是不能骑的,路况不适合不说,他牵着的马背上还驮着巡江手的尸体、挂着几颗蒙卒首级,其它马匹则载着伤员。 这一战巡江手阵亡四十九人,重伤三十余,轻伤则几乎每个人都有。 斩首六十五级,大半都是在蒙军溃逃之后杀的,战阵上一共只杀伤了二三十个蒙军。 获马七十三匹,另还有盔甲、武器等。 其实,蒙军真正参战的也就不到四十人,其他人从头到尾都被挤在小道上。 换作是宋军精锐,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也许能打出全胜,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伤亡。 李瑕这边主要还是新兵,经验不足…… “李县尉,我们还得再走快一点。”走在李瑕前面的熊山忽然回头说道。 “后面的蒙军会追上来?” “有可能。”熊山道,“一般来说,探马也就比大股蒙军快一日左右,我们打了半日,休整了半日……” 他看着山崖越来越陡,不由感到后怕。 这五尺道每段路是不一样的,在岩方沟的山谷里还能摆开地势与蒙军一战,但昨日若直接走,到了前面的凿道,被蒙军追上,他们这批人有可能就要死在山里。 李瑕却问道:“你认为我们还能伏击蒙军吗?” 熊山一愣,只觉他是疯了。 “不行。”他坚决道,“李县尉,我说不上来,但真的不行。” 李瑕听了,目光落在身前的一匹马上。 那是一匹蒙古马,个头不高,头大颈短,胸宽鬃长,其貌不扬。 这马看起来虽不骏,但体魄强健,皮厚毛粗,吃苦耐劳,耐力良好,驮三具尸体以及各种重物都显得很轻松。 李瑕还看到它们什么都吃,竹叶也吃、树皮也啃。 除了蒙古马之外,蒙军还带了其它马种,一人双马,人不必背辎重,好走的地段骑行,难走的地段牵行,行军速度极快。 再看蒙军的皮甲,只混了少量的铜铁,轻巧、坚固。 这种皮甲防御能力并不铁甲逊色太多,易于制作、可以拆装,利于长距离机动,又有防护力,战时也容易补充。 耐力强的马、轻便的皮甲,无不在说明这支蒙军的探马赤军擅于长途奔袭。 这次还缴获了些蒙军的弓,顽羊角弓,长三尺,弓弦韧性好,远胜于宋弓。 而在滇南转战三年,他们还学会了攀援。 大理、乌蛮诸部被灭,石门关前后的高山大寨被他们拔了一座又一座。 李瑕看过杨果给的情报,对蒙军在西南的战法有所了解……比如,兀良合台之子阿术,动不动就“潜师而跃”、“绕出其后”,常为先锋。 换言之,只要是他李瑕能爬上去的地方,蒙军也能爬上去。 李瑕能借地势之利,展开两百人,击溃三四十蒙军,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是靠地势就敢埋伏大股人马……除非有五百精兵。 若有五百精兵,早做准备,备好木石、筑成沟垒,倒可以再埋伏一次。 想着这些,李瑕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暂时不宜再战了。我们加快速度,先赶到巡司休整。” 熊山松了口气,暗道这李县尉也没那么疯…… ~~ 岩方沟东北方向是高耸的山崖,叫“分水崖”,崖下有条鱼头溪。 鱼头溪在岩方沟时水势又小又缓,两边还有河谷。但在上游的分水崖,被两边悬壁一夹,水势却很湍急。 从岩水沟往北,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高。终于走进了悬崖上的凿道。 凿道不同于栈道,栈道是在悬崖旁建道路,凿道则是在悬崖边“啃”出一条路。 悬崖直耸,脚下是深渊,头上是岩石。转头又能看到对面峭壁上的僰人悬棺。 这路自是十分可怖,算是五尺道上最险的一段。 李瑕一行人来时是从这里过来的,回去也是要走这里。 …… 又走了两天,在队伍最后的巡江手董娃看了看脚下的深渊,忍不住向前面的鲍三问了一句。 “鲍班头,你这独眼能看清路吗?别掉下去了。” “娘的,来的时候眼睛对着外面。”鲍三捂着小腹,头也不回,又道:“这往回走,老子只能看到里面,不好走。” 董娃又问道:“你说我们怎不在这里伏击蒙军?” “你想死?在这凿道上打,比得就是谁凶。你能比蒙鞑老卒还凶?” 董娃“嘿”了一声,道:“我们还不凶?不是把蒙鞑都给吓跑了。” “憨瓜。在岩方沟还能埋伏,能两百打三十。到了这石头缝里,人摆不开,只能一命换一命,能换几个。” 董娃道:“那等蒙军走上来,我们射他。” “你站哪射?” “等到了下面山地里,我们站山路上摆开。把蒙鞑堵死在这石头缝里。” 鲍三道:“那老子不陪你,你个憨瓜自留下跟他们对射。” “反正打也打完了,我就随口一说嘛。”董娃挠了挠头,道:“班头,你说真有军赏?我有个同乡从军,立了第四等功,绢三匹、钱三贯咧。县尉真要给我五贯?” “还骗你不成?” “县尉真要把职田给战死兄弟的家小们分了?” “嗯。”鲍三道:“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治军立信。” “班头你说我这五贯是攒着以后买田,还是给我爹娘过个好年?要能多砍几个头就好了。” “攒啥攒,等你战死了,也能分县尉的职田。” “班头你别闹。”董娃道:“说点吉利话呗。” “娘的,你叨叨没完,老子伤口都裂了,来,给我再扎一下。” “好咧。” “小心点,别他娘的掉下去了。” 鲍三说着,扶着崖壁坐下来,又骂道:“娘的,这破路,走得老子腿软。” “没剩多少凿道了。”董娃道,“转过这段,前面就是山里,不怕掉下崖了。” 两人蹲坐着,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站起身要往前走。 忽然,鲍三问道:“你听到没?” “啊?” 董娃转头向后看去,只见远处的崖壁黑乎乎的,隐隐约约能看到凿道里有东西在动。 “蒙军来了!” “快走!” “不是,班头……听到了吗?怎可能……怎么可能在这鬼地方骑马?!” 鲍三有些发愣,眯着独眼,盯着那凿道。 “不可能……不可能在凿道上骑马冲锋。” 但马蹄声越来越疾。 “咴律律!” 鲍三猛然大吼道:“快走!是惊马,是惊马冲过来了!” 董娃已愣在那。 他分明看到,一匹大理马竟是发了疯一般在悬崖凿道里冲过来。 马背上没有人,蒙军就是用这惊马来把他们撞下去…… 第196章 惊马 李瑕回过头。 他看到了那匹冲过来的马,也看到了远处追赶上来的蒙军。 这行军速度也太快了……不,不太可能。 李瑕迅速冷静下来。 他不认为大股的蒙军能在这样的道路上这么快就追上来,该还是小股的探马。 他已点了狼烟通知周围的宋军,蒙军决不敢如此贸然上来。 “都别乱!搂虎!把它射下来!” 搂虎握着一张缴获来的顽羊角弓,眯眼看了看。 这凿道太小,人挤在一起,他很难射到那匹惊马。 “县尉先走!” 李瑕明白搂虎是何意,迅速带着人就走。 “走!绕过这边山崖就安全了……” 搂虎则紧贴着岩壁,让一个个同袍从身边过去。 每个人都有些颤抖,这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去…… ~~ “走啊!”鲍三大吼一声,“到前面去。” 他与董娃因为包扎伤口落在了最后,此时那匹惊马越冲越近。 若拦不住它,不知能把多少人都掀下去。 董娃却还在发愣。 “让开!”鲍三已拔刀在手,吼道:“老子劈翻它!” 两个都没牵马,不然或许能用马匹拦住奔来的惊马。 情急之下,鲍三已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就要奋力一搏。 他一手持刀,一手拉过董娃,将董娃往身后拉去。 马蹄踩在岩石上,“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近。 “咴律律!” 再逃已来不及,惊马眼看就要撞上来。 突然,董娃猛地挣开鲍三,向它冲了上去。 “哥哥!你走……” “嘭!” 一声巨响。 董娃死死抱着那马脖子,用力在岩壁上一蹬。 “咴律律!” 那马的尾巴上着了火,虽受惊,却知那里有路,只疯了般想往前撞。 “啊!” 董娃大吼一声,猛将它带下悬崖…… “董娃!” 鲍三大吼,独眼的瞳孔里印着那一人一马坠落的情景…… “董娃!” 下一刻,马蹄声又起。 冲上来的还是一匹驽马,并非蒙军的战马,也不知是从哪抢来的,丝毫不介意糟践……也确有可能把巡江手们掀下去大半。 鲍三回头看了一眼,握紧了刀,迎上了这匹惊马。 “哒、哒、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鲍三大吼,腹上的伤口又迸出血来。 他眼神里满是怒火,独眼瞳孔里印着的是那越来越大的马…… 马蹄有力,踩在岩石上,声音回荡在整个山崖。 “嗖!” 破风声就在鲍三耳边划过,厉风将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咴律律……” 一只利箭猛地射在那惊马身上,它嘶叫一声,蹄下一空,轰然摔下山崖。 “走啊!哥哥走啊!” 搂虎一箭出,对鲍三大吼不已。 鲍三恨恨瞪了凿道对面的蒙军一眼,转身就跑。 脚下的路还不到五尺宽,身子若在岩壁上一转就要跌落下去,但马儿能跑,他也就敢跑…… ~~ 李瑕腿上有伤,在凿道上走着本就吃力,一跑起来疼得满头都是大汗。 转头一看,身后的士卒也因他速度而慢下来。 “李县尉,我背你。”熊山突然喊了一声,蹲下身,“信我。” 李瑕没有犹豫,任由熊山背起来。 熊山一起身,“咚”的一声,李瑕头撞在上方的岩石上,剧痛。 李瑕几乎晕过去,恍过神来,前面又是较矮的凿道,连忙低下头。 熊山速度极快,一手扶拖着李瑕,一手牵着马,箭步如飞。 “前面的再快!再快!” 一双破布鞋踏在窄窄的悬崖凿道,不时将碎石踢下去。 李瑕摇摇晃晃,感到随时要掉下去。 他知道熊山手一松他就要万劫不复,但在战场上,有时只能信任身边的人吧…… 凿道弯弯绕绕,跑着跑着,半日之后,终于在前方看到了葱郁的山林。 一片青山在眼前铺开。 悬崖凿道越来越矮,渐渐汇入了前方的山道。 “呼……呼……” 熊山大口喘着粗气,踏上山道,将李瑕放下来。 “谢了。若没你,我这条腿今天要废在这里。” “李县尉客气了……不算……不算甚大事……” 马蹄声远远传来。 李瑕抬头看去,远远的,只见一名蒙卒趴在马背上,身子伏得很低,竟真是在凿道上策马。 这蒙卒速度虽不快,骑术却也骇人。 他远远望到了李瑕等人已进了山,停下马,隔着悬崖向这边望了过来…… ~~ “县尉!” 鲍三跑到山道,一跤摔在地上,满头都是大汗。 其后,搂虎也是跑了过来,支着膝盖不停喘息。 “呼……呼……” “搂虎,你射得到他吗?”李瑕问道。 搂虎转过头,望到了那凿道上的人影。 “不……不行……太远了……县尉快走!” 远处,那名蒙卒已在张弓搭箭。 “他射不到。”李瑕道。 熊山亦道:“他绝对射不到。” “噗。” 一支利箭钉在李瑕身前三十余步远的土地里,箭羽微微颤抖。 搂虎举起手中的弓,想了想,却还是放了下去,摇了摇头。 “娘的。” 鲍三盯着地上的箭,莫名地勃然大怒。 这是蒙卒的叫嚣,也是威慑。 再转头看去,只见凿道上的蒙卒站在那,解开腰带,对着悬崖尿了起来…… “你娘!老子剁碎你鸟!”鲍三大吼。 吼声在崖谷间回荡开来。 “你……娘……娘……” 熊三远远盯着那蒙卒,冷笑一声,道:“尿真小。” 然而,地上的那支箭,无声无息地插在那,已将他们的气势压下去。 那蒙卒要传达的意思很明显,似在告诉李瑕他们要报复,也在问李瑕还敢不敢在前面设伏。 搂虎汉话说的本就不利索,跟着熊山骂了一句“尿真小”犹不过瘾,道:“县尉,你也说句话呗?” 李瑕道:“他们也就拉远了嚣张。近战肉搏……也就那样吧。” 搂虎挠了挠头,觉得李县尉这话也不算很凶。 但他还是双手捧在嘴边,大喊道:“你们近战肉搏也就那样!” “走吧。”李瑕道。 他显得很平静。 这是回程路上的一件小事,也是蒙军的一场挑衅。 但李瑕从这场挑衅里明白了许多道理。 比如,不能放蒙军走出五尺道…… 第197章 驻守 邬通立在巡司关城上,拿着酒囊喝了一口酒。 风很大,把他的脸吹得有些干。 如今已是十月二十五,天气说变就变,突然就冷了下来,这关城上的日子显得有些苦寒。 换作往年,邬通已回了筠连州城去住,但今年不行,今年蒙军会打来。 四天前,他已经看到了狼烟。 因此他也召集了寨兵过来,如今关城里已有三百余人。 只不知蒙军何时到…… 邬通忽然想起前几日过去的那庆符县尉李瑕……莫名其妙非要到五尺道上走一走,活受罪,也不知为了什么。 如今蒙军过境,怕是已经死了。 邬通有些遗憾,他并不喜欢李瑕,觉得对方太深沉,酒不爱喝、话不爱说,让人摸不透。 但是要做生意,个人观感不重要,能合作才重要。 可惜了。 当然,这事还不确定,他已派了探子到南边探路,等探子回来才能知道…… 突然,前方有寨兵跑来,到了关城下大喊道:“巡检,李县尉他们回来了!” 邬通一愣。 …… “哈哈哈,李兄弟好本事,真是好本事,竟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在看到李瑕带回来的首级和缴获物之后,邬通爽朗的笑声又在关城内响起。 李瑕说了前因后果,又请他派人帮忙治疗伤员,末了问道:“我与邬兄单独谈几句可好?” “好啊!” 邬通应得也干脆,引着李瑕进了一间偏堂,嘴里还感慨不停,重复着之前的话。 “没想到,没想到,李兄弟是个本事人,竟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卖给邬兄如何?” 邬通眯了眯眼,脸上很快泛起笑意,道:“李兄弟话虽不多,做事却很爽快啊。” 李瑕道:“我知道邬兄想买,本可以等你先开口。但往后还要合作,不必这般互相算计。” “哈哈哈……” 邬通似乎还没捋好要说的话,又大笑了一会,沉吟着,问道:“李兄弟想如何卖?” “盔甲、武器、战马我要留下,首级留十个,其余五十五个卖给邬兄。” “包括那百夫长?” “包括那百夫长。” 邬通踱了几步,道:“普通蒙卒二十贯一个,百夫长两百贯,如何?” 李瑕道:“一共两千贯。” 邬通有些犹豫,下意识想要端酒碗,才想起来还没摆酒,取了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 “也好,李兄弟是干脆人,哥哥也不婆婆妈妈了……就这个价!” 这事便简简单单定了下来。 对李瑕而言,手下许多巡江手都是白衙,加上是异地作战,首级交上去也报不了功。他自己不求马上升官,倒不如卖了。 至于卖了三十多贯一个,只给手下人赏钱五贯到十贯……这事不是这么算的,他还要给抚恤。何况是发饷也好、添置军备也好,这钱他并非花在自己身上。 邬通极干脆,谈完之后径直又问道:“首级哥哥派人去腌,钱如何给?金银、钱币、汇契李兄弟要哪个,哥哥立即派人去取来。” 李瑕倒没想到他这方面如此爽快,反问道:“马上就能拿?”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嘛。”邬通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道:“哥哥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 李瑕沉吟片刻,忽问道:“邬兄打过仗吗?” 邬通故意一瞪眼,佯怒,接着又笑,道:“那当然打过,哥哥少年时也带着族人争过山头,哈哈,这才渐渐当了这巡检。” “与蒙军打过仗吗?” “蜀南哪有甚仗打?哈哈,蒙军打到蜀南这还是第一遭,你我兄弟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李瑕沉默片刻,这才开始说起来那两千贯当中多少要现钱,多少要金银。 次日,钱便送到。 李瑕犒赏了麾下,又让孔木溪领人把尸体与重伤员带回庆符县分别安葬、治疗,并把阵亡者的抚恤一同带回发放。 这时,邬通才明白李瑕的意思。 “看李兄弟这意思……莫不是要留下来帮哥哥守关不成?” “是。”李瑕道:“想看看邬兄大展神威,哪怕能摇旗呐喊也好。” 邬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可李兄弟你这一百号人驻在我这关城,吃我的粮草,可是要另算钱的……” ~~ 巡司关城西南方向七十余里有一山名为“牛寨山”,山上有一寨名为“牛寨”。 一具尸体在空中晃晃荡荡,搬尸体的两个蒙兵随手一抛,将它抛落悬崖。 名叫“宝力德”的蒙军百夫长向他们看了一眼,走进牛寨。 “将军。” 阿术正在吃野猪肉,那肉烤得不熟,还带着血水,他也不以为意。 “追上了?” 宝力德道:“没,那些宋人太能跑,让他们跑进巡司关城了。” 阿术大怒,将手里的骨头猛掷在地上,骂道:“这还能让人跑了?!马儿是白带的?!” “这破路,马儿又跑不起来。”宝力德应道,一边挠着头,捏住一只虱子,“啪”的一声捏死。 阿术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把剩下的野猪肉往宝力德怀里一抛,道:“跟我来。” 很快,他领着几个百夫长到了山顶眺望。 牛寨不算高,但从这里也能眺望到远处的关城。 “那山叫什么?” “横子山。” 阿术点点头,道:“关城夹在横子山中间,要过去必须打下来。” “嘿。”宝力德捧着野猪肉咬着,道:“石门关都打下来了,这又小又破的关城好打。” “先把附近的寨子都拔了,免得被宋人埋伏。” 阿术说着,随手就指,道:“马口岩先拔,那地方怕有落石;那座东山上的寨子铲了,宋军探子能在那看到我们行进……” “这么麻烦?这次会不会太小心了?” “都克已经死了。”阿术道:“从大理到乌蒙部再进川,哪次死过一个百夫长?打起精神来。” “是。” “花两三天把这些土老蛮都给我清了。再攀上横子山,跳进这小破关城,这次,这些宋兵一个活口都不留。” 宝力德手里的骨头一抛,大声道:“明白了!” 阿术啐了一口,又道:“告诉将士们都忍一忍,马上就能出这破路了,到时就是我们蒙古骑兵的天下,想杀哪杀哪。” “哈哈哈” 诸将大笑,信心满满…… 第198章 潜师而跃 巡司关城,李瑕抹了跌打药、稍稍活动了扭伤的脚,感到有些惊异。 前世扭伤也是常有的事,练就了一手按摩脚踝的好手法,今生本来只给高明月施过一次。 最近自己也摔伤了,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年轻就是好,恢复得很快。 当然,受伤总是麻烦的,不受伤最好。 处置好伤口,他支着拐杖,向城楼走去。 邬通又坐在堂上喝酒,终于稍微有了些作战的样子,拿了几个酒杯倒扣在案上,似在思考着防事。 “李兄弟又来了,来,喝一盅。” “临战,不喝了。” “怕甚?哥哥知道你酒量不错。”邬通道:“你我兄弟做事有分寸,小酌几杯,不大醉,不碍事的。” “听说邬兄把首级送去报功了,可有向长宁军求援?” “有哥哥在,为何要求援?”邬通诧异道:“筠连乃羁縻州,轻易让官军入境,岂不怕惹出麻烦来?” 他抬手虚按了两下,感慨道:“李兄弟,都说你过于慎重了。蒙军而已,又非天兵天将,何至于每日这般紧绷?” “邬兄从未与蒙军交手过,有信心?” “这是川滇之地,是打山战,是哥哥最擅长的打法,蒙军哪会打山战?” 邬通说着,拈杯而笑,显得有些文雅,又道:“君不见蜀江北面,大宋以山城堡垒防御,蒙军寸步难进……对了,蒙军不仅不会打山战,还不会打水战,今遭必将败北。” 李瑕道:“不可一概而论,江北蒙军不会打山战,并不代表阿术这一千人不会。” “哈哈哈,瞧李兄弟这话说的,蒙人不擅爬山,众所周知。” “蒙人那么多,不至于连一千名擅爬山的都挑不出来。忽必烈与兀良合台夹攻龙首关时,连苍山都能翻。” “哈哈哈,那看来苍山也不难爬。”邬通大笑,“李兄弟啊,你非要说北边大汉比川滇土着会爬山,未免太可笑了。” 李瑕正色道:“这是表明蒙军对待战争的态度,他们非常认真。” “我亦如此。”邬通笑道,“非常认真。” “阿术已经把牛寨、东山寨等地都拔了。” “那些山矮,被拔了不稀奇。哥哥早便让阿宝翁筑防事,他只当耳旁风,枉丢了性命。但哥哥这关城不同,坚固险骏,蒙军攻不下的。” 李瑕道:“从石门关沿途,比牛寨山、横子山高的山并非没有,阿术一路而来,毫发无伤。” 邬通道:“那是因为蒙军装备远胜南蛮,哥哥这里不同。” “蒙军之中也有俘掳的乌蒙部人,擅于攀援……” “李兄弟!”邬通已不悦,加重语气唤了一声,“平日酒不肯喝、话不肯多说,反倒是对这战事格外上心,生手教老手打仗不成?” 他说着,却很快又笑起来,生意人的和气模样。 “说好了留下是给哥哥摇旗呐喊,怎指挥起来了?哥哥年长你两番不止,久经战阵,岂不会打仗?” 李瑕直视着邬通的眼,问道:“邬兄真不怕败了?” “哈哈,不会败。”邬通摆手,又道:“来,哥哥告诉你这仗该如何打。” 他指了指案上一个酒杯,道:“你上次说在这马口岩设伏,不行。若要驻军在山上,须建城、筑堡垒,备上石木、粮草等辎重,如余玠当年所为。 牛寨一丢,蒙军能看到马口岩。则马口岩上万不敢轻易设伏,为何呢?这山上多树、多竹,未等你备好石木,蒙军已赶来纵火,伏兵便完了。 要打,最好的办法便是守着这关城。蒙军过不来,而关城内有粮,不必风餐露宿,不须半月,蒙军粮草用尽,军心动摇,进退无措,或等张都统击败兀良合台。介时,哥哥再出兵,可一战而胜!” 李瑕道:“但邬兄仅有三百余人。” “那又如何?”邬通道:“地形险、关城坚,只须粮草、箭矢充足,便是数十人也能拒数万雄兵。何况哥哥麾下皆是擅射、擅山地之勇士。” “若阿术攀上横子山,潜跃关城?” “哈哈,横子山险峻,山上又有寨子,早备了石木,看蒙军敢不敢来!” 邬通话到这里,渐得意起来,指了指自己,道:“知李兄弟心里看不起哥哥,此番便让你看看,哥哥是会打仗的,且打得举重若轻,怎说来着……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哈哈,是这么说吧?” ~~ 李瑕与邬通聊完之后,还是派了一名手下去找长宁军请援。 他说不出该如何反驳邬通。 但他从北面情报中看过阿术请功的战报,其人不仅参与了平灭大理之战,还接连扫荡了云贵川等地。 李瑕始终觉得,阿术会派人攀上横子山。 可是他一个庆符县尉,暂时还管不到筠连州…… ~~ 是夜,一轮蛾眉残月悬于高空。 天色很暗。 巴音穿过山林,抬头看了看,停下脚步。 走在后面的宝力德低声问道:“攀不上去?” 巴音道:“太黑了,看不清路。” “让土老蛮先攀,垂根绳子下来。”宝力德道,“你们几个,带土老蛮去。” “是……” “来得及吧?”有人问道。 “来得及。”巴音笑道:“等坨山上的寨子起火,宋军会以为我们今夜拔坨山寨,猜不到我们已经连横子寨也拔了、还跃入关城了,是吧?百夫长。” 宝力德笑了笑,道:“等把关城门打开,肯定还不到五更天。” 过了一会,上面有人轻声道:“有寨兵守着。” 宝力德道:“莫日根,你去给他一箭。” “好。” 巴音道:“天这么黑。要是没射死,惊动了寨兵就……” “一箭就射死。”莫日根道。 宝力德道:“他要是能喊出来,我抽你三十鞭子。” “看好了。” 莫日根轻手轻脚往上爬了一会,拉着弓,抬起头,眯着眼看去。 “嗖!” 一箭向上激射,同时,一个人影摔落在树林里。 有蒙卒过去,迅速踩灭了火把…… ~~ 关城城头上,名叫“波洞哈”的寨兵搓着手,用苗语与同伴道:“这几天突然就冷下来了。” “以前能有酒喝,现在还得守城……” 波洞哈忽然一指,道:“那是什么?” “坨山寨起火了。” “你快去告诉头领。” “好吧。”波洞哈搓了搓手,转身去找邬通。 他才走了没几步,忽听“噗”的一声响。 转头一看,方才还在说话的同伴脖子里透着一根箭矢,已然气绝了。 还来不及喊,波洞哈似乎隐隐听到了夜风里传来的“咯咯”细响。 作为常年在山林间打猎的老猎户,他太熟悉这声音了。 有人在拉弓。 刹那间,波洞哈一扑。 “噗!” 他肩上中了一箭。 “啊!敌袭!”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夜空。 同时,已有蒙卒跃进了关城…… 第199章 守门 阿术这次带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不算满员,九百多蒙卒。另还有大理杂兵以及俘虏来的土老蛮,共计一千五百余人。 他马匹多,因此辎重带得也足,在牛寨上扎下营,粮草还能撑半个多月。 面对这小小的巡司关城,制作攻城器械强攻当然也可以,但没有必要,因为他是兀良合阿术,最擅迂回包抄、潜师而跃。 南征以来,他的战报上最常用的一个字是“蹂”,蹂大理、蹂白蛮、蹂乌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是夜,阿术派百夫长海日古攻坨山寨以吸引宋军,同时派百夫长宝力德潜上横子山,跃入巡司关城。 他则亲率千余人连夜出兵,准备破关。 四更天,坨山寨大火起。 阿术行至半路,望见火光,夜风吹来,也把关城上的厮杀声远远吹到他耳边。 时间正好,计划顺利。 只等宝力德打开城门了。 “成了!” 名叫“吉达”的百夫长大喜,从赶马到阿术身边,道:“看来宝力德已经跃进城了,城门马上要开了。” 阿术咧嘴一笑,他布署战略时很冷静,此时却显得很狂躁。 “杀光他们!出五尺道,杀!” 蒙军进军愈快,巡司关城渐渐出现在眼前。 厮杀还在响,城门却还没打开。 吉达勒信缰绳,执着弓准备厮杀,又笑骂了一声。 “宝力德这是杀上瘾了,先开门啊,啐……” ~~ 这夜,李瑕是披着甲睡的。 半夜,忽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他迅速惊醒,一瘸一拐地向城楼走去。 出了屋门,远远看到有一道道身影从横子山跃入关城。 李瑕只看一眼,加快脚步。 才到城楼,只见邬通只穿了中衣,带着几个寨兵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不好了!蒙军进关了,快走!”邬通脚步飞快,道:“走啊!傻站着做甚?!” 他头盔也没带,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红印,显然是才睡醒。 “快!快!快……完了完了……走啊走啊,别傻站了,快……” 李瑕就站在那,等邬通匆匆赶到面前,忽然出手,一把拎起邬通的衣领。 “嘭!” 邬通被李瑕按在墙上,吓了一跳。 “你!还不快放开,走啊,走……” “慌什么?”李瑕道:“横山寨被拔得悄无声息,可见蒙军最多百余人,不要慌就守得住。” “守你娘!蒙军进关了……” “啪”的一声响,李瑕给了邬通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算重,却是将邬通直接打懵在那里。 “你打我?你打我……” “衣服呢?” “你说什么?” “还不快把衣服披上,到城楼上指挥。” ~~ 巴音跃到城头,伸展了一下酥麻的双脚。 城头上正在厮杀,已有二十余蒙卒与寨兵战在一处。 不时有“嗖嗖”的箭矢声,莫日根等人正在山上向城头放箭。他们居高临下,又隐在黑暗中,能射到寨兵,寨兵却射不到他们。 寨兵箭术亦不弱,但随着横山寨被拔,地势之利已易。 “先开门!”巴音喝了一声,领人往城下奔去。 他心知眼下重要的事不是杀多少寨兵,而是开门放阿术将军杀进来。 偶有寨兵杀上来,显得很惊慌。双方一见面,蒙卒执弓而射,径直将对方射倒。 巴音大步而上,挥刀砍倒了两个无措的寨兵。 关城内,一队寨兵还在结集,已然来不及冲上来。 他快步而奔,一转弯,关城的大门已在眼前。 “快!开门!” 巴音大喜,只觉这一战的首功已然到手。 下一刻,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城门前,竟是站着四十余名宋兵。 “这……这么多?” ~~ 茅乙儿提刀站起,看向夜色中跑过来的巴音,有些茫然。 他其实不太明白李县尉为何要让他们帮忙值守城门,觉得明明有寨兵守城,何必呢? 现在,蒙军真的攻过来了。 这一瞬间,茅乙儿先是心想“县尉料事如神”,很快却又感到了心慌。 这不像在岩方沟的一战,当时是埋伏蒙军,且有县尉与班头们带领;今夜却是被蒙军偷袭。 但来不及多想了,对面的蒙卒已大吼一声。 “杀!” 箭矢激射。 有人拔刀而冲…… ~~ 李瑕拎着邬通的衣领,往城楼上走去。 他把麾下的百名巡江手分为三班,轮流值守城门。 并非料事如神,而是谨慎、以防万一而已。 虽担心城门失守,但李瑕还是信任他们。 从九月中旬,到现在十月底,筹建巡江手已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 高强度的训练、行军,或不能让他们成为精兵,但能让他们听话。 一共只有三百巡江手,李瑕与他们每个人都朝夕相处过,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性格,也知道他们崇敬自己。 李瑕还了解他们的能力,发号施令时也估量着他们的能力范围。 比如岩方沟一战,乍看之下,让新兵埋伏蒙古老卒不太可能。 但事实上,巡江手们是以近两百人敌三四十人,李瑕力求做到能让五六个巡江手面对一个蒙卒。 他努力在不利的大战场里,寻找有利的小战场,让手下人在优势环境下应敌…… “快!告诉所有寨兵。”李瑕对邬通道:“你已料到了蒙军今夜偷袭,安排了埋伏。” “可是……可是我没……” “快。” “咚!”战鼓声响起,一名巡江手已站在城楼上击鼓。 李瑕摁着邬通,把他的身子摁在栏杆上,几乎把人推下去。 “说!关城已设了伏,蒙军最多百人,而我们有四百余人,将围歼他们……” ~~ “噗!” 箭矢钉死了一名巡江手,血渐了茅乙儿一脸。 “阿水!” 茅乙儿悲呼。 他身边的十余寨兵也在向蒙军放箭。 领头的苗族寨兵名叫“亥金留”,正是李瑕初到巡司时一箭射中旗杆那人,会说汉语,今夜一直在和茅乙儿聊天。 亥金留有几分勇武,迎着蒙兵也丝毫不惧,连射两箭之后,径直拔刀而上。 茅乙儿还未反应过来,因没收到命令,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关城到处乱糟糟的,除了亥金留等值守的几人之外,别处的寨兵还没反应过来该来增援。 而蒙卒已冲了过来。 短刀相接,厮杀在城门边展开。 “咚!咚!咚……” 忽然,鼓声回荡在关城中。 茅乙儿只听城楼上有声音传来。 “蒙卒已中了埋伏,杀……” 同时,城头上已响起鲍三的大吼。 “茅乙儿你个瓜崽!守住!老子马上就到了……” ~~ “开门!”巴音大吼。 他一刀劈下,又劈开一个寨兵,那关城的大门已就在眼前。 “虎!” 一刀突然劈至巴音面前,是茅乙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杀啊!” “守住……” 第200章 神箭手 “巴音怎还不开城门?!” 宝力德喃喃自语了一句,觉得颇为奇怪。 潜师而跃、偷袭关城其实也是一种冒险,他也担心宋军有所防备。 但宋军若有防备,应该是在横子山寨就设伏才对,而非只派人把守城门。 正因顺利拿下横子山寨,宝力德才敢跃进城中,并不认为宋军会有所准备。 而且,最开始,他确实感受到了宋军的惊慌失措。 然而,鼓声已响,关城内三四百宋兵只有短时间的慌乱,渐渐地,竟已变得有序起来。 但战到这里,不得犹豫。 宝力德大喝道:“三什箭手,狠狠压住城头上的守军!别让他们支援!” 蒙军箭雨愈发密集。 宝力德听着城楼上的鼓点与呼喊,抬手一指,再次下令。 “莫日根,带人把他们的主将射下来!至少别让他们再指挥。” “好!” “其他人!随我杀下去!” 宝力德亲领三十余人,杀向城下,直奔城门。 他已经听到城外的马蹄声,眼看阿术的兵马要到了,必须先开城门…… ~~ 城楼上,李瑕还摁着邬通,逼他发号施令,忽见西南方向有一队队骑兵鱼贯而来。 “是蒙军!”邬通此时才清醒过来,猛呼道:“城门!城门……” “我的人去守了。”李瑕道。 “县尉小心!”突然,有人大吼一声。 李瑕一转头,看到空中寒芒一闪,迅速将邬通扑倒。 “噗!” 一支利箭钉死了邬通身后一名寨兵,血溅城楼。 “这么远?!”邬通大惊。 李瑕蹲起身,透过城楼的栏杆看去,见到几个蒙卒正在狂奔,手执长弓,对城头上的厮杀视若无睹,直奔过来。 为首一人只看身影就有扑面而来的张狂之气。 “是他?” 李瑕直觉这就是在凿道上策马、射箭示威的蒙卒…… ~~ 莫日根这人很狂。 他骑术高超,敢凿道上策马,箭术也百发百中,这都是他狂的底气。 宝力德既然命他把关城的主将射下来,那对方就是必死。 不远处,两个寨兵扬刀,迎向莫日根。 “嗖!” 莫日根飞快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其中一个,同时有蒙卒冲上去,一刀斩死另一个寨兵。 这一缓,城头上又有寨兵包围过来。 莫日根毫不畏惧,直冲到城楼正面,抬头看去,能看到上面两个宋将才从地上爬起来。 莫日根再次张弓,正要射,只见那两个宋将缩了回去。 “该死……” ~~ 城楼上还倒着中箭而死的寨兵尸体,邬通看着那箭矢,缩着身体。 李瑕却飞快探头看了一眼,见到搂虎正在城楼上狂奔。 “搂虎!” 他大吼一声,突然跑到栏杆前,一指那蒙军箭手。 ~~ 莫日根一眯眼,正见城楼上的宋将忽然又现出了身影,还想继续指挥。 他调整了弓箭的角度,瞄向这名宋将。 对方还在动,速度很快。 但莫日根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 “死吧。”他冷笑一声,松开手指。 “嗖!” “噗”的一声响,箭矢激射入体,溅起一道血涟。 一根箭矢直直从莫日根脖子里穿了过去。 …… “去死!” 搂虎放下弓,啐了一口,骂道:“尿小的畜生,以为就你会射箭?!” 方才只听李瑕一喊,搂虎就注意到了莫日根。 虽然隔得远,但那蒙卒身上的张狂劲儿,搂虎绝不会忘…… “搂虎,掩护我!鲍三,快去守城门!” 城楼上李瑕又大喝了一声,放心大胆地继续指挥起来…… ~~ 城门处,厮杀愈发激烈。 “杀败他们!去开城门!” “守住!马上就有支援……” 川蜀抗蒙十余年,蜀人其实并不太畏惧蒙军。新兵心里虽没底,但四十余人对阵十余人,茅乙儿也没想过要逃。 岩方沟一场胜战,也让他更添信心,迅速领人支援亥金留的寨兵。 不过,这些蒙卒确实也是精锐,很是凶悍。 “噗”地一声,亥金留又中一箭。 他闷哼一声,与巴音拼了一刀。 可惜苗刀不如弯刀,“当”的一声,亥金留的刀断作两截。 茅乙儿连忙抢上去救亥金留,挥刀劈向巴音。 “死啊!” 巴音回过头,连忙举刀招架。 火花四溅。 巴音架住茅乙儿的刀,神色渐渐狰狞。 两人对视着,眼中俱是狠意。 茅乙儿以前从没想过能跟蒙军老卒这般生死相搏,莫名地亢奋,却忘了其它动作。 巴音突然收力,撤了一步。 茅乙儿经验不足,收不住力。 同时,巴音一刀劈下。 “噗。” 亥金留弃刀扑上,拔出身上的箭矢,猛扎巴音。 “噗噗噗……” “什长!”蒙卒惊呼。 不远处,鲍三已带人赶到,围住剩下的蒙卒。 茅乙儿喘着气,一把抱住亥金留,道:“呼……呼……城门守住了!兄弟,我们守住城门了。” 亥金留咧嘴一笑,道:“娘的,就十几个人,你们太没用了。” 茅乙儿也不生气,傻笑道:“我刚从军……” ~~ 这边鲍三刚赶到,才为守住城门松一口大气,忽又听一声蒙语的吼叫。 “破门!” 宝力德已领着三十余人杀了过来。 鲍三估量着双方战力,底气稍有些不足。 在岩方沟,两百巡江手对阵三十余蒙卒尚且吃力,此时仅有不到百人。 最主要的是,他其实是不愿再有太大伤亡,毕竟这里是巡司的地盘。 他本想着让寨兵去打。 就是这一犹豫,宝力德已杀将上来。 “鲍三!” 忽听一声大吼,李瑕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 “临阵杀敌!休得犹豫!” 鲍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下一刻,双方已撞在一起。 “杀啊……” ~~ 关城外,阿术驻马而望。 他看到城头上人影越来越多,宋军已然被惊动。 但城门还未打开,可能是失手了…… 这还是南征以来第一次失手,阿术大怒。 他猛地一挥马鞭,重重抽在一个大理杂兵身上,叱骂道:“谁让你走到我身边的?!” 那大理杂兵抬着大木桩,准备用来防止城门被关上,他本就走在前面,是阿术自己策马赶上来。 颇为冤枉地挨了一鞭,他也不敢说什么。 阿术怒气未消,又接连抽了好几人,方才重新思忖起来。 “吉达!” “在。” 阿术吩咐道:“宝力德或许失手了,你带人去占住横子山寨。” “明白。”吉达道:“占了高处,宝力德不能开城门,我也能开城门!” 阿术没心思听到卖弄聪明,怒吼一声。 “闭嘴,还不快去!” 第201章 老卒 随着寨兵涌上来,城头上的蒙军被杀尽,战斗集中在了城门处,寨兵们也纷纷包围过去。 李瑕走下城楼,看着巡江手们与三十余蒙军杀在一起。 他看出鲍三想让寨兵杀敌,保证更多的巡江手。 但在李瑕眼里,这是一次最好的练兵机会。 他从头到尾都很冷静,知道只要城门不丢,进城的蒙军就是进了死地,那正好用来练一练新兵们。 李瑕没有亲自上阵,而是招过搂虎,道:“不用看城内了。你盯着城外,有蒙将敢靠近,直接射杀。” “是!” 搂虎转过身,招呼弓手持弓对准城下,隐隐见到了夜色中一个个骑马者的轮廓。 ~~ 而关城内的厮杀还在继续。 “呃……” 一声惨呼,又一名蒙卒倒了下去。 宝力德没想到会这样。 这几天来,宋军的指挥都很一般,各处的守兵都不多,谁能想到只有城门堆了那么多人。 本以为奇兵跃入关城,宋军会大乱,结果形势突然陡转直下。 “不!我还没输!” 宝力德大吼道:“勇士们,打开城门!只要打开城门就赢了!” 他不再迎敌,招呼着蒙卒结阵。 “结阵,我们冲过去开城门……” 他带着人,疯了一般地挥刀,眼中只有城门。 一个独眼大汉冲上来,一刀挥下。 “噗”的一声,宝力德血泼洒而出,却还是不管不顾,径直撞开那独眼大汉,继续冲。 “开城门啊!先开城门……” “保护百夫长!” 在宝力德的带领下,蒙卒们改变了打法,不再厮杀,而是结阵护着宝力德,奋力涌向城门。 他们未必是因为凶悍,也有可能是绝望。 陷在这城里,四面都是敌人,想逃也无处逃,唯一的生路就打开那道城门。 一时之间,蒙间竟战出几分英勇无畏的气魄来…… ~~ 茅乙儿一刀挥下,轻松砍死一个蒙卒;许魁一刀挥下,也轻松砍死一个蒙卒…… 他们头一次发现,杀蒙人这么简单。 但他们心底却没有多少激动,反而被吓到了。 眼前的蒙军只剩二十余人,却没有像岩方沟的那支蒙军一样溃败,而是要用性命挤到城门前。 他们已拦不住冲向城门的蒙军。 茅乙儿失了神。 他忽然有些佩服蒙军,觉得人跟人都是一样的,都想求生…… 再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蒙卒已冲到了城门前,挥刀要去砍城门上的锁。 “拦住他!” 茅乙儿方才的敬佩和感慨全被抛诸脑后,大吼道:“拦住他,守住城门!” ~~ 阿术盯着城门,虽隔得还远,但他似乎听到里面传来的“咚!咚!”的轻微声响。 他知道,有人就在城门里厮杀。 “撞开!” “是!” 蒙卒们大喝一声,驱赶着大理杂兵们上前。 “嗖,嗖……” 箭雨落下,有几名大理兵倒下。 “继续撞门,不许停!” 终于,大理杂兵在箭雨中抱着大木桩冲到了城门前。 “嘭!” 一声巨响。 城头上有石木砸落下来,砸在大理兵头上,惨叫声起。 黑暗中看不到脑门崩裂的情形,凄万的惨叫却依旧瘆人。 “嘭!” 又是一声巨响,大木桩撞在城门上。 ~~ “就在外面!援军就在外面!”宝力德大吼着,“听到了吗?打开城门,我们能赢,能活……” “杀啊!”宋军杀过来。 宝力德一刀挥下,又劈死一个宋兵。 他终于冲到了城门前,听到了外面越来越响的呼喝。 “嘭!” 有灰尘落下,宝力德分明看到那城门震了一下。 他伸出满是血的手,想要把它打开。 “噗!” 一柄刀猛劈在他身上。 “开城门啊……” 宝力德大喊着,声音却已无力。 他身边最后一个蒙卒已倒了下去。 他又走了一步,头盔在混战中掉落,同时身上又中一刀。 “开城……” “噗!” 一柄刀透过他的胸腔。 鲍三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宝力德的头发,提着这个蒙军百夫长的身体,摁在城门上。 宝力德已然奄奄一息,手中的弯弓掉落在地上。 “嘭!” 他感受到剧烈的撞击,外面的撞城木重重撞在城门上,也撞在他的脸上…… 鲍三又是一刀捅下。 “你不是想开城门吗,来!” “噗!” “你倒是开城门啊!”鲍三大吼,手中又是一刀捅下。 “噗!” “开啊!” …… 茅乙儿低下头,看到从脚下到城门边,一路都是蒙军的尸体。 鲍班头正提着那个百夫长,就在城门前一刀一刀地捅。 终于,那具尸体软软地摊下去,血已染满了城门上,又残忍又血腥。 茅乙儿眼皮跳得厉害,就是在这一夜,他看到了落入绝境的蒙卒是如何垂死挣扎,也见识了打仗有多残酷。 “我以后也算老卒了吧……” ~~ 李瑕也在看着鲍三,看着茅乙儿、许魁…… 他仿佛看到了新兵在血与杀戮中,一点点成型。 “嘭!” 城门又被重重撞了一下。 李瑕转过身,重新走回城楼。 邬通正在发号施令。 “放箭!” “砸!” 又是几声惨呼,寨兵们放箭,推下木石,杀伤着攻到城门前的大理杂兵。 不一会儿之后,攻势停了下来。 邬通放声大喊。 “哈哈,告诉你们,城内的蒙兵已全被老子杀光了!有本事攻城啊!你娘……” 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渐渐嚣张。 蒙军很快给了回应,又是一场箭雨袭上城头。 …… 李瑕看了邬通一会,想了想,招过搂虎。 “县尉。”搂虎上前,抱拳道:“蒙将隔得太远,小人只射杀了一两个蒙卒,现在攻城的都是大理兵。” “他们今夜不会真的攻城。”李瑕道,“你带两个信得过的人,跟在我身边。” “是。” 安排了这些,李瑕才向邬通走去。 “邬兄。” “李兄弟,你放心,关城守住了。”邬通笑道。 他显得平静又有些得意,仿佛刚才惊慌失措,又被李瑕打了一巴掌的人不是他。 李瑕道:“横子山寨要抢回来。” 邬通一愣。 李瑕又道:“寨子若在蒙军手上,随时还会再派人跃进城里……” “那怎么办?我们撤吧?” “撤?” 邬通踱了几步,道:“李兄弟你听哥哥说……蒙军没想到我们能守住关城,或许没留人守寨,但攻下关城,他们必先派更多人去占横子山寨,我们已晚了一步,抢不回来的。撤吧,趁城还未破。” 李瑕凝视了邬通一会,道:“我们私下说吧,别乱了军心。” “哈哈,明白,该分的也该分一分了,哥哥懂的。走,我们兄弟私下说……” 第202章 寨兵 没能开了城门,蒙军并未打算强攻,只派了少量的大理杂兵试探性地进攻。 宋军既守住了城门,暂时也不必太担心关城失守,邬通布置好防事,与李瑕进了城楼内的偏厅。 他踱了几步,道:“李兄弟,哥哥确实是错了,没想到蒙军能拔了横子山寨。幸而今夜守住了。但不是我不愿去抢回来,而是抢不回来了。” 李瑕道:“为何抢不回?” 邬通道:“哥哥说过了,蒙军眼看攻不下关城,必增派人手去守山寨。他们居高临下。再派兵上去必有大伤亡,平白损失人手,不如回防筠连州城,等别处兵马支援。” “邬兄不愿去抢回寨子?” “并非不愿,实不能。”邬通道:“此战蒙军是初次由大理攻来,蜀南少有防备。朝廷是能接受让蒙军打到筠连州,甚至叙州的。明白吗? 这路蒙军只是偏师而已,决定不了全局。我们死守州城,只须等张都统大军击败兀良合台主力,犹有大功劳。这巡司小小关城,并不重要。” 李瑕道:“邬兄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 邬通话音未落,“嘭”的一声响,李瑕已一把摁住他的头,猛地敲在案上。 “你!” “都别动!”李瑕大喝一声,手中一把匕首已架在邬通脖子上。 与此同时,搂虎与几名巡江手也持刀按住邬通的几名心腹。 “李兄弟……你这是做甚?大敌当前,你这是要拿哥哥的首级投蒙不成?” 李瑕道:“按我说的下令。” “哈,李兄弟,你这官瘾有点大啊……” 邬通话到一半,那脖子上的匕首已压了下来,倾刻压出一条血痕。 他脸色一变,不敢再啰嗦…… ~~ 波洞哈咬着牙,眼看着箭矢从身上被挖出来,疼得满头都是冷汗。 等伤裹好,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堂中其他人,咧开嘴笑了笑,用生涩的汉话道:“都活下来了。” 亥金留拿了个酒囊,咬了塞头,喝了一大口,道:“你立大功,提前发现敌兵。” 说完,他把手里的酒囊一递,抛给茅乙儿,道:“那个,波洞哈。这个,茅乙儿。” 茅乙儿接过酒囊,想了想,却也不喝,递了回去,道:“县尉说了,打仗时候不能喝。” “你们,多谢。”亥金留道。 茅乙儿会心地笑了笑,转头一看,只见许魁从门外走了进来。 之前两人说不上很熟,因是属不同队的,今夜一战之后却是迅速相熟起来。 许魁道:“邬巡检与县尉有令,轻伤者全到校场集合,立刻。” “蒙军,又攻城了?”亥金留问道。 “不知。”许魁道:“听令就是,你们只中了箭伤,也过去。” 亥金留哈哈大笑,向茅乙儿道:“你这个兄弟,太死板了。” 几人走向校场,只见城头上的战事已经停了下来。 各自分列站了,茅乙儿特地留意了一下,只见八十八名巡江手排得整整齐齐,那两百数十寨兵却是站得歪歪扭扭。 不一会儿,李瑕与搂虎一左一右带着浑身包扎着的邬通出来。 邬通脸上还有些苍白,像是受伤不轻的样子。 他说话时也失了往日的爽朗,情绪显得很低落,开口说是自己受了伤,关城防务全都暂交李县尉接管。另外,吩咐寨兵由李县尉挑选,反攻横子山寨…… 最后,邬通命人拿出一箱钱,给所有人分了,承诺等击败蒙军,每个人还有重赏。 他平素最讲信用,在寨兵面前威望颇高。既许下承诺,寨兵纷纷大喜,哄然应喏。 “谢巡检厚赏!” 等邬通说完,李瑕先送他去养伤,又招搂虎、鲍三、姜饭等人商议。 姜饭伤还未好,今夜并未有太多表现,与鲍三走进城楼一看,吓了一大跳。 只见搂虎已将邬通整个人捆起来,且还塞了邬通的嘴。边上还有几个邬通的心腹,同样是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 “县尉,这是……” 姜饭话到这里,竟是又问道:“这邬通……反了?” “邬巡检一时还未想好这仗该怎么打,我接手了。”李瑕不咸不淡地道。 姜饭一愣,与鲍三对视一眼,似有所悟。 不管他们反应,李瑕又道:“姜饭,你来看押邬巡检。” “是。” 姜饭脸上的茫然之色尽去,走上前,想了想,拿手上的钩子钩住了邬通的腰带。 “呜……呜……” 邬通显得很委屈,眼神似在说自己不会跑,不必钩着。姜饭却一句话不说,只冷着脸坐在那。 “看好他们。” 李瑕吩咐了一句,带着鲍三与搂虎回到堂上。 “鲍三,你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早该由县尉来指挥,也不至于丢了横子山寨。不过,既然做了,不如……” 鲍三话到这里,独眼中寒芒一闪,比划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不必。”李瑕道:“他有钱,有盐井、商道,等这一战打完再说。” “是,小人明白了。”鲍三应道,“他有钱。” 李瑕道:“既明白了,你来守着关城。把动静闹大点,别让蒙军发现我们上山了。” “县尉是要亲自带人去夺回横子山寨?” “嗯。” 鲍三道:“小人愿去。” “不,我是官,我去了才能压住那些寨兵……” ~~ 关城外,阿术收了兵,深吸了一口气,把那暴躁的情绪压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今夜这一战自己输在哪里……这几年打大理太顺了,潜自间道、潜师而跃之计用了太多,过于喜用奇谋。 顺利攻破的城寨太多,渐渐不舍得强攻,这次遇到了一个谨慎的宋将,终于是吃了亏。 想着这些,阿术摇了摇头,吩咐道:“就在巡司关城外扎营,制攻城器械。再派人去告诉吉达,占住横子山寨后不必急着进攻。建炮起车,等我命令,一齐强攻。” 其后,又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二十二岁的阿术望着眼前关城,似乎因今夜这一战而稳重了不少…… ~~ 天还未亮。 亥金留正在攀爬横子山。 对于他而言,这山不算难攀,他本就是在这地方土生土长的苗人。 他今晚已中了两箭,本是不愿再攀山与蒙军厮杀的。但为了那赏赐,还是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 此时他抬起头,看到了身前不远处的李县尉,不由心想:“这汉官还挺会爬山的嘛。” 事实上,今夜也是亥金留第一次遇到蒙军,有被蒙军打起仗来那种拼命拼活的样子吓到。 这多少让他感到了惶恐、不安。 然而,见到李瑕也是拼死拼活,他的惶恐与不安也就消减了不少。 如李瑕所言,这是对待战争的态度问题…… 第203章 起炮 夜色中,吉达领着一个百人队,从横子山西面的陡地攀援而上。 进了横山寨一看,只见近二百余具男女老少的尸体铺得到处都是。 啃食尸体的乌鸦看到有人来,振翅飞走。 “娘的,宝力德杀完人也不收拾一下。” 吉达随手从尸体上拔起一根箭矢,递给身后的士卒。 想到宝力德也许陷在山下的关城里了,他还是把抱怨的话收了,摊开双手看向天空。 “赖长生天护佑宝力德杀出重围……” 话虽如此,山下的厮杀动静越来越小。 吉达心想,看来是这里离长生天太远了,没来得及护佑住宝力德。 此时天就快亮了,他知道不宜继续攻城,该先占据着横子山寨歇一歇,等待阿术后续的命令。 “把尸体丢出去,我们安营下寨。” “百夫长,往哪丢?” 吉达本想说“随便丢”,灵光一现,问道:“能抛进山下关城里不?” “哪抛得下去,得要炮车才是。” 忽有人道:“看样子是要强攻关城了,反正都要做炮车,不如我先做一个小的,把尸体抛进去。” 说话的名叫“博日格德”的什长,管些后勤,因此擅长制作炮车。 吉达点头,道:“行,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道:“从这山下抛石下去,不用大炮车,做小的就可以,百夫长拨三十个杂兵给我,三个时辰就做一个出来抛尸。” “三个时辰?”吉达道,“忙了一夜了,快点把寨子收拾出来,还要住。” 他觉得有些麻烦了,想着把尸体随意一丢也成,但终究是认为抛尸进城吓吓宋军更有意思,想了想,又道:“让杂兵先把尸体搬出去,你慢慢做。” “好咧,百夫长这主意好。” “攻城的炮车全做好要多久?” “再有两天。” 吉达道:“太久了,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应了,吆喝着就让杂兵搬运尸体,他则去选木头建炮车。 炮车简单来说也叫投石车。 比如,要抛石头砸敌,哪怕是从山上往下丢,也不是说抛就能抛的。 人能拿得动的石头往往太小,既砸不准,杀伤力也小;而大的木石滚下山,被树木一挡,或撞到石头马上就改了方向。 只有建了炮车,才能投石杀敌、攻城。 这横山寨上倒是有备一点石木,但未建炮车。 博日格德觉得很奇怪。 他知道筠连州是羁縻州,宋军没有太多兵力,也没有真正的大将,加上阿术是从大理奇袭,宋军的防备不足,没建炮车很正常。 奇怪的是,就这样的宋军竟然能把宝力德的百队人在城里杀掉了。 “这宋将若有能耐,就该早在横子山、马口岩上起炮啊;若没能耐,怎就把宝力德埋伏了?太怪了……” 博日格德喃喃着,不一会儿就选好了起炮的材料。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毛笔,磨了墨,开始标注尺寸。 “真是好久没起炮了,跟着将军南征这么久,都快忘了怎么做了,梢长两丈……不,一丈多就够了,打个小关城……” 正思忖着,忽听山下有人喊了一声。 “百夫长吉达在吗?将军有令!” “什么?!”吉达大喝道,“俄日勒和克,是你吗?” “是,阿术将军命你占据横子山寨休整、起炮,准备强攻……” 吉达喊道:“我知道,正在起炮,这小破关城,轰几下就打下来了,哈哈哈!” “将军还说,小心宋军攻上来,要不要派人支援你?!” 吉达哈哈大笑,道:“关城里宋军就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我打的,这居高临下,五十人我都够守了!” 他大笑完,方才又道:“不用,将军人也不多了,我的人太够了,都住不下了!” 俄日勒和克喊道:“将军让你留意北面,了望宋军是否有援兵。” “好!” “加紧起炮,别太久。” “知道,知道。俄日勒和克,你要不要上来?” “不用,我还要回报将军,将军交代,你一定要小心宋军反攻。”俄日勒和克仰着头喊完,转身往山下走去…… 吉达则转身进了寨子,嘴里还嘟囔着。 “将军也别当我傻子,谁不知横子山重要?宋将要是有点脑子,趁早撤出关城才是正经。” 他带了一个百人队,蒙卒近九十人,杂兵四十余人。此时安排杂兵干活,又派了一半蒙卒值守…… ~~ 俄日勒和克虽然替阿术递话让吉达小心,但他心底也认为宋军不可能反攻横子山寨。 夜里才遇袭,关城外还有上千兵马对峙着,怎可能有宋军上来? 胆得有多大,才会在这种时候爬上横子山? 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吉达打的…… 心想着这些,俄日勒和克走着走着,天光渐亮。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缕朝阳在天边绽开,很是壮丽。 “啊,好想念草原啊……” “噗。” 树干后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了俄日勒和克的嘴,同时,一把匕首划过他的喉咙。 血喷洒在地上的积叶上,发着如晨风的低吟声,混杂着第一缕的阳光。 “送你回草原了。”李瑕低声道。 这大喊大叫的传信兵喊第一句话的时候,李瑕已偷偷埋伏过来了。 俄日勒和克闭上眼,倒在山林之间…… ~~ “我要是女人,我嫁给他。”亥金留蹲在灌木丛中,抬头看着前方那李县尉杀人的场景,低声喃喃了一句。 “他杀人好熟练,不像宋官。”波洞哈道,“像我的老头领。” “走吧,该去给横子山寨的族人报仇了。” 亥金留握着弓,矮着身子出了灌木丛,凑近李瑕身边。 “李县尉,跟我走。你上不去,我拉你。” “走吧。”李瑕点点头,感受到了这寨兵态度的变化。 他之所以要亲手杀脚下这个蒙卒传信兵,为的就是向这些寨兵展示实力。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 队伍中有搂虎、熊山,两个熊山的族人、三十个巡江手、七十余个寨兵。 这一百余人都是搂虎挑选的擅长攀山之人。 渐渐快到了山顶。 “嘘。” 亥金留往前探了探身,又缩了回来,低声道:“三十多个杂兵,在造木头。还有四十多个蒙兵,在值守。” 李瑕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看,只见天光已大亮。 他亲自伏下身,小心翼翼地过去探了一眼,见到了那座造了一半的炮车…… ~~ “这根木头做炮轴,你们搬上去,炮架就造好了……” 博日格德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感到有些疲惫。 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喊了一句。 “百夫长吉达,在吗?” 那声音不大,蒙语的口音稍有些怪异。 博日格德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蒙卒在向上爬,走路有点瘸,因在爬山,低着头,远远的看不清样子。 博日格德回想着听到的口音,喊道:“勒和格,是你吗?” “不是,我是赤那。” 博日格德一时想不起这“赤那”是哪队的,喊道:“百夫长睡了,你有什么事?” “阿术将军送了粮草上来,你派五十人下来帮忙搬吧。” 博日格德道:“我们都已经快起了一辆炮车了,在山上呆不了三天了,不用粮草。” “送都送来了,搬上去吧,搬上去再说。” 山下那蒙卒说着,停下脚步,向山下招手,似乎在招呼人搬东西。 博日格德无奈,只好带着杂兵下山帮忙搬粮草…… 第204章 大胆 “啪!” 阿术手中的鞭子断成两截,被他丢在一边。 地上躺着一个被俘虏的土老蛮,因想要逃跑,已被阿术打得奄奄一息。 借着亲自打人,阿术也将心头的火气泄了大半,重新思忖起五尺道的战事。 派都克先行探路有错吗?没错,只有先探清楚前面的小路是否有埋伏,探清楚宋军是否在各个山头起炮,才敢让全军继续前进。 都克败在地势上,摆不开阵型,这是冒险走五尺道该付出的损失。 之后,攻下横子山寨,抢占高处,这肯定没错,也很顺利。 不该跃城吗? 但不跃城,造炮车、准备石木、攻城,最快也要三五天,万一让长宁军赶过来支援,这次兵出五尺道“潜自间道”的战术就全失去了意义。 自己确实太傲了,但傲在兵出五尺道,而非巡司关城这一战。 怪的是,宋军有两种打法…… 阿术想到这里,走到地图前标注起来。 “岩方沟设伏……但分水崖不设伏,马口岩、东山等地不起炮,说明这个偷袭的宋将……是客军,对!” “娘的!” 阿术往地上啐了一口,恍然大悟。 他当然知道这五尺道的守将叫“邬通”,从俘虏的蛮人口中,他还知道邬通经常贩盐到乌蒙部。 另外,在阿术看来,邬通打仗并不蠢,只是平庸、死板。 比如,利用地势到处设伏,往山下射箭、丢石头这些打法,邬通没用,这并不是他蠢,而是他权衡得很清楚。 箭矢、木石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要派兵去准备,是要建防事、造炮车的。要埋伏,是要让人在野外露宿好几天的。 以邬通手下那点兵力,以苗族、彝、僰族寨兵的军纪,分散出去做这些,极可能就会被军纪更加严明的蒙军拖垮。 守住关城,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说邬通不蠢。 但另一方面,阿术也借此看出邬通没有大毅力、没有大魄力,只会死守常规。 因此,阿术才敢派精兵奇袭横子山寨,果不其然,一举而下。 到这里,其实都没犯大错…… 变数在于那支客军。 岩方沟的埋伏,其实是一场遭遇战,宋军根本没能提前准备,只是抢战了优势地形,足见这支客军极胆大。 而客军无权指挥邬通的战略,只能严守城门,并不能参与守备横子山寨…… “只能是客军才说得通!” 阿术一拳击在地图上,踱了几步,骂骂咧咧了一会,招过一个士卒,问道:“巡司关城的宋军退了吗?” “没有!还在城头叫嚣。” “没退?”阿术啐道:“横子山寨都丢了,他们还不退?” 他想了想,喃喃自语道:“为何不退?总不成……还想抢回来了?不可能的……” 话虽如此,但为将者的警觉还是让阿术有些放心不下。 “岱钦,你觉得宋军是想抢回横子山吗?” “哈?”岱钦大笑道:“怎可能?我们大蒙古国将士的箭术,莫说一个百人队执守,有二十人守山,宋军都不可能攻上。” “是啊。” 阿术一巴掌拍在脖子上,捉出一只跳蚤,沉思起来。 他手下一共就十个百夫长,死了两个,现在一个在横子山,一个在坨山,一个控制着各个高处了望宋军是否增援。 剩下五个,除了有后勤、营防、马匹、俘虏等小事要管着,还要准备正面攻事。 即便如此,阿术还是道:“岱钦,你再抽调五十名弓手上横子山帮吉达守着。” “将军,宋军一共也就三四百,还要多少人守山。”岱钦不太愿意,道:“吉达要是一百多人都守不住,杀了下酒得了。” “让你去就去。” “勇士们一夜没睡,接着爬山?要是摔下来……” 阿术不悦,道:“你过来。” 岱钦知道他又要打人,苦了脸求饶道:“将军莫气,我这就去调人。” 话虽这般说,他心里还在想着将军也太谨慎了,都不像平时的为人了。 一个百人队的大蒙古国勇士据山而守,还怕那一点宋军?说出去笑掉大牙…… ~~ 博日格德一脚深一脚浅地下了山,他带了三十余杂兵,十余个蒙卒,一共五十余人去搬粮草。 远远地,只见那赤那竟开始往回走。 “赤那,你去哪?” “粮草在下面,你们跟我下来搬。” 博日格德问道:“不对,你们怎么从这东南面上山?” “哈。”赤那道:“宋军还敢来拦不成?这边好走些,我们绕过来一段。” “也是。”博日格德道:“西南面有个悬崖不好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赤那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博日格德,我是北上之前才从都元帅麾下调过来的。”博日格德应了。 赤那也不停步,一边走,头也不回地喊道:“原来如此,我还差点怀疑你呢。” “有什么可怀疑的。” 博日格德走得有些累了,喊道:“赤那,你等等我们啊。” “快下来搬粮草吧。” 博日格德叹了口气,道:“山上吃的够两三天,等炮车造好,不就打下来了,何必非要搬……” “嗖!” 箭矢激射而来,刹那间就有蒙卒倒地。 杂兵们没有披甲,纷纷中箭,惨叫不已。 博日格德大惊,一转头,只见一群寨兵竟是绕到了自己后面,占据了高处杀下来。 “不好!中计了……” …… “先射蒙卒,看我的。” 搂虎说着,张弓,一箭正中一蒙卒面门。 蹲在这山地,脚下要花力气稳住身形,与平地上射箭颇为不同,虽然距离近又是居高临下,但一箭其实颇为精妙。 亥金留却是咧了咧嘴,不屑。 “我射个厉害的,你看看。” 他张开弓,对准了一个大喊大叫,正意图组织蒙卒反击的什长。 “嗖……” “都别逃!结阵守,百夫长马上会来支援……呃!” 博日格德脸上还沾着木屑,努力指挥着。 突然,一支箭矢从他张大的嘴巴里贯了出去! 力还未尽,箭矢径直穿透了他的后脖颈…… 喊叫声戛然而止。 “准吧?”亥金留转头看向搂虎,笑了起来,道:“那什长值十贯钱,买大炉子过冬。” ~~ 李瑕站在山下抬着头看着,血雨飘淋,落在他脸上。 待确定能围歼这些蒙卒与杂兵之后,他才杖着长剑一步步往山上攀。 有个受伤的杂兵跑到他面前。 李瑕一剑刺过去,扶着那杂兵的尸体将他放倒,伸手在他伤口上抹了一把血,抹在自己脸上。 “搂虎、亥金留……你们换衣服,跟我先上山……” ~~ 吉达听到了隐隐的惨叫声传来,惊醒过来。 来不及披甲,他大步走出寨子,向山下望去,见杀喊声是从陡坡上的山林里传出来的。 “娘的,不会真有宋军敢回攻吧。” 这般自语着,吉达犹不敢相信,却还是吩咐道:“所有人!张弓搭箭,把木石搬出来,准备守山!” 呼喝声中,忽见下方的山林中,有十余名蒙卒与二十余杂兵跑出来。 “百夫长!我们杀了一队宋兵!杀了一队攻山的宋兵!” 吉达一愣,凝目望去,渐渐看清是带头的是一个满脸是血的蒙卒,正一瘸一拐地向上攀来。 “宋兵扮成我们的人,哄骗了博日格德下去,被我们杀了……” 吉达很惊讶,问道:“博日格德怎么被骗下去了?” “那宋兵会蒙语,说的很差,我早就怀疑了,没被他们埋伏。” 吉达不由道:“宋军这么快就反攻了?太快了吧。” “都是些土老蛮,攀山可以……打仗不行……怪的是,我们看到下面关城里的宋兵撤了……” 说话的那蒙卒累气喘吁吁,一边喊,脚步愈发踉跄。 “撤了?” 吉达皱了皱眉,思忖着宋将这是何意,一边派人攻山,一边又撤了? 他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这是两种打法啊,怪不得,原来是宋军主副将意见不合,才会出现昨夜的怪事…… “原来如此,” 他思考着这些,前方那十余蒙卒已到了木石前。 吉达一抬头,错愕了一下,大吼道:“杀了他们!” “快!推木头,杀了他们!” 身围的蒙卒们纷纷一愣……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几声汉语、苗语、彝语的吼叫。 “杀!” 第205章 逆战 搂虎、亥金留等人突然张弓,迅速射杀了几名正要把木石推下山的蒙卒。 而李瑕速度更快,已冲向吉达。 他脚伤未好,依常理而言,这样的脚伤就不该攀山、不该冲刺……世人总是这么想。 按这个常理再往前推,他李瑕就不该反攻横子山……也不该敢反抗这时期的大蒙古国,这与逆天有何区别。 要做逆天之事,昨日顾忌损失一点实力、今日顾忌一条腿、明日顾忌一条命,如同邬通一般缩在城防当中,缩在兵法、常理当中,又何必谈逆天? 天下并非没有名臣名将,并非没有天才在奋力抗蒙,却全都被世间一板一眼的规矩束缚。 蒙人却不讲这些规矩,辗转万里灭大理,岂是兵法、常理? 忽必烈经吐蕃,穿过满是瘴气毒虫的不毛之地,翻雪山、沼泽,横渡泸水、大渡河、金沙江,至瘴疠横行与土着作战;兀良合台父子走的则是更艰险的西路……强军尚且如此。 弱军想要胜这种军队,若没有对敌之勇气,觉得缩在山林、城关之中,发几支暗器,丢几块石头,就可以赢? 欲战阿术,却言“我脚好痛”? 不破不立。 李瑕冲上前的一刻,已完全忘了脚伤。 他只知道,吉达、阿述不会想到他有立刻反攻的勇气,此时必是惊愕交加。 这是他唯一的、极短暂的机会。 一剑刺出。 无数次的训练淬炼出的意志、向死而生的孤勇,凝在这一点寒芒之间。 “噗……” “啊!” 吉达大吼一声,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慌乱中避了一下,这一剑却还是刺进了他的胸膛。 吉达竟是不退反进,猛向前扑去,一双大手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周围有蒙卒提刀杀上来。 李瑕弃剑,一把捉住吉达秃顶后的椎髻,把这铁塔般的汉子拖倒在地,两人一起向山下摔去。 “嘭!” 一声重响,他们摔在一棵大树下。 余光当中,还能看到一列列的寨兵正在攀援而上。 有人向这边奔来,有宋兵,也有蒙卒…… “啊!” 吉达还未死,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李瑕伸手探到吉达身后,捏住透出的剑锋,用力上下晃动,搅动着吉达胸腔的血肉…… ~~ “百夫长!”有蒙卒提刀杀来。 “县尉!”许魁提刀迎上。 许魁只觉自己要疯了。 但在他眼里,李县尉才是先疯掉的那个,身上还带着伤,不管不顾非要亲自带人夺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让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眼看着李瑕与那蒙军百夫长拼命,许魁脑子里全无别的想法,只有一个字,“救”。 而蒙卒已杀过来,弯刀挥到他面前。 有了前两次打斗的经验,这次许魁不敢与蒙卒拼刀。 他身子一扑,背上已中了一下。 他披的是缴获的蒙军皮甲,胸、背上札着一点铁片,但“噗”的一声还是被弯刀劈开。 同时,许魁倒地,挥刀一砍,劈在那蒙军小腿上。 一声惨叫,许魁左手用力一拉,那蒙军摔下山去,撞在一块大岩石上,重伤不能起身。 “县尉!” 许魁大嚷着爬起身,冲上前要去救李瑕…… 突然,一具尸体摔在眼前,又是一地尘土与落叶飞扬。 “波洞哈!”亥金留悲呼了一声。 许魁一愣,只见到脚下的波洞哈还在死死瞪着眼,没了生息。 他抬头一看,寨子前还在鏖战,愈发惨烈。 寨兵更擅长这种山地战;蒙军则是猝不及防,许多人连甲都没披,但占据了地势。 甫一交战,双方还没分出优劣,只是不停死人…… 亥金留已弃了弓,拿出一柄双环苗刀与蒙卒拼白刃。 他一开始并不懂得分析这横子山寨好不好打,想的就是蒙军能拿下、自己也能拿下。 再看到那李县尉很有办法,心里也有了信心…… 他们先是杀了五十余杂兵和十余蒙卒,这时面对的也只有四十余蒙卒。 但亥金留没想到还是死了这么多兄弟。 “杀啊!”他愤怒地一刀劈下,血溅了满身。 “杀啊!”忽又有四十余蒙卒从寨子里冲出来,杀声震天。 亥金留一看,感到有些绝望、无力…… 下一刻,一声蒙语大喝在不远处响起,亥金留吓了一跳,以为已经输了。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汉语响起。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已大胜!” 熊山迅速用苗语大喊,登时,山上一片欢呼。 亥金留一回头,见到的是李瑕提着一个可怖的人头,正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 还有什么是比己方主将斩下敌方主将的头颅更激励士气…… “威武!大胜!”亥金留怒吼一声,杀向蒙卒。 那些才冲出来的蒙卒当中已有人迅速向横子山西侧跑去,用绳索荡下山。 “杀啊!” “杀啊……” 渐渐的,蒙卒尽数逃向悬崖。 搂虎抱起一根巨木,朝着那些溃兵追上去,追到山崖边,挥动手中的巨木,连着把两个惊慌失措的蒙卒顶下山崖。 他奋力举起木桩又是一抛,巨木滚下山崖,轰隆隆一声响,伴着一阵阵惨叫与惊呼…… ~~ 终于,亥金留摔坐在地上。 他不停喘着气,感觉到周遭静谧下来,再回过神,看到的是李瑕正一瘸一拐地走在遍地的尸体当中,把一个个死去同袍的眼睛合上。 亥金留默默看着这一幕,待看到李瑕走到波洞哈身前时,他猛地大哭起来…… ~~ 牛寨山。 阿术不知疲倦般地忙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准备歇下。 他已经安排好了,今日、明日准备好石木,造好攻城器械,后日强攻关城。 这已是强攻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了,但也意味着他失去了攻下筠连州城的机会。 他是探马赤军,人数太少,不奇袭的话很难攻下有准备的城池。 之后也只能尽快出五尺道,侵掠叙州附近,打些粮草了…… 忽然。 “报!将军,横子山寨丢了……” 阿术一愣,转头看去,见是岱钦领着几个狼狈不堪的残兵进帐。 “什么?” “横子山寨丢了,吉达百夫长战死了……” 那溃兵说着,满脸都是惊恐。 阿术听完整个经过,竟然难得的很平静,自语道:“太快了,也就是么快,吉达反应不过来……娘的,这是老子的打法。” “将军?” “逃回的什长鞭刑,撤了什长,归其它百夫长麾下。”阿术道:“岱钦,你派去的箭手呢?” “他们还没到山顶,横子山寨已经丢了,攻不上去。”岱钦道,声音很惶恐,又道:“我带人再去攻,明日之前,必能攻下横子山寨。” “不必攻了。”阿术道,“天黑了,让将士们歇一夜。杂兵不许歇,继续造器械,后日攻城。” 岱钦愣了愣,问道:“将军,不抢山了?宋军只有数十人在山上,我……” 阿术道:“我昨夜抢下横子山,是出其不意;他今早抢回横子山,也是出其不意。但,战场上不会有第三次出其不意。” “可是……” “再争横子山就是强攻,强攻两三天,攻城又要两三天,到时宋军援军都到了,打下来还有什么用?占了,我们住在这?” 岱钦本已做好了阿术发火的准备,却没想到这次阿术如此平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而这一夜,阿术是坐在战马上睡的。 那战马似乎通人性,整夜伏地而卧,一动不动…… 第206章 攻守 两日后,蒙军紧赶慢赶终于造出了攻城器械,逶迤而上,重新攻打巡司关城。 阿术显得有些提不起劲。 于他而言,这一战已经没多大意思了。 宋将能重新夺回横子山寨,说明那个客军将领已反客为主。 这样一个人占着地利堵在那,那接下来就是一板一眼的攻城战而已。 胜败的关键已不在他阿术的指挥能力,而在地势、兵力、粮草、天气等无数因素。 阿术当然会攻城,也有信心攻下巡司关城。 问题是时间、意义。 探马赤军奇袭五尺道,迂回包抄、潜出间道,目的就是为了减少攻坚。 等宋军援军一到,攻下关城也毫无意义。 带着这样的情绪,阿术一板一眼地指挥,不再暴跳如雷、也不再意气风发。 忽然。 “嘭!” 一具无头尸体砸在蒙军队列之中,摔在石道上,成了一滩肉泥。 “啊!” 一个正在搬运云梯的大理兵被溅了一脸血肉,放声尖叫。 有蒙卒一箭射去,径直射死了这大理兵。 “不许叫,继续攻城!” 蒙军的队伍安静下来,继续进行。 而横子山上,一具又一具的无头尸体砸下来,有的砸在两边的树林里,有的砸在蒙军的队伍中,偶尔也砸死了一两个人。 尖叫不时响起…… 岱钦脸上难看,心想着阿术必要大怒,但转头看去,竟见阿术依然冷着脸。 “将军,这宋将太放肆了……” “不然呢?”阿术道,“他占着横子山,又起了炮,还能不砸?我们也砸关城就是了。” 岱钦一愣,只觉阿术像是换了一个人。这让他好不习惯。 “将军不怒吗?” “打呆战,就要有打呆战的样子。”阿术淡淡道。 在乌蒙部时,他怒,能威慑那些土老蛮,这是“敢盗我马,我就拔光你们的寨子”的凶悍;但在五尺道,面对一个冷静狠厉的宋将,再怒,只会乱了分寸。 他已决意破关后杀光那些宋人,但开口,却只是命令道:“尽快攻下关城,尽快、尽快。” “是……” “将军有令!驱大理兵、土老蛮兵攻城,尽快破关!” “杀啊……” ~~ “轰!” 石头从蒙军的炮车里砸出,砸落在巡司关城的城楼上,碎瓦与残木齐飞。 城楼里,邬通骇了一大跳,想要大叫,嘴却被堵着。 “呜……呜!” “怕什么?!”姜饭道:“城还没破,你这主将慌什么?” 外面又是一声巨响,是守城的兵士将城头的木石推下去,砸出一片惨叫。 城头上,鲍三大喝一声。 “放箭!” 箭矢如雨。 很快,蒙军的箭矢也反击过来。 关城西面边的道路就那么宽,大理兵与土老蛮俘虏们挤得满满当当,蒙军摆不开阵势,射出来的箭矢并不多。 一块大石头又从横子山上飞出,“轰!”地砸在五尺道上,砸死一名蒙卒。 “把石头搬开!”百夫长海日古下令道。 蒙卒砸碎那大石,搬上旁边的山坡。 一辆大炮车就架设在这里,七十名蒙卒用力一拉,落石如雨,又砸向关城,响起一片惨呼。 横子山上,李瑕下令调整了炮车的角度,六十名寨兵齐力一吼,又是大石砸了下去…… ~~ 阿术站在牛山顶上,眯着眼望着这场攻守战。 岱钦道:“将军,关城内仅有两百余人,横子山上仅有不到百人,派士卒强攻吧?” 阿述道:“你过来。” 岱钦走上前。 “啪”的一声重响,阿术狠狠给了岱钦一耳光。 “将军?” “啐!”阿术一口痰啐在岱钦脸上。 “老子给你降降火!” “将军,我没说错话!” 阿术道:“你打急了眼,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伸手,在岱钦头盔上重重一拍,叱道:“一个千队的探马赤军,已死了三个百夫长、损失了近两百人,为了打个横子山、巡司关城,再损失两百人,那还出五尺道做什么?!” “那……怎么办?” “继续打,拿大理兵和土老蛮俘虏的命填,看看宋将是否会有指挥上的差错……” ~~ 李瑕站在横子寨上,看着战场,心里毫无波澜。 这一战到现在,只要夺回了横子山。剩下的就真如邬通所言,借地势守着关城就行。 五尺道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只要防备住阿术再以奇谋偷袭横子寨,这战也就这样了。 只看援军还有多久到…… 当然,倘若援军一直不到,那拼死夺回横子山也就失去了意义。 到了蒙军攻城第三天,李瑕的心思渐渐有些沉重起来。 “搂虎,你过来。” 李瑕招过搂虎,走到无人处,道:“今日若援军不来,我们撤。” “县尉?” 李瑕望着牛寨山,缓缓道:“我们拼死守横子山、巡司关城的意义是给后方争取时间,但是若守了这么多天,援兵还不来。那再守下去就是无益的送死,你明白吗?” “小人不明白。”搂虎道:“小人只知听县尉的。” “好,你去暗中联络,看寨兵里有哪些人是愿意与我们走的。我们傍晚下山,今夜撤出巡司关。” “是……”搂虎一抱拳,转身之际,忽然愣住。 “县尉,你看。” 李瑕放眼看去,见到的是一面大宋军旗正在远处的山道间飘扬。 “援军来了。快下山,我们想办法留下这支蒙军……” ~~ “撤。” 牛寨山上,阿术看了那大宋军旗一眼,迅速下令撤军,毫无拖泥带水。 既然敢用奇谋、敢走险道包抄,那他在出发前就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撤得虽利落,他却并不慌张,不紧不慢地把一道道命令下达。 “让俘虏继续攻城……” “把攻城器械毁了、堵住道路……” “留五十名精锐埋伏,等宋军过了分水崖,纵火,断他们的阵型。这些人战后自行回大理……” 做好安排,阿术回过头,深深看了横子山的方向一眼。 对他而言,这次潜自间道并非是败了,一共也就损失了二百余人,南征路上他麾下的减员就远超过这个数。 都克在岩方沟遇伏很正常,敢走五尺道必会遇到埋伏;宝力德跃城被埋伏也很正常,只能说明宋将谨慎。 唯一让阿术感到意外的,是那宋将竟敢反攻横子山寨、且还真的攻下来了。 这也是唯一能让他承认犯了错误之处,也是他认为那宋将胆魄不同于平常人之处。 “打仗像我,不拘于常。”阿术走上五尺道,又喃喃了一句。 “我记住你了……” ~~ 横子山,李瑕也在回溯着这一仗。 他对自己的表现不满意。 本可以做的更好的……比如在蒙军到达之前,就该夺了邬通的兵权,亲自守横子山寨,甚至,再守下方口岩等险要之地。 那么,这一战也许就能顺顺利利。凭借地势,守到长宁军来援并不难。 阿术用兵喜欢弄险,兵出五尺道本就是为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有了防备,这支蒙军的战略也就败了。 “不……” 想到这里,李瑕忽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太自负了。谁能确定,由自己守横子山就能防得住阿术? 事情发生了,反推回去,总觉得自己能守住……就是这种自负才是为将最忌讳的,阿术屡屡“潜师而跃”,打的就是这世间诸将的自负。 邬通岂不知横子山重要,否则何必说要撤退?但还是丢了横子山。 当夜,李瑕自己也没料到横子山会丢,否则不会只增守城门。 想着这些,他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 他认为,这一次是阿术给自己上了一课。 “打仗的第一课……” 李瑕回头望去,只见远山间,阿术的兵马已越走越远…… 第207章 长宁军 李瑕回到巡司关城。 “县尉。”姜饭赶上前,道:“小人依县尉所言,若援军赶来,可与邬通说好之后放了他。” “你放了?” “是。”姜饭道:“援军进了城,城楼外都是寨兵,杀了也不好。” 李瑕问道:“他答应老老实实的?” “他答应了,但……真没关系吗?” “无妨。”李瑕淡淡道。 哪怕邬通向朝廷状告……他还真不介意。 他走上城头,看到一个宋军大将站在那,邬通正陪着站在一边。 “哈哈,李县尉来了。”邬通大笑道,仿佛毫无隔阂,“这位是长宁军的易指挥。” 李瑕还未来得及上前,只见那将领已转过头。 “某乃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 李瑕脚步微微停了停,目光看去,易士英四十几许年纪,三络长须显得很文雅,身材却颇魁梧,腰背笔挺,杀伐气与凛然之气并存。 “见过易将军。” 邬通又道:“易指挥,这位便是我与你说的,助我守下五尺道的县尉李瑕李非瑜。” 易士英对邬通的神色淡淡的,看向李瑕的眼神却有几分郑重,问道:“你认为,该追击蒙军否?” 李瑕在横子山上时还在想要留下阿术,但下山的一路上经过了复盘,竟是改变了想法。 “不该追击。” 易士英道:“为何?” “这支探马赤军的主将是阿术,此人用兵喜分进合击、迂回包抄,其兵势……如闪电战,从这次的战事可以看出,他不喜攻坚,必会设计,吸引我军主力追击,再回头消灭。”李瑕道:“故而,我认为不该追击。” “某尝言蒙人用兵‘不师古’,你可知何意?” “不学古人?” “不错,蒙军作战,不计师之众寡、地之险易、敌之强弱,必合围,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如禽兽猎取之状。”易士英道:“观其攻大理,万里之遥,三路约日而至,可谓得兵家之诡道,而擅于用奇。” 李瑕琢磨着这话,隐隐若有所悟。 他感到这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很厉害,蒙军这种特点,他其实也感受到了,但形容不出来,更何谈用这样的话来概括。 易士英又抬手,指了指远处的牛寨山,微叹了一声。 “蒙军重视侦察,登高望远,先相地势,专攻趁乱。长宁军远道而来,阿术则为返程,更熟地势,若追击,必中埋伏。” 李瑕问道:“可在五尺道上若不能敌他。出了五尺道,岂非更不能敌他?” 易士英睥睨了邬通一眼,道:“蒙军无非是趁筠连乃羁縻,守备不住。若依蜀江以北的筑城之法,自可拒蒙军。” 易士英与李瑕见面之后,这般又聊了几句,对这一战的经过很快有所了解,招过一名将领。 “祝成,命你领兵五百,缀着阿术,送他一段。记住,登高望远,勿中埋伏。” “是!” 易士英吩咐完,拍了拍李瑕的肩,道:“放心,并非贸然追击。” “明白。” 这一战,对李瑕而言,到此大概也暂时结束了。 他却颇感兴趣地观察着长宁军。 李瑕并非第一次见到宋军,他见过淮西厢军、禁军,也远远望见过张实的水师,但这还是第一次近看战时的蜀军。 前世听了“弱宋”二字,他本以为宋军很弱,然而,眼前的长宁军给他的感觉,以两个字可以形容……强师。 哪怕是对敌蒙军时,李瑕都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感受。 蒙卒单兵战力是强,骑射无双。但眼前的长宁军却有股血气,更纪律严明、更昂扬。 …… 易士英忙完军务,一回头看到李瑕还站在城头看着,走上前,道:“如何?在想何事?” “大宋将士,战力不弱。” “蜀南兵还是差点。”易士英神色冷峻,道:“川中八柱之兵,战力更甚。” “川中八柱?” “余帅在时,建议弃平地之城。于云顶、运山、大获、得汉、白帝、钓鱼、青居、苦竹筑城建垒,号为八柱。使蒙军不敢近边。” 易士英说着,举目北望,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看着他的眼,从当中看到了一丝忧虑,又问道:“大宋将士既不弱,为何会败?” “是啊,为何会败……许是败在不如蒙古富足吧。” 李瑕不以为然,但这话既是易士英说的,他还是沉思了一下。 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吧,以蒙古疆域之广,比经济,拖也能把宋朝拖垮。 “多言了。”易士英又道,“晚间若得空,倒可与非瑜再聊聊……” 那边又有将领过来,他显得很忙,转身又走开。 …… 天色渐暗。 小小的城关已不够住,长宁军在横子山顶、关城校场上扎了营。 李瑕则与麾下人一起住,让他们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回庆符。 “鲍三,你对长宁军是何观感?” “想起了余帅。”鲍三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县尉,巡江手早晚也能练成这样。” 李瑕道:“到时就不叫巡江手了。” 搂虎凑上前,问道:“县尉,那几个寨兵,还要不要联络?我能让他们跟我们走。” “不急。” 李瑕沉吟了一会,却是转向姜饭,问道:“你与邬通说好了?” “是。”姜饭道:“他答应了……” 下一刻,门外有人问道:“李县尉在吗?巡检请你相见。” …… 这次,邬通却不是在城楼与李瑕相见,而是在北面城墙下的一间小仓库。 “哈哈,李兄弟,这次多亏了你啊,不然哥哥就葬身在这关城里了。” 邬通竟还能保持着豪爽模样,仿佛对被李瑕夺权之事毫无芥蒂。 但他身后那八个心腹戒备森严的样子,显在表明这事并没有真的过去。 “邬兄不生我气就好。”李瑕应道,施施然然进了仓库,坐下。 他身后只带了搂虎、姜饭两人。 “生气?”邬通似乎很惊讶,道:“我岂会生气?” 他倒了杯酒,但没再推给李瑕,自己喝了,笑道:“白日是易指挥在,哥哥忙前忙后地安排,不方便说话,这不,一得空就请李兄弟来了?你我兄弟之间,岂有过不去的事。” “真的?” “当然是真的。”邬通道:“这不,蒙军都退了吗?说明李兄弟是对的。就该给哥哥这糊涂脑袋来两下,杀了我都该。你不杀我,这是义气。是吧?” 李瑕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邬通道:“好吧,这般说吧。哥哥与你记仇,能落得好?你在朝中靠山不小吧?” “确实不小。” “那便是了,你我兄弟,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若有嫌隙,一笔勾销了,如何?” “好。” “爽快。”邬通道:“功劳如何报?” 李瑕道:“就依邬兄所言,你守下的关城,我只是协助你,也是你命我去夺回横山寨。” “真的?” “一万贯。” 邬通一愣,抬头看了李瑕一眼。 李瑕很平静,不像在说笑。 “李兄弟,这价钱……” “不答应?” 邬通有一瞬间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你搞清楚,是你打了我……”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向朝廷告发?能不能搞垮李瑕不谈,他自己肯定要先完蛋的…… “哈哈哈,李兄弟太风趣了,风趣。哥哥被你揍了一顿,还要赔钱给你不成?哈哈。” “不是赔钱,是卖功劳给你。” 邬通纠结起来,道:“哥哥哪用那么大的功劳?又不是省治下的官。” “邬兄说过,一年随便打点个谁就花六千贯。”李瑕道:“今年可快过去了。” “哈哈,那是哥哥吹牛的,哥哥其实很穷。” 李瑕不说话,只扫了邬通身后那八个寨兵一眼,将他们看得纷纷低下头。 一副“我拳头大,靠山大”的样子。 邬通想了想,颇觉无奈,叹道:“好吧,那庆符县的盐?” “让邬兄来卖。” 邬通叹息一声,道:“十年的利润,也就凑这一万贯。” “哦。” 两人又聊了些细节,不一会儿,李瑕起身离开。 邬通独坐在那,饮了一口酒,沉思着。 “哥哥,真就这样放过他?还给他钱?” “不然呢?长宁军就在城里,杀个官?”邬通道,“等把庆符的盐路打开再说。” “到时他把一万贯都花完了。” 邬通显得有些郁闷,道:“做生意嘛,有赚有赔。这次在他身上赔了,下次再赚回来了。” “就怕最后赚不回来。” “到时再说。”邬通眼中那股杀意终是没能压下去,喃喃道:“是他先坏了规矩……” 第208章 易士英 李瑕出了小仓库,姜饭低声问道:“县尉,这就放过他了?都已经结了仇。” “不急。” 这次,李瑕却是转向搂虎,道:“你与那些寨兵联络一下,送些钱给他们。” 搂虎这人则不问那么多,直接应下。 三人转回住处,鲍三起身道:“县尉,方才易指挥派人过来看你在不在。” 李瑕想起易士英说过晚间得空再聊聊。 他又往城楼上去。 一路走去,只见城头上守备森严,终于有了要塞的样子。 可惜,蒙军已经退了。 李瑕才走到城楼,一名易士英身边的亲兵下来。 “李县尉,正要去看看你在不在,请吧,将军要见你。” “劳吴兄又跑一趟了。” “县尉不必客气……” 易士英就坐在城楼指挥台上,倚着那大鼓,趁着月光与烛光在看书。 “非瑜来了,坐吧。” “谢易将军。” 易士英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眼,道:“看来,是没机会重创阿术这支探马赤军了。” 李瑕应道:“他这种打法挺讨厌的。” “也莫小瞧了他。”易士英道,“或许,你我一走神,他又杀个回马枪。当然,你明日便要回庆符了。” “是。晚辈毕竟是庆符县尉,不宜呆太久。” “你方才见了邬通?莫与此子交往太深。” 李瑕一愣。 易士英的脸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见他在想什么。 “不久前,蒲帅来信,提及过你,也提了你北上所做所为。” “晚辈惶恐。”李瑕道。 但他还是很平静,一点都不惶恐,谦虚而已。 易士英沉吟着,有些话似不知如何说,沉吟道:“可知刘整刘武仲?” “听说过,十二骁勇破信阳?” “不错,刘武仲本是北人,金灭后南投,立下大功。”易士英道:“其人天生傲骨,心性与你酷似。” 李瑕道:“不敢当,晚辈比不得‘赛存孝’。” 这“赛存孝”是刘整的名号,将其与五代时十八骑破洛阳的名将李存孝相比。 “可知赵忠肃公如何评价他的?” 李瑕道:“晚辈不知赵忠肃公是何人。” “赵癸赵相公之父,忠肃公尝对癸言‘刘整才气横溢,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幸而,赵相公未听。” 易士英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现今,刘武仲在京湖李帅麾下为将,蒲帅也曾于李帅麾下为将……你与刘武仲处境相似,今夜与你谈论此事,只为告诉你,临安行在或有人不信任你。但天下间,总有人知你功劳,欣赏你,保全你。” 李瑕沉默了良久。 临安城之事,他一直没怎么想,但对庙堂的最初印象还是那无休止的倾轧。 确实难得听到有人这么说。 算是对他北上所做之事的……迟来的认同。 “晚辈谢易将军。” 易士英道:“你从党争泥潭中脱身,既赴川蜀,往后少与奸党来往罢。” 李瑕道:“忠奸之事,晚辈不敢断言。” 易士英微微苦笑,道:“你虽年少,但为人稳重……唯戒备心重,不轻易信任人呐。” “是。” “你有委屈,但莫让那些朝中苟且之事磨了大丈夫报国热忱,可明白?” “是。” 李瑕回答得简短,并不与易士英交心。 宋从来不缺忠臣良将,哪怕是岳飞死于“莫须有”,依然多得是人想当岳飞,但他李瑕不想当。 志不同,多说无益。 易士英也沉默了一会。 他想了想,又道:“张实与兀良合台一战,你如何看?” “晚辈所知有限,不好判断。” 易士英道:“此战,蒲帅十分忧虑,他受任于临战之际,未及约束诸将。张实是大将不假,但不熟水战……擅自出兵,蒲帅也拦不住他。” 李瑕问道:“会败?” “自是希望张实能胜,不过……蒲帅已命长宁军早做准备,蜀南兵力不足,你回庆符县之后,加强守备。” “谢易将军提醒,晚辈一定小心。” 李瑕明白,易士英能做出这样的提醒不容易,这不该是一般小县尉能听的军机。 “此事你心里有数即可,不可与旁人言,以免乱了人心。”易士英又郑重交代道。 “是,必缄口不言。” “你也莫误会了,蒲帅、张实,皆忠义、皆知兵,只是……未及磨合而已。” 李瑕明白这“未及磨合”四字的的言外之意。 这大宋的官僚体系就是这样,倾轧争权不休,管你是忠是奸、是贤是愚,都会被卷进来。 他觉得再应些场面话不太好,遂开口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晚辈并未误会蒲帅、张都统,说句不当说的话,大宋上至庙堂、下至乡县,职责冗杂,相互制衡,党争影响深远,晚辈亦有体悟。 其实蒙古也有内斗。晚辈北上所见,蒙哥与忽必烈、蒙人与汉地世侯、甚至是世侯之间,相互倾轧,斗争之烈未必轻于大宋党争。故而,才有人给晚辈情报。” 易士英道:“难为你肯说些心里话,继续说。” 李瑕道:“但他们的制度简单,内斗的方式简单,且国力更强,故而影响小。打个比方。蒙古与大宋都是瓷器的话,蒙古摔裂了就是几个大块,每一块都还能用。大宋则太精细了,一摔就碎。” “非瑜是想说?” “有时候,粗砺的、简单的、草创的王朝,强于一个制度繁杂的王朝。” 易士英叹道:“道理皆明白,两百余年来,几代官家、名相,何尝未想过削冗政?” 李瑕道:“是,晚辈才疏学浅,也没甚主张。” 他并非真的没主张,主张“破而后立”,以一个新的王朝代替大宋而已。 当然,这仅是他重生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通过所见之事得到的一个还很简单、很潦草的想法,仅是一个框架。 面对初识的易士英也不宜多说,算是在对方心中埋下一个问题,由对方去想…… 两人也没再就此多说什么,在城楼上又望了五尺道一会。 “筠连乃羁縻州,某不宜长守,近日也得退兵。”易士英道,“蜀南若要建防事,当选在僰王山一带,为长宁军地界。非瑜莫以为某是怯战,辜负你血战五尺道。” 李瑕道:“晚辈明白。” “非瑜往后若遇困难,可找我、找蒲节帅……去吧。” 易士英抬起手,挥了挥。 他的手上的护甲在月光映着微微的光芒,很微弱。 第209章 幕僚 庆符县。 “李非瑜回来了?还要见我?”江春皱了皱眉,莫名有些烦躁。 他踱了几步,不用想也知道,李瑕肯定是来要钱的。 果然,詹纲轻声道:“李县尉带出去两百人,先阵亡了四十九人,这次似乎又阵亡了十余人,加上伤员,怕是要不少抚恤。” “伯辅去见他吧,只说本县不在。” “东翁请小声些,李县尉就在公房外。” 江春眉毛一挑,压低声音问道:“房正书呢?” “伍班头早早见到李县尉的船,房主簿出城催缴了。” “哼,避事……” 门外,李瑕的声音已传了进来。 “詹先生,可与县令商议好了?” 屋门被打开,李瑕推门而入。 詹纲只觉好生尴尬,他说是通传,但通传的确实有些久。 江春却一派自然,关切道:“非瑜回来了,这手是怎回事?伤了?!” “是。”李瑕道:“握着剑刃,搅一个蒙卒的心脏,割伤了。” 江春本还想说“你把我们庆符县的民壮带出去损失”之类的话先声夺人,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这……非瑜好生勇猛,好生勇猛。此番立了大功吧?许是很快就能升迁?” “一点微末之功而已,我才到庆符,自是没那么快迁走。” “太可惜了。”江春深感失望。 李瑕开门见山,问道:“我看县里秋粮收了,能支些粮草给巡江手们?” 江春抚须道:“此事一直是房主簿在办,非瑜该去问他才是。” 李瑕上前一步,又问道:“县令莫非是在敷衍我?” “欸,非瑜这是哪里话?我岂会敷衍?不过是你我三人各司其职,我虽县令,亦不好多加干涉。” “县令欺瑕年少无知不成?‘凡州县兵马,长吏兼同管辖。盖知州即一州之将,知县即一县之将’,县令钱粮赋税管着、兵马民壮管着,怎会无权支些粮草?” “这……我向来放权于你与房主簿。”江春眉毛跳得厉害,道:“非瑜也知道,我是最支持你的。不如这样,你且找房主簿要粮,只说是我答应你了。” “好,请县令批文。” “批文?” 江春与詹纲对视了一眼,心说这般逼迫上官的强势县尉也是少见。 给李瑕批文倒也无妨,总之是去找房言楷要。 这般想着,江春批笔写了,算是维持住这一县主官之间的面上和气…… ~~ 县尉的公房中,韩巧儿坐在那,看着祖父与父亲写写算算不停,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向房门回看一眼。 李瑕一回来就忙个不停,又是到巡江营房看探伤兵,又是找县令支要粮草,到现在还一句话没与她说过。 终于,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韩巧儿忙不迭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李瑕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睛已有些红。 “李哥哥。” 她脸上有想念,有担忧,有关切……各种情绪交织在脑中,忙个不停。 李瑕伸出没受伤的一只手,稍拍了一下她的头。 “嗯,回来了。” 韩巧儿仰着头,很希望他像在开封时那样摊开双臂让她抱一抱。 但李瑕已转向韩承绪,道:“要到粮草的批文了,房言楷回来了吗?” “还没有,只怕房主簿是在躲阿郎。”韩承绪苦笑道,“今日怕是都不会来衙里了。” “不妨事,我还要回营盘,边走边说吧……” “是。”韩祈安道:“诸事繁杂,该陪阿郎走一遭。” “李哥哥,巧儿也能一起去吗?” “好,一起去吧。” 顾着韩承绪年老,韩祈安体弱,他们套了辆马车,坐在车厢中说话。 “县令批的这一月粮草,怕是不够抚恤。” 李瑕道:“我带回了一万贯,够了。” 韩家父子皆惊,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李瑕道:“我之所以一回来马上找江春要钱粮,便是因为等我们这钱花出去,再要就难了。” 韩祈安不由朗笑,道:“阿郎考虑得好周道。” “有了这批文,不急找房言楷要粮。”李瑕又道:“我打算把巡江手扩充到五百人,到时再要。” 韩承绪抚须道:“换言之,这一月粮草,是五百人之粮草?” “是。” 三人皆笑。 笑罢,韩承绪又沉思道:“江县令肯给这批文,其实还是在推诿,只怕房主簿不肯给啊。” “战事在即,兵在我手上,他会给。” “南面蒙军偏师已遁。阿郎这意思……是担心张都统会败。” 李瑕想着易士英说过的那些话,沉吟着,道:“是,我直觉张实会大败,早做准备。” “这般而言,要安排的事许多。”韩祈安道。 韩承绪道:“先给阿郎汇禀这一月以来县内情形吧。” “也好。”韩祈安道:“刘班头训练巡江手,卓有成效,只是这百余人怕是差些历练;另外,符江的水师驻泊港已建好;挓口岩、青岗岭、团山子上的了塔、炮车皆已建好;如今正在营盘外挖设壕沟。” “钱够?” “幸而半月前阿郎派孔木溪送回伤员时又带回了钱,勉强够支用。” “嗯,有了这一万贯,可多撑些时日……” 话到这里,李瑕将邬通要卖私盐之事说了,又问道:“两位先生对此如何看?” 韩承绪捻须沉吟着,缓缓道:“那位邬巡检说得倒好听,‘百姓能吃到低价盐’,损公肥私,蛀国之虫而已。” 李瑕明白这个意思。 远的不提,只说一点小事,叙州这边,淯井监若收不到盐税,哪来的钱粮给长宁军?若无长宁军,等蒙军打来了谁来守土。 邬通这个做法,说是惠及民生,称一句“国之巨害”也不冤枉。 果不其然,韩祈安也极瞧不上邬通,道:“就此事而言,房主簿称得上忠良正直,那邬巡检中饱私囊……阿郎真要与之合作?” 李瑕掀开车帘看了看,此时赶车的是茅乙儿,暂充作护卫。 马车也已出了县城,道上人不多。 他这才放下车帘,道:“我与邬通之不同便在‘中饱私囊’四字,我贩私盐,所得不是进自己口袋。” “阿郎之意是……等此事做得顺了,除掉邬通,阿郎自己做?” “是。” 面对韩家父子,李瑕不必说得更多,彼此心里都明白。 韩承绪点点头,沉吟道:“那首先便是房主簿这一关了……” “他是清官不假。”李瑕道,“但清官不是能挡着我的理由。不过此事不急,等战事暂过再谈吧。” “是,许是战事过去,县内格局已不同。” 李瑕道:“接下来事情很多,我不仅要扩充巡江手,还要重新整编。那,抚恤、军赏、后勤、辎重等一应事务便拜托两位先生了。” “是。” “可忙得过来?” “阿郎可算问了。”韩祈安苦笑,道:“阿郎要治军五百人,却仅有幕僚两人。” “这是我疏忽了,两位先生可聘些擅于算写之人。” “阿郎也可再招几个幕僚。” “是啊,一步步来吧……” 韩巧儿很乖巧地坐在一边,将他们的谈话记下来,她虽听不懂,但想着晚间可以给李瑕复述一遍,让他看看是否有哪件事忘了。 再抬眼一看,她父祖与李瑕正聊得认真,没注意到她,她遂伸出手,轻轻拉住李瑕的袖子,只觉这样也心安不少…… 第210章 白岩苗寨 庆符县城西南,白岩山。 熊山带着人上了山,一路都能见到族人开垦山田种冬麦、打猎、编竹。 走进寨子,穿过一间间屋舍回到寨子中间最大的吊脚楼中,只见熊石与罗宝两口子正在煎油茶。 “大哥回来了。” “嗯。爹呢?” “在屋里。”熊石眼力好,转头又扫了熊山的衣领处一眼,道:“大哥受伤了?” “小伤,不要紧。” 熊山随手扯了扯衣领,走进堂内,只见他父亲熊春正在与寨中的老虎汉说话。 熊春是白岩苗寨的寨老,而“老虎汉”则是寨中管理青壮,保护寨子的首领,如今白岩苗寨的老虎汉名叫“熊阿乞”。 白岩苗寨归宋近二百年,基本已汉化,只保留了一部分习俗。 “阿爹,阿乞叔。” “回来了啦?这趟没遇到危险吧?” “遇到一支小股蒙军,被李县尉打退了。”熊山不急着细说,让人拿了几袋东西上来,道:“阿爹,这是李县尉给的雇钱,还有些粮食和盐。” 熊阿乞起身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熊山道:“是,李县尉为人大方,我这趟不白跑。” 熊春显得很沉默,道:“阿乞,拿去给大家伙分了吧。” 熊阿乞应了,领人提着袋子走了出去。 屋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熊春问道:“受伤了?” “阿爹怎看出来了?” “衣服都破了,你自个缝的?” 熊山道:“不小心挨了蒙鞑一下子,没关系,用过药了,过几日就好。” 熊春年近六旬,精力不济的样子,坐在长凳上半眯着眼,如睡着一般,道:“说说吧,路上都遇到了哪些事……” 良久,熊山仔细把路上所见之事说了。 熊春听完,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看来,蒙鞑还是要打到我们这地头来了?” “怕是会的,今年就是打退了,明年也还会再来。” “烦人喽。” 熊山低着头,想了想,问道:“阿爹对李县尉怎看?” “怎看?”熊春喃喃道,“这几日等他上山了,聊一聊就知道了。” “儿子没说过李县尉要上山来。” “你没说,老头子不会猜吗,他送了我们这些米盐和钱,还有白送的?” 熊山问道:“阿爹从不与县衙打交道,这次要见李县尉吗?” “嗯……” ~~ 如熊春所料,两日后,李瑕便到了白岩苗寨拜访。 熊石知道妻子罗宝带了几个女子躲在堂屋后面偷看。 熊石自己是不讨厌李瑕的,觉得对方不摆官威,待人有礼,出手又大方。但总害怕罗宝看上他。 另外他觉得,罗宝就不该起哄领着那些小姑娘去看,万一哪个妹妹动了心思也麻烦,李县尉都是订过亲的人了。 不就是脸皮吗,他熊石长得也不赖,怎从来没见哪个小姑娘那般激动。 心头想着这些,他端着几杯油茶进了屋,摆在桌案上…… 李瑕正与熊春对坐而谈,熊山则立在一旁。 “县尉请尝尝小老儿家这油茶。” “好。” 李瑕捧了一碗喝了,说是茶,倒更像是泡饭,味道也苦。 连喝了三杯,他拿起碗里的筷子搁在上面。 熊石这才不再倒,退到一边。 熊春问道:“李县尉对我们白岩苗寨的习俗有了解?” “既然来拜访,还是事先了解了为宜。”李瑕道。 “不知李县尉此来为了何事?” 李瑕道:“听说房主簿曾想把白岩苗寨纳入户籍,分田授地?” 熊春脸色有些冷淡下来,道:“那不行。” 熊石道:“再纳个赋税徭役,我们寨子也过不下去。” 李瑕看了熊石一眼。 他原以为熊石能给妻子戴那么多银饰,是富足人家,今日上来一看,其实也就小康而己,其人是个疼老婆的。 简单来说,不交赋税,钱拿来给老婆买首饰。 李瑕道:“寨老放心,我今日来,为的不是此事。是想在白岩山上起炮、备些木石,再加固寨子的防事。” 熊春问道:“李县尉不是已击退了蒙军?” “那只是小股人马,如今我大宋官兵还在西面与蒙军主力决战……有备无患。” “起炮筑墙,可不是小数目。” 李瑕道:“县衙自然可以出钱,但白岩苗寨也该落了实户,为大宋子民才是。” 熊春眯了眯眼,盯着李瑕。 李瑕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道:“这是为白岩苗寨好,我很担心,倘若有蒙军杀来,洗劫了这里。” “真的是为了有备无患?” 李瑕转头看了看,隐约感到木墙后有人影绰绰。 接着,响起几声细微而清脆的女声,伴随着铃铛声响。 “怎么办?他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别推我。” “嘘,都别说话……” 熊石感到很尴尬。 但李瑕、熊春、熊山仿佛都没听到一般。 “请寨老近些。”李瑕道:“有句话不宜告诉别人。” 熊春凑近,李瑕于是附在他耳边,道:“我断定,宋军必败,兀良合台主力必入叙州。倒时遍地洗劫,请寨老早做准备。” 熊春一愣。 李瑕道:“此事,也请寨老不必声张,早做准备。” 熊春喃喃道:“我们不会起炮。” “那请寨老带人避入县城。” 李瑕说着,愈发显得从容。 若是他刚重生,或者刚上任之际,面对一个寨老,说话或许拿捏不住对方。 但到如今,李瑕再面对这层次的人已十分从容。 果然,熊春环目四顾,显得有些茫然起来。 “与李县尉实说,自从前些年大理国灭,小老儿便担心战火烧到这里。眼下这情景……还请县尉能多顾一顾白岩寨。” 李瑕道:“寨老若不愿迁入县城,那我派人上山来,教你们挖沟、建炮自是无妨。白岩寨这位置,实为县城西南之门户。另外,蜈蚣顶、鸡爪山等地那几个寨子……” “小老儿去与他们分说,让他们全力支持县尉。” 李瑕道:“对了,如今县里筹建了一支巡江手。本有三队人,我打算扩建成五队,缺一个班头。” 他说着,目光看向熊山,又道:“想请熊山任这个班头,不知寨老可否答应?” 熊春沉默下来。 若问意愿,他是不愿的。 他听儿子说了这李县尉是如何以那些巡江手杀敌,其中凶险当然知道。 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愿从军在刀头上舔血,寨老的儿子哪用去赚那点饷银。 且还是白衙,并非正经差事…… “李县尉太高看这傻孩子了。”熊春道:“他未曾从过军,也未曾当过衙役,哪能当班头啊。” 李瑕道:“说实话,我不仅是欣赏熊山的才干。还看重他苗人的身份,以期往后能招揽各族青壮。” 熊春一愣,道:“没想到李县尉说话,这般直率。” “是,西南抗蒙,仅靠汉人是不够的。这些年朝廷怀恩笼络各族,眼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苗也好,彝也好,僰也好,在我麾下,我便能做到一视同仁。此事,请白岩苗寨先打个样。” 熊春沉思着,没有马上回答。 他渐渐想明白过来,李瑕今日过来,就是要来招揽走熊山,借此再笼络更多的苗人。 先说户籍,再说寨子的防事,最后才点出目的……这县尉虽年轻,城府却深。 熊春既不愿让儿子去当那巡江手,又自觉中了套,此时竟不知如何拒绝…… 他老眼半眯着,想来想去,忽听到后面又有一阵细微的铃铛声响起。 “李县尉,我白岩寨规矩,不与外人效力。不过,小老儿家里有几个女儿与你年纪相当,你可选一个娶为妻子,成了一家人……是小老儿高攀李县尉了,不知可否?” 李瑕看向熊石,道:“你们知道的,我订了亲。” 熊石愣了愣,心说果然有这样的事,阿爹看人竟也看长相,太俗了。 他倒不介意嫁个妹妹或堂妹给李瑕,也不言语。 熊春道:“只是订亲,又没成婚,小老儿也知汉人规矩……另外,如此一来,小老儿往后才好为李县尉说服诸寨支持……” “寨老。”李瑕道:“我来,是带着尊重来的,我努力不冒犯到你们。但人与人之间,尊重是相互的。我订过亲,寨老也不必刻意为难。” 熊春一愣。 李瑕已起身,道:“这样吧,让熊山自己想一想,过两日若没更合适的人选,我再来拜会。” 他说着,颇有礼数地拱了拱手,往外走去…… ~~ 熊春松了口气,心说总算是保住了儿子。 然而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儿子样子都是呆愣愣的…… 第211章 孩子 符江东岸营盘,韩祈安正在誊写兵员名册,抬头一看,道:“阿郎回来了,这第五个班头可定了?” “到里间说吧。” 李瑕走进大堂后的公房,将在白岩苗寨的经过说了,问道:“以宁先生如何看?” 韩祈安表情似有些调侃,道:“阿郎何不答应熊春?人言苗女柔情似水,或许那苗寨姑娘十分漂亮。” “他明知我已订亲,故意刁难而已,今日让他一步,往后便要得寸进尺。”李瑕道:“要笼络诸族,‘信’字为先,我岂能对明月背信弃义、再娶他白岩苗寨之女?” “熊春或许只是想要阿郎的诚意,阿郎若真答应了他,往后他亦有可能鼎力相助?” “我已订了亲,多谈无益。” 韩祈安莞尔道:“哪怕不谈人品相貌,只看才干,明眼人亦知阿郎前程无量,欲与阿郎联姻之人绝不会少。” 话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又道:“可惜呐,正室名份只有一个。” 李瑕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他感到有些不堪其扰,心想着高明月若在,早早成了亲,省得总有人想要嫁女联姻。 此事说来奇怪,前世就从未想过要成家…… 韩祈安也不知想到何事,漫不经心地道:“但阿郎不介意纳妾吧?” “嗯。” “若熊春愿让女儿给阿郎做妾呢?” 李瑕淡淡道:“我倒是不介意,他必是不肯的。” “那是他还没看明白阿郎的本事。” 韩祈安说着,起身踱了几步,推开窗,凝视着远处的校场,喃喃道:“一个乡野寨老,眼界不高。” 李瑕察觉出来韩祈安有些别的话想说,只默默看着他。 韩祈安沉吟了半晌,开口说起来。 “为妾者,地位低下,依宋律‘若妻殴伤杀妾,谓殴者减凡人二等’、‘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各还正之’,几与婢女无异。 高宗朝,名将杨政有妾数十人,皆擅乐艺,但稍不称意,必杖杀之,剥其面皮,自手至足钉于壁上,直至干硬,方举而掷水……可见妾之卑贱。” 韩祈安说到这里,回过看了李瑕一眼,又道:“不过,世间之事不可一概而论。律例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以妻礼视妾者亦有之,此事分人。 如哲宗朝,宗室赵宗景欲立妾为妻,先妾逐出门,托为良家女,再娶。且求得哲宗同意,后遭言官弹劾,坐夺开府。 又有一种妾,称‘通贵之妾’,是为有品级之命妇。 如韩侂胄,其妾张、谭、王、陈氏皆封郡国夫人,号‘四夫人’;韩世忠之妾周氏、陈氏封郡夫人;张俊之妾章氏、杨氏,封郡夫人。又有蔡京、刘光世、吕颐浩、史弥远等显贵之妾皆有封赠。 依唐制,亲王通贵之妾可封赠十二人,郡王及一品十人,二品八人,三品六人,四品四人,五品三人。我朝虽无定制,大抵也不脱这范畴,最多者即韩侂胄之‘四夫人’,亦在‘一品可封十妾’之额数内。” 李瑕道:“受教了。” 他默念一声,将这“通贵之妾”即“命妇”的概念记在心里,觉得十分有用。 韩祈安又望向窗外的校场,喃喃道:“我与父亲一直知晓阿郎志向不小,却从不敢问。今日想问一句……阿郎欲为一方诸侯否?” 他没有回头,只听身后李瑕回答了一句。 “世道凶险,不敢说能不能成。但我只要还活着,就远不止想活成诸侯。” 韩祈安身子一颤,缓缓道:“我病体缠身、父亲老迈,怕是最多只能陪阿郎走到成为诸侯那天了。” 李瑕道:“我这行事作风,走在两位先生前面也说不准。” “父亲说……不仅信阿郎的人品才能,还信阿郎的命。” “命?”李瑕道:“虚无缥缈之事,说不准的。” “阿郎屡克艰险,不是吗?” “我信那是我拼出来的,不信命。” 韩祈安回过身,问道:“不论阿郎信拼或信命,阿郎可知我想说何事?” 李瑕也不推托,道:“巧儿?” “是,我父子一生颠沛,想将巧儿托付于阿郎……此事,本该心照不宣,可惜我不像父亲沉稳,还是想亲耳听一句承诺。” “好。只要我活着,必护好她、照顾好她;若我将死,也必安顿好她。” “是,阿郎待我们不薄,给我父子援职封地。但我贪心……”韩祈安又道:“我这女儿……阿郎愿纳她为妾?” “她还小,等年纪到了,只看她是否愿意。她若愿意,‘通贵’与否眼下不敢断言,我将以妻礼视她,相信明月也能待她好;她若不愿,我亦将视她如妹。” 韩祈安会心笑了笑。 他长年病着,脸色不太好,但此时似乎是去了桩心事,轻松不少的样子,道:“难怪父亲说不必问。” 李瑕道:“说清楚也好。” 韩祈安笑道:“我信我父子二人比那熊春眼界高。” 李瑕道:“熊春不是眼界高低的问题,而是我尊重了他,他不尊重我。” “往后,阿郎有任何事吩咐,皆可向我直言,哪怕是杀官造反。” “好。” 这大概就是说清楚与不说清楚的区别了,也是有无联姻的区别。 韩祈安重新关上窗户,认真说起正事。 “要扩充人手,姜饭可任一个班头。而这第五个班头,熊山确实最好的人选,能力、人脉都够,也方便往后征召苗人、僰人。” 李瑕道:“是,且我还有意招蓦些苗人,需有个熟苗出身的班头。” “但这种事,总归是要人心甘情愿才好。”韩祈安沉吟道:“不如由我上山一趟,给熊春开开眼界?” 李瑕想了想,道:“再等等吧,我觉得熊山会来。” “也好,并非只有这一个苗寨……” 韩祈安念叨着,走了神。 “以宁先生在想什么?” “哦。”韩祈安回过神,道:“听说苗人擅施蛊,阿郎今日拒了那熊春,他不会恼羞成怒吧?” “多虑了,哪有这种事……” ~~ 白岩苗寨。 “想什么呢?”罗宝拍了拍熊石的右肩,又窜到他的左边。 熊石却呆呆的,也没回头。 “问你呢。”罗宝又道。 熊石拉过她的手,问道:“你觉得阿爹今日做得对吗?” 罗宝探头往屋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这可是你问我的。” “嗯。” “人家李县尉都订亲了,那可是要成亲诶,怎么能毁人姻缘呢?虽然阿米、阿葵她们也很喜欢他,但就是眼馋一下。对了,阿葵还说,想去老寨子找凤婆婆学下情蛊。” “别闹。” “说笑嘛,说说又不打紧。” “真别闹,这不是能闹着玩的事。” “好啦好啦,不闹就不闹。”罗宝笑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闷闷的。” “其实,李县尉来之前……昨夜大哥就和我说过,想去投巡江手。” “啊?你可不许去!” “我不去。”熊石道:“我守着你。” “嗯。”罗宝手在他面前摊开,转了一下,道:“我给你下了情蛊,让我的小丑汉不能离开我。” “哪就丑了?我长得和李县尉也差不多。” 罗宝眨了眨眼,只是笑,问道:“大哥怎么说的?” 熊石道:“他说男儿该出去闯荡,闷在这山上过一辈子没意思。” 罗宝不以为然道:“大哥从来都这样,以前总跑去给商队领路。他下过山,见识得多了,心就野了呗。” “他说李县尉能立功,还能弄钱,赏罚分明,是做大事的。” 罗宝道:“连我这村姑都能看出来啊,这年纪能当县尉,肯定是做大事的啊。” “大哥说他一辈子过了就过了,但两个孩子不能再这样,汉不汉,苗不苗的……他想去给孩子们挣个前程。” 熊石说到这里,挠了挠头,又道:“他说的多,我忘了,反正就这个意思。我搞不懂他,反正我是不去,我跟你就守着寨子。” “说到孩子。”罗宝凑到熊石耳边,低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好像……” “真的?!”熊石大喜。 “还没准呢……” 第212章 整编 庆符县。 一间小小的一进院子里,许魁打了一桶水,把水罐装得满满当当,转过身,又看了看米罐,傻笑了一下。 环顾了厨房一眼,见柴也劈好了,窗子也补好了,他走进堂屋。 他的老娘、浑家正坐在那缝补衣服,儿子正拿着根针在穿线。 这一家子都是话不多的,见许魁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看着他。 许魁拿起椅子上的短袄披上,想说些什么,最后道:“我走了。” “儿啊,就呆一天?” “是咧,傍晚就得回营。” 许魁咧开嘴傻笑一声,他儿子跑上前抱着他的腿,他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这院子小是小了点,但真不错,炭已经买齐了,回头把肉腌了,今年能过个好冬。儿子再去挣个好前程来……” 说来说去,他无非只能说这些小事。 到最后,他又把短袄脱下来,递在浑家手里。 “你披上,外边冷。” “不用,回营了有衣服穿,这会儿太热。新袄子丢家里,过年穿。” 许魁转身往外走去,他家小送到院门,他把门一关把他们拦在院子里。 “别送了,没啥好送的……” 小巷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嘿,许魁。” “茅乙儿?你也住这边。” “可不是嘛,韩先生给我们找的宅子,可不都在一片。”茅乙儿搓着手,打量了许魁的小院一眼,道:“你杀了四个?” “岩方沟二个,有一个是老什长砍伤的。城门捡了一个,横子山一个。” “嘿,我们差不多。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许魁“嗯”了一声,话还是不多。 茅乙儿道:“认得董娃吗?除了赏钱,县尉还给他家里典买了五十亩田。” “什长家也有,赖九儿不想要田,想换成钱,怕是想拿去赌掉。鲍班头做主,把什长的浑家和孩子与赖九儿分了家,我早上才去看过。” “啧啧。”茅乙儿摇头感慨,“好日子过久了,不像我们这些逃难来的。好在我们哥俩也落地生根了。” “你哪人?” “兴元府。” “那比我老家利州更北一点,汉中那片吧?早丢了吧?” 茅乙儿道:“可不吗?从我爹那辈就在逃难,越逃越穷咧。对了,你这次分在哪个班头手下?” “姜班头。” “当什长了?” “嗯。” “我也是什长,在第五队,班头还没定下来。” 许魁道:“我不想分,为啥要分?跟着刘班头蛮好的。” “你不明白?”茅乙儿道:“算上养好了的伤兵,我们这一百二十多人是见过血的,当然平分给五个队,带新来的人。” “那我留在刘班头那也行啊。” “刘班头可是最差的,他都没打过仗。” “他打过。”许魁道:“他说他杀的蒙人比姜班头和搂班头加起来都多。” “他骗你的。”茅乙儿道:“也不知谁当我的班头,一般人我可不服……” 两人随口说着,回到了符江东岸的营盘。 路上熟人渐渐多起来,都是归营的同袍,多是穿着崭新的小袄。 许魁回了新的号舍,两个伍长都是老卒,还添了几个新丁。 他还不太会管人,只吩咐新丁老实坐着。 当了什长,许魁才知道了一点要让新丁学站至少有一点好……好管。 ~~ 次日,校场。 茅乙儿走过自己的队列,看向一个新来的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了。” “我忘了,你再说一遍。” “杨奔。” “笨蛋的笨?” 杨奔眉头一皱,盯着茅乙儿,问道:“你这么笨,也能当什长?” “你什么意思?!” “我没看懂你们这是哪样兵。”杨奔道,“算乡勇?弓手?厢兵?” 他竟是上前一步,道:“若为弓手,则只编一级,岂有什长?且庆符县不过五千户,该配弓手二十人,为何有五百人之数? 若为乡勇,该置押官、甲头、队长,每队二十余人,五队为一甲,甲头之上为押官;或每十人为一甲,五甲为一队,四队为一部,五部为一补,五补为一都社。队长何在?甲头何在? 若为厢军,军号为何?军籍属哪?属哪左厢右厢?步军马军?哪一军?哪一指挥?哪一都?厢军百人为一都,五都为指挥,置指挥使。一都置正、副都头各一,其下有军头、十将、将虞候、承局和押官。十将何在?押官何在?” 茅乙儿已听懵过去。 杨奔又道:“你这什长是何职?学蒙古兵制?” “你不要乱说!我们就是简单的伍长、什长、百长有甚不可以?!” “不合制。”杨奔道:“你不合制,我凭甚听你的?” “你娘,你领了饷钱。” “我不服你,你既无名份,又无能耐,凭何指使我?” 茅乙儿大怒,转头一看,却没有人来制止。 他这边连班头都没定下来,一时竟不知怎么压住眼前这个新来的。 “你娘!老子杀过蒙卒!” “我看你就是个土鳖。” “你娘!” “……” 远处的点兵台上,李瑕正与韩祈安站在一块,也听到了下面的争吵声。 “他说得不错,我们确是不合制。” 韩祈安道:“阿朗其实也可依乡勇之编制来筹建兵马。如孝宗时,王炎便在荆南府编排义勇八千四百多人。” 李瑕摇了摇道:“太冗杂了。” “是啊,这大宋兵制远比那新丁说的要杂乱,除了乡兵、厢军、禁军,还有蕃兵、土兵、就粮禁军、驻屯兵……编制也杂,有按禁军编制,有按厢军编制。” “蒙军的编制简单,更有效,那就学蒙军的编制。”李瑕道:“等今年这仗打完,我们连‘巡江手’‘弓手班头’的名头也不宜再用,免得给士卒造成混乱。” “江县令,房主簿那边?” “那时就不必管他们。” “鲍班头过去了。” 李瑕转头看了看,见有十余人站在营盘外。 “让鲍三不必去管,让他们吵。” 李瑕吩咐了一声,转身向营盘外走去…… ~~ 校场上,茅乙儿头上有汗水淌出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鲍三本要过来解围,走到半路却又回去了。 眼前名叫“杨奔”的刺头表情冷峻,眼神里带着不屑,又道:“你要让我服你,拿出真本事来,嘴上叫嚣没用。” 杨奔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很瘦。 他第一天过来,还没领军装,穿得破破烂烂,额头上还有一道大疤。 偏就是这样一个潦倒的年轻人,却有股桀骜不驯的脾气。 “怎地?或你们一群人上来打我,看能否将我打服气了。” 茅乙儿抬手一指,喝道:“你不听军法,给我绕着挓口岩跑十圈!” 他当时刚来,鲍三就是这么对他。 但杨奔却不吃他这套,冷冷道:“我说了,你凭甚让我听你的?” 茅乙儿再次回过头一瞥,看向前面的刘金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 只见另外四队已经点卯,有条不紊地排成纵列,前去领军装了。 昨夜说好的却不是这样,说好了鲍三会先领着他们这第五队。 “不如这样,箭术、气力、马术、操舟,但凡是战场上用到的,你挑一样与我比。”杨奔又道:“比赢了我,我服你这什长,从此你要罚我随你。但你若不如我,这什长归我当。” “哪有这样的?!” “本就不合制。” 茅乙儿气得直抖,下意识又向点兵台上看去,发现李瑕竟不在那了。 他暗道县尉最讲军纪,却不知为何今日也不管。 忽然,有人道:“当个什长有甚意思?” 茅乙儿回过头,只见是熊山带着二十余人走了过来。。 “县尉请我来当班头,说是班头,倒不是说是百户。”熊山走到校场中站定,看向杨奔,道:“你不如来跟我比比,若你赢了,这班头你来当;但你若输了……” “随你罚就是……” ~~ 李瑕又重新走上点兵台。 “未免太乱来了。”韩祈安道:“不仅是这杨奔,熊山也是。依我所见,把那杨奔驱逐出去为宜。” “草创新军,难免有这样的事。熊山也需要立威,让他放手做吧。” ~~ 是夜。 “哈哈!”刘金锁大笑,揽着熊山的肩,又指了指鲍三、搂虎、姜饭,道:“我给我们五个想了个名号,‘庆符五虎’!怎样?凶不凶?” “呵呵。”姜饭手里的钩子“咚”的一声钩在一根木桩上,抡着木桩摔得老远,似在练习。 “就你最一般。” “去你的!打一架看看!” “打就打,我怕你?” 熊山站起身,往外走去。 “熊山,你去哪?” “去看看那小子。” 熊山穿过校场,一路向东,走到挓口岩下,只见茅乙儿正站在那。 “几圈了?” “二十五圈。”茅乙儿道。 “他还不服软?” “嘿,怕是真能跑完三十圈,就怕他累死了。” 熊山眯着眼看了一会,只见月色下,一个高瘦的身影远远跑过来。 杨奔浑身都是大汗,脚步也有些踉跄,跑过,却是看都不看熊山一眼,继续跑去。 跑着跑着,他渐渐有些不支…… 终于,又跑了一大圈,杨奔只觉头昏得厉害,几乎要栽倒在地。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扶住了他。 “我……能跑完。”杨奔道。 熊山没说什么,只是扶着他继续往前跑…… 第213章 马湖江 马湖县位于叙州西南方向,金沙江上游,大概是后世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 此地因“马湖”而得名,马湖是金沙江西岸的一个湖泊,被群山包围,只有地底暗流涌入金沙江。据传,古时湖中有龙与马交配,后产异马。 也因有这湖,金沙江在这一段也称为“马湖江”。 简单来说,马湖江就是金沙江的一段。 江水湍急,险浪恶滩,时人有诗云“横斜骤雨巾折角,屈曲小舟屋打头。石壁愈高天愈远,乱云深处羁縻州。” 张实已领三万水师横舟于马湖江上,力拒兀良合台。 这是他特地选择的战场。 马湖江两岸地势艰险,不利于兀良合台的兵势展开。而大宋水师可于舟船之上放箭,重挫蒙军。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宋军之手。 十一月中旬,兀良合台行军至河谷,领蒙军十二支探马赤军,共万余人,又有七千余大理仆从军,共计一万七千余人。 双方兵力铺开。 激战一起,连接数日皆是杀声振天。 无数箭矢的破空声汇聚在一起,与江风一起呼啸。 射箭者倒入江水,被滔天骇浪席卷,顷刻湮没。 惨叫声使山间野兽也受到惊吓,四散而逃…… 此战张实颇有信心。 他绝非庸才,而是曾随余玠经历大小数十余战,战功赫赫。 而宋军借舟船之利,进可攻,退可守,几已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如此,张实并不敢轻敌,每每亲自督战。 然而,蒙军并未如他意想中那般被击败,而是日夜于山林间制造炮车,意图击毁宋军船只。 战至十一月十九日,张实心知蒙军已至溃败边缘,号令以箭雨击大理仆从军。 依旧是漫天箭雨如蝗。 马湖江畔一片血染,远望如秋日红叶,近看却如人间炼狱。 忽听“轰!”的巨响。 张实在将船上回过头看去,只见上游一支支小竹筏撞了下来,轰然撞在宋军前方的小船上。 对此,张实早有防备。 他知道自己不擅水战,且麾下将士擅长操舟者不足,早已下令将船只以铁索相连,锚定在马湖江上。 否则,江水湍急,船只早被大水冲走了。 张实当然知道这种办法曹操也用过,后来有了火烧赤壁。 但蒙军没有水师,根本不具备放火的条件,哪怕是造了小竹筏冲撞,也无法运载足够的薪草、火油。 这种冲撞,也不足以使宋军舟船产生混乱。 上游有越来越多的竹筏撞下来,有大理仆从军借此攀援到宋军的船下,更多的却是溺毙于江中。 “把他们射下来!”张实喝令道。 很快,令旗摇动,不少宋军箭弓转身向上游放箭。 只见山谷间一列列蒙军冲出来…… “都统!是浮桥!是浮桥!” 张实猛回过头望去,远远看到蒙军真是在江边搭设浮桥。 他不由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兀良合台是在建炮,要远远用来击毁战船,却没想到,竟是在准备浮桥。 “快!下令所有船只解开锁链,快!” “快!解开连船,把船划走……” 江风把张实的呼喊声吹散。 一名名宋军将士抬起头,看向将船上的旗令,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何意。 他们本都不是水师,不熟水战,只觉这旗令是如此地陌生。 宋军船队中间的还没来得及划动,浮桥已搭到了船边,蒙军抛出钩索,钩住船只,拼死往上攀援。 “轰!” 船队最前排的船只又被竹筏重重撞击。 越来多的竹筏卡在船队中间,上面趴着许多大理仆从军的尸体。 又有竹筏撞一下,蒙卒们纵身一跃,跃上卡在船队中间的竹筏,丢出钩索,往船上攀去。 铁索连船,横船于江的水战终于被打成了“陆战”。 越来越多的蒙卒攀上了宋军的战船。 …… “杀上去!” 蒙军的狂吼在山谷间不停回荡。 “噗通!” 又有宋兵惨叫着落入江水之中。 马湖江上碎木、浮尸,一片狼藉,之后一具具尸体顺江而下…… ~~ 重庆府。 一张大地图上,有人用手指在顺庆府点了点,沿着嘉陵江往下。 “隆庆府守将南永忠、高贵投降了,为帖哥火鲁赤这路人马之先驱,打败了焦达,尽获其所运资粮,今已逼至顺庆府,欲走嘉陵江而攻合州。” 新任的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听了,神情愈发冷静,又问道:“带答儿呢?” “带答儿自米仓山而入,欲走巴河,入渠江,顺渠江而攻重庆。” 蒲择之喃喃道:“帖哥火鲁赤走嘉陵江;带答儿走渠江;兀良合台走金沙江……这是要合攻重庆与合州啊。” “是,汪德臣也在川西频繁出击。” 蒲择之很果断,道:“路路击破,先全力迎战带答儿,我亲自督战,以求尽快破带答儿,再迎战帖哥火鲁赤、兀良合台。” “蒲帅这是,料定了张都统要败?” 蒲择之微叹,道:“能胜自是好。若败了,替我写封奏章请罪,是我甫一上任,不知张实不擅水战,用人不当。” “蒲帅,这……” 蒲择之摆了摆手,神色坚决,毋庸置疑的表情。 “胜败乃兵家常事,张实是良将,我这蜀帅,旁的做不了,至少替将士们把罪责兜下来,让其无后顾之忧。莫多说,尽快安排。” “是……” ~~ 十一月二十一日。 两艘残破的战船撞在三江口码头上。 浑身是伤的张实被亲兵扶着跌跌撞撞下船。 “快,通知史俊……” 史俊一夜未睡。 他昨日就发现金沙江上的浮尸,宋兵越来越多。因此心中已感到了不妙。 终于,迎了张实入城,他放眼望着江面,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张都统……就……就这两艘船回来?” 张实无语凝噎,通红的眼里几是血泪一并流下,点了点头。 “败……败了?” “大败了。” 史俊嚅了嚅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并非没想过张实会败,但事到临头,还是不敢相信。 “那……三万将士尽数战死,三百余艘船只被毁了?” 张实抬起头。 偌大的一条猛汉已是泪流满面。 “将士……被斩者不计其数……其余包括水手……皆被俘了。” 史俊又是一愣,脸泛苍白,毫无血色。 张实已不忍再看他,偏过头又道:“船只……两百余艘,皆为兀良合台所得。” “这……” 史俊脚下一软,几乎要站不住。 “张都统是说……兀良合台经此一战……还得了一支水师?” 第214章 斥候 十一月二十一日,张实才逃到叙州、史俊尚未派人通报各县之际,李瑕正在马湖县境内的笔刀岭上。 李瑕重新整编五百人队伍不到半个月,还在紧锣密鼓地训练。 然而,马湖江之战已进行到了最激烈之时,万一张实败了,那战事就在眼前。 庆符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宋军会大胜。 唯有他听易士英提及“张实不擅水战,蒲帅深为忧虑”,认为张实也许会败。 偏战事未有结果,暂时只能告诉少数几人,否则万一动摇军心,不是小罪。 李瑕不愿傻等消息,遂打算亲自到战场上看一眼,若判断张实会败,也好尽早坚壁清野。 为此,他练了一队骑兵斥候。 也只能由李瑕亲自带队,论骑术、威望、经验,他暂时找不出一个满意的人选。 挑选这些骑兵斥候时还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个名叫“杨奔”的新兵死活想要入选,其人骑术确实不错,兵法也信手拈来…… 但李瑕嫌杨奔入伍时间太短、又不服从纪律,将他摁了回去。 最后五百巡江手也只有二十余人让李瑕满意,他又任了两个什长,分别名叫“宋禾”、“于柄”。 宋禾、于柄是两种人。 宋禾很沉默,长得也很平凡,骑术、箭术,以及在五尺道上的表现都很平凡,但李瑕每有吩附就应下,不折不扣地执行; 于柄是流放之人,以前给茶马场养马,骑术很好,长得丑,且有一双罗圈腿,平时话很多,会思考、会反问…… 这次西行到马湖县,是他们第一次行进侦查。 昨夜,他们行到笔刀岭,不敢继续向前,登上山,在月光下望了一会,看得不清晰。 今日天蒙蒙亮之际,李瑕已带人站在山顶眺望。 一缕阳光洒在极远处的江面上,两百余艘船驻泊,两岸的人如蚂蚁一般来来回回。 “这是怎回事?” 于柄揉了揉眼,喃喃道:“太平静了吧?为何没打起来?这是……放蒙军上船了?” 李瑕没有说话,身姿仿佛与笔刀岭连成了一体。 宋禾也不说话,一会看着江面,一会看着李瑕。 “说不通。”于柄道:“县尉,这说不通啊。只有一种解释了……水师被骑兵俘虏了?但这,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啊。” 还是没人应他。 “不可能。”于柄摇头,道:“不可能,水师在江面上打仗,怎可能被骑兵俘虏?我在做梦吧?做梦也梦不到这种情形啊……张都统是名将啊。” 又过了一会。 依旧是于柄道:“县尉,是否太远了看不清楚?也许他们还是在作战?我们再往近些看看?” “不必了。”李瑕道:“水师就是被陆兵俘虏了。” “县尉说的对。”宋禾道。 …… 李瑕知道张实不擅水战。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无数次的分析,分析环境、兵种、战力,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这种结果。 良久,李瑕也只能对眼前的结果吐出一句话。 “简直……离谱。” ~~ “走吧,赶回庆符,坚壁清野。” “是。” 他们下了山,已到中午。 一行人渡过关河,回到东岸,策马向东奔了一段,忽见远处有滚滚烟火腾起。 于柄忙勒住缰绳,道:“这是蒙军派小股人开始劫村了?” 李瑕抬头望了一会,道:“走,从北面绕过去看看。” “是。”宋禾应道。 “县尉,还不知蒙军有多少人,小人先去打探吧?”于柄问道。 “不用,直接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绕到了由北面入村的道路。 李瑕勒住缰绳,下马在一个小水潭边蹲下,看着地上的马蹄印与马粪。 “算得出这支蒙军有多少人马吗?” “十多人,二十余匹马。”宋禾道。 于柄算着地上的脚印,道:“应该是十二人,二十余匹马。” “如何确定?” “看他们蹲在水潭边喝水的脚印。” 李瑕点点头,道:“进村,杀了他们。” “是。”宋禾依旧应得干脆。 于柄则是眉毛一跳,心说县尉行事实在是有些过于凶狠了…… ~~ 油垇村。 烟是从一家猎户的房屋里腾起的。 那猎户是兄弟三人,眼见蒙军进房劫粮,躲在屋中对着蒙军放箭。 蒙军也懒得与他们纠缠,把门一堵,一把火就将他家点了…… 名叫“扎那”的什长有些不高兴,担心因此惊动附近的宋军。 但再一想,他也觉得无妨,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州县,哪有什么驻军?今日有十余队人出来打粮,真遇到了小股宋军,也来得及赶来支援。 扎那不再管那被烧死的猎户,提着弯刀走过村庄。 “都快点拿粮!少他娘在那玩了!破了叙州城,多的是金银女人……” 话虽如此说,他并没有很着急。 现在刚打败了宋军水师,俘虏了那么多的人和船只,都元帅还在整备,大军还要在马湖江驻扎两天,这才派他们出来就近搜点粮食。 到处的土墙上都泼着血,尸体倒在地上,几间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一什人已足够屠掉一个小小的村落。 忽然,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 扎那皱了皱眉,认为是哪什同袍又跑过来了。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下令道:“孛日贴,你到村口去看看。” 过了一会,马蹄愈来愈急,扎那听到了箭矢破风声。 “不对……快!敌袭!敌袭!” 扎那迅速拔出一支鸣镝箭,向天射去。 “咿!”悠长又尖锐的鸟鸣划破天际。 扎那在第一时间翻身上马,在最快时间内聚集三个蒙卒,向村口奔去。 来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的宋军,箭术一般,没射死在村口了望的孛日贴。 孛日贴想逃入村子,却被箭矢压得躲在一棵树后。 很快,宋军已策马冲上前,乱刀劈下,剁死了孛日贴…… 扎那大怒,慌乱中射了两箭,怒吼道:“都出来!敌袭了!” 他人数不占优势,阵列没摆开,他不敢硬敌这支宋军,不敢再管那些还在村舍里的蒙卒,只匆忙带着三人,拉了几匹驮着粮食的马匹,从村子另一边逃走。 “什长!我们的人……” “娘的,管不了了,等带人围过来,再弄死他们!” 二十余宋军已杀了上来…… ~~ 于柄跟着李瑕冲进一间村舍。 他脑子很乱,只觉县尉下令太快、冲锋太快,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蒙军的鸣镝让他心里有些慌,很担心一会儿被包围。 然而,冲进这村舍一看,堂屋内的场景已激得于柄血直顶到脑门上,脑子一热,那些杂乱的心绪瞬间消散。 从看到三万水师大败,他只觉得不可思议,根本没意识到大军战败意味着什么。 唯有到了此时,堂屋内男人与孩子的尸体摆在地上,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才让于柄知道……为兵为将者败了,就是把这些人置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任其蹂躏。 村妇还在尖叫、大哭。 一个蒙卒提起裤子,捡起弯刀。 李瑕已踏着满地的鲜血,一剑猛刺而出,刺伤那蒙卒。 于柄怒吼,提刀冲上,猛剁。 “噗噗噗……” ~~ 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余蒙军重新包围油垇村。 扎那策马进村,只见八具几被剁碎的蒙卒尸体摆在地上,仿佛是宋军嚣张的挑衅。 地上,一排带血的马蹄印指向东南方向。 “追!杀光他们……” 第215章 骑术 杀八个落了单的、裤子都没穿好的蒙卒,这只是件小事,对战局也没有任何影响。 对李瑕而言,却很重要。 他知道这样会惊动更多的蒙军,被包围会很危险。 但这件小事让他起了一个念头……战争与杀戮该属于兵将,为兵为将败了、避了,让敌人去屠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是耻辱。 他感受到了这种耻辱,愿让蒙军来追击自己,哪怕能有一户两户附近的人家趁着这个机会逃遁进山林里,这样的冒险就是值的。 李瑕知道,不仅是他自己,麾下的二十余斥候也能感受到这些…… 但很快,追兵的马蹄声已在身后响起。 于柄回过头看了一眼,惊道:“蒙军追上来了,太快了!” 他在茶马场多年,自问骑术在庆符县已是顶尖,却没想到还能策马冲得更快。 “冷静,看有多少人。”李瑕喝道。 “三十余人。”于柄道。 “加速跑!” 二十余骑疾驰向东。 忽然,宋禾喊道:“前面!前面……” 李瑕转过头看去,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东北方向的小山坳后面,几骑蒙卒已策马向这包抄过来。 很快,十余蒙骑已显出身影,斜斜往李瑕等人前方拦截。 “嗖!” 一支箭矢落在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这是蒙军在试射。 以李瑕的行事风格,但凡有一丝能胜的可能,他都敢毫不犹豫的撞上去冲杀。 但这一刻,他知道,二十余骑对五十余骑,在马上打仗,没有任何胜的希望。 “向南走!” “走!” …… 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李瑕与蒙军战过三场。 他觉得,论单兵战力,蒙卒都是强于宋兵的,却没强出太多。 川蜀汉子的体力与之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若是近战肉博,川蜀老卒不难战胜蒙卒。 而且,蒙军往往不喜欢长时间的攻坚,也不会长时间的坚守,反倒是川人更有血气。 这让李瑕感到蒙卒虽强,但比不上传说中女真人“满万不可敌”的彪悍。 直到今日,地形才开阔一点点,都还不算平原,还只算稍平缓的丘陵地区……蒙军这才展示出其优势来。 分进合击、迂回包抄。 如易士英对李瑕所言“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配以轻骑放箭,重骑冲击。 这才是蒙军真正的实力。 李瑕之前所见到的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哪怕是马湖江……蒙军只是在赶路、在被偷袭而已,如同被绑着脚在打架。 而在这种野战当中,甫一交锋,骑术、箭术摆开,他们已锁定胜局。 这五十余骑合围过来,与那八个落单没穿裤子的蒙卒仿佛不是来自同一支军队。他们上了马,持着弓,奔在平地上,那气魄像是面对着千人也能拖垮对方。 更别说李瑕只有二十余人…… “走!上那座山!” “快!上山!” 身后,蒙卒也迅速调整方向,向李瑕等人追了上来。 马蹄声疾切,又伴着拉弦声响起。 “嗖嗖……” “咴律律!”一名落在最后的宋兵已摔下马匹。 李瑕领着人迅速冲上眼前的高山。 “他们还在追!” “向上爬!” “马跑不动了。” “下马爬。” 李瑕当先下马,拉着缰绳就窜进旁边难走的山林里,向上攀爬,不时还要用力去拽着不肯爬山的马匹。 宋禾亦是二话不说,领着人迅速下马。 于柄犹豫了一下,道:“县尉,万一蒙军还追上来……” “噗!” 于柄麾下两名还在马上张望的斥候中箭栽下马来,蒙军已冲到近处。 “铁娃!光斗!”于柄大哭…… “快走!” “快下马进林爬……” ~~ “啐!才杀了三个,我死了八个弟兄!” “山这么高,再追,驱口们跑光了。” 扎那吼道:“我们又不是爬不上去!打杞国不也天天爬!” “我们是出来打粮的。” 扎那抬头看着这高山,犹有不甘,又啐了一口,道:“南蛮子这些破地方烦死了!在草原上老子已经把他们拖成泥了!” “抢大理四郡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说,走吧走吧,破了叙州你就知道南边好了。” “好气!” 扎那恨恨不休,用生疏汉语大喊道:“去死吧!” “走吧。” 一群蒙卒重新向山下走去,他们追到最后,也下马爬了一段。 走着走着,箭矢声响,有人惨叫一声,腿上已中了一箭,栽倒在地…… ~~ 于柄一箭射中一个蒙卒,恨恨骂道:“去死吧。” 这次,李瑕带着他们从山上往下反攻蒙军,于柄没有再多问,直接就追了下来放箭。 又追了一段,李瑕喝令停下来。 众人又望了一会,只见蒙军已奔上战马,重新向北奔去。 于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麾下两个斥候的尸体被剥了皮甲,被蒙卒拖在马匹后面,一路尘烟扬扬。 他眼眶一红,猛地跪在地上。 “县尉,我不是好什长,你罚我吧。” “回营了军律处置。” “是。” 宋禾看了一会,道:“县尉,蒙军走了。” “不急。他们有可能会骑马追回来。”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平缓地貌,眼中泛起沉思。 今日这场探马的遭遇战,或许连小战都算不上,他却对蒙军的战术有了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了解。 以后世人的眼光,总觉得这仗要如何如何打……但唯有置身其中,李瑕才明白为何余玠要建立山城防御体系。 “依山制骑、以点控面”听起来简单,却渗透着一代将领对蒙军战术的了解、对整个川蜀地形的把握。 蒙古骑兵无敌于天下的时代,南宋军民于京湖、两淮、蜀川三大战场抗蒙二十余年当中凝聚的智慧与热血,在这“山、马、箭”当中才可见一斑。 “回去之后,庆符县的布防还要再调整一下……” ~~ 扎那回了营,挨了好几鞭。 “百夫长,我真没做错什么,谁能想到这地方会碰到宋军。” 百夫长希日想了想,喃喃道:“是啊,哪来的宋军?这地界要么是叙州兵,要么是长宁军,但不对啊。” 扎那道:“他们胆子是真大,再跑得慢一点,我们就弄死他们了。” 希日“嗯”了一声,又调了些仆从兵到扎那麾下。 “听好了,我已领命,先把金沙江南岸抢了,再去把周边几个县城也抢了……” ~~ 与此同时,李瑕连夜翻山越岭,奔回了庆符县。 县城里还是一片详和宁静。 县衙后衙,门子打着哈欠,行礼道:“县尉回来了。” “县令呢?” “这……自是已睡下了。” …… “不可如此!县令还在……” “嘭”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江春惊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牟珠已捂着胸脯尖叫起来。 “啊!” 其实她穿得还蛮多,也没什么好看的。 江春尚还在迷迷糊糊之中,耳边便听李瑕道了一句。 “马湖江大败,蒙军马上要攻来了,屠尽我们所有人。” “什么?” 有烛火凑近,江春瞪目一看,骇了一大跳。 烛火中,只见李瑕满脸血污,手上也都是血。 “这这这……非瑜你说什么?” “叙州还没传来情报?” “叙……叙州……” 江春真是完全被吓懵了,眨了眨眼,一时脑子里完全是空白。 “县令不信?” 李瑕又问了一句,从身后的腰间提起一个圆圆的东西,摆在江春面前。 牟珠本已平静下来,正抱着江春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定眼一看又是不停尖叫。 “啊!啊!啊!” ~~ “怎么了?!” 房言楷倏然惊起,勿勿忙忙往隔壁官舍跑去,只见四处灯火通明。 李瑕正从江春的房间出来,神色冷峻。 房言楷目光往李瑕腰间落去,又是骇然。 那分明是一颗蒙卒的头颅。 “这?!” “房主簿。”李瑕提着那颗头颅径直递过去,“马湖江之战,大败了,蒙军已俘虏船只及水军。” 房言楷亦是一惊,不自觉伸手接过那颗头颅,整个人呆住。 李瑕又道:“江县令已命我全权接管庆符防务。从现在起,一切政令,凡与战事相关,皆由我指派。” “长……长宁军……” “我已派人请援,请房主簿召集弓手,听我指挥。” 房言楷嚅了嚅嘴。 李瑕抬起他的手,使那蒙卒临死含怒的双眼对上了房言楷…… 第216章 乡绅 韩巧儿本就没睡熟。 她觉得李瑕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每次往里屋看,都看不到他。 今夜听到动静一响,她就爬起来了,且看到父亲与祖父也已起来。 跑出西厢小院,她第一眼就看到李瑕,听到他与房主簿、与祖父说话。 “最快也只有四五天时间,城外百姓尽可能地迁进来,或迁到周围的山寨上,此事请两位先生督促;房主簿,粮食……” 李瑕说完,正要转身出去,回过头看到韩巧儿,忽然过来,蹲下来,抱了她一下。 “别怕,县城能守住。” 韩巧儿一愣,下意识抱了抱李瑕,道:“李哥哥,我没怕……就是好久没跟你说话了。” “嗯,等打退了敌人,带你们到迎祥楼吃饭。” 李瑕说着,拍了拍韩巧儿的背,想要起身。 小丫头片子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好一会儿才松开,接着乖巧地“嗯”了一声。 对于李瑕来说,这个小小的举动倒不是出于什么花里胡哨的心思。而是因见到了蒙古的大军、见到了被屠的村子,李瑕心里其实也有紧张,也感到压迫感。 他想要保护的绝不仅韩巧儿一个人,但她是这当中与他最亲近的一个。 因此看到瘦瘦小小的韩巧儿,李瑕就想要过去抱她一下。 他偶尔也需要慰藉。 李瑕也确实从这个拥抱中汲取到了力量,他站起身来,赶向前衙。 随着几声梆响,庆符县开始了坚壁清野的布置。 …… 清晨,几道狼烟从城墙上腾起。 伍昂按着刀,向北眺望,看到的还是一片平静。 他不由心想“蒙军真要来吗?” 挂在城楼上的那个头颅正在轻轻摇晃,提醒着他不要侥幸。 李瑕与房言楷正站在城楼上,指着城外的民舍商量着。 “五公村往西,撤到青榜岗上;从岗湾村以南,撤到白岩寨上……” “县衙没有足够的胥吏去动员,需要乡绅配合,我已派人去请……” “还没来?” “天刚亮……” 李瑕踱了几步,道:“粮食呢?” 房言楷道:“今秋田税几已交缴,唯有六百石粮食还在城外,今日可运进城。百姓家的存粮,由其自带吧。” 李瑕道:“城东有大片田庄,张家还有两座大粮仓。再不运进城,可就资敌了。” “是啊,我已催了张员外数次。何况是他自家之粮,县里也无太多办法。” “我可替他运粮。” “一旦运进县城,最后不知能剩下多少,他岂肯?” 李瑕道:“上次我便问房主簿须不须我帮助……此事我来办吧。” “不可冲动。”房言楷抬了抬手,道:“张员外并非等闲乡绅。” 李瑕也不意外,问道:“我的职田便是在他手上?听说庆符县,甚至叙州的许多田地、茶场都是他家的?” 房言楷沉吟道:“我到庆符尚未满两年,张家却已在此间十载,素来德高望众。我等为官一县,欲使政令通达、治理乡里,皆须他襄助。” “是吗?” “张远明出身绵竹张氏,唐名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之后,远祖为汉留侯张良。他五世祖张演,乃名臣张忠献公之堂弟。” “张忠献公?” “高宗朝名相张浚,建炎南渡之后,正是张忠献公任川陕宣抚处置使,起用名将吴玠吴武安,抗击金兵,保全蜀地; 绵竹张氏还有张宣公,乃忠献公之长子,与朱子、吕成公并称‘东南三贤’,朱子也称其“学之所就,足以名于一世”。淳佑初年,官家祀孔庙,将其同祀于石鼓书院七贤祠,为‘石鼓七贤’之一。” 李瑕听着,渐渐不耐烦。 房言楷却还在说,无非说这绵竹张氏还有哪些人,如张浚之孙张忠恕曾任户部郎官;张浚之五世孙张缙任御史中丞,乃当世名儒云云。 “房主簿,这与我替张远明运粮何干?” “张远明乃望族……” “我也是望族,我远祖李耳,祖宗里还有李信、李广、李虎、李渊、李世民。” 李瑕随口胡绉了一句,出了县城。 …… 到了符江东面的营盘,李瑕安排了诸多事务之后,与韩祈安再次聊起了张远明。 韩祈安拨弄着算盘,道:“张家至少有存粮三千八百石,比县粮仓还多。” “这批粮食,我要全收缴了。” “张远明必不肯,他这两年筑墙结寨、请了些护院,自以为能自保。”韩祈安道:“而粮食运进城,只要一被包围那就不是他的了。” 李瑕道:“就他那寨墙、护院,蒙军一来这批粮食必资敌。缴了。” “县尉不怕得罪他?” 李瑕看了韩祈安一眼,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韩祈安忽道:“之前与阿郎说过,王炎编乡勇八千四百人,阿郎可知岁费几何?” “多少?” “岁费一万四千石,钱二万缗。”韩祈安道:“而编官军,八千四百人,岁费钱四十万贯,米一十一万石,绌、绢、布四万馀匹。” 李瑕皱了皱眉。 韩祈安道:“阿郎练兵,所费远甚于乡勇。但比之官军,少了层层克扣,亦可从朝廷支领一部分钱,或差不太多。不过……” 他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私财练兵,才可为私兵。” “嗯。”李瑕应了一声,道:“私盐。” “不够。说再米……张远明之田地,至少年产七千石,可为阿郎养兵五百人不止。” “以宁先生有何高见?” “张远明有两子一女,其女招了赘婿,丧夫。她虽比阿郎大了十来岁,不如娶了?”韩祈安莞尔笑道,“如此,阿郎的老丈人自然竭力襄助。” 话到这里,他不敢太多说笑,也不敢再带更多含意,又道:“否则,阿郎收缴张家粮食,必得罪了他。” 李瑕已明白韩祈安话里的意思。 反正要得罪,不如得罪到死。 “不急,当以击退蒙军为先……” ~~ 张远明是绵竹张氏旁支。 汉州绵竹县在成都以北,十余年来战乱不断,已沦陷了。 张氏本支乃南渡名臣、理学大家,绝不能降蒙,早早到临安投奔张缙。 张远明则于十二年前迁居到蜀江以南,于庆符县东面的七仙湖畔建了庄园,名曰“九曲园”。 七仙湖相传是七仙女下凡沐浴之处,风景秀美。 且此地南北有大山横绝,西邻庆符县城,东邻长宁军,本该是十分安全……谁能想到蒙军会灭大理国、从西南出兵掠蜀?给人徒堵烦恼。 这日,湖畔小亭中,与张远明对坐着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一身方便行路的男装,神情间却是媚态流淌。 她是叙州名妓严云云。 叙州不似临安,还分“角妓”“色妓”,严云云会歌舞,但主要是以色成名。 她样貌、身段迷人,正是风韵最佳却快衰迟之时,如同一朵花开到最盛将要凋零,正急着找后路。 且川蜀战火蔓延,她极想谋个容身之地。因此,经人引见,到了张远明处,想教导九曲园中舞姬。 张远明考校完歌技舞技之后,却还考校起她的诗词来。 严云云恨这老头的钱难挣、事又多,暗骂“老娘来找个容身处,你却想不花钱叫老娘陪坐一整天。” 她依旧带着勾魂的笑,回看了湖面一眼,又替张远明斟了杯酒。 这才朱唇半咬,勉为其难作了首诗。 “茂竹疏影漾风尘,一樽清酒凭谁问。神女情深人自隐,董郎可与此间逢?” “好诗,应景。”张远明抚须而笑,“七仙湖上赋七仙女与董永,严大家此诗应景,不过,‘隐’字平仄不对,‘逢’字为英韶,亦不妥当。” “奴家不太懂诗,让员外见笑了。” “无妨,老夫可教严大家。” 严云云媚眼一眯,已从张远明那道貌岸然却偶尔贼光一闪的眼神中看出他的龌龊心思来。 她倒不介意与他好、给他作妾,却得先瞧瞧其家中大妇如何。 但再仔细一看,她直觉张远明只想吃一嘴就抹干净…… 严云云以往收钱与客欢好,如今年岁大了、自诩败柳残花,反倒不是给钱就能欢好,求的是安稳。 张远明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很快就有了判断,知道若让他得手,必弃如敝履。 严云云心中暗道:“不如吊着这老咬虫,哄骗些银钱,待战乱过去再伺机去别处。谁吃谁?看老娘本事。” 她脸上又添一抹笑意,柔声道:“员外之才华,奴家早便听说了,求之不得。” 两人脸上笑吟吟,各自揣着思量。 张远明又指了指七仙湖,想说说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 他正聊得兴起,只觉眼前的严云云哪里看着都勾人…… 突然,有婢子上前禀道:“阿郎,有客来访,是新任的李县尉……已来了。” 张远明被搅了兴致,不悦地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便是那十六岁的竖子?上任两月不来,现在才来拜坊。” “员外若有事,且去忙,不必管奴家。” “严大家稍待。”张远明起身,颇有风度地理了理袖子,又吩咐婢子道:“带李县尉到偏堂稍候。老夫换身衣服,再去见他。” “阿郎,李县尉已……已经来了。” “老夫知他来了,让他到偏堂……” “可,李县尉已经带人闯进来了……” 第217章 坚壁清野 李瑕披甲佩剑,穿过花园小径。 他身后还跟着刘金锁,以及麾下十余人。 一群护院小厮跟在更后面跑着,他们理也不理。 刘金锁边走边看,忽“哇”了一声,快步上前凑到李瑕身边,小声嘀咕起来。 “马上要打仗了,这张员外还在狎妓,看来是没当回事。” “是吗?” “我家柳娘就是养姑娘的,一看就知道,这亭里的老头不正经,那漂亮娘们也不正经……” 李瑕没太理会刘金锁,很快已走到亭中。 “张员外是吧?” 张远明泛着寒霜的脸本已挤出一丝笑意,闻言又凝固住。 李瑕比他意料当中还要无礼。 话虽如此,他还是保持了风度,笑道:“老夫张远明,见过李县尉。” 李瑕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庄园里的两仓粮食是你的?” “李县尉原来爱说笑,老夫家中之粮,岂能是别人的?”张远明抚须笑道,又转头向婢子吩咐了一句。 “来人,置酒。” “不必了。”李瑕问道:“仓里有多少粮食?” 张远明老眼中微微思索,道:“一千石。” “那算来你有地二十顷?” “没有,没有。”张远明摆手道,“不过是租些或典些田地,老夫家是读书人家,耕地自足而已。” “是吗?我听说叙州‘度岁粮铺’是你的生意?” “不过是将家中存粮便宜卖饥民。”张远明叹息一声,道:“这‘度岁’二字,取自杨诚斋公《怜农》一诗,‘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杨公与老夫之曾祖父乃挚交。” 刘金锁担心李瑕得罪人,忙问道:“杨诚斋公又是谁?” 张远明微讥,道:“‘小荷才露尖尖角’你可听过?” “没听过。” “杨万里杨公。” 刘金锁挠了挠头,问道:“他跟你曾祖父是朋友,所以呢?” 一句话,张远明大怒,狠狠盯着刘金锁。 末了,他袖子一摔,道:“李县尉,带这粗鄙之人到老夫家中,何事?” “马湖江之战,大宋水师已败北,蒙军马上要打来,须立即把粮食运进城里。” “不可能。”张远明不信,摇头道:“老夫……” 李瑕侧了侧头,道:“知张员外不信,我特地带了礼物来……金锁,拿出来给员外看看。” 匣子打开,里面是颗蒙卒头颅。 张远明骇然变色,连退两步,指着那匣子,嘴唇上下开合,却说不出话。 亭中那老妓严云云却是眼睛一亮,目光在那血淋淋的头颅上一扫,盯着李瑕,目泛异彩。 她故意轻呼一声,吸引李瑕看来,含羞低首,秋波暗送。 李瑕却已重新看向张远明。 严云云本想着勾搭这作风强势的英俊县尉一番。 但一对眼之间,李瑕显然是半点没看上她。 严云云趟惯了欢场,迎来送往,对这种情绪最了解,知道若纠缠必得罪对方,再一想自己大对方十岁有余,只好恹恹地收了心思。 她又往刘金锁身上看了一眼,看得出他穷,眉头一皱,转向别处,心中却还在暗忖。 “这小县尉好生奇怪,小小年纪,这般见惯风月的作态……怎可能?或是老娘竟有看错的时候?” …… “李县尉,老夫的粮不能运到县城里。”张远明终于回过神来。 李瑕道:“你想资敌?” 张远明一抬手,强自镇定,笑道:“请县尉到书房详谈,如何?” “不必。我来,不是与你商量,是来帮忙运粮。且为了此间所有人性命,须分别送到县城及各个山寨安置。” “县尉过虑了,老夫这九曲园壁垒森严,应可自保。另外,有几句话请……” 张远明还在邀请李瑕去书房,他有非常多的话要私下谈。 但忽然间,李瑕已上前,一只手按在了他肩上。 “走吧,去运粮。” “县尉,这是……” 李瑕一拉,直接把张远明丢到了刘金锁怀里。 “阿郎!” 周围一众护院、小厮惊呼不已,却无人敢上前。 在被刘金锁抱住的一刻,张远明终于慌了。 他并非不聪明,并非没算计……可当战火猝不及防烧过来,所有的算计竟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知道许多北地豪强就是在金亡时结寨自保,最后成了蒙古世侯。 心向往之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川蜀危亡之际,他能效仿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但,一个小县尉一只手按下来,直接把这种妄想按成了碎片。 这里是宋,不是金。 宋收镇将之权,以受中枢管辖之文官治县,只有缙绅,没有豪强。 …… 李瑕押着张远明,向粮仓走去。 一路上,他看着那些护院,那些墙垣,只觉可笑。 自保?当蒙军是流寇…… 李瑕与张柔家的大姐儿很熟,也听她说过张柔当年结寨之事。 简单来说,肯定不是像张远明这样建些花园楼阁,每日吟诗作赋。 “开仓,运粮。” 张远明目光看去,只见外面已站着许许多多民夫,可见李瑕是铁了心要运他家的粮,说什么也无用。 他被那些粗鄙汉子按着,再悲慽、再不愿,也只好喊道:“开仓吧。” 李瑕忽喊道:“今收张远明家存粮一千石,清点好,运入县城。” 张远明一愣,隐约想到什么。 “李县尉,我们私下聊两句,可好?” “不必。”李瑕转过头,淡淡道:“你这一千石粮运进县里,房主簿会妥当安排。” 张远明眼睛一瞪,泛起不可置信之色,心头那个想法却已经确认了。 “你!你……我不止有一千石粮!你要做什么?!我不止有一千石!” “方才是你说的一千石。战事在即,想讹县里不成?” “你……你你你敢抢我?!” 张远明勃然大怒,须发皆张。 “你知道我……” 下一刻,刘金锁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抵在了他的背后。 “老实点。” 张远明又是一惊,大恨不已,却不敢再说话。 李瑕依旧很平静,道:“张员外,我不是来抢你的,我是来保护你一家老小的,这是实话。” 他说着,目光向北面望去。也不知是自语还是与谁说,又道了一句。 “我们都不知道,叙州城外现在是什么样子……” ~~ 叙州城外,一片血雨腥风。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兀良合台已行军到叙州城外。 从战略而言,他要顺长江而下,与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等部汇合,包围合州。 合州,才是整个川蜀战场的重中之重。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攻打叙州了。 这是“怀拥金岷、势控滇黔”的长江龙首之城。 地处三江交汇之处,城池在金沙江以北,夹在金沙江与岷江之间,据大江之势,墙高城坚。 蒙军兵力摆不开,只能在船上对着城头放箭,不是轻易能攻下的。 但不攻下叙州,径直顺江而下,万一叙州还有兵马,尾衔而击……就很麻烦。 兀良合台于是驻军于金沙江南岸的开阔地带,水师横于江面之上攻城。 一边攻打叙州,一边散出探马四下烧杀抢掳。 他的战略很简单,能攻下叙州则已。若不能,也要重挫宋军,抢夺粮草、毁掉宋军船只。 战火蔓延,蒙骑四出,哭声振天。 …… 十一月二十四日,副千户尼格领了五个百人队的探马赤军、三百大理仆从军、四百余俘兵及三艘大船,共千余人沿符江向南。 他们要沿江抢夺或摧毁船只,并拔掉各县城、村寨,抢掳粮草。 是夜,符江边的猪笼村,惨叫声、喊杀声、笑声彻夜不停。 扎那从一间村舍出来,擦了带血的弯刀,喝令仆从军把食物搬上船。 他转头一看村口,忽又想到那八个在打粮时被宋军偷袭的蒙卒。 “到底是哪来的宋兵?”扎那喃喃了一声。 他们继续向前,进了庆符县境内…… 第218章 迎击 “蜀地长江以南,只有一支长宁军。” 房言楷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沿着长江一路向东划了过去。 “离得最近的军垒,是神臂山泸州城。” 李瑕眯了眯眼,端着烛火凑过去,道:“也是在长江以北。” “是啊。”房言楷叹道:“只要谈论川蜀战略,避不开余帅。自从他‘依山为垒,设险守蜀’,蜀江以北防事坚如铁铸,蒙军难以克攻。可惜余晦无能,蜀南之战略布局比蒙军慢了至少三年。” “我明白。”李瑕在神臂城一指,又点了点叙州、嘉定,道:“这是在重庆西面一条完整的防线,以点带线,阻断了蒙军从江北攻打重庆的可能。” “不错,若蒙军从北面打下来,长江沿线诸城互为椅角,长宁军在江南支援,可从容应对。” “可兀良合台是从南面攻来,长宁军的兵力就捉襟见肘了。” 房言楷叹息一声,显得有些疲倦,道:“川南这么大地方,长宁军守不过来,且还须派兵与神臂城呼应,不会有太多兵力支援我们。” “嗯。” “非瑜,把巡江手撤入县城吧,我等至少须守住县城。” 李瑕摇了摇头,换了一张庆符县的地图看起来。 房言楷又道:“此事须尽快……该封锁城门了,剩下的百姓、物资没时间再迁入城中了。” “不,继续迁。”李瑕道。 “蒙军马上要到了。” “我沿河与蒙军打,拖住他们。” “你!巡江手训练不足,如何与蒙军交战?” “只能打。”李瑕道:“庆符县不到两丈的夯土墙,守山贼可以,守不了蒙军。且县城外地势开阔,并不利于与骑兵交战,太被动了。” 房言楷道:“你简直是胡闹……” 李瑕颇为强硬地打断,道:“战事听我的,我来拒敌,房主簿你捉紧时间迁百姓入城。” “你想过没有,主动出击则粮草、箭矢无法供应,新兵一旦被蒙军堵在山上、谷间,县里不会有援军接应,倾刻即溃。张都统前车之鉴……” “房主簿不必多费口舌,捉紧时间吧。” 李瑕已将地图折好收入怀中,向城楼下走去。 房言楷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想到李瑕与张实如出一辙的做法,深感忧虑…… 李瑕走到城头,望到远处有一团火光,皱了皱眉。 “县尉勿惊。”伍昂按刀上前,道:“是令百姓迁移时起了冲突,天井村有人放火烧了自己的屋舍,潜火兵已赶过去了。” 李瑕长长地呼了口气,喃喃道:“战争啊。” 战火蔓延而来,少数人的杀敌立功不谈,先把绝大多数人的平静生活毁得一干二净……这才是战争的面目。 ~~ 尼格策马沿符江西面的小道而行,队伍前方是俘虏来的纤夫。 三艘船只逆流而上。 “等抢了粮,往船上一装,顺流而下,就不用这些纤夫了。”百夫长希日凑上前道,“快到庆符县城了,到了先把这些纤夫杀光?” “先破城,抢。”尼格道。 蒙军的军规概括起来,用最简单的八个字就是“违令者斩、攻城后抢”,此时这“抢”字一出,周围蒙卒纷纷大笑。 “蜀南不像蜀北城都是建在山上,城墙又矮,好打。” 尼格的脸色很是冷峻,道:“留意到没有?沿途有两个村子都空了。” 希日道:“看来庆符县已经得到消息了,真快……” 符江蜿蜒向南,在庆符县城北面十里处,江面突然变窄了。 尼格抬头望去,只见江崖各有高山,将符江夹住,使水势湍急起来。 而江边的道路也成了窄道。 这样的地势看得尼格皱眉不已,招过一个俘虏来的纤夫,问道:“这两座是什么山?” “西面这山叫‘笆篓山’,东面叫‘宰猪顶’……” ~~ 笆篓山顶,李瑕正在望着蒙军的队列。 “他们怎停下来了?”熊山问道。 “蒙军重视侦察,这种地势,肯定是要先派人上山望的。”李瑕道。 他望了一会,看到一队蒙卒绕到了北面的山脚下,开始攀登。 李瑕他本来计划得很好,打算等蒙军走到笆篓山与符江之间的小路时,砸下落石,断其首尾,狠狠地砸他们。 后来却意识到,埋伏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设的。 这种地势,任谁都到这里都会怀疑有埋伏,会事先侦查。 所以,要想埋伏,需要诱敌,需要派人佯败,把蒙军引过来。 但他李瑕的兵诱不了敌。 原因很多,新兵根本做不到佯败,被蒙军箭雨袭射,一退,很可能就成了真的溃败;骑术也差得太多,不用多久就会被蒙军追上,又何谈诱敌。 奇谋不是想用就用的,需要有足够实力。 这也是房言楷反对李瑕出城阻截蒙军的原因。 如同张实在马湖江一战…… ~~ 扎那正一步步攀上笆篓山。 前几天,扎那带人打粮,死了八个人,因此他这什人只有三名蒙卒与十余名大理仆从军。 爬到山腰,回头看去只见蒙军已停驻在笆篓山前,并不轻易进入江边窄道。 又往上爬了一段,登上山仞,已能看到南面的庆符县城。 在符江与二夹河之间的小小县城,城墙低矮,城门大开,一队队人正在往城里涌去。 远远的,虽只能看到黑点。但扎那仿佛已能看到那队伍中的女人、粮草、钱财…… “城门还没关!他们还在迁人!快去告诉将军。” “什长,我们得爬上那边的山顶看看有没有埋伏。” 扎那站在山仞上,抬头向东看去,见那山顶上郁郁葱葱,啐了一口,道:“走吧,把弓箭拿好。”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快到山顶时,扎那抬了抬手,把大理仆从兵先赶到前面。 他则与三名蒙卒落在最后。 透过树林望去,隐隐似乎见到了一个木架。 “那不会是炮车吧?” 突然,树冠上响起一个声音。 “看这里。” 扎那听不懂,但下意识抬起头。 “嗖!” 一支利箭径直射下来,从扎那的眼睛里狠狠穿下去! “啊!” 惨叫声起,熊山从树冠上跃下,一刀扎进扎那的脖子。 “杀啊……” ~~ 厮杀声起,李瑕转头向脚下的山林中看了一眼,果断下令道:“抛石!” 有些遗憾,蒙军没有走进江边窄道。 “抛石!” 炮车上,石头早已装好,百余巡江手齐声吆喝,用力一拉炮梢,巨石猛地弹起,向北面的蒙军队伍砸落下去…… ~~ 希日抬起头,看着从山顶飞出的那黑点划破天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落石……有埋伏!” “快!散开!” 马嘶声起,蒙军的阵列迅速散开。 “嘭!” “咴律律……” 巨石砸落下来,一个蒙卒及跨下马匹轰然被砸成烂泥。 尼格大怒,吼道:“希日,带你的百人队,押两百仆从军攻山。” “杀上去!” 形势对蒙军来说并不算太坏,虽然地利不如对方,但他们没有进入窄道,还可以在笆篓山北面铺开。 很快,希日领着人向笆篓山上攻去…… ~~ “砸他们!”李瑕下令道。 百余巡江手开始装上小石头,拉动炮车向山下砸去。 一时间飞石如蝗,向攻山的蒙军队伍砸落下来。 ~~ 尼格策马看着这山上的攻势,又转头观察地形。 笆篓山并非是一座孤山,而是横于东西方向的一段山脉。 他当即下令道:“嘎尔迪,带你的百人队从西面翻过去,夹攻这支宋军。” “是。” “图门宝音,带你的百人队跟着和嘎尔迪一起翻过去,抢下庆符城门。” “是……” ~~ 庆符城楼上,房言楷眺望着北面的群山,眼中忧虑更甚。 他最担心的就是李瑕太过自负,妄图借地势之利埋伏蒙军,却低估蒙军的经验、低估蒙军的行军能力。 依房言楷的方略,本该停止迁移百姓,尽早关闭城门的。 可此时脚下的城门口还是拖家带口的百姓,万一李瑕不能拦住蒙军,后果就太糟了…… 第219章 分割包围 “县尉,蒙军又派兵从西面攻山了,怎么办?” 熊山带人斩杀了那一什上山侦察的蒙卒,回到山顶一看,对眼前的局势有些失望。 在小道埋伏蒙军的计划没成功,现在这样从高处抛石虽然能杀伤一部分蒙军,却不能决胜。 而此时三百蒙军与两百仆从军攻山,山顶的巡江手却仅有一百人。 李瑕还在盯着山脚,嘴里喃喃着,像在计算什么。 “两百蒙卒,一百大理军……纤夫近百人……岸上两百俘兵……船上有多少俘兵?” “县尉?” “不急。”李瑕道:“继续守山。” 不远处,茅乙儿带着一什人装好一筐石头,喝令一声。 “放炮!” 前面七什人用力一拉,落石向山下砸去。 “快,继续装石头!” 茅乙儿还在大喊,忽然,有人一把拎住他的衣领。 杨奔抬手一指西面,吼道:“什长你看到没有,蒙军从山那边绕过来了!” “你问我做甚?我们装石头啊。” “再不去拦,我等将被包围,或让蒙军绕到县城!” 茅乙儿不懂这些,挣开杨奔的手,喊道:“听令就是,装石头砸啊。” “我要带人去拦……” 杨奔话到一半,熊山已冲上来,抬脚便踹。 “给老子填装石头!” “仗不是这么打的!”杨奔挨了一脚,怒气下来,脸色已涨得通红,终是强自压着,喊道:“还没看到吗?!蒙军围过来了。” “都闭嘴。”李瑕突然喝道:“调整炮梢,给我砸山下压阵的两百蒙军。” 他抬手一指,指的赫然是蒙军副千户尼格的队列。 “县尉,可是蒙军还在攻山……” “别管他们,砸他们的压阵队!” 杨奔往东面的符江看了一眼,最快反应过来的。突然吼道:“对,装填石头,调整炮梢,砸!” ~~ 尼格抬起头,见到一颗大石向自己这边砸了过来。 “该死。” 他骂了一声,下令让麾下的兵马散开。 想不通这宋将是如何指挥的,山顶马上都要被攻下了,不逃也不拦,砸石头过来有什么用? 忽然,有人喊道:“船!他们有船。” “船?”尼格一愣,“庆符县有水师?” “轰!”落石砸进蒙军的队列中…… 尼格没有去看是否砸到人了,他目光转向符江,看到的是有宋军船只顺江而下,速度飞快。 “不止有船,快看……” 再定眼一看,只见宋军的船只前面,还有许许多多的浮木,被湍急的江水冲着,轰然撞上他那三艘船只。 “快放箭!”尼格大吼。 “嘭”地一声,浮木已撞了过去…… ~~ 山顶上,李瑕扫视了山腰一眼,只见攀援而上的蒙军与大理仆从军还在攻山,共有五百人。 这是他占据制高点的地势吸引来的,以一百人吸引了五百人。 但今日这场小小的战斗,决胜之地不在这里。 在水师。 李瑕一直在想,同样是出城迎击蒙军,自己与张实的不同在哪里……最关键的一点,张实是逆流击迎,而自己是顺流。 顺逆之势,天差地别。 ~~ “嘭!” 浮木撞上三艘蒙军船只的同时,一艘庆符县的大船顺江而来。 鲍三立于船头指挥着,亲自挥舞着令旗。 “抛锚!” 大船上抛出锚索,钩在东岸的岩石与树木上,硬生生停在江心。 “放箭!”鲍三又是一声大吼。 箭雨向蒙军的阵列袭落。与此同时,蒙军也在向船只放箭。 蒙军要防备落石;宋军则躲在船上,借着甲板与盾牌的掩护,又有更多箭支,在对射中并不落下风。 惨叫声中,最先一哄而散的是那些纤夫。 “快跑啊!跑啊……” 三艘蒙军船只来不及下锚,已被浮木撞击,又丢了拉纤的纤夫,登时就开始向下游漂去。 “放箭!”鲍三一边下令,同时大喊道:“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反戈!” 宋兵放箭的空隙,纷纷大喊道:“反戈啊……” 与此同时,又有八艘小船顺江而下,追着被冲下符江的蒙军船只。 这些小船则是由姜饭率领,他立在一艘小船船头,死死盯着前方。 他身后,巡江手们还在大喊。 “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 …… 一艘蒙军船只上,名叫“俞田”的俘虏还在蒙卒的逼迫下操桨,试图稳住船只,忽然转头看了一眼。 船舱中,一袋袋装着粮食的麻袋上还带着血,被俘来的妇人衣衫褴褛,缩在一边。 俞田目光再一瞥,见这艘船上有蒙卒二十人,而操桨的水手有百余人。 更远处,尼格那两百策马控弦的蒙军已越来越远了。 忽然,“嗒”的一声,有个钩索从庆符水师的小船上抛上来,钩住了这艘船。 一名蒙卒放下弓箭,拔出弯刀上前去砍。 俞田突然起身,抢起木桨就砸下去。 “兄弟们!反戈啊!” “杀啊!” 杀喊声响起,姜饭精神一振,喝令麾下的巡江手用力拉。 “一、二!”许魁怒吼号子,带着自己的一什人猛地把小船拉向被蒙军俘获的船只。 “杀上去!”姜饭身先士卒,身里的钩子挥舞着,第一个往船上攀去…… ~~ 尼格皱了皱眉,已预感到了不好。 战到这时,他损失的探马赤军并不多,但却在战略上落在了下风。 把三百蒙军派上山,阵列上只留下两百人看管着四百宋兵俘虏。 那一旦这些宋兵反戈,冲溃大理仆从兵,就会冲乱他的阵线。 下一刻,只见符江上游又有一艘大船顺江而下,停靠在笆篓山下,两百宋兵跃下船,包夹过来…… ~~ “杀啊!” 刘金锁与搂虎乘船赶到战场,迅速由符江与笆篓山之间的小路登岸,提刀杀了出去。 他们的目标却并非蒙军,而是山下那两百俘虏。 很快,两百俘虏大溃,带动了大理仆从军的溃败…… ~~ “轰!”又有大石从笆篓山顶砸落,砸进尼格的阵列。 如同尼格预想的一样,战事陷入了劣势,且比他预想得还快。 宋军占着顺流的优势,支援的速度太快了。 而蒙军在落石的攻击下,马匹受惊;被江上的船只不停以箭矢攻击;两艘大船上的俘虎已被策反;宋兵已然包抄过来;大理仆从军已溃败…… 尼格果断下令向西撤退。 他并非是败了,而是打算以惯用的战术,把宋兵引诱到西边的开阔地带,再利用骑兵的优势迂回包抄。 正在沿着笆篓山西面攀登的嘎尔迪、图门宝音两个百人队已听到了号角声。 他们回头看去,明白尼格的命令。 “包抄在追击的宋军。” 嘎尔迪、图门宝音纷纷下令。 “快!掉头下山,包抄他们!” ~~ 笆篓山顶,李瑕眺望着战场,迅速下令道:“通知山下的刘金锁,冲散大理仆从军即可,不必贪功,我们先打掉一个百人队。” “是!” 战旗摇动…… 宋军并不追击蒙军大队,任那些大理仆从军漫山遍野地跑,而是转头向山腰上希日那百人队包夹了过去。 这一战,李瑕要的不仅是守住县城,却也没有贪心要直接吞掉整支蒙军。 他一点点在学着指挥,学着利用山势、水势来分割包抄,能吞掉一个小小的百人队就已心满意足。 更重要的是,他能让麾下的士卒们在这种小小的胜利中迅速成长起来。 第220章 山脉 百夫长希日在山腰上转头看去,看到了尼格向西撤退的情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今日宋军将领利用了山势、水流,完成了一场阻击。 而尼格没能占据制高点,看不到宋军的兵力、布局。那为了稳妥起见,必须把战场拉开,发挥蒙军的骑射优势。 希日收到的命令则是继续攻山,占下山头。 他又率人往上攀了一段,发现宋军又开始向他这个方向炮石了。 希日大怒,转头一看,忽然发现山下的宋军没有去追击尼格,反而开始向他这支百人队和两百仆从军包围上来。 “这都不去追尼格?太冷静了吧。” 希日只觉无比诧异。 今日这一战,宋兵所展示出的气势,一直让人觉得是要击败整只蒙军,且已占据了优势,没想到主攻方向还能瞬间一变。 “一般人做不到这么冷静……” 他喃喃了一句,看向西面。 嘎尔迪、图门宝音的两支百人队,比他更晚出发,又向西绕了一大段,本就攀得不高,收到命令已经掉头到山下去收拢俘虏与大理仆从军了。 “都走了?但宋军没追啊……” 希日猛地一个冷颤,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分割包围。 他这才感到惊慌,连向嘎尔迪、图门宝音请援。 但来不及了。 尼格被大理溃兵阻挡了视线,而嘎尔迪、图门宝音的距离已被拉开。 “额秀特!”希日大骂一声粗话,气极败坏。 …… 大部蒙军已向西奔得远了,溃军追着他们身后。 夕阳则跑在他们前面。 随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希日已无法改变落入宋军包围的事实…… ~~ 笆篓山顶上,准备好的炮石已渐渐用完。 眼看战术包围已完成、胜势已定,李瑕拔出佩剑,向山下冲杀。 他手下还多是新兵,需要他身先士卒,提振士气。 李瑕没有学过兵法,他所有的指挥都是来自与蒙军交战的思考,也有一部分是来自张实战败的反思。 他学的是蒙军战法,只不过蒙军是以骑兵来分割包抄,他则以山水来分割包抄。 …… “噗。” 长剑刺穿一个大理仆从兵的脖子,李瑕忽然想到了高明月。 他想到这些大理人正在如此忠诚地替蒙军作战,她与她的家人还能如何挽回大理的局势。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眼神愈发坚定、挥剑愈发狠辣。 “刺!” 熊石大吼一声,冲上前方。 他认为自己追随李瑕从军没有错。 白岩山就在身后,从这里回望就能看到。 外乡来的县尉尚且如此卖力破敌,本乡的汉子如何还能畏缩不前? 随着熊石这一声大吼,茅乙儿一什人手中的长矛在同一瞬间往下扎去。 他们当中有人还不会打仗。 他们会的,也只是在号令下齐刺而已。 “噗噗噗……” 大理仆从兵仅在一照面就几近崩溃。 “刺!”熊山又喊。 杨奔站在队伍中,执着长矛,终于忘了心中那些兵法,像同袍们一样随号令而动。 他因不遵号令而受过很多次罚,今日见了敌兵的血,却也知道整队人齐动比单人厮杀更有效。 但杨奔还是忍不住望向了远处那蒙军百夫长。 他很想冲上去拿下对方的头颅。 想出头、想建功,但又要听号令。 他在这一刻满是热血,又深觉压抑,这种种情绪也只能随着手中的长矛挥洒。 “杀啊……” 也不知杀了多久,突然,杨奔瞪着眼,于血雾中看去,看到刘金锁几乎如不要命一般冲上去,一枪捅穿了那百夫长的喉咙。 他觉得好不甘。 他若是班头,他也能带人直冲敌将。 偏是熊山一心只想驱赶溃散的大理仆从兵冲散蒙军,不懂切割敌阵…… ~~ 比杨奔更不甘的是希日。 希日落入包围之后,战意并不坚决,想要从山腰向西奔走,夺回马匹,结果被冲乱了阵线。 再想逃,一支长枪就已惯穿了他的喉咙。 他还听到身后的大汉不停喘着气,大骂不已。 “娘的!说老子没打过仗?老子能没打过仗吗?!” ~~ 战斗在夕阳落山之前结束了…… 换作别的十六岁的少年或许会被胜利冲昏头脑,李瑕却还是非常冷静。 他知道今天最多只能算是小胜,除了抢夺三艘船只、两百多俘虏,双方的战损相差并不多。 大概是以五十人的伤亡,击杀了八十余蒙卒。 眼下不是能扩大战果的时候。 李瑕速度下令收兵,同时一条条命令下达。 “清点伤亡,搜救伤员……” “驱赶俘虏的大理兵拉纤,尽快把船只拖回营寨……” “让宋禾去通知西面的断头山、尖子山等苗寨,时刻准备炮石,让蒙军以为我们在山上有驻兵。告诉他们,切记防蒙军夜袭……” “让于柄速通知县城,在明日前把所有百姓迁入城中……” “搂虎,你带人守住笆篓山,侦测蒙军动向,补充石木……” “刘金锁,你与我去西面看看。其他人,速回营盘整备……” “……” 一通吩咐之后,李瑕领着刘金锁的一百人队沿着山仞,向西面行去。 天色渐暗。 走了良久,终于见到山下有篝火。 “娘的,这些蒙鞑这么快就收拢了溃兵。”刘金锁骂道。 李瑕道:“派人去通知各寨蒙军的位置……” 望了一会,却见山下的蒙军熄灭了篝火,随着马蹄声起,不知了去向。 “他们发现我们了?” “没有,是因为谨慎,不在离战场太近的地方驻营。” 李瑕望着夜色中的山脉,反而觉得今日这场小胜之后,战事将会更难打。 蒙军丢了船只,接下来会从任何一座山翻进来。 再难像今天这样算到他们的路线,进行埋伏…… ~~ 天光微亮,李瑕在山林间醒来。 夜里不敢点火,他只稍微睡了一觉,身上就满是露水。 从怀里掏出地图看了看,幸好还没湿。 地图上,庆符县的地势像一只眼睛,南北有山脉夹着它,县城就好像眼珠。 而符江就像这眼睛上的一道刀痕,破开南北的山脉。 李瑕之所以去守五尺道,就是为了防止蒙军从南面沿符江而下。 而昨日在笆篓山迎击,为的是防蒙军从北面溯符江而上。 南北的水路守住了,蒙军就只能翻山,翻山就意味着不能携带太多物资。 坚壁清野的意义就在这里。 李瑕的手在地图上沿着庆符县南北的山脉划了划,喃喃了一句。 “敢进来,把你们拖死在这里。” 他站起身,带人下了山,观察着地上蒙军留下的马蹄印,追了一段,继续在地图上标注着,准备下一次埋伏。 ~~ 尼格并不知道李瑕在他身后追踪。 他收拢了四支百人队的赤军探马、百余大理仆从兵,思考着接下来的形势。 是回叙州报兀良合台自己败了?还是继续劫掠庆符县,抢回船只和粮草,再顺符江而下? 尼格犹豫良久之后,派人去汇报,称自己遭到了长宁军千余人的阻截,又称庆符县有一支水师,请都元帅派兵从东面夹击。 而他打算翻过山脉,挽回损失,把这场小败遮掩过去…… 做完这些安排,尼格意识到俘虏来的三艘船只和宋兵水手其实有些累赘。 恰是因为有他们,自己的行军路线才被宋军提前知晓、设下埋伏,失去了来去如风的优势。 “额秀特!要什么水师,水师只会连累我!” …… 之后两天,尼格带兵在符庆县城西南方向的山谷中试图翻山,却在断头山、尖子山等地遭到了炮石攻击。 他很诧异一个小小县城怎会有如此多的驻兵,心底有两个判断。 要么山上就是些土着蛮人,学会了起炮;要么,真是长宁军在驻守庆符县。 尼格懒得攻打这些穷山寨,看来看去,准备在蚂蟥岭越过山岭…… ~~ “蒙军要在蚂蟥岭翻山了。” 李瑕席地而坐,摊开地图,招过身边的诸人。 “我们来布置一下……” 第221章 消耗 就在蚂蟥岭上的竹林里,刘金锁向下眺望,还能看到西面山脚下的蒙军正准备要攀山。 而赶来的另外四个班头已经在李瑕身边围坐下来。 刘金锁连忙挤了进去。 “你好臭。”姜饭低声喃喃了一句。 “我在这山里跑两三天了,当然臭。”刘金锁道,“闭嘴,听县尉说。” 李瑕扫了他们一眼,开口说起来。 “这条山脉一路向东,而二夹河也沿着它向东流入符江。蒙军翻山之后,首先就要渡河。” 李瑕说着,手指在地图上蚂蟥岭的位置上划过,最后点在二夹流上游。 “姜饭,你带人把小船藏在上游的青岗咀。” 姜饭应道:“半渡而击?” “不。”李瑕道:“别等蒙军开始渡河,这河太小,可以浮马而渡,半渡而击会被蒙军包围。你趁他们刚下山、还没来得及调整阵型之时,顺河而下向他们射箭,吸引他们追击。” “但这样杀伤不了太多人?” “不求杀伤,我们要拖垮他们。”李瑕道:“我们已坚壁清野,那在最开始就拖垮他们的体力与马力对我们有好处。” “明白。” “在锅圈湾这里,河道有个急弯,小船的速度必然减缓,蒙军可能会追上。” 李瑕手指在锅圈湾点了点,点在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强盗岭上。 “刘金锁,你带人在锅圈湾之前埋伏,在强盗岭射箭、呐喊,不求杀伤,但要阻一阻蒙军的速度。” “是!” 李瑕又道:“蒙军在强盗岭受阻,之后必会加快马速追击姜饭。” 他手指又往前移,喝令道:“熊山,你在大垇设伏,在这个位置挖一条陷马沟,待蒙古落马,放一轮箭就从山岭走。” “是!” “搂虎,你在尖子山再次准备炮石。” “是!” “宋禾,通知鲍三在符江接应……” “是!” 李瑕站起身,把地图收好,又道:“兀良合台急着去合州,蒙军拖不起。这一场伏击战,哪怕只能让他们减损十余骑兵,也是把他们又多拖一天,我们就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明白!” 诸人应了,眼神皆是自信。 …… 李瑕布置战术,回头向山下看了一眼,见蒙军已派人上山探查,迅速领人下了山。 他跨上马准备去庆符县城安排后续的事宜。 才坐上马背,身子就晃了晃,显得很疲倦。 种种计划他也不是拍拍脑袋就想出来的,需要一路追着蒙军的马蹄印、获取断头山、尖子山等地炮击的结果,推断蒙军翻山的方向。 除此之外,要观察地形、观察二夹河的流速…… 尼格骑马在山谷穿行,他却是在山上用脚追赶。 尼格倒是每每找到一些空村,想睡就睡,想吃就吃,行军随意。李瑕却不能睡,在山间被潮气沾湿的衣服被身体焐干,夜里又湿。 但总之,这五六百蒙军还是进了他布好的口袋里。 大半日之后,李瑕已上到庆符县的城楼,向着西面远远眺望着二夹河。 ~~ 这日下午,二夹河边,疾疾的马蹄声与呼喝声不停响着。 突然…… “咴律律!” 一匹蒙古战马悲嘶着,轰然摔进陷马沟里! 马背上的蒙卒原本正死死盯着二夹河上那顺流而下的小船,突然随着战马落下。 他尚没反应过来,身上已是一阵剧痛。 “噗”的一声,一根削尖的竹竿从他的大腿直接刺穿上去,刺破了他的内脏,径直从背脊透出。 血滴在竹筒里凝结成珠,并不能浸透那白色的竹壁,一滴滴洒开。 “啊!” 惨叫声极瘆人。 下一刻,轰然又是一匹收不住冲势的战马摔下来,将这蒙卒砸死在陷马沟里…… “吁!” 后方的几骑蒙卒好不容易勒住马匹,再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小船已越漂越远,而埋伏在附近的宋兵已在山林间窜得不见了踪影。 …… “额秀特!”尼格狠狠骂了一句粗。 他冷着眼扫过前方的陷马坑,心头怒火直冒,又被他压了下去。 才翻过蚂蟥沟,又死了近二十人。 他已经发现宋军坚壁清野了,因前两日遇到的村落都是空的。 出来打粮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偏船只、俘虏、粮草都丢了,也不能直接回去。 “别追了,把这些战马杀了吃。” ~~ 李瑕站在城楼上,望着姜饭领着小船从二夹河上游漂下来,过了一会,看到刘金锁与熊山的队伍在远处的高山上挥动旗帜…… 而时近黄昏,蒙军没有继续追。 蒙军的将领比预想中要冷静。 李瑕皱了皱眉,下令道:“传令下去,让鲍三与搂虎不必再埋伏。收缩兵力,明日蒙军要攻城了。” “攻城了。”房言楷喃喃了一声,“这二丈不到的土墙,能守住蒙军吗?” “房主簿不是一开始就让我守城吗?”李瑕反问道。 房言楷闻言长叹。 他倒也诚恳,应道:“非瑜这三四天能拒敌于山林之间,不能再想点办法?” “现在不行了,蒙军已到了开阔地带,接下来才是硬仗。” 李瑕并非是为了给房言楷难堪,直截了当又道:“房主簿若能信我,该把城头防事交给我负责了。” 房言楷转过头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 夕阳从西边照过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城头拖得很长。 两人这几日都很辛苦,而李瑕奔波很多,却还没有房言楷那般憔悴。 “好吧,我这主簿,全力配合你便是……” ~~ 而在蒙军攻城前的这一夜,许多人的命运似乎也在悄然变幻…… ~~ “呵,李非瑜打了胜仗?那蒙军如何又攻到城下了?!”张远明不悦地反问了一句。 他如今挤在庆符县的大户袁玉堂家中,住的虽已是最大客院,却还是挤得满满当当。 整个庆符县城都塞满了逃难的百姓,露宿于街头者多不胜数,张家的处境已算是最好的了。 但这夜听说蒙军马上要攻城,张远明的脾气终还是被点燃了。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长子张世斐、次子张世卓,皆有惊慌之色。 张世斐当先开口应道:“姓李的吹牛而已,孩儿到城头看了一眼,一共也不过八十余头颅,蒙军却还有六百余人,岂能称胜?” 张世卓道:“可笑的是,蒙军是从符江西面打过来的,符江以东一个蒙军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张远明讶道。 “是。”张世斐道:“那李非瑜口口声声为保我张家老小,强行迁我们入城,反而是将我们置于蒙军的攻势之下。” “若非是他,如今我家在在九曲园也不知有多安稳,实可恨至极。”张世卓道。 父子三人如此交谈了一会,咬牙切齿。 “若能渡过此劫,绝不与这竖子善罢甘休……” ~~ 除了张远明父子以及少数从符江东岸被迁入城中之人,庆符县城大多数人对李瑕更多的还是感激与赞誉。 县衙后衙之中,韩巧儿就多次听到江县令对她祖父说“非瑜真是了得!” 别外,如今江春收容了不少人在后衙,多是些老学者。 因此牟珠母女也住到了西厢来,占了李瑕的屋子与韩巧儿同住;而韩家祖父则搬去与江春住,把西厢空出来给几个避难的女眷住;连江苍屋里也塞了两位老先生。 韩巧儿就觉得江县令真是个大好人,怪不得大家都夸他。 她还觉得江县令待她们一家子都不错,每天都说“本县与韩老先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天夜里,江春又把两家人聚在一起,开口还是这么说。 韩承绪显得有些无奈,道:“县令放心,县尉必然能守住县城。” “是啊,非瑜做事,本县是放心的……” 韩巧儿坐在一边,不由偷偷瞥了江荻一眼。 她觉得这几天真是太多人夸赞她李哥哥了,这让她生怕有更多姑娘喜欢上他……恨不得都别再夸了才好。 像昨夜,她躺下之后,还听到里间县令夫人对江荻说“都是你父亲不争气,否则李非瑜已是你的夫婿了。” 这让韩巧儿分外紧张。 她脑子里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听韩承绪咳了两声,道:“巧儿,还不快谢过县令。” “啊?”韩巧儿一愣。 “咳咳。”韩祈安咳了两声,道:“县令愿收你为义女,你还不快拜下磕头。” 韩巧儿只觉更加晕晕乎乎。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上首抚着长须的江县令,心想“李哥哥还说江县令喜欢说反话,明明不是反话呢。” 这边韩巧儿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江苍眼珠子一转,已是行了一礼,道:“弟弟见过二姐儿,往后与二姐儿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一家人……” 第222章 俘虏 庆符县城,西城楼。 李瑕坐在椅子上睡着,再睁开眼,只见天还未亮。 “非瑜醒了?”房言楷正坐在一边,凑着烛火勾填一本册子。 李瑕揉了揉脸,问道:“几时了?” “寅时二刻,天快亮了。” “房主簿有事寻我,怎不叫醒我?” “让你多睡一会也好。”房言楷放下手中的烛火与册子,道:“并非大事,来与你谈谈守城的准备。” 李瑕“嗯”了一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另人作呕的臭味。 “这是什么气味?” “金汁煮开了。”房言楷道:“箭头也已淬过,除了金汁,还熬了两锅苗寨特有的毒药……” 因这场战事,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融洽不少。 房言楷说着城防的准备,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布袋,道:“夜里韩祈安给你带的。” 李瑕拿起布袋,打开来,里面是鸡蛋。 虽城楼上臭烘烘的气味让人食欲不好,他还是随手剥着吃了。 “城内的人口与粮草都清点好了,伙食我已安排了专人;另外,这是弓手的名册,我已让伍昂带人上城头听你调度……” 房言楷对守城要做的各种安排颇有经验,还在说着。 李瑕因刚睡醒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更多时候只是听,回想睡着之前似乎有什么事没聊完。 “对了,百姓全都迁进城了?” 房言楷沉吟片刻,道:“一县之大,岂能短短数日内迁完?许多村落也只能移到高山上。” “蒙军没有太多时间攻城,为的还是劫掠。”李瑕道,“不能让他们掠到人口与食物。” “户籍人口皆已安置妥当,偶有遗漏……也并无太多人了,我等尽力了,实已做到能做到的最好。”房言楷叹息着又道:“这边陲之县,诸族杂居,不易治理……” 李瑕听他说得有些含糊,道:“我上任时短,也不宜干涉房主簿的职权,但能多迁一个人就少能死一个人。” “是啊。”房言楷道,“继续说城防吧,皮甲有些不够……” 两人一边谈,一边下到城头察看防务。 天色渐渐破晓,隐隐似有马蹄声响起。 “蒙军攻城了,准备吧。” 李瑕放眼望去,于微曦之间,见到了城外野地上隐隐约约的轮廓。 有士卒拿起鼓棰,砸在大鼓上,将庆符县从沉寂中唤起。 “咚咚咚……” ~~ “那是什么?” 于柄眯眼凝望,远远的,他看到蒙军的骑兵的阵列前,那一排排踉跄前进的身影。 他能被李瑕选为斥候什长,目力颇佳。 “那是……我们的百姓?” 于柄喃喃一声,喊道:“县尉,你看!” 天色越来越亮,远处的队伍越来越近。 不仅是于柄,城头上的人都可以看到,有六七百的男女老少正被蒙军驱赶着向县城涌来。 这些人各族皆有,最多的却是僰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褂子。 哭声已传到城头,混杂着叱骂、惨叫,显得极是哀惨。 李瑕转过头,看向房言楷。 “房主簿,这是哪来的人?” 房言楷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 他本已十分憔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恍惚之中,天光像在突然间大亮。 城下响起了喊话声。 那是个被驱赶着的汉子在喊,带着哭腔,声音里满是惶恐害怕。 “开城门吧……他们说不开城门就屠光所有人……开城门救救大家吧,不要激怒蒙古人……啊!” 这汉子边走边喊,喊着喊着,声音戛然而止,成了凄厉的惨叫。 他摔在了陷马沟里。 那道陷马沟是挖在离城墙一箭之地,里面插满了竹刺,本是用来防备蒙军的,此时却是三四十个被俘虏的百姓栽进去。 削得尖锐的竹子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啊!啊……” 哭爹喊娘的恸哭声震天。 天地间全是这样的惨叫,让人毛骨悚然。 房言楷身子一颤,转头看向伍昂。 他嚅了嚅嘴,没发出声音来。 蒙军已在勒令那些俘虏填沟,房言楷想要下令射杀他们,一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放箭!” 下一刻,李瑕已大喝道。 他未必没有内心挣扎,只是这种时候,已不容太多的犹豫。 城头上没有马上放箭,伍昂带着弓手们看了看李瑕,又看了看房言楷。 “放箭!” 李瑕抢过一张弓,亲手向陷马沟里射了一箭。 城头上的箭矢终于袭落而下。 这些箭头上或淬了金汁、或淬了毒,却只能射到这些俘虏。 陷马沟里又是一阵惨叫,渐渐没了声息。 蒙军没有给幸存者时间哀哭,驱赶着他们尽快填沟。 不时又是几声惨叫,城下的人们若是填沟的动作稍慢,蒙军就是一刀劈下;若是稍敢更靠前,城头上又是箭矢袭下。 嚎哭声至从响起就几乎没停下过。 “别放箭啊!别放箭……” 在他们后面,大理仆从兵开始造炮车。 …… “房主簿。”李瑕道,“你说人都安置妥当了?这些人哪来的?” 县尉官在主簿之下,本没有质问的资格;而且,事实就是这次坚壁清野他房言楷已做得极好,换大宋任何一个县官,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把城外人口迁走这么多…… 但房言楷没敢转头看李瑕。 “凉草垇附近,有一个僰人村落素来是不听县衙管辖的……簸箕山下的村民也……” 房言楷说到这里,李瑕突然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 “谁让你们停下来的!放箭!” 放眼看去,只见城下那些俘虏已填平了第一道陷马沟,已载着土在填第二道陷马沟。 城头上箭雨袭落而去。 “并非我开脱,但非瑜你该知道,不可能做到所有百姓都……” 房言楷话到这里,忽然,被李瑕一拉,摔倒在地。 周围几声惨叫响起,蒙军的箭矢向城头袭来。 附近一名弓手中了箭,血洒了房言楷一脸。 他并不害怕,但愧疚感压在心上,显得有些懵。 李瑕已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扳着他的头,向城下又看一眼。 “看清楚了,我们的治下之民。” 房言楷视线里,一名倒下的老妇还在向城头伸手呐喊,被一箭射倒。 他只觉心头又被刺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去。 对于旁人而言,只是悲愤。对于他而言,这些皆是他的责任…… “先守城。”李瑕没再说别的,在他背上一推。 …… 城墙下,两道陷马沟已被填平。 俘虏们造了一排木盾,在蒙军的驱赶下推着木盾、冒着箭雨冲到城下,开始挖土。 “嘭嘭”的声响中,擂木砸下。 烧得滚烫的金汁也泼下去,城下一片惨叫。 同时,远处的蒙军也以箭矢还击,压着城头上的宋军。 即便如此,俘虏的伤亡依旧很大,不到半日,城墙下已只剩两百余俘虏。 而城头上的守军并无杀敌的喜悦,只感到压抑。 每个人都神经紧绷。 他们本以为蒙军不擅攻城,以为准备的陷马沟、金汁、擂木能给蒙军造成杀伤。 但今日攻城伊始,死的几乎全是他们的乡亲父老…… “那是什么?!”忽有人喊了一声。 李瑕放眼望去,只见到蒙军在阵前支起了好几口大锅。 于柄擦了擦脸上的血水与汗珠,疑惑地喃喃了一句。 “他们把尸体丢进去了?” 鲍三的道:“那是在炼尸油。” “尸油?” “看到了吗?他们造了炮车,要把用尸油点燃的火团抛入城中,这种火很难用水扑灭……” ~~ “嘭!” 一个大火团砸在城门前,大火轰然窜起,包裹了城门。 “快灭火!”城门上一片吆喝。 守军连忙端着水桶泼下去,火势却丝毫不减。 房言楷已赶了上来。 他在无人处抹了泪,重新整理好了心境,恢复了老成持重的主簿模样,开始组织民壮灭火。 “用沙土来灭火!快,城头就有沙土!” “非瑜!让箭手掩护……把沙土洒下去。” 沙土才洒向城门的大火。 城内却又是连声尖叫,一个个火团砸进城中,火势在几个屋舍中腾起。 包括几处蒙军集中攻打的城墙上也有火团落下。 庆符县的城墙建起时是用木材做框架,以糯汁粘结。此时沾上尸油,火势熊熊燃烧,竟是难以扑灭。 城下的檑木与尸体也被点着,火势更旺。 “别泼水!城墙会裂的!”房言楷嘶吼道:“只能用沙土灭火……” 第223章 夜袭 城内城外,哭声震天。 庆符县城西北的迎祥楼已起了大火,连带着周围的木制民舍也陷入火海。 蒙军的攻势、屠城的恐吓,给城中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惶恐。 攻城不到一日,已有惊慌失措的人们跑到县衙求江春不要再守城,该把县里的钱粮交出去、把蒙军送走…… “县令呐!再守下去蒙军真的会屠城的!” 江春才打算亲自领人到城内救火,一出县衙就被一群人堵住,登时焦头烂额。 “乡亲们,乡亲们静一静,都不要慌!听本县说,蒙军攻不下庆符……” “到处都烧火了啊!城门要被烧塌了啊!”嚎哭声不止。 “再守下去蒙军要屠城了啊……” “连官军都没有,怎么守啊?!” “县令,援军怎还不来呐?”又有乡绅哭喊着打断道,“他们是不是不管庆符县了?!” “这才攻城一日……” 江春抬着手,想平息这种喧闹,却如何也平息不下来。 蒙军的屠城威慑有多让人胆寒,他以往也曾听说过一些。 据说,西夏、金国被灭之时,许多城池听说蒙军要来,吓得早早自尽的也大有人在。 但听说归听说,只有真的置身其中了,江春才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恐慌。 忽然,远处又是一片混乱,是有火团引燃了一排房屋。 有弓手奔来,大喊道:“县令!房主簿与李县尉请县令速带人灭火……” “乡亲们,都让一让,先让本县去灭火……” “县令呐!不能再这样守下去了……” ~~ 后衙。 “我们带人去灭火?” 韩巧儿转头看看江荻,又转头看看江苍。她还不习惯与这两个新认的义姐义弟相处。 “对,我们是县令子女,当为表率。”江荻道。 她颇会指派人,又道:“巧儿你不是记得城中各潜火楼的位置吗?还有江苍,你去把衙役都叫过来。” “好,那本衙内就去叫人了。”江苍应了一声,有些兴奋,仿佛只要不读书,做什么都好。 韩巧儿有些犹豫,道:“可是……我是不是不给李哥哥添乱比较好?” “这不叫添乱,带人去扑火这是帮忙。” 江荻背着手踱了几步,姿势还显得有些故意拿腔作态,但已有几分江春那一县之主的威严、李瑕那坚毅果绝的锐气。 “城中到处起火,父亲却被堵在县衙。当有人出面组织灭火,提振人心。” 韩巧儿竟就被她这一句话说服了,应道:“那好吧。” 不一会儿,江苍已跑到前衙,招了几个胥吏过来。 “走吧,我们从后门走!” “走。” 江荻穿着男装,一甩脑后的马尾辫,带头就往外走去。 此时几乎整个县城的人都在惶恐不安,反倒是这些半大的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们其实做不了多大事,会的只是模仿别人做事而已…… ~~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县令被那些人堵着,差点连县衙也没出去。之后听说衙内带人去救火,县令也是发了狠,把人都驱散了,赶去灭火……” “简直是自乱阵脚。” 房言楷轻骂一声,挥退报信人,转头向李瑕道:“城内的火势暂时控制住了。” “嗯。” 李瑕应着,看向城下的尸体。 被蒙军俘虏的六七百人已几乎死尽,攻城也暂时停止了。 在这第一天的攻城战中,蒙军表现得比李瑕想像中更擅长攻城。 先是屠城威慑,再是驱俘攻城,其后火攻、炮攻,都显得非常有经验。 这还是在没带辎重、时间不多的情况下。 若李瑕没有提前坚壁清野,而留下大量的百姓被蒙军俘虏的话,只怕轻易就能被蒙军推上城头。 “看!他们撤了!”忽有人喊了一声,松了一口气的语气。 只见一箭之地以外,蒙骑已经向西撤了,只留下少数几骑还在驱赶着大理仆从军。 战场上只能看到那百余仆从军、几骑蒙卒,以及几辆孤零零的炮车。 “县尉,是否出城毁掉他们的炮车?”于柄问道。 “不可。”房言楷忙道:“非瑜万不能中计,此为蒙军诱歼之计。蒙骑来去如风,须臾即回,若派兵出城,必被破城。” “我知道。” 李瑕的目光还是落在城下的尸体上,眼神冷峻。 “房主簿,你实话说一句,城外还有多少百姓没来得及迁进来?” “真没有了……” ~~ 与此同时,尼格的心情也很恶劣。 “没有俘虏怎么攻城?!” 百夫长嘎尔迪道:“已经派探马去找了,但西面的村子都被迁空了,怕是找不到多少人。” “找不到也得找!”尼格道:“再有一千俘虏,这小县城就直接拔了。” 嘎尔迪领了命,又散了几什探马去寻找村落…… 今日这一战,尼格打得并不满意。 庆符县不像蜀北的山城,也不像叙州那样的坚城,结果一整天都没攻下来,形势就被动了。 倒不是这一战难打,而是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消耗。 都元帅的命令是劫掠、摧毁船只,尽快去合州。 偏是他小败之后,需要打下庆符县把丢掉的船只和物资抢回来…… 咽了嘴里的肉,尼格下意识一伸手,发现马肉已经吃完了,脸色愈发阴沉。 “额秀特,吃的也不多了,箭矢也快用完了……等嘎尔迪捉到俘虏再叫我……” 尼格骂了一句,转身回帐篷,又道:“图门宝音,今夜你带你的百人队守营。” “我巴不得宋军来袭营。”图门宝音道:“但他们肯定不敢和我们野战,昨夜哈日查盖守了一夜,也没见宋军的影子。” “叫你守营就守!” 夜深。 尼格还在睡觉,忽听嘎尔迪的喊声。 “找到好几百个驱口了,在西面,要往山上跑。” 尼格起身,骂道:“你不知道直接捉回来?!” 嘎尔迪道:“就一什人远远看到,人不够,要有两百人去包围。” 尼格道:“图门宝音,你带人跟嘎尔迪去。把哈日查盖叫起来守营……” “为什么又是我去?!” “你的人没脱甲,速度快,快去……” ~~ 两百骑向西南的山城袭卷。 图门宝音抬头看去,只见夜色下确实有数百身影在爬山,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围上去。” “走吧。”嘎尔迪道。 策马上山追了一会,山路渐陡。 “要下马追了。” 图门宝音吩咐两什人留下看着马匹,向山上追去。 嘎尔迪看他心情不好,道:“拿下这些驱口,吃的也有了,县城明日也能攻下。” “今天差点就能把城攻下来,烦死了。” 两个又追赶了好一会。 “不对。”图门宝音忽然道:“那些驱口怎走得这么快?” “是啊,也该追上了。” 嘎尔迪挠了挠头,抬手一指,道:“前面有个寨子,他们逃进寨子了?” “过去看看。” 那是山腰处的傍着溪水的一个小村寨,环绕着低矮的茶树,似乎是附近的村民采茶时歇脚之处。 有人把小溪掘了,让溪水沿着这个小村寨绕了一圈。 这让图门宝音感到有些奇怪。 踏过小溪,他们进了寨子。 “没人?” “人都到哪去了?” 图门宝音皱了皱眉,走到外面的茶林,伸手在茶树上一抹。 “火油?快走!有埋伏……” 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大吼。 “放箭!” 带着火的箭矢袭下,瞬间点燃了茶树与村寨…… ~~ 白岩苗寨。 熊春正望着山下的火光。 “放炮!” 落石登时向山腰的寨子砸去。 “继续放炮!” 炮车的“咯咯”响声中,熊阿乞望着山下的火光,有些心疼道:“寨老,李县尉真把我们的茶园烧了。” “命比茶园重要。”熊春喃喃道。 他想了想,又向熊阿乞道:“今夜会有很多马匹,你带人下山牵回来……” ~~ 一处山林之中,李瑕回望了一眼山腰上的火光,又转头看向了前方那两什看守马匹的蒙卒。 “动手!” 搂虎一箭射出,正中一名蒙卒。 “杀!” 一百巡江手向两什蒙卒杀了上去。 李瑕这次没有身先士卒,只是招过宋禾,吩咐道:“再去提醒熊山、鲍三、姜饭一次,只要击溃山上的两百人就行,万万不可贪功恋战。” “是……” 李瑕这才点点头,快步走向那些马匹。 今夜在山上奔走的百姓是他派出来的巡江手们;那大大小小的包袱里,是他们备好的火油与易燃物;山腰上的小寨子,是他预设的埋伏点…… 他本打算再过两日等蒙军更疲惫些再进行这场埋伏。 但白日的守城战,他打得并不满意,觉得自己成长得太慢了。 若是更早知道蒙军的攻城战术,也许可以昨夜就设伏偷袭蒙军,那么,今日那六七百人或许就不会死。 当然,昨夜偷袭也未必能成。 也许恰是因昨夜宋军没有出城偷袭,蒙军今夜才放松了警惕中伏;也许恰是因那六七百人已经死了,蒙军才不得不追着他们上山…… 总之是没有重来的机会。 对于李瑕而言,要学会打仗,也得经过血与火的淬练…… 他想着这些,上前剥下一个蒙卒的衣甲,跨上战马。 “二十探马斥候随我袭营,其余人把马匹牵走……” ~~ 蒙军营地。 守夜的百夫长哈日查盖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他回头望去,有些戒备。 远远的,有蒙语的大喊声传过来。 “捉到那些驱口了,百夫长让我先回来说一声。” “捉到了就好。”哈日查盖大喊道。 他眯着眼看去,见夜色中只有二十余骑回来,并未直接冲向营盘,而是向马群奔去。 “我先把马放好。”那蒙语又喊起来。 哈日查盖皱着眉,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但那二十余骑速度很快,顷刻已冲到马群附近。 “杀了他们!”哈日查盖猛地反应过来,大喊道:“是宋军!快杀了他们……” 他没想到宋军敢来偷营,更没想到只有这么一点人也敢来。 这是野战,蒙古骑兵可以轻易追上宋军并杀光他们。 但下一刻,一团团火球被丢向马群。 “咴律律!”惊马长嘶…… ~~ 李瑕拿出一个包袱。 包袱里装满的是烟花爆竹。 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庆符县的几乎所有的烟花爆竹今夜都被他的人带了出来。 他骑在马上,点燃包袱上的好几条引线,径直丢向蒙军的马群。 今夜,李瑕的目的并不是偷袭蒙军。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马匹。 有箭矢激射而来,李瑕伏下身策马飞奔。 身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大声,以及马匹嘶鸣…… “咴律律律……” 第224章 回马 图门宝音今天心情不太好。 他觉得了尼格所有事都指派自己,辛苦攻城一天,夜里还得守营,又要上山捉驱口。 当大火燃起、山顶上的炮石砸落,他那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恶劣。 “快走!” 火势起得很快,宋军在这小寨中堆了许多枯枝、泼了火油。 火箭一落,茶村、屋舍顷刻腾起熊熊大火。 正在屋舍内的蒙卒陷入大火,屋舍外的蒙卒刚被炮石砸中,个个惨叫不已。 图门宝音迅速领了几人向寨子外冲去。 “嗖!” 有利箭射来,逼退了他们。 “有埋伏!都到我这来,一起冲出去!”图门宝音大喊道,“嘎尔迪,带上你的人!” “我受伤了。”嘎尔迪吼道:“我被砸中了……嘶……好痛!” 火光把小寨子照得如同白昼,图门宝音转过头,目光扫过人群,赫然见嘎尔迪的右边臂膀已不见了,血淋淋一大片。 “长生天呐……快,你们几个扶起嘎尔迪。”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了近百人,朝着大火外的树林射了一拨箭,暂时将宋军的箭矢压制住。 “走!” 他们向外冲去。 图门宝音留了个心眼,特地走在队伍的中间。 前方有人着了火,在地上翻滚着,滚入小溪,冒起一团烟气。 有人中了箭矢倒在火中,嚎叫不停。 图门宝音心中大恨,决定冲出这里之后一定要杀光那些宋兵。 但当他踩着士卒们的尸体,好不容易脱离火海,放眼望去,只见树林里已看不到宋军的身影。 周围满是惨叫声,炮石还在不停从山顶砸落,喧嚣而惨烈。 “嘎尔迪,你在哪?!” 图门宝音看着一个个在地上打滚的着火者,好一会儿才找到嘎尔迪,他半个身子又都是伤,每滚一下都是嚷得极为痛苦。 “快给他灭火!” 士卒们扑灭了嘎尔迪身上的火。 图门宝音见此惨状,扑上去已是满眼扑红。 “走,快走……” “不……不能走……用溪水灭火。”嘎尔迪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喃喃道:“救他们。” “灭不了火了。”图门宝音哭道:“山顶上在打炮,被砸死更多人,我们就走不了了,你起来,我们走!” “山……山太他娘多了……我好烦啊……”嘎尔迪眼神已然空洞,道:“四年多了……全是山……我连看见大胸脯都烦了……” “你在说什么啊,快走吧!长生天,救救他吧长生天。” “我要死了……没被瘴气毒死……赚了两年……好想草原啊……” “走,我带你回草原。” 躺在那的嘎尔迪没有再说话。 “嘎尔迪!”图门宝音大哭。 他捧着嘎尔迪有些烧焦的尸体,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说话啊!我告诉你……我十五岁就进了你额吉的帐篷,你气不气?你活过来啊!额秀特,我跟你额吉好过,额秀特……” 宋军的箭矢又射过来。 没有时间给图门宝音哭了,他放下尸体,带着数十人向山下奔去。 宋军没有追,但等他跑过山林,有几支冷箭从他身后的树上射下来,钉在了他的腿弯处。 图门宝音闷哼一声,只觉腿上一阵酥麻。 他知道箭头上淬了毒,这条腿没了。 但他只能咬着牙,继续跑。 “都别慌,把箭扣上弦。宋军敢露面就杀光他们!” 眼下的情况就像是遇到了狼群,不能显得软弱,否则宋军就会包围上来…… 一直以来,图门宝音不觉得打仗残酷。 他从小就宰牛杀羊,打仗无非就是把人也像牛羊一样宰杀。 屠城,熬尸油,或把腐臭的尸体抛进城内散播瘟疫……这些都只是攻城掠地的手段而已。 唯有到今夜,他突然觉得打仗太残酷了,他和嘎尔迪,也在如牛羊一般任人宰杀。 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杀牛,阿布说“牛会流泪,会跪下,但它只是畜生,不用心软……” 想着这些,图门宝音只觉腿越来越麻,心里越来越恐惧。 终于,他冲到了山下的缓坡。 “快上马!” 下一刻,图门宝音惊愣在那里。 “马呢?” ~~ 山林中,熊山凑到搂虎与鲍三身边,问道:“要不要追出去,杀光他们。” “还剩七十多个,若是拼死反击,怕我们有太多伤亡。”鲍三道:“且县尉交代了,不可贪功恋战。” “这是个斩首的好机会。” “今夜主要还是拿他们的马匹。”鲍三摇了摇头,眼中泛起冷色,道:“蒙鞑没了马,孤军陷在这,早晚能杀光他们。” 说着,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夜色中的新兵们眼睛里皆有雀跃之色。 他们已经不太怕蒙古人了。 ~~ “嚁……” 李瑕正策马狂奔,忽听一声长长的哨声。 他回过头望去,只见一员蒙卒竟已抢到了座骑,正驻马吹哨。 大多数乱窜的马匹并不理会吹哨声,却也有几匹马回过头,向那蒙卒跑去。 很快,对方只带着几骑人,迅速向李瑕追了上来。 “嗖!” 一支箭矢激射,正中一名探马斥候。 李瑕马不停蹄,继续向前冲。 …… 名叫“胡勒根”的蒙军什长是个粗矮汉子,很灵活地跨上战马,并为麾下的七名蒙卒召来了马。 他本有些犹豫,是继续把马召回来还是去追宋兵,直到哈日查盖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们!” 胡勒根立即就向宋兵追了上去。 他这一什只有八骑,却还是很有信心追杀二十余宋兵。 他们不停放箭,于夜色中射中的不多,时不时能让一两个宋兵栽下马来。 两拨人马向东奔了好几里,距离越来越近。 胡勒根眼看箭矢不多了,大喊道:“拔刀,砍翻他们!” 他夹了夹马,减缓了马速,看着麾下七骑冲了上去。 人数虽少,但在马背上作战,他对他们有信心。 胡勒根眯着眼看去,认出那些宋兵骑的也是个头矮小的蒙古马,再次吹哨,要叫它们把宋兵掀下去。 “嚁嚁……” 李瑕勒住缰绳,感受到身下的战马在不停刨地,显得很烦躁。 “列阵。堵住马耳!” “是!” 二十余骑探马斥候迅速堵上马耳朵,掉头。 他们端起长矛,迎着蒙军,重新冲了回去。 白日攻城里的情影在他们脑中浮现,惨死的人们、焦臭的尸油……化成了杀意。 “杀啊!” …… 胡勒根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这些宋兵也太狂了,竟敢和蒙古人在马上作战。 他更加用力地吹哨。 长长的哨声划破天际,野地里有火光闪过,有什么东西被宋军掷了出来。 光火中带着烟气。 “又来?!” 果然,又是“霹雳啪啦”的大响声。 “哔呦……” 有烟花炸开,绽出时隐时显的火花,很好看,也映着那些在厮杀的身影。 宋军排得很齐,显得很呆板。 他们端着长矛,就那样直直地重新撞了回来,看起来还有些傻、有些木讷。 但更擅骑战的七名蒙卒还在拉扯着受惊的座骑。 “嘭!”烟花爆开。 胡勒根瞪大了眼,看到那漂亮的光亮中,血漾了出来,如赤焰般鲜红。 “咴律律!” 他跨下的战马突然惊起,把他掀翻在地。 有爆竹溅起沙石弹在他脸上,不痛,但让人害怕。 下一刻,宋军的马蹄已到眼前。 “啊!” 胡勒根痛呼一声,被马蹄重重踩了一脚,剧痛。 他手中的弯刀掉在地上,嚎叫不已。 “你很会牧马?”混乱中,有个冷峻的声音用蒙语问道。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胡勒根。” “你的百夫长叫什么名字?” “哈日查盖……” ~~ 哈日查盖已找回了数十匹战马。 但还有近三百匹战马在夜色中奔得不见了,他只好派人骑上数十匹战马去找。 营地里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却也没有混乱,毕竟宋军也没有真的袭了营。 其实只要能找回来马,这事也没甚大不了的。 马也不难找,他们都很会牧马。 也没有必要所有人都走路去找,有数十人骑马去找就可以了。 忽然,远远的有近二十骑奔了回来。 黑暗中,胡勒根的声音大喊道:“百夫长,我杀光那些宋人了,还找回十多匹马!” “你再去把更多的马找回来!”哈日查盖大喊道,“往山边去找,不被人牵走都能叫得回……” “好!” 胡勒根应了一声。 但那二十骑还在纵马向营地奔过来。 “你冲过来做什么?!”哈日查盖喝道。 “我……辎重在那边!” “又来?”哈日查盖凝视着黑夜中,猛地反应过来,大喝道:“袭营!宋军又袭营了!” …… “辎重在那边!”胡勒根又喊了一句。 李瑕死死盯着蒙军的营盘,没有贸然冲进去。 他非常冷静地用目光扫视着,观察着哪里有篝火,哪里没有,寻找着蒙军营寨中防守最薄弱之处。 胡勒根说的没错,辎重在北面,周围蒙卒最少。 “绕到北面!放火烧!” “吁!” 斥候们拉住缰绳,迅速点起火把就往一个个帐篷里丢了过去,也不管里面放着的是哪些物资…… 第225章 拖垮 尼格大步穿过营寨,听着“袭营”的大呼声,四下扫视,却没见到宋军的身影。 “哈日查盖!袭营的人在哪?” 哈日查盖还在匆匆奔走,应道:“向北面去了,就二十骑。” 尼格不悦,问道:“马呢?” “还在找,这些人和老鼠一样,不敢打进来,只会偷东西。” 说着,只见北面的帐篷里一阵大火。 尼格边走边张开弓,眯着眼,看到着火的帐篷外一群穿着蒙军皮甲的宋兵正在那点火。 他一箭射出,“噗”的一声响,箭矢力透了一个宋兵的身体。 其余十余骑宋兵不敢再放火,倾刻间四散而逃。 “一群老鼠!该死……” 今夜的第二次袭营就此又平息下来。 尼格也不追,持着弓站在那,目光阴翳地看着燃烧的帐篷。 “千夫长,我们的辎重……” “让你去把马找回来!”尼格吼道,“只要有马匹,辎重到哪都能抢!” “是,等马儿没那么惊慌了,吹吹哨子就能回来。” ~~ 一匹蒙古马打了个响鼻,看着眼前的高山,不太愿意上去。 一个苗人正用力拉它。 马蹄在地上刨着,就不肯动。 “啪”的一声,熊石给了它一鞭子,它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山上爬去。 苗人有七十多个,正牵着四十匹马向山上走去, “阿乞叔,我们要这么多马做什么?”熊石问道。 熊阿乞道:“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得多了。要马做什么?杀了吃也是肉啊!” “阿乞叔、熊石哥。不能杀了吃,寨老说了,卖给李县尉,能卖好多钱。” “我知道。”熊阿乞道:“可惜我们就找到这些。这事真是怪了。我看好几个寨子都派人下来抢马,他们怎就知道这事?” “李县尉派人说了呗。” “让我们白岩寨把马全牵了多好。” 熊石道:“哪就能全牵了?李县尉要的是让蒙军没了马。越多人来牵,才能把蒙军的马牵光。” “嘿,来十个寨子,一个寨子只要牵上三十匹,让这些蒙军陷在我们这地界……” 远远还有人大喊。 “熊石哥,我又找到一匹,就在山下啃竹叶呢!” ~~ “千夫长……很多马匹都不见了……” “不见了?”尼格一愣,问道:“什么叫不见了?” “又被土老蛮偷到山上了。” “又?!”尼格大怒,骂道:“这些西南蛮子,该死……找回来多少?” “七十多匹。” 尼格沉默着,大手摸着自己的秃头,显得有些颓废。 前阵子,阿术也被偷了马,一怒之下连拔土老蛮三寨。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当时阿术是先锋,大军就在后方压阵;现在尼格是孤军陷在庆符,大军急着顺长江东下,没功夫陪他耗。 另外,之前的土老蛮个个寨子互不支援,现在若攻打哪个寨子,庆符县守军会支援。 最重要的是,他尼格又不是兀良合台的儿子…… “哈日查盖,你这个蠢货害死我了。”尼格道,“我就是信不过你,才让图门宝音守营的。你看你,把马匹都弄丢了。” 哈日查盖不服气,啐了一口,道:“我又没想到宋人敢带那几个人袭营。” “要是图门宝音就能想到。” 下一刻,帐外传来动静,是图门宝音回来了。 尼格见去的两百人就仅剩七十多人回来,还死了嘎尔迪,本就阴沉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起来。 待把遭遇都说了,图门宝音带着哭腔道:“千夫长,派两个人骑马送我回都元帅大营吧,我这条腿废了。” “好。” 图门宝音又道:“这庆符县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不该再攻城了,去别处掳些俘虏,再抢回船只,报给都元帅吧……” 突然,一柄弯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一愣,抬起头,看到了尼格冷酷的眼。 “千夫长?” “马匹丢了太多,我不能再派马匹送你回去。”尼格道,“你没有腿,我也带不走你了。” “别这样……我……我能活的……求你……” “不,你是百夫长,不能落在宋军手里。” 尼格说着,手中的弯刀一割。 图门宝音眼一瞪,喉咙已被割断,登时气绝而亡。 “长生天,请保佑你的子民。” 尼格喃喃着,合上了图门宝音的眼。 “哈日查盖,去把重伤的都杀了吧……” 一整夜,不时有残兵从白岩山上逃回来。 把图门宝音和嘎尔迪的残兵合成了一个百人队,尼格还有四个百人队的探马赤军、一百大理仆从兵。 但仅有七十余匹战马。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入了困境。 打败仗本来没什么。 十余年来,蒙军在川蜀一直在打败仗,退了就好;相比起来,宋朝更承受不住长期战争带来的损失。 但这是大的战略,他尼格没有资格说这些。 对他而言,在一个小小县城接连受挫,只会让都元帅认为他无能。 可没有了战马,再拖下去,拖成疲师,有可能所有人都陷在这里,何况都元帅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没有俘虏、辎重、时间、战马,兵力也不足……思来想去,尼格决定放弃攻打庆符县城。 他打算强渡符江、与符江东岸的援军汇合,再抢夺战船顺江而下。 次日,天色蒙蒙亮之时,蒙军起营,向南绕过庆符县城,又转道向东,趋符江。 他们大多数人已成了步军,行走在清晨中,莫名显得有些踉跄。 他们实在是不习惯这种行军速度。 忽然,有人抬起头,喊道:“千夫长,有狼烟!” ~~ 一道道狼烟从南面的高山上腾起。 李瑕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道:“蒙军要渡河了。” 房言楷更稳重些,沉吟道:“是否会是蒙军的诱敌之计?” “他们没了马匹,我们已不怕他们诱敌。” 房言楷又提醒道:“巡江手骑术不佳,不宜骑马出战,否则有可能被蒙军把马匹抢回去。” 李瑕点点头“嗯”了一声,道:“房主簿说的有道理。” 他已披好了甲,打算出城迎战,想了想却是又停下脚步,把地图摊出来。 “这次的战术,房主簿也一起参详一下吧。” 房言楷愣了愣,抚须道:“也好。” “我昨夜偷了蒙军的马匹之后,认为蒙军有三个应对,皆做了相应的布置。”李瑕道,“一是翻过山岭向北回叙州;二是攀上各寨抢回马匹;三是渡符江抢船只……看来他们是选择了第三种办法。” 房言楷道:“这说明很可能会有蒙军援兵从东面过来。” “是,但现在还没到。” “很可能是这支蒙军援兵遇上了长宁军。” 李瑕道:“我在挓口岩上设了了望塔,东面若有蒙军来会有狼烟。先说符江这仗怎么打吧……蒙军必然以大理仆从军搭浮桥,其后骑兵先过,到符江东岸探查。” “不错。” “我让鲍三、姜饭把船支安排在上游,等蒙军造好浮桥,半渡而击。” “只怕难。”房言楷摇了摇头,道:“蒙军很可能会有防备。若是浮桥造得坚固,船只有可能会被他们夺下。” “也是,那这样。东岸青岗岭上有我们的炮石,用炮石先击毁浮桥,再让船只顺流而下射击两岸的敌兵,如何?” “如此更稳妥些。” 房言楷沉吟着,对李瑕的安排倒也提不出更多的见解了,最后提醒了几句。 “非瑜可看过《孙子兵法》?” “没。”李瑕道:“看不太懂。” 房言楷道:“孙子兵法开篇即为‘计篇’,此‘计’非指计谋,指的乃是‘计算’。简单而言,须以人多敌人少,若敌强我弱、敌众我寡,则先将其分散;若一时难胜,便耐心等待,待其疲、弱。” 李瑕道:“我明白房主簿的意思了。今日这一战,依旧不求大量杀伤蒙军,只需将他们一分为二。” “正是如此……” 房言楷捻着胡子,看着李瑕走出去,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一直以来,皆觉李非瑜傲,可做起事情分明也有沉稳、谦逊的一面…… ~~ “嘭!” 炮石从符江东面的青岗岭上砸落,将蒙军浮桥砸断;船只从符江上游冲下,将浮桥上的蒙卒与大理兵撞入江水之中。 宋军的箭雨与炮石向大理仆从兵袭去,迅速击溃了仆从兵。 等尼格准备好反击,宋军却已迅速顺着符江撤退。 他望向符江西岸来不及渡河的两支百人队,一时有些愣住。 伤亡还是不大。 事实上,入庆符境以来,每次小战,蒙军伤亡都不大。 但情况似乎很糟糕了…… “传令,让他们退回叙州。” 青岗岭上还在放炮,没有太多时间再让尼格考虑,他下了令,迅速带着人马东向。 尼格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可能陷在这里。 他带着两个百人队的蒙军奔到挓口岩,又有炮石砸落。 紧接着,几声惨叫响起,已有马匹栽入陷马沟…… ~~ 哈日查盖领着两个百人队留在符江西岸,显得有些懵。 今日这一战,本该是夺下宋人的船只,顺江而下的。 现在却要步行回叙州? 他们已失去了马匹、粮草,箭矢也不多了。 哈日查盖还算冷静,没有下令向南行军,反而是下令往北边的山岭走。 可以造一些竹筏,顺江而下。 以箭矢击退了宋军之后,他们行了十余里,驻军在一个叫板栗湾的地方。 找不到俘虏,也失去了仆从兵,只好让蒙卒亲自造竹筏。 哈日查盖很忧虑,担心宋军会袭营,但只能让士卒拼命地造竹筏。 当夜,宋军果然袭营了。 一支支火箭射来,燃烧了整片竹林。 …… 刘金锁提枪站在竹林外,看着从火中冲出来的蒙卒,看着手下的士卒冲上前,以长矛齐捅。 “你们还怕他们吗?” “不怕!” 说到这里,刘金锁回想着李瑕教的那些鼓舞士气的话,最后却又想不起来,于是看向搂虎。 搂虎连汉语都说不清楚,抿着嘴,没说话。 刘金锁于是喊道:“看,我们两百人就能打败了两百蒙军,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 喊叫声传进火海中的竹林。 哈日查盖向身后的箭囊一摸,发现没有箭矢了。 他听着外头宋人的欢呼声,虽听不懂,却感到了强烈的冒犯。 “啐,要是有马、有箭,我杀光你们。” 哈日查盖没有再向外冲,他不愿死在那些懦弱的宋兵手上。 于是他闭上眼,任大火袭卷到身上…… 第226章 支援 符江以东。 尼格行军并不顺利。 他在笆篱山被伏击之后,就已经派兵回报兀良合台,称庆符县有水师,请求派兵支援,从符江东面掠夺俘虏攻城。 但如今四五天过去,援军竟还不来。 符江东面只有一座座架设了炮车的高山,或一条条壕沟、陷阱。 他还看到了宋军的营盘,就在挓口岩下,连墙垣都没建,里面只有一百驻军,远远冲着他放箭。 尼格没有去攻这个营盘。 他看到了拒鹿角,也看出那周围有两道陷马沟。 他绕过它,宋军隔得很远才追上来,也不放箭。 尼格知道,宋军这是连箭矢也不愿再给他,打算以炮石与陷马沟困死他。 他做了一个很难的决定,让没马的“步卒”走在前面趟陷阱,以他们的死换骑兵的生。 挓口岩以北,有条汇入符江的小河,叫“庆清河”,尼格渡河时只剩七十步卒、七十余骑兵。 他知道宋军又要半渡而击了,果不其然,骑兵才浮马而渡,两侧与后方立刻有宋军冲杀上来。 尼格早就料到了,带着七十余骑策马就走,甩下那些步卒断后。 这之后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向东绕过这长长的山脉;二是向北翻过宰猪顶,离开庆符县境内。 尼格想到援军没来,很可能是被东面的长宁军堵截了,不敢东向。于是选择翻过宰猪顶。 山很陡,只能下马爬。 他们又不敢弃了马匹,只能拉着马攀援,更费体力。 此时距尼格渡过符江已过了两日,他没有食物,累得精疲力尽。 …… 李瑕就站在宰猪顶上。 符江东岸的几座高山上他都布置了了望塔,一直能都望到蒙军的动向,设伏也很方便。 李瑕对房言楷所说的《孙子兵法》内容也有了些体会。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因此哪怕是攻击残兵,他也先占据了高处,准备了擂木与滚石。 他默默站在那,计算着距离,看着尼格等人牵马从山林间走了出来。 “动手。” 士卒们吆喝着,推下擂木。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很快就传来了惊呼。 紧接着是惨叫…… 李瑕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想的还是《孙子兵法》。 他以前觉得这些文言文很难懂、几句话根本说不了什么,认为兵书未必有用。但经过房言楷一解释,却发现其实它们已把打仗的准则和框架说得清清楚楚。 而在亲临战场之后,把经历与这些相结合,李瑕竟有些豁然开朗之感。 “嘭”的一声响,檑木砸在尼格头上,他吼怒着,带着不甘与愤怒。 李瑕目光看向尼格,心里想着“先胜而后战”是什么意思。 山下蒙卒的嚎哭声不止,皆成了李瑕脑海里对战争的印证。 “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 远远的,有骑兵奔到符江东岸营盘。 “李县尉在吗?!长宁军祝成祝将军有要事告李县尉。” “县尉正在宰猪顶上,今日就要宰了蒙军千夫长……” ~~ 次日,庆符县里的气氛终于是喜庆了很多,满城都在为击败了蒙军而庆贺。 至于被射杀在县城外的六七百俘虏,死了也就死了。 这些人不肯迁进县城,多是没亲戚在县里的,自是没人敢为了他们质问县官和守城将士。 少数几个还记得他们的,反而是房言楷,以及在城头放箭的弓手…… 庆符县的绝大多数人们,庆幸活下来尚且来不及。 李瑕的风评似乎也突然转变。 过去说的“新来的县尉太年轻,靠投奸党”之类的话明面上已少有人提及,到处皆有人在夸赞新县尉守土庇民如何如何。 对此韩巧儿极为紧张,偏韩祈安还要逗她,说什么“经此一战,阿郎风头无两,只怕白岩寨几位小娘子或是愿意给他作妾了……” 就这一句话,韩巧儿登时大为警惕,却说“高姐姐不在,我可得替她看好了”之类。 她虽然还小,那作为女子,已敏锐地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气氛…… ~~ “听说李县尉还未成亲吧?” “想什么呢,人家从临安府来的,定是早已与高门大户订了婚约。” “能作个妾也好啊……” 严云云穿过回廊,正听到几个婢子正聚在一处嘀嘀咕咕。 她心中冷笑,回想着那日见到李瑕时的场景,暗道那等人物岂会对这些丑巴巴的粗使丫头感兴趣。 “连老娘这样的身段容貌他都未多看一眼。” 这般嘀咕着,她不免也对李瑕泛起些思量来。 十六岁的年纪,入仕为官掌了一县权柄,有靠山、有能耐,往后前程必然是不可限量……见过一面,该如何攀上呢? 若能一块睡一觉自然是好…… 但这种年轻俊才身边多有高门出身的正室,那些小娘子们看似端庄柔善,实则手段厉害,常有恶毒老嬷子帮衬,杖杀了外面的贱货们也是极轻易的。 这种事,她严云云见得多了,睡一觉不是上策。 最好还是能避在他门下谋个差事,调教舞姬、出面待客,往后他成了权贵,她也能混个鸡犬升天。 新贵岂不好过张家那种破落户? 这些念头也就是一时间的瞎想,倒不是什么计划。 严云云走过回廊,见到张家大郎张世斐。 “严大家,这么巧?” “奴家见过大郎。” 张世斐显然是在等她,一见面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以往在成都见过许多貌美如花的名妓,但自从到了庆符县这小地方,如严云云这般相貌风韵的,已是久不多见。 此时他自诩彬彬有礼,但眼中却已显出饥不可耐的神色来。 “严大家不必多礼,蒙军既已退了,我们打算明日启程回九曲园,特来与你说声。对了,这几日寄宿在袁家,让你与那些婢女们挤在一处,真是委屈你了。” “奴家不敢委屈,能得张家与袁家收留,感激不尽。” 严云云含羞瞥了张世斐一眼,又道:“县里击败蒙军,又恰逢年关将近,不知是否有庆典?奴家想献上一曲歌舞,以示感激。” 张世斐已被这一眼勾了魂。 他不在乎什么感激,满脑子想的是眼前的严云云给钱就能玩。 最近挤在袁家,他每日与父母妻儿挤在一处,严云云也与别的婢女挤在一起,找不到机会,该早点回九曲园才好。 “这些等回了九曲园,父亲会与县令详谈。对了,回去后我有许多事想向严大家讨教。” 严云云心头冷笑了一句:“老娘方才见了你爹,他也是这般说的,你们父子倒可相互讨教。” 她脸上却是笑意吟吟,道:“本该听大郎安排,不过奴家也不好总是寄人篱下,如今洗净铅华,打算拿积蓄在这庆符县城买个小宅子……” 张世斐听出了严云云的意思。 他有些为难,他父亲虽有钱,他自己手头却颇拮据…… 好在下一刻有个婢子赶过来解围,道是张远明唤他过去。 张世斐赶到客房,只见张世卓已到了,张远明正在来回踱步。 “见过父亲。” “县衙不肯让我们明日出城。” “为何?蒙军不是早两日就退了,昨日更是已被击败了?” 张远明冷笑道:“必是那姓李的想吃掉我们在县里的一千石粮。” “他妄想!还有他吞的三千石,也该教他吐出来!” “自是不可能与他善罢甘休。”张远明道:“但如何对付他,须再从长计议。明日先把一千石粮运回九曲园……” ~~ 七仙湖畔,九曲园。 李瑕带着步入大堂,只见名叫“祝成”的长宁军准备将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上包扎伤口。 两人在筠连州巡司关城见过一面,但当时没多谈,祝成就领兵去追阿术了,不算多熟。 “祝将军。” “李县尉,又见面了。”祝成起身抱了拳,又道:“嘿,我就是想问问庆符县的情况,故而派探马过去探探。没想到李县尉竟亲自过来了,客气了客气了。” 李瑕也抱了抱拳,问道:“祝将军受伤了?要紧吗?”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不小心中了狗鞑子一箭。李县尉快坐快坐,啊,差点忘了,椅子……李县尉你坐这条吧……我们说说庆符县的防事如何。” 两人对座而谈,李瑕简略的将庆符县城的形势说了。 祝成击掌叫了一声好,道:“好。李县尉是个英雄人物!” 他有些惭愧地拱了拱手,又道:“易指挥率军支援泸州了,大江南岸防御不足啊。我本该去支援你,但带了六百人赶来。才绕过七仙湖就遇到了一支蒙军,边打边退,只好驻在这里与蒙军对峙。” “蒙军有多少人?” “探马赤军五六百吧,仆从军和俘虏有一千多人。” “不好守?” 祝成哈哈一笑,道:“还好还好,就是带的粮草不多……哈哈,没想到李县尉竟已击溃了西边的敌军,那我们边退边打就是。” 李瑕道:“向西撤也好,地势更有利些。” 祝成目光在大堂上一扫,又道:“这园子正好可以用一用,放蒙军进来,一把火烧他娘的……” 第227章 烧园 大梁木上燃着雄雄烈火,终于轰然砸落。 惨叫声响起,又渐渐平息下去。 七仙湖畔九曲园已是一片火海…… 李瑕与祝成站在西面的白杨坡上看着火势。 祝成用了李瑕想用而不敢用的佯败诱敌之计,之后直接撤出九曲园,待蒙军追上来,又放了一把大火。 “对了,这园子是谁的?”祝成忽然道:“这么大一片园子,别是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我这小武将可得罪不起。” “祝将军现在才想起来问?” “是啊,一开始没想些这些,光想着埋伏一场了……李县尉你看,这一把火虽未必能烧死多少蒙军,却可重挫他们的士气。” 话到这里,祝成似乎又忘了园子主人的事,指着远处的地形侃侃而谈起来。 “蒙军若是铁了心要攻下庆符县并不难,花些时间掘了符江也就把城墙淹塌了。但他们意不在此,而是为了劫掠。我估计再拖个三两天,兀良合台就要顺江而下了。 所以,一小支蒙军今日被我火攻先是被拖了一日,之后不敢全速行军,早晚必要无功而返……” 李瑕点点头,道:“祝将军说的有道理。” 祝成“嘿”了一声,道:“蜀南兵力太少,你我能做的就是以少量兵力拖住蒙军即可。我担心的还是合州,万一让蒙军打下合州,整个川蜀都得丢了。唉……” 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在战阵之事上越聊越远。 祝成早年也曾在成都一带与蒙军交战过,有颇多经验,又久在易士英麾下,兵法也懂。 李瑕只觉受益匪浅。 直到天色全然暗下来,远处的火光渐暗,祝成才想起来之前的话题。 “啊,又岔远了,打起仗来总忘了考虑这些,烧掉的那园子是谁的?可别是我得罪不起的人物。” 李瑕道:“祝将军不必管,你们在庆符县境内阻敌,这点小事我来处理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到火烧蒙军一时太兴奋了,万一惹了麻烦,啧啧。不过可惜烧了蒙军,尸体却焦了,没多少斩获,回头易指挥又拿不出钱来军赏……” 祝成话还蛮多的,自顾自又说了许多,如长宁军士卒训练之余还要自己屯田云云。 李瑕道:“首级我这里有,祝将军带两百颗便是。” “啊?这不太好吧?” “若非祝将军拖住东面的蒙军,庆符县也不能斩获这些首级。” “但这违了军纪吧?” “有吗?长宁军有军纪不许接受首级吗?” “啊,好像也没有……” 于李瑕而言,麾下士卒多是未编入军籍的私兵,饷粮、赏赐、抚恤都是自己想办法筹来的钱,分润些首级出去倒也无妨。 祝成则觉得不好意思,推却了几番,最后还是受了下来。 他收了李瑕的好处,虽没说更多的感激之词,态度却是亲近且振奋了不少。 其后两天,长宁军边战边退,退到挓口岩营盘。 蒙军见周围山上多有炮车,到处都是壕沟,不再强攻,又派探马打探到所谓庆符水师只有两艘大船、八艘小船,懒得继续攻打,索性退去。 李瑕与祝成判断,该是兀良合台无意再攻叙州,打算直接东进了。 这一战看似轻松,其实因长宁军打得颇有章法,使蒙军无意纠缠。 而长宁军回师时,李瑕又送了一千石粮食。 祝成很惊喜,一时又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这……李县尉……这……不太好吧?”祝成挠了挠脸,道:“我这跑来一趟,杀敌没杀几个,也太……” “祝将军不必推拒,长宁军是真能杀敌报国的将士,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也不必担心,与易指挥明说即可。” ~~ 韩祈安站在李瑕身旁,目送着长宁军远去,终于开口道:“阿郎粮草也不多了,何必再送与长宁军?” “我们粮食不多吗?”李瑕道:“以宁先生不是算过,我们的粮食加上张远明的粮食,很多,足够给长宁军这一千石。” 韩祈安笑了笑,道:“倒也不必‘加上’,反正也都是张远明的。只是……阿郎决定对张远明动手了?” 李瑕没有回答,开口却说了些别的话题。 “你莫看这次长宁军杀敌不如我们多,实则是因为蒙军更重视他们、不敢冒进而已。暂时而言,长宁军战力,远胜我们的人。” “我明白,阿郎是想拉拢他们。” “不全是吧……我最近发现,蒙军没有我原先认为的那么强,宋军也不像我原先认为的那么弱。但这次马湖江之战,朝廷在整个战略上是有很大的失误,或者说是滞后了。 宋以士大夫治天下,我如今还看不清其中太多门道,却感觉得出来,朝廷优待士大夫……这个度太过了。蒙古国力更盛,对待战争尚且全力以赴。而宋这边,还满是权宜、制衡。 杀名将、以文压武、战心不坚。这样打仗,竟还能不败,还能抗蒙二十余年,只能说淮人、荆人、蜀人不负宋朝了……” 韩祈安道:“阿郎若再看以往,当知不仅是淮人荆人蜀人,其实北人亦不负宋朝,是宋朝负北人。” “嗯。”李瑕道:“岔得远了,说回张远明的粮食……庆符虽有三个县官,张远明却比我们更像士大夫。你看,他的粮食比县城粮仓还多,我必是要抢的。 我不仅要抢他的粮,还要抢他的地,那只好杀了他。此事……若论善恶,我不能说张远明有多恶,我比较恶。 站在张远明的角度,他的粮食、他的土地,凭什么交出来?他也没有该死的罪证在我手上,但我知道我该杀他。 川蜀军民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饭都吃不饱还在卖命。蒙军已杀到眼前了,亡国亡天下即在眼前,士大夫却还占着良田美宅,觉得理所当然……我心里有更多必杀张远明的理由,但不知怎么说。” 李瑕话到这里,斟酌着。 有些事他看得出来,但重生的时间太短,还总结不出来。 韩祈安却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开口说起来。 “大宋对士绅之优待过甚,积弊早已显现。故而早在承平时,王安石便欲变法。 当时,文彦博曰‘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王安石曰‘法制具在,则财用宜足,中国宜强’,文彦博又曰‘务要人推行尔’。 这话当中的‘人’,阿郎可知是哪些人?” 李瑕道:“如张远明这样的人?” “是,但也不止。一县之大,仅三四名官员、三四百衙役。若无这些乡绅郡望,朝廷如何能管得过来?更何谈天下之大? 故而‘与士大夫治天下’此言不差,但大宋不抑兼并,又过份优渥士绅……文彦博与王安石一样,皆是由州县官、转运使一路迁至中枢,富实干之才。岂能看不明白此中积弊? 关键在这一句‘务要人推行尔’,可见文彦博哪怕反对变法,却也对士大夫咬牙切齿。他反对变法,是认为变法这条路走不通而已。” 韩祈安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以王安石、文彦博之才尚不能变革。还有范仲淹、韩琦、富弼也都做不到,阿郎怕是也做不到。” “是,我肯定不如王安石、文彦博。”李瑕道:“还有贾似道,他也做不到,我也不如贾似道。” 话到这里,李瑕语气郑重了些,道:“所以,我要做的是造反。而要造反,怎能不杀土豪劣绅?” 韩祈安早猜到他这些心思,但亲耳听到,还是身子微微一颤。 “不怕以宁先生笑话。”李瑕又道:“我想试着建一个强盛的、不受外侮的汉家王朝。那便该不容犹豫把一些绊脚石踢开。” 良久,韩祈安才道:“但阿郎眼下还是宋臣,且时机尚未成熟,不宜在明面上杀人劫财。” “是啊。” “杀张远明容易,难的是如何掩人耳目。更难的是如何拿到他的财产。” “我知道。”李瑕道:“这次,本想用长宁军作为遮掩。但看他们是磊落粗豪的汉子,算了,这种事还是我们自己办吧。” “那九曲园?” “是我烧的,而不是祝成。他那人一心抗蒙,不必让他牵扯这些……” 第228章 雇凶 叙州,长江南岸,蒙军大营。 阿术大步走进帐篷,也不打招呼,捉起一块肉就咬。 兀良合台斜睨着儿子,道:“你现在才来,老子都快把叙州打下来了。” “还没出五尺道就让一支宋军堵了,损失了两百多人。”阿术道:“我绕道羁摩州石门路,出关河河谷赶过来的。” “宋军还能把你堵了?” 阿术道:“反正你也把张实打败了,我早点晚点到不是一样的。” 兀良合台低下头,手在地图上划了划,在筠连州、庆符县的位置上点了点,又摇了摇头。 阿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拿着满是油的手伸过去点了点。 “这两个小城有能人,要么是长宁军,要么是哪个州县官,该死。” “不奇怪,叙州史俊也有两下子。”兀良合台道,“尼格带了五个百人队陷在庆符没回来。” “打仗嘛,有输有赢。”阿术不以为意咧着嘴,问道:“还要在叙州呆多久?要有十天,我去把这两座小城拔了。” “不打了,先去合州。” “你是都元帅,又是我老子,你说的算,但别被叙州的宋军夹击了就行。” “叙州就没几个宋军了,准备东下吧。” 阿术知道轻重,也不反对,只是目光又落在地图上庆符县的位置,嘟囔了一句。 “还能把尼格灭了?” ~~ 匣子里,尼格怒目圆瞪,脸上还抹着石灰。 “啪”的一声,木匣子被盖上。 江春又扫了四周一眼,见一堆脑袋堆在一处,只觉一阵泛呕。 偏还得强自镇定,抚须道:“今日过来亲眼看了,才知非瑜神勇。” 李瑕道:“是县令与主簿全力支持,并非我一人之功。” 江春背着手,走出这间营房,向校场走去。 走了几步,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犹有些不适。 他今日到巡江营盘,本是想找李瑕谈谈九曲园一事,不想才过来,就被李瑕邀请查看首级。 “这首级……似乎比我想的少了些。” “很多蒙军都被烧死了,或跳入符江,未曾斩获到首级。” “是吗?” “是。” 江春转过头,看向大营中间新建的那个大仓库。 他知道那是张远明的粮,他今日过来为的也就是这件事。 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在这巡江营盘里面对李瑕,江春感受不到自己那作为县令、作为上差的气势。 “非瑜可有空,随我回县衙一趟?” “这两日忙着战后的抚恤与赏赐,县令是有何吩咐?” 江春沉吟道:“张员外之事,你该亲自向他解释一番才是。” “今日不得空,明日如何?” “这……真不得空?” “真不得空。” 江春有些为难,叹道:“这样吧,明日房主簿与你谈。” “也好。”李瑕道:“县令切记,叙州还在被围,暂时不可放百姓出城。这一战怕是还要很久,只看合州能否守住。” 江春点点头,抚须道:“此事本县明白。” “也该让城中富户捐些钱了。” “不错,此事本县会交代房主簿办,非瑜多与他商议吧……” 江春一一应下,心头也是烦闷。 本该是他这县令来指派县尉的,今日来却是被这县尉发号施令了一番…… 李瑕其实把江春那点郁闷看在眼里。 但他并不管这县令高不高兴。 守住庆符让一县百姓保全性命,带士卒打胜仗、给抚恤给赏赐,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给他带来威望,成为他实力的一部分。 有这份实力,才能让江春在巡江营盘里一句硬话都不敢说。 而不是靠把每个上差都哄高兴了。 李瑕从不觉得自己傲慢,他对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 江春才回了庆符县,马上便听说张远明求见。 两人在厅上坐了,寒暄之后,张远明果然又问起九曲园和粮食之事。 江春满口官话,只推说房言楷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显然是打定了主意,又把事情推给主簿。 张远明看得分明,对答亦是极得体,唯独到最后起身之际道了一句。 “连县令亲自去请,李县尉都不肯来……老夫平生还是头一次见这般狂傲的年轻人呐。” “言重了,言重了,非瑜确实是忙,他明日会回城与……” 张远明笑了笑,不等江春说完,背着手走了出去,依旧回了暂住的袁府。 一个时辰后,张世斐出了袁家,去了县城以北的一家“沁香茶楼”。 ~~ “大郎要杀谁?” “县尉李瑕。” “闹呢,那可是朝廷命官。” “你又不是没杀过官。” “被流放的官和管着乡勇的县官能一样吗?” “不都是一刀就捅死吗?”张世斐道。 他捧着茶杯,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又道:“一个从临安来的世家子弟,没见过我们西南边陲的险恶,仗着有些靠山养了些乡勇,糊弄些战功。你莫被他唬了,觉得他真杀了几个蒙人。” “不是吗?” “三把火,一把烧在白岩山、一把烧在板栗湾,还有一把烧在我张家九曲园。烧死几个蒙人都是他自己说的算。怕什么?就是个白脸小儿,落了单,到了你‘丑屠夫’手里,也就是一刀的事。” “话是这般说,这事还是危险。” 张世斐道:“别忘了是我父亲捞的你,不然你早死了。” “不敢忘。” 名叫“褚富”的汉子站在窗子边向街上看了一会,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来。 “大郎,我们合作也有几年了,我替张家走乌蒙部也走了七八趟了吧?” “你也没少赚。”张世斐瞥了褚富一眼,道:“这两年你肉也松了不少。” 褚富咧了咧嘴,脸上的横肉显得有些骇人。 “没松,还能杀人,但这价钱……” “三千贯。”张世斐饮了口茶,淡淡道。 “少了。” 褚富摇了摇头,比了五个手指头,道:“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做完这桩买卖,我得带弟兄们去避一避。至少得这个数。” “就三千贯。” “老员外出的价?” “是,就三千贯……” ~~ 严云云掀开轿帘,向长街上望去。 如今庆符县城还在封城,前面的长街上加盖了许多窝棚,到处都是拥挤吵闹的样子。 她本有些后悔跑到这小县来,但想到叙州城正被蒙古大军围困,这种后悔的心情又减轻了些。 她看得出,如今这庆符县还是有章法的。城内挤的人虽多,却没出太大的乱子,且蒙军也放弃攻打这里了。 忽然,严云云眯了眯眼。 她见到一个身影,隐隐有些眼熟。 这地方她认识的人不多,因此格外在意起来……拢共也就在上次那县尉带人到九曲园时见过几个外人。 严云云想了想,下了轿子。 “严大家,大郎让你在这等他。”轿夫道。 “奴家去买点东西就回来,你们不必跟了。” 严云云轻笑了一句,往小巷子款款走去…… 过了许久,等她从小巷子里回来,手里已拿着一串冰糖葫芦。 再掀开轿帘,张世斐已坐在轿子当中。 “你去哪了?” “累大朗久等,奴家有些嘴馋。”严云云吐了吐舌头,显得有些羞涩。 张世斐不想这一个风尘妓子竟有这般娇憨模样,话到嘴边温柔下来。 “让仆婢去买便是,你亲自抛头露脸的,万一被人看到告诉了我家里那黄脸婆。” “大郎莫这般说大娘子,她人很好呢。” “快上来。”张世斐拉着严云云上轿,伸手便去搂她。 “莫要这样。”严云云推了推他,头一低,显得极是委屈,道:“奴家过往虽流落风尘,却非本意。如今赎了身,已是洗尽铅华。大郎若是轻贱奴家,奴家……奴家只好离开……” 张世斐忙道:“我并非轻贱你,真的。” 严云云侧过身去,带着哭腔道:“我不过想在你家谋个差事,你却心里只将我看成妓子。” “并非如此,你听我说,今日带你出来,我便是要为你寻个好宅子,往后便是你我的小家……” “你舍得?” “从未不舍得过。”张世斐微笑道:“前日便与你说了,需要周转。” “真的吗?”严云云睁大了眼,有些吃惊的样子。 她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漂亮,还舔了舔冰糖葫芦。 张世斐心头一荡,愈发觉得这真是个尤物。 “真的,往后你我双宿双飞,好不好?” “才不信你,轻贱奴家……” 张世斐本是一派从容高深的模样,过了一会之后,渐有些头脑发热。 “我真未轻贱你,实话与你说吧,父亲给了我五千贯做事,为了你,我私自吞了一千贯。” “当人家未见过钱吗?往年人家唱一曲,红绡便有这个数,当时王元卿花了一千贯,人家睬都没睬他一下。对你张家而言,这点钱算甚?” 张世斐手中才感到一抹温润,又被严云云拍开。 他本没想到要在这妓子身上花这么多钱,但已不由自主又道:“其实,我吞了两千贯,先前不说是为了与你细水长流,你知我想与你好好过的诚意了吧?” 第229章 员外 次日,县衙。 李瑕走过长廊,听到“嗒”的一声响。 他低下头一看,见到一颗鹅卵石掉在地上。 回过头,只见一个小脑袋在后衙的小门边一探,又迅速收回去。 “蒋先生稍待,我一会再去见房主簿。” “是……” 李瑕于是转身向后衙走去,绕过茶房,穿过小门,便见韩巧儿正探头探脑地在那张望,向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 李瑕才过去,就被这小丫头片子抱了一下。 “李哥哥,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怎么不到我公房去等?” 韩巧儿低下头,小声嘟囔道:“今天穿的是女装,不能去前衙啊,你都没发现。” 她最近一直跟着江荻混在一块,江荻拿了好几件以前穿的衣服送给她。 因听她父亲说李瑕今日会回城,她才特地换上,结果他都没看出来…… “发现了,回头再去给你裁几匹布做新衣服吧。” “不用不用,姐姐给了我好几件衣服,好看吧?” “嗯,过年嘛,再做几件,给你父亲和祖父也做几件。” “我不用哦。”韩巧儿道:“我还要长高的。” “你平时多吃一点才能长高。” 韩巧儿想了想,有些低落地道:“迎祥楼被火烧掉了。李哥哥还说守住县城了带我去吃炒菜的。” “县里也有别的酒楼,等战事过去带你去吃。” “战事还没过去吗?我还以为是你忘了呢。” “没忘,是战事还没过去……” 韩巧儿忙了一个大早上,其实也就与李瑕这般说了几句话。 之后,李瑕转回前衙,走进房言楷的公房。 ~~ 几句话之后,公房内的气氛又凝固下来。 “你拿张远明的钱粮交朋友?”房言楷盯着李瑕,道:“非瑜,你交朋友,用别人的钱、用县里的功劳?” “房主簿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晓?哈,首级我亲手清点的。再论张远明有几顷地,除了他自己,全县数我最清楚,我能不知他有几石粮食?你……” 李瑕点点头,道:“那这样吧,此次守住县城,首功归县令与主簿,如何?” “你破的敌,为何如此?” “我巴不得你们赶快调走。”李瑕道。 房言楷一愣。 李瑕又道:“房主簿不必怀疑,我真心的。” “非瑜误会了,我并非要与你争功。” “但我想让你们调走。” “……” 房言楷深吸了几口气,摆了摆手,道:“这些,等战事完全过去再谈。合州大战在即,非是争功之际。” 话到这里,他加重语气,又道:“更不该挑衅乡绅郡望,年关在即,百姓被困在城中本已心生不满。倘若张远明在此时教唆民意,我等县官莫说功劳,落个大罪也有可能……” 李瑕道:“九曲园是我烧的,张远明的粮食也是我抢的,与县令、主簿无碍。” “李非瑜,莫再说笑了!” “没说笑,我一直都是在说正经的。我靠山大,不差这点功劳,也不怕这点罪责。” “为官入仕,不是像你这般胡闹。” “情形危急,当有非常手段。” 房言楷袖子一摔,好不容易才收住怒气,踱了几步,道:“县里要在明年的夏税之外再加派一笔钱赔给张远明。” “为何?” “为何?你烧了人家的园子。” “为拒蒙军而已,此次又不止烧他一家,白岩苗寨的茶园也烧了,熊春怎未叫县里赔?” “白岩苗寨在户籍之外。” “房主簿不是一直说县里没钱?” “县里确实没钱,所以苦的又是谁?”房言楷长叹一声,道:“你这把火太冲动了。” “一定要赔?” “以张远明的人脉,朝中若有人弹劾我等烧毁民舍、杀良冒功又如何?此事我亦无可奈何,便是上报朝廷,也得赔,你我还得担责。说句不当说的,你我为官一任,不过三载,人家却是郡望。非瑜,稍理解一点我的苦衷可好?” “这是房主簿的权职,我保留反对意见,但不干涉。” “莫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这样吧,今夜县令在庆福楼置了酒宴,你去与张远明赔个礼。” “嗯?” 房言楷也怕逼出李瑕的傲气,凑近了些,道:“你毕竟是烧了人家的宅子,向他赔个礼又如何?” 李瑕点点头,道:“也有道理,那今夜就见见他。” “你这态度……” 房言楷皱了皱眉,又道:“论长幼尊卑,你也该向他赔礼。我没告知过你他是员外吗?人家丙戌年进士,授官身、领俸禄,未补实缺,为‘候补员外郎’,其资历、其寄?官阶,犹在县令与我之上!” 李瑕常听人说“张员外”,还当张远明是个普通乡绅,此时方知这“员外”是这个意思,人家真是个官。 再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张明远先恭后倨,以及那诧异又愤怒的态度,原来是在气他不懂礼数。 亦可见大宋官制之冗杂、科举授官之多。 一点事不做,也领俸禄…… ~~ “原来张远明是个官。” “是,阿郎不知吗?我以为阿郎知道。”韩祈安尴尬地笑了笑,道:“不过以大宋惯例,僭用官称者太多,想必阿郎是会错意了。”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一个‘正员之外’的官罢了,是否官身,想必阿郎也不在意。” 韩承绪比韩祈安更了解李瑕,倒是又解释了几句。 “大宋官员一定有寄禄官阶,意为可领俸禄、是官身。但冗员太多,朝廷没有那么多实缺,往往三四个官才能排一个实缺。” 李瑕稍明白过来,道:“吃闲饭的官比正常所需的官多三四倍?” “这……倒是不好说,因为此外还有‘荫补’,还有‘添差’。” “何为添差?” “比如,我们潼川府路,有‘潼川府路安抚使’和‘添差潼川府路安抚使’两位上官。后一位便是多出来的。” 李瑕摇了摇头,走进了内间。 很快,韩祈安跟了进来。 “查了吗?” “是,但先说另一桩事吧。”韩祈安道:“张世斐雇了一伙凶徒,打算刺杀了阿郎。” “真巧。” 李瑕向外间看去,只见韩承绪俯案在写帐册,偶尔向门外看上一眼。 韩承绪是知道这些事的,但年纪大了,不太掺合打打杀杀之事,替他们把着风,也不多问。 “这伙凶徒为首者叫‘褚富’,诨号‘丑屠夫’,常年在西南边界剪径。手下有几个僰人……” “打算何时动手?” “他们似乎没想好,打算找机会。” 李瑕道:“我们先动手。” “若是论罪抄了张家,田地则成县衙公田。还是暗杀了张远明父子,暗中控制张家为宜。” “有办法了?” “张远明有几个族兄弟,但不在庆符。张世斐有个儿子,叫张代焞,四岁。若张家父子三人皆死,家业该归给嫡长孙张代焞。” 话到这里,韩祈安沉吟道:“到时,我们只要控制了张世斐之妻杨氏,则可以张代焞之名拿到田地,且能掩人耳目。” “能控制得了杨氏?” “应该能,但要些时间。” 李瑕道:“我们今晚就动手。” “太仓促了吧?” “这种事不需太周密。今夜有场宴席,张家父子三人会赴宴,他们回去的路上直接杀了。” 韩祈安道:“可我们还未控制杨氏、张代焞母子。” “先杀,我来安排杀人,你再慢慢控制张家不迟。” “是。”韩祈安想了想,道:“我多嘴问一句,阿郎想用谁动手?” “姜饭。” “怕是不妥。姜饭虽与张远明没打过交道,但受过房言楷大恩。此事由他去办,怕瞒不过房言楷……阿郎也知道,我们这位房主簿,眼睛毒辣。另外,往后要贩私盐,若要对付房言楷,也不宜用鲍三、姜饭、搂虎等人。” “无妨。”李瑕道:“房言楷知道了也没关系。” “可这……” “你仔细想想,只要事情能在明面上说得过去,房言楷会揭穿吗?他真就愿意赔钱给张家?” “是,但阿郎要如何让事情在明面上说得过去?” “简单,我们捉的那些俘虏当中有人逃走了……” 第230章 泯恩仇(为盟主那年的小明加更) 一群俘虏正在修补着庆符县的城墙。 胡勒根累极,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擦了擦头上的汗。 鞭子立刻就抽了下来。 “继续干!” 胡勒根是第一次当俘虏,从前都不知道俘虏这么辛苦。 好不容易做到傍晚,他期盼着能停下来歇一歇。 忽然,有人一脚踹在他腚上,将他踹倒在地。 转头一看,见到了一个手上装着钩子的宋人。 胡勒根就挺烦这人的,整天用钩子这里钩钩、那里钩钩。 果不其然,钩子已钩在他衣领上,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 “你是会牧马的那个?”姜饭问道。 胡勒根听不懂,只不停求饶。 “班头,他就是会牧马那个。”许魁道。 “那算他一个。” “好。” 许魁也不多说,带了两个人拎着胡勒根就走,直到走进一间黑屋子。 他们把胡勒根往地上一丢,开始扒他的衣服。 胡勒根吓坏了,哀求个不停,浑然忘了对方听不懂蒙语。 “不要……不要这样……草原的汉子绝不会受这种侮辱……不要……” 很快,他身上的衣服被扒了个干净。 胡勒根绝望地闭上眼,但那三个宋人并未对他做其它事,拿了衣服,“嘭”的一声关上门就走。 十二月初的天冷得厉害,胡勒根一个人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又冷又怕,瑟瑟发抖。 好在屋子里有一床破被褥。 他裹着被褥,瞪大了眼,却看不到一丝光亮,实在不明白宋人这是要做什么。 …… 许魁换上胡勒根那身破衣服,把脸蒙上,在姜饭面前走了几步。 “班头,你看我像吗?” 姜饭头也不抬,道:“不用太像,只要对外说跑了几个俘虏就好。” “哦,我还学了一句蒙语……米尼乃仁胡勒根。” “别说。”姜饭道,“到时紧紧闭住你的嘴,别说。” 许魁挠了挠头,问道:“不像吗?” “太他娘的烂了。”姜饭把手里的钩子拧下来,换了一把单刀拧上去,道:“来,拿布把我的手裹一裹。” “哦。” “把我的脸也蒙住。”姜饭又道:“记住,今夜我们是逃走的俘虏……” ~~ 与此同时,庆福酒楼门口,两顶轿子缓缓落了下来。 张远明带着张世斐进了酒楼,环目一看,眉头不易查觉地皱了皱。 江春、房言楷都已到了,李瑕却还没来。 “张员外。”江春起身笑道:“非瑜一会就到了,必向张员外赔个不是。” 房言楷也已起身,脸上带着些许假笑。 县里既答应给张远明赔钱,只要李瑕再赔个礼,这件事也许就能过去……这是他们都希望的。 但今夜李瑕却还是这个态度,让他们深感忧虑。 让人意外的是,张远明竟没有生气,很和煦地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李县尉事忙,不像老夫是个闲人,他来晚些理所当然,我们等等他。” “是。张员外果然有度量。对了,二郎怎没来?” “临出门前,他突然身体不适,不必管他。” …… 换作任何人,被抢了粮食、烧了家宅,都不会与人善罢甘休,唯有张远明气度恢弘,打算给李瑕一个道歉的机会。 虽然,杀手已经请了,李瑕道不道歉都得死。 但张远明打算在今夜的宴席上先原谅他。 如此一来,等过几日人死了,也不会再怀疑到他张家头上。 没想到那竖子官阶最低,竟还敢来得最晚。 狂傲。 又等了好一会儿,李瑕终于来了。 江春、房言楷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反倒是张家父子二人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瑕走进大厅,身上却是沾着些血迹。 “非瑜,你这是……” “莫不是蒙军又来了?!” “房主簿莫惊。”李瑕不急不徐见了礼,道:“我来得迟了,还请诸位勿怪。因路上遇到了刺杀,耽误了些时辰。” “刺杀?” “是,我与北面世侯结过仇,想必是他们派人刺杀我。” 江春忙嘘寒问暖几句,李瑕只表示不要紧,显得十分从容。 遇到这种事,怪罪他来迟的话,厅中几人便说不出来。 连张家父子也不得不感慨几句,又夸李瑕勇武,像是与他毫无过节。 寒暄之后,李瑕忽问道:“张员外家的二郎没来?听说他也要一起赴宴。” “卓儿身体不适,可惜今夜不能与李县尉相见了。” “可惜了。”李瑕道:“我很遗憾。” 此时宴席上气氛颇好,其乐融融。 张世斐低着头,想着李瑕遭到蒙人刺杀才好,等过几日褚富杀了李瑕,正好可推到蒙人头上。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替罪羊…… 下一刻,江春问道:“非瑜还带了五个匣子,莫不是礼物?” 张远明抚须而笑,道:“想必是的,难怪李县尉问卓儿为何没来,原是算着人数带了礼物。” “倒不是礼物。”李瑕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刘金锁。” “好咧。” 刘金锁咧开嘴一笑,捧着个匣子就上前,径直打开来。 张世斐目光看去,突然一个激灵,吓得连退几步。 !! “啷铛”案几被他撞得一声大响。 张世斐盯着那匣子,眼中满是惊恐。 那里面是……褚富的头颅。 这凶恶的丑汉还瞪着眼,眼里全是愤怒与茫然,像是在死死盯着张世斐,吓得他满头都是冷汗。 昨日还在沁香茶楼一起说话,今夜就被装在匣子里了? “这这这这……” “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这就是北面派来的刺客,被我杀光了!” 厅上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唯有房言楷,已深深看着李瑕。 …… 一场宴席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也没有人再提让李瑕赔礼道歉的事。 李瑕得以从头到尾坐在那专心吃菜。 张远明却吃不下,如坐针毡地呆了一会,领着失魂落魄的长子起身告辞。 父子二人没有再分开乘轿,而是挤在同一个轿子里。 “父亲,这事……” 张世斐脸色吓得完全一片惨白,到现在还是没半点血色。 他自然不会说“好消息是我为父亲省了两千贯”,身子都冰得厉害。 “废物,还不镇定下来?”张远明压着声音叱道:“是怕别人看不出你与禇富认识吗?” “孩儿……孩儿不明白,是禇富提前动手被杀了?还是……还是他已经……” 话到这里,张世斐剩下的话已不敢再说,想想都觉得可怕,又是一个冷颤。 “慌什么?那竖子在威慑我们,说明事情还有得谈。” 张远明虽如此说,但已在考虑是否离开庆符县。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惊慌的大叫。 轿子突然摔在地上。 父子二人大惊,张世斐连忙掀开轿帘。 “噗!” “噗!” 两柄单刀径直捅了过来,径直将他们捅死在轿中。 …… 紧接着,有人掀开后面的轿子,骂了一声。 “额秀特!” ~~ “非瑜,我看匣子里这头颅有些面熟,真是北面派来杀你的?” “房主簿认为不是北人,那会是谁派来的?” 房言楷手在膝盖上拍了拍,竟是直白地问了一句,道:“或许……是张远明派来杀你的?” 李瑕放下手中的筷子,很敷衍地摆出一个惊讶的神情。 “张员外?不会的,县里答应赔他钱,我也与他误会尽消,他岂会派人来杀我?不可能。” 房言楷道:“我坦诚说一句,今夜,我与县令是诚心要为你化解与张员外的恩怨。” “没有怨,张员外对我很热情,房主簿也看到了。” 江春坐在上首,向左向右分别看了看两人,摆出县令的架势,说了句一锤定音的话。 “非瑜当明白,眼下最关键的是不能出乱子。” 李瑕道:“县令放心,只要我们三人齐心协力,绝不会出乱子。” 江春稍感欣慰,抚须道:“不出乱子就好。” 房言楷眼中忧虑之色却更浓。 下一刻,有衙役跑进厅中。 “不好了!有俘虏逃跑了!正好在半路遇到了张员外……把把把……把张员外父子杀了……” “什么?!”江春大惊。 房言楷第一时间转头,盯着李瑕。 李瑕迎上了他的目光,眼神坦然。 好一会儿,房言楷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此事……李县尉如何看?” “这是我的疏忽,没看好俘虏,我一定尽快追查。” “呵。”很轻微的一声吐气,房言楷微微冷笑,凝眉思索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苦。 到最后,他有些萧索地站起身,拱了拱手。 “人已经死了啊……那就请李县尉务必把此事处理干净。” “好。”李瑕道:“房主簿放心,一定处理干净。” …… 江春还坐在上首,闭着眼。 他三年任期将满,想要的只有两个字……稳妥。 为了这稳妥,他才出面要把张远明与李瑕之间的冲突平息下来。 但太快了。 李瑕的动作实在太快。 快到他与房言楷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张远明已经死了。 那接下来只有两个选择,把事情揭开、或盖下去。 眼下是什么时候?合州大战在即,县城还在封锁,李瑕掌着五百乡勇…… 想到这里,江春睁开眼,看向了还摆在厅中的那五个匣子,又自问了一句。 真有两个选择吗? 第231章 糊弄 房言楷回了县衙,招过蒋焴,吩咐道:“让伍昂来见我。” “是。”蒋焴应了,“我叫黄时去跑一趟吧?” “不,你亲自去。” 蒋焴一愣,忽然想到一件小事。 昨日,他听到黄时与几个胥吏闲聊时说了几句话。 “嘿,你们说崔剩这个马夫,当了巡江手,每月涨了一千五百文、多了二石粮不说,知道他昨日领了多少赏吗?十贯!娘的咧,他在宰猪顶上炮石,一砸砸中了好几个蒙鞑,踩着狗屎了,一个月赚的比我们大半年都多,我今早见他,好张狂一个……” “嘘,别说了,蒋先生来了……” 回想着这些,蒋焴忽明白为何房言楷不再用黄时跑腿了。 他走出县衙,往伍昂家里走去,脑子里同时又冒出另一桩事。 这次击退蒙军,巡江手的犒赏和抚恤昨日之前就已经发下去了,李县尉连着两三天都呆在营盘里就是忙这事。 也不知哪来的钱。 但县里弓手的赏钱还没发,一则房主簿还得等朝廷定功,二则县里的钱粮也不足。 另外,最近不知是谁传风声,说县仓里还有一千多石粮食,李县尉提议支取,房主簿不同意。 按理说,这事房主簿做的半点错也没有,朝廷惯例就是这样。 当年川蜀有几场胜仗,军赏断断续续拖了好几年,直到余玠死了,还得抄了余家拿了三千贯来犒赏士卒。 房主簿依着朝廷规矩矜矜业业做事、李县尉却不守规矩,结果县里的人心风向偏了,这就实在是没天理了。 奸党就是奸党,带坏了庆符县淳朴风气,使小吏衙役们眼睛就盯着那点小钱。 只能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 县衙茶房里,江春与房言楷对坐着。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各自回后衙。 好一会,江春先开口道:“等到开春,我便要调任他方。有些事,我确实不清楚其中内幕。” “县令,此间仅你我二人,有话直说可好?” “好吧。” 房言楷道:“县令不会看不出来,人是李非瑜杀的。” 江春叹息一声,亲手泡着茶,沉吟着,开口道:“五百巡江手,庆符县养得起吗?” 房言楷很干脆,道:“养不起。” “今年秋防若能挺过去,正房打算如何做?” “唯‘裁撤’二字罢了。” 房言楷说着,叹息一声,又道:“非是我不愿编练乡勇守土,但这笔账我算给县令听吧。依李非瑜如此行事,五百人岁费钱二万四千贯、米七千石,还不包括布匹、甲器。 另还有军赏与抚恤,这次我估算他至少花了数千贯,却不知哪来的钱。如此一来,年费五万贯不止。 可庆符乃是下县呐,夏、秋二税加起来,一年尚不能留一万贯。绝无一丝一毫的可能长期养兵五百人,除裁撤一途,别无可选。” 江春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般有些糊涂,道:“故而,李非瑜杀了张远明,远不仅是个人恩怨,许是这次的军赏,就是他从张家拿的。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坚决……年轻人,立功心切啊。” “县令之意,他铁了心要养这五百人了?” “不错。” “胡作非为!” 房言楷摇头不已。 江春斟了两杯茶,分了。 “正书,你能奈李非瑜如何?夺他的兵权?且不说这本是县尉之权,只说你可有李非瑜之魄力,宁愿夺张远明之财,也要坚决养这支巡江手?” “此等悖逆法度之举,我做不出。” “你为人正派,不仅我知晓,五百巡江手也知晓,别当他们傻,他们清楚你不能养他们,那便不可能背李非瑜而听令于你。” 房言楷冷哼道:“简直是私兵!” “人家有能耐、有胆子,愿掏钱募兵,还守住了县城,你能奈何?” 房言楷不语。 江春又问道:“刺杀李非瑜……想必正书也做不出这等事?” 房言楷摆了摆手,道:“县令言重了,万不敢如此行事。” “那正书要上报朝廷了?” 房言楷脸色愈苦。 江春道:“且不论李非瑜朝中靠山如何。眼下蒙军切断长江,还能上报朝廷吗?只怕不等奏折送出去,你我的人头就装在匣中了吧?” “县令说的这些,我明白。故而今夜并未发作。” “那便是了。”江春道:“好在,李非瑜虽热衷功业,却并非量小之人。这次,他愿分润战功于你我,明年你我各迁任一方,何必自寻苦恼?” 房言楷道:“他太悖逆无道了!” “我明白,明白的。正房你任期未到,是吧?这样吧,我替你打点缺职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似在考虑…… 恰是此时,蒋焴回来了。 房言楷向江春告了声罪,走出茶房。 “伍昂呢?” 蒋焴道:“说是与鲍三去喝酒了,不知在何处,学生嘱咐了他浑家,让他到家后就过来。” 房言楷叹息一声,挥了挥手,转回了茶房。 江春捧着茶杯暖手,虽没听到房言楷与蒋焴说话,却还是问道:“你想找伍昂?” “不错。” “李非瑜已有安排?” 房言楷闷声闷声“嗯”了一声,道:“他让鲍三把伍昂请走了。” “正书呐,且不论武勇、谋划、靠山……这些通通不论,只论做事的魄力,李非瑜是个疯子。疯子自有旁人来治,你我何必与之为敌?” 房言楷闭上眼想了想,开口道:“县令,我说几句心里话……今夜,我确被李非瑜打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我懂,他行事太果决了,太果决了。” “摆在眼前无非两条路,一则与李非瑜一起遮掩下来,好处是,张远明这个大包袱就此甩了。以张家之财力,庆符县不仅可应付今岁秋防,往后数年之钱粮也足够。” 江春道:“那有何不可?这不是好事吗?死一个张家,全县富足,有何不好?” “县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好好好,是我失言了。但你该知道,李非瑜把事情做在了暗处。你我都能想到他之后要如何做,无非是掌控张远明之幼孙,背地里吞下张家。只要他做的漂亮,此事谁知道? 至少,他没把给张家定个大罪,抄家灭族。不需我们把案子往上送到宪台、刑部,不至于惊动张家本支。张远明死在逃跑的俘虏手里,你我半点情由都不知,与你我无关。” “不。”房言楷道:“若与李非瑜一起将此事瞒下来,往后这庆符可就是他说的算了。” 江春反问道:“你不迁任?” “县令莫哄我,我未必能顺利迁任。” “我替你打点。” “县令,真不必哄我。” 江春苦笑,道:“你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房言楷道:“还有史知州。李非瑜有五百巡江手,在庆符县我奈何不得他。但史知州若出手,拿下他不难。” “万万不可,蒙军还在围攻叙州。” “蒙军马上便要东向了。” “当此时节,你真不宜给知州添这等麻烦。” “添麻烦?一个县尉杀人夺产,何等悖逆?!你我牧守一方,真能纵容此事?” 房言楷话到这里,又道:“县令说李非瑜是疯子,不愿与疯子对着干。但恰是因这个疯子在坏规矩,我等才该阻止他不是吗?这也是为他好,教他如何为官。” 江春饮茶,不答。 房言楷又问道:“县令可愿与我联名去信?” “正书呐,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我是宋臣,当护大宋的法度。” 江春道:“查起来很麻烦,尤其是这种时候……” “不麻烦。”房言楷道:“张世卓还未死。” “那又如何?李非瑜说是去追查俘虏,必是去杀张世卓了。如你所言,他会将此事处理干净。” “他处理不干净。”房言楷摇了摇头,凑得近了一些,道:“若说俘虏逃了,正遇到张远明父子,杀了,这或许说得通。但其后,这些俘虏又逃进袁家,把张世卓也杀了,怎能说得通?” 江春抚须,喃喃道:“是有点说不通……” “有点?这是何等荒唐!”房言楷道:“县令,你说此事你我半点不知,但做得如此破绽百出,谁信?往后张家本支问起来,你我如何回应? 李非瑜做得这般粗砺,一旦被揭破,往后是要得罪张家本支的,满朝士大夫岂能坐视我等这般糊弄?县令该为长远计呐!” 话到这里,江春终于有些犹豫。 “县令?” “且看看,看李非瑜是如何做的。”江春喃喃道:“看他能否把事情办漂亮了。” 茶房中两人各自饮着茶,沉默地等待着…… 第232章 查清楚 伍昂回到家中。 他妻子葛翠打开门,才要说话,伍昂已提着几串钱递了过来。 “钱收着,往后别一天到晚吵吵。明日还有几袋米,我给你爹娘送去。” 葛翠本愁苦的脸色瞬间舒展,欢欢喜喜地接过钱收了,迎了伍昂进门。 “太好了!终于能过个好年了。这钱哪来的?” “先去烧点水来,脚冻得慌。” “好咧。”葛翠拍了拍伍昂的衣服,笑道:“要没这钱,家里可连柴禾都没,才不给你这臭汉子烧水。” 她一时竟是忘了方才想说的话,忙去把水烧上,又凑到伍昂跟前,道:“别逗儿子了,你差点没饿死了他。快说说,哪来的钱?” “鲍哥哥给的。” “借的啊?”葛翠有些失望,问道:“二十贯,他说借就借了?” 伍昂闷声闷气“嗯”了一声,并不显得开心。 “没利息吧?你那点饷钱,可付不起利息。” “瞎说甚胡话,鲍哥哥能跟我要利息吗?” “说到这个,隔壁的洪阿六昨日提了几斤肉回家,我听说他的月饷比你还高得多,他凭甚啊?以前就是搂虎手下一个弓手,你还是班头呢……” “都说了别吵吵,你烦不烦?” 葛翠不敢应话,也不知又想到什么,突然想起刚才要说的话,犹豫片刻似乎不想说,但最后还是说了。 “对了,蒋先生来过了,说是房主簿找你……” “你怎不早说?” 伍昂本已脱了鞋,连忙又穿上,披了衣服往外走去,嘴里还道:“你这妇人,见了钱,正事也不说。” “这就去啦?烧的水呢?” “你自个洗吧。” 葛翠眼看着伍昂又走出去,往地上啐了一口。 “姓房的钱粮不发,大半夜的还支使人,呸……” ~~ 伍昂一路赶到县衙,忽见对面一群人走过来。 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忙上前行礼道:“小人见过李县尉。” “伍班头?这么晚还来县衙?” “是,房主簿唤我过来。” 李瑕道:“我与房主簿有事要谈,你明日再来见他吧。” “这……似乎不妥?” 李瑕仿佛没听到,拍了拍伍昂的肩,道:“他们打包了些宵夜,带一份回去。” 说着,他已转进县衙。 伍昂正在发愣,那边姜饭上前,手一提,钩子上钩着几个油布包。 “烙饼,你带一份回去给孩子吃,还热乎着。” 伍昂目光看去,见姜饭袖子上还沾着些血迹,不由小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去吧。”姜饭笑道,“怎这神色?还怕哥哥我害房主簿咋得?” 伍昂接了一份烙饼,犹豫片刻,终还是低着头转回家去…… ~~ 县衙茶房。 “县令、主簿,李县尉来了。” “非瑜快进来,喝口热茶。” 江春迎了李瑕进房,自有人关上门。 “如何了?可拿到那些逃跑的俘虏?” 李瑕摇了摇头,道:“没,怕是跃出城墙,逃了。此事怪我,我一力承担。” “逃了啊?”江春故作惊讶,抚须道:“可惜,没能捉住。看来下次逮到蒙军俘虏,还是杀了为好。” “是。” 房言楷听着两人假惺惺的对话,淡淡道:“这些俘虏就只杀了张远明、张世斐父子?” “对。”李瑕道:“幸而没引起大的动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也未在县城放火?” “他们正遇到张员外,张员外的护卫们及时喊来了民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房言楷淡淡道:“却不知如何向张家交待,尸体……张家二郎可去领了?” 李瑕道:“说到张世卓,今夜却还发生了一件小案子,让人唏嘘。” 房言楷有些无奈,这边他直呼“张远明”之名,李瑕就口称“张员外”;他口称“张二郎”了,李瑕却又直呼“张世卓”,显得颇不默契。 “是吗?” “张世卓今夜没有赴宴,身体不适只是托词,他其实是去……” 李瑕话到这里,摇了摇头。 江春只好问道:“他去做了何事?” “此事已闹得满城皆知,县令还是招人来问吧。”李瑕道:“人我已带到县衙,不如到堂上去审?” 江春一愣,心想此事若是要审,那李非瑜做得就太不干净了。 他与房言楷对视了一眼,眼神颇为默契。 事情若在明面上都说不过去,那他们这县令、主簿,可不会替李瑕遮掩。 三个县官遂站起身,转到大堂。 …… 堂上已点起灯火。 江春目光看去,落在一个女子身上,不由眼神一亮,心道:“好一个风韵妇人!在这小县城许久未见这般妩媚姿色了!” 只见堂中那女子跪在那,脸上满是泪痕,衣裳也被撕破,披着一件裳子,捂着领口,叫人忍不住心生荡漾。 等江春回过神来,四下一扫,发现也不是正经开堂审案,只是借用县衙大堂,心里又舒了口气。 他咳了两声,在主位上坐下来,下意识想拍惊堂木,马上又收回了手。 “哦?袁兄竟也在?” “江县令有礼了。”袁玉堂行了一礼,脸色有些尴尬,他是庆符县大户,张远明就寄住在他家。 “发生了何事?” 袁玉堂迟疑了片刻,竟是反问道:“江县令,今夜不是开堂审案吧?” “袁兄先说,发生了何事?” “此事……如何说呢……”袁玉堂搓着手,道:“简而言之就是……这位严姑娘说,张世侄想要强污她,她失手刺死了张世侄……” “还‘世侄’呢。”刘金锁大声道:“这张世卓也太荒唐了,他父兄被俘虏杀了的时候,他还在家中强污人家姑娘,不孝子!” 江春道:“又是你……你怎知道?” “我正追俘虏呢,听到有人喊‘杀人啦’我就带人进了袁家,一看……瞎了我的眼!那张世卓光着身子倒在那,啧啧……他们都看到了!” 喊着,刘金锁手一指,满堂的巡江手、衙役、袁家仆婢纷纷点头。 “是,县令,小人们都看到了……” “嘿,要不是这事,我也不会跑到袁家,那些俘虏也不会逃出城了,真他娘的,报应。” 江春道:“你小点声……” “小声有甚用?”刘金锁喊道:“刚才都传开啦,满城都在说呢,张世卓在他父兄遇害时正在强污民女……” 房言楷抬起头,扫视着堂中满满当当的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李瑕脸上。 李瑕面无表情地坐在那,仿佛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房言楷却知道,往后庆符县若有人再提起张家父子遇害,谈论的都不会是什么逃掉的俘虏、张家与李县尉的恩怨,那些人关注的只会是张世卓裤裆里这点腌臜事。 他却还不愿服输,开口道:“尸体呢?” “马上就抬过来了。”刘金锁大声道:“房主簿要看看?当心呕出来。” “看。”房言楷道:“来人,去请仵作来,当堂验尸。” 江春瞥了房言楷一眼,脸色有些不悦,抬手想要阻止。 先开口的却是袁玉堂。 “房主簿,此事……不用再查了吧?”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袁员外,不查也瞒不住啦!” 李瑕听了,心想这就是韩祈安说的“僭用官称”了,宋代“正员之外”的官太多,富户也喜欢僭称员外,到明清时“员外”干脆直接成了富户的称呼。 那边袁玉堂极嫌弃地瞥了刘金锁一眼,露出一副倒了血霉的表情,向江春行礼道:“县令,能否容我上前说两句?” “近前来吧。” 袁玉堂上前几步,与江春、房言楷、李瑕凑得近了,低声道:“张家如今作主的是大娘子,她并不愿检举此案,以免家丑外扬。此案,还请县令别再审了吧?毕竟是……民不举,官不究。” “那你还来?” “是李县尉说的,该让县令与主簿知道……” 房言楷板着脸,道:“既出了命案,那便须查清楚。” 江春心中暗道:“查清楚还有何用?李非瑜露了这一手,反正本县是绝不可能跟着你一起对付他。” 这般想着,他沉吟道:“眼下是战时,因战而死者还有许多,县衙岂有工夫查这小案子。” 忽听李瑕道:“房主簿说得不错,还是查清楚为宜。” 同样一句话,由李瑕一说,江春则明白过来,这是要把案子查清了,以免往后有张家族人找过来说事。 “还是非瑜想的周到。”江春颔首不已,看都不看房言楷,向李瑕和煦地笑了笑,“非瑜说的对,那我们就把案子查清楚?” 唯有袁玉堂脸色更苦,心说房主簿和李县尉说的不是一模一样的话吗…… 第233章 吓唬 堂上,严云云还在哭哭啼啼地诉说着遭遇。 事情也简单,今夜张世卓本是要随父兄赴宴,推托身体不适,确实就是为了找严云云,结果死在了她屋里。 袁家诸多仆婢的证词也证明了这点。 比如几个与严云云同住的婢子一口咬定张世卓支开她们,且一脸色眯眯的。 仵作端着烛火,仔细辨认过张士卓脖子上的伤,又端详了其下体。 丑态毕露,众口烁金,也无甚好说的了。 “县令,张二郎确是被簪子刺死,浑身无其它伤口……也确是要对严行首做那事……” 随着仵作这句话,严云云又是“呜”地哭了出来,抬起手,露出一只皓腕,白皙的肌肤上是两道深深的扼痕。 “呜呜……他扼住奴家,好用力……好用力……” 江春心神一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目光瞥了一眼房言楷、李瑕,暗道这两个下官好有定力,这还能目不斜视? “不,他们一定是装的,一定是。”他心想。 ~~ 房言楷坐在那,脸色有些难看。 他当然知道李瑕敢主张查清楚,张世卓肯定是做了那些事,但还是想搏一搏。 蒋焴穿过大堂,走到他身后,附耳道:“东翁,查清楚了,张家大娘子杨氏、嫡孙张代焞,已被李非瑜以‘保护’之名带走了。” 房言楷瞥了刘金锁一眼,目光又落在李瑕身上,心道自己又慢了一步。 他本想让伍昂做这件事,但伍昂今夜一直没过来。 有些事,窥一斑而见全豹,县里的人心向背他自然看得出来。 不是他拿不出十几贯小钱来收买谁。而是李瑕动作太快,且已拿出数千贯抚恤、赏赐,那根本就不是十几贯的事了。 而这次李瑕若暗夺了张家的家财,往后谁还听他房言楷的? 另外,县里大半的良田都归张家所有,若被李瑕控制了;再加上县令也与李瑕达成默契,还要他这个主簿做什么? 看似一桩小案,却事关江春离任之后,由谁来掌权庆符县…… ~~ 江春向严云云喝问了一句,道:“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了张世卓?” “县令……呜呜……确实是奴家失手刺死了他……” 江春道:“真认罪了?不怕本县判你杀人之罪?” 李瑕开口道:“江县令,判杀人不妥吧?严云云若不杀张世卓,难道任其强污不成?” “县尉所言有理。”江春捻须笑着,轻声道:“不过,这是本县的查案问话之法,唬一唬她,勿虑,勿虑。” 李瑕道:“我认为严云云无罪。” 房言楷已看不下去,只觉江春为讨好李瑕,连县令的威仪都不要。 本是威慑问案的方法,这般只说出来还有何用? 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勾结。 他咳了咳,站起身来。 “确该判杀人罪,依律,当以‘戏杀’罪论,而以娼妓之身殴杀情夫,罪加一等,当流三千里。严云云,你真认罪?!” 这最后一声厉喝,严云云骇了一跳。 但她才抬起头,只见李瑕那笔挺颀长的身影已挡在了她与房言楷之间。 “房主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世卓强污一个娼妓?此事太蹊跷,未必不是此二人……嬉戏之时,严云云失手杀了他。” 刘金锁大声道:“房主簿,这‘嬉戏’是甚个意思?小人不明白。” 房言楷微愠,转头看向江春,意思是这粗汉如此咆哮公堂,你不管? 江春真就不管,事不关己的样子。 蒋焴走到堂中,道:“此事明显,这娼妓并非拒奸杀人,而是戏杀,该判。” 李瑕道:“她不是娼妓,她自赎了。” 严云云微眯着眼,看着李瑕的背,道:“奴家以往便不是官妓,乃私妓,是良籍。” 蒋焴道:“那也是风尘女子,一个举止轻浮的娼妓,李县尉却说她为保‘清白’,刺杀了张世卓,岂不贻笑大方?” “我说过,她已不是娼妓了。”李瑕道,“何况,哪怕是娼妓,便该受人强污而不得反抗不成?” 蒋焴道:“明眼人皆知此女轻浮,张世卓还付不起嫖资不成?” 韩祈安上前几步,道:“蒋先生未免以貌其人了吧,便因严云云曾坠风尘?她能攒钱自赎,可见其高洁。” “高洁?可笑至极。”蒋焴道:“她与张世卓嬉戏而致其死,更有可能。” 韩祈安道:“腕上的扼伤已能说明,是张世卓用强。” “那也是杀人!”蒋焴心知眼下是要先吓住严云云,喝道:“杀人如何能无罪?!” “拒奸杀人,应予免罪,此有先例。绍熙三年冬,简州有陶德吉者,涎其弟妇丁氏美貌,一日,趁其弟德麟因事未返。德吉入丁氏房中非礼,不料反为丁氏所杀。州衙悉心研判,得其实,判丁氏无罪,判词‘确系因拒奸杀人,情急自救,遂至出此……’” 这年头律法简陋……相比于后世而言。总之判案多循先例。 此时韩祈安各个案例张口说来,蒋焴一时无言,想了想才道:“不同!简州一案,丁氏乃良家女,而此案严云云乃娼妓……” 房言楷忽道:“明光,够了。” 他已坐了回去,心头泛起些苦意。 有了先例,以江春这个德性,不可能再判,再争已无益。 当然,判不判的本就不重要,毕竟连苦主都想息事宁人。 本就非是为了给严云云定罪,而是吓唬她改口而已。 这女人有了李瑕、韩祈安壮胆,铁了心认下杀张世卓一事,那事情已没了转机。 房言楷知道再次败了。 上次败在格局,此次输在胆魄。 ~~ 韩祈安眯着眼,凝视着蒋焴。 他回想着今夜之事…… 早在战事开始之前、李瑕强迁张远明入城之时,韩祈安就已经安排人盯着张家了。 但在前两天,更是有人跟踪张世斐时被严云云认出来。 没想到严云云非但没揭发,反而投靠了过来。 今夜张世卓不去赴宴,而是找严云云幽会,她却是找借口中间出了袁家,向韩祈安告知了此事。 当时庆宴楼的宴会已经开始,韩祈安却没收到李瑕命他停手的命令。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李瑕这是让他全权主事。 于是韩祈安没让姜饭停手,而是派人跟着严云云进了袁家,藏在屋中,杀了张世卓…… 此时韩祈安凝视着蒋焴,心里泛起的念头飘忽得远了。 他看似和蒋焴一样,都是县官幕僚,但蒋焴打心底看不起他,因他是被俘虏的‘金人’,比北归人都不如。 而韩祈安面对着蒋焴这种轻视,心底也极不甘、极屈辱。 凭什么? 他韩氏亦曾是高门大族,是这赵宋朝廷南渡之后向金称臣,定下“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亲手断绝遗民南归之念,逼着他们这些中原人为金国效忠。 如今金国亡了,又是这些南人反过头来鄙夷北归人,凭什么? 他幼年随父一起被宋军俘虏,改名“祈安”,赐字“以宁”,但何曾有过安宁? 在临安时,韩祈安听了父亲述说的北面之事,一直认为该劝李瑕北上投奔张柔,因归德府才是他的家。 也因宋人看不起他,他亦看不起宋人。 随李瑕赴任庆符以来,每每在县衙中看到蒋焴趾高气昂的样子,他都恨当时没多劝李瑕北附。 但在今夜,韩祈安面对蒋焴,终于不再感受到屈辱。 因为赢了。 他多病的身躯微微偻着,闭着嘴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是自信的笑意。 “你我同为幕僚,但房言楷能信任你到何程度?换作是你们,他敢让你这般全权行事否?你又能为他做到何种程度?敢像我这般杀人灭族、再所不惜否?你不能,那凭何赢我?” …… 静默之中,蒋焴偏过头,有些颓然地叹息了一声。 他们都知道,这庆符县往后姓李了…… 第234章 效劳 是夜,退堂之后,江春与僚幕詹纲又聊了一会。 “今夜与房正书谈得久、说得多,全是无用;与非瑜则不须说两句,便可有默契,他才是实在人呐。” 詹纲道:“是啊,李县尉为人实在,守得住城、分得了功、做事也不须东翁多花费心。方才韩竟之还在与我聊天,说李县尉绝不影响东翁升迁。” 江春淡淡一笑,道:“等我升迁了,留房正书与李非瑜共执一县,可不得憋屈死他?” “故而,房主簿不肯早些服输。” “他一贯如此,若不跑来找我絮叨,我或许还能高看他一眼,却偏要斗到底。上次斗剑也是,我都说了早些停下,以免输得那般难看,不肯听。” “房主簿心底也有傲气嘛。” “还是非瑜谦逊、实在。有功就分,有事就扛。” 詹纲道:“是,往后要如何做,学生明白了……” 江春点点头。 这一个动作,代表他这县令往后支持县尉做事。 他眯着眼向窗外望去,却见李瑕与房言楷正在县衙的前院中并肩散步。 远远的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却能看出房言楷的颓废。 詹纲顺着江春的目光看去,问道:“这……房主簿与李县尉?” “伯辅可知,是李非瑜邀的房正书,年纪轻轻,气量真大。”江春摆了摆手,道:“不必管他们,歇了吧,累死了……” ~~ “你不担心张远明的亲朋故旧找来?”房言楷道,“只怕你涉世未深,不知乡绅士人之间抱团……” “房主簿担心的真多。”李瑕道:“蒙军都要打下川蜀了,为何不见你如此担心?” “自是心忧战事,但身为主簿,分内之职该做好。” “是,你确实没做错什么。” 房言楷一愣,负手叹惜,道:“倒未想到你会如此说。” “你没做错什么,但守着旧规矩,只会与大宋一起腐朽、灭亡……哦,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谢方叔说的。” 房言楷没有叱责李瑕,喃喃道:“‘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局势至此,已如进退维谷之中,不正本必亡,正本必乱。” “原来你们都知道。” “原来非瑜是新党?” “不,我是奸党。” 李瑕摆了摆手,道:“别总是给我贴这些标签,何必非要划出个三六九等来?” “哼,但要正本,也不是你这般擅自杀人,简直是胡做非为!” 话到这里,房言楷脸色更加惆怅,道:“算了,多说无益。如你所愿,我会谋求调任他方,此事不易,我尽力而为。” “好,但在这之前你我三人齐心协力,庆符县才不会乱。” “还谈齐心协力?”房言楷道:“你已有威望,又掌控了张家之田地家产,我斗不过你了。” “还没掌控,这事不急,我慢慢办,但你确实斗不过我。” “找我来,要我将县里的田册交给你不成?” “嗯?” 房言楷道:“你拿下张家,便相当于拿下大半的田册,我认输。” 李瑕问道:“哦?我会怎么做?” “太简单了,譬如让张家不缴田税,我这主薄也便当不下去了。” “我倒没想过这些。”李瑕道:“田册之类的,房主簿继续拿着吧。” “那便是……因我任鲍三、姜饭为公吏,你驱他们杀人,借此捏我把柄、逼我顺服?” “房主簿想得太复杂了。不过是死了个张远明,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这般忧虑。” “呵,是吗?” 李瑕道:“我对付张家、房主簿别管,此事就这么简单。” 房言楷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有些不信。 李瑕又道:“我对主簿职权不感兴趣,别碍着我做事就行。” “你不嫌给你的钱粮太少?” “那是为了让你在能拿出来的范畴内努力挤。”李瑕道:“但我从未想过要把县里的钱粮全部掏空。县中出纳,还需你负责,不是我能乱来的。” 房言楷瞳孔缩了缩,似有些触动。 李瑕道:“当然,你我可能还会有别的冲突,等战事过去再说吧……先说眼前,我要扩兵抗蒙,你别捣乱,可好?” 房言楷负着手,“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还忙,就这样。”李瑕抬了抬手,转身走了。 房言楷负手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虽如此,但他那种颓废感……忽然消减了许多。 ~~ 张远明知道,若不对付李瑕,家产就没了;房言楷知道,若不对付李瑕,权力就少了。 他们不是傻,只是看到了事情的根本,李瑕就是要抢他们的钱和权。 严云云却觉得他们傻。 在她看来,现在是战乱啊,蒙古人打过来都吓死个人了,谁有能耐保住安稳日子她投靠谁,多简单的事。 反正除了这身子,她什么也没有。 张家父子一个个色迷迷的这本没什么,问题是找人去杀李县尉,都被人盯上了,还在那昧下近半雇凶之钱。 好日子过得久了,脑满肠肥糊了心窍,那就休怪她严云云也上去踩一脚了。 “说老娘婊子无情也罢,老娘就是这么婊子无情。” 另外,虽说是当娼妓的,严云云也觉得每日被张家父子那般盯着不太舒服。 李瑕与韩祈安的眼神就让她心安得多,至少让人有种“这两人说话算话”的感觉。 今夜在大堂上,他们的表现也是如此,说护住她就护住她。 退堂之后,严云云被带到一间公房中。 “坐吧。”韩祈安正端着一碗药在喝,道:“答应你的事我们会做到,你先在县城中住下,等战事过去,县尉会派人送你到临安,在临安的大青楼里当妈妈。” “先生在喝什么药?闻着好苦哦。” “党参黄芪汤。” 严云云道:“先生得的是痨病哦?” “嗯。” “那先生若是与奴家好一场,怕是能累死在榻上,想想也好风流呢。” 韩祈安头也不抬,道:“是,我惜命,不敢与你好。” 严云云捧着帕子娇笑。 “最后再交代你一句,嘴闭严……去吧。” “等等嘛,奴家想见见县尉。” “没有必要。” “但奴家又不想去临安当妈妈了,人生地不熟的。” 韩祈安抬起头,有些不悦,道:“我做事守信,但你若反反复复,就是取死之道了。” “别生气嘛,先生想控制张家孤儿寡母,奴家有个办法。”严云云道,“奴家也想给县尉效劳,求先生引见。” “为何反悔?” “没反悔,一开始就不太想远走他乡,奴家是叙州人,爹娘的坟在这边……” ~~ 李瑕走进公房,见严云云还在,问道:“条件还没谈妥?” “是。”韩祈安道:“这女人反悔了,她想找死。” 严云云一挥帕子,娇嗔道:“瞧韩先生说的,奴家都说了不是反悔。” 她故作含羞状,看向李瑕,柔声又道:“县尉,奴家有个法子,能替县尉控制张家母子呢。” “是吗?” 严云云咬唇道:“今夜,张世卓强污了奴家,奴家怀了张家的孩子。往后……张家这些产业,该是这孩子的……” 李瑕转头看向韩祈安,问道:“怎么回事?” “阿郎莫听她胡说,张世卓才脱裤子就被捅死了。” 严云云低下头,轻声道:“县尉可以给奴家一个孩子嘛,奴家忠心,远比张家母子好掌控。” 她绞着手帕,努力摆出最勾人的姿势…… “觉得自己很聪明?”李瑕问道。 “奴家……奴家只是想替县尉做事……” “不需要,老老实实去临安。” “为何?”严云云抬起头,道:“奴家真心想为县尉尽微薄之力,求县尉应允。” “你以前来钱太容易,心浮。又自以为能玩弄男人,气傲。早晚要搞砸事情,我不敢用你。” 严云云一愣。 李瑕已挥了挥手,道:“去吧。” 他语气不容置喙,严云云有些怕他,不敢再多嘴,终于老老实实退下去,自有人领着她去安置。 韩祈安摇了摇头,道:“这女人不知收敛,阿郎不用她是对的。” “说说张家之事吧。”李瑕在他对面坐下来,道:“你倒是可以拿严云云说的办法,吓吓那杨氏。” “明白,人在我们手里,出不了岔子,我们趁着战乱之际把事情做实。” 韩祈安话到这里,忽压低声音问道:“阿郎想不想先看看张家的账册?一定会很惊喜。” “嗯?” “张家这般有钱,却只花五千贯雇凶刺杀阿郎,还吞下两千贯,吝啬……” 第235章 征召 叙州。 城墙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史俊站在那,望着长江上密布的船只。 蒙军的旌旗招展,号角声响,似在向他叫嚣着,水陆并过,开始顺长江而下。 “兀良合台要去攻打合州了。” “合州的兵力够吗?” “不够。”张实如被打得泄了气,声音嘶哑,道,“应对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等几路兵马尚且不够。再加上兀良合台……此战,罪在我。” 史俊眯着眼,眼角的皱纹很深。 “叙州城内还有三千余守军,岷江上游还有些商船。” 张实问道:“你要做什么?” 史俊道:“泸州没有水师,拦不住兀良合台。除了我们,沿途已没有人能拦兀良合台了。” 张实默然了良久才开口道:“我……我至少丢了两万俘虏,加上蒙军还有万余人,十倍之众,兵力差太多了。” “顺江而下,未必没有机会。” “我说了此战罪在我,子庞不必如此冒险,只须守住叙州已是有功。” “不是为功过。” 史俊喃喃了一句,转头又看向了长江南北的山川。 好一会,他才继续道:“你看,太平静了,人都死光了……太平静了啊,像是放了蒙军过境,叙州、泸州便可风平浪静,马上便可过年了。我守着这叙州不丢,仿佛已保住了治下之民……” 张实闭上眼。 很快听到了史俊接下来的那个“但”字。 “但蒙军一旦攻下合州,川蜀亡,大宋亡。” 今日蒙军启程离开叙州,满城都在庆贺,张实却很清楚地知道最危险的不是蒙军攻城,而是在视线看不到之处,家国忽然就亡了。 还是因他而亡…… 想到这里,他壮硕的身躯一颤,如遭电击。 屈辱。 张实只觉屈辱感如利剑一般扎在心头,要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刻的刺痛。 “我想清楚了,率军衔尾而击,击败兀良合台。”史俊道。 …… 这日,兀良合台的三万余大军还没完全驶离叙州。 有人游泳横渡金沙江,向庆符县而去。 这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人物,是叙州摆铺的一个小吏,要去带封口信…… “知州将率军追击蒙军,征召各县人手、船只……” ~~ 庆符县衙。 伍昂穿过长廊,到了房言楷公房前,正遇到蒋焴走出来。 “蒋先生,昨夜主簿找我?” 蒋焴脸色不太好,道:“李县尉招你去城楼,你还到县衙来做甚?” 伍昂一愣,这种问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伍昂吗?”房言楷的声音从公房传出来,“进来说吧。” “主簿。” 房言楷正如平时一样埋首案牍,头也不抬道:“李县尉到任两月又半,已熟悉县务,往后你听他差遣。” 伍昂一拱手,正要应下,犹豫片刻改口道:“是……可是小人不明白。” “衙役弓手本该听县尉差遣,你有何不解?” 伍昂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又不傻。 昨夜鲍三就已与他说许多。 “房主簿人是好的,但不如李县尉勇于任事。你要想博前程,跟着李县尉做事,要想安生……这世道真能安生吗?” “当年若没有余帅,川蜀早被蒙人屠光了。哥哥我逃到蜀南,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蒙军又从南边打来了,这世道不搏一搏怎行?” 伍昂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觉得一直受房主簿恩惠,若是转投了李县尉,难免显得有些不忠义。 但没想到,李县尉与房主簿自己就商量明白了,不需他这种小人物为难。 李县尉这事做得体面,比起跑来收买他对付房主簿不知高明了几倍,难怪鲍三推崇。 他这边心头思量,房言楷已摆了摆手道:“我看你都清楚,去吧。” …… 出了县衙,伍昂只觉得莫名的松了口气。 很快他又有些忐忑,犹豫等见到李瑕该以怎样的态度。 但到了城头,不等他为难,李瑕已径直道:“守城时伍班头做得很好。你去配合以宁先生把赏钱和抚恤给弓手们都发下去。” 伍昂大喜,应道:“谢县尉。” “应有之事,去吧,办完再过来一趟。” 对于李瑕而言,他不需要伍昂纳头便拜表忠心。 他不吃空饷、不喝兵血、不克扣兵饷,手下该忠心的自会忠心…… 伍昂依言而去,把这事办完已过了大半日,心中欢喜不已,又赶回城楼。 “县尉,办完了,弟兄们谢县尉赏。” 李瑕点点头,看了伍昂一眼,问道:“我打算再建一个巡江手百人队,你可愿调过去?一应饷钱会提一提,不过要上战场,会有凶险。” “小人不怕凶险。” “但能不能当班头,得看你能否让他们服你。”李瑕道。 换作两个月前,伍昂若是愿意效力,当然不用考验,但现在不同了。 不是他李瑕信不过伍昂的能力,而是现在想当巡江手班头的人多,要服众才行…… 伍昂转头看去,只见城头上还站着许多个汉子。 “县尉,这是?” “被俘的叙州水师,这二十人会留下来。” 伍昂一愣,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开始的机会,有些事就不像当初那么简单了…… ~~ 此时在城头上,李瑕所指的二十人,为首者叫“俞田”。 俞田本来也不是水师,而是嘉定军三指挥八都的一个十将。 嘉定军受张实调遣,在马湖江大败以后,俞田也不知自己的都头、指挥怎样了,总之是莫名其妙就被蒙军俘虏。 之后他和两百俘虏操舟直上符江,到了笆篓口,蒙军与庆符巡江手又打了一战,他们一百七十余人便被留在庆符。 当时俞田是第一个反戈的。 他们这些人如何处置,要等到战事过去之后上报到叙州,暂时做些修补城墙、搭桥铺路之类的事……当然,与蒙军俘虏还是区别对待的。 这几天,俞田发现这些庆符巡江手的饷钱与嘉定军或许差不太多,但人家是实打实发的,这就天差地别了。 又心想着这次在湖江战败被俘往后怕是要挨罚,万一再连累了家小……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遂起了投奔到庆符县巡江营的心思。 因姜饭与俞田一起杀过敌,有心帮他,向李瑕提了此事。 李瑕要把这种有军籍之人调到自己手底下也有些麻烦,不过确实需要一些老卒,于是今日亲自过来挑选了二十人。 俞田本盼着也能当个班头,不想这时伍昂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此时城上城下,巡江手、弓手、俘虏都在,纷纷看着城头。 忽有人起哄道:“打一架吧!” “打一架。” 俞田与伍昂都向李瑕看了一眼。 李瑕点点头,道:“也好。” 这事看起来挺不靠谱。 但李瑕觉得,宋朝从官制到兵制都太冗杂了,论资排辈之类的东西太多……他这边草创之初,有些事情简单一点也好。 兵是用来打仗的,打一架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也让伍昂与俞田当众展露一下本事,能更快地让士卒认识他们、且意识到在这里是靠本事说话。 算是对宋朝军中风气的小小矫正…… 当然,这是刚开始才能这样,其中的度也要把握。 “来!”俞田大喝一声。 “来啊!” 伍昂毫不畏惧,大步向前。 “嘭!” 拳手砸在胸口上,一声重响…… ~~ 时近黄昏,曹六跑到庆符县城下。 他是摆铺的跑腿小吏,最擅长的就是跑。 从叙州游过金沙江,一路翻山越岭跑到庆符,他一口气都不曾歇,鞋也磨得破破烂烂。 日奔八十余里山路,便是整个叙州城,也没人能比他能更快到。 “呼……呼……” 曹六喘着气,远远看到了庆符县城外一列列兵士站得整整齐齐,一个个抬着脑袋望着城头。 这让他觉得很怪。 跑得更近些了,他看到城头上有人在打斗,更觉得怪。 “快!快放我进城!我有要事要报……” ~~ “嘭!” 一声重响,俞田挨了一拳,感到有些打不过伍昂。 但他还不想认输,再次站起身来。 “来啊!” 伍昂甩了甩手,感到拳头有些痛。 他喘着气,向城内看了一眼,见兄弟们都在看着,心想绝不能输了。 “停了吧。”李瑕忽然道。 他看到了城下跑来的人,渐渐认出了那是当时从叙州送自己上任的摆铺小吏曹六。 李瑕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眼中泛起些思量,走了几步,拍了拍伍昂与俞田。 “你们两个,拥抱一下,等我安排。” 伍昂一愣。 “是!”俞田已擦了擦脸,咧嘴一笑,上前一把熊抱住伍昂。 “嘿,你挺能打啊。” 伍昂只觉对方臭烘烘的,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背,转头看向李瑕,有些期待地道:“县尉,我能赢他。” “嗯,我知道,一会再说。” 李瑕已快步下到城门,接了曹六,说起话来。 刘金锁、姜饭等人立刻跟上前。 伍昂想了想,也跟了过去,但不敢离得太近,而是站到城门边,像是在守着城门。 不多时,李瑕又招过他,道:“扩军之事得停一停,我须带人去趟叙州,县城防务交给你,能做好吗?” 伍昂道:“定不让县尉失望!” “好。” 李瑕大步又向县衙赶去。 伍昂抬头看去,见俞田那些人也是跟在李瑕身后。 他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心想当初没能调到李县尉麾下,往后再想出头只怕是越来越难了。 下一刻,鲍三拍了拍他的肩,道:“县尉让你守城就是信任你,不然就让我或刘大傻子留下了,你莫辜负他。” “是……但是……哥哥,俞田也去叙州吗?” 鲍三笑了笑,俯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想有的没的,机会还多,真以为只扩充一百人不成?” “明白了……” 第236章 自负 县衙。 “从叙州一路跑到庆符,真是太辛苦你了……来人,去吊碗参汤来,带曹六下去歇歇。” “谢县令。”曹六受宠若惊,忙向江春施礼了才告退。 江春点点头,捻着长须思量。 这事,他一时也还没想明白,因此作出体恤人的样子,却不开口谈看法。 房言楷与李瑕则是盯着地图,沉思着。 “县尉如何看?”房言楷道:“可曾想到知州会出击兀良合台?” “没想到。”李瑕道。 他今天还在准备扩军,确没想到史俊会直接做这个决定。 这仗打的,让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太冒险了啊。” “也不是没有机会,毕竟是顺流而击。” “明早出发?” “嗯。”李瑕从地图上抬起眼,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房言楷忽道:“我随你一道去。” “房主簿也去?” “行军作战不比依托城廓防御,辎重如何安排、与友军如何协作……县尉只怕没太多经验。” “确实没有。”李瑕道。 他虽带两百人去过五尺道,但当时就吃过些辎重不足的亏,且五百人与两百人也不同。 手底下包括韩家父子在内,并没有行军打战管后勤的人才。 房言楷道:“那便是了,这些我来安排吧?” “那县中事务?” 房言楷转头看了江春一眼。 李瑕于是明白过来,江春平时不喜欢做事,而不是真的不会做事。 “也好,那就辛苦房主簿了。” 彼此也相处了两个半月,房言楷也不问李瑕“信不信得过我”之类的话,起身道:“今夜还有得忙。” …… 房言楷与李瑕离开公房,很快,县衙忙碌起来。 江春独自一人还坐在那,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 但他能说李瑕是疯子,却不能说史俊是疯子…… ~~ 一整夜,庆符县城和巡江营盘都很忙碌。 天蒙蒙亮时,四只大船、十余艘小船载着五百巡江手,顺江而下。 很匆忙,但房言楷做得不错,该带的干粮、箭矢、伤药等物都带了,且摆放有序。 他与李瑕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山峰迅速退开,道:“此战仓促,其实我们来不及赶到叙州,知州也不会怪罪。” 房言楷并非是为了避战,否则这话也不会到现在才说。 李瑕道:“我们来,并非是为了不被知州怪罪,而是为了击败蒙军。” “你有信心?” 李瑕道:“若史知州没有出击,我绝不敢只率五百人出战;但今次我若是知州,也会选择追击蒙军。” “为何?” “因为不敢软弱。”李瑕道:“我失去的东西太多,所以不敢软弱。” 房言楷没听懂。 而李瑕已经失去了一整个生命,且知道必要失去这个南宋,眼神里始终是坚决。 ~~ 叙州城头上,史俊放眼看去,仿佛看到了城外的白骨累累。 他保住了城中的百姓,但这次城外那些惨遭屠戮之人同样是他治下之民。 这不是他的过失。 他甚至可以放任着兀良合台的大军东去,依旧有一份守住叙州城的功劳。 但已失去的、和不愿再失去的数万生灵,都让他变得更坚决。 时近黄昏。 因蒙军在昨日拔营东向,此时江面上已看不到蒙军船只,只有叙州守军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知州,船已经拉回来了。” “连夜装载物资,三更造饭,五更出发。” “是……” 李同禾站在史俊身后,放眼向黄昏的江面看去,叹道:“各县的援军都没来呐。” “昨日传信,今日赶到……怕是都做不到。” 说话的是叙州驻军指挥,名叫“娄炎”,生得五大三粗,一句话说完又道:“但那些乡县也没几个人、没几条船,不来就不来吧。” 史俊对此事也不甚在意,又凝望了江面一会,转身要走下城头。 忽然,李同禾喊道:“看,那是什么?” 娄炎很诧异,喃喃道:“竟还真有人来?” 史俊回过头,看到对岸有几个小点。 那是四艘大船、十余艘小船正在艰难地溯江而上,向三江口驶来…… ~~ 一间大堂当中摆着一张地图。 有人在地图上的叙州点了点,沿长江向东指了下去,最后落在了叙州与南溪县交界之处。 江水在此形成了一个大回弯,称为“南溪长江第一湾”。 “兀良合台水陆并行,行军速度不如我们快。我们明日出发,可在这一道大湾前追上蒙军,这处地势最有利……” 史俊并未把战略说得很详细,只将大致的布置说了,之后便是些鼓舞军心的话。 张实则显得很沉默,基本上没开口。 李瑕是文官,站在几个武将前面,不太受重视,也没被刁难。 听了一会,他也大概明白了这一战的思路。接着,军议结束之后,他与诸将一起退了出去。 房言楷却被留了下来,想必是能被告知一些更机密且具体的军情。 李瑕回了营地,视察了五百巡江手。许久之后,房言楷才回来,与他在帐中坐下。 房言楷犹豫了良久,才开口问道:“非瑜为何不考科举?” “考不上。” 房言楷显得也很为难,道:“明日这一战……方才知州与我说了具体的布置,且让我全权指挥巡江手,但这并非我的本意。” 不等李瑕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定难相信,但我真真确确未想过要在此关头夺你权职……我与知州禀明五百巡江手皆由你一手编练,由你指挥更为适合。前次击败蒙军是你的功劳,此事我亦据实而言,绝无一句诟病。” “房主簿……” “此肺腑之言,我……” 李瑕摆了摆手,道:“房主簿不必这般,我知道,我也信你。史知州不想让我领兵,我在出发之前就想到了。” 房言楷沉默片刻,问道:“既如此,非瑜为何还让我来?” “不带房主簿来,史知州也会让别人接手这五百人。” “非瑜原来知道,那是否去向知州解释一二?” 李瑕摇了摇头,道:“解释了他也不会改变主意。此事不仅是成见,且不说我是奸党、没有功名、太年轻,把这些原由全撇开,只说我编练这五百人的做法,史知州也不愿看到我在此战之后继续领兵,是吧?” “是。”房言楷点了点头,叹道:“我们若只带百余人来,或许情况会有些不同,五百人,且是如此锐气的五百人,有些……过了。” “我明白。” 李瑕其实很理解史俊的做法。 他甚至觉得,若站在史俊的立场上看,这么做确实是对的。 因为大宋奉行的是“强干弱枝”的政策,简单来说,地方财政须各路转运使送到中枢,刻意弱化地方实力。 那便不可能容许一个下县能编练五百精锐乡勇。 虽然正是史俊看战事迫在眉睫,特许庆符县截留秋税编练乡勇守城。 史俊当然有守国之心,否则不会这么做,否则也不会决意出击兀良合台。 但李瑕做得太过份了,守住县城之后,还能带五百人出战……显然已把规矩破坏得太多。 史俊已在大宋的条条框框里尽力做到最好,若再敢多容忍一点,那便不是忠臣,而是奸臣。 一个忠臣,看到一个奸党出身的小官竟敢触碰大宋的立国之策,自不可能视若无睹。 他没有处罚李瑕,甚至一句重话都没说,这已是以大局为重。 当然,史俊肯定不是认为一个小县尉要造反,只是本能地排斥这种做法。 李瑕有些佩服史俊的敏锐。他认为史俊没错,而是宋的制度就是如此,比起防外寇、更防内贼。 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内贼,就是要造反。 …… “非瑜既能明白,也切莫心生怨怼。知州是有所考量的,这一战我们并非主力,是被安排在后翼,由我指挥或由你指挥,其实都一样。”房言楷道。 “是,若是我肯配合,房主簿确实能指挥得了巡江手,毕竟鲍三、姜饭、搂虎等人都服你。史知州把这些都权衡过了,确是以战事为重。” 房言楷颇觉欣尉,喟叹着,问道:“那非瑜答应了?” “不答应。”李瑕很干脆。 房言楷一愣。 李瑕道:“我理解并认同史知州的立场。但我的兵,不会交给你指挥。” “可这……战事就在明日……” “今夜不是我怎么选,而是房主簿你怎么选。是配合我、还是我连夜领兵走?” “何意?” “我来指挥,你配合我瞒着史知州。” “李非瑜,你太自负了!” “我若不自负,能带得了人来?房主簿请睁开眼看看,今夜叙州除了我们还有谁来?” “你……你这是在逼我?”房言楷大怒,压着声音道:“你这是在……以战局逼我?” “我也可带人回庆符,继续去分张家的财产。” “你……” 房言楷已是完全愣住了。 他没想到……李瑕听了调令就毫不犹豫地赶来,一副热忱报国的样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瑕看着房言楷,眼神始终很平静。 他是来打仗的,但不会像房言楷、史俊一样当大宋的忠臣,大宋从来都不缺忠臣…… 第237章 衔尾 天色未亮之际,史俊披甲而出,站在三江口点卯。 士卒们纷纷登上船只,一共不过三千八百余人,大船三十一艘,小舟六十余艘。 房言楷看着这阵仗,脸上微带着些苦意,应过卯之后,转身向江面走去。 “正书,李非瑜直接就答应你了?” 身后,史俊问了一句。 房言楷回过身,道:“是,非瑜练兵本是为了抗蒙,自是顾全大局。” “如此便好,勿再忧虑,今日必胜,去吧。” 史俊本有些担心房言楷指挥不动庆符县那五百巡江手,见他没有提难处,也就未再多说。 至于李瑕,他依然很不喜欢。 那年轻人总给他一种“罔顾纲常”的感觉…… ~~ 房言楷登上船,站在李瑕身边,又是深深叹息一声,似在提醒他“知州不赏识你”。 李瑕不在乎,他欣赏史俊,但不需要史俊的赏识。 同样是抗蒙,史俊要的是保境安民之后大宋社稷稳固;李瑕则认为不打破大宋再建一个新的王朝,则天下必亡。 从根上就是立场完全相悖之人,为何要寻求对方的认同? 初次在州署相见,李瑕不卑不亢,惹得史俊不喜;但他若是谦卑,史俊也只会更厌恶他而已。 在李瑕看来,讨好别人只是无用功。没有人能让所有人喜欢,这很正常。 要造反,就不该妄求大宋忠臣的赏识,只要瞒住他们就好了。 而要瞒史俊,房言楷就是最好遮挡。 …… “我替你瞒下来了。”房言楷道,“知州以为这巡江手还受我掌控,也不知你杀了张远明。” “谢了。” “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行事。”房言楷道:“为何死攥着巡江手不放?” 李瑕抬头看着帆,没有回答,像是在听风声。 今日不仅是顺水,也顺风,风从西面吹来,吹得帆烈烈作响。 房言楷道:“县里扣下今年的秋税才编练了这些人。此战过后,必不能继续留着,因此也未曾入军籍。你私吞张家之财,则是练私兵,还逼着我向州署瞒下此事……为何如此?” 李瑕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我曾对鲍三说过,若看我一个县尉做这些很奇怪,但我若是蜀帅,你看看这些举动是否还奇怪?” “你想当蜀帅?”房言楷抬眼望长江,喃喃道:“志向倒是高远。” “今日之战后,成败与否,史知州都不会在任太久了。往后叙州局势如何,你是想赌下任知州,还是宁愿我们这些兵保一方平安?” “未曾想过此事。” “慢慢想。” 房言楷道:“我是被你逼的……你不久前才说过不会逼我。” “两回事。”李瑕道:“我允诺不逼迫你交出主簿之权,却未说过能让你碰我的兵。这是我的底线,你别碰。” “可知我为何替你隐瞒?” “刚说过,你是被我逼的。” “我是想到一事……你既已猜到知州的态度,本可以不带人来,但你还是来了。” 李瑕道:“出击兀良合台是对的,可以搏一搏。” “蜀帅……不是一心抗蒙就能成蜀帅的,但你志气可嘉。” “房主簿只须协助我赢下这一仗,不必多想。” 房言楷苦笑着。 他入仕以来一直都是佐官,去年县令江春都还颇为强势,直到今年江春看任期将至,两人有了默契,他才渐渐有些主官的样子。 结果却来了个更强势的县尉。 “希望此战能胜吧,我也想立个大功,转任他方。” 说话间,叙州军已启行,向前方的蒙军衔尾而行……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小的船队没载辎重,船轻人少,飞快向下游驶去…… 刘金锁有些晕船了。 他还是头一次坐这么快的船。 五个班头之中,刘金锁是水战最弱的,因此李瑕就选择在他的船上,同时俞田等二十余人也在。 俞田参加过马湖江之战,对水战多少算是有些了解,站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刘金锁如何指挥士卒操船。 一直到下午,远远的,忽望到前方的江面上一排排的船只,还有岸边正在行进的骑兵。 刘金锁吓了一跳,喃喃道:“这么多人!” 再转头一看俞田,只见他也是脸色苍白。 “你怕啦?” “都是我们被俘的船。”俞田喃喃道…… 李瑕回过头,看了刘金锁等人一眼,有些明白为何史俊要将庆符县的五百人安排在后方。 叙州守军是见过蒙军阵仗的,临阵不慌;庆符县的巡江手则不同,再有勇气,听说和亲眼看到三万人,那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这般一想,史俊能驱使三千人追攻三万人,治军算是非常有手段了。 宋以文官治军,偏在这危亡之际,还真能出一些能打仗的文官,仅李瑕如今知道的就有余玠、贾似道、易士英、史俊……此事想来也让他对宋亡之事颇为感慨。 这一战很仓促,双方都有些混乱,且并非李瑕指挥,他并未占据能看到全局的最好位置。 只有史俊在大楼船上发号施令。 李瑕转念之间,只见前方史俊大旗摇晃,已毫不犹豫下令让前军向兀良合台大军撞了上去! 江风烈烈,江水滔滔,前方的蒙兵拥在江上,如同庞然大物,叙州军却毫不减速。 李瑕不由激赏。 哪怕立场不同,他还是激赏史俊这一腔孤勇,也真心愿助其赢下这一仗。 …… 船只越来越近,渐渐已看不见蒙军的大阵。 只听轰然巨响,是叙州的战船与蒙军水师撞在了一起。 李瑕放眼看去,只能看到前面的船。 “放慢速度。”房言楷站在李瑕身边,看着史俊战舰上的旗号,小声地提醒着。 李瑕依言下令。 他知道自己在看史俊旗号这件事上并不如房言楷,却固执地不肯交出指挥权,不让人碰他的兵,宁可要这样由房言楷通达。 “前军放箭,后军放炮!” “架炮!” 前方已有杀喊声传过来。 李瑕的船上则是架着一个小小的炮架。 投掷的不是石头,而是瓷蒺藜火球。 仓促进军,又是轻船突击,显然是带不了石头,史俊把叙州所剩的火器全都搬了出来。 如今的蒙宋战场上多有火器,但李瑕还是头一次在战场上见到,因为兀良合台是从大理来的,携带的火器很少;庆符与筠连州又是小地方。 瓷蒺藜火球其实就是“陶弹”,看起来像是海胆,圆瓷罐里面装着黑火药和铁刃碎片,壳上有逆刺。点燃引线,用炮架丢出去,在敌人阵地上爆炸。 而前面的船只上还有火箭,就是在箭上绑上火炮,点燃了再射出去。 …… 李瑕作为一个现代人,虽然击剑、游泳、攀岩、篮球、羽毛球等运动项目都很厉害,其它许多运动也是触类旁通,但对火器则毫无了解。 他的化学、物理学得很糟糕,黑火药和黄火药只听过名字,不懂其中有何区别。 若问他如何制作火器,他知道的还不如史俊多。 他能说的就是“火器很有用、非常有用,研究下去,我们也许能造出枪来”,仅此而已。 初见这瓷蒺藜火球,李瑕也研究过,发现自己并不能作任何改良,最后说了一句“这里面的火药配方,回头多试试,看怎样威力更大”。 当时房言楷顶了他一句“火器坊自是试过了”。 李瑕也不恼,他知道火器可以发展,哪怕没有后世的知识,却可以靠华夏人的智慧,四大发明改变世界的智慧。 …… “放!” 晃动的甲板上,一个个士卒拿着瓷蒺藜火球,点燃引线,摆在炮兜里,又有士卒们吆喝着,用力拉下炮梢。 火炮越过前方的叙州军战船,砸向蒙军船只。 “轰!”爆炸声传回来。 “嘭!”前方有船只相撞,接舷战一起,杀喊声响起。 岸边有马嘶声,紧接着,箭矢如雨…… 第238章 一意孤行 史俊的安排算是很妥当,他不了解庆符巡江手的战力,让他们放炮投瓷蒺藜火球,算是这一战当中最轻松的事。 但伤亡还是很快出现了。 “别摆了!来不及了!拉!”熊山忽然大吼道。 茅乙儿正指挥着手下一什人拉炮梢,转头看去,只见另一什的汤三福正捧着一颗火球在往炮兜上摆。 “拉!”茅乙儿大喊。 炮梢猛地被拉下去,炮兜的火炮再次飞向蒙军的战船。 “汤三福!丢了!” 茅乙儿再次回过头去,只见汤三福还傻愣愣地拿着那颗火炮没反应过来。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那根引信燃得特别快…… “丢……” 茅乙儿话音未落,人已被人扑倒。 “嘭!” 惨叫声极是凄厉。 茅乙儿抬头看去,不由吓得差点哭出来。 只见汤三福半个身子都没了,脸上插满了铁片,滚在地上嚎啕不已。 “啊!啊……” 熊山正站在舱上看旗令,喝道:“愣着做甚?!还不给他一个痛快!” 茅乙儿见那惨状,眼泪不由下来,下一刻便见杨奔上前,一刀便了结了汤三福。 整艘船的巡江手都沉默下来。 另一艘船上,李瑕也看到了这一幕,喃喃了一声:“汤三福。” 房言楷问道:“你都认得?” 李瑕没回答,喝道:“传令过去,继续放炮!” “娘的。”熊山脸上被铁片划破一道口子,抹了抹血,转头见到旗令,喝道:“继续放炮!” 杨奔感到众人都在看自己,跑到汤三福的尸体前,拿他的血抹了自己的脸,捧起一颗瓷蒺藜火球…… ~~ 数十颗瓷蒺藜火球划过天空。 “咚”的一声,其中一颗落在蒙军战船上。 “踢下去!” 来不及了,“轰”的一声,铁片四溅,炸起一片惨叫声。 又有火箭落下,在甲板上燃烧。 有蒙卒一脚把火踩灭,提刀逼着宋兵俘虏向叙州军放箭。 “船要撞上来了!准备接舷!” “轰!”两艘船重重撞在一起。 “跃上去!”娄炎大吼一声,当先跃上蒙军战船。 有几名俘兵向他杀了上来。 娄炎挥刀横扫,劈开一片血光,怒吼道:“杀蒙鞑啊!” 俘兵骇然,执刀不敢上前。 娄炎敢来,便早已豁出了性命,提刀猛冲,突然“嗖”的一箭射来,从他脖侧径直穿透而出。 “啊!” 俘兵只当这数百人的主将已死,士气大振,在蒙卒的驱赶下重新涌上前要将这批叙州军赶下船。 忽又见娄炎支起身来,脖上还插着那支箭矢,冲进俘兵当中,如疯虎般乱砍。 叙州军士卒个个悲愤,纷纷杀上来。 俘兵见此虎狼之气,心惊不已,有人转身就想逃,蒙卒的弯刀却又迎面劈来。 “啊!” 与惨叫声同时响起的又是一声怒吼。 “杀蒙鞑啊……” 混战之中,有人回过头看去,只见娄炎已提刀冲破了俘兵的阵线,直杀到后面的蒙卒当中,浑身上下满是伤痕。 他身子晃了晃,仿佛已然气绝,要倒下去。 但身后的叙州军、俘兵已涌了上来,有人扶住他的尸体,有人向前杀了上去…… ~~ 楼船上,史俊闭了闭眼,又睁开,眼中的哀恸化成了绝决,接连又下了几道命令。 令旗摇摆。 房言楷看着主舰上的旗号,道:“调整炮距,击二十丈远。” “调整炮距,击二十丈远。” 庆符县巡江手们迅速拉动炮硝,把火球抛得更远些。 那炮硝上短短几寸距离,却不知是多少叙州军以性命抢下来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 战斗惨烈,许多船只沉没,浮尸漂在船边上。 史俊的楼船上插满了蒙军的箭矢,残破不堪,但那杆大旗还矗立着。 房言楷一直老老实实等着史俊的旗号。 李瑕则不一样,他还在仅能看到的战场一角中分析着整个局势。 瓷蒺藜火球已经快用完了,巡江手个个也累得大汗淋漓…… “县尉,火球快见底了!” 忽然,“轰”的一声,鲍三的战船上,炮架散开,整个炮梢砸落。 李瑕转过头看去,迅速下令道:“传令让鲍三把炮车丢下船,向我靠拢。” 房言楷对此没说什么,眯眼看着主船,过了一会,道:“知州让后军待命。” 前方的杀喊声忽然一振。 从西向东吹去的风,把那吼声吹得更远,让人听不清。 日头渐西,把人影在前方拉得很长,直照到长江水面上…… 李瑕忽然道:“要赢了。” 房言楷一愣,极目望去,只能看到横在前方的残破船队。 “听到了吗?被俘虏的水师反戈了。”李瑕道:“赢了。” “真的?!”房言楷喜极,身子颤栗不已,喃喃道:“我没想到能胜……我……” “下令,我们靠到南岸。”李瑕喝道。 “是!”刘金锁大声领命,“县尉有令,靠向南岸!” 船只向南岸划去,好一会儿,房言楷才反应过来,喊道:“非瑜,你这是……知州让我等待命……你……” “闭嘴。” 李瑕眯着眼,紧紧盯着江岸。 前方阻挡视线的战船一点点移开,他看到了岸边的景象,推测着发生的一切…… 蒙军只有五个探马赤军千人队在岸上,想必是沿途侦察与劫掠,打的是阿术的旗号。 兀良合台的大旗不在岸上,而在一艘大船上。 这艘大船正在靠岸。 果然,蒙军败了,被史俊以三千余人击败了。哪怕亲身经历战场,李瑕依旧感到有种不可置信之感。 马湖江一战张实大败,水师被俘;史俊尾衔而击,大破兀良合台……两场仗都让人始料未及。 重要的是,兀良合台要弃船而逃了,阿术正在接应他…… “撞过去!”李瑕毫不犹豫大喝道。 房言楷吃了一惊,迅速回过头,看向史俊的楼船…… ~~ 史俊眯着眼,望着长江江面上的一片狼藉,也望到了前方一艘艘战船上蒙军的旗帜被砍倒。 他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痕流在他花白的长须当中,又被他抹掉。 他转过头,看向兀良合台的主船,心知对方要逃了。 但他没有兵力再去追。 史俊已把能派上前的所有兵力都派了,唯一只有五百庆符巡江手勉强能算是生力军。 但他观察过,这五百人锐气虽足、军容虽齐,成军时日却是太短,太稚嫩。 简单而言,老农气多过杀气…… 然而,接着他便看到庆符县的船只绕过了叙州船队,向蒙军撞了上去。 “传我命令,让房言楷部停下来!” 令旗摇摆,然而庆符巡江手毫无停下的意思,仍一意孤行地前进。 史俊远远还能望见一艘大船上,李瑕正在喝令着什么。 ~~ “准备掷火球。” “是!” “李非瑜!你疯了,知州喝令我们停下……” “轰!”一声重响,船只撞在一起。 被撞的是一艘慌张逃窜的蒙军船只,不等船上的蒙军反应过来,巡江手们已掷出一个个火球,有的砸向岸边的蒙军骑兵,有的砸向周围的船只。 被撞到的船只本已在逃窜,混乱中不敢再南靠,干脆顺江而下。 李瑕就这样裹胁着他们,在蒙骑的箭雨范围内,沿江边冲向兀良合台的主船…… ~~ “疯子。” 兀良合台正在指挥着几艘船只靠岸,转头一看,见到许多船只冲下来,一时也分不清那些俘兵投降了没有。 他不敢再在长江多作停留,今日已然是败了,拖得越久,史俊控制的船只俘兵越多,到时想走也走不掉,于是果断下了命令。 “让阿术先撤,我们到下游靠岸……” ~~ “疯子。” 史俊皱了皱眉,眼看着那几艘船沿江而坠,越发恼怒。 这种一意孤行、不听将令的做法断不可取,哪怕真能拦下兀良合台,他也决意必要治李瑕与房言楷的大罪。 但眼下场面混乱,他暂时还是下令让叙州军尽快收整俘虏。同时,以火箭逼压岸边的蒙骑,掩护庆符巡江手…… 第239章 水战之失 叙州军多集中在江心,不敢靠近江边,因为岸上还有蒙军的骑兵。 史俊必不愿让船只进入蒙军箭矢能射到的范围,万一出现了溃败,战事反复,得不偿失。这与“围三阙一”是类似的道理。 他很清楚,三千余叙州军侥幸打赢蒙军水师有可能,但留下蒙军骑兵基本不可能。 但史俊有其考量,李瑕也有自己的考量,冒着箭雨继续冲向兀良合台的主船。 “放箭!” 又是一轮箭雨袭去,阿术眼中恼怒之色愈盛。 他望着兀良合台带着十余艘船只冲向下游,才想要再带兵追击,但叙州的船只已压了过来。 阿术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北面是长江战场,西面残阳如血,东面则是渐渐高耸的山崖。 那山崖骑兵不好上去。 再仔细一看,那追击兀良合台的不过四艘大船、十余艘小船,远不如兀良合台带走的船只多。 “不知死活。” 阿术冷哼一声,果断带着残兵向南奔去。 “走,我阿布逃得掉!” “走,都元帅只要能靠岸,宋军水师不可能追得上蒙古骑兵。” ~~ 李瑕从甲板上爬起来,把挂在皮甲上的箭矢拔了丢在一边。 他盯着前方的江面,看到有船还在顺江而逃,不时有船只撞在岩石上,轰然巨响…… 此处被称为“南溪长江第一湾”,长江东奔至此突然拐向北面,两岸的悬崖峭壁渐渐高耸,江水湍急。 史俊把战场选在这里,便是料定了蒙军一旦溃逃就很难控制船只,更容易乱。 李瑕敢追,便是料定这一段的地形使岸边的蒙骑难以支援。 暂时而言,他已把兀良合台与蒙军骑兵分割开了…… ~~ 长江边是悬崖峭壁。 向北十余里之后终于有了些滩涂,夹在江水与悬崖之间。 此处有个适合停泊之地,名叫“筲箕背”。 入夜,兀良合台在岸边下了船,一个个蒙卒把战马拉下船。 他点齐人马,仅剩八百余骑。 眯着眼向江面上看去,只见那些宋军水师已再次顺江追了过来。 “都元帅,他们就四艘大船,好像没多少人啊。” 说话的是名叫“海日古”的千夫长,说着又啐了一口,大骂不已。 “额秀物,早知道就这点人,我们直接和阿术汇合了。” “没事,骑上马就行。”兀良合台道:“先把那些船都烧了。” ~~ “县尉,看!前面起火了!” 李瑕见前面的港湾已是一片大火,只好下令提前靠岸。 他在岸边点齐人手,向前追了一段。 江上的船只还燃着大火,照得这片江岸如同白昼。 地上残留着马蹄印子,兀良合台的人马已然继续向北逃了。 “追不到了。”房言楷摇了摇头,道:“蒙军上了马,不可能让步卒追到。” 他指着地上的马蹄印,又道:“看样子,兀良合台至少还有近千人,追到了我们也不是对手……知州下令不得追击是对的,冒险而徒劳无功。” “不,他落单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地图来,就着火光看起来。 “李非瑜,你听到我说的没有?!你太一意孤行了,现在该立刻回师,向知州请罪。” “嘘。” “你还要如何做?我告诉你,蒙军战法便是如此,迅捷如电、聚散自如、须臾千里。非你异想天开便可斩将夺旗!” 李瑕道:“我说了,他孤师深陷了。” 房言楷摇头道:“还不明白吗?蒙军千骑分张,分合自如,我们追不上。” 李瑕问道:“干粮还能吃多久?” “两天。”房言楷没好气道。 “此地是哪?” “不知道!” 李瑕看着地步,大声问道:“有谁熟悉附近的地势?” “县尉,小人娘亲是安宁县人。”一名巡江手忙凑上前来。 “你叫麻酉儿?” 麻酉儿大喜,道:“县尉认得小人?!小人娘亲是安宁县人。长宁军、安宁县治所都在南面的长宁镇,小人对这一带熟咧!” “我们在哪?” “筲箕背。” 李瑕道:“地图上指给我看。” “这里。”麻酉儿挠了挠头,指了一下。 “房主簿你看……长江在此形成了一个‘几’字,这段江水还要向北流,然后拐向东、向南,再拐向东,奔向江安县。” “那又如何?” 李瑕道:“这个‘几’字里,是高山峭壁。兀良合台只能沿着长江一路绕过去。但我们可以直接穿向南面。”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道:“我们直接从这里翻过高山,赶到兀良合台前面,埋伏他。” “你疯了?!” 房言楷回过头,一指东南面的悬崖,喝道:“看清楚,看这山有多高!” “高是高,地图上这两地之间只有十里。”李瑕自语着,问道:“麻酉儿,翻山过去要走多久?” “若走夜路,小人天亮前就能翻过这片山。” 熊山眯着眼看着夜山下的高山,道:“怕是难,晌午前或是可以。” 房言楷摇了摇头,在地图上一指,道:“蒙军骑兵沿江跑上八十里,今夜就能离开。” “不。”李瑕道:“别忘了,他们对地势不熟。” 麻酉儿道:“县尉说的是,沿江并不全是平地,这片山势横过去,蒙军要找路,可有得找咧。” 房言楷道:“时间不够,我们人少,翻山之后还需布伏、休整,如何来得及?” 李瑕道:“蒙军也要休整,未必不能翻到他们前面。” “李非瑜!你冲昏了头……” “翻。” 李瑕不再多说,径直走在所有人前面。 麻酉儿大声道:“县尉,我来领路,这带我熟。” 唯有刘金锁用没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又连夜爬山,夜猫子一个……” ~~ 阿术料定了史俊不可能派兵追上来,只向南奔了二十余里便驻军休整。 他连夜召了另外四个千夫长商议。 “不用担心我阿布。”他先开口安了军心。 “我们知道,蒙古汉子上了马,给宋人四条腿都追不上!” 阿术看似大咧咧,却极有主张,径直道:“那好,我们明日先偷袭长宁军驻地,把这支宋军打败了,在那里等我阿布。” “好,都元帅会来吧?” “抢些辎重来,阿布明白的,会合了再一起向南撤回大理。” “走哪?长宁河谷?五尺道?” “长宁河谷。” 说到这里,阿术想到当时若能出五尺道,把叙州以南的筠连、庆符一带搅烂,便可牵扯住长宁军,也省得现在还要担心被断了后路…… “那要穿过易溪部了,又是一群土老蛮,还以为宋人更好打。” 阿术笑了笑,道:“没事,今年打输了明年再来,早晚能把宋朝打烂。” “道理我们都懂,这就跟打猎一样,每次射这猎物一箭。但这水战让人火大,要不是一半人上了船,哪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就是。”阿术也啐了一口,道:“提到水啊船啊就来气!阿布就不该打水战……” ~~ “不该打水战啊。” 同一个夜里,兀良合台坐在马背上,望着远处的江面,也是这般自语着。 他很后悔。 明明不会打水战,好死不死地非要坐船指挥,犯了和张实同样的错误。 但他并不担心宋军会追上来。 叙州军就那一点人,俘兵则已骇破了胆,忙着收拢俘虏还来不及。 因此兀良合台十分从容。 他真没把这次的战败太当回事,他这辈子向东打到了图们江流域;向西打到了波兰、德意志;之后他再向南,一路打到了大理,天下之大,没有他马蹄到不了的地方。 征战之地如此广阔,他打过的胜仗多,败仗也多,但只要在马上,就没人能拦得下他。 兀良合台歇了一夜,杀了些受伤的马匹烤着吃了,让麾下蒙卒从溃败的情绪中缓了过来。 一整夜,与蒙卒都是坐在战马上睡的,比起船只,战马更让他们感到心安。 第240章 扰敌 天亮后,兀良合台带兵寻路向南。 此地多山,路途并不好走,兀良合台找到沿山的道路而行,在傍晚时行到一片叫“雷打石”的地界。 突然,“轰”地几声响,如雷般的声响炸开。 “咴律律!” 几匹战马受惊,猛地扬起前蹄。 “踩到蒺藜了!有伏兵!” 同时,又是几声马嘶,有蒙卒栽进前方的陷马沟里。 箭雨从两侧的山林间袭来,有蒙卒栽倒在地。 “走!” 兀良合台能听得懂汉语,听到了山林中的呐喊。 “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在此,尔等已被包围,还不速速投降!” 这话听来傻气,在他看来有种宋朝文官自以为是之感。 投降当然不可能,但他还是暗暗心惊。 因是新败,麾下士卒士气不高,又不知敌军寡众,他不敢硬战,果断引兵向后撤去。 退到开阔之处,兀良合台才觉稍稍心安,同时却也感到奇怪。 叙州被围了那么久,长宁军显然不可能与史俊联络,更不可能料到自己会从此处撤退,怎会提前设伏? 此事一时也难以想通,兀良合台只好派探马上高处观察地势与敌情,寻机突围…… ~~ 确实也没有长宁军来,是李瑕以五百人假造声势,暂时将兀良合台堵在了山沟当中。 但拖不了多久,更遑提击败对方了。 眼看蒙骑已调整过来,房言楷颇为忧虑,道:“我与你说过,便是追上兀良合台也敌不过他,眼下宜速派人去请史知州增援。” “是该请援,但非向史知州请援,他兵少。我们该向长宁军请援。”李瑕道。 房言楷沉吟道:“只怕来不及,拖不到那时候。” “房主簿与我说的《孙子兵法》,我近来感悟良多。‘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房言楷摇了摇头,道:“我明白非瑜思路,无非是强而避之、怒而挠之、佚而劳之,可他是骑兵、你是步卒,步卒怎可能拖垮骑兵?” “除非……能料到兀良合台要往哪里走。” “何意?” 李瑕道:“如果我们每次都能堵在兀良合台前面呢?” “这……如何算到?”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瑕道,“他要回大理,会往哪走?” “川南多山,最稳妥的道路往往都是沿河而行。” “有哪几条河?” “金沙江、关河、符江,皆在叙州附近,蒙军不敢再走。”房言楷沉吟道:“那就是沿长宁河,到易溪部境内,再返回大理?” 李瑕点点头,道:“我也是如此认为。” 房言楷沉吟着,道:“今夜我们勉强拦了他一日,但明日他必来探营,知我们兵力不足。” “那就干脆撤走。”李瑕道:“只留少数人再次虚张声势,我们连夜赶往长宁河再设一次伏。”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士卒们太累了啊。” “累,总比死了好。” 李瑕这般说了一句,开始下令道:“宋禾,你带二十人,尽量多点篝火,造出三千人驻兵于此的样子。” “是。” “于柄,你带人去向长宁军报信,请其速带兵阻截。” “是。” “熊山,你带人先走,让麻酉儿带路,让沿途的村民散到山间,再到古河镇要些干粮。” “是……” ~~ 入夜,有蒙卒攀上高山,目光眺去只见前方的山林中火光点点。 他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下山向兀良合台报道:“都元帅,宋军怕是有三千人。” “放屁!”兀良合台大骂,道:“史俊一共也就三千人,长宁军也没这么多人!” 海日古道:“那是……史俊与长宁军合兵了?” 兀良合台沉默着,终于肯开始思考,最后道:“很可能是少量人马在布疑兵。” “那我们冲过去?” “怕是有埋伏,夜里派人去探探路,明日从别的路走……” 次日,兀良合台又向东绕了一段,终于出了这一片被长江包围的群山。 他果断趋往长宁河。 长宁河也是由南向北流入长江,发源于归来州。 归来州乃羁縻之州,是僰人聚居之地、川滇交界之处。宋廷在归来州以北设长宁军,与其说是抗蒙,不如说是防僰人生乱……在兀良合台攻蜀一战之前是这样。 经此一战,往后局势必是要变的。 故而,兀良合台觉得,自己胜亦是胜,败亦是胜。 他并不担心要路过安宁县这个长宁军驻地,他确定阿术会在那里等他。 行军如风,中午之前他们就杀到了长宁河西岸的古河镇。 远远望去,见到一群百姓正在过一个木桥。 “追上去!” 三十余骑当先追出去,吓的那些百姓连忙逃窜。 几骑蒙卒驱马上了木桥,忽听“轰”的一声巨响,木桥被炸断,将他们炸下河中。 却是许多颗瓷蒺藜火球被绑在桥上,拖了根长长的引线被一个穿着皮甲的宋军点燃。 兀良合台有些烦这样的小打小闹。 他不用过河,并不下令追击,派探马进古河镇打探过无异样之后领兵进去休整。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并不会在这种地势中埋伏,劫掠一番之后,继续率军急奔。 才奔了七八里,忽听一声马嘶,有战马马蹄一软,摔在地上。 一名蒙卒摔倒在地,再爬起身来,却见自己的马匹恹恹地趴在那。 “怎么了?!” “马拉肚子了……” 很快,又有许多马匹有了同样的反应。 “都元帅,太多马拉肚子了。” 兀良合台目光环视,只见几乎所有马匹都在腹泻不止,只是轻重或有不同。 他很快就明白是怎回事。 “宋人卑鄙!在草料里掺了巴豆粉。” 战马只吃草是不行的,还需要吃盐和精饲料才能长膘,还需要麦麸和豆作为草料。况且眼下是十二月,没有青草,需要吃储存干草。 偏偏古河镇有个驿馆,马厩里备了一些草料,想必是给长宁军行军时提供的。 他们自然是抢了。 井水里是否有投毒、镇里是否有埋伏,兀良合台都防备了,却没想到宋军只对战马下手。 兀良合台已经完全能确定是怎样一个小人在围着自己小打小闹般的袭扰。若是宋军真有三千人,根本不必这样袭扰败军。 “卑鄙,小人。你那四艘船,最多也就五百步卒,想拖住我,不让我与阿术会合?废物。” 他虽还未见到李瑕,却可以推算出李瑕的兵力、路线,由此再推算出其目的…… “海日古,挑选百匹还能跑的战马,你先带人到前面安宁县告诉阿术,派人来接应我。” “是。” “路上小心,别被宋军埋伏了。” 海日古应了,吆喝着点了人马就走。 兀良合台又派人去找治马的草药,一点巴豆还难不倒他,但需要时间。 而他之所以不自己先骑马离开,是因为其实不确定阿术会在安宁县,也不确定前方是否有埋伏…… 第241章 功亏一篑 就在兀良合台前方不远,一座名叫“立山”的小山上,李瑕的人马正在埋伏。 “长宁军怎还不来?”房言楷向南面眺望着喃喃了一句。 他终于对拦下兀良合台已有了些信心。 一开始觉得,以步卒拖垮骑兵不可能。但现在骑兵的马暂时跑不动了,只要长宁军能赶来围攻,未必不能真截杀了兀良合台。 “能拖住多久?”李瑕问道。 “四五个时辰吧……不好说,蒙人擅养马,许有办法能更快让马匹好起来。”房言楷道。 他觉得李瑕也没完全疯了,至少没有以五百新兵贸然去攻击八百蒙骑。 “房主簿觉得,阿术此时在哪?” “只要不在附近就好。”房言楷话到这里,愣了愣,问道:“非瑜觉得呢?” “我怕他就是在我们南面。” 房言楷道:“若是如此,只怕要功亏一篑了……” “县尉,于柄回来了……” ~~ 于柄爬上山,还在艰艰地喘着气。 李瑕默默看着这一幕,又转头向南面安宁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道路上空空的。 房言楷已向于柄迎上去,问道:“长宁军呢?没派人来?” “安宁县被蒙军围困了。” “什么?”房言楷一惊。 “蒙军有五千骑,围了城,小人进不去。”于柄喘着粗气,又道:“小人打听过,长宁军只有千余驻军和乡勇守城,易指挥驰援江安了。怕是派不出人来支援。” 房言楷颓然一叹。 “阿术到了安宁县?” 如今的形势,史俊、张实必在整编抢回来的水师;易士英也会收到消息回援。宋军的主力两三日内也就能赶过来。 对于阿术而言,两三日内必须南撤。 但,阿术与兀良合台这父子二人相距只不过三十里,且三十里之间,仅有李瑕这五百人。 且不说五百人敌八百人能不能胜,一旦让阿术得到消息,或者兀良合台的战马恢复,这五百人还有被歼灭的危险。 …… “非瑜,别发疯,理智一点。”房言楷低声提醒道。 李瑕皱了皱眉,似在沉思。 他不觉得自己疯,一直都遵循着“先胜而后战”的准则,一边袭扰兀良合台,一边制造让长宁军、叙州军追上来合围的条件。 但战场上,不可能每次都能达到最理想的作战环境。 阿术也不弱,已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接应兀良合台 忽然,有人喊道:“县尉!有蒙骑过来了!” 李瑕转头向北望去,只见近百骑蒙军正向这边狂奔而来。 “他们要去向阿术请援。”房言楷道,“兀良合台也猜到阿术就在前面。” “是啊,他们有默契。” “没机会了,算了吧。” 鲍三问道:“我们歼灭这百骑蒙军,不让他们递消息呢?” “这是骑兵,如何能全歼?跑出一个。阿术就会派兵赶来,我们这五百人还能在一两个时辰内打败兀良合台不成?” “县尉,动手吗?” 李瑕道:“放他们过去。” 房言楷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遗憾……好在李非瑜没冲动,也可惜追了两日,最后还是功败垂成了。 “能击败水师已是万幸,斩将还是不可能啊……你我回去向知州请罪吧。”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百余蒙军驰骋而过,道:“走吧……” “走吧。”房言楷点点头。 紧接着便听到李瑕后半句话。 “走吧,我们去斩杀兀良合台。” ~~ “都元帅,有宋军杀过来了。” 兀良合台显得很平静。 他已清点过人数,派出请援和寻找草药的人手之后,他仅剩六百七十二人在身边。 而战马多已瘫倒,只有三十五匹马可以站起奔跑。 自从他远征大理,麾下的蒙卒就一直在伤亡,却未得到太多补充。此次伐蜀已只剩十二队探马赤军。 今次败于史俊之手,又去半数。 直到现在,他终于陷在了这种险境当中。 此时有两个选择,或是带着三十余名骑兵逃,或是迎战。 他没有犹豫。 “迎战!” ~~ “举盾牌,小心蒙军箭矢!” “弓箭手准备!” 一声声喝令当中,五百巡江手们排成阵列,杀向了兀良合台的阵列。 房言楷虽是文官,却还提着刀跑在阵列当中。 他并非没有劝阻过李瑕,但劝不住…… “你想想清楚,你这五百新兵,如何与兀良合台的百战老卒一战?!” “我想得很清楚,且认为我们能胜。” “哈?能胜?” “是。蒙军新败,仓皇逃窜,战马倒地,士气低落。而我们乘胜追击,提前在此休整,士气高昂; 蒙军孤军深陷,又不知阿术就在前方,不耐久战,必想着撤逃。我们则都是当地人,要保家卫国; 我们居高临下,先看了他们的阵形布置,知己知彼;而蒙军行路当中仓促停下,不知我方虚实,心生怯意……” “不,怎么看都太冒险了。我告诉你,哪怕是史知州,也从未想过能斩杀兀良合台。” “房主簿,你教我看兵法。但不是每一次都能像兵法里那样占尽优势再打。不会再一次遇到兀良合台失去座骑,只以七百人与我们步战……机会只有这一次,转瞬即逝。” “可万一败了?” “打仗哪能永远都胜?蒙军也是有胜有败,但这次若放走了他,下次他再带兵打过来,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创造出今天这样的机会?” “非瑜,你说服不了我……” “那你就闭嘴。我做的本就不是完美的决定,也从没有完满的选择,世上多的是两难的问题,总要做个选择。” 房言楷没有再劝,当李瑕真决定要打了,他做的就不再是劝阻,而是开始应战。 至少有一点李瑕说得不错,他是在保家卫国…… ~~ “放箭!” 双方箭雨袭落。 “杀过去!” 士卒们奔跑起来。 麻酉儿抱着长矛,看着前面的蒙军,感到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 他没去过五尺道,只听那些去过五尺道的老人们说过“蒙军步战也就那样”,之后有蒙军杀到庆符县来,果然是挖沟打炮也就把蒙军打败了。 再加上这次长江水战大胜,让麻酉儿感觉一直在赢,脑子里满是打了胜战就可以领赏钱。 事实上,麻酉儿还从未近距离地迎战过蒙军,他也不太会打架。 但他的什长洪阿六说过“打仗不是打架,打仗就是叫你冲就冲,叫你把矛刺出去就刺出去,听话就行,很简单的……” “很简单的。”麻酉儿心想着,大步冲着。 有箭矢落在他头上的盾牌上,如同下雨一般。 “第一排,刺!” 忽然一声大喊,麻酉儿抖了一下,但还没轮到他刺,他视线看去,只能看到前面的同袍。 惨叫声猛然响起,他心慌起来。 下一刻,他忽然想到身后就是安宁县,是他娘亲的家,如今外祖父还住在那…… ~~ 安宁县外。 阿术早早已听到马蹄声,道:“是阿布来会合了。” “都元帅来了?” 有人远远望去,过了一会,大喜着喊道:“是海日古!真是都元帅来了!” 不一会儿,海日古奔至蒙军阵前,忽然又是一声马嘶,他跨下的战马前蹄一软倒了下去。 自有蒙骑上前捞住他,把他带到阿术面前。 “怎么回事?我阿布呢?” “就在北面三十里。”海日古道:“马匹吃了带巴豆的草料,全泻了。” “该死,宋军想埋伏他。”阿术扯过缰绳,大喊道:“斯热,你继续攻城!蒙根,带你的千人队跟我去接应阿布……” 蒙骑动作极快,不一会儿,两支千人队已被拉出战场,调转马头就向北面奔去。 “驾!看看哪些宋人敢追,我们杀光他们!” “杀啊,杀光他们……” 第242章 斩将 “杀啊!” 古河镇外的战场上,双方已鏖战了一个时辰。 排兵布阵、箭矢互射、短兵相接等等战法之后,蒙军的阵线向后退了一些。 兀良合台却不退。 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的四个百人队努力压住蒙军的侧翼,姜饭的百人队终于得到机会逼近了兀良合台所在的位置。 “刺!” 许魁捅出长矛。 他一开始觉得要打那么多蒙军太吓人了,但他自认为也是巡江手当中的老人了,又当了什长,得要带个好头。 打着打着,又觉得蒙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前面,兀良合台的大旗也越来越近了,到这时,他转头一看,发现他这一什人已只剩下五个了。 这让许魁感到又惊又悲,心一下就乱了。 幸好孔木溪马上又带人补了上来。 其实许魁心里,最佩服的人除了李县尉就是孔木溪了,当初也是他一眼相中许魁来当巡江手。 之后到了刘金锁那队,许魁一直觉得很愧对他,但孔木溪却只说“都是杀蒙鞑,一样的”。 这两天翻山越岭地赶路,孔木溪跛着一只脚,却一点都不耽误,这让许魁更添了些敬重。 “杀过去!杀了这蒙鞑元帅,立大功,过好年!”孔木溪道。 许魁士气一振,又是提矛猛刺。 终于,他看到兀良合台已经驱马上前了。 “来了!杀他!” “嘭!” 一根钉头锤砸下,猛地砸死一名巡江手。 许魁抬头一看,与兀良合台对视了一眼,吓得一愣。 他平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凶神恶煞之人。 一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这人跟鬼一样,手底下得有多少人命?” 就是这一转念之间,又是“嘭”的一声重响,许魁只觉魂飞魄散。 他视线里,看到兀良合台又是一锤,直接把孔木溪砸得脑浆迸裂! 这一锤仿佛也是重重砸在许魁心头…… “哥哥!” 他怒吼一声,长矛刺去,被一名蒙卒的圆盾拦住。 兀良合台又是一锤挥下。 一锤之势,冰冷,残暴,无坚不摧。 “啊!”许魁怒吼。 “嘭!”姜饭赶上来,提盾挡下这一锤。 盾牌登时碎裂,姜饭的假手也被打落在地,一口血狂喷而出…… 兀良合台打头锤一抡,横扫开来,将前面这几个巡江手击倒一片。 …… 大蒙古国诸多名将当中,兀良合台是最常吃败仗的几个之一。 有时候论谋略,他还不如他那个大咧咧的儿子阿术。 常有人背后说他是靠他父亲速不台的遗泽,以及曾经护卫蒙哥,这才得以成为都元帅。 但他能成为蒙哥的怯薛长,掌管宿卫,没有人敢说一句他不勇猛。 此时主帅亲自上阵杀敌,蒙军那低迷的士气终于为之一振。 “巴特尔!巴特尔!” 蒙军大喊着兀良合台家族的名号。 这是成吉思汗时期,速不台每战为先锋破敌赢来的“勇士”称谓。 “巴特尔!” “随都元帅杀光这些宋人啊……” “懦夫们!”兀良合台用生涩的汉语大吼道:“凭你们也妄想斩杀我?!知道勇士兀良合台有多可怖吗?!” 一锤砸下,又是一片惨叫。 ~~ 与此同时,大理,统矢府。 “你知道兀良合台有多可怖吗?段兴智听到他的名字都要发抖。” “堂兄,蒙军在大理已无太多驻军,你为何就不敢奋起一搏?” 高长寿凝视着高琼的眼,苦苦又劝了一句。 高琼苦笑着,道:“你万不敢再做行刺兀良合台之事,你可知他东征西讨,为蒙古国打下了多大的疆域?这小小大理国与之相此……太可笑了啊。” “堂兄,你没了胆气,忘了伯父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没忘。”高琼道:“恰是因我记得……还记得更多人是怎么死的,才叫你放手。” 高长寿摇着头,喃喃道:“你被骇破了胆。” “不,我很清醒。你若到过哈拉和林便会明白,大蒙古国的疆域,几已是每一个太阳能照到的地方。万邦来朝,数不清有多少如大理一样的小国臣服在蒙哥脚下。” 高琼说着,摇了摇头,又道:“慕儒,你醒醒吧,大理不可能复国。” “堂兄!我千辛万苦混进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那你要如何?!睁开眼看看,大理已经亡了!” “此次真有机会的,我们招络旧部起兵,或真能与宋军配合击杀兀良合台所部……” “幕儒,别傻了。莫说蒙古骑兵来去如风,可败之不可歼之。只说大国争雄,弹丸小国不再有偏安的机会。天下之大,只怕都要在蒙古铁蹄之下了……” ~~ 马蹄踏过,扬起尘沙,阿术正策马狂奔。 离古河镇越近,心中越是恼怒。 他本不认为短短两个时辰内宋军能歼灭兀良合台的八百人。但马匹被药倒了,还是让他有一些担忧。 因此,他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战场。 远远的,立山在眼前一点点移开,他已能远远看到那边战场…… ~~ 战场上,血溅了李瑕一脸。 他才杀了一个蒙卒,又有一个补上来,挡在兀良合台马前。 兀良合台驻马而立,如激流中的一块磐石,任他们怎么样冲杀,都难以杀过去。 打头锤每砸一下,往往都能夺去一名巡江手的性命。 巡江手以长矛去刺兀良合台,却每每被蒙卒格挡开来。 李瑕已无人可调,干脆亲自杀到马前。 但杀不过去。 而马蹄声隐隐已传了过来。 赶来的骑兵被立山阻挡着。但李瑕与房言楷都知道,阿术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念头……“完了。” 下一刻,李瑕大喝道:“长宁军来了!援军来了!杀啊!” 房言楷愣了一下,跟着大喊道:“长宁军到了,杀兀良合台啊!” 双方士卒都不知就里。 他们这一喊,巡江手们先欢呼起来,士气大振。 “杀啊!” 有蒙卒的心防在瞬间崩溃,大叫着就向后跑去…… ~~ 兀良合台大怒。 他明白来的未必是长宁军。 但李瑕反应比他快。 军心士气有时只差这一瞬。 “都别慌!是阿术赶来了……” “咴律律!” 一根长矛猛地从兀良合台马背上捅了出来。 “啊!” 倒在地上伤痕累累的许魁疯了一般地大吼着,奋力把手中的长矛顶了上去。 “咴!咴……” 战马吃痛,悲鸣不已。 轰然巨响中,兀良合台被掀翻马下。 一时之间,几乎是所有人都抢了上去。 这一战,李瑕明确说过,首要的是斩杀兀良合台。 他与他的巡江手们如同疯子一般,在这一刻眼中只有这个蒙军都元帅的头颅…… 房言楷只觉自己要疯了。 就在方才,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吐出来。 他浑身都是冷汗,一辈子都没感受过这种绝望。 但绝望又迅速成了颤栗。 他把所有的诗书礼仪都忘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兀良合台!真要杀了兀良合台了?!” “杀啊!” “啊!巴特尔!” 耳畔充满了怒吼,几乎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吼叫。 房言楷也陷入了疯狂,提着刀猛冲上去。 视线里,有蒙卒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转身逃开。 他寻找着李瑕,寻找兀良合台…… 忽然,有狂呼声猛地响起来。 “杀了!我杀了!哈哈哈……” 房言楷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根举起的长矛,上面是一颗还在怒目圆瞪的头颅…… ~~ “驾!” 阿术转过立山,望到了战场,他松了一口大气,心道:“赶到了……” “快!赶过去!” 下一刻,他看到战场上蒙军轰然散开。 一柄旗帜倒了下去。 阿术还在策马狂奔,眼睛里却有些迷茫。 他眯着眼,心想自己看到了什么…… 越来越近,他觉得看到的似乎是一颗头颅,正被宋兵用长矛高高举起…… “不,不……” “不!”阿术怒吼一声,状若疯颠,“不!” “给我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第243章 渡河 俞田带着二十个降卒一直跟在李瑕身边护卫,混战时其实他也看不到具体打得如何了。但当李瑕冲上去,俞田也就冲了上去。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在梦里。 身后的大地上传来马蹄的震动,李瑕大喊“长宁军来了”,俞田就精神一振,以为这一战赢了。 而李瑕在战前说过的那些话也瞬间涌上他心头。 “别忘了,蒙军才是败军,他们在长江大败,迫不及待要逃回大理。” “这里是宋境,你们面前的是一只被打得想落荒而逃的丧家犬。” “……” 那一瞬间,俞田与其它巡江手一样,突然爆发出莫大的勇气,长刀乱劈,逼退了兀良合台身边的一名蒙卒。 蒙卒们怯意一起,退了两步。 而李瑕却是逼进了几步。 战场上,就是这两步,兀良合台就陷在巡江手的包围当中。 乱战之中,许魁一矛刺翻了战马。当时俞田脑子里就没别的念头了,冲上去就向兀良合台挥刀猛砍。 打头锤乱舞,长矛乱刺,单刀乱砍。 所有人都像是疯了。 “我砍到他了!我砍到他了……” 一颗头颅被人砍下、举起,俞田不由跟着狂吼道:“我也砍到他了!” 这些日子里来,战败被俘带来的忧虑与恐惧在这一刻终于被他全都释放出来。 他再也不必担心牵连家小,脑子里只有“立了大功了,有赏赐”,兴奋地说不出别的话来。 欢呼声大振,有悲怒的蒙卒冲上前来,被巡江手们群力扑杀。 更多的蒙卒在看到兀良合台的人头被举起的一刻,转身就跑。 …… 杨奔还在搏杀,眼前的敌人已然转身跑掉。 他回过头,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与血迹,一边看着姜饭那个百人队的同袍们。心头又惊喜又郁闷。 这一群乡巴佬,先是斩了个蒙军副千户,又跟着叙州军打了场大胜仗……现在竟然还斩了一个蒙军都元帅? 真他娘的。 还有那熊山也是,每次都这样,抢不到头功…… 才想着这些,茅乙儿已一巴掌拍下来,兴奋大喊道:“我们赢了!又赢了!” 杨奔痛哼一声,不理他,心中冷哼道:“若没有我,你刚才就死了,蠢货。” 他转头向李瑕看去。 李瑕则已转头看向南面,眼中的惊喜很快就散去,化成了思索。 来不及感受斩杀兀良合台的兴奋,他已看到了阿术的旗号,以及那狂奔而来的两千蒙古骑兵。 “所有人听令!立刻游过长宁河。” 巡江手们动作还是快的,迅速停止了追击,稍作整编,立刻扶着受伤的同袍向长宁河去。 一开始他们当中有人很慌,但李瑕极为镇定。 “走!动作快,都别慌,过了长宁河立刻上山……把人头放下,除了兀良合台,其余首级一个不带,走。” 李瑕不仅没有当先跑,反而接连去扶几个伤兵。 “能站起来的,都咬咬牙起来,过了河就可以治伤……” 但很快,他还是遇到了重伤员。 李瑕俯下身,低声道:“吴十三,你爹今年六十大寿……我替他办。” “县尉……” 一声轻响,李瑕盖住吴十三的眼。 也只来得及处理这几个伤员,远处飞奔而来的蒙骑越来越近了。 “走!” 此时大部分人都已跑向长宁河,陪在李瑕身后的还有俞田等十余人,也迅速向长宁河奔去,抛下满地的伤兵、马匹、尸体。 …… 长宁河在这一段有一百六十步宽,差不多在蒙军箭矢的覆盖范围内。 招募巡江手有一个要求就是能在符江游两个来回,因此他们水性颇好,但不乏有伤重者游不动,或被蒙军箭矢射中,被河水卷到下游。 李瑕是最后一批下水的,才游没多远,蒙骑已追上来,对着河里放箭。 他会潜泳,把身体尽可能的潜入水中,却看到前方漾起一团又一团血雾。 冬日的河水很冰,斩杀兀良合台的喜悦也全然消散…… ~~ 房言楷没有说过自己水性不算好,其实除了刘金锁,他是水性最差的一个。 在长宁河里扑腾了好一会,他还在河中间。 身体越来越冰,他每次用力划动都不能前行。 “噗!” 一支箭射进了他的背。 房言楷闭上眼,放弃了。 他想到刚斩杀兀良合台时的疯狂,想到还有那么多抱负未能完成……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 迷迷糊糊有了意识,他听到了李瑕的说话声。 “还有几个没救醒的?刘金锁,你背一个……” “好。还好我练了水,不然今天我就没了……房主簿,你醒了?能走吗?” 又听鲍三道:“主簿走不了了,刘大傻子你背着……看到姜饭没?” “走。鲍三,你指挥姜饭这队人,把许魁背上……” 房言楷没说话,恍惚中也分不清自己死了没死,很快又晕了过去。 黑暗中,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他猛然惊醒过来,发现天色已黑,自己正躺在篝火边,随军的大夫正在治背上的箭伤。 “这是哪?” “主簿醒了,此处是山顶。” 房言楷问道:“哪座山?” “小人不知。” “李县尉呢?” “主簿可记得,正是县尉将你从水里拉出来的。” 房言楷愣了一愣,隐隐约约回想起一点,问道:“他在哪?” “县尉说夜里蒙军必然要上山偷袭,正带人布防。” 房言楷点了点头,感到身上已经干燥了,转头看去,见一个个篝火边都躺着伤兵。 不多时,杀喊声响起。 “推啊!”刘金锁的吼声振天。 “杀敌啊!都记住,蒙军是丧家犬!” “打退他们!官军马上就要包围过来……” 接紧着就是一阵轰隆声响,是有木石被推下山。 夜战听着十分激烈,却并未持续太久。 房言楷判断蒙军只是偷袭,而不好在夜间大举强攻。 忽又有人喊道:“蒙军在放火烧山了!” “快,把树砍倒……” “……” “把藤条留下,把隔火带一路挖到那边的悬崖。熊山你带人去收藤条……” 房言楷强撑着站起,穿过忙乱的士卒,终于找到正在指挥的李瑕。 “非瑜……” “砍不倒的树就挖倒……房主簿醒了?” “这是哪?” 李瑕道:“应该是盘塆山。” “应该?没问麻酉儿?” “他死了。”李瑕道,“我甚至没看到他怎么死的。” 房言楷叹息一声,是在感叹战场的残酷。 “我们没有干粮和水,要怎么办?” “关键是伤药也没有。”李瑕道。 “何意?” 李瑕道:“阿术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他,知道他的作战风格,所以他今夜偷袭失败了。他应该很生气,所以一把火把山烧了。但这把火,也让他两三天内无法攻山。” 房言楷看着山下越来越大的火势,觉得这像是阿术的怒火……死了爹之后爆发的熊熊怒火。 “两三天……到时阿术就要退兵了。” “所以没有水和干粮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伤药。”李瑕道,“所有人的伤口都泡了水,需要药材。” “我们还有……多少人?” “包括伤兵,将近三百人,长宁河还冲走了一些人……也许能回来。” “伤兵很多?” “很多。” 房言楷道:“看今夜的风向,南面没有火势,是否从南面下山离开?或派人去请援?” “阿术故意留了一面不放火而已,他的兵力一定埋伏在那里,等着我们突围。”李瑕道:“他想今夜就结束战斗,而我原本还想把他再拖上几天。” “你……太狂了。” “不是狂。我说过很多次,这支蒙军是败军。” 房言楷叹息一声,愈发有些无力,问道:“非瑜为何要救我,如果我死了,对你岂不更好……” 李瑕转过头,见到几个随军大夫走过来,抬了抬手,打断了房言楷的话。 “房主簿,空了再谈吧,走了。” “你去哪?” “去采草药。”李瑕道,“正好有火照亮。” “你会被熏死的……” “那对你岂不更好?” 李瑕摆了摆手,转身领着几个随军大夫往山下走去。 房言楷愣了愣,看着李瑕的背影,总觉得他最后那句话不像玩笑,倒像是颇有深意。 他转过身,艰难地走了几步,在篝火边坐下。 偶有些伤兵的窃窃私语声传来。 “到河边时我还看到姜班头。” “他少了个手,不好划水,别是中了箭。” “呸呸,县尉说他是被水冲走了,能回来的……” “好累……” “蒙鞑都元帅的头也没拿石灰腌一腌,不会烂了吧?要不拿下来烤一烤……” 房言楷抬起头,看到一杆长矛插在那,兀良合台还在怒目而瞪。 他心里不由浮出一个念头。 “真斩了兀良合台啊……蜀帅……” 第244章 怒火 阿术在盘塆山南面守了一夜。 今日他赶到战场时,宋军已经在过河。 几轮箭雨倒是射杀了不少人,但蒙军有许多人不会水,也不敢再弃马,于是搭建浮桥过河,但宋军已逃到了山上。 阿术连夜派人偷袭,却被打了回来,那宋军主将竟是不让士卒休整,一直在布防。 围山的蒙军还有两个千人队,只是夜里不好强攻,那便等到天亮攻山,未必不能打下来。 但阿术不准备强攻了。 才在长江吃了一场大败仗,只剩不到五千人,丢了辎重、士气正是最低迷之时;而史俊、张实重新整备好那两万水师就能再杀过来,还有附近包括长宁军在内的宋军。 兀良合台已死,阿术连稳定军心都不敢保证,却还分了三个千人队在安宁县。每多留一刻就是多一分冒险。 他并非不愤怒,他的怒火比这焚山的烈火还大,但理智要求他必须尽快赶回去带剩下的兵马离开。 因此纵火烧山,独留南面道路,想等着那支宋军逃下来。 山北的火势越来越大,渐渐照亮了半边天…… “宋军不会下来了,把南面也烧了。”阿术下令道。 他半边脸被火光映着,眼中的恨意蓬勃,另外半边脸却隐在黑暗中,显得深沉而冷静。 ~~ “阿术!你老子都要被你熏成干了!” 盘塆山山顶,一句大喊声在天地间回荡,却被烈火的声音遮盖下去。 “刘大傻子,别费劲喊了……咳咳……省点力气。” 山顶上咳嗽声不止,士卒们已停止了砍树,无力地爬上山,趴在地上喘着气。 天已经大亮了,但四周都是烟雾,让人看不到远处。 “咳咳……县尉还没回来?” “都不要怕!我们已连夜挖了那个……隔火带,火烧不过来……咳……” 许魁睁开眼,感到浑身的伤口像是有蚂蚁在咬,头也昏昏沉沉。 他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却也觉得现在太难熬了。 “许魁,能撑住不?”刘金锁俯下身问道。 “姜……姜班头……” “不是姜钩子,是我,刘金锁。” “刘班头,我不行了……给……给个痛快吧。” “你听我说,蒙军就快退了,我们到时想办法下山。” 许魁喃喃道:“山火要烧很久……走不了了……我不想被熏死。” “走得了,那边有片悬崖,下面就是河,树少,火烧一两天就灭了,我们已经在揉藤条了,到时候吊下去。昨夜我把隔火带一路挖过去了。” 许魁只觉他在哄自己。 “刘班头……我这样子……下不去了……” 突有人大喊道:“县尉回来了!” “县尉……” 许魁努力撑起身子,只见李瑕被熏得黑乎乎的,带着一群人爬上山顶,用衣服裹着一个大包袱背着。 “草药来了,都咬咬牙撑住。我们不会被困死,能活着回去……” 许魁只觉很恍惚。 恍恍惚惚中,有大夫给他敷上草药。 接着他背上被人拍了拍。 “许魁,你能活下去。”李瑕道。 “县尉……小人下不了山的……草药给别人吧……” 李瑕很有耐心,不急不缓地又道:“放心,我会带人爬下悬崖,再带绳索和筐子上来把你们带下去,还会有水和干粮,不要放弃。” “火很大……烟也很大……” “没事,你只要管活下去,想想你娘,你浑家,你儿子还在等你过年。” 李瑕再次拍了拍他的背,走去与其他伤兵说话。 …… 许魁睡了一觉,在次日醒来,只见远处的烟雾更浓了,他看到同袍们围在山崖边。 “放!慢慢放……” 刘金锁带着一群人,正握着藤条,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着。 他努力起身走过去,看到悬崖下烟雾燎绕。 “咳……咳……茅乙儿……这下面真有河吗?” “好像有。”茅乙儿道:“李县尉正在下去。” “这藤条够长吗?” “不知道,熊班头和杨奔已经下去了。” “活……活着?” “活着吧。” 许魁坐下来,看着那悬崖边,看着那藤条和远处的火和浓烟…… 他不知道县尉还会不会回来。 他其实很渴,很饿,很累,很痛,也被烟气熏得发闷,有时候真的觉得死了算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黑,天亮,就在他担心李县尉是不是在路上遇到意外的时候,他突然看到那藤条动了一下。 …… “哎哟。” 刘金锁正把藤条绑在身上,倚着大石头打盹,突然被拉了下去,重重在石头上磕了一下。 “哪个猢狲!” 话到一半,刘金锁猛地反应过来,喊道:“回来了!快拉!快拉啊……” ~~ 叙州。 史俊坐在公房当中,听着李同禾念着一封封信报,不时提笔在地图上标注。 “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秘信称,他将绕道东南,直扑僰王山,尽力拦截蒙军。” “好!”史俊不由激赏,提笔在安宁县东南方向标了标,过了一会,眼神中又泛起忧色,喃喃道:“只怕是来不及的。” “是,易都指挥不太可能在蒙骑前面赶到僰王山。以步卒撵骑兵,也只能如此了。” “是啊。”史俊凝视着地图沉思。 在他的标注下,整个局势便清晰不少。 蒙军五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正在安宁县附近;长宁军有祝成带着一千人守城;张实已领了重新编整的一万五千人由北向南缓缓包围过去,并封锁了东西的道路;易士英则要迂回包抄蒙军向南逃窜的道路。 看起来,宋军像一张大网在围追蒙军。 但,蒙古骑兵只要逃得够快,显然能逃出这个包围。 下一刻,又有一名传信兵快步跑来。 “知州,张都统的信报。” “给我。” 史俊迅速接过信,亲自扫了几眼,脸色不停变幻,一会喜,一会忧,最后成了深深的遗憾。 末了,他丢下信,喃喃了一句。 “太可惜了。” “东翁?” “自己看吧……太可惜了。” 李同禾拾起信,只看到一半,瞳孔一缩,惊呼道:“兀良合台?!” 他喜得手都不自觉颤抖,不明白这还有何可惜? 好一会儿,他才忍住暂时不去想这一桩泼天大功,心思回到那剩下的蒙军。 看过信,李同禾手指在地图上古河镇附近移动着,喃喃道:“一天……两天……只差一点。” 史俊点点头,道:“只差一点。” “阿术若敢在盘塆山多呆一天。张都统就可赶上,毁其浮桥,将这五个千人对分割在长宁河两侧;再等易都指挥赶上,堵住山谷,未必不能全歼他们。” “若能全歼这支蒙军,或可一扫西南颓势,可惜了。” “东翁不必过于遗憾,能斩兀良合台,已是意外之喜。” “宜斋,我是否算错了?” 李同禾一愣,问道:“东翁何出此言?如此大战,如何赞誉皆不为过,岂可用一‘错’字?” “若早知能斩杀兀良合台,宁率兵连夜追击,也该留下阿术。” “不可能,被俘的人马未及整编,匆忙追击只会被反过头击败,东翁做的没错……在学生看来,现在说这些,是贪心了。” 史俊苦笑,他回想整场战事,明白确实已没有能做得更好的地方,最后只好叹道:“还真是贪心了。” 但他忽然又想到,这次李瑕若有两千人,或许就留下阿术了。 念头一起,他又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想法抛开。 “功是功,过是过,该弹劾还是要弹劾……” 第245章 熄战 庆符县。 马上快到十二月中旬,然而县城还在封锁。百姓怨声载道,县令江春也焦头烂额。 他能体会百姓的难处。 冬麦种了下去,有没有被糟蹋了?家里被抢砸了没有?柴禾不备冬天要怎么过?来不来得及赶上种明春的早稻…… 事情虽小,一桩桩都是干系到他们一家人的生计。 仗要打,人也要活。 当太多人活不下去,江春这个县令便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确切的消息没有回来,他又绝不敢轻易开城门,万一被蒙军杀个回马枪,屠了整个县城,那要如何是好。 蒙军只要在蜀地,就像层层乌云压在县城上空。 “拖垮了拖垮了,庆符县要被拖垮了……完蛋了,全都去死吧。” 在独自一人时,江春也会这样的轻声念叨,恨不得一把火把一切烧个干净,不用再为此心烦。 因整个县城,数万人的怨气都压在他身上。 “嘭!” 外面传来一声响,听这动静,江春就知道又是有人撞到自己的公房里了,肯定还是急事。 他当然没在公房,正在茶房里躲清闲,省得一天到晚听那些烦心事。 “县令呢?县令……” 廊外慌乱的呼喊声传来,江春叹息一声,起身出了茶房。 “又有何事?” “县令!李县尉和房主簿回来了!大胜了!大胜了……” 江春眼一瞪,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又可以高升了?真想调回两浙啊……” ~~ 顺庆府。 嘉陵江畔的战场上,聂仲由仰面倒在地上,不停地喘着气。 “哥哥,没死吧?”林子走上前,摔坐在他身边。 聂仲由才到遂州武信军任了准备将,很快就被派来顺庆府支援,迎战蒙军帖哥火鲁赤部。 一开始全是坏消息,隆庆府被破、大将焦达被击败,西面石泉军被全歼……蒙军直趋嘉陵江欲围合州。 聂仲由本已绝望,没想到援军还是来了。 鏖战之后,后方声势振天,有船只溯嘉陵江而上,旌旗蔽空。蒙军见此声势,径直退了兵。 聂仲由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由林子搀扶着站起身,开始收拢残兵,身上的伤口也来不及处理。 许久,他整好麾下兵马,转头看去,只见那援军已到近处。 他望到了两杆大旗在风中飘荡。 一面旗上大书“四川制置安抚使蒲”,另一面则是“荆湖制置使吴”…… ~~ “荆湖制置使吴渊,领兵两万,由京湖入援,击退了帖哥火鲁赤、带答儿。” 数日之后,史俊已得到了最快的消息。 他看着文书很是欣慰,向张实道:“战事暂时结束了。” 张实神色萧索,有些无话可说的样子。 史俊叹息着,轻声道:“张都统你看,蒲帅临危受命,终是击败了蒙军三路大军。至少,在余晦之后,川蜀得一良帅矣。” 此时屋中只有张实与史俊,张实是个武人,素来有话直说,不服气也不遮掩,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蒲择之靠着与京湖李伯曾的旧情,以吴渊之援兵退敌,算何本事?” 史俊笑了笑,道:“蒲帅先打了一场巴州大捷,扼住渠江。再得吴节帅之援兵,拒敌于嘉陵江,已足见其能。” 他话到这里,又道:“蒲帅请援,怕是也有为我们兜着的意思。” 张实默然不语。 这三路战场。渠江,蒲择之打了一场大胜仗;嘉陵江,一直撑到援兵来;唯有金沙江这边,他张实先败后胜,败是他败的,胜却不是他胜的。 那还有何好说的? 何况蒲择之也有容人的雅量,不服也不行了。 但张实嘴上却还硬气,道:“他不过是退敌罢了。我们这一路斩敌最多,还斩杀了兀良合台,功劳最大……我不是夸我,但……蒲择之不过尔尔。” 史俊微微一笑,因知道张实嘴上不服,心里已是服气了。 “无论如何,今岁又击退蒙军,终是喜事。” “明年还要来。”张实道,“年年打,年年胜,败一次全完蛋。” 一句话,史俊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了些,叹道:“是啊,守能守几时呢?故而余帅当年一力主张反攻汉中。” “这些年成都都丢了,还汉中。”张实摇了摇头,没心思多谈,又问道:“对了,你真要弹劾李瑕、房言楷?” “已经弹劾了,这是为他们好……” ~~ 弹劾也好,报功也罢。川蜀的消息传到临安,再等官家与诸公决断,中间又有个年节,来回三四个月也说不准。 这些事不说别人是否在意,李瑕是不太在意的。 他甚至都不去叙州向史俊禀明所有经过,推说有伤在身,只把兀良合台的头颅交了上去,又让江春去了一趟叙州。 如此一来,斩将杀敌的功劳江春虽沾不上,编练民壮的功劳却可分润一些,正好一起遮掩杀张远明之事。 李瑕不介意被人抢功,甚至巴不得更多人来抢功。 他回到庆符县之后,第一时间给丁大全、贾似道各写了一封信,为的是联络杨果一事。 至少,让杨果背后的世侯们看到,杨果的策略没有错,宋朝是有战力牵制蒙古的……以兀良合台的人头为证。 李瑕思来想去,还想要给赵葵写封信,却没有门路。 这时,他却是收到了聂仲由的信。 信是由武信军的信马送来的,还带了些年货。 聂仲由说了与蒙军在嘉陵江的战事,最后说见到了荆湖制置使吴渊,言吴渊很是欣赏李瑕,让他空了可到重庆府相见。 李瑕对此有些疑惑,直到让韩承绪去打听了一番…… “韩老是说,吴渊是吴潜之兄?” “是,吴潜已任相又去相,吴渊今次入援川蜀,该是也有望登宰执之列。” 李瑕点点头,已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 该不是为了正事,而是与李家、忠王之间的恩怨有关。 这件事李瑕暂时还不太想掺合,也并不打算去重庆府见吴渊。 好在这是聂仲由私信说的,而非以公函相召。 而且他还很忙。 他又不像江春,战事之后就等着朝廷论功行赏,调任他方。 第246章 葫芦囊 李瑕与其它宋朝官员最大的不同,或者就是在于他是撇开朝廷那些条条框框来做事的。 比如房言楷回到庆符县之后,因不知朝廷是否要追究他抗命之罪,功大还是过大;不知往后何去何从,许多事就不太敢轻易做决定。 蜀南是否会效仿蜀北建山城?百姓是放回城外还是迁到城内?弓手、乡勇的封赏怎么算?巡江手是要裁撤还是继续编练…… 这诸多事务,正常而言,至少要等到年节之后,等州署给出风声才可以开始安排。 “忙了两年,忽然清闲下来了啊。”房言楷感概道。 “东翁伤还未好,又染了风寒,才回县城七日。”蒋焴道:“何况马上要过年了。” 房言楷摇了摇头,道:“江县令去了叙州、我在养伤,这几日县务都是李县尉安排的?” “是,他无非是将百姓放出城,又赏赐、抚恤了巡江手,另外还拿出米粮来赈济了一些灾民……只做了这些。” “七日内能做这些,怕是已忙得团团转吧,县里可有出岔子?” 蒋焴心思不在这些事上,想了想,轻声道:“东翁,依我所见,不该由江县令去叙州的,还是由东翁亲自去见史知州比较好。” 房言楷摆了摆手,道:“一则我确有伤病,二则……实不知如何与知州说这些事。江县令更能把事情说圆了。” “学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房言楷苦笑道。 他闭上眼,能想像到史俊一个个问题提出来,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 李瑕是如何练出这样能硬战蒙军的乡勇来的?为何在长江上不听号令?之后该要裁撤,否则一县之力如何维持? “简而言之,我应付不来,就让江县令去吧。他那人……擅于做这些。” 蒋焴道:“学生只是替东翁可惜,如此大功……” “再大的功,那也是李县尉立下的,有何可惜?” “但东翁往后任官何处,史知州的态度至关重要。” 房言楷道:“不谈这些了,县里近来可有出岔子?” “李县尉挟大胜之势,亲手处理县务……小岔子有,大岔子却没有。”蒋焴道:“不过,他又开始扩编了。” 房言楷默然了一会,轻声自语了一句。 “那看来,他独自掌管一县,也做得到……” 这句话,也不知是欣尉还是遗憾。 “主簿,李县尉来看你了。”忽听门外黄时说道。 …… 房言楷与李瑕相见,开口先问道:“局势如何了?” “阿术已经穿过易溪部境界,离开蜀地了。我得到消息,另两路攻合州的蒙军也退了。” “非瑜从何处收到的消息?” “有个朋友,在蜀北当兵。” 房言楷沉吟道:“如此短时间内能传信给你,只怕是个将军?非瑜有人脉呐。” “嗯。” “总算安定了啊。”房言楷叹息一声,又道:“你这几日可算是一县主官,感受如何?” 李瑕道:“做不来,故而今日来见房主簿。” “出了何事?” “太多事了。”李瑕道:“户籍、田地,开春后的春耕,这些且不说,今日这户人家说那户人家捡了他的锅,明日又有一户人家要找儿子的尸体……房主簿病好了吗?” 房言楷却不答,反而问道:“非瑜立此大功,没想过要调任?” “我九月中旬上任,如今不过十二月中旬,如何调走?”李瑕道:“才刚开始。” 房言楷沉吟道:“我任期亦未满,若要调任,除了史知州不知还能找谁打点……但史知州似要怪你我不听号令,我……” 话到这里,他停了停,似不知如何说。 “先不说我们。”李瑕问道:“史知州会如何?” 房言楷沉吟道:“非瑜可明白,斩杀兀良合台,朝廷论功,蒲帅为首功,其后是史知州、张都统,再其后才是你我。” “我明白。” “若让我猜,知州接下来该任两年京官。” 李瑕点点头,似乎有种“史俊终于要走了”的满意。 “他走了,你没靠山了?” 房言楷一愣,苦笑道:“知州虽赏识我,却并不结党营私。” 李瑕道:“本来你该去叙州一趟,向知州解释为何不听号令。但你守信,要与我担下此事,不打算把事情推在我一人头上,我欠你一个人情。” 房言楷点点头。 “房主簿的处境很尴尬?没有靠山,怕升迁不了,又怕被我压着?” “你倒也不必如此直率。” “可有想过留下?” 房言楷又苦笑,道:“县令之位,只有一个。” “我来当,你继续当主簿如何?” “非瑜是在说笑?我便是三年任期满、调任他方为主簿,也好过……” “也好过在我手底下当主簿?” “不错。” “为何?我对你不好?” 房言楷良久不答,最后摇了摇头,叹道:“这太可笑了。” 李瑕问道:“你希望我如何?” “不知。” 房言楷叹息一声,喃喃道:“我真不知如何是好,登科以来,三任县尉、一任主簿,为官十一载,唯有史知州赏识我,而他并无任免之权,只能为我举荐,但今次……” 李瑕道:“你想让我替你打点?” 房言楷摇了摇头。 李瑕道:“我不打算调走,也不打算让县令之位。” “是,我争不过你。” “那你到底要如何?” “等朝廷安排吧。”房言楷道:“多亏你,这次我多少也算有些功劳,未必不能升迁……” 李瑕摇了摇头,道:“既这样,封赏下来之前,房主簿也该出面做事了,别再装病躲懒。” “并非躲懒,一则不知朝廷往后对蜀南如何安排,二则……不想与你争权。” “怎样对百姓好就怎样做罢了,出了事我来担。另外我也说过,主簿权职,我不会与你争。” 房言楷又是一愣,李瑕却已走了出去…… ~~ “阿郎为何不卖个人情给房言楷?将他打点走了也好。” “他嫌我是奸党,不愿让我帮他打点。” “既想升迁,又自命清高。岂不知是升是贬,不由得他?” 韩祈安话到这里,忽笑了笑,道:“阿郎可知这宋朝官场像什么?” “像什么?” “葫芦。”韩祈安道:“一个上面小,下面大的葫芦。这葫芦下面的囊里装满了小官,比历朝历代都多,科举、荫补,每年有诸多官员入仕。 但若想从这个大囊到上面的小囊,有些人都不能从这葫芦口挤出去。房言楷就是这样一个挤不上去的小官,因他没有靠山。” “斩杀兀良合台的功劳都不够?” “这锅羹多的是人分。”韩祈安道,“不过,羹是阿郎调出来的,若要分,确可以多分他一点。将他打发了,我们也该开始贩私盐了。” “除此之外呢?房言楷可还有碍事之处?” “主要便是这私盐一事,否则或可将他留下。”韩祈安道:“不得不说,他处理县中琐事确做得不错。换个人来,万一更难对付。” 李瑕道:“私盐私盐,本就是官府管不到的才是私盐。他当他的主簿,我们贩我们的盐,不必管他。” 韩祈安不解,道:“但他一定会反对此事。” “他反对私盐,我也反对私盐。但衙役归我管、私盐归我剿。我剿不了,又能如何?” “阿郎这话像个官了。但,他必定会怀疑我们。” 李瑕道:“他拿不到证据。” 韩祈安道:“我明白了,既要贩私盐,县衙拿不到证据,才能保证别人更拿不到证据。” “嗯。派人去联络邬通,我要在年节前见他一面。” “是。” 李瑕说到这里,又派人招过鲍三,问道:“找到姜饭了吗?” 对于此事鲍三显得很悲伤,道:“还在派人找,没找到。” “尸体呢?” “前日又捞了十余具尸体,没有姜饭的。” “继续找。” “是。”鲍三想了想,拱手道:“县尉,姜饭怕是回不来了,他那队是否另外选一个班头。” “不急,再等两天。”李瑕揉了揉头,道:“他那队人我先来管着。你去选几个信得过的好手来,往后做别的事……” 第247章 道士 傍晚,鲍三出了县城,策马赶过符江上重新修建好的木桥,却见许魁正蹲在那。 “鲍班头。” “蹲在这干嘛?趁着伤没好,多陪陪你浑家是正经。” “听说有人从下游找到两个活着的弟兄,谁啊?” 鲍三道:“不是你那一什的,是刘二狗和许秃瓢。” “那姜班头呢?” “你想班头?早着。” 许魁急道:“哥哥你这话说的,我是这种人吗?我这不是急吗?” “魁啊,你知道吧,姜饭是会水性,这要是天不冷,他被冲到大江里也能扑腾回来。但这大冬天的,冻也给冻死了。” “那许秃瓢怎就能回来?” “老子哪知道,他天生异相,命大。” 许魁却忽然愣住,盯着北面,喃喃道:“哥哥,那是谁……” 鲍三道:“那么远,老子一个独眼哪能看清……那是个道士吧?” “道士旁边那个。” “不也是一个道士吗……姜饭?” 鲍三突然猛夹马腹,冲了上去。 ~~ “哥哥……我一百个弟兄就剩这些了?” “好了,别哭了,都他娘别哭了!没完了是吧!姜饭,你知道你这队人正迎上那蒙鞑元帅……但也是头功。” “姜班头!呜呜……” “娘的,别哭了,鼻涕抹了,一会县尉过来见你。” “县尉……哥哥,我去见县尉……” 鲍三一把抱住姜饭,轻声道:“回去了再哭,你是个班头,别在手下人面前丢脸,行不?” “嗯。” “对了,这位道长是?” “还没来得及为哥哥引见。”姜饭道:“这位是俞德宸道长,正是他救了我,当时我中了箭,被水流冲下,是他把我从河里捞起来,带我离开,生火给我取药,治伤……” 俞德宸年纪在二十左右,颇有出尘之气,披着道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带着矜持的表情道:“不过是正好见到了。” 姜饭道:“俞道长听说我要来庆符县,还特意送我过来。” 俞德宸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鲍三拱手道:“谢俞道长搭救我兄弟,大恩铭记在心,往后有我帮得上忙的,一句话,我绝不推辞。” 俞德宸淡淡点点头,矜持中又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 此时一群人正在营盘外说话,因为姜饭回来,刘金锁带着许多人出来。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一时忘了进去。 刘金锁手里还拿着个钩子,抛给了姜饭让他安上。 “哈哈,姜钩子回来了。” 刘金锁大笑两声,转头看着俞德宸,问道:“俞道长是哪里人?要往哪里去。” “贫道江陵府人,游历四方。” 刘金锁挠了挠头,憨笑道:“我也认得一个道士,名字里也有个‘德’字,是全真教龙门正宗碧洞堂‘道德通玄静’的‘德’字辈弟子。” 俞德宸道:“贫道非是全真教,乃是茅山宗道士,名字是族谱‘令德维垂佑’排辈……这是贫道的绫牒。” “哈哈哈,俞道长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搞得像我在查你族谱一样。” 俞德宸微微皱眉,把手里的绫牒收回怀中,稍侧了侧头,不愿与刘金锁多说话。 “咦,你这剑不错,能给我看看吗?”刘金锁又问道。 “刘大傻子,一边去。”鲍三道,“不懂礼数。” “看看又怎地?” 俞德宸目光中微带思量,解下佩剑递过去,道:“贫道不会剑术,只是在外游历,挂着作作样子,以免遇到盗贼。” “嘿,谦虚。你手上这茧,一看就是练家子。”刘金锁接过剑,拔开一看,惊呼道:“娘的,西夏剑?!” 俞德宸惊了一下,眼神一凝,看向刘金锁,心中暗道:“这人……太聪明了吧?” “铛。” 刘金锁一弹那柄剑,啧啧道:“鲍独眼,听到没?这煅工,西夏铁匠才能造出来,你没见过吧,西夏早都亡了。” 俞德宸背微微躬起。 却又听刘金锁接着道:“我在临安见过几位相公,佩的都是传世的西夏剑。” 鲍三道:“俞道长,你不必理这刘大傻子,他就这德性。一天到晚瞎吹,见过几个道士,见过几柄西夏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俞德宸稍放松了些,点了点头。 “嘿嘿。”刘金锁笑道:“俞道长,你这剑可有名字? “太常。” “我拿枪给你换,再补你一百贯钱,你跟我换不?” “抱歉,家传之物,不换。” “好吧。” 俞德宸目光瞥去,见刘金锁正看着那柄剑,表情很是认真,眼里带赞叹,不像是看出什么来了的样子。 他不由有些疑惑,心想这粗汉看起来蠢,但话语又如此蕴含深意,竟让人摸不透底细。 下一刻,有人策马过来。 俞德宸转头看去,眼神一眯,心中暗道:“这人……必是李瑕无疑。” 果不其然,只听众人纷纷喊道:“县尉。” 俞德宸微低下头,心中冷笑。 “这就是火烧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重宫观、气死掌教真常真人、坏全真教气运的李瑕了。” …… “县尉,这是救了小人一命的俞德宸道长。” “俞道长,我替姜饭再谢你……” 俞德宸下意识伸手往腰间一探,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还拿着太常剑。 他不由暗叹一声,算了,周围这般多人,也不是时机。 他表面上一直很淡然,心里却震惊于李瑕居然有这么多的精锐兵士,和预想中完全不一样。 或许该等晚些李瑕设宴招待,再找机会…… “刘金锁,你带俞道长到县城驿馆歇息……姜饭,你随我来。” 李瑕说着,向俞德宸颔首示意,转身进了营盘。 俞德宸愣了愣,暗想李瑕竟不招待自己? 这宋朝的官架子还真是大,全真教在北面……哦,这里不是北面,自己也没打全真教名号。 “还是习惯了世间俗人奉承啊,这不好,不好。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 刘金锁把手里的剑递回了俞德宸面前,大咧咧道:“走吧,道长,我带你去驿馆住下……许魁,你还在家养伤?一道走吧。” 俞德宸接过佩剑,也不说话,只是对刘金锁颇为防备,心想这汉子招呼这么多人,怕是想要将自己拿下? 可惜了,才到庆符县,身份好像已败露了,那只能力敌,不能智取了。 但一直到了驿馆,刘金锁都没招呼人动手,大咧咧的样子。 俞德宸进了屋,从门缝看去,发现并没有埋伏。 “刘大傻子?这人眼神敏锐,见多识广,真是少见的聪慧之人,为何会被叫作‘傻子’呢?摸不透他啊……他到底看出自己的身份没有?” ~~ 那边刘金锁出了驿馆,摇了摇头,道:“嘿,这个俞道长。” “刘班头,怎地了?”许魁问道。 “你不觉得的吗?这俞道长看起来傻乎乎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啊?我不觉得啊。”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这些当道士的,常年在山上修行,啥都没见过。不像哥哥我,在临安大城里见多识广。” 许魁挠了挠头,觉得好佩服刘班头啊。 “唉,我还以为这道士好哄,想把他的剑买下来送给县尉呢。结果他不卖,这可真是……” 第248章 思路 李瑕看着姜饭,心中微微思量。 手底下这些班头,刘金锁武艺高但头脑简单,适合为作战先锋;鲍三战阵经验最足;搂虎善射箭;熊山最能吃苦…… 姜饭与他们相比,在战阵上就有些平庸。且少了一只手,这次才差点栽在长宁河里。 但李瑕记得在筠连巡司关城里,姜饭看到邬通被绑起来之后问的那句话……“这邬通反了?” 因这句话,李瑕才把杀张远明之事交代给他做,且他也没让李瑕失望。 “伤好了吗?是否要歇几天?” “好了。”姜饭抡着胳膊应道:“养了好几天,伤好之后才赶回来的。” 李瑕点点头,道:“我没把你那队人交给别人。” 姜饭颇受触动,闻言眼眶又有些红。 只听李瑕接着又道:“但你既然回来了,我想问问你,是想继续带兵,还是帮我做些别的事。” “县尉只要吩咐,小人要是皱一下眉头,这只手也可砍了。” 李瑕直截了当道:“嗯,我要找邬通来贩私盐了。摸清他的盐井、销路,还有他是如何走私的,那之后把他杀了,我们自己做。” 姜饭想了想,这件事换成刘金锁、鲍三、搂虎还真办不了,熊山也许能做,但县尉不信任他,更信任自己。 那就没啥好说的了,他径直将手和钩子碰在一起,作拱手状,道:“小人来办。” “好,你去挑人,去筠连州把邬通的底细摸清。” “随小人挑?” “随你挑,要信得过的。” “其他队的什长也能挑?” “嗯。” “县尉身边的宋禾不错,话又少,动作又快。” “行,挑了人,去找以宁先生支领些钱,” ~~ 庆符县城有一间小院,住着张世斐的遗孀杨琇、儿子张代焞,还有张远明的女儿张漛。 伺候的婢子虽还是杨琇身边的旧人,但院内的护院、门房却都是韩祈安派来的。 张远明父子三人死后,这里少有人来。 这日,名叫“张丙初”的张家管事在门外闹了一阵,终于还是见到了杨琇母子。 杨琇不过二十六岁年纪,怀里的儿子只有四岁,孤儿寡母显得有些无助。张漛则低着头,寡言少语的样子。 这两个妇人、一个孩子都还在披麻带孝。 “战事过去了。”张丙初问道:“不知大娘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大管事是如何进来的?” 张丙初奇道:“小人来见主母理所当然,谁还能拦小人?” 话到这里,他又低声道:“之前在打仗,阿郎与官人们死的突然,县尉说是派人保护大娘子,怕是想索要些财物……便当是张家捐了也行。现在仗打完了,大娘子也该考虑往后之事了。” 杨琇问道:“何意?” “阿郎有位堂兄如今在重庆府。小人的意思是,大娘子与小官人当过去投奔。” 杨琇没说话,只是抱紧了张代焞。 张丙初又道:“小人知道,大娘子娘家是成都府人,如今怕是……而若是待在庆符,无依无靠的,这家业只怕没两年就被县官敲骨吸髓嗦干净了。若是同意,小人这就去备车?” “我不想去。” “大娘子若不想去,可以修书一封,请那边派人来。” 杨琇道:“家业是焞儿的,不需要人插手。” “大娘子说笑了,小官人年纪还小,如何操持得了家业?还是该由叔伯兄弟帮衬。” “主人家的事,不须你多嘴。” “小人是家仆不假,却也是张家族人,出了这样的事,总不能放着大娘子受人欺负。” 说到这里,张丙初想了想,道:“对了,阿郎从九曲园到县里时,带了一个箱子。大娘子可有看到?” “箱子?”杨琇道:“我……我不知道。” “是一些账册、书契……不在大娘子处吗?” “我乏了,你走吧。”杨琇挥了挥手。 张丙初无奈,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自始自终没说过话的张漛,转身往外走去。 …… 杨琇坐在那,穿着一身孝服的样子显得很可怜。 “咳咳……” 屏风后,响起几声咳嗽,韩祈安转了出来。 “韩先生。”张代焞乖巧地唤了一声。 韩祈安点点头,道:“让人把孩子带下去吧。” 杨琇依言做了,低着头,显得很害怕,道:“韩先生,我……” “不急,一会再说。” …… 一会之后,姜饭钩着一个包袱进来,道:“杀了。” 堂中杨琇、张漛都是身子一颤。 韩祈安道:“尸体呢?” “绑了石头,沉入江底了。” “辛苦。”韩祈安接过包袱,打开来看了看。 “小事。”姜饭道:“以宁先生交待的事办完了,我这就出发了。” “去吧。” 韩祈安这才转向杨琇,道:“大娘子,这几日以来,我没逼过你吧?不知你想清楚了没有?” “我……我去把东西拿给韩先生……” ~~ 那是两个十寸见方的匣子。 李瑕、韩承绪、韩巧儿坐在那,看着韩祈安把它打开,只见里面铺满了黄澄澄的金子。 另一个打开,里面是许多珠宝首饰,下面是一封封契据、交子。 “哇。”韩巧儿赞叹了一声。 韩祈安道:“先前杀了张远明,得了他们的买凶钱五千贯,另有钱三万四千八十三贯……现在加上这些,才算是与账册平了。 杨氏那女人狡猾,先把铜钱和在庆符县的田产交了,却把这些值钱的物件藏着,安不知我们只要把账册算出来就能知道。” 李瑕拿起契据看了看,道:“这些是张家在叙州的产业?” “是。” 韩承绪笑着摇了摇头,又拿了养兵的账册出来与李瑕核算。 从长期来看,李瑕若想养兵一千或两千人,加上各种计划,钱是极缺的;但暂时而言,拿了张家的财力养五百人,这几个月内并不缺钱,缺的是扩军所需的粮食、武器、皮盔等军备。 这些东西,庆符这个小小的县城并不具备,需要派人到大的州城去添置。 能做这些事的文人,李瑕是最缺的。 韩承绪替李瑕管账已是忙得不可开交,也只能让韩祈安去一趟叙州,把张家的产业打理清楚,换了金银珠宝与交子,再添购物资回来…… “年节过去前把物资备下,年后才好扩兵。不过,我去这一趟,一个月内怕是回不来。” “要让以宁先生在外过年了,辛苦。” “倒非担心这个。”韩祈安道:“阿郎若要贩私盐,往后账务由谁安排?这方面信得过的人才还是不足啊。” 李瑕点点头,心想这也是大宋现象之一,朝廷对读书人好,少有文人跟着人造反。 因此幕僚好找,能信得过的却难找。 “总能有适合的,到时从邬通身边收买一个管私盐的也可,此事再谈,我派于柄随以宁先生走一趟。” 韩祈安道:“那我准备动身……对了,还有桩小事,阿郎下次派人去临安,将严云云送去吧。” “嗯。”李瑕点点头,他先前派人到临安送的是急信,不会让信使带一个女人。 韩祈安当着李瑕的面,又盖上那两个匣子,拿布包好,丝毫没有担心李瑕会怀疑他贪墨。 韩承绪抚须笑了笑,道:“我去雇人扩建营盘……” ~~ 李瑕揉了揉额头,继续想着战事之后的规划,重新捋了捋思路。 斩杀兀良合台的大功日后必然还有更重要的影响,比如明年自己也要派人北上联络杨果,助其坚定其背后世侯的决心。 暂时而言,则是可借此功劳掌握庆符县。 作为一个有靠山的奸党,斩了蒙古都元帅,哪怕不争功、哪怕年轻资历浅,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升任。 江春一心调走,不难应付;房言楷在史俊离任后也不能构成威胁,可以让其处理民政,若这主簿也调走了……再说吧。 重要的是兵权和钱粮,这两者才是根。 要兵则是扩军、编练,按部就班地来即可。 钱粮暂时有两个来源,一是尽快消化张家的田地产业,再转化为军备,派韩祈安北上叙州即是为此事;二是与邬通合伙贩私盐、在西南走私,派姜饭南下筠连州则是为此事。 但姜饭能杀人,却不会经营私盐,此事该由自己多上点心…… 李瑕正想着这些,感觉身后被韩巧儿拉了拉。 “李哥哥,战事过去了。” “嗯?”李瑕道:“差点忘了,晚上带你去庆福楼吃好吃的。” 韩巧儿道:“不是为这个啦,我嘴不馋。李哥哥晚上回后衙睡吗?不封城了,县令夫人已要搬回东厢了。” 之所以这么说,因李瑕这几天都是在公房里支了床睡的。 “好。” “我是想说,战事过去了,马上又要过年了,李哥哥也不要太辛苦……” 第249章 见闻 次日是十二月十八,韩祈安带人去了叙州,而江春已从叙州回来。 江春走了这一趟,对叙州、庆符县明年的形势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比起房言楷的彷徨无措,他显得从容而自信。 若论功劳苦劳,他或许远不及李瑕或房言楷,但若说靠山、前程,他虽不如李瑕,却远甚于房言楷。 因为他妻子牟氏之伯父牟子才,今年刚迁任了礼部尚书,就在蒲择之改任蜀帅之后。 …… “非瑜放心。此次我到叙州,张远明之死只字未提,只说五百巡江手是我一力督建,钱粮是富户捐的,乡勇多是因百姓热忱抗蒙。不会有人再细究此事。” “谢县令。” “欸,是我要谢非瑜,分润如此功劳给我。” 江春看着李瑕,满脸都是和煦的笑意,又道:“知州很恼怒你与正书不遵号令,已上表弹劾了,但也如实禀奏了你们的功劳,到时功过如何论……必是功大于过的,哈哈。” “是。” 李瑕随口应着,并不在意。 江春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非瑜有何打算?” “想必县令是要高升了,我虽不才,想主政庆符。” “有把握?” “丁相公已任左相了。” 江春抚须而笑,与李瑕极是默契,半是玩笑道:“朝廷任命最快也要到明年三四月,在这之前,还请非瑜莫嫌弃我待在庆符才好呐。” “不敢,还有许多事要请县令指教。” “对了,非瑜在西厢住得惯吗?那边位置不太好,要不你搬到东厢?” “不必,眼下这样就很好。” “好好好,你我能同住一片屋檐下,实是可喜之事……” 见过了李瑕,江春自然也要再见一见房言楷。他却是饮着茶,好半天没叫人去请。 直到詹纲推门进来,问道:“东翁,不见房主簿吗?” “世事变化得真快,本以为会是房正书助我得一个上等考评。没想到来了个李非瑜,立下大功,推了我一把。”江春感慨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 “庆符这三个县官,房正书平日最揽权,但真到了论功行赏之际,他是最无用的一个呐。” 这话,詹纲却也不好回答。 江春挥了挥手,道:“请正书过来吧。” 等房言楷进来,江春又换上温和的笑容。 “放心吧,你定然是功大于过的,知州依旧很赏识你,说你必然是被非瑜裹挟。” 房言楷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但他还是弹劾你了。” “这……” “这也是为你好,让你知道,战场上,遵号令比立功重要。” 房言楷默然不语。 江春捧着茶杯,沉吟着,最后还是道:“正书,你我相处近两年,有句话,我早想与你说……” “县令但说无妨。” “如何开口呢……政务实事,你比我擅长,官场上的门道,我却比你了解。” “是。” “史知州的弹劾,对非瑜而言,不痛不痒;但对你而言,却事关前程。” 房言楷一愣。 “非瑜功大于过,可以升官;你功大于过,最后只能得一些赏赐……这话我现在就放在这里,你若不信,待到三四月再看。” “我信。” 江春叹道:“这话我早想与你说了。史知州是好官、清官,做事公事公办,是提携不了你的……唉,说的多了,我只是怕你到时失望,并非说知州做错了。” “知州做得对,我确实不遵号令。” “若真想升官,请非瑜帮你打点吧。你以为斩兀良合台的功劳是蒲帅的?眼界低了,我告诉你,功劳是丁相的。眼下非瑜一句话,抵你两年辛苦。” “我岂会不明白?可丁大全是奸党……” “是啊。”江春喃喃道:“想来,丁大全任宁德县主簿时,也是遇到正书现在的处境吧?” 房言楷有些不明白……史知州没做错,自己也没做错,但事情怎就成了这样? ~~ 名叫“俞德宸”的道士在驿馆中打坐。 良久,他睁开眼,感到有些苦恼。 来庆符,是来杀李瑕的,第一天来就看到人了,可惜周围有数十个士兵……后来俞德宸听说,那些是斩杀兀良合台的兵士。 之后两天,就再也没见到李瑕。 连姜饭都没看见。 那些人好像忘了他俞德宸一样,把他丢在驿馆就再也没来过。 接近李瑕,然后杀掉的计划好像行不通,俞德宸决定夜里潜进县衙去杀。 白天则要出门踩点。 他拿起剑,离开驿馆。 庆符大街上有些热闹,因县衙在招募劳役修桥修路,据说是在修一座符江上的石桥,并修通往叙州、安宁县、筠连县的官道。 从昨日开始,已有些附近州县的流民过来…… 俞德宸穿过长街,拐角处有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跑过,差点撞到他。 他闪身避开,目光看去,见这女人二十七八岁样子,神情显得有些慌张。 …… 张漛跑过街角,差点和一个道士撞了个满怀,转头一看,见后面那几个人已追了上来。 “道长,能否帮帮我?” “如何帮你?” 张漛忙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 “跟我来。”那道士拉着张漛,迅速跑进另一条巷子,手一指,道:“你往那边走。” 张漛迅速跑开,转头看去,正见那道士一脚踹飞了一个追赶者。 “别再欺负女人……” 张漛舒了口气,迅速往城南跑去。 …… 严云云才出脂粉铺的门,忽然眯了眯眼。 近日城中多的是披麻戴孝的,但张远明的女儿她见过一次,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快步缀了上去。 只见张漛拐进小巷,在一间院子前叩了叩门,有个汉子开了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将张漛迎了进去。 严云云趴在墙边看着,心中思量,这里住的怕是张家的故旧。 才转身想去县衙通风报信,她忽又停下脚步,嘴角勾起自信的笑意…… ~~ 俞德宸拍了拍手,也不再看倒在地上的几个恶仆,继续向县衙走去。 下一个街口,却见一群人围在那,也不知在做什么。 俞德宸是个道士,心里想着不能好奇心太重,却还是忍不住过去看了看,却是一群人在买盐。 “一斤八十文。” “真的?官盐一斤一百四十四文咧,你这是私盐?我跟你说,我们县里,查私盐很厉害的,卖三斤就能杀头。” “胡说什么?”卖盐的汉子道:“这是官盐,不买就走开,今日就这一担。” “我倒是想买,但怕官盐卖不出去,又有科敷,我可是上户。” 俞德宸云淡风轻地站在旁边听着,心中好奇何谓“科敷”。 很快就听到有人问道:“啥叫科敷?” “每年的官盐要是卖不掉,县衙就逼我们这些上户买。” “那你走开,我是下户,我买。” “蠢,要是卖不掉的多,都得摊派……” “我都告诉你们了,这就是官盐,县里以后也没有科敷。买不买,不买走开。” 俞德宸看了一会,觉得无聊,转身要走,却见一名中年文士匆匆赶来,差点又撞了个满怀。 接着,就听到这中年文士与那盐贩的争吵声。 “你说你这是官盐,盐榷给我看看!” “你说看就看?你谁?” “我谁?不拿出盐榷,休怪我将你拿下……” 第250章 屋顶 蒋焴今日出县衙办事,没想到竟是见到了私盐贩子,极是生气。 他转头一看,见到快班班头费伯仁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忙喊道:“费班头!你过来,把这私盐贩子拿下!” 不想,却见费伯仁头一低,没听到一般,带着人穿进了一条小巷。 “费班头……” 蒋焴一愣,心道费伯仁分明是看到自己了,竟是就这样走掉了? 他心头怒起,指着那私盐贩子,叱道:“你别逃,在这等着!” 说着,他转身向县衙跑去。 …… 汤二庚看着蒋焴的背影,咧开嘴笑了笑。 他才不怕咧。之所以到这来贩盐,就是他家邬巡检收到庆符县尉的消息,可以在庆符贩盐了。 邬巡检都说了,先试着卖上几担,要是没事,就在官盐铺子旁再开一个铺子,明目张胆地卖盐。 “最后十斤!谁要买?” “小哥,今日没带钱,明日还来卖吗?” “来!”汤二庚哈哈大笑,抬手一指,道:“看到那个铺面没?过几日我就盘下来,就在那卖。” …… 俞德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摇了摇头,继续向县衙走去。 走了一会,见那个中年文人气呼呼地冲进县衙,俞德宸停下脚步,心想让那些普通人多买些便宜盐也好,遂就站在那等着,打算一会把衙役都打一顿。 但等了好久,也没见那人再出来。 “原来就是嘴上厉害。”俞德宸喃喃道。 他绕到县衙后面。 巷子里人不多,只见对面一个穿着男装的少女带着两个健妇从巷子那边走出来。 因这少女也佩了柄剑在身上,俞德宸不由多打量了她一眼。 她不漂亮,脸方,鼻塌。但背挺得笔直,走路时步态从容,隐隐有些卓然之气。 下了终南山,见到了市井多有缩头缩脑之人,这般身姿就显得犹为出众。 俞德宸想起来李瑕就是这般走路的。 他又细看了一眼,见这少女头发扎在脑后,随风轻轻晃动,颇为飒爽。 两人擦肩而过,俞德宸围着县衙绕了一圈,大抵完成了踩点,又绕了回来,见那少女正在与一个老妇说话。 “救了老妇人家的火,收下这篮子鸡蛋吧,老妇人心里不安……” “那好吧。”那少女大大方方应下,与那老妇道了别。却是又向身后的健妇道:“一会送两斤米去她家里。” “大姐儿,直接给她钱也好。” “不,为人处世不是这样的……” 俞德宸又从她们身边走过,心想这些人情世故还真麻烦…… ~~ 韩祈安把杨琇、张代焞母子带去了叙州,庆符这边便只留了几个仆役看着张漛。 这日下午,这几个仆役鼻青脸肿地站在李瑕面前…… “被一个道士打了?” “是,小人们正在追张氏,冲出一个道士,对着我们就打。” 李瑕思忖了一会,忽有些怀疑那俞德宸。 “去东边营盘把刘金锁、搂虎找来,让他们带三十名好手。” “是。” 那边有又有道:“县尉,房主簿来了。” “你们先下去,请房主簿进来。” …… 房言楷在李瑕对面坐下,缓缓道:“县里有人在贩私盐,李县尉可知晓?” “竟有此事?” 房言楷看着李瑕的脸,苦笑道:“你不会演,不必与我装了。此事你知道,是你下令不让衙役稽查的?” “房主簿在说什么?私盐一定要稽查。” “别装了。你收了邬通的好处?” “没有,私盐一定要稽查。” 房言楷脸上苦意愈浓,道:“非瑜,你知道我在任近两年来,稽查私盐费了多大工夫?” “是,我愿效仿房主簿。” “此间并无旁人,你我说几句心里话,可好?” “好。” “你可知我大宋税赋,三成都是盐税,贩私盐乃是杀头的重罪……” 李瑕打断道:“房主簿既知是邬通在贩盐,你我一起上表检举他,如何?” 房言楷一愣。 “房主簿不肯吗?为何?” 房方楷不答,表情有些萧索。 李瑕又问道:“你稽查私盐是为了大宋社稷?还是为了个人政绩?” “我上任以来,不仅稽查私盐,还开荒、缉盗,夙兴夜寐,使民生安定、税赋充足,上无愧于朝廷,下无愧于百姓。哪怕是有一份想要政绩的私心,不该吗?” “该。你确实无愧于朝廷、百姓。” 房言楷不知话题怎又落在了这里,问道:“你为何不查私盐?” “我从未说过不查。” “你……” “我会查私盐。虽然盐税上缴朝廷,层层贪墨,最后也不知有几成落到实处。若能直接用来练一支强军,不知是否能保川蜀?今年打败了蒙军,明年他们就不来了吗?” 房言楷闭目长叹。 “道理你都明白,不用我多说。”李瑕道:“另外,我们三个县官都很清楚,等朝廷任命下来,我与江县令大概是要升官的。我不知你能否升迁,但近来我感受到你很痛苦,当然,朝迁不可能贬你,人就怕有比较。 盐税和升迁都是一个道理,甚至大宋社稷也是这道理,如你说言‘不正本必亡,正本必乱’,我不打算在一个快烂掉的框架里做事,你呢?往后如何做,你该想清楚了……并非是我在逼你,你若想调走,我也可以替你打点。” 房言楷道:“我明白……我明白……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 “是让房主簿选择变或是不变,变则通、不变则亡。” “变则乱。” “你考虑……” ~~ 入了夜,俞德宸换上一身黑衣,蒙着脸,伏在了县衙后衙的屋檐上。 他又见到了傍晚看到的那个少女,正坐在院中与一个小童说话。 “怪哉,父亲回来后怎一句话都不骂你?” “他为何要骂我?” “你一天到晚离经叛道,该骂。” “父亲怕我。” “哈?你少胡说八道了。” “真的,父亲怕李哥哥,我越学他,父亲越不敢教训我,你没感觉出来吗?” “其实我感觉出来了,我也试过,被痛打了一顿,所以我说你是胡说八道。” “那是你只学其形,未学其神……” “姐,屋顶上好像有个人。” “有吗?” 俞德宸俯低身子,微觉有些无奈,心想自己本是仙风道骨的修道之人,第一次来当刺客,经验还是不足。 好在,院里那小童又道:“好像是我看错了。” “还能不能老老实实背书了……” 突然,俞德宸听到前衙有大动静传来,紧接着便是脚步声响起。 不一会儿,又一个小姑娘跑到后衙来。 “二姐儿回来了,李县尉呢?” “李哥哥带人出门办事了。” “怎么了?” “不知道欸,你们在院子里不冷吗?” “外面亮堂些……” 俞德宸听了,皱了皱眉,从屋檐上退了下去,跃回外面,迅速跑过小巷,贴着墙看去,只见李瑕正带着人向城南而去。 ~~ 院子里,江苍又抬头向屋顶看了一眼,故作不经意地把两个姐姐打发走,一路打着哈欠进到书房。 他四下看了看,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走到江春身边。 江春已是瞪着眼,很不悦地看着儿子。 却听江苍附耳道:“父亲,屋顶上好像有个偷儿,孩儿不敢惊动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唤胥吏来捉了吧。这临近年节了,偷儿就是多……” “蠢小子,哪个偷儿敢到县衙来偷东西?” 江苍一想也对哦,正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忽发现江春竟也是附在他耳边说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惧之色…… 第251章 活捉 “县尉,找到张氏了,在城南剪刀巷。” 说话的是韩祈安留下看着张漛的仆役,脸上还带着淤痕。 李瑕问道:“打听了吗?她找的是谁?” “一个几年前从张家出来的护院,名叫‘郑栓’,手底下有点功夫,往年张家运粮到叙州卖,都是他押队。小人不敢轻易闯进去……不过县尉放心,城门关着,他们逃不掉。” 李瑕不急着去捉张漛,又等了一会,等到于柄回来。 “县尉。”于柄拱手道:“小人去了驿馆,没见到俞道长,说是下午就出门了。” “他到庆符以后都做了什么?” 于柄道:“这两日他都在打听县尉,还故意作出不经意的样子,但驿馆杂役迎来送往的,早觉得他不对劲了。” “刘金锁,你怎么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他一定也是仰慕县尉呗,斩蒙古大将,谁人不服?!” “你就没想过他有可能是全真教派来杀我的?” “啊?无缘无故的,总不能是道士就是全真教的吧?” “潼川府路在打仗,一个荆湖北路的道士在这时候跑来游历?”李瑕道:“他到了叙州,不去仙侣山,却在庆符住了两天?” 仙侣山就在叙州,与翠屏山相连。据传,东汉时,张道陵沿长江西行,见此山有灵气,曾在山上传道数载;又传,唐时,吕洞宾白日在翠屏山练剑,夜宿仙侣山…… “对啊!”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着脑袋道:“他怎能不急着去仙侣山?我早觉得他有问题了!” 于柄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道:“呵,你早觉得。” “真的。” “那你觉得他现在在哪?” “要么躲在哪里想刺杀县尉;要么……他救了张氏,跟张氏混在一起了?” 李瑕点点头,道:“刘金锁,你带几个人留在县衙保护韩老与巧儿;搂虎,跟我去郑栓家。” “是。” “嘿,原来是要捉全真教刺客。我就说呢,找个女人哪要带这么多人过来。” 李瑕带人出了县衙,于夜色中向城南而去。 走过庆符大街,搂虎忽然回过头向后方望了一眼,心想那全真教的道士怕是功夫很厉害,要小心才是…… ~~ 城南剪刀巷。 “这女人想勾引小人,让小人出卖小娘子。”郑栓拖着严云云走进堂屋,低着头向张漛这般说了一句。 张漛眯眼看去,只见地上的严云云已被打晕过去,身子瘫着,但身段还是很勾人。 比张漛要勾人得多。 “郑栓,你……” “她说,县里现在是姓李的县尉说了算,张家男丁都死绝了。让小人跟着她一起投靠李县尉做事,把小娘子你卖了。她以为她勾勾手指,小人就会听她的。” 张漛没说话,看着郑栓拿绳索把严云云捆起来。 “但她不知道小人对小娘子你的心意。”郑栓又道,“小娘子以前招的那个赘婿,许正诚,窝囊男人,呵,是小人打死了他,丢进七仙湖里……小娘子,许正诚不是落水死的,是我打死的。” “我知道。”张漛侧过头,道:“我就是知道,才敢逃出来,因有你在,我才敢逃出来……等这事过去了,你……你就是我男人。” 郑栓背对着她,身子颤了颤。 张漛说完,转身舀了一勺水,泼在严云云头上。 …… 不一会儿之后,堂屋里响起的是两个女人的互骂声。 “狗男女!你们两个狗男女。” “贱人!你说不说?!就是你勾结李瑕杀我父兄,谋财害命……” “好哥哥,你可想好了,看看谁有权有势……你要跟着谁干?你看看,我和她谁更美?” “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好哥哥,张家已经完了,你们不可能离开庆符的……” “说!是不是你们谋杀我父兄?!我二哥不可能强污你,是你在构陷他,你一个不要脸的贱货,是你贴上去的……” 郑栓拿起一把柴刀,丢进火盆里烧着,看着刀烧得通红。 张漛忽然拿起这柴刀,尖声吼道:“你说不说?!我要烫烂你这张脸……” “不要!我说……我说……” 但张漛依旧是把那烧得通红的柴刀烙了下去。 “滋……” “啊!” 严云云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郑栓迅速拿起布堵住她的嘴,一把抱住张漛。 “小娘子……小娘子……别弄死了,这是人证。” 张漛大哭,丢下手中的柴刀,抱着郑栓,哭道:“我父亲……我大哥二哥……死得好惨……” “不哭了,我们去重庆府,把这案子捅上去……” 突然,“嘭”的一声响,屋门被人踹开。 郑栓与张漛还没来得及回头,几道身影冲进来,一刀捅来,将两人捅了个对穿。 “呃……” 抱在一起的两人倒在地上…… ~~ “县尉,没找到俞德宸。”搂虎提着刀出了院子,向李瑕禀报道。 李瑕点点头,走进堂屋看了看。 之前不杀张漛,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张远明家这样全被杀干净,传出去难免让人起疑。 “收拾干净,就当这两人私奔了。” “是。” “别让附近的人家看到了。” “是,我们说是追查蒙古刺客,没让他们出来……这女人呢?要不要灭口?” 李瑕看向晕过去的严云云,稍想了想,道:“先带回去,等她醒了再说。” “是。那道士还没找到,小人护送县尉……” ~~ 远远的,俞德宸缩回街角,心中暗道:“这李瑕果然是欺男霸女的恶贼。” 但现在李瑕身边还带着许多人手,怕是不太好杀……出来抢个女人,竟带这么多人。 还是继续回县衙埋伏比较好。 这般想着,俞德宸重新隐回黑暗中。 他重新回到县衙后的小巷,避过一个更夫,快步奔到围院边,向上跃去。 突然,一柄长枪从屋顶上贯下来! “铛!” 俞德宸持剑一挡,火花四溅。 “小贼!老子等你很久了!” 这大喝声让俞德宸有些耳熟,一听便知是那刘大傻子。 他不敢硬战,转身就逃。 “跑?!俞道士,老子早认出是你了!” 俞德宸不理,脚下飞快。 四周却又有数人围了上来…… ~~ “哇,真是个刺客。”江苍听着围墙外的动静,又怕、又兴奋,拳头都攥得紧紧的,“这打得动静也太大了吧?” 江春捻着长须,喃喃道:“刘大傻子真没用,没一枪把人刺死。” “父亲怎知道会是刺客?” “做的事愈多,惹得麻烦就愈多。” 江苍没听到,紧紧瞪着那堵墙,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喃喃道:“好有趣啊。” “有趣?”江春在儿子头上一拍,道:“告诉你,读书入仕才有平安舒服的日子过,我最烦这种打打杀杀的。” 他似乎没意识到,因有些紧张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换作平时,大概会说些更冠冕堂皇的,读书报国云云。 江苍点点头,道:“是啊,父亲,孩儿也不喜欢打打杀杀,就是看着有趣。” 外面的追喊声越来越远,显然是人已跑得远了。 江春又向门子吩咐道:“去看看,房正书是否被刺死了,怎一点动静都没有?” 过了一会,门子应道:“县令,房主簿没事,一直在书房里没出来。” 江苍小声道:“父亲,主簿是不是被吓到了?” “不懂别乱说……” ~~ 李瑕回了后衙,先是看了韩巧儿,问道:“吓到没有?” 韩巧儿摇头道:“没有,我跟李哥哥连北面都去过,今夜却连刺客都没看到,不会被吓到。” 李瑕又与她聊了一会,转到前衙,只见刘金锁已经回来了,正在与搂虎说话。 “你十几个人捉一个人捉不到?”搂虎道:“换作我,一箭将他射死了。” “我捅了他两枪,他不死也要重伤。” “又吹?” “真的!” “那人还跑了?” 刘金锁道:“没跑!就是要找一找。” “你太没用了。” “我告诉你,这道士身手真的很厉害,今夜换成是你,你已经死了……” 李瑕走上前,问道:“人呢?”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还在找,肯定是躲到哪个民宅里了,夜里黑乎乎的,不太好找……我捅了他两枪……” “有伤亡吗?” “我挨了他两剑,不要紧,已经包扎好了。” 李瑕目光看去,见刘金锁皮甲上破了两道,上面还沾着血。 看得出来,俞德宸身手确实了得。 “给你两天把人找出来,但不要惊扰百姓。另外,捉活的。” “因为他救了姜饭?” 李瑕瞥了刘金锁一眼,道:“去问韩老。” “哦。” 李瑕忽想到自己在北面被张弘道追杀的时候。 原来自己的地盘上混进一个细作是这种感觉……嗯,如今已经有地盘了…… ~~ “韩老,县尉为何要捉活的?那道士身手那么高,活的不好捉。”刘金锁道:“这事不弄清楚,我下手没分寸。” 韩承绪正在调药给昏迷的严云云敷脸,头也不抬就应道:“阿郎明年要派人北上联络杨公,明白了?” “不是很明白。” “这个道士刺杀之后要回终南山……” “总之就是一定要捉活的?” “阿郎没叫你‘尽量’捉活的。” “哦。”刘金锁点点头,看着严云云被烫得不成样子的半边脸,啧啧一声“可惜了”转身往外走去。 韩承绪摇了摇头,自语道:“大傻子战场上好用,做这些事不好用……” 第252章 盐贩 筠连州城。 奢华宅邸中,邬通左右各拥着两个美姬,正在喝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手下的一个掌柜,名叫“杜致欣”,四十多岁模样,衣着光鲜。 “庆符县在册五千三百余户,加上隐户,以及苗、彝、僰诸寨,三四万人该是有的,依一人一年两斤盐算,若是全县只买我们的盐,该是年入六万贯上下。再加上用来腌制菜肉的盐,该还有更多。” 杜致欣拨着算盘,说到这里,道:“但……淯井监、转运使必然会知道。” “算算,又要拿多少钱打点?” 算盘又是噼里啪啦的响,杜致欣提笔在纸上记了打点各级官吏所需的钱,末了递给邬通。 “一万五千贯……六万贯,我只能得一万五千贯?还不算本钱。” “是。” 邬通沉默了一会,凝视着纸上一行又一行官名,没有哪个是能省掉的。 最后,他目光落在“庆符县尉李”这几个字上,问道:“一年给李瑕六千贯?” “是东翁说过的,每月少则五百贯。”杜致欣道:“何况,没有李瑕,我们不可能在庆符贩盐,不仅是县衙,还有别的盐商会找麻烦。” “钱不好挣呐。”邬通叹息道。 杜致欣问道:“东翁的意思是?” “去吧,先把铺子支起来、把生意铺开了。明年看看是否有新的县尉来。” 邬通不是小气人,若是以前,他还会现在就把头一年的六千贯先送过去,以确保大家在一条船上……如果当时没有过节的话。 “是,那小人先赶过去,在年前把铺子准备好,过了年就可以开张……” 杜致欣离开邬通的宅邸。 在他身后的巷子里,一支铁钩子“嗒”的抵在墙上。 姜饭凝视着远去的轿子,道:“宋禾,你跟着这姓杜的回庆符,把这几天打探到的消息报给县尉。” ~~ 两日后,杜致欣坐在了李瑕的公房当中。 作为私盐贩子,他还真有些不习惯坐在衙署当中。 当然,倒不是杜致欣没跟官打过交代,他打交道的官里,比县尉官职高好几转的多了去了。但人家都有私宅、别院,不会在公房里谈事情。 杜致欣不由暗道:“怪不得要这般捞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却也知道,李瑕虽然爱捞钱,却不是没能力的,斩杀蒙古大将的功劳摆在那里。 且才进县城,他已经感受到其对庆符县的掌控力了。 让杜致欣意外的是,李瑕待他十分热情,远超他的预料。 “我对盐务不太了解,还想请杜掌柜多多指教。” “县尉太客气了,指教不敢当……另外,与敝东主一起做生意,县尉不需太了解,只需把一些人压住也就可以了。” “哪些人?” 杜致欣道:“自是庆符县如今在卖盐的两家盐商,卢家、尹家。等我们开始卖盐了,他们必会来找麻烦。” 李瑕道:“听说杜掌柜想开间铺面。我很好奇贩私盐如何开铺面?” “明面上当然是卖官盐。我们也有少量盐引。但有客来,便可拿出私盐来卖。” “我不明白。” 杜致欣只好苦笑着,耐心向李瑕解释起来。 “县尉若想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小人怕是得从我朝的盐政说起。” 李瑕道:“我很有空,杜掌柜慢慢说无妨。” “我朝开国之初,规定盐或由官卖、或通商卖至各州郡。至政和三年,蔡京创‘盐引法’,用官袋装盐,限定斤重,封印为记,一袋为一引,编立引目号簿。盐商先缴纳税钱领取盐引,凭盐引核对号簿取盐。 四川产井盐,与别处略略有些不同,盐商是直接从井户处买盐。由官府验视、秤量、发放,但也是先收引税、过税、住税。” 李瑕问道:“一样是盐引法,唯一的不同是别处是盐商向官府买盐,四川是向井户买?” “是啊。”杜致欣道:“总之都是重税,尤其是这些年蒙军攻蜀,朝廷入不敷出,盐税自然在涨。盐商们缴了重税买盐引,盐价自然就居高不下。 最近庆符县盐价在一斤一百四十余文上下,再加卢家、尹家一贯的伎俩,还要在其中掺上沙土,将沙土也买出高价。 我们这盐一卖,自然不会再有人买他们的盐。他们自然会来找麻烦,比如让县里科敷,将他们的盐强卖出去。” 李瑕问道:“我为何要帮他们强卖?” “庆符县的盐税便是县官的政绩。”杜致欣笑道:“当然,李县尉不缺这点政绩。不像别的县官。” 李瑕又问道:“若这些麻烦都是我摆平的,我为何不自己贩盐、而要与邬兄合作?” 杜致欣一愣,脸上的笑意凝固住,好一会才道:“李县尉摆平的麻烦,都只是县里的小麻烦。盐税可仅是一县之事,往上还有淯井监、州府、转运司,这些才是大麻烦,都是我家东主来摆平。” “还有呢?” “李县尉也没有盐,不是吗?” “井盐也不难造。”李瑕道:“凿井、汲出卤水、煎出盐。” “哈?”杜致欣笑道:“也不是随便打一口深井就能出卤水的。” “听说川地离河不远的石山上,大多都可以凿井取盐?” “那是时人夸大其词了。”杜致欣道:“此事不易呐,如凿井、治井需有经验的山匠;煎盐有烧盐匠;设卤笕的有笕山匠;安火笕、置火圈有灶头;运卤的有担水匠……分工达四五十种。李县尉是清贵文官,管不来这等琐事。” 话到这里,他重新笑了起来,道:“何况,我家东主辛苦经营,到庆符卖盐,刨去本钱,一年赚得还不如给李县尉的多。” “杜掌柜这是欺我不会做生意了。邬兄本就要贩盐到西南,多卖庆符一个县,既不用再凿井,又不用再开灶,岂能添几个本钱?” “所以,东主与李县尉,合则两利,不是吗?” “是啊。”李瑕道:“看来,我还是安安心心吃一份红利更舒服。” 杜致欣大喜,道:“正是如此。” 第253章 花袄子 见过杜致欣之后,李瑕又吩咐人把刘金锁叫来。 刘金锁提着一柄剑,才进李瑕公房就兴匆匆喊道:“县尉!我找到俞德宸的剑了!西夏匠人造的剑,献给县尉。” “放桌上吧,人捉到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低声道:“没有,我还找了条狗,闻他的血,愣是连影都没看到。” “剑在哪找到的?” “在一个树洞里找到的。”刘金锁道:“这事真怪了,剑都找到了,人反而没找到,都找了两日,会不会逃出城了?” 李瑕没说话,眼神中渐有些威仪。 刘金锁低下头,心里还泛咕噜,觉得捉人可比逃跑难多了,这事就跟捉迷藏一样,藏方往那个疙瘩里一躲,捉方累得半死…… ~~ 隔着长廊,蒋焴正在房言楷的公房中。 “东翁,我看到那个私盐贩子还跑到县衙门口来了。” “嗯?” 蒋焴叹息一声,道:“太明目张胆了吧?” 房言楷想了想,道:“此事你暂时别管。” “可这……” “卢文扬今早来拜会过我,趁我不注意留了三百贯。你替我还回去,告诉他,我从不受贿……” ~~ 县衙外,杜致欣才走出来,汤二庚就从一旁迎上来,笑嘻嘻道:“掌柜,小人没骗你吧,李县尉可支持我们贩盐了。” 杜致欣点点头,道:“走吧,带我去看看铺面。” “好咧,依掌柜吩咐,小人寻了个仓库大的。省得每次要运盐过来。就在卢家的盐铺旁边,以前是个卖粮食的,前阵子一家三个男丁死了,要卖这铺面,县尉已经派人联络好了,掌柜的你看过,交了钱就能盘下来……” 两个一路走过长街,路上遇到一队捕快,汤二庚还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费班头,这是要去哪?” “捕贼。” “辛苦,这是我家掌柜。” 才寒暄几句,街边有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跑过来,喊道:“费班头,我家遭贼啦,偷了我备着过年穿的花袄子……” “你慢点说,丢了哪些物件?” “就花袄子、襦裙,还有一盒胭脂。” “别的呢?” “别的都没丢……” 杜致欣已拱了拱手,道:“费班头既忙,改日我请酒。” 示意之后,他带着汤二庚继续向铺面走去,又问道:“这庆符县不太平?” “很太平啊,衙役多,还有驻军,就这两日城里在拿贼咧。” 杜致欣道:“我们只卖盐,少惹事,知道不?” “小人明白。”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铺面。 此地就在庆符大街,处于县城较中间的位置,隔着两条巷子就是戏台,不远处就是庆福楼。 杜致欣很满意,打算今日就定下来。 “别的都好,就是邻着卢家盐铺,得叫东主再派批打手过来镇镇场子。” “掌柜考虑得周到……” 汤二庚话到这里,忽然眼睛一亮。 他看到街对面一个高挑的小娘子,穿着花棉袄,裹着花头巾,一扭一扭地进了间药铺。 汤二庚也没心思再听掌柜说话,盯着那药铺,不一会儿,见那小娘子提着几包药出来。 隔着街,她又低着头,但汤二庚分明看到她皮肤很白,挺漂亮。 “我再去趟县衙把文书办了。”杜致欣道,“你去叫人把盐都搬过来。” “是。” 汤二庚见杜致欣走了,转头一看,见那高挑女子已走进了一条巷子。 他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前不久他才说过庆符县衙役多、又有驻军,还得了吩咐“少惹事”,但心里痒痒的,他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再说了,这辈子贩的私盐,都够砍头砍一百次了…… ~~ 半个时辰后。 李瑕正在公房中听韩承绪讲解历年的盐税账簿,快班班头费伯仁快步进来。 “县尉。” “何事?” “县里出了命案。” 李瑕放下手中的账簿,道:“具体说来。” “死的是汤二庚。”费伯仁沉吟道,“被人活活掐死了。” “筠连来的汤二庚?” “是。” 李瑕看向费伯仁,想起自己初到庆符之时,想跟这位费班头打个招呼,对方像没看到一样跑开。 如今形势不同了,要贩私盐,便要笼络这些人,因此李瑕也给了费伯仁一些好处,说话倒不必太过顾忌。 “有何线索?” 费伯仁道:“小人怀疑是蒋焴蒋先生杀的。三日前,小人曾见到蒋焴在街上与汤二庚起了口角。今日,蒋焴也在那附近。” 话到这里,公房外有人道:“县尉,有人求见。” 李瑕于是向费伯仁交代道:“不必先入为主,仔细查,有证据了再说。去吧。” 来求见的果然是杜致欣。 李瑕替他引见了韩承绪,表示不必避讳。 “李县尉,卢家或尹家动手了。此事李县尉若不帮忙解决,我们很难在庆符县贩盐。” “杜掌柜如何确定是卢家或尹家动手了?” 杜致欣眼一瞪,奇道:“这还有何可想?必是他们做的,杀了我的人,威胁我不能在庆符贩盐。” 李瑕低声道:“你贩的是私盐,他们是官盐,他们要反击,多的是光明正大的办法,怎会一开始就杀人?” “是我太明目张胆了?” “瞧杜掌柜这话说的,这样吧,此事我派人查,杜掌柜只管继续卖盐。” “李县尉,不论如何,这可是个压住卢家、尹家的机会。”杜致欣把头凑近了些,道:“要想做事,不心狠手辣怎行?” 李瑕似觉有些好笑,道:“杜掌柜放心吧,我有分寸。” “那就拜托李县尉了……” ~~ 杜致欣走后,韩承绪抚须笑道:“这人竟还来教阿郎要心狠手辣。” “韩老觉得人是谁杀的?” “不论是哪方人,都不太可能杀一个小小的私盐贩子。房主簿、蒋先生,或是卢家、尹家,皆没理由这般做。” “查清楚再说吧。” “尽是这些琐碎小事要阿郎操心。”韩承绪道:“我认为阿郎不该亲自见杜致欣。私盐之事也不该由阿郎亲自处理。万一真的有人查起来,难免麻烦。” “我明白,但不知还能交给谁。”李瑕道。 他身边如韩承绪父子这样能信得过的聪明人还是太少了。 “我为阿郎引见一人如何?” “谁?” “严云云。” 李瑕想了想,问道:“她行吗?” 韩承绪道:“这女子毁了容貌,怕是去不了临安当妈妈了,往后也没别的出路。我与她聊过,她有心计,能写会算,也见多识广,是个可用之人。” “可靠?” 韩承绪捻着花白的胡须,叹息道:“她过往或许心气躁,这次吃了个大亏,该是不大相同了,阿郎若信得过我的眼光,我打算收她为义女。” “义女……” “是啊,这办法我还是和江县令学来的。” 韩承绪活到六十岁,有些人情世故,比李瑕、韩祈安更懂一些。 第254章 心计 俞德宸穿着一身花袄子,头上包着花布,脸上还抹了脂粉,打扮成了一个高挑女子。 他今日还遇到了三天前见过的那个私盐贩子,对方居然想非礼他。 这让俞德宸觉得可笑又愤怒,于是掐死了对方。 但之后搜查越来越严了,刘大傻子又调了数十号人来,把县城许多道路都堵了。 俞德宸身上的伤虽止了血,怕是伤到了肺腑,短期内好不了。他走着走着,感到无比疲惫,又无处可去,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口的石凳上坐下来,闭上眼。 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太累,懒得管。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心想就让刘大傻子捉了算了…… 睁开眼,看到一个老妇人,手里捧着一碗稀粥。 “小丫头,你吃吗?” 俞德宸觉得自己见过对方,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的。 他想了想,接过粥喝了。 “你是逃难来的?”老妇问道。 俞德宸点了点头。 老妇又问道:“你家里人呢?” 俞德宸摇了摇头。 “也被蒙鞑杀了?”老妇叹道:“老妇人也是喽,就一个儿子,几年前上战场,就没再回来……” 俞德宸没点头也没摇头,坐在那听着她说,说她家人是怎样一个个没了的,又说上次蒙军攻城,抛了火油进城,烧了她半边房子。 他顺着老妇的手指看去,看到院子里那屋棚还是黑乎乎一片。 “县里让人来修,老妇人就一个人住,不急着修,他们从那边开始修……县里出了三个好官,县令家的几个孩子最好,那天还跑来老妇人家救火……”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俞德宸也有耐心,沉得住性子听。 这和修道差不多。 末了,老妇当他是个哑巴,又当他是个落了难的、家人死绝的可怜女子,带他回家里住下。 夜里,老妇没点烛火。俞德宸枕着手躺在黑暗中,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确实是江陵府人,只是很早就被掳到了北面。 他从小就是蒙古国人,从不觉得蒙人有甚可恶的,终南山上的日子清静,这些都没想过……但这一夜,闭上眼忽然就看到了无助的老妇人在火海前悲哭的场面。 次日,俞德宸一起来,趁着老妇出门了,他偷偷刮了嘴角的胡须,又拿胭脂抹上。 想到一个仙风道骨的修道之人要做这样的事,自然是极委屈。 好不容易才抹完胭脂,他一转身,忽见一个大脸少女正背着手,盯着自己看。 俞德宸吓坏了…… ~~ “这位姐姐,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江荻道。 她看着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高挑女子,好一会之后,却没等到对方回答。 “小娘子,你怎亲自来了?”正在此时,老妇人提着篮子从外面回来。 江荻道:“再来看看阮婆婆,上次的鸡蛋我家里人说很好吃,比别处买的好吃,想找阮婆婆买些。” “县令喜欢吃?老妇人太高兴了……家里还有几颗,这就去给小娘子取来。” 江荻笑了笑,也不答,问道:“对了,这位姐姐是?” “小娘子可别怪她不说话,她是哑巴,也是个可怜人,战乱中家人没了……” 她们说到这里,门外又传来狗叫声,叫个不停。 一个粗嗓大声道:“这只蠢狗,走到哪都乱叫,一点用都没有。” 江荻出了院门一看,见是刘金锁,打了个招呼。 “刘大哥,还在搜刺客呢?” “可不是吗?这一天到晚的,大姐儿你可别再到处乱跑了,多危险。” “放心,带了人保护呢。”江荻拍了拍腰间的剑,道:“我也有武器。” 刘金锁呵呵一笑,心想这江家大姐儿再这么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晃荡,丢了大家闺秀的体面,以后真要嫁不出去了。 此时他的狗又是“汪汪”几声,追着一只母狗就跑。 “快!把它给我捉回来,这狗,找刺客找不到,就会添乱……” ~~ 同是这天清晨,严云云在李瑕面前跪下来,道:“谢阿郎收容之恩。” 李瑕没有马上叫她起来,眼神里还是带着些沉思。 严云云就那么跪着,换作以前,她早便抬起头扮可怜了,如今却显得沉稳了许多。 “起来吧。”李瑕道:“以后别再跪了。” “是,阿郎。” “为何这般叫我?” 严云云道:“我随义父叫。” “我要你帮我打理私盐生意,你能做到吗?” “不敢说一定能。”严云云低着头,下意识地侧着脸,以完好的那张脸对着李瑕,道:“我能做到的是,绝不背叛阿郎,不贪阿郎一文钱。” 李瑕看了韩承绪一眼,道:“韩老在我面前夸了你,说你很有心计。说说你的想法。” “是,我认为……阿郎和义父的吃相太斯文了。要夺财害命,不该这般斯文。” “怎么说?” “阿郎想与邬通合作一段时间再取代邬通。但我认为应该更卑鄙些,先把邬通骗到庆符来贩盐,阿郎就立刻翻脸,让邬通自己去与卢家、尹家这些盐商斗,等他们两败俱伤,阿郎把他们全都除掉,到时阿郎直接从官盐生意入手慢慢贩私盐即可。” 严云云说到这里,已是正对着李瑕。 她半边脸被烙得不成样子,显得有些可怖。 “这次邬通的人死了就是个机会。阿郎可以口头上答应邬通帮他摆平,但就是不出手。再激他与卢家、尹家冲突。借此看清他的实力,以及背后的势力。 等到事情闹大了,阿郎除掉他们便可以说是要稽查私盐。相比真与邬通合作一段时间,这般做更不会落人口实,甚至有功。 到时,庆符、筠连的盐商都没有了,至于之后是谁在贩官盐、谁在贩私盐,那是我在做,与阿郎何干?有了我为阿郎办脏事,这些脏水阿郎不必亲自碰了……” 李瑕已完全明白严云云的意思。 简单来说,李瑕原先的计划是,先和邬通学着怎么贩私盐,再除掉邬通。 严云云的意思则是,直接让卖官盐的与邬通斗,两边一起除掉。不用学,全部都除掉之后,就从更简单的官盐开始做,还是能掌握这一带的盐业。 且不必再收买衙役、替邬通兜着麻烦…… 韩承绪微微苦笑。 这便是他给李瑕引见严云云的原因了,这女子算不上顶聪明,比不了他和韩祈安的渊博,但在算计人方面,却能更毒辣。 她必然有很多短视之处,但有他们把控着全局,却可把她的这份毒辣用得恰到好处。 李瑕点点头,同意了严云云的办法。 “你具体要如何做?” 严云云道:“阿郎需告诉邬通,由我全权与他们打交道……因为邬通害怕阿郎,由我和他打交道,他则会轻视我这个女人。等他的盐铺开起来,到时我们再挑唆他与盐商。” …… 李瑕又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能与义父、义兄一样忠心于阿郎,阿郎如何待他们,往后就如何待我,可好?” “好。” 严云云又低下头,像是在哭。 哭她一辈子都是靠美色谋生,如今不得不靠头脑与忠诚才能安身立命了…… ~~ 这天中午,杜致欣又想求见李瑕,却被告知李瑕去了符江营盘,韩承绪与严云云在茶楼见了杜致欣。 “杜掌柜以为我家阿朗很闲吗?他是斩杀蒙古大将的功臣,你要他亲自办一个小伙计被杀的案子?” “严小娘子,但这生意……” 严云云道:“我说了,这生意往后由我与你交接。” “好吧。”杜致欣看了韩承绪一眼,有些无奈,道:“卢家、尹家杀了我们的人,此事需有个交代。” “要何交代?”严云云反问道:“死了个小人物,难道还是我阿郎杀的?” “李县尉若是这个态度,我们可不敢到庆符来贩盐。” 严云云笑了笑,忽换了一副表情,柔声道:“杜掌柜别生气,这事情太小,真不值得我家阿郎出手。你硬要栽在卢家、尹家头上也扳不了他们。这么说吧……你们只管贩盐,盐商们真敢动你们,你们便是把他们杀绝了,我家阿郎也能盖下去。” “真的?” “杜掌柜,你搞搞清楚,我家阿郎亲手对付的都是何样人?兀良合台。你一天到晚拿些小事来烦他,他这才派我出面。真有大事,他还能压不住?” 杜致欣被嗔了一句,反而觉得这才是做事的样子,捧着茶杯道:“严小娘子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们可就放手做了?” “只管将此地当做筠连州……” 第255章 飞虎军 傍晚,李瑕从营盘回到县衙公房,韩承绪还是在理账,抬头一看,忙递了件裘衣给李瑕披上。 “阿郎又领着兵丁操练了,这一身汗,也不怕受了凉。” “没事。难得许多伤兵都养好伤归营了,今日也得空。”李瑕道:“贩盐之事,严云云处理得如何?” 韩承绪道:“午间带她见了杜致欣一面,派了两个账房、两个护卫给她,我没再管了。” “这么说,她做得不错?” “杜致欣已派人回筠连州,想必过了年邬通会派更多人来与盐商斗。阿郎只须等着便好。” “一场年节,耽误许多事。邬通也不来,民壮也不好招。” “年总是要过的,也不差这几天。”韩承绪笑道,“对了,江县令懒得查汤二庚一案,说凶手是北面刺客俞德宸,想要早早结案。” 李瑕道:“也不是没可能,但有证据吗?” “岂有证据?江县令不想搅了年节的喜庆,又不想案子拖到明年,坏了他的考评。诸班也都是这个主张。” “为了过年,连案子都不查……” 李瑕以前从不过年,如今却感受到宋人对节日的重视,进入腊月以来,年味一天比一天重。 时人有这种精神需求,李瑕也没办法。当然,横竖也差不了几天。 他与韩承绪又聊了些各种话题,天色渐暗,两人转向后衙。 后衙大堂里,江春、牟珠、江荻、韩巧儿、江苍正围在火炉边嗑瓜子、吃糕点。 过两日才是小年,这位江县令已经提早进入过年的状态,每日也不坐堂,只督办些举行花灯会之类的小事。 “非瑜回来了,正想找你,你我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后日小年,祭灶就合在一起办了如何?” “听县令安排。” 江春满脸笑意,道:“坐吧,饭菜一会才好。难得我们一家人能坐坐。” 他平日在家小面前颇为古板,但过年不一样,不分士庶之家都讲究“围炉团坐”,江春的年过得比较久,早早就开始这一活动。 在这种氛围中,韩巧儿这个义女也渐渐开朗了许多,挪了一下,让李瑕、韩承绪在身边坐下,低声问道:“李哥哥明日有空吗?” “中午有空。” “吴十三的爹寿宴明日开席,李哥哥说好要过去;还有汪守福、马二娃好几个人想给家里打井,好几天前就说要安排人了;私塾也快盖好了……” 韩巧儿说的都是一些阵亡士卒的遗愿,属于抚恤之外。 李瑕有一个本子记下来,但事情太多,有时他自己也忘了哪些还没做,韩巧儿却能记得清清楚楚,每到晚上她都能提醒李瑕。 这小丫头属于做事情毫不费力的人,看起来每天都在玩。但若有什么事交代她,她从来也不误事。 当然她还小,不会知道各种事情做来是有何用的,只是记得而已。 “好。”李瑕听她说完,点了点头,正好严云云能在私盐一事上分担,换作前几天他就一直抽不出空来。 “那李哥哥明日能带我一起去吗?”韩巧儿又问道。 “刘金锁还没把那刺客捉到,你跟我出门怕有危险……”李瑕话到一半,看韩巧儿颇为期待,道:“那就多带些人。” “好哦。” 两人也就在刚坐下时这般低声说上几句,李瑕转向江春,道:“听说詹先生打算走了?” “是啊。”江春道:“伯辅家就在夔州路涪州,如今回去正好过年。他往后便不在我幕下了,准备后年的省试。” 李瑕大概明白大宋文人的状态,詹纲给江春当幕僚本就是为了以后入仕作准备,中了科举就能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所以一般文人都是不太喜欢跟着造反。 造反如果没有文人的参与就很难,李瑕近来就对此有深切的感受。 另外,江春这么做也是一种表态,表示已在准备离任,会放权给李瑕。 少了这些权力的牵扯,两家人住在一起,近来关系也颇好。 “方才荻儿还在说,非瑜的为官经历与稼轩公相似。”江春道。 李瑕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评语了,知道“稼轩公”指的是辛弃疾,曾率五十骑冲数万人的敌营。 他忙道:“不敢与稼轩公相提并论。” 江荻低下头,瞥了他们一眼,不明白江春为何要把这些话拿出来说,显得像是她在背后惦记李瑕一样。 江春嗑了个瓜子,笑道:“家里人闲聊无妨的,非瑜不必过谦。你与稼轩公都是年少时立下奇功。之后,非瑜你创建巡江手,是否在效仿稼轩公创建‘飞虎军’之举呐?” “飞虎军?”李瑕颇感兴趣。 江春见他不知,遂解释了几句。 “孝宗淳熙七年,稼轩公上奏,提议创置飞虎军。彼时朝中多有人称此举‘在于其功利心’,又因花费巨大,多有阻挠者。稼轩公极力斡旋,甚至将御前金字牌给藏起来。 朝廷岁支钱八万贯,然飞虎军仅成军便花费四十二万贯,其后岁费二十余万贯。稼轩公又自行赡养,多方理财,取办酒课,营田庄,有房债,有租地钱,有营运钱,一力创置。 朝廷以一千五百人为额,稼轩公含糊其词,最终招步军二千人、马军五百人,战马铁甲皆备。军成,雄镇一方,为诸军之冠。 次年,稼轩公调离湖湘,飞虎军则在其后数十年间屡屡被调往各方前线,声名显着,至今依旧为大宋强军之军号……” 李瑕听江春说话,大概明白了他说自己是效仿辛弃疾。 辛弃疾把酒业官营,他则是想要贩私盐,同样都是多方理财,一意孤行地要创军,也同样被说是“功利心太重”。 不同的是辛弃疾当年任湖南安抚使,李瑕如今只是小县尉…… 江春又道:“非瑜可知,飞虎军成军不过数十日之后,稼轩公被调到了何处?” “何处?” “调任江西安抚使,同年十一月,罢官。” 李瑕眯了眯眼,已经意识到江春在提醒自己什么。 江春又笑道:“家人间闲聊,我说几句交心的话……巡江手如今还不算成军,至少名义上不算,最多算是乡勇。这次非瑜立下大功,做得很聪明,把功劳多推给史知州。 但往后呢?下次非瑜再立了功,朝廷中就不会有人问‘一群乡勇如何屡建奇功’吗?到时总有人查非瑜如何养军,难免有些麻烦……对,我近几天看非瑜行事,是想要继续养军,不假吧?” 李瑕问道:“县令的意思是?” “还是该上奏朝廷,将这名份定下来。不说如飞虎军一般设一军招两三千人,也可成为五百正规地方军。” 李瑕道:“只怕此事一成,我也要被罢官吧?” 江春嗑着瓜子,似不经意地道:“可由我来上奏,两全其美。” 李瑕笑了笑,完全明白了江春的心思。 如此一来,在名义上这支小军队就是江春创建的,往后有功劳都有江春一份;而李瑕也能显得功利心不那么重。 江春反正要调走了,又没有名气,不怕被人猜忌,缺的是功劳;李瑕年纪小、资历轻,正经升官升不上去,名气却大,容易被打压,需要刻意减小影响。 确实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个提议。 这就是江春和房言楷的不同了,同样是看到李瑕在贩盐,房言楷想的是阻止,江春则是轻描淡写地提出一个对两边都有好处的办法。 …… 李瑕考虑之后,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乡勇就乡勇吧,不需成军。” “为何?”江春大为惊讶,想了想,低声道:“此事若能成,你便可支领军费,也杜绝了往后有人弹劾你练私兵。” 他本以为,凭李瑕的聪明这事一说就能成。 之所以带着妻子儿女在这围炉团坐时说出来,则是故意造一种轻松的氛围。 李瑕道:“我不怕有人弹劾我练私兵……但还是谢县令提点。” 他伸手烤着火,琢磨着这些事的利弊。 飞虎军在辛弃疾创建之初就是一支属三衙、枢密院,专听帅臣节制调度的地方军。 没有私兵的成份,因此辛弃疾一被调任,飞虎军就与其毫无关系。 李瑕不想做岳飞,也不想做辛弃疾。 江春说的办法,只是一时的方法,真要成了正规军,时长日久,朝廷还是能把李瑕调任。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练私兵。 “非瑜这是……比稼轩公还要胆大啊。”江春感慨道。 “形势不同了。”李瑕道:“我若生在稼轩公那个年头,只怕远没有他那般的魄力创飞虎军。但眼下这局势,不由得我‘功利心’不重……” 江春也是叹息一声,却是捉起一把瓜子,笑道:“不说这些了,过个好年再说。” 他这人活得明白,未必是不知大宋的形势不好,但没办法,懒得多想。 他身上有着大宋朝多次议和带来的享乐之风和颓然之气…… ~~ 李瑕从这夜的闲聊中颇受启发,意识到以后一定要养寇自重,比如可以在乌蒙部养一些乱匪,高长寿就是很适合的人选。 当然,这事情还早,暂时也没有人会弹劾一个小县尉编练乡勇。 另外,取吸了辛弃疾的教训,李瑕更坚定地要练私兵。 这夜回到屋中之后,他又拿出纸笔写写画画起来。 “李哥哥,你在写什么?”韩巧儿凑过来问道。 李瑕也不介意与她多说,有些事情他若忘了韩巧儿还能替他记下来。 “我打算重新整编巡江手,以后就不叫巡江手了,叫‘庆符军’或叫别的什么都行,‘班头’这样的称号不能给他们荣誉感,又需要在一开始就把军制与其它宋军区别开来、也不宜太学蒙古,那就用‘什将’‘副佰将’‘佰将’之称。 更重要的是,须用我们自己的兵符、令牌、旗令,甚至盔甲、军服的样式也要稍作稍整,从细处开始,包括下令的方式、升迁的体系,都要与别处的宋军不同。让别人不能轻易指挥他们……” 李瑕说了一会,韩巧儿把这些都记下来,道:“那李哥哥写好之后把纸张烧掉吧,要是忘了,问我就可以。” “好,比如这个就是我画的新的令牌,要早早开始让士卒们只认它。” 韩巧儿偏着头看了看,小声道:“画得好丑哦……” ~~ 这个夜里,江春不知道李瑕正在孜孜不倦地造反,他也不知道他的一番话给李瑕提了一个醒。 有时候文人就是能在造反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江荻依旧感到有些懊恼,她其实只说了一句“我觉得李县尉的经历很像稼轩公”,结果却被江春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 虽然没有别人在意这件事,她自己却非常在意…… 江苍则感到有些兴奋,他挺喜欢这样每到过年时江春带着家人聊天的。 今日听了许多辛弃疾的故事,他更感受到那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当中蕴藏的东西,入睡前一直都在想着这事。 “如果稼轩公能率领他亲手创建的飞虎军抗金,该是怎样的啊?” 第256章 雏形 十二月二十九日。 刘金锁牵着狗走到县衙,正见姜饭从门里走出来。 “姜钩子,啥时候回来的?” 姜饭道:“一回来就见了县尉,这不刚出来吗。” “你那救命恩人俞道士是北面来的刺客知道吗?” “知道你搜了这么久还找不到。县尉说了,这事交给我办,让你回营里安排兄弟们过年。” “你办?”刘金锁道:“由你办,肯定把那俞道士放走喽。” 姜饭呵呵一笑,道:“狗给我,你先进去见县尉,之后到城中的沁香茶楼找我。” “不是,我怎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你这几天去哪了?” “你别管,不是你这莽汉能干的事。”姜饭接过他手里的狗绳,带着几个人向长街走去。 “嘿,这姜钩子……” 刘金锁挠了挠头,进到李瑕的公房里,只见李瑕、韩承绪正在与几个匠人说话。 “县尉。” 刘金锁才喊一声,定眼一眼,不由“哇”了一声,道:“好漂亮的甲!” 李瑕正穿着一副甲胄。这是他从上次击杀的蒙军副千户尼格身上剥下来的铁札甲,用细小的铁片编在皮革上。 他将其重新改良过的,保留了札甲和皮革的部分,换上兜鍪、红缨、肩吞、披膊、笏带,看起来英气勃勃。 “来的正好。”李瑕指了批桌上的另一副衣甲,道:“你换上看看。” 刘金锁大喜,当场就脱了衣服,露出满身的金枪鏖战七美图,又将那新制的衣甲穿上。 他这一身是佰将的衣甲,少了兜鍪、肩吞、笏带上面的花样,显得稍简单些,却比一般的厢军都头的衣甲还要威风不少。 再拿起桌上的令牌一看,见是个铜漆木牌,纹路精致漂亮,一面是“庆符营”三字,一面是“佰将”二字。 “县尉,这是给我的?好威风,这可比当班头威风多了!”刘金锁喜不自胜。 他摸了摸腰,转头一看,见地上还有几个箱子,拿起里面的衣甲看了看,是由蒙卒的皮甲改造的衣甲,依旧是红色内衬、皮革上缝铁札片的材质。 “哈哈,这是给兄弟们的?看着舒服多了。” 韩承绪道:“考虑到我们手上最多的还是从蒙军处缴获来的衣甲,有三百多副,皮革与铁札都可用到,改制起来简单些。另外,我们原有的皮甲也可以改制。” 李瑕道:“不错,就按这个样式改吧。” 都是相同样式的衣甲,红色布匹,皮革上札着黑漆铁片,主将、佰将、什将在细节上又有区别,满足了李瑕那稍一点小小的强迫症。 “是,若要再造千余副,皮革、铁片,需等祈安回来,还需建个作坊。” “韩老只管建……” 李瑕又与韩承绪聊了一会,并厚赏了几个匠人。 刘金锁也没找到铜镜,自顾自地在那里摸着衣甲,直到李瑕与韩承绪聊完还在傻笑。 “行了,脱下来吧。” “嘿,县尉,反正都要发给我,还脱下来干嘛?我当过年的新衣服穿。” “这是样品。” 刘金锁也不懂“样品”是什么,但李瑕既已用命令的口吻说了,他就不敢再说笑,依依不舍地脱下来。 才要穿回那件旧皮甲,韩承绪丢了一件新袄子给他。 “旧皮甲收了,重新改制。” “哦。” 匠人们收了衣甲,抬着箱子出去。 李瑕没换衣服,问道:“你还没捉到俞德宸,打算留着他过年?” “县尉,我怀疑他逃出城去了,不然我哪能搜不到。” 李瑕道:“姜饭回来了,让他搜。你与他交接。” “啊?那我多没面子。” “你跟着韩老去把新衣给巡江手们发下去、把旧皮甲收上来。明日就除夕,营盘里琐事多,你帮着鲍三做。” 刘金锁一听,觉得做这些事更快活,大声道:“好!” 韩承绪笑了笑,道:“走吧,今日事忙。” “韩老,我先去找姜饭交接。” “一起去吧,我再去订两车酒到营里。” “真的?!那太好了!” “过年嘛……” ~~ 沁香茶楼。 此处本是张家的产业,张世斐就常在这里与人谈生意。 严云云这几天没做别的,把这座茶楼接手下来经营。 她认为,有些事李瑕不宜出面,也不宜在县衙里谈。 这日,她就在茶楼雅间与卢家的掌柜谈话。这掌柜名叫“卢圭”,四十余岁,气质比杜致欣文雅得多。 “听说……有些县里的事,可以找严掌柜办?”卢圭缓缓问道,带着些试探的口吻。 卢圭求见了李瑕好几天,李瑕都没见他。直到昨日在路上拦了韩承绪,得韩承绪指点,他才找了过来。 倒没想到负责此事的却是个烧个半边脸的奇怪女人。 严云云捧着茶杯,站在窗口看着斜对街的两间盐铺,径直道:“那家盐铺马上要开张了吧?” 卢圭便知自己确实找到正主了,道:“是,那是外乡来的私盐,庆符县乃省治之地,万不能让人公然贩私盐。” “我听说人家贩的也是官盐,有盐引的呢。” “就摆了一石的官盐而已。”卢圭道:“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严云云道:“那我就不知了,我是开茶楼的,又不是卖盐的。” “明人不说暗话,这私盐,县里真不缴吗?真不缴,我只好告到转运司了。” 严云云拈着茶杯落座,也不避讳,道:“若真是私盐,县里当然要缴。” 她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竟是打起了官腔,又道:“但,你有证据说他是私盐吗?” 卢圭笑了笑,捧出一个匣子,道:“严掌柜请看看,这是否是证据……” ~~ 姜饭在茶楼坐了一会,见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 他遂起身进到雅间,只见严云云正拿着一个小匣子在看。 “严娘子,县尉让我来见你。” 姜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查出来的邬通的盐井、手下掌柜的名单等,韩老让我给你,你自己看吧。” 姜饭说着,打量了严云云一眼。 他从军中出来,知道以后多半是替县尉做些暗中杀人、探查之类的活,比如杀邬通。 至于经营各种生意,他完全不会,也没兴趣学,本以为会是由韩祈安来做,不想这次换成了严云云,一个女人。 女人?能做这些吗? 严云云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姜班头终于回来了。以宁先生去了叙州,这次由我来配合你……就像上次对付张家一样。” 姜饭咧了咧嘴,因最后这句话消了不少顾虑,道:“嘿,我只管杀人。” “那往后你我可要多多合作。” “好。”姜饭拿钩子指了指严云云手中的匣子,问道:“这是?” “钱。卢家给的,算起来有三百贯。”严云云提笔在账上勾了一笔,笑道:“放心,我已记在账上。” 姜饭道:“小气,邬通打算一年给县尉六千贯。” “小气的、大方的,都快是死人了。姜班头,我们坐下谈吧。你是想坐在我左边,还是右边?” “有啥区别?”姜饭愣了愣,在严云云对面坐下,道:“说说吧,我们如何做?” …… 与严云云聊过,姜饭下了楼、牵了狗,招过两个人吩咐道:“你们带人去卢家、尹家搜一遍,说是有人看到北面的刺客逃到附近,再放几件东西在他们家里……” “明白了。” 交代完这件事,他出了茶楼,正见刘金锁大步过来。 “嘿,姜钩子,县尉真把搜捕俞道士的差事交给你了?也不怕你放跑了他。” “县尉信得过我。”姜饭道:“走吧,带我到县里逛一圈,看看你是怎搜的。” “我搜了不知多少遍,一点线索都没。”刘金锁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说起来。 “你看啊,县衙在这里……我追着他跑到这里……但这么多天过去了,怕是已逃出城了……” 姜饭跟着他在县城绕了一小圈,道:“行,我来找,这县里我更熟,许多人都能帮我打听,这事不为难你这大傻子了。” “你才傻子!” “嘿,我傻,你看我几天捉到人。” “对了,我听说你不当巡江手了?多可惜了啊,我跟你说,马上要改编了,县尉刚给我们做了一套衣甲,好威风。” “刘哥哥。”姜饭咧嘴笑了笑,道:“你当这制衣甲的钱哪来的?” 他说着,钩子在旁边的土墙上一钩,又道:“该有人去把这钱给你们钩回来。” ~~ 李瑕换下衣甲,想到明日就是除夕了,稍稍回顾了这一年,最后想到这几天的安排,喃喃了一句。 “兵营、幕僚、暗探、生意……四套小班子稍稍有雏形了……” 第257章 义女 十二月三十日,大宋兴昌四年已临近尾声。 江苍一大早就爬起来,揉了揉眼,半梦半醒间看到李瑕正挂在院子的屋檐处,他于是跑过去说话。 “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总梦到我带着飞虎军把蒙鞑打得落花流水,是否有预意呢……” “故事听多了。”李瑕漫不经心道。 “也是,你在做什么啊?” “引体向上。” 江苍问道:“今天是除夕,你为何不歇一歇?” “抱住我的腿。” “哦。” 江苍抱住李瑕的腿,被他带着往上升,双脚离地。 “哇……要是父亲看到,又要骂我太不稳重了。” 李瑕道:“你倒是不重,抱稳了。” 江苍被李瑕带着一上一下的,觉得蛮有意思,想了想却是问道:“李县尉,你受过很多苦吗?” “嗯?为何这般问?” “你也只比我大八岁,明日你才十七岁,旁人这般大的时候玩心多重啊,可你一日都不肯歇诶。” “歇下来能做什么?” “斗蛐蛐、猜商谜、捶丸、蹴鞠,可多好玩的了……” 李瑕“哦”了一声,像是并不觉得好玩。 江苍又道:“我准备了好多商谜,今夜守岁时一起猜吧。” “今夜我要去兵营,有些士卒没有家人、留在营里守岁。” “哦,你能给我些爆竹吗?我爹说县里的爆竹全被你派人买走了,每户只能买一点。” “不能。” 江苍很失望,又道:“母亲说,以后你会纳二姐儿作妾,也算是我的姐夫。” “我们有这么熟吗?” “你以为哦?”江苍抱着李瑕的大腿,再次被带着往上升,又道:“给我点爆竹吧,姐夫。” “别乱叫,我跟你没关系。” “你好像没把父亲收二姐儿为义女当一回事,但我告诉你,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亲戚……” ~~ 中午,沁香茶楼。 “掌柜的,东西送来了。” “放着吧。” 严云云正在窗边看着斜对街的盐铺,转身拿起桌上的东西。 那是她找人订做的两副面具,一个是漂亮的彩羽面具,可以盖住左边脸的伤疤;一个是黑漆恶鬼面具,可盖住右边完好的脸。 她站在铜镜前,戴上左脸的彩羽面具,看到的是一个神秘漂亮的女人;换上右脸的恶鬼面具,看到的是一个样貌可怖的女人。 严云云就这样一会戴这个,一会戴那个,似乎怎么也看不腻。 又有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 严云云转头一看,见是韩承绪来了,连忙把面具放下。 “义父来了,若有事派人来唤女儿过去就好。”忙不迭扶着韩承绪坐了,她又将火盆推过去,道:“给义父纳了双鞋,还想着傍晚送过去。” 说话间,她从案上将鞋拿了,递在韩承绪手上。 这一通忙活,严云云才坐下说话。 “杜致欣那盐铺今早又运了五百石盐入仓,早上不过开张一个时辰,生意却是好。我打算三日后就动手,把事端挑起来……” 韩承绪笑着摆了摆手,道:“不是要问你这些。过来是与你说一声,晚间一起吃年夜饭。” 严云云一愣。 “早点忙完,把这茶楼关了,大过年的,能有几个人来喝茶?” “义父是在后衙过年?我岂好过去的。” “本想说我带巧儿到你这来支一桌,江县令不肯,那你我父女依旧在他那过便是。” 严云云以往陪过许多高官,却没与其一起过年过,道:“不太好吧?我这身份岂好与官……” 韩承绪道:“你是替阿郎做事的,该有底气。你是我的女儿,踏踏实实的。” “是,女儿知道了。”严云云低下头。 “走了,你早些过来。” “女儿扶父亲下去。” 韩承绪支着膝盖站起身,稍有些絮叨地说道:“我收你作义女,就是真将你当作女儿,不是说着玩的。往后还盼着你找个好人家,生个外孙,家里才热闹。” “哪能有甚外孙呀?女儿也不嫁人。”严云云摇摇头苦笑道…… ~~ “我好想嫁给他啊,作妾也行,但我肯定是不能像巧儿一样给他作妾的,只能死了这条心了。” 江荻坐在小院中,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但其实不嫁给他也行,甚至以后不再见了,他忘了我也行。因我思慕他,就仅是思慕而已,与他无关。 他说教如何让旁人想娶我。但我渐觉得,我学会的是女子不一定只有相夫教子、三从四德。我也不愿这辈子只有男女之情,要能做出些事才好,却不知能做何事。”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身边的高挑女子,又问道:“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心事的。哑女,你有心事吗?要如何才能告诉我呢?” 那高挑女子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没有心事啊。”江荻道:“那我再跟你说哪些故事呢,说李县尉如何守住庆符县吧?” …… 俞德宸并着膝盖、并着脚,把手藏在红袄子的袖子里、支着脸,把下巴埋在花布里,一副柔软女子的姿态。 他听着身边的江荻说着故事,心想这个县令女儿这样跑出来多危险,如果自己要伤害她……想必是不会的,若自己是个坏人,阮婆婆也不会把自己带进屋里。 他不明白为何江荻会思慕李瑕,那李瑕分明也没甚好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但她说的那种思慕一个人与其无关的心境,俞德宸却很认同。 俞德宸自认为是很容易对某个女子动心的人,担心影响修行,常为此很苦恼。 过了一会,江荻站起身来,道:“我回去了,你好好过年,明年见。” 俞德宸站起身,点了点头。 “别缩着脑袋啦,我带了不少菜,你一会帮着阮婆婆做菜。” 江荻走了几步,回过头又道:“对了,和你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 俞德宸心说我是个哑巴啊,怎会告诉别人。 他看着她离开,低头看了看地上篮子里的春联、年历、桃符、缕花等物,感到有些孤独。 全真教的道士过年都是在道观里,有时还要为人驱邪,倒是听说南边正一教的道士能回家过年……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准备着贴春联,因伤还没好,动作有些艰难。 门外传来了狗叫声,接着,有人推开院门。 俞德宸看到姜饭推开门进来,愣了一下,忙低下头作扭扭捏捏状。 心里正紧张,便听到姜饭喊道:“阮婆,这么早就蒸年糕呢?真香,我的狗嗅着你家的饭香,叫个不停,哈哈哈。” “是姜饭来啦?有阵子没见你了,到哪去了?少了你们这些个酒鬼喝醉了闹事,县里安宁不少呢。” “哈哈,阮婆这话说的……我买了几斤便宜盐,帮我腌些鱼吧?” “现在?” “走吧,再拎条新鲜鱼给你做年夜饭。对了,这小娘子好漂亮,谁啊?” “你个恶汉,休当人面问这般下流话,吓坏了人家……” 俞德宸背着身子,听着那声音越走越远,舒了一口大气。 他摸着身上的伤口,暗骂刘大傻子那两枪捅得太狠,不然也不必怕。拖着脚步到了厨房,见阮婆正在蒸年糕,他于是又往锅里加了一瓢水。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显得很自然,蒸气扑到脸上,突然想到自己与这些人一样都是汉人。 有人推开院门进来。 俞德宸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是姜饭提着刀,带人走了进来。 他再次故作娇羞,背过身去。 “恩公别装了,我不像刘大傻子,当面都认不出你来。”姜饭叹息一声,道:“你已被包围了,逃不掉的。跟我走吧,我会求县尉留你一条性命……” 第258章 除夕 李瑕刚巡视了城门防务回来,便听到俞德宸被捉到了的消息。 “你不到两天就捉住了?” 姜饭道:“小人和恩公相处了几天,对他的身形样貌更熟悉。” “放心吧,我答应你不杀他。”李瑕点点头,往县牢走去。 进了牢房,看着那昏暗、肮脏的场景,他觉得俞德宸跟自己真是反过来了,先当间谍再进牢房,不知接下来是否会穿越到后世去…… 俞德宸呆的是个单间,手脚戴着镣铐,有大夫正要给他治伤。 “李瑕,你火烧重阳观、气死掌教真人、坏我全真气运,我必杀你。” “我还没问你。”李瑕道:“先治伤吧,一会再说。” 俞德宸道:“既被捉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治甚治?” “我若是你,就不会在阮婆家呆这么久……竟还住下来了,这是阅历不足。” 俞德宸一愣。 李瑕道:“先治伤吧,等你伤好了,再给你一次逃跑的机会。” 等了一会儿,大夫重新给俞德宸的伤口换了药,又把了脉去开方子。 李瑕这才问道:“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倒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件事,大大方方应道:“那私盐贩子对我无礼,我掐死了他。” “哦?”李瑕倒是有些诧异,道:“我问的不是这件事,是问你数日前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想了想,这才回想起来,道:“那几个恶仆追着一个弱女子,出手相助而已。” “你是来刺杀我的,何必平添事端?若非此事,我本没有留意到你。” “你留意到我了?”俞德宸道,“怪不得刘大傻子会在县衙埋伏。” “泸川县有桩杀人案子也是你做的?”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没在泸川杀过人。” “富顺县失火是你做的?” “李瑕,你别所有事都栽在我头上。”俞德宸怒道:“我一路南下,只在庆符县杀了一个人。” “嗯,你沿沱江南下,在泸川县渡过长江?你是从利州来的?汪德臣替你安排的身份?” “你!” 俞德宸眼睛一瞪,转过头去。 李瑕已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许多事,又问道:“杀了我之后呢?还从利州回去?” 俞德宸盘膝而坐,开始打坐,闭眼不再说话。 “你们掌教真人被我气死了?李志常?他身体不太好?” 俞德宸不答。 李瑕也不再问,招过姜饭,道:“你有空时多来看看他,去叫快班的费班头过来,让他签字画押……别对他动刑,等他伤养好了再与我说。” “是。” 姜饭看着李瑕离开,转头向牢里的俞德宸道:“恩公,大家都是汉人,合力抗蒙不好吗?何必来刺杀县尉呢?” 俞德宸不答,闭目修行。 “唉,这大过年的,一会我给你送点汤圆、年糕过来吧……” ~~ 县衙后衙,江春笑道:“这大过年的,韩先生万莫再多礼了,我收了巧儿为义女,那我们便是一家人。” 这夜是“团年”,这边过年期间的各种聚会都叫“团年”,除夕夜的年夜饭则是最重要的。 堂屋里炉火正旺,江春与韩承绪说着话,转头看到后面的严云云,眼神又是一亮。 严云云左边脸上戴着一副彩羽面具,看起来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尤其是她近来少了几分轻浮气,反比原先多添了些韵味。 她是聪明人,待韩承绪引她见了礼,感受到县令夫人牟氏那不悦的目光,便找机会将面具摘了下来。 “啊,这……” “让县令与夫人受惊了。”严云云忙又将面具带上,以显恭敬。 江春连道了几声“可惜可叹”,终是不再眼神迷离,抚须称“往后都是亲戚”云云。 牟珠虽依旧不喜要与这些金国遗民、风尘女子一起团年,却也明白丈夫的用意…… 那李县尉年纪轻轻,立大功无算,前程不可限量,当然要交好。但李瑕性格疏离淡漠,不易结交,也只好纡尊降贵去交好些他身边的人。 何况收韩巧儿为义女,也是县城被包围的危急之时,韩巧儿与李瑕最亲近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牟珠心里清楚,若非这层关系,李瑕今夜必带着韩家祖孙到营里团年,不可能与江家一起。 但清楚归清楚,多了一个严云云来,让她心里极不舒坦,又见丈夫毫不介意的样,莫名更来气。 “母亲,给你猜个谜怎样?” 江苍年纪虽小,却是个人精,看出母亲不高兴,故意打岔,立刻就将他的商谜抛出来。 “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怕风,一边怕雨。打一个字哦。” “一边甚一边。”牟珠正在气头上,板着脸,随手就给江苍一下,叱道:“一边去!” “你这妇人,猜不出就骂儿子。”江春心情好,抚须而笑,他自是猜得出,却不在孩童面前卖弄,道:“荻儿与巧儿猜吧。”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义父,我猜不出。” 她记事情很厉害,却懒得动脑子,且一直看着堂外心想李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荻儿呢?” 江荻颇鄙夷地看了江苍一眼,道:“太简单了,没意思。” 江春确觉得这谜没意思。 宋人喜欢玩商谜,尤其是文人、名妓,但他们玩的商谜都是另一种,比如“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这样的句子,一句打一诗人名字,谜底是“贾岛”“李白”。 不带些这样的情调,江春懒得玩。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严云云一眼。 严云云笑了笑,回想起过往与文人们诗酒相陪的那些时光,感到恍然如梦…… 不多时,李瑕从外面回来,韩巧儿迎上去,笑道:“李哥哥回来了,我们在猜谜呢,好难。” 李瑕难得肯陪他们玩一会,猜了几个商谜。 说来也怪,这堂屋里不论真女儿假女儿,至少名义上还算亲戚,就他一个外人,但他一回来,气氛才真的融洽起来。 江春好几次故作绞尽脑汁猜不出,把江苍得意得不行,江苍一高兴,堂中愈发热闹;严云云最擅长这些,不时说几句妙语,逗得韩巧儿咯咯直笑。 如此,确让李瑕感受到喜庆。 “好了好了,一会就开席了,苍儿你先停停,让非瑜先去把官袍换了。” “也好……” 李瑕起身回了西厢主屋,换完衣服正要出去,却见韩巧儿跑进来,径直回了她的小间。 “嗯?怎么了?”他隔着门问道。 “李哥哥,我拿个东西,一会就过去。” “好。” 李瑕到了堂上,一直等到快要开席了,却还不见韩巧儿过来。 他遂转回西厢,敲了敲门,道:“巧儿,来吃年夜饭了。” “李哥哥……” 李瑕听她声音不对,道:“我进来了?” “嗯。” 李瑕进了屋,见韩巧儿坐在那,脸色苍白,不由问道:“生病了?” 他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烫。 “我没事呢。”韩巧儿道:“过年真好啊,好热闹,要是爹爹也在、要是明月姐姐也在就好了。” “嗯,你不舒服吗?我去请大夫……” “李哥哥。”韩巧儿拉了拉他手衣襟,低声道:“能不能拿纸笔给我?” “怎么了?” “帮你记的好多事要写下来,不然你会忘的……”韩巧儿说到这里,忽然哭了出来,“因为我可能要死掉了。” 李瑕一愣。 “得要找纸笔。”韩巧儿喃喃道。 “你和我说,到底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李哥哥,我好舍不得你们啊……呜呜……过了年我就十三了,只要再过两年就可以……就可以和你……呜呜……可是我要死掉了,我好不容易才遇上你……” 韩巧儿哭着哭着,李瑕忽然又愣了一下,他看到她裤子上的血,意识到怎么回事。 “不哭了,没事的,你不会死的。” “李哥哥不用哄我,我不怕的,就是舍不得……好舍不得……” “没事的,我去打点热水给你,不怕了,你等一会。” 韩巧儿紧紧捉着他的衣襟,喃喃道:“不要走,拿纸笔给我好不好?” “真没事的。”李瑕拍了拍她的头,又安慰了几句,起身转了出去。 路上见到牟珠,他上前,低声道:“江夫人,巧儿……” 声音愈低。 牟珠微微愕然,叹了一声,道:“从小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女儿家的事教给我便是。非瑜先回堂上吧。” “辛苦江夫人了。” “不必客气,巧儿也是我女儿……” ~~ 李瑕转回大堂,好一会,才见到牟珠带着韩巧儿回来。 韩巧儿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却重新有了光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死掉了。 她瞥了李瑕一眼,迅速低下头,不再像过去那般天真,而是多了一缕女儿家的害羞。 当然,她还小,包括李瑕年纪也还小,也只是害羞而已…… 李瑕转过头去,见韩承绪还在与江春谈笑;江荻与江苍在争抢一个桃符;牟珠与严云云说了几句话,不再板着脸。 …… “来来来,开席,团年了。” 江春举起酒杯,笑道:“今岁,诸君皆有亲朋远隔千山,未得团圆,幸而我与韩老各得一义女,于这异乡凑成一家人团年,亦是可喜之事。” 话到这里,他倒没忘了自己是个官、是一县父母。 “这头一杯酒,先敬天地神灵,祈大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 李瑕近来最常听到两个字就是“过年”,这宋代的年,确也给他带来了极不同的感受。 这个除夕夜,没发生惊心动魄的事,他与江家的关系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李瑕也记住了韩巧儿自以为要死时、满心只想要为他多做一点事的样子…… 第259章 兴昌五年 因打退了蒙军、县衙又能拿出粮食来赈济百姓,庆符县这个年节还算喜庆。 但烟花爆竹全被李瑕收走了,每户只能买一串爆竹,城内还是少了几分热闹,不甘年节冷清过去的百姓们只好彻夜敲锣打鼓。 对此,有些少年颇为不满,在夜里将他们仅有的爆竹点燃丢进县衙,还丢了石头,以示气愤。 值守的衙役追出去,只见一群无赖少年作鸟兽散,嘴里还骂个不停。 “狗屁县官,收我们的爆竹,咒你们一辈子过不好年!” “跑喽,炸死这些狗官……” 这种事往大了说就像是有人在宫门上提“檐马叮当,国势将亡”一样,属于藐视朝廷。 房言楷很生气,他当时还在公房做事,那爆竹就砸在他的窗外,吓得他以为是又有刺客,下令要追查到底。 李瑕却懒得查,甚至有些高兴看到时人有这样的烈性与反抗精神。虽然这种反抗就是向他表达不忿,但他不在意。 “非瑜真不怒?一群无知小儿,不知轻重!白为他们辛苦守城!” 李瑕摆了摆手,竟有几分江春的语气,道:“过年嘛,不打紧,少年人有朝气,玩闹而已。” “玩闹个屁!” 房言楷怒气不消,难得骂了句粗话。 拼命与蒙军作战,却遭到这般对待,让他难以释然。 这种情绪涌上来,有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这清正之官当得殊无意趣,与其总为这些愚昧油滑的百姓着想,还不如当个只为前途谋划的奸臣…… 当然,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为官十一载,受过的委屈多了,也许多次这般想过,最后还是坚守清官的品格。倒不至于因一些顽童的炮仗就破了心防。 但气也是真气。 李瑕则是真的一点都不气。 他遇到过的诽谤多了。拼命拿回来了金牌,有人骂他是练西洋剑的崇洋狗;受伤了没参赛,则有人骂他是懦夫…… 一开始他也不解,大赛上总有很多不是国术的项目,他希望能在这些项目上为国争光,怎就成了崇洋狗? 这种谩骂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养成了他坚定的心性、以及对人疏离的态度。 相比而言,如今的几句“狗官”“奸党”实在是过于温和了。 “好了,房主簿别气了,到后衙去与县令喝几杯酒。” 房言楷见李瑕这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微微苦笑,道:“说来,那些顽童怕也就与非瑜一样年纪,心性却天差地别。” “阅历多而已。”李瑕道:“走了,我去一趟营里……” ~~ 除夕这夜,刘金锁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想要与鲍三拼酒。 于是这两浙来的汉子被鲍三这川蜀汉子放倒,大醉了一场。 但刘金锁哪怕是醉倒了,也始终不忘叨叨那一句。 “哈哈哈……临安城过年才真叫热闹!” 李瑕能够想到临安城这时候的光景,它有着后世没有的浓厚年味。 …… 年味再浓,终究还是要过去。 很多人都很遗憾年节的结束,李瑕却终于可以继续他要做的事情了,他才不会等到正月十五,在他眼里,战乱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而时间已经到了大宋兴昌五年…… ~~ 大宋兴昌五年,正月初五。 重庆府,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已开始勾勒出新一年川蜀抗蒙的方略。 “兴昌四年,蒙鞑自云南攻蜀南,行斡腹之谋。自此四川门户大开,南北向合,上下分哨,腹背受敌,咽喉中梗。” 蒲择之话到这里,扫了堂中诸人,一道道军务传达了下去。 最后,他看向易士英,道:“时辅,蜀南何处有与钓鱼城、云顶城相似的方山?” “禀蒲帅,我连日寻访,于梅硐镇寻到一座凌霄山,位于僰王山以南。凌霄山壁立万仞,山顶一马平川,可耕作、可筑城。 其四面悬崖绝壁,仅有两条山路。一为‘断颈岩’,在其与仙峰山之间的悬崖上塔建吊桥;二为‘四十八拐’,于山脊上建道,百折缭绕。易守难攻。” 蒲择之听罢,只略略思索,道:“我上禀天子,你准备筑城吧。半年内,蜀南需有一座固若金汤的山城,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 “是。”易士英拱手领命,道:“此城便叫‘凌霄城’?” “望你与凌霄城,皆可为蜀南之柱石。” …… 定下蜀南的布署,蒲择之的目光又落向了地图上的蜀西。 他思虑良久,待到张实前来拜会,才从地图上抬起头。 蒲择之没有多说张实的马湖江之败,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剑门关。 “你所言不差,年年守、年年胜,然川蜀终有枯竭之时,我等败不起……” 张实顺着蒲择之的手指看去,微微一愣,猜到了蒲择之的意图。 他再抬起头来,对这位蜀帅的不服气,竟是在这一句话之间已尽数退去。 “蒲帅是说?” “我们先收复剑门关,对蜀西的蒙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蒲择之说着,手指从剑门关移到成都,又道:“其后,我等收复成都……” 只“收复”二字入耳,张实便感到莫名的振奋,他终于开始认同史俊所言“余晦之后,川蜀复得名帅”的评价。 但另一方面而言,张实心头却有些莫名的情绪,他说不清,却隐约意识到,蒲择之面临的形势比余玠严峻得多…… 当年余玠筹谋多年,意图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但全身而退,且带回了大量归降的汉中兵,损失不大而有所得。 偏余玠冤杀,余晦屡战屡败,川西沦丧,成都失守,大理国灭。如今再来了蒲择之,图的只能是收复成都。 至于汉中,似已成了遥不可及之地。 错过的时机已然错过,局面一年差过一年。 蒲择之是名帅,但再是名帅,在此形势下,还能比余玠更力挽狂澜不成? …… 大宋非无名将名帅,大宋名将之多,灿若繁星。但似都被掩在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之下。 ~~ 若说蒲择之在兴昌五年要做的是“巩固蜀南、收复成都”,李瑕想做的则只是“赚钱练兵,发展实力”。 李瑕在正月初五便开始征兵。 他打算暂时扩军到一千人。 一般县城编练乡勇,少有这样的规模,也少有这般精锐。李瑕虽靠山过硬,却也稍稍做了些掩人耳目的安排。 他对外只说已上奏朝廷,效仿辛弃疾、请创一支新军,等朝廷批复。但时局危急,先行筹措钱粮、编练一批“稍稍精锐”的乡勇。 话是这般说,这封奏折到了何处,也只有李瑕自己知道…… 他打算把一千人分为八支步军百人队、两支骑兵百人队。 八个步军佰将,除了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这四人,另四个皆是新任的,分别是伍昂、俞田、许魁、茅乙儿。 伍昂本是县里的弓手班头,人脉足,智勇都不错; 俞田是被蒙军俘虏过的老卒,最先反击蒙军之人,因怕被朝廷责罚,遂投效李瑕; 许魁、茅乙儿则是什将中较为出色的两个。 两个骑兵百人队的佰将则是于柄、宋禾。这两人都是李瑕在身边带过一阵子的,还算得力。 宋禾原本只是一个什将,被姜饭调过去做了一阵子,但李瑕考虑过之后,又把他调回了庆符军,升任佰将。 姜饭因此有些小小的不安,他看到往昔同袍们被士卒们叫着“佰将”、穿着漂亮威武的衣甲,多少有些后悔之前离开兵营的决定。 他这种不安李瑕看在眼里,却并未就此多说,只是安排他接任了伍昂的弓手班头一职。 姜饭思来想去,不敢抱怨,找李瑕小声问道:“县尉,可如此一来,小人手底下实在没甚可用之人了。” 李瑕道:“是啊,我手底下可用之人也不多。” “那……” “你去找严云云要些钱,再招募些人手便是。” 姜饭有些不得其解,只好应了,退下。 他一路到了沁香茶楼,拾阶而上,严云云果然一直都在茶楼上。 但才推开门,姜饭便吓了一跳,只见眼前竟是个一袭黑衣、半面烧伤半面恶鬼模样的女人。 “你这……” “吓到你了?”严云云笑道:“恭喜你成了弓手班头,往后庆符这一亩三分地,可就由你说了算了。” “有何好恭喜的。”姜饭道:“佰将听着可比班头威风多了,你没见他们几个在我跟前多嚣张。” “姜班头想啊,阿郎为何让你与伍昂换了个位置?” “那当然是县尉更信任我。” “年前,伍昂可一直在城里,但不论搜捕刺客、贩私盐,阿郎可有吩咐他?” “没有。”姜饭摇了摇头,伸长了脖子,问道:“那我如何做?” 严云云笑道:“我哪知道?我就是个女人,先支取些钱给姜班头吧……” 她说着,却是拿起账簿,递在姜饭面前。 “给我看这个做甚?”姜饭一头雾水。 “核对清楚了,扩建弓手房、招募人手、购买武器……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对清楚,回头父亲骂我贪了钱。” 姜饭愣了好一会,最后,眼中泛起惊喜之色,严云云那恶鬼的面容在他眼里也瞬间变得漂亮起来。 下一刻,严云云却又道:“今日支的这钱,姜班头可得帮我再赚回来。” “可以动手了?” “年都过了,还等什么?” 第260章 挑衅 邬家盐铺。 杜致欣道:“县衙称汤二庚是北面来的刺客杀的,你不信?” “不信。” “那刺客已经招供画押了。” “我还是不信。” 说话的是邬通的一个族人,名叫“邬厚”,生得五大三粗,脸上颇有剽悍之色,是过了年才从筠连州过来的。 “我反而有点信了。”杜致欣道,“卢家、尹家卖的是官盐,找官府才是他们的正常反应,不应该先动手。” 邬厚懒得听这些,搓着脖子,搓出一块污垢来,在手里捏着玩,道:“哥哥派我来,是来保护庆符这生意。有人对我们的人动手,我就做了他。” 杜致欣道:“问题是县衙把案子都结了,也许真就不是盐商动的手,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掌柜,我问你,那李县尉怎说的?”邬厚打断他的话,问道:“真不给我们出头?” “有麻烦我们自己摆平,他替我们兜着。” 邬厚咧嘴“嘿”了一声,道:“就这样,还领哥哥一年六千贯。” “话不能这么说,有他镇着,我们才敢来庆符贩盐。” “行吧,就这么着,别让我查出来有人在跟我们作对。” 邬厚把手里的污垢往地上一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 傍晚,杜致欣转回后院,没过多久只见邬厚拖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回来。 “这人是谁?” 邬厚道:“卢家的一个下人。” 说着,他在那人脸上踹了一脚,道:“叫啥名字?” “胡栓。” 邬厚随手拿了一柄匕首丢在地上,道:“哪来的?” 胡栓被踩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匕首,道:“我……我在我屋里找到的。” “去你娘的!”邬厚又是一脚踩下去,踩得那他噢噢直叫。 杜致欣看不明白,问道:“这是怎回事?” 邬厚又踩了两脚,这才哼了一声,道:“这是汤二庚的匕首,我给他的。” “你怎么找到的?” 邬厚指了指地上的胡栓,道:“这小子杀了汤二庚、捡了这匕首。有个乞丐看到了,带我捉到这小子,搜到了他身上当铺的收条,他把这匕首当了。” “哥哥……我没有啊!”胡栓喊道:“我真是在我屋里找到的这匕首……我没杀过谁啊。” 杜致欣皱了皱眉,捡起地上的匕首,道:“这事不太对头。” “哪不对头?” “汤二庚带着匕首,拿都拿不出来就被掐死了?被这个蠢材掐死了?” 胡栓喊道:“对对……就是说啊,我真不知是怎回事,真就是除夕那天换衣服,发现衣柜里有这匕首,昨日才拿去当的,别的我真不知道啊……别打了……别打了。” “那就是你有同伙,一起杀了我的人!”邬厚又猛踹不停,骂道:“你他娘还不招。” 杜致欣忽然拦了拦邬厚,向胡栓问道:“听说前几天,县衙派人搜过卢家?说北面的刺客藏在卢家。” “是!是!就在第二天,我就捡到这匕首了。” 杜致欣道:“那就说得通了。” 邬厚问道:“怎说?” “真是北面的刺客杀了汤二庚,拿了这匕首,藏身在卢家,县衙派人搜查,刺客逃跑时落下了这匕首。” “对!就是这样!”胡栓大喊道:“这位先生太聪明了。” 杜致欣淡淡笑了笑,向邬厚道:“把人放了吧,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 “娘的。” 姜饭啐了一口。 他正缩在巷口,看到胡栓从邬家盐铺的后院出来,踉踉跄跄地走着。 “哥哥,怎回事?这些私盐贩子改吃素了?这都不杀?”一个扮成乞丐的汉子问道。 “老子哪知道的。”姜饭道:“严娘子这甚狗屁计划,行不通的。” “接下来呢?” “上去问问就知道……” ~~ 胡栓才走到卢家附近,斜地里忽然窜出一条人影。 “咦,姜班头?” “听说你被人捉了?我特地过来救你。” “是啊。” “这边说吧,怎回事?” 胡栓把事情说了,道:“嘿,那掌柜的也太聪明了。” “是啊,太聪明了。” 姜饭感慨了一句,一刀捅进胡栓的心口。 “呃,姜班……” “噗。” 姜饭又是一刀捅下,丢下尸体,转身就走。 ~~ “杀了?” 严云云依旧带着那半副恶鬼面具,刻意把烧伤的脸露出来,眼神里满是兴奋。 姜饭吐了口气,道:“杀了。” “你为何不把尸体摆到卢家门口?” “我……” 姜饭滞了一下,问道:“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吧。” “还有下次?”姜饭问道:“杜致欣很聪明,他不会怀疑我们在挑拨吧?” “他聪明个屁。”严云云道,“县衙都结案了,一副想摆平事情的样子,他不会怀疑的。” 姜饭又问道:“真不用告诉县尉?” “阿郎有告诉过你要如何做吗?”严云云指了指桌上的账簿,又道:“包括扩充弓手之事,阿郎有具体和你说过吗?” “没有,就叫我来找你支钱。” “那就是了。”严云云微笑起来,显得非常高兴,道:“阿郎信任我,把这事交给我了。” “知道了。” 严云云却还在说,喃喃道:“阿郎知道我狠毒,会杀很多人。他不过问,由着我做,明白吗?” 姜饭一愣,问道:“你又要杀谁?” “明夜,再把杜致欣杀了,这样,你就不必怕他怀疑我们了。” “严娘子,你这……要不等以宁先生回来?我们……” 严云云突然把脸凑到姜饭眼前。 姜饭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仰。 “阿郎用我这个女人、把你从兵营调出来,不是因为这些事他做不了,而是他手底下可用之人少,若要等兄长回来,还要你做甚?要我做甚?” 姜饭站起身,掩饰住方才的惊慌,淡淡道:“知道了,杀人而已,我擅长。” ~~ 次日,杜致欣与邬厚走进沁香茶楼。 “听说卢家报案了。”严云云笑道:“放心,此事我们会兜下来。” “人不是我们杀的。”杜致欣道。 “是与不是,卢家都已经状告杜掌柜了,但我们会摆平。” 杜致欣道:“我怀疑是卢家自己杀的,栽赃我们。” 严云云漫不经心道:“无所谓,一个小人物而已,不耽误你们贩盐便是,理他做甚?” 邬厚咧嘴一笑,道:“就是说,李县尉又不是没收钱,这点小事还能摆不平吗?” “别没事就提我家阿郎收了钱。”严云云淡淡道,“我为二位引见一人,以后有事就找他。” 说话间,姜饭从门外走进来。 “这位便是我们庆符县新上任的弓手班头,统辖壮班,于三班之中地位最高。往后二位但凡有麻烦,他都会处理……” “原来是姜班头,失敬。” “杜掌柜该知道,原来的班头伍昂是房主簿的人,房主簿一直是反对私盐生意的。如今换成我,便是来为你们的生意镇场子的。” 姜饭说到这里,又道:“胡栓的死,我已经查明白了,他与卢家另一个下人有冲突,凶手已经拿下了。” “劳姜班头费心了……不过,人真不是我们杀的。” “哈,这重要吗?” 邬厚也是咧嘴大笑,道:“哈哈,早知道姜班头这般厉害,我昨夜就把那胡栓杀了得了。” 姜饭微微一笑。 严云云拍掌道:“汤二庚也好、胡庚也罢,这事情就这般过去了。杜掌柜可以安安心心在庆符县发财了。” 杜致欣笑道:“好说,好说。我晚间设宴,请姜班头一聚。” “谢杜掌柜款待。” 严云云起身,捧起一杯茶,道:“我以茶代酒,祝杜掌柜生意红火。” …… 出了茶楼,邬厚又笑了笑,道:“看来我们在庆符县,真能和在筠连州一样。” “你也不要乱来。”杜致欣道:“我们是生意人,杀人放火的事少做,要用博弈对付对手。” “是盐商先挑衅的。” “总之,此事到此为止了,我们卖的是私盐,仅凭价格就能压垮他们……” 第261章 生意人 是夜,杜致欣在庆福楼宴请姜饭,宾主尽欢。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表态,向盐商示意邬家盐铺已得到县衙的支持,警告卢家、尹家别再搞些小手脚,生意场上的事该在生意场上见分晓。 这场小宴,严云云坐陪到一半,自言不胜酒力,提前离开了。 她似乎是故意的。 过去她是妓,陪客人喝酒显然不可能任她想来就来、想走就去。如今不同了,席上没人能强迫她。 她出了庆福楼,在石阶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感受到了某种自由。 隐隐地,还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权力感。 她一路走过长街,到了县衙。 …… 李瑕正在公房中与韩承绪谈事。 “阿郎,父亲。”严云云行了一礼,神情有些拘谨。 李瑕道:“今夜怎过来了?遇到困难了?” “没有,只是想和阿郎禀报一下事情的进展。” “也好。”李瑕道:“说吧。” “我打算杀了杜致欣。邬厚是个鲁莽人,这次我们已经让他以为在庆符闹出天大的事我们也会替他摆平,他很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砸了卢家的盐铺,甚至更过份。动了手,就不是他们想停就能停下来的……” “邬通会亲自来吗?” “我尽力逼他来,让他亲自来整垮盐商,我们‘借刀杀人’。” 李瑕想了想,道:“这次你如何做我不管,总之尽快掌握庆符县的盐业。” “是。” “提醒你一句,往后做生意该用做生意的手段。”李瑕又道:“杀人夺财最简单直接,用多了却会反噬,便好比你以往自恃美色。” 严云云低下头,深有感触。 她想了想,问道:“那等邬家与卢家动手了,我们先买下尹家的盐铺,如何?” 韩承绪忽然笑了笑,与李瑕对视了一眼。 “韩老觉得呢?” “可以。”韩承绪道:“不过如此一来,账上钱便不多。” “总该舍得下本钱。”李瑕看向严云云,道:“就这么办吧。” “阿郎,不交给父亲办吗?不怕我拿着这么大笔的钱跑了?”严云云问道。 她似乎偷瞥着李瑕,似乎想听到他说“我相信你”之类的话。 但李瑕却只是淡淡道:“你跑不掉。敢跑,多远我都杀你。” “不敢。” 严云云低下头,有些失望。 她说不清自己跑来是要做什么,也许除了禀报情报之外,也想听到李瑕或韩承绪的赞赏。 可惜他们没有,始终很平静。 但他们也不避讳着她,坦然地继续谈事情。 “这笔钱花出去之后,一个月内最好便能从盐业上有所收益。眼下万事开头,要用钱的地方多。” “韩老认为盐业一年有多少收益?” “七八万贯吧。不过,若是把筠连州,以及向南面乌蒙部的生意也抢下来,该是另有四十万余贯。阿郎与邬通不同,阿郎不需打点谁。” “那这与辛弃疾酒业官营差不多?” “不,私盐更赚钱,辛弃疾是置办湖南一路之酒业,而阿郎仅在一县一州一部之地贩盐。” “若贩盐到乌蒙部,可同时打通到大理的走私路线?” “还需一步步来。” “是啊……方才说到哪了?” “房主簿的态度,似乎蒋焴差点被指为杀害汤二庚的凶手之后,房主簿已不太插手私盐之事了……” 严云云站在一旁,替他们挑亮了灯火,又斟了茶。 她便感到除夕夜时那种感受又回来了,说不清是怎么样的,总之是不再漂泊无依…… ~~ 庆福楼,一场宴席将散。 “哈哈,邬厚兄弟,我和你说……我看卢家很可能潜通蒙古。” “是吗?” “真的,上次我搜北面来的全真教刺客,就是藏在卢家。” 邬厚道:“那姜班头该让李县尉查抄卢家啊!” “不,不。”姜饭摆手道:“那像甚话?人家会说李县尉是谋财害命,对官声不好。” “怕甚?官还怕民?” “不行的,岂有县官对治下大户下手的?传出去不好听。对了,邬巡检不是与蒙鞑打过仗吗?还立了功,倒可以派人过来。” “行吗?”邬厚问道。 姜饭道:“朝廷哪敢管羁縻州与盐商起的冲突啊?我听说,蒙军这次从云南攻上来,朝廷急着拉拢蜀南各族蕃兵。” 邬厚来了兴致,道:“杜掌柜,你觉得怎样?我觉得可以干!” 杜致欣忙道:“不必做到这种地步,不必,不必的,我就是生意人。” “哈哈哈,对,生意人……今夜谢杜掌柜招待,我得走了,夜深了。” “姜班头慢走。” 笑语声中,姜饭与杜致欣、邬厚等人告了别,转身而走。 姜饭醉得不轻,脚步踉跄。 “哈哈哈……不用扶,我走得动……” 走得远了,扶着他的汉子才小声道:“哥哥,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说。” “上次也是在庆福楼开席之后,张远明被我们做了。” “又怎样?” “今夜再把杜致欣做了,那庆福楼多倒霉啊?人家会说在这吃过宴席的容易死了。” “少他娘跟老子说些不着边的。” 姜饭打了个酒嗝,支起身来,在夜色中显得很清醒。 他觉得这两次杀人其实是一样的,上次为了夺田地,这次为了夺盐业。 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再做成了,县尉来钱的路子就彻底打开了。 “动手吧……” ~~ 严云云走出县衙。 她拿下脸上的彩羽面具,换上恶鬼的面具。 “做得还不够好啊。”她喃喃道。 今夜听了李瑕与韩承绪的谈话,她意识到他们有更大的野心,至少是要成为整个叙州的地头蛇。 那她为这个小小的私盐所做的谋划就显得太婆婆妈妈了。 韩祈安上次除掉张远明可是更直截了当的。 ~~ 邬厚半醉半醒地回到住处,还忍不住傻笑了两声。 “嘿嘿……贩私盐,杀头的大罪,还一天到晚‘生意人’,蠢货掌柜……老子羁縻来的人,怕个屁……” 他啐了一口在地上以示不屑杜致欣,接着倒在床上就睡。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啊!” 邬厚猛地惊醒,冲到杜致欣的屋中,目光看去,只见杜致欣倒在血泊当中,浑身都是刀孔。 俯下身子一探,杜致欣已气绝了。 “娘的!过份了啊!” 邬厚怒吼一声,一把拎起一个赶过来的汉子。 “去!回筠连告诉哥哥,带人来把这些盐商灭了!还做个狗屁的生意……” 第262章 规矩 正月初八。 “李非瑜!你别太过份了!” 房言楷一掌拍在李瑕案头,道:“就因你纵容私盐,你看看县城现在乱成何等模样了?一天出一桩命案……” “房主簿,私盐归私盐,命案归命案,不可混为一谈。” “你休与我打哈哈,近日哪桩命案与私盐无关?” 李瑕道:“我看,这些人还真不是私盐贩子杀的。” “哈?”房言楷怒极反笑,道:“你听听你说的话,若非私盐贩子杀的,还能是谁?” “房主簿,冷静,你以往不像这般容易情绪激动。怎么了?” “你竟还问我?我到底是因谁而易激动?!” 李瑕就静静地看着房言楷,也不再说话。 好一会儿,房言楷叹息一声,在他面前坐下。 “说实话,上次蒋焴差点被诬告为杀汤二庚的凶手,我便想过,不再管私盐之事。何必这般执拗呢?但我想明白了,此事我不能不管。 你可知,贩私盐者都是何人?三教九流皆有,甚至官吏、兵将也公然参与。另,依我朝刑律,贩私盐三斤以上可斩首,故往往贩盐者皆亡命徒。处置稍有不慎,便激为变乱。 建炎年间,福建范汝为之乱;庆元年间,大奚山岛民之乱;绍定年间,福建、江西汀寇之乱;更近者,兴昌二年,安吉州太湖沿岸又有荻浦盐寇之乱。总总叛乱皆因私盐而起……” 李瑕道:“这不恰恰是说明朝廷的盐政有问题吗?” 房言楷一愣,道:“你岂敢说出这等话?不错,朝廷盐税是重,可你看眼下社稷危乱,若无盐税,如何抗蒙……” “我说的不是盐税重。”李瑕道:“而是大宋盐务体系已经烂透了。远的不说,我近来查了淯井监。官员贪赃索贿,无所不为;吏员各种名目层出不穷,苛取商旅;仓卒称量时有各种手法暗号,或在盐中掺入泥灰。 上上下下,克扣盐本、挪用盐税、中饱私囊。我若是盐商,想卖官盐,可是但凡有点良心,都不知如何把这掺着泥灰的盐卖给普通百姓。房主簿,你说呢?” “是,盐务积弊愈深。可难不成你身为大宋官员,却纵容私盐?” “我从未说过要纵容私盐,我始终说的是,私盐必须缴。” “别和我兜圈子了。”房言楷道:“你不知邬通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他并非走投无路不得以贩私盐,而是仗着羁縻州的蕃兵、欺朝廷不敢剿他,纵横乡里,胆大妄为,又上下行贿,轻易难动。这等人极是危险,你与其打交道,稍不留神便要酿成大祸!” “是,长宁军易都钤辖也说过,叫我少与邬通来往。” “你既知道,快收手吧,莫让邬通的势力进庆符县。眼下还不够乱吗……” 话到这里,蒋焴在门外喊道:“东翁,东翁!不好了!” 不等房言楷应话,蒋焴已推门起来。 “又是何事?” “邬厚带人抢砸了卢记盐铺,打伤了许多人,有个伙计被打死了。” 房言楷抚额,喃喃道:“真是一天出一桩命案……明光你先出去。” “东翁?” “出去!” 房言楷喝了一声,又转向李瑕,已是苦劝的表情。 “我苦心经营两年,生怕这盐枭在治下生乱,你真的不能再纵容私盐了……” 话音未落,蒋焴再次推门起来,仿佛是故意说给李瑕听的,径直道:“东翁,卢圭来了,说县衙若不为他做主,卢文扬今日便动身去叙州告状,请知州做主。” “出去。” “嘭”的一声,蒋焴再次关上房门。 李瑕想了想,开口道:“房主簿,是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了很多次,私盐一定要缴。” “够了!别再打官腔了!我早受够了江春!你休给我学他!” “不是官腔。”李瑕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告诉你,今日你若不为盐商做主,等卢文扬把此事闹到州署、闹到转运司,你也没机会再缴了……” “咚、咚、咚。”公房外又有人敲门,不急不缓。 “进来吧。”李瑕道。 韩承绪推开门,显得比蒋焴从容得多。 “见过房主簿。”他拱手行了一礼,方才走到李瑕身边,附耳轻身说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韩承绪退了出去。 “这样吧,房主簿给我两天时间。”李瑕道:“两天,我剿掉盐枭,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盯着李瑕,忽问道:“你想做什么?” “告诉你的话,你要一起吗?” ~~ 沁香茶楼。 “邬通准备动身来庆符了。”姜饭道:“他很生气,点齐了两百蕃兵,明日出发。” “告诉县尉了?”严云云问道。 “是。” 严云云道:“那这两百蕃兵不归我们管了……说说邬厚打算如何做吧。” “当然是杀人,杀卢文扬。” “太好了,几时动手?” 姜饭道:“我已告诉邬厚,卢文扬打算去叙州告状。邬厚会带人在城外埋伏,先杀了他,之后再杀进卢家。” 严云云笑道:“那我得去把尹家的盐铺盘下来。” “我呢?我如何做?”姜饭问道。 “你怎总问我?真讨厌,就不能自己想想。” 她语气娇媚,但脸上那疤让姜饭起了一身疙瘩。 “卢文扬必须死。”姜饭道:“但我何时拿下邬厚?” 严云云道:“若让我选,当然是等邬厚杀光了卢家人。” 姜饭皱了皱眉,道:“太多无辜了。” “可笑,你去问问那些拿血汗钱问他家买掺沙盐的人这些盐商无不无辜。”严云云淡淡道。 姜饭道:“卢文扬一死,我直接拿下邬厚也行?” “这是你的事,你不归我管。” “也就是说行了?” 严云云道:“有几个人必须杀,我把名字写给你。” 姜饭舒了口气,觉得韩祈安做事更有分寸,对付张家时也只杀必要之人,严云云就有些疯。 “记住,先等我盘下尹家盐铺,在这之前别动邬厚。” “你若盘不下呢?”姜饭问道。 严云云笑道:“那就让邬厚去把尹家也杀了……” ~~ “请韩老去告诉严云云,最好还是能买下尹家的盐铺、盐引,这很重要。”李瑕道。 韩承绪道:“若不用花钱,不也是好的?” “在我们还没实力立新规矩的时候,不能总是破坏规矩,会乱套的。”李瑕道:“我今日见过房言楷之后,这种体会更深了。 杀张远明时就引起了太多忌惮,事后花了许多精力摆平。因此,这次我也只敢借邬通之手杀卢文扬,但房言楷早晚能猜出来。 只有花本钱做生意,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有本事做生意、能守规矩的,而不是只会杀人夺财。否则,往后做事阻力只会越来越大。” 韩承绪道:“这么说,房主簿这次是不会阻止阿郎了?” “嗯。”李瑕道:“但我们不仅是做给他看的,是做给所有人看的,要做得够漂亮。” “是。邬通与卢文扬相争,派人杀了卢文扬;阿郎带兵剿了这个盐枭;严云云趁机盘下尹家的盐铺,独占庆符盐业……不守规矩的是邬通,阿郎只有功劳。” “韩老在笑什么?” “欣慰。阿郎以前遇到难题,只会横冲直撞、冲破规矩来解决。如今已能利用规矩解决难题,多学会了一层手段……” 第263章 收网 “这些羁縻之地来的南蛮盐贩真是太嚣张了!” 卢文扬怒叱一声,坐上轿子向城外码头而去。 他已决意到叙州去状告庆符县衙对私盐一事的包庇纵容,这般做是与县衙完全决裂的态度。若州署告不下来,那他便再到泸州去,告到潼川府路安抚使处、告到转运司。 天日昭昭,他就不信世上还没说理的地方了。 “杀人砸铺,太明目张胆了!”走在轿子旁边的管事卢圭愤愤骂了一句。 “县里竟能让私盐贩打砸官盐的铺面?自古以来有这般荒谬之事否?这还是大宋的治下?!” 卢文扬又骂了一声,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平静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状文,心想知州是清官,不能行贿,好在此事证据确凿,知州绝不可能包庇邬通。 说来也是怪了,真不明白那李县尉是如何想的,以为在庆符一手遮天了不成?竟敢这般放纵私盐…… ~~ 从县城东面到码头的道路上,邬厚正提刀站在那。 “哥哥,我们这般做,是否太嚣张了?” “老子太嚣张?”邬厚很诧异,大骂道:“你看看清楚,是谁做的过份了?!没开张就死了个汤二庚,现在呢?连杜掌柜他们都敢杀,这他娘还是盐商吗?!庆符这些盐商和强盗有区别吗!” “是,小的也觉得他们太狂了,但是不是先让县衙法办了?毕竟姓李的收了我们的钱。” “法办个屁!案子查来查去,查到过年!没看姓卢的狗猢狲要把事情捅到州衙去了?”邬厚道。 “可这……动静这般大,姓李的真能给我们摆平?” “放心吧。”邬厚道:“那娘们和残废说得清清楚楚,天大的事都替我们兜下来,做了他,少他娘废话。晚上带你们杀进卢家、尹家快活快活。” “好咧!” 一行人转头看去,只见远远的,一群护院拥着一顶轿子缓缓而来。 邬厚做事干脆,带着人上去,不等那些护院轿夫反应过来,刀子就捅了上去。 光天化日,放肆杀人…… ~~ “杀人啦!杀人啦!” 喊叫声传来,尹济回过头看去,只见自家一个管事浑身是血,飞快跑过来。 “阿郎……杀……杀人啦……” “慢点说,出了何事?” “邬厚带人在路上杀了卢员外,卢圭一路从城外逃回来,才跑到城门口,邬厚的人追到……乱刀把他也砍死了。” 尹济心惊不已,脸色登时煞白,转头看向对坐的严云云。 今日他被严云云邀来沁香茶楼谈事,本以为是有个交代,没想到却是如此。 “你们……私盐贩子如此妄为,县里真不管?” “管。”严云云笑道:“县里当然会管。但我又不是县官,我来,是与尹员外谈买盐铺的事。” “你……你要如何买?” “包括铺面、剩下的两仓盐、今年的盐引、做事的人……总而言之,你手上的整个生意我都买。” “价钱呢?” “五千贯。” “可笑!我的盐引就值五万贯。” 严云云“哦”了一声,只是笑。 若是以前她这般笑或许是很诱人,现在却只有吓人。 尹济胆颤心惊,道:“你们强取豪夺!真当庆符县是你们一手遮天不成?就不怕王法吗?!” “瞧你这话说的,卖就卖,不卖就不卖,人家一个小女子,逼你了吗?” ~~ 县衙。 江春脸上还带着勉强的笑意,语重心长道:“非瑜啊,真不能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免得影响了县令升迁?”李瑕反问道。 “哈哈,说笑了,说笑了。”江春道:“闹得太不像话了,惊动了朝廷,可怎生是好?” 李瑕没有回答,转头看向门外,只见吏员们来来回回。 江春微觉尴尬。 他知道李瑕收了邬通的钱,与其合作在庆符贩私盐。这种事也是大宋的常事了,他本不想管,但近来确实是做得太过火了,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这哪还是贩私盐,这是成了强盗。 只不知李瑕为何铁了心地纵容邬通,让人不知怎么劝。 “非瑜啊,你我为官一县……” “县令说得对。”李瑕忽然道,“确实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江春一愣,心想自己还没说呢。 只见李瑕竟已起身,道:“我这便去拿下那些私盐贩子,还庆符一片朗朗青天。” 他已看到韩承绪在廊下比了个手势,示意卢家的关键人物都被杀了,尹家的生意也已出让了。 江春却又是愣了愣,没想到房言楷劝了那般久,李瑕都不为所动,自己才开口说了半句,他竟真答应剿私盐了。 “非瑜莫不是敷衍我?” “县令稍坐,等我拿了人来便知。” ~~ 尹济长叹一声,在契据上画了押。 他看着严云云,痛苦的眼神中又显出几缕憎恶,终于忍不住咒道:“你等如此无法无天,早晚东窗事发!” “何必逞口舌之快?”严云云笑道:“你愿卖,我愿买,两厢情愿之事。” “你敢逼迫老夫,必遭天遣。” “以往我在青楼卖笑。有人来买,不论是我愿意否也就卖了,却不见哪位官人遭天遣哟。你看,我们都一样。” “哼!” 严云云走到窗边,看着庆符大街。 尹济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她又道:“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转过头去,只见严云云抿嘴一笑,招了招手。 尹济皱了皱眉,走到窗边,只见邬厚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边走来,刀上还沾着血。路人纷纷避让。 姜饭正带着一群弓手在街边摊子上吃面,起身迎过去,满脸堆笑。 “这还是大宋治下吗?”尹济喃喃道。 “莫怕,且看着。”严云云转头向长街另一头看去,目光落在李瑕身上,久久凝视。 ~~ “放心,以县尉的威望和本事,这点事情岂能镇不住?” 姜饭嘴里的肉还没吞下,一边嚼着一边说话,显得很热情。 “哈哈,那就谢过姜班头了。”邬厚道,“说实话,这事是盐商先动的手,我只是反抗而已。你们若觉不好交代,再给他们安个通敌的大罪……”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喃喃道:“那是李县尉亲自来了?” “是。” “总算露面了。”邬厚笑道:“往后要在庆符地界发财,也该找李县尉拜拜码头。” “哥哥,见县尉,把刀收了吧。” “好……” 前方,李瑕抬了抬手,喝道:“将这些凶手拿下!” 邬厚脸上的笑意一凝,还没反应过来,只一瞬间,一个钩子已卡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拉! “啊!” 钩子扯着喉咙,血不停往外喷着。 “邬厚贩卖私盐、烧杀抢掳,现依律捉拿,如敢反抗,格杀毋论!” “拿下!” “……” 邬厚满脸是血,疼得差点晕过去,死死瞪着姜饭那狰狞的面容,眼睛几乎要从眼眶瞪出来。 他很想大喊“你们收了我们的钱,不能这么做”,但喊不出,这些话搁在他喉咙里让他无比愤怒。 他家哥哥做生意从来最守信义,说给钱就给钱,毫不含糊,这次却遇到这等小人。 背信弃义者,天诛地灭! 他满脑子都是“天诛地灭”这一个咒怨,还想要挺起身反抗…… “噗。” 姜饭又是一刀斩下,大喊道:“敢反抗者格杀毋论!庆符县不容有贼寇横行!” ~~ 茶楼上,尹济看着这一幕,嚅了嚅嘴。 严云云“咯咯”直笑,捂着嘴道:“好可惜哦,尹员外一定在想,要是没把生意转给我就好了,反正邬厚马上就死了。” “你……” 严云云道:“你说县衙包庇私盐,哪有嘛?李县尉这不亲自出来稽缴私盐,剿灭盗匪了吗?这里可是大宋治下太平之地。” “你……你算计我!你们就是故意算计我,若我不将生意让你,你们还是要杀我。” “呵呵,人家哪有?又怎可能承认嘛?” “贱人!” 尹济大怒,登时便朝严云云扑上去。 “我掐死你个贱婢……噢!” 严云云抬起一脚就踹在他裆下,连退了几步,啐道:“老娘笑脸相迎跟你玩,不识抬举。” 尹济弯着腰倒在地上,痛苦的脸都在抽搐,犹还恨声骂道:“贱婢……” “来人,这老东西想趁乱欺辱我,给我轰出去……” 第264章 残缺 “我等为官一任,保治下太平是切身之责任,绝不容恶霸横行。私盐必须缴、凶案必须追查,此为我一贯之主张……” 江春、房言楷看着李瑕义正严辞地说着这些,皆感到无奈。 他们已看到那十余具血淋淋的尸体,也完全明白李瑕在做什么。 但总不能说“李非瑜你不用跟我们说这些冠冕堂皇的,你演得很假”,只能抚须感慨。 “不错,如此暴戾恣睢之盐枭恶霸,不可姑息。” “非瑜做得好,正该扫除此獠,还治下安宁,本县会替你请稽查私盐之功。” 江春随口说着,心想这事到此为止了…… 定案为,筠连州的盐枭到庆符为非作歹,幸而县里及时处置,没有让这些外乡来的盗贼继续作乱。 这很好,有功无过。 房言楷虽不喜李瑕这等手段,也觉得事情的结果不算坏…… 下一刻,两人只听李瑕又道:“可惜盐枭邬通还在筠连州恣意横行,但请县令、主簿放心,我明日便到筠连州剿灭他。” “不可!” 江春、房言楷异口同声大喊一声。 “邬通乃大宋武官,管羁縻筠连州之蕃兵,你无权处置他,师出无名……” “万一激起筠连州那些蛮夷变乱,一发不可收拾……” 李瑕扫视了两人一眼,道:“不正是县令、主簿一直在劝我剿盐枭吗?” 江春忙拉着李瑕进了公房,也不再摆官架子,道:“非瑜别闹了行吗?此事关乎两地冲突,绝非小事。” 话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说,邬通背后必然有靠山。你我管好治下,何必去管他筠连州?” “我不与县令、主簿争辩,只说一句话吧。” 李瑕拿开江春拉在自己身上的手,转身向外走去,淡淡留下了一句。 “兵在我手上,你们拦不住。” 公房中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良久,江春叹息了一声。 “由他去吧,他必是收了邬通的钱,要把人灭口了。” 房言楷没说话,心中暗自叹道:“若仅是如此就好了……” ~~ 庆符县已没人能左右李瑕的决定了。不谈威望、功绩、靠山等等,只说他有兵和钱,便足以掌权庆符。 与江春、房言楷说,是给他们面子告知他们一声,而非与他们商量。 出了县衙,李瑕便去了兵营,点了搂虎、熊山、伍昂、俞春四人随自己去筠连。 眼下年节刚过,兵额还未招满,四个百人队也仅有两百二十余人。 而邬通是带了两百人来庆符县镇场子,人数对比几乎并无优势。 李瑕却没有迎战兀良合台时的激动心情。知己知彼、以有心算无心,这场仗他其实觉得没多大意思。 当然,他还是会全力以赴,这是多年比赛给他的心态,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说起来,谋夺私盐的整个过程对李瑕而言都没多少难度,只是太繁琐了而已。 因此他要用严云云、姜饭来办事…… “阿郎,我们已拿下尹家的盐业生意;邬家在县里的私盐也已经收缴;卢文扬的遗孀也答应将剩下的盐引卖给我们。庆符一带,眼下只有我们一家还在卖盐。” 入了夜,李瑕从兵营回来,见了严云云与姜饭,严云云显得很兴奋,嘴里说个不停。 “此次花了不到一万贯,已得到卢、尹两家值十余万贯的盐。也请阿郎放心,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们……” 李瑕忽然抬了抬手,道:“一斤六十文,按这个价卖,把盐里的沙灰滤掉。” 严云云一愣,心想如此一来,这些盐也就不值十余万贯了。 “可我们这是官盐……” “我不管是官盐还是私盐。”李瑕道:“往后我们卖盐,不掺沙,一斤六十文。” “阿郎,若是这般,那等这批官盐卖完,往后是要赔本的。” “那往后不再进官盐便是。”李瑕道:“明日我去杀了邬通,姜饭随我去,将上次打探的盐井都缴了。” “是。” “盐井收缴之后,严云云你到筠连州一趟,将它们都掌控起来。手上这批官盐卖完之后,我们就卖私盐。” “是。”严云云道:“我们官盐和私盐一起卖……但有一点,卢、尹两家是从淯井监买盐引。若是如此,只会得罪了淯井监的盐官。” 不等李瑕开口,韩承绪已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女儿明白了。” 严云云低下头,心里好不舍,将那官盐里的沙灰筛干净,费时费力不谈,一年少好几万贯的利。 念头才起,她只听李瑕淡淡说了一句。 “若让我在你卖的盐里发现一粒沙子,你知道会怎样。” 严云云一惊,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忙道:“我绝不敢。” 她飞快一瞥李瑕,又低下头,有些委屈。 若是换作别人这般做,再说上几句“要让庆符百姓吃上良心盐”之类,她大概会觉得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偏李瑕神色平静,少年英俊,这才让她感到自己家东主有悯人之心,一时也生出几分景仰。 “好了,你往后好好做生意。”韩承绪道:“于阿郎而言,治下之民安居乐业,往后庆符才能人口繁盛。此为重中之重,你万不敢耽误阿郎大计。” “女儿明白,一定不敢弄虚做假。” 韩承绪点点头。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庆符县由李瑕掌权,境内的生意翻不出大风浪来。他担心的是筠连州,于是向严云云、姜饭挥了挥手,转向李瑕,道:“阿郎,邬通不难杀,难的是他死后,如何保证我们在筠连的盐场。” “不仅是盐场。”李瑕道:“还有五尺道的走私商路,我要的是掌握整个筠连。” “那杀一个邬通无用,他只是一个小小巡检……” 他们二人说话,姜饭不敢多听,起身要出去,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姜饭忙使了个眼色,似在示意“你不走?” 严云云不理他,始终端坐。 姜饭瞥了李瑕与韩承绪一眼,见他们对此不甚在意,忙自己出去。 “……” “慢慢来,筠连的情形与省治之地不同,知州只是监官,并无实权,当地真正有实力的是诸族的土官,这便给了我们暗中掌控局面的机会。” “阿郎之意是扶持听命于我们的寨老?” “嗯,先杀了邬通缴了盐井再谈吧,把势力伸进去,总有打交道的时候……先这样吧,我看看地图,确定明日的埋伏点。” 韩承绪年纪大了,熬不了夜,站起身来,扫了严云云一眼。 他们虽不在意她,却也不会在她面前谈更深的话题。 “你还有事?” “女儿还有几桩生意上的小事想向父亲请教。” “天晚了,明日再谈吧。” “女儿扶父亲……” ~~ 李瑕独坐在公房中,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下,屋门又被推开,却是严云云走了进来。 “何事?” “阿郎。”严云云上前,低声道:“我看屋子还亮着,想来给阿郎挑灯伺茶。” “你往后少到县衙来。” “门子都是我们的人呢……” 李瑕转头看向她,已是不悦,眼神中有森然之意。 严云云低下头,她显然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但她还是轻声道:“阿郎往后该是会娶巧儿吧?我认了义父,便是她姑姑……我长阿郎十一岁,又毁了容貌,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但阿郎如今这般孤寂,许是需要人伺候,我……” 她今日戴的彩羽面具,特意打扮过,侧着身对着李瑕,显出婀娜的身姿。 但李瑕却是道:“我不会和下属有这种瓜葛,这是原则,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他语气森然,严云云有些害怕。 她却有些不死心,双腿轻轻摩挲着,咬着唇带着玩笑的口吻道:“奴家一开始若知道阿郎有这原则,奴家也许就不……” “够了。” 严云云头埋得更低,委委屈屈地问道:“阿郎是嫌我毁了容?” “你没毁容时我就没看上你。” 严云云听了,不由眼睛一红。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觉得李瑕确值得她仰慕,想趁他身边没人时上位;也许就只是在毁了容之后想跟最好的男人好上一场,证明她自己…… “去吧。”李瑕道:“你毁了容,想要慰藉,这我理解,因此这次不罚你,但别有下次。你要的抚慰我不会给你,我是你的上司,不是你的男人,我能给你的只有安定和前程,不想要就滚蛋。” 严云云终于是哭了出来。 “阿郎……” “我用你,要的是你的才能和忠诚。我不管你之前失去了什么,只看你还剩下多少能力。” 李瑕话到这里,语气稍缓了些,道:“别沉溺在过往的美貌当中,别想在我身上证明这些。这年头谁都有残缺,鲍三瞎了眼、姜饭没了手,韩老更是丢了他的半辈子……坚强点,去吧。” 严云云还在哭,伸了伸手,似想要抱李瑕,最后却只是匍匐在地上,拿李瑕的衣襟擦了脸上的泪。 良久,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拿脸蹭了蹭他的官靴,站起身。 “阿郎放心,我这次真的明白了……” ~~ 一路离开县衙,严云云在夜风中吸了吸鼻子,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在李瑕身上得到了另一种慰藉。 这夜,一直到临睡前,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问问阿郎失去了什么…… 第265章 盐枭 庆符县发生的一切自然不会在半天内就传到筠连州,邬厚死后的次日清晨,邬通点了两百蕃兵,从筠连出发去往庆符。 他没想到在邻县贩点私盐会遇到当地盐商如此激烈的反扑,要带人过去镇镇场子。 无非是将蕃兵摆开,让庆符人知道,要与他邬通斗,黑白两道都没人能斗得过他。 可恨李瑕一年吃了六千贯,办起事情来却这般不中用。 这也是大宋官场上习以为常的陋习了,邬通见怪不怪,已习惯了万事都要靠自己出面。 盐枭赚的也是辛苦钱…… 同一个清晨,李瑕也点齐兵马,沿符江而上,向南迎击邬通。 他要在符江边的猪槽山埋伏,这地方好巧不巧,是庆符县境内。 事后的说辞李瑕都想好了。 “你一个筠连州的巡检、一个众所周知的盐枭,先是派族人到本县尉治下贩盐、杀人,其后又领兵到庆符县境内来。本县尉保境安民,何错之有?” “什么?我收了你一年六千贯的钱?我两袖清风,到庆符上任连住所都没有,寄居在县令家中,职田分给阵亡的乡勇,名下无钱无地无铺,何时收过你的钱?” 可惜的是,这些说辞大概也是不必说的,因李瑕打算把邬通灭口,死无对证。 巳时三刻,伏击战在符江上展开。 李瑕站在猪槽山上看着战况,心思渐渐到了更远的地方。 杀邬通容易,但这只是把势力探进筠连州的开始。 而筠连州也只是五尺道上的一端,穿过五尺道,则是广袤的云南。 …… “我等奉命剿盐枭,只诛恶首,降者不杀!” 呼喝声中,名叫“亥金留”的苗兵抬头望去,望到了山坡上的搂虎、熊山,又望到了山顶上的大旗。 亥金留和搂虎、熊山一起打过仗,跟着李瑕收复了横子山寨。 他过年前还和姜饭一起喝了顿酒,听说了李瑕阵斩兀良合台之事,也听到了许多别的话。 当时姜饭忽然问了一句:“我听说,邬巡检不太信任你了?怎回事?” “你哪听到的?”亥金留没想到这事还传开了,道:“我不知为啥,打完仗,哥哥就那样了。” “跟着县尉上横子山的人,都被邬巡检冷落了?” “是因为这个?”亥金留很诧异,惊道:“是哥哥叫我们跟着李县尉抢山,是他吩咐的啊!” “哈哈,我瞎猜的,瞎猜的。”姜饭大笑,道:“看来邬巡检这个肚量小了,不像我家县尉,你知道吧?我以前跟着县里的房主簿,后来才跟了李县尉,但不管是房主簿还是李县尉,从不因此为难我……对了,上次打完仗,你得了多少赏钱?” “二十贯。” “上横子山前县尉不就发了你十五贯?邬巡检不是说再发二十贯。” “没有……” 亥金留脑子里闪着这些对话,再看到眼前的战局,只见所有寨兵都还慌作一团,而庆符军已毫不留情的杀向邬通。 眼前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了,是陪邬通拼死,还是降者不杀。 “我降……” 亥金留在脑子里把这些事过了一遍,才作了决定,突然转向前方,眼睛一瞪,很是惊诧起来。 “已经降了?这……” ~~ “你说什么?” “邬通已降了,他是第一个降的。”熊山道:“小人没想到这么突然,还在分割他的船只,俞田已经将他拿下了。” 李瑕沉默了一会。 哪怕做了许多预设,这场战事结束得也比他想象中快得太多。 那些苗、彝寨兵其实颇为凶狠,不该甫一接触就溃败,但邬通竟然已做了决定,也就这样了。 熊山也有些没反应过来,拱了拱手,道:“县尉有命令要杀了邬通,小人一直记着,但……‘降者不杀’是我们说的。” “前面还有一句‘只诛恶首’。”李瑕道。 “是,但他降得太快,再当众杀他,怕是激起变数?小人也不知如何处置。” “知道了。”李瑕道:“你们去控制那些寨兵,把邬通带上来。” ~~ 李瑕没和俞田说过要谋夺筠连私盐场之事,这人毕竟是刚归附过来的。 俞田真就以为这次是来剿入寇的盐枭。 在他看来,这些盐枭太过份了,县尉就是在保境安民。 因此他虽得到了命令要诛恶首,却以为只是习惯这般喊,没能理会到李瑕要“杀人灭口”的心思。 捉了活口,迅速平定了盐枭之乱,俞田很高兴,拖着五花大绑的邬通上了山,大喊道:“县尉,小人幸不辱命,已活捉了他。” ~~ 邬通脸上带着苦意,却还是泛起了爽朗的笑。 “李兄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话到这里,邬通还被俞田牵着向李瑕走去。 他已经把事情的始末想明白了,这次就是中了李瑕的套,难怪那些卖官盐的敢那么嚣张,全是李瑕在背后捣鬼,目的是要吞下一县一州的盐业。 但邬通很理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眼下保命要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因此一见李瑕冷着张脸,邬通不敢再说废话,径直道:“李兄弟,别杀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全力帮你。” 李瑕走了几步,从俞田手里接过绑着邬通的绳子,问道:“是吗?” “是,是。”邬通满脸赔笑,“我的盐场、蕃兵往后都可以归你,我帮你接手这些,还有上面打点的高官、走私的富商,我一个个为你引见……” “你挡着我了。”李瑕道。 “什么?” 突然,李瑕一脚踹在邬通身上,将他踹下山崖。 “啊……” 从山顶向山崖下跌落的时间并不久。 但邬通脑子里却是转过无数念头。 他有一瞬间认为李瑕这是失手了?不应该会这样的?哪怕要杀,也该等一段时间……哪怕只有这一段时间,他也要试着想办法求生…… 他想到李瑕突然到筠连州来,他从头到尾都是笑脸相迎,没有做过一件得罪李瑕的事,给钱、给兵,可结果只迎来了背叛? 哪怕在被背叛之后,他也是如此委屈求全,为何?为何会被李瑕一脚踹下山崖?想不明白啊!那句“你挡着我了”又是何意? 这些闪念一过,便是无尽的愤怒。 愤怒! “你收我的钱,欺我,杀我,我要你身败名裂……” “嘭!” 一声重响。 ~~ 俞田已经完全愣住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牵着邬通上山,李瑕接过邬通,带到山崖边,一脚踹下去。过程中也不过三两句话的事。 “这……” 很快,俞田心里泛起的是无尽的敬仰。 那三两句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无恶不作的盐枭邬通被擒后想要贿赂县尉,县尉不受这种贿赂,于是二话不说杀了邬通。 世上竟有如此清廉刚正,一腔忠直的官员! “俞田。”李瑕道。 “小人在!” “你下去看看邬通摔死了没有,把头颅带回来……姜饭,你跟他一起去。” 俞田不明白为何这么般做,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砍了头,但他还是大声应道:“是!” 唯有姜饭明白李瑕的意思…… ~~ 姜饭与俞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林间。 “俞佰将。” “姜班头说什么?” “你说这邬通也太狡猾了,诈降之后还跳下山崖,累我们好找。” “啊?他不是县尉踹下……” 姜饭“嗯?”了一声。 俞田一愣。 姜饭笑道:“邬通逃了,俞佰将追杀他,斩其首级,事情就这么简单。” “啊,明白了,谢姜班头提醒……” 第266章 远隔重山 “你挡着我了。” 邬通至死也没有明白李瑕这句话的意思。 他半辈子享受着从五尺道往乌蒙部与大理贩盐走私带来的利益,以为只要假意将这些利益让出来就能保得一条命。 但李瑕只有踹倒他,才能望向五尺道的另一端…… ~~ 逶迤延伸的五尺道由四川通往云南,先是到了乌蒙部,即云南昭通;再往南,可到善阐府,既昆明;往西,便可到大理城。 大理城与善阐府之间,则是统矢府。 汉时,统矢府为益州郡所辖二十四县之一;唐时,于此地设姚州;南诏国时,设弄栋府;大理时,沿袭这个地名,也叫“统矢府”,治所在姚城县,即后世的姚安县。 当年大理遭蒙军攻伐,大将高泰禾战死于丽江,宰相高泰祥退至统矢城,募兵勤王,三十七部酋长云集响应,血战黑初山。 高泰祥兵败被俘,宁死不降,引颈受戮。 大理皇帝段兴智投降后,忽必烈大概是认为该让大理人学学怎么做忠臣,让姚枢给高泰祥之死添了几笔。 比如,高泰祥死前大呼:“段运不回,天使其然,为臣陨首,吾事毕矣!” 忽必烈赞道:“此忠臣也!” 仿佛高氏抗蒙,是因为忠于段氏,而段氏归蒙,乃天数使然。 段兴智失去了大理皇氏最后的体面,作了蒙古的忠臣。大理人也看到了忠臣被礼葬,继续为忠心而感动,只是换了忠心的对象。 高泰祥之子高琼,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忽必烈宽恕了,他到哈拉和林觐见了蒙哥,之后被封在统矢城,也成了蒙臣。 简单来说,蒙人告诉他“你父亲已为段氏尽了忠,轮到你来为大蒙古国效忠了。” 如此,这套忠孝的理论得以自洽,念头也就通达了。 但高琼真的通达了吗? …… “堂兄,兀良合台已死!” “慕儒你莫急,再让我想想。”高琼喃喃道:“你再让我想想。” 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决反对高长寿抗蒙的提议,眼神中有了一些思虑。 像是一个蛋壳被破开了缝隙。 高长寿又劝道:“堂兄,大理非段氏之大理,乃我高氏之大理!先祖高风峻节,将皇位归于段氏,历代段氏皇帝无能,唯倚高氏治国,更出段兴智之流,软骨废物,匍匐蒙鞑脚下,驱我百姓如同刍狗。国中上下皆我高氏之子民,你忍见子民以血肉供奉蒙鞑?故而段氏可降,我高氏绝不可降! 伯父在时,举贤育才,时和年丰,可称大治,何等贤明?不惧蒙鞑势大,一力主战,何等血气?我父与诸伯叔战死丽江,何等惨烈?伯父宁死不降,又是何等慷慨?再看如今,蒙鞑横征暴敛,肆虐百姓如鱼肉,年年征兵,伐诸部义军、伐自杞国、伐宋国,马上又要伐交趾,你忍见国人为蒙鞑驱使、战死异乡?那不如抗蒙而死!” 高琼闭上眼,道:“别说了,让我理智地下判断,莫总是鼓动我,可好?” “好。”高长寿道:“你听我说,蒙军入蜀一战大败了,兀良合台死了。阿术急于一场胜仗来定军心、立威望,正在逼段兴智大肆征兵,欲攻交趾。值此春耕之际如此强征丁口,国中怨声载道,无人不恨阿术、段兴智,正是我们的机会。” “但明面上的消息是兀良合台病了。” “定是死了,否则……” “你欲谋大事,不能只听你想要听的消息。凡事是真是伪,须先看清楚。”高琼道:“便是兀良合台真的死了,如何死的?蒙军尚有多少兵力?士气如何?你不能不问清楚,贸然举事。” “我已派人北上联络非瑜,想必如今已到庆符县,到时便知确切消息。” “那便等消息回来了再谈,如何?” “可眼下便是一个好机会,堂兄可先出面召集诸部……” 高琼抬了抬手,止住高长寿的话头。 “你可知阿术亦是名将,其用兵之能尚在兀良合台之上?” “你又怕了?” “我说过,让我考虑……” “你还要考虑多久?等到诸部忘了伯父的威名?!” “慕儒,你想过没有?便是举事了,甚至灭了阿术、段兴智又能如何呢?只要蒙古的国力还在,随时可以再派兵南下。宋人的川西已然丢了,蒙军甚至不用再走吐蕃,明白吗?” “你为何总有这么多顾虑?!” “我告诉过你,眼下是大国相争,关键要看宋与蒙古的战事,而非大理小国……” 高长寿懒得听这些,已拂袖而去。 他是扮成送菜的菜农,出了高琼的府邸,又一路出了统矢城,到了城南的深山之中,终于进到一个彝人寨子。 他妻子段妙音正带着一儿一女坐在屋中缝补衣裳,高明月则坐在一旁捣药。 高长寿与妻儿打过招呼,在堂中坐下,把高琼的话说了,向高明月问道:“你如何看?” “看来大哥的态度也有所松动了。” “他太优柔寡断了。”高长寿皱眉道:“你看,相比非瑜,堂兄也太不果断了。” 高明月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方才道:“二哥怕是没有理解大哥的意思。” “还有甚意思?他就是被蒙人打怕了。”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大哥是说举事能否成功,关键在宋朝、在川西,而不在大理。他想等等看宋朝与蒙古的战事如何。 忽必烈走后,蒙古在大理的驻军一直就不多,去岁末,兀良合台入蜀,大理更是无蒙古大将镇定。可二哥也看到了,段兴智已对蒙古忠心耿耿,是他一直在围追义军。 就算我们能击败段兴智,可宋廷若不能收复川西,蒙军便可神速南下,也可继续走吐蕃。要想功成,除非宋朝能收复成都、扼住剑关要道,且全力支持我们抗蒙、能牵制住蒙军南下。 兀良合台之死,或是让大哥看到了这一丝可能,但往后如何,还须从长计议……” 高长寿哂笑一声,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耻笑的便是他这想法。” “其实……李……李瑕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蒙古国势太大,天下间能稍与之抗衡者,唯有宋朝。宋不强,则大理复国无望,但若是宋强,又为何要助大理复国?” “你又是何主张?” “二哥不该轻举妄动,还是该等北面消息回来,听听李瑕的意思。” 高长寿抚额,摇了摇头,苦笑道:“哥哥贪生怕死,妹妹胳膊肘往外拐,敢情就我一人力主举事。” ~~ 同一时间,李瑕看着地图,也有些忧心高长寿的形势。 他一向反对高长寿那种举事推翻段兴智以及蒙古镇守大将的做法,他提倡的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占下筠连州的盐场之后,李瑕有一个迫切的希望,想要联络到高长寿,合力打通茶马走私贸易,在大理境内立一个可为根据之地。 但远隔重山,他也只能看着地图念叨上一句。 “派人来联络我,不要轻举妄动……” 第267章 元宵 兴昌五年,正月十五。 这日是元宵,一大早,牟珠便亲手为江春蒸了面茧,在馅里放了写着官品的纸签,以占卜今年的官位高低 江春连吃了两个,纸签上都写着“连升三转任京官”,因此非常开怀。 他当然知道牟珠很可能在所有面茧里都是放着同样的纸签,但过节嘛,就是讨个吉利。 又不是房言楷那种凡事较真的呆子,怎会拒绝一个好彩头呢? 吃过早食,江春拈着纸签,并不急着去前衙。如今连幕僚詹纲都走了,他自是懒得处理县务,年节到现在,只准备了要办一场灯节之事。 “李非瑜还未从筠连州回来?” “每日开口只问他。”牟珠道:“你若这般挂念他,当初叫你招他当亲女婿,半点力也不肯使。” 江春摆了摆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知跟妇人讲这些无益,说女儿难看、人家没看上吧,回头这妇人又要念叨“女儿丑难道是我的错吗?”那后宅就鸡犬不宁了。 “你不懂啊,我很担心李非瑜闹出事端来。” “还能闹怎样的事端?姓邬的都杀到县境了,说到哪都是我们有理,李县尉处置也妥当。” “在省治之地是妥当,在羁縻筠连州可就是难说了,那些南夷多刁蛮啊。” 牟珠懒得听这些,道:“我看,李县尉今日或许会回来。” “你怎知道?我找韩竟之打听,他半点口风不透。” 牟珠笑了笑,道:“我看巧儿的眼神就知道。” 江春长舒一口气,道:“那看来事情是平了……房正书当我看不出来,李非瑜此去筠连,必是去占邬通的盐场了,这么大一块肥肉,那些南夷一定是要抢的。” “人家有兵呢。” “就是他有兵,我才生怕起了冲突。”江春道:“他若带兵回来了,才说明真震慑住了那些南夷……” 话到这里,有仆婢过来禀道:“阿郎,外边有人来,只称是严家盐行的管事,说是街上的花灯已挂好了。” “待我换身衣服,亲自见他。”江春抚须大悦,抬起胳膊让牟珠给自己更衣。 “也真是的,总想着办这灯会。” “你不懂,此乃与民同乐,我马上要升迁,不缺政绩,在意的是百姓如何看我。”江春叹道:“李非瑜、房正书皆古板人……往后很多年,庆符百姓回想平生乐事,也只有江县令离任前这场元宵灯会了。” 牟珠讥笑道:“却不知那严云云为何捐钱替你办灯会。” 也就是当着牟珠,江春才笑道:“自然是因尹家那案子了。” “哼,你偏袒那女人。” 江春道:“尹济亲手画的押,真金白银收了严家五千贯。说是强买强卖,却一点证据拿不出,我能办这案子吗?你到外面去听听,街上哪个不夸严家卖盐公道,哪个不骂尹家。” “官盐卖的比私盐还便宜,真是活见鬼了。” “是啊。”江春也感慨道:“盐税都不止这个价,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稀奇事。且看吧,等这批官盐卖上一年,尹家连在庆符立足都难,还敢上告,本县判他个调戏民女之罪……” ~~ 江荻从窗缝看了一眼,道:“那人是你姑姑派来的吗?” “嗯?”韩巧儿回头看了一眼,道:“是,给姑姑做事的骆掌柜。” 她有些困兮兮的样子,因听韩承绪说了李瑕元宵节会回来,高兴得昨夜没睡好。拿了几本书放在案上,趴在上面,眯着眼打瞌睡。 江荻“哦”了一声,又道:“女子能打理那么大的生意,好厉害啊。我们可以去找你姑姑玩吗?” “义父不让你出门啊。”韩巧儿嘀咕道,“你被禁足了。” “说到这个,到底是谁和父亲告状的?”江荻道:“我不过去阮婆家里几次,哪知道那哑女就是全真教派来的刺客,‘她’一点都不像男的。” 韩巧儿没说话,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江荻有些心虚地瞄了韩巧儿一眼。 她是在正月初三再见到阮婆时才知道俞德辰被捉了一事,之后十来天就一直很担心这个扮成哑女的刺客会不会把自己说过的那些对李瑕的念想说出来。 至于担心俞德辰?那是不可能的事。一共也就见过四五面,对方一句话都没说过,称不上有多少交情。 江荻也只是因以为“她”是个哑巴,看起来可以亲近,才将心事与“她”说出来。 如今想来,反而觉得这个刺客颇为可恶,竟扮成一个女子偷听人家心事,还扮得那般漂亮,要是招供了可就完蛋了…… 韩巧儿也偷瞄了江荻一眼,又立刻闭上眼装睡,有些心虚。 因为就是她祖父向江春告状的。 刘金锁早就认为女儿家总是往外跑会很危险,比如会被人贩子拐去卖给妈妈。再一听姜饭是在阮婆家里找到的俞德宸,头一件事就是找到韩承绪说在阮婆家里看到县令千金了。 他就是这般热心肠…… “好烦哦。”江荻又道:“我好想去看看你姑姑是如何出面做事的。” 韩巧儿睁开眼,问道:“不出门我们在家斗草玩怎么样?” “不好玩。” “那踢毽子吗?”韩巧儿又问道。 “不要。”江荻道:“我还是读书吧,我也想当一个聪明女子。” 她说着,有些心虚地拿起从李瑕那借过来的《孙子兵法》看起来。 韩巧儿又趴下打瞌睡,嘟囔道:“天天读书,也不玩。” “巧儿你天天除了玩就是瞌睡,天资那般聪颖,全都被你荒废了。” “你看的书我全都背下来了。” “那你知道书中之意吗?” “我不需要知道呀,祖父说了,书到用时而义自见。我爹说了,小孩子就是该玩。”韩巧儿应道,有种天赋高就是用来浪费的模样。 江荻又是羡慕,又是惋惜,道:“还孩子呢?月事都来了,马上就大姑娘了。” 韩巧儿连忙偏过头去,道:“你要是不斗草不踢毽子,我可就睡着了。” “我不玩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江荻自低下头看书。 她似乎因看到严云云为李瑕做事,而受到了些许启发;又似乎只是下意识喜欢模仿别人…… ~~ 韩巧儿上午打了个瞌睡,下午就抛下江荻,跑到前衙李瑕的公房里间呆着。 如今前衙的大部分书吏都听韩承绪使派,看起来还有些威风。她就在公房中看着祖父使派人,呆了许久,李瑕果然在今日回来了。 韩巧儿先是像个小密探一般,把近日来江春的一些有关李瑕的言行说了。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江春就是这只“鸭”,庆符县就数他对官场的嗅觉最灵敏,李瑕透过江春的态度就知道形势是否有变数。 听到韩巧儿说“义父义母对我很热心很好哦”,李瑕就知道自己离开的几天内一切都还安稳。 韩承绪这才问道:“阿郎在筠连州顺利否?” “勉强吧。”李瑕道:“我借着稽查私盐的名义暗中占下筠连盐场。但也仅此而已,短时间内不能控制诸寨为我所用,威慑怀柔了一番,暂时只能做到相安无事。” 韩承绪道:“已是不容易。羁縻州权力多在各个世袭土官手里,难以用王法管束。只能等阿郎练成强兵,再打通到大理的商道。兵威与利益并行,或能收服诸寨。” “是啊,已能开始控制五尺道,只差打开道路了……” 仅凭庆符一县之力,于李瑕而言远远不够,而向北面发展容易引起朝廷的忌惮。因此连通大理已成了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当初与高氏兄妹分别时,高长寿曾说想要起兵共击兀良合台,如今却全无消息。对此李瑕虽不提,心中却有忧虑。 谈了一会,公房外有杂吏禀道:“县尉,有人求见,自称是受县尉南面故交派遣而来……” 第268章 平安符 “小人白弄川,奉岳侯之命来见李县尉。” “你一路辛苦,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谢李县尉。”白弄川不急着坐下,忙拿下背上的包袱,递了一封书信、一个小荷包给李瑕。 “这是岳侯与郡主带给李县尉的。” 李瑕伸手接过,也不急着看,问道:“你与白苍山先生有何关系?” “他是小人的堂叔。” “嗯,看起来有几分相似。你此来有何目的?” 白弄川道:“小人北上是想打听兀良合台之死,得知原是李县尉斩杀,敬佩不已。” “此事我稍后与你细谈。”李瑕先是问道:“你从哪条路来的?” 白弄川道:“腊月二十七由统矢城出发,乘船由渔泡江入金沙江,顺流而下至叙州,再赶至庆符县,正月十三便至,听说县尉不在,等了两日。” “金沙江水急,怕不好行舟吧?” “是,险滩太多,几次差点触礁。” 几句话之间,李瑕对眼前的白弄川也有了大致的判断,看得出他水性好,武艺不错,说话条理也清楚。 “高兄说他回了剑川,怎又去了统矢城?” 白弄川便仔细说了高长寿回到剑川之后的经历,李瑕不时细问几句,也稍稍弄清了大理的时局。 当年,高氏作为大理的实际统治者,高氏之中也有内斗,分为滇西、滇东两派。 当年高泰禾与蒙军于丽江一战十分惨烈,只余少数残部蜇伏于剑川南面的石宝山。 这些残部多是病残与妇孺,难以起事,故而当时高长寿才会北上,这次他返回剑川之后,因被人认出,很快就遭到了围剿,只好带人逃往统矢城。 高长寿于剑川突围时,本就不多的余部死伤十之六七,仅余不足百余人。 白弄川说到这里,终是没忍住在李瑕面前恨骂了一句。 “那段兴智当皇帝当得不怎样,给蒙鞑当狗却当得不亦乐乎,一得到岳侯归来的消息就咬着他不放……” ~~ 这夜是元宵,天上挂着一轮圆月。 李瑕在与白弄川长谈之后,独坐在县衙的小庭院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手里拿着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枚平安符。 高明月没有带给他只言片语,但高长寿在信的最后提及她为求这平安符灵验,每日吃斋理佛,数月未曾中断。 人说大理人崇佛,但以往李瑕从没觉得高明月信佛,唯如今手里这平安符像在告诉他她有了记挂。 …… 许久,韩承绪与韩巧儿从长廊那边走来,韩巧儿手里端着一碗汤圆,放在李瑕面前的石桌上。 “李哥哥,吃汤圆吧。” “好,你怎么没和县令一家去看花灯?” “更想陪着你和祖父啊,我不想猜花谜,太费脑子了。”韩巧儿看着李瑕手里的平安符,想了想,低声道:“我也想明月姐姐了。” 李瑕舀着汤圆吃了,将高长寿的信递给韩承绪。 “韩老看看吧。” 韩承绪看过,见信上除了最后几句闲话,前面说的都是高长寿的打算,想趁兀良合台之死,请他堂兄高琼召诸部再次举事。 “看来这些年大理起义抗蒙,一直未停过啊。” 李瑕道:“我不看好,大理人不堪压迫不假,但打不过确是实力相去甚远,当初高泰祥兄弟主战之心不可谓不坚,蒙军多次劝降,高泰祥斩杀了其使臣……当年打不过,如今更打不过。” “阿郎是如何考量的?” “我让白弄川回去之后告诉慕儒,不要操之过急,多准备些马匹与我交易,先暗中积蓄实力,准备武器甲胄……我这边再准备一个月后,备些茶盐丝稠,去一趟大理。” 韩承绪愣了愣,道:“但……阿郎亲自去?” “嗯,我亲自去一趟。”李瑕语气很坚决。 这次他并非与韩承绪商量,而是嘱咐道:“这一月之内,我们要将庆符之事都安排好。” 韩承绪想了想,问道:“阿郎是仔细考虑好了而非意气用事?” “考虑确实是仔细考虑了。”李瑕道,“但意气用事的成分也不能说没有。” ~~ 次日清晨,白弄川跟在李瑕身后过了符江,一路进到庆符军营盘。 如今庆符军才刚招满员,但有四个佰将才从筠连回来,尚未整编完毕,佰将、副佰将、什将之外,普通士卒的盔甲还没制造完成,武器、弓箭更是不足。 但兵卒们都已穿上了红色的军衣,看起来井然有序。 白弄川看到了那整齐的阵列,看到了那样锐气逼人的老卒。感受到在这样的军容面前,大理国内的义军就十分潦草了。 他还看到了有近两百名大理俘虏正在修建营盘,那是李瑕击败了尼格之后俘虏来的。 有此见闻,白弄川才真相信就是这样一支兵马斩杀了兀良合台。 李瑕招过熊山,让熊山选一什人随白弄川回统矢府,又嘱咐他们到了之后先呆在高长寿身边,等他后续过去。 如此安排之后,中午时,白弄川等十余人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李县尉,你带给岳侯的话小人都记下了。” “嗯。” “可有话要转告郡主?” “不用。”李瑕道:“我会过去。” 白弄川拱了拱手,只觉这李县尉做事利落有魄力,让人安心。 李瑕目送了一会。 熊山依旧站在他身边,想到当初在叙州相逢之事,终是忍不住问道:“县尉,你买了银饰求亲的那位女子……是大理郡主吗?” 李瑕没回答,道:“继续训练。对了,空了安排一下,我明日到白岩寨见你爹。” “是……” ~~ 李瑕要想在一月内去趟大理,除了要训练兵士之外,还需准备好要走私的货物。另外,他需要房言楷的支持。 他不在时,韩承绪父子、姜饭、严云云或能保证他的利益,但能顾全整个县城的,也只有房言楷。 当天傍晚他就找到了房言楷。 …… “非瑜说什么?” “我想重新打通茶马商道,以走私的方式。” 房言楷眼神空洞了一会似没反应过来,道:“你要带人去走一趟大理?” “是。” “你能否消停一日,哪怕就一日。你昨日才回来,今日就和我说这般荒唐的提议?” “不是提议。”李瑕道:“我是想请房主簿在我走后多担待县务。” “你是县尉,不是商贾。” “不错,我是县尉,有护送贡使之职,所谓‘外夷入贡所过州县,令逾检、县尉护送之’,今大理遗臣想要入贡,需我去护送。” 房言楷嚅了嚅嘴,道:“你方才说是去走私。” 李瑕道:“重要的是,我总能找到理由,房主簿你反对不了我。” “够了,我告诉你,我已容忍你太过。连你在县里贩私盐,我都替你遮掩,莫得寸进尺,我不是你的属僚!” 李瑕道:“我还没有贩私盐。” “别搪塞我,严云云在贩私盐,她不是你的人吗?” “有证据说她是我的人吗?另外,房主簿这‘私盐’的标准为何?不是凭盐引吗?我记得她有盐引。” “不掺沙、卖低价,能是官……” “嗯?” 房言楷张了张嘴,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又吞回去,茫然四顾,竟是说不出话来。 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那便这般说定了,辛苦房主簿。” 第269章 属僚 “李非瑜!到时你若离开,休想让我维护你!” 眼看李瑕转身,房言楷突然站起唤住他。 李瑕回过头问道:“你要如何做?” “我会归还张家的田地、查封严云云的盐业、废弃庆符军的营盘……” “我会留下刘金锁,你敢妄动,他就杀了你。” “你!” “你吓唬我,我就吓唬你。”李瑕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能想明白。我也以为,你心底其实是认同我做的一切。” “哈?未免太可笑了,我认同你?” “我做每件事之前,房主簿你都是反对,说我违了这个、逆了那个。可事成之后,我看你分明很享受。” “休再胡言乱语!” “今年春耕的安排很顺利吧?张代焞降了佃户的田租,听县里安排租牛。我今早还听你感慨‘春耕人在野,农具已山立’,似乎很喜悦。 盐业整顿之后,我听说你出访了几次。三天前,你在庆符大街与石门巷口处,又感慨‘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 庆符军成军更不必说了,你上次陪我去叙州已说明了一切……” “够了。”房方楷喝断一声,走上前,压着声音道:“你要去大理,这真的太不成体统,无诏带兵离开县界,后果很……” “带兵离开县界的县尉很多啊,如神宗熙宁六年,归信县尉臧景,巡马过北界白沟,射伤涿州小鹰军使固德。” 房言楷不由一滞,道:“莫再强词夺理了。我不愿与你相斗,但你也莫裹胁我随你胡作非为……” 李瑕忽然伸手在房言楷肩上拍了拍。 他长得比房言楷高,也更挺拔,这一拍,气势便完全把房言楷压了下去。 “你若执意不肯合作,只会毁了庆符、也毁了你自己。听我的安排,往后我当了蜀帅,或能帮你实现抱负。” …… 良久,房言楷独立在那里,心境似乎完全乱了。 他发现真的拿李瑕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再回想起来,当初李瑕初到庆符时还是更有礼数一些的,如今才叫目无尊卑。 “可,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又是个奸党……” ~~ 庆符军营盘。 熊山因派了麾下的什将许秃瓢带人护送白弄川回大理,于是又补了十二名新兵进来,抽调了几名老卒重新整编,凑齐了百人队。 “洪阿六,你来任什将。” “是!”洪阿六大喜,又问道:“佰将,许秃瓢要是从南边回来了,我咋办?” “到时从你们俩中当中挑一个到县尉身边当护卫。” “真的?!”洪阿六大喜。 熊山道:“少他娘在老子跟前一惊一乍的,把你的人带好。” 突然听有人大喊了一句。 “佰将!我有话要说!” 熊山转头看去,见是杨奔,正站得笔直,头也不转。 他皱了皱眉,道:“洪阿六,带队去操练……杨奔,你跟我过来。” “是!”杨奔大声应了,小跑到熊山面前,直视着他的眼,道:“我不服气。” “你又不服气。”熊山哼了一声,“有屁就放。” “我立功比茅乙儿多,为何他升任佰将,我却连什将都不是?”杨奔道:“许秃瓢、洪阿六,样样不如我,为何能任什将?” “谁叫你不听号令的,一天到晚吵吵。” 杨奔不服,瞪着熊山。 他有千言万语,自觉比这里别人都懂兵法懂仗阵,那跟这些大老粗也没甚好说的,打又打不过熊山。 “瞪老子干嘛?若让你领一什人,打起仗来,人都不知给你带哪去了。” “我想去给县尉当护卫。”杨奔道。 “这事老子说得不算,滚去操练。” 杨奔颇为气闷,梗着脖子又发了会闷气,终是向自己那一什人跑去。 …… 这日,杨奔又是在校场上挥汗如雨,入了夜,他回号舍前去了趟茅厕,站在坑前撒尿。 一个五十余岁的汉子正拿着粪桶在运污物,凑了过来,慢悠悠道:“贼配军,你不是本事吗?我看李瑕也不重用你。” “装你的粪吧。”杨奔道:“嘴里就别乱喷了。” “岁末吴渊入蜀,李墉很可能已来找他儿子了,你若探不到消息,可换别人来。” “我马上就能到李瑕身边当护卫,找到了李墉,我自会告诉你……” ~~ 正月十七日,李瑕去白岩苗寨见了寨老熊春。 熊山穿着漂亮又威风的佰将衣甲走在前面引路。 今日熊山分明是批了一天休息,且又是爬山,本不该披着十来斤重的甲,但他就喜欢披着。 走到山腰,借着休息时周围无旁人,熊山小声问道:“县尉,我能告诉阿爹,县尉你的夫人是大理郡主吗?” “嗯?” “我怕阿爹不明就里,万一对县尉有所不敬……哦,这事我谁都没说过。” 李瑕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在这苗寨人眼里,大理勋贵的名头比自己这县官还有用些。 “嗯,让你阿爹不必告诉别人。” “是……” 其实抛开这事不谈,如今李瑕与熊春的关系也不错。 因之前李瑕夜袭蒙古副千户尼格的营地,白岩苗寨以及各个寨子都下山偷了不少蒙古马匹。 熊春当时本已做好了县里强征马匹的准备,总之是蒙军已打到眼前了,能多做点事就多做点事。 李瑕很守信用,拿钱将这些马匹都买下来。 这钱,比说什么都管用。 “这次来,是想向寨老买些茶叶。”李瑕再次拿了根筷子搁在油茶碗上,道:“有多少买多少,还要请寨老帮忙,向其它寨子也收购。” 熊春道:“往年行商收了茶,向西运往吐蕃;向南运往大理,再由大理商人运到更西面的天竺……当年茶叶还能卖上些价钱,这几年吐蕃、大理皆被蒙古打下来了,茶叶卖不动了。” 李瑕点点头,道:“听说依旧有人走私?” “也许有,这事小老儿就不知了。这两年倒也有行商收茶,但价钱太低,小老儿便让儿子送往叙州卖。李县尉若想走私,这门路可不好打通。” “为何?” “大理在蒙古治下,那边能吃下货的商人也不多了。” 李瑕明白熊春的意思。 走私不像贸易,需要特定的门路。这门路邬通或许有,但李瑕还是毫不犹豫将邬通踹下山崖了。 李瑕打算让高长寿来经营这些,先把生意的路子铺起来、积累本钱买粮食炼兵器,而不是总是召集一帮什么都没有的土兵送死。 不管是造宋朝的反,还是造蒙古的反,都需要长时间的暗中准备才是。 这也是他要带货物南下的原因,而不是只带些钱去买马。 “我能联络到大理人收购货物,试着重开茶马贸易。”李瑕道。 “县尉既然这般说,于小老儿也是好事,一定全力配合。” 熊春说着,抬头看了看站在李瑕身后披着甲、顾盼自雄的熊山,心头微微一叹,觉得像是把儿子卖给李瑕了。 他沉吟片刻,道:“小老儿会尽快收购茶叶,到时让熊阿乞陪县尉一道去吧……” 第270章 通司 熊石坐在屋外,目光看去,能看到熊山的背影。 对于兄长如今的威风,熊石是有些羡慕的,但他却不可能也去从军,因罗宝已有了身孕,如今已显怀了。 有人在熊石肩上一拍,他转过头一看,是罗宝。 “李县尉终于来啦。” “什么叫‘终于’?我告诉你,你们别胡闹,阿爹和县尉谈正事呢。” 罗宝笑道:“你孩子在我肚子里闹不停,我哪有心思胡闹。” “阿米、阿葵她们人呢?” “我哪知道。” 熊石道:“你别笑了,说她们躲哪去了。” “瞧给你紧张的,不过是小孩子说着玩的。” 熊石皱了皱眉,有些拿寨子里这些小姑娘没办法。 过年时,熊春回了南面的柳溪老寨一趟,回来时带了一个颇神秘的女子,论辈分该是熊石的姑祖,却只比熊石大五六岁,名叫“阿莎姽”,是老寨的“通司”。 苗人认为万物有灵,世间有鬼神,寨子里多有占卜和祭奠的巫师,其中能与神鬼对话的便是“通司”了…… 熊石不信这些,他是熟苗,说实话心底有些看不起那些神神叨叨的生苗。 阿莎姽不姓“熊”,因为没冠汉姓。她早年在老寨、甚至是川界交界一带的苗人里都是颇有地位的巫师。 但后来她嫁了一个汉人医师,一开始,此事使深山老苗十分触怒,但据说那汉人医术高超,为人也好,渐渐得到了苗寨的接纳……可惜没多久就死掉了。 阿莎姽本就有些神神叨叨,那之后更像是疯了,总是在夜里自言自语,又总说她丈夫会再活过来。 熊石不太信鬼神,认为这姑祖就是疯了,寨子里的老人小孩却都很信。比如自从阿莎姽回来后,总有孩子想要找她学巫术。 其中熊石的堂妹阿葵闹得最厉害,说是要学下情蛊。还真养了一株奇奇怪怪的花,每日滴两滴血来养。 因此,今日李瑕一上山,熊石见那几个小丫头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便十分担心。 好在直到李瑕与熊春谈完事情从堂里出来,也没发生什么事,熊石这才稍松了口气…… ~~ “小老儿送县尉。” “寨老不必多礼,有熊山送我就行。” 李瑕出了吊脚楼,向熊石夫妻俩打了个招呼,转身向寨子外走去。这次来谈的事情颇为顺利,因此他也没多呆。 走了一段路,还没到寨门,那边一个和巧儿差不多大的小苗女走过来,穿着扎染的衣服,十分鲜艳漂亮。 她手背在身后,走路一晃一晃的。 熊山笑了笑,打了个招呼:“阿葵,藏着什么好吃的?” 阿葵偏了偏头笑了笑,道:“我给李县尉吃……李县尉,你伸手。” 李瑕还没来得及伸手,眼前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已上前拉过他的手,然后拿针蜇了一下。 “阿葵!你做什么?!”熊山大喝一声。 他们身后,熊石已跑上来,脱下鞋子就往阿葵掷了上去,骂道:“你个皮实讨打的小杀才,三天不打你就胡闹。” 李瑕摆了摆手,道:“没事,小孩子玩闹罢了。” 阿葵已跑到一边,也不怕熊山、熊石兄弟,只是咯咯直笑,之后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瑕那淡淡的态度。 “咦,你没喜欢上我吗?我给你下了情蛊哦,你过来。” “够了,别闹了。”熊石喝道。 阿葵不理他,闭上眼自顾自地拍着手,低声喃喃道:“一拍中邪,二拍着魔,三拍乖乖跟我走回家。” 再睁开眼,她向李瑕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呀。” 李瑕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继续往寨门外走去。 “走吧。” 寨门处,一个黑衣女子正站在那,黑纱遮面,默默看着这一幕。 等李瑕走了几步,离她更近时,她忽然问道:“你见到我丈夫了吗?” “县尉,那是我祖姑姑,她有些癫,你不必理她。”熊石低声道。 李瑕正待迈步,忽听那女子又问了一句,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极悠远的地方。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 李瑕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泛上来,转过头看去,只见那女子脸上的黑色面纱微微晃动,里面似一双深邃的眼。 他没说话。 良久,那女子又念叨了一句。 “魂兮……归来……” ~~ “县尉,是不是我姑祖吓到你了?” 下山的路上,熊山见李瑕始终带着沉思,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瑕想了想,反问道:“你信你们老寨的巫师、通司吗?” 熊山挠了挠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怎说,我比汉人更信,但没有老寨子的人那么信……不过,县尉你不用当一回事,我姑祖经常这样的。” “经常这样?” “是,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一般的巫师也不像她这样,都说她是疯了。” “‘你在阴间见过他吗’这话,她以前也说过吗?” “嘿,常说呢。” 李瑕点点头,转过头望向南面的深山。 那深山里有巫师、苏尼、悬棺,有苗人、彝人、僰人等等各个族群,各有各的信仰与图腾,敬畏着天地神灵…… 李瑕才下白岩山、回到庆符县,便见有人上前道:“县尉,以宁先生回来了,与韩老在沁香茶楼。” ~~ 沁香茶楼。 韩祈安捧着茶,看了眼严云云,眉头有些皱起。 “兄长,小妹以茶代酒再敬你一杯。” “不必了。”韩祈安摇了摇头,似乎依旧有些不喜严云云,但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道:“既然父亲收你为义女,你又为阿郎办事,往后正经些。” “是,小妹谨记兄长训导。” 严云云应了,转头看韩承绪已起身下楼,忽凑到韩祈安面前,嘻笑着轻声问道:“哥哥觉得我哪里不正经?” “你怕父亲,却不怕我,是吗?” “你若再对我挑鼻子竖眼,我夜里就爬上你的床,试试看累不累得死你。” “嘭”的一声,韩祈安拍案,叱道:“我便知你这轻佻心性不改。” “开个玩笑嘛,哥哥莫生气。” 韩祈安脸一板,正要发作,却见韩承绪又返身回来,道:“阿郎一会便到。” “是。” “以宁,莫总拿着一副臭脸对着你妹妹。” 韩祈安道:“她心眼太小,若用她做事,还需多磨砺。” 韩承绪摇了摇头,叹道:“安知不是你见她是女子,心中多有轻慢……好了,不谈这些,把货单拿出来,为父给你核对一番。” “女儿帮父亲。”严云云忙起身拿算筹,又得意地向韩祈安眨了眨眼。 韩祈安又皱了皱眼,再一转头,却见到韩承绪眼中了然与包容的笑意…… 第271章 苗巫 雅间中不时传来算筹拨动的声响,直到有人推门进来。 韩承绪等三人忙起身唤道:“阿郎。” “以宁先生回来了,一路辛苦。” “不敢称辛苦,兵营所需的一应物资都采买了些,正在城头码头卸货,这是簿册……” 李瑕点点头,与韩祈安先寒暄了几句,却又转向韩承绪。 “一会再说,韩老帮我看看,方才在白岩寨上被个小姑娘蜇了一下,初时不觉,之后却渐觉手指有些发麻,但也就一小会儿,现在已好了。” 韩祈安闻言大惊,问道:“这是……被下了蛊?” “说是情蛊,问过熊石了,没见那丫头养毒虫,栽了盆红花。” “这些苗蛮!” 韩祈安皱眉不已,严云云也是眼中闪动起担忧与好奇。 他们皆听过些苗疆奇闻,本就觉苗人神秘诡异,此时不免心惊。 唯韩承绪与李瑕又详聊了几句,末了,笑了笑。 “不必惊慌,是被花汁麻了。如阿郎所言,这苗女栽的该是一种梵花,取《法华经》中‘摩诃曼珠沙华’为名,此花多生于墓地,被称为‘死人花’,服食后有致麻之效,又称‘引魂之花’,我替祈安治病多年,曾查过典籍,因而知晓。” “曼珠沙华?彼岸花?” “阿郎也知道。” “听说过一点。” 李瑕搓了搓手指,将这小事从脑中抛开,算是对心中疑惑有了小小的解答。 哪有那么多迷信,不过是用来做麻药的小花。 当然,苗疆诡秘逸闻极多,自然不是就这么简单,这只是白岩苗寨这个被汉俗浸染多年的熟苗寨里一个无知小姑娘的水平,称不上真的蛊,入门都不算。 李瑕不迷信,却知道苗寨当中像白岩寨那样的熟苗寨子极少。 若没点神秘色彩,如何称得上真正的苗寨? 至于僰人,只怕还更迷信…… “好了,不谈这些,以宁先生既回来,接下来衣甲、武器、火药、医药等各个军需配套的作坊也该开起来。” 韩祈安道:“我未能打听到瓷蒺藜火球的具体配方,却探到火器坊的原材,依着买了琉璜、窝黄、焰硝、麻茹等物,或是可以试着造造……” ~~ 李瑕练兵、积蓄实力的过程,无非也就是“按部就班”四字形容。 建各个作坊,制造盔甲武器蒺藜火球等物,也不需要他展示什么才能,考验的无非是用人的水平罢了。 之所以敢这般明目张胆,因庆符这个边陲小县,已由得李瑕放手施为。 江春万事不管、只等升迁;房言楷没有靠山,被压得无话可说。 且不说消息暂未传到叙州,便是真传过去,据说知州史俊也已在准备调任。 当然,若有人问,那依旧是“请创庆符军的奏章已呈上去、朝廷会有批复”或“欲效仿稼轩公创飞虎军旧事。” 总之是安民治地、练私兵、制甲器,一派繁忙。 李瑕在练兵上有些小小的创举。 比如他打算教所有士卒识字,暂时先认识将军令上用到的字;比如每天晚上会展开一些小小的思想教育;比如训练之余让所有士卒们都学着进行些急救与伤口的处理;比如每个人配了个小包,装着伤药、扎布等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再比如…… 他有着后世的记忆,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小点子,有些好用有些不好用,还有些暂时用不上须待来时。 无非也就是那些套路,倒也不需赘述…… 不少人已渐渐意识到,李县尉是把庆符军当精兵练的。 大家都不傻,这种事哪怕只看盔甲都能感受得出来,更遑论每日严苛的训练了,好在李瑕也早准备好了理由。 …… “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 “刘佰将说了,县尉曾听禁军将领说了余帅之事,平生志向便是要效仿余帅,卫国守土,为‘大英雄也’。” “今夜什将说,我们也能作英雄……” 入了夜,一什人在营舍里摸着新发下来的衣甲,啧啧赞叹,可惜营舍不让点灯,暂不能穿上试试,不免小声说起这些事。 不一会儿,有将官在外面喝道:“都闭嘴,睡了!” 杨奔枕着手躺在铺子上,嘴角微带着些冷笑。 “蜀帅?” 唯有他杨奔,不像那些土鳖。知道李瑕根本不是想当甚蜀帅,而是狼子野心。 李瑕,李墉之子,想做的事已经很清晰了。 他是在练精兵,蜇伏于西南边陲,等待时机……然后废忠王,扶立一宗室子弟。 李瑕背后,必藏着朝中不甘心让忠王继承大统的高官…… 杨奔知道,要想探到详情,探出李墉是否来找李瑕,必须接近到李瑕身边,日夜潜伏。 当一个小兵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当上什将也不能。得当个亲兵佰将,或是护卫。 哪怕像当初于柄、宋禾一样成为探马,由李瑕亲自带领。 总之是要成为心腹才行,至少要得到赏识重用。 为了这个目的,杨奔才进营就展示了才能,军制条例侃侃而谈,作战时也屡屡展现用兵之法。 他很确定,放眼整个庆符营,没人比他更有将才。 但李瑕就是不重用他。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 杨奔闭上眼,在心里喃喃道:“接近李瑕的机会到底在哪?” ~~ 夜深。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 李瑕听到一个女子低沉的声音在问。 哪怕在睡梦中,他依旧保持着理智,告诉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必对这事太在意。 巧合而已。 然而,鬼使神差的,他隐隐感觉到那声音不是梦到的。 睁开眼,李瑕骇了一跳。 他赫然看到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正站在自己床头。 “你……” 重生以来……不,是两辈子以来,李瑕几乎是头一次受到这种惊吓。 他下意识地向床里一缩,惊道:“你怎进来的?” 月光透过窗纱,屋子里只有微微的光亮,女子披着黑纱,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阿莎姽……我叫阿莎姽,你在阴间见到我的丈夫了吗?” 李瑕没说话。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 “你去过阴间,不是吗?”阿莎姽喃喃道。 李瑕只觉头皮发麻。 熊山、熊石都说这女人疯了,李瑕也如此认为,但他的秘密被她戳到了……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阿莎姽缓缓抬起手,拿起一株枯萎的红花,轻声道:“你死了,走过忘川河边,到奈何桥,你不愿忘了前世……来,闻闻这花,他一定就在忘川边闻着这花,闻着这花才能不忘前生……” 李瑕屏着呼息,眼神中有些惊疑,最后却又化成了平静。 “屈良,是你吗?”阿莎姽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惊喜。 “屈良,是你回来了?我前几日看到你了……像是我们以前,你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我对你施了情蛊,冲你招手笑……是你在告诉我你回来了,对不对?” 李瑕已缓过心神,从枕头下拿出一柄匕首,道:“你认错人了。” 哪怕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他却还是为眼前的一切找到了一个解释……阿莎姽神志不清,看到与过往相似的场面,误会了、认错人了。 那株枯萎的红花在阿莎姽手里转动着,她笑着,声音诡异,最后又化为哀怨。 “我好想你啊,屈良……” 她凑上前,似想要与李瑕亲昵,却又被匕首的刀锋逼退。 “抱歉。”李瑕很认真道:“你真的认错人了。” “你就是从阴间回来的,你没趟过忘川。”阿莎姽喃喃道:“你的魂魄方才已经把这些告诉我了……” 李瑕想了想,竟是问了一句:“若我确实是重生的,你能帮我、让苗人听命于我吗?” 阿莎姽没有回答。 李瑕又问道:“我能当苗人通司吗?大通司。” 他近来潜心造反,也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古造反者,多少需要些神化色彩,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大楚兴,陈胜王”。 以及“赤帝之子”“明王出世”。 李瑕半点不信这些东西,甚至有些反感,但意识到要收服西南诸族,这是避不开的…… 阿莎姽却如同没听到一般,转身向外走去。 她有些失落,也许是李瑕那功利的态度全然不像她的屈良,她已认出了他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说过的,会与我缘定三生……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 ~~ “李哥哥。” 韩巧儿推开小间的门,揉着眼从里屋走出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嘟囔道:“我听到你说话呢。” “巧儿,躲开!” 李瑕连忙向前扑过去。 只见阿莎姽一伸手,韩巧儿便倒在地上。 李瑕冲上前,一把抱住韩巧儿,探了探气息,她却是晕了过去。 空气中有些微甜的气息,月光下能看到有细细的粉末在飞扬。 李瑕忙屏着呼吸,抱着韩巧儿出了屋。 只见阿莎姽已走到院中,院门处两个仆役正晕倒在地。 李瑕愣愣看着那一袭黑衣飘出小院…… 韩巧儿闭着眼,在他怀里蹭了蹭,如一只小奶猫一般,梦呓般念叨了一声:“李哥哥,我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啊?” 第272章 作法 “又……又有刺客?” 这夜到后来,江家的几人也起来,江春踢醒了那几名被迷晕的仆役护卫盘问了之后,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倒也不是刺客,苗人老寨里来了个有些癔症的苗巫……” “哇。”江苍赞叹了一声,“苗巫诶。” “都说了莫招惹那些南蛮。” 江春下意识离李瑕远了些,缓了缓之后才自觉不妥当,尴尬地抚着长须,喃喃道:“我的意思是,也就这一两个月了,往后非瑜想做任何事我都不管,眼下……不是,我是说……” 话到这里,他也不知还能怎么说,总之是没有别的心愿了,只想让李瑕在调令下来之前安生一点。 “唉,明日请道士来做个法事吧。” “父亲,那可得仔细了,别又请了个全真教的。” 江春在江苍脑袋上一拍,道:“回屋睡去,瞎掺合……” 次日。 李瑕到了营盘,招过熊山,将昨夜之事说了。 熊山惊慌不已。 “无妨,她也无心伤我,让你爹将她看好就是。” “是。”熊山应道:“县尉放心,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去吧。” 对于李瑕而言,装神弄鬼收服西南诸族之事他不擅长也无头绪,暂时也别无它法,早上点过卯看着士卒操练之后又到营盘边上的武器作坊。 韩祈安如今正忙着此事,见李瑕来了便领着他看各项进展。 衣甲、武器的制作早已开始,有了原料之后进度更快,唯有火器却不顺利。 哪怕只是简单地仿制瓷蒺藜火球,没有擅长这方面的人才却一筹莫展,李瑕拿着硫磺和硝也不知如何配成火药…… ~~ 后衙,江苍探出头看去,只见两名道士跟在江春身后走进院中。 其中一名道士颇为老迈,似已有七旬,看起来很邋遢;另一名不到四十岁模样,三缕长须,样貌十分俊朗,仙风道骨。 待他们在院中设堂作法,江苍不由小心翼翼向江春问道:“父亲,确定不是全真教哈?” 江春抚须道:“这是本地道士……我儿可知,早在东汉,天师张道陵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见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遂入蜀创道,此为正一教之由来,故而蜀地多道长。 那位老道,乃是为父派人到东面鱼秋山上请来的郝修阳老道长,他曾于正一派当代天师观妙先生座下学道,为父也与其早便相识,怎可能是全真教?” 江苍点点头,又问道:“观妙先生便是父亲说过,曾奉诏赴皇宫斋醮祈福的那位天师吗?” “是啊。” “那郝老道长也去过皇宫吗?” “该是未曾,他只是观妙先生之弟子。” 江苍又问道:“那位道长又是谁哦?好有仙气啊。” “李西陵李道长,乃赫老道长的弟子。” “他不会是全真教吧?” 江春道:“不可能,正一教尚符箓,祈福禳灾;全真教主张性命修炼。当时若不是刘金锁莽夫,而是为父见到那北面刺客,一眼便能识破。” “父亲好厉害啊。” …… 一场法事做到了傍晚。 邋遢老道郝修阳始终拿着桃木剑挥舞不停,嘴里念念有词;潇洒的中年道士李西陵大部分时候则持剑而立,如入定了一般…… 江苍早已不耐看他们,躲回屋里读书去了。 连江春也失了耐心,心想本就只是求心安,未免也太久了些,偏两个道士又说一定要见一见那被苗巫缠上之人,称是若被施了蛊,须及早化解。 江春无奈,派人去请李瑕回来。 但李瑕事忙,直到夜里才返回县衙,他们竟也耐着性子等着…… ~~ “道长会炼丹吗?” 驱蛊时李瑕一直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之后却是这般问了一句,神态颇为认真。 郝修阳一副邋遢模样,眼里挂着笑意,颔首道:“贫道略会。” “会制火药吗?”李瑕又问道。 郝修阳拈须不答,转头看了李西陵一眼。 李西陵负手而立,点了点头。 正当李瑕以为是李西陵会制火药时,却还是郝修阳应道:“贫道略会。” 李瑕沉思了一会,缓缓道:“今岁蒙军怕是又要入蜀,须制些火器应敌,请两位道长帮忙,可好?” 这件事他问得诚恳,其实不容拒绝,他已令姜饭带着人站在外面。 郝修阳答应得却很干脆,道:“老道依县尉吩咐便是。” …… 李瑕感到有些怪,但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只隐隐感到这两个道士的目光不太对劲。 他让姜饭带他们去歇下,小声盯嘱须派人盯着他们。 之后找来韩祈安,交代道:“难得找到能制火药之人,但此二人甚怪,往后他们进了火器作坊,莫让其与外人接触。” “阿郎在担心何事?” “太轻易了。”李瑕道:“便像打瞌睡时有人送枕头来。” “郝老道长是道士,会炼火药,实属平常。” “他答应得太干脆了,问都不问。” 韩祈安沉思半晌,缓缓道:“世间谋士常有出身道门者,如,张良入白云山,师事黄石,号赤松子;陶弘景居山中,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时人谓为‘山中宰相’;李泌为南岳衡山高道,辅佐大唐三代帝王;便是苏轼,也曾师从道士张易简,为道门俗家弟子……但他们,未必都是真道士。” “以宁先生是想说?” “我观那李西陵道长便不像真道士,或是披着一身道袍,消灾避祸;或是因朝廷户籍管制森严,化作道人才能云游四方。” 韩祈安话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再打个比方……一般读书人多求科举晋身,想要当官。但也偶有些聪明人犯了律法,避身于道门或佛门,这样的人自是不会问阿郎要做什么。”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是认为,那李西陵有案子在身上,郝修阳怕他露了馅,不敢多问,于是直接答应帮我做事?”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总之先盯紧了……” ~~ 同一个夜里,在李瑕为两个道士安排的屋子中,郝修阳卧在地上,端着个葫芦在喝酒,时不时咂着嘴道:“这事也是怪了……想不通呐……” 李西陵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外面那两个衙役,眼中带着深深的思量。 “我说,你真没骗老道?”郝修阳又喃喃道:“但只拿眼看,老道也觉着你分明没骗人呐……莫非此事要用心看……” 第273章 身份(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姜饭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到了门边,听着屋子里的对话。 “只看长相便可……” “不错,那苗女便是只看长相,因李县尉俊朗,遂找来了。”郝修阳道,声音苍老,带着些不恭的笑意,“哪有许多神神鬼鬼?老道士借此混口饭吃罢了。” “师父识得那苗女?” “算是吧,阿莎姽这苗女自小喜欢伺弄些花花草草。比如岭南那边有种草,人称‘迷魂草’,多长在坟头,能发异香,褫魂夺魄,令周围的活物丧失神智,直到死去,此草便汲取泥土里的血肉。人若误入了迷魂草地,往往会在那兜圈子,称为‘鬼打墙’。 那苗女常用类似的花草为占卜,苗人因此称她为‘通司’,她丈夫死后受了刺激,失了魂。加之长期与这些毒花毒草打交道,更加神志不清了。” 李西陵道:“师父是说,她是以此迷晕衙役,进了县衙?” “岂止是迷晕,若常吸食她那迷香,人是要疯的。旁人不知,以为是中了邪,便找老道驱邪。” “那李县尉真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信这些?老道这驱鬼道士尚且不信,哄人心安罢了。” 郝修阳说到这里,又道:“苗寨往往有巫师、通司,玄之又玄之事多了,有些老道能明白,有些却也不明白。但,你我的道或许是真的,他们的巫必定是假的。” 李西陵道:“是否转世,那李县尉心里应该清楚吧?” “敢情你道行比我还高?” “弟子毕竟也是修道之人。” “……” 屋外,姜饭听着这些,眼中的疑惑之意渐消。 老苗寨里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也听过不少,心里对那南边的深山老林颇为忌惮,原来这些老道士平日装神弄鬼的、心里却门清。 屋子里,郝修阳与李西陵随口闲谈着。 李西陵目光看去,见郝修阳拿茶水在桌案上写下的“有人”两个字已干了。 他眼中的疑惑之意却愈发浓了…… ~~ 李瑕听了姜饭的汇报,也是沉吟不已。 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苗女他都不觉得怪,苗疆嘛,诡闻秘事多得不得了;但遇到两个聪明的道士二话不说答应为他制火药,反而让他感到奇怪。 尤其那副表情…… 他能想得通那疯女人的逻辑,却琢磨不透这两个道士的心思。 他总觉得那两个道士的眼神……像是看穿了自己是重生的,想除魔卫道一般。 没来由感到有点心虚。 “李哥哥,你不去睡吗?”韩巧儿坐在公房中打了个哈欠。 “巧儿真没事吧?” “真没事啊,就是早上做了好长好长一个美梦啊……” “好吧,你去江荻屋子里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韩巧儿有些不乐意,扁了扁嘴。 “为什么啊?” 李瑕也没解释,道:“走吧,一起去找牟夫人说一声……” ~~ 这天夜里,李瑕醒来了两次,睁开眼,每每以为会有个道士站在床头,“老道要为人间荡除你这妖孽”云云。 当夜无话,次日李瑕巡视过营盘之后,想了想,还是往火器作坊走去。 …… 郝修阳随手拿了一瓶配好的火药,点燃引线丢出去。 “嘭”的一声在空场上炸开。 他笑了笑,问道:“李县尉觉得如何?这火球不难造。” “威力太小了。”李瑕问道:“配方是什么?” “硫磺十四两,窝黄七两,焰硝二斤半,麻茹一斤,干漆一两,砒黄一两,定粉一两……” 李瑕听到后来已皱了眉,问道:“太杂了吧?” 他觉得这老道士与其说是炼火药,不如说在炼丹。 “李县尉认为该如何配?”郝修阳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瑕道:“正是不懂,才请道长帮忙。” 他想了想,尽量让郝修阳剔除配方中各种各样没听说过的物件,主要以硫磺、硝等原料配比试试。 郝修阳答应下来,很干脆,但眼神还是怪怪的。 李瑕想了想,干脆直言问道:“道长似乎有话想与我说?不如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李县尉何出此言?” “我看道长总以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郝修阳微微一滞,似未想到李瑕这么直截了当,“哈哈”一笑,摆手道:“许是县尉心中有魔,故而恐惧老道的道行。无妨,无妨,时长日久了,老道或可为县尉驱魔……” 李瑕也笑了笑,再看向郝修阳,眼神里已是坦然不惧。 ~~ 数日后。 韩祈安拨动着算筹,提笔记下一行数字,递给李瑕。 “李西陵算得分毫不差,此人不简单啊。” “他不会制火药?” “是。” “他不像是个道士吧?” 韩祈安道:“确实不像是个道士,更像是个读书人。” 李瑕点点头,也深有同感。 李西陵先是指出了几个作坊里的疏漏,又似不经意地对韩祈安说要冶铁该从大理买铁石,冶铁用的煤则可在庆符县开采,于是,郝修阳装模作样勘测了一番,说庆符县的归化乡有煤。 之后,李西陵又提出李瑕到处招募流民到庆符开桥修路的做法是不妥的,他认为该做的是“开荒免税”,如此才能吸引并流住大量流民落户庆符,反之,招募劳工是不能使人安家落户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小事,如随手便计算出李瑕要南下走私,各种货物需各带多少,骡子需多少匹……问题是,并没人告诉过他走私一事,他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看出来的。 这人一天到晚不肯安心造火药,他也不会造火药,只在李瑕这几个作坊里晃悠,到处观察。 “奇怪的是,以他的才智不该看不出,这般做派对他的处境并不妙。”韩祈安道:“比如现在,阿郎已不可能放他离开。” “嗯。” “我近日一直在想,他为何这般做?或是想要投效阿郎。” “我不过是县尉,过完年才十七。” “聪明人能看到阿郎的能耐。”韩祈安道:“李西陵是聪明人,我观他行事,他当过官,官位不低于江春、房言楷。” 李瑕道:“我倒是想到三种可能,一则,如你所言,他就是个犯了事隐匿江湖之人;二则,他是贾似道派来的,从开始便未打算遮掩……” “第三种可能呢?” 李瑕沉默了一会,没有说,反而问道:“姜饭查出来了吗?” “还没有。” “我去见见他。” 韩祈安沉吟道:“阿郎似乎有些急了?哪怕他是贾似道派来的,我们也不必急着揭破。” 李瑕想了想,往外走去,只说了三个字。 “很尴尬。” 韩祈安愣了愣,不太明白…… 郝修阳还在试验火药的配方,火药作坊许久没听到爆炸声了。 李西陵正坐在院子里,拿着片叶子在吹,调子颇为好听。 李瑕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听了一会,道:“李道长很精通乐艺?” “县尉该看出来了,我并非道士。”李西陵道。 “那是?” 李西陵背对着李瑕,反问道:“可听出我有两浙口音?” “不太明显。”李瑕想了想,也是径直问道:“你看我的眼神奇怪,为何?” “因我认得县尉。”李西陵道,“县尉不认得我?” 李瑕沉默了一会。 李西陵忽然道:“我祖籍四川威州,早年随父入临安府,后因与谢方叔谢相公同乡,入其府为幕。直至你扳倒谢相公,我得罪丁大全,被逐出临安,欲返故乡,川西却已沦陷于蒙军之手,遂到鱼秋山寻郝道长,不想又被县尉扣下。” “是吗?”李瑕问道:“故乡沦陷?谢方叔又去了何处?” “谢相去了江西隐居,我不愿去,人生地不熟。” “你与郝道长如何相识?” “谢相公在临安时,曾与当代天师观妙先生有故交……” 李瑕似信非信,又问道:“你想做什么?” “想为县尉做事?” “为何?” “谋条生计。”李西陵道,“县尉若不信我,继续派人盯着我便是。” “有句话叫‘疑人不用’。” “不急,县尉往后或可信我。”李西陵笑了笑,道:“我妻子、儿子如今正在叙州,县尉可否派人去接过来?” “你有儿子?” “是,比县尉稍长两岁,颇有文才,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一场谈话之后,李瑕反而对李西陵的身份有些不确定。 但再有疑惑,也只能等派人到叙州接了他妻儿,或许会有答案吧。 ~~ 是夜,郝修阳支着耳朵听了一会,确认屋外没人了,问道:“拿了个假身份出来,也不怕这小子给你拆穿了?” “试探。”李西陵道,“他今日没能拆穿。” “看来他是真不认得你了?” “是啊,先查清楚吧……” 第274章 神秘感 三日后,李瑕派人到叙州接了李西陵妻儿回来,他在让他们见李西陵之前,先见了他们一面。 李西陵之妻杜氏不到四旬,看起来端庄贤淑;其子李昭成,时年十九岁,看起来有些文弱单薄,虽是男子,却给人一种“面容姣好”之感。 李瑕觉得李昭成长得不太像李西陵,长相太柔了些,反而少了李西陵那种洒脱之意。 不过寒暄了几句,这母子二人应答得体,所述与李西陵所言相同,言李西陵原在谢方叔府中为幕,之后回了川蜀,去找郝修阳学道是为了托身道门,避徭役、赋税,一家人准备往后在蜀南置地安家。 眼看问不出太多东西,李瑕便给李西陵一家安排了一个作坊附近的宅院。 这宅院不在城中,而在如今符江东岸、靠近庆符军营盘的地方,因军属与劳工多,已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坊,生活也算方便。 一家人安顿下来,杜氏见了李西陵,表情才生动起来,不再像一路上那般木讷,气质便大不相同。 “……” “你没认他?” “没有,从叙州出来时便觉奇怪。”杜氏道:“依官人所言,若称我姓‘杜’,则表示你用的是谢府幕僚身份,一路上我便在想官人为何如此,不敢不小心;到了庆符,未先见到官人,我更感觉奇怪……” “之后呢?” “见了小郎君,第一眼我还惊喜。但……不像,那感觉,除了样貌便像完全换了个人。我还当隔墙有耳,他才不敢相认。但等一开口……” 李西陵道:“一开口便让人觉着不是他?” 杜氏低头不语,眼中颇有担忧与疑虑之色,问道:“官人是如何想的?” “我本想看看你是否与他相认,但连你也感觉出来了,那便不是我的错觉了。” 李西陵又道:“他很聪明,洞察秋毫。我不过在见他时流露出些许眼神,他便探查不休。我只好换个身份蜇伏下来,先查清楚。” “官人未问过他?” 李西陵淡淡道:“若非我儿,问之何益?让他找个由头哄骗我不成?” ~~ “听说,李非瑜多了位幕僚。” “是,此人行事倒有几分不同,李县尉、韩竟之父子往常行事皆有些随心所欲,不太顾及朝廷律令,这位李西陵却深谙此道,让人挑不出错处。” 蒋焴说到这里,拿了几封公文递在房言楷面前,道:“只看这桩小事便知,李县尉想走一趟大理,理由说了许多,却连做做样子也不肯。反倒是李西陵来后,将一应文书补上了。” 房言楷接过看了看,见其中竟还有一封大理遗臣请求遣使入境的信件,他看了许久,竟是未能看出一丝伪造痕迹来。 伪造痕迹看不出,他却看得出李西陵熟悉官场,这恰恰是李瑕与韩家父子都不擅长之处。 想必李瑕不在时,有这样一个人坐镇庆符县,才能保证局面稳定…… “他还真找了这样一个幕僚。”房言楷喃喃道,“小小的边陲县城,来了这许多牛鬼蛇神?” 因韩承绪父子金国遗民的身份,房言楷从未把他们与自己放在一起比较才能。 但李西陵不同,他显然是个在官场上更得势之人,却甘心给李瑕为幕僚。 这让房言楷忽然觉得心底那份骄傲有些可笑了…… ~~ 入夜。 一袭黑衣的女子再次缓缓走过小巷,走向县衙的后门。 门边,一个门子打着哈欠转过头来。 阿莎姽正要抬手,却听他说了一句。 “我……我去……请县尉出来,他交待过,你你……你再来,我请他出来……你稍待……能能听得懂吧?” 门子说着,向院子里跑去,脚步有些慌乱。 阿莎姽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缓缓垂下手。 檐下的灯笼忽然灭了,气氛因此诡异起来。 过了一会,李瑕走出来,站在巷子中向左右看了一眼,却不见了阿莎姽。 脖子上有凉飕飕的风吹来,他猛地一转身,只见那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这场景有点吓人,李瑕却毫无畏惧,道:“你蛮灵活的,看来熊春没看住你?”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阿莎姽自顾自问道。 “我们就在这外面谈吧。”李瑕也自顾自道,“就不邀请你进去坐了,会吓到江县令一家。” 阿莎姽喃喃道:“你是从忘川来……见过他吗?” “人家说你疯了,但我觉得你还是有神志的,装神弄鬼也知道要选在大半夜。” “你见到他了吗?他何时能回来?” 阿莎姽并不想与他聊天,依旧只有幽幽的问话。 “好吧。”李瑕道:“我见过屈良了,但他已经忘了你。” “你胡说!”阿莎姽突然厉喝道:“你休想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看到孟婆按着他喂他喝了孟婆汤,他不记得你了,一点都不记得你了。” “不,你骗我……骗我……” “我没骗你,没有人死后能不忘了前世,屈良也是。” “你的魄魂已经告诉我了,你没有忘……” 李瑕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不同,我是明王出世,看天下大乱,拯救苍生……” 阿莎姽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李瑕,转身走了。 “屈良没有忘记我,他不会的。” 她自语了一句,之后轻轻哼着什么曲子。 李瑕跟上去,与她并肩走着,低头看着她的面纱,带着些请教的语气道:“我不像?” 他很认真,像是在学习如何装神弄鬼。 阿莎姽没答,嘴里轻声唱着不知名的苗族古谣,像是咒语,有些瘆人。 李瑕却很诚恳道:“我真是重生的,你不好奇吗?” “假的……他不会忘了我……” “真的,我死过一次……” 阿莎姽似乎有些被烦到了,忽然一挥袖子,一团烟雾洒出,罩了李瑕一脸都是。 她看也不看李瑕,继续往前走去。 回忆里的场景就像是那天在苗寨里,阿葵围着李瑕闹。 她与屈良年少时也像那般。 “你被我下了情蛊,再也不许离开深山。” “好吧。”屈良微微笑着,眼神宠溺,面容详和。 …… “喂。”身后的少年又喊了一句,打断了阿莎姽的回忆。 她不悦。 李瑕是她十余年来遇到的最像屈良之人。但又一点都不像,满脑子都是世俗权力,半点也无屈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但知道……他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我真的,重生而活……” 阿莎姽依旧置若罔闻。 最初,她感受得到李瑕的神秘,他有秘密与恐惧,让她忍不住想来揭开。她渴望揭开之后,能窥探到阴阳两界的秘密。 但现在,李瑕的神秘感,已荡然无存。 她只嫌他聒噪,只想马上走开。 李瑕忽然追上前两步,问道:“想找到屈良吗?我可以帮你……” 第275章 冥王 李瑕屏着呼吸,又向前走了几步,有些腿脚发软,脑子里有些晕。 他没想到,搞迷信这么难。 这感觉就像从鱼肚子里刨出那句“大楚兴,陈胜王”之后,有人指着陈胜说“你骗我。” 这种事,他实在是不擅长,但他愿意学、愿意练习。 “屈良,真的已经转世了,他不会再回来,但我能看到他,他在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他能飞上天,坐在像大鸟一样的东西里,能看到窗外的云……” 阿莎姽回过身,看着李瑕的神情。 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那声音里的微微颤抖,能重新感受到他心底那种神秘感。 “他住在很高很高的楼里,站在窗边,能看到天空,全是雾霾……” 阿莎姽听不懂,却也不问,只是站在那听着,直到李瑕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之后呢?他……还在做什么?” “洗澡。” “洗澡?” “是,打开水龙头就能出热水……” “你没在骗我?”阿莎姽又问道:“人死之后都会去那里?我能去找他?” “不。那里找不到,要世世代代……” “世世代代?” 李瑕没有继续说,沉默下来。他终究不擅长这些迷信。 也只有眼前的疯女人不在意他话语里的无数漏洞,她只在乎她死去的丈夫。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喃喃道:“下次再试吧,再见,阿莎姽。” 他转身向县衙走去。 “冥王?” “嗯?”李瑕回过头,“是,明王出世,。” 阿莎姽摇了摇头,还是不信,但似乎有些迷茫。 “冥王?”她喃喃一句,终究还是走掉了。 “果然,不行的。”李瑕苦笑了一下。 ~~ “你说,非瑜到底为何非要与那些苗蛮打交道?多邪门啊,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阿莎姽这夜过来还是惊动了江春,他披着衣服起来,凑在窗边看了一会,向牟珠道:“万一带些蛇啊虫啊的回来,多吓人。” 牟珠也是很怕这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眼带恐惧地打量了屋子里一眼。 “说来,李县尉也是有顾忌的,让巧儿到荻儿屋子里睡。” “这年轻人胆子太大了,什么都敢招惹。”江春摇了摇头,回到被子里,又道:“不过还真别说,道长做的法事真有用,你看那苗巫都不敢再进门了。” “是,多亏官人想的周到。” “非瑜要去大理就让他去,等他回来我也调任了,少沾他惹的麻烦……” ~~ 在见过阿莎姽这夜的三天后,李瑕没再等到她找过来,遂又找了熊山来问。 “回老寨了?” “是。她精神似乎有好一点,和阿爹说要回老寨,之后就不见了。” “好吧……” 于李瑕而言,苗巫之类的事也只是偶尔的点缀,却也不急在一时。 等真正遇到那些深山老林里的诸部,有过接触之后再想如何收服也不迟…… 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按部就班地练兵、治理,并准备着南下大理之事。 ~~ 庆符军校场里的操练日复一日。 二月十二日,营盘边的茅坑附近,名叫“龚泽”的老汉把粪水装上板车,拉着车向田地走去。 他走着走着,他在道路边停下来,望着不远处武器作坊的方向,眯起了眼。 “不会吧?” 龚泽想了想,忽然把板车上的粪水倒在路边,掉转方向,重新向营盘的茅坑大步走去。 一直等到傍晚,他终于等到杨奔来解手。 …… “杨奔,你蹲完没?!再不去吃饭,老子把你的饭吃了。” “洪什将先走吧,我不舒服。” “行,给你留着饭菜啊……” 杨奔皱了皱眉,又等了一会,终于听到了扣门声。 他打开门一看,见是龚泽,遂将他迎了下来。 “告诉你个消息。”杨奔道:“往后这粪水不是你想收就收了,得统一收,说是要建个堆肥的作坊……” 龚泽不耐烦地打断道:“贼配军,我们是来收粪水的吗?!我告诉你,我好像看到李墉了。” “确定吗?” “不确定,几年前才见过他一次,谁还记得。” “在哪?” “武器作坊。” 杨奔问道:“捉回去?” “你捉不走,一开始没想到李瑕练出这么多兵马,眼下只好去请太尉派人来了。”龚泽道:“我继续盯着他,看还能牵出什么人来。” 杨奔点了点头,道:“我准备一下,偷匹马,今夜便走。” “就这样吧,反正李瑕也不信任你,走了也不可惜,再换个人来。” “呵……” 离开了茅房,杨奔没有马上去吃饭,而是绕到了马厩附近看了一眼。 远远地,他见到一个手脚上都戴着镣铐的汉子正在喂马。 …… “胡勒根!过来。” “来了!”胡勒根应了一声,拖着镣铐向于柄、宋禾走去。 “饭吃了没?”于柄道,“该教我们蒙语了。” “没有吃。” “于佰将,他明明吃过了。”有马夫大声喊道。 于柄大怒,拿起手里的马鞭,喝道:“你他娘的!” 胡勒根连忙跪下,嘴里叽哩咕噜一通。 “他说什么?”于柄问道。 宋禾道:“他说他把‘吃过了’和‘没有吃’弄混了。” “狗蒙鞑,真他娘奸滑,还想骗老子。” “你昨日就被他骗过一次了。”宋禾随口应道,目光盯着不远处,“那人是谁?” 于柄转过头看了看,道:“杨奔。你忘了?当时死活想当探马那小子。” “是他啊,跑来我们马军这边做什么?” 宋禾喃喃一声,向杨奔走去,却见对方转身走掉了。 …… 次日,龚泽再次站到了茅坑边,带着怒意道:“你怎还没走?” “昨夜过去,被两个佰将发现了。”杨奔道:“我今夜再过去偷马离开。” “别耽误了事情。”袭泽抬手指指他。 “嗯。” 这天夜里,杨奔回到号舍,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他这一什人全都在收拾行李。 什将洪阿六大步踱了两圈,喝道:“物件都带仔细了,战场上救命的东西。” “是!” 洪阿六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杨奔的肩。 “甲胄准备好,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这次你也该立功升迁了。” 杨奔点点头,心中暗暗冷笑“当我稀罕吗?” 但这一夜他依旧没有去偷马,也没有把即将南下的消息告龚泽。 他想再打一场仗,那就不管什么李墉、忠王,都得等他打了这一仗回来再说…… 第276章 私仇 次日就要出发去大理,庆符军营盘里一片忙碌。 李西陵走进大厅,拱了拱手,道:“县尉,粮草已备好了。” “辛苦先生了。” 李瑕正在与韩承绪父子谈话,闻言转过头看了李西陵一眼,语气有些平淡。 “不敢言辛苦。”李西陵略作沉吟,道:“我有些私事,可否与县尉谈谈?” 韩承绪、韩祈安对视了一眼,微觉疑惑。 “阿郎,我与以宁再去查验一遍货物。” “也好……” 韩家父子二人退下,出了大厅。 韩承绪负手踱了几步,叹道:“你可察觉出来了?阿郎似不信任李先生。” “感觉到了,此事我也觉得奇怪。”韩祈安道:“李先生之才,有目共睹,可阿郎竟从不向其示亲近笼络之意,似还有些……刻意回避。” “我在想,是否是阿郎担心你我介意。”韩承绪叹道:“阿郎眼下是用人之际,万不可因此而轻慢了高才。往后你要多与李先生结交。” “孩儿明白……” 韩祈安回过头看去,只见没多久李西陵就已从大堂走了出来,向营盘外走去。 ~~ 小宅院中,李昭成与郝修阳正坐着闲谈,案上放着几个包袱。 “小子不太明白,可否请道长解惑?” 郝修阳拿着个葫芦抿了酒,笑道:“不明白你堂叔父为何要去‘辞行’?” 李昭成想了想,道:“若这个李县尉是假冒的,我们应该悄然离开;若是另有隐情,堂叔父也该查清楚才对。” 郝修阳不答,反而问道:“你觉得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完全换了一个人。”李昭成道:“与过去毫无相似之处,该是假的。但若说世间有如此长相一模一样之人,我又难以相信。” 郝修阳问道:“你有何推测?” “我一开始怀疑是赵与芮、赵禥一党派来引堂叔父上钩的,或是朝中有人居心叵测想要控制堂叔父。但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却不像。” “如何不像?” “这李县尉极有主见。”李昭成道:“庆符县已在他掌控之中,绝非受人控制。” “你口口声声‘这李县尉’,看来心里倾向于他是假的了?” “想不明白。”李昭成摇头道:“全无头绪。” 郝修阳叹道:“是啊,守垣本想不动声色,暗中探查,可惜这二十余日以来,竟不能在这李县尉身上探到一丝线索。明日,李县尉便要南下大理,此事今夜不问清楚,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结果。” “因此堂叔父今夜去找他问清楚?” “不,话挑明了,万一李县尉是假冒之人,杀了或捉了我们又如何是好?” “会吗?” “若无这份谨慎,守垣只怕早便栽了。” 此事百思不得其解,李昭成只觉脑子里很乱,问道:“那堂叔父准备今夜离开?但又为何要去找李县尉辞行?太危险了吧?” 郝修阳道:“此‘辞行’,非真辞行。” “那是?” “未发现吗?”郝修阳道:“守垣到了庆符之后,从不藏在火药作坊里,而是先在各个作坊中闲逛,之后展露才干,更少不了到处露面。” “不仅是为了得到李县尉的信任?” “不仅是。”郝修阳问道:“假若你是赵与芮,想找到守垣,会派人到庆符县盯着‘李瑕’吗?” 李昭成点点头,表示明白郝修阳的意思,嘴里却是应道:“话虽如此,但四川与临安相隔太远,只怕未必吧?至少赵与芮、赵禥就没这个实力。” “那便不说赵与芮,朝中总有其他人有这实力。” 李昭成略略沉吟,道:“若如此……莫非是因有人盯着,这李县尉才不敢与堂叔父相认?” “依旧不太说得通,但不乏有这种可能。”郝修阳道:“这二十余日以来,守垣到处露面,为的就是找到这些人。” “没找到?” “岂是那般简单,人家远远看上一眼、不动声色,如何能揪得出来?” 李昭成若有所悟。 郝修阳又问道:“假若你是暗中探查李墉之人,潜藏此地、发现李墉来了,但李瑕麾下有千余兵马,你不敢擅动,会如何?” “传递消息,静待时机而已。” “明日李瑕便要带人南下,而今夜李墉在见过他之后收拾行囊离开,你会如何做?” 李昭成点点,道:“小子明白了。” 郝修阳又喃喃道:“守垣去找那李县尉说,与人有私仇,请他帮忙捉捕,等捉到人之后再谈吧……此事还是有些冒险,但那李县尉明日便要离开,也只好在今夜了结。” ~~ 营地大厅。 李西陵走后,李瑕沉吟了几步,招过人吩咐道:“去把姜饭找来。” “是。” “再去叫刘金锁来见我。” 刘金锁就在营里,也未曾歇下,大步进来,嘴里还嚷道:“县尉你又留我守营,每次都……” “闭嘴。”李瑕道:“把你的佰人队带出来,暗中把营地包围,看看夜里是否有人出营。” 刘金锁眼一瞪,问道:“县尉担心有逃兵?” “就当是,去吧。” “是。”刘金锁一抱拳,大步向外走去。 李瑕又在大厅里处理了一些事情,等到姜饭赶来。 “你带人悄悄向北,跟上去……” “是,小人明白了。” “捉到人了,到符江桥边找我。” 做完这些,李瑕出了营盘,也不骑马、也不带人,独自往符江走去。 他独立在江边,像是在等人…… ~~ 庆符军营盘以北就是各个作坊的位置。 而作坊再北面已聚居了许多民居,形成了一个大的村落模样,规划得颇为整齐漂亮。李西陵的小宅便座落在这村落之中。 有不少庆符军士卒的家小住在这里。 傍晚时,这些士卒过来与家小辞别,此时村里许多人都没睡下,三三两两地聚在月光下,讨论明日庆符军要南下之事。 李西陵回到宅院中,不一会儿,带着妻子儿子,以及郝修阳,背着行囊向北而去。 …… 夜色中,龚泽探出头望了一会,又缩回到巷子里。 还有三个汉子正站在那低声闲聊。 “贼配军消息迟缓,白日里竟不说。” “话说,他到底去没去报信?要不我去?” “那贼配军没用,没必要再让他混在营里,就让他去。” “我早说了不该让他入营当兵,那是最难接近李瑕的蠢主意。” “那蠢货笑死我了,一辈子当个无名小卒吧。还不如学我,到县里支个摊,打探的消息最多。” “嘘。”龚泽道:“李墉要走了。” “真是他?我在县衙外探过,听起来这人不像是李瑕的爹。” 龚泽道:“应该是。” “信老龚的,他早年在余杭县犯过案,见过李墉。” “少说话,跟上……” 出了这片村落之前,他们并不担心被发现,人很多,他们没理由会引人注目。 但眼看着李西陵等人出了村子,向通往北面宰猪顶的小路走去,四人便有些犹豫,担心泄漏了身份。 “怎么办?再跟就显眼了。” “总不能放他走了。” “跟上吧,到了山里就动手……记住,要活的。” “小心些。方忠,你留下盯着,若看到人跟着我们,再赶上来报个信。” “你们能对付得了吧?” “两个书生、一个老头、一个女人。”龚泽轻笑了声,从袖子里摸出匕首,带人远远跟了上去。 …… 方忠看着他们走进夜色当中,向四周看了一眼,吹着口哨站在村口尿了一泡。 “我看,也没必要这般小心。” 一泡尿完,他忽见有几个汉子从村子里各个巷子出来…… 方忠愣了一愣,正要去报信,一转身,已有人按住了他的嘴。 “敢喊?看到这钩子没?把你舌头拔出来……” 第277章 坦诚 李瑕在符江边站了许久,只见姜饭远远跑过来。 “县尉,捉到了……县尉怎不带人?万一遇到刺客可就不好了。” “没事。”李瑕道:“走吧。” “是。对了,西陵先生不让小人审,说是等县尉到了,他和县尉来审。” “知道了。” 姜饭还是忍不住道:“县尉真不该独自出来,这四下无人,真是太危险了。” “你闻到我身上有气味吗?”李瑕问道。 姜饭挠了挠头,道:“没有啊,县尉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干净着呢。” “没有吗?”李瑕喃喃了一声。 姜饭四下看了看,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他感觉自从出了苗巫一事之后,县尉有时就像中了邪一样。 两人沿着小路向北走了好一会,走到一片林子边,只见四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丢在地上,李西陵几人与姜饭的人手正站在一边。 李瑕犹豫了一会,走上前,道:“姜饭,带你的人退下去……” ~~ 姜饭带着人退到小路边,忍不住又四下看着,目光盯着路边的树林。 “班头,咋了?” “总觉得有人跟着我。”姜饭喃喃道,“邪了门了,我觉得我也中邪了……” ~~ 李西陵伸出手,拿下塞在龚泽嘴里的布。 “说吧,为何追着我。” “小人真就只是想到山上打猎。”龚泽道:“白日里,小人在山上布了两个陷阱,今夜睡不着,想上山看看有无收获……” “只带着匕首?” “是,小人只有匕首。”龚泽死活不认。 李西陵不急着审,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杜氏与李昭成面前,看着李瑕道:“县尉,这四人便是我仇家派来追杀我的了。” “分开审吧。” 李瑕上前,把其他三人嘴里塞着的布都拿下来,仔细盯着他们的眼睛看了一会,提起其中最害怕的那人,拖进树林里。 他把人丢在地上,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方忠,小人什么都没做,就在村口撒了泡尿。” 李瑕道:“依我的新规矩,随地撒尿要罚两钱,知道吗?”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愿受罚。” “认了?” 方忠一愣,道:“小人认了随地撒尿的罪,别的真不知道啊。” “树林外你的同伴可不信你,他们会以为你已经招了,抢在你前面招供。” 方忠想了想,知道确实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应道:“好吧,小人实话实说,此番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想找到令尊问几件事,求县尉不要杀小人。” 李瑕转过头,看向树林外的李西陵,沉默着。 方忠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李瑕问道:“谁派你来的?” “小人是军中之人,都指挥使派小人来的。” “叫什么?” “范文虎。” 李瑕又问道:“他是谁的人?” 方忠嚅嚅不敢答,低声道:“都指挥使……是吕太尉之婿。” “哪个吕太尉?”李瑕又问。 宋时风气,喜欢僭用官称,多的是文官还没当上宰相已被称作“相公”,武将还未到二品就被称作“太尉”。 市井全是“员外”,朝堂全是“相公”“太尉”,真真假假参半,李瑕已经对这种冗官带来的影响烦透了。 方忠道:“小人的都指挥使,是……吕文德吕太尉之婿。” “那就是贾似道派你来的了?” “李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就只是想问令尊几句话而已。” 李瑕又问道:“还有哪些同伴?” “没有……有一个,叫‘杨奔’,混在县尉军中,我们派他回去递消息……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没想过要害县尉……” “噗”的一声响,李瑕一剑刺穿了方忠的脖颈。 ~~ 龚泽眯着眼,看着李瑕提着带血的剑从树林里走出来,心中惊慌不已。 他正在想着方忠是招了没招,只听“噗”的一声,李瑕竟是径直捅死了另一人。 “这……李县尉,你听我说,我招……” “噗。”李瑕不听,又捅死一人。 只剩龚泽了。 他全然没想到李瑕如此狠毒,道:“李县尉,我们是自己人,我奉贾相之命,只需问令尊……呃……” 一剑捅穿了龚泽的喉咙。 他嘴里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人已缓缓倒在地上。 李瑕拔出剑,拿龚泽的衣襟擦拭了。 “好了。李先生,你仇家派来的人已经死了,可以安心了?” 听了李瑕这句话,郝修阳与李昭成对视了一眼,眼神皆有些疑惑。 …… 李西陵沉思了一会,问道:“审清楚了?” 李瑕“嗯”了一声。 “那想必我的身份瞒不住了。”李西陵道。 他打算把事情问清楚。 郝修阳眯着眼,看向小路边,只见姜饭的人还隔着五十余步远,暗想要把事情问清楚,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也是短时间内最好的机会。 李西陵看着李瑕,道:“我真名李墉,是你……是你的什么人还不好说,但看来你早就知道?” 李瑕也在看着李墉,没有马上回答。 李墉终究是叹息一声,道:“你若是担心泄漏了我的行迹,现在这些人已经死了。若是有别的苦衷,你也可与我直说。” “并非早就知道,只是之前一直有些怀疑,今夜才确认。” “所以,你真没认出我?” …… 对于这件事,李墉心中也有些迷茫。 他仅有一个儿子,一手拉扯长大。 那眼前人是否是自己的儿子,他怎可能看不出来? 这二十余天观察下来,他许多次确定,眼前这个“李瑕”绝对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也一直在想,若等事情查出来,无论对方给出怎样的理由,他绝不会被哄骗、欺瞒。 他要的是真真切切他的儿子,不是一个相貌一样的人。 又不是傻子,岂能让人轻易糊弄? 但,看着眼前“儿子”的那张脸,他心底也盼着他能给出一个理由。 …… “开诚布公也好。”李瑕道:“直接说吧,我不是你儿子。” 李墉一愣。 不仅是李墉,在他身后谎称“杜氏”的刘苏苏,以及李昭成、郝修阳都是愣在当场。 他们设想过,李瑕是在分别之后被人冒名顶替了,有可能是赵与芮派来的人,有可能是其他高官派来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北面来的细作,这才认不出李墉。 但他们没想过,在李墉报出名号之后,李瑕会这般直接承认自己是假的。 “我确实不是你儿子,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行事作风与你儿子不同。”李瑕道:“此事我也很抱歉。” “我儿子……人呢?” “他死了。”李瑕提剑在手,说话时余光瞥着郝修阳,又道:“他死了之后,我的意识……或者说灵魂也好,占据了这具身体。” “我不信。”李墉道。 “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如此。” 李墉道:“让我看看你左边胸膛,瑕儿幼年时被热汤烫过。” “好。” 李瑕也干脆,扯下衣襟。 李墉拿起火把过去,眯着眼看了一会,喃喃道:“疤还在。” 李瑕低下头,就着火把的光亮看到那道小疤。 时间太久,那道疤很浅,也不大,他自己之前都没发现。 他退了两步,整理好衣襟,道:“首先,我并非杀你儿子顶替,也不打算利用你。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只是在你儿子死后,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其次,我也并非你儿子,不会为你尽孝,但你若需要庇护,我可在能力范围内帮你。” 话到这里,李瑕也有些无奈,叹道:“节哀顺变。” 李墉嚅了嚅嘴,神态愈发茫然。 哀吗? 这个“李瑕”就在眼前说话,并不能让他感受到儿子已死的悲哀,更多的情绪依旧是不解。 而且,更不解了…… “为了你我都好,此事不宜透露给旁人知晓。”李瑕又道:“相信你也明白这道理。” 李墉似还未能从这件事当中反应过来,面对李瑕淡然处之的态度,他有些迟滞,问道:“你要如何?” 李瑕道:“我不需要如何,既不需要你养,也不需要你帮扶。反而重生以来受了你不少牵连,当然,我得了这份身体发肤、这些牵连也是我该受的。简单来说,我对你无所求。” “你到底是何人?” “这不需你管,我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其实与你关系不大了。” 李墉转头看向郝修阳,似乎想让他替自己解答。 郝修阳目露深思,如神游物外,过了一会,他转过身,看向了小路边的树林。 李瑕顺着郝修阳的目光看去,眯了眯眼,转向李墉道:“至于你,我与你并无仇怨,你没有对付我的理由,但也很难将我视为亲子,那就……放下吧。往后若需庇护,你就留下,若要走也可以,你考虑。” 说完,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他不需要向李墉证明自己是其儿子,以满足一段没有意义的父子关系。 第278章 癔症 “姜饭,你留在此处,把那些处理干净,莫让人找到。”李瑕道。 “是。”姜饭应道。 “一会李先生不论去哪,你不必阻拦。” “是,县尉要去哪?小人派人护送。” “不必了,我去树林里见个朋友……” 李瑕处理完这些,转身走进树林,他走了一会,抬头看向树冠。 “阿莎姽,你在吗?” 树林里静谧无声,李瑕皱了皱眉,感到有些意外。 “你真不在我就走了。” 一转身,他便看到阿莎姽正站在那。 她今夜没有披着罩脸的黑纱,露出了面容。 月光是从树梢的缝隙间漏下来的,能看到她三十余岁模样,脸色带着愁苦之色,依稀还有年轻时的姣好痕迹。 李瑕问道:“你这几天都跟着我吗?你还会骗人?与熊春说你回老寨去了。” 阿莎姽只是盯着他,眼神中有些疑惑。 “最近总是感觉到身后有人,我猜你是在我身上洒了气味,追踪我。”李瑕又道:“营盘你大概是进不去,所以可能还不知道,我明日要去大理了。” 比起对李墉,他似乎对阿莎姽更感兴趣。 阿莎姽道:“我看到了,你们说的,我都看到了……他们不信你的话。” “不重要,你信吗?” “我信,你不是那人的儿子。” “你看,我说过我是明王。” “你真是冥王……把屈良还给我?”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行。” 阿莎姽忽然跪了下来,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乞求的目光,还有些敬畏。 李瑕道:“屈良死了,转生了,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 “我想见他。” “那你是更想见他,还是想让他好?” 阿莎姽不答。 熊石说她是疯子,李瑕却不这般认为,他能从她眼中看到思索的神色。 “阿莎姽。方才你看到了,那位李先生,很想要他的儿子。但我不会骗他,也不会扮他的儿子,因为假的就是假的。 我不会去讨好他、不会为了满足他的精神慰藉,而去编许许多多的理由哄他。人总是要直面死亡的……” “不……冥王掌管冥界,喜欢让人死……我不想屈良死……” “冥界?”李瑕喃喃道,“我是这个冥王?” “你铁石心肠,棒打鸳鸯。” “屈良还真是教过你蛮多成语。”李瑕低声念叨了一句,沉吟道:“我转生之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需要完成了大业,才可以回到冥界,重新成为冥王。” “在那之后……冥王能让我去见屈良吗?下辈子也行……” 李瑕答不出来。 他不知给阿莎姽这样的希望是好还是不好。 良久,李瑕忽然有了开悟。 他似乎窥到了以神秘之事收服人心的些许门道。 他伸手,放在阿莎姽的头上,喃喃道:“你跟我走吧,我不知道你我相遇是怎样的机缘,但也许,命运会告诉我们一切……” ~~ 树林边,姜饭命人拖了地上的四具尸体上马,准备带到符江去沉尸,又开始清理地面的痕迹。 忙完之后,姜饭向李墉问道:“李先生,是否需要小人护送你们回去?” 李墉摇了摇头,道:“姜班头先去忙吧。” “也好,那李先生自己小心。” 姜饭看得出来,郝修阳道士的武艺颇高,不须他费心,且县尉也吩咐过,随李先生做主张。 姜饭走后,李墉四人还是站在那。 郝修阳饮了口酒暖身,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做何打算,还是没想明白那李县尉之事?” “郝道长是如何想的?” 郝修阳咂吧着嘴里的酒,喃喃道:“夺魄转生……老道不敢信。若信了,老道往后哪还敢为人驱邪避灾挣生计,岂不怕天罚?” 李墉叹道:“查了二十余日,竟是如此结果。” “守垣确定那道疤没错?” “没错。”李墉道:“没人能相像到如此地步,若是假冒,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李昭成道:“能做到如此地步,却认不出堂叔父,那更不可能了。看了那疤,能确定的是,他真是二弟……至少身体是。” “那无外乎就那几种可能。”郝修阳沉吟道:“或是他所言皆是真的,世间真有夺魄之事;或是他不愿相认,个中原由不知;或是他得了癔症,自以为是其他人。” “癔症?” 郝修阳点点头,负手踱了几步,道:“早年前老道便遇到一个类似情形,泸州有一王姓人家,其子性乖僻。方与人嬉笑,忽发狂怒叱,如换了人,其母问及原由,答‘儿不自知,亦不自由’,旁人以为妖邪附体,寻老道驱魔……老道却觉得,怕是得了癔症。 老道遂以白芍、当归、山茱萸、人参、茯神等草药熬‘摄魂汤’,假以香灰请他服了,略见好转。” “此症可医?” “不可医。”郝修阳叹道:“老道得了王家重金,将其送至仙侣山了。至其身死,癔症未除。” “郝道长为何认为不是妖邪附体?” “老道也未见他显神通,岂有妖邪不会神通?” 李墉负手沉吟,许久不语。 ~~ “李兄。” 韩祈安带了一壶酒,推开了李西陵的家门。 目光看去,却见门也未锁,宅子里一个人影也无,本就不多的细软也被收拾起来。 韩祈安匆匆放下酒壶,追出门外,招过附近一人问道:“可见到了李先生?” “背着行囊往那边去了。” 韩祈安大急,匆匆就往北追上去。 连夜追了三里地,累得气喘吁吁之时,韩祈安才远远看到小路边有四道人影正在说话。 “李兄!李兄……” ~~ 李墉转头看去,喃喃道:“那是韩祈安吧?” “看他这模样,老道却是想到一个典故。” “萧何月下追韩信?”李昭成喃喃道,“他是否萧何我不知。但堂叔父还真不需他举荐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 “堂叔父,韩先生快跑到眼前了,接下来是走是留?” “叫‘父亲’吧。” 李昭成明白过来,应道:“是,父亲。” 不一会儿,韩祈安已到了眼前。 “李兄,为何要走?” 李墉摆了摆手,笑道:“此事只怕非如以宁所想。” “李兄不必管我如何想,留下来可好?”韩祈安上前,眼神极诚挚,道:“我与父亲聊过,李兄之才在我父子之上,该为阿郎之谋主。” “以宁,以宁。”李墉笑着打断,道:“误会了,我并非要走,不过是请县尉替我解决些私仇……” 第279章 南下 夜更深。 刘金锁听到命令,再次进到营盘大厅,才进门就是眼睛一瞪,看向了李瑕身后那个黑衣女子。 “县尉这是……马上要出发了,从哪弄来个……” “闭嘴。”李瑕道:“可有拿到逃兵?” “没有。”刘金锁道:“守了一夜,除了姜饭和韩先生来来回回,没见有士卒出营。马上就三更天,该起火造饭了,该不会有人再逃了吧?” “嗯。我走之后,你守着庆符,除了之前交代你的事,再加一条,保护好李西陵及其家小。” “这事县尉不说我也知道。” 李瑕脸色郑重了几分,道:“我要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有事,依旧听韩老、以宁先生吩咐。保护好李西陵,但也看好了他,别漏了我的事。” 刘金锁一拍胸脯,道:“我明白,县尉最信任的还是我和两位韩先生。李先生才刚来,还要再看一看。” “嗯,许魁那一队也会留下配合你。两百人,你可有把握庆符不出乱子。” “太有把握了!” “去吧,韩老呢?” “因想着县尉明日要南下,怕今晚还有吩咐,他就在营里歇了。” 李瑕点点头,道:“我一会去见他,先不必去请。找熊山来见我。” “是……” ~~ 熊山进到大厅,第一眼也是看到了李瑕身后的阿莎姽,吃了一惊。 “去看看杨奔是否还在营里。”李瑕吩咐道。 “在,小人今夜还与他聊过。” “是吗?聊了什么?” “聊了战局。” 李瑕道:“还有呢?他可有找你打听?” “没有。”熊山道:“一直聊的都是怎么打蒙鞑,没听过其他。” “你去看看他还在不在,若还在……派人盯紧了。” 李瑕话到最后,忽改了主意。 无论如何,明日要把杨奔带去大理,到时再说吧。 这个夜晚发生了这些事之后,李瑕又继续准备着明日南下,安排各种各样的事情…… ~~ 天还未亮之际,杨奔睁开了眼,因要南下的激动,困意全无。 击杀兀良合台到今日,时间不过两个多月,中间还隔着一个年节,五百巡江手已扩军成了一千庆符军,虽然还未训练太久……杨奔却已感受到了一种突飞猛进般变化。 他决心,这次一定要立个功劳,让那些人看看。 他要让他们看看,他杨奔才是天生的将才,熊山、茅乙儿不配当他的佰将,许秃瓢、洪阿六不配当他的什将。 他起床,收拾好,用过饭,背着行囊,列队……跟着队伍启程向南,沿符江而上。 杨奔还没意识到,在他身后,熊山正盯着他,目光有些奇怪。 而在更后面的符江江底,龚泽已经沉下去了…… ~~ 大理。 阿术跨上战马,挥了挥手中的弯刀,无数的欢呼声便响起。 “出发!” 号令一下,一队队兵马便出发向东。 阿术要去灭掉交趾,且打算在半年内灭掉。 他回到大理才短短一个多月,短暂的歇息之后便再次跨上征途。 这在宋人、大理人眼里显得很疯狂,征来的大理兵还未经过训练,粮草辎重还未备齐,却还要在半年就灭掉一个国家? 在阿术眼里,这却只是习以为常之事,懦弱的宋人、大理人需要操练,他不一样,他生来就是要打仗的,不打仗的每一天他都浑身难受。 年轻的阿术迫切地需要打一场大胜,证明他不仅能继承兀良合台的元帅金符,他还更擅战。 若不是在宋境大败、兀良合台战死;若不是士气低落,需要歇整;若不是段兴智现在才给他征齐仆从军……他都不需要等到现在。 “灭交趾!抢了他们的粮草女人!” “灭交趾!” 五个千人队的蒙军欢呼着。 他们将一路向东,沿途所过的大理诸州府都会有大理军汇入他们的阵列,最后再次形成一支大军。 摧枯拉朽…… ~~ “终于走了。” 大理城墙上,如今的大理总管段兴智摇了摇头,道:“可怕。阿术比兀良合台还可怕。” 段实眯着眼,看着远处腾起的尘烟,喃喃道:“蒙古最可怕之处,不是打不败他们……而是打败了他们也没用。打败了他们,他们也能抽离战场。像阿术这样,短短一个多月又能成军杀敌。” 段实是段兴智的二弟,时年不过二十三岁,却已有骁勇擅仗之名。 这名气却不是在抗蒙之时得来的,而是在段兴智投降之后,段实受命为平南先锋,与兀良哈台讨伐大理未平定之地,灭了许多义军。 段兴智道:“是啊。哪怕兀良合台死了,哪怕有一天阿术也死了。依旧让人生不出一丝反抗蒙古的心思啊。” 段实笑了笑,道:“大蒙古国太大了,每次吃败仗却也不损国力,随时可卷土重来。谁能反抗呢。” “可恨总有些人看不明白这道理,不自量力。” “又有人造反?”段实道:“平定了便是,也该有小部分人不停造反,才使大蒙古国需要我们。” 段兴智望着远处,良久不说话。 直到烟尘越来越小,似乎是因为确定阿术终于离开大理城了,他才看了看四周,小声地向段实道:“年前围攻石宝山……高长寿没死,逃了。” “之前怎不说?” “不敢说啊,你也看到了,阿术这人多凶,我哪敢说。”段兴智苦着脸道,“我也是前两天才得到消息的,石宝山里有条秘道。有山民看到高长寿带着百余人逃了。” “兄长就不怕等往后他知道了更加发怒?” “打下交趾,少则一年……这期间除掉高长寿便是。” 段实摇了摇头,有些看不上段兴智。 忠于大蒙古国没错,但也不必害怕成这个样子,因此而误了事,反而遗祸无穷……简真是糊涂。 “那就赶尽杀绝。”段实道:“此事我来办吧。” “只不知高长寿又隐匿到了何处。” “还能在哪?”段实冷笑道:“这大理国能庇护他的还有谁?” 段兴智愣了愣,道:“不会吧?高琼怎敢?他毕竟是敕封的统矢城主,享着世袭官位不当,还敢做这造反的事?” “呵,他当我查不出来,侥幸……” 第280章 举事 二月二十七日,统矢城。 高琼眼中带着思量,看着面前的高长寿、白弄川。 白弄川是从宋境回来的,已将所见所闻以及李瑕的回复都说了。 高琼听了之后思量了一会,重新确认了他关心的问题。 “兀良合台真是这位宋朝的李县尉击杀的?” 白弄川道:“依小人所见,该是真的。” “李瑕李非瑜。”高琼低声念叨了一遍,又问道:“他会来统矢城见我?” “说是与少主谈打通走私商道一事,想必再有月余便能到。” “他交代慕儒的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是。”白弄川道:“李县尉说,能击杀兀良合台,是因叙州军大败蒙军主力;因长宁军牵制蒙军余部;因宋军有火器、船只、弓弩等等军备;因大宋百姓热忱抗蒙……此种种,皆大宋之国力。 总之,他自称是倚借大宋国力、才侥幸捡了兀良合台首级。反观大理,国灭、君降,无任何国力可为倚仗,少主与岳侯若举事,独木难支,必败。万不可轻举妄动。” 高琼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看向高长寿,叹道:“看来,你这位朋友与我看法相同。占领大理城、杀段兴智……靠这抗蒙是做不成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积蓄实力。” “我不认同。”高长寿摇了摇头,道:“当趁百姓还有热血,号召群雄,尽快推翻段氏、驱除蒙鞑。” 高琼道:“你要我再次联络三十七部举事,能敌得过蒙军吗?当年父亲以举国之力抗蒙尚且大败,何况如今?” “阿术率军东进交趾、大理国内民怨沸腾,为何不敢一试?” “数万人、数十万人之性命,不是拿来试的!” 高琼叱了一声,又道:“此次并非只有我劝你,李瑕信上也说不可草率举事,义军若无甲、无马、无粮,未经训练,轻举复国大旗,平白葬送性命而已。” 高长寿皱着眉,有些焦虑。 高琼又道:“我知你心急,万幸你未瞒我,而肯将李瑕这意见坦诚告我,且耐心再等等,如其所言,打通走私商道、积粮治兵……谋大事不可急在一时。” 高长寿心情不太好,却还是点点头,道:“你是高氏之主,你不肯号召人马举事,我能奈何?依你便是。” “且准备收购马匹,与李瑕交易吧。”高琼苦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功。” “嗯,走了。” 高长寿带着白弄川离开,高琼脸上的苦笑渐渐褪了笑,只剩苦色。 他从屉中拿出一封书信,再次看了起来。 信是一个当年追随高泰祥抗蒙的彝族首领所写,说是当初黑初山一败之后,他侥幸未死,遁入寺庙,取法号“舍利僧”,以佛之名义号召百姓,欲趁兀良合台已死、阿术东征交趾之际举事,邀高琼共襄大业,愿奉他为义军之主。 …… 世事有时很奇怪。高长寿一心举事,得到了李瑕劝他缓缓图之的信;高琼不愿起兵,得到的却是舍利僧这封共襄大业的信。 高琼已写了一封回信,但数日以来,并未收到舍利僧的回信。 对此他深感忧虑。 今日见过高长寿之后,他心里已更倾向于李瑕的提议……先打开走私商道,以马匹换取宋境来的茶、丝稠、瓷器、盐等物,贩给大理权贵或运往吐蕃、天竺,赚取钱财,筹积粮草,冶炼武器、盔甲。 之后,可谋取川滇交界之处为据点,筑山城、练精兵,等待宋蒙之战出现转机。 至少要等宋军夺取川西、中断蒙古与大理的通信;同时川滇可互为倚仗、相互支援。如此,才是真正的良机。 如李瑕所言“倚大宋之国力”,徐图进取。 在他看来,贸然举旗只会将许许多多尚存胆气却又手无寸铁的百姓、山民、信徒送到段兴智的屠刀之下而已…… 高琼铺开纸墨,提笔打算再给舍利僧写封信,忽听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是高琼的族弟,名叫“高均锦”。 “大哥。” 高均锦进屋之后,先是关上门,这才递了一封信在高琼手上,低声道:“从善阐城来的信……这次,不是秘信。” 高琼摇了摇头,心知“不是秘信”意味着舍利僧已起兵了。 他打开信封,扫视了一眼,愁苦之色愈浓。 “半月内,十万义军即至统矢城,介时请少主开城。” ~~ 善阐城。 善阐既后世的昆明,南诏国时始建“拓东城”,大理国时称“善阐城”。 此地为大理陪都,滇中重镇,商工繁华…… 三月初一,城头的大蒙古国旗帜倒下,起义军已攻下了善阐城。 一名黄袍僧人站在城头,双手合什,为战死的义军士卒超度。 因他的举动,还在为胜利而欢呼的义军们神色也渐渐肃穆起来。 良久,僧人超度完毕,开口说起来。 “晓谕善阐城众,义军奉阿嵯耶观音之命,抗蒙鞑暴政举事,普渡众生,入城后不抢、不杀,百姓毋要惊慌……” 自有人将他的话语传开去。 “不抢一物、不杀一人!阿嵯耶观音普渡众生……” 善阐城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舍利佛……救苦救难舍利佛!” “追随舍利佛抗蒙……” ~~ “妖僧。” 段实行军至统矢城外时,收到了信报,得知舍利僧已攻下善阐城。 “将军,妖僧声势浩大,甫一造反便攻下善阐城,号称二十万大军,杀守将、占领城寨,各地纷纷告急……” 段实不怒反笑。 “哈?二十万众?” 整个善阐府的人口也就二十万余万,男妇老少全跟着舍利僧造反了也凑不出二十万大军。 在他看来,这又是一个向蒙人表忠心的机会。 段实领了八千大理军,本是要来对付高琼的,他打算找到高长寿或别的证据,废了高琼这个统矢城主。 “正好遇到妖僧造反,简直是送上门来。” 段实摊开地图指了指,喃喃道:“妖僧攻下善阐城,下一步必是兵进统矢城,拿下进攻大理的要道。他以为高琼无心抵抗、甚至会配合他,却想不到我正好领了精兵在此……” 这战略实在太简单。 叛军必定是要攻打国都大理城,从善阐城到大理城就直直一条线,中间就是统矢城。 舍利僧接下来的每一步要如何走,都被段实看在眼里。 “传信回大理城,告诉兄长一声,请蒙古镇守将军领兵来铳矢城、共击叛军;再派快马往东南报都元帅不必回师,小小叛乱,段氏足可平定……” ~~ 三月初九。 高琼在书房中踱着步,眼中忧色更重。 因这一场起义,他所有的计划都已被打乱了。 这几天,他写信给舍利僧,劝其不要西进,不可将大理城作为战略主攻方向,宜向北面乌蒙部方向占领据点,靠拢四川、联络宋军。 他还让高长寿再派白弄川去通知李瑕,不可再带货物到大理走私,战乱一起,眼下已不是时机。 同时,高琼极担心高长寿会冲动起事,与舍利僧合兵,也不停叮嘱其不要妄动。 然而,昨日一整日高琼都没得到高长寿的回应,他再次派人往城外的深山老林找高长寿,人也一直没回来。 …… “大哥,不好了。”高均锦脚步勿勿进了书房。 “出了何事?”高琼问道:“舍利僧快攻到统矢城了?” “不。是段实到了,与蒙古守军锁封了城池,把我们的人全都控制住了。他带了近万人,似乎在布防,不让我们的人接近……” 高琼闻言呆住,眼神瞬间失去了光彩。 良久,他才哑着声音念叨了一句。 “完了……” 第281章 斩尽杀绝 三月十二日,一场大战……如屠杀一般在统矢城外展开。 舍利僧以锐不可当之势攻下善阐城,之后火速西进统矢城。 他本以为,不等蒙古反应过来,统矢城必然已被攻下,高琼一定会杀掉蒙古守将献城,之后或倒向义军、或佯败逃亡。 占下统矢城,进可攻大理,退可保证善阐城不必受敌。 义军号称二十万军,领一半兵马十万人西进,其实只有三万余人,但也声势浩大、士气高昂。 然而,才出统矢城的东面山谷,他们就遇到了埋伏。 统矢城城门紧闭,段氏的大理兵从山谷中杀下,封锁了道路,把义军围在城下屠杀。 义军仓促成军,未经训练;盔甲不必说是皮甲或铁甲,全都没有;武器只有少量的刀,更多的还是弓箭和竹矛。 高昂的士气几乎是在遇敌的一瞬间就被击溃了。 …… 段实并非要击溃这些叛军。 他要杀光他们。 只有最残酷的镇压,他才能让大汗感受到他的忠心;只有割下更多的首级,他才能立下更大的战功。 “镇守将军,我的意思是不必受降,杀尽这些敢背叛大蒙古国的叛徒,才能威慑别人。你觉得呢?” 镇守大理城的蒙古千夫长名叫“也先”,他闻言点了点头,大笑道:“段将军很有蒙古大将的风范啊,哈哈哈。” 段实抚掌大笑,用蒙古语附和了几句,又道:“那我就传令下去了?” “好。”也先大笑着应道,“屠了吧。” 段实走了几步,招过一名心腹,低声道:“派一队人,去把那妖僧救出战场,并让他们以后就呆在那妖僧身边。” “将军,这是?” “去吧。”段实笑了笑。 于他而言,这次平叛立了功,入了蒙古人的眼,但往后呢? 若大理国内再无叛乱,那是他兄长段兴智的功劳。问题是,段兴智已四十余岁,往后这大理总管的位置该落在谁手里? 留着那妖僧一条命,并派人盯在他身边,往后想平叛立功就平叛立功。等当上大理总管,也随时可除掉那妖僧。 …… 这日,舍利僧带着少数人逃脱了战场。 统矢城外,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 三月十三日。 也先领兵东进,收复善阐城。 他进兵之前,段实问道:“也先将军,城中恐还有叛逆,可否容我全权查办?” “哈哈,当然。”也先答应得很是爽快,“段将军这次又立一大功,些许小事,看着办吧。” 段实于是占据了统矢城,开始清理叛逆。 “押进来。” 随着他一声吩咐,几名大理兵押着高均锦进屋。 高均锦双手被扣,脸上带着茫然之色,道:“英王,我犯了何事?” 段实摆了摆手,郑重道:“不要叫我‘英王’,叫‘将军’,我乃大蒙古国先锋将军,不可再混淆。” “是,我亦是大蒙古国官员。不知段将军为何擒我?” “招吧,高琼庇护反贼高长寿,又与妖僧暗通。” 高均锦道:“绝无此事……”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段实打断了高均锦的话,起身踱了两步,道:“你再为高琼遮掩也无用,我杀定他了,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说实话,这是我段氏与高氏的深仇旧怨,我早想杀他。 当年高泰祥被斩于五华楼,漠南王嘉其忠义,封高琼世袭统矢城。这位置也不能空了,我打算让你入嗣给高泰祥,世袭统矢城主。从此,段氏与高氏之宿怨就此了结,你我携手为大蒙古国镇守西南。 你若不愿,那便与高琼一起去死。城外的惨状你也看到了。高长寿也许就在其中,他好好的剑川城主不当,非要造反,这便是下场。事情很简单,一念之间,或世代荣华富贵、或被我剥皮拆骨,你考虑。” 高均锦默然了良久。 段实笑了笑,招过下属吩咐道:“他不愿为高泰祥这个‘段氏忠臣’继嗣,先去把他阉了,再把他的皮剥下来,剥下皮之后若是还活着,我重重有赏……再把他弟弟高均常押来。” “将军,我……招了。” “呵。” 高均锦闭上眼,道:“高长寿就在城南‘观音箐’彝寨……高琼确与舍利僧有书信往来,还有一封高琼亲笔信没来得及交出去,就在我身上……他们还意图联盟宋军……” ~~ 观音箐。 高长寿脸色颓然。 到统矢城的道路已然被封锁了,他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但已预感到局势不太好,让部下准备起来,随时要离开这里。 他昨日却是带人悄悄往北,攀上了统矢城外的一座高山,看到了义军被击败的场景。 这让高长寿有些心灰意冷。 一直以来,他想要做的事就是如舍利僧这样,举事起义,杀入大理城,推翻段兴智,驱除蒙鞑。 当年高长寿在剑川举事失败。这次,舍利僧做得比他当年要好。趁着百姓怨声载道、深恨蒙古;趁着兀良合台已死、蒙军东征的兵力薄弱……揭竿便是数万人响应,声势浩大。 这正是高长寿的预想……然后,就被屠戮殆尽了。 如同一刀一刀割在高长寿心上。 他感到他数年来的期盼被砸得粉碎。 高琼、李瑕、高明月一直在劝他不要草率,“大理复国无望”“我不看好你”“无国力可恃、举事必败……”一句一字都回荡在他耳边。 他明白,若不是这些劝阻,此时他已被埋葬在统矢城外的尸山血海里了。 但高长寿一点都不庆幸,他心里只有悲愤与担忧。 他拼命赶回观音箐的寨子里。 “走!没收的东西不要了,马上走!” 高长寿奔进寨子中,脚步飞快,指挥着部下集合,他则跑回家中。 “妙音,抱上孩子……明月,走。” “果然是败了?”高明月并不慌张,背上行囊一边走一边问道。 “大败了。”高长寿道:“败得太惨了……想像不到的惨。” 段妙音慌慌张张问道:“我们去哪?” “先到高山上躲藏一段时间,我再想办法到五尺道联络非瑜。” “大哥呢?” “先走。”高长寿道:“我设法打探他的消息。” 旧部加上寨子里的人,总有七百余人,却是男女老少皆有,行路不快。 高长寿忧虑更甚,只好带了两百余青壮在后方断路。 行了一日一夜,在三月十五日天明之时,忽见后方有十余匹快马奔来。 “慕儒……” 高长寿回头望去,见了来人,眼中泛起惊喜之色,忙迎了上去。 “堂兄派你来的?他没事吧?” 来的是高均锦之弟高均常,他翻身下马,问道:“慕儒这是要去哪?” “我看道路被段氏封锁了,担心出变故,把人移到山上。” 高均常道:“不错,小心些也好。” “大哥他……” 高长寿话到一半,电光火石间身子一避,高均常的匕首已捅进他肘下。 “噗”的一声,高长寿迅速抽刀在手,扎进高均常腹中,一把将他制住。 他不顾肘下鲜血淋淋,冲来人大喝道:“别过来!” 马匹上那十余人却并不理会,径直放箭。 “噗噗噗……” 箭矢刺进高均常身上。 高长寿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何要背叛我?”他丢下高均常的尸体,滚进小路边的树林,大喝道:“走……” “杀上去。” 更远处,一队队段氏的大理兵杀了出来。 “围杀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 段实看着地图,在观音箐画了一个圈。 于他而言,舍利僧可以用来养寇自重,但高氏叛逆一定要斩尽杀绝。 “斩尽杀绝……” 第282章 覆巢 三月十六日。 观音箐以南,大尖山。 许秃瓢是熊山麾下的什将,正是他带人护送白弄川从庆符县回大理。没想到统矢城起了战乱,被围困在了大尖山。 这还是运气颇好的情况,若是高长寿不够果断,以为观音箐深山老林不会被段实那么快就找到,只怕此时已被剿灭了。 山上有个寨子,也提前准备了食物。 但退往大尖山的路上,被段氏大理军追上,断后的两百余人伤亡了三成,高长寿也受了重伤,却强撑着指挥布置防事,并请许秃瓢帮忙教寨兵建些炮车。 许秃瓢一边建着炮车,一边对白弄川道:“得要小心火攻。之前杀了兀良合台县尉就是带人上了山,我被江水冲走了,但夜里看到那山火好可怕。他们挖了沟把火势隔开……” 白弄川道:“岳侯说了,困在山上也不是办法,先守住这几次攻势,还是要想办法突围。” “这么多老的小的女的,哪能突围啊。” 白弄川语气有些歉意,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我不是这意思。”许秃瓢傻笑了一声,道:“我不怕死,上次能捡条命回来就算命大,值了。再说我就算战死了,抚恤可不少,有田有屋的留给儿子。” “许哥哥儿子多大了?二十多了吧?可讨了婆娘?” “瞧你说的,我才二十四,哪有那般大的儿子。” 白弄川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过话题,道:“这炮架能架上去吧?” “能咧……一会的,先吃点东西。” 说话间只见一队队彝族妇人们已在不远处建起围栏,又有人送来吃食和热汤。 许秃瓢捧着吃的转头看去,见到高明月在后方安排了伙食,又在教别人如何给伤兵换药,山寨里一副乱中有序的样子。 “这位郡主往后就是县尉夫人吗?” “我是这般猜的,我出发去庆符前,郡主特地让我带了东西给李县尉,当时岳侯就是这个神情……你看我。” “那就是了?”许秃瓢挠了挠头,很想夸赞这大理郡主几句,却又觉得不合适,只喃喃了一句。 “要是真杀不出去了,能把县尉夫人送出去,县尉得给我多大地啊?以后我儿子可就太富了……” ~~ 高明月提着一筐草药到了木屋里,她配好了伤药又开始捣着,同时拿了本佛经放在膝上一边捣药一边默念。 段妙音抱着孩子进来,道:“瞧你,哪有这般诵经的,显得不敬。” 高明月愣了愣,道:“我想着只要心里虔诚,佛祖总能听到我的心念。” 段妙音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一边,接过她手里的药罐捣着,低声道:“说来也是,这些年我每常祈求上苍保佑你二哥平安无恙,他历经艰难……” 她话到最后还是化成了叹息。 还没坐多久,外面忽传来了喊叫声。 “又攻山了!” “守住……” 厮杀声把熟睡中的孩子吓醒,哇哇大哭着。 段妙音手里的药罐掉在地上,被高明月捡起,又放到一边。 木屋里的妇孺都是一团慌乱。 “都不要慌,该做什么继续做。” 高明月提起短剑,向外走去,只见已有段氏大理军士卒已跃上山头。 她不知敌军有多少,但目前所见至少有三千人以上。 三千正规大理军将七百老弱病残围在山上,逃生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后面的人随我一起搬木石,我们将这些卖国贼砸下去。” 高明月一边指挥着妇人们做事,一边带头开始推木石。 箭矢不时从山下抛射上来,便是在后方帮忙的老人与妇人也不时中箭,惨叫着倒下去。 “南边、东边又有叛贼攻山了!” 高长寿匆忙四下一看,道:“我带人去守,明月,你来指挥。” 高明月没信心,但慌乱之间也不推却,忙上前指挥守山…… ~~ “快,快把孩子们都带进去。” 段妙音跑过寨门处,拉了几个寨子里的孩子,忽见东面已有一些段氏大理兵杀上山来,挥刀就砍,也不管是青壮还是妇孺。 “啊!”惨叫声起。 眼看着这场面,段妙音吓得呆住。 下一刻,高长寿终于领着人冲上来,奋力将冲上来的大理兵杀向东面的陡峭山坡。 “走,快进去。”高长寿喊道。 段妙音深深看了一眼高长寿的背影,转过身赶着那几个孩子进了寨子,眼泪却是不自觉地往下掉…… 段氏与高氏世代联姻,论辈分,段兴智、段实还是她的族叔伯。 当年亲人间其乐融融的场景还历历在幕。转瞬之间,要对她丈夫孩子赶尽杀绝的亦是这些亲人…… ~~ 时近黄昏。 高长寿身子晃了晃,失血使得他浑身无力。 攻上山的大理兵仿佛杀不绝一般,而哪怕是居高临下守山,他的老弱病残们伤亡也远远大于大理兵。 高长寿没数过,却知道死在箭雨中只怕已有过半人。 到处都是哀嚎恸哭,有人已经崩溃,哭喊着想要投降,但大理兵没有想要留活口的意思,依旧是在不停地放箭、攻山…… 乱战中,高长寿终于被一根长矛捅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转头一看,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白弄川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前满是伤口。 “弄川……” 高长寿喃喃了一声,忽然想到在龙湖上死去的白苍山。 他本想着,白先生为保护自己而死了,以后不能让其侄儿再死。等复国了,要给白弄川封一个大官。 复国?不可能复国。 如他高长寿所想,起兵举事,不可能成功;如高琼所想,韬光养晦,也没用,段实还不是杀过来了。 没有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亡了,亡国奴没有尊严,只能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踩踏。 本已郁积的亡国之恨,舍利僧的失败、高均常的背叛、白弄川的死……高长寿苦意泛上喉头,跪在白弄川的尸首边呕吐起来。 …… 又有大理兵攀上了山顶,向他围杀过来。 “杀了他!” 有大理兵冲向高长寿,突然,另一面有人冲杀过来,挡在了高长寿面前。 打斗中,高长寿站起身,转头看去,见是高明月带着人赶来支援了。 “带着他们走……明月,带上他们走……” 高长寿执刀又冲上去,一刀斩下,血溅了他一脸。 高明月冲上前,砍伤一个大理兵,拉着高长寿就退。 “二哥,你听我说……” “走啊,带上你嫂子侄子去找非瑜,往后隐名埋名……” “退了,他们退了,二哥你看那边。” 高长寿转过头,目光扫去,只见山顶上还在鏖战,但更远处,一队队围山的大理军已向北面涌去…… ~~ 段氏大理兵并没有马上放弃攻山,但撤军的场面让高氏寨兵士气大振,而正在攻山的大理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失去了战意。 这一轮攻势之后,段氏大理兵已不再攻山,撤走了大部分人,只留下小量兵力封锁下山的道路。 …… 许秃瓢受了伤,拖着腿走到白弄川的尸体边坐下来,吃力地给自己包裹着伤口。 “唉……你怎就战死了呢,换作是我还有抚恤,你唉……县尉是派我来护送你的,这差事我不办砸了吗……” 许秃瓢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嘀咕了几句,觉得说来说去还不如不说,最后只是眯着眼看着远方。 “看这样子,一定是县尉到了……” 第283章 奔赴 “是非瑜到了。”高长寿道,“眼下这情形,只能是非瑜到了。” 高明月没有回答,低着头,把武装备在身上,在小蛮靴里又塞了一支匕首。 “二哥,我得带人突围去接应他。” “山下还有叛军,太危险了……” “我必须要去见他。”高明月道。 她声音不大,但极坚决,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又道:“二哥你受了伤,在山顶坐镇吧。” 高长寿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担忧,高明月却已转身走开,去挑选还能下山突围的青壮与彝寨健妇了…… 一个月以前,听说李瑕要来,高明月很期待,也很欢喜。 但这两日,她其实是希望他别再过来了,战乱一起,段氏带兵到了统矢城,已不是李瑕再过来的时机。 她求佛祖保佑他能平安无恙,对她而言,李瑕无恙也就够了。 但,李瑕还是来了,她知道一定是他来了,他每次都能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像是她命里注定的英雄。 她信这些,却也不满足于这些。 她必须要尽快去告诉他眼下的形势、指引他地势,避免他被埋伏,或遇到更多可知及不可知的危险。 总之,高明月不愿只像个累赘一样,每次都等着李瑕到她面前救她。 山水迢迢,李瑕已经走过来了。剩下这段路,她觉得该由她向他走过去,在她的地盘尽力去保护他。 另外……也想要更快见到他…… ~~ 李瑕正望着逃窜而去的“段”字大旗,下令道:“追上去。” 令旗一摆,八百人便向前方正在败逃的大理兵杀了过去。 事实上,李瑕也不知对手是谁。 这是一场发生在统矢城南面山谷中的遭遇战。 …… 李瑕本来打算把兵力布置在大理边境接应,只带着商队和货物潜藏进大理。 但才到大理境内,便打听到了舍利僧举事的消息,毕竟这场举事甫一发动就声势浩大,滇东诸部多有响应者。 李瑕于是做了个决定,反而是将商队、货物留在边境,只带了八百人进入大理。想要尽快见到高长寿了解详情。 从五尺道到统矢城,善阐是必经之路,路上有两座关城,东边的是“高硗关”,西边的是“金马关”。 李瑕到时,高硗关还掌握在义军手里,但这些义军也准备撤回山里了,并不阻挠宋军通行。 出了高硗关,斥候登高打探,发现蒙军正在善阐城,兵力大概是千余蒙军、三千余大理兵。 善阐城已经是摇摇欲坠,马上要被蒙军重新夺回了。 李瑕判断金马关必定是在蒙军手里,于是夜袭蒙军大营、冲散了那些大理兵仆从兵,趁乱扮成大理溃军杀出了金马关。 他不理会身后的蒙军和善阐城内的义军。 他此行的目的是联络高长寿打通走私商道,首先保证的是高长寿这个确定的盟友,而非并不能确定是他盟友的义军。 且情形至此,他这八百人也完全无法挽回义军的败势。 从金马关到统矢城,李瑕几乎是不眠不休,以最快的速度狂奔。 奔至统矢城外,登高一眺,发现城关紧锁,他便知道统矢城只怕不再归高琼统领了。 李瑕不敢贸然派人联络高琼,而是立即转道南下深山,去观音箐寻高长寿。 位置是白弄川告诉他的,引路的是个捉来的大理俘虏。 沿着山谷前进,很快又遇到了小股的大理兵探马,李瑕击杀了他们,心中忧虑愈盛。 一直走到一个叫“小龙箐”的地方,李瑕愈发感到不对,派斥候登高眺望,果然发现前方有大量的大理兵。 紧接着,有斥候连滚带爬奔下山来。 “报,县尉,后面又有千余人沿山谷来了,打着‘蒙古先锋将军段’的旗号……” ~~ 段实带了八千余精锐从大理城东进统矢,击败了舍利僧之后,分兵三千给了也先去收复善阐,又派了三千人去围剿观音箐,再除掉伤亡,便只余一千六百余人镇守统矢城。 这日,有士卒禀报,在城楼上看到一支小股兵士由统矢城东面而来,未靠近城池便转道南下。 段实心中惊疑,派人去打探,发现布置在官道上的守卫已被人除掉,且衣甲也被剥了下来。 他意识到不好,立刻点了一千人向山谷中追击。 在段实想来,这支兵马该是舍利僧的叛军、或是追随高氏的部落,必是急忙忙地要赶到大尖山救高长寿。 他遂勒令全速前进,要在对方赶到大尖山之前,包围夹击这支兵马。 然而,才到小龙箐,山谷两侧便有箭矢倾泻而下。 “杀啊!” 段实暗骂“该死”,马上派人冲到前方报信,让大股兵马过来围剿。 至此,他并不慌乱,却承认自己有些低估这一支不到一千人的敌兵。 他本以为对方会赶到大尖山解围,没想到对方竟是先埋伏在山谷中偷袭。 登高眺望地势,说来是很简单的事,但一般的部落酋长打起仗来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仓促之间设伏,说来也很简单,但没经过训练,没达到令行禁止的士卒也做不到,舍利僧的叛军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段实几乎在一瞬间便有了新的判断。 “是高氏联络的宋军!但为什么?不应该的,宋军不该这么快就能到……” 事实上,在蒙古攻大理之时,大理的求援书也不知传了多少封给大宋,但川军显然不可能轻率支援。 等消息传到临安,大理国已经灭了。 因此,哪怕段实从高均锦口中得知高琼与宋军有所联络,也从没想过会真有宋军出现在大理。 这是他这些天唯一的失误…… “轰。” 前方,有东西在地上爆开来,紧接着,好几个士卒捂着脸惨叫不已。 “蒺藜火球?”段实皱了皱眉。 这火球威力不算大,但一旦爆炸,里面的碎铁片乱绽,却颇能伤人。 “举盾牌!守住!”段实大喊道:“只要他们的箭矢、火球丢完,我们的大军马上就到……” “轰。” “啊!” 段实话音未落,左眼一痛,眼前便只有一片血淋淋的腥红…… “我的眼……我的眼……啊!” “将军!” “我的眼……” 剧痛传来,段实一瞬间便陷入了癫狂,他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击伤了一只眼。 但事实已经发生,血不停地顺着他的左眼窝往下流。 那铁片极烫,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为痛苦而抽搐。 “咴律律!” 战马似乎也被铁片刺伤,仰起前蹄,将段实掀翻下去。 他已经什么都没想了,只感到混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道:“我瞎了?我会不会死?” “啊!啊!” “将军……将军……” “都别动我……啊!我的眼睛……” 良久,段实被人抱住,亲兵们死死抱着他,不停安抚。 有泪水混着血流下,痛得他死去活来。 终于,他伸出颤抖的手,捂住了受伤的左眼,伴随着吃痛的哼声,睁开右眼扫视。 眼前的画面像是失了真,他看到一个个大理兵被宋兵砍倒在地。 “带我走!快!带我走……我要去治眼睛……”段实大吼道,“我的眼睛……” 他感到的是剧烈的恨意与痛苦。 他是大理的名将,本不该在这里受伤,但佛祖不保佑,今日运气太差了。 ~~ “啐!这小子运气太好了吧。”鲍三恨恨骂道。 他才从更北侧的山坡上带兵冲下来,打算堵住大理兵的退路,全歼了他们。没想到对方的主帅撤得太快,不等他堵住退路。 “娘的,有本事别逃。” 又是一声号令响起,鲍三回头看去,喝道:“县尉有令,给我追上去!别让他们逃了……” “杀啊……” ~~ “准吗?” 杨奔提着长矛向山坡下冲去,同时淡淡向洪阿六问了一句。 那个砸到大理兵主将附近的蒺藜火球就是他抛的。 “准!好小子,哈哈哈!我给你记一大功。”洪阿六是由衷佩服杨奔,这份臂力、准头,至少他是做不到的。 杨奔冷笑一声,也不多说,已随着同一什人冲到了山下。 “刺!”洪阿六大吼道。 长矛捅出,又是一片血淋淋。 中矛的大理兵栽倒在地,更多的则是转身溃逃…… 第284章 围魏救赵 李瑕站在山顶,向南边望去,见到一队队大理兵已往自己这边而来,看人数极多。 而此时庆符军已从山下攻下,箭矢、火球用尽,只怕不会是这大股敌军的对手;他也看得出来,自己埋伏的这个蒙古将军地位最高。 那只好试着用“围魏救赵”的办法给高长寿解围了。 于是,李瑕下令道:“继续追击溃军,全力击杀。” ~~ “走啊!快带我走!”段实怒吼道。 他并不在乎胜还是败,也不太在乎麾下的士卒伤亡了多少。 说来可笑,以前段氏为大理皇氏,却毫无实权,如傀儡一般,国事尽操于高氏之手;反倒是如今大理国灭,段氏成了蒙古国的大理总管了,才终于有了些权力。 重要的是这权力。而这权力,来自于蒙古大汗的信任。 段实需要的,是在段氏之中显得最能干……这就够了。 今日就在这里,麾下四千余兵马全死光,他都完全不在乎。 这四千兵力,怎可与他的一只眼睛相比? 若能让他的左眼恢复,他甚至可以亲自把这四千人屠光,岂还在乎败不败的?宋军来了,自然有大蒙古国的骁勇将士应对。 总之,段实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统矢城治伤。 但身后的宋军却是如疯狗一般的追了上来。 “疯狗……疯狗……” 好不容易,终于冲出山谷,单只眼望去,能望到远远的统矢城。 但身后的宋军已然追得太紧了,段实没信心能逃回统矢城,而前方便是金秀山,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冒险逃回城、还是冒险爬上山? 惨叫声越来越近,段实终于大吼道:“上山!上山!” ~~ 傍晚,李瑕把段实包围在了金秀山。 他并不急着攻山,而是借着这空旷的地形迅速调整了阵形。 他依旧保持着冷静,知道后面还有更多的大理兵,知道自己此来的目的是接应高长寿。 果然,才刚刚调整好阵形,后面的大理兵便追上来。 李瑕不敢硬战,领兵退到了金秀山对面,隔着山谷的深山当中。 再回头看山下的大理军,密密麻麻竟有近三千人。 鲍三不由骂道:“娘的,有这么多人,都不知那段将军慌什么。” “人家惜命。”于柄笑道,“人家给蒙鞑当狗,多的是荣华富贵,还没享够呢。” “哈哈哈!往后和鲍哥哥一样,享享独眼的富贵!” “娘的,你是在骂老子还是在骂他?”鲍三抬腿踹在搂虎腚上,大骂道:“快去探探路,我们还要尽快赶到观音箐呢。” “知道!你们几个,跟我探路……” ~~ 夜幕降下,庆符军在山上扎了营。 士卒们都太累,不得不歇一夜。 老林子里一片幽深,颇为可怖。搂虎探了路回来,摇头不已。 “县尉,这片林子,只怕没有半个月走不出去……” “知道了……” 李瑕坐在篝火旁捧着简陋的地图看着,皱眉不已,也感到了棘手。 他不至于被围死在这里,但情况并不好,仓促行军带的辎重本就不多,如今已用尽。 偏偏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形,想要绕道去接应高长寿也很难,一进深山老林,未必能转得出来。 而山下又是三千余敌军的包围。 熊山走过来,低声道:“县尉,其实往北不远,就是统矢城,那边地形开阔,不至于迷路。” 李瑕道:“我知道。” “明日向北走,向着渔泡江而下,可入金沙江,我们可走灵关道回蜀地。” 李瑕转头看向南面,没有回答。 熊山叹息一声,道:“这片山路不好走,就这一条山谷被堵死了。往西绕道的话,这一片深山老林……小人也没把握能走出去。” 鲍三想了想,走过来,低声道:“县尉,依小的看。大理眼下这情势,怕是不好再打开商道。但反正我们也没损失,就当白跑一趟,也没啥事,不必忧虑。” 李瑕沉默了一会,这次却讲不出什么大的道理。 这次过来,大理这局面确实与他想像中不一样,本以为是暗中来与高长寿高琼兄弟俩谋划一番,如今却陷入了困境。 熊山、鲍三说的也都对,这次不走私了,下次再想办法也可以。但…… 这次,李瑕没再说盟友、商道了,开口道:“我妻子还在那边。” 鲍三愣了愣,挠了挠头,道:“那就想办法击溃山下的大理军,或想办法从西面的深山老林里绕过去。” “县尉不就是在想办法吗。”熊山道。 “是,县尉总能想到办法的。” 熊山他跑来劝李瑕向北走,其实有一层心思是说以县尉的才貌,往后何等女子找不到,未必非要继续冒死进谷救人。 但李瑕直说了,这话他就不敢再提了。 熊山于是道:“我看那些大理军战力也不强,实在不行,杀过去得了。” 李瑕拿起一支火把,走到山崖边,又沉思了良久,终于有了决定。 他招过麾下八个佰将,开始布置。 “再让士卒们歇到三更,趁天色未亮之际,我们下山偷袭一次,捉几个俘虏上来……” “是。” “明日,鲍三你来领着所有庆符军向北,沿渔泡江离开大理。搂虎,你挑二十余最精锐的士卒出来,我们扮成大理兵向南走山谷。” “县尉,我等愿随你一起。” “不,物资不足,难以支撑太久,人多目标太大,不好救人……” 这边还在商量,忽听远处有守夜的士卒喝道:“什么人?!” 李瑕转过头看去,见那呼喊声是从西边的树林里传来的。 “先别放箭!”他迅速起身,喝令着,向那边快步赶过去。 月光下,有道身影从树林里现出身来,有些娇小轻灵,向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缩回树干后面。 “别放箭。”她喊道。 “明月?” 李瑕走上前。 他一步步踏过去,终于见到高明月从树干后转出来,她也不说话,就那般愣愣地看着他。 等李瑕走得近了,她伸手似想要抱他,却又不敢,手便停在那儿,唯有眼中是一片深情…… 第285章 重逢 三更时分。 高明月并着腿坐在篝火边,把李瑕那副简陋的地图放在膝上,勾了一笔,低声道:“这里有一条山间小路,是猎人们平时走的,可以直接通到大尖山附近……我傍晚时出发,赶了四个时辰就到了。” “好,那我们天亮出发,到大尖山接应慕儒。” “嗯。”高明月低下头,将地图还给李瑕。 此时这团篝火边只有他们两人。 高明月很想很想李瑕,本以为见了面会抱他,一点一点倾诉相思。 可真见了面,她心里虽然感到非常欣喜,那羞意上来,却还是说不出太多话来,拿眼睛看着看着,想说的话便全都忘了。 然后,李瑕没有抱她。 她其实感觉得出来,李瑕并没有多喜欢她,至少不像她那般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对每个人都显得疏离,她只是所有人当中,他愿意娶的一个而已…… 对这些小小的情绪,高明月能敏锐地捕捉到。 于是,她忍不住低声问道:“我送你的护身符,还在吗?” “在。” 李瑕点点头,掀开衣甲,显出绑在里衣的护身符。 高明月不由抿着嘴微微笑了笑,有些开心。她觉得这样就很满足了。 “对了,还有这个。”李瑕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打开来,里面是条小小的银手链。 高明月低下头,轻声道:“你给我的链子我也带着。” 李瑕看向她。 她衣领很高,只能看到一点点光洁的脖颈间稍稍有一点银色的亮光。 “嗯,那看来你还是愿意嫁给我?” 高明月羞涩地偏过头。 其实李瑕是想说“你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他当初提出这婚事本就是想给她多一个选择。此时见她的小女儿姿态,知她是愿意的,那他便愿意娶了。 喜欢还是喜欢的,但他阅历太多,终是没有少年人那种不顾一切的热烈…… “在京城时,阎贵妃不是送你一块玉佩吗?出京前还看你戴着。”高明月问道:“看你现在没戴吗?” “不记得放哪去了,回去之后要问问巧儿。” 高明月又抿嘴笑了一下,终于敢转过来看着李瑕。 大概是意识到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于是话也渐渐多起来。 重逢的欢喜过后,他们聊着近来发生的一切,情绪便开始有些低落,毕竟许多人都死掉了。 李瑕终是拉过高明月的手握在手里,道:“多亏你来找我。” 高明月脸颊一红,低声道:“其实我不来你也能想到办法吧,我很怕我会给你添乱。” “你不来我大概只能想办法救你和慕儒。幸而有你来了,我们明日便可与慕儒汇合,接下来应该会开始好转。” 高明月瞄了李瑕一眼,有些仰慕。 “嗯,我知道,只要你在,事情总会变好。” …… “对了,她是谁?”高明月忽然问道。 李瑕转头一看,见是阿莎姽正坐在不远处。 阿莎姽这人有点孤僻,混在八百人当中她极为不习惯,因此平时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李瑕。 这一路行军赶路,每夜哪怕是李瑕睡觉时,她也是躺在他旁边。 当然,彼此年纪差距颇大,倒也不至于发生什么。 此时高明月似乎察觉到了阿莎姽对李瑕的亲近,才有此一问。 李瑕想了想,应道:“信徒。” “信徒?”高明月颇为疑惑,对阿莎姽柔声问道:“你冷不冷?过来烤火吗?” “我和屈良……比你们亲密得多。”阿莎姽道。 她还真就走了过来,坐在李瑕身边。 …… 天蒙蒙亮时,庆符军由高氏寨兵引路,向大尖山走去。 高明月在李瑕身边走着,时不时替他指着路。 “我背你吧。”李瑕忽然道。 他看得出来,高明月昨夜连续赶路四个时辰,这会子继续赶路有些难受。 高明月有些慌,道:“不好吧?” “没事,我平时不是总锻炼吗,也该有点作用。” “可是……” “上来吧。” 高明月咬了咬唇,终于是趴上李瑕的背。 以前也一起骑过马,如今她虽然也还是害羞,但已更多了些别样的喜悦…… 阿莎姽跟在后面,看着李瑕背着高明月的场景,目露思量。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当年更加夫妻恩爱,于是摇了摇头,举步跟上…… ~~ 一整夜,段实先是让大夫处理好了受伤的眼睛,包扎好之后又歇了许久,终于睁开了右眼,渐渐恢复了神志。 也重新有了凶狠的斗志。 他清点兵马,发现小龙箐遇伏这一战,损失了六百余人,大部分都是在溃逃过程中死伤的,毕竟他撤得太快。 麾下还有三千余人在金秀山下的山谷;有千余人在统矢城,其中包括昨日还有两百余人逃回去了;另有五百余人在大尖山,继续包围着高长寿。 高长寿那里都是些老弱病残,且死伤大半,暂时掀不起风浪。眼下该先将那支宋军歼灭了,再继续铲除高氏叛逆。 于是,这日上午,段实下令让麾下士卒先主攻宋军所在的深山。 然而,大理军翻上山之后,却发现营地里空无一人。 段实独眼中泛起沉思,判断无非有几种可能,宋军要么遁入深山老林了,要么向北逃了,要么走小路赶往大尖山了。 “传令下马,先派快马告知还在大尖山的董净台,守住山路,小心宋军偷袭……” “是。” “大军立刻起行,给我赶回大尖山,歼灭他们!杨渊,你来统兵。” “是……” 这次,段实没有亲自领兵进发深山,而是点了一千人转回统矢城。 他有“名将”的名头不假,其实都是这些年跟着蒙军打大理国内的“叛军”打出来的。 这些叛军,多是些甲胄都不全的泥腿子,又有蒙军为主力,段实打得颇为轻松,时长日久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但这次遇到宋军,段实便意识到……打仗也不是那般容易。 ~~ 大尖山。 董净台抬头望向山顶,皱了皱眉。 昨日攻山到一半,收到段将军传令,要求立刻全军回援,千户长杨渊就带人走了,只交代董净台封锁山道,别让高长寿逃了。 这山并不难攻,无非是早一天晚一点的事,只是如今兵力太少,这片山林子就不好全堵死,昨夜便有二十余个反贼从西面吊下去,窜入了山林。 董净台担心的就是万一高长寿就在其中,自己这次就得吃一个大过。 也只能继续守山了,等杨渊带人回来,攻上去,若没了高长寿,谁能说得清是什么时候逃的…… 正想着这些,只见山谷中有马蹄声传来。 两名骑士在崎岖的山道上策马,远远喊道:“传令!段将军命尔等小心宋军偷袭……” “宋军?” 董净台颇为疑惑,心道哪来的宋军? “嗖!” 一只利箭猛地从山上射下,惯穿前方一名大理兵。 杀喊声起,一队队宋军已从西面的山林中杀了出来。 “快!敌袭……” 第286章 大理世族 高明月已从李瑕背上爬下来,站在他身边偷偷瞄他指挥战事。 她看得出这八百庆符军是李瑕呕心沥血才训练出来的,很担心他们出现太大的伤亡。便成了他为了救她而折损了宝贵的实力,这种想法让她有些愧疚。 李瑕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在指挥的空隙忽然握了握她的手。 “不必担心,会很顺利。” 高明月“嗯”了一声,觉得他平时虽然冷清,但只要他肯的话,还是能很懂女子心思的。 如李瑕所言,这场突袭战结束得很快。 大尖山一共有三条山路,五百余大理军分散开来,主要防备的也是山上的人逃窜。没太防备到会有敌军突然从后方杀上来。 短短半个多时辰后,守山的大理军便已溃逃。 李瑕并不派人追击,而是下令尽快收拾战场…… 伍昂拖着董净台走到李瑕面前。 “县尉,活捉了一名敌将……” ~~ 董净台抬头看去,有些惊讶于来的宋军将领如此年轻。更惊讶的是,居然有宋军到统矢府境内。 “哈,四年前我们向宋廷求来的援军,今日终于到了吗?” 李瑕听了不由笑了笑。 这句讽刺听起来平平无奇,却能看出这董净台不简单。 首先是胆气,被活捉之后不求饶、不惊慌,还敢出言相讥,胆量是有的;其次是立场,点明了他投降蒙古是有理由的,宋人没有资格怪罪他,隐隐还显出些委屈。 一句话,董净台既表明了他是个可以招降的人物,又不显得窝囊。 “你是何人?”李瑕问道。 “董净台,大理开国宰相董公迦罗尤之后,大理国下府主将,大蒙古国副千户……” 李瑕听了,便明白董净台出身董氏。 大理国的历史,可以看成是世族争权史,南诏国蒙氏统制下有六大家族,分别是郑氏、赵氏、杨氏、段氏、高氏、董氏。 先是郑氏篡国,建“大长和国”;之后赵氏篡国,建“大天兴国”;再之后杨氏篡国,建“大义宁国”。 往后,段氏联合董氏、高氏、赵氏,甚至一部杨氏,建“大理国”。 再往后,高氏一度篡位,之后又归位于段氏,既非高长寿所言的“先祖高风亮节”、也非段氏民心所向,实则是五大家族的权衡而已。 简单而言,“你高氏掌权可以,皇位就别篡了,大家都不想再出乱子。” 除了郑氏被“尽诛子孙”,其余五大家族一直显赫至今。 这五大家族中,别的李瑕还未接触,只知道高氏、董氏,先祖都是汉人,属于被蛮化的汉人世家。 高氏始迁祖高翔,祖籍江西,随诸葛亮南征入滇,定居于此、渐成大姓豪门。 董氏始迁祖董成,祖籍金陵,唐末流落至滇,仕南诏、任宰相,渐成大姓豪门。 …… 此时董净台说了身份,抬头一瞥,知李瑕了解董氏,又道:“你若放了我,我可向你招供段实的军情,助你救高长寿离开大理。” 李瑕问道:“你们这些大姓子弟,打仗不行,权衡利弊倒是很厉害。” 董净台道:“是,若让我投降真不可能,你宋朝国力逊大蒙古国百倍,我宁死也不敢投降连累家族。但今日只要你肯放了我,于你有百利无一害。” 他也不等李瑕回答,老老实实便开始招供…… 那边熊山进了董净台的帐营,不多时又走出来,手里捧着个瓷罐、一身衣服。 “县尉请看这个,是蜀锦、华阳窑,和我们的货很像。” 李瑕接过看了看,向董净台问道:“多少钱买的?” 董净台愣住。 眼下是在打仗,虽说两边不过都只有数百人,但再小的战场,也不该出现这种问题。 “问你,这蜀锦你多少钱一匹买的。”李瑕又道。 “家里供的,家中有人与宋人做些生意。大蒙古国派回回人搜刮得厉害,做些生意……贴补家用。” “这两年也做?” “有做。将军你看,你我亦有渊源。将军若对这生意有兴趣,我可以暗中牵线……” 董净台如捉住救命稻草一般,开口谈起生意来也是头头是道。 李瑕对此并不诧异,之前依邬通所言,这两年常有货走私到大理,而大理掌权的无非也就这几个家族…… ~~ 这次来大理,李瑕目的很清晰。他是来打开商道的、不是来打仗的。 私心里,他对舍利僧的这场举事……非常生气。 带着一群山民举事,把本就不足的抗蒙势力当即暴露在屠刀之下,浪费积蓄实力的时机。 李瑕的实力也因此开始消耗。 八百庆符军没后勤、没支援、没补给,没有可以休整的城寨,深入敌境。暂时虽还没出现大的伤亡,也已累积死伤了四十余人。 箭矢、蒺藜火球、干粮都快用完了,体力耗尽,接下来已很难再打出昨日的胜仗,一旦被包围,便有覆灭的危险。 哪怕侥幸胜了、把四五千大理兵全歼灭,对段氏没有多大的影响;但庆符军却是李瑕全部的实力。 哪怕占下大理城,在这直接处于蒙古统治下的地方,根本也没有一丝守住的可能;它们不像庆符县,有宋军、有川中八柱庇护,有大宋国力为恃。 那,为了什么呢? 这些牺牲掉的性命、时间,本可以避免的。 所以李瑕千叮咛、万嘱咐高长寿“不要轻举妄动”。 他本计划着,让高长寿到川滇之地占地盘、让高琼负责走私。如此,在四川、边境、云南形成“官、寇、商”互相支撑的一条线,积蓄力量。 现在,高琼这个统矢城主没了。 李瑕必须考虑,再找一个人来代替他。 他这个“官、寇、商”的计划,少了“商”,就如同没了源泉和流向的一潭死水。 而这个商,该在大理有个明面上的身份,才不会再把李瑕这个才萌芽的弱小势力拖到大理的蒙军主攻视线里。 董净台似乎是个可考虑的人选之一…… ~~ 高长寿看到山下的战斗之后,迅速点齐了剩下的青壮,下山准备接应李瑕。 但他们才到山腰,战斗已结束了。 高长寿惊讶于李瑕麾下这支兵马的实力,依旧拖着受伤的腿脚向山下走去。 渐渐的,他看到了李瑕。 高长寿忍不住笑了笑。 好友久别重逢,他眼神里是由衷的喜悦。 “非瑜!” 李瑕正在审讯董净台,回过头看了高长寿一眼,目光中带着思索,却并未显露太多的情绪。 “慕儒……放慕儒过来。” 高长寿走到李瑕身前,用力抱了抱他。 “我又欠你一条命。” 李瑕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又受伤了。” “常有的事。”高长寿苦笑道,“要抗蒙,不受伤怎么行。” “慕儒稍待,收拾好战场,剥下盔甲、箭矢,我们上山再谈吧。” 高长寿四下一扫,打量了一眼战场,道:“非瑜建了一支强军。” “才成军不久,还不是强军。” 第287章 信服 与李瑕就着当前的情形谈了一会,高长寿目光渐亮,似因庆符军的战力而欣喜。 他不由提议道:“何不在山谷再次设伏,击溃段实的追兵?或有可能冲溃兵入统矢城,重占城池。” “不行。” “为何?” 李瑕道:“伤亡太大,且不值得,统矢城的财富、粮食都被蒙军榨干了,强攻下来也守不长久。徒费士卒性命,却毫无战略价值。” 高长寿愣了愣,眼神黯淡下来,低声问道:“你说……大理真没有复国的可能?” 李瑕道:“之前这般说的。现在我来了,看过了,更觉得大理没有一丝一毫复国的可能。” 高长寿脸色更苦。 李瑕道:“我说话直,但你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有新的可能达成的人生目标。” 高长寿问道:“那你为何还要来?” “来救你、救明月。”李瑕道:“也为了实现我在川滇的构想。” “实现不了了。”高长寿摇了摇头,道:“堂兄应该已经死了,没有了商路,你让我到乌蒙落草为寇,穷乡僻壤,靠什么能养一支兵马。” “高琼真死了?” “不知道。”高长寿道:“但想来是凶多吉少……” ~~ 李瑕与高长寿说话时,并没有避着董净台。 也许是因为忘了。 但董净台却渐渐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且知道听了这些事,他要么被李瑕杀掉,或帮他进行走私,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 他明白,李瑕就是故意让他听的。 “李将军,你若是想做生意,我可以替你联络。”董净台忽然喊道,打断了李瑕与高长寿的聊天。 他迅速瞥了四周一眼,见打扫战场的宋军已经快忙完了。 “我也可以助你们脱困,你若放了我。往后只要不是要我在明面上抗蒙,你吩咐我做什么都行。” 董净台说着,努力跪下来,晃了晃被捆住的身子,在李瑕面前磕了个头。 “真的,李将军可留个我的把柄,往后驱我效力……” 李瑕没有回答董净台,而是向高长寿问道:“慕儒认为呢?” 高长寿闭上眼,脸色更加颓然。 这件事,高琼本是最好的人选,而高长寿一直劝高琼举事、举事、举事……现在举事的后果也看到了。 高长寿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境,但败成这样,他觉得已没资格再对李瑕的计划指手划脚,于是长叹了一声。 数年来,数不清有多少人早已跪在蒙古铁蹄之下,他却还在孤独地与大蒙古国相抗。 蚍蜉如何能撼树? 于是,他终于认命般地叹息了一声。 “依非瑜的意思吧……” “那好。” 李瑕吐出这两个字,却是转头看向了高明月。 然后,他忽然拔出佩剑,一剑捅进董净台的脖颈。 “噗。” 董净台软软倒在地上,死时兀自瞪着眼。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说动李瑕了…… ~~ “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树上。”李瑕道。 对李瑕而言,有理由把董净台留下来用。要杀掉的理由却有更多。 他的盟友,只会是高长寿这样坚决抗蒙之人。委屈求全之辈天下多的是,不会找不到人通商走私;敢奋起抵抗的人,才稀少珍贵。 没在第一时间杀掉董净台,李瑕就是为了在高长寿眼前杀。李瑕要让高长寿明白,他并非只能选择高家,但他还是选择了高家。 他需要高长寿的信任、信服。 这样,下次他说“不要轻举妄动”时,高长寿才会坚决执行。 比如这次高长寿若是信服李瑕,高琼也不至于瞒着他舍利僧举事之事,他们就应该去劝阻舍利僧,而不是观望。 李瑕让他的下属、盟友,完全服从他的决定…… 另外还有一个杀掉董净台的理由,很小却也很重要。 一个差点害死了高明月的人,李瑕并不想给其活命的机会…… ~~ 高长寿还在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李瑕擦拭了佩剑上的血迹,拍了拍他的肩。 “上山吧……” 诸人收拾妥当,向大尖山爬去。 阿莎姽始终面无表情地跟在李瑕身后。 高明月本来觉得被她一直看着,颇不好意思。但这次却是主动走到李瑕身侧,伸出手,任李瑕握住。 她其实也能感觉到李瑕保护她、爱护她的那份心意,为此,这种被爱护的感觉终是让她更大胆了些。 就这样牵着手,走上了大尖山顶。 ~~ 李瑕才到山顶寨子,许秃瓢就跑上前请罪。 “县尉,小人没完成县尉交代的差事……白弄川死了……呜呜……” 他昨天没怎么哭,反而是今日提起这事,莫名地哭了出来。 阿莎姽不知怎想的,也许是被许秃瓢亮亮的脑门吸引了,也许是想安慰他,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脑门。 许秃瓢一愣,抬起头,一脸茫然。 李瑕道:“先归队吧,功过军法官会记着,回庆符以后再算。” “是……” 许秃瓢只觉脑袋上凉凉的,带着自己那什人找到熊山。 “佰将,我归队了。” “归队吧。”熊山应道,想了想,又问道:“有没有觉得哪不舒服?” “没有!小的还能打仗!” 许秃瓢大声应了,带人排到洪阿六身边,一转头看到杨奔,又大声道:“行啊老六,最能打的兵被你划拉走了。” 他才想伸手去揽杨奔以示亲近,杨奔却是忽然缩了缩,显得很是惊恐。 “怕什么?”许秃瓢奇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样子咧。” “他怕你身上有蛊。”洪阿六低声道:“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怕那个女通司。” “是吗?我还当他天不怕地不怕……” ~~ “看起来粮食不多了?” “是,加上这近八百人,山上的存粮不足两天之用。”高长寿道:“更麻烦的是,山下的叛军又包围过来了。” “不必担心他们,让我的人歇一两日,回复体力,突围应该不难。” 李瑕再次摆出怀里那份简陋的地图,道:“我们需要找一个能补充粮草的地方。” 他才拿出地图,高明月已默契地找来了笔墨。 高长寿道:“可以先向南,避开这段实的兵马,再转道向东,这里有个小城,叫沙却城。” 高明月提笔为李瑕标了一下,道:“但沙却城离威楚城太近了,威楚城只怕有重兵。” 李瑕看着她手里的笔触,问道:“出了深山之后,这里有条东西走向的官道吗?” “是,向东便是威楚城。” “向西呢?” “云南城,品甸城,大理城……” 第288章 道路 李瑕看着地图,并没有马上做决定。 他伸手从高明月手里接过笔,做这个动作时两人的手稍微碰了一下,高明月低了低头,显得很温柔。 纵是阅历丰富、心性又坚定之人,李瑕也是微微晃神。 他很快又集中精神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个他更熟悉的地名。 眼下大概有三条路。 一是,先往南,再往东,过威楚城、善阐城,再北上乌蒙部。李瑕写下了“楚雄”“昆明”“昭通”三个地名。这是最近的路,但威楚有重兵把守,善阐必然已被蒙军收复,两地一共有六七千的兵力,还包括一千蒙军。之前蒙军还在攻城,趁其不备冲过来容易,但现在再回去就很难; 二是,先往南,再往西,过云南城、大理城,再北趋金沙江。李瑕写下“祥云”“大理”两个地名。但到时能不能找到可载千余人的船只不好说,且金沙江水流湍急,仓促行船,一旦遇袭,怕是得栽在险滩里; 三是,到了大理之后,渡过金沙江,走灵关道,到雅州,再沿岷江而下回叙州。雅州既“雅安”,属于川西一带,靠近成都,如今是处在蒙古治下。这条路线迂回千里,且深入比大理还要凶险的敌境,看起来是最危险的…… “走灵关道也太疯了。”高长寿看着地图摇了摇头,喃喃道:“与其走灵关道到川西,不如与段氏拼了。” 李瑕道:“我麾下佰将鲍三熟悉岷江地形,只要从山岭中绕过蒙军的驻屯点,未必不能回去。” “根本不可能。”高长寿摇了摇头。 在这件事上,高长寿与鲍三、熊山等人的看法显然不同。 高长寿是大理人,更熟悉大理,困境之中的选择是死也要死在大理;鲍三、熊山等人更擅长翻山越岭,宁可绕远路,死也要回到蜀地再死。 “一共就这两条陆路一条水路。”李瑕道:“最好的当然还是向东走五尺道,但麻烦在于,义军声势太大,惊动了大理军。” 若没有这次举事,李瑕潜师而行还是简单的,就好比蒙军攻大理时就曾在宋境穿插而过。 偏偏战乱一起,各地蒙军、大理军封锁城池,扼住关卡。 高长寿想了想,沉吟道:“若让我选,走金沙江是最稳妥的。” 李瑕道:“我们现在被包围了,不能让敌人猜出我们的去路,那重要的是‘灵活’,不急着选一条路。” 他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这三条路是不变的,但堵在路上的敌军却是活的。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我们可以调动他们的兵力,打乱他们的布防,再寻找最有利的道路,等他们露出破绽,再一举跳出大理……” 高明月很快就明白了李瑕的意思,打量着他的脸,瞄着瞄着,心思便从战略上移开了。 她以前常见到他认真的样子,当时她总告诉自己“没有喜欢他、没有喜欢他”,但一旦承认了,她就感觉到……太喜欢了。 等李瑕说完,似感觉到高明月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她,对视着的眼神像是在告诉她“放心,我们会安全,也会成亲……” 只看他笃定的眼神,高明月不由面红耳赤。 “咳咳……”高长寿咳了几声,神色萎靡。 他并非是在提醒李瑕与高明月注意一点,而是真的牵动了伤势。 这件事说来奇怪,高长寿前两日便受了重伤、却还能支撑住。反而是今日李瑕一来,他这心气泄了,就有些撑不住。 刚才谈论计划时,高长寿就头昏得厉害,此时聊完,又将部下托付给李瑕,他意志一松,终是晕倒了过去。 李瑕查看了高长寿的伤势,向阿沙姽道:“给他上点麻药,还有吗?” 阿沙姽应了,拿出一块布往高长寿口鼻间按去。 高长寿本来还有些呢喃,白眼一翻,完完全全晕厥过去,李瑕于是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 忙完,李瑕舒了口气,向高明月道:“都是皮肉伤,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高明月这才放心下来,又心疼李瑕劳累,道:“我给你安排屋子……寨子里屋子少,你和二哥住吧,我让嫂子到我屋里住。”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和将士们在外面扎营就可以。” 高明月送他出来,一路上都在想,屋子没安排好的话,阿莎姽又要跟在他身边了…… 接着她又怪自己总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高明月,眼下这般危急之时,二哥伤重、他有那许多事要操心,你还起这小心思,真是太小心眼了。” 心里乱糟糟的自语,眼看李瑕就要走出寨门,她不禁有了些小小的愁绪。 觉得有些舍不得,虽然就一晚,隔得也不远。 李瑕停下脚步,抱住她,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低声道:“你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什么都不必担心……” ~~ 高长寿的旧部只剩下一百余青壮,两百余妇孺,李瑕将他们重新编整了一下。 又休整了一日,士卒们体力都回复过来,他们便打算转移。 也只能转移,因为食物已经快吃完了…… 杨渊领着三千大理军又围了过来。 他并未马上攻山,因不知宋军虚实,担心他们还有更多的火器,于是下命封锁山路。 杨渊料到了山上的粮草不多,知道只要守住他们也能困死他们。 但大尖山有三条山路,杨渊不得不分兵把守。 另外,还有西面是深谷,也有少量的大理兵守着。 …… 三月十八日,夜深。 搂虎、熊山领着两百人悄悄攀下西面深谷,对北面杨渊的大营发动突袭。 同一时间,山上杀声大作,似乎是宋军打算从两边攻打杨渊大营。 于是,南面的大理军五百人绕到西面,试图从背后攻击这两百宋军。 但此时李瑕已领兵从南面山路杀下来,借着人数优势、以及居高临下的地势迅速击溃南面剩下的五百大理军。 之后,搂虎、熊山立刻掉头,与李瑕合击支援北面的大理军。 等杨渊反应过来,李瑕已从容撤往向南的道路…… 第289章 粮草 云南城。 云南城位于大理城、统矢城之间,它并非统矢城那样的府城,而是大理治下的小城,位置大概在后世的祥云县。 汉武帝时,在此设益州郡,因梦见彩云南现,因此该地取名为云南县。 南诏国时,云南节度于云南城。后又废云南节度,分为云南、品甸两城。 去年,蒙古改品甸城为千户所。 品甸千户所属于大理万户所,距离云南城不到三十里,拱卫大理城西面道路,驻兵一千余人。 但阿术东征交趾,从品甸千户所抽调了五百余兵马。因此,千户所里余下五百人,其中有蒙军一个百人队。 至于云南城,则并无太多守军。尤其是在舍利僧举事,段实抽调了各地守军平叛之际。 …… 三月二十日,李瑕偷袭云南城,攻下城池。 这并非难事,小小的土城守军稀少,城墙残破。 但李瑕非常失望。 他并未在此得到太多补给。城内的粮草比他预想中少得太多,根本不足千余人十天之用…… 自四年前起,蒙军攻灭大理以来,一味掠夺、连年征战。兀良合台父子不停征兵抢粮,打乌蛮诸部、打自杞国、打大宋、打交趾……这一切负担都是压在大理百姓身上。 田地荒芜,局势动荡。 不说存粮,小城里的男丁、女眷也所剩无多。 因此舍利僧一举旗,无数百姓响应。但义军队伍中青壮还不如老弱多,也因此一触即溃。 站在云南城内看去,满目疮痍…… 高长寿还在昏迷当中,李瑕似乎是故意让他迷昏很久的,如此一来,能与李瑕讨论的就只有高明月了。 当然,李瑕并非是为了多一些与高明月亲近的机会,而是为了更好的指挥高氏旧部。 高长寿颇有主见,且有大理岳侯的骄傲。这不是坏事,在李瑕的计划里,以后高长寿在乌蒙一地发展,很需要这种主见。 但现在暂时还不需要,由高明月帮忙来指挥高氏旧部,李瑕的命令才贯彻得更顺畅。 回想起去年北上开封之事,便可看出,李瑕作为指挥,比聂仲由要强势得多。 阿莎姽似乎很懂李瑕的心意,都不用他多说,直接就给高长寿用了重药。 这日,清点了从城中搜集来的粮草,李瑕道:“我们需要攻下品甸千户所才行。” 高明月不反对他,但还是提醒道:“或是再打品甸,段实的兵马就包围过来了。” “嗯,但必须有粮草,箭矢也要补充。” 高明月点点头,问道:“我们如何打?” “我们攻下云南城,应该还没惊动蒙军。你挑几个机灵的当地人,到品甸去报信,称云南城遭到了舍利僧的溃兵劫掠。人数大概是百余人。如此,吸引两百蒙军出来,我们分而化之……” ~~ 统矢城。 段实拿着一个铜镜看了看,左眼已经被包扎好,看东西还有些怪怪的,脸也不像以往那般英俊了。 右眼中不免泛起恨意。 但他还是平复了心情,不再像刚刚受伤时那般激动。 “报,将军,杨渊派人来报,那支宋军带着高长寿从南面突围,之后向西逃了……” “废物。”段实骂了一声,凝视着地图,在云南城点了点。 他确定这支宋军已在云南城,接下来必定是要北上金沙江。 云南城以西就是大理城;南面是赵赕千户所;北面是太和城……至于东面,杨渊已经带兵包围过去了。 沉思之后,段实吩咐道:“派最快的马传信,务必让大理城、赵赕、太和城的守军拖住这只宋军,给我歼灭他们!” “是……” 这边才吩咐好,那边又有信马来报,道:“将军,也先将军派了一位百夫长来了。” 一听来的是蒙古人,段实不敢大意,连忙亲自去迎。 那百夫长名叫“阿古达木”,领着一个百人队策马进了城,下了马便对段实有事说事。 “千户长已收复善阐城,平定了叛乱。” “可喜可贺。”段实笑道。 阿古达木仿佛没看到段实瞎了一只眼,又道:“但有一支近千人的宋军到了大理境内,你拿下没有?” 段实皱了皱眉,也不回答。 阿古达木是个蒙古爽直汉子,论官职虽比段实要低,但心底却颇看不起段实,就木着张脸立在那,跟个雕像一样。 好一会,还是段实先开口道:“我这只眼,就是他们炸瞎的。” “是啊。”阿古达木道:“他们带了火球。大理人太笨了,不会造火球,都元帅要是多带些回回人来就好了。” 段实听了心里不太高兴,但不愿得罪了这蒙古人,尴尬笑了笑,问道:“也先将军派你来,是要?” “当然是歼灭这只宋军。”阿古达木道,“千夫长让你调一千人归我指挥。” 段实看他只有一个百人队,只好依其所言,谁让人家是蒙古人。 他也看得出来,也先十分重视这一支突然到大理来的宋军,若不能尽快歼灭他们,只怕接下来会越来越麻烦…… ~~ 品甸千户所。 “杀啊!” 庆符军士卒们执着长矛杀向前方,攻入了品甸城的大门。 他们并不知道越来越多的蒙军、大理军已经注意到他们,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感受到的是,每一场小战都能打胜。 大理军战力似乎并不强,比当时在庆符县遇到的大理军还要弱一些,毕竟当时有更多的蒙古探马赤军领着大理仆从军。 这种小战场的胜利给了庆符军将士们莫大的信心。 老卒带新丁、通过小胜磨砺,这次的大理一行,仿佛成了李瑕练兵的时机。 但李瑕知道,他们每打下一个小城,就会更引起更多敌人的注意,呆得越久,最后还是会被包围。 必须尽快离开大理国界才行。 然而,一路杀进品甸千户所,他推开仓房,愣了愣。 仓房里堆着些粮草、箭矢,但远远不够。 李瑕皱了皱眉,拔剑走向一个受伤倒地的蒙卒,用蒙语喝问道:“粮食呢?!” “都元帅……带走了。” “你们吃什么?”李瑕又问道。 那蒙卒浑身是血,却还是惨笑起来,道:“都元帅上个月才走,我们又抢了这么多……下个月又能堆满一仓库。” 他“咯咯”地笑着,又道:“你来早了……你这只猪……” 李瑕没再问,一剑捅死了对方。 他背对着士卒们,眼神有些忧虑。 接下来,怕是只能这样不停地寻找薄弱之处打过去,才能得到补充。 但这显然是铤而走险,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这样下去最后要如何收场…… 第290章 危与机 庆符军有两个马军百人队,佰将分别是于柄、宋禾。 但成军时日短,骑术不够精湛,两百骑兵并不能单独出战,发挥不出骑兵的优势,进入大理的一路上多是先行探路、运载伤员及物资。 这次李瑕攻云南城、品甸千户所,留下于柄断后,同时侦察身后那三千大理军的动向; 而攻打品甸千户所时,有五十余名蒙军见势不妙,骑马逃了,李瑕派宋禾负责追击,同时往北面、西面两个方向探路。 三月二十一日。 宋禾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禀报道:“县尉,小人追着那些蒙鞑,只斩首……五人,其余已逃进大理城、太和城,小人未能追上,请县尉治罪。” “不怪你。”李瑕淡淡道:“以你们的骑术,追不上蒙军很正常。现在大理、太和两城已有防备了?” “是。”宋禾道:“小人昨夜登山眺望大理城,大理城南面的下关已守备森严,至少有一千守军。” 李瑕点点头,转头向高明月问道:“下关有一千守军,大理城会有多少人?” 高明月仔细地为李瑕画了一张地图。 “大理城东为洱海、西为苍山,城池夹在当中。北面有龙首关,南面有下关,各驻军一个千队……” 李瑕提笔标注,低声道:“那大理城几乎不可能攻下了。” 他转向宋禾,又问道:“品甸城以北的太和城是何情况?” 宋禾招过一名骑兵什将,这什将名叫“崔剩”,本是县衙的马夫,骑术不错,昨夜正是他到北面探路。 “禀县尉,太和城与品甸类似,五百驻军,其中一个蒙军百人队,再加上昨夜逃过去十余个蒙鞑。” 李瑕点点头,在地图上品甸城北面八十里的“太和城”标注上“五百兵力,蒙军一百”。 不一会儿,于柄也赶回来。 “县尉,在东南方向六十里的沐滂岭发现大理军。小人昨夜擒下了一个他们的探马,县尉可要审问?” 李瑕点点头,道:“带过来吧……” 审过俘虏,李瑕在地图上品甸城东南方向六十里的“沐滂岭”注上“杨渊,三千兵力”; 在品甸城正东方向一百八十里的“统矢城”标注了“段实,两千兵力”; 在正南八十里的“赵赕千户所”标注“五百兵力,蒙军一百”。 至此,李瑕已在品甸城四个面、五个方向,写下了敌军的大概兵力。 高明月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 她已经有些了解李瑕打仗的风格…… 小龙箐山谷,八百人伏击段实一千大理兵。占据绝对地势,不惜用光所有的箭矢火器。敌军援兵一到,立刻退到山上; 大尖山,一千余人从南面突围,占据地势,先将南面一千大理兵一分为二,才各个击破。一旦击溃敌军,不求伤敌,立刻突围; 偷袭云南城之后,把品甸的五百守军吸引出两百人,之后才偷袭品甸。 简而言之,李瑕不打硬仗,一直在全力避免伤亡。 了解他的想法之后,高明月看着地图,低声道:“我们可以走北面,趋金沙江,太和城兵力少,不能追我们。”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行,我们粮草太少,不足以走灵关道;没有船只,走不了金沙江。且杨渊追得太紧,不会给我们渡河或造船的时间。另外,太和城已有防备,一定会派人扼住道路,请求援军。” 高明月“嗯”了一声,又提议道:“那我们南下,打赵赕千户所?” 李瑕问道:“向东,回统矢城如何?” “嗯?” “我们手上的粮草,只够我们走五尺道回去。” 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道:“你看,我们并非是直接从统矢城过来的。我们是向南走了近百里,才从东南方向过来,走的是从威楚到大理的官道。” 他说到这里,在地图上画了个三角形。 “杨渊这三千人一路追着我们,也是从东南方向过来……接下来我们只要向正东方向走,便可径直从统矢城下而过,走五尺道。但可虑的是,善阐府还有一支蒙军。” 高明月眼睛一亮,道:“若能过了统矢城,我有办法不用再走善阐府。” 李瑕问道:“善阐府不是必经之地吗?” “可以从善阐府北面的山林里走。” 李瑕目光看向地图,沉吟道:“那一带都是高山,并无城池,只怕不好走,粮草也不够。” 高明月道:“这一带有三个部落,?劝部、掌鸠部、罗婆部,皆属滇东三十七部,与我高氏有旧交,我有把握让他们引我们过境、还能借些粮食。” “那好。”李瑕道:“我们可以试着补充这个计划……” 他说着,转头看到高明月亮晶晶的眼睛,又道:“幸好有你。” “是你来救我,该是我说的……幸好有你。” 李瑕笑了笑,继续看着地图,随口道:“我们都快要结婚了,不用这么客气。” 高明月眨了眨眼,表情羞中带喜,愈发漂亮。 ~~ 次日,李瑕迅速向东行军,进入了云南城东面五十里的戴帽山山谷。 这是一条正东正西方向、通向统矢城的道路。有一条小河由西向东流,在岔河口汇入鱼泡江。 进了山谷走了三十里,一名庆符军兵士从山上跑下,禀告道:“县尉,前方有支千余人的兵马,行军很快,与我们只隔十余里。” 李瑕皱了皱眉,这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于柄,杨渊的三千人行军到哪了?” “两个时辰前已出了沐滂岭山谷,一个时辰前进了云南城,此时想必已经追来了。” 李瑕沉吟道:“前面有千余人,后面有三千人……” ~~ 阿古达木领着百人队,以及段实派他的一千人向西趋往云南城。 这条路是从统矢城去大理的官道,正东正西方向。涟河由东向西流,在岔河口汇入鱼泡江。 他知道,杨渊从领着三千人从东南方向追击宋军。 到时四千人汇合,看着有些多,但要包围宋军,不让他们逃散了在大理作乱,这个兵力也是必要的。 阿古达木出发比杨渊晚了两天,但行军却比杨渊快得多。 既是因为一千人行军比三千人更轻便,也是因为有蒙古骑兵督军,大理兵但凡敢走得慢些,鞭子便狠狠抽了下去。 三月二十二日,阿古达木出了戴帽山山谷。 只见迎面尘土飞扬,正是杨渊的三千大理兵。 双方会面,阿古达木问道:“宋军呢?” 杨渊问道:“百夫长没在山谷里遇到宋军?” “没有。” “那宋将必是往北走,攻太和城了……” ~~ 一条小河向东流,另一条涟河向西流,两条河在“岔河口”共同汇入渔泡江,形成一个“┴”形。 而渔泡江也是统矢府与大理府的交界。 “呼……呼……” 岔河口往北十余里,庆符军将士一个个都坐在地上大喘气。 他们疯了一般跑,不停跑了二十余里地,才终于在遇到敌军之前拐入渔泡江峡谷。 两百匹马上驮着的伤员、妇孺,伤员的伤口已绷出血来,妇孺们一个个惊魂未定。 而奔跑过来的每个人都大汗淋漓。 高氏旧部多是白、彝族的山民,平时多在山地间奔走,也不禁对庆符军士卒感到叹服。 这不是容易做到的事,需要铁一样的意志和纪律。 但训练时,李瑕每天傍晚都会带着他们跑得更远。 这些庆符军士卒或许还不擅长厮杀,却最擅长这样跑步。 他们以前不明白这样训练的意义在何处,到今天才明白李瑕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 李瑕也喘着气,在士卒们之间走动着,不吝对他们夸赞。 “做得好,你们没有一个人掉链子。今日虽还未见血,但你们的意志、纪律,已经又打了一场胜仗……” 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被汗水浸湿的地图,把地图上统矢城旁边“段实,二千兵力”的“二”划掉,提笔改成了个“一”字。 现在,统矢城已只剩一千人了…… 第291章 高门 统矢城。 段实近来也仔细反省了一番,意识到之所以瞎了一只眼是因为太傲慢了,跟着蒙军一起扫荡大理叛逆,比起与宋军作战还是不同的。 以后再打起仗来,还是要多多倚靠蒙军才是。 大理是蒙古人的大理,出了叛乱,蒙古人一定会解决,段氏该做的是尽力表现,而不是真把所有的问题担下来,甚至付出一只眼睛。 打仗是为了让蒙古人看到自己的忠心和能力,这个目的很重要,不能本末倒置。 有了反省,段实重新振作起来。 “去把高琼押来见我……” 不一会儿,戴着镣铐的高琼被押到堂上。 高琼虽被囚禁,人显得很消沉,眼窝发黑,身上却不见任何外伤,神情也淡定。 “听说你还不招。”段实道,“证据确凿,竟还敢心存侥幸?” “那是伪证,我要到镇守官面前对质。” “啐!” 段实让人将高琼按倒,一口唾沫啐到高琼脸上。 高琼道:“我乃大蒙古国世侯,奉大汗之命镇守统矢府,你妄敢囚禁我,欲造反不成?” “你就这一句话?” “去岁,我至哈拉和林觐见大汗,大汗赐我银符,彰我忠心。你制造伪证诬陷于我,藐视大汗不成?” 高琼的声音很平静,他被囚以来,滴水未进,一刻也不能睡觉,却始终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段实俯下身,凑到高琼耳边,低声道:“我真的看不起你,真的。你父亲宁死不降,你就这副德性。” “我忠于大汗,无愧于天地……” “闭嘴吧。”段实道:“我找到你的妻儿了。” “你找不到。” “我把你妻子的衣服剥光,丢到我兵营里了。” “她是你姑姑,是段氏王女,你不敢这么做。而且,你找不到。” 段实道:“对了,我还把你的次子放进油锅里炸了。” 高琼道:“我长子在哈拉和林当质子,你大可去找来,把我两个儿子一起炸了。” “你若不是叛逆,为何要把妻儿藏起来?” “我是否叛逆,还真轮不到你定。” “嘴真硬……把他翻过来……按紧了,把他嘴扳开。” 高琼被按在地上,段实站在他头上,解开腰带,撒了一泡尿。 看着高琼拼命挣扎、却挣扎不开,嘴里咕咕作响,段实哈哈大笑。 “哈哈哈,继续说啊,废物。” “有本事你杀了我……否则,到镇守官面前……分辨……咳咳……” 段实系了腰带,让人又将高琼带下去,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又吩咐道:“去把高均锦带来……” ~~ 高均锦跪在地上,额头上冷汗渐多。 他绝望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太多选择,不背叛高长寿,段实必定要杀他;但背叛了高长寿之后,段实也没兑现他的诺言。 威胁是真的,承诺却遥遥无期…… “看到了吗?你这位大哥不认罪。”段实笑道:“若不能把他罪名坐实,我也无权处置他。” “将军,我亲眼看到他与反贼高长寿来往。” “谁叫你弟弟没用,没能捉获高长寿,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段实悠悠然道:“指证高琼的证据少了一大半,仅剩下一封书信以及你的口供了。” 高均锦道:“书信……书信也是真的。” “不够。懂吗?”段实道:“等镇守官回来,问起这些事,难道说我们凭一封书信?” 段实话到这里,又补了一句,道:“你背叛了他,他若不死,你如何是好?” 高均锦闭上眼,心知无路可退了,轻声问道:“那……杀了高琼?” “杀了?没定个叛逆之罪,哪怕杀了他,世侯之位也该归他的长子、在哈拉和林为质的那个九岁的高延业所有。你舍得吗?” “将军的意思是……用刑?” 段实讥笑一声,也不说同不同意,而是问道:“他把妻儿藏在哪?” “我不知道。”高均锦道:“我是真不知道,得到舍利僧起事的消息之后,他妻儿就不见了。” “此事他没安排你做?” “没有。” “该死。”段实道:“去找来。接下来,这事由你来办。” “是。”高均锦退出大堂,心里愈发苦涩。 …… 段实是一定要杀了高琼的。 但没在统矢府捉到高长寿、构陷高琼的证据不足,高琼死了,事情就太难看了。 另外,高家不仅有高琼,各地都有投降蒙古的高氏子弟,势力不小。没证据就扳不倒高氏,高氏也会追究此事。 所以,交给高均锦去办,高琼一死,事情就成了高均锦想要谋夺家主之位,构陷高琼并杀了他,与段氏无关。 这事也就这样了。 ~~ 傍晚时分,有五十个大理兵士奔向统矢城门。 “奉杨将军之命,有紧要军命报段将军!” 喊话的兵士带着大理口音,还有些彝族特有的腔调。 城门开了一条缝,有守军喊道:“把令牌递过来!” 一块令牌便被递过来,守军接过一看,只见是块副千户的令牌,背面是个“董”字…… ~~ 高长寿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只见自己正在山林中。 段妙音忙给他递了水与粮食。 “这一觉睡了好久,感觉过了一辈子。”高长寿喃喃道:“我们还在大尖山?” “在统矢城外。” 高长寿转头望去,透过树缝能望到远处山脚下的城池。 “非瑜是打算绕过统矢城,走?劝部的地界吗?” 段妙音道:“李县尉好像想把统矢城打下来。” “统矢城已有防备,他不怕伤亡了吗?”高长寿喃喃道,“就算打下统矢城,也没有兵力继续突围了,那就只能召集诸部举事、同时联络善阐城的义军……” “善阐城四天前已经被蒙军打下来了。” 高长寿愣了愣,这才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五天。” 段妙音低声将五天来发生的事说了,李瑕已经带人到云南城绕了一圈,牵走了四千大理军。 高长寿笑了笑,神情有些释然。 他想到去年在北面初识李瑕时,自觉以大理名门之尊,或可收服对方。 时至今日,这念头忽然烟消云散了,同时消散的还有复国的野望。 不如人就是不如人,承认下来了,反而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以后……跟着妹夫抗蒙吧……” ~~ 入夜。 牢房里,高均锦正站在高琼前面。 “大哥,你知道的,段实必定要杀你。你就算不认罪,也活不了,何必要自讨苦吃?” 高琼双手双脚上一片血淋淋的,已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他没有说话,也不吭声,只是盯着高均锦。 高均锦低下头,把手里的刀子丢在一边,道:“段实利用我来拷问你。你若不认罪,我明日便只能去搜嫂子与勋儿了。” “我……不可能认罪……杀了我……” 高琼一开口,喉咙里痛苦的嘶声就压不住,他眼里却是讥嘲之意。 高均锦拿起一块烙铁,又劝道:“大哥,成全我吧?我没办法,我被逼到绝路了。” 他看高琼没反应,拿着烙铁便烙了下去。 滋滋的声响中,高均锦低声道:“你一开始就没相信我,不是吗?你明知道舍利僧要败,会牵连你。你却一句话都不告诉我,只顾着送走你的家小……你活该。” 远远的,有杀喊声传来。 直到放下手中的烙铁,高均锦才听到那飘进牢房的声响。 “出了何事?” 他大步踏出牢房,眯着眼向远方看去,见到西面、南面有火光亮起。 “叛军进城啦!”有人喊道…… 第292章 偷城 庆符军进入大理以来,伤亡虽然有,但并不太大。 李瑕像个吝啬鬼一样珍惜他的兵力,没有绝对的把握从不出手。 他本来是不打算取有两千人守卫的统矢城,与高明月说的也是“我们绕过去”,但发现有一千兵马西向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不仅是人数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统矢城没有防备。 李瑕于是决定攻城,但也力求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不知道刘整“十二骁勇取信阳”具体是如何做的,时人说起来,无非是“夜纵骁勇十二人,渡堑登城,袭擒其守”。 受这“袭擒其守”四字的启发,李瑕率军入城后,第一时间便派人袭杀段实。 他派的是伍昂,因伍昂在县里当弓手班头多年,擅长巷战,且冷静机敏。 …… “县尉有令,入城先取敌将段实!” 伍昂提刀在手,目光一扫,迅速锁定了府署所在的位置。 五十名高氏寨兵拿着董净台的令牌混进城后,先是打开了城门,马上又分了三十人汇入伍昂的队伍。 “伍佰将,我带你杀段实狗贼!” 说话的是个奉高长寿为主的彝寨头领,名叫“阿依”,长的五短身材,虎头虎脑。 “好!阿依头领今日立了大功。”伍昂大声应道。 他当上佰将之后,并不刻意表现,因此在之前并未有多少功劳。但他并不为此焦虑,他是聪明人,感受的出来李瑕信重他。 一行一百三十人不管城头上的争斗,迅速杀向府署。 大灯笼下,几个守卫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正慌张地向这边眺望。 “反贼杀进城了,快随我去守城。”伍昂大嚷一声,走上前去,突然挥刀斩下。 一个大理兵应声栽倒。 “杀!”伍昂满脸血糊,提刀杀进门…… ~~ 段实眯了眯独眼,迅速从高楼上跑下来。 “将军……请将军示下,如何守城?” “走!”段实道:“从东城门走。” 他动作很快,却不慌乱,说话间已大步赶向马厩,嘴里不停吩咐道:“马上召集所有亲卫,护送我出城。” “是。” “你,去善阐城报知也先将军,宋将联合叛军,率五千人攻城,我守不住,请他尽快支援。” “是。” “你们几个留下,等我出城后,马上收拢兵力,撤往东山。” “是。” “你们带两队人,立刻去把粮仓烧了。” “是……” 段实下令很快,若不是说的都是如何逃跑之事,仿佛像是成竹在胸的常胜将军。 ~~ 伍昂杀进府署,并未遇到太多抵抗。他脸色反而沉下来,预感到段实只怕是逃了。 果不其然,冲到马厩一看,只见马匹已全被骑走,仅余十余护卫还在断后。伍昂大怒,领人上前剁翻了他们。 “伍佰将,追吧!”阿依大骂道:“段实这狗贼一定是往东城跑了!” “不追了。” 伍昂按捺住心中怒气,走上前砍下一名段氏大理兵的头颅,提在手里,道:“先去城头,告诉守军……段实已死。” 血不停从伍昂手里的头颅往下滴着,伍昂步子迈得很大。 他清楚的知道李瑕要的是以最小的伤亡拿下统矢城,这才是目的,而不真是为了什么狗屁段实。 ~~ “段实已死!降者不杀!” 呼喝声在城头上响着,四面的守军络绎不绝地投降、逃跑…… 高均锦在牢房里时不知道宋军袭城,等他出来,只听到杀喊声已渐渐平息。 宋军袭城太突然、段实逃得太快,根本没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他向东城门跑去,好不容易到了,躲在巷子里探头看去,宋军已控制了东城。 高均锦不敢再往前,思量着眼前的局势。 他又向另一个方向望去,大街那边有人骑马而来,周围的士卒举着火把,大声吆喝着……是高长寿,正在安抚城内百姓。 高均锦招过几个下属,道:“你们过来,帮我办件事……” 话到一半,高均锦突然拔刀捅进其中一人腹中。 “呃……” 那几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高均锦又是接连几刀劈过去,“噗噗噗”几声,杀光了自己的人手。 他脱掉外套,打乱发髻,又在自己身上划了两刀,拿血抹了脸。 “什么人?!”那边早有人听到惨叫声冲过来。 高均锦持刀逃了几步,转头间似乎才认出马上的高长寿。 “慕儒?!是你吗?” 高长寿转过头,眯了眯眼,有些防备。 高均锦已弃了刀,摔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慕儒,你没死真是太好了……高均常这个畜生……他背叛了大哥,出卖了我们……” 高长寿没再让高均锦靠近,只是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问道:“堂兄人呢?” “我不知道,应该还在衙署里,今夜我趁乱杀出来,一直在找大哥……” 高长寿又问了几句,一时也看不出什么。 远处的仓房火势愈大,高长寿转头望了望,皱了皱眉,安排了五个寨兵跟着高均锦去找高琼,策马向仓房的方向赶过去…… 高均锦低着头,稍稍松了口气,有些后悔方才逃得太匆忙。 他脑子里盘算着,牢房的狱卒也知道不少事,到时让高长寿的人杀了他们,打斗中该趁乱弄灭火烛,冲进牢房杀了高琼。 如此一来,城内也没旁人知道事情的始末,至少今夜能活下去,旁的往后再说吧。 “跟我走,我带你们去找大哥……” 很快,一行人重新回到牢房外。 高均锦低声道:“城内除了府署,也就是此处我还没找过,大哥有可能便在里面,一会我们杀进去。” 忽见有人从牢房中走出来。 高均锦低喝道:“动手!” 那五个寨兵提刀在手,眼睛一瞪,却是纷纷打招呼道:“许什将。” 高均锦心里一惊,目光看去,见是个领着七八人走出来的宋将,戴着头盔披着甲,颇有些威风,竟只是个什长? 他吃不准,却也不敢怠慢,拱了拱手,自报了姓名。 脸色虽未变,高均锦心中却颇为忐忑,又问道:“不知我大哥如何了?” 随着这句问话,他脸上泛起关切之色。 忽然,有人用吩咐的语气说了一句。 “许秃瓢,杀了高均锦。” …… 许秃瓢愣了一下,转头一看,正见李瑕从牢房中出来,身边的担架上还躺着刚从牢里救出来的那人。 他猛然反应过来,扬刀就向高均锦劈下。 “噗!” 血从高均锦脖子上狂喷而出,他瞪着眼,看到前面高琼已被人扶起,正冷冰冰地看着这边。 他脑子里不由泛起一个念头……这乱世,谁他娘知道每一个选择背后是福是祸。 高均锦就这样瞪着眼,倒在地上…… 第293章 高琼 “给他留个全尸吧。”高琼叹道。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高均锦的尸体上,眼神有些悲伤,也很克制。 这些年,他的亲人死的太多,早已经习惯了。 “好……许秃瓢,别砍他的头。” 李瑕没太在意牢门口发生的事,转过头,继续与高琼说话。 “刚才说到哪了?” “若问我的意见,非瑜可把我留在统矢城。” 高琼躺在担架上,很虚弱,又解释道:“慕儒到了乌蒙部之后,需有人为他提供物资……我很认同你说的‘官商寇’的想法……大理如今太残破了,但我可以替你们把宋境的货卖到天竺……提供马匹、情报……这些事,由我来做比别人做更好。” “我一开始是这般打算的。”李瑕道:“但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我还是蒙哥封的统矢城主。”高琼道:“段实没有资格剥我的爵、罢我的职。” “段实有多少证据?” “高均锦这个人证已经死了,段实手上仅有一封我给舍利僧的信。但那封信我其实是用左手写的,真到了蒙人面前对质,他扳不倒我。” 李瑕沉吟道:“还是太冒险了。” 高琼道:“就是冒险,蒙人才会继续信我。段实揭穿了我,我本该与你一起离开,但我不走,反而能获得信任。” “你还有一个选择,到了乌蒙之后,你联络旧部暗中走私也可以,未必要留下。” “有必要。”高琼道:“大理世族畏惧蒙人如虎,多如段氏兄弟般甘心为蒙人走狗。换作别人,难保不会再背叛……由我亲自办才得安心。” “你基本上已被完全拆穿了,很难圆回来啊。” “我有一支旧部,藏在统矢城北面龙华寺,我妻儿亦在那里。”高琼道:“等非瑜走了,我让他们前来‘收复’统矢城即可,我能让蒙人信我。” “好。”李瑕道:“此事我考虑,看能否定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非瑜打算如何穿过善阐城回五尺道?” “不走善阐城。走?劝部、罗婆部的地盘。” “不行。”高琼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一直站在李瑕身后的高明月,问道:“你和非瑜说的?” “是。”高明月应道。 “只怕你还不知道,罗婆部的首领矣格已诚心归降蒙古了,年初刚定下来,要增设罗婆万户府,矣格得封万户侯、授金符,正是想要为蒙古立功之际……你们万不敢再走东面。” 高明月吃了一惊,抬头看向李瑕,眼神有些歉意。 “没事的。”李瑕低声道:“局势变幻莫测,你不可能马上知道。” “可是我们往哪走?” “若是有足够的粮草,从山林里绕道也无妨。” 高琼咳了咳,道:“统矢城本还有些粮草,但前阵子近万兵马的粮草都是由此支出,只怕所剩不多了。” “是不多,今夜还被段实烧了大半。” “你附耳过来,我知何处有粮。” 李瑕听了,似乎想到什么,附耳到高琼嘴边,果然听他轻声说了一句。 “寺庙里有粮……” ~~ 统矢城的粮仓虽被烧了大半,却依旧让庆符军得到了补给,同时,城内还有一些伤药、箭矢、盔甲。 李瑕在统矢城休整了一夜一日,让士卒们恢复了体力。 他丝毫没有在此长期据守的打算,手底下拢共就这一点兵力,数万大理兵随时可能围上来。 要地盘,该要能依托于宋境防御的地盘,而不是一个深陷敌境的孤城,没补给、没支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发展的可能性。 休整好之后,李瑕开始考虑,要如何被高琼“击退”才行。 …… “非瑜也太信任我堂兄了。”高长寿道,“我看他不肯随我们走,未必没有想继续归附蒙古的心思。” 李瑕之前便感受得出来,高长寿并不是太信得过高琼。比如高明月唤他“二哥”,唤高琼“大哥”,而高长寿每每称高琼“堂兄”,语气里都带着些许疏远。 见李瑕笑而不答,高长寿又道:“堂兄的长子在蒙古为质,他不愿弃暗投明,只怕是拿些言语哄骗我们。若依他所言,我们装作是被他击败,退出统矢城。他拿着这功劳到蒙古人面前邀功,继续当他的统矢城主,往后未必肯真心抗蒙。”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高长寿苦笑,道:“在背后嘀咕堂兄,确是我气量狭小了。但此事……” 他说到一半,叹息一声,喃喃道:“我父亲、以及叔伯兄弟战死不假,但高家也有不少人归降蒙古,不过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我堂兄,不是豁得出去之人。”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知道。” “你若考虑到了,还答应他?” “他手脚都废了。”李瑕道:“你说他豁不出去,可他成了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与其说是贪生怕死,不如说是……看得清局势吧。” “可……” “我们总归是要撤出统矢城的。主动撤,或是被他击退了,有何区别?” 李瑕说到这里,又道:“至于你堂兄,他若真有继续归附蒙古之心,也许更好吧,更容易活下去。” 高长寿道:“你真打算把伤员、妇孺留在城里,交给堂兄保护?” “嗯。”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看他被段实弄成什么样了。” 李瑕不答,只是道:“我们并不能带着所有的妇孺继续这样行军,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相信你堂兄能顾好他们。” …… 对于高琼这个人,李瑕的看法与高长寿不同。 但也只有在面对高明月的时候,李瑕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你堂兄不是没有能力保护他自己。他如今成了这样,恰是因为是在保护别人。假设……我是说假设,他当时将慕儒或舍利僧出卖了,段实根本不能捉到把柄、拿下他。 他送走妻儿时是有机会走的,但他没走,一开始便打算为自己翻案。他清楚要做什么,坚定、克制。他看得很明白,段实不敢真的动他。他唯一没算到的,大概只有高均锦的背叛。”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你相信大哥吗?” “嗯,我信他。”李瑕道:“不仅信他的人品,还信他的能力。毕竟,连我都没想到,局势如此,他还敢留下来。” “但我也觉得大哥要继续取得蒙人信任,只怕是不容易。” 李瑕道:“没事,我会帮他……” 第294章 淹水 统矢城东百余里便是淹水,后世称“龙川江”,由南向北汇入金沙江。 由统矢城向东,要到善阐城,必须渡过淹水,反过来亦然。 三月二十七日,千余骑快马飞奔至淹水河东岸,扬起一阵尘烟。 “吁!” 也先勒住缰绳,见一千余大理兵正在河边扎营,个个丢盔弃甲,只剩一杆残破的“段”字大旗。 “桥呢?!” 等段实领着人迎上来,也先抬起手里的鞭子,指着河面又是一声大吼。 “额秀特!河上的桥呢?!” 段实也是没戴头盔、没披甲胄,苦着脸喃喃道:“宋军势大,有五千余众,我恐他们渡过淹水逃窜回川蜀,故而拆了河上的桥。” 也先喝道:“哪来的五千人?” 前阵子他攻善阐城时,一个没注意,让千余宋军从眼皮子底下过去,不可能一变就成了五千人。 “宋军与妖僧的叛军联合了。” 段实指着自己瞎掉的一只眼睛说起来,把统矢城一战形容地惨烈异常。 也先目光看去,见段实身后一个汉子瞎了右眼。 想必是段实试着把人家的眼睛挖到自己眼窝里安吧,这人一向有些阴狠。 …… 也先只好又让人重新搭建浮桥。 淹水不宽,浮桥搭建的很快,但许多辎重、粮草也却不好带了,只好搁在东岸让段实看管。 有三千余大理兵正在从善阐府赶来,也先让段实在此等待,到时统领这三千兵马跟在后面。 另外,又派快马到罗婆万户府,告知罗婆部首领矣格点寨兵封锁统矢城东北方向,严防宋军逃脱。 也先亲自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先赶往统矢城。 策马奔走在官道上,有蒙军百夫长问道:“将军,段实为何把桥拆了?” 也先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沙,破口大骂。 “额秀特,段实这个废物!当我看不出来,他被宋军打破了胆,过了淹水还不放心,怕宋军杀过河才拆了桥。” “打叛贼,打宋狗,打善阐、统矢,全要老子收拾,那要他这个废物有什么用?!” “……” 百余里崎岖山路,步卒要奔走一夜一日,蒙古骑兵疾驰只要半日便到。 也先本已做好强攻的准备,到了统矢之后却见城池虽破败,但城门上蒙古大旗摇晃,竟是已被收复了。 他有些诧异,策马进城,只见守城的只有不到一千的高氏大理兵。 一路进到府署,只见高琼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来。 “也先将军,恕我不能全礼了。”高琼道,“我断了手脚。” 也先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我必要向都元帅、向大汗,状告段实无能!”高琼一脸郑重。 也先进了大堂,大马金刀坐下,听高琼说起来。 “半月之前,妖僧叛乱,大举进攻统矢城,我正准备布防,但不知为何,段实要夺我兵权,控制统矢城?” 也先道:“这事是我同意的,段将军说你包庇叛逆高长寿。” 高琼摇了摇头,道:“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大战之时,小心点为好。” “但将军走后,段实将我囚禁下狱,这也是将军同意的?” 也先摇头道:“不是,这事我不知道。” 高琼道:“我是大汗亲封的世侯,段实无故羁押我,污蔑我与妖僧勾结,此事我绝不罢休!” “你这手脚,是段实废的?” “不是。”高琼摇了摇头,道:“是宋人做的。” 也先一愣。 高琼道:“我被段实关押在牢里,一直到二十四日夜里,听到外面杀喊声震天,才知是宋军竟攻进统矢城了。段实弃城而逃,我便被宋军俘虏。” “慢着。”也先抬起手,问道:“段实当夜就弃城逃了?” “不错,城内守军不过千人,又偷袭打开了城门,段实守不住,领着三百余人逃到了东山。” “三百余人?”也先问道:“我在淹水边遇到他,看他还有千余人。” “这我便不知了。”高琼道,“许是又从别处收拢了溃兵吧。” “宋军与叛军共有五千人?” “没有。”高琼讶道:“宋军不过千人左右,岂有五千人?” 也先脸色一沉,眼中已有怒意,道:“继续说吧。” “那宋将名叫‘李瑕’,逼我投降,我宁死不降,于是他便将我捆在城头上,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此事,城中所有人都看到了。我虽不才,但家父的气节却还有。漠南王也曾嘉许过。” 提到忽必烈,也先脸上泛起郑重之色,道:“不错,高家有气节。” “是。家父忠于大理段氏,我忠于大蒙古国。”高琼正色道。 说完这句冠冕堂皇的话,两人才继续说起正事。 “你既被宋军俘虏了,是如何逃脱的?”也先问道。 高琼道:“将军也知道,我在统矢城有千余人,被段实夺了兵权。平定妖僧叛乱时被驱为先锋,是伤亡最多的一部,之后又被打散,由将军带去收复善阐……我明知段实是在排除异己,但并无异议。” 也先点点头,有些不耐烦。 高琼又道:“我在大姚堡、高镇一带有千余人,我被囚禁之后也从未召他们救我,只等着将军为我申冤。” 大理精兵早被兀良合台征召,埋在自杞国了。 高琼镇守偌大一个统矢府自然也要有兵马,但都是后来以蒙古国名义募集的。精不精锐且不说,未必完全听命于高琼。 事实上,当时段实控制着统矢城,加上高均锦的背叛,高琼不可能召这些兵马救他,召了,他们也未必来。 但此时这么一说,便显得颇为坦荡。 高琼又道:“我被宋军挑断了手筋脚筋,一直被挂在城头……城中百姓多有受我高家恩惠,见我手脚被废,起了激愤之心。于是,趁着宋军攻打东山之际,城内百姓起事接应我的人马入城,复克了统矢城……” “慢着。”也先又打断道:“这是何时之事?” “昨日清晨。” “你是说,段实领着三百人躲在城外东山,宋军去攻打他。你的人趁机收复了统矢城?” “正是如此。” 也先问道:“那段实呢?” “不知。”高琼道:“我被救下之后,驱赶了城中的宋军,他们便向东逃窜了。我怕城池又丢,一直封锁城门。” “那支宋军到底去哪了?” “向东去了。” “不可能,我正是从东面过来。没有见到有兵马活动迹象。” 高琼一脸认真,道:“我确定他们向东走了,打算过五尺道回宋境。” …… 也先并未完全相信高琼,又派人到处查探。 结果是,城内许多人确实看到宋人把高琼绑在城头上,挑断了手筋脚筋。 昨日清晨,宋将确实派了八百人攻东山,城内仅余两百人镇守。有百姓打开城门,接应了从大姚堡来的大理兵,收复了统矢城。 这都是城内许许多多人都看到的。 又查了半日,找到一些东山附近的山民问了,确定看到宋军击败了东山上段实的兵马,然后合兵向东面撤了。 也先的眉头越皱越深,难得开始思忖起来。 “一千人……段实都败成这样了,怎么能在一天内又收拢一千人?那支宋军又到哪去了?” 也先一脚踹倒一把凳子,怒吼道:“额秀特!”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在淹水河边看到的一千人根本就是宋军,段实已经被俘虏了。 更可恨的是,宋军拆了桥,应该是想趁半渡之际偷袭,要不是看来的是蒙古兵,当时就要下手…… ~~ 淹水河畔。也先离开之后,瞎了左眼的段实回过头,看到了瞎了右眼的鲍三。 “你就不怕我在蒙人面前拆穿你们?”段实冷冷道。 “哈。”鲍三讥道:“就你这瞎了一只眼就带着全部兵马逃得屁滚尿流的货色,有这胆子吗?” “哼。” “你敢多一句话,我一刀下去,你是第一个死的。”鲍三冷笑,喝道:“来人,把他剩下的一只眼遮住,耳朵也堵上。” 段实眼前一黑,反而安心不少,暗想看来李瑕是真的会履行诺言放了自己…… 第295章 栽赃 淹水河畔。 三月二十八日,从善阐城过来的三千大理兵逶迤而来,再次在淹水河畔段实的兵营前停了下来。 段实由亲卫保护着,上前喝令道:“也先将军命你等由我指挥,往统矢城拦截宋军……现命你等立刻过河,辎重留下,我亲自带人押送。” 交接完毕,三千人开始渡过淹水。 …… 段实再次回过头看向鲍三。 “看什么看?!”鲍三喝骂了一句。 段实偏过头,不再看他,也不说话,脸上的苦意愈浓。 鲍三让人押着段实下去,他则大步进了营帐。 “县尉,大理军已经开始渡河了。” 李瑕正站在营帐中看着地图,与高明月低声谈论着什么,闻言转过头,道:“让将士们盯着他们渡河,若他们发现异常,立刻半渡而击。但若一切顺利,就不必轻举妄动了。” “是。” 过了许久,鲍三又重新转回来,抱拳道:“县尉,三千大理军已全都渡过淹水了。” 李瑕道:“把段实放了,看他过河之后,把浮桥拆了。” “放了?” 鲍三挠了挠头,极是不解。 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李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鲍三道:“小人不明白,昨日那一千蒙鞑过去,我们就有机会半渡而击。今日也是,但为何就不打?” 李瑕道:“昨日若是对那一千蒙鞑半渡而击,你有信心能歼灭多少人?” “两三百人该是有的。” “为何只有两三百?” 鲍三道:“蒙鞑渡河,我们突然袭击,能杀掉一些,但他们马快,能沿着河跑远了,再重新整编。” “我们会损失多少人?” “吃对岸蒙军一轮箭矢,损失不到百人。” 李瑕问道:“伤亡百人,杀蒙鞑三百人。赚了?” “赚了!” “若在宋境,是可以这般说。”李瑕道:“比如去岁一战,我们北有叙州军、泸州军,南有长宁军,我们掌握着主动权。拼着伤亡也要留下兀良合台,因可重挫蒙军士气,具有极高的战略意义。 但这里是大理,是蒙古的地盘。我们以百人换他三百人。等他重整旗鼓又可以追上来,由这里走五尺道回去还有一个月的路程,蒙军会追不上我们吗?那这就是以八百庆符、两百寨兵,一千人换三百人,有何意义?” “是,小人明白了。” “既然昨日连蒙鞑都不打,今日为何要打一些大理兵?” 鲍三又问道:“那段实就这样放了?小人总觉得好不容易捉到,放了太可惜了。” “那是因为你太看重他了。”李瑕重新低下头看地图,淡淡道:“他什么都不是,不值得你这么上心。” “是,那小人这就去把段实放了?” “放了吧。” 李瑕挥退鲍三,重新看着地图,眼神中泛着思量。 高明月站在一旁不说话。 高长寿则是沉吟道:“眼下善阐城兵力薄弱,我们只要迅速穿过去,便可向东到乌蒙部。” “是,我们几乎已把敌人的兵力全部调到西面了。接下来一路向东,前面已无太多可以阻拦我们回程的敌人了。” “那非瑜还在犹豫什么?” 李瑕道:“我担心也先的一千骑兵会追上来,且担心罗婆部会围堵我们。所以……我其实还有个小想法。” “嗯?” 李瑕指着地图,道:“你看,淹水发源于云南城东南面,由西向东流至威楚城,在威楚城折向北,由南向北汇入金沙江。 我们若是不向东走,而是沿淹水向南,可至威楚,再转道向西,可一路重回云南城。” “重回云南城?” “不错,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现在已甩脱了追兵,必然会东进,也先一定会向东追捕我们。西边的各个城池都不会有防备。” 高长寿挑眉,道:“奇袭大理城?” “是,奇袭大理城。”李瑕道:“我们可换披上大理军的衣袍,伪装成平叛归来……” 高长寿听到这里,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高明月却低声问了一句。 “为何呢?” 李瑕喃喃道:“是啊,为何呢……” 奇袭大理城,想到这个主意时他心潮澎湃,反复思量,也觉得这个可行性很高。 但没有意义,哪怕打下大理城、杀了段兴智,也没有太大意义,等各地的蒙军反攻过来,守也守不住,还是只能向北走灵关道回宋境。 那这一路上的凶险远远高于走五尺道,别的不说,走灵关道到雅州、成都一带,那是蒙军的治下,还不如在大理境内搏一条出路。 得不偿失,并没有一个战略目的让李瑕去做这件事。 李瑕思来想去,终于还是舍弃了这个想法。 “走吧。马上东进,我们回去……” ~~ 与此同时,许魁正在路上狂奔。 他有一个消息要尽快带给李瑕。 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调庆符县乡勇北上。经李墉分析……今岁宋军要收复成都。 许魁要去告诉李瑕,若要参与收复成都之役,必须马上回去了。 ~~ 淹水河西岸,段实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回过头看去,只见浮桥已轰然塌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想到与李瑕的对话。 “我按你说的做了,你真会放我回去?” “为什么不?”李瑕道:“杀了你对我有何意义?没有了段实,还会有段虚、段空,给蒙古人当忠狗。段氏子孙那么多,我杀不尽,还不如留着你这个被我吓破了胆的。” “你瞧不起我?” “对。你要有能力才能让我瞧得起。” “我不信。” “你考虑吧。”李瑕道:“我要的是足够的时间让我安全离开,你回去之后有两个选择。一是照实说,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被我俘虏,也没有欺骗也先。”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瞒得过去?” “你自己想办法……” 现在,李瑕履行了承诺。到了段实自己想办法的时候了。 他冷静地分析了情况,认为还是有把握瞒过去的,毕竟,李瑕没有和也先打起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少了一千人…… 段实一路上想着这些,向统矢城行去。 行了大半日,忽见前方尘土飞扬,也先领兵来了。 段实连忙赶马迎上。 …… “也先将军。” “路上可有遇到宋军?” “没有,看宋军是向北或向南面逃了。”段实道,“对了,我留了一千人在淹水守卫。” 也先大怒。 他一开始没发作,还先问了一句,是想看看段实是不是被俘虏了被逼迫,没想到至此时还敢欺骗自己。 “把这个反贼给我拿下!” 段实一愣,还有满腔编造的话语还未说出来,身上一痛,已被也先的打头锤击落马下。 有蒙卒迅速抢上,一把将他摁住。 “也先将军!误会……误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误会了……” ~~ 又是大半日之后,段实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蒙卒带回了统矢城,摔在一间牢房里。 黑暗中,有“咯咯”的声音响起,之后有人提着火把过来。 段实眯着眼看去,见到有人推着一个轮椅,越走越近。 忽然,他身子一颤,浑身寒毛竖起。 “高琼?!是你?你……你你没走……你没跟李瑕一起走?” 高琼坐在轮椅上,双手垂下,道:“我为何要走?” “高琼,你的手脚怎么了?废了?是高均锦做的?”段实语速很快,道:“这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一开始就是高均锦做的,是他跑来跟我状告你,真的,我没指使他。我以为你跟宋人走了……你怎么……你怎么敢留下?” 高琼缓缓道:“留下,当然是为了杀你。” “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的!我是大蒙古国亲封的世侯,我往后是要当大理总管的……你不能杀我。” “我敢。”高琼道。 他已成了一个双手双脚俱废的废人,但话语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勾结舍利僧。我有证据。” “你胡说!”段实嘶吼道:“你休想栽赃我!” “栽赃?你派人从战场上救出舍利僧,证据确凿,是我栽赃吗?” 段实一愣,瞪大了眼。 他此时才回想起来。 “我没有勾结妖僧!”段实大吼道,“我是为了能多立功劳……我派人跟在他身边是为了……是为了往后能多立功劳,你不能诬陷我,你不能。” 高琼盯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喃喃道:“你别忘了……大理,是蒙古人的大理……” 第296章 可渡关 高琼身后有两个仆从,推轮椅的叫“高岁和”,提灯笼的叫“高年丰”,都是他幼年时在路边捡的孩子。 当时高泰祥还是大理宰相,高琼想着父亲的愿景,于是给仆从起了这样的名字。 高岁和、高年丰前阵子带人护着高琼妻小到北面的龙华寺,可见高琼对他们信任。 而高琼之所以知道段实派了人在舍利僧身边,因为舍利僧也是藏身到了龙华寺。 当时情况有些惊险,如果让段实的人看到高琼的妻小,自然是要被找出来。 幸而高年丰为人机敏,每日都会在山门前盯睄,远远见到舍利僧身边的人,马上把高琼的妻小藏起来。 这也是为何段实始终搜查不到高琼家小的原因。 但高年丰等人没想到,回来之后,见到的高琼已是手脚俱废。 他们本以为高琼今夜过来是要报复段实,但到了最后,高琼却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 “让他畏罪自尽吧。” “少主。”高年丰问道:“小人能让他生不如死,且做得不留伤痕,可以吗?比如,拿纸盖在他脸上,往上淋水,一点点闷死他;比如往他的脚底上抹上蜜蜂,找只羊来舔,让他活活笑死。这样的办法,小人还有很多。” “算了,不必做无益之事。”高琼道,“推我出去。” “是。”高岁和有些遗憾,推着高琼缓缓离开牢房。 段实看着他们的背影,很介意高琼所说的“无益之事”,因这种轻蔑的态度,感到自己被小看了。 但另一方面,他亦有些庆幸,至少高琼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 下一刻,他看到高年丰放下灯笼,咧嘴笑了笑。 “来,我们还有一整晚。” 段实大骇,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只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龙华寺后山。 舍利僧看着地上的十具尸体,双手合什,低声念着经。 “高僧何必为这些蒙鞑走狗超度呢?”有人问了一句。 舍利僧喃喃道:“众生皆苦。” 他借庙宇藏身,借佛祖的名义起事,但多年下来,心中已真的有佛…… 舍利僧并不知道,改变他命运的不是佛祖。 若非兀良合台之死,也许他本该晚几年再起事,虽然一样会兵败,一样能逃得性命、以图再举。直到最后一次起事时,死于段实的刺杀。 但现在,段实已经死了。 佛祖没有庇护舍利僧,只是有人在不经意中改变了他的命运…… ~~ 李瑕并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正在激怒也先。 他在行军途中每过一段都会让人掘开官道,挖设陷马沟。 这些陷马沟下面布着尖利的木刺,上面铺上树枝与黄土盖上。它们未必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但骑马一旦陷进去,一次也要死上两三个人。 这是李瑕唯一能用来阻挡骑兵追击速度的办法,很简单,却也有一些效果,当然这得益于滇地多山,换作平原这么做就丝毫不能起作用。 之后,庆符军扮成大理军,诈开了金马关、高硗关,很快就穿过了善阐城,直奔北面的乌蒙部。 由善阐府到乌蒙部,基本上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五尺道。 走进五尺道之前,李瑕认为有必要梳理一下他接下来的计划。 于是他与高长寿对坐下来,摊开地图。 地图打开之时,他却又有些恍神…… 李瑕有时觉得,自己与高明月就像是在地图上谈恋爱。 入滇以来,有太多的地名他要与高明月仔细聊过才能弄清楚。 这花费了两个人非常多的时间。日夜赶路,稍有空闲之际,他们都在谈论着这些。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里有太多的“蛮荒之地”,地名含糊,充斥着乌蒙部、乌撒部、易娘部、于矢部这样的名字,且范围混乱。 总之,多亏了有高明月为李瑕整理地图,他才渐渐有了头绪。 …… “先说另一件事吧,我得给这些地方重新起名字。” 李瑕道:“乌蒙部往后便叫‘昭通’,我们之后会在这里建一座城,昭通为五尺道之要冲、川滇之锁钥,控巴蜀之门户。又处乌蒙山腹地,可倚为根据之地。” “昭通将是我们整个根据之地的中心点,沿五尺道向南北伸展开。” 李瑕提笔写下“昭通”之后,又沿着五尺道这条蜿蜒的道路标注起来。 “最北,庆符县,我在此为官,吸收宋廷的实力,面对川蜀的主战场;其后,筠连县,如今我们的私盐生意在此地,往后其它生意也可以放在此处;往南,盐津县、大关县,如今这一带都是羁縻之地,我们可以将它们控制下来。 这是昭通北面的四个县,慕儒你在昭通立足之后,庆符与昭通之间这几个县也并不难掌握。接下来,我们说昭通以南……” 李瑕沉吟了一会,道:“昭通往西南方向,面对罗婆部,但这之间隔着崇山峻岭,不必太担心,往后反而可通过贸易重新拉拢罗婆部; 先说昭通东南方向的石城郡,蒙人改称作‘磨弥万户府’,啧,往后我们把它叫作‘曲靖’好了。 昭通与曲靖交界地,属于‘乌撒部’的地盘,乌撒部曾是宋的羁縻地,后归大理所统,如今属于各方不管之地,我们称它为‘威宁’……” 李瑕一边说,一边标注,终于把曲曲折折的五尺道沿线全标成他新起的名字。 由北向南分别是,庆符、筠连、盐津、大关、昭通、威宁、曲靖。 “好,接下来我们要决定,我们的地盘和蒙人的地盘之间,分界线在哪里。” 高长寿听了半天,有些晕乎乎,但最后发现,只看李瑕新写的地名,确实清晰了不少。 “昭通以北,我们必须占下;曲靖以南,我们占不下。”高长寿道:“威宁我们必须占下,这才能给昭通一个缓冲之地……那该在威宁以南定一个分界。” “可渡关。” 高长寿倒是知道可渡关,三国时,诸葛亮南征,命李恢取道建宁,等平定南中,大军返程,即取可渡关。 “可渡关在威宁以南五十里?” “是,我的货物和商队如今就留在那里。” “位置正好。”高长寿道:“如此,我们在威宁建城支援,比蒙人从曲靖出兵更方便。” 李瑕点点头,道:“那我们接下来的根据之地范围就很清楚了,北起庆符,南至可渡关,西抵金沙江,东面则是川、黔交界的广袤群山。” “趁着蒙军攻打交趾之际,将这块地盘占下来?” “是。” 李瑕脸色郑重了些,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要占下地盘,首先就是态度。我们在大理境内可以不停逃,但到了可渡关之后,就不能再让蒙军寸进……” 第297章 疆界 可渡关。 五尺道蜿蜒至滇地,于“可渡河”两岸的一段被称为“可渡关驿道”,位于后世宣威市杨柳镇。 可渡关处于可渡河以南、驿道的险隘之处,有“滇黔锁钥”、“入滇第一关”之称。 诸葛亮征南时便屯兵于此。 也先以为李瑕过了可渡关之后会继续逃,却没想到,李瑕竟是在关城驻扎下来。 那自然是攻打关城了。 可渡关前道路狭窄,不过六尺,蒙军摆不开阵势,前两日只是驱山民攻打关城,未能攻打下来。 也先却通过这样试探性的进攻,看到了李瑕守关的决心。 对此,他十分困惑,不明白这个宋将是怎么想的……这里毕竟还是大理境内,宋军怎么可能在此长期镇守。 虽然感到奇怪,他还是从南面、西南面分别招来了磨弥部、罗婆部的寨兵,做好强攻可渡关的准备。 …… 关城上,李瑕麾下的几个佰将也十分不解。 他们不像是高长寿,更倾向于尽快返回宋境,因此不太明白为何要据此守关。 鲍三先提出了疑问。 “县尉不是说,在大理境内消耗蒙军毫无意义吗?” 李瑕点点头,道:“今日我召你们商议,就是要你们知道,由此往北,不再是大理境内。你们可以将它视作……宋境。” “宋境?” 各个佰将都是一愣。 “不错。”李瑕道:“你们身后,之前叫乌撒部、乌蒙部,往后叫威宁、昭通,都是大宋的羁縻之地,在地图上也属大宋所有。” 伍昂问道:“承平时乌撒部……威宁是羁縻之地不假,可百年前已归附大理了。” “如今大理被灭,正是它重归大宋之时。” “可……” 伍昂还想说话,鲍三拉了拉他,低声道:“县尉是要做蜀帅的。” “是。”伍昂应了一声,道:“小人明白县尉的志向,只是……羁縻之地,尤其是乌撒、乌蒙这些部落,向来是不听朝廷调遣。此地说是宋境,其实根本就是蛮荒之地。之前兀良合台攻蜀,经乌蒙部入境,沿途毫不受阻,可见一斑。” 鲍三道:“县尉,小人也是知县尉志向,且绝不畏战。担心的是,我们守关能守得了一时,但此地没有支援,没有补给,只怕不能长期艰守。” 李瑕不急着回答,又问道:“谁还有疑惑吗?” 茅乙儿、俞田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 搂虎、熊山懒得想这些,总之李瑕怎么吩咐他们就怎么做。 宋禾一向话少,于柄想了想,道:“小人也有这个担心。可渡关离庆符县太远了,且一路上都是五尺道这种难行的路,离大理却太近了。” 于柄这句话说到点子上,各个佰将纷纷点头。 事实上,可渡关被称为“滇黔锁钥”、“入滇第一关”,指的是这里是滇地守卫北面之敌的关城。 而李瑕却要借这个关城,扼守南面来的敌人,部下不得不疑惑。 “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怯战……” “是!小人们跟随县尉杀敌,从无败绩,也绝不怯战!”于柄喊了一声。 李瑕抬手摆了摆,道:“你们担心的问题在于,可渡关靠近大理,北面都是山民部落,而非大宋省治之地。孤城迎敌,无补给、无支援。对吗?” “对。” 李瑕用的“山民部落”这个词就颇为特别,换作别人,一般都是说“蛮夷”。 但,恰是从这个词当中,已有人意识到李瑕对待乌蒙、乌撒等诸部的不同。 熊山微微有些恍惚,目光看向李瑕身后的阿莎姽,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可渡关不再成为一个孤城。简单来说,我们要争取关城以北这些山民部落的支持……” 李瑕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才把可渡关设为与蒙古大理政权的边界,而是早有准备。 “先说乌撒部,乌撒部是彝人部落,当地以及更北面的山地中还混杂着大量的苗人。乌撒部属于乌蛮三十七部之一,曾支持大理立国…… 乌撒部如今的首领叫‘德补阿勒’,我们就叫他‘阿勒’吧,很久以前,他父亲懦弱无能,曾被水西部为首的五部联军围攻,兵败,有了‘乌撒替人牵马,乌撒替人背物’的屈辱。 当时,襁褓中的阿勒被弃于野地,部民发现后将其收养,他长大后,击败了五部联军,重振了乌撒部。 如今阿勒也老了,准备把首领之位传给他儿子‘勒余’,蒙古灭大理时,这父子二人不肯归降,曾追随高氏抗蒙。 去岁,兀良合台攻蜀,途经乌撒部,拔其城寨,杀其部民。因此乌撒部与蒙古之前亦有深仇大恨。但,这种深仇大恨是会被恐惧……或者说无奈吞没的。 若我们无所作为,放任乌撒、乌蒙,以及这些山民部落不管,早晚他们会成为蒙古的附庸……” 各个佰将其实都没太听懂。 但他们已大概知道李瑕要做的是收服昭通、威宁的各个部落,让这些部落支持他们守可渡关,之后再把这里面变成真正的地盘。 他们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县尉,我等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李瑕道:“接下来几天,我要你们守住关城。我会到乌撒部走一趟,带补给与援兵过来。” “我等一定拼死守关,绝不让蒙人再向北进一步。” “记住,别把身后视为蛮荒之地。此处,是我们新的疆域……” ~~ 高长寿始终在看着李瑕。 等各个佰将都离开了,他还是没移开目光。 “慕儒看我做什么?” 高长寿抬手,指了指李瑕身后的阿莎姽,又迅速收回手。 他其实也有些怕这个苗巫。 说实话,高长寿一直认为,大理之所以崇佛,也许就是因为治下有太多种族,信奉的神鬼太多,要用佛法统一。 当然,这只是他幼时的瞎想。 “我能和非瑜单独聊几句吗?”高长寿向阿莎姽问道。 阿莎姽不说话,依旧是一片死寂。 李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她是我的信徒,信得过。” “非瑜是何时开始计划这些的?” “嗯?” “地盘。”高长寿道:“我回想起来,在北面时你就提过‘地盘’之事。近来我看你行事,像是早就在计划这些。包括你身边这位……通司姑姑。是用来收服苗人的吧?” “实话告诉你吧。”李瑕道:“我是冥王,转生而来,为的就是从蒙古铁蹄下拯救苍生。” 高长寿皱了皱眉。 这就是他想支开阿莎姽的原因。 他有很重要的正事想和李瑕聊,但是只要这苗巫在,李瑕就总是拿这个“冥王”说事。 “我问的是你的志向,不是‘冥王’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高长寿道:“我不信冥王……” 话音未落,一团烟雾喷在高长寿脸上,他眼睛一翻,神志昏沉起来。 “你又……” “阿莎姽,住手。我和慕儒有正事在谈。” 阿莎姽显然不在乎这些,她张口只是淡淡道:“唯一不许的是不信冥王。” 李瑕微微苦笑,自语道:“接下来到了苗寨,你能让别人也这般虔诚就好了……” 第298章 志向 “好吧……我信他是冥王。” 许久,高长寿才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 他甩了甩头,看向阿莎姽,显然是怕再次得罪这个苗巫,有些无奈、有些含糊,却十分敷衍地道:“信,行了吧?让我和非瑜好好说会事情。” 阿莎姽没有回答。 “走吧。”李瑕道:“我们再去望望地形,也让你吹吹风清醒一点。” 这日是四月初五,蒙军刚结束了试探性的攻事,时近黄昏,庆符军将士正抢着日落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修缮残破不堪的关城。 可渡关建在山顶,山高坡陡,驿道蜿蜒曲折,多呈“之”字形,从关城上向南望去,能望到山脚下蒙军的帐篷。 走了一会,李瑕自然而然地牵着高明月的小手。 这已然是他们的习惯了,一开始只是行军时遇到难走的路,李瑕会背一背高明月,或牵着她走,旁人也不敢对此议论,渐渐便习以为常。 看过南面,见蒙军今日不会再有动静,他们下了关城,转向北面,沿着驿道走了一会,能看到山下的可渡河。 这里,如今差不多是南宋版图上潼川府路与大理的交界,只是宋廷无力管治。 走到这里,看四周没有旁人,只有李瑕、高明月、阿莎姽了,高长寿终于道:“非瑜考虑了很久吧。谋划这个地盘,包括以此为界。” “暂时的。”李瑕道:“往后要么是蒙古打过来,要么是我们打过去。” “若我们能打过去,把蒙古从大理驱逐出去,大理也复国无望吗?” “慕儒,我不和你开玩笑。”李瑕道:“你问我的志向,我想开国建邦。我很早就想过了,这是乱世,乱世不愿为亡国奴、不愿为蒙人的走狗,唯有逐鹿天下。简单来说,我想当皇帝。先不说这是否异想天开,我确实是这般想的。” 高明月抬起头看向李瑕,表情微有些诧异,但也只是稍微,很快又低下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阿莎姽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瑕这番话并不是慷慨激昂、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相反,他语气平平常常,还显得有些絮叨,仿佛是在说一件普通的小事。 这冲淡了他们的惊讶。 当皇帝,这件事对高家而言并非稀奇之事,很多年前,他们的先祖就是在这附近为段思平招滇东三十七部会盟,辅佐段氏立国。 高家也一度称帝,归还帝位之后,依旧有大理皇氏之实。 如今高长寿一心复国,自然不是为了再拥立段氏为帝。 但高长寿听完李瑕一番话还是愣了愣,惊讶的不是有人想趁乱世逐鹿天下,而是这个人竟是如此年轻位卑的李瑕。 再转念一想,这又是他早就猜到的。 以李瑕之心性、能耐,岂肯甘居人下? “疯了……你觉得你能开国建邦、成一代帝王?” “我打算这么做。”李瑕道:“你若是问我的自信从何而来。我只能说……我是冥王转世,认真的。” “哈。”高长寿转头看了阿莎姽一眼,不敢说什么。 他苦笑一声,似在沉思。 高明月忽轻声道:“起布衣之间,奋剑而取天下,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克定海内。” 她似乎在复述李瑕的志向。 高长寿却若有所悟,忽然想到了《史记》中吕公嫁女刘邦之事。 “非瑜是认真的?” “认真的。”李瑕道:“这话题虽然远,但如今到了此地,也该与你坦白直说。你不必担心我们拼命做事,最终为宋廷作了嫁衣……往后若是侥幸功成,我为帝、明月为后,你为云南王,世镇云南。” 高长寿直愣愣地看着李瑕,眼神渐渐由诧异变成了坚定。 ……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 与高长寿聊完,李瑕道:“我和明月再逛一会。” “好。”高长寿向关城走去。 阿莎姽也走远了些,跑到山间采花草。 她这人很奇怪,一天到晚跟在李瑕身后,一般人与李瑕谈事也不肯避开。但只要是高明月与李瑕想单独相处,她倒是肯离得远些。 大概是因为喜欢高明月,愿意让这小女子如愿吧。 月光浅浅的,李瑕牵着高明月的手徘徊在崎岖小石道上。 “是否觉得我利用你?” “嗯?没有啊。” “我确实需要慕儒帮我收复滇东三十七部。但,这与我向你提亲是两回事。” “那……你为何向我提亲?” “一时冲动吧。” “啊?” “因为你长得漂亮,性格也好相处,情不自禁。” 李瑕并非不会哄女孩子,相反,他非常擅长,但才下意识地说了两句,只见高明月已羞得不能自已,他又颇觉罪恶。 终究是这年头的女孩子与他以往打交道的不同。 他于是收敛不少,一本正经道:“不过,哪怕是两回事,我确实沾了你的光。因为你愿意嫁我,你二哥才肯帮我、滇东诸部才有被我收服的可能。” “不是的。”高明月道:“其实我很明白,到如今高氏已没有太大的能力。相反,是你一直在救我们……滇东诸部的山民,战力还不如你麾下的庆符军。一直以来,都是我拖累你。” “那就是互相帮扶了。” “你帮我更多。” 李瑕道:“我是想和你说,你对我助力良多,不必再小心翼翼。” 高明月抬头看向李瑕,像是有些发呆。 李瑕又道:“这些年你看着家里由盛而衰,心里有苦楚……你可以大胆些,没事的。要知道,我借了你娘家许多势力。” 高明月忍不住抱住了李瑕。 她从不觉得他需要借她娘家的什么势力,以他的能耐,完全可以在宋廷找到娘家更有助力的女子。 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她不必再担心受怕罢了。 “你才没有借我娘家的势力……明明是你一次一次救了我和兄长……我知道,你不靠高家以后也能收服滇东诸部,有阿莎姽帮你,你明明就能做到……” “有借。”李瑕拍了拍高明月的背,道:“更重要的是,你值得,你自己本身就很珍贵……怎么说呢,往后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有哪里不开心,总之有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说,不必藏着掖着,可好?” “嗯。” “当然,你提了要求,我未必会全部答应。我这人有时候挺直接的,拒绝就是拒绝,你不必往心里去。” 高明月又“嗯”了一声,窝在李瑕怀里许久,才低声问道:“那我能提一个小要求吗?” “什么?” “你能不能对我撒娇啊?” “嗯?” “就是……不那么镇定自若,为我着急一下,使点小性子。”高明月声若蚊吟。 她想要偶尔能看到李瑕流露出很在乎她的样子。 因为,她觉得他不那么喜欢她。 但李瑕却是道:“不行。” “啊?” “我大你太多了,做不到在小丫头面前撒娇。” “明明才大我几个月。” 高明月抬头看着李瑕,忽然笑了笑,显得十分欢喜。 她看到他表现得很为难,是在为难要怎么对她撒娇。 这也就够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世上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让他这般为难。 高明月于是抚了抚李瑕的脸,笑道:“好啦,就这样就可以了。” “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嗯。”高明月牵着李瑕的手转身向更北面走去,自言自语道:“你都不知道我想到要嫁给你好久都睡不着……” 两人又向北面踱步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太多时间让他们这样谈情说爱,不多时又转回可渡关。 ~~ 驿道边,阿莎姽捻起一朵花站起身来,忽然再次感到无比的孤寂。 但李瑕与高明月路过她身边时,高明月却是松开李瑕,挽住了阿莎姽。 “走吧,回去吧。” …… 高长寿站在关城上看着这一幕,笑了笑,抬头望向北面的山川。 也就是在今日之后,他才更能体会李瑕的意图。 背倚大宋、盘据昭通,才有与大理的蒙古相抗之力…… 第299章 乌撒部 昭通东面的深山老林,有大量的彝、苗部落混居。 乌撒部聚集地,也就是李瑕在地图上标作“威宁”的地方,往北五十里有座“磨撸山”,磨橹山下有个苗寨,因有三个氏族定居,外人称作“三家寨”。 三家寨离五尺道较近,当年通往南丝绸之路的商贾偶尔也会在此歇脚,与苗寨交易货物。 这也是熊山当年为商贾们充当向导的作用之一,即与这些深山老苗打交道。 又因熊山到李瑕麾下任了百将,李瑕到白岩苗寨与熊春收购茶叶时,熊春才特地派熊阿乞随李瑕走这趟,充作向导。 在三月八日,李瑕沿五尺道到威宁之后,听说大理国内有舍利僧举事,遂让熊阿乞带着货物留在三家寨。 时间到了四月初六,熊阿乞眼看近一个月过去,李瑕还未带兵回来,心中渐感焦虑。 在他看来,李县尉重开大理走私商道之事已经失败了。 当然,白岩苗寨也没有太多损失,不过是卖些茶叶,李瑕已先付了一半的钱。 但熊阿乞看着李瑕的盐、糖、布匹、瓷器等大量的货物堆在那,也是忧心不已。既担心形势恶化被人抢了,也替李瑕心疼这白跑一趟的大损失…… 这日,熊阿乞依旧谨慎地带着族人守着骡马与货物,忽听守在山口的族人跑回来大嚷。 “老虎头,老虎头,县尉回来了!县尉回来了……只剩一百人了……这可怎么办?!” 熊阿乞又惊又喜,惊的是庆符军伤亡惨重,喜的是李瑕终于回来了。 他忙不迭迎出去,只见李瑕一行人正在山口处,看样子却并非惨败归来。 …… “县尉,眼下大理这局势,只怕不好继续贩货了吧?” 寒暄之后,熊阿乞小心翼翼问道:“不如,就此回去?” 李瑕道:“不,此行还是顺利的。往后大理那边会有人接收我们的货物,只是须等战事过去。” “那……我们这次带的货?” “和彝人、苗人交易。” 熊阿乞一愣,尴尬笑道:“深山里的老蛮夷,哪能有物件能与县尉交易?” “有。”李瑕道:“换他们的劳力,我要他们为我们摇旗呐喊、起营建炮、筑城修墙……” ~~ 在宋人看来,乌撒部只是蛮夷。但乌撒其实是一个有着自己的语言、文字,以及严密制度的政权。 除了种植稻谷、养殖牲畜为生,乌撒部还有大量的能工巧匠来编织竹器、打造铁器,且还有教化部民的文人,称为“布摩”,既是祭师,也是辅臣。 这是一个“士、农、工”各司其职的稳定政权,所谓“君魂施号令,臣魂来指挥,师魂有见识,匠魂管艺人”。 乌撒部臣服大理之后,大理国多派将领到边境监视乌撒部,最后却都因利益而被融入乌撒的部落政权,成为其栋梁之才。 其中最着名的四人被称为“四大白彝”,一直维持乌撒与大理的臣属关系,直到大理国灭…… 乌撒部的首领名叫“阿勒”,时年已有七十三岁。 他还在襁褓之中时因战乱被遗失在荒野,靠吸食被风吹断的桑苔而得以存活。这在乌撒部的部民们看来,阿勒是受天神庇护的君长。 之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阿勒重振了乌撒部,维持了部族的安稳,直到大理国灭…… 蒙古人南下,给西南所有人都带来了新的命运。 阿勒和他的嫡长子勒余,并不愿意投降蒙古人。 而兀良合台攻蜀之际,对乌撒部攻城掠寨,阿勒只好迁到了耐恩山脉,避开了五尺道。 四月初八,勒余领着人抬着两口箱子放在阿勒面前,道:“父亲,三家寨的苗人送来的礼物,说是有个宋官和大理高氏要见我们。” 他打开包袱,里面是精美的布匹、瓷器。 阿勒坐在那似乎昏昏欲睡,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在南面的可渡关与蒙人打起来了,想要乌撒部帮忙。” 阿勒许久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悠远的回忆。 年轻时,他率部民与四部联军大战,战四十七场,其中四十三场皆胜。在这一方天地被视为英雄。 但到了暮年,遇到蒙古人,他才知道蒙古人才是真正的善战。 “父亲?”勒余又问了一声。 “宋人?宋人管不到大山里来……大理高氏也不复当年的雄威了,不必见他们,不能让他们将战火再引到乌撒的大山里来。” 勒余道:“那这些礼物?” “礼物留下,人赶出去。” 勒余有些失望,认为阿勒老了,失去了往常的雄心。 他的想法与阿勒不同,等阿勒去世之后,他需要继承为乌撒的君长,迫切的需要建立自己的威望,带着族人走出眼下的困境。 因此,同样是不愿投降蒙古,阿勒想的是让部民平安;勒余想的却是先打几场胜仗,一则服众,二则往后哪怕投降了,也能换更多的好处。 当然,这于他而言是往后之事,暂时而言他还倾向于联合宋人、大理人。 勒余想了想,道:“苗人说,那宋官是……冥王。” “冥王?” 阿勒睁开了眼。 彝、苗之所以能共处于乌蛮大地之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巫”。 彝人是泛神崇拜者,认为“万物有灵显巫术”,各种鬼神主宰着世间,唯有信奉鬼神,种族才不会衰亡…… 勒余见父亲睁开眼,上前两步,低声道:“奎香苗寨的通司说的……那汉官是冥王转世,来救世人于蒙古人的残害之下。她说,人死后,魂灵会离开身体,到另一方天地去……与祭师说的一样。” “冥王怎会转生为汉人?” “但她治好了麻博阿维的失魂症,三家寨的苗人都信那汉官是冥王。” 阿勒不说话,只是嘴唇上下张合。 勒余又道:“父亲,那汉官不仅是冥王,还是高泰禾的女婿……还有,兀良合台就是他杀的。” “他叫什么名字?” “汉名叫‘李瑕’……” ~~ 与此同时。 “非瑜有信心说服阿勒吗?”高长寿问道:“毕竟我伯父、父亲已战败身死,便是我堂兄也很难再让乌撒部效力。” “有。”李瑕道。 他抬头看向深山,低声道:“自幼被遗弃于野、吸食桑苔而活的阿勒,需要再有一个神话,才能让他的部民重拾信心……” 第300章 退兵 可渡关。 也先没料到李瑕敢在可渡关守着。在他看来,这简直可笑。 但他只带了一个千人队,强攻城寨还是要驱赶仆从军。 等到四月初十,他身后那慢吞吞的三千大理兵终于赶到了。也先才打算强攻可渡关,却见南面又是尘土飞扬。 却是杨渊终于领了三千人、阿古达木领了一千余人也赶到了。 也先当即就鞭笞了杨渊一顿。 当初段实让杨渊负责歼灭这一点宋军,结果杨渊从大尖山一路追到云南城,又绕道回统矢城,兜了一个大圈子。 如今宋军都快要逃出大理国境了才赶来,还有何用? 合兵一处,用来平定舍利僧叛乱的八千兵力都已在此。 也先反而颇为头疼,因辎重已丢了大半,带八千大军攻打一个小小的可渡关过于多了。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疏漏,自然是因为段实太过无能。 好在这点小问题很好解决,歼灭了宋军之后,到乌撒部劫掠一番也就是了。 也先当即点兵攻打关城…… 若是俯瞰可渡关,会看到有条东西向的山脉横亘于此。 有条南北向的小路从山脉中穿出,便是五尺道,在这一段叫可渡关驿道。 因此地势,可渡关才被称为“滇黔锁钥”。 但这条山脉并不算很高,不到八百丈。 一部分大理兵沿着驿道强攻关城,更多的则开始翻山越岭,试图包围宋军。 而关城占据地势,不需太多兵力,宋军也只有两百人守关。其余六百人与一百寨兵则守着两侧山头,不断以炮石攻打大理兵。 这种仰攻,对大理兵而言显得十分惨烈,不断有人被山上砸下的木石砸中。 攻山战便是如此,除非能偷袭得手,头两天无非就是拿人命去换守军的木石和箭矢,等到守军的物资消耗殆尽,再一举拿下山头。 到时,才是对宋军展开屠戮之际。 ~~ 四月初九傍晚时分,大理军终于停止了攻山。山顶上的守军也是一个个累得直喘气。 被砸死的大理兵死了就死了,他们却已连续两天不停地搬动木石,体力已然用尽。 杨奔仰躺在山顶,忽听有人嘀咕起来。 “你说,县尉不会逃了吧?” 杨奔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年初才入伍的一个新兵。 “不会的。”有人应道。 “县尉到大理来,已救走了他夫人和大舅子,不会留下我们断后,他自己逃了吗?” “闭嘴吧你,县尉不会逃的。” “……” 没聊几句,那边洪阿六走了过来,说话的几人连忙噤声。 杨奔心中微觉好笑,暗道庆符军不是正规官兵,全凭李瑕个人威望,因此才让新兵有这种顾虑。 但为何要留在这样一支私兵当中,杨奔却也想不清楚,只觉观李瑕行事,该不至于真逃了。 总之这次到大理也打了两仗,击杀不少附庸蒙人的大理兵,无愧于领的兵饷,等回到庆符县,也该把李墉的消息报给吕太尉了。 正想着些,有传令兵跑来,喊道:“熊佰将在吗?!” 接着便见熊山与对方谈了几句,便往可渡关而去。 杨奔不由心想李瑕不在,庆符军这些佰将都是些乡野匹夫,还能议出什么事来。 …… 熊山一路到了可渡关城,只见其他佰将都到了,个个身上都带着血污,正聚在一起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鲍三抬起头,眯了眯独眼,向熊山问道:“你那边如何?” “没让人攻上山,但箭矢用了大半,再守一天就没了。兄弟们也累得不轻。” 俞田道:“敌兵也太多了,这样下去,再没援兵的话很快就守不住了。” 几个汉子对视了一会。 李瑕不在,鲍三是最能服众的一个,道:“伍昂,你说。”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佰将里,伍昂最有头脑。 伍昂道:“要继续守下去,夜里也不能让兄弟歇了,把关城再修修,继续准备木石,陷阱也该重新布置。” “还有呢?” 伍昂道:“该派人去三家寨找找县尉,把战况通报一下。” 于柄道:“我派人去。” “行。”鲍三道:“让兄弟们都再卖点力,等县尉带着援兵来,我们在这狠狠打他娘的一场大胜仗!” “好!打他娘一场大胜仗!” 这八个佰将里,唯有俞田跟李瑕的时日最短,嘴上虽然大声应着,心里却还是没底,暗忖县尉真能带来援兵吗?那些个深山老蛮哪能说来就来的? 这远离省治之地的荒野废弃关隘,没援军是真不可能守住。 搂虎也是问道:“县尉能请来那些蛮夷吗?” “注意点,县尉都说了以后不许‘蛮夷蛮夷’的叫,要叫‘山民’,往后都是合力抗蒙的同袍兄弟。” “叫什么不一样,他们也听不懂。” 鲍三啧了啧嘴,骂道:“我说搂虎,你自个也是彝人,比谁都来劲是吧?” “嘿,我是熟彝,能一样吗?熊哥哥,你说是吧?” 熊山颇能理解,他是熟苗,与生苗接触得多,平时小冲突也多,时有被生苗数落,偶也有脾气上来骂那些生苗食古不化。 搂虎从小被汉人养大,多有被深山老彝欺负,性子又直,故而如此。 “好了,老实听县尉吩咐。” 下一刻,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县尉回来了!” 各佰将精神一振,纷纷大喜,向关城迎去。 然而,月光下那些身影从北面蜿蜒的驿道上来,却只有一百余人,正是李瑕带走的一百寨兵。 “我就说,那些个蛮夷……山民不肯轻易来。”搂虎道。 “不来就不来吧。”鲍三道,“县尉总有法子的。” “是啊,县尉总有法子的。”茅乙儿资历最浅,到现在才开口说上一句,也是废话。 说话间,关城北面大门打开,几个佰将迎上李瑕。 “县尉。” 李瑕扫视了一眼几个佰将,道:“准备一下,我们连夜撤,趁夜渡过可渡河。” 鲍三一愣,心想县尉不是说了这里是宋境、不让蒙军寸进的吗? ~~ 天蒙蒙亮,也先被手下的百夫长阿古达木吵醒过来。 “将军,宋人逃了!” “逃了?”也先挠了挠胡子,烦躁起来。 他真的挺烦大理这地方,山多水多,之前跟着兀良合台打些土老蛮还算顺利,来了一个稍微有点会打仗的宋将,对方就开始利用山地一路逃窜。 也先都能想到,李瑕肯定是守着可渡关,在关卡后的可渡河造浮桥,然后作出坚守关城的样子,趁夜渡过河,再拆毁浮桥。 “传命下去,给我追!” 也先迅速点齐兵马,追过可渡关,关城空空如也。 再追到可渡河,果然,河上的桥已经被毁了。 也先让大理兵迅速搭建起浮桥,继续向前追去。 过了可渡关、可渡河,前方的地势豁然开朗…… ~~ 李瑕称为“威宁”的地方,古称“南朱提郡”,唐时为羁縻州,称“宝州”,五代起为乌撒部领地。 威宁四周峰壑交错,山脉纵横,包围着中间开阔平缓的地带。 李瑕带着庆符军和两百寨兵才从山地中出来,行六七十里,忽听身后远远有马蹄声起。 鲍三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大喊道:“县尉,蒙军追上来了。” “往山里撤……” ~~ “将军,看到宋人了!就在前面!” 也先只领了两千骑兵追上来,其中一半探马赤军、一半大理马军。 追赶了大半天,下午时终于看到前面的宋军身影,两百骑兵、八百步卒正在向北面的山林里逃遁。 也先当即下令,命骑兵们追赶上去。 “快!别让他们再逃到山里……” 蒙古骑兵行进如风,终于在宋军进入山谷之前追上了他们。 箭雨袭射而去,跑在最后的宋军士卒们惨叫着栽倒在地。 跑在前面的宋军士卒惊慌之下,逃得更快,纷纷逃进山谷。 也先望到这情形,稍作犹豫,想到这地界宋人不可能有援军,遂喊道:“追!杀光他们……” 第301章 大理之行 这山谷叫大沟头,东面的山岭叫“山花梁子”,西面的山岭叫“三窝树梁子”,这样的地形是十分容易设伏的地方。 也先当然明白这点,但这里是大理,离宋境还远隔着重山,显然不会有宋军设伏。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让百夫长阿古达木负责带着一千大理军开道,并嘱咐他小心为上, 阿古达木沿着大沟头追向宋军,十余里之后,再次追上宋军。 “放箭!” 箭雨袭去,又是十余名宋兵惨叫而倒。 阿古达木哈哈大笑。 他也是百战的老将了,心知佯败设伏这种事不是一般兵士能做到的,心里不由认为也先过于谨慎了。 “追上去!继续放箭……” 忽然。 “轰隆隆!” 巨响声中,有巨石沿着山坡滚下来。 阿古达木抬头看去,张了张嘴,又惊又怒。 他想不明白,这几日宋军分明就是在可渡关与其作战,之后一直逃窜,显然不可能有时间在此布置。 而且,所有的宋军都在这里,谁在山顶上推石头? “额秀特!” “轰!” 血肉飞溅。 阿古达木只觉脸上一热,眼睛里一片血红。 他抹了一把脸,只觉脸上糊着的血肉让人作呕。 “轰……轰……轰……” 又是几块巨石砸下,前方开道的一千大理军已然慌然。 “咴律律!” 马匹受惊,疯了般地撞上前方的士卒,阿古达木好不容易勒住马,转头看去,一块巨石正横在前方,石头下还有个大理兵的半截身子正在挣扎。 “杀啊!” 前方的宋军已回过身来,扬起长矛,向这边杀来。 “杀啊!”彝语的大吼声响起,是从山顶传来的。 阿古达木再次抬头看去,只见乌泱泱一片的蛮兵已杀了下来…… “嘭”地一声响,他被撞落于马下,大理兵的马匹已然失控了。 “拦住他们!别被冲溃……” “轰!” 又是一块巨石砸落,阿古达木一句话还没喊完,眼前已是一黑。 落石之下,只剩下一滩烂泥…… ~~ “撤!快撤……” “咴律律……” “轰!” 也先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山谷里也是接连有大石砸下。 他与阿古达木一样,不明白宋军怎么可能有时间和人力在此设伏,但一看到那些蛮兵他就明白了……乌撒部与宋军联合了。 乌撒人亦民亦兵,平时种地纳粮,战时出征打仗,能聚集出上万可战之人。 当然,没有盔甲兵器和战马、且没有扩张领土的野心,乌撒部的战力蒙人并不太放在眼里。 但他们在这山谷设伏,袭击也先这两千人,也是绰绰有余。 杀喊声起,又是一大群人包围过来,堵住了也先的退路。 也先绝望地发现,自己完蛋了。 他追了李瑕很久,却没想到终于追上之后,面对的是这样的处境…… ~~ “杀啊!” 杨奔挺起长矛,刺倒一名蒙军,只觉热血沸腾。 他忽然发现为何自己这次会留在庆符军。 他并不像军中其它人那样敬畏李瑕,相反有些讨厌李瑕,曾经很多次在心里暗骂对方有眼无珠又狂妄无礼。 但李瑕能歼蒙军。 “歼”蒙军和“胜”蒙军不同,大宋有非常多的将领都能胜蒙军,吕家军将领就常年击退蒙军。 可惜的是,不能大量杀伤蒙军,击退一次,下次还会来。杨奔就多次看到蒙军纵马而去时那得意扬扬的样子。 庆符军不同,虽还很弱小,但常能歼灭蒙军……当然,川、滇的地势与荆襄不同,这也是一部分原因。 这次,李瑕有一点能让杨奔心服,居然真的能说服那些蛮夷协力抗蒙。 自从蒙古破大理以来,联合西南夷一直是朝廷的边防之策,但这不是易事,官府始终于西南夷之间冲突不破,笼络则使其傲慢,威慑则使其反抗,吕文德与罗氏鬼国、播州杨氏打交道以来也是极费工夫。 杨奔不明白,李瑕官小位卑,且是那般倨傲疏离的性子,怎就能说服蛮夷? “县尉有令,活捉敌将也先!” 一声大喊响起,杨奔转头一看,只见山谷两侧,不少大理兵已跪在地上投降,自己这个佰队已杀穿了大理兵。 前面,是混乱的蒙军。 “杀啊!”杨奔大吼一声。 熊山终于做对了一次,给他创造了机会。 杨奔决定,这次一定要立下功劳,让那些泥脚子们看看,谁才是庆符军最智勇双全,骁勇善战之人…… “杀!” 彝苗部民们也从山上杀了下来…… ~~ “报!县尉,活捉也先了!” 李瑕点点头,并无太大的反应,目光始终望着山谷。 他正站在山花梁子上,望着战场看了一会,见战局已定,下令道:“再强调一遍,立功者自有封赏、伤亡者自有抚恤。但缴获统归山民所有,不得争抢。” “是。” 嘱附完这些,李瑕转头向高长寿道:“我要与勒余再说几句,你为我翻译吧。” “好……等等,勒余好像亲自带头杀下山了。” 李瑕转头向山下看去,微有些诧异。 高长寿道:“你看,我们的人能击溃蒙军阵列,杀伤更多。勒余急了,想在我们面前立个威。” “他急于建立威望,可以理解。” 高长寿皱了皱眉,又道:“乌撒部没听我们的计划放开山谷,怎么办?” 他们的计划本是放开山谷,让溃兵南逃,借以冲乱可渡河边的数千大理军。 此时见勒余没有依这个计划,李瑕也有些不悦,道:“我想与他谈的就是这个。想来,他是看大胜了,打算亲自攻打可渡河,再次立威吧……” 两人又看了良久,只见乌泱泱的乌撒大军分出数千人,也不列阵形,径直向南杀去。 山谷中则留下千余人,开始剥蒙军衣甲、捉俘虏为奴隶。 高长寿与李瑕对视了一眼。 “招呼都不打一声啊。”高长寿道,“勒余这人只怕有些桀骜,还有些急功近利。” 李瑕沉吟道,“往后你留在威宁、昭通一带,免不了与乌撒人打交道,‘桀骜’这种话不要再说,说得多了,他能感受出来。” “我只怕他难以控制。” “控制不了的。”李瑕道:“这次他只是和我们一起合力抗蒙,而不是效忠我们。这点你一定要铭记在心。” 高长寿道:“他无非是欺我们人少,想反过来压我们一头。” “无妨,能达成初步的合作就行。我会再留一段时间,帮你把局面打开,眼下先收复可渡关再谈吧……” ~~ 也先被擒之后,战事便顺利起来。 可渡河畔,杨渊很快被勒余击溃,领着残兵逃往可渡关。 勒余对关城不感兴趣,缴获了物资便带兵退回耐恩山脉。 临走前,他只是对李瑕咧嘴一笑,说是若还有事可再到耐恩找他谈。李瑕不以为意。 次日,李瑕领兵攻打可渡关,杨渊没想到宋军还会回来,加之没有了粮草,连忙领兵退走。 李瑕又派兵追击,斩获不少。 至此,救高长寿、联络高琼打开商道,同时累积歼大理兵近千余、灭了一支蒙军千人队,李瑕的大理之行基本已完成了目的。 夜里,庆符军与两百寨兵不由庆贺了一番。 …… 高长寿走进城楼,见李瑕与高明月依旧坐在那写写画画,不由笑道:“非瑜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如此时节竟还不肯松懈。” “你们也没酒,怎能这般闹腾?” “哈哈,高兴啊,我让几个俘虏的蒙鞑在城门上唱歌,你不去听听?” 李瑕道:“唱歌归唱歌,别弄死了,往后还有用。” 高长寿大笑,问道:“又在做何计划?” “规划如何让你在威宁立足。”李瑕语气淡淡的,道:“首先要在威宁建城屯田,如此,你才能招收大理流民,扩张计划……” “先不谈这个,好不容易破了敌,今夜先歇口气。” 高长寿转头看了眼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阿莎姽,绕过她,笑着在李瑕、高明月对面坐下来,又道:“若是顺利,等到明后年,我在威宁、昭通建城,你们也该成亲了。” 高明月低下头。 李瑕放下笔,仿佛难得遇到感兴趣之事,反问道:“明后年?” “哈,你是何打算?” 李瑕道:“我打算回庆符以后就成亲,慕儒觉得呢?” 高明月忽然站起身,拉着阿莎姽,轻声道:“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屋里,李瑕与高长寿都笑了笑。 李瑕道:“接着说吧。” “依你安排,那我就不在场了。”高长寿沉吟道,“嫁妆和婚礼未免也有些寒碜……一般宋人也是男二十二,女十八左右成亲。你们还小,倒不必急于一时。” “那先订亲吧。”李瑕道,“我会在威宁再呆些日子,临走前先把婚事正式订下来。” “好。”高长寿又笑。 “另外,这次我要带明月走。” 高长寿愣了愣,有些犹豫。 李瑕重拾起笔,表示此事他主意已定。 他虽没说过,但这次一定要亲自来大理,有几成是为了高明月,也只有他心里明白…… 第302章 规划 高长寿很早就想把妹妹嫁给李瑕,冲的当然不是李瑕的小小县尉官职,而是品貌才能。 在他当时的设想里,是想让李瑕辅佐他的。 如果事情是这样,从北面归来之初,李瑕或已追随他到了大理出谋划策,提议在昭通、威宁一带建城、扩张实力,练就一支强兵,再趁兀良合台从宋境败退时斩杀之,为一方豪强…… 但李瑕早就告诉过他,这些全都是瞎想,不可能实现。 不依靠宋廷的实力,成为一方豪强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北地豪强何其多,史家、张家哪一个不比大理国势大?金国一亡,也只能投效蒙古。 李璮之父李全,不甘投蒙,也只能投宋,一朝起异心,便为宋廷所灭。 李瑕今日有此局面,原因在于以庆符一县之力得以养兵,借叙州军、长宁军为援,如他所言“倚仗大宋国力”。 个人之力再强,永远比不上一个大国之力。 李瑕一开始就比高长寿理智、看得更长远,所以他能让高长寿来辅佐他。 这些道理,在看到了舍利僧起义的败亡之后,高长寿也想明白了,这才同意了李瑕的提议。 但“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的高氏也有尊严,高长寿很希望妹妹出嫁时能体面。 联姻要门当户对的道理他最明白。 比如以李瑕的品貌能力,往后难免会有妾室,只怕还不少,高明月出嫁时若是嫁妆少了,这主母必要被人小瞧,多少会有些长远的影响。 因此,高长寿提议等一两年,他打开局面,至少在外人看来风光些。 只要能在昭通、威宁一带立足,凭高氏在大理的声望,必然能引吸到许多大理遗民投效。再加上李瑕在川蜀,高琼在统矢城的商贸往来和粮草支援,打开局面不难…… 对此高长寿还是颇有信心。 但李瑕现在就要把高明月带走…… “非瑜,你也知道,我高家的体面……” “她留在这里我不放心。”李瑕道:“威宁紧邻大理,一旦等阿术从交趾归来,绝不容允你在此屯兵,此为外患;乌撒部不是一朝一夕能完全驯服,此为内忧。内忧外患之地,太凶险了。” “但让女子未出嫁就跟在夫家身边,我高家……” “所以我说回庆符就成亲。不过你的考虑也有道理,加上这两年战事紧得让人喘口气的时间也无,确实可以听你的、缓上一两年。”李瑕道:“当然,最重要是看明月的意思,她该是愿意随我走的。” 高长寿沉吟了一会,想来也只好如此,既能让妹妹与李瑕同甘共苦、相濡于微末之时,也能等往后再风光出嫁。 “那好吧。”他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李瑕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 高长寿微微叹了口气。 破敌的喜悦在这一刻消散了不少,他意识到,当此乱世,要尊严、体面,终究是要靠实力。 他都一个多月没洗澡换衣服了,带着妻儿奔波于乱战之中,连个遮头的瓦片都没,还何谈高家的体面? “谈谈怎么在威宁立足吧。” 李瑕道:“不说今夜要歇口气了?” “这口气是歇不下来了。”高长寿道,“想到勒余那嚣张样子,俘虏也先这个蒙鞑的欢喜都去了大半。” “叫你莫说勒余‘桀骜’,你就说他‘嚣张’,更直白了。” “你我私下商议,这不能说、那不能说,还如何谈?” “好吧。”李瑕道:“你需注意一点,之后与乌撒部打交道,万不能说我们打算自立,如今我们势力太弱,直说了他们不信服。” “那如何说?” “我是宋官。”李瑕语气认真,“我们背后是大宋朝廷。” “呵呵,大宋。” “你信我要奋剑而取天下;将士们信我要当蜀帅;山民们信我是冥王转世……但勒余不同,他表面上信鬼神,实际上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成为乌撒首领。 乌撒部百年间先归附大宋,后归附大理,有一个特点就是欺软怕硬。大理的势我们已借不了了,得要靠大宋的势压一压他们。” 高长寿道:“我发现,你平时称‘宋廷’,要借势了就称‘大宋’,也是势利之人一个。” “别与我说笑。” 李瑕道:“好在如今乌撒首领还是阿勒,他是个理智之人,考虑的是部民的利益。只要能与他谈拢,可保你在威宁立足。” “阿勒老了,怕时日无多了。” “他能多活一两年就好。”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首先,我们一定要牢牢把住可渡关,既能驱退外敌,也是为乌撒部守住门户。这点阿勒能看明白,这会是他同意你留在威宁的理由之一。” 话到这里,高明月与阿莎姽又推门进来。 高明月温温柔柔的,又点了一支烛火放在桌上。 她可能是在外面偷听了,可能没有,总之是知道李瑕接下来有许多地形上的问题要问到她,正好进来了。 两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些笑意,李瑕才接着说起来。 “其次,不要小气,要用利益拉拢山民。这些山民都会种植,要多开恳田地分给山民。一开始,乌撒部想要税收就给他们。” “真给?” “给。有舍才有得。”李瑕道:“除了田地,其后便是生活用品,我会运来物资,你与山民交易,不必要他们的钱,可以让他们用劳力来换取。信我,宋境来的东西能让他们愿意为你作劳力。 最后,是恩威并施,施行法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我个人有两个词,‘尊重’和‘刚正’,不要将他们视作蛮夷,我们所作所为对他们是好是坏他们都明白。他们也不傻,你太严,他们会反抗;你太宽,他们也会钻你的空子。” 高长寿点点头,道:“这点你放心,我高氏治大理国百五十余年,便是与诸部山民打交道。” “是啊。”李瑕道:“要治理这些山民,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 高长寿笑了笑,莞尔道:“故而,你要我世镇云南?” “我认真的。” “行行行,知道你认真。” 李瑕道:“第一步要做的是建城,位置……” 他语气才踌躇,高明月已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轻声道:“我们刚才说的是这里。” 李瑕点点头,道:“对,就是在草海东北方向这片地方。” 高长寿看着地图,微微一愣,道:“选了最平缓的地方?连宋人都知道要把城建在山上。” 第303章 威宁城 李瑕道:“五尺道沿途,全是山高谷深的悬崖峭壁,我们要在昭通、威宁建城,不就是看中这是唯二的地势平缓之处、可以屯田养兵吗?” “话是这般说,但如何守卫?” “威宁四周山沟密布,地形险峻,又有可渡关扼住驿道,勉强可以守卫了。” 高长寿显然不太安心,道:“万一蒙军翻山过来,便可长驱直抵威宁城下了。” 李瑕沉吟了一会,道:“这是难以两全之事。昭通、威宁既有五尺道联通西南,又是高山深谷之中的平缓地势,还是大宋、蒙古的边陲之地。这是它们的好处。 当然,此地远比天府之国贫瘠,五尺道也太窄太长,不利通行。远不如合州钓鱼城,险峻高山之上一马平川,既能屯田又占地势,且还占据水路要道。 但这已经是我们在天下之间唯一能落子的地方了。若能站稳脚跟,往后可期待北据川蜀、南通大理。这也是我一定要谋求宋朝官位的原因,或能稍弥补它的地势缺陷吧。” 高长寿点点头,明白李瑕的无奈。 既要兼顾地利、又要屯田练兵,世上更好的地方有很多,但以他们眼下的实力占不到。 “我了解,只担心建城于此,拒敌的难处很大。” “是,好在阿术也仅有数千蒙古兵了,他在西南也不仅我们一个敌人,还有交趾、自杞、罗氏鬼国,蒙古在大理的兵力消耗得也很厉害,只要我们前期能守住,他未必会与我们死磕。” 李瑕说到这里,揉了揉额头,又道:“还记得杨西庵先生给我们的情报吧?” “自是记得。” “去岁,蒙军入蜀,已牵制了川蜀的兵力,逼的宋朝必须在川南建立防御,消耗了川蜀之人力物力。短期而言,蒙古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了。” 李瑕换了一张更大的宋朝疆域图摊开,指了指广西一带,继续侃侃而谈。 “接下来,大理蒙军的主攻方向必然不是川蜀,而是从罗氏鬼国、自杞国,从广西主攻荆湖防线,如此,才能给宋朝带来更大的防御压力。” 高长寿随着李瑕的指尖看去,喃喃道:“所以,阿术才会先去降伏交趾?” “不错,这是蒙哥定下的斡腹之谋,阿术必须这么做,他其实并无太多精力继续伐蜀。” “但我们也要守住他一部分的攻势?” “嗯。” 高长寿也揉了揉头,道:“也没别的办法了,依你所言,我们就在威宁筑城吧,你管这片海子叫‘草海’?” “应该是这个名字吧,这里可以用来屯田?” “大手笔,筑城、屯田、修水利……哪来的钱粮与人力?” “我明日去与乌撒部谈一谈。我会承诺他们,回了庆符县之后会送来大量的钱粮。” “阿勒、勒余父子能答应吗?” “说句难听的,他们或许会觉得……” 李瑕话到这里,停下话头,沉吟了一会。 “觉得我们守着可渡关,筑城、屯田,往后有了城池良田,他们能占下来?”高长寿道,“想让我们为他们做嫁衣。” “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如何保证不会被鸠占鹊巢?” 李瑕道:“那就看到时我能从川蜀带来多少兵力了。” “好吧,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是这个意思。” …… 李瑕这个小小的势力之中,高长寿是最文武双全且能独挡一面之人,他家学渊博、意志坚定。 这些年,他或许因为太年轻受过许多挫折,但有了李瑕谋划的长远方略,找准了路子之后,他已有了成为一方豪雄的潜力。 这个夜里,他们在烛火下商谈了许久,终于定下了威宁城的雏形。 不同于庆符县是宋朝治下之地,受宋廷监管,威宁城从建立之初,就将是一个新生势力的据点…… ~~ 次日。李瑕与高长寿再次到了耐思山脉见了阿勒父子,说了自己的意图。 垂垂老矣的阿勒听了很久,又与他们一直谈到入夜,终于答应下来。 李瑕等人走后,勒余不由问道:“父亲就这样容忍这些宋人、大理人在我们的地盘上建城?” 阿勒显得很疲倦,闭着眼,缓缓道:“不让他们建城?你打算被蒙古人打降以后,再建‘军民总管府’吗?到时,钱粮也是我们出,人力也是我们出,还要每年给蒙人纳贡。你可想清楚了?” 这么长一句话,勒余听了都要睡着了。 他想了想,道:“但汉人有句话,叫‘一座山里没有两只老虎’,怎能让他们钉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以为他们击退蒙人就走。” 阿勒老脸上似乎浮起一丝笑意,喃喃道:“那位冥王……不简单。” “宋人嘛,都想当大官。”勒余道:“其实儿子也懂。让他们屯田,再守着可渡关,田归我们的部民种,粮食也归我们,这没什么不好,但为什么要为他们建城?” “你会筑城吗?” “不会。” “会修水渠吗?” “不会。” 阿勒道:“那你让部民帮他筑城换钱粮,他再帮我们修渠开田,城归他、田归你,你亏吗?” “亏当然是不亏。” “种了粮食,他再拿更多的好物件来换粮食,养兵挡着蒙古人,你亏吗?” “话是这么说,但他占到我们的地盘来了。” 阿勒道:“你说的,‘宋人嘛,都想当大官’,他立了功劳,早晚是要调走的。到时候,城和田归谁?” “嘿嘿。”勒余笑了笑,接着却还是有些不解,又问道:“父亲为何要敬重他们?和他们说话也太客气了。” 阿勒道:“很久以前,这里是夜郎国以西的莫国,后来被灭了。汉人有个词叫‘夜郎自大’,说的是我们山里人看不到外面有多大。儿子,你记住,乌撒部臣服于大宋、大理,甚至也可以臣服于蒙古。唯独不能夜郎自大,给部民招祸。” “我不明白。” “别以为我们这数万人盘据在深山里就能称王,蒙古、大宋、大理,那才是大国。我们与这些大国一比,就是鸡蛋与石头。” “大理不都灭了吗?” 阿勒道:“连一个舍利僧都能召集十万人举事,高氏更能做到,这就是名义。你要敬重高氏的名义,也要敬重宋官的名义。” “儿子还是不明白。” “名义就是,你得敬重他,表面上奉他为主。但乌撒部的地盘还是你说的算。” 勒余又笑了笑,道:“儿子明白了,用宋官和高氏的名义建了城,再收服他们像‘四大白彝’一样,或者干脆杀了他们。” 阿勒似乎叹息了一声,道:“杀人是最笨的办法。时长日久了,宋官会被调走,蒙古人也会来讨要高氏,不需要你杀人,明白吗?” “儿子明白了。” “你若是明白了,就得学会敬重他们。” “好。”勒余道:“那儿子就让部民去给他们建城了?” “做吧……” 威宁地处乌蒙高原的中心,自南北朝起便为土着豪族所据,五代之后为乌撒部领地。 原本的历史上,清初吴三桂平灭乌撒部,取“威镇安宁”之意,改乌撒土司府为威宁州,才有“威宁”之名。 此地密林、山沟、洞穴众多,到处都是难以通行的陡崖绝壁。 交通不便,族群复杂,加之又是处于川、滇、黔三省交界之地。因此即使是到了后世,威宁也曾有段时间以悍匪而闻名。 除了悍匪,提到威宁,不得不提的便是“草海”。 草海在上古时期便已形成,之后湖水外泄、淤积,便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海子。 至明代,凿中、北、南三面之河以灌溉海田数千亩,广袤数十里,可耕可牧,卫兵屯田其中。 而眼下这个大宋兴昌五年,李瑕便要在这个蛮荒之地建威宁城,屯田于草海之畔。 他做这个决定并非是因为了解威宁的这些变迁,他知道的也只有“威宁”“草海”这两个名字,但他还是找到了五尺道上这个适合建城屯田之地…… 第304章 传信 四月十四日。 一根木桩被钉在土地里,表示这里将会起一座新城。 李瑕给了高长寿一份图纸。 这图纸是在庆符县时找匠人画的。川蜀这些年建了许许多多的山城,多的是这样擅长建城的匠人。 而李瑕也并非是临时起意要在威宁建城,他从出发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和准备。 依着图纸,高长寿指挥寨兵押着千余俘虏为劳力,开始挖沟打基。 除了这千余俘虏,也开始招募附近的山民,这部分的劳力则需要以大理缴获来的物资为粮钱雇佣。 另外,勒余也领了乌撒部的数千青壮伐木采石,贩卖给他们。李瑕承诺会再从庆符运来物资交易。 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 而这景象之中,勒余显得最为意气风发。 勒余时年四十二岁,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作为乌撒部的少君,他足够健壮,也足够睿智。 当然,他这份睿智是相对大多数部民们而言…… 勒余其实也能看得出来,庆符军战力颇高,甲胄也精良,八百人对上乌撒部两千人也不输。 因此,他对李瑕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但他知道李瑕不可能长期待在这里,态度中始终隐隐有种“地头蛇”的傲慢。 对高长寿,他则是表面奉其为主,但骨子里颇为轻视。 这种态度没人感觉不出来,高长寿与勒余聊了几句之后,终是忍不住向李瑕道:“我实在受不了他的嘴脸。” “看得出来,他有在表示敬重你。”李瑕淡淡道:“该是阿勒教他的,他做的比阿勒差远了。” “呵。” “接下来我们有两件事,一是你须派人联络高琼,让他尽快让高氏旧部,以及心向大理的遗民来投奔你。否则你势力不足,我带走庆符军之后,你应付不了。” “好,我马上派人去。” “二是西南方向还有些归附蒙人的部落,我带兵去剿了,抢些物资、俘虏回来,应付当务之急。” 高长寿道:“等我练一千兵马,此事我便可以做。” “嗯,尽快吧,我在此呆不了太久,一两个月吧。” 李瑕虽还年轻,做事每每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他回过头,望向草海边方圆数十里用来建城之地,想了想又道:“我与明月的订亲礼,流程我不熟悉,你记得帮忙操办。” 高长寿闻言笑了笑,道:“这点小事还需你提一句。” 之后十几天,李瑕便领着庆符军往西南面扫荡几个小部落,既是稍缓了物资和人力的需求,也是对乌撒部的威慑。 …… 四月二十六日。 李瑕领兵从牛栏江畔小竹箐归到威宁,他又扫荡了一圈,缴获了不少物资、俘虏了不少劳力,引的乌撒部民纷纷又怕又侥幸。 高长寿已先在威宁建起了一片营寨。 李瑕才到营寨,只见一百庆符军正风尘仆仆列队其中,一个佰将正在与高长寿交谈。 “见过县尉。” “许魁?你怎来了?” “小人……” “帐篷里谈吧。” 许魁嘴笨,进了帐篷也不知怎么说来龙去脉,忙从怀中掏出好几封书信递给李瑕。 “县尉请看。” 李瑕不急着看信,先是打量了许魁一眼。 只见这瘦汉子满身都是尘土,显然一路而来累得不轻,但看神色该是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这才看了看手里几封信,先打开韩承绪写的,信上说了庆符县的诸多情况,让县尉不必担心。 李瑕又看了看韩巧儿的信,只说了几桩鸡毛蒜皮的琐事,倒也有趣,他微微笑了一下。 之后打开李墉的信,只见信封里还夹着一封公文,说是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要求庆符县乡勇克期抵达泸州。 李瑕再一看朱禩孙要求的时间,五月底。 而李墉信上的内容就很丰富了。 三月初,成都蒙军都元帅“阿答胡”命令“纽璘”率万人,自利州下白水江,目的应该是攻打重庆。 朱禩孙命潼川府路各州县准备防事。 到了三月末,朱禩孙却又改调庆符军到泸州,据李墉分析,很可能是川帅蒲择之料定纽璘攻不下重庆,不守反攻,打算奇袭剑门关,以求收复成都。 如此,泸州兵力被调往北面,故而朱禩孙才会更改对庆符军调令,由“准备防事”变为“前往泸州”。 李墉直言不讳,说他曾在吴渊帐下为幕,因而有此推测,又告诉李瑕成都之战迫在眉睫,当尽快率部返回。 …… 看完信,李瑕转头看向许魁,问道:“你是何时出发的?” “三月二十七日,两日前到的威宁,高郎君让我在此等候县尉。” “县中防务,刘金锁顾得过来?” 许魁道:“县尉放心。是韩老先生、李先生、刘佰将一起商议过,才让小人来找县尉的。” “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待许魁离开,李瑕转头看向高长寿与高明月,沉吟道:“我不能在威宁继续呆了,后日便要动身。” 高长寿点点头,道:“也好,想必很快堂兄便会派旧部联络我,放心,我镇得住乌撒部。”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这一年一年的,才走了兀良合台,又来了纽璘,也不让人安生片刻。” “是啊。” 李瑕取出地图,摊在案上,沉思起来。 良久,他才道:“慕儒让我与明月单独说会话可好?” “好。” 高长寿转身出了营帐,下意识回过头,只见阿莎姽无声无息跟在身后,不由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远…… ~~ 帐中,高明月手里还拿着李瑕回营后要换洗的衣物,搁在一边,低眉顺目的样子。 “本已做好了连年打仗的准备,没想到局势比我想的还要紧张。”李瑕道。 高明月转头看向他,眼神很温柔,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两人牵起手。 李瑕又道:“本想着这次带你回庆符县,能安稳些。但川蜀战局又起,你随我过去未必比留在威宁更安全……” “我随你走。”高明月低声道。 “会很危险,也很辛苦。” “我不怕。”高明月依旧是恬静模样,却是又道:“若有危险,我愿与你一起赴死。” 李瑕不是扭捏之人,听了她的心意,道:“那好,我们明日订亲,之后一起走,可好?” 说到生死大事,高明月也是波澜不惊,提到订亲,她反而是羞涩地低下头。 好一会,她似乎担心李瑕以为她不愿意,又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低眸之间,李瑕觉得她还蛮动人的。 …… 说起来,之前李瑕觉得张文静的性子更活泼,相处时能叽叽喳喳说话,他在宋代本来就觉得无聊,其实更愿意与张文静这样的在一起。 但张文静的家世显然是不适合的,李瑕也不愿耽误她……不论在外人看来如何,在意识到她的某些情愫之后,他确实是很尽力克制着不去撩拨她了。 如此一来,高明月便是他此生所遇少数三两个喜欢的女子里、最适合成亲的对象。 这件事,他考虑时确实也带着理智,显得不那么投入。 以他的阅历,很难轰轰烈烈喜欢上哪个小女子。 而这个世间风气不像他前世对单身者有那么高的容忍度,李瑕要做的事注定他必须成婚。 反正这时代太多人都是先成亲、后相识。 当然,他是有对她动心的,且越来越动心…… 两人便是在个这个情况下订了亲。 在李瑕想来,无非是办个订亲酒,而高长寿则是很认真的为他们办了“三书六礼”中关于订亲的几个步骤。 纳征之后,李瑕与高明月的婚事便正式定了下来,不再只是两人口头的约定。 李瑕往后若是再遇到有哪家门户想要嫁女,便可拿出婚书自称已经订亲了。 订亲时他并未见到高明月,觉得这件事远不像想像中有趣,倒显得像在处理公文。 过程中,高长寿倒是想起来,问了一句“这桩亲事,还未问过令尊吧?” 李瑕于是答道:“不必问了。” 高长寿于是颇为遗憾,觉得妹妹的亲事远远不够隆重。 第305章 重归 “二哥总觉得他没给我们操办好,你不必在意。” “你觉得有缺憾吗?” “很开心。”高明月低声道:“缺憾也有一点点……我不是和你说吗?想在洱海边听你向我提亲。我给你做糍粑。可惜今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你会不会嫌我嫁妆太少啊?” 最后一句话,她难得有些莞尔的语气,向李瑕笑问道。 “成亲前还有机会多赚嫁妆的。”李瑕道,“回头你也管些生意,赚了钱当嫁妆也不错。” 他们俩今夜本是不该见面的。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然习惯了每天呆在一起谈论山川地形,倒也不太理会习俗规矩。 这大概是战乱带来的少数好处之一。 “其实……与你订了亲事,我到现在还觉得像作梦一样。” 高明月渐渐对李瑕也能说更多的话,闲聊道:“在北面刚见你的时候,觉得你这人……嗯……” “我这人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那副样子,就仿佛全天下的女子你都看不上。” “听起来很讨厌啊。” “不讨厌啊,就是觉得孤高,觉得你不会看上我……不过后来,你和我说你要纳很多妾,才知道你不是看不上,你是看上了好多。” “我没有说要‘很多’吧?” 高明月笑了笑,道:“我也能像这样偶尔逗你一下吗?” “嗯,虽然很冷。” “冷?” “就是一个笑话不好笑的意思,怎么解释呢,我给你说一个吧……刘备的马像脱了缰一般奔向悬崖,张飞大喊‘大哥,你快勒马!’于是,刘备回答‘我快乐个屁’……” 高明月忍不住笑出来,眼睛弯弯的很是漂亮。 这大概是她原本的样子,国破家亡以前无忧无虑时的样子。 …… 这个夜里,两人闲聊的时间仿佛过得很快,李瑕送高明月回到她的帐篷之后,重新返回来,盯着地图再次沉思起来。 他心里有个想法,但还没做决定。 有两个计划在他脑海中权衡着,本是一时难以决择,但今夜高明月说到“在洱海边向我提亲”时,让他更倾向于其中一个计划。 李瑕揉了揉脑袋,告诉自己不必管这些理由,要更理智的判断。 然而,各种理智的理由已在他脑中罗列好,只等一个决定而已,他不由又问自己,内心的冲动是想要如何做? ~~ 天微微亮,李瑕起身走出营帐,看到包括许魁在内的九个佰将已在校场在准备起营。 他们打算今日回庆符县。 李瑕招过宋禾,拿出一封信递过去,吩咐道:“你派一什人尽快赶回庆符,将这封信交给韩老。” 宋禾竟还是问都不问,拱手应下,自派人去安排。 李瑕回过头,望向晨曦中站立的庆符军,心头有个念想愈发炙热。 打穿大理、走灵关道直趋成都。 这是他战场上的第一个对手与老师阿术教给他的打法,潜出间道,迂回包抄,奇师突袭…… ~~ 善阐城,杨渊已领兵至此驻扎下来。 他才想好如何向段实解释也先兵败之事,却又得到消息说段实叛了大蒙古国、畏罪自尽了。 杨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大理城面对段兴智。 也许是向这位大理总管禀报“妖僧叛乱已平、入寇襟军已被驱逐出境,战事已定?” 在他心里,战事确实已平定了,大理又恢复了安宁…… ~~ 四月三十,磨弥千户府。 磨弥千户府所在之地也就是李瑕称作“曲靖”的地方,与威宁交界。 城头上的守将闭眼看着从北面来的那近九百兵马,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镇守将军也先北征归来,速开城门!” 城头守将眯着眼看去,见旗号确实是也先旗号,又见一骑冲到城下,手持一枚金符,喝令道:“还不快开城门?!” “是,马上就开城……” 城楼上,磨弥的首领、如今的蒙古千夫长阿蒙堤探出头来,喝道:“怎么回事?!” “也先将军回来了!” “太好了!” 阿蒙堤大喊一声,收回脑袋,心中自语道:“娘的,蒙鞑又来作威作福了……不对!” 他回想起来,依杨渊所言,也先将军该是已经兵败了才是,怎么又会领兵回来。 “都给我……” 阿蒙堤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叫从城门响起。 九百兵士已迅速冲进城门,手中长矛齐捅,登时刺倒一片守军。 …… “刺!” 杨奔奋力刺出长矛,有血溅到他嘴里,他用力啐了一口啐出去…… 前几天,洪阿六说,论功的话他杨奔肯定是能升什长了。要是能再建些功劳,升佰将也不一定。 “而且啊,县尉肯定还要扩军,扩到一千五百人也有可能。我听许佰将说了,刘佰将在庆符可还在征兵练兵咧……” 当时杨奔听了,心中不屑。 搞的好像他很想在庆符军升迁一样,可笑。 其实他想的是,等到时李瑕提升他为佰将,他径直挂印而去。相当于给李瑕一巴掌,再告诉他“你不会用人,现在才提升老子,老子不伺候了。” 没想到,李瑕竟不径直回庆符县,反而要带兵走灵关道。 这个计划并没有直说,李瑕也只召了九个佰将商议,之后就再次出了可渡关南下。但杨奔一看路线就知道了。 “奇袭成都?必是奇袭成都!今岁果然要收复成都了,吕太尉早就说过,川蜀这般死守没有出路,只有反攻成都、进而反攻汉中才能扳回局势……” 他不由为李瑕的疯狂大胆感到心神颤栗。 “这个李非瑜,已有了刘武仲八成风采!大宋竟是在刘武仲之后,又出一个名将之才?” 杨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激动。 他告诉自己,计还未成,不必对李瑕太过赞誉,一个连自己的将才都看不出来的小小县尉,也许只是眼高手低…… 一方面维持着高傲,另一方面,杨奔也很烦。 他真的看到李瑕每次找那九个乡野匹夫议事就气不过。 这种奇袭成都的计划竟出自这些人之手,该让他来参谋军机才对。 心里想着这些,杨奔手中长矛还是不停突刺。 “噗!” 又是一个磨弥守军倒下,血雾中,只见城内的守军已然溃了,正在向南门疯狂奔去。 熊山大喊道:“停止追击!占据城门,立刻搜治伤员……” 杨奔很想追,在他看来,要穿过大理走灵关道,必然要隐匿行迹,怎么能放过这些逃兵? 但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想升迁,想当佰将…… ~~ 李瑕已站上城头,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千户所。 他也看到了杨奔,近来这几场战斗,这个由贾似道、吕文德派来的眼线表现的十分抢眼。 算是朝中高官送来了个人才。 眼下对付外敌之际,倒不必太过理会…… 心里这念头一转而过,李瑕又看向逃跑的磨弥守军。 他知道这些逃军会把庆符军卷土重来的消息传出去,但拦着也没意义,战场上不可能永远全歼敌人,与其增加伤亡、浪费体力去围堵,不如想其他办法。 此次重归大理,他比上一次更有信心…… 第306章 理由与计划 李瑕出兵时完全是雷厉风行的作风,没与高长寿仔细讨论过,只是说完一个大概的计划,当即就领兵南下。 最后只留下一句“你尽快组织人手,到曲靖运东西吧。” 偷袭了磨弥千户所的次日,高长寿领了两千余劳力也到了,开始拆卸房屋、搬运物资到威宁建城…… “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高长寿道:“你真想带着这么一点人奇袭成都?” “打成都当然不是靠我这一点人。”李瑕道,“以这一小支奇兵襄助蒲择之而已。” “我不认为这个蒲择之能收复成都。” “你都不了解他,不要妄下定论。” 高长寿道:“你就了解吗?” “我有个幕僚,算是慕僚吧,叫作……李西陵。” 李瑕说到这个名字,语气有些斟酌,缓缓道:“李先生曾在荆湖制置使吴渊帐下为幕,战略眼光是有的。 经他分析,蒲择之的意图就很清晰了。奇袭剑门之后,便可阻挡汉中一带的蒙军南下。封锁成都,对成都的蒙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高长寿问道:“你相信这位李西陵的分析?” “嗯。” “但你不能确定成都之战是何时开始。” “朱禩孙在三月末时向我发出调令补防泸州,说明他领兵北上剑阁了。一旦宋军封锁剑阁,马上便要对成都发动攻势。我从灵关道北上,时间应该是刚刚好。” 李瑕指了指地图,又道:“蒲择之打下剑门之后,蒙军必然也能猜到他的意图。那么,蒙军必然对宋军有所防范,会加强成都的防事。到时我出灵关道,或可出其不意击蒙军腹背,改变这一战的局势。” “太危险了。” “阿术不在,大理国内空虚,我走大理,面对的只是伪军;相比起来,反而是到川西去更危险,那里是上万有防备的蒙军。而且,宋朝的指挥体制森严,我到了泸州,一定会丧失自主权。”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了一下,道:“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不喜受人使派。到时我若是看到战机,再想从泸州出兵,或许还得对泸州守军动手。” 高长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更希望李瑕能留在威宁,但知道这话说了也没用,反倒显得他像个小媳妇一样。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件事我考虑的比你多,不是头脑一热做的决定,你不必劝我。” “哪怕不劝你,我也很担心你要如何穿过大理到灵关道。首先,粮草辎重你怎么解决?” “抢。” “大理国遭蒙军掳掠至此,何处还有粮草……” 高长寿话到一半,忽然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不会是想抢寺庙吧?” “我没抢,是也先抢的。” “也先抢的?”高长寿喃喃了一声,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做何感想。 …… 大理国崇佛,有“妙香国”之称,开国以来就大量兴修寺庙。 历代大理段氏皇帝二十二人当中,有十一人出家为僧。是真的崇尚佛法、还是为高氏权臣所逼,也只有他们心中最清楚。 至于崇佛的缘由大概也有许多,比如离天竺、吐蕃近,比如用佛法来缓解境内的各族之争、权力之争,避免南诏国灭之后各大家族之间的血腥杀戮。 忽必烈似乎也信佛,他灭大理之前,须取道吐蕃,驻扎在六盘山时请藏传佛教萨迦派首领八思巴会面,接受了八思巴的喜金刚灌顶。当时他的王妃察必随行军中,同样接受了灌顶; 灭大理时,他裂帛为旗,上书“止杀”二字,说是被姚枢所劝,其中未必没有考虑到佛教的影响力; 灭大理之后,他曾驻扎在无为寺,禁止战火烧到寺中,时人云“边城劫火,此间翠华”。 忽必烈这人不仅信佛,他还信道,也接受了儒学大宗师的尊称。 在李瑕眼里,如果一个人什么宗教都信,那等于什么都不信,不是宗教徒,而是政治家。 当然,换成是李瑕,如果有朝一日能征服大理了,也不敢公然藐视佛法。这是为政者应有的素养。 重要的是,如今这个蒙古统治下的大理国,各寺庙香火并不减当年。大理国别处没有粮草物资,寺庙里却是有的。 而且寺庙也很多,所谓“伽蓝殿阁三千堂,般若宫室八百处”,皆可成为沿途补给。 …… 这日,高明月听完李瑕与高长寿的谈话,她虽没多说什么,眼神里不由有了忧色。 李瑕看出来了,他知道她是担心佛祖怪罪。 而以李瑕的情商,倒不至于说出“是你堂兄高琼告诉我寺庙里有粮”这样的话。等到两人单独相处了,他才问道:“明月是在担心吗?” “嗯,我很担心你。”高明月低声应了,伸手探到李瑕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护身符。 这是两人除牵手之外,她少有的主动肢体接触。 “你总是经历凶险,也许真是佛祖保佑才能平安无事,如今却要这般不敬,万一不再被庇佑……” 李瑕的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道:“你不必担心,我敬佛是在心里的。” “我不是想反对你,只是……希望你平安。” “我知道。”李瑕道:“我们是扮成蒙军去寺庙抢粮,反正也先在我们手上。以免大理的百姓们对我们产生怨恨。” “那……佛祖还是会知道的。” “我们只取粮草,不动佛祖的塑像,就算是借的。” 高明月有些无奈,道:“其实我以前也没那么信佛……是担心你,才求的这个护身符。” “嗯。” 高明月转头瞄了李瑕一眼,有些担心他不高兴,低声问道:“是不是我不要问太多比较好?你会不会烦我啊?” “不会烦你。其实,几个佰将都在质疑我这个决定。只是我懒得哄他们罢了。” “嗯?” “要打穿大理、北上灵关道,此事确实过于疯狂,有不安都是难免的。”李瑕道:“另外,这次出来得急,是我该先与你说清楚我这么做的理由、计划。” 高明月不由笑了笑,因为他说的只哄她而有些满足。 接着她又想到自己实在是太不虔诚了,心想应该多诵佛念经,求佛祖原谅李瑕迫于无奈借点粮食…… ~~ 李瑕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上,他麾下几个佰将确实十分反对他这次的决意。 本来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庆符了,却要绕一个大圈走敌境,心里不愿意当然是难免的。 但因李瑕平素就颇有威严,又接连都是小胜,几个佰将们虽有不同意见,却还是老实听话。 而远隔千里,蒲择之做的决定才叫真正的“力排众议”,被部下视为“独断专行”。 今年的形势是,纽璘率上万蒙军攻打重庆府。 而蒲择之在这紧要关头却决意不守重庆,集兵去打剑门关。 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认为蒲择之这是在弄险,置川蜀防御于不顾,一心只有功业。 这一战还未开始,蒲择之就知道,若一意孤行,万一战败,所有的后果都需要他来承担,他的仕途也将毁于一旦。 但他还是做了决意。 就让纽璘去打重庆府,他要奇袭剑门关、收复成都。就看看他与纽璘谁更快谁更坚决。 死守川蜀固然稳妥,但按部就班的防御救不了大宋。 必须打破兵法常理寻找奇迹,那就必须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敢为常人不敢为之事,才有破局的可能…… ~~ 一南一北,李瑕与蒲择之作出了类似的选择,也许是巧合,也许他们都有些疯…… 第307章 绕道 五月初三。 善阐城。 杨渊本打算回师大理城了,却收到一些奇怪的信报。 磨弥千户所有士卒来报,说是宋军把磨弥千户所打下来了。 另外,有许多寺庙被劫掳的消息传来,善阐城与磨弥千户所之间的法界寺、海会寺、古灵寺、龟龙寺…… 有时候一天之内,竟接连有四五座寺庙被打劫。 这日,又有十余个僧人由当地守军带着到善阐城来,杨渊不由眉头皱得更深。 “你是说,是也先将军带人来劫掳了寺庙?” “是,也先将军还让贫僧到善阐来告诉杨将军,他要收集粮草,准备反攻乌撒部。” “胡说八道!”杨渊喝道:“也先将军怎可能做这种事?!” 那些僧人面面相觑。 蒙古人洗劫寺庙,这有何稀奇的? 杨渊道:“你们说说,见到的也先将军相貌如何?” “长得又高又壮,头发中间剃光,两边留着辫子,满脸络腮胡子,脸上有三道旧疤,眉毛很长,眼睛很细,看人的时候很凶,喜欢骂‘额秀特’……贫僧会画画,不如画一张吧?” “你画。” 不一会儿,那僧人画好了肖像。杨渊眯着眼一看,暗想这人不是也先又是谁? “这……”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当时,他与也先追宋军到了可渡河,他负责造浮桥,造好之后也先就领着骑兵追远了。他则带着步兵在后方。 之后,乌撒部人数千人杀过来,杨渊就领兵撤退。混乱中似乎听人说也先被俘了,却不知真假。 这些日子,他留在善阐就是在等后续的消息。 但这种事……很麻烦。 阿术东征交趾,留也先镇守大理。有了这种变故,杨渊是解释不清楚的。 等阿术归来,可不会管别的,只会问杨渊为何不救也先? 总不能说“也先自己冲得太快,我有什么办法”,段实若在,还能由段实来承担,偏偏段实也没了。 近日发生之事,杨渊推测,认为也先很有可能是被俘了,还被宋军用来攻破磨弥千户所,宋军打着也先的名义到处抢劫寺庙。 他当然知道,这些寺庙不是也先主动抢的。 若是蒙人要抢,肯定把僧众都一起杀光了,怎么可能这般只拿粮,不杀人、不烧庙。太过彬彬有礼了。 但“也先将军被俘了,是宋人押着他抢你们的粮”这句话都到了喉咙里,杨渊却不知该不该说。 话一说出口,不论事情是真是假,都有可能乱了军心,还引得大理境内叛逆又起。且这罪名怎么都得他当。 何况,跟一群僧人有何好说的。 杨渊挥了挥手,让人将这些僧众带下去,闭目沉思起来。 宋军为何要这般做呢? 好不容易逃出大理了,还回头来做什么? 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宋人要帮助高氏在乌撒部立足,于是到大理境内抢掳。 磨弥千户所发生的事也佐证了这一点,探马打探到,磨弥千户所被拆得一干二净,城中物资、木石都被运走了。 …… 想明白了为什么,杨渊要考虑的就是怎么做了。 思来想去,他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击败宋军,把也先救出来。 虽然已不太想要继续奔波,但杨渊还是点齐兵马,向磨弥千户所进发。 如今他麾下还有近六千兵力…… ~~ 善阐城与曲靖之间,有个叫野猪箐的山谷。 李瑕如今就驻扎在这里。 他已经与高长寿正式道了别,只领着庆符军出来。 一开始,他带了八个百人队南下,再加上许魁又带了一个百人队过来,一共有九个百人队。 一路上当然有伤亡,于是从高氏寨兵里抽调了些好手过来。 这种小伤亡,每两到三什人才替换掉一个新兵,相当于二三十人带一个新兵,并不太影响李瑕的指挥,倒也不需特地多说。 夜里,于柄派出去的探马打探了消息回来…… 李瑕听了情报,想了一会儿,觉得比起段实和也先,反而是杨渊这种平平无奇的将军不好打。 说实话,段实虽有“名将”之名,不过是个浪荡的王孙公子,水平一般;也先打仗是很厉害,但利用一次其傲气,骗入山谷中让乌撒部围了就围了。 杨渊不同,也不求功劳,每次都稳扎稳打,也不分兵、也不冒进。 “鲍三,你怎么看?” 如今李瑕似乎在培养鲍三的战略眼光,常问他的意见。 鲍三沉吟道:“这六千人只怕是吃不掉了,人数太多。且杨渊还在我们手上吃过一次亏,不好埋伏。我们绕过他?” “你觉得从哪里绕比较好?” “可以从南面。”鲍三抬手指了指地图,道:“经过罗雄部、弥勒部、思陀部、思摩部的地盘,这几个部落似乎对蒙古不那么忠心,前次并未出兵围堵我们。” “你觉得走北面,穿过罗婆部的地盘,如何?” “蒙人刚在这里设了罗婆万户府,只怕会坚决围堵我们。” 李瑕道:“但我们手里有也先。” “可是,也先被俘的消息已经被大理人知道了……” “罗婆部地处深山,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反而是若等我们绕到南面,经过那么多部落,他们才是真的知道了消息。” 鲍三一愣,点了点头。 李瑕已在地图上指点起来,道:“你看,善阐城的守军已被我们支走,一旦我们穿过罗婆部的地盘,作出攻打善阐的姿态,便可吸引大理国中部的守军支援善阐,造成中部兵力的空虚,这是从南面绕道达不到的。” “是,小人明白了……” 李瑕与高明月对视一眼。 他认为鲍三还不太明白,因为他还有一个筹码没有说……高琼。 高琼就在统矢府,只要穿过罗婆部就能与其会合。 这才是李瑕决意向北绕道的理由。 到时大理国中部空虚,高琼还可配合调开大理国西北方向的守军。 当然,要想让高琼不被蒙人怀疑,李瑕也有办法。 佯败一场,由高琼救回也先,又可让他再立一个功劳,一举两得…… 第308章 升迁 庆符县。 “他自己没有靠山,还要我安慰他不成?”江春嗤笑一声,闲适地倚在躺椅上,看着牟珠收拾行李。 牟珠忙前忙后,却半句话不曾使唤丈夫帮忙收拾。 哪怕她是名门之女,也觉得后院这些小事,岂是男人家需操心的? “哪有叫官人安慰房主簿。不过是说,房主簿心中失望,忘了向官人贺喜,不必怪他。” 江春轻呵一声,摆手道:“我岂会怪他?殊无必要,殊无必要。” 他拍了拍膝盖,兀自摇头,微叹道:“官升三转,通判叙州……唉,怎就不能回临安任京官,失之交臂呐,未免可惜了。” 如今朝廷的调令已经到了,叙州知州史俊官升三转,调任中枢。 江春则升迁叙州通判,大概是因为如今川蜀战事不停,朝廷才任命一个熟悉叙州的官员。 同时到的,还有任命李瑕“知庆符县事”的公文。 这里有个小小的不同,江春原是庆符“县令”,李瑕则是庆符“知县”。 宋是县令、知县并行。 简单来说,唐代以前,县令可以由地方豪强担任的;到了宋代,知县则是朝廷官员,是中枢下派来主持一县事务的。 当然,江春之前虽说是县令,其实也是中枢派来“知庆符县事”的,如今只是这个名头也换了一下。 具体行事上没有太多区别,但本质上代表着大宋中枢对西南边锤的掌控…… 另外,这次唯有房言楷没有任何升迁,只得了一个褒奖。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收到文书的当场,房言楷还是愣住了,甚至忘了恭喜江春高升。 好在,江春也不计较这一点失礼…… “非瑜这般人物还真是少见,任命都到了,他却不知跑到何处。只怕是不能为我送行了。” “叙州毕竟不远,总还有打交道之时。” 江春颇为感慨,叹道:“年不过十七,官已在房正书之上,不可限量呐。但交好归交好,终是个会惹事的人,不可走得太近了。这般不远不近也好。” 眼看着牟珠收拾好最后的行李,他拍了拍躺椅,起身环顾了居室一眼,推开门出去,站在台阶上,看到江荻与韩巧儿正在依依惜别。 “巧儿,你过来。” “义父。” “哭什么,不哭了。”江春抚须笑道:“往后这里就是你李哥哥的屋子了,你该开心些。” 韩巧儿眼珠子一转,心想这也是哦。 伤感登时去了大半,她打量了这东厢的正屋一眼,表情很是灵慧。 江春不由指了指她,哈哈大笑道:“看吧,你个没心肝的小妮子,比起义父,果然更在意你李哥哥。” “女儿也很舍不得义父,真的。” “不必舍不得,义父是升官了。” 江春说罢,转头看向韩承绪、韩祈安父子,摆了摆手,道:“你们就不必送了,知道你们忙,往后这县里,还得由你们操持。” 韩承绪道:“当送通判一程。另外,县中百姓还制了万民伞,正在衙外相候。” 江春不由眉毛一挑,颇为开怀…… ~~ 昏暗的公房里,房言楷坐在那,似乎很久没有动过了。 “东翁,该送江通判起行了。”蒋焴推门进来道。 “通判……”房言楷喃喃了一声,“这两年,他做了多少,我又做了多少?” “东翁早便料到之事。” “是啊,早有预料……但心里总还是抱着侥幸,不是吗?” 蒋焴一时无言。 他觉得房言楷一辈子也就是个主簿了,明年自己也该另谋出路才是。 好一会儿,他才又劝道:“还是去送一送为宜,江县令如今毕竟是一州通判,是上官,也是东翁的人脉。” “走吧,去送一送。”房言楷拿手擦了擦脸,稍振奋了些。 他不像江春携妻儿上任,他的妻儿都留在家乡,因此显得有些孤独。 但此时他却庆幸这份孤独,至少不会让家人看到自己这般颓唐的一面。 心里有多少不甘也仅有他一个人知道了,出了公房的门,房言楷整理好衣襟,又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咧了咧嘴,挤出一份笑意,他问道:“如何?” “东翁还得再显得喜庆些。” “这样呢?” 蒋焴道:“稍好些了,东翁请。百姓们已在衙外等候多时了……” ~~ 沁香茶楼。 严云云捧着杯茶站在窗边,看着那万民伞被人潮拥着走过长街。 过了一会,韩祈安上了楼,推门进来。 “兄长来了,我给你煎了药,让婢子小火看着,这就让人端过来……今日该很忙吧?” “嗯,提醒你一句。江春离任,阿郎却还没回来。暂时而言,县内之事由房言楷做主。你这段时间做生意小心些。” “哪有做甚违禁的生意?”严云云笑道,“捐了那许多钱粮,造桥修路,人家都唤我‘严大善人’呢。” 韩祈安皱了皱眉,道:“至少从筠连运私盐过来时不可太明目张胆。” “有刘大傻子在,怕甚?” “李先生的意思是,让刘金锁带兵到泸州去。” 严云云道:“这种事,小妹也没个主张。听兄长的便是。” 此时药也端上来了,韩祈安在茶楼坐下,端着药碗喝着,兀自皱眉沉思不已。 严云云捧了账本过来,放在他面前给他审查着,笑道:“兄长也不再续个弦,身边都是些粗心的大男人,哪能顾得了每日为你按时煎药。” “别絮叨。”韩祈安道:“支笔钱给李先生使派,要在归化乡建煤场。” “这煤场不归我管?” “不需你管。” “兄长很信任李先生?” 话到这里,韩祈安皱了皱眉,问道:“我听说,你向姜饭打听李先生?” “姜钩子竟是向兄长说了?我看他浑身上下,唯有舌头是长的。” “我问你为何这么做?” “不忿呗。”严云云道,“兄长至今对我挑鼻子竖眼的,却对他那般信任。要我说,他这相貌气度,却又神神秘秘的,绝不简单……” “别絮叨。” ~~ 李墉有条不紊地把几份公文依次归好,问道:“韩老辛苦,送走江通判了?” “是啊,百姓出城三里,依依不舍。他为官一任,也算善始善终了。” “李知县还未回来交接县务,不论如何,暂时该由房主簿代管吧?” 韩承绪道:“正是如此。” 他神色中有些忧虑,担心的是房言楷不好说话,万一坏了哪些事。 李墉略略沉吟,道:“这样吧,我与房主簿谈一次。” “李先生谈?” “韩老放心,官场上的门道我略知一二,能让房主簿全心全意支持李知县。” 韩承绪微微一愣,倒没想到自己父子俩忧心了几天的事,李西陵就这般随口一句话。 李墉笑了笑,又道:“相比房主簿。反而是泸州来的调令更难办些,韩老可考虑好了?让刘金锁到泸州去。” “李先生可以断定阿郎不能赶回来?” “算时间就很可能来不及。我们若不早做准备,难保上官不会治李知县一个‘不遵调令’的罪名。” “也只能如此了。”韩承绪道:“只要房主簿愿意配合,庆符有姜饭坐镇也足够了。” 李墉点点头,暗想李瑕行事也太我行我素了,视朝廷纲纪于无物…… 但,他这些日子以来,常找刘金锁问李瑕在北边的经历,隐隐觉得,是否是当时被朝廷视为弃子,对李瑕有些影响? 第309章 流年不利 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位于燕然山脉南麓、额尔浑河上游,位于后世外蒙古的杭爱山。 燕然山是古称,是东汉大将窦宪大败北匈奴后,勒石铭刻纪功的地方,所谓“燕然勒功”,至于霍去病“封狼居胥”的狼居胥山则在燕然山的东面。 当时,燕然山以南汉人称做“漠北”,燕然山以北,则称为“极北”,皆是蛮荒之地。 但对于如今的蒙古人而言,这里是疆域的中心。 这个时代,它也是全世界的中心。 几乎整个欧亚大陆,都笼罩在它的权力和威势之下。 欧洲、罗马、波斯、高丽……传教士、商人、使节在这里汇集;各地的纳贡、抢掠来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堆积至此。 这一年是蒙哥汗七年。 自从忽必烈受任经略中原起,印纸钞、通贸易、整吏治、修仓廪、建桥路、兴学堂、提拔贤良、降暴黜贫、薄税劝农、低息兴商……以汉法治汉地,被中原士大夫、世侯们称为“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这引起了蒙哥的猜忌,汗廷就开始不停有人状告忽必烈,罪一是“收拢人心,越主以代”;罪二是“擅权谋私,贪墨财赋”。 蒙哥对忽必烈的不满终于累积起来,且有了具体的行动。 他派遣亲信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京兆和河南财赋。 所谓“钩考”,意为“理算”、“大计”,审查钱粮税赋,依据结果,可以当即问责处罚官员。 蒙古人的钩考,结合了从波斯学来的办法,可以另置监狱,逮捕官员,昼夜鞭挞。因此十分残酷,令人闻之而色变。 阿蓝答儿在今日启程,南下京兆府。 他跨坐在马背上,开口与身边的副手闲聊起来。 “大汗今年很不高兴。” 策马在他身边的壮汉名叫“浑都海”,闻言问道:“怎么了?” 阿蓝答儿道:“去年,诸路大军伐宋失败的消息,前阵子传回来了详细的消息。” 浑都海道:“听说了,兀良合台战死了?” “是啊,回归长生天了。”阿蓝答儿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放在宽阔的胸膛上,微微叹息一声。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浑都海道。 阿蓝答儿道:“速不台之子,兀良合台,大汗的宿卫长。他的死讯是和赛因汗的死讯一起传来的。” 浑都海叹息一声,道:“赛因汗才四十八岁啊,竟是这么年轻就被长生天召回去了。” 他们说的“赛因汗”意为“好汗”,名字叫“拔都”。 拔都是成吉思汗之孙,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的嫡次子。 说到术赤,术赤的身世有一段逸闻……成吉思汗铁木真才成亲时,妻子就被人抢了,等再抢回来,已有了身孕。 而“术赤”名字的意思是“不速之客”,因此,一直有人怀疑他不是成吉思汗的儿子。 但成吉思汗每次都是用“宽广的心胸”给“这种环境下敢歧视妇女和子嗣者”一个狠狠的耳光,甚至有让术赤继承汗位的想法。 最后,术赤还是把汗位让给窝阔台来继承。 而蒙古第二次西征时,就是术赤之子拔都担任统帅。 当时,各支宗室均以长子从征,窝阔台汗的长子贵由、拖雷的长子蒙哥都从征了,故而称为“长子西征”。 换言之,拔都曾统率过贵由、蒙哥这两任大汗,甚至蒙哥就是他拥立为大汗的。 兀良合台之父速不台,西征时正是拔都麾下的前军主将。 拔都西征之后,建立了金帐汗国,乃是大蒙古国中领土最大的宗藩国。 他为人坦诚、宽厚,因父亲的身世常被人羞辱,却往往一笑而过。对部下从不吝赏赐,也不滥杀无辜,被尊为“赛因汗”。 因此,兀良合台与拔都的死讯同时传来,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赛因汗被长生天召回去,大汗很悲伤。”阿蓝答儿道,“别儿哥继承了金帐汗国,但……别儿哥不像赛因汗那样敬重大汗。” 这种事,浑都海也不知道如何说,只是回望了一眼哈拉和林。 他也感到有些悲伤,因为大蒙古国失去一个宗藩的“好”汗。 他们都只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点点,却又完全不敢去想……成吉思汗与子孙们建立的这个大蒙古国,似乎随着拔都一死,已隐隐约约,掀开了一点点分裂的序幕。 …… “所以,今年一开春,大汗心情就不好。”阿蓝答儿又道,“赛因汗之死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忽必烈。” “是啊,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灭掉宋朝。” 阿蓝答儿道:“他这个大汗的亲兄弟,远远不如赛因汗对大汗忠诚。” 浑都海问道:“这次,我们南下就是为了对付忽必烈?” “先找证据吧。”阿蓝答儿喃喃了一句,道:“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对了,去年,诸路大军攻宋,都失败了。 除了打蜀地,大汗还命令塔察儿、帖里垓领兵进攻南宋的两淮,才到了山东李璮的地盘,塔察儿就到处抢劫,被李璮动了手脚,失去了补给,结果一点动静也没有。” 浑都海道:“忽必烈太纵容这些汉人世侯了。” “大汗今年真的很生气。”阿蓝答儿又道:“赛因汗死了、忽必烈不听话、攻宋也不顺利。” 他显得很絮叨,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 但旁人都看得出,他真的很在乎蒙哥的感受。 “那我们这次南下钩考,狠狠地收拾忽必烈,为大汗出气。” 阿蓝答儿眯了眯眼,道:“再收拾忽必烈,他也不可能马上灭宋。我看大汗的意思……是想亲征灭宋了。” “亲征?” “是啊,大汗已起了亲征的念头。” 阿蓝答儿说不出更多理由,但知道,蒙哥汗需要尽快灭了宋,威慑别儿哥的金帐汗国、威慑忽必烈的漠南。 还有一个更伟大的志向,统治世上所有的土地…… ~~ 从包括拔都在内的诸王拥立蒙哥,汗位从窝阔台一系转到了拖雷一系,到蒙哥无情地镇压所有反者,再到如今拔都身死…… 大蒙古国的分裂,似乎已早早埋下伏笔。 像是在地底深处,无人能听到的一声“咯”的一声响。 而在遥远的西南一隅发生的一切,看来似乎与这些毫不相关。 小人物们还在孜孜不倦地经营。他们的小小举动,与蒙哥可汗那无比远大的志向一比,仿佛皓月下的萤火之光…… ~~ 大理国。 善阐与曲靖交界处的法界寺。 杨渊走出大殿,抬起头看向天空。天地茫茫,完全不见那支宋军的踪迹。 有时候他都觉得……永远都追不上对方。 ~~ 罗婆部。 也先双手被绳索捆缚着,由一个宋军士卒拉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深山里,表情十分愁苦。 他也想要反抗,但身上的力气却使不出来。 阿莎姽每个半个时辰都会来给他用些药粉,使得他神识昏昏沉沉。 “你这个臭婆娘……等老子逃出来,老子要骑在你身上……狠狠地捅翻你……”也先用蒙语低声地咀咒道。 阿莎姽听不懂,但能感受到他的凶恶与淫邪。 她没说什么,却是打开一个小木盒,“啪”地一下按在也先脖子上。 也先便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肉上蜇了一下,接着似乎……钻了进去。 …… “这人我还有用,你别弄死了。” 李瑕看到了阿莎姽的动作,也只是这般交代了一句。 “不会很快死,能活一两年……冥王,这是他的命数吗?” “是。”李瑕道,也不再对此事多说。 本来,是打算把也先交给高琼的,放了就放了,但他非要多嘴惹上阿莎姽。就当真的是……他命里如此吧。 庆符军就这样踏进了罗婆部的地盘。 ~~ 蒲择之也在悄然潜行,一点点逼进剑门关。 “剑门关险峻非凡,但周遭山陵可绕,蒙军想不到我们敢来,故而,此战第一要紧为‘秘’字,行军须秘,以迅雷之势一举拿下城关。 我亲自领军,不带辎重,沿嘉陵江峡谷迂回,绕到剑门关北面。五月十七日,与你等南北夹攻关城。” “不可!蒲帅,你这是从汪德臣眼皮子底下行军,太危险了!” “怕险?那还打甚仗?我意已决,打……” 第310章 段延庆 “啊!” 洪阿六一脚踩空,只见地上有个小陷阱,几根竹刺已深深扎进他的小腿,他不由惨叫了一声。 “噤声。”熊山低声喝道,拿了伤药给洪阿六包扎。 熊山擅长走山路、又来过大理国,因此带了几个彝兵走在最前面探路。 这个小陷阱,他刚才没注意到。 “佰将,我这脚,耽误了行军怎么办?” “屁大点伤,啰嗦什么。”熊山道,因为没看到这个陷阱也感到颇为懊恼,脸色却是不显。 “佰将,前面还发现几个陷阱,是打猎用的。” “看来是到罗婆部的地盘了。” 熊山一把拽着洪阿六,将其丢到马背上,又道:“杨奔,你牵着马。” 下一刻,只听得前方有尖锐的哨声响起,一个个山民执着弓箭与长矛包围了上来…… ~~ 罗婆部兴起于隋唐年间,段氏建大理国时,向滇东三十七部借兵,彼时罗婆部势力最大,有“雄冠三十七部”之称,算是大理国的世袭诸侯。 如今的罗婆部首领名叫“矣格”,放眼大理国内,倒也称得上是英雄人物。 高泰祥死、段兴智降,矣格却一直到去年才归降蒙古,受封为“罗婆万户侯”,亦是世侯。 在矣格看来,他对段氏、高氏,称得上仁至义尽了。帮他们建国,为他们守土,到如今大势已去,部民还要活下去,归降蒙古是唯一的选择。 既然归降了,矣格也不是两面三刀的人,舍利僧多次派人来劝他起义都被他严辞拒绝。 这日,矣格听部民说在狮子山见到了近千的兵马,连忙点齐寨兵围了过去。 山林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双方甫一接触,便听有人用彝语喊道:“蒙古将军也先在此!你们罗婆部是反了不成?!” 一听是蒙古人来,矣格就有些烦。 对他而言,在蒙古治下与以前没有太大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蒙古人常征兵、纳贡。 虽然相比其它地方,罗婆部还算好的,毕竟是有实力又地处深山,蒙人没有对他们太过份,但矣格每见到蒙人也觉得头疼。 他往前走了一段,目光望去,只见那大几百近千人中一员大将被拥了出来,果然是之前见过两次的镇守将军也先。 “也先将军。”矣格用生涩的蒙语唤了一声。 也先没应,目光空洞看向前方,像是个傻子。 反倒是也先身旁一个年轻人用蒙语喝道:“为何拦住去路?!” 矣格看向这年轻人,见其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看长相肯定不是蒙古人,不由问道:“你是谁?” “段延庆,大蒙古国行军断事官,我祖父乃旧大理国神宗皇帝第四子……” 这段延庆的一长段话用蒙语说出来,说得十分顺畅,矣格学蒙语不过数月,听得不大懂,只好又问身边的通译,好久才明白过来。 “是,是,也先将军、段将军,这次来,是要?” 段延庆脸色冷冽,道:“也先将军追击宋军归来,要南归善阐城,路过此地,怎么?不能从罗婆部过吗?” “不是。”矣格蒙语不太好,口拙,一个雄壮的大汉在段延庆的喝问下显得像个孩子。 “那还不放开道路?!” “这就放开……” 矣格话到一半,忽有个部民凑上前,用彝语低声道:“首领,他们好像是汉人。” 说话间,这部民指了指熊山、洪阿六几人,又道:“我刚才听到他们说话了,像是汉人。” 矣格眯了眯眼,又看向也先那呆滞无神的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再仔细观察这支队伍,确实绝大部分都像汉人,小部分像是彝人。蒙古人似乎只有也先这一两个。 当然,汉人也未必就是宋人。 大理国除了诸部山民,大部人的形貌与宋人其实相差无多。 如高氏、董氏先祖都是汉人,段氏则是中原大姓、凉州望族,是汉武威太守段贞的后裔。来源于春秋时期郑国郑武公幼子共叔段,正经的周室支系。 但也先行军,全带段氏的兵卒,也太奇怪了。 矣格心中起疑,又向也先问道:“镇守将军,要不要到前面寨子歇一歇?” 也先没说话。 一瞬间,矣格已警觉起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 搂虎握住了弓。 他有很敏锐的感觉,意识到罗婆部这些山民已经有了防备。 四野能听到“嘎嘎”的声响,那是弓弦被拉开的声音。 忽然,有人“哎哟”惨叫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喊,搂虎身子一颤,几乎就想要杀过去。 但他转头一看,只见杨奔正拿着长矛对着洪阿六猛抽了几下,嘴里用蒙古语大骂了几句。 ~~ “他在骂什么?”矣格向通译问道。 “他说……你还想上马,你还想上马,打死你。” 矣格点点头,以他会的那点蒙古语听来确实是这样。 就是这个作派,这才像是蒙古人领的军队嘛,想必那个会说蒙语的是个段氏兵,正在抽打俘虏来的宋军。 这般想着,矣格再次看向也先,却见开口的还是那段延庆。 “将军急着赶路,不歇了。马上拿一百石粮食出来!” 听了这句话,矣格先前那总觉哪里不对的感觉终于消散了不少。 这才对嘛,蒙古将军来了,哪有不征粮的? 但矣格心中依旧有些疑惑,于是抬了抬手,道:“请段将军随我去拿粮食吧。” 这是一个试探。 但段延庆毫不在意,只带了两个人便走到矣格面前,道:“走吧。” …… 也先领着大队人马先行,段延庆与矣格走在后面。 一路上矣格都有在试探,却见段延庆对大理、蒙古的风土人情信手拈来,举止磊落,一派世家风范。 “段将军,我多嘴问一句,也先将军看起来有些……” “他受伤了。”段延庆道,“此事我只与首领一人说,其实,这次也先将军大败于宋军之手,是孤身逃回来的。故而只有我这一个千人队护送他回善阐。” “败了?”矣格十分惊讶,问道:“怎会败了?” “那宋将叫‘李瑕’,此人十分可恶,不敢与将军正面对敌,设计引将军进山谷,又让乌撒部伏兵尽出。将军奋力厮杀,才得已脱身。因宋军从磨弥部一带追杀而来。将军只好逃入牛栏江山谷。” “怪不得会出现在这里。”矣格又问道:“那段将军?” “当时,我是与杨渊将军在可渡河附近,说实话……我也被冲散了,不敢跟着杨将军逃,于是逃进北面山林,正好救下也先将军。可惜,也先将军伤到了头,得了失魂症。” “怪不得。” 矣格得知了情由,终于下令让这支人马过境。 段延庆又接收了一百石粮食,命令部下携粮而行,他留在队伍最后与矣格告别。 “段将军,再会了。” 段延庆笑了笑,忽道:“当年我太祖皇帝在滇东时,减税粮半,宽徭役三载,民间称‘凡牧牛、牧马,鸡鸣犬吠之处,皆段氏为王’,故得罗婆部拥戴支持。今大蒙古国对你罗婆部的征瑶,可重了?” 矣格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段延庆淡淡道:“今大蒙古国无人可挡,你顺势归降,可谓是深明大义,于百姓安定、家国一统,是有大功的。” 矣格不应,只是盯着段延庆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 段延庆坦然处之,道:“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深明大义。” …… 矣格听得明白段延庆话里的意思,隐隐是说如果有一天,段氏重新复国,有了大势,会再给罗婆部一个“顺势归降”的机会。 “吹牛。”矣格心想。 但这样的段氏子弟在他眼里也显得真实起来……孤假虎威地跟在蒙古人背后叫嚣,但私心里却还没忘了段氏祖先立国的荣光。 直到两天后,矣格得到了杨渊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一支宋军俘虏了也先,诈取磨弥千户所、劫掳寺庙,请罗婆部遇到了一定要堵截。 “宋人?”矣格愣住,“怎么会是宋人?” “就是宋人。” “他们要去打善阐了!”矣格惊道…… 第311章 痒 “杨奔,县尉找你。”熊山道,“跟我来吧。” “是。”杨奔行了个军礼,跟着熊山走着,同时有一个自信地昂了昂头的小动作。 熊山按着刀,边走边问道:“你会蒙语?” “会一点点。”杨奔道:“跟胡勒根学的。” 熊山也知道这件事,去年年末李瑕俘了一个叫“胡勒根”的蒙古人,让他养马,偶尔也教他们一点蒙古语。 但庆符军二月中旬就出发南下大理了,一共也没学多长时间。 一群人平日里只会说“额秀特”“额杜”“巴累”“额煞”这样的粗话,没几个敢拿蒙语糊弄敌人。 熊山瞥了杨奔一眼,道:“你倒是上进。” “在我看来,是同袍们都太懒太笨了。”杨奔淡淡道,神色颇为傲气。 他的姿态与李瑕稍有几分相似,但却又大不相同。 李瑕有傲骨,却无傲气,从没有鄙视他人而彰显自己的时候。因此说他傲的往往都是希望他顺服而不得的上位者,或是想与他亲近却感到疏离之人。 杨奔的傲则是一种……瞧不起所有人的自命不凡感。 不过,他是真心的,他向来把这种感觉诚实表露出来。 熊山就能感觉到,哪怕打杨奔一顿,杨奔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他也懒得多说,领着杨奔到了县尉面前。 “县尉,人带来了。” 杨奔抱了抱拳,见李瑕正在与洪阿六说话,不由暗想,看来这是要谈自己临机应变、化解矣格怀疑一事了。 可惜李瑕到现在才看到自己的才华。 “你为何敢殴打什将?”李瑕开口问道。 杨奔道:“洪什将中了陷阱以后大喊大叫,引得敌人怀疑。” “你违反军例,一是以下犯上,二是擅自行动。我要罚你,你可服气?” “服气。” “那就由熊山依例罚你,再当众向洪阿六道个歉。” 杨奔微微一愣,有些不情愿,他认为该是洪阿六向他道谢才是。 “县尉,洪什将也违反了军例。” “对,我已经罚过他了。” 杨奔只好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向洪阿六,道:“什将,我打了你,向你道歉。” 洪阿六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当时多亏了你。” 如此之后,杨奔抬起头,看向李瑕。 该罚就罚,该道的歉也道了,接下来该是重用他的时候了,这才叫名将风范。 李瑕却是道:“熊山,带着两人一起去受罚。” 杨奔不由愣住。 “县尉?” “嗯?” 杨奔:“……” 他缓了一口气,问道:“县尉接下来是打算佯攻善阐?”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杨奔问道:“为何?县尉治军,不该唯才是举吗?” “确实该唯才是举。”李瑕道,“你认为什么是‘才’?” “我通兵法、懂操练,擅武艺、箭术、马术,临机善断,且矢志抗蒙,为何却始终屈居于这些乡野匹夫之下?” “但在我看来,士兵的‘才’最重要的一点是,服从命令。” 杨奔又是一愣,昂起头道:“我不服。” “不服就打到你服。” 杨奔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洪阿六拉了他一下,他挣扎开来,道:“我操练最刻苦,打仗最拼命,你却总是针对我?” “熊山,去把你这一队的功劳簿拿出来,给杨奔核对清楚,立了多少功,犯了多少过。若有错漏再来找我说吧……” 熊山于是带着杨奔下去,却是没再来找李瑕多说,想必是那功劳薄上还真就没什么错漏。 ~~ 杨奔说不上是讨厌还是喜欢庆符军。 世上每支军队往往都会有些主将的性格。 比如,吕文德的吕家军,被时人称为“黑炭团”,早年多是樵夫、炭农组成,勇猛有余也是大大咧咧,后来吕家发迹,吕氏子弟珠玉锦绣之气,黑炭团的大大咧咧就更加“豪爽”起来。 庆符军就有点像李瑕,在杨奔眼里就是“无聊”“乏闷”。 旁人是感觉不到的,洪阿六、刘秃瓢每天凑在一起就嘻嘻哈哈,杨奔感受到的“乏闷”是指它打仗时的作风,以及升迁的体系。 庆符军就像李瑕手里那柄铁剑,冰冷、坚硬、沉默。永远都是一板一眼。 李瑕那个人也是那样…… 李瑕甚至还显不够,领兵时话越来越少。 杨奔有时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些,他不是那种迟钝的乡野人,有军饷领就把嘴咧到脖子。他有打仗天赋,可惜,不被需要。 但,为什么留下呢? 因为时局至此地步了,蒙人南下,灭国之祸已经可以预见。 越是像铁的军队越有用…… ~~ 庆符军转道向南,摆出佯攻善阐之势,又迅速调头,在大理守军向善阐汇聚之际,插向统矢城…… ~~ 又两天后,也先终于清醒过来。 之前是阿莎姽又给他用了麻药,害他像傻子一样被李瑕摆布。 清醒过来时,他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山岭间,能看到山下的官道上有大理兵士行路而过。 另外,他总觉得身上有些痒,像是有虫子在爬。但暂时也管不了这些了。 也先也一点点学聪明了。 他会故意摆出呆滞的表情,骗过宋人不再经常对他用药。 因此,他有时能听到宋人议论军务。 大多数汉语他虽听不懂,却能听懂几个要紧的词。 “统矢城……抢粮……大理城……” 把这几个词汇总在一起,也先已能推测出许多东西。 他感到很愤怒。 整件事回过头来看,宋人趁舍利僧叛乱之际进入大理,然后吸引他的兵力东进到乌撒部设伏,再回过头来绕开大军,直趋大理城。 若宋人的计划是这样,简直就是将他当成猴耍。 但他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他被带着进入了统矢府境内,劫掳了东南方向的好几座寺庙。 五月十二日,宋军进入化佛寺劫掳。 也先又被用了麻药带到大殿上,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但因这几天他演的呆滞表情,药用的不大,他还有些神志。 耳边正听着那可恶的宋人用蒙古语喊叫,用蒙古人的名义冒犯佛教…… 忽然,一声惨叫从殿外转来,紧接着就是杀喊声起。 “怎么回事?!”李瑕大喝道,这时还不忘用蒙语。 他向殿外冲去,很快,已没有了这种谨慎,用汉语大喊道:“有埋伏!快撤……” “杀啊!” “杀……” 也先转头看去,看到的是一片火光。 有宋军士卒猛地拿刀鞘砸在他后脑,将他砸晕过去。 …… 黑暗。 等也先再从黑暗中醒来,听到的就是四周喧闹的呼喊。 “杀光这些宋人,一个都不许留!” “报!找到也先将军了!” “快,快救出也先将军……” 也先感到有人在拖着自己,睁开眼,见到的是一片火海,化佛寺已完全葬在火海之中了。 他被人扛着,放在外面的一片空地上。 大理兵正在从宋军的尸体上剥下衣甲,把光溜溜的尸体丢进火海之中。 就在也先身边不远,有一堆盔甲、武器,确实是宋军的,一眼看去,该有五六百副。 “谁……谁领兵来的?” “见过镇守将军,小人高年丰,奉统矢高城主之命围剿宋军。” 高年丰恭恭敬敬跪在也先面前,满脸都是血渍与炭灰。 “好!”也先喃喃道:“你很好……你立大功了。” “不敢,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我……我好痒。”也先道,“越来越痒了。” “将军哪里痒?要不……小人给你挠挠。” “挠。”也先痛苦地哼了一声,又道:“找大夫来……快找大夫来!” 高年丰上前,一边给也先挠着,一边大喊道:“快请大夫来!你们几个制担架送将军到最近的寨子里!” “是。” 也先被抬上担架。 只听那边高年丰又向人喝令道:“把这些盔甲运回统矢城。” 也先回过头,心想这些盔甲还是要收缴上来。 但身子太难受,一时也不好再管这些小事。接着又想到高琼这次毕竟救了自己,再抢这区区数百副盔甲也说不过去。 算了,等阿术回来再说吧…… 想着这些,也先身上又是一阵痒…… 第312章 小毒虫 化佛寺山下有个大寨子,名叫“黄蓬箐”,即后世的牟定县,如今还未形成城池。 也先被救回来之后,暂时被安置于此。 没有再被那个苗巫女子施药,他反而愈发难受,身上痒得厉害,也开始不停咯血。 这一个强壮的蒙古大汉,开始迅速地消瘦下去。 “杀了他!杀了他!再给我换一个大夫来!”也先愤怒地吼叫着,声音却很是沙哑。 “将军息怒,息怒……小老儿真的是无计可施呐……” “他还敢说,高年丰,给我杀了他!” 高年丰一把提起那老大夫,道:“能不能为也先将军治?” “将军息怒,川滇之俗,蛊毒中人,死者十之八九,无能以药治之。” “什么意思?” “中蛊毒者,惟与巫祝从事,或死而后已……非我等医师可治。” 高年丰一把将手里的老大夫丢出去。 也先大吼道:“杀了他!” “拖出去杀了!”高年丰转头喝了一声,又道,“小人为将军寻苗巫解蛊?” 也先痛苦地闭上眼,嘶声道:“去找,快去找!” “将军喝碗药吧,喝了之后能好睡些……” 也先一碗药喝罢,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只见屋里高琼正坐在轮椅上。 “将军醒了,怎就成了这样?”高琼叹息道。 也先眼神空洞,依旧觉得身上难受得厉害。 他喃喃道:“我梦到草原了……它那么辽阔,那么漂亮……可好远,太远了。” “是,太远了。”高琼道:“此地离草原辗转万里之遥。” “草原上,不像这里又湿又热……没有这么多可恶的毒虫子。额秀特,毒虫真的太多了……太多了,额秀特,该死的瘴气!” 也先说到这里,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一行泪水从他眼角流下来,落在枕头里。 “草原上只有雄鹰、狼群,最小的虫子也是指甲大的虱子,不像你们南边,毒得厉害……你们南边人,像虫子一样毒!额秀特。” 高琼叹息一声,道:“将军放心,我已派人去寻找苗巫,一定治好将军的蛊毒。” 也先恍若未闻,真的是极其想念他的家乡。 这种思乡之情不是今天才有的,追随忽必烈南征,跋山涉水进入这茫茫南疆,一路上无数同袍葬身于瘴气与毒虫,而他也忍受了四年的炎热、潮湿、孤独…… 当然,这四年来他是人上人,享受着大理国的供奉、予取予夺。但身体一垮,这些再也享受不了,只剩下无尽的乡思。 “草原上的雄鹰,被南方的小毒虫咬了,我好恨。” 高琼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力垂下的双手与双腿,嘴边扬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又迅速收敛,换成痛心的语气,道:“我一定为将军报仇。” 良久,也先忍受着身上的痛痒,问道:“你捉到他们没有?那个宋人李瑕,还有那个苗女,捉到了没有?” “此战,我歼灭宋军五百余人,但那苗女该是已死在火海里了。”高琼道:“李瑕带着三百多人逃到西边了,我正在派人去追。” “额秀特。” 高琼道:“我想带将军回统矢城救治,不知可否?” “找苗巫为我驱蛊。” “是,一定找苗巫驱蛊……” ~~ 五月十七日,统矢城。 也先躺在病榻上,掀开衣袍,看到身上的皮肤已经溃烂。皮肉里依旧痒得厉害,他却不敢去挠。 苗巫说这是有蛊虫在他体内下卵,但肉眼看不到,也驱不掉。 也先一怒之下,又斩了这个苗巫。 高琼却在这一天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将军,我得到消息,已经击败宋军了。” 也先趴过身子,看向床边的地图。 “那三百宋军再次逃到云南城附近,在九鼎寺劫掠时被我们击溃。” “哈……好!好!李瑕呢?” “活捉了。此战,歼敌百余人,俘虏两百余人。” “好!”也先嘶声道:“我要把他剥皮拆骨……人呢?带过来!” 高琼沉默了片刻,道:“被段总管派人押走了。” “什么?”也先咬着牙,皱眉道:“段兴智在做什么?为什么将人给他?” “毕竟是在大理府治之地,这次能歼灭宋军,也是各方守军配合封堵的结果。另外,段总管的人说……这是偷袭杀害老都元帅的恶贼,需等少帅回师之后亲自处置。” 也先愣了愣,此时才想起来,李瑕是阵斩兀良合台之人,确实该交给阿术。 他虽不悦,却还是强忍着痛楚,道:“我知道……段兴智是想抢你的功劳。” 战事虽过去了,也先还要处理后续。 首先就是定功过。 …… 杨渊在这一次的应对当中,表现得极为平庸。 以四千人、六千人追剿小小一支宋军,本该分兵围堵、扼守各个要道,防止宋军流窜。杨渊却始终不肯分兵,傻呼呼地带着全部兵力跟在后面追,徒费粮草。 当然,段实做得更差。推卸主将之职、将追剿之事全然丢给杨渊;借机排除异己、陷害高琼;弃统矢城而逃、帮宋军迷惑也先。 但段实已经畏罪自杀了,考虑到段氏在大理国的影响力,这次罪责还是该全部推到杨渊头上。 唯有高琼,对大蒙古国最是忠心,表现得最是亮眼。 受冤枉之后不起怨怼,收复统矢、救回也先、歼灭宋军…… 这些结果摆在这里,一眼便知。 也先道:“放心……等元帅回来,我会……为你表功。” “谢将军。”高琼道。 他四肢俱废,不能行礼,却还是在也先的榻边深深弯下腰,低下头,显得非常恭敬…… ~~ 大理城。 “禀总管,入寇的宋军已被剿平了。” “好,闹得也是够烦人了。”段兴智道,舒了口气的样子。 段兴智躺坐在太师椅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坐的虽只是一张太师椅,却是他特地叫巧匠打制的,最上等的檀木、铺着狐皮,比他当大理皇帝时坐的龙椅舒服了不知多少。 成为蒙古国的大理总管,比当大理皇帝还好的事,可不仅这一桩。 相比高泰祥这个把持朝政、欺压段氏的大奸臣;蒙古人虽然在征兵、纳贡方面要求多,但其实不太管事,把大理的国政完全交给段兴智打理。 段兴智要做的,就是帮蒙人镇压叛乱,再征税钱粮、提供兵源,这也就够了。其余诸事,蒙人对他放任自流。 因此,对大理国灭,段兴智的感受非常复杂。 既有祖宗江山亡在自己身上的无地自容;也有对蒙人极尽恐惧的胆颤心惊;但,还有因为得到权力的心花怒放。 他想要的很简单,大家都别闹,都老老实实地供奉好蒙人,让他这个大理总管当得再自在些。 高长寿就很烦人,总是跑回来谋划叛乱。 这次让段实去处置这件事,结果段实却是打了败仗自尽了。 段兴智因此少了个能干的弟弟……也好,反正也把高长寿赶出去了,蒙古人不追究就行。 “既已了结,就这样吧。” 站在段兴智面前的千夫长叫“董邝”,道:“高琼的家臣高年丰把李瑕押到大理城了。” “押过来了?”段兴智挑了挑眉,问道:“这支宋军的主将李瑕……就是截杀都元帅兀良合台之人?” 董邝道:“正是此人。” 段兴智直起身来,有些惊讶。 “高琼将这样一桩大功劳送我,有何要求?” “并未提过要求。”董邝道:“高年丰只说既是在京畿附近擒获,当押来大理城,等阿术都元帅处置。” 段兴智道:“那就押着吧。” “总管可要见一见高年丰?褒奖他一番。” “他也来了?” “他带了千余兵马押送俘虏,要与总管交接。” 段兴智皱了皱眉,道:“高氏之人没甚好见的,你去交接便是。看好了这些俘虏,等阿术都元帅回来处置。” “是。”董邝应道…… 第313章 俘虏 大理城颇为有名的四景被称为“风花雪月”。 所谓“上关花,下关风,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洱海月照苍山雪”。 “风花雪月”除了是风景,如今更是大理城的防御体系。 苍山是云岭山脉的主峰,由十九座山峰由北而南组成,巍峨雄壮。 洱海则是一片大湖,据说因形状像耳朵而得名,湖呈长条形。 苍山在西、洱海在东,中间夹着的狭长平地,便是大理筑城的位置。 山与海隔绝了从东西方向进攻大理的通道,南北方向有“上关”、“下关”,这两个关城也叫“龙首关”、“龙尾关”。 当年蒙军攻大理时,兀良合台久攻龙首关不下,忽必烈派奇兵翻越苍山。 这支奇兵于苍山上冻死、摔死者十之七八,但幸存者从苍山直冲而下,与兀良合台夹攻龙首关,继而一举拿下了大理城。 总之,苍山、洱海、龙首关、龙尾关就这样四面拱守着大理城,非精锐雄兵,绝难攻克。 …… 五月十七日,高年丰领着一千二百余人,押着两百余俘虏,穿进了龙尾关,趋向大理城。 董邝在大理城外迎了高年丰…… “高将军真猛将也,以往当家臣可惜了。啧啧,连诸位将军都未能击败的宋贼,竟被你俘虏了。” “董将军过誉了,侥幸而已。”高年丰道。 董邝眯了眯眼,向俘虏中看去,见一个人手脚都戴着镣铐,问道:“那便是李瑕吗?太年轻了吧?” “此贼今年不过十七岁。” “少年将才啊,可惜,不如霍去病远矣,霍去病十八岁为剽姚校尉,率八百骑深入大漠,一战封侯……” 高年丰连忙道:“董将军慎言。此为大蒙古国治下,万不敢推崇汉人。” “无妨,无妨。”董邝笑了笑,拍了拍高年丰的肩,道:“大蒙古国不因言兴罪。何况蒙古也推崇汉唐功绩。不过是看不上赵宋,未把赵宋看成汉人正统,哈哈哈。” 高年丰知他在试探,不敢应话,道:“现把宋贼李瑕交由董将军。请董将军看好了,莫要出了差池。” “放心,出不了岔子。” 董邝收回手,随意地摆了摆,吩咐麾下人马将俘虏押下去。 办完这件事,他抬头看了看,只见夕阳在苍山山顶上缓缓沉落,已是傍晚时分。 “天色也不早了,我安排你驻扎在营里吧?” “劳董将军费心了。” “同为大蒙古国效力,何必客气?对了,那些是什么?” 董邝指着高年丰军中驮着不少东西的马匹,问道:“辎重?” “是辎重。”高年丰道:“带的干粮、缴获的盔甲兵器。” “高将军剿几百人带这么多辎重?” “小心无大错嘛。” “哈哈,有心了,有心了……” ~~ 入夜。 统矢城。 高岁和进了书房,只见高琼正坐在轮椅上闭目假寐。 “少主,名单整理出来了。” “说。” “这次高年丰带出城的兵力对外称是两千人,实则一千人。在化佛寺清洗了三百一十八人、在云南城清洗一百五十七人,余五二十五人。” 高琼问道:“这五百余人可靠?” “皆忠心耿耿,愿为少主效事。”高岁和道,“这是名单,还有他们的家小名册。” “库里的钱都拿出来,等他们回来,赏。” “是。但小人担心的是,大理城那边?” “这不用你操心。”高琼道:“李县尉做事,自会帮我们处理妥当。” 高岁和想了想,又低声问道:“是否要……联络舍利僧?” “不必了……天下如棋,棋眼也不在此地。” 高岁和听不懂。 但高琼也不做解释,闭着眼如睡着一般。 他自从断了手脚之后,性子变得越来越闷…… ~~ “听说,你挑断了高琼的手筋脚筋?” “是。” 董邝咧开嘴笑了笑,凑在李瑕面前,道:“你可真够狠的。” “还可以吧。”李瑕道。 “怕不怕我也挑断你的手筋脚筋?” 李瑕道:“你不会的,你应该好好留着我,等阿术回来。” “是吗?” “这大理国内,恨我的人有不少。但想要找我出气,都得排着队,等在阿术后面。” “哈。”董邝道:“这一点你看得还蛮清楚。” 他在李瑕面前踱了几步,道:“其实我很欣赏你……你可能不知道,我仰慕汉学,我祖父曾经到宋朝入贡,与我说过临安的繁华,我很向往。若是早几年,你这样的汉人到大理来作客,我们能成为朋友。” “现在也不晚。” “晚了。”董邝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叹息,“一切都晚了啊。” 这里是在大理城外的守军驻地,两百俘虏被安置在牲口棚里,唯有李瑕有一个简陋的帐篷。 外面篝火的光亮透进来,只能照见李瑕的半边脸。 哪怕是被囚,他依旧很镇定,器宇轩昂。 “将军,高年丰又来求见了。” “何事?” “说是带了两壶洒,与将军小酌两杯。” “哈。”董邝道:“就在这里喝吧。” 他吩咐完,再次转向李瑕。 “你看你,只能被绑在这里看着我们饮酒作乐。礼仪之邦来的宋人,啧啧,终有一日,你们也将屈从于蒙古铁蹄下。可惜不包括你了,你敢杀兀良合台,只会被阿术挫骨扬灰……” 董邝虽有世族风度,话却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他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审讯李瑕的。 “说吧,从去岁你偷袭兀良合台开始,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可以。”李瑕道:“当时,叙州知州史俊击败了兀良合台,让我有了追击他的机会……” 好一会,等李瑕说完,董邝又问道:“你这次南下是奉了史俊的命令?” “不是,是我打算做些走私生意,并且救高长寿。” “你带了多少兵力?” “九百。” “叙州、长宁军没派兵支援你?” “没有,他们兵力也不多了。” “说说蜀地的布防。”董邝又道。 “好,他们打算在凌霄山建城……” 董邝看着书吏运笔如飞,不由笑了笑,眼神渐渐鄙夷起来。 “没看出来,你竟还是个软骨头,这么快就招了。” 李瑕道:“不想你对我用刑。” “呵。说说吧,为何还敢再回大理境内?” “想走灵关道,支援蒲择之攻打成都。” 董邝一愣,道:“仔细说。” “但只怕时间不够了。”李瑕道:“我们不如先谈一谈,刚才说的交朋友之事。” “交朋友?”董邝又笑,这次是讥笑。 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帐外高年丰正向这边走来,手里提着两壶酒。 “交朋友?”董邝又讥笑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根鞭子,道:“我都告诉你,晚了。” “不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好笑。”董邝掂了掂手里的鞭子,笑道:“是……我会留着你的命,等都元帅回来泄恨,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对你用刑。” 李瑕道:“我认真的,最后再告诉你一句,不晚。” “唰”的一声,董邝抖了个鞭花,正要扬起手要抽下。 “董将军。”高年丰走进帐篷。 他将手里的酒壶提到董邝面前,又道:“闻闻,我特地带的好酒……怎么?连夜审讯?” “嗯,能从这个宋将嘴里问出……” 高年丰已松开了手,酒壶向地上落去,露出他手上的一柄匕首,瞬间划向董邝的喉咙。 “嘭。” 酒壶落在地上。 董邝瞪着眼,喉咙处鲜血狂喷…… “噗噗噗噗……” 帐里、帐外,刀子捅进身体的响声络绎不绝,终于有人开始凄厉地惨叫。 …… 铁链声响,李瑕身上的镣铐已被解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董邝的尸体,低声道:“现在,才是真的晚了……” 第314章 营变 “噗。” 一名董邝的亲兵也没着甲,被一刀从后面捅穿心口,栽倒在地。 执刀的是伍昂,这几天一直扮作高年丰的副将。 四下扫了一眼,伍昂见已控制住这顶帐篷,迅速到外面的马背上拿了一副盔甲进来。 “县尉,你要的甲。” 李瑕接过盔甲,道:“手别抖,不必急。深呼吸几口气,静下心来……你们先清理尸体,把地上的血迹拿沙土盖一盖。” 高年丰身后,两个亲兵打扮、身材矮小的人走出来。 是高明月、阿莎姽。 高明月眼里满是关切,却不多话,动作迅速地为李瑕穿戴着盔甲;阿莎姽则是无声无息站在一边。 李瑕拍了拍高明月的手,又向几个还在补刀的佰将道:“都别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们这样,会让营里的大理兵更慌。” 忽然,远远的有喊叫声传来。 “将军?出了何事?!” 伍昂一惊,正要提刀杀出去。 李瑕却是不慌不忙,大喊道:“喊什么?!将军审俘虏要你们管吗?滚回帐里睡觉!” “是……将军在对俘虏用刑呢,没你们的事,滚开。” 远远的,有人也跟着喊道:“将军夜审俘虏,滚回去睡觉!” 帐中所有人迅速镇定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 “这营里有多少人?” 高年丰道:“这是大理城南营,有一个千户所的兵力,扣掉空饷,实额四百余人。” 李瑕又问道:“大理城内呢?” “有一千守军,城北还有一个千户所,两处加起来实额有近千人。” “大理城兵力空虚啊。” “兵力主要在龙首关、龙尾关,两关共有实额两千余人。” 李瑕点点头,他早与高明月分析过大理城的兵力,判断在三千四之间,差不太多。 一个国都只有这点兵力,听起来很少,却并非没有原由。 这些年先是抵御蒙军;投降后讨伐诸蛮、自杞国;接着又远征宋朝与交趾;再加上这次平定叛乱又调走了剩下的兵力。 当然,有龙首关、龙尾关,大理这些兵力也足够驻守了。若关城不失,李瑕就算有上万兵马,也未必攻得下来。 问题是,李瑕已进了龙尾关,而大理城还全无防备…… 相比打仗,他最擅长的还是这种伪装潜入。 因为他心态好。 上辈子常常在万众睹目之下参加赛事,李瑕最拿手的一件事就是保持不紧张。 迄今为止,他还没指挥过双方都超过千人的正面战斗。 因此他一直尽量用游击战达成战略目标。看似凶险,其实是他在扬长避短,避免强攻险要的龙首关、龙尾关。 他们现在共有一千四百人,九百庆符军、五百高氏兵。 有七百庆符军在之前的战斗中悄悄扮成了高氏兵,其余两百人则是成了“俘虏”。 在高年丰想来,这个兵力偷袭大理城是足够的。 “李县尉,是否连夜诈开城门,控制大理城?” “不。”李瑕道:“你要做的是让蒙人不怀疑高琼。他这个蒙古世侯的身份,才是我们在大理境内通行无阻的金牌,不要轻易暴露。” “这如何能做到?”高年丰道:“少主已对蒙人说歼灭了庆符军,可现在……” “现在你还没有暴露。”李瑕道:“我用两百俘虏拿下大理,你在暗中配合我就可以。” “可这……太危险了。” 李瑕道:“在你看来,以一千四百人拿下大理城才叫稳妥。但这是暂时的稳妥,它可能会让我们所有人都葬送在大理; 我以两百人偷城,看似凶险。却可保高琼不被起疑、也可让你帮我里应外合。从长远来看,这才是更安全的办法。” 高年丰愣了一下,似懂非懂。 从他的立场而言,眼看着李瑕纵横大理国,取得了一场场的小胜。眼下已是时机占下大理城,重新复国了。 “李县尉,国都近在眼前,一战可定。何必还要高少主再向蒙人屈膝、虚与委蛇?不如亮旗号、雄据滇南,从此高氏与李氏共享大理国。” 不仅是高年丰有这种想法。 在击败了几次小股大理兵之后,李瑕、高琼麾下不少人都认为大理军不堪一击。 这就好比游击战打赢了几次之后,难免有人就开始吵着要打阵地战,要正面与敌军会战。 但李瑕始终很冷静。 他是以打比赛的心态来面对世上之事,讲究“胜不骄、败不馁”,最忌讳被一点小胜冲昏头脑。 事实上,他们就没跟大股的蒙军交过手。 面对最多蒙军的一次,是也先的千人队。靠地势、靠乌撒部数千人才全歼对方。 李瑕道:“我们亮明旗号、拿下大理城又如何?龙首关、龙尾关不在我们手上,敌人将关隘一堵,各地守军蜂拥而至,如何逃脱? 固守吗?守上几个月,等阿术回师、或更多蒙军增援,到时还能守住吗?这大理国千疮百孔,有何国力可恃?若说天下如棋,棋眼不在大理,而在宋。” “是……” 之所以对高年丰说这么多,李瑕要让他明白最重要的还是掩饰身份,以免他头脑一热,像舍利僧、高长寿一样,暴露了高琼。 “这次到大理城,我只拿我要的东西。你带着一千二百人到龙尾关,等着帮我打开关城。” “小人明白了。” 高年丰应下,他想了想,却还是又劝了一句。 “小人只是觉得,李县尉只带两百人偷城,太凶险了。” “不能怕暂时的凶险。”李瑕低声自语道:“今天懒惰或害怕了,困难只会堆到明天,越堆越多。” 这句话不是李瑕说的。 而是他以前常听的,也许他上辈子的荣耀与成就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 ~~ 李瑕既有了决意,旁人都习惯于听从于他。 唯有高明月在帮他披戴完盔甲之后小声问道:“这次我能和你一起吗?” “好。”李瑕道,“带你回大理城看看……” ~~ 夜更深。 “董将军不必送了!你继续审俘虏吧……” 高年丰打着酒嗝,领着亲兵们穿过营寨,一路上喊叫不停,似乎醉得厉害。 大理守兵们都还在营房歇息,路上巡夜的队伍见了高年丰也径直放行。 营寨就此静谧下来…… 三更时分,突然再次响起凄厉的惨叫。 “俘虏逃啦!俘虏逃啦!” 等大理兵们冲出营帐一看,只见到处都是火光,那些宋军俘虏竟已披上甲胄、执起刀枪到处杀人。 亳无防备的大理兵们瞬间乱成一锅粥。 “快!快请高将军带人来歼敌!” “高将军已经溃啦!溃啦……” 混乱中,有大理兵转头看去,只见高年丰已领着兵马向南奔去。 这大理兵不由愣在那儿。 在他想来,这支宋军连蒙古人都没能打败,却被高氏兵打败了,高氏兵应该很精锐才对。没想到变乱一起,竟是第一个逃的? …… 董邝麾下的将领们看着这变乱,不少人已愣在那儿。 “完了,高氏兵逃这么快,必要把这个罪责推到我们头上。”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如何逃出来的?” “嗖!” 利箭射来,将说话的大理将领钉倒在地。 “董邝已死!降者不杀!” 吼叫声中,宋军已踏着满地的血,杀了过来。 长矛刺出,刺死一个又一个敢反抗的大理兵,他们时不时就将火把抛在营帐中,让火势越燃越大…… 第315章 大理总管 大理城,南门楼。 有士卒转头望向南面,见到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 “是走水了吧……” 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数十骑快马冲到城下,有人大喊道:“南营发生营啸了!快放我进城,我要见总管。” “来者何人?!” “大理城南营千户所副千户,有银符在此,速放我进城。” “将军稍待,容我核验银符,禀报城守。” “娘的!这太平时节,放我进个城而已,啰啰嗦嗦,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将军稍待……” 城门才开,那为首的将军抛下银符,不待守军看清他们的容貌,径直冲入城中…… ~~ 大理总管府。 段兴智早已不住在大理皇宫里,那里如今已改成了行宫。 而城中最好的府邸本是高泰祥的,改成了都元帅府。 段兴智只好把高泰禾的府邸改为大理总管府。 这夜,他依旧是拥着他的宠妾郑慧缘入眠…… 郑慧缘称不上美艳,年过三旬、还嫁过人,段兴智以前当大理皇帝时,有许多妃嫔,对她并不甚宠爱。 但大理国灭之际,妃嫔中唯有她随段兴智出逃到善阐;投降后,也唯有她依旧视他为庇护臣民的英主。 她每每看他,眼神里至真至诚,是旁的女子演不出来的。 祖宗基业传二十二代,历三百一十七年,亡于段兴智之手,有时夜深人静,段兴智也觉心中愧疚至极,亦是郑慧缘为他消解这份痛苦。 段兴智这辈子享过太多帝王之福,经此磨难,反而不再耽于美色,如今唯愿与郑慧缘这一个女子厮守。 这是他的另一面。在旁人眼里他是投降的国君、是助纣为虐的蒙人走狗、是葬送祖宗基业苟且偷生的懦夫。 但在郑慧缘面前,他就是个男人。渊博、沉稳、雅致、通佛法、懂情调……当然,老夫老妻了,这些他也不必刻意展示。 睡到半夜,段兴智忽然身子一颤,睁开眼。 “怎么了?”虽只是轻微的动静,郑慧缘还是醒过来,小声问道。 段兴智睁开眼看着帷幔,搂着郑慧缘,喃喃道:“我方才,又梦到哈拉和林了,大蒙古国疆域之广、大汗之刚明雄毅……可怖、可敬。” “郎君为大理臣民亲至漠北,经历艰难。” “嗯,世人总以为我是为苟且偷生而降,他们不知我为的是段氏不亡,为的是治下臣民……可唯有你知我。” “郎君,妾身知你。”郑慧缘想安慰他,温柔地凑了上去。 段兴智抚着她的长发,道:“今日累了,睡吧。” “妾身想再试试,想为郎君生个孩子。” 段兴智不由叹息一声,道:“不必试了,是我生不出。” 一个曾经的皇帝,如今的总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郑慧缘心中感动,柔声道:“该是妾身的原故,再试试,若不行,你再纳几个妾氏。” “是上苍罚我,与你无关。”段兴智道:“往后这世袭的大理总管,就留给我那几个兄弟罢了。但可笑,段实争来争去,竟走在了我前面。” “他那人,少年气盛,该有这一劫。” “他根本不知道,我一心为的是段氏能留存、为的是不负祖宗。”段兴智叹道:“唉,只盼着往后的日子,能平平静……” 话到这里,外面有几声惨叫响起。 “有刺客!总管快……” 紧接着便是“噗”的一声响,是血泼在屋门上的声音。 屋中两人大惊,坐起身来。 不一会儿,有人推开门进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这个屋子。 伺夜的婢子们慌成一团,尖叫着往角落里缩。 “都不必慌。”有个年轻的声音道,“别嚷,别反抗,我不会乱杀人。” 段兴智将郑慧缘挡在身后,喝道:“你是谁?!胆敢……” “李瑕。” “李瑕?!这……这不可……你……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并非是来杀你的。深呼吸,冷静,别怕。” 李瑕提着长剑,剑尖上还有血不住往下淌。他却像是个礼貌的客人,抬了抬手,把段兴智安抚下来。 待屋中所有人都冷静下来,李瑕才平平静静又道:“你可以穿好衣服。然后走出去,让你府上的护卫都不必惊慌。我们都希望死的人越少越好,大理国人口已经不多了。” …… 高明月正站在李瑕身边,默默看着屋中的摆设。 这里曾是她父母的屋子。 今夜李瑕之所以能顺利进入这里,也多亏了她。 高明月熟悉这个府邸的一切。 她知道从哪里翻墙能不惊动守卫打开侧门,进门后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杀到主屋…… 因此,今夜这场突袭几乎是由她来指挥的。 此时进了主屋,她不由心想,若是父亲母亲还在该有多好。 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想从这里出嫁,嫁给李瑕。 下一刻,李瑕握了握她的手。 他表面上很冷清,但其实颇能察觉到女子的情绪变化,虽然不是每个女子他都有耐心安慰…… ~~ 段兴智眯着眼看去,见眼前那一男一女竟在此时还低声说了几句话,像是来游玩一般。 他也转头向郑慧缘道:“莫惊,有我在。” 段兴智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否则也不会投降了。 他很快看明白形势,老老实实披上外衣起身,自有人上前,拿匕首抵着他的后腰。 “老实点,到前堂去,告诉你的护卫,是南营发生了营啸,董邝增派人手来保护你。” “我依你们说的做了,能保证我和她活命吗?”段兴智问道。 李瑕道:“只要你老实听话,我不杀你。” “好。” 很快,总管府又归于平静。 李瑕的人开始搬运尸体,打扫痕迹。 …… 做这些的时候,李瑕心里一直在想……段兴智这个大理总管到底有多大份量? 若真有大份量,便该有蒙古精锐护卫,李瑕也做不到就这样杀进来了。 简单来说,段兴智是大理世族与蒙古人的桥梁,蒙古人借助他与各世族沟通,让他们维持秩序、搜刮钱粮。 若杀了他,蒙古只要换一个人来代表大理世族,一切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以他的名义抗蒙,只怕也收效甚微,他原本就只是个傀儡,根本不能号召世族。 必须要意识到的一点是,段兴智现有的权力,是蒙古人给的。 那么,重要的就是如何利用好蒙古人给段兴智的这一点权力。 这才是对李瑕最大的考验,而不是用千余人就试图征服大理国。 …… “你要什么?”段兴智问道。 “很简单。”李瑕道:“我要粮草,还要有输送粮草的劳力、骡马;我要从灵关道离开大理境内,需要你帮我渡金沙江,带我通过边境、沿途关卡。” 段兴智一愣,又问道:“你要带走我?” “嗯。” “我……” “你想清楚,天气渐渐热了,蒙古人受不了这种炎热,所以阿术不可能在交趾呆到七月。夏天之前必定会回来。” 段兴智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问道:“所以呢?” “等他回来,你可以告诉他,两百俘虏在今夜的营啸里逃了,你领兵追着他一路追出灵关道。”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那你就死。”李瑕道:“今夜死在我手上,或等阿术回来,死在他手上。” 段兴智咬着牙,喃喃道:“你会害得我段氏一门尽殁,若如此,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很有骨气?” 段兴智又是一愣,急道:“你以为我投降了就是懦夫?!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是为我一人才降……” 他话到一半,李瑕已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我不介意杀你,你死了,还有段忠、段真、段良等等很多人帮我做事。你需要给我一个回答就够了,‘好’或‘不好’?” 那剑很锋利,段兴智能感受到它割破了自己脖子上的皮肤。 他额头上有冷汗不停往下冒,嘴唇抖动着。 忽然,堂外有动静传来。 不一会儿,熊山推门进来,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县尉,有蒙古人来见段兴智了,带了十多人,说是再不开门就打进来。” “知道了。” 李瑕压了压手里的剑,又向段兴智问道:“好或不好?” 段兴智依旧在犹豫不绝。 他知道,李瑕说的那个计划根本不足以让他瞒过阿术。 若照做了,他很可能会因为背叛蒙古国而丧命。 但至少,李瑕还是给了他一个希望…… 脖颈上的剑锋逼上来,段兴智想咽口水,却又不敢。 “好。”他终于吐出一个字。 李瑕收了剑,转过身,又与高明月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 之后,他才拍了拍段兴智的肩,道:“现在,出面告诉你的人,放蒙古人进来,让他们到前堂的梵音楼说话。” “李……你不问问来的是谁?” “嗯,这也很重要。”李瑕道,“但时间很赶,我们先杀了他们,然后再说。” “杀……杀了他们?”段兴智脸色瞬间一白,“我告诉你!我绝非为我一人活命而降,你若是……” “闭嘴,再敢多说一句,我不会再问你,直接杀了……” 第316章 冷静 段兴智呆呆望着堂外。 他知道梵音楼在府中何处,从大门到梵音楼,要经过一条狭窄的长廊,青石板路夹在两堵高墙之间,只容两人并肩通行。 那么,李瑕把蒙人招呼过去要做什么,他也明白了。 果不其然,很快,远处传来了痛苦的惨叫声、愤怒的喝骂声。 段兴智仅听这声音,就能想像到那十余个强壮的蒙古人被堵在小小的走道里被屠戮的场景。 又过了良久,李瑕重新回到大堂上,手里提着个头颅,随手放在段兴智面前。 “说吧,他是谁?” 血在案几上一点点汇聚,向边缘流淌。 头颅上的人脸表情还十分鲜明,怒目而瞪,仿佛随时要扑上来。这人临死之前显然无比愤怒。 任谁被偷袭了,心情都不会好。 段兴智虽有预料,却还是大骇不已,喃喃道:“这,这……” “说,他是谁?” 段兴智强忍着想呕的冲动,道:“奥鲁官手下的护卫长席日勾日格。” 李瑕不在意死人,更在意活人,遂问道:“奥鲁官是谁?” “格杜。” 李瑕又问道:“他住在哪?住所还有多少兵力?” 段兴智闻言,不由骇然。 听李瑕话里这意思,竟是还想找上门去把格杜也杀了? “李……李县尉,我并非不听话,但能否容我说几句话?” “不行。” 段兴智偏过头,努力不去看案上的头颅,不去看李瑕的脸色,兀自喃喃道:“眼前这情形,我很熟悉。当年,高泰祥把持朝政,就是在我面前杀了蒙古使臣,血溅大殿,可结果……” “噗。” “啊!”段兴智惨叫一声,瞪大了眼,只见一柄长剑已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大腿。 郑慧缘见此场景,眼中泪水涟涟,很是心疼。 “回答我的问题,别说没用的东西。”李瑕道。 “好,好。格杜住在……城外,城北千户所,他有五百人,其中蒙人近百……” “城外?” “是,他不喜欢城池……喜欢住蒙古包,说是……说是‘辽阔’。” 李瑕皱了皱眉,略有些诧异。 算时间,格杜看到城南的火光,派人进城找段兴智问,在这大半夜的,动作非常快了。 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蒙人作风与大理兵完全不同。 大理立国三百余年间几乎没经历过太大的战火,兵将散漫,比宋军都远远不如。但蒙人不一样,行动力很强。 没有十足把握,或者说没有预先布置埋伏时,李瑕并不愿意与蒙军作战。 段兴智见他开始沉思,忍着疼痛与害怕,又道:“我真的……是为我们好……不要学高泰祥……你不知道蒙人有多可怕……”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逃了。” 段兴智又是一愣,摸不透李瑕的心思。他思考了一下,他渐渐明白过来……李瑕心里有一个预想,蒙人兵力在多少可以动手,超过那个数就不动手。 虽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却绝不容易做到。 这需要对形势有很清晰的洞察与思考、需要极冷静的心态、还需要对自身判断有足够的信心。 年轻人尤其难做到这点。 在段兴智看来,这才是李瑕真正可怕的地方…… ~~ 天光微亮。 段兴智派人到城北千户所向奥鲁说明昨夜的情况。 “禀奥鲁,昨夜城南千户所发生了营啸,致使两百宋军俘虏趁乱逃了,已逃往西面的苍山。” 格杜问道:“我派进城里见段兴智的人呢?怎还没回来?” “总管已见到了席日勾日格,让他帮忙到苍山捉拿俘虏。这……实在是都元帅抽调了太多人,总管兵力不足。” “该死。”格杜骂道:“你们这些大理人什么事都办不好,总要蒙古勇士出面,那要你们有什么用?!” “请奥鲁息怒,总管一定会尽快处置妥当。” 格杜并未完全相信段兴智的话,冷笑一声,目光巡睃着来人,显得颇为可怖。 他久经战阵,昨夜一见到火光,马上就命令麾下士兵执戈待命,既派了人进城去质问段兴智,也派了探马去打探。 过了好一会,探马回来,禀报道:“奥鲁,俘虏确实逃往了苍山。甚至还想打劫无为寺,被守卫击退了,守卫见到有一百数十人……” 格杜这才点了点头。 “告诉段兴智,一日之内把这些事处理好。” “是……” ~~ 大理总管府。 “县尉,城东常平仓的粮草已核验过了。” “取八百石就够了,不必多取。” 熊山问道:“那剩下的是否烧了?” 李瑕略作沉吟,道:“留着吧……骡马与民夫呢?” “已让段兴智出面做了安排,傍晚之前就能将粮草都运出来。” “派去见格杜的人回来了吗?” “刚回来。” “带进来。” 很快,杨奔押着一个大理官员进堂。 杨奔仰着头,显得很傲。 在他看来,李瑕说是不用他,但真遇到乡野匹夫们办不了的事,还不是用了他。 杨奔说话条理清晰,很快将那大理官员面见格杜的详情说了。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离开大理城?” “是。” 李瑕点点头,道:“辛苦了,去门外守着吧,准备晚上启程。” 杨奔却不走,反而抱拳道:“县尉,我观察了城北的千户所,蒙军兵力并不多。我们未必不能击败他们……” 李瑕打断杨奔的话,问道:“你认为我们走这一趟,何处最危险?” 杨奔道:“大理境内,蒙军兵力空虚、大理兵卒战力低下,并未有太大的危险。” 李瑕道:“你们这种不时冒头的想法最危险。只看到眼前的一场仗、两场仗能胜。却忘了这里不是宋境,一旦被拖住,庆符军拿什么消耗?” 杨奔一愣,连忙退下。 李瑕揉了揉额头。 道理不是没说过,昨夜李瑕才与高年丰说了许多,结果今日杨奔又起了心思。要领导别人,从来不是易事。 …… 听了太多的劝言,李瑕偶尔也会反思,是否自己的战略决策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真可以占据大理,成为大理王? 最后,李瑕还是愈发确信自己的想法。 以前他学击剑时便是如此,那条冠军之路上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停在干扰他。许多人一直在评头论足,劝他做各种各样别的事。 唯有坚定的心志,才能破开这些声音,锐意向前…… ~~ 段兴智被带着出面安排好各种事,又被丢回主屋。 他偷偷算了一下,进入大理城、偷袭总管府的最多只有五十人。那很可能还有百余人还在大理城外活动,吸引蒙古人的注意。 蒙古人怕是想不到李瑕在仅有两百人的情况下,竟然还敢分兵。 李瑕这胆子,真不是一般人有的。 这一招看似凶险,但却给他在大理城的活动争取了时间,趁着守军没反应过来之际,迅速完成目的、撤走。 更可怕的是,都到大理城内捉住曾经的大理皇帝了,换作别人,早都想着控制大理了。 李瑕却还能如此冷静? 年纪轻轻,心志至此地步,简直不像人。 段兴智渐渐明白,这支小小的宋军之所以能在大理境内往来穿插,全是因为李瑕。 另外,陪在李瑕身边那小女子有些面熟,莫不是高泰禾的女儿?这两人若真成了亲,必成为段氏的心腹之患…… 段兴智思忖着这些,低头看向自己腿上的伤口。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把腿抵在桌脚上,很快,伤口溢出血来。 段兴智痛苦地哼了哼,抬头看向看守自己的秃头汉子,问道:“这位壮士……能帮我换了药,包扎伤口吗?你看,伤口又出血了。” “你咋这么多事?” “壮士,我身子骨弱,伤口不处理好,真的会死的。”段兴智道,“留着我对李县尉有用。” 许秃瓢挠了挠头,道:“等着,我去问问。” 他看了看,见段兴智与郑慧缘都被绑着,不可能逃掉,遂出了屋去找熊山。 段兴智侧侧身,用彝语低声道:“慧娘。” “郎君,你受苦了。” “慧娘,你听我说……这屋子虽曾是高泰禾所有,但我增建了一个暗格,他们不知道。要打开暗格有一个特殊办法,若直接推开,会有毒箭射出。” 郑慧缘问道:“郎君要我如何做?” “等李瑕进来,你推开暗格,杀了他。” 第317章 暗格 “杀了他?”郑慧缘吃了一惊,道:“可是……我也被绑着。” “李瑕傍晚就要带走我们了。”段兴智道:“他搜走了我的金符,却不知走灵关道还需一枚牌符,到时我会提醒他们,并问你把牌符收到何处。他们会给你松绑让你找,你等到李瑕过来……” 他抻了抻头,道:“看到屋门前第五块砖了吗?李瑕走到那里时,你推开暗格便能射到他,那箭上淬了毒,见血便能要他的命,必死无疑。” 郑慧缘眼中忽有泪水落下,她噙着泪,喃喃道:“可这样……他们会杀了郎君吧?” 段兴智惨笑一声,喃喃道:“这些年,臣民们心里都认为我段兴智贪生怕死。但你知道的,我投降并非为个人偷生,实是为段氏。 李瑕杀了兀良台合,是阿术的生死仇敌,我若助他离开,阿术盛怒之下,必诛段氏九族;再者,李瑕与高氏联姻,往后必成段氏之大敌。 总之,此子必除。我不怕死,却绝不能给段氏带来灭族之祸。这是我死前唯一的愿望。了却此事,我与你作一对亡命鸳鸯……慧娘,你能帮我吗?” 郑慧缘眼中泪水愈盛,哭道:“好。” 这一刻,她无比伤心。 她其实看得明白,段兴智自己也能推开那个暗格射杀李瑕。 但,段兴智不想亲自做,他还想活命。 在她射杀李瑕之后,李瑕的部下必然激怒而杀了她。 但他们需要段兴智才能离开大理国境,要走灵关道,路上还有许多关卡……总之,他们是有可能暂时放过段兴智的。 郑慧缘也看得明白,失去了冷静至极的李瑕,那些宋人不可能逃离大理。路上只要被一支守军缠住,越来越多的兵力就能围堵过去。 到时,段兴智未必没有活命的机会…… 数年恩爱,郑慧缘以为唯有自己懂段兴智。懂他的痛苦、懂他的委屈求全,相信他是为了治下百姓才屈膝蒙人之下。 她坚信她的郎君不是一个苟且偷生之人。哪怕大理国所有百姓不堪剥掠,过得无比凄惨,她也认为是段兴智让他们避免陷入更凄惨的处境。 哪怕这些都是假的。她还认为……至少他对她的情是真的。 信帝王有真情?信帝王有真心? 郑慧缘思及至此,喃喃道:“放心,妾身会依你所言,推开暗格……成全郎君。” “慧娘。”段兴智也红了眼,低声道:“我这辈子,上负祖宗、下负苍生,唯独有你……唯独有你……” “妾身好欢喜……能与郎君共死……好欢喜……” 两人说到此处,许秃瓢推门进来,叱骂道:“这次给你重新上药。但佰将说了,你要是再敢啰嗦,直接给你把伤口烙了!” “谢壮士……” ~~ 下午时分,李瑕穿过后院,看到高明月正与阿莎姽坐在秋千上聊天。 高明月平时话不多,但对韩巧儿、阿莎姽这样的朋友,她反而蛮能说。 李瑕就站在她们身后,看高明月双手扶着秋千绳索微微晃着,听她小声地叽叽喳喳。 “母亲从前在这院里养了好几只猫,有花色的,有白色的……有一只胆子特别小,风把瓦片吹掉下来它也能吓得不轻。那时我才发现,原来猫害怕的时候,瞳孔会变大,全变成黑色的。” 阿莎姽没说话,但也没不耐烦,静静听着。 高明月又低声道:“那边本有一棵杏树,母亲用来制桃胶敷脸,能让脸变白。桃胶、雪燕、皂角米是大理的养颜三宝。还有那边,原本种了好多草药,都是用来抹脸的。” “我知道,看到白芨了。” “你果然很懂这些吧。”高明月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让秋千停下来,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有些苦恼道:“姑姑你看我这里,长了个红点。” 她这动作颇为漂亮可人,阿莎姽脸上也不由浮起些微不可觉的笑意,语气却还是平淡地说道:“这是痤疮,我拿草药给你抹一抹就好了。” “嗯,这几年都没怎么好好洗脸,长东西好麻烦呢,对了,你平时都用什么擦脸?” 阿莎姽想了想,还是道:“冥王在我们后面。” “啊?” 高明月像是被吓到了,轻呼一声。 她转头看见李瑕,连忙低下头,又恢复了那娴静模样,起身问道:“嗯?你忙完了吗?” “差不多。”李瑕道:“再有一个多时辰,劳力们把粮草装运好。我们便可带着段兴智走了。” “我让人备了热水,你要不要洗一洗?” 高明月已经洗过了的,虽还穿着更方便的军袍,看起来白白净净,很是可人。 李瑕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也好。” “之后你睡一会吗?你昨夜到现在都没睡,我给你备了屋子,水桶已放在里面。” “好,辛苦你了。” 两人很自然地牵着手往廊下走去。 高明月低眉顺目,好一会没说话。 她给李瑕准备的是她以前的闺房,如今是段兴智的一个妹妹住的,这段氏女暂时被赶到了别处。 李瑕忽然问道:“好像,你和巧儿、阿莎姽有更多东西说?” “哪有。” “我有点妒忌了。” “嗯?”高明月愣了愣,羞道:“我……我……你才没有妒忌。” 李瑕难得笑了笑,道:“以后若有空,我们也该那样聊些琐事才好。” “你是做大事的人。”高明月应道。 末了,她又轻声补了一句:“而且,我也不太敢。” “怕我吗?” 说话间,两人推开屋门,进了屋。 高明月道:“嗯……是怕你觉得我烦人。” “不会的。”李瑕抱了抱她。 高明月有些慌,想要躲开,最后没能躲掉,才在李瑕怀里羞红了脸。 “好不容易带你回来一趟,可惜不能久留,也可惜不能把你家真正夺回来。”李瑕道。 高明月原本还在推李瑕,听了这句话呆愣了一下,抱住了他。 虽未说话,但她痴痴看着李瑕,许多情愫都在不言之中。 良久。 “你赶紧歇一歇,我先出去了……” 高明月出了屋,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驻足在那里听着屋内的水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阿莎姽就站在回廊上,淡淡问道:“你想偷看他?” “啊?我没……” 高明月话到一半,对到阿莎姽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停下话头,也不再说话。 她在回廊中坐下来,看着李瑕所在的屋子愣愣出神。 这些年颠沛流离,眼下好不容易陪在李瑕身边,却又是战事不停。她心底也很希望两人能安定下来,过些……“耳鬓厮磨”的生活。 这个成语蹦进脑子里,高明月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不已。 ~~ 李瑕只眯了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 连续数日少眠,他也觉有点累。但还是带着高明月、阿莎姽再回到前院,安排离开大理城的事项。 傍晚时,熊山回来汇报,称是粮草已装在骡马上,一切安排就绪。 “走吧。去把段兴智押出来。” 过了一会,许秃瓢跑过来,禀报道:“县尉,段兴智说他的一枚牌符找不见了,说是过灵关道要用的,小人正在找。” “牌符?” 许秃瓢挠了挠头,道:“小人也不太懂。” 李瑕招过一名大理官员问了,大概了解了些,灵关道并非全在大理境内,便是段兴智要北上觐见,也需有通行牌符。 于是他起身往关押段兴智的屋子走去,身后几人纷纷跟上。 到了主屋一看,几个庆符军兵士正站在屋中,段兴智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正老老实实地缩在那翻着衣兜。 郑慧缘则是在屋内翻找着。 “李县尉,真不是我不听话。牌符被我妾室收着,一时忘了放到何处,马上就能找到……” 李瑕凝视着段兴智的眼,皱了皱眉。 段兴智骇了一跳,低下了头。 说来奇怪,他年近四旬,曾任一国皇帝,却莫名有些受不住李瑕那审视的目光,心神一怯,眼神里就有恐惧。 “你有事瞒着我。”李瑕道,说话间已拨出佩剑,缓步上前。 他一边走,一边审视着这个屋子。 一步,两步…… 段兴智身子有些发颤,偷瞥着李瑕的脚步。 郑慧缘却一点也没有抖,她背对着所有人,伸手在墙上抚摸着,摸到了那个暗格。 “啊。”段兴智忽然轻呼了一声。 他看到李瑕已踏上了那第五块大砖。 郑慧缘闭上眼,伸手用力一推,推开那暗格。 “咔”的一声响。 “嗖嗖嗖”三支利箭径直激射而出…… 第318章 箭毒木 李瑕执剑在手,又向前一步,踏在了门前第五块石砖上。 他面容显得很疲倦。 转战大理两个多月以来,庆符军都没遇到太大的伤亡,仿佛一切都很顺利。 少有人想过,这种顺利是李瑕付出了多大的心力,才有的结果。 他始终谨记兵法所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日夜埋首于地图,分析情况、定制方略。 每一个选择会遇到多少变数,各种变数要如何应对,都是他呕心沥血反复推敲过的。 但算得再多,最怕的就是意外。 这种乱世,每个人都不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个先来。 “啊。”段兴智一声轻呼。 “咔。” 三枚弩箭激射。 破风声已到李瑕眼前。 电光火石间,李瑕手中长剑猛扫,打落一枚弩箭。 “叮!” “噗、噗……” 还是有一支弩箭,狠狠射进李瑕披肩与袖甲之间的皮革里。 他手臂一麻,同时也听到一声痛叫。 许秃瓢正在李瑕边上,肩胛中了一箭,连退了两步,摔坐在地。 “保护县尉……” “嘭!”又是一声重响。 郑慧缘在按下暗格的那一刻讥笑了一声,猛地一头撞在墙壁上。 这一撞她用尽了全力,整间屋子似乎都因此颤动了一下。 郑慧缘头破血流,倒地而亡。 没有言语、没有留恋,她死得极是决绝。 “慧娘……” 段兴智张了张嘴,想哭,想嚎,可哭不出来。 恐惧已压过了他数年来对郑慧缘的宠爱,这一瞬间心里有愧疚、有悲伤,却也有庆幸。 他心疼得厉害,却又觉得……她至少不必再受苦了,就让她以为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也好。 眼下更重要的是等李瑕毒发身亡…… “慧娘,你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如此?” 段兴智喃喃着,转向李瑕。 他先是看到李瑕手里的剑,想到这一剑劈开弩箭的迅捷之势,他终于酝酿出泪水,大哭出来。 确实是没想到李瑕有这般灵活的身手,但只要射中一箭也就够了。 段兴智又迅速瞥了一眼他臂上的血迹,低下头…… “狗贼!你好大胆子!”周围的庆符军兵士大怒,执刀而上,逼向段兴智。 “住手。”李瑕喝令道,“暂留他性命。” 话虽如此,他执剑上前,又是一剑刺进段兴智的大腿,搅动了一下。 “啊!” 段兴智的痛呼声中,李瑕盯着他的眼,道:“你猜得不错,你还有用,我不会杀你。但能让你比死还痛苦,老老实实把牌符拿出来,我们得走了。” “好,好……别杀我,真不是我主使的,慧娘是我平生挚爱,平生挚爱,但她……我会带你们离开大理……” 李瑕渐渐觉得头很晕。晃了晃脑袋, 他转过头,看到许秃瓢嘴唇发白。 “箭上有毒。” 李瑕喃喃了一句,俯身拾起被他劈落的那支弩箭,抵在段兴智脖子前。 “解药。” “我我我我……” “不给,你就死。”李瑕手一递。 段兴智感到那冰冷的弩箭已贴在他的皮肤上,身子不由颤抖起来。 他对上李瑕的眼,感到李瑕是真的要杀了他。 算来算去,却没算到这一点,段兴智骇极,终于喃喃道:“没……没有解药……但真不是我……” “那我们一起死吧。” ~~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李瑕进门,不过走了五步,弩箭就已射过来。高明月跟在他身后才迈进门槛,见他再次受伤,惊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泪眼汪汪看着李瑕,只见他手握着弩箭,终是没刺进段兴智的喉咙。 “明月。” 高明月连忙走上前,想要去扶李瑕,却见他摆了摆手,在地上坐下来,拔出腰间的匕首,割开伤口上的衣襟。 “我来帮你……”高明月已带了哭腔,伸出手,却是抖得厉害。 下一刻,阿莎姽上前,接过李瑕手上的匕首,毫不犹豫挖出箭头。 “剐……剐了。”李瑕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匕首……烧……” 高明月哭得厉害,忙拿出火折子点着屋里的被褥。 “呜呜……姑姑你要救他……你要救他。” 阿莎姽不说话,拿着匕首在火里烧了。 也有士卒同样拿出匕首来,准备给许秃瓢处理伤口。 李瑕嘴唇愈发有些白,喃喃道:“明月……尽快离开大理城……段兴智暂有用……能保你们……保你们……冷静,你要冷静……啊!” 李瑕话到一半,阿莎姽已毫不犹豫拿着烧得通红的匕首将李瑕伤口处的肉硬生生剐了下来。 他痛得满头大汗淋漓。 屋中还有许秃瓢的痛叫声。 李瑕虚脱过去,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强撑着道:“明月,你冷静……” 眼皮一沉,他晕倒过去。 ~~ 洪阿六本是带人守在总管府大门,见李瑕没有按时出来,到主屋看了一眼,不由心惊。 众人围在李瑕身边忙着治伤,也没人有空理会他这一什人。 洪阿六慌了神,再一转头,只见杨奔正凑在墙边,伸手摸墙上的三个箭孔,接着,伸手向那暗格按下去。 “别乱按!”洪阿六大骇,连忙喝止。 “什将放心,这机关只能放一次箭。” 杨奔喃喃着,自顾自地按了下去。 “啊。”洪阿六跳开,见真没事了才松一口气。 杨奔又盯着墙面看了一会,忽然拿掉墙上的一副山水画。 墙上有根方形铁条,铁条上有一个小孔。 他找了找,拆开画轴,从里找出另一根铁条插入孔中,于是,两根铁条组成了一个“十”字把手。 杨奔用力转动着钉子,响声中,暗格的门被徐徐打开。 段兴智正被士卒们围着,见此一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杨奔冷冷瞥了他一眼,俯身从暗格中拿出一摞信件,一枚牌符。 他又摸索了一会,没找到预想中的解药,不由皱眉,向段兴智走去。 “解药呢?” 段兴智目光转向杨奔脚边郑慧缘的尸体,呆愣愣的。 他不敢不应,道:“暗格确是我设于此处,但今日之事,真是慧娘自作主张,我毫不知情,也未想到……她如此烈性。” 段兴智指了指杨奔手里的牌符,又道:“这牌符是慧娘收进暗格,我问她在哪,她却不说,等到李县尉进来,我才知慧娘要做何事,还喊了一声提醒县尉。” 杨奔道:“我看你是在提醒慧娘动手。” “壮士为何不信我?” 杨奔拾起地上的弩箭,厉声道:“解药呢?” “没有解药……真的。”段兴智道:“壮士勿要杀我,我会带你们安全离开大理。” 对段兴智来说,只要李瑕死了,阿术知道今日之事,绝不会再计较别的。只要再找机会逃出来就能活。 因此,他是真愿意配合。 能否活命,也就赌这一遭了。 但杨奔却是冷笑一声,扬起弩箭就要扎。 “你干什么?!”洪阿六连忙一把抱住他。 杨奔道:“只要他也中了箭,必能拿出解药。” “真无解药。”段兴智道:“此毒由‘箭毒木’汁液凝炼,箭毒木又名‘见血封喉树’,其毒被称为‘七上八下九倒地’……” “何意?” “中毒者向高处只能走七步、向低处只能走八步,第九步必将毙命,那还只是一般毒汁,这箭上淬的毒却是凝炼的,我亦不知药师还加了何种毒物。” 杨奔道:“我不信,我大可拿你的命赌一把。” 段兴智紧紧盯着杨奔,眼神里满是真诚与哀求,道:“壮士不是拿我的命赌,是拿你们所有人的命赌。只有我能带你们安全离开,信我。” “什将,放开我,他有解药。大不了我们就杀出大理……” 第319章 龙尾关 熊山已做好了准备,驱着劳力与骡马、载着辎重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李瑕出来。 他进了总管府,只见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怎回事?” “佰将,县尉似乎是受伤了。” 熊山大惊,连忙冲向主屋。 到了屋门一看,只见已有士卒背着李瑕、许秃瓢出来。 高明月红着一双眼,泪痕未干,吸着鼻子道:“走吧。” “县尉……” “先走再说。” 熊山皱了皱眉,又见到有士卒押着段兴智出来。 “郡主不先杀了这狗贼?” “先走再说。”高明月眼眶愈红,道:“请熊佰将押着段兴智走。” “好吧……” 熊山一时也没了注意,只好听高明月的吩咐、也是按李瑕原本的计划,带着人马出城。 天色渐渐暗下来,熊山一边行路,一边看着队伍中那几辆马车,愈发忧虑…… 这次,李瑕本拟定只带两百余人完成一系列计划。 他带五十余人在大理城活动,搂虎带一百五十余人在西面的苍山吸引敌方视线。约定在今夜赶到龙尾关。 到时,高年丰会趁夜打开关城带着他们离开,尽量避免战事。 这夜,赶了大半夜路之后,终于到了龙尾关前方七里,这是李瑕与搂虎约定好的地方。 熊山不敢让运辎重的民夫们见到搂虎,先把辎重留在官道上,只带了自己人进树林里见了搂虎。 “怎现在才来?”搂虎急得不行,一见熊山就道:“我后面跟着追兵呢,咦,县尉呢?” “县尉受伤昏迷了。” “啊!那……那那……怎么办?” 忽然,有探马急奔过来,禀报道:“佰将,追兵追上来了。” 搂虎更急,猛踹了一脚身边的大树,向南面的关城看去。 “这这……你辎重还在官道上,这……怎么能来得及赶到龙尾关?” 熊山才当了半年兵,一时也是没了主意,好半天没说话,目光一会看向官道,一会转向龙尾关。 搂虎见他这样,额头上汗冒个不停。 他们之前凡事都是听李瑕指挥,照着做就是,都觉带兵打仗不过如此,实在是简单。 直到今夜,只遇到一点小事,两人竟一时决择不下。 “怎说?走还是打?” “我我我……我哪个知道?熊哥哥你……你说。” 搂虎往日汉话说得就不算利索,今夜“啊!”了一声之后,突然就开始结巴起来。 “我去看看县尉醒了没?” 熊山快步走到马车前,问道:“郡主,县尉醒了吗?” “何事?”高明月掀开车帘问道。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声音瓮声瓮气的,显然是刚哭过。 熊山更急,暗想郡主只是个小丫头,突逢变乱,哪能有什么主意。 “有追兵追上来了。” “有多少追兵?” 熊山愣了愣。 后面搂虎赶上来,道:“有有……有两百余……大……大理兵,十多个蒙人。” 高明月想了想,吸着鼻子道:“押段兴智去与他们接触,就说……他在搜索这片树林,让这两百人到东面洱海边去搜搜,恐宋人乘船从洱海逃了。” “这……他们能信吗?” “搂佰将,你在此等侯了多久?” “两……两个时辰。” “那就是了。”高明月道:“他们不知你要在此等人,算时间该会以为我们到洱海边了。” “是。”熊山又问道:“不知县尉如何了?” “我会照顾好他,去吧。”高明月又放下车帘。 …… 熊山与搂虎对视了一眼。 “我我……这样,哥哥你你披着大理军衣甲,你你……你去说。” 熊山心知自己连在敌军眼前面不改色都做不到,更遑谈支开他们。想了想,招过杨奔,吩咐道:“你去押着段兴智……” 杨奔听罢,抱了抱拳,依令而去。 半个多时辰后,只见树林外人马嘶仰。 搂虎握着弓,死死盯着树林外面,随时准备开打。 所幸那些追兵最后还是转道向东奔去…… ~~ 到了龙尾关时,已是天光大亮,熊山与搂虎再次聚在树林里,向关城望去,只见守关的兵士看起来都不熟悉。 “怎么办?天亮了,高年丰总不能在这大白天接应我们过关。” “等到夜里?”搂虎问道。 “再不走追兵又追上来了。” 搂虎道:“再去问问县尉或郡主。” 他转头,看到杨奔就站在不远处,向他招了招手。 “嘿,熊哥哥手底下这个杨奔有两下子……杨奔,你说怎么办?” 这种小问题,对杨奔而言根本不需细想,淡淡道:“熊佰将可带着五十余人以及辎重先进城,有段兴智在、守将不会怀疑。与高年丰将军联系上再谈。” “好主意。”搂虎道。 熊山闷闷点了点头,又到马车前问了一句,高明月也是这个主张。 “郡主也是这般说了,那就如此做吧,搂虎兄弟你小心些……” 熊山交代过后,带着段兴智上前叫关,果然顺利进了关城。 如此,八个佰将与高年丰终于聚在一起,众人皆是心下稍安…… ~~ 关城城楼。 “郑将军守关辛苦。” 段兴智一瘸一拐的走上城楼,杨奔扶着他,手完全藏在他的衣袍里。 龙尾关守将名叫“郑佛泽”,行了一礼,恭敬应道:“不敢言辛苦。总管竟还亲自走一趟,末将惶恐。” 段兴智感受着匕首贴在身上的寒意,道:“如今有宋人作乱,高氏带了千余人助守龙尾关,我恐你们军需不足,特地带了辎重过来。” “谢总管。” 郑佛泽说罢,不由又关切问道:“总管这腿?” “不妨,前几日摔伤了。我累了,有事回头再谈吧,把我的人安顿好……” 郑佛泽连忙又安排了屋子给段兴智歇息。 他望着段兴智身后的侍卫们,眼中闪过一些疑惑。 ~~ 终于进了屋,杨奔搀扶着段兴智坐在椅子上,把匕首递给洪阿六。 “什将,你看着‘总管’,我出去一趟。” 洪阿六一愣,反问道:“你去做什么?你不在……这……我可做不到这般镇定。” 李瑕一受伤,洪阿六慌得厉害,只觉杨奔是他的主心骨。 “他有异动,什将刺死他便是。”杨奔淡淡道,“我们一千四百余人在这关城里,守城兵卒不过一千,何惧之有?” 丢下这一句话,杨奔推门而出…… 第320章 歼敌 熊山被当作段兴智的人手安顿下来,很快就寻机找到高年丰。 “怎现在才来?” 高年丰带着几个庆符军佰将迎了熊山,马上道:“整夜都过去了,本该昨夜就离开的。” “县尉受伤了。”熊山低声道,“一步慢,步步慢……现在搂虎还在城外。” 等熊山说完在大理城内发生的一切,几个佰将对视一眼,皆没了主意。 高年丰问道:“郡主呢?” “郡主带那位苗族通司到关城药房里找药了。” “能治好县尉吗?” “不知道唉……” “搂虎还在外面,追兵就要追上来了。眼下这情况,鲍哥哥拿个主意吧?” 鲍三独眼里满是忧色,问道:“为何没让搂虎跟你们一起进城?” “我带了那么多劳力运辎重,人多嘴杂的,怎么敢?” “伍昂,你有办法吗?” 伍昂道:“等到夜里,接应了搂虎出关便是。” “但后面还有追兵,今日就能找到他们。” 伍昂沉吟着,有些举棋不定…… 下一刻,外面有人喊道:“不许进去!” “谁?!”高年丰喝道。 “禀将军,是杨奔。” 熊山皱了皱眉,出了营房,向杨奔喝道:“为何擅离职守?!” 杨奔不答,反而问道:“佰将为何不召我一起商议?不信任我?” “为何要找你商议?”熊山一愣,马上就想到了李瑕说的杨奔是“朝廷奸党”派来的细作一事。 但他这草莽粗汉不擅伪装,今日失了主心骨,全没了平日的深沉,眉头一皱,脸上就泛起了难色。 杨奔看了熊山一会,道:“平日佰将就不用我,如今这般情形,佰将还信不过我的能耐?” “你的能耐……哈,也就一般吧?” “看来,佰将是信服我的能耐。那又是为何?” “老子哪有说信服你的能耐?滚一边去。” 杨奔却不走,皱眉沉思了一会。 熊山本就心烦,挥了挥手就要走开。 “好吧,看来是如此了。”杨奔苦笑一声,问道:“看来佰将已知我的身份?” “你有屁身份。” 杨奔抱拳道:“也不瞒佰将,我是大宋名将杨襄毅公之后,奉吕大文尉差遣,才到庆符,为的是盯住李县尉。” 熊山愣了愣,不知说什么才好。 杨奔也不避讳周围的士卒,又道:“但不论如何,杨奔是宋人,如今局势紧迫,必全力应对外敌……熊佰将还是不肯信我吗?” 他趁着熊山发愣,径直走进营房,扫视了诸人一眼,道:“请高年丰将军以‘追剿宋人俘虏’之名,率六百人出关,歼灭追兵。再让关城外的一百五十人换上衣甲,进入城关。” 伍昂道:“龙尾关守军又不傻,怎么会不起疑。” “不然呢?越拖越久,越久越错。诸位还要商议到何时?等敌军识破,杀到眼前吗?” 旁人皆是山野莽夫,一时之间,皆被杨奔这位“名将之后”的气势所慑,说不出话来…… ~~ 高明月坐在李瑕身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汤药。 看她喂完汤药,阿莎姽站起身往外走去。 阿莎姽的性子本是不喜欢说话的,但走了几步之后,还是淡淡说了一句。 “我去看看那个光头皮。” 高明月恍若未闻,呆呆看着李瑕出神…… 良久,阿莎姽回来,只见高明月趴在榻边,脸贴着李瑕的手睡着了,还能看到她额头上又长了两颗红红的痘,虽闭着眼也透出满满的忧心。 阿莎姽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时陷入了迷茫。 过了一会,阿莎姽心想若是李瑕死了,那一定就不是冥王,若真是冥王,怎会死呢? 她并不悲伤,也不为李瑕担心,他又不是她男人。 她只是带着好奇,观察着这些。有时候又想到,也许冥冥之中,就是要让她来救冥王,助他渡过这一场劫难。 但凝炼的箭毒木,阿莎姽也不认为自己能治得好…… 有人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 “郡主,县尉醒了吗?” 阿莎姽走过去,淡淡道:“滚。” 屋子依旧只有李瑕与这两个女子,她们一个无情、一个深情,就这么沉默地待着。 ~~ 龙尾关门大开,高年丰领了七百五十余人回来。 很快,庆符军佰将们又与高年丰聚在一起商议。 “我等可在龙尾关歼灭郑佛泽部。”杨奔道,“全歼郑佛泽部之后,我等可设伏,等格杜部前来,再一举歼灭他们。” “敌我兵力相当,便是能胜,伤亡也太大了。” “郑佛泽不过一千慵懒守军,又无防备;格杜仅剩城门千户所三四百人,加上大理守军,也不到千人。各个击破,何惧之有?” 伍昂皱了皱眉,问道:“歼灭了又能如何?” 杨奔手指在地图上划着,道:“若不趁此时歼敌,他们很快就要反应过来。到时郑佛泽与格杜合力一处,追上我等,如何逃脱?” 各个佰将完全没有更好的办法,全都闭嘴不语。 唯有伍昂道:“有段兴智在手,我们大可以打着他的名号。何必冒险?” “大理人不起疑,蒙古人却不是好糊弄的。”杨奔抱拳道:“时机转瞬即逝,明日天亮之前,格杜搜不到我们,必定追击。诸位若不听我之言,也该今夜就领兵离开龙尾关,但之后如何行军得先想好。” 伍昂不悦,道:“鲍哥哥,怎么说?” 鲍三沉吟了一会,向熊山问道:“郡主的意思呢?” 熊山道:“刚过去问了,姑祖叫我滚。” 于柄挠了挠头,道:“郡主太累了吧,这么小年纪……” “闭嘴。”鲍三喝了一声,道:“我再去看看县尉醒了没。” 外面忽有人喊道:“高将军,郑将军来见你了。” 屋中几人对视一眼,全乱了分寸。 “早说了,不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商议。” “怕什么?” “姓郑的不会看出来了吧?” 高年丰头皮发麻,低声问道:“怎么办?” 只有杨奔镇定,道:“见他就是。” 他们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喊了一声“郑将军”,很快,郑佛泽已大步进来,身后跟着四名亲卫。 “高将军……咦,怎这么多人在此?” 高年丰道:“与麾下几个百夫长议议事情,郑将军何事?” 郑佛泽道:“我听守门的将士说,高将军中午出城,回来时……人似乎多了。” 高年丰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杨奔忙道:“是总管的后军,到了城外被高将军接应进来。” “咦,我见过你,是……总管身边的护卫?” “是。” 郑佛泽皱了皱眉,眼中泛起狐疑之色,很快又一闪而过。 他向高年丰抱了抱拳,笑道:“原是如此,是我多虑了。” 说完,郑佛泽向外走去。 杨奔迅速看向鲍三,做了一个手刀挥砍的动作。 郑佛泽脚步愈快。 “噗!” 鲍三一刀斩下,二话不说将郑佛泽砍倒在地。 “他起疑了,动手!” 屋内几个佰将迅速挥刀砍向那四个大理兵,惨叫声响起。 “伍昂,你带人留下保护县尉;于柄、宋禾,你们带人封锁南北城门;其余人,歼灭龙尾关内敌兵……高将军,你怎么说?” 高年丰已拔刀在手,喝道:“要动手就快!杀……” 杨奔一刀斩下郑佛泽的头颅,提在手上。 九个佰将踏着血泊迅速向外杀去。 “都别慌。”鲍三语气中带着些许李瑕的口吻说了一句,之后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道:“敌人没有防备,且主将已死,正是弟兄们歼敌之时!” 第321章 伤亡 龙尾关内,杀喊声大作。 高明月被惊醒过来,揉了揉眼,屋内一片漆黑。 阿莎姽道:“你醒了。” “好黑。” “我没点烛火。”阿莎姽道。 高明月打开火折子,点了烛火,却是搁在案边,又看着李瑕,极期待他能醒过来。 她精神很差,从昨日到现在都未曾吃过东西,且只浅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有些恍恍惚惚。 阿莎姽并不劝她,以前阿莎姽在丈夫过世时也是这般,因此懂这种心境。 好一会,高明月才回过神来,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问道:“发生了何事?” “不知道。”阿莎姽从来不关心这些,喃喃道:“呆得太久了,得要去南边。” 从昨夜到现在,她就一直这么说,他们确实也一直在向南,高明月还领着阿莎姽翻遍了龙尾关内的药材,却没找到她说的解药。 偏阿莎姽说不清楚这南边到底是在哪。 高明月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几次想就带着李瑕与阿莎姽抛下兵马去找解药。但她知道,李瑕最在乎的就是这些士卒。 她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走过去推开门。 外面,一个百人队正在这里守着李瑕以及辎重。 此时龙尾关内到处都是喊杀声,此处是唯一算得上平静的地方了。 “发生了何事?” “禀郡主,他们在歼灭龙尾关守军。” 高明月惊了一下,问道:“为何不等到夜深直接离开,反而要歼灭龙尾关的守军?” 她真的急着带李瑕去南边。 “事发突然。”伍昂道:“郑佛泽起了疑心,鲍哥哥只好斩杀他。” “为何不事先问我?”高明月道。 伍昂有些迟疑着道:“郡主毕竟还未与县尉成亲,又是大理人。诸位哥哥或许觉得,当此形势,不必事事过问。 这个……哥哥们也都是好心,见郡主小小年纪这般辛苦。这些打打杀杀之事,该由大家伙担起来才是。” 高明月愈发心焦,低声喃喃道:“今夜该离开龙尾关啊。” 伍昂道:“小人本来也是这个意思。但杨奔所言也有道理,与其被蒙军追着跑,不如先歼灭他们。杨奔是将门出身,定是比我们这些人有远见,因此小人也同意这个办法。” 高明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如此,你去告诉高年丰、鲍三,三个时辰内务必全歼关城内守军。我们拖不起了。” “是。” 高明月又回到屋里,向阿莎姽问道:“姑姑,你好好和我说,解药到底在何处?” “我见到了才知道,南边更热一点的地方就有,我们现在走吗?” 阿莎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仿佛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了,说着话就站起来。 高明月道:“现在还走不了,要再等等。” 阿莎姽于是又坐下来等着,也不说话,也不提醒。 还是高明月自己想了想,又问道:“他还能撑多久?” “喝了汤药,能让他再撑两天。” “两天?” “他要是死了,他就不是冥王。” 阿莎姽这人,不问她,她就不说的。也就是面对李瑕和高明月时还好那么一点点。 所以,旁人都说她神志不清。 平时李瑕做事情周到没什么。但眼下这个时候,高明月一边要照顾李瑕,一边要思虑保存兵力离开险境。 这边唯一能救李瑕的人话都说不清楚,要高明月一句句地问,稍有疏忽就漏过关键的问题;那边一个个将领也没把她当回事,突然就杀起来,把本就紧张的时间又拖了大半夜。 事到如今,高明月也完全没了办法。 她眼睛酸得厉害,俯下身,抱着躺在那的李瑕,泪水忍不住就往下淌。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她低声嘟囔了一声,小女孩般的哭腔,“换成受伤的是我也好啊。” 良久。 她听着李瑕缓慢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明月,你要冷静。”脑海里是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高明月不舍地从李瑕的怀里站起身来,努力抹了眼泪。 “明月,你要冷静。”她自语了一声,再次推门走出去。 站在夜风中等了一会,终于听到龙尾关内的厮杀声越来越小。 远远的,伍昂领着浑身浴血的高年丰、鲍三向这边走来。 “郡主,县尉醒了吗?” 高明月不答,反问道:“我们胜了吗?” “胜了。”高年丰长舒一口气,展颜道:“自是胜了,歼灭了龙尾关守军。” “伤亡多少?” 高年丰愣了愣,与鲍三对视一眼。 鲍三道:“庆符军大概有一百七十余伤亡,主要是北门那边,溃兵都向那边涌,虽是守住了,但……于柄战死了。” 高明月愣了愣。 她其实不太认识于柄是哪一个,只知道是一个话很多的佰将。 但听到这消息,她还是慌了一下神,心想李瑕好不容易培养的将士在自己手上损失了。 高明月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强自镇定着,道:“马上搜治伤者,尽快离开……” 下一刻,有士卒跑来,道:“佰将,关城北面发现火光,是有兵马来了。” 高年丰、鲍三、伍昂对视一眼,纷纷色变。 ~~ 很快,鲍三召几个佰将,就在李瑕屋外商议起来。 “兄弟们怎么说?北面又有五百人来了,这次里面还有一个蒙军百人队,该是大理的奥鲁官格杜带人来了。” 俞田惊道:“不是说先歼灭龙尾关守军再设伏吗?这么快就来了?!” 鲍三瞥了高明月一眼,见她还在沉思,于是耐心等着。 诸人才安静了一会,杨奔站出来,抱拳道:“以我之见,应放敌军入关,关门打狗,再歼灭这五百人。” “还打?” “不然呢?”杨奔道:“只能打了。” “慢着。”熊山站出来道:“我琢磨着这事不能这么办了。” 鲍三部道:“怎么说?” “一开始只晚了一个多时辰,结果搂虎在树林里等我们,被追兵追上,支开追兵又花了一个多时辰。 因这两三个时辰,昨夜才没能离开。今夜你们又非要歼敌。现在好了,本只晚了两三个时辰,现在都晚了两夜了。” 熊山话到这里,又道:“现在还要打?再打下去,又得耽搁一天。加上弟兄们还要休整,还得再一两天,都被拖死了。” 杨奔道:“必须打,不趁此时占着地势与人数优势歼灭格杜,只会越来越麻烦。” 茅乙儿气势最弱,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依县尉原本的意思,是抢出一天时间就离开,现在呆得太久了。” 杨奔道:“出了变数,那就得应对。恰是县尉受伤了,我们才要更稳妥。” “稳妥?”熊山道:“一个月都没出今夜这么大的伤亡。你一个小卒偏要出主意,比县尉差远了。” “是啊,伤亡太大了。”茅乙儿道。 杨奔神色傲然,道:“若早做布置,如何会有这么大的伤亡?你们不肯早听我的,一直到郑佛泽起了疑心才仓促动手。偏到了眼下这情况,是战是退,还在这犹豫不决。” 搂虎道:“我觉得……该打。” “于柄都战死了!”宋禾突然吼道。 他平时话最少,今夜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道:“本来还能用段兴智骗过郑佛泽,现在把龙尾关杀得乱七八糟,蒙人却又来了,还敢叫我们听你的?!” “所以,必须杀了这队蒙人,趁眼下还能埋伏。” “关城内还有躲起来的守军没杀干净,城门堆着那么多尸体,怎么埋伏?” 杨奔道:“怎么都比与蒙人野战好!” 宋禾正要说话,伍昂站出来道:“我也觉得该打。” “伍昂,你一开始是反对的。” “当时还有别的办法。”伍昂道:“眼下……我看只能打了。” 许魁道:“我看,一开始就不该听杨奔的,他都不是佰将。” 杨奔讥笑了一下,问道:“那请许佰将出个主意。” “我……我能有甚主意?”许魁道:“但你要出主意,至少出个好主意啊,死了那么多兄弟。”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奔淡淡道:“只请诸位速作决断。” 熊山急道:“打这一仗不是不行,但我们拖不起了啊……” “敌人就在城下,没时间给你们犹豫不绝了。” “杨奔,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忘了军法,忘了你是兵我们是将了吗?!” “一群没有兵籍的民壮,遇敌全无主张,也敢称将?!” “你他娘的!” “……” 第322章 意志 李瑕昏迷之后,庆符中遇到的似乎都只是小小的变故。 一个小变故本不算什么,但处理得稍微不够好,便渐渐堆积成大难题。 尤其是在这种孤军深陷敌境之时。 李瑕麾下,鲍三最有资历威望,但没有长远的战略眼光;伍昂头脑清晰,但没有足够的经验,也不自信;杨奔最有将才,却没有威望,性格又孤傲,难以服人…… 就好比阿莎姽懂草药,是唯一能为李瑕解毒的人,但性格怪怪的,什么都不说。李瑕手下每一个人都有各种优点,也有各种缺点。 当难题越来越大,这些缺点汇聚在一起,又使难题更加恶化。 没有一个人能如李瑕一般应对眼前的形势。 压力终于化成争吵。 吵得最凶的是宋禾、杨奔。 宋禾平日是闷不吭声的性格,但诸人之中,就属他与于柄感情最深,今夜于柄战死了,他实在是没能压住心里的悲伤。 杨奔亦是情绪激动,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做的确实不如李瑕,也不能让这些乡野匹夫听命。但,若是这些乡野匹夫一开始就听他的,今夜绝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伤亡。 “若非我在,不仅是于柄,你也死了!” “放你娘的屁!你根本就不是我一路人……” 争吵声中,鲍三忽然怒吼道:“够了!都他娘给老子闭嘴!敌兵还在城外呢,都他娘想死?!” 场面安静下来,鲍三转头看向高明月,抱拳道:“郡主,敢问你考虑好了吗?” 所有难题终于是堆在高明月肩上。 这个略有些柔弱的小姑娘看着眼前这些满身是血的兵将,不由后退了两步。 但她还是努力停下脚步。 “我认为……该歼敌,但我须带李瑕去找草药。” 高明月开口,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一句话之后,她才有了些威严,道:“宋禾,你先率二十精锐骑兵护送我们离开。鲍三,你负责领兵守住龙尾关。” 几个佰将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 他们有些担心高明月是要逃了。 最后还是高年丰道:“不如小人带兵护送郡主。” “不必了。”高明月语气又强势了些,看向鲍三等人,道:“你们只需守住龙尾关,等我们回来。” “是。”鲍三抱拳道:“但小人粗鄙,实在没有计较。” “若遇难题,你问伍昂、杨奔,你三人决断。” 高明月虽然不熟悉这些人,但哪个聪明、哪个笨,她还是看明白了。 安排完这些,她转头看向熊山、茅乙儿等人,又道:“也请诸位信任他们三人,五日内,我会带你们的县尉回来。” 最后这一句话,仿佛是个定心丸一般。熊山等人也终于安下心。 他们不认为杨奔有本事带着庆符军活着离开大理,但守关五日还是可以的。 他们最想要的,也就是县尉能醒来。有了这个指望,众人终于冷静下来。 …… 这边鲍三去安排继续作战,兵士们涌向关城北门。 关城南门,高明月抱着李瑕策马而出。 她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知道向南,向南…… ~~ 大理永昌府庆甸。 此地即后世的临沧,地处澜沧江与怒江之间,因临澜沧江而得名。 五月二十日,孔明山南面的深山老林里,名叫“阿则仇”的老彝民提着猎弓从树干后望去,看到了一个帐篷。 阿则仇很疑惑,这样的老林子怎会有外人来。 他眼珠子转了转,起念回去喊族人来偷他们的马。 下一刻,几个汉子从附近围了过来。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阿则仇用彝语大喊着。 那些大汉喝骂了几句,说的话他却听不懂。 过了一会,一个漂亮的少女从帐篷里出来,说了几句话之后,用彝语问道:“敢问老丈,这附近有没有箭毒木?” “箭毒木?”阿则仇缩着脖子,道:“这边没有……得要到澜沧江下游,很远咧。” “有多远?” “走上……五六天。” 那少女一听,眼神就黯淡下来,有些不死心地又问道:“老丈知道箭毒木,会解箭毒木的毒吗?” 阿则仇迟疑了好一会,低着头闷不吭声。 接着,一包沉甸甸的干粮就被递到了他怀里,之后是一块金子也放在包袱上。 “你要是能解毒,这些都给你。” 阿则仇犹犹豫豫的,缩头缩脑地道:“先看看中毒之人行吗?你们可别杀我。” “不杀不杀,快看看他。” 阿则仇进了帐篷,见里面躺着个俊少年,双目紧闭,脸色灰沉。 他不由咂舌,喃喃道:“中毒好深……这这是在哪中的毒?多久了?” “在大理城,有三天了。” 阿则仇一愣,转头看了看那些士兵手里的刀,不舍得放下手里的包袱,跪在地上哭道:“求贵人不要杀小人。” “你解不了毒吗?” “这……这位贵人中的哪是箭毒木呀?”阿则仇道:“一中箭毒木,很快就死了,哪能活三天?” “我们有很厉害的苗巫,她用草药吊着。但还没找到解药,能告诉我到哪找解药吗?” “哪能解呀?”阿则仇又不说话,跪在地上缩着身子,摆手道:“我不要贵人的东西了,放我走吧?” 下一刻,一柄剑抵在他脖子上。 那少女看起来善良,方才一直带着恳求的语气,没想到忽然间竟是拔剑相向。 “一会说能解,一说又不能解。再不老实说,我杀了你。” 阿则仇大骇,连忙道:“是这样,是这样……别人都说箭毒木没有解药,但只有老彝民知道有一种草可以解毒,叫叫……叫红背竹竿草。这种草极少,一般人又认不出来,所以说无解。” “那你能不能认得出?” “我也认不出,但我阿爹以前说过,红背竹竿草长在箭毒木的周围……我就想着,贵人要是在这附近中的毒,我把草全拔下来喂他……说不定就能得这些金子。” 那持剑少女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又问道:“到哪里去找红背竹竿草?” “南边,南边……” ~~ 高明月提着剑,终究是没杀眼前的老彝民,让人先将他带下去。 她独自坐在李瑕身边,一时也难以决断。 阿莎姽进到更深的密林里去找解药了,现在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带李瑕到更南边? 可是五六天,就算骑马去也得两三天,李瑕真的撑不住吧? “郡主。”外面有人道。 “怎么了。”高明月抹着泪问道。 接着,宋禾的声音响起,道:“许秃瓢……没扛住,刚刚走了。” 高明月愣了一下,站起身想要去旁边的帐篷看看,才走了两步,她回头看了看李瑕,又有些不敢离开,重新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我该怎么办?呜呜……我该带你走更远还是等姑姑回来……不要死好不好……呜……” ~~ 宋禾没等到回答,转身又进了许秃瓢的帐篷,心情沉重起来。 许秃瓢是熊山的手下,宋禾与之并不熟悉,他难过的是,县尉中了一样的毒,只怕也撑不住了…… ~~ “你知道冠军意味着什么吗?” 李瑕看向黑暗中的赛场,寻找着说话的人,却看不到对方。 他甩了甩头,喃喃道:“我很累了,很累了。” “你再看看走在这条冠军路上的人们。肋骨折断刺入肺部还继续上场夺取全胜、胸肌撕裂仅靠一支左手就打赢对手的摔跤手;在高温烈火中全身烧伤且吸入致命性气体,医生拒绝治疗、牧师做了临终祷告,两个月不到又重新参赛的赛车手;韧带撕裂、关节反转、小腿骨裂、脑神经损伤……” “我已经退役了,我摔死了。” “从来没有天生的冠军,只有远超常人的意志,神话般的意志。起来,你这点小扭伤算什么?” “我都说过了,我已经摔死了。”李瑕低声道。 “起来,或者你就滚出去,当一个失败者。”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死了。”李瑕凝视着黑暗,道:“我不需要再坚持了。” 那个声音依旧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又问道:“你是谁?是败给了伤病的失败者吗?” “该死,你根本听不到我说话,因为我已经死了。” 李瑕摇了摇头,累得只想倒下去。 黑暗中,有一个更柔的轻的声音道:“你不要死好不好……” ~~ 高明月趴在李瑕胸口,还能听到他那缓慢的心跳。 她转过头看着帐篷外的天色又黑下来,决定相信阿莎姽一次,等她回来。 只是李瑕的心跳似乎越来越慢了…… 第323章 木偶人 龙尾关。 杨奔让段兴智出面引格杜入城,打算伏杀格杜及其五百人。 但如伍昂所预料的一样,关城内堆积着太多尸体,格杜作战经验丰富,一眼看穿了埋伏,抛下两百余先入关城的大理兵,迅速撤了出去。 鲍三无奈,只好下令先歼灭这两百大理兵,紧闭关门、据守龙尾关。 没能歼灭格杜,他们不敢再逃。 鲍三、杨奔都有过与蒙骑作战的经验,知道一旦到了野外,一百蒙骑完全有能力活活拖死千余兵力。何况这还是在大理境内,各地都有守军。 仅在次日,格杜便抽调了龙首关守军,兵围龙尾关。 之后,赵赕、邓赕、白岩、凤羽、胜乡、谋统等等城池的兵力皆被抽调过来。 蒙古人打仗不像大理人慢腾腾的,快马传令,且不管路途远近,克期不达当即斩首。 到了五月二十三日,龙尾关城下已聚集了三千兵力。 李瑕领兵之时,看起来十分从容,穿插迂回如入无人之境,庆符军都没感到太大的危险,有一种“敌人很弱”的错觉。 他们都听李瑕说过“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直到现在他们才意识到这是何意,什么叫深入敌境。 之前他们只需要一板一眼的按命令做事就可以。这很简单,鲍三换成余三、伍昂换成陆昂、杨奔换成牛奔都无所谓。 在李瑕麾下,他们更像是被线操控的木偶人,还得意洋洋觉得“打仗也太简单了吧”。 但现在木偶人身上的线没有人拉了,它们必须自己活过来。 活过来之后,他们要担起责任,但身上的各种性格缺陷自然而然也开始不停显露。 “直娘贼!不是说大理兵力空虚吗?不都被狗阿术带到交趾了吗?怎还有这般多人?!” “呵,大理兵力再空虚,各州城还能没驻军不成?” 杨奔冷笑一声,又道:“故而,我当时劝佰将们先动手歼灭龙尾关守军,再伏杀格杜。格杜若死,旁人绝不能调来如此多兵力。” 鲍三怒道:“放屁,不都按你说的做了,还不是他娘的没成?” “那是你们非要等郑佛泽起疑了才仓促动手,一步错,步步错。” “够了。”伍昂道:“翻来覆去地说,不嫌晦气。” 他还算冷静,强忍着不悦,道:“且说眼下如何应对吧,段兴智还能用吗?” 鲍三独眼一亮,既烦杨奔的性子,却还是忍不住打量他。 杨奔也不看另外两人,望向关城外的敌兵,沉吟道:“格杜怕是已知道段兴智在我们手上了,要继续县尉的计划,我们得装作是……仅凭两百人,攻入龙尾关,俘虏了段兴智。” “成吗?”鲍三想了想,最后道:“闲皮淡扯。” 杨奔只觉脑壳生疼,道:“我再想想吧。” 说罢,他径直下了城头,又去审讯伏击格杜时捉来的大理俘虏。 鲍三眯着独眼看着杨奔下了城头,啐了一口,兀自骂道:“跟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一般,这小猢狲真晦气。老子先前还奇怪,这杨奔分明有两下子,熊山怎么不用他。” 伍昂道:“将门子弟,有傲气,正常。” “嘿,将门子弟?”鲍三道:“伍兄弟懂他那先祖‘杨襄毅公’是何人?” “何人?” “杨政。”鲍三道,“当年哥哥在余帅麾下,也听余帅评点过蜀中历代镇帅,最不耻的就是杨政。杨政是以前的抗金大将、川陕三帅府之一,这不假。但他虽然战功累累,人品却极差,暴虐无耻,残害生灵。” 伍昂问道:“怎么说?” “这腌臜事蜀地都传了几十年了。杨政有个幕僚在他府中赴宴,去尿尿时,看到墙上有人影,这幕僚还以为是壁画,凑近一看却又看不到墨迹。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杨政有小妾数十,都是个顶个的美人,但他一有不满就杖杀她们,把人皮钉在墙上,等人皮干了再丢到水里,久了,墙上就留下了人皮印子,真他娘的狗猢狲……” 伍昂只觉背上寒毛竖起,转过头看向关城下正在走路的杨奔,目光露出鄙夷之色。 鲍三道:“腌臜货的后代,也在老子面前摆谱。” 伍昂想了想,道:“哥哥看到杨奔头上的疤了吗?” “嘿,刺配充军的贼配军,都不知犯了哪样恶罪。”鲍三又啐一口,自语道:“顶天立地的汉子,与这种畜生为伍,羞煞我也。” 伍昂道:“我只担心这杨奔立功心切,哄我们用弟兄们的命换他的功劳。两个佰队都快打没了。” “就不是在一个壶里撒尿的人,是得提防着他。” “但我们都是粗人,就他是个有主意的,眼下这关头,还是得问他的主意。” “怕甚?明日县尉就回了。” 伍昂又转身望向关城外的还在不停增加的大理兵。暗想有这么多敌兵围城,县尉哪能突围进来? ~~ 五月二十四日,蒙军开始驱使大理军强攻龙尾关。 这日只是试探性的攻事,为了摸清宋军的兵力,只草草打了两个多时辰。 鲍三听杨奔的建议,只用了两百人驱赶了一些俘虏上城头。 百余大理兵丧命在木石金汁之下,但庆符军也在箭雨下又伤亡了二十余人。 鲍三心疼不已,暗悔不该听杨奔的建议。 “哥哥不必如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伍昂道:“蒙军头次攻城为的就是试探,我们确实不能把兵力都亮明白。” “杀才。”鲍三也不知在骂谁,“又死了这么多弟兄,苦死老子了。” “哥哥别急,也别太骂杨奔,今日也多亏他安排,城防怎么布置我们哪懂啊。” 鲍三不应。 伍昂给他处理着伤口,也不知如何说。 鲍三虽不喜欢杨奔,今日守城却还是拼着受伤救了杨奔一命。 当然,都是直爽汉子,这点小事战场上常有,没啥好说的。 鲍三被伍昂拿烧红的血烫了伤口,闷哼不已,硬抗着没惨叫出来。最后也只是大汗淋漓地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你说县尉怎还不回来?” “县尉也许已回来了,也许正在想办法突围入城。哥哥该给弟兄们说说,提提士气。” “晓得。” 那边熊山领着几个过来,道:“带了个老大夫过来,想给哥哥处理伤口,怎就又烙了。” “费甚大夫,带去给伤重的弟兄们先治吧。”鲍三哼了一声,抬头一看,问道:“这老头,先前怎没见过?” 熊山挥退周围的兵士,道:“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有屁就放,忙着呢。” 熊山见这段城头只有鲍三、伍昂,以及那老大夫了,这才开口道:“这是个大理人,之前在龙尾关管药材的,懂县尉中的是啥毒。” 鲍三惊道:“那怎不早点给县尉治呢?!” “唉,我说不清楚。”熊山踹了那老大夫一脚,道:“你说,把刚才对老子说的话对我哥哥说一遍。” “是,是……小老儿‘翟承宣’,原是这郑将军的大夫,这几日也为诸位义士救了不少人。今日直言不讳,还请诸位勿杀小老儿。” “少他娘说废话。老子问你,箭毒木的毒你能解吗?” “这箭毒木的毒,几乎无解。” 鲍三大怒,骂道:“直娘贼,原是个狗庸医跑来对老子放臭屁,滚开。” 熊山道:“哥哥,你听他说完。” “壮士息怒,小老儿旁的不说,医术却不错。”翟承宣道:“但这箭毒木乃剧毒,中者立死,故有‘七上八下九倒地’之说。” “放屁,县尉就没死。” 翟承宣面露为难,喃喃道:“当时没死,但只怕……只怕……” 伍昂皱了皱眉,他知道,县尉本该今日回来,时日一过,不免有人又去探问他的伤势,找大夫们问箭毒木到底能不能解。 熊山带来的这老大夫若不是说好消息,那就是说坏消息了。 果然,只听翟承宣道:“只怕现在也已死了……” 第324章 破城 “中箭毒木者,当即血液凝结、心室停滞。贵县尉却还能撑两日,必是因那位苗巫。” 翟承宣心中害怕,但要维护他医者的尊严,最后还是顶着鲍三那能杀人的目光继续说起来。 “她从小老儿处拿了当归、川芎、桔梗、赤芍、枳壳、甘草、柴胡等药,或还有小老儿不知名之草药,这些草药有活血驱瘀之用,只可暂缓心血凝结,却必然解不了毒。” 鲍三不屑道:“她医术比你高多了,狗庸医解不了,她能解,是带县尉去寻解药去了。论不到你个老狗聒噪。” 翟承宣道:“擅用草药者皆懂一个道理,所谓‘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但唯有箭毒木之解药,极稀少且极难辩认,故而小老儿说‘几乎无解’。” 伍昂眼睛一亮,问道:“那便是说,有解药?” “有无解药,小老儿不敢把话说死……这般说吧,箭毒木长于澜沧江下游,距此地八百里,且数量稀少。而解药更是只在老彝民之传闻中。” 伍昂眼神又黯淡下去。 翟承宣又道:“那位苗巫的血府逐瘀汤最多让人多活三四日,他们从龙尾关离开时已过了两日。两日之间,奔走八百里、找到传闻中才有的解药。壮士认为可能吗?” 鲍三道:“你说,有没有可能?” “小老儿认为,绝无可能。”翟承宣很是笃定,言之凿凿,又道:“这话壮士们不爱听,但事实如此,小老儿不能胡说……” 伍昂忽然一刀捅下,将翟承宣捅倒在地。 “伍昂,你做什么?!” “不能让他再胡说八道。”伍昂道,“乱了军心士气,形势就更坏了。” “啊?这……” 熊山搓了搓手,道:“我也明白,但觉得鲍哥哥该知道这事,这才带人来。” “知道了老子更烦了。”鲍三嘀咕一句,自语道:“县尉能回来吧?” 伍昂低下头,看着翟承宣的尸体,神情落寞。 他之所以杀这老大夫,恰恰是因为他信那些话。 两日奔八百里,找传闻中才有的解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县尉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希望突然破碎,伍昂已渐渐开始绝望,但他虽然绝望,却不敢让将士们也同样绝望,只好杀人灭口。 “哥哥,告诉弟兄们,县尉会回来的。” 伍昂说着,扛起翟承宣的尸体下了关城,亲手去将尸体埋了。 与伍昂预想中一样,五日之期过了,又数日,李瑕还是没有回来…… ~~ 随着蒙军的攻势越来越凶狠,庆符军已渐渐不能再掩饰兵力,最后连高氏兵也上了城头。 鏖战了短短数日,守城的庆符军已减员到六百余人,高氏兵剩下三百人。 关城下的敌兵却还在增加,杨渊已领着六千大理兵回师。 这样的围困之下,诸佰将几乎已放弃了脱困的希望,唯有杨奔还在认真指挥守城。 这日,城头上只有几个佰将聚在一起商议。 鲍三蹲在那喘气,远远望着杨奔忙碌的身影,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 伍昂道:“许魁,你跑得快,选几个弟兄,帮哥哥们把家书和遗物带回去吧。” “家书?”许魁挠了挠头,“伍哥哥还会写字?” “会几个字。”伍昂闷声闷气道。 许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道:“哥哥不会是说……我们守不住了吧?” “蠢材,没看下面乌泱泱一片吗。” 许魁整张脸垮了下来,道:“我不去!” “不去算了。”伍昂道:“老子就想告诉那婆娘一声,早点改嫁了,别给老子守寡。你不去……她也会改嫁。” “放你娘的屁!”鲍三道:“弟妹不是那种人。” 他想了想,又道:“但递了家书也没用,她不会听你的。许魁也突围不出去,拉倒吧。” “不是……”许魁道:“这才守几天啊,我们守得住吧?” “啐。” “县尉还没回来呢。” 旁人都不说话。 俞田喃喃道:“县尉还能回来吗?” 搂虎道:“当然,我在威宁城时听那些蛮子们说,县尉是冥王转世。” 茅乙儿背过身去,默默地哭了出来。 “鲍哥哥,记得去年底不?”许魁问道。 “有屁就放。” “我是这么想的。”许魁道:“去年我也这样蹲在那问你姜哥哥能不能回来,然后许秃瓢不是回来了吗?” “嗯。” “当时鲍哥哥是咋说的?” “嘿,傻蛋,老子能记得这些吗?” 许魁道:“哥哥说,许秃瓢天生异相,命大。那他能活下来,他能活下来,县尉肯定也能活下来。” “说你不聪明,你还更傻了。这他娘是哪个道理?” “那时候,许秃瓢前脚回来,姜哥哥后脚也就回来了。”许魁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 俞田站起身,心想跟这傻瓜聊,还不如跟杨奔聊聊怎么守城,多杀几个蒙人也好。 ~~ 更远处,又一支兵马涌上来,堵在了龙尾关南边,将关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诸人虽不说破,却都明白,事已至此,李瑕已不太可能还活着了。 就算活着,也不可能再回来,从重兵包围之中再将他们领出去…… ~~ “嗖!” 一支利箭由南面射上城头,羽翼颤动不停…… ~~ 是夜,有人派大理兵攀上西面的苍山,跃入城中,很快就是杀喊声大作。 关城的南门被人打开。 又是一场厮杀,终于,北门也被打开。 格杜早已听到关城中的动静,当即领兵杀入。 …… 关城内一间屋子里,段兴智还被五花大绑着。 他听着外面的杀喊声,转头看向洪阿六。 “壮士,宋军马上要败亡了。” 洪阿六有些愣愣地转过头,道:“那你也休想活命,熊佰将说了,若是败了,我就直接杀了你。” “壮士不想活命吗?”段兴智问道:“你可有父母妻儿,他们在等你回去吧?” “不用你管。” “我能救壮士一命。”段兴智道:“龙尾关被重兵围堵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话里猜出来了。” 洪阿六愣了愣,怒道:“我哪有说?!” “但你也知道宋军完了,这是大理境内,你们不可能逃回去。”段兴智道:“你若能保我一命,我能许你高官厚?。” “我才不稀罕!” “你想想,外面杀成这样了,很快蒙人就会杀进来……死不可怕,但蒙人也许会把你俘虏,让你承受极痛苦的刑罚。你跟着李瑕杀了兀良合台,阿术会把你的皮活活剥下来……” 洪阿六道:“你别放屁了,我不信。” “你信的。”段兴智原本语速很快,但说着说着渐渐慢下来,很和善地又道:“你都不用投降蒙人,你只要救我一条命,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金银,你想顿顿吃肉吗?想有很多漂亮的姬妾吗?想想,烧得肥嫩的肉嚼着,摸着美人儿香滑的肌肤……或者去死,被阿术把皮剥下来。” 洪阿六咽了咽口水,道:“你别哄我,我不会信你的。” “壮士小点声。”段兴智道:“你要做的很简单,解开我身上的绳索,带我到关城里找个隐秘的角落躲起来。这样就好,等大理兵找到我,我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我被李瑕俘虏,但还是杀了他。蒙人会继续让我当大理总管。 你想想,我是大理总管,可以给你数不尽的富贵。壮士,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喜欢钱还是喜欢当官?都可以的。” “你胡说,胡说。”洪阿六道:“我们是不会输的。县尉,县尉……” “李瑕已经死了啊。”段兴智问道:“你们还有多少人?蒙古与大理又有多少人?” 洪阿六提刀上前,手抖得厉害,脸色也涨红。 他很犹豫,最后终于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忘了恩公的救命之恩,往后一定会重重回报恩公。” 洪阿六不停舔着嘴唇,想着段兴智说的那神仙一般的日子,忍不住提刀想去割他身上的绳索。 这一刀下去,他就彻底翻身了。 下一刻,他愣了一下。 他想到那弩箭射翻县尉与许秃瓢,想到撞死在地上的那个女人。 还有杨奔说的话,“段兴智装成一个糊涂傀儡,其实骨子里满是算计,薄情寡义,自私至极……” 洪阿六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觉嘴巴里干得厉害。 “你活了,会杀我?” “我怎么会杀恩公?”段兴智眼中满是真诚,看起来人畜无害,“我是何等人恩公不知吗?当年我之所以投降,为的是保全治下百姓。” “你利用自己的女人,你害死她了。” “慧娘?”段兴智愣了愣,泪水忽然止不住地流。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之前一点都不悲伤,直到听了这句“你害死她了”,才猛地触到心弦。 “慧娘不是我害死的,真的……她自己要那么做的啊……真的,为什么就没有人信我?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让慧娘受一点伤啊……慧娘,慧娘……” 洪阿六也愣住。 他看着眼前的段兴智,不明白这个老男人怎么能哭得这般痛不欲生。 段兴智仿佛回到了当年投降后在郑慧缘面前痛哭之时,他哭得极悲,极诚。 他自己都信了事情就是他所说的那样。 他不是那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懦弱可悲的亡国之君,他再次成了一个仁义真诚之人。 下一刻,有人推开门进来。 段兴智抬起头,见了来人,瞳孔一震,哭声硬生生止住。 “李李李……李……李瑕?” 第325章 归场 “县……县尉,小人……小人……” 洪阿六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心虚地向后连退几步。 李瑕显得很虚弱,却是摆了摆手,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先下去。” “是,是。”洪阿六连忙退到外间,只觉一颗心还跳个不停。 屋中,段兴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死死盯着李瑕。 “不可能,不可能……箭毒木是无解的,你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 李瑕没说话,只是走了几步,在桌边坐下来。 “岁和,帮我把他的人头砍下来。” “李县尉,这……” 段兴智大惊,忙道:“李县尉,你不能杀我,你还要走灵关道,我有用的,我对你有用的……真不是我故意害你,慧娘性烈,她……” “我听说有种应激反应,但一直不明白是怎回事,看到你就明白了。你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还哭得这般真挚,仿佛你所做的一切都大义、深情……但你死之前记住,你就是个窝囊废。” 李瑕一手撑着桌子,显得很虚弱,又喃喃道:“但不重要了。” 段兴智道:“李县尉,别杀我,我能帮你。你的计划还能挽回……这样吧,我出面,我带你们离开?” “形势变了。” “我真的能出面帮你,我带你们走灵关道,我有办法。” 段兴智看向高岁和,又道:“这位壮士别动手,李县尉是在吓我,我我我……我来想办法,别动手,听我说。我来帮你们挽回形势,只要蒙古人一死,大理人还是肯听我的……” “岁和,把他的头颅交给高琼。” 段兴智听到“高琼”的名字就是一愣。 下一刻,一柄刀已猛地斩下来。 …… 段兴智至死,都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 错的是高泰祥,是兀良合台,是阿术、李瑕……是这些人一直在推动战事,把承平三百年的大理推到水深火热之中。 是这些好战者令大理百姓流离失所,白骨盈野。 而他这个国君,从一开始就没有过选择,不过是顺势应时啊。 “噗。” 头颅掉在地上,段兴智眼中还带着不可置信。 ~~ 杨渊快步穿过营寨,走进一间大帐,跪了下来。 “末将杨渊,拜见也先将军。” “废物!” 虽只有两个字,也先的声音也显得嘶哑又痛苦。 “末将……末将……” 杨渊不知如何回答。 他才刚带兵赶过来两天,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废物了。 而且,也先来得比他还晚一天。 “杨将军起来说吧。” 说话的是高琼,正端坐在一张轮椅上。 “是。”杨渊起身,迅速扫了也先、高琼一眼,见一个是四肢被废的废人、一个是浑身溃烂的废人。 他心想,若是这两个能互相感染可就太好了。 “我不明白。”高琼道:“我分明已歼灭了入寇的宋军。到底是何人占据了龙尾关?又是哪来的兵力?” “这……”杨渊道:“我也不太明白。” “啊!”也先怒吼一声,仿佛要从软榻上爬起来杀人。 周围几个蒙古护卫拿着弯刀就上前一步。 杨渊大骇,忙道:“也先将军息怒,末将也只得到格杜将军的传令,大概知道事情经过。” “说!”也先道。 “五月十七日,两百宋军俘虏被押到大理城南千户所,由董邝看押。当夜,南营兵啸、两百俘虏逃脱; 十八日,格杜将军派兵追剿宋军俘虏,在龙尾关北面七里处遇到总管,之后失去了宋军俘虏之踪迹。 十九日,格杜将军发现部下死在龙尾关外,遂领兵前往龙尾关,遇伏,幸而他及时撤出。 二十日,格杜将军开始调兵攻打关城,之后几日,发现关城敌兵不是仅有两百宋军俘虏,而是有千余人……” “是谁?!” 杨渊道:“龙尾关内,本有郑佛泽的千余人、高年丰的千余人,还有总管的兵马。想必是……这其中有人叛了大蒙古国,与宋军里应外合。” 说完,杨渊转头,看向高琼。 高琼坦然迎上杨渊的目光,道:“杨将军认为是谁?” “这……”杨渊道:“我也说不好。不过等攻下关城了,也就知道了。” “也对。”高琼道:“我已派人从苍山攀入龙尾关,打开关城,想必很快就能破关歼灭这伙贼寇。” “是,怪不得我听到关城内有杀喊声。” 杨渊应罢,似乎还想对也先说点什么。 “废物!”也先不等他开口,又骂了一句。 他身上蛊物未解,每日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让他没有说话的心情。 但话不用说,也先信重高琼、责怪杨渊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在也先眼里,高琼仅到一日,当夜便派兵跃城,夺城在望;杨渊来了两日,还是屁都不懂。 “末将有罪。”杨渊道:“末将有话想私……” “下月都元帅回来之前,再不把这闹剧平息,我要你的命!”也先嘶喊道。 杨渊一愣,问道:“将军是说,都元帅要回来了?胜了?” 高琼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道:“不错,交趾国已纳了降书。” “太好了。” 杨渊应了一声,到了嘴边那句话却又收了回去,不经意地瞥了高琼一眼,不再作声…… ~~ 龙尾关内。 格杜跨坐在马上,瞳孔一张,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冲进关城之时,分明看到南面有大理兵已经冲进来。 突然,北门上巨石砸落,轰然巨响中把北门堵的严严实实。 “杀!” 呼喝声中,关城内的大理兵与叛军竟是合为一股,反身向格杜杀过来…… 战事结束得很快。 再擅战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凭百余人在这狭窄的地形中打赢千余人。 “噗!” “叛徒!”格杜又中了一矛,怒目圆瞪,嘶吼道:“额秀特!谁是叛……” “噗!”又是一矛狠狠将他刺落马下。 “噗噗噗噗……” 长矛毫不留情,不停捅向格杜,很快就只留下一具破烂的尸体。 一个个士卒踏过格杜的尸体,继续忙碌起来。 “快快快……动作快!铺火油!” “记住,你们是从统矢城过来的……” “……” 高年丰穿过混乱的人群,终于找到了高岁和。 “岁和,怕是瞒不住了,少主……” 高岁和道:“动作快,把你的衣甲换到那具尸体上,我看了,他形貌与你一样,把他脸毁了。” “这是做什么?” “你回不去了。”高岁和道:“要想少主不被牵连,只能说你已经死了。今夜离开龙尾关以后,你随李县尉走。” “李县尉……” “是,他来了。”高岁和道:“但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等安全了再说。” 高年丰连忙开始解甲。 慌乱中,他回过头一看,只见庆符军的几个佰将们已向城楼处涌去。 很快,有哭咽声响起。 “县尉……县尉!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一个个壮汉,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都别哭了,时间很紧,都听我安排……高岁和,别在那闲聊,速去南门把别路兵马支开。” “是。” “鲍三,怎么连你也在哭了?快,回头再与你们解释……” 高年丰转头看去,只见夜色中那走来的身影削瘦了些,却依旧挺拔。 ~~ 夜更深,龙尾关内有大火袭卷了城楼。 李瑕回看了一眼,转身,继续向南走去。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每一步似乎都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因此有人想要来扶他。 “我自己能走。”李瑕摇了摇头。 他竟然像是突然间就好了,动作顺畅起来。 但额头上也渐渐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李瑕哼都没哼一声,只是在几个士卒的注视下,轻描淡写地抹掉汗水。 比起成为冠军,他今生要做的事,需要有更强的意志…… 第326章 真相 龙尾关以南,高琼的营地西边靠近佛塔寺的方向。 一间营帐里,高明月轻轻摇着一把扇子正在用小火煎药。 阿莎姽时不时拿起草药嚼上一口,再把剩下的丢进药罐里。 “你在想什么?”阿莎姽难得先开口问上一句。 “今天看到佛塔寺,我在想……他有此一劫,是否是因为向寺庙借粮得罪了佛祖?” 阿莎姽道:“冥王不怕佛祖。” 她已经愈发信服李瑕是冥王了…… 那日,她从深山里空手而归回到营地,发现许秃瓢已经死了,扛不过毒死掉了很平常。 阿莎姽以为,李瑕也会死的。 当时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认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在骗她的,什么冥王,什么转生,都是假的。 她就静静站在那,等着他死。 但高明月一直在求她,跪在她脚下恸哭。 阿莎姽再次想到了屈良死时的自己,终于答应会尽力救李瑕,直到他真的死掉。 于是她们带着李瑕,快马加鞭继续沿澜沧江南下,途中李瑕的心跳越来越慢,许多次阿莎姽都觉得结束了。 但一天、两天……那颗缓慢跳动的心始终没有停下来。 阿莎姽竟然能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求生意志。 最后,她找到了那棵红背竹竿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阿莎姽极是诧异,不敢相信……最后,只好将之归为天意,归为神鬼之力。 神鬼赐予了她识别草木的能力、神鬼让她与屈良相识相爱。 屈良是神医,教会了她医术,因此她才会血府逐瘀汤,她才懂得如何解箭毒木之毒。 这一切原来都是命里注定的,她与屈良冥冥之中就是要来辅佐冥王的。 屈良已逝,但两人共同的使命却还在。 这让阿莎姽感到……屈良还在她的生命当中。 她甚至因此感到颤栗。 但李瑕醒来之后说的话却让她有些愤怒。 “看……每天坚持锻炼是有用的。” “不!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们是冥王的使者!” 李瑕虚弱地凝视了她许久,叹道:“好吧,我知道……我知道……” 阿莎姽遂由此感觉到这孤寂的一生有了寄托。 今夜听到高明月扯什么佛祖,初听之下阿莎姽有些生气。但又想到高明月会成为李瑕的妻子,也许是佛祖派神女来帮助冥王……这才把“要去烧掉佛塔寺证明他是冥王”的念头打消。 高明月不太懂阿莎姽这些神神鬼鬼的想法,她想要的只是李瑕平安而已。 等外面传来了动静,她跑到帘子边望了一眼,只见远处的龙尾关大火冲天。 虽然李瑕告诉过她会放火,她还是忍不住牵挂起来。好在没过太久,一支高氏兵马已奔回营地,其中一队人迅速向高琼的大帐而去。 高明月在其中见到了李瑕的身影。 他向她挥了挥手。 高明月长舒一口气,等他走开了,这才回了营帐小心翼翼地把药罐端起来放在一边凉着。 她算着时间,心想等李瑕再过来,药正好是温的…… ~~ 李瑕先是向高明月所在的营帐看了一眼,这才快步走进高琼的大帐。 高岁和拎着段兴智的头颅,道:“少主,拿到了。” 高琼也不看,道:“先拿去腌了,一会我带去给也先。” “是。”高岁和退下去。 高琼转向李瑕,看了他一会。 李瑕伤好之后立刻赶来见高琼,当时没太多时间说话,到此时二人才得以好好聊聊。 高琼道:“我方才在想……历数古来成大事者,若无神只庇佑,安能丰功若斯?非瑜大难不死,可是亦然?” “对你说句实话吧。”李瑕道:“哪有神鬼,我靠的是强健的体魄、坚强的意志。” 这是他最信奉的东西,对阿莎姽不能说,面对高琼却不想伪装。 “大毅力。”高琼苦笑了一下。 他明白,李瑕有大毅力。 寻常人没这份心气,遇事只会想“我一定做不到”,难免将此奉为神迹。 “你还剩多少人?” “不到六百。”李瑕道:“你的五百心腹只剩两百人了,我很抱歉。” 高琼默然片刻,沉吟道:“加起来八百人……人数不多,我勉强能遮掩一天。明日之前,我们必须制造出证据,把事情栽在段兴智头上。” 李瑕从怀中拿出一撂信件,又拿过烛火,一封封摊给高琼看。 做这个动作时,他显得有些吃力。 “这是我从段兴智的暗格里取的,还有他的信印与牌符。” “可以,我连夜让人伪造。”高琼道,“我们来捋一捋,看还有何疏漏。” “不可能没有疏漏,重要的是瞒过蒙人。”李瑕道:“一开始,就是段兴智邀我南下,商讨联宋复国之事。” “理由呢?” “段兴智悲悯大理苍生受蒙古剥掠。” “呵。” “信上就这么写吧。” 高琼道:“嗯,他那人就是那样。” “段兴智看阿术东征交趾,一面邀请宋人,一面派段实与舍利僧联络。” “但段兴智没想到也先迅速打败了舍利僧。” “于是段实在战场上放走舍利僧。”李瑕道:“而我从善阐过境,恰好被也先发现了。段实以围剿之名,其实是故意放我过境。” “等你见过段兴智,回程时段实欺骗也先。”高琼道:“但段实没想到我居然没死,于是畏罪自尽。” 李瑕道:“段兴智得到消息,以为东窗事发,决定立刻起事,派人联络我,因此我重新杀回大理。” 高琼道:“结果我派兵围剿,歼灭了你的人。段兴智便要走俘虏,故意放了你们。” 李瑕道:“当时我本该进入大理城,但被格杜围堵,只好逃向龙尾关。” 高琼道:“段兴智得到消息,点齐兵马,往龙尾关支援你。” “可惜龙尾关城内还有高年丰的千余兵马,段兴智只好命令郑佛泽歼灭高年丰部,还打算伏击格杜。” “格杜识破埋伏,遂调诸路兵马围攻龙尾关。” 李瑕道:“今夜,你派人从苍山跃入关城,打开城门,格杜杀入城中斩首了段兴智,但没想到段兴智穷途末路,放火烧毁了关城。北面城门被堵,格杜没能逃出来。” “高岁和想救格杜,但格杜被压在马下。高岁和只好拿了段兴智的头颅逃出来。” 两人很是默契,语速很快,说到这里,已把事情大概的脉络梳理出来,欠缺的就是补上各种细节了。 高琼想了想,道:“我就按这个说法报给也先。但……人多口杂,难免有各种消息传出来。我该血洗一遍?” “不。”李瑕道:“我们也放出各种消息,比如‘也先想在大理称王’‘杨渊叛乱了’,把段氏、高氏、董氏、杨氏、赵氏,甚至蒙古人全扯进来。” “明白,既然压不住,那干脆把水搅浑……” 第327章 心疾 高琼想了想,又道:“我担心的是,杨渊似乎已开始怀疑我了。” “他得知了什么?” “应该没有。”高琼道:“我虽与慕儒划清界限,但蒙古人一直在提防我。也就是救了也先之后,也先才开始信任我。” “我了解。”李瑕道:“本来,我带着段兴智走灵关道最好,但还是出了变故,只能再让你出面。这次形势太危急,许多事仓促间没做好……你派人从苍山跃城太轻易了,杨渊起了疑心?” “很可能是这样。”高琼道:“我忧心的是,也先虽暂时没想到这点,但难保杨渊提醒他。” 他努力倾了倾身子,又道:“更可虑者,阿术下个月便要回师了。” “这么快?”李瑕讶道。 高琼道:“我也是今日傍晚才得到的消息,阿术攻入交趾,仅十天便攻破了其国都升龙城,交趾自知是小国,愿遣使上表纳贡。” “阿术五千蒙骑,加上大理兵不过三万余人,交趾这么快就降了?” 高琼道:“说是这般说,但我收买了给也先报信的信使,得到了些许消息……阿术攻破了升龙城不假。但交趾国主陈煚逃往海上,已带走了大量的辎重。 陈煚遂派使节面见阿术,表示愿意上表纳贡,遣子弟为质,向蒙古称臣。并改名‘陈光昺’以示忠诚,说是‘小国诚心事上,大国何以讨之?’ 阿术本有心灭交趾,但蒙古人受不得那边炎热的气候,占下升龙城短短数日,已被暑热逼得士气低迷,交趾百姓又不停偷袭,便起了回师之意。” 李瑕皱了皱眉,又问道:“交趾称臣,可会助蒙古攻宋?” “暂时该不会。”高琼道:“但西南局势渐坏是肯定的。我偷看了也先给阿术的回信。兀良合台一死,蒙哥已命宗王‘不花’为云南王,不花经由吐蕃,马上便要到大理,将与阿术商讨交趾贡纳一事。” 李瑕想了想,问道:“你要如何才能应付得了这些蒙古人?” “蒙古人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倒是不太怕他们识破。”高琼道:“我怕的是杨渊在阿术、不花面前告状。” “那我们就先对杨渊下手。” “如何做?”高琼道:“不能再杀了,再杀下去,蒙古人必疑我。这样吧……段兴智段实兄弟背叛蒙古,杨渊作为段实的副手,难辞其咎。我向也先告状,让他杀了杨渊,如何?” 李瑕沉思了良久,忽问道:“段兴智一死,谁可为大理总管?” 高琼沉吟道:“不会是高氏。慕儒这些年一直在带领旧部抗蒙,蒙人用我,不过是为了安稳人心,且为段氏之制衡……” 他想了一会,最后道:“该是段忠。此人乃孝义帝第三子,段兴智、段实之弟,时年十九岁,曾助蒙军攻破会川城,原名‘段兴茽’,降蒙后才改名‘段忠’,以示忠诚。他如今正在哈拉和林,必是蒙哥眼里最适合坐镇大理的人选。” 李瑕道:“看来,蒙人不搞株连那一套。” 高琼苦笑,道:“若蒙人在大理株连,我父与我各叔伯兄弟皆是主战抗蒙之人,我便是被千刀万剐也不够被株连。” “若让段忠为大理总管,该派人到哈拉和林去见蒙哥吧?” 高琼眼神一亮,反问道:“非瑜是说……让杨渊去。” “不错。”李瑕道:“你不但不能在也先面前构陷杨渊,还应该帮杨渊说情。” “之后,让杨渊带人北上前往哈拉和林,我亦派八百人带着礼物呈给蒙哥大汗。” “我的盔甲、武器、粮草,都可以放在这‘礼物’当中。” “你本想带段兴智过灵关道,可惜他非要多此一举,那只好由你带着他的头颅过灵关道了?” “嗯。” 高琼想了想,道:“还有个问题……杨渊认得你吗?他追击了你两个月。” “放心吧,两个月追击,他一次都没见到我。” “那便这般做吧。”高琼道,“我今夜备好证据,明日在也先面前‘保一保’杨渊……” ~~ 两名士卒扶着高琼去如厕。 每到这种时候,高琼都感到强烈的痛苦。四肢俱废,离了人,他连如厕都做不到,与废物何异。 再回到大帐里,高琼看到李瑕坐在那安排事务,额头上不停有汗水往下淌。 “非瑜伤还未好吧?” “嗯。” “你说,我们活得这般累,有时想想……不如算了。” 李瑕转过头,看了看高琼,看到他衣襟下湿了一片…… “我以前……在临安时,在临安见到过一个……蹴鞠的,他每天比赛蹴鞠给别人看,场场都赢。我问他‘你这么做有何意义?’他说‘做这行就是要赢给别人看,让世人相信拼搏的力量’,能看到再难的事都有人能做到,看到奇迹总能发生,这就是看蹴鞠比赛的意义。” 高琼道:“我不懂你说什么。” “因为我说得很烂。”李瑕道:“你若觉得累了,我也可以给你讲几个更励志的故事。” “我还没到需要你安慰的时候。”高琼笑了笑。 “好吧,总之我们既还活着,再咬咬牙撑下去吧……” ~~ 六百庆符军、两百高氏兵躲在营地西面,也不敢说话。 杨奔坐在他们当中,显得有些孤独。 他本来以为,李瑕受伤了,该是由他来撑住庆符军。 但结果,他非但没能把庆符军安全带离,反而是陷入了困境,最后依旧是等李瑕回来,才化解了形势。 杨奔本以为当时的情况,换作李瑕也是不可能有办法的。 这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挫败感…… 等到天明,李瑕来到这片营地,一个个将士都拥上去热切地问候着。唯有杨奔还独自坐在那。 良久,熊山过来,道:“杨奔,县尉让你过去。” 杨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李瑕那边走去。 他看到各个佰将们围在篝火旁,宋禾表情冷峻,鲍三指了指他,低声对李瑕说了几句。 杨奔没听到鲍三在说什么,但看其的嘴形,觉得是在说“杨奔是杨政的后代,杨政喜欢剥姬妾的人皮……”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以前在吕家军时,这种声音就一直跟着他。 “贼配军……” “他先祖生性暴虐……” 现在庆符军也变得和吕家军一样了,没多大意思。 杨奔心头泛起一丝厌恶之感,在李瑕面前站定,道:“想必李县尉都知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坐下说吧。”李瑕道,“你是吕文德派来的?” “是。”杨奔坐下,道:“但我也是宋人,这次确实是真心相帮。结果是我没做好,并非太尉要害你。” “我知道。” 杨奔扫了鲍三一眼,又道:“先祖保家卫国,我从未觉得可耻。你们大可堂堂正正说,不必在背后嚼舌根。” “说你什么了?”鲍三愣了愣,这才想起来,道:“你祖宗那点破事,老子还真就知道。” 当着李瑕的面,鲍三已经很隐忍了,本想说“狗屁祖宗”,话到最后才想起把“狗屁”二字收回去。 杨奔大怒,拿起一根烧火的木棍要向鲍三砸过去。 熊山一把就将杨奔扑倒。 “县尉面前,反了天了你!” …… 在李瑕眼里,杨政是杨政,杨奔是杨奔,事情都过去一百年了,没有牵连的道理。 但这年头,人就是这样,杨政之事在蜀地流传百年,杨奔到处自称是其后代,必然有人要骂。 李瑕看得出来,杨奔就是找骂,心理有病,就喜欢跟人针锋相对。 这并非是在骂杨奔,他很认真觉得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因为自尊或自卑之类的原因。 李瑕不会治心理疾病,能做的也只有心平气和面对这些人。 “鲍三并未在背后嘀咕你,至少刚才没有。”李瑕道:“他刚才对我说的是,你做的不错。” 杨奔一愣。 李瑕又道:“我也觉得你这次做得不错……” 第328章 平息 熊山缓缓放开手,被他摁在地上的杨奔坐起身来,没有继续与鲍三冲突,只是愕然看向李瑕。 “不错?”杨奔喃喃了一句,难得地低下了向来高昂的头,低声道:“三百多弟兄都死了,我把所有人都拖在绝境里。” 哪怕在篝火的照耀下,李瑕的脸色依然很苍白。 他很累,但还是开口说了几句。 “我很担心你们以为抗蒙这件事该一帆风顺,那么只要出任何一个意外……意外永远会有,有成百上千。每当有了意外或我一时不在,你们就失去了勇气,这才是最坏的。我们所做之事千难万险,若连出现逆境都不能接受,又何必再做下去? 好在,你们并未让我失望,你们有面对困境的勇气,无一人退缩、无一人投降。你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说这些话没多大意思,但我必须赞扬你们,我真心敬佩你们。” 各个佰将都是与有荣焉的表情。 许魁、茅乙儿挠了挠头,甚至有些羞涩起来。 唯有杨奔问道:“李县尉认为我的方略对吗?” “站在你们当时的处境下,你已做了最对的决择。” “但结果还是败了,我做得比李县尉差在何处?” “没有可比性。”李瑕道,“并非你做得不够好,而是你有的条件太少。我能在最快时间内调动庆符军、能联络到人帮我们脱困,而你不能……战场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这么大的情报差距。” 杨奔释然了许多。 道理他本就知道,也始终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就该避免与蒙军野战。但亲耳听到了肯定,感受却大不相同。 以往他不服李瑕,认为李瑕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今次却不得不服气,尤其是这份心胸气度。 “李县尉,我是受吕……”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知道,在庆符县时你的几个同伴已被我杀了,他们把你卖得干净,包括你少时杀人入狱、发配充军;你有个姐姐为救你给人作了妾。” 杨奔一愣。 “本打算也杀了你,但看你有抗蒙之心。说来,外患是当前主要矛盾;贾相公信不信我、派人来盯我,这倒是次要的。我们团结大多数力量应对主要矛盾,次要的,往后再说吧。” 杨奔只觉李瑕嘴里许多新鲜词汇,但大概的意思却能听懂,颇受触动。 李瑕说罢,看向鲍三,又道:“你也听明白了?抗蒙是第一要紧之事,莫再嘀咕杨奔。” “小人明白,但小人就没嘀咕他,只跟伍兄弟说过。” 杨奔心知有些误会鲍三,却也不道歉。只向李瑕郑重抱了抱拳,道:“县尉若带我抗蒙,我承诺不会上报你……” “闲话少说,时间紧。”李瑕摆了摆手,“你们调整好心态,我便开始布置任务了。” “是!谨听县尉吩咐……” “高年丰,你在大理呆不了了,往后跟着我。” 高年丰心中极不舍高琼,但实在无奈,只好抱拳道:“是。” “我们这次抢的粮草被大火烧了,但之后杨渊北上会带粮草,我们吃他的就行……” ~~ 天光将亮之际。 杨渊远远望着刚刚扑灭了大火的龙尾关,喃喃道:“高琼太可疑了啊。” 名叫“赵敬檀”的副将问道:“何事可疑?” “我们追了那支宋军这么久,连影都没见着。高琼才几个人?麾下硬凑也就凑一两千人,其余都是民壮,却先是歼灭宋军,又攀苍山跃城顺利至此……假。” 赵敬檀也是世家子弟,有些文气,负手道:“高氏这个嫡长子素来有贤之称,或能做到也不足为奇。” “贤个屁,也先将军被他救了,信任他罢了。”杨渊眉头紧锁,踱了几步,又道:“今夜,我本想派兵进龙尾关。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 “如何说?” “说怕我误事,又让宋军逃脱了,也先将军这才命我们原地待命,他这是要做什么?” “抢功?” 杨渊深深看了赵敬檀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自己这个副将也太傻了一点,到现在还看不出不对来。 他长叹一声,踱了几步,喃喃道:“我得尽快见到总管才行……”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蒙人策马而来,称是也先又召杨渊过去。 赵敬檀看着杨渊的背景,冷笑一声,低声自语道:“蠢材,还敢过去?还想着见到总管?要么装糊涂,要么先下手杀了高琼。不敢动又嘀嘀咕咕,等死吧你……” 果不其然,杨渊前脚才出营,也先立刻派人来解了他的兵权,接管了这支大理军…… ~~ 杨渊进到也先的大帐里,赫然便看到段兴智的头颅被放在案头。 之后,一个个证据被呈上来,直指段兴智意图联络宋人、反叛蒙古。 最关键的是,因段实欺瞒过也先,也先马上就相信了一切是段兴智指使。 杨渊久在段实麾下,自是被也先视作叛逆。 他大骇之际,没想到竟是高琼开口保了他。 “也先将军,我反倒认为杨渊是不知情的。试想,杨渊若真追随段氏兄弟反叛,段实岂会支开他?段兴智也该命他领兵响应才是……” 杨渊愣了愣,抬头看向高琼,一瞬间都怀疑是否自己想岔了,高琼真是忠于蒙古、勤勉任事的大忠臣? 也先听了,倒也觉得高琼说的有理。 但在他眼里,杨渊叛与不叛,都是个废物,哪怕不杀,他也不会再放其领兵。 而让高琼诧异的是,杨渊竟是主动请缨前往哈拉和林,觐见大汗禀明大理之事,并请示新任大理总管的人选。 高琼正中下怀,一时也不搞不清杨渊是聪明还是傻,顺水推舟在也先面前帮着说了两句,让其戴罪立功…… 去哈拉和林千山万水,路途遥远。但对此时的杨渊而言,却不是坏事。反而有些因祸得福的感觉。 一则,高琼虽帮忙说情,但谁知他暗地里是否会痛下杀手,先避一避也好;二则,觐见大汗也是难得的大好机会;三则,可干预下一任大理总管人选…… 杨渊都觉得高琼简直是在对自己示好。 难得也先信重高琼,这人做事确实是面面俱到。 …… 带着这些心思,杨渊在六月初二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他带了五百余人护卫一众官员,又有高琼派遣的八百民夫帮忙运送粮草与贡品。 队伍中还有段兴智的头颅、有也先派遣的信使带着交趾的降书。 他们将走灵关道往成都,在成都见过都元帅阿答胡,再过剑门关到利州见汪德臣,由汪德臣遣人送至陕地,之后北去哈拉和林。 ~~ 肩舆被抬上山顶,高琼坐那,看着那支队伍远远而去。 良久,远处的黑点消失在群山之中,视线里只有青山,以及天边的云卷云舒。 高琼双手垂着,动也不动,如老僧入定一般。 他在回想着李瑕来的这一趟。 这一趟,拢共只歼灭一千二百余蒙军,最大的一仗还是靠乌撒部的埋伏。这人数还远不及这两年蒙军死于瘴气中的人数。 大理的形势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但高琼心里明白,不同了……至少,他已有了信心,有了方向。 蒙军哪怕死于瘴气、酷暑,也要渡过大江、翻过高山征服大理,这种凶悍给了大理人无尽恐怖,视他们如神兵。 这才是最可怕的东西,比人数重要太多太多。一个蒙古人就能驱赶成百上千的大理人。 李瑕破开了这种恐惧,不到千人南下,来回穿插,擒杀大理总管段兴智。 那么,若有朝一日,有万人来、有两三万人来,又是何等声势? 哪怕手脚俱废,高琼也想要等到那一天。 ~~ 六月,阿术从升龙城回师大理。 交趾已称臣,他不敢再呆到更炎热难耐的七月,只好骂骂咧咧“交趾不是人呆的地方”率军离开。 他这一趟已达到战略目的,为明年杀入宋朝广南西路作好了准备。 对汗廷而言,大蒙古国太大,西南一隅发生的一切引不起太大的波澜。 但当阿术收到消息,得知了大理总管段兴智之死,却感到有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有一个人名在他脑海中铭刻愈深。 “李瑕?李瑕……” 第329章 成都 自从宋太宗赵光义为夺回燕云十六州,起兵攻辽,结果在高梁河惨败,宋朝停止了统一的步伐,由主动变为被动,执着于防守而失于进取。 防而不攻,像是成了宋朝刻在骨子里的秉性。 当然,始终有许多慷慨之士,力求收复故土,只是大多以悲歌收场。 宋朝的防线一退再退,东面已从滹沱河退到了黄河、又退到了淮河。西面从黄河退到了关陇、又退到了汉中、退到了剑门关、几乎退到了长江…… 蒲择之知道不能再退了,不能再只作被动的防守。 再守下去,他在任之时、有生之年或许能有功,但大宋早晚将亡。 余玠还能反攻汉中,他却要先反攻成都。 因此,他力排众议,不顾纽璘攻向重庆府的万余蒙军,毅然决然奇袭剑门关。 蒲择之把这一战称为“关门打狗”。 打下剑门关,可以隔绝开汉中与成都的蒙军,之后再强攻成都的阿答胡,可防止汪德臣支援。 剑门关天险,不能轻易攻破,却可偷渡嘉陵江迂回。后唐灭前蜀、宋灭后蜀,都是如此破关。 五月十八日,蒲择之亲率小股兵力从汪德臣眼皮子底下绕到剑门关后方,朱禩孙、蒲黼、杨大渊、韩勇等诸将齐攻剑门关,一举收复了剑门要塞。 这又是一场大胜,宋军军心大振。 但收复剑门关仅仅是个开始,关了门,接下来才是打狗。 这只“狗”是蒙军在成都的都元帅阿答胡。 蒲择之以最快速度开始了布置,留下兵力驻守剑门关,防止汪德臣反攻。 他派刘整据守遂宁,扼住涪江的箭滩渡,防止纽璘回师与阿答胡合兵。 刘整如今在京湖制置使李曾伯麾下,随吴渊入援川蜀。他曾以十二骁勇取信阳,名震天下,乃当今大宋最“才气横溢”的将领。 蒲择之极欣赏刘整的才华,因此,将阻止纽璘的重任托付于他。 ~~ 六月十八。 蒲择之布置妥当,亲自率兵攻向成都。 至此,他分出了许多兵马扼守剑门关、嘉陵江、涪江等地,仓促间仅能抽调出三万兵力。 而成都蒙军虽被纽璘带走了万余人,依旧还有万余人。 蒲择之必须赶在汪德臣、纽璘反攻之前,歼灭成都守军。 这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几不可能做到之事。 出发之前,蒲黼最后一次劝了蒲择之。 蒲黼是蒲择之的儿子,字文华,时年三十四岁,淳佑十年庚戌年进士。 他虽是文人,但熟读兵书,对蒲择之的决定并不看好。 “父亲,太冒险了啊!一旦汪德臣杀入剑门关、或是纽璘回师突破箭滩渡,我等必陷入蒙军包围。这且不说,只说成都蒙军还有万人,来去如风,父亲如何歼灭?” 蒲黼话到这里,语气不免加重了几分,又道:“依孩儿所见,父亲这是在赌,拿川蜀、拿大宋的国运作一场豪赌。” 蒲择之没有说话。 道理翻来覆去地说了无数遍,再说也无用了。 他知道自己在赌,但现在还有赌的机会,再被动防御下去,只怕连赌的机会都没有了。 蒲黼见他眼神依旧坚决,又劝道:“父亲,不如依孩儿的提议……我们先攻纽璘如何?我们佯攻成都,等纽璘回师至箭滩渡,与刘整夹击纽璘。引成都守军支援,之后先灭纽璘,再击阿答胡,岂不稳妥百倍。” “为父何尝未想过。”蒲择之道:“但蒙军精骑行军迅捷,难以在野地歼灭。不等我们击败纽璘。阿答胡骑兵赶来,与纽璘夹击我等,又如何?” 蒲黼一滞。 在野地被蒙军夹攻,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他这才明白,他考虑到的事,他父亲早已考虑好了。 “可是父亲才新任蜀帅,还未完全准备就绪。不如扼住剑门关,整兵秣马,等川西蒙军疲敝?” 蒲择之摇了摇头,道:“去岁斩了兀良合台,往后蒙军攻势只会愈发迅猛。这次不把握时机,不会再有下次机会。” 他叹息一声,又道:“文华,我等处于逆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有破除万难之勇。你的顾虑为父都懂,但顾虑有一万条,机会只有一次。” “父亲,儿子不是怕死。”蒲黼红着眼,道:“儿子怕的是此仗若败,川蜀陷于蒙人肆虐之下,到时你我父子愧对祖宗,愧对乡邻。” 蒲择之拍了拍儿子的肩,往外走去。 “准备出征吧,不愿家乡父老惨遭外虏践踏,那便不必多想,唯战而已……” ~~ 七月初二。 一队蒙骑飞马进入成都城,奔到阿答胡面前。 “报都元帅!在沱江东北方向发现宋军踪迹,皆是重甲步兵,人数在三万人以上……” 阿答胡哈哈大笑,并不当回事。 他痛饮了一口酒,才道:“哈哈哈,藏在盔甲里也是懦弱的羔羊,不可能敌得过长生天眷顾的勇士。” “都元帅,是否将在川西戍屯的兵帅都调回来?” “调回来做什么?”阿答胡眼睛一瞪,道:“才来三万人,要是把他们吓跑了怎么办?!” “哈哈,都元帅说得对……” 阿答胡五十余岁,依旧健壮有力,身子如木桶般粗圆,留着长长的胡子也不打理,乱糟糟一团。 他坐镇成都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余玠死后,宋朝由余晦任蜀帅,余晦被汪德臣接连打败,蒙军这才夺取了川西一地。 汪德臣的打法是屯兵、修城,一步一步蚕食宋朝。阿答胡不同,他才不要修城,只喜欢派骑兵去攻城掠地。 成都破败的城防,阿答胡就从没有修缮过。 守城? 大蒙古国的勇士怎么可能守城?!当然来等宋军攻过来了,出城击败他们。 阿答胡看了看地图,皱起眉头。 他嫌宋军来得太慢了,从沱江过来还有数日,他都等不及要杀光这些宋军了。 “额秀特,披着重甲,用两条脚走路的傻子,慢死了。” 那边又有蒙卒跑来,禀报道:“都元帅,大理镇守官派了一队人北上觐见大汗,路过成都了。” 阿答胡问道:“兀良合台的死讯都报过了,都让阿术当都元帅了。派人来做什么?” “说是大理出事了。” “那么远的路,事事都跑来问得要到什么时候。大汗都派不花去当云南王了,真烦!” 阿答胡想了想,又问道:“纳贡了吗?” “纳了,带来不少金银。” 阿答胡麾下一个名叫“马纳普”的回回人站出来,问道:“这些人是走哪条道来的?” “走灵关道来的,沿关的关卡都确认过。” “那就好。”马纳普向阿合胡道:“都元帅,这就没问题了,我担心是宋军派来的细作。” “哈哈哈,我又不守城,哪用得着细作。”阿答胡大笑着,道:“把那些大理人带过来吧……” ~~ 半日之后,大理来的队伍进入成都,见到了阿答胡…… 阿答胡把交趾的国书、阿术的上表丢给麾下谋士看。 因为他自己不识字。 “都元帅,确认过了。确实是真的,交趾愿意三岁一贡,向大汗称臣。” “这不是当然的吗!” 阿答胡随口说了一句,看向那几个大理人,道:“我觉得段兴智不可能叛乱,我见过他,那人就是个胆小鬼……” “是,末将也是这么觉得。”有一人抢先道。 阿答胡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话还没说完,谁让你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末将杨渊。” “我记住你了。”阿答胡道:“现在成都在打仗,你们在这里等着,等我灭了宋人,再派人带你们去利州。” “是,是。” 杨渊连忙应下,低下头,偷瞥了一眼身后的随从,额头上又是冷汗直流…… 第330章 入城者 见过阿答胡,杨渊到了驿馆安置下来,还在胆颤心惊。 他着实被阿答胡那可怖的样子吓到。 相比而言,李瑕那丰神俊朗的相貌就没那么吓人了,但李瑕身边那个苗族巫女却比阿答胡还要可怖。 “李县尉,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你看,我已经把你安全带出灵关道了。你现在走吗?我想办法送你回……你是哪个县的县尉来着?我想办法送你……” 李瑕道:“不急。你也听到了,川西正在打仗,此时我也不宜离开。” 杨渊急得不行,搓着手道:“好巧不巧,怎又遇到战事。” 站在杨渊身后的几个佰将都是心中冷笑。 巧? 县尉就是冲着这一仗才来成都的,如何能不巧? 杨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点。 站在他的角度而言,李瑕逃命都来不及,怎可能是故意到成都来的? “李县尉,那能不能先解了我身上的蛊?”杨渊又问道,眼神满是可怜与委屈。 在灵关道上,李瑕十分轻易就控制了他。 让阿莎姽拿几颗虫卵喂杨渊吃了,再问他“你是否想变成也先那样?” 杨渊当然不想。 他并非没见过也先如今的下场,浑身溃烂,骚痒难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真心想劝也先一句“你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对谁都不好。” 但事情落在杨渊头上,他还是想活的。 “不能。” “李县尉,我求你,你是我祖宗,求你了,我肚子涨得厉害,背后又痒……自从你入大理以来,我一直都在帮你。李县尉你想想,蒙人命我追击你,可是我们一面都未见过,无怨无仇。因为我恨蒙人,我太恨他们了……求你帮我解了蛊吧。” “太啰嗦了。” 杨渊噤若寒蝉,老老实实跪倒在一边。李瑕随手挥了挥,自有庆符军士兵将他带了下去看管。 很快,这堂屋里便仅剩下几个佰将。 李瑕开口道:“蒲帅果然已收复剑门关,向成都进发。我等既先混入城中,接下来如何做,大家都谈谈吧。” 自从李瑕中了毒箭再回来,行事与以往有了些不同。哪怕他心中有所主张,也会尽量在布置计划前与麾下佰将商议一番。 这些佰将多是草莽出身,没读过书也没见过大场面,确实算是“小人物”,当然没什么主张。 李瑕并不指望他们能提出好建议,这么做更多的还是为了培养他们。 有时候,很多事他自己随手做了很简单,反而是把手下人拉扯成材更费心力…… “我们把阿答胡杀了?”鲍三当先开口。 “哥哥这主意好。”搂虎道。 伍昂摇了摇头,道:“今日你们也都见了,阿胡答身边亲卫数十人,个个骁勇。不是轻易好杀的。” “下毒怎么样?” 伍昂道:“他难以接近,一旦动手。成不成不说,我们所有人都休想活着离开成都。” 俞田深以为然,道:“我们是来打仗的,别总想着杀人。” “打仗不就是为了杀人吗。”搂虎嘟囔了一句…… 杨奔站在那,不言不语。 他依旧觉得这一群乡野匹夫太过蠢笨,狗嘴里放不出好屁来。 换作以前,他早就要出言鄙夷他们一番了。但李瑕都能耐着性子听这些莽夫闲扯,他也不敢多说…… ~~ 从大理离开的庆符军剩六百余人,加上高年丰的二百余人,一共八百余人。 李瑕把高年丰的两百人整编,补充进各个佰队。 这是早晚必须要做的事,李瑕不可能让高年丰比别的佰将带更多的兵力。整兵之后,才能最大程度让两股人合力。 高年丰信服李瑕,对此并无怨言。 这一点倒是让诸佰将刮目相看,暗暗咋舌高氏中一个仆从出身的也能如此顾大局…… 八百余人整编成了十个佰人队,每队八十余人。 李瑕保留了于柄那队人的成制,把杨奔提为佰将。 用杨奔,这不是李瑕一时兴起,而是仔细核算了杨奔在龙尾关时守城的功劳。 当时诸佰将都已绝望,唯杨奔不抱怨、不气馁,一直在布置城防。且这不是他擅自作主,而是鲍三将防务交给他。 杨奔之前总觉得,要立斩将夺旗的大功才能升迁。但这次发现,不需要那些耀眼的战果,只需要把手上的任务完成好。 有些事只有李瑕能做到,只有他能联合高氏抗蒙,最后带领庆符军从险境走出来,且出人意料地插入蒙军成都防线内。 但李瑕也需要他们的全力襄助。他们在他受伤后还全力以赴,才能等到他归来。 龙尾关之战,让杨奔意识到他代替不了李瑕,做不到像李瑕一样。 他该做的是辅助李瑕。 度过一场困境之后,杨奔才终于信服了李瑕,又未失去自信,且清晰地找到了自己在庆符军中的定位。 以前他很想要参与到议事当中,一鸣惊人。如今真参与进来了,那种出风头的心思反倒淡了。 今日诸人商议了一会,杨奔始终没说话。 直到李瑕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杨奔睥睨了诸佰将一眼,开口道:“依蒙军惯例,管理地方都是交给世侯或都元帅,但重要之地还会派宗室监管。” “不错。”李瑕道:“比如大理,除了兀良合台父子相继为都元帅,如今还派了宗室‘不花’坐镇。” 李瑕得到过北面的情报,回想了一下,沉吟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成都这边坐镇的蒙古宗室叫‘阿卜干’。” 杨奔颇为惊诧,抱了抱拳,继续道:“哪怕杀了阿答胡,阿卜干也可临时推一大将为帅。因此,鲍佰将之计,毫无益处,只会陷我等于死地。” “嘿。”鲍三干笑一声,暗骂杨奔这人就是贱,说话不好好说,夹枪带棒惹人生厌。 “至于俞佰将所言,放巴豆、烧粮草,也都只是小道。”杨奔又道。 他其实已是克制了,没有骂他们蠢笨,但犹有鄙夷之意。 “若蒲帅大军未至,我等行此小道,徒惹蒙人起疑而已。而若蒲帅大军已至,最要紧之事乃是打开城门,何必节外生枝?” 各个佰将对视了一眼,皆不忿被杨奔压了一头,纷纷把目光看向伍昂、高年丰。 高年丰不愿多嘴,伍昂想了想,道:“县尉,小人还有一个考虑……也该考虑到蒲帅未到成都的可能,那便不宜先有动作,而是该等到有确切消息。” 诸人这才觉得这边也提出了看法,没有输给杨奔太多。 只有搂虎心想说来说去,却是什么都不做,像是白说。 李瑕本来也就是花些时间让这些人思考,并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暴露了身份。 “伍昂、杨奔,接下来你们带着杨渊到城中到处送礼,并暗中熟悉地形,打探蒙军的兵力分布。” “是……” 第331章 意料之外 李瑕本就疲惫,如今分派任务也比平时花更多的时间。 等这些事谈完已是夜深,他又开始锻炼,中毒之后,一些以前轻易能做到的动作也变得艰难起来。 高明月站在旁边看着李瑕,心疼不已。好不容易等他坐下来,她替他披上衣服,眼已有些红。 “没事,就是些复健的动作,这样才能尽快恢复。”李瑕拍了拍她的手。 “嗯,我打了温水,给你擦擦脸吧。” 李瑕接过帕子,洗漱之后,便见高明月抱了褥子铺在地上要打地铺。 在灵关道走了一月,每夜在野外露宿他们都是偎在一起,好不容易今夜有了屋子,她反而不愿与李瑕共榻。 两人推让了小一会儿,李瑕用两句话把高明月吓得让出了地铺。 他先是问了一句“不如一起在床上睡?”高明月骇得不轻,整个人都有些慌张。 李瑕又附着她的耳悄声道:“阿莎姽这人就像只猫,我们睡哪她就睡哪。今晚她肯定跟着在床上睡的那个。” 高明月想了想,那还是她带着阿莎姽睡在床上吧。 因这个小问题,她心里不免有些忧虑……出门在外没什么,往后安定下来了,阿莎姽这黏人的性子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才想了一会,和衣在榻下躺下,果然阿莎姽也躺下来。 高明月不由又觉得……真的很像只猫诶。 因为觉得有趣,对往后的那一点小小的忧虑又被高明月抛开了。 …… 阿莎姽其实听到了李瑕的悄悄话,颇为无语。 是因为一直都在赶路,她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才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李瑕或高明月的。 是他们也从来没给她安排过住宿,她只是不在意这些,不说而已,而不是非要跟着他们。 她虽然性子古怪,又不是傻子。 ~~ 李瑕吹熄烛火,在地铺上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愧对高明月。 说来,她也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但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带着庆符军到龙尾关安顿下来,又带他奔走数百里救回了他的命。 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只怕在那种情况下早已吓得手足无措。 她不可能像他这个穿越者一样做成许许多多事,但她为了他,以莫大的勇气担起了她本来担不起的重担。 且跟着他,一路上千难万险,她也毫无怨言。 李瑕两世为人,上辈子从未想过要结婚,如今却有种想要早点娶高明月过门的心情。 但战事连绵,连这点儿女情长都显得仓促…… ~~ 两日之后。 成都城并未因宋军的进攻发生太大的变化,甚至连川西戍屯的兵力都没调动过来增援。 连李瑕都看得出来,阿答胡是真心看不起宋军。 阿答胡在不耐烦地等待着,等着蒲择之到成都城下,以野战一举歼灭宋军。 李瑕在耐心等待着,等着帮助蒲择之破城。 在这之前,李瑕打算先探清成都蒙军的兵力情况,因此让人带杨渊到处送礼,借以观察成都。 杨渊虽然不算聪明,却也渐渐感到不对。 他察觉出来,李瑕是想助宋军破城,因为李瑕恰好有了这个机会。 那么,留给杨渊从李瑕手里逃出去、驱除蛊毒,并把真相告诉阿答胡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 这日是七月初四,夜里,杨渊在驿馆设宴,邀阿胡答麾下的回回人马纳普赴宴。 回回人在蒙古往往充当着打理财政、建造机械的作用,马纳普亦然,他被阿胡答视为智者,相当于军师。 马纳普之所以来赴宴,因是收了杨渊的两块金锭。另外,也对大理感到十分好奇。 但酒过三巡,马纳普极不喜欢杨渊,反而很喜欢杨渊身边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自称“段延庆”,蒙语说得好,而且看到马纳普就让杨渊撤下席上所有的猪肉,又告诉杨渊不要劝酒。 当时马纳普便感觉到,这年轻人似乎懂他的教义。 而在说到回回人在唐时被称为大食人后,段延庆便问道:“大食?可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信徒?” “是!是!” 段延庆带着敬重,又道:“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马纳普惊喜异常。 他太高兴远在西南一隅的大理国也有人信仰真主。 “安拉是世间唯一的神。”马纳普郑重道。 段延庆道:“我好想诵读《古兰经》,可惜在大理只有佛经。” 马纳普大喜过望,与段延庆侃侃而谈起来。 从教义谈到谋略,从谋略谈到地方风俗,大多数时候都是马纳普在说,段延庆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早就上表劝大汗,应该派回回人到大理去主理地方民政,蒙古将军们最会打仗,但这些文事,还是该靠我们。” “正该如此。”段延庆应道:“那便不必再担心有段兴智叛乱之事。” 马纳普惊奇道:“你也是段氏子弟,不怕我们分了段氏之权?” 段延庆道:“我是大蒙古国的臣子,当以大蒙古国为先。这次到了哈拉和林,我必向大汗请立回回重臣坐镇大理。” “好,好。”马纳普道:“你也放心,段氏的世侯之位,我们是不会抢的,相反,有了我们主管民政,才是段氏长远之道啊。” 段延庆道:“可惜我只是段氏微末旁支,不知这次到哈拉和林能否觐见大汗?真想向大汗提议,请睿智的回回人坐镇大理。” “这样吧,我写封信,为你引见总管马合木。” 段延庆大喜,终于问道:“太好了,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北上,但不知何时能起行?” “算时间,宋军大概还有六日才到成都城下。”马纳普道,“到时都元帅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宋军,再抢回剑门关。半月之内,你等便可起行……” 话音未落,有士卒进了堂,向马纳普禀报了一句什么。 马纳普一愣,惊呼道:“什么?!不可能,宋军不可能在今夜攻城!” “宋军真的已在抢攻东面城墙。” “这……” 马纳普话音未落,一柄匕首猛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噗!” 马纳普回过头看去,只见方才还与他谈笑风声的段延庆冷着一张脸,满带杀意。 他缓缓倒下去,只听得一声厉喝。 “动手!” ~~ 包括李瑕在内,所有人都完全没想到蒲择之在今夜就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成都城下。 但马纳普那一声蒙语的惊呼落在李瑕耳中,李瑕立刻就断定,这是真的。 敢奇袭剑门、敢攻打成都的蒲择之,只有这么做才有破城的可能。 李瑕难得有些激动。 他感受到蒲择之与他一样,勇于冒险、勇于破局。 哪怕蒲择之此时并不知李瑕在成都城内,李瑕也在一瞬间就与之有了默契。 川蜀这个危局他们都思忖过无数次,都知道别无选择了,只有一条向死而生的路可以走。 所以,蒲择之决定奇袭剑门时,李瑕决定杀回大理;蒲择之攻向成都时,李瑕北上灵关道。 他懂这一腔孤勇…… “动手!” 李瑕前一刻还在等马纳普写信,想着留着必然有用,但一听消息,毫不犹豫做了决断。 要破敌,这瞬息之间也是决胜的关键。 周围的庆符军听不懂蒙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都以为是马纳普看穿了李瑕的身份,连忙抢上,扬刀对着马纳普的亲随就砍。 血溅在大堂上。 杨渊吓坏了。 前一刻,他还在想李瑕这么喧宾夺主马纳普怎就不怀疑、还在想要如何脱身…… 下一刻,马纳普的尸体就已倒在他面前。 等杨渊回过神来,堂内马纳普的所有亲随都已授首。 “别杀我!”杨渊猛地跪倒,向李瑕痛哭道:“我带你去杀阿答胡!别杀我!” 他已经顾不得脱身不脱身了。蒲择之这场突袭,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李县尉,求你了,我降了,我降宋了……” “噗!” 回答杨渊的,只有李瑕毫不留情的一剑。 “快!召集人手,立刻为蒲帅开城门!” 各个佰将都是身子一颤,惊呼道:“蒲帅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一个蒲帅! 第332章 开城门(为盟主深檐巷转雨声微加更)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古语,在堂中听马纳普说要给写封引见信时,他看到了李瑕示意,便转身拿了纸笔。 才端来砚台,他便听到了惊呼声,只见李瑕径直一匕首下去,把马纳普捅翻在地。 杨奔愣了愣,心想好歹写完引见信啊。 转念一想,他又想到蒲帅都在攻城了,马纳普也不可能有心思再写信,不如立刻杀了。 杨奔马上又意识到,他绕了一绕才明白的道理,县尉却是当即便有了决断,这份果断实在是有些惊人…… “噗。” 再抬眼一看,李瑕已收了匕首,接过佩剑,一剑结果了杨渊。 杨奔心想,带杨渊去诈开城门也好啊……哦,这种混乱的夜晚,普通蒙军没几个认得杨渊,带他还多了一个风险,不如杀了。 这些思量不过一瞬间,堂上血迹未干,李瑕已开始披甲。 杨奔连忙与一众佰将去拿了藏好的盔甲穿戴起来。 忽有人拿手在他腰间一捅。 杨奔转头见是宋禾,不由皱了皱眉。 “记住,你这佰将盔甲是于柄的。”宋禾冷着脸说了一句,转身走开。 杨奔冲宋禾的背景道:“他又不是我害死的,当时若非有我,你们全被蒙骑追……” “知道。”宋禾头也不回,“我是告诉你,别做的比于柄差。” “呵。” 杨奔冷笑一声,暗道自己怎可能比那马夫出身的粗鄙人做得差? 他披甲的速度极快,还有时间向李瑕道:“县尉,万一我们开了城门,蒲帅又来不及进城,如何是好?” “不会。” 李瑕语速很快,道:“蒲帅今夜能到,必然已丢弃了所有辎重,要一举攻下成都,逼蒙军巷战。那便不会有试探,只有这一轮攻事,不破城池誓不休。” 杨奔一愣,还没想明白,李瑕已戴上头盔,执佩剑大步而走。 “动作快!” “是!动作快!都跑起来……” 夜色中,八百庆符军穿过成都残破的街巷。 他们之所以能进城驻扎,一方面是因蒙人管治宽松,另一方面也是因城内空阔,几乎已成了一座只有军队驻扎的空城。 …… 早在二十一年前,阔端引兵攻掠川蜀,火烧成都,大肆屠杀,千年古城民无噍类,城中堆积骸骨达一百四十万具。 时人称之为“丙申之祸”,痛哭“昔之通都大邑,今为瓦砾之场;昔之沃壤奥区,今为膏血之野。青烟弥路,白骨成丘,哀恫贯心,疮痏满目。” 十六年前,蒙军再次攻掠成都,时称“辛丑之祸”,连忽必烈幕府谋士郝经也唏嘘不已,赋诗云“子规啼缺峨嵋月,嘉陵江中半江血。” 淳佑五年、淳佑十二年,成都多次被蒙军攻破洗掠,直到两年前被蒙军占下至今…… 李瑕也是第一次到川西,看着这满目疮痍,极受触动。 他很难想象,这残城当中曾经有过数百万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受辱、丧命于铁蹄弯刀之下。 而今夜,他不必再克制、隐忍…… ~~ “快!动作快!别等蒙军反应过来!” 成都城东,城墙下一片吆喝声响起。 蒲择之抬眼看着夜色下的城头。 他面沉如水,显得成竹在胸,但其实他眼皮跳得厉害。 在世人眼里,他是大宋朝的礼部尚书、是文弱老懦,应该龟缩后方施谋用略。 但他打起仗来,能比武人更血性、更冒险…… 蒲择之不是没尝试过更稳妥的办法。 年初,他也曾上奏请求更多的援兵,朝廷回复他“今处处风寒,皆当援增,又岂止于川蜀?” 这大宋朝确实是“处处风寒”了,两淮、京湖,甚至是两广皆已处在蒙军攻势之下,除了临安行在,何处无战火? 蒲择之细思之后,反而更坚定了收复成都的决心。 成都系川蜀安危,不可不复。川蜀系天下安危,收复成都之心不可不坚。 因此,渡过沱江之后蒲择之毅然下令,不带辎重,全军日夜疾行,抢攻成都。 衔枚疾行至城下,宋军不休整、不造攻城器械,趁夜立刻发动了攻势。 一千死士脱掉盔甲,仅以绳索抛上城头,开始攀城。 在夜里值守城头的多是蒙古汉军,完全没想到宋兵会来,未及反应,已有宋军士卒攀上城头,乱刀斩下。 惨叫与杀喊声并起。 “杀啊!复成都!” ~~ 黄甲奎一刀劈下,血糊了一脸。 他是蒲择之麾下宁远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都头。 比军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成都人,他父母妻儿俱埋骨于此,“哀恫贯心,疮痏满目”说的正是他的心境,也是成都屡遭杀戮后无数人的心境。 时隔三年再次回到家乡,黄甲奎不由心头颤栗。 这一战对蒲择之而言是家国大计,对黄甲奎而言则是血海深仇、也是魂牵梦绕。 今夜军中点死士攀城,黄甲奎毫不犹豫就站了出来。 “收复故土,岂缺死士?!” 黄甲奎不怕死,要死他愿死在家乡,杀仇寇、祭亲人在天之灵。 仅是踏上城头,他便一阵哽咽。但迅速看了一眼城门,他还是强忍着没马上去抢城门,而是守着城头,等身后的同袍攀上来。 “快!快上来!” 城头上有守军也同时杀过来,箭矢飞射。 也有守军冲到城墙边,劈断绳索,使宋兵摔死在城墙之下。 一片乱战之中,黄甲奎没有披甲,身中数箭,血流不止。 但好不容易,宋军死士终于在城头上立足,杀退城头守军的防线。 他们终于可以冲向城门。 “抢城门!快抢城门!” 黄甲奎嘶吼着,收复家乡的喜悦让他浑然不觉身上的伤痛。 突然,一支激射来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 黄甲奎闷哼一声,低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犹不甘倒下,提刀继续向前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多杀一个仇寇也好! “噗”又是一根长矛捅进他腹中。 黄甲奎不退,大吼着,顺着长矛向前扑去。 矛杆上沾满了他的鲜血,他不顾剧痛,滑到那敌兵面前,聚起最后的力气,一刀斩下。 握矛的敌兵被他的临死前的气势所慑,呆愣在当场,被这一刀砍翻。 这敌兵一倒,黄甲奎也失去了支撑,顺之栽倒。 他依旧不甘。 太想收复成都了,太想亲眼看到宋军驱赶了盘踞在他家乡的仇寇。 不甘心…… 弥留之际,黄甲奎突然望到有一队人从长街那头杀过来。 “开城门!迎蒲帅!” 吼叫声让黄甲奎脑子里猛地一个激灵。 “快!杀开条道,开城迎蒲帅……” 黄甲奎凭最后的意念强撑住身体,瞪大了眼,紧紧望着那队人杀向城门。 终于,他眼中泛起了欣慰的目光。 至少,在死前,他确定成都必复。 “必复……” 他安然闭上眼,迎上黑暗,去找寻他的亲人…… ~~ 黄甲奎身后,不停有人倒在血泊里,亦有人继续向前杀去。 城墙下,火把被丢入蒙军的驻地,大火猛地扬起,吞噬了这一方天地的黑暗。 突然杀出的宋兵已抢到城门前,城头蒙军大溃……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 随着这一声齐力大吼,城门被一双双染血的手推开。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啊……” ~~ “进城!” 蒲择之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城洞处越来越亮的光芒,在第一时间下令。 他并不怀疑是蒙军使诈。 这一战他轻装奔袭,蒙军若真有这样的埋伏,路上无数次都能杀得他全军覆没。 蒲择之依旧面沉如水,显得很冷静,只有双眼是通红的。 他担着天大的干系力排众议,把川蜀与家国的命运押上,孤注一掷。他承受了太大太多的压力、担忧。 每想到若是这一战败了,他都感到深深恐惧。 就像那火光驱逐了黑暗,他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成了无比的激荡。 “进城!杀敌!” 一声声大吼声中,宋军迅速向城门涌去…… 第333章 复家乡 阿答胡今夜喝多了酒,睡得很早。 他确实没想到那些“藏在盔甲里的羊羔”会在今夜攻城。 算宋军的行进速度,到成都城下还有六七日,还要再扎营下寨、造攻城器械。 阿答胡觉得,想要放开来杀宋兵还要再耐心等着。 然而,睡到半夜,士卒的惊呼声吵醒了他。 “都元帅!宋军已开始攻城!” “什么?!” 阿答胡翻身而起,乱糟糟的胡子上还粘着碎肉屑。 他恍然以为是在梦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都元帅,是真的,宋军已攀上东城城墙……” 怒火顶上阿答胡的脑门,他瞬间清醒过来,下令全城御敌。 就在他披甲之时,一道道急信又报过来。 “报!宋军已打开城门!” “额秀特!”阿答胡一边拿起头盔,一边向外冲去,满嘴唾沫横飞大骂道:“额秀特,哪能这么快?!” “报!”又是一名蒙军士卒狂奔而来,“都元帅,大股宋军开始进城了!” 阿答胡提起弯刀大步出了府邸翻身上马,大吼道:“杀宋人!” 蒙军的反应很快,一列列蒙骑从城中四面赶来,聚集了千余人。 阿答胡不敢让宋军在城中整备停当,迅速领着这千余人杀向东门…… 天还未亮,夜色中看不到有多少百姓,成都城更像是战场,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蒙军的吆喝声渐响。 阿答胡被冷风一吹,胸中战意愈发澎湃。 他要杀尽这些敢挑衅大蒙古国勇士的宋人! 突然。 “吁咴咴!”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蒙骑跨下骏马长嘶,仰起前蹄将他们摔下马背。 “铁蒺藜!是铁蒺藜……” “轰!” 火光一闪,又是惨叫声起。 “是火球!” 火球从长街两侧的楼屋上掷下来,砸在蒙军阵列之中爆炸开来,碎铁片乱射。 阿答胡大怒,扭头看去,只见宋军已从两边杀上来,竟还推着拒马角。 “额秀特!这也太快了……” ~~ 却说蒲择之率军入城后,李瑕迎上前,第一时间通报了身份,以免被当作蒙军误伤。 “见过蒲帅,庆符县尉李瑕领民壮迎大军入城。” “我知道你,庆符知县李瑕李非瑜。”蒲择之语速飞快,却不多说,甚至问都没问李瑕为何在城内,立刻又问道:“你可知城中蒙军分布?” “知晓。” “为我带路,迎击寇首。” “是。” “蒲黼,你速取城中拒马,随非瑜推进。” “是!” 蒲择之虽是文官,真打起仗来竟是雷厉风行,派亲子当先杀敌,亲自提刀押阵。 宋军有两成的重甲步兵执矛在前,八成弓弩手在后,有条不紊向前推进。 “靠后靠后!轻甲兵靠后……” 庆符军士卒们被挤到一边,看向那些重甲步兵,暗暗心惊。 火光当中,能看到他们每走一步,鞋底都在石板上留下汗渍。 他们的“步人甲”与“铁浮屠”相似,成塔形一层一层的向上叠加,能做到防护全身。 从沱江到成都三百里余山路,这些兵士身披六十斤重的步人甲,硬是在两天内翻山跃岭跑过来。 隔着面甲,还能听到他们重重的喘息。 李瑕近一年来常有“宋兵不弱”的感慨,今夜这种感受又浓烈了几分。 刹那间,一个念头随着这些喘息刺进他脑里。 就是这些人,不畏艰险一次又一次面对蒙古铁骑悍卫家园,最后却被后世冠以“软弱”之名。 试问这大宋朝的当权者们,情何以堪? 在大宋朝含恨而终的岂止一个岳飞?岂止一支岳家军?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的脚步愈发坚定。 他走在蒲择之身畔,随着洪流般的宋军迎向前去…… ~~ 终于,蒙古骑兵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 “吁咴咴……” 蒲择之扬起刀,大喝道:“将士们,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我等祖宗长埋于川蜀,岂容鞑虏践踏?” “不容!不容!” “此战之前,我儿问我‘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今夜我亦问诸将士,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 片刻后,宋军将士齐声响应道:“必胜!” “必胜!” “破虏!” “杀……” 宋军从街巷当中涌向蒙军,气势已在瞬间狠狠地把蒙军压下去。 血不停泼洒在石板路上,甫一开战,胜负已现…… ~~ 换作旁人,很难明白蒲择之那句“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对于川兵意味着什么。 朝廷派来的蜀帅,极少用川蜀本地人。 朝廷永远在担心蜀地偏远、天府可自成一国,因此从不信任本土将帅。连两浙路衢州来的余玠都不信任。 但,蜀人真的很需要一个可以带着他们“保家卫国”的蜀帅。 在川蜀局势几不可逆之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个。 蒲择之乃是三国名士“蒲元”之后,蒲元是诸葛亮的幕僚,曾于斜谷为诸葛亮造刀三千口。 蒲家历代扎根于蜀地。 对于川兵们而言,这代表着蒲择之不会像余晦那样只顾自身前程、把蜀地弄得乌烟瘴气然后一走了之。 余晦还可转任他方,但他们呢?家乡沦丧、亲朋殆尽。 他们要的,也就是个真心想赢的将帅。 只要给他们一个这样的将帅,便是面对再凶狠的蒙古人,他们也能赢下来。 这不是为了向朝廷证明什么,只为保卫他们的家乡。 ~~ 杀声振天…… 阿答胡愤怒地看着步步逼近而来的宋军,看着蒙军惊慌勒马,不停向后退缩。 他终于发现,他处在了最不利的战场……巷战。 巷战之中,蒙军骑兵无法奔跑起来,完全施展不开。 眼看局势危急,阿答胡只能亲自冲锋,试图以个人之骁勇激励士气,挽回局势。 他当然是极为骁勇…… “噗!” 一根长矛捅翻了阿答胡的座骑。 又是数根长矛捅下来。 “啊!” 阿答胡身受重创,怒吼不已。 他犹想挺身力战,但宋兵比他还要愤怒得多,不停地杀向他们的仇寇。 “噗噗噗……” 一矛一矛,捅穿了阿答胡的身躯,直将他捅成烂泥。 宋兵蜂涌而上,犹不泄愤,有人仰天狂啸,有人奋声大哭。 哭声与笑声汇聚,汇成一句齐声大吼。 “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 “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李瑕听着这吼声,闭上眼,感受了到他们的激荡涌进自己的血液。 他虽不是蜀人,却与他们血脉相连…… ~~ 与此同时,箭滩渡。 刘整未睡,正凝视着深沉的夜空。 纽璘的大军已近,只在一两日内便可抵达。 但刘整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乡……河南路,邓州。 邓州离宋朝的襄阳并不远,但已属于宋朝永远不可能收复的地方之一。 刘整自出生起便是金人,他思念家乡、也思念故国。 金人,这是他对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认知。 若要追溯,这认知或许起于一百二十余年之前,宋廷向金国盟订“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简单来说,祖籍或出生在金国疆域范围内的,宋廷承认他是金人,哪怕他逃到了宋境,宋廷也要使其返归金国。 对于宋廷而言,这大概只是一种“必须与金国和谈,敢言抗金者杀无赦”的意思。 对于当时的北人而言,却无异于被故国弃如敝履,痛彻心扉。 但也只是对当时的北人而言了,一百二十余年都过去了,到刘整这一辈,只会对金国之灭亡感到痛彻心扉。 哪怕金亡后他归了宋,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宋人。 因为宋人就没把他当成同族,赵方“汝辈不能用,宜杀之”言犹在耳…… ~~ 这个夜色中,箭滩渡的刘整叹息一声,无心再多想,翻身入眠。 成都城内宋军依旧还在狂喜之中,抹着脸上的鲜血,喜极而泣。 他们高举着阿答胡的尸体,高呼不已。 “驱杀仇寇,复我家乡……” 第334章 考校 七月初五。 成都城头上插着宋旗,城中欢呼声始终不绝。 李瑕重生以来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杀敌整夜,他天亮后入睡,再睁眼已是未时。 只见高明月坐在地铺边,傻傻看着他。 “嗯?” “你醒啦,李知县。” 李瑕不由笑了笑,把高明月的手拉到怀里。他少见地听到高明月主动开玩笑,至少代表她在他面前逐渐开朗起来了。 “是啊,知县夫人。” 高明月大羞,道:“快松手,我去给你打水。” “不用,再躺一会。” “嗯?好难得见你赖床。” “今日是特例,小小赖一会。”李瑕道,“难得事情有人扛着,不必我做什么。”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这位蒲帅吗?” 两人经历过太多磨难,她看得出来李瑕少有这般信任他人的时候,这“信任”也包括对其能力的信任。 李瑕确实如此,他深知宋朝早晚要覆灭,从不信除了自己有人能力挽狂澜。 “是啊,蒲帅是蜀人。”李瑕道:“他着实是一心收复成都,我小赖一会应该没事。” 话虽这般说,他很快还是爬了起来,抱了抱高明月,道:“我们可以回庆符了,你不必再跟我颠沛流离。” “我不觉得颠沛流离,跟在你身边……”高明月轻声道:“我很心安。” “女孩子还是要娇养。” 高明月想到这次婚事,也添欢喜。 两人小小地腻歪了一会,李瑕又开始了他的复健。 哪怕是成都这一战的大胜,他也只容许自己放松这一柱香的时间。 “今日难得没有战事,你和阿莎姽呆在驿馆休息吧。” “嗯?你要出去吗?” 李瑕点点头,道:“我去见见蒲帅……” ~~ 昨夜战后,蒲择之忙得不得了,只对李瑕说了一句“非瑜且先去歇了,空了再来见我”。 那种情况下,他有三万大军要调派,完全不差庆符军这小小八百人,李瑕又不是他的旧属,用起来不顺手。 此时李瑕还想着蒲择之未必有空相见,但才走出驿馆,便见一名兵士正坐在门槛上与鲍三闲聊。 “他娘的,城也太破了……啊,李知县起了?蒲帅派小人来带李知县相见。” “辛苦你跑一趟,敢问你贵姓?” “啊?竟劳李知县相问……小人栾回,就是个大头兵。” 栾回受宠若惊,连忙带着李瑕穿过街巷,一路往城楼而去。 路上时不时见有一队队兵士跑过,还有蒙军占据着城中的深宅大院,负隅顽抗。 到了城楼,只见许多将领匆匆而来,领了命令又匆匆而去。 栾回上前通报,蒲择之的亲卫径直便放他们上去。 李瑕踏上阶梯,只听城楼上有对话声传来。 “父亲当知眼下并非设宴庆功的时机,除了逃脱出城的蒙军,成都周围还有大量的戍屯蒙军,该立刻清剿。” “为父何尝不知?但事前便说好攻下成都后必厚赏士卒,万不敢食言。” “何必差这几天?” “蜀中将士,三年前的军赏尚未发放。换作是你,拼死奋战,每每得不到该有的赏赐,心中做何感想?此番将士们信我,肯赴成都血战,岂可辜负?差了这几天,只怕他们又要担忧我与前任蜀帅一般。” “唉。说到底,还是余晦留下的痼疾,父亲上任时间又短。” “克扣军饷、战而不赏、苛待士卒,百年来风气使然,岂余晦一人之祸?”蒲择之叹息一声,道:“尽快办吧,先稳住军中士气。” “是……” 李瑕在阶梯上稍站了一会,虽只听到这只言片语,却能感受到蒲择之的难处。 蒙军就从无这样的烦恼,走到哪抢到哪。宋朝的将帅不同,打起仗来,有太多战场之外的麻烦要操心。 很快,蒲黼领着几个将领大步出来。 “李知县来了,进去吧。”蒲黼拱拱手,道:“今日事多,改日找你长谈。” “蒲钤辖请。” “再会。”蒲黼脚步匆匆又下了城楼。 里面蒲择之回过头一看,道:“非瑜来了,还未问你如何会在成都城内。” 李瑕说得简单,只说大理义军派人来联络抗蒙,自己奉命送其回归大理,被蒙军发现,无奈从灵关道回来。 蒲择之听到“奉命”二字,沉吟道:“朝廷派贾相公坐镇两淮了。另外,吕文德坐镇播州,接下来只怕要面对大理蒙军自西南面斡腹。” “是。”李瑕应道。 蒲择之见他不愿多说,他也不追问,只是喃喃道:“大宋处处风寒,各地守将合该同心协力才是。” “蒲帅所言有理。” 蒲择之淡淡笑了笑,道:“你且坐一会。” “好。” 蒲择之又凝神看着地图,时不时招过麾下将领调派。 他数夜未眠,显得苍老而疲倦,也只能忙中抽空与李瑕聊几句。 李瑕还是头一次看人调派三万大军,丝毫不觉乏味,蒲择之的寥寥数语,他都觉得受益匪浅。 直到有人端上简单的饭菜,蒲择之才招呼李瑕坐了,开口问道:“成都之战,你是如何看的?” 李瑕应道:“未知全貌,不敢置评。” 蒲择之推了推案上几份地图,问道:“看得懂吗?” “我可以看吗?” 蒲择之随意地点了点头,低头吃饭,咀嚼得很慢,似还在思忖。 李瑕已放下碗筷,认真翻看着这几份地图,神色逐渐凝重。 “看出什么了?” “成都之战,只怕是刚刚才开始?” “不错,难得你这年轻人能看出来。” 李瑕指了指地图,问道:“我可以标注吗?” “标吧。” “我从灵关道过来,看到蒙军在成都以西的晋原、唐隆、青城等地还有戍屯,兵力该在两千左右。” 蒲择之沉吟道:“那成都城外还有近万蒙军了。” 他指了指城北一个箭头,又道:“昨夜,歼蒙军一千三百余人,斩杀蒙帅阿答胡。但蒙古宗室阿卜干带兵逃出城了。” 李瑕早已看到这个箭头,有些遗憾。 但想来也是如此,蒙军多骑兵,但凡想要撤退,宋军极难追上。而蒲择之的兵力又不足以封堵成都,有蒙将出逃是必然的。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要趁这些蒙军失去主帅、指挥混乱之际,尽快全歼他们?” “不错。” 李瑕翻出下一份地图,思忖着蒲择之要如何围堵这些蒙军。 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提到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 成都西面就是高原,东面是云顶山城,北面是苦竹隘山城,南面是三龟、九顶诸城。 这些山城往往都是险峻高山,山顶上却又地形平阔,利于屯田,能让宋军与百姓龟缩于山城当中。 这两三年来,蒙军攻破成都,占据川西,却始终不能攻克这些山城。 蒲择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封锁住剑门关、箭滩渡,把蒙军残部的出路堵死,只能绕着这些山城打转,再一一歼灭。 所谓“关门打狗”,剑门关、箭滩渡是门,成都与这些山城是屋内的桌椅板凳,狗在屋内乱窜,人站在桌椅上打狗。 阿答胡身死,其部残军已成丧家犬,好打。 但若箭滩渡失守,成都的蒙军残部与纽璘部汇合,两只狗合力,人就打不过了;若剑门关守失,汪德臣部再派兵支援,便成了狗群…… 李瑕伸出手点了点箭渡滩的位置,喃喃道:“如此一来,箭滩渡便是重中之重。” “不错。” 蒲择之似乎有栽培李瑕之意,语谈间推心置腹,道:“正是如此,我命刘整刘武仲守箭滩渡,刘武仲旷世之才……只盼他守住箭滩渡,容我歼灭成都残军。” 隐隐地,李瑕从蒲择之语气中听出一丝忧虑。 蒙军虽溃败,但依旧是骑兵。步兵要拖垮骑兵,岂是短时间能做到的? 刘整守得了那么久吗? 短短几句话间,蒲择之已草草吃了饭。 该告知的、该考校的都谈得差不多了,他看向李瑕,问道:“我已命易士英筑凌霄城,川南战事或可稍缓。川西川北却正是用人之际,我有意调你至我军中,你可愿意?” 第335章 差遣 李瑕与蒲择之有相似之处,对时局有相同的判断,在作战时也有默契。 因此蒲择之提出招揽,李瑕并不意外。 但他们之间,亦有根本上的不同。 在收复成都这一场胜仗当中,李瑕也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大宋臣子是如何被腐朽的宋廷掣肘,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蒲帅节制四川,我这庆符知县本就归蒲帅调派。”李瑕道:“蒲帅只管差遣。” 蒲择之脸上不显,却微有些意外。 他的意思是把李瑕的官职调到重庆府任推官或签判,从此在帐下听用。 但李瑕应得虽好听,却是不肯离开庆符县的意思。 李瑕有其靠山,蒲择之遂也不强人所难,沉吟片刻,果然分派了差遣。 他先是招过亲兵,吩咐道:“去唤杞材来。” “是。” 蒲择之方才向李瑕道:“川西必有恶战,我有意派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将百姓迁入城中,你协办此事。” 李瑕拱手应下。 蒲择之又问道:“你可明白我的用意?” 李瑕道:“若要以步兵拖垮蒙古骑兵,除了封锁剑门关、箭滩渡,将其困于川西,还需坚壁清野,使其无法在川西获得补给?” “此其一也,”蒲择之道:“蜀川战局,所虑者并非阿答胡这等无脑鞑虏;可虑者,乃叛贼汪德臣之辈。 阿答胡只知劫掳,余玠在时,筑山城、屯兵民于高山要塞,可使鞑虏占不到便宜。然汪德臣立足于汉中,建利州城,筑城积谷,置军屯守。 可恨余晦继任之后,屡战屡败,川西尽失。叛贼汪德臣掳川西之民至汉中、陕地屯田。至如今,利州粮草充沛、城防巩固,已倚为侵大宋之前沿。 此番我若不尽快收复成都,等蒙军于成都戍屯成效一显,则再难收复。” 李瑕听了,便明白过来。 除了为了坚壁清野、围困蒙军;而从长远来看,人口则是蒙宋在川蜀对垒的重中之重。 迁徙百姓避难之事,余玠在任时便一直在做,迁了诸多郡所到山城、聚小屯为大屯。 这也成了余玠的罪状之一,被称为“劳军困民”。 等到余晦继任,接连大败,蒙军占据川西,百姓根本不及撤走。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蒙古人喜欢屠城,但除了少部分人能逃走,大部分斗升小民一辈子埋首田垦,哪懂得该往哪逃。 这些来不及逃亡之人,一部分死于弯刀之下,一部分被汪德臣迁走为蒙军种粮,供应蒙军年年入寇。 不“劳军困民”,便是这样的结果。 …… 李瑕想了想,忽道:“蒲帅,成都城墙残破,川西战火连绵、不利屯田,如今迁百姓入城,往后又要放他们出城种田,难保不再遭洗劫。” “去岁兀良合台从云南斡腹不假,蒲帅既筑凌霄城,庆符军又可为蜀南扼住五尺道。蜀南或可为大军屯田之地,只是苦无人口。何不迁川西之民入蜀南。”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接着道:“我等只须搜集船只,顺泯江而下便可至叙州,再至长江南岸。” 蒲择之没有马上回答,老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好一会,蒲择之才应道:“且等歼灭蒙军残部……” 忽然,有人步入城楼,道:“蒲帅,我同意李非瑜之议,且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当立即迁移川西之民。” “杞材来了。”蒲择之从思量中抬起头,道:“说说吧,为何?” 来的是朱稷孙,他在蒲择之面前站定,拱了拱手,干脆利落抛出了他的理由,道:“我不信刘武仲。” …… 朱禩孙时年四十三岁,字杞材,号南山。淳佑四年进士,先是在京湖为官,曾随李曾伯入蜀,与蒲择之有旧交。 因此,蒲择之就任四川之后,便举荐了他任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负责泸州、叙州、长宁军的军务。 朱禩孙正是李瑕的顶头上司。 此时,他看也没看李瑕,当着蒲择之的面,又道:“刘武仲向来自诩为金人,蒲帅却将箭滩渡托付于他。万一战败,则成都必危……” 蒲择之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怕的是他守不住箭滩渡吗?你是不愿他立功。” 朱禩孙一惊,连称不敢,道:“蒲帅言重了,我觉无此意。” “那若让你守箭滩渡,你可守得住?” “我有死战之心。” “守不守得住?”蒲择之又问。 朱禩孙略略迟疑,实无信心以同等兵力与纽璘决战。 蒲择之摆了摆手,叹道:“你们不信北归人,但北人亦曾是你我同族同类,刘整更是不世出之将才,若屡加排挤,岂非大宋之失?” 看得出来,对这件事蒲择之是深思熟虑过的。 他也有深深的无奈。 分明刘整是旷世将才,眼下蒲择之兵力不足,麾下有能力守箭滩渡的也只有刘整。 然而百年以来之风气,大宋文武轻视北人,军中将领屡屡打压刘整…… 可若是连一条出路都不给北归人,这样下去,南北汉人莫说同心协力,北面汉人一心助蒙古,大宋如何不亡? 一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遗祸百年。 这百年积弊压在蒲择之头上,有时他实也不知如何做才好…… 朱禩孙不知如何回答,城楼中安静下来。 静了一会,李瑕开口道:“蒲帅,我也担心刘整守不住箭滩渡。” “连非瑜也不信北归人?”蒲择之问道,“你等皆如此,是要让大宋自绝于北人不成?” 李瑕道:“大宋只怕已经自绝于北人了。辛弃疾一生所盼,想要收复家乡,结果却郁郁而终。自偏安以来,大宋从未给过北人哪怕一点信心。 我去过北面开封,见到的北人多不是甘于臣服蒙古,怕是真的对大宋绝望了。朝廷若想用北人,唯有一个办法……” “什么?” “北伐。”李瑕道:“至少要有北伐的态度,哪怕是摆出想收复故土的样子,而不是言北伐者杀无赦。” 蒲择之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事实上,大宋虽还有主战派与主和派,但主战派也只是主张以战抵御蒙古而已。 北伐?时至今日,敢言北伐者已是整个朝廷的死敌。 …… 李瑕看懂了蒲择之眼中的无奈。 这边三万人守成都,歼一万蒙古骑兵都是捉襟见肘,也只能以一万人守箭滩渡,没有兵力再去增援。 无论信不信刘整,刘整也是蒲择之能用的最具将才之人。 李瑕于是又道:“请迁川西之民到蜀南,如此,无论之后战事如何,此战至少可保全这些人口。” 朱禩孙不再提刘整之事,道:“不错,迁民入城,不如迁至蜀南。” 蒲择之显得更为疲倦,沉思之后终于颌首道:“你们去办吧。” 第336章 箭滩渡 李瑕与朱禩孙下了城楼。 在城楼之时,蒲择之又向朱禩孙提过李瑕为何会出现在成都,让他不必追究。 但朱禩孙还是道:“你不听调派,私往敌境。战事之后,上一封请罪的公文给我。” 他随蒲择之出兵之前,曾征召潼川府路兵马补防泸州神臂城,庆符县民壮也理应在泸州才对。 且他直管潼川府路,实在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需要一个交代。 “是。”李瑕应道。 朱禩孙虽板着脸,但其实对李瑕并无成见。 这两年,蜀地接连斩杀兀良合台、阿答胡两位蒙军都元帅,李瑕皆有参与,朱禩孙也是沾了不少功劳。 公事公办之后,两人开始说起接下来的差事。 “川西还有多少人口,我暂时也并不清楚,成都府的户籍已于战乱中失查了。”朱禩孙道,“但有个大概的推算。” 这方面的事李瑕更不清楚,道:“朱安抚请说。” 朱禩孙道:“端平三年之前,整个四川在册户籍二百五十九万户,大概一千三百余万人。其中川西成都府路占四川人口近半,一百一十余万户,算来是六七百万人。” 李瑕放眼看去,只见城池残败,寥无人烟,哪有繁华大城的样子? 朱禩孙也转头看了看,缓缓停下了脚步。 他忽然开口道:“我是成都人。” 李瑕也停下脚步,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朱禩孙并非是闲聊,说了这句话之后,语气沉重了起来。 “端平三年,十月二十四日。阔端带蒙军攻破成都,大书‘火杀’二字,下令屠城。他们将城中百姓五十人为一聚,挥刀乱刺,尸首堆积成山……当时,我就在尸山之下。” 李瑕有些惊讶,道:“朱安抚,你……” 朱禩孙摆了摆手,向城中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就在那边,有个老者一直抱着我。等到晚上,蒙军开始寻找尸山当中的未死者,又是一阵乱杀。 那老者鲜血淋漓,不停涌入我口中,因他相护,我侥幸未死,夜半逃入城外树林。之后,贺知府权知成都府,录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 话到这里,李瑕已听到了朱禩孙的声音里的颤抖与哭腔。 这是一个四旬高官,能让他失态的,也只有这样惨不忍睹的屠戮了。 因是在下属面前,朱禩孙还是强自镇定,红着眼,努力没哭出来。 他背过身,看着成都城,缓了缓情绪。 良久,他才道:“而端平三年之后,蒙军又数次攻入成都府路。二十载……战火、屠城、掳掠,七百万川西百姓……十不存一,想来,也不过仅存数十万人吧?也许有。” 李瑕道:“想来如此。” “十不存一”,只是简简单单四个字,但却是数百万活生生的人被杀成白骨。 朱禩孙道:“余帅在时,迁川西百姓二十余万往云顶、三龟、紫云、九顶等等诸山城,而这几年,汪德臣大肆挟民入汉中、陕地。数十万人,只怕所余不过半数。 这般算下来,我等短时间内,至多能召集十余万人。” 李瑕道:“那便需要大船三百余艘。” 朱禩孙道:“我会派人寻调船只。” “我还担心川西之民不愿跟我等离开故土。” “这点你不必担心。”朱禩孙摆了摆手,道:“蜀地二十年罹遭兵祸,民无完居,一闻马嘶,则奔窜藏匿,苦不堪言。蒲帅能派兵领他们迁移,亦是他们久盼之事。” …… 不得不说,蒲择之、朱禩孙官职摆在那,四川安抚制置使与潼川路安抚使做起事情来,不像李瑕这个小知县那么小打小闹,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但这当然不是易事,他们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这般劳师动众。 只希望刘整能挡住纽璘,至少为成都多拖一些时间…… ~~ 遂州,箭滩渡。 箭滩渡位于后世的遂宁城东,仁里场涪江渡口。 遂州如今也叫“遂宁”,因东晋大将桓温平蜀后,寓意“平息战乱,遂得安宁”而得名。 此地西连成都、东邻重庆,位于涪江江畔。 纽璘率万余蒙军攻重庆,已到了夔门,却听说蒲择之攻成都,只好调头回来,欲与阿答胡会师,夹攻蒲择之。 他必须再渡过涪江,而要渡涪江,只能走箭滩渡。 刘整便守在此处。 另一方面,余玠任蜀之时,把遂州的治所迁到了涪江东北面的山城“蓬溪寨”。因此,遂州城早已败落,城中并无百姓。 但如此一来,遂州城也无法为刘整支援。 于是,蒲择之又命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守灵泉山,与刘整互为犄角。 灵泉山在涪江东畔,数峰壁立,有泉自岩滴下,流注不竭,故而得名。山上有寺庙名为“资圣院”,后世改名为“灵泉寺”。 总而言之,这一战,纽璘正面要面对刘整的一万兵力,侧面还要受到段元鉴从灵泉山上居高临下的打击。 …… 刘整的一万兵力,一部分是他从京湖带的旧卒,另一部分则是蒲择之从各地抽调给他的,其中便有遂州武信军。 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放眼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纵马而来。 “蒙军来了!”有人大吼一声。 聂仲由握着刀,抬眼看向刘整的旗令,见是命令武信军先迎蒙军。 聂仲由看着正将已领兵上前,于是大喝道:“杀虏!” “杀虏!” 这一战,聂仲由颇有信心。 他早便听说过刘整的大名,金亡之后,刘整归附大宋,在名将孟珙麾下屡建奇功。 聂仲由从北地归来,常听人把李瑕与刘整比较,评的多是“虽逊于刘武仲”如何如何。 事实也是这样,李瑕不过是带十余人拿了个情报回来而已,自然是比不上以十二人夺一城的刘整。 在聂仲由想来,此战,刘整该展现出其才略,领自己击败蒙军…… 一场大战,从清晨杀到下午。 聂仲由浑身浴血,只见握刀的手抖得厉害。 他回过头看去,暗道刘整该把其兵力押上来了。 但那面令旗始终未动…… ~~ 刘整皱着眉望向战场,有些犹豫。 武信军的战果比他预想中的要差一些,这种时候把兵力填上去,只怕损失不少。 然而,战场上已容不得犹豫。 只在这犹豫的短短时间内,宋军的阵线已出现了混乱。 如一根弦,绷到最紧之处,箭还来不及放,“嘣”的一声,弓弦忽然断了…… ~~ “啊!” 惨叫声中,聂仲由转头看去,只见侧翼突然溃败了。 “不要逃!杀虏!” 他犹不甘心,大喝不已。 然而溃败之势一起,任谁也无力挽回了。 刘整的令旗已改为撤军,当先领着他从京湖带来的兵马撤向渡口渡河。 聂仲由身边的兵士也已纷纷转身逃窜。 蒙骑迅速冲锋,不停以弯刀收割着这些宋兵的性命。 没有聂仲由期待中的天下闻名的将才的指挥,这一战败得无比地突兀。 “杀虏!” “哥哥,快逃吧!”林子一把抱住聂仲由,大吼道:“败了,已经败了!快走啊!” “他娘的!他娘的!”聂仲由只觉怒火攻山,大恨不已。 然而兵败如山倒,他只能随溃军一起逃去。 逃着逃着,聂仲由突然一个激灵。 “林子,我们不能再跟着刘整逃了。快,收拢剩下的兵力,马上去成都找蒲帅……” 第337章 满盘皆输 “王统领呢?王统领!” “统领战死了。” “几个正将呢?” “死的死,逃的逃,上哪找去?” “武信军第三指挥的聂将军还在,快,跟他走……” 涪江两岸,涉江的宋军四散而溃之后,终于有小股的人马开始聚集。 他们放眼看去,刘整的大旗已越来越远,唯有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的旗号高插在涪江西面的卧龙山麓,遂纷纷向那边涌去…… 此战,纽璘斩首二千七百余级,宋兵又被江水席卷,死者不计其数。 大败至此,聂仲由收拢溃兵一千五百余人,连忙领溃军西向成都。 而纽璘占据箭滩渡,派兵渡河,控制了涪江两岸,也火速领兵赶往成都。 蒙军骑兵行进迅速,聂仲由只好避开道路,由山林间行军,先往云顶山城。 蒲择之本还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兵力分割阿答胡的蒙军残部,然而东面门户大开,纽璘长驱直入,迅速与成都蒙军汇合。 战局至此大变,蒙军一举扭转了颓势。 七月十日。 从成都逃脱的蒙古宗室“阿卜干”翻身下马,上前抱住纽璘,用力拍着他的背。 “好!好!多亏了你来救我。” 纽璘连忙道:“幸好赶得及,宗王没事就好,都元帅在哪?” 阿卜干长叹一声,道:“宋军偷袭成都,阿答胡战死了,好在脱林带一路护送我逃出来。” 纽璘听了,转头看向阿卜干身后的脱林带,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阿卜干知纽璘心意,阿答胡一死,自然要有一个新的都元帅。脱林带趁乱相救,功劳虽大,却远不及纽璘击败刘整的大功。 阿卜干于是看向脱林带,道:“蒲择之可恶,不停逼杀我等,势不可当。此处距哈拉和林太远,等大汗再定大帅人选已来不及,不如推纽璘为帅,号令诸将,才可破敌。” 这又是蒙军与宋军的大不同之处。 宋军一旦主帅战死,只能等朝廷指任新的主帅。 蒙人没有这许多规矩不谈,领兵打仗的多是成吉思汗家族子孙,或是身边亲近的大将子弟,彼此知根知底。 比如,去岁兀良合台战死,诸将当即推阿术为帅。 此时阿卜干一开口,脱林带当即表态,愿奉纽璘为帅。 新任都元帅人选一定,川西蒙军士气一振,很快便走出了阿答胡战死的阴影。 纽璘是完全够格任都元帅的。 他祖父叫“孛罗带”,是成吉思汗的近卫,随窝阔台汗灭金;他父亲叫“太答儿”,追随蒙哥征阿速、钦察等国有功,拜都元帅。 除了家世不凡,纽璘自己也是屡立大功。他身量极高、相貌英武,远比阿答胡有智略,是最能服众之人。 之后几天,纽璘并未立刻与蒲择之决战。 他先是派骑兵收拢川西蒙军残部。 刘整败得太快,蒲择之尚不及歼灭太多蒙军,很快,纽璘部兵力已达近两万人。 蒲择之无奈,只好收拢兵力至成都,准备与纽璘决战。 纽璘却并不与蒲择之决战,反而调过头去,重新攻打灵泉山。 这一下,完全打得蒲择之措手不及。 宋军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驻守灵泉山,本是助刘整守箭滩渡,但刘整一日便大败,段元鉴无力阻止纽璘与川西蒙军汇合,只好继续驻灵泉山,指望能与剑门关互为犄角。 “关门打狗”之计,屋内的两条狗已经汇合了,眼下只能盼着守住剑门关,不让它们与外面的狗群汇合。 段元鉴没想到,纽璘竟是先攻灵泉山。 一旦灵泉山失守,剑门关则成孤军,必守不住。那“关门打狗”之计便成了蒙军把蒲择之围困在川西打了…… 七月十八日,蒲择之才得到纽璘兵逼灵泉山的消息。 摆在蒲择之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增援灵泉山、剑门关;要么放弃成都,沿岷江而下,顺长江回师重庆。 增援灵泉山,必是中纽璘的计,大军疲于奔命,被吸引至野外决战;然而放弃成都,意味着彻底放弃川西、弃上万将士于不顾,从此川蜀军心一蹶不振。 思来想去,蒲择之发现只能决战了,他身为蜀帅,没有未战先逃的道理…… ~~ 岷江中游,彭祖山附近。 此地属成都府路眉州。 眉州是苏东坡的故乡,在端平以前在册人口七万余户,人口四十余万。 然而如今眉州已荒废已久,地广人稀…… 半个月间,李瑕随朱禩孙招抚了流民十余万人,领兵带着这些百姓顺岷江而下。 包括庆符军在内,他们一共有兵力三千余人。李瑕本担心这点兵力无法指挥十余万百姓,但这些惧怕蒙古军屠城的百姓实在听话得很,一路上任劳任怨。 虽这般说不好,但他们却给人一种如牛羊般能轻易驱赶的感觉。 七月二十一,李瑕奉令在附近又召集了五千余人回到河谷,却见鲍三上前来,道:“知县,我们捉到几个蒙军探马。” “如何捉的?” “他们在对岸山上探头探脑,正好搂虎也在山顶了望,一箭将他们的什夫长射倒,俘虏了两人。”鲍三道。 “带过来我审审。” 这两个蒙卒悍不畏死,不肯轻易开口,李瑕除了用刑,又将二人分开细审,终于对形势有了判断。 他沉思之后,连忙去见朱禩孙。 “如朱安抚所言,刘整只怕是败了。” 朱禩孙大惊。 他嘴上说信不过刘整,心底未必没有不愿意看到刘整立大功的心思,没想到刘整真的败了,且败得这么快。 “这……蒲帅还未传令过来。” 话音未落,朱禩孙身边亲卫赶上前来。 “安抚使,蒲帅急信。” 朱禩孙连忙接过信一看,神色又是一变。 他将信递给李瑕,踱步沉吟起来。 看过信,李瑕亦感到愈发忧虑,道:“仅看这消息,即可知我军远不如蒙军灵活,他们都是骑兵,突破涪江防线之后直扑成都会合,推纽璘为帅,之后重新东向灵泉山,却已布置好探马观察蒲帅动向。” “何意?” 李瑕道:“纽璘不愿放蒲帅大军归重庆。若蒲帅沿岷江而下,纽璘必定立刻杀回川西,于野外冲击蒲帅大军。” 而只看蒲择之信上的内容,李瑕隐隐看出,蒲择之是不愿南逃,而非看穿了纽璘的布置。 由此观之,纽璘的战略嗅觉敏锐,在蒲择之之上。 朱禩孙问道:“蒙军既已望到我等携民南下,是否会调头来抢?” “该不会。”李瑕道:“怎么看,纽璘的意图都是逼蒲帅野战,或等他打通剑门之后围困成都。我担心的是……蒲帅的出路都已被堵死了。” 这是蒙古骑兵的优势,行军迅捷,蒲择之要应对纽璘,便难上百倍。 朱禩孙又踱了几步,喃喃道:“我们该尽快将百姓送往叙州,再带船与援兵来接应蒲帅。这样吧,我写封回信到成都。” 时至今日,刘整一败,宋军已是满盘皆输,李瑕也别无他法,点了点头。 但当他举步出了船舱,心念一转,忽回头问道:“安抚使,派我去送回信如何?” 朱禩孙一讶,问道:“成都危如累卵,非瑜要复归成都?” 李瑕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郑重拱了拱手…… 第338章 逆流 李瑕回到座船上,当即召了诸佰将议事。 他并未多说当前的危局。这种事,告诉这些佰将也无益处,只会引得他们不安。 李瑕只说他要再去成都替朱禩孙传递信件、与蒲择之商议。让庆符军先行回庆符整备,并交代他们回去以后立刻补充兵力练兵。 之所以这般决定,一是因庆符军此次出来已有半年,长年在外只会越打越少,必须给他们休整、扩军的喘息时间;二则蒲择之有三万人,并不缺这八百人的兵力。 各个佰将不知形势,纷纷领命,表示一定将百姓安全护送到叙州。 唯有杨奔请命,要带麾下八十骑沿途护卫李瑕。 他大概是对局势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想了想,答应下来。 之后,李瑕接连写了数封长信,嘱咐高明月回庆符交给韩承绪父子。 高明月没有马上接,低着头问道:“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行。”李瑕道:“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我离开庆符太久了,许多事虽有韩老他们在办,终是不放心,有你在,我才能安心。” 他有些愧对高明月,把这小姑娘带出来,如今却要让她先回庆符。 但李瑕没办法,他想给高明月、以及更多人安定,而川北安定,川南才有屏障。 高明月想了想,有些埋怨道:“你就是哄我,知道说让我帮忙,我才不能拒绝你……” 李瑕抱了抱她,道:“你不必担心我。当时北地那种情况我都能活着回来,如今在大宋境内,在三万大军之中,我至少能保自己的命。” “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高明月难得语气有些强硬起来,道:“我大理高家满门忠烈,说到做到。” 李瑕叹息一声,道:“别信我会轻易死。” 能互诉衷肠的时间毕竟不多,李瑕将自己对庆符县接下来的构想一股脑地告诉高明月。 次日清晨,他嘱咐阿莎姽千万保护好自己的未婚妻,便离开了这支队伍…… ~~ 岷江滚滚向南,西岸的驼道上许许多多人正向南涌去,有泸州军、有庆符军,更多的还是面黄饥瘦、拖家带口的百姓。 置身于这股无穷无尽的洪流当中,看着他们每个人麻木又充满苦难的眼神,李瑕愈发深刻地感受到何谓战乱。 相比重生之初,他已改变了很多。 他有了寄托、眷念……而这次认识蒲择之,他或多或少也被其身上的义无反顾所感染。 逆流而上,穿过人潮便花了近一日。 好不容易,李瑕终于跨上战马,奔向成都。 …… 在杨奔看来,李瑕不该守着庆符知县这个小小的官职,而该投入到蒲择之麾下,往后才能城为朝廷柱石。 如同贾似道的发迹,离不开孟珙的提携。 李瑕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举动,就显得目光短浅。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语,也审过那两个蒙卒,推测刘整已败了。而李瑕决定再去找蒲择之,再次让杨奔感到了叹服、感动。 李瑕能对蒲择之有这般忠肝义胆,他杨奔才会对李瑕有同样的忠肝义胆…… 李瑕并不知杨奔脑子里满是这种“士”的美德,他满脑子都在复盘整场战役,隐隐约约把握住了一个关键点,只想要尽快见到蒲择之。 然而,狂奔两日,终于赶回成都,蒲择之却已提兵西向灵泉山。 李瑕吃了一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连忙赶马飞奔向东。 ~~ 灵泉山。 段元鉴忧心不已,已连续派人求援。 蒲择之留在剑门关的守将叫“杨大渊”,如今正面对利州汪德城的攻事。兵力并不足以支援。 而刘整已逃到青居山城,麾下至少还有四千兵力。但段元鉴屡次派人请刘整支援,始终未得到回禀。 七月二十五日,纽璘探到蒲择之已提兵东进,当即命麾下大将“石抹按”领兵攻灵泉山。 灵泉山一战,段元鉴五千孤军已疲,难敌蒙军,大败。 段元鉴无奈,只好领残兵奔往青居山城。 危难之际,他却还不忘通知友军一声。 “快!去告诉杨都统,灵泉山已失,剑门关已成孤城,守不住了……” “都统!蒙军追上来了!” 混乱之际,副都统韩勇转身大吼道:“弟兄们,随我断后!” “韩勇!” “都统快走!莫放过金贼刘整……” 韩勇没说更多,毅然迎向蒙军,力战至力竭,被蒙军斩杀…… 纽璘大喜,一面传令石抹按继续北上,与汪德臣腹背夹击剑门关杨大渊部,另一面下令兵士高悬韩勇之首级,准备迎击蒲择之。 ~~ 段元鉴逃到青居山城,一见刘整,当即大怒,破口大骂。 没想到刘整毫无愧色,反骂段元鉴愚不可及。 “箭渡滩之战,我与纽璘鏖战一日不敌而败,这不假。但换作是你,可有把握能鏖战一日?箭渡滩失守,纽璘已与川西蒙军会合。围灵泉山、攻剑门关,是为吸引蒲帅主力出成都救援,你等不知速退以保全实力,贪图战功,陷蒲帅于险地。你等才是祸国殃民……” 段元鉴盛怒之中,没想到刘整竟还能如此反泼一盆脏水,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啐了一口。 但刘整对局势自有判断,丝毫不理会段元鉴的谩骂,自引兵回重庆府。 在他看来,等战事之后,谁败得最惨、损失最多,一目了然。 ~~ 对于宋军而言,战局几乎是如山崩地裂般直转急下。 灵泉山一被攻破,剑关门守将杨大渊已无力面对两面夹攻的兵力,被蒙军击溃,只好率残部逃往大获山城。 汪德臣当即派精锐骑兵增援纽璘部。 至此,蒲择之已被包围在成都平原,关口要塞尽失。 幸而蒲择之反应快,立刻带兵回成都,试图守着残败的城墙与蒙军决战。 纽璘却不急着决战,指着地图道:“我们先破成都东面的云顶山城,截断蒲择之的归路,将他咬死在成都……” ~~ 此时,李瑕才刚刚策马奔进蒲择之军中。 在利州,汪德臣的兵马终于与纽璘汇合,得知了成都之战的详情。 一年损失了一个都元帅,作为攻蜀总帅,汪德臣也担不起这般重责,飞马将信报传于哈拉和林,请蒙哥汗定夺…… 第339章 云顶城 成都城东五十余里。 李瑕大步进入蒲择之军中,放眼看去,只见士兵疲惫不堪,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再进到大帐,只见蒲择之正坐在地图前推演,显得愈发苍老。 “蒲帅。” “非瑜竟又回来了?”蒲择之抬头看了李瑕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李瑕递过朱禩孙的信件,道:“朱安抚说,他会尽快从叙州、泸州带兵来接应蒲帅。” 蒲择之看过信,随手收了,道:“幸而将川西百姓迁至蜀南了……你们所言不错啊。” 李瑕看他情绪低沉,不由劝道:“蒲帅不必过于忧虑,暂时而言,伤亡还不算大。” “但局势已满盘皆输了。” 蒲择之复低下头继续推演,嘴里喃喃着。 “回想起来,哪怕一开始决战于野也好,当时纽璘才接手,我以三万人对阵两万蒙军,未必没有胜算。 但纽璘会合川西蒙军后,连破灵泉山、剑门关,已打通了与利州汪德臣部的联络,还确立了其在军中的威望。 而我只能率步兵跟在骑兵后面,眼睁睁看着各地守军被各个击破。疲于奔命……疲于奔命。” 李瑕理解蒲择之的无奈。 纽璘打得又猛又稳,进退自如。 谁又能想到,斩杀了阿答胡之后,蒙军还换了一个远胜阿答胡的统帅?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他是骑兵,我们是步军,决战权在他。” 蒲择之推演兵棋的手有些抖,缓慢地又将兵力推回成都。 李瑕问道:“蒲帅打算重回成都?” “否则还有何处可去?”蒲择之道:“蒙军紧缀不已,高举韩勇首级,步步相逼。我军将士疲弊,此时若转回重庆,必被其击溃。” 李瑕伸手在地图上一点,问道:“成都残败,不足为守。不如,放弃成都,去云顶山城如何?” 云顶山城就在成都城东一百里,距此地五十余里。 这是余玠在十四年前修筑的山城,雄踞云顶山顶,借峭壁为城垣,易守难攻。 蒙军攻下成都后,两三年来,一直没能攻下云顶城。 若说蒲择之的“关门打狗”之计已经败了,现在云顶城则已成为屋中最高的桌子,蒲择之应该尽快爬上这张桌子,防止被狗群嘶咬。 然而,蒲择之竟选择过云顶山城而不入,李瑕颇为不解。 蒲择之显然有他的顾虑在,开口道:“并非未想过,但云顶山城数年来受蒙军围困,粮草已尽。姚城守与我商议,言三万大军登城,必无粮草供应。不如守着成都,与云顶互为犄角,引为支援。” 李瑕道:“但我观纽璘打仗,万一先攻云顶……” 话到这里,忽听帐外有人道:“蒲帅,营外有溃兵来投,自称是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领了一千三百人。” 听到“聂仲由”这个名字,李瑕不由转了转头。 “蒲帅,这是我的旧识,我去迎他吧?” “竟是非瑜旧识。”蒲择之平平淡淡应了一句,似早就知晓这事,道:“去吧。” ~~ 故友相见,一番寒暄不提,李瑕见过聂仲由,见真是他来了,才引他见蒲择之。 聂仲由一见李瑕就有些红了眼眶,到了蒲择之面前,提起箭滩渡之败,更是神色激动。 然而,他这一路而来,所经历之困厄却远不仅如此。 “末将欲引兵至成都见蒲帅,然而蒙骑四出,封锁道路,我等只好遁走山林,一路辗转。军中粮尽,士卒饿死两百余人好不容易才到云顶山城。没想到云顶守将姚世安不许末将入城。幸而今晨在山林间见蒲帅大军过境,这才追来……” 聂仲由显然有控诉姚世安之意。 蒲择之面沉如水,却并不多说什么,只吩咐人马上给武信军备食。 末了,才对聂仲由道:“云顶城粮草不多,姚城守为人谨慎,或是恐蒙军派了细作,故而未让你入城,你先带将士们就食吧。非瑜,你陪着他们。” ~~ 从大帐中退下来,聂仲由、林子许久未见李瑕,此番相见自是激动非常,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小郎君竟是知县了?!啧啧,这般年少的知县,大宋朝开国以来……我也不知有没有过。”林子又转头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有吗?小郎君是最年轻的知县吧?” 聂仲由不答,看着李瑕道:“临安那些人空口白牙,论你北上奇功,竟言相去刘整甚远,他那等人也配。” “好了。”李瑕道:“先吃点东西吧你们。” “可恨者不仅刘整。”林子大口嚼着干粮,嘴里愤愤道:“还有姚世安。” 提到姚世安,聂仲由也是脸色一沉,重逢的喜悦又消减不少。 “我真不明白,蒲帅为何不罚姚世安?” 李瑕隐隐觉得姚世安这名字有些熟,拍了拍两人的肩,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去打听些事情。” 他穿过营帐,一路问人,找到蒲黼。 “非瑜竟是回来了,好胆气。”蒲黼正忙着清点粮草,一见李瑕便打了个招呼。 “想向蒲钤辖打听些事,云顶城姚城守……” 蒲黼抬了抬手,道:“方才之事我亦听说了。但眼下这大战之际,还能罚一方大将不成?万一乱了军心又如何是好?” 李瑕问道:“云顶城真没有粮草?” “此事,如何说呢。”蒲黼皱了皱眉,沉吟道:“当年,余帅修筑山城,有一条重中之重便是‘积粟以守之’,这些山城上都是能屯田的,粮草必然有。但云顶城最多不过能屯兵九千,难以供应三万大军也是真的。 纽璘已打通剑门关,有了利州的补给。反之,大军若守云顶,只需被围上月余便断了粮,如何坚守?” 李瑕又问道:“若是纽璘先攻云顶,断蒲帅归路,又如何是好?” “岂是那般容易的?”蒲黼道:“云顶城险峻,易守难攻。成都陷落了两三年,云顶城尚且屹立不倒,今有父亲三万大军在侧,更不会被轻易攻下。”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父亲是思虑过的,守成都,与云顶城互为犄角,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我觉得姚世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非瑜自是听过,你可是姚世安的政敌。” “政敌?”李瑕一愣。 蒲黼道:“当年,正是姚世安搜罗余帅之罪状呈给谢方叔。” 这般一说,李瑕便想起来了。 他在临安之时,确实听过谢方叔构陷余玠的内幕。 宋军有一个弊政,叫“举代”,意思是谢任的统帅可以推举一个人代自己的官职。余玠一心革除弊政,在姚世安被举代为云顶城守后,余玠亲率三千人到云顶山,欲让人取代姚世安。 姚世安拒绝余玠率部登城,至此,余玠“威名顿挫”,双方积怨渐深。 而姚世安与谢方叔是世交,遂收集余玠之罪证呈于谢方叔。谢方叔本就与赵葵有怨,余玠又是赵葵一力提拨,遂逼杀了余玠。 姚世安当年就敢不让余玠登城,如今蒲择之刚就任、威望远不如余玠,加之还是新败。这次不能登云顶城,只怕不像他所说的只是粮草问题。 李瑕思忖着这些,谢过蒲黼,再去找蒲择之。 …… 纵观成都之战,李瑕感受到蒲择之在战略大局上几乎已做到最好,但在小战场,其麾下各将显然出了太多的问题。 刘整箭滩渡大败、段元鉴灵泉山大败、杨大渊剑门关大败…… 当然这远不止是蒲择之用人不当的问题,其中有太多宋朝廷留下的弊政。尤其是蒲择之上任不久,确实也没有太多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现在,战局急转直下,云顶城已成关键,但姚世安的举动却再次让李瑕预感到,云顶只怕要成为下一个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 第340章 叛将镌名 聂仲由听得号角声,知道蒲择之要起军往成都了,忙点起麾下一千二百余人,等候军令。 不多时,却见李瑕纵马而来。 聂仲由见他是从中军过来,连忙上前问道:“不知蒲帅安排武信军跟在哪个方位?” 李瑕也不下马,拿出军令,道:“奉蒲帅令,武信军暂归我统领,增援云顶城。” 聂仲由微微一讶,只因是李瑕过来,也不多问,抱拳领命。 李瑕这边还有杨奔的八十余骑兵,两边聚在一起,凑成一千三百人,径直与蒲择之大军分走两个方向,往云顶城而去。 一路走向东面深山,李瑕先命杨奔往前攀高探望,才与聂仲由商谈起来。 “眼下这局面,我有些看不懂。”聂仲由道。 “牵扯的不仅是战局,还有政局,你难免有些疑惑。”李瑕道,“先说战局,剑门关一失守,蒲帅大军已被困于川西。这你明白?” “明白。” “川西难守,唯有成都残城、云顶山城可凭地势挡蒙军攻事。” “这我亦明白。”聂仲由道,“我不明白的是,蒲帅为何过云顶而不入?” “云顶城粮草不足以长期坚守,成都城内还有些粮草,蒲帅不愿弃成都,这是其一。”李瑕道:“其二是,只怕是姚世安不愿迎蒲帅入城。” 聂仲由有些惊讶。 “姚世安把武信军拒于城外,若说是担心其中混有细作,勉强说得过去。但岂敢拒堂堂蜀帅登城?” 李瑕抬手虚按了一下,道:“小声点,此事万莫声张,万一传出去,对蒲帅威望是个重大打击。” “这……姚世安为何如此?” “蒙军占据成都近三年,云顶城始终坚守,大宋才有收复成都的希望。若三万大军入驻,粮草告竭,一旦云顶城被拖垮,那往后更无收复川西的可能了。不若与成都互为犄角而守。” 聂仲由道:“守得住才行!宁可牺牲大军、也要保云顶城不失?我看分明是姚世安存了私心!他这般作派,岂有支援蒲帅之意?” “五年前,姚世安便敢拒余帅登城,何况如今蒲帅一入城,云顶城必成纽璘强攻之目标。姚世安镇守蜀地已久,资历极深。战事在即,蒲帅为大局考虑,不敢动他。” “但我等这次再去云顶城是……” 李瑕道:“我对蒲帅说,以纽璘稳扎稳打的打法,只怕不会轻易与大军决战。很可能先攻云顶,断大军归路,不得不防。” “正是如此。”聂仲由道,“一旦云顶城先破,大军真就完了。” 李瑕声音低了些,道:“但私心里,我觉得宁可壮士断腕,不可遗祸无穷。” 聂仲由一愣,问道:“你是说?” 李瑕没有明确回答,只是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大山,随口道了一句。 “我与蒲帅不同,行事没那么多顾忌。” ~~ 云顶山东面山脚下,纽璘已驻军于此。 “都元帅,怎还不攻城?”脱林带道:“赶紧把这破城拔了,别让宋军逃了。” 纽璘不急,道:“宋军走不了,我已派轻骑四处打探,蒲择之敢带兵逃,我们随时可以拦住。” “那这山城总是要打,盯着看还能打下来?” “哪有那么好打?这可是云顶城,打了多少年都没打下来。”纽璘道。 脱林带大奇,问道:“那都元帅到底是什么意思?” 纽璘喝了一大口酒,笑道:“看着吧。” 不多时,有蒙卒带了个汉人进来。 “小人姚逸明,见过都元帅。” 这姚逸明不会说蒙语,自有通译为纽璘翻译。 纽璘仰了仰下巴,让蒙卒扶起姚逸明。 “韩勇的人头你们看到了,这就是敢反抗大蒙古国的下场。” “是,是,都元帅说的对,小人的叔父一直被宋廷排挤,早有投身大蒙古国之意,此番愿献城投降。” 纽璘转头看向脱带林,脸上笑意愈浓。 只听姚逸明又道:“但云顶城其余宋将,如孔仙、萧世显等人,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家叔打算明夜设宴,杀此二人,迎都元帅入云顶城……” ~~ 云顶城。 云顶城乃“川中八柱”之一。 它东临沱江,一片悬崖峭壁;西面,南面是鱼脊似的山岭作为屏障。唯有北面有山路上山,可谓易守难攻。 北城门建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处,又建了一个瓮城,以巨大的条石筑成,牢不可破。 瓮城的大条石上,镌刻着一行小字。 “皇宋淳佑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姚世安正站在此处,愣愣看着这行字。 这是他毕生的荣耀,他与云顶山城曾为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 六年前,蒙古大将旭烈兀率四万铁骑直扑云顶,派人上山招降,姚世安与孔仙、萧世显杀其来使,以示死战。蒙军以毒箭、烈火攻城,宋军拼死抵抗,杀得血流成河,终于击溃了旭烈兀的大军; 三年前,蒙军攻打成都,云顶守将之一的吕达率兵五千,以及两万义军支援成都,两万五千人悉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筑城十四年以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云顶城依然屹立于高山之上,蒙军在此战死近三万人,发出“不战而自守”的感慨。 这些,皆是他姚世安曾引以为傲之事。 但如今,他只觉太累了,守了这么多年,蒙军依旧源源不绝。而蜀帅从余玠、余晦,换成了蒲择之,蜀川局势却一日坏过一日。 蒲择之收复成都,也曾给姚世安带来过狂喜,然而转瞬之间,局势又崩坏至此。蒲择之必败,这已是摆在眼前不争的事实。 由狂喜陷入绝望,姚世安突然觉得,自己受够了这一切。 再守下去又能如何?如韩勇一般,人头被蒙军挂在旗杆上不成? 退一步万说,就算一时能守住,但谢方叔已去相,功劳再大,又岂能升迁? 降了罢了,往后过些安安稳稳的日子。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没能压下去…… 姚世安凝视着石门上的刻字,在心里与前半生告了别…… “城守!有兵马来了!”了望台上,有士卒忽大喝了一声,“看旗号,又是武信军来了。” 姚世安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大步向了望台上走去,只见那如刀仞般的山道上,一支兵马逶迤而来。 ~~ 云顶城内,孔仙正凝视着地图思忖着战局。 他是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使司修城提振官。 这官职不小,但他与萧世显一样,都是利州将领。 利州失守之后,他们退守川地,被余玠调到云顶驻守。 这其中,自然有余玠不放心姚世安的缘故。但余玠已死,且这几年来战事不断,孔仙、萧世显都尽力不与姚世安有所冲突,而是合力守住云顶城…… “将军,武信军又到城外了,正与姚城守在北门对峙。”有亲兵来报道。 “对峙?”孔仙愣了愣,道:“姚城守不是让他们到成都觅粮吗?” “这次说是奉了蒲帅之令,入城增援。” “是。但城守说,云顶城兵力充足,让他们到成都增援蒲帅。武信军不肯走,与城守起了冲突,甚至扬言说……说要攻城。” 孔仙不由皱眉,道:“我去看看。” 他起身向外走去…… 前两日,蒲择之领大军欲登云顶,姚世安认为山城存粮不足以供应三万大军,提议与成都互为犄角而守,蒲择之答应了。 孔仙也认为这是从大局考虑。 至于武信军来投,姚世安拒而不纳,说是让他们到成都找粮,这也是说得过去之事。 但今日之事显然有些蹊跷。 孔仙一路到北城门,只见姚世安领兵正站在城头,手持长弓,一副据城而守之状。 “尔等果然是蒙军细作!” 城下有人喝道:“姚世安,你连蒲帅号令都不遵,反了不成?!” “安知尔等是真是假……” 孔仙眉头皱得愈深,大步赶上城头。 姚世安连忙拦了拦他,道:“万莫信他,蒲帅才走,武信军便去而复返,安知不是蒙军派来的。” 孔仙还未回答,忽听城下又喊了一句。 “可是孔、萧两位将军到了?我乃庆符知县李瑕,曾扳倒谢方叔,恐是因此,姚城守不愿放我入城,但战事在即,请孔、萧两位将军以大局为重!” 一句话,姚世安勃然大怒,转头吼道:“你血口喷人!本将根本不知你就是李瑕!” 孔仙站到城垛边看去,只见一个高挺的身影已站在城下…… 第341章 顾全大局 只听李瑕喊出名字以及与谢方叔的恩怨,孔仙已不信姚世安那“担心是蒙古细作才不放武信军入城”的说法。 但他又想,大战在即,蒲帅派一个与城守姚世安有党争之人前来增援,于时局有何益? 脑中念头才过,忽听有人大喝道:“开城门!” 却是萧世显已大步赶来,也不上城墙,而是径直命人打开城门。 城头上,姚世安勃然大怒,很快,怒意又化作怨念。 当年余玠千方百计要派人替顶他的世职,又安插孔、萧二人至云顶城掣肘。 如今萧世显一听扳倒谢方叔的李瑕来了,便立刻下令开城,其中针锋相对之意已昭然若揭。 “你们既如此排挤,那便休怪我投降蒙人了。”心中这念头一起,姚世安才觉得气顺了些。 他掩起眼中的怨恨之色,讥笑一声,按着佩刀下了城头…… ~~ 城门处。 萧世显神色冷峻,向李瑕一抱拳,自报家门。 “保义郎、利州驻扎、御前摧锋军统制、潼川府路兵马副都监,萧世显。” “见过萧将军。”李瑕从城头上收回目光,透过缓缓打开的城门看向站在那的萧世显,拱手道:“我奉蒲帅之命增援云顶城,军令就在姚城守手中,绝非蒙古细作。” 他回过身,一指山路上排成长长一排的武信军,又道:“此皆我大宋将士。” 萧世显道:“我知道,入城再谈吧。” 他喝令麾下亲卫拦开道路,与李瑕并肩向城内而行,却不再开口。 这人显然话不多。 那边姚世安带人下了城头,道:“本将还在核验信令,萧将军竟如此急切?” 萧世显是客将,放李瑕入城有些越权,于是微微侧过头,避开姚世安那锐利的眼神。 先开口的是李瑕。 “不知姚城守核验好了吗?” 姚世安道:“本将在问萧将军,还不该你答。” “那我也想问问姚城守。”李瑕道:“若非军令有假,为何不放我入城?云顶城供应不了三万大军粮草,这一千三百援军的粮草也供应不了吗?” 姚世安惊怒于李瑕如此放肆,脸色一沉,冷冰冰道:“本将镇守云顶十余年、血战数百场,还轮不到一介黄口小儿指手划脚。” “这功劳只怕并非姚城守一人所有。” 李瑕丝毫不肯退让,迎上姚世安的目光。 两人针锋相对,场面一时竟是僵在那里。 孔仙不愿还未开战便先起内讧,连忙赶上前,道:“李知县莫再说了,姚城守行事谨慎,多盘问几句罢了。” 说罢,孔仙看了李瑕一眼,眼神有些责怪。 李瑕入城之后这几句话,质疑一个战功赫赫的守将,在他看来已太过没分寸了。 不想李瑕见了他的眼色,竟还不肯低头,依旧直视姚世安。 孔仙忧虑不已,又向萧世显道:“你也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吗?还不向城守赔罪?” 萧世显虽还板着脸,但还是道:“是,姚城守勿怪。” 孔仙这才勉强笑了笑,继续缓和气氛。 “有增援是好事,大家都是大宋将士,些许小事,一笑泯之罢了。大战在即,正该同心协力,合力应敌。” 不得不说,在余玠与姚世安积怨之下,云顶城还能屹立十余年,只怕是多亏了孔仙在其中的转圜。 顾全大局,居功不小。 姚世安也不知在想什么,终是冷笑一声,随手将手里蒲择之的军令抛给孔仙,道:“让他们增守小东门,别在城中乱逛。” 说罢,他扬长而去。 李瑕看着姚世安的背影,不由目露沉思。 他隐隐觉得,姚世安架子颇大,本不该是能这般轻易退让才是。 “为何呢?” ~~ “城守,小姚将军率探马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姚世安道:“你们几个,守在外面。” 姚逸明压低声音,道:“蒙人已答应了叔父的条件。” 姚世安“嗯”了一声,收拾着屉中的金银,语气愈发平淡,喃喃道:“是宋廷逼我至此。先罢谢相,又遣奸党入蜀迫害于我,欲给余玠这误蜀的罪人翻案……是宋廷逼我至此。” “叔父呐,事到如今,莫想这些了。”姚逸明急道:“准备献城吧。” “那就做吧。”姚世安想了想,推开门,招过一个亲兵,吩咐道:“让张威来见我。” …… 张威是姚世安麾下将领。 他与在马江湖大败的张实是同乡同族。 当年余玠与姚世安积怨,张实得余玠重用,张威则在姚世安麾下,哪怕如此,也并未影响张实与张威之间的交情。 他琢磨了一日,这次刚见姚世安便道:“城守,我在想,我或许可以利用与张实的关系,为蒙军拿下叙州、泸州?等助蒙军拿下云顶城,我们便提议巧夺叙、泸,再断蒲择之一条断归路,如何?” 姚世安淡淡瞥了张威一眼,心底有些鄙夷他这种上赶着的样子。 “等成功献了城再说吧,眼前先顾好,你再想往后的功劳。” 张威赔笑道:“城守既已有了决断,此事还有何难?” “此处是云顶城,多的是为了抗蒙连命都不要的蠢货!”姚世安正色道,“目前为止,愿随我等投降的,唯有你我心腹兵马千余人,不得不慎。” “但只要杀了孔仙、萧世显。城中宋兵必乱。再接应蒙军入城,哪怕只有五百蒙军,足矣。” 张威说着,又问道:“末将只不明白,为何放姓李的小子带武信军入城?万一再生枝节……” 姚世安道:“当时再争执下去,万一引孔、萧二人起疑,反而误了大事。” “是。”张威道:“这顾忌也有道理,且容他一两日,反正进了城都是死。” 姚世安点点头,安排起来。 “这样,我明夜设宴伏杀孔、萧二人。张威,你独守北城门,替蒙军开城门;逸明,你安排刀斧手。” 姚逸明不由问道:“叔父何不把那姓李的也请来,一并杀了?” 姚世安沉吟片刻,道:“李瑕……那么咄咄逼人……为何呢?只怕是故意要与我起冲突……试探于我?” 张威与姚逸明对视一眼,不明白姚世安在想什么。 “叔父?” “派三百人看住武信军,别让他们离开小东门。”姚世安道:“明夜,不必请李瑕来。” “为何?” 姚世安道:“蒙军入了城,自能歼灭武信军,没必要多此一举。” 话虽这般说,他其实还有一层顾忌。 姚世安多年为将,又深陷党争之中,最是嗅觉敏锐。他隐隐从李瑕身上感受到一种危险的气味,因此不愿这人靠近自己。 说来可笑,他甚至觉得李瑕是故意想激怒他,趁冲突一起,拔剑相向。 这很荒唐,姚世安明明知道李瑕不可能发现他暗通蒙古之事。 “不可能的。”他喃喃道…… ~~ 次日,云顶城小东门。 东面城墙沿悬崖而建,城墙下山势陡峭,石岩四绝,天然险固。 此处正对着金堂峡,可看到峡谷中奔流不息的沱江。 李瑕已将武信军安置妥当,正看着远处沱江,也能远远看到江边铺天盖地的蒙军营帐。 聂仲由走到他身旁,叹息道:“如此地势,难怪旭烈兀四万大军也攻不下。” “我听说过一句话。”李瑕道,“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从内部被攻破?何意?” “没什么,只是恰好想到了。” 聂仲由脸色郑重了些,问道:“看出来了吗?孔仙对你有所不满。” “嗯。”李瑕道:“他怪我不该与姚世安针锋相对。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官小且是客军,才到云顶城便与守将起冲突。他怕乱了大局,不高兴再所难免。” “姚世安本就倨傲,我们进城后却还惹得孔仙不喜。”聂仲由转头望向驻立在小东门城门处的士卒,道:“只怕要一直被闲摆在此处了。” “无妨。”李瑕道:“我是故意激姚世安,他没真动怒才是奇怪。” “激他?为何?” ~~ 另一边,姚世安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 他安排人手看着武信军,不让其误事;布置由张威今夜守卫城北,准备为蒙军开城;埋伏好刀斧手,宴请孔仙、萧世显。 终于,入了夜。 孔仙、萧世显分别只带了四名亲卫,到了姚世安的住处。 “姚城守,战事在即,酒宴就不必了。”孔仙一进堂便道,“若是有破敌之策,随时召我们吩咐便是。” 姚世安道:“商议如何破敌是其一。另外,昨日我与李瑕有些小冲突,担心你们误会。” 萧世显径直落座,道:“我只管守城,不必对我解释。” 孔仙忙道:“姚城守莫怪。” “哈哈,无妨,萧将军这性子我知道。”姚世安道:“并非是我为难李瑕,而是他年轻气盛,不知好歹……孔将军,你也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何等狂妄?” “是,是。”孔仙道:“但这些纷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外虏当前,该是合力破敌为重。” “你总是这般说。”姚世安摇着头,苦笑道:“但你从不管我委不委屈。” 孔仙微讶,道:“不过是个年轻人些许气话,何必再放在心上。” “我说的,可不止是个李瑕。余玠派你二人到云顶,岂非是故意针对我?” “姚城守何出此言?”孔仙道:“这些年来,我与萧将军几时拂逆过你?” 姚世安道:“是吗?当年击退旭烈兀,战报上你二人缘何排在我前面?” 萧世显终于不耐,“啪”地一声把手中筷子拍在桌子上。 “川中战火连绵,百姓水深火热,你食君之?,尽日叫屈,有完没完?!” “萧世显!”姚世安倏然起身。 萧世显冷冷道:“我忍得够久了,休再聒噪,有正事就说,若又是只些长舌闲话,不如放我去守城,你们自喝酒吃菜。” “好啊,好啊。”姚世安指了指萧世显,向后退了两步。 萧世显转向孔仙,道:“你又要说合力抗敌,自与他说,不必理我……” “噗!” 话音未落,一柄匕首刺入萧世显的背脊…… 第342章 腐肉 这日是七月三十,夜里月光黯淡。 依稀的一点夜色中,云顶城更显险峻。 十四余年来,近三万蒙军埋骨此处,却从未攻陷过它一次。 北门前,上山的道路呈鱼脊形状,走在这条路上,仿佛脚下便是深崖。 脱林带仅带一千余人,偷偷攀上山。 这等险要道路,他也暗暗心惊,幸而山旮旯处有姚世安布置好的亲兵接应,之后又匍匐着身子向前,联络张威开城门。 脱林带忍不住舔了舔唇,俯下身来,远远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终于,只听得“咯咯”的响动声,城门缓缓被打开。 “进城。”脱林带低声喝道。 若非有守将投降,蜀中山城至今几无被蒙军攻克,使他不由得有些激动。 他看到冲在最前方的士卒冲进了城门。 稍待了片刻,一切平静。 脱林带也抢进城门,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瓮城门也已打开,蒙军正在控制瓮城。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没有埋伏。 控制了瓮城,云城顶也可以算是拿下了。 紧接着,只听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城内显然有不少人马向这边赶来。 远远有人大喊道:“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 脱林带大喜,亲自登上瓮城城头,向城中望去…… ~~ 云顶城内。 萧世显低着头,看着胸口处的匕尖以及汩汩而流的鲜血,表情有些茫然。 这些年,他经历过太多箭簇横飞、烈火冲天的战场。 一次次的尸山血海他都趟了过来,从未倒下。 连旭烈兀这样不可一世的蒙古宗王也曾在他面前折戟惨败。 但没想到,最后他不是死在蒙人的弯弓之下,而是殒命于同袍之手? 萧世显张了张嘴,问道:“你……为……何?” “够了!”姚世安吼道,“够了!去死吧!” 他似乎恐惧濒死的萧世显还会再扑上来,立刻又向后退了几步,大吼道:“杀了他们!” “保……护孔将军走!” 至此时,萧世显与孔仙身后的几个亲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提刀上前相护。 那边姚世安埋伏的刀斧手也杀进来,双方战作一团。 姚世安不再有当年杀敌的勇气,再次退了几步,向姚逸明道:“杀了他们,拿他们的首级到城门,我先去迎蒙军。” 他不愿穿过正在厮杀的大堂,避入后堂,匆匆离开。 ~~ 堂内,孔仙才扶住萧世显,低头看去,只见萧世显断了生机,唯有一双眼还瞪着,满是愤怒与不甘。 孔仙悲从中来,但还未哭出声音,背上便挨了一刀。 他闷哼一声,拔出萧世显身上的匕首,扑向身后那名刀斧手,匕首猛戳。 混乱中,又有刀斧手向他逼上来。 忽听“嘭”的一声巨响,前堂大门处传来几声惨叫。 “孔将军!” 孔仙转头看去,只见聂仲由领着数十人大步抢上来…… ~~ 城北。 脱林带登上瓮城城头后,张威也连忙跟过去。 他不敢离脱林带太近,只是弯着腰,忍不住向通译问道:“城内那蒙语在说什么?” “在说‘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啊。” 张威道:“那不是姚将军的声音,他也不会说蒙语,也许是……” 话音未了,城内那队人赶到五十步的距离,突然扬起弓弩,向城头放箭。 箭矢声一响,城头上当即有蒙军栽倒,惨叫不已。 “杀啊!” 张威大惊,身上猛地挨了一下,被两个蒙卒按倒。 脱林带大怒,吼道:“你们敢骗我?!” 不等通译说话,他自己已想明白,不是姚世安设计埋伏他,否则他一进瓮城就要遇到埋伏。 只能是姚世安事败了,有城内守将临时反应过来了。 “额秀特!拦住他们!守住!” 脱林带已顾不上张威,命人将他押下去,拔出弓箭,射向宋军。 …… 北城门与瓮城门都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下,地形狭窄。 而瓮城之中是张威的三百余人,蒙军进城了四百余人,刚刚抢占了城头,一半守着北城城头,一半守着瓮城城头。 还有六百余人挤在北城门外。 若是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就可在城内摆开阵势,此时却只能穿过城门才能上阶梯支援翁城城头上的蒙军。 “放箭!” 来不及考虑太多,脱林带已下令放箭。 至少,他还有两百人占据了瓮城城头的地势之利,可以凭借弓箭的优势。 “嗖!嗖!嗖……” 这边的蒙军的箭矢居高临下射向宋兵,那边七星岩上也有宋军的火箭射下,点燃了瓮城城头上堆积的稻草。 火势猛地窜起。 两轮箭雨过后,宋军已冲向内城墙,有人冲向城门,堵住城门处冲上来的蒙军。有人冲向石阶。 “守住云顶城!”宋军大喊。 “抢下这个山城!”蒙军大喊。 仅仅在片刻之间,血迹已在内城墙的石阶上汇聚,顺着石阶向下流淌。 血流滴在石头上的嘀嘀哒哒声很轻,完全被掩盖在杀响声之下。 ~~ 石顶城内。 孔仙背上的血也不停流淌下来,滴在石板路上。 “聂将军……你怎会来?你怎知姚世安叛变了?” 聂仲由没有回答,只是扶着孔仙向外走去,道:“快!李瑕已带武信军去守城门。请孔将军速去调派城中守军。” 孔仙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脚步也不由加快。 聂仲由满眼是焦急,后怕不已。 …… 他根本就不知姚世安叛变了。 李瑕也不知。 但哪怕不知姚世安叛变,他却还是极坚决地要拿下姚世安。 李瑕的原话是“我们要的是一个保证能与蒲帅互为犄角的云顶守将,姚世安绝对做不到。只这一条,就够了。” “只这一条就够了?” 当时,聂仲由完全愣住…… “不错。”李瑕道:“所以我要来云顶城,所以我想要激怒姚世安。莫说怕与姚世安起冲突,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继续镇守云顶城。” “可这……” “若我是你,箭渡滩大战之前,察觉到刘整战心不坚,我必取刘整而代之。” “胡说什么?你根本无权更换云顶守将。” “有。”李瑕道:“蒲帅除了让我增援,还让我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应机行事,关键时可取代姚世安。” “不会吧?哪怕是蒲帅亲至,也未必敢如此行事。” “我有蒲帅的信令。”李瑕道:“我打听了,今夜姚世安邀孔仙、萧世显赴宴。我们趁此机会,拿下姚世安。” “这……这般做,必是遗祸无穷。” “遗祸无穷?”李瑕反问道,“当年余帅亲率三千人至云顶,姚世安拒而不纳。余帅怕遗祸无穷,不敢斩他。结果呢?姚世安构陷余帅,使川蜀局势至此地步,不遗祸了?” 聂仲由愈发愣住,耳畔又听李瑕极坚决地说了一句。 “当此时节,哪有许多顾虑?不必想着两全,世上根本就没有两全的事,要的是决断。” 哪怕是旧识,曾一起穿过北地的险境,聂仲由还是心惊于李瑕如此敢于决断。 他更心惊的是,若非如此,云顶城只怕真要在今夜陷落,川蜀局势真的要再次遗祸无穷。 谁能想到? 不,其实所有人都能想到。 …… 可怜可恨者恰在于此,几乎是每个人都知道姚世安有私心,余玠、孔仙、萧世显、蒲择之分明都看得出来姚世安更重私利而非大义。 朝堂上也不是没人想要弹劾谢方叔、姚世安诬陷余玠,最后却全都不了了之。 因为揭开这事,代表着官家真的枉杀余玠,代表着官家错了。 到头来,唯有李瑕敢一剑将这块腐肉狠狠剐下。 而宋朝廷的腐肉,远远不仅这一块…… 第343章 夺城之战 李瑕并未与武信军将士相处太多时间,行军、入城、整备、动员,一共也只有三日多的光景。 这点时间,他虽做不到如臂使指,但调度起来却还算不错。 原因很多,比如遂州武信军一直就是这十余年来川蜀抗蒙的精锐之师,甚至还有不少参与过余玠收复汉中之战的老卒。而李瑕是文官、又奉蜀帅军令,天然就代表了权威; 这一千二百余人当中,有五百余人是准备将聂仲由直属,早就听聂仲由、林子细谈过北上之事,每每谈起,聂、林二人都极推崇李瑕,武信军也算久仰他的大名; 在军中要让人信服,以功业为先。李瑕去岁斩杀兀良合台、如今为蒲择之里应外合攻破成都斩杀阿答胡,也已声名渐起;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杨奔带的八十余人,人人有马、有皮甲,且颇大方。武信军士卒不傻,由此看得出李瑕是个肯给士卒花钱的。 最重要的当然是能力,李瑕不缺这种能力…… 如是种种,李瑕才敢在进入云顶城的次夜便命令武信军去控制姚世安。 “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等奉令增援。姚世安却拒而不纳,之后又将我等闲置于金堂崖。不肯合力应敌,反派三百人来防范同袍,岂有抗蒙之意?” “正是如此!”武信军中一名部将大喊道:“上次就不放我们入城,连粮草也不给,早看他不顺眼了!” 这其实不是看得顺不顺眼的事。 李瑕也不答,扬起一道军令,道:“蒲帅早看穿此人私心,暗命我可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今夜,我等拿下姚世安,以孔、萧二位将军为城守。” “谨遵蜀帅将令!”聂仲由当先抱拳。 杨奔、林子紧随其后。 武信军各部将、队将亦纷纷抱拳领命。 李瑕甚至没试探姚世安派来的三百人是否能放他们离开金堂崖,命林子去召来姚世安这三个部将,二话不说便将人拿下。 猝不及防之间,他们便突破防线,直奔向城中姚世安的府邸。 对于初次随李瑕作战的武信军而言,只觉这位李知县行事唯有四个字以形容……雷厉风行。 正是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北城门处传来了动静。 山上风大,夜风吹来呼呼作响,李瑕突然在夜风中打了个激灵。 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姚世安为何不让他进城?为何摆了那么大的架子又突然偃旗息鼓?为何派人看着武信军?为何不合时宜地宴请孔仙、萧世显?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一念至此,李瑕果断喝道:“姚世安极可能叛了。聂仲由,你去救出孔、萧两位将军,让他们召集城内守军增援北门。” “什么……” “快去。其余人,随我增援北门。” 仓促中李瑕亦做不到更完善的布置,迅速领着千余人奔向城北。 “潜通蒙古”的大罪近年来多被用来栽赃政敌,冤杀了几名大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李瑕亦不愿以这种恶意揣度别人,一开始只是因姚世安的私心,想要控制住他,换个更适合者为云顶城守将。 远远看到瓮城城头上的身影,听到那随风而来的轻微的蒙语,李瑕已完全确定下来。 “林子,你先领两百人上七星岩,放火矢点燃城头上的干草、以木石砸瓮城里的敌兵。” “是。” “杨奔,一会你领骑兵堵住城门;邱寿,你领一百人支援杨奔。” “是。” “其余人,全力抢回瓮城。蒋金石,你带三百人主攻西面阶梯;马九,你主攻东面阶梯……” 邱寿、蒋金石、马九都是武信军部将,领命毫不迟疑。 若无悍卫乡土之心,箭滩渡大败之后,他们也不会随聂仲由辗转西进了。何况是值此危急之际。 …… 李瑕至今还未指挥过太大的正面战场,其实指挥得并不好。 比如,蒲择之在成都与阿答胡巷战,入城之后便立刻整理队型,披步人甲的重装步兵在前,弓箭手在后,慢慢逼近。每走五十余步便停下重整阵形,以免出现混乱,为骑兵所趁。 当时三万大军分为数个阵列,每一道军令下去,中军先吹号角,等各部以号角回应,才会再传下一道军令。 接近百步时,宋军便开始抛射,为的不是伤敌,而是压敌兵的气势…… 如是种种,李瑕在蒲择之军中看的时候十分受教。 但当夜,这一切都用不上,他仅有千余人,要的是在第一时间内抢回瓮城。 因此,李瑕选择在最开始就告诉个部将战略意图,谁负责堵门、谁负责夺城,仓促间安排得清清楚楚,防止黑夜中宋兵因他指挥不及而产生混乱。 随着李瑕以蒙语暂时骗住蒙将、率部直奔至内城墙前,他们义无反顾展开夺回瓮城之战。 所幸,杨奔、林子、邱寿、蒋金石、马九等人,都是经历丰富的低层将官,宋兵猛冲向内城时阵线虽已不齐,却也不算太乱…… ~~ “杀!” 杨奔一骑当先,持矛杀向内城城门口。 城门不宽,容五人并肩而过,蒙军四人并行,过城门之兵便两两向东、西方向的石阶而上,此时仅在城门前形成单薄的防线。 杨奔杀得突然,这些蒙军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矛重重刺下,扎倒一名蒙卒。 今夜是登山偷城,又正值七月末火热之际,这蒙卒登山时嫌势,卸了皮甲,此时还未披整齐,被这一矛刺透了身躯,惨叫一声便倒地不起。 杨奔要的就是这样一锤定音的气势,却未想到长矛拔不出来,当即弃了矛,换单刀猛劈。 “咴律律!” 很快,杨奔跨下马匹也挨了两刀,将他掀倒在地。 正面战场上,骑兵少有像他这般用的,多是先袭扰、不停地袭扰,直到敌兵疲惫,才在最后发动冲锋;反观杨奔这般冲锋,相当于以骑兵与步卒换命。 但今夜最重要的是要夺回城门,哪还顾得上这些? 杨奔甫一落地,立刻抱住一名蒙卒就地打滚。 “轰!” 他身后,又是一名骑兵撞上来,猛撞进城门之中,人仰马翻。 门内是密密麻麻的蒙军,被撞的怒吼不已。 “夺门!”杨奔嘶声大吼。 “嘭”的一声响,他被压倒在地。 却是城头上有有蒙军被射落下来,尸体砸在一个蒙卒身上,那蒙卒摔倒的同时也把杨奔压倒。 杨奔腰间剧痛,推了两下,却使不出力来推开这两具尸体。 “盾牌手!盾牌手!快!堵住城门。” 邱寿大吼着,迅速派人抢上去。 “杨奔!换步卒堵城门,你带人准备下一轮冲锋……你们几个,把杨佰将抢过来!” “嘭嘭嘭……” 蒙军的弯刀不停劈在宋军的盾牌上。 不时有人栽倒在地,城门很快堆满了尸体…… ~~ 西面石阶上,蒋金石指挥着重甲步兵持矛在前,刀兵随后,又有弓兵站在下面对着城头的蒙军射箭。 他把麾下兵士分为四人一排,四个重甲步兵挤在石阶上,根本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只能奋勇向前厮杀。 他们不停以长矛向蒙军捅刺,相比之下,攀山偷袭的蒙军只披着皮甲,显得吃力得多。长矛每一下捅刺,都能收割前方蒙军的性命。 蒙军虽不擅守城,但现成的木石摆在城头,被他们推下。每一下都轰然砸在这些宋兵身上,令他们惨叫着摔下石阶。 同时,箭矢从城头上射下,不时有宋兵中箭倒地。 宋兵是仰攻,不占地利,这方面就十分吃力,伤亡比城门处大得多。 蒋金石见此情景,心疼欲死,也愈发痛恨投敌的叛逆。 以云顶城内的构造,这地利本该是宋军所有,又能杀伤多少蒙鞑? “娘的!娘的!给老子攻上去,越快攻上去死的弟兄越少!” “攻上去!杀!” ~~ 箭滩渡一战,武信军虽说是溃败了,但他们能与蒙军鏖战一日,其实战力颇为惊人。他们深知眼下不是惜命的时候,一旦让蒙军攻下城,他们都没有活命的机会。 而对蒙军而言,要拿下这个屹立了十四余年的云顶城,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双方都有血战的决心,战场由此愈发残酷…… ~~ 城头上火光大亮,照得脱林带脸上的汗珠也清晰可见。 他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 今夜和他想得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姚世安归附献城的计划受挫了。 伤亡已经太大,如果让城中所有的守军都冲上来,把带来的蒙军全葬送了也攻不下云顶城。 他唯一寄望的是,打败这千余守军之后,姚世安还能控制住云顶城。 或者守到纽璘派来的大股兵力进城。 “守住!守住!都元帅很快就会有增援!” 然而,夜色中,只听得城内又有动静响起…… 脱林带咬牙看向云顶城内,只见两百余人正向这边奔来。 他犹豫不定,若这是宋军增援,他就要退了。 忽然,只见张威喊道:“是姚城守来了!是姚城守……” “快!”脱林带大喜,吼道:“让姚世安攻宋军背面!快……” 第344章 坏事者 姚世安杀了萧世显之后,不等刀斧手杀掉孔仙与孔、萧二人的亲卫,当即便离开了大堂,赶来城门。 在他看来,孔仙必死,城门才是重中之重。 还未赶到,他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震天厮杀声。 姚世安一听就有些慌了。 “该死,竟来得这般巧。”他大骂一声,心情愈发恶劣。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叛宋之事如离弦之箭,不可能再收回来。哪怕事败了,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能随蒙军逃下山也好啊。 反复无常,比叛宋更危险,那才真的是取死之道。 姚世安大概有一千余愿意叛逃的心腹,派了五百人随张威在北城门,三百人守着李瑕,此时身边仅有两百余人。 赶到内城门,火光中只见是武信军正在夺门,且正在最激烈的时候。 说来,李瑕就像是他命里的灾星,先罢谢相、再坏今夜之大计…… 没时间想这个了,姚世安忙凝神观察了片刻。 他久经战阵,很快就看清了李瑕的兵力分布。 李瑕已将几乎全部的兵力押到战场上。 七星岩上两百人负责以箭矢、木石压制瓮城内的敌军;两百人堵着城头;六百人负责强抢两道石梯。 再扣除聂仲由带去救孔仙、萧世显的两百人,李瑕身边仅有百余人,正站在云顶城内的石阶上,负责观察战局、传递军令,并应对一些突发情况。 没有后备队,因为整个云顶城的守军本该成为他们的后备队。 但李瑕也没想到,姚世安在聂仲由到达之前已赶了过来。 此时,姚世安赶到,来不及重整阵列,已毫不犹豫下令,向李瑕的中军发起了攻势。 “击溃他们!” 没有号角,只有声嘶力竭的吼叫。 蒲择之的三万人、纽璘的两万人、云顶城的七千守军,再加上利州以及宋军在各地的守军,十万人还未开始决战。 在这之前,战局的关键之处成了云顶城。而云顶城的关键在这小小的北城门。 双方各自仅派千余战力,挤在这北城门,又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方阵。 大战之中的小小一役,三百人的一役,在这一刻却成了大战之中的关键。 但这一刻,李瑕、姚世安根本无暇细想他们的胜败会牵扯到云顶城归于谁手,进而牵动整个战局。 “击溃他们!” “杀叛逆!” 李瑕本是站在队伍后方,一回身便直面姚世安的叛军。 他却丝毫不惧,执剑在手,迎着叛军便杀了上去。 他初次领军作战是在五尺道,他身先士卒、激励士气,因为他不会指挥。 而在斩杀兀良合台到后面入大理的战事中,他已经渐渐学着指挥,渐渐开始坐镇“中军”了。 但这不代表他失了勇气。 需要时,他永远敢一马当先,不论是县尉、知县,或成了蜀帅,甚至有朝一日开国建功。 当此乱世,唯战功最重,岂敢懈怠? …… 夜色中,云顶城中防御工事又多,双方是冲到近处才看清对方的旗号,相距不过三十余步。 姚世军的叛军还在张弓搭箭,李瑕已带人杀了过来。 “噗。” 不等眼前的叛军松弦,李瑕已一剑劈开其喉咙。 他有试着在练一些长兵器,比如向刘金锁学长枪。也学了更多的劈砍招式。 长兵器有天然的优势,而近身劈砍,刀更能聚力。因此到如今这宋蒙时期,剑这种兵器在战场上已少有人用,佩剑多为将领展示威仪之用。 但关键时候,李瑕还是更愿意用长剑。 脚步灵活、身手矫健、临阵冷静、意志如铁……这弥补了李瑕在兵器上的不足。 他飞快腾挪,倾刻间又杀两人。 同时,李瑕身上了挨了一刀,但他身上甲胃精良,这一刀并未破皮。 下一刻,武信军已杀进叛军的阵线。 姚世安甫一赶到,还未整理阵列,阵线本就散乱。而李瑕的人却是早以列好阵,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这三十余步的距离,并未使他们的阵线散乱。 “噗噗噗……” 武信军长矛刺出,倾刻间收割着叛军的性命。 虽是以少击多,但主将的激励,阵列的优势,几乎是甫一交手,武信军就奠定了胜局…… ~~ 姚世安张了张嘴。 他是老将,战场上的经验远胜于李瑕。 本来想的是,武信军正专注于战场,攻其背面,必可使其混乱。 他没想到,李瑕竟是丝毫不乱,且还身先士卒,让武信军来不及慌乱便随之一股脑杀上来。 这一轮冲锋来得太迅疾,根本没给姚世安施展的时间。 姚世安知道,此时再想力挽狂澜,有一个最笨的办法,即他也冲杀上去,激励士气。 但一瞬间,他却是犹豫了一下。 投降不就是为了保命吗?若还要死战,投降做什么? “嘭!” 一声巨响,几个扛着大箱子走在队伍中的叛军被捅倒在地,箱子砸在地上,“咣啷啷”的响声中,金银铜钱洒了一地。 近处的双方士卒都愣了一下。 那钱币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光亮。 但没人去抢,他们只觉得……荒唐。 这种时候,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却掉了满地的钱? 突兀、不合时宜。 谁都爱钱,但要有命花才行啊…… “守住城,所有人重重有赏。”李瑕大喝了一声。 “杀啊!” 血洒在钱币上,宋军继续向前杀去。 姚世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说呢?打成这样了,要赏士卒,还能把这些钱再捡起来送下山吗? 叛军迅速大溃,纷纷四散、跪地投降。 见此情形,姚世安长叹一声,弃了手中的刀,站在那,喃喃道:“我没有叛逆,是被部下裹挟……” “噗。” 李瑕大步上前,一剑捅穿姚世安的喉咙。 这次,称不上什么杀伐果断,姚世安今夜不死只会更麻烦。 李瑕甚至没有再多看姚世安的尸体一眼,只大声喝道:“斩下他的头挂起来给蒙军看。留下一队人收拢俘虏……哦,把钱也收了。” 说完,他迅速转身向北城门走去。 ~~ “姚世安已死!姚世安已死!” 呼喝声从云顶城内传至瓮城城头。 脱林带愣了一下,迅速又扫视了一眼战场,心知不能尽快杀败这些守军,这一战怕是要败了。 只在一犹豫之间,城内号角声大作。原本还在歇息的守军已然向这边涌来。 “额秀特。” 脱林带大骂一声,下令道:“撤。” 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城内至少还有六千有准备的守军,本来,蒙军占下城门,由姚世安为向导,击溃这些守军并不难。 可惜,才进城,还来不及布好阵,姚世安又没能斩杀城内大将……只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但没办法了。 “撤!” 然而,双方交战之际,撤退岂是易事? 一出口,脱林带已然后悔。 他有一瞬间忘了眼下不是蒙古骑兵跨坐在战马上的时候,他是被堵在内城墙上。 …… 云顶城内,号角声愈来愈响。 孔仙不顾伤势,迅速召集起了守军,向北城涌来。 宋军的脚步声急促,每一下仿佛都重重踩在蒙军,以及张威的叛军心上。 蒙军的撤退迅速成了溃败。 有人不知地形,根本不知除了内城的石阶还有哪里能下城头,混乱中跳下城头,砸在同袍身上。 有蒙卒毫不犹豫执弯弓劈翻张威麾下的叛军,惨叫声一起,使场面更为混乱。 “杀蒙鞑者可饶一命!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李瑕迅速命令将士对着瓮城内的叛军大喊。 “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瓮城里的,快拿蒙鞑人头来保命……” ~~ 七星岩上,林子只觉自己疯了。 “快!起炮!给我往瓮城里砸!砸死他们!” 两百宋兵都有些疯。 云顶城修建至今,外城墙还一次没被攻陷过,瓮城里至今还未聚集过这么多慌乱的蒙军,任他们肆意砸杀。 “哈哈哈!快砸啊……” ~~ “轰!” 石头再次砸进瓮城,溅起血肉。 脱林带好不容易从绳索上攀下城头,心疼不已。他却没马上逃,而是命人带把张威带下来。 倒不是张威这人性命贵重,而是张威熟悉云顶城的地势,接下来要正面攻城,还有大用。 “你们几个,保护这该死的宋人出去!” 脱林带大吼着,提弯刀杀向瓮城中正在与蒙卒厮杀的叛兵。 “额秀特,连你们这些懦夫也敢反抗?” 一队悍勇的蒙卒领着张威冲出外城墙,脱林带连杀数人,好不容易才使瓮城内的蒙军镇定下来。 下一刻,宋军抢下内城门,从内城冲杀进来。 “撤!”脱林带大喊道。 他满身是血,犹威风凛凛,丝毫不惧。 “轰!” 一块炮石轰然砸下,将脱林带砸倒在地。 ~~ 七星岩上,有宋兵咧嘴傻笑起来。 “嘿,这蒙鞑,自己不走也要保护叛徒走,脑子里有屎吧。” “哈哈哈,这不让我们砸出来了?” “哈哈,砸他们娘的!” …… “嘭!” 有炮石溅起,击在瓮城城头上那一行镌刻着的石字之上。 “皇宋淳佑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石屑纷飞中,那“安”字被击缺了一角…… 第345章 神算 一场突袭结束后,等宋军清理完战场已是天光大亮。 孔仙忙了一夜,稍有空闲,却又回到了萧世显的尸体旁,无力地坐在地上。 他背上的伤势只做了简单包扎,便开始连夜调兵、追杀蒙军溃兵,失血过多,使他看起来颇为虚弱。 提在他手里的两个头颅,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 “姚世安,还有这蒙鞑的首级我给你拿来了。”孔仙喃喃道,“特意带来给你看看。” 他捧起脱林带,把这个残缺一小半的头颅摆在萧世显面前,又把嵌在上面的碎石片拔下来丢在一边。 “嘿,破是破了些,狗东西敢杀进城来,被砸烂了。你看了,也该瞑目了。” 孔仙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想要合上萧世显那双怒目圆睁的眼。 手却有些不舍地停在了空中,最后又落了回去。 “当年你我一同受命为利州驻扎,你不是说终有一日,我们能到利州上任吗?怎么就走了呢?” 孔仙看着萧世显,思绪像是回到了曾经。 那时他们随余帅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却带回了大量的人口辎重。 萧世显意气风发,“这‘利州驻扎’封得好!此番重挫汉中蒙军,再给余帅两年光景,何愁汉中不复?到时你我兄弟戍守利州,为川蜀之门户。” 但,自那以后,萧世显就越来越沉默寡言,再没那样笑过了。 “不是要一起上任利州吗?怎就走了?” 孔仙颓然坐在那,又低声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你每次都说‘忍不了、忍不了了’,可每次都是我,我总说‘再忍一忍,外虏当前,当与姚世安合力抗蒙’,结果还是被你说中了,他那人重私利远甚公义。” 话到这里,整夜都没来得及哭的孔仙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是我害死你了啊……我害死你了啊……” ~~ 堂外,李瑕抬了抬手,拦了拦聂仲由的脚步。 “稍待一会吧。” “嗯。”聂仲由道:“昨夜我到这里,姚世安已从侧门离开,只捉到一个姚逸明。” 李瑕问道:“审过了?他知道哪些情报?” “就是一个替姚世安联络的,能知道什么。” “云顶城的兵册、粮册呢?”李瑕问道。 聂仲由道:“没找到,审了姚逸明,他说不知道,或许是在孔将军处也有可能?” “一会问问吧,姚逸明押在哪?” “那边。” 李瑕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再过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 再回到聂仲由面前,他把手里的破布一丢,道:“姚逸明受了伤,没活下来。” 聂仲由压低声音道:“这就杀了?不送到临安交代之后问斩?” “你我又不是没见过朝堂,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昨夜之事,云顶城内将士们都看见了,不需要‘对证’。这种人留着反而多生枝节,浪费人力、粮食。” “可你无权……” “都说了,我有蒲帅的军令。”李瑕随口应道。 聂仲由无奈,唯有叹道:“好吧。” 见堂内孔仙终于平稳下来,二人这才上前。 “孔将军。”李瑕道:“天亮时,纽璘派兵上山,看脱林带已大败又退了。” “幸而有你们及时抢回城门,否则云顶城只怕已失守了。” 李瑕道:“是孔将军及时召集城内守军,我等不敢居功。” 孔仙已恢复肃容,道:“先说战果吧,昨夜歼蒙军三百八十六人,俘虏两百二十四人。歼叛军一百七十三人,俘虏七百零九人……可惜,让张威逃了。” “是。” 这些俘虏如何处置,李瑕并不多言,孔仙是老将,什么都比他懂。 李瑕最在乎的,是云顶城必须有兵力能与蒲择之策应。关于这一点,孔仙比姚世安让他放心得多。 谈了几句之后,孔仙问道:“非瑜是如何提前知道姚世安要叛逆?” 李瑕沉默了一下。 如何提前知道的? 他并不知道。 事实就是,姚世安哪怕不叛,昨夜李瑕也打算拿下他,区别只在于杀或不杀。 这话却是不好对孔仙说,李瑕道:“他不对劲,物之反常者必为妖。” 孔仙不由叹息。 昨日,李瑕刚进城便与姚世安有冲突时,孔仙还心生不悦,结果事情却成了这般模样,让他不知做何感想才好。 末了,他只好叹道:“非瑜神算呐。” 这一句夸赞李瑕无颜承受,只是拱了拱手,道:“孔将军有伤在身,又要操持城中防务,若有差遣,只管吩咐。” 孔仙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多打探蒙军动向,若纽璘再攻城,则坚守山城,拖其兵力;若蒙军攻打成都,则出兵为蒲帅侧应。” “话虽如此。”孔仙道,“但蒙军多是骑兵,便是与蒲帅决战,必是轻骑不停放箭骚扰,切割、削弱我军,有一击必胜之机,才以重骑兵冲击,我等如何为策应?” 话到这里,他苦笑道:“我并非推托,是真对此忧虑。” 蒙军作战,都是先精骑四散而出,凭借骑兵的优势拖垮敌人再冲锋,极少出现那种双方摆成方阵相互厮杀的大战。 比如这次,纽璘就打算先拔掉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把蒲择之逼入绝境。 那便几乎不可能出现蒲择之与纽璘大战正酣、这边云顶城守军突然杀进纽璘后方的情况。 反而是,云顶城守军若敢轻易离开山城,很容易被灵活的蒙古骑兵掉头歼灭。 这道难题,孔仙解不了。 李瑕却道:“但纽璘却未必能一直维持稳健的作战风格,打下去,他总有失误的时候。” 这句话,是李瑕曾经常听到的,赛场上奇迹般的翻盘往往都是有这种战到最后的心态。 说来简单,这种逆境之中能不慌的有几人。孔仙看在眼里,能感受到这年轻人不骄不馁的沉稳。 “李非瑜,是个靠得住的人啊。”孔仙心想道…… ~~ 蒙军营寨。 纽璘虽败却不气馁,面色沉静地在大帐中踱着步思忖。 他身量极高,如同在走动的塔。 张威跪在地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偷眼瞥见这蒙军都元帅,心中畏惧不已。 好不容易将经过说完了,张威忙道:“小人与姚城守是真心归附,恳请都元帅饶命。” “我杀你做什么?”纽璘道:“起来吧,能把云顶的城防图画给我?” “小人带了,带了。”张威忙从怀中掏出好几本册子,放在纽璘脚下。 他考虑得显然颇周到,除了说要替蒙军招降张实,还将云城的城防、兵册、粮草、屯田位置等等情报一应带了出来。 纽璘拿起地图看了一会,却是不着急先攻山城,下令让兵马先歇息一日。 那黄纸黑线的地图虽简陋,完全可看出云顶山城的布局。 北面是一条上山的险道,东南面的金堂峡是一片绝壁,西面亦是难攀,且上面有宋军坚固的城墙。 宋军的屯田位置集中在南面,因云顶城与别的山城一样,选址都是方山,方山的特点是山高而险、顶上却一马平川。 而城中的粮仓、仓库也多集中在南面。 纽璘思忖之后,认为要破云顶,强攻极难,重要的是烧毁宋军的存粮、物资,等城中粮尽,自然还会有人杀守将投降。 “张威,能带人攀上城南吗?” 张威不敢犹豫,当即道:“小人熟悉云顶地势,能。” 纽璘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定计。 论行军打仗,纽璘最佩服的不是大汗蒙哥,而是宗王忽必烈。 在他看来,蒙哥打仗有点一根筋,反观忽必烈灭大理一役,穿山跃岭、革囊渡江、翻跃苍山奇袭龙首关、裂帛止杀……这其中的坚韧、智略、胸怀,才是大将之风。 纽璘更愿学这些坚韧、智略、胸怀,而不是傻傻地抢攻坚城。 …… 两日之后,八月初二。 夜里,纽璘选出百余人随张威由南面攀上悬崖。又命麾下千夫长带队从西面趁黑上山,攻打云顶城西城垛。 受命的千夫长名叫“都剌”,颇为敏捷。 仅凭他这点人马自是攻不下云顶城,但他们本就不是意在破城。 都剌麾下,每个人都背着一捆干草,干草中混了砒霜、巴豆等物,又泼了火油,一旦烧起来毒烟滚滚。 都剌只需命人将干草掷入城头,以火矢点燃,便可烧杀大理的宋军。 更关键的是,趁宋军守卫西城,张威可带人攀上防守最薄弱的南面山崖,烧毁宋军的屯田与粮仓。 如此,再围困宋军,可不攻而破。 三更时分,都剌好不容易才带人攀上了陡峭的高山。 低头看去,只见脚下如同深渊。 他们不敢大声喘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墙上的守军,果然见到这边的守卫比北城松懈得多。 歇了一会,都剌还没顺过气来,但看宋军还没发现,不由安心了许多。 “宋人……宋人果然想不到我们会攻西面……准备放火烧城。” 他们继续向最后一段山路攀去。 突然,城头上亮起火光。 紧接着,“嗖嗖嗖”的箭矢声响,有火矢从城头上射下来。 有的火矢射进山下深邃的黑暗中,有的落在陡峭的山地上点燃草木,却也有火矢射落在蒙军背上的干草上。 “蓬!” 一触到火油,那一团火燃得极快,背着干草的蒙军还来不及卸下背上的干草,已瞬间吞没了他的身躯…… “啊!” 惨叫声让人不忍听闻。 而越来越多的火矢已从城头上射下来。 都剌抬着头,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喃喃道:“有防备?怎么会?” 下一刻,一团火焰带着惨叫声砸落下来。 “蓬!” 又是一团火焰燃起,惨叫声更为凄厉。 随之而起的还有滚滚毒烟。 这夜的风向是由西向东吹,渐渐地,城中也响起了越来越多的咳嗽声。 都剌捂着口鼻,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滚下山坡。 “快!把干草点燃抛上去……” 第346章 烧粮 “是毒烟……咳咳咳……毒烟……” 城头上,守城的宋军也没想到那烟是有毒的,他们也被熏得咳嗽不已,弯着腰,脸色痛苦而狰狞。 “继续放箭!” 站在西城城楼上的守将名叫“羿青”,是萧世显的副将。 羿青向来最敬重萧世显,因萧世显之死,他这两日来情绪十分低落。 今夜他奉命守西城,本以为是孔仙担心他太悲伤找点事情给他做,却没想到蒙军真的会来偷袭了。 看着城下那些蒙卒被烈火吞噬,羿青只觉心中大畅,痛快感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羿青也知道那些烟雾里有毒气,他站得最高,却也感到头晕。 但他的眼神却依旧发狂,不停下令继续放箭。 能把这些蒙卒活活烧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大快人心? “放箭!放箭!” …… 七月三十的夜里脱林带突袭云顶,这才八月初二,宋军其实也没缓过气来,又陷入这样的战事。 但打仗就是这样连绵不绝,让人透不过气。 人连续几天吃同一道菜都会感到厌倦,何况是一战又一战? 蒙、宋双方士卒都已经历了十数年的征战,哪一个不感到痛苦? 但他们只能继续奔走在战火与毒烟之中。 一个名叫“皮丰”的云顶城守卒射出火矢,努力摒住呼吸,却还是有毒烟进了他的口鼻。 皮丰与羿青不同,看到蒙军的惨状,他并没有感受到痛快,哪怕这一场小仗明明要胜了。 他听得出来,这次来的蒙军大部分都是汉人,那些惨叫声里也不乏乡音。 闻了毒气,皮丰难受得厉害。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意思呢?这仗不停地打、不停地打?连喘气都不能喘,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又去摸身后的箭囊,手却不停地颤抖起来。 憋不住了,想吸气。 憋不住了…… 吸了一口气,呛得皮丰整张脸涨得通红,只觉自己要死了。 “要死了……” 下一刻,有人喝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 “不行!” 城楼上,羿青大喝道:“给我放箭!咳咳……把这些蒙鞑全都烧死!烧死!” “撤下城头!炮车来了,以炮击杀蒙军。” 羿青回过头看去,夜色中,只见是李瑕带着武信军赶来。 羿青是感激李瑕的,感激他杀了姚世安为萧世显报仇,也感激他守住了云顶城。 但感激归感激,不代表他就愿意听一个知县的吩咐。 “李知县!大好机会啊!咳……你看,我们能把这些蒙军活活烧死!” 李瑕没有再回答,只是高举着一块令牌,大喊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随李瑕一喊,他身后的武信军士卒们纷纷喊道:“弟兄们,快撤下来避毒烟……” “不行!李知县!你要临阵干扰我指挥不成?!”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再听羿青的号令,城头上的守军纷纷跑下石阶,弯着腰大喘气。 ~~ “咳……咳咳……” “快!这里有水!所有人拿布沾了水,包住口鼻……” 皮丰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水桶。 拿湿布盖住口鼻,他吸了几口气,终于觉得气顺了些。 “缓过气的弟兄们快去打水救人!” “让一让,让武信军击炮,把火球炮过去就能击杀蒙军!” “快……” 一道道喝令都是有条不紊,局势终于开始好转。 皮丰感觉没那么难受了,忽听到人喊了一句:“快,把他们抬到小东门。杀虏要紧,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 他也被武信军安排着去打水,并帮助更多被毒烟熏晕的同袍。 莫名地,因为方才这句话,皮丰心头微微一颤,脚步不由加快。 他与另一名士卒抬了一个伤兵再回来,只见局势已稳定下来。西城墙这边人愈发多,却显得井井有条。 良久,有欢呼声响起。 “又胜了!我们又胜了!” 城下的蒙军已经被击退了…… 皮丰想也能想到,这次,蒙军的伤亡一定不小。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之前打了胜仗时那么高兴,听到胜利的呼喝,甚至没有刚才那句“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让他触动。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走神…… 突然,皮丰被人推了一下。 “快让开,将军要过去了。” 皮丰连忙退到人群之中,他转头看去,正见羿青大步走向李瑕。 这时周围的将官已在重整队列,命令所有人各归其队。 但皮丰却忍不住跟上羿青,往李瑕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 “李知县。” “羿将军,方才情况紧迫,勿怪,我干预你指挥,向你赔个不是。” “李知县当我是何样人?我来,是来向你赔不是的……那啥,我羿青绝非苛待士卒之人,方才是我杀敌心切,太心急了。” “我理解,将士们坚守数年、十数年,本就清苦,这几日连番大战,又闻了毒烟。大家都有情绪……” 皮丰愣愣站在那,听着这些对话声远远传来,忽觉得像是心里被什么堵住一般。 过了一会,李瑕与羿青向这边走来,路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 “杵在这做甚?!”羿青见了皮丰这傻样,不由喝道:“还不归队?!” 李瑕却是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小人……小人……” “很难熬吧?”李瑕见他模样,已了解了他的心情,“行伍生涯,艰苦困厄,想不起为何而战了,这日复一日的,想必是很煎熬。” 只听这一句话,皮丰不由大哭。 “小人想娘亲了……小人被毒烟熏得要死了……连杀了那么多蒙军都高兴不起来……但小人没随姚城守叛逃,没有……不懂怎就这样了……高兴不起来……” 李瑕没说话,只听他哭诉。 “那些人里有小人的同乡……是我们那的口音……叫得好惨……他们为啥要用毒烟熏我们……我孬了……孬了……” 最后,李瑕抬手拍了拍皮丰的肩。 “没事,你是好样的。没人喜欢过这种日子,这很正常。” “小人是孬种……” “不,你是好样的。”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我也受够了,真的,不是你孬。有时我也觉得熬不住了。但,这仗不是我们说不打就能不打的。哪怕降了,也要被蒙人驱使着继续打下去,看到那些被火烧死的蒙军吗?其中有多少是你我一样的汉人?” “嗯,小人高兴不起来……胜了,但高兴不起来……” “不是为了高兴,是为了有一天能不用再这样打仗。”李瑕道:“我们只有一直胜、一直胜,才能决定打还是不打。现在我们没有选择,那就直面它。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到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皮丰嚅嚅着,愣愣看着李瑕。 今夜事忙,李瑕没空多说,道:“先归队吧,明夜我们开场庆功宴。” “欸……是!”皮丰傻傻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有人踢了他一脚,笑道:“傻蛋,打了胜仗还不好?” “就是说啊,又打胜了。” “……” 说起来,云顶城上的仗,宋军可以说是还没输过。 但年年胜,局势还是一年坏过一年,云顶城守军士气已日渐低迷,这不是两句俏皮话能扭转的…… ~~ 李瑕转头看向夜色,忽见南面有火光窜起。 “怎么了?” “李知县!不好了!南城的粮仓被蒙军烧了。” “告诉将士们不必慌,尽快灭火。对了,明夜庆功宴照旧……” ~~ 蒙军大营。 天光大亮时,纽璘坐在大帐之中听着昨夜的战况。 西面惨不忍睹,宋军竟有埋伏,蒙军被烧死、毒死、摔死……损失了近半人。 但毒烟还是使得云顶城守军混乱,一百蒙军精锐得以翻进南城门,放火烧了宋军粮仓。 这一百人攀上悬崖就摔死了二十一人,放火之后又被宋军堵截,却还是有十八人沿原回返回。 总的来说,纽璘还是满意的。 要知道,他攻的是旭烈兀四万大军都打不下来的云顶城,如今城中粮少,只要再围困半月,何愁云顶城不克? 眼下而言,至少云顶城不能成为蒲择之的支援了。 “石抹按只,你领三千人继续围困云顶,记住,散出精骑,封堵要道,不让宋人下山觅粮即可。” “是。” 纽璘拍了拍盔甲,道:“其余人,随我西进成都。蒲择之这只老山羊中的箭够多了,到了刚宰的时候……” 第347章 主动权 八月初三。 云顶城南的火势已经灭了,士卒们先是清理了西墙外的战场,又被调到城南清理废墟。一派忙碌景象。 羿青走上城楼,只见孔仙正坐在那出神,嘴里喃喃着。 “李瑕……李非瑜……” 羿青抱拳道:“孔将军。听说晚间还要开功庆宴,这大战之际,哪有这种闲工夫……” 孔仙回过头看了一眼。 羿青这人长得五大三粗的,满脸都是胡须,根根如铁,因常年不怎么洗,与血污灰尘几乎结成了一块。 萧世显在世时,少有说过的俏皮话之一就是“羿青你这胡子都能当面甲了”,如今萧世显走了,孔仙便也将羿青当作自己的兄弟看。 “犒劳将士一番也好。”孔仙道,“李知县与你这粗人做事不同,他心细,看得出来将士们士气低迷。” “杀外虏、保家乡,哪个浑球敢不尽力,抽两鞭不就得了。” “毕竟守了这么多年,局势又不见好,连主将都叛逃了。”孔仙道,“人心,又不是铁石。” 羿青知道这种事他说了不算,不再多嘴,又问道:“将军你在这做甚?风大,再把你伤口吹裂了。” “等李知县过来。” “他去哪了?还要将军你等。” “去查看城上水井、水池是否被人投毒,文官心细、心太细了,不服不行。” 这云顶山上,宋军开凿水井十八口、水池三十二个,说来简单,但高山凿井自是艰辛。 守军们有这份吃苦耐劳的坚韧,孔仙却没自信能带他们破局,思来十分惭愧。 姚世显之事,其实对他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以前,他觉得顾全大局是对的,但现在他开始不断怀疑自身,惭愧感始终萦怀在心间,每一件小事都能触动。 羿青道:“我怎听说李知县就没考科举,是北面立功回来的,该是我们武官。武信军那边都传开了,他在北面……” “我知道。”孔仙道:“这份智计,不是普通武官能有的。” 他指了指南面的仓房,又道:“张威逃了、没在姚世安那找到兵册、粮册。李瑕便猜到蒙人要对我们的粮草动手。两日内将粮草搬走,又增强了西面的防事……你我就想不到这一点啊。” 羿青道:“但我就不明白了,哪怕是空仓,为何要放蒙人进来烧了?” “让蒙人估量错我们的粮草,总会有用的。” 孔仙说着,又想到李瑕当时说的话。 “如今蒙军毫无破绽,就像鸡蛋里没有骨头。但我们要有耐心,孵,等到鸡蛋孵出小鸡了,总能找到骨头。而每一点信息误差,都有可能是一个小小的裂缝……” 当时李瑕说着,“嗒”的一声,把城里最后一个鸡蛋敲破,剥了吃了。 孔仙欣赏这种坦然自若,早已不再有刚碰面时的不满。 不知不觉中,他已愿意让李瑕来安排山城防务。 又等了一会,山城中各个将领忙完手头的事情过来,李瑕也到了,众人一边望着山下的地形,一边摆好地图,议论接下来的安排。 孔仙是主将,当先开口道:“先说蒙军动向吧,了望到纽璘的大部已经西进了。留下的蒙军或在三五千之间。” 似乎是特意与李瑕说的,孔仙还遥指了一下地形,又道:“从云顶城下山,兵马只能走北面山道,而蒙军大营就扎在北面的东岳庙附近,扼死了我们道路。若想从陡坡与悬崖攀下去,也有小股蒙骑正在四处哨探……” 行军打仗与普通赶路不同,携带着盔甲、武器、粮草,而攀下陡坡悬崖又只能少数人慢慢下,一旦被蒙军发现就陷入被动。 羿青道:“我们有六千人,杀下山去,吃掉这股蒙鞑怎样?” 孔仙摇了摇头,道:“蒙军不会与我们在山下决战。” 他拿出推演的兵旗在地图上摆开。 “蒙军骑兵会散开,此时如何做?若赶向成都,分兵多少人去?多少人留守云顶城?去了之后,蒙骑一路袭扰削弱,直到我们精疲力竭再冲溃我们。 现在蒙骑封锁了道路,打探不到成都的战况。退一万步说,便是能杀到成都,安知彼时纽璘是否与蒲帅开战? 若非是双方鏖战正酣之际,数千步兵杀向野地,只会被骑兵吃掉。到时我等全军覆没,云顶城也失守,蒲帅更无支援。” 孔仙说到这里,回想起三年前,吕达率兵五千、义军两万支援成都之事。 他们战意昂扬地杀出去,锐气正盛之际,蒙军并不与之决战,不停缀着,以轻骑放箭,断粮道、堵去路。 最后,二万五千人就像一头遍体鳞伤又疲惫不堪的熊一样摔在地上,被猎人一刀一刀分割。 聂仲由听了,默然片刻,难免有些泄气。 他知道李瑕劝过蒲择之率军入驻云顶城,但蒲择之却选择与云顶互为犄角而守。现在看来,这互为犄角之计根本就难以实现。 “不如,派人突围,请蒲帅率大军再到云顶城?” 李瑕摇了摇头,道:“城内粮草确实供应不了三万大军。” “为今之计。”孔仙点点头,道:“李知县是如何看的?” 商议到此时,又是一种“明明总是打胜仗战局却一直恶化”的感觉,但只有李瑕还保持着稳沉的样子。 “言之总总,难点在于主动权。步兵对骑兵,主动权总在骑兵手里。他们想打就打,何时打、何地打,都是由他们决定。这不行,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随着李瑕的开口,这场军议的主导者渐渐从孔仙换成了他。 “步军有步军的优势,未必比骑兵穿插得慢,但要结合地势,山与水……” 城楼中的年轻人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天边云卷云舒,洁白的云又慢慢染上一层金黄。 ~~ 入夜,云顶城上如期开了一场庆功宴。 山城无酒,将士们无非是围坐在那吃些东西,听武信军说些云顶城之外的事,聊解一些独守孤城的苦闷。 皮丰领了些赏钱,但无处可花,只好揣在怀里,感觉不像是以前那般爱钱了。 他就坐在那捧着馍吃着,吃完馍后,他抠着指甲缝里的泥污,像是永远都抠不干净。 “马部将来了,让马部将说说故事呗。” 走过来的是武信军的部将马九。 马九生得一张圆脸,眼睛小、胡须稀疏,没有部将的威风气,笑起来让人感到很好亲近。 “能说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将军们知道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烦了,但蒙人不退,我们只能打下去。” 马九笑了笑,扫了扫那张破桌,在上面坐下来。 这桌子是士卒们锯木钉的,晃个不停。马九也不以为意,笑眯眯道:“但孔将军说了,等这仗打完,找戏班子来,排出戏给大家伙看看。” 皮丰不由抬起头,眼睛都有些发亮。 这种日子里,一出小小的戏,便能成了他的一个大大的期待。 “能演《目莲救母》不?我小时候看过,可好看了。” 马九笑道:“那不随大家伙点吗,想看甚不行。” 皮丰不由问道:“那得是好几出戏?” “嗯,大几十出,唱个三五天的。”马九把脚踩在桌上,看桌子晃得愈发厉害,又放了下来。 一群士卒嘻嘻哈哈,又有人道:“马部将,再说说李知县与聂将军在北边的事呗?” “说说就说说,那北地跟咱们这可不一样。”马九叹道:“蒙鞑治下的地方,那真个是……” 皮丰早忘了抠手指,就那么愣愣盯着马九看。 月光下,马九的圆脑袋随着破桌子晃啊晃,似把皮丰也晃晕了神…… 第348章 缺粮 “正是那时,李知县孤身一人,冲进了东京汴梁皇宫。” “皇宫?!”不少士卒惊呼一声。 马九一拍大腿,桌子更晃,他却是兴奋道:“可不就是汴梁皇宫吗,那宫里有一个北边的大人物,叫甚名字聂哥哥却不能说,但是北面传了几百年的大家族,在唐朝、承平时、金国时都当过高官,如今蒙鞑狗汗身边的高官。 却说这高官正是李知县要见之人,但皇宫中还有蒙鞑狗汗派去的高手,名为‘江北十八怪’,个个武艺高强。 李知县便一人一剑,独战这十八怪,为首第一怪诨名‘吞天蛇’,使得一柄金蛇长枪……” 马九这一点故事,全是林子与他说的。他本就记不清,与麾下士卒们闲聊了几次之后就彻底变了样,此时说来东说一嘴西说一嘴。 皮丰却是听得蒙了,遥想那汴梁皇宫里的一场血战,心驰神往。 “李县尉大喝一声‘呔’!一剑将那吞天蛇的蛇头斩下来,之后便进大殿见了那高官。那高官告诉李知县,要是大宋能多打几场胜仗,他们北边的各个将军便也要起兵反蒙,‘共复汉人河山’。” 话到这里,有人问道:“那就不打仗了?” 马九说得激动,小眼睛一瞪,道:“可不就是不打仗了嘛!” 他腚下那破桌终于是撑不住,“砰”的一声塌了下去,马九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皮丰见这一幕,本很是担心,最后却不由跟着傻笑起来。 他从没想过,一个堂堂部将,也能跟他们这些小卒一起乐呵。 这事,归根结底,因李瑕这个知县都从不抖威风,因此马九也不愿拿部将的名头压这些苦守孤城的将士。 “继续说,继续说,说到哪了……” …… 这夜,皮丰翻来覆去睡不着,时而想到这一战过后将军要请戏班来,时而想到汴梁皇宫里的刀光剑影,时而想到天下汉人共同举事再无征战。 想到马九摔坐在地上的一刻,他还会忍不住笑笑。 八年孤驻云顶城,日子过得如漫长的黑夜,一点点小小的期待便成了他的星光。 ~~ 次日,羿青在军中调了千余人,与武信军一起组成了三千人。 小小的整编之后,这三千人被交由李瑕指挥。羿青领一千五百云顶守军,聂仲由领一千五百武信军。 皮丰就在羿青军中。 他本以为是要去支援成都,然而,羿青却是下令,让一千五百人从东面攀下金堂峡。 沱江奔流不息,在这一段劈开两岸的深山,形成了悬崖绝壁。 攀下金堂峡不难,蒙军虽然有游骑哨探,但在这悬崖与沱江之间的狭窄地形上,根本无法调大队人马阻止宋军下山。 但下了山又能如何?挤在江边根本不能攻击蒙军,反而很难再爬回云顶城。 在皮丰想来,这还不如从北面下山。 虽这般想着,他还是在腰间系上绳索,往悬崖下攀去…… ~~ 蒙军营地。 石抹按只听了哨骑的禀报,问道:“下去了多少人?” “慢慢攀慢慢攀,都大半天了也没下去多少人,这一天下来,一千人能下到崖下都难。” 石抹按只嘀咕道:“宋军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将军,是否派兵去杀光这些宋军。” 石抹按只摇了摇头,看着地图。 地图很简单,一条沱江,两边都是高山,西面画了个圈代表云顶城。 而金堂峡就只有一条小缝,在这样的小缝隙里骑兵施展不开,又会遇到山顶的炮石……且没必要去打。 “下来的宋军根本哪也去不了,敢从南北方向出来,我们马上能堵死他们,只能重新爬回云顶山。要不就是……渡过沱江?” 石抹按只嘀咕到这里,兀自点了点头,很佩服自己的推断。 宋军派小股人下金堂峡,只能是为了渡江。 “去做什么呢?” 石抹按只想了想,道:“找粮食。城里粮草被烧了,宋军不敢与我们决战,只好派人去找粮食。” 他嘿嘿一笑,因猜出了宋军的意图而愈发得意。 石抹按只没有阻止宋军下金堂崖渡江,阻止也阻止不了,只吩咐了五百骑兵从上游渡河。 “渡过河之后先拖垮这千余宋军,他们粮草不多了,很简单就灭了他们。” “将军,若是宋军就呆在沱江东面的山里呢?” 石抹按只道:“山里能有什么粮食,他们必会出来找粮。不然不用你动手,饿也饿死了……” 作了如此安排,石抹按只不再管这千余人。 在他看来,这宋兵主将实在是蠢得厉害,这种时候还敢分兵,还不如一股脑地杀下山来。 石顶城上的粮草显然不多了。 又过了几日,山上有个名叫“蒋金石”的部将偷偷派人下山来请降,与石抹按只约定八月初九,请蒙军上山夺城门。 石抹按只嘴上答应下来,到了八月初九夜里,却只派了十余人上山。 这十余蒙军上山后躲在岩缝里呆了一夜,天亮时却见宋军从树林里鱼贯而出。 “将军说的不错,宋军果然有埋伏。” 石抹按只哈哈大笑,讥嘲宋军竟还想用这笨办法骗他上山去打攻城战。 “他们都没粮草,围都围死他们了,哪还要攻城?等着吧,急的是他们,很快,他们就会下山想要决战。” 如石抹按只所料,八月十一日,山上粮食告罄的宋军果然杀下山来。 ~~ 与此同时,成都城外,蒙军正在准备攻城。 战场上蒙军造着炮车,一口口大锅摆开正在烹着人油。 纽璘与阿卜干大马金刀坐于大帐之中,身边站了一排人,张威也在其中。 “杀了兀良合台后到大理……段兴智死了……灵关道……成都……云顶山。” 阿卜干问道:“突然审这么多人,要审什么?” “马屁股后粘了一只会蛰死马的毒蜂啊。”纽璘道,“从云顶城过来,走得急,没问清楚这里面藏了这么一个人。” “谁?” “李瑕。” 阿卜干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杀了兀良合台的正是他。” “速不台那儿子不是被叙州史俊斩杀的吗?”阿卜干问道。 他其实是看过阿术传来的战报,但以为是史俊打败兀良台合时,麾下一个将领杀了兀良合台,没将李瑕当一回事,没记住这个名字。 纽璘不同,想过之后便推算出李瑕的整个踪迹,并对其在成都之战中起的作用有了大概的估量。 他没回答阿卜干,反而思虑起云顶城的情况。 “石抹按只对上这人,怕是脑子不太够用。” 纽璘想到这里,招过儿子,吩咐了一句。 “也速答儿,你回去,替了石抹按只……” ~~ 云顶城下,四千宋军杀来,石抹按只见其锐气正盛,并不与之交战。 蒙军行军并无太多辎重,沿途带着牛羊或杀马吃,又可每日四散抢掳。 骑兵一散开,宋军连可攻打的营寨也没有,四千人结着阵列追了一会,见追不到蒙军,只好又向云顶山退去。 宋军一撤,蒙军又掉转马头追上来,也不用结阵,轻骑赶上,对着宋军就是一阵乱射,待宋军回头射箭,他们却又散开…… 如此几次之后,宋军疲惫不堪。 石抹按只对这种打法最是娴熟,哈哈大笑,终于命令重骑冲撞宋军阵列。 蒙军重骑再结成阵列,宋军已慌得厉害,向云顶山城狂奔。 山道狭窄,落在后面的宋军显然已来不及上山,一千余人慌不择路,连忙掉头向南跑去。 那是云顶城西南方向的另一座山,叫“钟嘴梁子”,因为山梁起伏,状如钟嘴。 石抹按只毫不犹豫,立刻下令追击这支宋军。 毕竟云顶城难攻,反正山上又无多少粮草,不如先歼灭这一千余人。 眼见重骑冲不上钟嘴梁子,石抹按只又立刻下令,命一千轻骑绕过高山,继续围堵…… 第349章 看穿 从钟嘴梁子向南,到处都是山峦起伏,道路崎岖。 东南十余里,有个山隘叫“阎王坡”,从钟嘴梁子过来,一路上都是深山窄谷,风出来如同鬼哭。 羿青正在阎王坡上埋伏。 前几日他率军从金堂峡上攀下、渡过了沱江,在东岸的山林里穿梭,从鹰嘴崖到老虎口,又突然折返。 有五百蒙骑一直在山下缀着,被羿青在老虎口与鹰嘴崖之间的山道上击败。是役,羿青并没能斩杀太多人头,却俘虏了数十蒙军。 之后,羿青便率一千五百人在东岸南下,渡过了沱江之后便直奔阎王坡,准备着陷马沟、落石等等。 终于到了约定好的八月十一,羿青不知李瑕能不能按约定把蒙骑引过来打,整个人都焦虑起来。 “头埋低点,拿叶子盖一盖,别被太阳照到亮了。” 羿青踹了麾下部将一脚,猫着腰向山顶走去,路上也检查着一个个兵士。 山崖边,百余士卒手拿着铁锥正守着几个巨石,把它们的边角都凿圆,只有这样巨石才能滚动起来被推下山。 “行吗?莫要到时候推不下去,让蒙鞑逃了。”羿青拍了拍一个士卒的背,沾了一手的汗。 他也不在意,随手在腿上擦了,盯着那石头。 “将军放心,八年,小人凿的石头都数不清了。” 应话的是皮丰,一双手被石头划得血乎乎的。 羿青看了皮丰一眼,踹了他一脚,道:“我记得你小子,回头手上的伤结痂了别总抠它,你他娘的老喜欢抠。” “诶,不抠。”皮丰应道,虽被踹了一下,心头却也暖和起来。 羿青一直以来就注意到麾下士卒的各种习惯,但他的性格不爱说话,怕显得跟个老娘们一样絮絮叨叨。但前次庆功宴上,他也听到士卒们说了些心里的苦闷,因此学着照顾他们。 他拍了拍皮丰的背,道:“看你今日难得精神些,不错。” 皮丰还是怕自家将军,憨笑了下,道:“小人想打胜仗……看戏。” “出息。” 羿青笑骂一声,转身走开,站在崖边望去,眼看着日头渐渐向西,心里又不免嘀咕起来。 “李知县呐李知县,真能把蒙鞑引来吗?” 忽然,羿青眼一眯。 “来了!快……” ~~ 皮丰趴在山崖上,看着友军如同溃逃一般穿过下面的山谷,不多久,马蹄声如雷般远远传来,是蒙军的骑兵正在紧追不舍。 “蒙鞑想不到会有埋伏。”皮丰心想着,手微有些颤抖,不是因为紧张,他都是老卒了当然不会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终于,下面的蒙骑已追进山谷。 “动手!” 皮丰一个打挺,骨碌碌地爬起来,大喝道:“用力推啊!” “一,二,使劲!”数十个宋兵将士吆喝着,齐力推动着巨石。 他们在悬崖边上埋了几个树桩,计算好了巨石滚到那里会弹起来,砸在下面的山道上。大颗的汗珠从他们脸上滚滚而下,那被凿得圆滚滚的石头晃动了一下,开始向下滚去。 “嘭!”一声巨响传来。 崖上的宋兵欢呼一声,又喊道:“继续推!把蒙鞑堵死!” 皮丰血糊糊的手又破开,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他却浑然不觉,只觉有用不完的劲…… 山风又吹进阎王坡,响起如鬼哭般的哭咽声,把山谷中的惨叫带向钟嘴梁子。 落日熔金,在天边勾抹出一片血红…… ~~ 两日后。 “吁!”也速答儿勒住缰绳,跨坐在马上,冷眼扫视着石抹按只的营地。 石抹按只迎过来,道:“也速答儿,你怎么来了?” “你败了?”也速答儿问道。 石抹按只讪讪道:“小败了一场。” 也速答儿问道:“损失了近千人?” “你怎么知道?”石抹按只脸上挂不住,嘟囔道:“你才来,哪个该死的东西就跟你多嘴。” “我八岁就跟着阿布打仗,这都看不出来,白打那些仗。” 也速答儿说着,翻身下马,手里的马鞭一抖,“啪”的一声狠狠抽在石抹按只身上。 “噢!” 石抹按只痛叫一声,脸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这一鞭是替我阿布打的。”也速答儿道,“你挨了,这事就暂时揭过了,回头阿布再亲自罚你。” 也速答儿说着,丢开马鞭,从腰间解下酒囊丢过去,道:“这酒是我请你喝的,我年轻,打了你。但草原上的汉子,胸怀也要像草原一样广阔,你别怪我。” “不怪你,我自己运气不好,中了宋人的埋伏,没说的。”石抹按只痛得嘶了两口气,拿酒痛饮了一口,又道:“但你看着,这仗我能找得回来。” 也速答儿揽着他的肩,道:“进帐说……你不是运气不好,是遇到的宋人太狡猾。打听过是谁指挥的吗?” “谁?” “李瑕。” …… 也速答儿今年只有二十岁,他长得像他父亲纽璘,年纪轻轻就满脸胡子,但他的眼神却很沉静。不仅智勇双全,还会说汉话、会写汉字。 进了帐之后,也速答儿一边听石抹按只说着,一边提笔在地图上画着。 “宋军下了金堂峡后,你派谁过江追击他们?” 石抹按只道:“派了都剌领着五百人去追。” 也速答儿道:“叫他过来。” 都剌上次带人攻云顶西城,被宋军火攻,大败;算上这次,已连接两次大败,进帐之后连忙向也速答儿请罪,也挨了一鞭子。 “你是在鹰嘴崖被击败的?” “是。”都剌挠了挠脖子,应道:“当时损失了一百多人,我带兵逃了三十余里,休整好再追过去,宋军已不见了踪迹……” 也速答儿仔细听了,看了都剌一眼,见他浑身是伤,挥了挥手,道:“去台,把伤养好,偶尔输几仗没事。” “谢将军。”都剌又挠了挠脖子,退了下去。 也速答儿向石抹按只又细细问了阎王坡上的战事,了解了简详的经过。 “不是很厉害的智谋,无非是先遣千余人到东岸,利用沱江甩脱你的哨探布置伏兵,再埋伏你一场。”也速答儿道,“如果是我在,李瑕骗不了我。” 石抹按只不服气,道:“回想起来简单,打的时候怎么能想到……” “云顶城上有粮。”也速答儿道,“张威没能真的烧掉汉人的粮仓。” “有粮?” “嗯,没有粮食那些宋人不可能在野地里绕那么久。看来是李瑕已有准备,早已转移了粮食。” 石抹按只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一点,才中了汉人的计。” 也速答儿道:“有三千汉军在云顶城下,在哪?” “不知道。”石抹按只道:“已经不在阎王坡了,我派了哨骑去找,还没消息。” “应该是李瑕亲自带的。” “你怎么知道?” 也速答儿道:“云顶城守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这样打过。蒲择之特意派李瑕过来,可见这人是有能耐的,只能是他在和你兜圈子。” 石抹按只有些服气,问道:“那怎么做?” 也速答儿闭上眼,把他那双弯曲得变形的长腿架在马鞍上,枕着手思考起来。 “能去哪……要带三千人去支援蒲择之……但他不会直接去,沿途都是阿布的哨探,除非他能歼灭石抹按只……” 想到这里,有哨骑回来,进帐禀报道:“找到宋军了!在南面的五挂山……” “好!”石抹按只转头向也速答儿问道:“怎么做?去咬死他们?” “不。”也速答儿道:“五挂山离这里五十里远,宋军不可能过去。” “为什么?” “他们没有粮食,走不了那么远。” 石抹按只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他们有粮食吗?” “云顶城上有粮,但李瑕这三千人没有粮。”也速答儿道:“他先派千余人下金堂峡,一人最多携带七日口粮。后面那千余人没携带任何辎重,要敢走那么远,等粮食吃完了,很快就要溃败。” “可明明探到他们在五挂山。” 也速答儿想了想,忽站起身来,道:“他想偷袭我们。” “什么?” “今夜,李瑕必派人来偷营。” 石抹按只不信,道:“哨骑都派出去了,宋军根本就不在附近。” “不,他们就在附近。”也速答儿道:“三千人就在云顶城上,还有三千人就在沱江东面。只等今夜两面夹击你。” “沱江东面?”石抹按只转过头,向沱江望去…… 第350章 失约 鹰嘴崖上,李瑕凝望着江水,聂仲由、羿青正站在他身后等候吩咐。 “石抹按只不过两千兵力,若再派兵去五挂山,营地里便只剩千余人。一旦他们发现动静,不会与我们交战,只会立刻散开。我们要歼灭他们,必须先包围。” 李瑕抬手一指远处江面上的浮桥,道:“马九,你率两百人,先抢夺浮桥。记住,在不惊动大股蒙军的情况下,杀掉浮桥附近的守卫。” 马九站起身,应道:“是。” “浮桥东、西各是三十人,你必须先派一百人从上游泅水过去。不可逃掉一个人,可明白?” “明白!” 李瑕又道:“我们过江之后,会立刻烧毁浮桥。隔绝蒙军向东逃窜的道路。南面是云顶城,孔将军会率部正面攻打蒙军。我们则要堵住西、北两个方向。 羿青,云顶守军熟悉地形,渡江之后立刻西进,在雷打岩设伏;聂仲由,武信军之后再渡江,到小云顶设伏。 记住,不急着先动手。等孔将军率兵下山,蒙军四遁之后再动手。” ~~ 蒙军营地。 也速答儿道:“宋军已渡江三次,他们最多不过两三小船用以运载重物。第一次是在金堂峡;第二次是在阎王坡东面的淮口,从东岸泅到西岸;第三次在淮口从西岸泅到东崖。今夜是第四次……”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我们在这里,东岳庙。东边是野猪林。浮桥就架在野猪林,你上次派五百人到东岸就是走的这里。今次宋军不可能再慢慢渡江,他们只能争夺浮桥,才有可能突袭我们。” 石抹按只问道:“我们趁他们过浮桥时半渡而击?” “不。”也速答儿摇了摇头,道:“宋军人数更多,不要轻易决战。一旦被拖住,云顶城守军杀下来,败的会是我们。” “那怎么做?” “宋人有句话‘未战而先算也’。”也速答儿喃喃道:“阎王坡一战,宋军封堵山谷,使我们千余人少有能逃走的。可见李瑕心狠,作战每每喜欢围堵歼灭,今夜必然也是这般……我们有几条退路?” “两条。”石抹按只道:“向西、向北。” 他在地图上给也速答儿指了出来。 “西边这条路我知道,我今日过来便是走的这里。”也速答儿道,“这里有个山谷叫‘雷打岩’,是个埋伏的好位置。” 石抹按只道:“北边这里有座山也是,这几年被称为‘小云顶’。” 也速答儿道:“石抹按只,带一千人去五挂山,但不要真的去,假意向南的骑兵过了钟嘴梁子后就绕回来,绕到雷打岩,等着。若宋军想分兵过去埋伏,我会率剩下的一千人立刻西进,两面夹击他们。” 石抹按只问道:“要是宋军没分兵呢?” “宋军若不分兵,渡江之后必会全力攻营,我会佯败西进,引他们进入雷打岩,以伏兵杀败他们。” 也速答儿说完,眼中泛起自信的神情,道:“今夜,我必胜……” ~~ 是夜,月光很亮。 马九亲自率了一百人游过沱江,也不披甲,猫着腰,沿着野猪林奔向浮桥。 一百人脚步轻轻的,趁着浮桥边的守军还未反应过来,猛然杀了上去。 战斗结束得很快,马九提着带血的刀,圆脸上又泛起笑意。 “快,去通知李知县,可以过江了……”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几名蒙军士卒正远远望着这一幕,之后立刻翻身上马。 “走,去告诉将军,宋军已开始过江了……” 这几个蒙卒骑术高超,夜色中策马也并不发出声音,迅速奔向蒙军营寨。 营寨里所有蒙军都未入睡,已纷纷跨坐在马上等候命令。 也速答儿听了信报,脸上泛起满意的表情,吩咐道:“准备吧,宋军上钩了。” 之后,继续有哨骑飞马来报。 “报,宋军已过了浮桥……” “报,望到宋军分兵,有一千人向西面雷打岩而去……” 也速答儿翻身上马,喝令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出发!杀败这些懦弱的宋人!” “杀!杀!杀!”千余蒙骑迅速向西袭卷而去。 也速答儿知道,石抹按只已埋伏在雷打岩,等宋军一到会立刻杀出。到时蒙骑两面夹击,一个回合便可杀败那一千五百宋军,之后便可驱赶溃兵击败宋军大部。 他策马走上西进的道路,月光下能看到山峦在眼前转过。 有士卒伏身看了地上的脚印,禀报道:“将军,宋军刚才已过去了。” “我知道。”也速答儿应道,智珠在握的样子,还自语了一句。 “幸好我赶到的及时,否则石抹按只今夜又要大败了。” 然而,快到雷打岩时,还未听到杀喊声。 “石抹按只人呢?怎么还没设伏?”也速答儿喝道:“乌热,你带哨骑向前探探,怎么回事……” 箭雨突然射了下来。 “嗖嗖嗖嗖……” “杀啊!” 随着蒙卒的惨叫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宋人的大喝。 “杀虏!” 前方,一列列宋兵正执着长矛,组成了森然大阵。蒙军才转过山路,前排的蒙骑还来不及勒马,已向宋军的长矛阵撞上了上去。 “吁咴咴……” 也速答儿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迅速回过头看向来路。长年打仗的直觉告诉他,还会有宋军赶上来,绝不能在此与宋军作战。 “冲过去!勇士们,宋人立足未稳,杀穿他们!” 也速答儿毫不犹豫,立刻下命冲破前方的宋军。 虽是极短的时间内,他也看出来了。宋军根本没想到蒙军会这么快就到,没来得及到雷打岩埋伏,阵列布置得十分仓促。 这证明他的分析没有错,问题是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暂时顾不得许多,重要的是逃出生天。 “杀穿他们!” 蒙骑没能提起速度,只能驱马上前,以打头锤、弯弓迎战宋军。这种肉搏并非他们常用的战术,基本上与宋军保持了同等的伤亡。 也速答儿心疼欲死。 蒙军人少,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向来喜欢利用骑兵的优势进行袭扰。今夜这一仗这般打,便是赢了,对他而言也是输了。 好在他观察的没错,宋军确实立足未稳,那宋将也心疼兵力,很快下令让宋兵退向两侧的山地,以箭雨向蒙军攻击。 也速答儿见状,当先冲锋,终于杀穿了宋军的阵线,领溃兵向西而逃。 但至此时,他还是不明白,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 “哒哒哒”马蹄声响了许久,直到天色大亮,也速答儿终于看到前方狂奔而来的百余蒙骑。 “石抹按只呢?!” 也速答儿策马迎上,盛怒之下还是压着火气扫视了一眼来的蒙卒们,只见一个个狠狈不堪,似经历过一场大败。 “石抹按只呢?”也速答儿再问,声音已十分克制。 “将军。”都剌策马迎上前,声音里满是惶恐,道:“石抹按只将军已经……回长生天了。” “怎么回事?” 都剌也不答,只是挠着脖子,显得很为难。 也速答儿皱了皱眉,策马上前,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嗖!” 突然,都剌身后一人张弓搭箭,一箭应弦而出。 也速答儿猛一抬头,只看到那朝面门而来的锋利箭簇…… ~~ 雷打岩。 李瑕已领兵赶来,查看着战场,道:“看来蒙军是换将了。” “只可惜没埋伏成功。”聂仲由道。 “不可惜。反而是长了个教训,要奇袭还得有足够的情报才行。这新来的蒙将厉害,差点就反过来埋伏了我们。” 李瑕神色平静,又喃喃了一句。 “好在他晚来了一步,也好在这次我们多留了一手……” 第351章 谁的命重要 早在云顶城上的庆功宴时,羿青问过李瑕一个问题。 “李知县说我们的将士‘厌战’了,蒙鞑怎就不厌战?” 彼时李瑕想了想,道:“与环境有关吧,我们汉人从事农耕,自给自足。蒙人不一样,他们的妇人孩子放牧,男人全民皆兵,抢掳就成了他们的职业,一天不打仗就断了一天的收成。” 羿青听不懂,嘟囔道:“这话说得也太绕了吧。” 李瑕道:“想来,蒙人也是会厌战。他们打仗是为了抢掳,成都之战却没得抢掳,想必普通的蒙军士卒也厌倦了。” “那为何有姚世安这种叛降的狗贼,少有蒙人叛降?” “蒙人、汉人,其实都一样,只要有理由也会叛降。”李瑕道:“人性都一样,都懒惰,想求生,想过好日子。” 说到这里,李瑕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道:“我们可以试试。” “李知县,这是啥?” “小心点,别让伤口碰到了……知道荨麻吗?” “不知道。” “蝎子草知道吗?” “知道,咬人草。”羿青道:“这山林里多得是,蜇到人了痒得厉害,得在伤口上撒尿才能好。” “就是类似荨麻的效果,但是苗巫配的,厉害百倍。”李瑕道:“你下了金堂峡之后,若俘虏了蒙军将领,可以用在他身上,能让他痒得痛不欲生。” 羿青小心翼翼接过那匣子,问道:“然后呢?” “让他拿东西来换解药,蒙军的情报、主将的人头、出卖手下的士卒都可以。最好是在他身边安排人手,再作联络。” “能成不?” “蒙古人并不比汉人硬气。”李瑕道:“如姚世安这般能守孤城数年,已是意志坚定之人,连他也都叛逃了……当然,万里挑一的硬骨头也有,遇到这种,你就别用这东西了,省着点。” “好咧。”羿青又问道:“对了,这真的有解药吗?” “没有。。” “尿也不能解?咬人草都是用尿解的。” “荨麻只是比喻,这里面大概是虫卵,遇血会孵化。” “哦,啧啧……” 几日之后,羿青在鹰嘴崖俘虏了都剌。彼此一见,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哈哈哈,狗鞑,你不是拿砒霜巴豆毒你老子吗?这次就休怪老子以牙还牙了。” 说着,羿青不等通译帮他翻译,径直将黑乎乎的东西抹进都剌脖子上的伤口。 “你们两个,换上蒙军衣甲,跟着这位都将军回营……” ~~ 都剌痛不欲生。 蒙军南下以来最讨厌的就是南边各种奇奇怪怪的草木与虫子,军中常常有水土不服而生病之人,他们将各种病症统称为“瘴毒”,认为豪饮烈酒能治瘴毒。 从鹰嘴崖归营之后,都剌已饮了三袋烈酒,身上的“瘴毒”却始终未解。 都剌一心只想解除这种痛苦,遂把两个宋兵留在了身边,带入了蒙军营寨。 待阎王坡一战之后,李瑕便派俘虏给他递了个消息。竟是用蒙文写就的纸条,封装在蜡丸里,内容是让都剌引蒙军到五挂山去。 没想到这日也速答儿入了营,却是让石抹按只领了一千人假意进攻五挂山。 蒙军才出营,云顶城上当即便点起狼烟。 石抹按之也望见了狼烟,若是平时,他懒得在意这些细节,这次经也速答儿分析过,他才知道宋军果然是有奸计。 “也速答儿真聪明。”石抹按只跨坐在马上,转头与都剌闲聊着。 都剌痒得厉害,额上汗流不止,咬着牙应道:“嘶……是真聪明。” 石抹按只道:“我们过了前面那道山梁,云顶城上看不到了,便绕道回去。” “这么快?” “得尽快去雷打岩啊。” “啧……将军,再往前走几里吧?额秀特……别让云顶城上的守军瞧见了……” 石抹按只忽眯了眯眼,道:“你脖子怎么了?也被虫蜇了?” “没。” “记得阿孛日吗?”石抹按只道:“到了这鬼地方以后得了瘴毒,肚子涨得比马肚子还要大,不停呕血,求我给他一刀送他回长生天。” 都剌没心情听他啰哩叭嗦,忍着痛楚应道:“记得。” “你要是也得了瘴毒,跟我说,我也送你回长生天。”石抹按只咧了咧嘴,道:“放心,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帮你养。正好你兄弟去年死了婆娘,继了你婆娘。” 都剌在某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将军,到前面的山梁子里……嘶……停一停,往我脖子上撒泡尿……” “你说什么?”石抹按只一愣。 “撒泡尿……听说是宋人的土方子。”都剌道:“别人的尿我嫌弃……只能由将军来了……” ~~ 林子带了八百人埋伏在山坳里。 依照李瑕与羿青的计划,应该是石抹按只驻守营地,由都剌领兵来攻五挂山。没想到来的蒙军竟打的是石抹按只的旗号。 林子犹疑不定,却见前方一骑快马奔来,正是羿青安排在都剌身边之人。 “林部将,都剌打算在前方三里处斩杀石抹按只,请林部将速领兵杀败蒙军……” 林子不敢再犹豫,当即领兵杀出。 这战场并非宋军预先准备好的,但蒙军失了主将,抵抗到了夜里,终于被宋军击溃。 再听了也速答儿之事,林子心惊不已,连忙点了军中百余会骑马的士卒,换上蒙军盔甲马匹,向雷打岩赶去。 天亮时,他们终于绕到雷打岩西面,只见山道中蒙军溃兵正鱼贯而出。 那边也速答儿拨马而出,与都剌大声吆喝着。 林子低着头,目光闪烁着,心想也速答儿才到一日,便能看出那么多布置,若不是都剌这一步暗棋没被看出来,这次只怕要吃大亏了。 “这人不能留。” 心中这念头一转,林子张弓搭箭,毫不犹豫对着也速答儿就是一箭射出。 “噗。” 也速答儿闪身一避,箭支已从他面颊贯了过去,将他两边脸各窜了一个窟窿,血流了满脸。 来不及喊,他身子一俯,拨马便走,重伤之下、危急之际竟还了一箭。 这一箭力道更大,角度更刁钻,径直破开都剌身上的札甲,狠狠钉进都剌肋骨之中。 “将军!”此时后面的蒙卒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对着都剌、林子就是一阵乱射。 “杀了他们!” “都剌叛了!” ~~ 林子曾北上亳州,见过李瑕刺杀乔琚之事,今日这举动未必没有效仿之意。 然而未能射杀也速答儿,他也不免有些遗憾。想来若是李瑕亲至,必会以蒙语应答,近身与也速答儿接触,施出避无可避之杀招。 “可惜没好好学蒙语。” 正这般想着,箭雨已到眼前。林子连忙一扯都剌的缰绳,率部狂奔。 他这一百人骑术远不如蒙骑,一击不中便不也与蒙骑交战,只能向两边撤去,眼看着七百蒙骑远遁。 “该死!” 战事暂歇,林子想到与大功失之交臂,懊恼不已。再转头一看,只见都剌身上插着几支箭,浑身血流。 “解……解药。”都剌喃喃道。 他这两个字竟是用汉语说的,想必身上难受得狠了,竟是还学会了这词。 林子见连蒙人都能学会汉语,更加生气,捂着伤口吼道:“解药个屁!你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都剌虽听不懂,但眼神立即就黯淡下来,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了石抹按只临死前说的话。 “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竟还杀我……我的命比你重要得多……” 此时,都剌生气渐去,兀自喃喃道:“我的命……才重要……” 第352章 推进防线 时近正午,也速答儿率兵狂奔三十余里,带残兵逃出生天,才停下来艰难地翻身下马。 战场上,小卒往往只中一点小伤就难以保命。为将者不同,用得了金贵的药,随行还带着医术高超的大夫。 “将军忍一会,小人要把箭从你脸上拔出来……请将军张嘴。” 也速答儿张开嘴,脸上如撕裂般得剧痛,感受到那大夫拿出铁钳伸进嘴里,“咔嚓”一声将箭杆剪断。 “脸上出血不多,但箭上抹了金汁,小人虽有上好的金创药,却也得先为将军清创……只怕还要烙了伤口……这……将军这脸这怕要毁了,小人……” 周围有几个蒙将闻言,拎起那大夫就要恫吓。 也速答儿却是摆了摆手,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道:“让他治。” 他满脸满嘴都是血,声音如同风吹过破屋般漏着风,十分可怖。哪怕只说了三个字也显得极为痛苦,额上的青筋爆起。 一柄匕首颤抖着,被那大夫举起来。 “那……小人就动手为将军清创了……” 那大夫开始割也速答儿脸上的皮肉,并用烙铁止血。也速答儿几乎疼死过去,这种伤势,连咬牙都不能…… 终于,冰凉的金创药敷在脸上,那大夫又拿了止血药塞着也速答儿的嘴。 “将军尽量不要出口水,以免伤口不能愈合……” 也速答儿浑身湿透,不言不语地坐在地上,拿手指在地上写道:“宋军歼灭不了石抹按只的兵马,去把溃兵收拢回来。” “将军,这仗败了,去找都元帅吧。” 也速答儿没说话,只是敲了敲地上的字,眼神中怒火似在跳跃。 他心底念着李瑕的名字,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对方…… ~~ 李瑕扶起林子,道:“你做得不差了。” “我差点就能击杀蒙鞑主将,太可惜了。”林子犹在懊恼。 “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沉溺于懊恼。”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商讨下一步吧。” 不一会儿,聂仲由、羿青分领着麾下的部将上前,地图也被摆出来。 李瑕先对昨夜的一战进行了一个总结。 “我审过俘虏,蒙军新来的这个将领叫‘也速答儿’,是纽璘的长子,这人很厉害,智勇类其父。他若是再早来两天,这次败的就会是我们。因此,我们不能再掉以轻心,对付石抹按只的奇谋不能用在也速答儿身上,只能正面硬战。 接下来,也速答儿有两个选择,退走与纽璘合力,或收拢溃兵继续堵截我们。无论如何选,他都慢了一步。暂时已不能阻止我们进军了。” 李瑕话到这里,在地图上点了点,指了一个叫“洛带镇”的地方。 “我打算进军洛带镇,此地东距成都五十里,离纽璘的中军大帐不过三十里,随时可打探到成都之战的进展,方便支援蒲帅。” 聂仲由问道:“离蒙军大部这么近,若纽璘先攻我们又如何?” “那就缓解了蒲帅守城的压力。”李瑕道:“蒲帅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喘气的时间,修缮成都城墙,调整军心士气,等待叙州、泸州方面的援军。” “但我们能守住吗?” 李瑕道:“这次击败了云顶城下的蒙军,我们便有时间从容进军洛带镇。孔仙将军会趁这两天运送粮草、辎重过来。” 他在地图上云顶城与洛带镇之间画了画。 “洛带镇离云顶城也是五十里,中间都是山峦。我们要在这些高山之上布置哨岗,使云顶城与洛带镇随时能互助支援。也速答儿新败,已拦不住我们,等他反应过来,就会发现,我们的防线从云顶山向西南推进了五十里。” 聂仲由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若纽璘大军来攻要如何防守。” “你看这里,洛带镇东面是两座山,滚龙坡、五里坡。蒙军若小股兵马来,我们可在山上以炮石帮助守城。若是大股兵马来,我们便退入山地,伏击蒙军,边打边撤……” 聂仲由凝视着地图沉思了一会,觉得李瑕的计划多少还是有些瑕疵需要补足,但当前的情形确实已只能照这样走了。 半日之后,近三千人便向洛带镇进发,那边孔仙已派人开始清剿山间的蒙军溃兵,并运送辎重。 …… 聂仲由与李瑕并肩而行,道:“你北上之时还不会这些的。” “哪些?” “行军打仗。” 李瑕道:“现在也说不上会,还差得远。没打过上万人的大战,只是些小阵战。” “称得上进益飞快了。”聂仲由道。 “总该要有些进步,都过去一年了。” “我佩服你。”聂仲由道,一副有话就直说的样子,“当年从牢里捞出你,我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 李瑕抬眼看着前方的青山,想了一会,忽道:“等这仗打完,我要与明月成亲,到时来喝喜酒。” “那是自然,我还以为你是在想战事。” “战事无休无止,也打太久了。” 聂仲由那张螳螂一般瘦削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道:“原来你也有厌倦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打仗。” “不是厌倦。”李瑕摇了摇头,一板一眼道:“合理的休息,才能更好的运动,打仗也一样,现在却是连休养生息的时间也没有。” “没办法。”聂仲由道:“自古守四川必守汉中,失了汉中,只有挨打的份。” “是,明明是小胜不断,但始终无法扭转局面。” 聂仲由道:“这般说吧,纽璘已立于不败之地。骑兵或许有小败,但难以被重挫。你我能埋伏千余敌兵,却埋伏不了两万人。纽璘稍有小败,汪德臣即可立刻支援,因此小胜再多,也极难扭转局面。” “我知道。川蜀门户已经丢了,只求能保住了蒲帅大军。” 聂仲由依旧觉得可惜,可惜箭滩渡一败,大局上终究还是输了。如今李瑕做得越好,越让他觉得遗憾。 当初若换李瑕守箭滩渡,结果是否大不相同……聂仲由忽有了这样的感慨。 但李瑕资历、官职显然不够。 “贾似道被调到两淮了。”李瑕忽然道。 “什么?”聂仲由一愣,没听懂。 李瑕道:“我们带回的情报、兀良合台的人头,贾似道有用,他应该已答应我联络杨果了。” “你怎么知道?” 李瑕道:“贾似道到两淮的消息是蒲帅告诉我的,他不会毫无理由就过去,还有去年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才到了山东便被李璮动了手脚,很可能与此有关。 从我得知迁为知县那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事。当然,这事需要有更具体的消息才能判断,可惜开年来我就一直领兵在外……太想回庆符县看看了,纽璘耽误了我太多事。” 聂仲由沉默了一下,道:“打败他。” “对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李瑕道:“蒲帅只让我增援云顶城,并没有给我处置姚世安的权力。” 聂仲由虽早有预料。 “到了你该知道此事的时候……蒲帅对云顶城发生的事只怕没有预料。”李瑕说出了他的担忧。 …… 如今在身边的这些人当中,李瑕只有在面对聂仲由时才会把心里这些想法说出来。 他也需要喘息,也有许多私事与公事要安排,心里也有忧虑…… ~~ 此时,纽璘正在对成都发动强攻。 蒙军驱赶着俘虏来的汉兵,如蚂蚁一般涌向成都的城墙;炮车抛出尸油凝炼的火球,轰然砸向城中,烈火熊熊。 宋军嘶声叫喊着,奋力将冲上城头的敌兵推下,抱起木石狠狠地砸下去。 远远的,汪德臣从利州派来的精骑已赶来,汇入蒙军的营地。 宋军收复家园的热情已在渐渐消褪,家园已然残败、荒无人烟,而蒙军却越打越多,让人感到无比绝望。 “轰!” 城楼经不住烈火的焚烧,轰然倒塌。 残破的城墙也是摇摇欲坠,落在蒲择之眼里,仿佛是大厦将倾…… 第353章 洛带镇 雷打岩一败,蒙军损失了两百余人。而都剌虽杀了石抹按只,却并不能将蒙军引入宋军预设的埋伏点,因此那支蒙军虽大溃,却并未被歼灭太多。 短短两日之后,也速答儿收拢溃兵,重新聚集起一千六百人。 从这方面而言,也速答儿挫败了李瑕想要埋伏蒙军的计划,避免了本可能发生的覆灭之祸。 只因接手的时间太短,没能识破都剌的背叛,好在,这种小伎俩并不能大量杀伤蒙军。 也速答儿还发现一件事,即李瑕的作战方法其实与蒙军一样。 这边蒙军不愿意强攻云顶城,吸引宋军到野地袭扰,那边李瑕不愿与蒙军野战,则吸引蒙军到各种山坳、峡谷; 这边蒙军招降了姚世安,那边李瑕就招降了都剌…… 自古以来打仗无非都是那些计谋,只看运用而已,李瑕运用得不错。很明显,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初上战场,正在飞快地学习。 可笑的是,自蒙军开战以来,每每有宋军大将归降蒙古,却少有蒙古将领投降宋朝。这件事不管在蒙人还是宋人想来都是不可置信,仿佛蒙人永远不可能投降。 几乎没有宋人试着去招降过蒙将,唯有李瑕。手段虽卑劣至极,但李瑕做成功了。 这件事,成了也速答儿心底里的一根刺。 “只有懦弱的宋人会叛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绝不能允许有宋人敢唆使蒙人背叛,想都不能想……必须只有宋人才是卑贱的、贪生怕死的。” 也速答儿在心底反复念叨着,愈发想要击杀李瑕。 相比起来,脸被毁容反而不那么打紧。也速答儿更讨厌的是李瑕骨子里那股傲气。竟然有自信逼蒙人背叛,愈细想、愈是让他感到李瑕的狂妄。 “让我捉到,我要打碎你的脊梁骨……” ~~ 洛带镇。 从秦至唐初,洛带镇便一直是驿道上的重要驿站,早在三国时便有繁荣街市,诸葛亮兴市时更名为“万景街”,但到了如今,镇子里已是一片荒芜。 八月十五日,又是一年中秋,李瑕率军入驻洛带镇。 一列列兵士穿过杳无人烟的万景街,脚步声急促,却又井然有序。 李瑕选定了万景街上一间破败的客栈作为临时指挥所,入驻之后便将一张张地图摆开。 “粮草不要运进镇上,就留在东面的滚龙坡上,每三日运送一次;岗哨立刻布置起来;还有驿道,马上掘了,陷马沟必须挖到西边的芦苇荡……” 李瑕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指的是洛带镇西边的一片小湖泊。洛带镇没有城墙,这片湖泊便是他们西面最重要的防事之一。 至于南边,则是一条玉带河。 “玉带河上游的玉带湖上须有人去筑堤截水,若蒙军从南面攻来,我们便放水淹他们。羿青,你派人去办。” 手指移到洛带镇北面,李瑕沉吟了片刻,道:“北面无地势可以倚仗,乃是最难守之处。想必很快,也速答儿就要休整好,重新杀过来了……” 羿青听着这些,也不说话,他已经习惯于听从李瑕的吩咐。 反倒是聂仲由虽与李瑕是旧识,却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思考,问道:“也速答儿是否会领残兵先去与纽璘汇合?” “应该不会。”李瑕道:“等他收拢好兵马,再绕道成都,我们都已修筑好防御工事了。他是惯打仗之人,不会纵容我们在洛带立足。何况还是个年轻人,总有傲气。” 聂仲由瞥了李瑕一眼,目光落处少年人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他不由心想李瑕这评价旁人年轻的语调倒有些怪异。 “洛带镇以西至成都,已无地势可倚,接下来正面对敌,唯有死战。不可再心存侥幸了。” “明白。” “我知道今日是中秋。”李瑕道,“但还是要让士卒们连夜筑防,这样吧,今夜我们三人带头,各负责东、南、北三面的防事。” “好。”羿青道:“我就和士卒们说,今年中秋打退了蒙军,往后年年过太平日子的中秋。”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倒也不必许这种不可能兑现的承诺,战事还长……” “哦。” 羿青挠了挠头,他以前待下严苛,如今想宽待士卒,倒不知怎么做才好了。 聂仲由拍了拍羿青的背,道:“走吧……” ~~ 成都。 因是中秋,加之城中粮食也渐渐用尽,被围困的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蒲择之有心想要犒赏将士、提振士气,但战事日渐吃紧,显然无力这么做。 这天夜里他只能亲自去往一个个营帐探望士卒。 “蒲帅,我们守着成都,是等朝廷的援兵吗?”一个队将见蒲择之来了,虽感激涕零但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会有援兵来的,叙、泸那边会派兵马来接应……” 蒲择之话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以他的地位,本不必对这些士卒多解释,之所以下意识多说一句,无非是因他自己也没底气。 叙州、泸州兵力本就不多了,要从岷江逆流而上前来接应如何能做到? 有时连蒲择之自己也感到泄气,但这不是他一人之事,担负着社稷重担,他也唯有振作精神。 中秋佳节就这般潦草地过去,临安城内也许还是花团锦簇,但西南深陷战乱,早没了半点过节的气氛。 八月十六日,天光未亮,蒙军的号角声便再次响起,又是一轮攻城战。 城楼已被烧毁了,宋军连夜在东城又搭建了一个高台,用以登高远望、临阵指挥。兵士们带着十二面军鼓、号角,以及诸色令旗上了高台,木梁上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蒲帅,战台不稳,你是否……” “川蜀亦不稳,我等遂来稳定危局,又何惧一小小木台?” 蒲择之打断了麾下兵士的劝阻,大步迈上站台。八字步站开,他站在那,便如定海神针一般。 眺目远望,只见稀薄的晨光中,一排排攻城的汉兵方阵已从东面而来。 因人数众多,双方排开列阵便花了许多时间,天光也渐渐大亮…… 幸而川西百姓已被迁移走十余万,蒙军掳掠不到太多人攻城,否则成都只怕已在早几日前便要陷落。 既便如此,蒙骑四出还是从各个乡村搜寻出了上万百姓,驱使着他们攻城,这些人扛着云椅、推着炮车走在最面前,阵型松松垮垮,如同蚁群。 后面便是蒙古汉兵,有十二个方阵,阵型密集,驱赶着攻城的百姓。最后才是纽璘的骑兵,加上汪德臣派来支援的精骑,以凑成两万余人。 这两万余人分为轻骑与重骑。 轻骑阵型分散,随着号角声四散开来,向成都四面游走而去,寻找着防御的弱点,并不时吆喝着命蒙古汉兵驱百姓去攻打; 重骑则守在纽璘的中军大部,排开阵列,铁甲铿锵、弯刀森然。他们并不有所动作,而是等着宋军败退后再冲锋,以一举冲溃宋军…… 相比之下,宋军这边气势就弱得多,连日来伤亡不断已不足三万人。 蒙军可以集中兵力只攻一点,宋军却不得不分守四面城墙,且守着城杀伤的都是被驱赶来的百姓、汉兵,蒙军却越打越多。 这种情况下,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双方便在这样紧锣密鼓的准备中,渐渐接触。 昨日的攻城战中,成都东面的城墙已坍塌了一段,今日这里将是蒙军的主攻之处…… ~~ 在纽璘的预想中,蒲择之本该更早被击溃。 箭滩渡一战,可以说是大局已定。但蒲择之偏还要垂死挣扎,迁移川西人口、增援云顶城……使得宋军得以吊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也该掐断了。 “今日便是决胜之际,宋军守不住成都,极可能出城而逃。等我命令,冲垮他们……” 第354章 大战与小战 “敢退者,斩!” 十余个蒙军探马赤军从各个方阵之间策马奔来,偶见到蒙古汉兵当中有缩足不前者,便催马过去,手中弯刀毫不犹豫斩下,将头颅悬挂着。 攻城的百姓与汉兵胆颤心惊,不得不全力应战。他们攻向那段已坍塌的城墙,在那里,宋军连夜用木石堵住缺口。 他们奋力推着木盾车、堆土车向前,到了离城墙百步内,城头上的箭矢便倾泄而下,如雨般射落在人群之中,木盾车上嗒嗒作响,更多的人却是惨叫着倒在箭雨之中。 “继续向前!” 后来者便踏着尸体趁着两轮箭之间的空隙冲向城墙。在这个时候,蒙古汉兵们也向城内抛射火球,压制城头的宋军。 蒙军并不指望这样抛射造成多大的伤亡,而是要把堆土车推过去,且任由百姓死在城下,等尸油火球炮射过去,便可燃起熊熊烈火。 “轰!” 火球砸在被堵死的城墙坍塌段,燃起烈火。宋军只好推着沙土灭火。 而城墙下,木盾车、堆土车相继推过来,尸体堆积,越堆越高。而城头上的木石、箭矢、金汁已然告竭。 鏖战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有蒙古汉兵杀进了城墙。 …… “堵住他们!”蒲黼竭力大吼。 今日正是蒲黼负责守卫这一段城墙,眼见已被蒙军攻破,连忙领兵杀过去。 宋军蜂涌向前,以血肉之躯代替木石。 “快准备木石、火球!弓箭手呢?!还不射后面的敌兵?!” 蒲黼急得脸都已扭曲,他放目看去,愈发多的敌兵向这边涌来。而蒙军的炮车也渐渐调整好了角度,不时有尸油火球砸在这段城头,使宋军疲于应对。 “蒲将军,撤一段吧!” “不行!”蒲黼大吼道:“给我堵住他们……” 火球又狠狠砸下来,正砸在蒲黼阵中。 还在端着金汁的宋军被砸倒在地,滚烫的金汁泼了他们一身,惨叫声吓得周围的宋军一片大乱。 “杀进去!破城就在今日!”城墙下的蒙古汉兵嘶吼不已。 “拒马!快将拒马推过来……” 蒲黼还在指挥,才回过头,只见敌兵已涌进缺口,向他这边杀来。 “噗噗噗……” 宋军将士连忙迎上,长矛捅去。然而他们这段城头已被攻得太久,士卒疲惫、武器残钝、阵形混乱,而敌军好不容易冲进城,个个如疯了一般。 蒲黼再次回头望了一眼,见支援的宋军还在远处,被烈火阻隔。 他于是拔出佩刀,迎着这些敌兵杀了过去…… 蒲黼书香门第出身、进士及第,上阵杀敌并非是没有选择,他本可以选择当一个雅致高贵的文官,饮茶品诗。 但他还是选择了随父上阵,在这地狱一般的成都战场上,染着令人作呕的血污,迎上了凶神恶煞的敌人。 “堵住他们!杀……” 长矛与单刀相交,对敌双方都杀红了眼。 终于,有人一刀斩下了蒲黼的头颅。 “我杀了个宋人将军!我杀了个宋人将军……” “破城啊!” ~~ 战台上,蒲择之身子晃了晃。 他把最凶险的一段城墙交给儿子守卫时便曾想过这种结果,却未想到它真的出现了…… 但战场上连给他悼念儿子的时间都没有,他只能调派着兵马,命人堵上缺口。 蒙军的火球还在不时砸落,阻碍着城头上宋军之间的支援…… ~~ 蒙军中军大阵。纽璘跨马坐在一列列重甲骑兵当中,听人禀报着战事。 “都元帅,快要破城了,刚才已冲进缺口一次。” “嗯。” “都元帅,蒲择之把北面的守军调了两千人左右到东面。” “拜延八都鲁,你去攻北城。”纽璘道:“别让老东西有喘气的机会。” 拜延八都鲁问道:“宋军要撤,必从南面出城,这会不是会蒲择之的伎俩?” 纽璘不悦,骂道:“叫你去就去。” 末了,他还是解释了一句,道:“宋军一撤,骑兵冲一个回合就能击溃他们,就让他们撤。这在兵法上叫‘围三阙一’,懂吗?” “不懂。”拜延八都鲁道:“听都元帅吩咐就是。” 这边才吩咐完,忽有几骑快马从东面赶来。 纽璘回过头,眯了眯眼,预感到会是也速答儿的消息。 果不其然,正是也速答儿派人来禀报战况。 待纽璘听说石抹按只身死,还损失了一半人马,却也不发怒,很平静地道:“石抹按只是战死的,就这么说。” “是。” “那支宋军呢?李瑕领着他们上哪去了?” “洛带镇,小将军说洛带镇无险可倚,他会领兵去击败那支宋军,将李瑕的人头带回来。他出发时命我来报都元帅,此时该已到洛带镇了。” 纽璘问道:“为何不早来报我?” “小将军说,都元帅对阵宋军三万人,兵力也吃紧,不需都元帅增援。” 纽璘道:“你去告诉他,这仗若败了,就算是我儿子,我也必处置他。” “是……” 待这几骑蒙卒又策马离开,纽璘有一瞬间皱了皱眉,喃喃了一句。 “还是太年轻了……” ~~ 与此同时,五十余里开外的洛带镇,一场小小的战役也正在如火如荼之际。 也速答儿并未再以骑兵袭拢,他迫切需要一场胜仗稳定军心,树立威望; 李瑕并未再诱敌深入、至山谷埋伏,他迫切需要击败也速答儿,支援成都。 双方竟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决一死战,或多或少,都有些被逼无奈,却也都战意坚决。 战事就在洛带镇北面。 比起纽璘、蒲择之数万大军惊天动地的大战,洛带这一战动静小得多,双方加在一起不过只有四千余人。 “嘭!” 重响声中,马匹砸落在陷马沟里,一名蒙卒惨叫着,试图从沟里爬起来,身体却已被矛尖刺穿。 所幸后面的骑兵及时勒马,正在用弓箭向宋军还击。下一刻宋军的箭矢也射来,射穿了陷马沟里的蒙卒。 “驾!” 有骑兵跃过陷马沟,继续向宋军放箭。 “绕过去!绕过去……” 呼喝声响,控马技艺高超的蒙卒迅速向两边绕道,又有十余骑栽入陷马沟,但已离宋军越来越近。 “推拒马!重甲步兵阵列……” “喝!” 宋军亦爆发出大吼声。 双方互相试探着,接近着…… 也速答儿吐出了含在嘴里的药,开始亲自发号施令,脸上还未结痂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需要身边的传令官大喊才能传达出去,但他的眼神里却满是狂意,其中还包含了一些愤怒。 也速答儿确实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宋军就布置好了这么多陷马沟。 但这只是小道而已,战场上最重要的还是战力、指挥。 很快,蒙军在他的指挥下,并不理会那些结列的重甲步兵,而是由两翼包抄过去,以箭矢攻击宋军的侧翼。 宋军以重甲兵迎战的计划受挫,竟是放弃了北面的防事,向洛带镇缓缓退去。 镇上并无城墙,也速答儿知道宋军这是想打巷战,立刻下令探马赤军绕过宋军大阵,先行赶到洛带镇,堵住宋军归路。 “宋人必有布置陷阱,小心他们火攻。” 果不其然,探马赤军才到洛带镇,城中登时火起,阻断了蒙军的截击的计划。但蒙军事先已有防备,伤亡并不大。 也速答儿冷笑,下令冲锋。 双方互相试探到这里,都没能在智略上赢过对方,也只有硬碰硬的接战了。 随着宋军的缓缓后撤,蒙军终于踏过了各道陷马沟,骑兵们收起弓,换上打头锤,战马在地上刨着土,渐渐提速,撞向宋军的阵列…… “跶跶跶跶……” “顶住!” “杀穿他们!” “嘭!” 巨响声中,有宋兵撞飞起来,砸在身后的同袍身上,也有蒙军的战马被长矛刺穿,哀鸣不已…… 第355章 小战 武信军于箭渡滩一败,能逃出来的也都是丢盔卸甲。此时宋军当中的重甲兵基本都是云顶城的守军,但也不多。 云顶城城防坚固,平时作战不需太多重甲,一共也仅有步人甲两百副。他们排成两排,前排的士卒斜举着长矛,抵御骑兵的冲击。后排挎着斩马刀,准备斩马腿。 宋军这套战法确实能有效的克制骑兵,绍兴年间,岳飞每以重甲步方阵杀败强悍的金军铁骑。 但到了蒙宋交战之际,宋军士卒身披六十斤铁甲,加上兵器,负荷近一百斤,列阵之后往往求战而不得,硬生生被蒙军拖垮。 今日,也速答儿是看出宋军重甲兵仅两百人,才敢与宋军硬碰硬。 以他在战场上的经验,蒙骑只要冲破这两排防线,便可在宋军阵中杀个对穿,摧坚陷阵,长驱直入。 如他如料,蒙军很快将宋军的防线撞出了缺口。 …… 一个名叫“哈日高”的蒙卒摔下马,甩出了手里的打头锤,接连砸倒三名宋兵。 他很快起身,抽出弯弓,如猛虎一般扑向前,斩向一名宋军弓弩手,手中弯刀乱挥,护住周身,努力杀乱宋军弓弩手的阵列。 马蹄声起,又有蒙卒冲进宋军阵中,引起一片混乱。 哈日高大喜,吼道:“杀穿他们啊!” “弓弩手向后撤,盾手、刀斧手补上!” 宋军部将大吼声响起,弓弩手从阵列的缝隙间退后,一列列盾手向前,盾牌横挡。 哈日高一刀砍在盾牌上,突然肩上一痛,不由惨叫。 一个名叫“卞源”的宋军刀斧手从盾手身边转出,持刀劈下。 这刀是斩马刀,刀背厚,刀身重,刀刃磨得锋利,径直破开哈日高的皮甲,将他开膛破肚。 卞源斩杀了蒙卒,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只听队将吼道:“盾牌手列阵,刀斧手准备,斩马腿!” 来不及了,一列蒙卒已策马杀来,挥锤猛击,“嘭”的一声重响,卞源头上的木盾破裂。 “斩!” 卞源手中十来斤的大刀横斩,径直斩断一条马腿,血泼在他脸上,带着温热。 马匹轰然倒地,马上的蒙卒正扑向盾手,纠缠在一起,卞源连忙抢上,斩马刀猛劈那蒙卒的背。 “呼……呼……” 喘息越来越重,卞源也累得不轻,喃喃道:“两……两个……” “嘭!” 一柄打头锤砸下,将卞源的脑袋砸得血肉模糊…… 战场上,类似的厮杀不断发生着,很快,交战处的土地已被鲜血染红。 若这般不停地打下去,双方伤亡相当,也许蒙军所有人拼光了,宋军还能剩下千余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发生,只要胜败之势稍显,总有一方会败退。 也速答儿要的就是以气势压住宋军,宋军一败,蒙古骑兵便可追上去,轻而易举地展开屠戮。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速答儿凝望着战场,忽然发现了宋军阵列上的破绽。 他猛地咧嘴笑出来,牵动了脸上的伤势,剧痛。但他浑然不觉,大幅挥动着手臂发号施令…… ~~ 蒙军比宋军更灵活,始终掌握着主攻的权力。 眼看宋军不断加强正面的防线,蒙骑们迅速又策马退后,重新汇聚,撞向了宋军的右翼。 右翼主要是聂仲由的武信军,前一刻还在不断以盾手、刀斧手支援云顶守军,下一刻蒙骑已向他们冲杀上来。 “不许撤!驾矛,顶上去!”聂仲由下令道,声音已喊得沙哑。 这一战让他又想到了箭滩渡,又是一场正面对敌的鏖战,又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为了能尽快支援成都,李瑕放弃了之前迂回纵深的策略,临战之前显得并无太多信心。这一点唯有聂仲由感受到了。 来不及想这些了,蒙骑已撞进武信军的防线。 愈来愈多的蒙骑涌向宋军右翼。如同一杆大锤有力地横扫过来,誓要将宋军砸得分崩离析…… 也速答儿眼中有了喜色。他之所以敢迎战两倍之敌,正是因为骑兵更容易把握住战场上这样的战机。 他比宋将指挥得更出色,有强大的自信能打赢这一仗。 然而,宋军主将的大旗不退反进,已向蒙军迎了上去。 ~~ 李瑕深知武信军的士气不足,箭滩渡一败必然导致他们担忧主将先退,他们确实是今日这个战场上最容易溃退的一支兵马。 因此,李瑕在蒙卒杀入右翼的第一时间,亲自顶上了去。 若论兵法而言,他这一举动显然是错的。 这代表着宋军不会再有后备队,一旦蒙军再有增援,看不到希望的宋军便会立即败退;一旦蒙军杀了他,或砍倒大旗,宋军也会立刻溃败。 假设打仗是一场考试,李瑕这次的答卷又错得一塌糊涂。 但打仗从来就不是考试。 …… “破敌!” 武信军部将蒋金石竭力大吼着,嘴里已满是鲜血。 蒙军对右翼的第二轮冲锋就已杀破了他的方阵,他自己也中了一锤。高速冲锋当中抡来的一锤已砸坏他的五脏六腑。 蒋金石心知自己必死,不愿再退,奋起余力又喊了一声。 眼前的蒙卒勒马避过,又是一锤砸下。 “嘭!” 打头锤砸在蒋金石的头盔上,他登时气绝,但临死前却死死抱住了锤杆。 身后,宋军的呼喝声大作。 李瑕领兵顶上蒋金石的方阵,长剑斩下那蒙卒的手掌,血喷薄而出,伴随着剧烈的惨叫。 长矛手迅速赶上,将这蒙卒捅下马来。 李瑕继续冲锋,喝道:“列阵!架矛!”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看倒在地上的蒋金石,迅速指挥着兵士补上这段防线。 而前方,蒙骑的下一轮冲锋又到了…… ~~ 也速答儿顾不得擦伤口处的血,认真地盯着战场、听着哨骑的汇报,认为这一战已到了关键时刻。只要能穿破宋军的右翼,甚至直接斩将夺旗,此战必胜。 他没有犹豫,将麾下所有的兵马都押了上去,且催动战马,亲自杀向宋军。 今日这场血战,他必须要赢。 忽然,有号角声响起。 也速答儿已杀入宋军阵中,听到号角声不由回望,只见北面烟尘滚滚,终于,一杆大旗于道路上显现出来。 “是宋军!” “宋军的援军来了!” 也速答儿眉头大皱,暗想这显然是不可能,云顶城至多不过三千人,守城已是勉强,若敢来攻,蒙骑完全可以抢在宋军前面封锁云顶城的道路。 宋军不应该敢如此冒险。 “他们没有多少人……” 也速答儿分明有了判断,但来不及了,蒙军大惊之下已心生退意。 事实上,这支蒙军本归石抹按只统领,也速答儿为将不过两三天光景,胜时还好,一遇挫折,立刻便出现了指挥不顺的情况。 已有蒙骑脱离战场,远远逃开…… 胜败就在这一瞬间。 “撤!” 也速答儿心知今日占不到便宜,果断下命令,勒马便走。 蒙军抛下遍地的尸体,如潮水般向西面撤去。宋军欢呼着,踏过血泊,穷追不舍。 连奔数里,也速答儿顾不得边策马还边回过头看去,只见那赶来的宋军不过百余骑兵,在马尾上系了树枝。 “该死!” 他心中嘀咕了一句,暗想这一仗还没完,再给他机会拉开距离,整好兵马,还可掉转马头冲溃宋军。 “嘭!” 一念至此,前方的骑兵突然勒马停下,也速答儿猛地撞上了去,摔下马来,盔甲在地面上发出闷响,蒙军乱成一片。 “将军!前面又是陷马沟!”蒙卒的声音里已满是惊恐。 也速答儿满脸血流,落在刚战败的蒙军士卒眼里极是狠狈,任他极力稳定士气,蒙军士卒却更加慌乱。 甚至有马蹄踩在了也速答儿腿上。 任他智勇双全,战场之变幻莫测,竟还是让他陷入这等狠狈处境。 “啊……啊……” 因太用力喊叫,也速大答脸上的伤口已完全裂开,任何命令都成了漏风声,也无人再听他指挥了…… ~~ 杨奔领着庆符军的马军六十余人,又从云顶守军中调了四十余擅骑之士,早已候在滚龙坡上,见战事到关键时刻便领兵杀出。 果然将蒙军逼向西面预先挖好的陷马沟处。 这不是太有利的地势,战机稍纵即逝。 “杀上去!” 杨奔毫不犹豫,当即便领着区区百人杀向那乱成一团的蒙军…… ~~ 时尽黄昏,西距洛带镇不过五十里的成都战场上还是杀声震天。 纽璘已命令中军的重骑兵向成都西门进发,随时准备击破宋军大部。 他看得出来,蒲择之很快就要突围了。 战到这时,纽璘其实也很紧张,虽然他看起来一直从容不迫,但临危受命,新任都元帅,要带领蒙军打败蒲择之,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容易。 他何尝不忌惮宋军的战力?也只有通过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的一场场小战,削弱宋军实力、打压宋军士气,才敢与蒲择之决战。 终于,到了决胜之机。 纽璘专注于战场,老眼旁皱纹愈深,喃喃道:“老东西,别熬了,出来吧。” 终于,有哨骑回报道:“都元帅,宋军要出城了。” “好……” 话音未了,又有丢盔卸甲的蒙骑自东面狂奔而来,远远便扯着嗓子大喊。 “都元帅!小将军败了,请都元帅支援……” 纽璘皱了皱眉,不愿错失击败蒲择之的良机,只好临时抽调中军千余人向东增援…… 第356章 援军 蒲择之并未走下战台,他目光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已从东城的缺口处涌进城中,宋军已无法将他们杀出去。 成都这座残城守不住了,此事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只能逃回重庆,尽量保全将士。 但要撤也不是说撤就撤的,无序地撤退必将引起大溃败。 蒲择之不停调轮着兵力,将疲备的将士安排到城西列阵集结,让新力兵顶上城头守卫,摆出要继续死守成都的姿态。 他知道纽璘布置了重骑兵在埋伏。但蒙军披着重甲苦等一天,人马也会疲惫,也需要就食。 须等到傍晚,蒙军人马乏惫之际再杀出成都,免不了一番血战,但若能抵住蒙军攻势,便可趁夜色行军进入岷江峡谷。 这是无奈之计,未必能顺利。却已是垂垂老矣的蒲择之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不远处,又一团火球被蒙军的炮车击入城中,就在战台附近燃起熊熊大火。宋军已没有兵力去扑灭它…… “蒲帅,时辰到了。” 蒲择之回望了一眼蒲黼葬身之处,又迅速转回头,下令道:“鸣金吧。” 传令兵开始击钲,尖锐的鸣金声远远传开,宋军早已得到军令,放弃了城头,转入城内组织着巷战,防止被蒙军咬住。 他们没有纵火烧城,而是保留了这座古城……留待下次来收复。 这是为将者时时刻刻要注意的地方,蒲择之若下令纵火,则会给士卒带去“蒲帅已对川西心灰意冷”的感觉,使士气更为低落。 城墙上,蒙军如蚁群一般攀爬上去,城内的街巷中,宋军如潮水般涌向西城门。 伤员是走不了的,倒在地上哀号,被抢上来的蒙军结果了性命,这让正在撤离的宋军心里堵得厉害。 蒲择之再注意,也无法在这件事上提振他们的军心,只能任他们泪流满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因儿子的死,在心里默默流泪。 他下了战台,却是登上西城的城楼继续指挥。 西城城头上的宋军暂还留在城头,不停地放箭,逼退城外的蒙军。之后,城门在缓缓打开,一列列宋军执着长矛杀了出去。 没有口号。 喊什么呢?还乡?这是在收复成都时就喊过的。 总不能喊着“逃命”迎敌,宋军士卒沉默地向前冲着,没有太多时间集结阵列,迅速向前方一排排的铁甲重骑兵杀上去。 宋属火属,军衣多是红色,仿佛与地上的血融为一体,也仿佛是日薄西山的残阳。 他们奔过百步,百五十步,终于冲到了蒙军阵列前百步之内,迎接他们的是蒙军的箭雨,“嗖嗖嗖”破空声响彻。 失去了城墙的凭障,宋军的伤亡激增,第一轮箭雨之下便留下了三百余具尸体,很快,蒙军的第二轮箭雨又射过来。 城头上,蒲择之痛苦地闭上眼。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语。但评语不重要,再自责也挽回不了将士们的性命。他却还要继续指挥。 痛苦地睁开眼,蒲择之再次向战场眺望。然而,转头之际,他忽然愣了一下。 东面,很远很远的地方,道路尽头似乎有一条黑线在逐渐放大。 蒲择之努力睁大眼望去,渐渐看到,那是一群溃兵……黑甲,蒙军溃兵? 终于,他看清了那些黑点,正是蒙古溃兵,正疯狂地向纽璘的中军大营逃窜,在他们身后,是正徒步追赶的一支兵马……红色军衣…… 蒲择之第一时间回过头,看向纽璘的中军大帐,身子不由自主就是一颤。 蒙军人数还少于宋军,却要围攻成都这个大城、且要布置骑兵拦截宋军,纽璘几乎是把兵分布到了极致,中军大帐不过仅剩千余人守卫。 不,已没有千余人,那正在溃逃的不正是纽璘的中军守卫吗? “援军来了!” 一声大吼突然在西城城头上响起。 “咚!”又是一声战鼓,这是宋军的鼓手一听有援军就兴奋的砸下了鼓棰。 “对!击鼓!”蒲择之喊道:“告诉将士们,援军来了!截住蒙军,别让他们回援!” “咚!咚!咚……” 鼓声突然激烈起来。 此事说来奇怪,同样的声音,但很明显能听出鼓手比原来更激荡。宋军士卒亦是士气大振。 “破敌!破敌!” 他们终于有了口号,仿佛重新有了力气,握紧了长矛,冲向前方的蒙军重骑。 ~~ 蒙古骑兵还在控马,准备迂回一圈从侧面冲击宋军那混乱的阵列,突然见宋军士气大振,皆是一愣。 战场太大,他们不像站在城头上的宋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继续放着箭,准备着大战。 唯有蒙军将领们迅速派出哨骑,去打探到底出了何事…… ~~ “发生了何事?!”纽璘怒吼道。 “小将军……战死了!” 纽璘的怒容忽然凝固住了。 “我们领兵向东支援,没走多久,迎面就是小将军的溃兵冲上来……速度又快,根本拦不住,冲乱了我们的阵列,只听到他们喊‘小将军战死了’,宋军就追上来……” 纽璘似乎不信,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他是了解自己儿子的,也速答儿智勇双全,不可能轻易战死。 但另一方面,纽璘又深知也速答儿为人傲气,还太锐利,没磨成一个沉稳的老将。 在纽璘看来,也速答儿今日根本就没有与李瑕决战的必要,偏是想要立功…… 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纽璘迅速催动战马,迎向东面。 他虽是都元帅,却从来不惧亲自冲锋,何况此时中军大帐人少,拉不住溃兵,唯有他亲自斩将才成稳住局面。 马蹄踏在地面,纽璘竟是如离弦之箭般直直迎上奔来的宋军,其身后二十余精骑见状,迅速跟上去。 “慌什么?!随都元帅杀敌!” ~~ 宋军这边,追在最前头的是杨奔。 洛带镇一战,他在关键时刻杀出,一举奠定胜局,又趁其混乱之际当机立断冲进蒙军之中斩杀也速答儿。 血泼开那一刻,杨奔兴奋得浑身颤栗。 这是他渴望已久的大功,忽如其来地就到了他手中。 可怜也速答儿,一身勇力还没来得及施展,因脸上的伤口剧痛反应不及,被杨奔一刀斩杀。 杨奔亲自高举着也速答儿的头颅,一路驱赶着溃兵冲蒙军的大帐。 突然,迎面一支利箭激射而来。 “噗!” 箭矢破穿杨奔身上的札甲,卡在他的肋骨上,径直将他射落在马下。 “杨奔!”那边邱寿领步卒赶到,护住杨奔。 “人头!”杨奔重伤之下犹大喊道:“人头……” 话到一半,杨奔瞪着眼,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邱寿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也速答儿的人头,一名蒙将已飞马而来,顷刻间已奔到他面前。 “噗!” 蒙将弯刀劈下,径直砍翻邱寿。 “邱寿!” ~~ 血泼在马头上,纽璘沉着脸,勒马便走。 他有“勇力过人”之称,一刀斩将,竟是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 马匹掉了个头,纽璘俯身,拾起地上也速答儿的头颅,收在怀中,策马便去收拢溃兵。 “都元帅威武!”蒙军高声大喊。 纽璘这一冲锋,看似凶险,却算准了宋军狂奔五十里,体力不支。 果然,宋军见此情景,不敢再追,开始列队,步步逼进。 蒙古溃兵们终于有机会重新休整。 局势仿佛便要被纽璘稳定下来…… 渐渐的,落日在西边的群山从沉下去,天地间唯剩稀薄的夕阳光亮。 突然,火光从蒙军中军大帐燃起。 纽璘还在收拢溃兵迎战宋军,转过头看了,不由愣了一下。 “有小股宋军混进溃军之中,杀入营地了,不必理会他们……” 下一刻,十余骑踏营而出。 “阿卜干已死!”有人高举着一颗头颅,用蒙语大喊道,“蒙古宗王阿卜干已死!” 蒙军大惊。 纽璘张了张嘴,只觉心胆俱裂。 这感觉,就像是正在与人专心打斗时,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子,捅进了心肺之间。 “宗王……” 宋军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号角声起,整理好阵列的宋军再次挺着长矛冲了上来。 而蒙军营帐里,火势还在燃烧。 终于,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轰然砸落…… 第357章 义子 李瑕有自知之明,他的战略眼光或许不错,但在具体的战术指挥上其实不如羿青、聂仲由。 因此,在击溃也速答儿的兵马之后,李瑕便将指挥权交由他们二人。他则跨上战马,亲自带着杨奔那百名马军衔击溃兵。 奔三十余里,正见纽璘派来的千余援兵,这些援兵没想到也速答儿败得如此惨烈,被溃兵冲撞,人仰马翻,又不知宋军到底有多少人马,连忙掉头后撤。 正在这时,李瑕命杨奔继续驱赶溃兵,他则领二十余人从侧面杀上,草草换上蒙军衣甲随溃兵而逃,不时射杀蒙军百夫长,增加混乱。 待后面的宋军掩杀上来,蒙军的撤退终于变成大溃败。 十余里官道说远不远,骑兵全速狂奔冲到纽璘的中军大营已勒不住马。 李瑕感到有些兴奋,毫不犹豫便领二十余庆符军杀进蒙军营地。 这绝非正经打法,世间少有主将在这种时候选择亲自闯营。小人物才需要冒险去搏,偏李瑕从不自诩是大人物。 他非常清楚,论大战指挥,他万不可能比得过纽璘。与其以己之短击彼之长,不如剑走偏锋,刺其腹背。 果不其然,纽璘在危急关头依旧稳住了溃军。 宋军力疲,难以在交锋之初奠定胜局,那越打下去只会越难。一旦还在攻城的蒙军回援,倾刻便可击败宋军。 万幸李瑕踏马进了大营,他果断向蒙军大纛冲去。 “放火!砍倒大纛!” 马势迅疾,李瑕俯低身子,持着长剑死死盯着前方,忽见三十余蒙卒护着一个披着锦袍的肥胖男子疾奔。 “宗王快走!宋军攻上来了!” “别拉我,成吉思汗的子孙……嗝……什么都不怕,就是蚊子太多了……” 李瑕听得懂他们的呼喝,喝道:“都元帅命我等保护宗王。” 那边阿卜干饮了好几斤酒才出来,他这人清醒时还算精明,喝醉后却是醉态可掬,拍掌大喊道:“你骑术太差啦……” “嘭!” 疾马猛撞在蒙卒身上,李瑕重重摔飞起来,他就地一滚,犹不忘长剑横扫,划破两名蒙卒的小腿,血雾从伤口中喷薄而出。 二十庆符军也有样学样狠狠冲撞,起身后对着阿卜干的扈从就是一阵狂砍。 李瑕已如猛虎夺食般扑向阿卜干,手中长剑猛刺,毫不留情就捅穿其心口,又扯住阿卜干的肥胖的身躯挡了两下。 “宗王?宗王死了!”其余蒙卒大惊,转身就跑。 “夺旗!” 李瑕用力斩下阿卜干的头颅,立刻又冲向大纛…… ~~ “蒙军大纛倒了!” 成都城头上,一声大吼响起,声音还带着颤抖。 “纽璘死了!援军斩了蒙鞑主帅……” 蒲择之快走了两步,扶着城墙极目远眺,只见夕阳的残影中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吼道:“反攻!” 本已急促的战鼓愈发惊天动地,宋军的鼓手仿佛疯了一般,大汗淋漓,使尽了浑身气力猛击鼓面。 “咚!” 那羊皮鼓面终于经不起他这般狂敲,破裂开来。 鼓手犹不兴尽,不听指令,冲到城墙边,嘶声竭力地大吼道:“胜了!胜了!破敌啊!” 城门外,杀出城的宋军已不需激励,个个状若疯虎地杀向蒙军…… 山峰上那轮落日愈沉,天地间完全成了一片腥红,宋军的红色军衣仿佛是融入这抹红光之中,铺满了成都郊外。 终于,蒙军的鸣金之声响彻了这片红色的天地。 黑色的骑兵如潮水般向北涌去,一点点融入黑夜之中…… 纽璘没有选择。 他任都元帅的时日太短,又未得到蒙哥汗的亲自册封,没有被赐下金符。是阿卜干全力支持,他才得以指挥大军。 阿卜干一死,纽璘绝不敢与蒲择之继续大战。 ~~ 是夜,成都城内又是一片欢腾。 李瑕走过长街,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士卒们围上来由衷地感激与褒扬。 他始终坚持一个说辞。 “并非是我等援军救了你们,是你们拖住了所有的蒙军主力,才创造了这个偷袭蒙军大帐的机会。此战最大的功劳在于你们。” “李知县,小人一辈子不会忘了你。” “往后李知县成了大帅,小人要向人吹嘘,在成都随李知县打过仗……” 许久李瑕才脱离开人潮,时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在笑,却也能听到有人在大哭。 “蒲帅呢?” “蒲帅在东城……” 这个夜里的喧闹似乎与蒲择之无关。 蒲择之正立在东城城头,看着城墙的缺口发呆。 附近的尸体已经搬走了,但没找到蒲黼的,显然是已被烧成了焦炭。 李瑕走上城头,看着蒲择之那苍老的身躯,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名跑来询问公务的士卒。 “蒲帅,王将军问粮草之事。” “我一会过去商议。” 蒲择之说罢,转过头,才见到李瑕正站在那。 “非瑜来了,怎不打个招呼?” “见过蒲帅,我也是刚到,想禀报云顶城发生之事。”李瑕说着,见蒲择之动作有些艰难,上前扶了扶他。 月光照下来,离得近了,便能看到蒲择之脸上的泪痕。 两人却并未就蒲黼之死说些什么,蒲择之开口还是缓慢而沉稳,道:“军务繁忙,边走边谈吧,云顶城且先不提,你对成都之战是如何看的。” “纽璘今日虽退却,稳定军心之后必卷土重来。剑门关已失,成都门户大开,残城不可倚,田地荒芜,粮草不足,只怕是守不住。不如再收缩兵力,复图剑门关?” 蒲择之道:“纽璘之所以暂撤,并非实力折损。而是丢了阿卜干,他这临时受命的都元帅名不正言不顺,须等蒙哥正式册封。 算日子,只怕过不了一月蒙军必卷土重来,这点时间,也仅够我们的大军退回重庆,不足以经营成都。” “是。”李瑕见蒲择之心中有数,不需提醒,遂不多言。 蒲择之心想,若调李瑕到军中,或可派他再试着奇袭一次剑门,但他既不愿,加上朝中派系交错,他亦已有靠山,强求不得。 又走了几步,蒲择之有些失望,道:“文华很欣赏你,还说过战事过后要请你吃酒长谈。” “文华”是蒲黼的字,蒲择之一直没提儿子的死,但稍松下心神,还是无意识地提起他。 死了儿子,又有几个父亲不悲伤? 李瑕忽然想到了李墉。 李墉看得出儿子完全换了一个人,却还是留在庆符县,不肯放弃那一丝希望而已。 “非瑜呐。”蒲择之停下脚步,忽问道:“我有意认你为义子,你意下如何?” 李瑕有些不解。 收义子之风,五代时最重。如李克用的十三太保,如朱温传位于假子。宋朝廷最不喜五代留下的军阀风气,《宋刑统》对此做了诸多规定。 当然,规定是规定,宋时收义子依旧盛行,如孝宗朝的名相虞允文,任中书舍人时便敢收比他官职还高的武将为义子。 但这种事朝廷显然不喜欢,尤其是蒲择之在川蜀的身份,很容易落人口舌。蒲择之曾任礼部尚书,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可见蒲择之这提议,并非是为了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李瑕,给予他在官职之外的权力。 蒲择之忠诚坦荡,不怕朝野非议;李瑕不同,不愿太早引起朝廷察觉到他的野心。 且在李瑕看来,世上没有白占有的好处,平白受人馈赠,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没怎么犹豫,直截了当开口道:“谢蒲帅厚爱,但小子担不起,毕竟是家中独子。” 他素来是这样的性格,想要的从不推却,不想要的便直言相拒,哪怕蒲择之刚死了儿子。 “为何?”蒲择之愣了愣,有些失落,问道:“你不愿?” “我敬重蒲帅,但并未想过认蒲帅为义父。” 蒲择之抬眼看了看李瑕,目光落在那笔直的背脊上,感慨道:“你啊,站得直,性情也直。” 李瑕并未松开扶着蒲择之的手,道:“我性格有些缺陷,尤其在接人待物之事方面,还请蒲帅见谅。” 蒲择之道:“我又不是远之则怨的小人,岂会怪罪你。若因这点小事就感到被拂逆而不悦,我便担不起你的冒死相救了。” 李瑕道:“蒲帅担子太重了。” 蒲择之勉强笑了笑,心想李瑕虽未答应当义子,这份关切却比一个义子的名义更由衷。 ~~ 夜深。 “可惜非瑜年轻官小,否则我卸任之时能举代他主政四川,可安心去职。”蒲择之喃喃了一句。 “蒲帅说什么?” 蒲择之毫不避讳,环顾座下心腹将领,道:“尔等记住,李瑕可为大宋栋梁。” 这是颇为正式的一句评语,诸将皆心中一凛。 “继续议事吧。”蒲择之道:“方才说到哪了?” “是。投降蒙古的叛将罗显在如今正驻守剑门关,末将与他是同乡……蒲帅若想重夺剑门关,末将愿去信一封招降他。” 蒲择之沉吟半晌,道:“剑门关事重,我亲自写封秘信,你想办法递过去。” “是……” 军议之后,蒲择之身后一名幕僚上前,低声道:“大帅今夜行事只怕不妥。当众表态想要举代蜀帅人选,万一落入朝臣耳中,恐误会大帅有视川蜀为私土之意。私自与叛将联络,更容易落人话柄,不可不慎。” 蒲择之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了一声。 这些事,他又何尝不知呢…… 第358章 关扑 川西一战,因剑门关被蒙军占领,蒲择之最后还是选择退回重庆府。 幸而宋军伤亡不算大,抢回不少人口与辎重,且斩杀都元帅、蒙古宗王各一人,战果多于损耗,算是与余玠收复汉中一役相当。 往后,保存了战力的宋军或许有收复成都的可能,前提是攻克剑门。 此事蒲择之似乎还在谋划。 而李瑕身为知县,不能太久不在任上,八月二十三日,他便启程返回庆符县,聂仲由出城相送。 “将士们都想来送你,被我拦住了。”聂仲由牵着马,望着前方奔流的岷江,问道:“你为何不留在蒲帅军中?” “文官更有前途。”李瑕随口敷衍。 聂仲由却很认真,道:“我想着,你若追随蒲帅,早晚能成为一方大将,领我等继续杀敌。” 他三十七岁的人,大儿子都十四岁了仅比李瑕小三岁,但自从他说过把命卖给李瑕之后,已甘心听从李瑕吩咐,遂有“领我等杀敌”之说。 “有机会的,磨刀不误砍柴功。” “想必等临安的封赏下来,你还能升官吧?” “赏赐该会有的,希望不会离开叙州吧。” 李瑕对升官毫不在意,甚至并不想高升,他更在乎的是在此战当中的成长,在军中建立的人脉与威望。 哪怕各种宋军名义上不归他调派,如今已尽知李瑕之名。 如他所言,往后总有机会并肩杀敌。 聂仲由偶尔觉得看不透李瑕,但他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伸手为李瑕整理了马鞍,又道:“保重,成亲了就派人来说一声,我去为你贺喜。” “就这几个月吧,不捉紧的话,只怕等到来年战火又起。” “是啊。” 李瑕最后交待了一句,道:“军中将士的赏赐一定不能薄了,你切记尽力争取,若遇到刁难,就找蒲帅。” 如说笑一般,他又道:“等往后我当了蜀帅,都是我麾下大将,尽早培养吧。” 聂仲由难得扬了扬嘴,道:“军中都传开了,庆符知县李非瑜,年少便立志镇蜀,志存高远。” “是吧,志存高远……你也不必送了,再会。” 李瑕翻身上马,抬了抬手,径直策马而去,身后五十余名庆符马军跟上,扬起一阵尘土。 聂仲由站在那,伫目良久,终是嘀咕道:“走得也太干脆了,一点舍不得都没有?” 他其实是极舍不得的。 但岷江江畔,那数十骑已渐渐消失在山川与天际之间。 “唯见长江天际流。”聂仲由低声吟了一句。 他不会背更多诗,能想到这一句,还是去年北上过采石矶时韩承绪念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情境已恍如隔世。 短短一年间,李瑕已从一介死囚到名扬川蜀,阵斩蒙古宗王了…… ~~ 庐州。 贾似道已改任两淮宣抚大使,统兵于庐州。 去岁,蒙哥遣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以配合川蜀的战局。 这情报正是李瑕等人从北面带回,朝中唯贾似道算是重视此事,派人赴山东与李璮联络。 李璮遂指责塔察儿、帖里垓过东平诸处时“掠民羊豕”,断了大军的补给。 等到兀良合台大败,这路攻两淮的蒙军竟真就不继续南下了。 贾似道布置此事看似轻而易举,实则是洞悉了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冲突,深知北地蒙军亦不愿深入两淮河流湖泊众多之地。 立下如此大功,可惜却是间谍暗计,上不得台面,劳功不能彰显,贾似道却也不急,反而是自请到两淮镇守。 在他看来,只要官家知道他能干就行。往后多的是增加政绩的机会,还能避一避朝中丁大全的风头。 到任之后,贾似道除了整兵抗蒙,又暗中收集了丁大全之心腹、淮西制置副使袁玠的各项罪证,只等往后扳倒丁大全。 这天下诸事,仿佛成了他笼里的蛐蛐,随意拨弄。 他这人颇为奇怪,在临安时享得了锦衣玉食,到了兵营却也能与士卒同吃同睡,挤在臭气熏天的兵营里躺茅草席也躺得住。 这日,贾似道正在营中与人赌钱。 对方都是袁玠麾下将领,有统制方元忠、副统制曹升、统领袁懿之、副统领陆凤台等等。 他们玩的是“关扑”,就是在罐子里摇铜币,猜有几个正面、几个反面。 这局轮到贾似道摇罐,他随手便将桌前的一堆银块押了出去,道:“纯六。” 罐子里一共就六枚铜币,若六枚皆是正面,则称为“六浑纯”。 六浑纯自是极少见的,赔率又高。 贾似道既押了注,诸将不敢不押。 曹升一看桌上的银块就变了色,赌到现在,他已对贾似道的赌技心服口服,心知这局又要输,喃喃道:“贾相公,末将没这么多钱了。” “你若输了,写个欠条便是。” “那……纯五。”曹升苦着脸押注。 袁懿之押上一堆交子,道:“纯三。” 方元忠亦是推上一交子,道:“纯三。” 陆凤台见了满桌的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抱拳问道:“贾相公,末将能不赌了吗?” 贾似道还未说话,那边袁懿之已喝道:“陆凤台,莫扫兴。” “不错。”方元忠道:“赌桌上你怕了就退,战场上也要弃同袍逃命吗?” 陆凤台脸色愈发苦涩,道:“那末将押纯五,输了也是欠着。” “都说了,关扑的时候不必这般拘谨。”贾似道只是笑,笑容颇为玩味。 此时龟鹤蒲走进来,递了封信给贾似道,低声道:“阿郎,蜀地的战报。” “摊开。” 贾似道一边看着龟鹤蒲手中的信件,一边随手摇着罐子,“啪”的一下按在桌上。 “开吧。” 陆凤台目光瞥去,见贾似道已专注于信件之上,他又看向桌上的罐子,已被人缓缓掀开。 “一个……两个……六个?这……” 陆凤台只觉一口气堵到胸口,心疼欲死。 很快,一张欠条已摆在他的面前,白纸黑字写着“八百六十一贯”,触目惊心。 陆凤台转头看向袁懿之,袁懿之这会又不说话了,满眼恼怒地瞪着桌子,嘴唇张翕。 方元忠侧过头,如同没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 陆凤台无助,只好在欠条上盖上手印,脸上已满是颓然之色。 “今日就玩到这吧。”贾似道头也不转,道:“龟鹤莆,把桌上的钱收了,至于两位将军的欠条……免了吧,我还不至于要找杀敌的将军催债。” 曹升、陆凤台俱是一愣,再转过头看向方元忠、袁懿之,一眼之间,彼此似乎隔阂愈深。 “那……我等告退。”方元忠脸色阴沉,竟不等贾似道回答,径直向外走去。 袁懿之亦是冷笑一声,跟了出去。 他们背靠袁玠,袁玠背靠的丁大全乃是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还真不太怕贾似道…… 陆凤台连忙抱了抱拳,低声道:“谢贾相公饶了末将这一遭。” 他两头受气,心中满是为难。 才走到门外,忽听贾似道低声念叨了什么,陆凤台不由又停下脚步。 他飞快瞄了贾似道一眼,见他正在沉思,只好又低下头,匆匆离开。 就在刚才,他分明听到贾似道念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李瑕。” …… “娘的,这贾蟋蟀,一天到晚只知道赌。”方元忠才出来就啐了一口。 袁懿之道:“他若没出老千,我名字倒着写。” “呵,当朝大员……轻佻。” “还有你们两个,别跟个狗似的,被算计了知不知道?!” 陆凤台挨了骂,也只是低着头,默默无言。 ~~ “又能赌钱,又能办事,有趣……把这些钱散下去吧,分给这几日投靠过来的将士。” “是。” “十几年练的手艺,非说我是出老千,可笑。” “酒囊饭袋罢了,阿郎陪他们玩玩,赚个乐子不是吗?” 贾似道笑了笑,拈起桌上的铜币摆玩着,心思回转,喃喃道:“李瑕又跑到成都去了?蒲择之阵杀阿答胡……” “阿郎说什么?” “庆符县多久没消息了?” “最近一封消息还是年初传来的,说李瑕要去五尺道。” 贾似道沉吟道:“这么说……我派去的人被他杀了?这小子。” 龟鹤莆不信,道:“他岂有这样的胆子?想必是他人不在庆符,没有消息也正常。” “派人带封口信过去,告诉他……北面的老东西我联络了、临安的小娘子我赎了。再问问他,逢年过节连个礼物都无,像话吗?” 第359章 人口 叙州。 “近来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江春招呼李瑕在茶厅中坐下来,道:“潼川路安抚使卢安抚到叙州了你可知道?” 不等李瑕回答,江春自顾自道:“这些,说了你大概也是不太明白的,你官小,许多消息不甚灵通,州官与县官真是大不相同。” “我到了叙州上任,既要安置从川西迁过来的人口,又要筹备兵马与船只北上接应蒲帅。唉,时事维艰,只恐蒙军要攻到叙州来……这官升三转,要愁的事便多了,与为官一县不同,大不相同。” 李瑕道:“通判还未得到消息?纽璘大军已暂退剑门,蒲帅已准备回师重庆了。” “非瑜如何得知的?” “我正是从成都过来。” 江春微讶,摆手苦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从庆符县来的。想必是被卢安抚带去成都了?” “差不多吧。” 从李瑕进门,就一直是江春在絮絮叨叨,消息又不灵通,又爱显摆升官。 李瑕也不好多说在成都的经历,以免江春难堪,只是道:“看得出,通判近来是真的很忙。” “忙归忙,该照应你的,我绝不含糊。”江春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道:“正要派人去告知你一声,淯井监正在查庆符县私盐一事,已捅到了转运使司。” “哦?” “非瑜果然还未得到风声。” “并未听说此事。” “此事难办啊。”江春拍了拍膝,道:“毕竟是一路转运使司,我这小小一州通判,难以插手。你需想办法打点打点。” “多谢通判挂念。”李瑕随口敷衍,提起来意,道:“今日路过叙州,是想请通判帮忙把人口安置到庆符县。” 江春挑眉道:“庆符县?如何安置得了许多人?” “开荒扩城便是。” 江春捻须道:“不瞒非瑜,新任的魏知州对此事十分烦恼,庆符县愿为州衙分忧自是好的。但这赈济难民所需钱粮,有大缺口。” 李瑕道:“依朝廷规定,开荒的田税减免三年。而安置如此多人口,县里钱粮略有些不足,州衙多少也该给些支持,哪怕能减免全县两年赋税也行。” 江春良久不答,最后才沉吟道:“我先与知州相议……对了,私盐一事你也上点心,转运使司那边一定要去打点。” “是。” 两人谈到这里,一名下人进了厅,道:“阿郎,卢安抚派来了人来,请李知县过去。” “卢安抚?”江春愣了愣。 李瑕已起身,道:“通判,那我就告辞了。” 江春看着李瑕那笔直的身影离开,眼中泛起些忧色,喃喃道:“看来,私盐一事已捅到安抚使处了……李非瑜,都提醒你上心了。” 不一会儿,江荻、江苍跑来。 “父亲,李哥哥呢?”江苍一进厅便转着脑袋四下看,道:“咦,我听说他来了啊。” 江春懒得应儿子,目光看向江荻,只见她一身男装,腰间佩着长剑,手中握着一卷书,步履从容,愈发像个世家子弟,偏不像是个大家闺秀。 “看你,像什么样子。”江春指着江荻骂了一句,又指向江苍,骂道:“还有你,缩头缩脑,跟在你姐身后像个跟班一样。” “哦。” “都下去吧,李非瑜是办正事之人,岂有工夫与你等孩童胡闹。” 江春打发了儿女,又想到李瑕所言,不由心想这小子麻烦缠身,竟还来央求迁人口到庆符。 “帮他就帮他吧,毕竟成了州官,帮旧属一把……” ~~ 直到次日,江春才从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处得到了消息,包括成都之战的详细情报。 “非瑜虽年轻,却是个难得的将才。”朱禩孙抚须感叹道:“这次蒲帅来信中还特意提及了他的功劳。” 江春颇为惊讶,暗道李瑕做了这样的大事,到底是如何忍住连一句都不炫耀的。 “他到叙州后,最先便见了你。”朱禩孙又道:“看来,你与非瑜亲厚?” 一时之间,江春已有与有荣焉之感,忙道:“是,亲厚,亲厚。庆符官县廨小,非瑜无处可住,我便安排他与我同住,有违朝廷例制,望上官恕罪。” 朱禩孙点点头,道:“年轻人能展露头角,离不开长者帮扶。” “不敢称是帮扶。”江春露出汗颜之色。 他回想起昨日显摆的州官身份,心中不免有些真的汗颜。 再想到那私盐一事……李非瑜与四川制置使、潼川路安抚使都有如此交情,何惧一小小盐监? 自己那些叮嘱,反倒显得可笑了,难为李非瑜也不戳破。 朱禩孙脸色郑重了些,开口谈起正事。 “川西迁来的十余万百姓之安置,载阳如何看待?” “载阳”是江春的字,他在庆符县时是一县主官,无人以这种口气称呼他。到了叙州则不同,久违地每每被称作“江载阳”。 “此事。”江春道:“迁至长江以南为妥。但人数众多,唯能吏可安置百姓而不生乱。” 话到这里,江春回想起李瑕前来拜会之事,忽然若有所悟。 原来,李瑕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来提点自己的。且进城肯先来看看老上司,亦是给足了面子。 “朱安抚,观整个叙州府,北面容易陷入战事,筠连是羁縻之地,唯庆符县占地最阔,知县、主簿皆能吏,不如将此事交给他们?”江春道:“实不相瞒,非瑜昨日来见我,亦是主动请缨。” 朱禩孙并不惊讶,只淡淡问道:“前期赈济百姓的钱粮如何筹置?” “叙、泸实无钱粮赈济。不如……免庆符县两年赋税如何?” 朱禩孙似乎点了点头,道:“魏文伯这个知州怕事、躲事,你比他勤勉。” “不敢当,不敢当。” “但你等万不能将这些百姓视为负担。蒲帅千辛万苦从蒙虏手中夺回这些人口,不是让你们推来推去的!” “是,绝无此意。” “起来吧,我不是冲你。”朱禩孙道,“公是公,私是私。李非瑜开口要免庆符三年赋税,你还知道减一年,不算差。” “是,是。”江春连忙擦汗,心中已是感激李瑕周到。 “既然李非瑜有此等担当,区区十余万人,也不必再分散各州县了,可交由庆符县衙安排屯田。但川中将士苦无粮草,蒲帅迁置百姓亦是为了早日看到屯田之效,只能免庆符一年税赋。” 官职差了几层,眼界便完全不同。对于江春、魏文伯这些州官而言,要花费精力、钱粮去安置百姓,只嫌麻烦。 朱禩孙考虑的则是大局,一开口气势便不同。 “到后年秋,不仅要有秋税,我还要看到这十余万人开荒的粮食运往重庆府。” “是,安抚使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要只明白我的意思,遇事多想想为官一任,如何才是对治下好,对大宋社稷好。” 江春连忙拱手,道:“是,置民开荒所需的一切农具、耕牛,州衙一定尽力。” 朱禩孙这才抚须颌首,稍满意了些。 “载阳啊,我招你来谈,而非招魏文伯,并非没有缘由……” ~~ 李瑕已溯符江北上,正在返回庆符县。 刘金锁领着百余庆符军随他一道返程,自见面起便喋喋不休。 “知县你又不在,几位先生只好让我率兵到泸州神臂城。还以为我要去打仗呢,原是替换泸州守军。被当成了民壮,气煞我也。 等朱安抚回来,又调我到他的亲兵营,说是要北上接应蒲帅。真是日日都在紧赶慢赶地造船,知县你看我这手……嘿,结果又不去了。你说孬不孬?” 李瑕漫不经心道:“不去不好吗?” “知县和聂哥哥打仗,就我,净日地看家,有甚好的?” “嗯。” “知县你倒是说句话啊。” “别人都要磨砺,你刘金锁最勇猛擅战,因此留你看家。” “嘿嘿。”刘金锁不由咧嘴大笑,“以后知县可别留我看家了,好不?我看杨奔这伤没个三年五载的好不了,他看家最好。” “嗯,不用你看家了。” 李瑕一边思忖着各种事情,目光落处,两岸青山缓缓退开,庆符县城已现在眼前…… 第360章 知县 “李哥哥你快看,这里是主屋,是你的屋子,爹派人翻修了一遍,这床榻、衣橱都是新打的,还有这个梳妆台,也是请城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打的。” 韩巧儿抬手指了指,又道:“旁边是我和高姐姐的屋子,再旁边是阿莎姽姑姑的屋子。祖父和父亲还是住在西厢,北边院角那一片养了好多只鸡,还养了两只会产奶的母牛。以后李哥哥就可以每天吃鸡蛋、喝牛奶了……” “嗯,确实很合我心意。” “还有更好的没说呢。”韩巧儿有些兴奋,脚步匆匆又跑到廊下,道:“那边,原本义父抚琴听雨的小亭子拆掉了,石料用来修城墙。我们新搭了一个木架,李哥哥你不是总喜欢在木架上拉来拉去吗?以后就可以在那里拉了,秋千也移到那边。” 趁这小丫头没完没了说着这些的时候,李瑕转头看向高明月,她白净了些,更显貌美。 高明月微低下头,有些害羞,眼中却有温柔的喜色,欣慰于他安全回来了。 两人于是拉了拉手。 韩巧儿背对着他们,没看到,犹在努力介绍着这官舍中的各种改变。 末了,李瑕问道:“巧儿想过没有,若是我升官了,我们就不住这里了。” “有啊。”韩巧儿道,“前几日听到李哥哥的消息,父亲就说‘只怕这官舍修缮后阿郎一天都未住便要升迁了’,但我们可以把鸡和牛都带走了。 对了,对了,姑姑还给我们裁了好几身新衣服。还有,高姐姐和阿莎姽姑姑在那边种了许多草药,制成香膏抹到脸上可舒服,李哥哥你看,我有没有变白啊?” “有,还长高了些。” “有吧?”韩巧儿很是惊喜,踮了踮脚凑到李瑕身边比划着。 大半年未见,她有太多太多话想说。 换作别的孩子大概会忘掉,偏她记忆力好,想说的事一件不落,恨不得如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倒出来才行。 高明月拉着韩巧儿道:“巧儿,我们晚些再和他说。他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对哦,祖父和父亲就在前衙等李哥哥。” 韩巧儿也乖,马上就停下来,老老实实跟在李瑕后面。 李瑕与高明月并肩走着,问道:“近来辛苦你了。对了,威宁那边需要的粮草可送过去了?慕儒可有来信?” “送去了。”高明月懂李瑕,已掏出一叠清单、信件,一边说着一边分别递过来。 “这是第一批送去的粮食与物资,韩老先生让熊佰将带人走一趟。高年丰本想去,但担心被蒙人得知他在威宁,我没同意。” 李瑕接过清单看了看。 盔甲、兵器等军需庆符县亦不足,只给了高长寿少量,倒是瓷蒺藜火球送了一批,供高长寿稳定局面。 高明月又递了一封信,道:“这是二哥的来信,他在威宁还算好,招了不少大理旧部,包括舍利僧亦与他有所联络。不过,与乌撒部偶有些小冲突,他在尽力维持……” 李瑕道:“阿勒、勒余父子不傻,眼看慕儒在威宁打开局面,很快就会意识到威胁。但在蒙军的压力下,这些小冲突反倒是次要的,阿术可有去攻威宁?” 高明月道:“正要与你说,阿术似乎有攻宋的计划,甚至是从广西北上,打穿湖广,但具体的大哥还在探查……这是大哥的来信。” 李瑕接过信,边看边问道:“他没被怀疑吧?” “大哥没提。” “他那人就是那样。”李瑕道,“有苦处从来不说,要应付阿术,必不容易。” 高琼信上的内容与高明月复述的差不多,信上还附了一份清单,让李瑕派人带物资到大理走私,多是些奢侈之物。 “这些商贸物资准备了吗?” “韩老先生已准备妥当,三日前刚出发。” “嗯,你们做得很好,辛苦了。” 在大理城李瑕中毒一事上,他看得出来,高明月并非那种强势、能代替他统领部下的女子。 但她细致、聪明,能成为一个极好的贤内助。 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不像武则天,更像长孙皇后。 把心中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收了,李瑕踏步进了前衙,只见韩家父子已候在廊下。 许久未见,韩承绪有些激动,迎上李瑕。 没有太多寒暄,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阿郎,钱粮不多了……” ~~ 庆符县的地图上,一块块可开垦的土地被标注出来。 “这些年战乱不止,川中地广人稀,并不缺地。朝廷甚至一度规定,自带马匹从军者,分地两顷。当然,分的未必是可垦种之地。” 韩祈安整理着思绪,缓缓道:“荒地好找,但要安置十余万人,初期所需的钱粮……雪上加霜呐。” 李瑕点点头,问道:“如今私盐卖得如何?” “卖得虽不错,可招兵买马、打通威宁,一桩私盐生意实在受不住这般开销。” 韩祈安说着,已翻开账册、拿出算盘,要给李瑕算账。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头发稀疏了许多,好在精神还不错。 “以宁先生开始掉头发了?” 韩祈安苦笑道:“算账算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啊。”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样吧,今年的秋粮不必交了,马上就到九月收粮,先拿出来赈济移民吧。” “是,好在阿郎回来了。这等事,我们还真作不了主,” 算盘啪啪作响,韩祈安提笔算起来。 李瑕又道:“我会再与蒲帅、潼川路、叙州再要些钱粮,朝廷也该有所赏赐。能稍解燃眉之急。” “这部分,我算好之后拿出一个具体的数目来交与阿郎,方便与诸公协调。” “还有,我们的生意不仅要向大理做,往叙州,往长江以东也该一路铺过去了。” “提到此事,何不问问李先生?” 韩祈安停下笔,又道:“长江沿途往来大宗货物,必是商路。但此事我与父亲并不熟悉,如今阿郎幕下最了解宋境情况的,当属李先生。” 李瑕难得迟疑了片刻,问道:“李先生……近来如何?” 韩祈安似乎振奋了些,显然十分佩服李墉。 韩承绪也是抚须点头不已。 “方才一直谈钱粮,想与阿郎谈谈李先生之才干,竟是抽不出空来。阿郎请看这几份账册与文书,各个工坊,包括火器坊、制甲坊、矿山,皆是李先生在打理,他若入仕,必是能臣。连房主簿都自称‘才干在李西陵之下’……” 话到这里,李瑕倒是想到一事。 当初李墉任职的余杭县是何等大县。庆符这等偏远下县,加上迁来的十余万人,人口比余杭县也是小巫见大巫。 一个畿县主簿,官职比他这下县知县还高两转,治理一方的能力、经验更不知高了多少。 尤其是这份经验,没有十年光景熬不出来…… “阿郎?”韩祈安又道:“何不召李先生来问问?依我所见,阿郎该将李先生收为心腹。” “嗯,我自有分寸。”李瑕起身道:“才回来,诸事繁杂,一桩一件慢慢安排吧。” “也对。包括房主簿在内,阿郎该有许多人要见,见过之后再长谈不迟。” 李瑕起身,独自出了公房,想了想,向房言楷的公房走去。 ~~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房言楷一抬头,见到李瑕,有些发愣。 他本以为李瑕刚回来,不会这么快见他。 “房主簿还在忙?” “这……” 房言楷站起身来,拱手,行了一礼,道:“见过知县。” 昔日位在主簿之下的县尉,越过他成了知县,这感觉颇为怪异。 “知县若有吩咐,可召我过去。”他又补了一句。 李瑕却没摆知县的架子,如往常一样搬了张椅子在房言楷对面坐下。 “繁文褥节不必讲了。今日时间不多,我来,是来与房主簿大概规划一下我们这个庆符县接下来的发展……” 第361章 失魂症 “我们这个庆符县……” 待李瑕离开后,房言楷低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回顾整个对话,这是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本以为李瑕少年得志,任了知县,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这种预想中的难堪并未发生。李瑕自始至终都就事说事的态度。 房言楷遂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到了傍晚时分,他再次抽空来到符江对岸李西陵家中用饭。 他一直没把家小带来庆符,两年来都是独自用饭,如今李西陵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能与李西陵为友,却不可能与韩家父子这等北归人为友,正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推门入堂,李西陵正在品茶,回过头笑道:“你鼻子倒是灵,今日郝老道长在山上捕了条大蛇,昭成正炖蛇羹。” 房言楷莞尔道:“郝老道长捕的蛇,莫不是蛇妖?” 他在县衙里终日一副古板面容,但中进士前也是诗酒年华过来的,在友人面前也有风趣的一面。 “自然是蛇妖,你我食之,或可羽化飞升。” “莫胡诌了,李知县今日归来,未召你过去?” “他去军营了。”李西陵道:“我份内之事办得妥当,无甚要说的。” 房言楷已在桌前坐下,执箸等着,显得颇为自在。 不一会儿,李昭成端上蛇羹及几样菜肴,郝修阳也落座,四人把酒用羹。 菜肴入口,味道颇鲜美,房言楷本有心夸赞几句,却又将话语收了回去。 因与李西陵成了好友,这李家父子的事他是最清楚的……李昭成喜欢下厨,不喜读书科举。李西陵则认为偶尔下厨怡情可以,但不是男儿正道。 那,再夸李昭成厨艺,便是给友人家中添乱了。 用过饭,饮了几杯酒,房言楷叹一声道:“到了今日,真是在一小儿治下任职了。” “正书欺他年轻罢了。”李西陵捧着酒杯道:“撇开年纪,李知县之人品才干,你可服气?” 房言楷苦笑。 李西陵道:“而我之所以到李知县幕下任事,恰是因他年轻,如此年纪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又如何?” “道理我皆懂。”房言楷道,“然自出仕以来,兢兢业业,却始终于此一阶半职打转,连初入仕的少年也爬在头上……” “往后回乡,于亲朋旧友、师生同门间如何抬得起头?”李西陵忽打断了房言楷的话,笑问了一句。 房言楷一愣,半晌,点了点头。 李西陵这句话,正是戳到了他心底。 “他们会说‘听闻正书兄任上那知县李非瑜年不过十七’?为官至此,有何颜面可言?”李西陵又道。 “我亦知这些都是虚枉……” “世情如此。”李西陵道:“故而天下间多的是碌碌无为之辈,放不下其可怜的自以为是。而慧眼识珠者,少之又少。” 他凑到房言楷近前,又道:“房兄,你欲与碌碌之辈为伍,或真心为治下之民施展才干?” 道理房言楷都懂,他许是太孤独,需要有人聊一聊,聊过之后,忽然间释然了许多…… ~~ “房主簿走了?” 刘苏苏进堂,问了一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 “嗯,他蹉跎太久,眼界也窄了。”李墉随口道了一句,问道:“你可吃过了?” “在后面吃过了,在临安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蛇,吓得人没胃口。” 李墉看着妾室,叹息了一声。 “相传苏东坡贬官惠州,曾派老兵到市中买蛇羹。其妾室朝云不食蛇,东坡遂称是海鲜,后朝云得知所食为蛇肉,惊吐成疾,病体缠绵数月,香消玉陨。遂有‘高情已逐晓云空’之句,可惜可叹呐。” 刘苏苏回过头,嗔道:“阿郎又胡说了,东坡为朝云引魂时,分明写的是‘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岂是误食蛇羹?” 李墉只是笑笑。 他看到桌上的蛇羹想到苏轼与妾室朝云,又想到了更多。 苏东坡悼亡妻,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其侍妾朝云相伴其二十三年,一生辛勤,万里随从,东坡又写下“佳人相见一千年”。 这些,他李墉亦经历过。 但近来,他想到的却是苏东坡的丧子之恸。 李墉思量着这些,开口喃喃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刘苏苏最是明白李墉的心思,不由停下动作,劝慰道:“阿郎,莫太伤怀了。若妾身看,郝道长所言不差,该是得了失魂症,才会如换了个人一般。” “倒非伤怀,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啊。” “是病,总会有好的一日。” ~~ 那边李昭成提了一个食盒,进了庆符军营。 “李知县可在?” “在大堂上,小人引李郎君过去。” 李昭成进了军议堂,只见李瑕正在那对着烛火翻看名册。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昭成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做了些蛇羹,吃吗?” “不吃蛇肉,不好意思。”李瑕道。 “你以前没这般挑剔,给什么吃什么的。” 李瑕道:“不是同一个人了。” 李昭成在他对面坐下,打开食盒,拿出一盒糕点放在案上,也看到了案上的空盘。 “看来你吃过了,但尝尝这个吧,我做的糖糕,你以前最爱吃。” 李瑕却是又摇了摇头,道:“我不吃甜食。” 他向食盒里看去,见还有两盘时蔬,道:“那两道菜看起来不错。” 李昭成苦笑,端了菜出来,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在,道:“二弟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 “好吧,我本名‘李玞’,算是你族兄,亦是你兄长。是父亲的堂侄,亦是他的养子……” 李昭成有些费力地解释了一遍,这些家族关系有些错综复杂,但李瑕还是听懂了。 简单来说,李昭成是李仁本的嫡孙,他亲姑姑曾是荣王妃。后来,李家被荣王迫害,他被李墉收养,才改了现在的名字。 说来,李墉也是自幼失怙、被伯父李仁本收养,如同一个轮回。 “哦,怪不得旁人说我们家以前深居简出,是这个缘由。”李瑕道。 “我们家”三字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名册,看向李昭成。 李昭成男生女相,个子虽高,长得却颇漂亮,眨了眨眼,道:“是啊。我们家深居简出。” “我打算与……李先生,与他谈谈荣王、忠王一事,但等我忙过这阵子吧。” “你入狱之后,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但还没能设法救你,你已经北上了……” “我知道。” 李昭成问道:“你不怪父亲吧?” 李瑕道:“我真是换了个人,不是心生怪罪。” “你就未尝想过,你是得了失魂症?”李昭成问道。 李瑕道:“我的情况,我最清楚。” “你若是换了一个人,可有平生过往?原本又是谁?” 李瑕夹着桌上的菜吃着,随口道:“我原是个……剑客,天下排名第一的那种,死后魂魄占据了这个身体。” “都做过何事?” “无非是每日辛勤练剑。” “为何?” “为了赢,奋斗的人生才有意义。” 李昭成沉默了一下,对李瑕这句话毫无认同感, “或许,是你臆想出来的呢。这些年,李家不得安生,屡遭大灾。父亲不得已,参与到扳倒忠王一事。你见他如此,臆想出一个人来代替自己,牧守偏远之地、练私兵。可有这种可能?” “这是你的臆想。”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与失魂症的症状相合。”李昭成道,“你这人吧,从小做事就太容易入神。” 李瑕沉默了片刻,明白他说的“失魂症”大概指的是“人格分裂”。 他忽然也在想,前世那一辈子,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不成? 也只是一瞬间,李瑕摇了摇头。 以他坚定的意志,倒不至于被人三言两语就引得自我怀疑…… 第362章 父子 “李郎君和知县聊完了?” “嗯,刘佰将这是换防?” “是咧,这是什么?好香。” “蛇羹,刘佰将吃吗?” “可以吃吗?!” “自是可以。” “太好了!多谢李郎君!” “不必客气,盘子就留下吧,我明日再来取……对了,刘佰将觉得我手艺如何?” “那当然是没得说了……” 李昭成听了刘金锁的夸赞,颇觉满意。 回想起来,当年家中遭厄,他被李墉收养,一开始总觉得寄人篱下该做些什么,遂常跑到厨房帮忙。 后来李墉让他不必做菜,该好好读书,但李昭成是真心喜欢做菜。 一路上想着明天该做哪道菜,他回到家中,只见李墉还在堂上等着。 “父亲,我见过二弟了。” “可看出什么来了?” “确认他是得了失魂症。” 李墉问道:“何以断言?” 李昭成不加思索道:“因为只有这一种可能。父亲千思百想,难不成还能不认这儿子?” ~~ 李瑕本以为回到庆符县之后会很忙。 十余万百姓要从叙州迁来安置,要开荒扩城;庆符军要扩军整编;威宁在建城,需要联络支援…… 忙确实是忙,但几日之后,他发现未到预料中的程度。 房言楷、李墉完全有治理一县的能力,在接受了李瑕的规划之后,许多事都能处置得井井有条。韩家父子亦才干出色,做事愈发得心应手。 李瑕虽不闲,却没有借口回避李墉。 他并非避事的性格,还是与李墉见一面。 “近日,我与昭成兄聊过几次,觉得我们之间或者有些误会。”李瑕颇为坦荡,开口便道:“我不想给你们错误的希望,最后又失望,直说吧,我并非得了失魂症。确实不是你儿子。” 李墉直视着李瑕,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但却避过了话题。 “昭成今年十九,还未有字,你却已有了……非瑜。”李墉摇了摇头,道:“本想着待你加冠时取字‘成瑜’,错过了啊。” “非瑜也挺好的,名与字,不过是代号而已。” 李瑕轻轻敲了敲桌面,斟酌着,又道:“去大理之前,有些事我们没聊清楚。我这次回来,听说你做了很多……多谢。” 李墉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许久。 李瑕想聊的话不多,最后问道:“李家与赵禥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你还记得此事?” “不是记得,查到的。但还有些具体内幕我还不知。”李瑕道,“我虽不是你儿子,但你若信得过我,可与我明说,尽力帮你。” 李墉往椅背上倚了倚,问道:“为何如今想起问这些?” 李瑕坦然道:“我解决问题的思路与你不同,你想的是借吴潜的势,我则认为这乱世之中,兵权才是王道。你留在庆符,应该安全无虞。” “那为何今日又要问?” “不知道聊什么好。” 李墉想了想,也不隐瞒,开口直说。 “大姐当年确实曾让黄定喜服下堕胎药,险害赵禥丧命,谁成想赵禥成了皇嗣,李家也因此陷入大祸。直到五年前,临安城内又发生了一桩案子……你可记得‘魏紫姚黄’?” 李瑕摇头道:“不记得。” 李墉道:“官家之姐四郡子嫁给了魏峻,生下一子,名为‘魏关孙’,慈宪夫人对这个外孙极为宠爱,一日,她在宫中与官家闲聊,想见见外孙。 然而外姓人入后宫,须悬挂腰牌,唯宗室子弟可免。官家嫌繁琐,临机给魏关孙取名‘赵孟关’,称官家义子入宫面圣。 事过不久,临安便有了‘魏太子’与‘魏紫姚黄’的传闻,意思是‘魏子’出身高贵,生母为郡主。‘姚黄’则暗指赵禥,其生母黄氏乃奴婢出生,说是官家有意传位于外甥。” 李墉话到最后,又道:“正当传闻如火如荼之际,魏关孙在赵与芮府内的瑶圃池溺毙了。” 李瑕皱了皱眉。 荣王府他是去过的,那瑶圃池他也路过过。 当时在临安,若非他警机与幸运,只怕也已成为那片荷花池下的一具枯骨。 李墉又道:“彼时,吴潜任右相,闻此大案,震惊不已,恳请官家彻查。结果,官家只以魏关孙这孩子调皮跳入池中游泳溺亡,草草结案。 但吴潜已查到,魏关孙溺毙之日,乃与赵禥同游荷花池。不论谁为主谋,赵禥必定知情,一国皇嗣,不仅智力缺残,且如此凶残,吴潜遂决意不容他继承大统。 偏赵禥受官家包庇,吴潜无奈之下,多方查探找到我,要我指证赵禥并非赵与芮亲生。此事……我本已拒绝。之后,吴潜罢相,便不了了之。” 李瑕问道:“之后呢?” “到了去岁四月,你打死孙天骥入狱,我才意识到,忠王一党亦在查我,大祸临门、避无可避了。 我辞官多年,无人能相护。只好烧了宅子,诈死脱身,联络吴潜的人,答应了他的要求,条件是他会护你们周全……也包括,把你从牢中救出来。” 李瑕沉默片刻,问道:“赵禥不是你儿子?” 李墉摇了摇头,道:“我与黄定喜之间并无私情。” “那为何吴潜会找你作证?” “黄定喜曾有段时间当过我的贴身丫鬟,之后……才成了大姐的陪嫁丫鬟。” “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李瑕道:“黄定喜怀的是李家哪位子弟的孩子,是赵与芮曾想药堕了这孩子,但还是生下来了。赵与芮看官家的几个皇子相继夭折,起了让赵禥继位的心思,因此才对李家灭口。” 李墉又摇头,道:“伯父向来做事仔细,若如此,绝不敢让黄定喜陪嫁。何况,若赵禥不是赵与芮亲生,赵与芮岂敢做出这等坏赵氏社稷之事?”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吴潜废储之心极坚。”李墉道:“他曾说,若再出个如钦宗一般的昏庸皇帝,后果远甚靖康之祸,赵禥……比钦宗去之远矣。” 李瑕不太了解宋钦宗在靖康之变时到底做过哪些蠢事,因此感觉不到吴潜这句话里的深邃恐惧。 李墉拍着膝盖,神色也有些茫然,又道:“我得吴潜相护,得以活命,此事已避不开。他如今已在谋复相位,等到那时……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吧。” 李瑕道:“我并非吴潜所救。” “你在临安,受过梦窗先生大恩,不是吗?” “你竟知道?” 李墉点点头,叹道:“你我受人恩惠,不可不报;伯父一家之血仇,亦不可不报。赵与芮父子逼我至此,也唯有奋起反击。” 李瑕道:“你若去,必死无疑。” 李墉迟疑了片刻,道:“你如今要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一些。吴潜复相之前,我能帮你多少,我尽力为之。等到往后,你顾好你大兄与姨娘……无论你是否我儿子,想必能够做到。” “也许到时,你未必需要那么做。” 李墉道:“若你肯听我一句劝,我亦要说一句,你所作所为,实不该也。” “你看出什么了?” “我不知你要做到何种地步,但以国力养私兵,我岂会看不出?” “很明显?” 李墉道:“你我受赵氏宗室迫害,此事如房言楷等人尚不知,只以为你立志为蜀帅,而我知晓。” 他带试探的语气,又问道:“你想拥兵自重,借此扳倒赵禥?” 李瑕不答。 李墉问道:“知道吴曦吗?” “不知。” “高宗朝的抗金名将,有七人后来被追封为王,蕲王韩世忠、鄜王刘光世、循王张俊、鄂王岳飞、和王杨沂中、涪王吴玠、信王吴璘。 其中,吴玠、吴璘两人为兄弟,经营和尚原、饶凤关、仙人关等地,屡败金军,保卫秦陇、屏障巴蜀。 吴璘之孙便是吴曦,官至四川宣抚副使,兼任陕西、河东招抚使。开禧三年,吴曦自称蜀王,叛宋降金,将阶、成、和、凤四州割让金国,以铁山为国界。 称王仅四十一日,吴曦便被官军所杀。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八十年功勋,自此付水东流。且朝廷愈不信任川陕领兵之将,多方挟持。” “因此当今官家完全不信任余玠?恐余玠步吴曦后尘?” 李墉道:“何止不信任余玠,坐镇川蜀的,哪怕是蒲择之,朝廷也未必信任。” “蒲帅?” “为蜀帅者,稍有风吹草动,必被贬谪,蒲择之成不了你的靠山,蜀中绝不容有私兵。” 李墉说着,神态愈发悲观,叹道:“往后你被降罪,逃到大理吧,你不是想娶一个大理女子吗?” 第363章 走近 “我要娶谁,由我决定。” 李瑕感觉到李墉语气中的些许怨气,神色一敛,郑重其事道:“你莫阻挠我。” 李墉笑了笑,莞尔道:“我又未反对你这婚事。” “但你语气中对我自作主张有所不满。” 李墉道:“你既自认非我子嗣,又何必与我强调?” 李瑕道:“因你不信,你神态之间分明将我当成你儿子。” “你要我如何?看着活生生的儿子在眼前,当他死了吗?” 李瑕默然。 李墉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你那未过门的大理妻氏,我并未见过,只是前阵子安排粮草南下时,她吩咐过几桩差事。” “那是我的主意。” “回想当初你欲娶唐安安,我便告诉过你,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门第相当。”李墉道:“可还记得她?” “不记得,但见过一次。” “不想娶唐安安了?” 李瑕渐觉得谈话过程中,与李墉的关系变得有些奇怪。 他向后倚了倚,摇了摇头,道:“你对我,太多试探了。” 李墉问道:“觉得那小丫头有些心计?” “嗯。” 李墉再次苦笑了一下,眼神却变得和蔼了些,道:“今日你有所问,我皆开诚布公。你我……可以交心几句?至少,我绝不会害你。” “好。” “你想当侬智高?” 李瑕道:“你说话真的太多典故了,我听不懂。” “侬智高与吴曦相似吧,为名将狄青所败,后流亡大理。” “我没打算当侬智高。”李瑕认认真真道。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李墉斟酌着,道:“吴潜复相之前,我尽力帮你……无论你是否我儿子。” 李瑕道:“吴潜复相之后,我也不建议你去举证。” “到时再谈吧。”李墉漫不经心,问道:“迁十余万人安置在庆符,你要了多少钱粮?” “免了庆符县一年赋税。”李瑕将事情简单说了。 “你办得不对。”李墉摇了摇头,道:“莫看蒲择之、朱禩孙欣赏你,但公是公、私是私,他们依旧在试探庆符县能拿出多少钱粮,看张远明案、私盐案、走私案当中,你贪墨了多少钱粮。” “不是贪墨。” “且听我说,你与蒲、朱私交再好,但莫忘了他们首先是高官,其次才是你的忘年交。迁十余万人至庆符县,该伸手讨的钱粮却不讨,他们作何感想?” 李瑕道:“我讨了,但蜀中确无钱粮。” “叙、泸二州从未失陷过,重庆府堂堂一方重镇,岂是你庆符小小一县可比?朱禩孙嘴上叫穷,实则要看你有多大意愿要迁置这十余万人。” 李墉话到这里,叹道:“你太想要这些人口,被看出来了啊。” 李瑕微微一凛,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想要这些人口了。 “如何做?” “叫穷而已。”李墉道,“你千辛万苦谋得官位,行事需要更加将自己视为大宋臣子才是。” 李瑕颇有感悟,点了点头,道:“受教了。” 李墉道:“此事,我替你办吧。” “多谢了。” 李墉摆了摆手,道:“没有我,你也能办得成,看花费多少心力罢了。你对我无所求,我看得出。” 李瑕确实是对李墉无所求。 他直截了当地说了“我不是你儿子”,从未想要拿一段假的父子关系去获得什么,哪怕是一点点归属感。 偏是如此,李墉愈发认定他只是得了失魂症。 一开始,李墉也有无数怀疑,有许多事想要探究。却在李瑕的坦诚中,怀疑变成了无奈、不舍。 想探究的,全被李瑕无情地揭开了,李墉唯一能选择的便成了割舍或不割舍。 李瑕亦觉无奈,该说的都说了,还能逼着李墉割舍不成。 ~~ “你近来有心事?” 这日清晨,高明月坐在秋千上,剥着鸡蛋,看着李瑕锻炼完,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算是有一点吧。” 李瑕接过鸡蛋,目光落处,高明月的手指纤细白皙,与蛋白相映,十分好看。 “遇到难题了?不是很顺利吗,韩老先生还说你会用人,见了李先生一次便能将他引为心腹,尽心做事。连房主簿那么高傲之人也轻易收服了。” 李瑕道:“这事我并非不想说,但不太好说。” “好吧。”高明月倒了一碗牛奶,闻了闻,嫌有些膻,微微皱着眉,还是递给李瑕。 “你今日还去兵营吗?” “嗯,今晚早些回来,你继续教我彝语可好。” “好,我要考考你。对了,昨日听严云云说,在南边商路上看到一只好大的竹熊,很是漂亮,巧儿念叨了一晚上。” “熊猫?” “没有见过,我也不懂。私盐的账我核了一遍,没有错漏,严云云说想再开几口盐井,不过庆符、筠连二地加上南下的商路,卖得还是少了。” “嫁衣的事,让她帮忙安排了吗?” 高明月低了低头,道:“没有……哪有新娘子自己说这些的。” “那我来看着安排。” “那个……二哥不是说等他在威宁立足了,再来替我们办吗?” “不要理他,年年打仗,难得近来稍清闲一点……你也喝一口。” “不喝,太膻了。” “喝了能更白。” 高明月看着李瑕,眼神里似不信又似有些意动。 李瑕递过碗,让她小抿了一口,想早点成亲的念头再次冒出来。 每日清晨也只有短短一段时间能这般说会话,待前衙传来梆声,李瑕换过官服过去处理了几桩公事又去往庆符军营。 ~~ 如今庆符县到处都在大兴土木,符江上又搭了两座拱桥。 走过拱桥,东岸正在建新城,难民也开始从叙州迁来,一派繁忙景象。 李瑕虽将这些事安排给主簿与幕僚们去办,但每日都会抽空亲自与难民聊聊天。 他不穿官袍,也不披甲,只穿着布衣,不时找人问问他们的住宿、赈济等事宜。 “每日有放粥,吃不太饱,能活下去不错喽。不过小兄弟,老汉与你说啊,这城池建在河边不安生哩,得建到山顶上。你说这边那些个当官的……” “老丈放心,庆符县北靠长江,南有群山,还有兵马驻守,不会让蒙军打过来的。” “嘿,小毛孩子,老汉能信你的吗?城墙也无,愁死人……” 这等有见识的老汉往往只是少数,更多的难民多是疲惫麻木的样子,双目无神,似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无,唯在见到那一排排新盖的房舍时眼神亮了亮。 李瑕走到庆符营,只见一列列新兵正在将官的安排下扛着木石。 这是李墉与他商量的,与其操练新兵让他们白费力气,不如干些活……算是权宜之计吧。 但这只是上午的体能训练,之后这些新兵还要练习搏斗、弓马、急救、识字等等。 练兵之事,李瑕一向喜欢亲力亲为,每日只要有空都会过来。 庆符军中已有人私下说:“李知县不像知县,倒像是个将军。” “说什么呢,李知县往后是要当蜀帅的……” 这日,李瑕又是在营中忙到傍晚,李墉再次来见了他。 近来两人会面次数多了些,彼此分明都有些尴尬,李墉却偏喜欢来。 “工坊那边制好了一批盔甲,来向知县汇报一声。” “李先生辛苦了,让人搬到武库,我们过去看看。” 李墉看起来并不辛苦,摆了摆手,道:“还是当年在余杭为官时事务更繁琐,此间民风淳朴,少有那些麻烦事。” 两人并肩走着,李瑕已比李墉高些,侧过头能看到他头上的白发。 到武库看了盔甲器械,眼看周围无人,李墉微叹了一声,道:“你若得空,劝劝你长兄吧。” 李瑕淡淡瞥了他一眼。 李墉近来说话每每都是这般,“你长兄”“你姨娘”仿佛李瑕就是他儿子一般,李瑕也拿他没办法。 “他怎么了?” “心思总在些厨艺小事上,不思进取。”李墉道:“昭成天资聪敏,往后可为你之助力,你请他帮忙做些事,他会听。” “嗯。” 李墉道:“我见了李知县这张脸,不由将你当作儿子了,知县勿怪。” “倒也不必抱歉。”李瑕板着脸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被你看出来了。”李墉摇头苦笑,背过手,向库房外走去。 “对了,可否再帮我做件事?” “知县请讲。” 李瑕沉吟片刻,道:“我的婚事……帮忙筹备一下吧?” 李墉没回头,背对着李瑕,道:“三书六礼确实麻烦,这样,明日让刘娘去县衙走一趟。” “多谢了。” 李墉没回头,迈过门槛,仰着头,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 “刘娘说的对啊,是病,终归会好的……” 第364章 口信 县衙里的梆声日复一日响着,清早时韩承绪渐渐习惯在务公前捧上一杯香茗。 泡的是很便宜的茶叶,他却觉得日子愈发有盼头。 “待阿郎成了亲,巧儿也该过门了。” 韩祈安眯着眼,在图纸上标注着建城的进展,漫不经心道:“小丫头年岁还小,阿郎的意思是说不急。” “不小了。” “好在阿郎娶的是高氏郡主,能对巧儿好。早些晚些的反倒是其次。” “说来,你与巧儿她娘皆是美姿仪,小丫头却是……”韩承绪摇了摇头,苦笑不已。 韩祈安道:“长开了便好,元娘小时候也是这般。” “你又何曾见过巧儿娘小时候?” “父亲忘了?那年陵川诗会我便见过她一次,我十岁,元娘八岁,个子小小的,黑黑瘦瘦……” “以宁啊。”韩承绪叹道:“可有想过续弦?” “孩儿身子骨不好,罢了。” “身子骨慢慢养便是了。” “要不了多久蒙军还会攻蜀,又非太平时节,岂有这等心思?” “仗再打,日子总得过下去。”韩承绪未再劝儿子什么,喃喃道:“算来,阿郎的战功快要传到临安了,莫要被调离了庆符才好。” “阿郎命我给丁大全写封信……” 公房中,父子俩话到这里,县衙的小吏黄时敲门进来。 “两位先生,知县可在?” “今日有桩案子要升堂,知县已过去了。” “来了位信使,派头大得没边。” 韩祈安起身道:“我去见见他。” “韩先生。”黄时道:“那人口口声声,只要见知县。” 韩家父子对视一眼,明白了那“派头大得没边”是何意…… ~~ 方回坐在小厅里等了一会,待李瑕下了公堂过来,他也不起身,安坐如故,淡淡看着李瑕。 “见过李知县。鄙人方回,字万里,徽州歙县人,时年三十。” 李瑕道:“贾相公派你来的?” “正是。”方回整了整袖子,道:“徽州知州魏公赏识鄙人诗才,曾带鄙人至永嘉,得吕太尉引荐至恩相幕府。” “贾相公派你送了信?” “欸,不急,李知县不看茶?你我闲聊几句?” “给方先生看茶。”李瑕在主位上坐下,官气渐显。 方回笑道:“听闻李知县会做诗,曾有‘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之句,可是抄的?” 李瑕淡淡看了方回一眼,有些疑惑之意。 他当时在临安,抄唐伯虎这句诗哄住黄镛,后来黄镛伏阙上书,知道了他的真名,将此诗传开也是有可能的。 “是抄的。” “果然。”方回道:“鄙人有首诗,‘袍絮无堪换,柴钱久未还。有人来问字,赊酒醉花间’,想必李知县正是觑此诗中之意,临摹了诗意。” 李瑕并不客气,道:“没听说过你这诗。” 方回道:“魏公曾赞鄙人可为当世陆游,李知县真未听过鄙人之诗?” “贾相公派你来,要说何事?” “哈哈,李知县年少任官,真是急躁。” 方回说着,见一中年男子端茶上来,摆了摆手,道:“这位兄台,面色腊黄,莫不是有痨病在身?莫碰到茶水……” 韩祈安端过茶水,脸色愈发难看。 方回浑然不觉,向李瑕道:“李知县,这位是你的幕僚吧?借着送茶之际来会会我,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方先生好眼力。” “鄙人前日已到庆符县,四处逛了逛。”方回道:“李知县练兵、治民,为常人所不能之事……” 李瑕神情依旧平淡,看着方回,心中已有些警惕。 却听方回最后道:“但,李知县,你魄力小了啊。” “是吗?” “可知贾相公是如何做的?”方回道:“早在嘉熙二年,贾相公便上奏‘裕财之道,莫急于去赃吏。艺祖治赃吏,杖杀朝堂,孝宗真决刺面,今日行之,则财自裕’,面对地方劣绅贪官,合该狠狠抄没。反观李知县你,上任以来,仅抄了一个张远明,量小了,量小。” 李瑕脸色终于冷峻起来。 方回抬手一指堂外青天,又道:“淳佑三年,贾相公出任沿江、京湖、两淮等地,大力屯田、开垦荒地,不仅供应当地粮饷及筑城所需,且有余粮支援他方,官家赞他‘乘边给饷,服勤八稔,凡备御修筑之费,自为调度,尚有余蓄,殊可加奖’。反观李知县你,迁川西难民,却还伸手向州府讨要钱粮?” “你想说什么?” “李知县要鄙人明说?好!”方回高声道:“你是功是过,是贤是奸,皆在贾相公一念之间!今贾相公遣我来,你却是如何待我?!” “咣啷”一声,李瑕忽起身拔出长剑,提剑走向方回。 “你……你干什么?” “你真是贾相公派来的?莫不是北面细作?” “我……我怎么会是……” 方回吓了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想往外逃,摔在地上,脸色一片煞白。 他一向是这种狂妄性子,想着贾似道能派自己来传话,必是要压一压李瑕气焰。却没想到李瑕二话不说便要以细作之名杀他。 这哪有半点为官之人的样子? 李瑕倒也没真的杀了方回,见他吓得瑟瑟发抖,只拿剑尖抵着他的喉咙。 “贾相公爱开玩笑,派你来,无非是吓吓我。你若当了真,太狂,我杀了你,他也不会怪罪我,你信吗?” “我我我……我不敢了……李知县……别闹……” “有事说事。” “好……好……贾相公遣我带两句口信,还有……还有北边某人给贾相公的回信……” ~~ “方回方万里,此人颇具才名,有几首诗传得很广,我在临安时也听说过。” 李墉说着,缓缓吟道:“‘每逢田野老,定胜市廛人。虽复语言拙,终然怀抱真。如何官府吏,专欲困农民’……此人,有怜民之心呐。” “父亲莫被方回之诗骗了,此人言行不一,人品奇差,士林间多有传闻。”李昭成道:“他写诗讥嘲临安百官依附丁大全‘如君多是折腰人’,转头便赋《梅花百咏》献媚贾似道。” “是吗?” 李昭成道:“孩儿宁不学诗书,也不效此等令人作呕之才子。” 李墉笑了笑,对这种年轻才子不以为意,沉吟道:“贾似道也在找我。” 李瑕点点头,道:“李先生觉得,他这逢年过节要的礼物是什么?” “看来,我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李瑕道:“眼下你若去找吴潜,必为贾似道所趁,且留在庆符吧。” “嗯,暂且如此吧。” “总之是与你说一声,你注意隐藏身份。” 李瑕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他只向李墉说了贾似道派人来试探之事,以提醒李墉小心。至于其它的,李瑕并未多说。 而他怀里揣着的,是杨果的来信。 约定好的时间已到,蒙哥果然已派人到北面钩考,清查汉地世侯…… ~~ 庐州。 贾似道举着一柄大刀抡了两圈,喘气不停,拿汗巾擦着脸。 “阿郎何必这般辛苦?”龟鹤莆连忙端着水盆过来。 “呼……出来带兵打仗,不练练怎么行……孟少保当年能将边防托付于我,你却真当我只会斗鸡走犬。” “阿郎不会斗鸡,会斗蛐蛐。” “哈。”贾似道也不嫌脏,径直在校场上坐下,忽道:“算时间,方回已到了庆符县了,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阿郎怎选派那狂徒过去?” “恶心恶心那小子。激怒了他,便能看出更多东西,正如斗蛐蛐,是需撩拨的。” 贾似道径直躺下,翘了个二郎腿,咬着稻草,看着天空,又喃喃道:“还是临安好啊。” “阿郎啊,你都四十又三了,还这般,人家会说我们轻佻的……” 第365章 布局长远 远处的校场上传来士卒们的呼喝声。 贾似道哼着小曲,翘着的二郎腿晃着晃着,靴尖只随着他自己的调子轻轻点着。 他这人爱玩,女人也多,却从不对此上心,平日哼曲也从不哼香艳曲词,这点便与世间文人不同,他不需彰显自己的风流蕴藉,更喜欢哼自己谱的《促织歌》之类。 “大哉天地生群物,羡尔区区志不伦……” “阿郎,药洲先生回来了。”龟鹤莆小声提醒道。 “那便过去吧。”贾似道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膀子肉,道:“筋骨不似从前了。” 那“药洲先生”是贾似道的幕僚廖莹中。 廖莹中字群玉,号药洲,福建路邵武人,其先祖曾弹劾秦桧,遭罢官。 他是甲辰科进士,却是任官皆不可授,只愿为贾似道门下幕僚。 “哈哈,群玉回来了。” “阿郎,吴潜在庆元府那边……” 贾似道摆了摆手,却是先一指案上的几本书,笑道:“先说你又搜罗到哪些好书。” 廖莹中本是一本正经的模样,闻言竟有些眉飞色舞,忙不迭拿出几本书来,一一递过去。 “阿郎请看这个,你我刊印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已成册了。” 贾似道接过,一摸那封面便赞了一声,道:“装帧得漂亮,质地坚韧。这是抚州萆抄纸?纸宝墨光,醉心悦目呐。” 廖莹中笑道:“阿郎再看这用墨,皆杂泥金,不易褪色。” 他说着又递了另几册书,道:“这次又找了些孤本,如这《奇奇集》《悦生堂随抄》,皆佳本也,刊印成册流传,世间又添一缕书香。” 廖莹中乃“世彩堂”刊书世家出身,自幼便立志刊书,认为唯书籍可利于万世。 而世间肯不惜花费重金支持他做这些事的,只有贾似道一人。 在他眼里,贾似道虽声色犬马,却始终力保社稷山川,刊书籍以传文道。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向。 比起高谈阔论的满朝文武,爱斗蛐蛐的贾似道才是始终在做实事之人。 “你我刊书,万万要校对好,只出上品书册,莫要计较花费。” 贾似道捧着手中几本书看了,亦是真心喜欢,这般交待之后,方与廖莹中谈起正事。 “吴潜在庆元府如何了?” 吴潜罢相之后,隐居了数年,去岁起复,授沿海制置大使、知庆元府。这次廖莹中到庆元府,便是打探其所做所为。 “吴潜到任之后,修吴公塘、大西坝、北郭碶、澄浪堰等水利;又订立《义船法》,征民间船舶充作战船;代民输帛,一年来所蠲百五十万贯……政绩匪然。” “他确是能臣。”贾似道点点头,道:“试过他了?可愿与我联手扳倒丁大全?” 廖莹中微微一笑,递过一封未拆过的密信,之后拿出火折子,亲手点了桌上的蜡烛。 贾似道拆掉封蜡,仔细看过信,随手放在蜡烛上点了。 一缕烟气冒出,他把玩着手里的火,直到最后一点纸片化为灰烬。 廖莹中道:“阿郎,我担心的是,吴潜比丁大全更难对付。” “若无后手,我怎敢与虎谋皮?”贾似道哂笑一声。 他又恢复了那轻佻的神情,问道:“群玉,你说吴潜是如何想的?忠王有何不好?假设扳倒丁大全之后,吴潜任相,再扶忠王继位,他便可为下一个史弥远,执掌朝纲。” “阿郎谬矣。”廖莹中道:“史弥远之辈,吴潜平生最是深恶痛绝,岂会效仿?” “虽能臣,毫无魄力。”贾似道讥道,“他不当,我来。” “阿郎有把握?” “吴潜复相,必着手对付忠王。试想,若是他命李墉举证忠王之时,李墉反手一击,出卖吴潜,会是如何?” 廖莹中道:“看在官家眼里,吴潜敢阴谋陷害皇嗣,与造反何异?” 贾似道点点头,道:“明知凶险,非要去磕,冥顽之辈……我佩服他。” “可李墉会这般做吗?如此关键的证人,吴潜岂能放任阿郎买通他?” “李墉看似是关键,荣王、吴潜皆如此认为。”贾似道悠悠然道:“可唯有我,看出李瑕才是个人物。” “李瑕……” “他敢把我派去的人全杀了,好大胆子。但由此可见,李墉必已至庆符县。” “吴潜真敢放他去?” “哈,这些自诩义气之人相交。” 贾似道又是讥笑一声,咳了咳,板起脸,模仿起吴潜的样子,抚须长叹道:“守垣啊,老夫谋事,只为大宋社稷。你亦有此公心,愿舍身取义,老夫又何惧放你去见见亲生骨肉?” 廖莹中含笑摇头不已。 贾似道又走了一步,揉了揉眼,模仿李墉的语气,道:“恩相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负恩相!” “阿郎真是将这些人看透了。”廖莹中笑了一会,方才道:“但李墉这等人,只怕不愿背叛吴潜。” “李墉若帮吴潜,必死无疑,而荣王苦苦相逼,绝不会放过他们。李瑕要救父,唯有一条路……立战功,手握重权,直到朝廷不敢动他。” 廖莹中神色一凛,道:“非常人所为啊,竟有这份心志。” “换作你是李瑕,千辛万苦斩兀良合台、击阿答胡,能立下这般大功。岂能甘愿再让李墉去冒死举证?” “他唯有投奔阿郎,助阿郎扳倒吴潜。”廖莹中不由感慨道:“阿郎布局长远,朝中无人可为匹敌。” 这“布局长远”确非虚言,如今丁大全气焰正炽,贾似道才刚打算联手吴潜对付丁党,却已连对付吴潜的办法已准备妥当。 “刨除李墉之事,我亦打算收服李瑕,他是个人才。去年丁大全便借着李瑕的功劳更得圣眷。”贾似道却是叹息了一声,道:“但,这只蛐蛐却未必肯入笼。” “依方才所言,李瑕只能拜在阿郎门下。” “你小看他了。今岁成都一战,想必蒲择之会很赏识他,蒲择之背后的李曾伯亦是朝中不小的势力。另外,他至少明面上还是丁大全一党。” 廖莹中道:“李曾伯、丁大全,可没实力、本事参与到皇嗣之争。” “但他们却可助李瑕的功业。”贾似道眯了眯眼,道:“两三年间,此子若不可控制,如何是好?” “一少年人而已,该不至于。” “难说,此子天资类我。”贾似道悠悠道:“需尽快让他心甘情愿服我。” “是。”廖莹中道:“我已将唐安安送至苏州。” 贾似道点点头,沉吟道:“两淮这边,袁玠的罪证我已准备妥当,只等时机恰当,交由吴潜,让他出面对付丁党……接下来,得设法调到京湖。” 廖莹中一愣,问道:“阿郎为何改变计划?” “北面又有情报了。” 廖莹中作为贾似道最信任的幕僚,知道许多隐秘之事,比如,去岁李瑕带回了情报之后,便一直是贾似道派联络了杨果,并挫败了塔察儿攻打两淮的计划。 “哪怕在我们这些宋臣来看,山东李璮做事也太明目张胆了,杨果还敢传消息过来?” 贾似道难得深沉了些,压低声音道:“蒙哥似乎要对忽必烈动手了,你可知,如今蒙古在中原的统帅已不是忽必烈,换成了塔察儿。” 廖莹中瞳孔放大,震惊不已。 “这……如此大事,为何朝中一点风声也无?!” 贾似道冷笑,道:“一群尸位素餐之辈,能知道个屁。” 廖莹中犹自震惊,蒙古在中原的第一统帅换人了,宗王忽必烈被罢免,这是何等大事?偏宋朝这边根本就波澜不惊…… 就连贾似道,也是在谈完了如何对付政敌之后才谈及。 “塔察儿,塔察儿。”廖莹中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道:“塔察儿在山东连李璮都压不住,蒙哥怎会用他为帅?” “塔察儿打仗不过尔尔,却对蒙哥有拥立之功,由此亦可见蒙哥对忽必烈猜忌之深。” 贾似道翻出地图,道:“他去年没攻入两淮,今秋又打算出兵攻打京湖。我既得到消息,这退敌的功劳,必是归我了。” 廖莹中道:“北面是否有可趁之机?” 贾似道摇了摇头,叹道:“依杨果信上之意。忽必烈被夺了节制兵马之权,蒙哥派人钩考、对汉官罗织罪名,致使北面人心惶惶。我若可击败塔察儿,或有可能劝北地世侯们与李璮一同叛蒙。但,杨果太天真了……” 第366章 火候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我有些天真了。” 屋中灯火如豆,李瑕与韩承绪相对而坐,捧着那封秘信对谈。 北面之事,李瑕不会与李墉说,只能与韩承绪谈。 “在开封时,杨公告诉我,若宋廷能击败蒙军几次,或可使北面世侯群起反蒙。我没能看出这其中的不妥。” 韩承绪眯着老眼,道:“看信上说的这几件事,确有端倪……去岁李璮之所做所为,可见反蒙之意极坚,竟敢明目张胆断蒙军后勤。此举与公然割据何异?他敢这般做,想必是联络了不少世侯,故而杨公有那般判断。” 李瑕道:“越是如此,我越担心。” 韩承绪明白,叹息道:“李璮之做法,便像阿郎今日就在庆符县起兵造反,火候未到呐。去岁哪怕放任塔察儿到两淮打上一仗也罢,竟是毫不遮掩。” “我之实力,远不能与李璮相比。但他行事太狂,注定难成大事。” “蒙人暂时不动他,无非是蒙哥想要尽快灭宋,又欲对付忽必烈。待空出手来,必除李璮无疑。” 李瑕道:“你若是北地世侯,心存一丝反蒙之念,敢与李璮这等人谋事?” 韩承绪苦笑道:“未必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些。” 李瑕道:“能成大世侯者,哪一个不是人老成精之辈?” “阿郎担心杨公?”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我为官以来,与蒙军打过几仗,看待时局与当初有些不同了……要煽动北地世侯举事,小胜是不够的,宋军年年都在打胜仗,却还没到逆转局势的时候。 我们需要一场大胜,收复成都、收复汉中,兵进秦陇、虎眈中原,如此,才能给北人信心。可杨公信上所言,蒙哥钩考中原,汉地百官人心惶惶,‘此大好时机,望尔等把握’?” 韩承绪缓缓道:“托这封情报,今岁京湖战场,贾似道必可击败塔察儿了。依杨公设想,蒙军中原之统帅刚轮换,又遭大败。李璮举事,北地世侯惶惶之际群起响应……” “杨公错了。”李瑕道:“我说兵进秦陇、虎眈中原,是要让北人对我们有恐惧。如今北地人心惶惶不假,但那是对蒙人的恐惧。汉地世侯依旧鄙夷宋廷,唯李璮野心勃勃之辈蠢蠢欲动,如何成事? 杨公将此视为时机,接连传情报于贾似道,却未见他身后之大世侯有所动静。只怕那些人看清形势,转手便要将杨公卖了。” 韩承绪叹道:“可怜一片赤血丹心,到头来只成宋臣之功劳簿、世侯之替罪羊。” “若当初我未去开封,杨公心灰意冷之下烧了那些情报,不再动作,或可在这次钩考中平安无事。” “阿郎不必如此想。”韩承绪道:“你大败兀良合台,让朝中大臣与之联络,一直在完成对他的承诺。今次是杨公太心急了,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却非谋事之臣。” “不,不是他心急,钩考局已南下了。是我没做到。”李瑕喃喃道:“我太慢了,成都一战,我若有兵力能守住剑门关,或许还有反攻汉中的可能,杨公之处境便大不相同了……真是一步慢,步步慢。” “阿郎?” “我欠他的。”李瑕道。 韩承绪道:“庆符军成军已是速胜,败兀良合台已是万难,阿郎已做到如此地步,还能如何呢?” “该做得更好才对……” 李瑕的眼神也不知在看何处,陷在了思索当中。 韩承绪道:“以阿郎之官位,这些事万难做到,本就得看贾似道那边……” “知道贾似道为何把这封情报给我吗?”李瑕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他在敲打阿郎。” “嗯,他在告诉我,朝中只有他重视这些。他提醒我,我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做成事情。” “那我们如何回应?” 李瑕想了想,道:“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派人北上,若杨公有难便设法相救……下个节日是重阳节,到街上买个蛐蛐笼作礼物,一并送给他。” “蛐蛐笼?” “礼物不重要,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行。对了,此事不必告诉李西陵。” 贾似道只派了一个讨厌的书生来,而非军中精锐,这是在表现他对李瑕和李墉并无恶意。 这点李瑕心里清楚,同时也知道,贾似道不可能放任吴潜行废立之事。 暂时而言,两人立场相近,表个态就表个态吧。 …… 李瑕推门出了公房,心思莫名地有些沉重。 杨果给的情报,有些他已经用到了,比如兀良合台攻蜀、塔察儿攻两淮的计划;有些则让他对时局更加清晰,比如他借机看出李璮的心思。 还有一些,诸如北地的人口赋税、旭烈兀的西征、汗廷的勾心斗角等等,暂时皆未用到,以待来时。 那来时,就是他们一起畅想过的恢复汉家江山。 李瑕还年轻,还在不断壮大实力,等更好的机会;杨果却已经老了,一个亡国之人,一辈子已不知能有几次机会。 “让姜饭来见我。”李瑕在廊中招了个小吏吩咐道。 不一会儿,姜饭匆匆赶来,断臂上没装钩子,而是装着个铁拳,甫一见面便抱拳行礼。 “见过知县。” “那个全真教来的刺客……俞德宸,近来如何?” “禀知县,他在牢里被关了大半年,每日只是打坐修行。” 李瑕道:“你想个办法,让他从牢里逃出去……” ~~ 次日,庆符军营。 一个名叫“胡勒根”的俘虏扯着汉话对宋禾说道:“不是我养不好,是这个马种不好。” 他是去年十二月攻庆符县时被俘虏的,至今已有九个多月,汉话说得十分利索。 “我看是你不肯尽心。”宋禾道。 因于柄战死之后,马军的另一名佰将换成了杨奔。两人相处得不好,宋禾每每都是冷着一张脸。 “不是。”胡勒根道:“最好的是蒙古马,其次是大理马,这个马种太差了。” “啪”的一声,宋禾给了胡勒根一个耳瓜子,道:“给你三天时间,这些马匹还是这般没体力,你给我滚回黑屋子里。” 胡勒根偷眼瞥着宋禾,也不敢反驳,嚅嚅应了。 杨奔斜睨了这边一眼,心知确实是马种的问题,却懒得为一个蒙古俘虏得罪宋禾,只招了招手,道:“宋佰将,过来一下……” 那边胡勒根自牵着马去洗了,到傍晚时分,他四下一瞥,发现周围看守的兵士竟不知去了何处。 他愣了愣,又是四下一看,渐渐起了逃跑的心思。 他戴着镣铐,穿过马厩后方,兜兜转转,在营寨中找到一个小洞。 “胡勒根”在蒙语里是老鼠的意思,他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他身材矮小。 这大半年教庆符军的将士说蒙语,常有人提起此事,问他为何这么矮。 “蒙古人又不是每个都高,当然也有矮的。”胡勒根对这些问题十分厌烦,只觉这些汉人实在没有见识。 以前吧,胡勒根还算壮,如今减膘不小,已勉强能从这个小洞钻出去。 这是他计划了好久的,今日终于找到时机。 钻出小洞,他跑进一片小树林,松了一大口气,暗自庆幸远处过往的人群没发现自己。 过了一会,胡勒根找到一块大石头,要砸脚上的镣铐。 才举起石头,他却是愣了一下。 逃出去了去哪? 回大理那肯定是不去的,远就不说了,那地方又热又湿,虫子又多,他早就不爱呆了。 去投别的蒙军?一个人哪能在宋境走那么远? 万一被捉了,又得被关到那黑屋子里…… 胡勒根心中千回百转,放眼四望,实在不知怎么逃了,只好叹了口气,放下石头,重新走回小洞边,努力钻过去。 在那洞口卡了半晌,他正费着力,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靴子。 胡勒根骇了一跳,抬起头,见到了李瑕。 “第三次了,我说过凡事不过三,下次再逃,我把你的皮剥下来。”李瑕用蒙语道。 “不不不……不是,李知县,我没逃。”胡勒根用汉语道:“我去采……采点草料喂马。” “我一直看着你逃的。” 胡勒根又吓了一跳,忙道:“我我我可是回来了……回来了。” 李瑕问道:“所以呢?这次不算?多给你一次机会?” “对对……啊,不不不,我肯定是不会再逃了,肯定没有下次了。” “你汉语说的不错。” “是是,小人可喜欢说汉语了,小人还会成语……老实安分,老实安分。” “起来,帮我办件事……” 第367章 休憩 这日李瑕连着安排了许多事情,一直到夜深了才从庆符军营回县城。 去年每有这种时候,他都是直接在军营过夜。如今不同了,他是知县,早上县衙梆响之后便要签诸多文书,有时还得升堂断案……不过,这些也可以交给县里那位勤于公务的主簿。 李瑕每夜都回去,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高明月在。她在,那座官廨对李瑕而言才有了家的感觉。 穿过城门,走过长街,沿街唯有沁香茶楼上的灯火还亮着,严云云正站在那。 当时韩承绪收严云云为义女,李瑕稍有些不解。但思考过之后也渐渐明白,这年头的人极重家族。 北地的韩家、宋境的李家、大理的高家也唯有通过家族关系才能凝聚并相互信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对严云云而言,这义女的身份带给她的安全感,再多钱财也带不了。 前阵子,淯井监查私盐一案,让严云云十分紧张。而李瑕一回来,什么都没做,这案子便烟消云散了。 严云云贪慕这种威风,她不必与李瑕有太多亲近,只要偶尔看他从楼下路过,她便能汲取到力量。 这种事说白了就叫“狐假虎威”,茶楼上的这一盏灯火相候,就是她“假借”的过程。 李瑕越有本事、她与他羁绊越深,便越能感到骄傲,面对曾践踏过她的世人时便愈有底气。 不仅严云云如此,庆符县内许多人亦然…… 李瑕走到前衙,进了公房,只见韩祈安依旧埋首案牍。 “以宁先生还未睡?” “阿郎。”韩祈安道:“马上要秋收了,正在核算粮食。今岁不需输税到州府,阿郎又要扩充庆符军,多留些军需。” “你身子骨弱,莫太辛劳,这种可以交给房主簿的事便交由他吧。” “县里出了几桩案子,城东有三个兄弟争产、庙村有个女子与人通奸杀了丈夫……房主簿也忙。” 一县之大,大大小小的案子层出不穷,李瑕一心练兵,不太喜欢断案。身为县尉之时便不太管快班之事,房言楷这主簿便一直兼管刑讼。 当然,这事关民生治安,不得轻忽。可见房言楷着实是为庆符县做了许多事,不论是江春或李瑕主政之时。 “房主簿就喜欢做事,如今也不会克扣庆符军粮草,给他压压担子无妨。” 李瑕说着,推了桌上放凉的药碗到韩祈安面前。 韩祈安捧过药碗,笑道:“阿郎放心吧,我这身子骨每日见好,还要看阿郎成……蜀帅威镇八方。” 李瑕签过当日的文书,与韩祈安随口聊着公务,便向后衙转去,路过房言楷的公房,只见里面还有烛光。 穿过长廊,过了两道院门回到后衙,韩祈安转去西厢,李瑕便拾步进了大堂。 阿莎姽正坐在那对着一筐草药挑挑捡捡,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表情有些冰冷。 因李瑕让她制些麻药、金创药,供士卒治伤时用。阿莎姽讨厌被当作小吏一般不停做事,已是许多天都没好脸色。 “你要把药制成膏状,方便保存和携带。”李瑕道。 阿莎姽不回答,但是听进去了。 她本是像女鬼一般的人物,这时却显得有些可怜…… 内堂里,高明月与韩巧儿听到李瑕的声音,连忙跑出来。 “李哥哥,我真的要学那么多东西吗?筹算好难啊。”韩巧儿掘着嘴,委屈巴巴道:“都算了一晚上了还算不出来。” 近来高明月常帮李瑕审阅账册,李瑕便教了她包括阿拉伯数字、简单的运算法则在内的许多东西。 且李瑕认为韩巧儿就在该读书的年纪,又让高明月督促其学业。 小丫头记忆力好,从前韩承绪教她文章诗赋她往往听一两遍即可记下来,十分轻松,遇到算数、下棋之类的事却极为吃力。 对于韩巧儿来讲,这就是日子安定之后的小小烦恼了,但她还是乖的,只敢小小的撒娇,说了一会话之后便被李瑕打发去睡觉。 “我们给李哥哥烧了水,烧水的时候围着火炉,够亮堂,不会坏眼睛。” “还是伤眼,你早点起了白天再读书比较好。” “哦,但是白天你不在,阿莎姽姑姑就都是晚上才起来的。” 韩巧儿嘟囔着,依依不舍地随高明月回了屋。 李瑕在营里弄了一身汗,自去洗漱,只见热水与干净的衣物都已准备好。 洗过之后,他再转向主屋,特意往高明月的屋子绕了一圈,便见她轻轻推门出来。 “巧儿睡了?” “嗯,她明明很困了,一定要等你回来才肯去睡。” ~~ 屋内,韩巧儿翻了个身,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自从上次的大年夜之后,她已自认为大姑娘了,但越觉得是大姑娘,她越不知该在李瑕与高明月面前如何表现。 明明是想表现得更自然一点,帮高明月活跃一下气氛,也不给她带去太大的压力,结果却更加被当成小孩子。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韩巧儿看着纸窗外的剪影心想道,“那就等你们成亲了再说吧,明明都长高很多了……” ~~ 屋外的两人已在廊中坐下,高明月伸展了一下手臂,显得有些轻松,道:“巧儿被你照顾得愈发像个小孩子了。” “本来就是小孩子,你也是。”李瑕觉得她们活泼一些蛮好的。 “才不是,人家和你同岁。” “对了,我们的婚事我拜托李夫人帮忙操持,她说十二月比较好,可以准备得妥当,且有个大吉日。” 提到婚事,高明月每每有些害羞。但如今她在李瑕面前也放松了些,敢谈些自己的感受。 “当主母好难啊,以前母亲教导过我,但还是不太会,有太多人和事要管了。” 她坐在那并着脚尖,漂亮秀气又有些沉稳,就是个正在努力成长的小姑娘。 “确实比想像中难。”李瑕道:“本以为成亲是很简单的事,但他们说光是发请柬给宾客,让他们安排好事务启程来,整个过程便要三两月。车马真慢啊……也好,更庄重些。” “都要请谁呢?” “慕儒大概是过不来了,得通知一下,老聂得请,该送些礼物到重庆府与云顶城军中。临安的靠山们也得说一声,显得尊重。” “那你家里?” “家里该有人会过来。”李瑕沉吟道,“对了,还会给你伪造一个身份,便说是自小订亲的人家,户籍李先生在办。” 不论真假,大理高氏称始祖为高翔,乃是三国时的蜀汉大将军,封玄乡侯,如今蜀中亦有其后人。 李瑕身为朝廷命官,与大理通婚颇麻烦,便将高明月的户籍办在蜀中高氏名下,往后要恢复身份也好说。 “那今日太晚了,你早些去睡,明夜我再教你彝语,你再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好,另外还有件事情。我打算出趟远门,得去见个人,大概三两个月回来。” “那……那好吧,你路上一定要小心。”高明月也不问李瑕要去哪,只低声道:“我会把家里顾好的。” “过两日才走,我得先把县里安排妥当了,提前和你说一声……嗯,你回屋吧,去睡了。” “再呆一小会也可以。” 坐在回廊上的一对男女离得更近了些…… 因各自性格的原因,虽相识了一年多,但两人之间的进展始终比较缓慢。 李瑕并不急着让这份感情升温,这辈子他愿意慢慢地了解一个人并与之相处,毕竟结为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这与前世那些露水情缘不一样,他也没有太多经验。 ~~ 从成都归来的这些日子,算是李瑕的一个小小休整。 他有了一个未婚妻,也有了个像爹又不像爹的长辈或幕僚,虽然还在与他们磨合,但那种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在这种磨合中一点点消减。 他安排着县务,很快便到了两日之后。 “知县。”姜饭快步进了公房,低声道:“知县安排的事,小人办妥了,他们已经出发了……” “收拾好了吗?” “好了。” “走吧……” 第368章 劫 庆符县往北的山路上,胡勒根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俞德宸,趁其不注意,在树干上做了个记号。 “我说,你等等我啊,我救了你。” 俞德宸回过头,站在那也不说话,但还是等了等他。 他们之所以同行,是因姜饭把俞德宸从牢中带出来,押去营里修寨栏,说是庆符县如今不养牢犯了,所有犯人都得干活。 俞德宸也无所谓,被关了十个多月,已有种在哪修行都是修行的感悟。 干活干了两日,他便遇到了胡勒根,两人悄悄说了几句话,胡勒根得知他也是大蒙古国人,便提出要带他逃跑。 “我告诉你,我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了,在营寨那边挖了个洞……” 借着胡勒根的充分准备,两人好不容易,终于是逃出了庆符县。 俞德宸暗忖自己幸运,而离开庆符时他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暗杀李瑕的信心。甚至连李瑕的样貌都记不住了。 回想起来,唯有那个县令女儿还让他印象深刻…… 此时胡勒根迈着小短腿跟上来,问道:“其实我早想逃跑了,但不知要怎么才能逃远,路也不熟。” “我带你去利州,你可入汪帅军中。” “这里到利州也远,你懂路?”胡勒根又问道。 俞德宸只是点了点头,不多话。 “我们在路上不会被宋人捉起来吧?” “先去顺富监,那里有汪帅的细作接应。” 胡勒根眼珠一转,道:“汪帅的细作?” “嗯。” “和我仔细说说吧。” 俞德宸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总之到了之后我去联络便是。” “汪帅不会将我当成逃兵处置了吧?” “不知,我只是个修道之人。” 俞德宸不爱说话,应过之后便闷头赶路。 “你这人。”胡勒根不满道:“我好不容易学会汉话,我们多聊几句。” “没什么好聊的。” 俞德宸转头向山边看去,只见小小的山路上,一个老妇正在采野果。 “心劫难渡。”他喃喃了一句,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目光有些茫然。 “你什么态度啊,我是蒙人,你是北人,我还救了你,你懂不懂大蒙古国的规矩。”胡勒根又道,“快和我说说了,过了富顺监之后,怎么去利州。” 这次,俞德宸连应都懒得应胡勒根…… 两人走到夜里,在一片山林中歇息。 “我去找些吃的。”胡勒根道。 “你别去。” “不找吃的,明日哪有力气赶路。” “你别去。”俞德宸的语气中渐渐有了冷意。 胡勒根不解,向后方看了一眼,啐道:“不去就不去,睡觉……额秀特,还不如当俘虏睡得好。” 他也烦透了俞德宸,铺了些干草在地上,自顾自便睡,一不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睡梦中,胡勒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俞德宸那张充满杀意的眼。 “呃……呃……” 胡勒根努力挣扎,双手却被俞德宸的膝盖死死压住。 俞德宸额上青筋暴出,眼皮跳得厉害,似乎也很紧张,但眼神中却藏着一缕坚决。 他喘息得很厉害,被他死死掐住的胡勒根却已快要窒息而亡。 忽然,树林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数人箭一般冲上前来,将俞德宸扑倒在起。 胡勒根这才感觉到活过来了,一下挣扎起来,贪婪地呼吸着。 “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他要杀我……我才是忠心的……知县……知县,我很忠心……” 李瑕不急不徐地走过树林,看了一眼胡勒根,没理他,径直走到被姜饭等人摁在地上的俞德宸面前,问道:“为何要杀他?” 俞德宸没有挣扎,反而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是你安排我逃出来的?” “嗯。” “你要骗我,揪住汪德臣布在宋境的细作。” “差不多吧。”李瑕道,“为何要杀胡勒根?” 俞德宸偏过头,依旧不回答。 李瑕道:“我听说,你关在牢里的时候,有个姓阮的老婆婆有时会去给你送饭。” “她不是细作。”俞德宸道:“与阮婆婆无关,她没有通蒙……是因为我曾寄住过她家,她心好才照顾我……你别动她。” “我知道。你一个全真教的,为何杀蒙人?” “全真教怎么了?我终南山上的同门从未劫掳过百姓!”俞德宸厉喝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等不过只是修行之人。” “你等不事劳作,每日于恢弘庙宇当中修行,衣食何来?” “姓李的,你要杀便杀,废话许多。” “杀你做甚?倒是你,奉命来杀我,却吃了我大半年牢饭。” 俞德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再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李瑕拿过俞德宸的太常剑,随手抛在地上,向姜饭道:“放开他。” “知县……” “放开他。” 俞德宸翻身起来,看着地上的剑,却没马上拾起。 李瑕已持了佩剑在手。 “来。你说的,我火烧重阳观,气死李志常,毁你全真教气运……” ~~ “我全真教只怕是气运不转,由此衰落呐。” “师父,怎么了?” 开封城内重阳观,小道士孙德彧正在与他师父李道谦说话。 李道谦神情低落,抚着长须道:“淳和真人已北上,将与那些秃驴辩论,然这等口舌之争,实看汗廷之心意,这次,汗廷只怕更信任佛教。” “师父,你方才是说‘秃驴’吗?” 李道谦一愣,矢口否认道:“为师何曾说过?哪怕有所争论,但为师也不会对佛教恶语相向。” 孙德彧道:“那是弟子听错了。师父,若是我们输给了佛教,会如何呢?” “师兄们削发为僧、烧毁一部分道经、将各地道场让给佛教所有……这些都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全真教将从此一落千丈。” “后果很严重啊。”孙德彧不由十分感慨。 “此为我全真教之大劫呐。” 孙德彧抬头看着这间略有些简洁的小殿,又问道:“那重阳观我们还重修吗师父?” 李道谦道:“自然要修,重阳观绝不会让给佛教,此乃祖师羽化之地。” “可是我们没有钱了。” 李道谦又是长叹一声,喃喃道:“是啊,钩考局南下,清查河南官员,那些与为师交好的汉官们纷纷落狱,失了这些供奉,自是无钱修重阳观了。” “这日子可真难过。”孙德彧道:“我们会不会也被捉起来?” 李道谦说不出来。 全真教为了重修重阳观已采购了大量的材料,偏遇到钩考局要查赋税。 他也见过那阿蓝答儿一次,只觉对方杀气腾腾,眼下这情形,已有些前途难料。 “师父,你怕了吗?” 李道谦斜睨了徒弟一眼,道:“去做今日的功课。” “是。” 孙德彧老实应了,出了偏殿又摸了摸袖子,那里面藏着他上次采购金漆扣下来的十贯钱。 “要不要给师父应应急呢?”他心想着这些,绕过空旷的道场。 这里本是三清殿,去岁被一把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不久前才被清理干净。 “师弟!”一个稍年长的道士跑上来,喊道:“累我好找,史家二郎来了,要与你论道,你赶快过去。” “啊,史二郎来了?”孙德彧颇为惊喜,心想又要有钱赚了。 他揉了揉脸,才继续摆出恬淡的表情。 “快走吧,千万结交好史二郎,如今这开封城里,唯一还能依靠的唯有史家了。” 孙德彧会意,低声问道:“怎么了?又有哪位大官完蛋了?” “这次是赵经略使……” “不会吧不会吧?”孙德彧轻呼道:“连堂堂经略使都完蛋了,那……那我还和史二郎论什么道啊?快让师父跑吧,我们赶紧回终南山。” “闭嘴,你不知开封城只许进不许出?” 孙德彧被吓得不轻,走了几步却又问道:“那酒楼还开着吗?万一我们也完蛋了,好歹先吃顿好的。” “你觉得呢?城内除了我们重阳观,哪还有安生之处?” 孙德彧再次摸了摸袖里的钱,暗道这情形不妙,可千万别人死了钱还没花完…… 第369章 史家 史樟依旧穿着一身麻衣草履,看着走来的孙德彧,他忽然又想到了姚燧。 去岁,阎复死后,姚燧便与史樟割袍断义,因此他的真心朋友已不多,近来结识了孙德彧,觉得这小道士机灵有趣又率性,倒值得一交。 “史二郎今日怎过来了?” “有件事拜托观主。”史樟拂了拂袖子,显得颇为洒脱,道:“告诉你也无妨。阿蓝答儿迫害赵经略使,家父派人传信于漠南王,却被拦着不让出城。正好观主派人北上参加佛道之辩,故请他捎带口信。” 孙德彧惊讶地张了张嘴,低声道:“这等大事,二郎不必告诉我也行的。” “无妨。家父襄助汉官,已与阿蓝答儿摆明旗鼓。” 孙德彧不敢多聊这些,道:“其实我们也不想与那些秃驴争辩,偏是躲不过去。” “怕输?” 孙德彧嘟囔道:“还不是因为如今佛教更受汗廷信重吗。” “躲是躲不过去的。”史樟道:“佛道之争,由来已久。” 他信奉的是老子、庄子之学,还自号“散仙”,乃信道之人,自是站在道教这一方。 全真教谈起佛道之辩,往往只说汗廷偏心。但史樟与孙德彧聊天,却不必谈政局,反而能说到争辩本身。 “晋惠帝时,道士王浮编写《老子化胡经》,传说老子过西域,至天竺,化身为释迦牟尼,建佛教,世称‘老子化胡’,佛教只是道教之旁支。如此一来,佛教自是极为不满,魏晋、隋唐、宋金年间皆有论战。 如今大汗再召佛道两教辩论,实为平息佛教之愤怒。且不说汗廷信重与否,只谈‘老子化胡’一说,我查阅典籍,唯见《史记》上一句‘西出函谷关而去,莫知所终’,别无记载。既缺乏实据,想必是辩不赢了。” “啊?”孙德彧好生失望。 他入全真教以来,一直是深信释迦牟尼是老子化身,没想到连史樟都查阅不到记载。 “本以为若是输了,那也是因汗廷偏袒,可这样……” 史樟摆了摆手,道:“你我修道,讲究的是清净无为,非是为争抢地盘,成败又何必介意?” 孙德彧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又不像师父那般修为高深,当然介意。” 史樟笑了笑,问道:“你为何学道?” “自是为了修行。” “知我为何喜欢与你来往吗?”史樟指了指孙德彧,道:“因你为人率真,不虚伪不说谎……说实话。” “好吧,当道士自是为了活下去。”孙德彧道:“我是四川眉山人,因战乱丧亲,寄养在终南山,不当道士哪有吃的?” “还算坦诚。”史樟笑了笑。 “说实话,我就不懂二郎你,分明长在王侯之家,不肯锦衣玉食的享乐,却当个散修之人。” 史樟说孙德彧坦诚,他自己却不坦诚,随口道:“故而说,我比你更有道心。” “那倒也是。” 孙德彧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又道:“如今这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全真教若是衰败了,日子就难过了。” 史樟悠悠道:“当年长春真人不远万里会见成吉思汗,为全真教积四十余年福祉,至今享尽喽。” “享尽了?”孙德彧自语道:“我分明还没开始享呢。” “自吐蕃归附大蒙古国后,全真教由盛转衰已成定局。” “就没别的办法吗?” “除非再有一次‘龙虎相会’。” 孙德彧当然知道龙虎相会,却不明白史樟话里的意思,不由颇为疑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也许三四十年后,你我之间便是一场龙虎相会。” 史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平日故意附庸风雅,但偶尔还是忍不住稍显出心中的想法。 他说完,自知失语,但对方只是一个小道士,倒也无妨。 史樟笑了笑,摆手道:“好了,不与你这小道童闲聊了,走了。” 孙德彧看着他施施然然向外走去的背影,犹自不解。 “三四十年?就算万一我成了掌教,能比作长春真人,你却要当成吉思汗不成?龙虎相会,牛皮吹得真大……” ~~ 那边史樟回到家中,立刻便到书房见了史天泽。 “怎去了这般久?”史天泽背对着史樟,正负手看着墙上的地图。 “若孩儿只见过张真人便匆匆回来,旁人便知孩儿有事寻他。因此又找了个小友闲聊了一会。” 史天泽头也不转,淡淡道:“话虽不错,但你老庄之学接触得多了,做事散漫,往后还能做到雷厉风行吗?” 史樟一愣,颇受启发,行礼道:“父亲教训的是。” “阿蓝答儿竟真敢动赵璧。”史天泽沉吟道:“去岁那件事,赵璧是知情者,万一将我供出来……” “依孩儿所见,赵经略使当不至于这般愚蠢。”史樟道:“今日阿蓝答儿扣押赵经略使,罪名是‘克扣军赏’,倘若赵经略使敢供出父亲,反是叛国之大罪。再者说了,他深陷牢狱,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父亲。” “事关史家存亡,不可以常理度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是,孩儿不敢大意。” 史天泽道:“我与赵璧共事多年,他是否克扣军赏我最清楚。阿蓝答儿动他,只因他是漠南王的人,且是汉人。” 史樟道:“但我们史家不同。祖父于成吉思汗时便归顺大蒙古、父亲你则是窝阔台汗的汉军三大帅之一,我们史家从未受过漠南王提拔。” “但漠南王以汉法治汉地,我们亲近于他……此事,大汗心知肚明。”史天泽缓缓道:“阿蓝答儿并非不想动我,只是忌惮我手中的兵权罢了。” 史樟感受到史天泽深深的为难,皱眉沉思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此时才发现史天泽一直在看地图。 “父亲莫非是在考虑……” “今日赵璧才被扣下,杨果便来见了我。”史天泽语速很慢,显然还在思考,“他问我,漠南王已被夺了兵权,往后汉地将不再以汉法治理,我可愿屈从?” 史樟眉头皱得愈深,喃喃道:“孩儿虽忠诚于大蒙古国,然自幼习得儒道,习得诗词歌赋,亦有经世济民之心……岂忍看中原再沦为牧马之地,连回回人也踩在我等汉民头上?” “杨果亦是如此说。”史天泽低声沉吟道,“案上有几封情报,你看看吧。” 史樟上前,拿起那几封秘信,才看了两眼便吃了一惊。 “这……宋军有这等实力?竟能又斩一都元帅……宗王阿卜干……” 过了一会,他竟是又在情报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瑕?此人还未死?果然是个祸害……” 史天泽道:“蒙军攻不下蜀地,阿蓝答儿南下钩考,塔察儿攻京湖的情报已被杨果传给宋人,还有山东李璮也在蠢蠢欲动。一切看起来都是举事之机啊。” 史樟手微微一抖,心底突然有些激动。 “父亲,我们准备动手吗?待塔察儿在京湖一败,斩杀阿蓝答儿,未必不能割据中原,只要联络山东李璮,再让宋军牵制住汉中的汪德臣,未必……” “急什么?”史天泽轻声喝骂了一句,“沉不住气。” 史樟愣了愣,自知失态,连忙低下头。 “再等等。”史天泽缓缓道:“过几日张柔会到开封,与他商议之后再谈……” 第370章 钩考 蒙哥汗七年这个秋天,对于中原的汉官而言显得极为难熬。 阿蓝答儿在关中设钩考局,先后查核京兆、河南财赋。罗织罪状、逮捕官员。 八月,负责军粮供给的理财大臣李德辉受到牵连。 汪德臣屯兵于利州,扼四川咽喉,其数万大军之粮草一部分便是靠李德辉调度供给,李德辉一被捉,蒙哥攻蜀的计划亦大受影响。 其后,阿蓝答儿至京兆府,拿下了京兆宣抚使廉希宪、京兆宣抚副使商挺、陕西路宣抚使赵良弼等人。 九月,拿下了河南经略使赵璧…… 几个重臣还只是被羁押,其余官员则纷纷被严刑拷打,死在狱中。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阿蓝答儿这次钩考,旨在除灭忽必烈之势力。 果然,到了九月中旬,忽必烈设置的安抚、经略、宣抚三司已被全部裁撤,北地已有重归混乱之势。 这一切,南边的宋廷完全没能得到消息,史樟却看在眼里。 史樟向来非常清楚地知道,蒙古人不会永远信重汉地世侯,早晚有一日会做清算。因此他自视才高,却不敢显露,故作出闲云野鹤之态。 这次,他隐隐感到会是一个起事的机会。 蒙哥的猜忌没错,北地汉人就是只尊忽必烈这个贤王而不知有大汗。既然这位大汗不肯行汉法,那便让他看看汉人门阀的实力。 史樟疑惑的是父亲史天泽还在顾虑什么,为何还不肯下决心? 很快,阿蓝答儿解答了他的疑惑。九月十六日,河南经略司参议杨果被羁拿。 史樟得到消息,吓了一跳。 “这怎么会?父亲不是一直在保着杨果吗?杨果也不是漠南王的嫡系啊。” 史天泽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开口道:“参议以上,此次被捉拿的官员中,杨果是唯一一个不是漠南王提拔之人。” 大蒙古国很少有科举,但确实有过。那还是耶律楚材在时举办过一场,状元名叫杨奂。 杨果便是被杨奂赏识,从而起复为官,再被史天泽调到开封,从未见过忽必烈。 考虑到这一点,史天泽又道:“看来,阿蓝答儿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杨果有些事做得太不小心了。” 史樟额上已有汗珠在往下淌,强自镇定,道:“两日内……两日内张柔便到,我们与他商议好,劝他一起……” “记得我去岁说过的吗?”史天泽忽然问道。 “孩儿不知父亲指的是哪句话。” “杨果是该保还是该抛。当时说过,极可能是要抛掉的。怎么?大蒙古国才稍打了几场败仗,你便忘了?” 史樟道:“抛了?可眼下这个机会……” “机会?若是机会。漠南王岂会不敢与大汗稍加抗衡便交出兵权?连漠南王都觉时机未到,你我父子算什么,也敢称机会?” 这一点史樟却是一直未曾想到,仔细想了想便感到背脊上一片凉意泛上来。 大蒙古国的实力,蒙哥的威望,谁能比忽必烈更了解?连忽必烈都俯首听命,已说明了太多问题…… “可李璮如何就敢公然割据……” “那是个蠢材,不足与谋。”史天泽冷笑一声,道:“我本想再等等,先做筹备,再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可杨果既已被捉了,不能再等了,得杀了他。” “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灭口了。” ~~ 要在阿蓝答儿的牢狱当中杀人自是不容易,此事史天泽自有安排。 而史樟则去了一趟龙亭湖畔的知时园,销毁一些情报。 他向来是以闲云野鹤的面貌示人,出门也不讲排场,只带了几个护卫一路缓缓而行。 才绕过矾楼旧址,那边巷子里却绕出三个道士。 “咦,是史二郎……见过史二郎。” “德彧?你怎么在此地?” “我带我两位师兄出来吃炒菜。”孙德彧道。 史樟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孙德彧身后两人身上,这两个道士都是身量颀长挺拔,一个二十几余,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俱如高天孤月,质本光洁。 “在下史樟,不知两位道长如何称呼?” 史樟是喜欢结交风流人物的,不由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笑容薰面和风。 “贫道俞德宸。” “贫道张君宝。” 史樟看向那位更年轻些的道士,笑道:“君宝不是全真教德字辈的?” “贫道原是散修之人。”张君宝道:“让史郎君见笑了。” 孙德彧拉了拉俞德宸道:“二郎,这位是我师兄,他师从我们祖庭观主洞明真人,使得一手好剑术。张师兄则是武当山紫霄宫张宗师的弟子……” 史樟微觉好笑,他信道、又博览群书,对武当山也有了解。 宋代皇帝向来信道,宋徽宗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封真武神为“佑圣真武灵应真君”,在武当山上建了紫霄宫。 做这些,宋徽宗是希望真武神能平定北方战乱。 可惜,这种近乎于惶恐的遵崇并没能为宋朝保住北面的疆域,只使得世人渐渐开始信奉真武神,使武当山道教日渐兴盛。 武当山地处十堰,位于襄阳西北方向,属于蒙宋交战之地。有人投蒙,有人归宋,倒也不稀奇。 不过,史樟还是问道:“张道长怎会来开封?” 张君宝还未答,俞德宸已道:“贫道奉师命入宋境办事,与他相识,并受他相救。” “哦?俞道长去办何事?”史樟笑道:“我心中好奇,俞道长若不便说便罢了。” 孙德彧低声道:“师兄,这位史二郎乃是经略府的衙内。” 俞德宸点点头,拱手道:“贫道奉命,诛杀烧毁重阳观之恶徒,李瑕。” 史樟一愣。 “你可杀了?” “自是杀了,首级已交给栖云真人,贫道此来开封,便是为了此事。” 史樟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他才又问道:“确是真的?” “贫道有向道之心,遵太上之律,岂会口出诳言?” 史樟听罢,暂时也顾不上交结朋友,向知时园的方向看了一眼,拱手道:“我有些急事要办。稍候再往重阳观看看李瑕的首级,为俞道长表功。” 俞德宸道:“不过是遵师命而为,何来表功一说?” “俞道长不知,那李瑕于蜀地又办下好大一桩事……我们回头再说,再会。”史樟虽没太多时间,却还是温文尔雅地说了一声,方才趿着草鞋离开。 ~~ “咦,他最后也没跟来啊?” “有要紧事吧。” “好吧,钱还是一样给我啊。” “嗯。” 孙德彧又回头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对着日头仔细端详,眼中渐渐泛出光彩来。 “别看了,让人撞见。”俞德宸淡淡道。 “有何关系?我辛苦挣的,又不是偷蒙拐骗来的……” 张君宝转身看向知时园的方向,沉静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思忖之色,暗道史樟竟是不起疑心,性子未免也太闲散了些…… 第371章 破绽 孙德彧带着两个师兄回到重阳观,迎面便走来一名道士。 “师弟,这位便是终南山来的俞师弟吗?我听说俞师兄已杀了那恶贼李瑕。” 孙德彧道:“是啊,孙师兄才听说吗?” “昨日奉师命送几位师叔出城,今日才回来……对了,俞师弟,与我说说你是如何诛杀李瑕的。” 俞德宸微微侧过头,道:“我由终南山经利州南下,到了庆符县,结果那李瑕已南下大理。只好一直呆到上个月,当时李瑕已偷袭了成都。我便潜入县衙,趁他熟睡之际,斩下他的头颅。”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之后呢?” 俞德宸道:“李瑕在庆符练兵近两千人,大肆追杀我。我受了重伤,一路逃到川西,幸为君宝所救。” “你回过终南山?” “未曾。”俞德宸道:“我并不确定所杀之人是否为李瑕,先将首级带来开封,请诸位师兄们确认。” “县衙中杀的,会有假?” 孙德彧道:“就是,重阳观大火之夜,苗师兄在李瑕写‘不肖道士丘处机’时见过他,也都辨认过了,当然不会有错的啊。” “闭嘴,不许提长春真人名讳。” “哦。”孙德彧眼睛转了转。 “苗师兄当夜根本就没看清李瑕,彼时大家忙着救火,哪有空细看?且人头带过来只怕已有腐坏。想必苗师兄心中认为一定是,故而越看越像。” 俞德宸道:“师兄所言有理,我在县衙中斩杀的确有可能是别人,因我也未见过李瑕。” “正常而言,该是李瑕。俞师弟从利州回来,没请守军辨认?” 俞德宸淡淡道:“若告诉他们,他们必留下首级报功。我是为全真教诛贼,非为官兵立功。” “俞师弟自有高格,不贪慕俗尘功业,受教了……对了,这位张君宝师弟是?” “他来寻亲。”俞德宸道:“君宝是德安人,他有位叔父曾在窝阔台汗三年到了北地。” “哦?姓张,江南西路德安人,窝阔台汗三年到了北地……莫不是玄逸真人?” 那玄逸真人名叫张志迁,年幼时被蒙军俘虏,同村的百余人都惨遭杀戮,只有他幸存下来,蒙军返回中原后,张志迁形如槁木、心同死灰,遂绝情入道。 俞德宸点点头,道:“我亦如此猜测,可惜师叔已北上开平,否则见上一面便知。” 李瑕只是挂着礼貌的笑容站在一旁。 这“张君宝”的身份本就是他与俞德宸一起编的。正是因为张志迁不在开封,他们才故意冒充寻亲者。 …… 待与这位道士别过,三人走到无人处,俞德宸很快便没了那高天孤月之感,显得有些焦躁,转向李瑕低声道:“你说过的,只是到开封来接人。” 李瑕道:“是,只来接人。但要接的人被捉了不是吗?” “我还要替你把人救出来不成?”俞德宸深深皱眉,道:“你休要得寸进尺。” “我看你做得不错,乐在其中。” “没有。”俞德宸断然否认,“我只想尽快回终南山修行。” 带人到开封一趟、慌称已杀了李瑕……这些,事后终归是能遮掩过去,毕竟他只想做一个清静无为的道士,而非入仕于蒙古官场。 事情本来不难,偏李瑕要接的人入狱了,今日才去探查,遇上史樟,又演了一出。 俞德宸觉得自己似乎越陷越深了。 “何必总扯着我?我不会再替你扯谎隐瞒。”他郑重地强调了一遍,显得有点啰嗦。 李瑕道:“那你与史樟直说好了。” “你……你当我不敢?” “你敢,去说吧,我说真的。” 俞德宸拂袖背过身,很是不悦,深吸了几口气才道:“你若要救谁,自杀入牢房,岂不简单?” “嗯?”李瑕道:“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他走到窗边,透过疏疏落落的树枝,看向远处那个蒙古武士像。 记得去年刘金锁已分明将其推倒、砸裂,结果一年多过去,全真教又重新砌了一个。 “有些事,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解决不了……” 孙德彧偏了偏头,插嘴道:“俞师兄,我怎觉得你被他算计了?不如多收些钱吧,反正你也撇不清了。” “你是修道之人,如何能开口闭口谈钱?”俞德宸低头瞥了孙德彧一眼,口吻中有些师长的样子。 “谈钱不行吗?”孙德彧却是道:“有本事你向我师父告我啊。” 俞德宸一愣,怒道:“你这顽童……”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师兄若是要告我,我便将师兄没杀掉李瑕还引他入境掳人之事全抖出来。” “你要如何?” 孙德彧手一摊,道:“师兄也给点钱吧?” “啪”地一声轻响,俞德宸在他手上一拍,道:“迷而不省,不去酒色财气,你不如还俗归家,何必久恋玄门?” “先性后命嘛。”孙德彧也不恼,搓了搓手,依旧是笑呵呵的。 他之所以混迹在李瑕与俞德宸身边,因为李瑕一来,就被他认出来了,摊手便要到了封口费。 然后李瑕又让他带路,在城里逛逛,打探了一点消息。 孙德彧一个小道士,大概也是不太明白做这些有何等后果。 比如重阳观被烧,虽然很严重,但他自小见过太多战祸,不就是火嘛,谁没见过啊? 就当是人间业火好了…… “我是俗人,反倒师兄你不染酒色财气,为何又要帮李瑕?” 俞德宸没有回答,有些苦恼地看向天边。 他这一代人,幼年便经历了金国的灭国之乱,活在大蒙古国治下,却说着汉语、学着儒学、入了道门。 窝阔台汗、蒙哥汗从未让他觉得像个皇帝,他的圣人始终是老子、孔子、庄子…… 活得太迷茫了。 终南山上断情绝性的清修道人们每日只是清修,反倒是庆符县那间小院里热腾腾的年糕能让人嗅到一点人间烟火气…… “我承诺过他,君子重诺。”俞德宸想不明白,遂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们是道士啊,又不是君子。” “史樟应该快来了,小道士帮我去应付他。”李瑕忽然道。 “我去?你们呢?” “就说张君宝北上去寻玄逸真人了。”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银锭,递在孙德彧手里,道:“这是给你的酬金。” “好啊!”孙德彧喜不自胜。 “小道士真是个纯粹的、乐于助人的人。” “我觉得你说的好对啊……” ~~ 史樟眯着眼看着匣子里的头颅,微有些失望。 从庆符到开封走了二十余日,这头颅已有些腐烂,不好辩认。 “可惜姚端甫已去了洛阳,不然便可让他来认一认。”史樟喃喃了一句,又想到了姚燧。 “二郎就没想过,这未必就是李瑕?”孙德彧忽然凑上前问道,神神秘秘的样子。 史樟道:“有可能,去岁王荛便是杀良冒功,以假尸糊弄了事。对了,你师兄与张君宝何在?” “张君宝说要北上去寻他的叔父,一转身就不见了,俞师兄去找他,但好奇怪啊。” “有何奇怪?” 孙德彧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道:“那张君宝……不像二郎方才形容的李瑕吗?” 史樟愣了一下,接着微微苦笑。 “你不信你师兄?” “我当然信我师兄,但有没有可能是这样?李瑕看破了师兄要去刺杀他,找了个替死鬼放在屋里给师兄杀,然后他的人重伤了师兄,又假意相救,跟着来了开封。不然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史樟眯着眼思考了一会,摇头道:“不会。” “为何不会?” “你有所不知,李瑕如今乃是宋朝知县,不久前成都一战他又立下功劳,官职只怕还要再升一升。一个宋廷文官做事,定要不同于以往,若还执迷于孤身入间这等小道,未免可笑了。” “哦。”孙德彧低下头,好生失望。 史樟拍了拍他的肩,道:“莫垂头丧气的,你年纪小小便能做出这般猜测,已是难能可贵。但要知道,为官者是人上人,要会的是驱使下僚做事,而非亲身冒险。” “二郎就这么断定张君宝不是李瑕吗?” 史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抬手挥了挥,道:“告诉栖云真人,将李瑕的头颅交给钩考局吧……我走了。” 史樟是知道的,杨果近年来一直在与宋朝的贾似道联络,那么,李瑕无论要做什么,告诉贾似道便可,根本不必孤身前来开封…… ~~ 然而,这日史樟将这事与史天泽说了之后,史天泽沉思了一会,却是道:“来的就是李瑕,且他还故意露出了破绽让你知道。” 史樟完全愣住,愕然道:“孩儿不知这是何意。” “不知何意?李瑕在告诉我们,他来了。你自诩聪慧,竟是连这都听不出来?连个小道童都不如……” 第372章 逼迫 史樟张了张嘴,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这……李瑕怎敢来?又怎会故意露出破绽?太冒险了……此事……” 史天泽看了儿子好一会,见他实在没猜出来,终于开口说起了推论。 “当时张五郎费尽心思尚不能捉住李瑕,终南山上一个不通俗事的道士却能轻易刺杀成功?之后,一个年龄相貌与李瑕相符之人又恰好救了他,跟着他进了开封?” “这……或只是凑巧。” “我不信凑巧。”史天泽道:“若是李瑕来,或是料到杨果有难要来相救,或是有紧要之事要与之商议,偏杨果入狱了,李瑕孤身一人,不论要做何事,必不可少的是要找到杨果背后之人。” 史樟暂时没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闭嘴沉思。 史天泽道:“杨果从未告诉过李瑕联络了谁。因此,李瑕只知有世侯正在观望局势,而不知具体是何人。” “父亲是说,他是想与我们联络,这才故意漏破绽给我?” “这是很明显的破绽……他在试探你。” “试探?” “钩考局大肆缉拿官吏,开封城内人心惶惶,谁会关注西南局势?成都一战的战报尚未传开,谁会在乎李瑕?” “唯有……杨果背后之人?我们?” 史天泽道:“最有实力的世侯就这么几个,杨果又是我一手提拔的,李瑕能猜到是我,这并不稀奇。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故意在知时园附近等着,真到见了你,遂确定了史家。” 史樟问道:“他没想到我们要杀杨果灭口?还以为我们一心反叛?” “他当然想到了,否则他便会与你开门见山直说。” “那他这到底是何意?试探我,之后呢?” 史天泽道:“他在暗中告诉我他来了,他想要与我谈谈。” 史樟依旧想不明白,道:“他为何敢冒这么大的凶险?就不怕我杀了他?” “你可有杀了他?他还活着。” “这……” 史天泽冷笑,道:“他仅与你打了一个照面,你未能立刻察觉异常,当机立断杀了他,便不会再有机会。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不见了踪迹。” “就算如此,他凭何确定父亲会与他谈?” “因阿蓝答儿正在钩考,他手里也许有我们通敌的证据。” 史樟道:“我们并未留下证据。” “他就是证据。”史天泽道:“李璮太蠢了,让王荛与杨果联络频繁,阿蓝答儿必是捉到把柄才会捉拿杨果,李瑕这是要将火引到我身上。” “如此一来……我们可否将李瑕与杨果一起灭口?” “在阿蓝答儿的眼皮子底下,你还敢大肆搜捕不成?” 史樟沉吟片刻,问道:“李瑕想与父亲谈?到时我们杀了他?” 史天泽神色复杂,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他这儿子自然算是极聪明,可惜太年轻了,且从未任官做事,考虑问题远不够周全…… 下一刻,屋外传来喝问声。 “何事?!阿郎正在谈事,不得靠近。” “府外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史樟大步而出,喝道:“送信之人呢?!” “不见了,只留下这一封信。” 史樟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史经略使亲启”,字迹工整简练,却少了许多笔划。 他又盘问了几句,直到问不出什么来了,才转回书房。 “父亲,这信还未拆。” “念吧。”史天泽淡淡道。 “是。” 拆开信封,只见上面的字迹与信封处相同,许多字亦是少了笔划,还以奇怪的墨点用来断句。 “竟是从左往右横着写的,当我不会断句?” 史樟皱了皱眉,低声念起来。 “史公见信如晤,多谢你前次提供情报,我受益匪浅,深盼还有再次合作机会。我久闻史家乃燕地世族,百年间周济百姓、兴办私塾,每遇荒年,往往发数万石粮食赈济灾民,豪侠之名着称河朔,四方鸿儒争相归附、各郡百姓感恩戴德。虽大宋未能收复燕云,幸有如史家这等慷慨悲歌之士,为北地汉人传承礼教诗书,大功于万世。” 读到这里,史樟摇了摇头,道:“李瑕这文章狗屁不通,却懂得向父亲献媚……” “献媚?”史天泽淡淡道:“他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难为赵宋有人肯公允地评断一句。” “宋人懦弱可笑之辈,于我等素有偏见。” “我看是你对李瑕有偏见,竟连祖辈功德也忘了。” “孩儿不敢……” “继续念。” 史樟继续看向手中长信。 “我亦听闻令尊在世之时,恰逢蒙军灭金,长驱燕赵,山河残败,生灵涂炭。世乱如此,如何自保。故而令尊携乡民会见铁木真,虽投效蒙人,实为保全百姓之无奈之举。然炎黄子孙安可久屈于鞑虏、任人鱼肉?男人立于世间,岂甘忍此奇耻大辱? 山东李全、李璮父子素有英雄意气,数十年间领红袄军相继抗金、抗蒙、抗宋,从不肯屈服于人,可谓大豪杰。我深为其风骨壮志折服,想必史公亦然,否则史公何以联络四方之士?世乱至此,正是我等汉家男儿兴复神州之际,志岂在封侯? 近来得杨公居中联络,宋军屡战屡胜、李璮肝胆相照,正该力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何以你竟偃旗息鼓,退缩不前?老矣?畏矣?畏阿蓝答儿?阿蓝答儿区区鼠辈便将一代史家之主震慑至斯?我等振兴大业,还需史公否? 我虽年少,倚大宋军力侥幸立微末寸功,斩兀良合台、阿答胡、阿卜干,尚不足激励史公胆气否?若明年,斩纽璘、斩汪德臣,可足以?若犹不足……唯敢问史公,还需斩谁?” 史樟话到最后,语气已有些虚。 他抬头看向史天泽,只见其面色如铁,难看至极。 “父亲……李瑕这是在激你,他好大的胆子。” 史天泽冷冰冰地扫视了屋子一眼,眼中毫无感情,只有无尽的寒意。 史樟吓坏了,忙将手里的信举着,缓缓放到案上。 良久,史天泽开口道:“他并非在激我,他是在告诉我他知道了多少事,也在展示他的实力。” 史樟冷笑道:“可惜,他算错了一点。我们只要将这封信送到宋朝,便可让他得一个通敌之罪。” 史天泽看着案上的信纸,道:“他怎会连这都想不到?” “白纸黑字分明……” “你再仔细看看。” 史樟目光再次落回信纸上,只见上面的字迹已比方才更浅了一些。 “这……这墨迹是会消失的?墨鱼汁?那存不了几天……” “这是他在告诉我们,他明白我们的心思。” 史樟呆立了一会,喃喃道:“那……我们如何做?孩儿去找出他来?” “你还太年轻,比不得张家五郎。”史天泽道,“若我猜得不错,他必已向阿蓝答儿状告我了。去岁他还只会杀人,如今已会借力打力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 “还不明白吗?他要把阿蓝答儿钩考的火烧到我头上,逼迫于我……” 第373章 引火烧身 “嘭!” 一声重响,开封城汴河东岸的潘家酒楼内响起陶罐砸落的声音,之后便是哭爹喊娘,不时还响起几声惨叫。 李瑕站在街边,目光望去,只见一队兵士正在酒楼内大肆抢掳,有个中年男子正跪在那哀求不已,旁边是两具尸体,血流了满地都是。 喝骂声中,李瑕也大概听懂了这是在做什么。 所谓“钩考”,查的是钱粮赋税,蒙古对汉地的管理十分松散,要的是每年有钱粮上贡,供应其无休无止的征战。 如今经略使赵璧以“克扣军赏”的罪名被拿下,开封的赋税显然是有大亏空。钩考局遂开始亲自收缴这部分钱粮。 这便像是个粗人占了一片地盘,平时丢给管事的打理,他万事不管。但时不时也要亲自来看看,给管事的几巴掌,搜刮一遍,再告诉管事的“看清楚了,钱粮是这么收的”。 对于史天泽、赵璧这些汉人高官而言,五年心血,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开封城复见繁荣……却成了被养肥的鸡,拉出来宰一宰。 各级官员被捉拿拷打,惨死狱中,畏钩考如虎,称其惨绝人寰。 而对斗升小民而言,才叫真正的残酷。 环目望去,街巷之中行走的,皆是砧板上的肉而已。 李瑕看了一会,见潘家酒楼中的兵士有十二人,遂转身向一条小巷子走去。不一会儿,前方便听到了哭喊声。 “没了这些粮,小人一家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只见一名老者正抱着一个兵士的小腿恸哭不已,那两个兵士一人背着个小布包,一人拿着件碎花破袍,正对着老者乱踹。 李瑕没去看那老者,开封城内这样的人太多,他顾不过来。 他只是快步上前,袖子里的匕首径直捅在一名兵士背后。 这一下突如其来,那兵士还未及反应便栽倒在地,另一人才转过身,匕首已划过他的喉咙。 装着粮食的小布包落在地上。 李瑕没去捡,也没说话,转过拐角,很快便离开了现场。 七拐八绕,他走近一间破屋,拿钥匙打开门锁,进屋后飞快脱下身上的道袍。 再出门时,李瑕已是衣裳褴褛,脸上也满是污渍,手里捧着一个破碗,如同一个乞丐…… ~~ “你是说,城中有一道士杀了两名钩考局的士卒?” 说话的老者名叫“刘太平”,乃是蒙古大臣,奉蒙哥汗之命协助阿蓝答儿钩考,受任为陕西行省参政知事。 刘太平虽是汉人,却非忽必烈一系。 虽然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之政笼络了大部分汉人,如姚枢、郝经这些文人,如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他们心底里还放不下汉家的礼仪传承,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让蒙人行汉法,此非卖国,乃融合归化胡人。 但大蒙古国的汉官也并非全部就被这点情怀打动。 如刘太平等人便认为,大汗就是大汗,不论是用汉法治理汉地,还是让回回人来理财,本质上都是为大汗收缴钱粮,有何区别? 忽必烈幕府那些汉人在他们眼里,便像是到了青楼卖身却还自诩清高,可笑。角妓也好,色妓也罢,谁不是为了钱? 这次,蒙哥命刘太平协助阿蓝答儿,分工也很明确。阿蓝答儿要做的是铲除忽必烈的势力,刘太平要做的则是搜刮汉地的钱粮。 因此,近日来在河南“弥补亏空”之事,便是刘太平负责。 今日听了禀报,刘太平喃喃道:“全真教……重阳观……” “叔父说的是,侄儿也认为是全真教所为。”刘忠直拱手道:“侄儿想去彻查重阳观。” 刘太平道:“如今佛道之争激烈,未必不是佛门故意栽赃道门,你莫要先入为主。” 佛道之争,刘太平还是更倾向于道门,只看他这名字便知。 “是,若无确凿证据,侄儿不会乱来。那侄儿这就去重阳观一趟?” “去吧。”刘太平又埋首案牍。 于他而言,这仅是一桩小事,死了两个人,表明有人对钩考不满,意料之中。 刘忠直得了允许,遂点了一队人,往重阳观而去。 他与叔父刘太平不同,他不在意佛门、道门,只想要办好手上的差事。 有人妄敢杀了他的人,管其是道士还是和尚,刘忠直必定要将其揪出来…… ~~ 孙德彧近日并不开心。 他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开封城里的酒楼与勾栏却都不开,到处人心惶惶,有钱也不知如何花。 “以往只知没钱的烦恼,原来有钱也有烦恼,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我如今却不是圣人,尚需修行。” 他喃喃自语着,才打坐没多久,又忍不住将那两锭银子拿出来。 “尔等扰我清修,恨不能将尔等花出去才好……”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孙德彧忙将银锭收了,才闭上眼,便听有人道:“师弟,有公门中人来了,唤你过去一趟。” “啊?苗师兄,是好事还是坏事?” “来人神色不善,想必是坏事。” “哎哟,那你好歹喊一句‘不好了’啊……” 孙德彧嘴里埋怨着,却是悄悄将袖子里的钱藏到垫子下面,这才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还没到偏殿,便听里面的对话声传来,却是俞德宸又在解释南下杀李瑕之事。 这点事情俞德宸已翻来覆去说了许多次了,听在孙德彧耳里,只觉这位俞师兄真是谎话愈说愈熟练,哪还有半点清修之人的样子嘛? ~~ 偏殿当中,刘忠直已审了俞德宸好一会。 “你真不知那张君宝去了何处?” 俞德宸道:“真不知。” 刘忠直踱了几步,看了一眼殿上的神像,问道:“你可敢当着三清尊者起誓?” “贫道起誓,确不知张君宝去了何处,亦不知张君宝是否宋廷细作。” 刘忠直皱了皱眉,正见一小道士从门外进来。 “你是孙德彧?” “贫道正是。” “有人看见你昨日与张君宝同游,是吗?” “是啊。”孙德彧直言不讳,道:“昨日我带俞师兄与张君宝去吃炒菜。” “其后张君宝去了何处?” “一眨眼就不眼了,说要去找玄逸真人认亲。”孙德彧道:“但我看,他这人实在可疑。” “哦?”刘忠直眼睛一亮,道:“细说。” 孙德彧低着头,眼珠子一转,道:“这位官人,其实我俞师兄是有点呆的。” 俞德宸瞥了孙德彧一眼,皱了皱眉。因公门中人在,只好闷不作声。 “俞师兄自小就在终南山上长大,每日只知功课,不谙世事的。哪里比得了宋人老辣又狡滑,他出远门办这样的事,很可能被人看破了……” 孙德彧先是这般为俞德宸开脱了,这才再次说起自己的推论。 刘忠直听罢,有些讶异。 “你是说,那张君宝是李瑕假扮的?他混进开封做什么?” 孙德彧眼睛睁得老大,认认真真道:“我们全真教派人杀他,他回来……当然是报复啊,也许是要刺杀栖云真人。” “呵。”刘忠直轻笑了一声。 他虽不了解李瑕,却已从今日的调查中得知李瑕乃宋廷知县。 堂堂一县父母,孤身来杀一个老道士?可笑……若那李瑕真来了开封,要做的绝不是这等无聊之事。 思及至此,刘忠直眼中已泛起沉思之色。 孙德彧又道:“不过哦,我俞师兄肯定是无辜的,他就是呆了一点,没准被人利用了。” “对,那张君宝自称是来寻亲的,说的和真的一样,我们重阳观众师兄弟都信了他。谁能想到竟敢当街杀人……” “就是说啊。”孙德彧道:“昨日我与史家二郎说了这个推论,连史家二郎都不信呢。” “史家二郎?”刘忠直忽皱起眉头,凝视着孙德彧,问道:“史二郎又是怎回事?” “我……贫道……” 孙德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再说。 在他心里,史家那是顶天的人物,这才把史樟搬出来以示张君宝演得好,证明俞德宸无辜。 但此时看见刘忠直神色不善,孙德彧想到这句话怕是要给史樟招祸,后悔不迭。 刘忠直却不放过他,上前一步,逼问道:“说,史二郎是怎么回事?” 孙德彧有些被吓到,手都不知往何处放。 他不说,自有人说。 “昨日史二郎来过,特意来查看李瑕的首级……” 刘忠直还在皱眉思索,又有下属快步进来,低声道:“今日杀人那个道士,有人昨日见到过。” “在哪?” “昨日在矾楼旧址处,有人亲眼看到史家二郎与那道士见过面。” 刘忠直猛地回过头,瞪向孙德彧。 下一刻,俞德宸大步上前,拦在孙德彧面前。 “不错,昨日我们出门确实见到了史家二郎。但我与师弟并不知张君宝之身份,若有罪过,问责我一人便是。” 第374章 威胁 屋中灯火通明,刘太平放下手中的账目,道:“如此说来,那张君宝是宋人细作?” 刘忠直道:“俞德宸南下诛杀那个叫李瑕的宋官,反被对方骗了。来的那张君宝不论是否李瑕,当街杀我两名下属者必是他无疑。” “俞德宸不知情?” 刘忠直道:“这俞道士就是个呆子。受人救命之恩,听人说要北上寻亲,便傻乎乎带了对方过来。” “此人北上,目的何在?” “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推断只有一个……联络史天泽。” 刘太平神色郑重不少,缓缓道:“你确定?” “张君宝至开封,立即便见了史樟。”刘忠直道:“史樟这小子,平素只知吟诗作对,但一个将门之子、年少轻狂,不好声色犬马,偏喜老庄之学,穿麻衣草履?这般做派,未免太刻意了些。” “史天泽。”刘太平敲了敲桌面,念叨着这个名字,道:“你可知史天泽为何深受两代大汗信重?此人善察时势。” “善察时势?” “史天泽之兄长史天倪曾任都元帅,领二十四万户。史天倪战死之后,史天泽代其兄之位,手握重权。他灭金立下大功,却面禀窝阔台汗,自请解去都元帅之职,转授史天倪之子史楫。” 刘忠直点点头,道:“此事我亦听说过,史天泽还请奏将史楫之兵权分于其次侄史权。” “这是效仿汉代的‘推恩令’啊。”刘太平道:“中原各世侯,史家称得上数一数二,大汗如何不忌惮?史天泽却把史家之兵权分散于各侄子,既能为汗廷效忠,又不至于权力过大。” “真是忠心耿耿,不如将兵权全让出来。” “那旁人又如何看待大汗?兔死狗烹?史天泽这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是恰到好处,既免受猜忌,又保了史家之兵权。” 刘太平微微讥笑,道:“阿蓝答儿扬言,要杀尽忽必烈之臣属,文官杀便杀了,但中原之地有些人他不敢碰,李璮、刘黑马、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一旦被逼反了,阿蓝答儿也担不起。” “等大汗灭了赵宋,且看李璮还能蹦跶到几时。”刘忠直道:“依侄儿所见,史天泽未必像他表面上那般忠心耿耿。” “不可妄言,对这种大将,凡事要讲证据。” “可侄儿今日听那李瑕事迹,皆与史天泽有关。李瑕在开封拿到了何物,能让宋廷破格任一个非科举出身的少年为知县?而这知县不惜孤身犯险再回开封,又是为了何物?” 刘太平缓缓道:“我说了,对付大将,须讲证据。” 刘忠直一愣,回想起那“对付”二字,这才明白叔父已经在敲打自己。 “是,是侄儿武断了。” 刘太平不再看着刘忠直,淡淡道:“你手下死了两个人,必须查清楚,明白了?” “侄儿明白。” 刘忠直退出书房,才绕过长廊,便见一名属下快步跑来。 “查到了,昨日,有人在史府附近见过那名道士。” “确定?” “不会有错,那道士扎眼得很,走在路上谁人不侧目。” 刘忠直步履一转,又想马上去见刘太平。 然而想到那句“须有证据”,他硬生生停下脚步,低声喝令道:“给我去找,翻遍开封城也得把他找出来。” “是……” 刘中直凝视着下属的背景,自语道:“史天泽,你既漏出了破绽,休怪我踩着你往上爬了……” ~~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喃喃道:“杀了两个人……我本以为,他会向阿蓝答儿告状,却只是杀了两个人……” “父亲,这是何意?” “李瑕只需当街杀人,钩考局自会去查此事。那便不难查到你见过李瑕……这些事,由他们亲自查出来,比告密信更让人信服。” “那我们怎么办?” “慌什么?”史天泽道:“你乱了分寸了知道吗?给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别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史樟这才自省过来,深吸了几口气,沉思了良久。 “两条路,或继续与李瑕联络,满足他的要求,让他离开;或想办法杀了他,尽快平静此事。” “继续说。” “要杀李瑕,首先便是找到他。可眼下形势,我们绝不敢大动干戈,在偌大的开封城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如此说来,竟是只能答应他,可笑……” “够了。”史天泽摇了摇头,道:“我已命人控制了杨果的家眷。” 史樟愣了愣。 “为何……不,孩儿想一想……父亲是在试探李瑕?” 史天泽沉默着。 他极注重培养家族子弟,几个侄子如今都可独挡一面,因为侄子们自幼丧父,不容易被汗廷猜忌。 反倒是他自己的儿子,未能任职,缺少了太多历炼。可再聪慧的人,心性不打磨,遇到大事便容易混乱。 有时沉稳比聪慧更重要。 这也是史天泽愿意花时间与史樟商议的原因,并非是在问主意,而是在暗中磨砺儿子。 史樟额上已有细汗,喃喃道:“父亲莫非认为,李瑕北上是为了杨果?为何有这种推测呢……因为……” “因为换作任何事,贾似道都能比李瑕做得更好,李瑕没必要亲自来。”史天泽道:“开封城并没有值得让李瑕孤身犯险的‘利’,那他很可能并非为了利益,而是为了救杨果。” “可这还是说不通……” 史天泽道:“你觉得说不通,因你凡事只问利弊,不问情义。你自己想想吧,一个少年人,何时将心中热忱丢了?下去吧。” 史樟又是愣了愣,惊讶于史天泽今夜唤自己前来竟只是说这个。 他低着头转出书房,忽又想到了自己把阎复出卖给王荛当替死鬼之事。 那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可父亲你不也是一样吗?”史樟喃喃道,“本就是你让杨果联络宋廷,杨果一被捉,父亲你不也是急于灭口吗?” ~~ 同一个夜色下,李瑕正走过杨果府邸附近的小巷,不经意地一转头,他看到了史家的兵士已将那宅院层层包围。 李瑕没有继续凑近,而是隐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他看到一个兵士走向树丛,一边解着腰带,打算小解。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在帕子上洒了些药粉,径直上前,一把捂住那兵士的口鼻,用力将人拖到树林里。 他手上气力颇大,任对方死死挣扎,始终挣扎不开。 “闭嘴,你听着。回去告诉史天泽,他猜得不错,明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那人从阿蓝答儿手上安全出来,否则对他而言,事情只会越来越棘手。” “呜……呜……” “听明白了你就点头。” 那兵士却是摇了摇头。 李瑕道:“你只要把这句话转述给史天泽,明白了?” “呜……” 那兵士这才点头不已。 “告诉他,明白午时之前若未照办,他会看到后果。” 李瑕依旧捂着他的口鼻,直到他眼睛缓闭上,这才松开手,重新隐进黑暗之中。 ~~ 夜色更深。 史天泽的书房中烛火本已熄灭,却又再次亮起。 “知道了,此事不必对旁人说。” “是,小人绝不敢说。” “下去吧……” 史天泽披着睡袍,独坐于书房之中,目泛沉思。 今日控制了杨果家眷,果然试探出了那小子的目的。 至于那个威胁……他史天泽何等腥风血雨未曾趟过,岂惧一个狂妄小儿的威胁。 他有叛蒙自立的野心不假,但首先他要确保史家的安全。杨果、李瑕有败露的风险,他便能毫不犹豫除掉他们。 去岁之所以让杨果传递情报,杨果只以为是他想要联络李璮。 李瑕孤身前来,以为他还在犹豫是否举事。 但这些人却始终不明白他真正的意图。 “蠢材,关键之处不在赵宋、不在李璮。赵宋懦弱、李璮狂悖,皆不足以共谋大事,再多场小胜也不可以逆势……关键,在忽必烈与蒙哥。” 史天泽喃喃自语着,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仿佛李瑕就在他面前。 “去岁我为何给赵宋情报?无非忧蒙哥攻下川蜀,则忽必烈‘怠于攻宋’之罪坐实,必然失势。我所等的是这兄弟二人争至两败俱伤。 如今钩考正如火如荼,忽必烈已被逼入绝境,是叛是降仅在一念之间。只须静观数年,时局或有大变,杨果却于此时劝我联络李璮这个蠢材,弄得锒铛入狱。 除了壮士断腕,我又能如何?你个竖子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穿,竟也敢逼迫我?你小看了蒙哥对我的信任,也小看了史某人的手腕……” 没有人回答史天泽。 到最后,史天泽只是随手一挥,挥灭了案上的烛火。 李瑕于他而言,也只是这一支小小的蜡烛。 蒙哥汗才是那皓月之辉,唯忽必烈这片云彩能稍挡一挡。他史天泽自不会为了那一挥即灭的蜡烛,提前让蒙哥察觉自己的野心。 若要做选择,自然得选凶险更少,利益最大的路走。 “我会看到后果?呵……” 第375章 后果 次日,史樟起得很早,趿着麻履在院子里逛了逛,喝了一碗羹,方才去向史天泽问安。 史天泽才耍过大刀,打着赤膊摊手站在那任婢女擦拭那一身的腱子肉。 “下去吧。”他接过婢子手上的湿布,带着儿子走过回廊,将昨夜之事说了。 李瑕与史樟同岁,却显然比史樟更出色,遂也成了史天泽磨砺儿子的一个磨刀石。 他认为儿子该有同李瑕一样的能耐。 “你是如何看的?” “所谓后果,无非是让钩考局对史家下手。据孩儿所知,刘太平那个侄子昨日已开始暗中查访,盘问了好几个我的人。。但我史家手握兵权,钩考局就算猜疑,也不敢立即有所动作。反观父亲控制了杨果家小,却是随时可以杀人。” 史樟话到此处,正色道:“面对敢威胁我们的人,只有比他更狠。否则一次服了软,下一次他便要提出更过份的要求。” “还有呢?” “父亲与大汗打了一辈子交道,若遇猜忌,自可与大汗分说,胜过被一只小老鼠逼迫。” 史天泽对史樟的分析不作评述,淡淡道:“乱世立足,每个取舍都该谨慎。” “是,孩儿明白。” “你今日做何事?” 史樟道:“刘忠直下了拜帖,约我见一面,我约他到眷园。” “为何?” “孩儿编了一出戏,名曰‘蝴蝶庄周梦’,本定下今日排演。开封城再乱,我自当我的闲云野鹤。” 史天泽淡淡看了史樟一眼,觉得这有些幼稚了。 当然,儿子还小,不必太过苛责,他只是淡淡道:“城里乱,多带些护卫……” ~~ 眷园是座戏园。 如今开封城内不少商铺都被勒令“补足亏空”,导致关门大吉,唯眷园能独善其身,因它是史家的产业。 史家并非是为了赚钱,史家二郎无意于仕途,喜曲辞杂剧,喜老庄之学,弄个戏园子玩而已。 刘忠直递过帖子,踏步进了眷园,只见布局朴素简约,未见奢华,戏子们长袖如流云,正在台上排演。 “不如我跨凤乘鸾朝玉京,仙家日月永,你只待浩歌一曲酒千钟。见如今春秋七国刀兵动,不如我柳阴中一枕南柯梦……” 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词,刘忠直转身走上看台,寻了个位置坐下,自有小厮端着酒壶上来。 他拈着酒杯,看着那小厮文雅的背影,看着戏台上的长袖飘摇,不一会儿,史樟来了,施施然然上前,也不称刘忠直官名,拱手道:“刘兄来得早了。” 刘忠直看着史樟那一身麻衣,笑道:“史二郎演了一出好戏啊。” 这话一语双关,史樟却故作听不懂,反问道:“刘兄觉得小弟这曲辞如何?” “好!”刘忠直道:“方才听了一句,感触甚深。” “哦?哪句?” 刘忠直看着史樟的眼,念道:“我欲待说是西,他却来道做东。想尘埃谁识神仙种,空教我嘻笑不言中。” “哈。”史樟大笑,挥袖在刘忠直身旁坐下。 “说到曲辞……近来我听过一首词,很是触动啊,不知史二郎是否听过?” “刘兄请讲。”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史樟笑了笑,道:“刘兄原是为了去岁那件事来的?” “算是吧。”刘忠直道:“近来听说了一个人……李瑕。” “此事刘兄不如去问姚燧,去问王荛。与我何干?” “二郎不喜欢诗词?” “我好风雅,不喜凡俗。”史樟微微笑着,再次挥了挥袖子,“这作词之人……俗。” 刘忠直倾了倾身子,问道:“怎么说?” “李瑕此人,我略有了解。”史樟道:“他喜乔装打扮,冒充旁人身份。去岁便是这般骗了姚燧与阎复,最后害得阎复身死……刘兄可知,阎复阎子靖,是我挚交好友。” 刘忠直眯了眯眼,看到了史樟眼中的悲伤。 一瞬间,他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沉默了片刻,刘忠直才问道:“二郎可有想过,李瑕会再来开封,冒充你喜欢结交的人等,与你接触?” 史樟一讶,反问道:“为何来?” “昨日城中发生了一桩命案,有人杀了我的两个下属,此人是个道士。二郎未听说过?” “竟有此事?” 刘忠直又笑,继续试探道:“是二郎在龙亭湖畔见到的那个道士。” “张君宝?” “二郎初次见他?” 史樟惊疑不定,反问道:“刘兄是说……李瑕会故伎重施,而我是下一个姚燧?” 刘忠直不答,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史樟也沉默下来,愣愣看着戏台。 此时戏台上一个小生登场,有小旦唱道:“好仪表也。看他眉如秋月,目若朗星,真神仙也……” 史樟面露苦笑,叹息道:“那张君宝,便如这曲辞里唱的,神仙人物。可惜可叹呐。” 刘忠直侧目看着史樟,一时也看不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总之,今日是没拿到证据。 “托二郎的福,今日看了场好戏,这便告辞了,再会。” “刘兄午间不一起用饭?” “不必了。”刘忠直道:“想必很快,你我还要碰面……” ~~ 史樟站在眷园门外,目送着刘忠直的背影,脸上满是迷茫。 再一转身,他不由讥笑起来。 “哈,无能之辈。” 史家手握重兵,这次考钩开封城中唯史家独见优渥,刘太平算什么东西?就算有所猜疑,也只敢派人这般委婉试探而已。 下一刻,忽听外面有人喝道:“史樟在哪?!” 史樟皱了皱眉转过头,只见一个蒙古将领领着二十余人大步而来。 “史樟在哪?!” 史樟迎上前,开口用蒙语道:“这位将军……” “你就是史樟?”那蒙古将领仰头看向史樟,用蒙语问道。 “正是,我……” “拿下!” 周遭的史家护卫正要上前,只见那蒙古将领拿起一面令牌一晃,大声道:“奉行省丞相之命,钩考史樟,谁敢来拦?!要造反不成?!” 史樟一惊。 那行省左丞相便是阿蓝答儿的官名,但……阿蓝答儿如何敢这般毫无顾忌地动史家? 不等史樟反应,那蒙将身后的汉兵已如虎狼一般扑上,径直按住史樟,任其护卫再多,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这位将军……” “带走!” 史樟惊骇不已,全然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何样变故。 手腕一痛,他已被捆缚起来,由人拉扯着走过长街。 再抬头一看天色,此时日头当空,正是午时…… ~~ 李瑕蹲在一群乞丐中间,看着这一幕,脸上也没太多表情。 他拈了拈手里的破碗,随手一掷,那破碗划了一道弧线,砸落在眷园门口,同时间人已闪进小巷。 “什么人?!”有史家护卫大喝一声,上前查看碎瓷,只见一块瓷上粘着一封字条。 很快,这字条到了史天泽手里。 上面仅仅只有四个字。 “明日午时。” 四字个入眼,史天泽眼中已满是震惊。 “李瑕……阿蓝答儿……你怎么会……” 第376章 解决 “看,那是……” “史经略使?这是……这是出什么事了?” “要是史经略使也被拿下,河南真的要乱套了……” 长街之上,史天泽正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中大步而行,他未着上衣,双手反缚,背上背着干柴。 就这样,他一步一步走进了阿蓝答儿这行省左丞相的临时驻地…… “史经略使,这是做什么?” “我来向丞相负荆请罪。” 史天泽出将入相,在蒙人看来多谋善断。但他用的谋略其实都是众所周知的典故,如推恩令,如今日的负荆请罪……计谋虽简单,用的好才是手段。 “当年汉地不治,人口流散、土地荒芜,大汗遂命我经略河南,近年来做的多了,罪责也多,是为多做多错。总而言之,罪责皆在我一人,与旁人无涉。丞相要罚,罚我一人即可。” 阿蓝答儿盯着史天泽的粗壮魁梧的身躯,看着上面的累累伤痕,眼中有些忌惮。。 他是蒙古人,却不比史天泽孔武有力、老于阵仗。 论战功,他也远远比不上史天泽。之所以能身居高位,只因他是蒙人,是蒙哥的亲信。 这次南下钩考,阿蓝答儿本以为自己与史天泽是有默契的……史天泽不完全属于忽必烈一系,不动史家,史天泽便不应该有过激的反应。 没想到,今日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你是要我罚你一人,放了其他人?”阿蓝答儿问道。 史天泽道:“不错,请丞相罚我。” “你这是要为难我?”阿蓝答儿又问道:“仗着有大汗宠信,你逼迫我?阻碍我钩考?” 换作是一般汉人官员绝不会这样径直问出来,蒙古人却很直率。 史天泽迅速思考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阿蓝答儿,那统领万军的威风气渐渐显露出来。 “既然丞相直说了,我也不藏着掖着。”史天泽一字一句道:“丞相怀疑我不忠,捉了我儿子,那不如直接捉我。” 两个蒙古官高对视着,气氛凝固下来。 正当史天泽准备要面对阿蓝答儿的愤怒质问之时,却见阿蓝答儿眉毛一挑。 “你说什么?我捉了你儿子?” “今日午时,丞相派人……”史天泽话到一半,说到那“午时”二字,忽然愣住。 风吹到他那打着赤膊的上身,他莫名感到一丝冷意…… ~~ 胡勒根威风凛凛地押着史樟进了一间破宅。 再一转头,见到了身后的二十余庆符军,胡勒根脸上的威风气便垮了下来,换上了阿谀之色,赔笑道:“让我做的事,我可都办好了。” “知道。”姜饭冷着一张脸,随手丢了一件衣服过去,“把这衣服换了。” “是,是,那个……” “你们几个,继续看着他,若有异动,立刻杀了。” 胡勒根委屈道:“别这样啊,我多忠心……” “闭嘴。”姜饭脚步匆匆,爬上梯子向围墙外看了一眼。 “所有人,按照事先的安排,立刻分散转移……” 姜饭说这些的时候,脸绷得厉害,显得很是紧张。 他并非是无备而来。在李瑕带着庆符军南下的时候,姜饭就在庆符县教调好手了,他带着人跟着胡勒根学蒙语,也学着模仿北地的口音,甚至还学着装扮…… 这次北上的二十人,便是姜饭亲自训导了十个多月的细作。他们没有跟着李瑕、俞德宸一道,而是利用胡勒根,假扮成阿术派去哈拉和林传信之人。到了开封之后才与李瑕会合。 除了要救杨果,这趟还要留下十个人呆在开封府。 姜饭能够感受到李瑕布局的长远,却也忍不住犯嘀咕。 “去岁朝廷派知县北上时,怎么就不知留下些人手?” “因为朝廷已无北复之心。”当时李瑕拍了拍姜饭的肩,道:“但我们有。” 那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还是让姜饭心底涌进了豪情……虽然做的只是打扮成乞丐之类的小事。 二十人很快就装扮好,分散从这小院离开。 姜饭一把钩起被装在麻袋里的史樟。 “明日午时,若知县要的人还没出狱,我割下你的一只耳朵送给史天泽。” “呜……”麻袋里传来闷声闷气的声音。 姜饭径直将麻袋装进一个粪水桶,佝偻着身子,推着粪车转过小巷。 半个多时辰后,一队史家的护卫冲进这间小院,踹门而进,却不见任何一个人影。 ~~ “大帅,我们通过查访,发现那队人果然没去钩考局。但搜了几条街巷,还是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外人称史天泽为“经略使”,但史家心腹多以“大帅”称之。 “以李瑕的谨慎,你们找不到的。”史天泽道:“不必找了,都下去吧。” “这……属下遵命。” 史天泽不像张弘道,会做去追杀李瑕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他官职更高,看得更远,做事只会选择危害更轻且更省力的办法,这是为政者与为将者的不同。 要解决眼前的难题,他思来想去,最后提笔写下了一封奏折。 年中,蒙哥拟任他长子史格为新军万户。史格自幼被史天泽教导,年纪轻轻已有名将之姿,自是任得起这个帅位的…… 但今日,史天泽却是奏请任命他二哥史天安的儿子史枢代替自己儿子这个帅位。 史天安两年前已故,由史枢任新军万户,能让史家的兵权分散,减少蒙哥的猜疑,又不至于失势。 这一封奏折写罢,史天泽却又是写了另一封辞呈,请求蒙哥允他告老还乡。 将这两封信折好,也不封漆,他再次去见了阿蓝答儿…… “经略使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奏折上所述,我决意请辞了。”史天泽仿佛一日之间老了十岁,叹息道:“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是经略使,是非功罪,理当我来承担,今丞相放过我而罪责旁人,如何能心安?” 阿蓝答儿手握着这两封信,只觉怒不可遏。 史天泽的第一封信,是再次自降了实力,在蒙哥面前表了忠心。 至于第二封信……蒙哥野心勃勃要征伐诸国,必须要用史天泽统帅北地汉兵,不可能同意他的请辞。 而目前阿蓝答儿并没有何任何实质证据表明史天泽有罪责。 那这封辞呈无异于是在向蒙哥表明对钩考的不满,矛头直指阿蓝答儿。 “你这是要摆明了和我作对?”阿蓝答儿是有话就明说的性格,竟是又直截了当问道:“要站到忽必烈一边不成?!” 史天泽皱了皱眉。 他真心不喜欢这种把矛盾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方式。 一点为政者的含蓄都没有。 “丞相,我儿子被人捉了,或是钩考局的其他人,或是哪个被问责官员的党羽。钩考这场大火已烧到我头上了。我身为经略使,再不出面表态,如何……” “我只问你,是否站在忽必烈那边?”阿蓝答儿竟是再次喝问他。 态度粗砺、直接、实在,且毫不避讳。 史天泽只好说得更明白些。 “至少请丞相释放一些官员,开封官吏,并非所有人都是漠南王的臣属。亦有许多是大汗的忠臣。” 阿蓝答儿虽直接,却不傻,问道:“你认为是这些‘大汗的忠臣’捉了你儿子,逼你表态?那你该做的是杀了他们。” 史天泽道:“请丞相明白一点。汉地不是漠南王的汉地,而是大汗的汉地。丞相把所有汉官都捉了,往后大汗能让谁来治理?” 阿蓝答儿大怒。 史天泽却并不畏惧,上前一步,道:“丞相是想把钩考的大火烧到多旺?烧毁大汗的财产不成?” 听到“大汗的财产”这几个字,阿蓝答儿终于冷静下来。 史天泽放慢语速,缓缓道:“不是大汗的忠臣们捉了我儿子,是有人想利用这把火,烧杀大汗的忠臣。” 这个“有人”,阿蓝答儿只觉得是忽必烈的人。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史天泽的意思,是忽必烈的人捉了史樟,激史家与钩考局冲突。 是忽必烈,因他不能平息钩考,于是就故意把事情越捅越大。 “你要释放哪些人?”阿蓝答儿问道。 “张君美、耶律铸、杨果……” “杨果不能放,他与李璮有联络。” 史天泽目光一凝,眼中泛起惊疑之色。 “丞相可有证据?” 阿蓝答儿道:“杨果与王文统有书信往来,他暗中见了王文统之子王荛几次。” 史天泽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咬了咬牙,道:“此事,是我命杨果办的……” 第377章 交易 从昏暗的牢房中一步步走出来,杨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强光晃得一双老眼流出了眼泪。 杨果已老迈,没有倔强地继续看天空,只是低下头、眯着眼,努力适应着。 一路出了钩考局的牢狱,一辆马车已等在外头。 “杨参议,请吧。” 杨果只看这周围的护卫,便知来的是史天泽。 “史公。” “坐下说吧。”史天泽淡淡道,已不再如以往那样嘘寒问暖,甚至对杨果浑身上下的伤口也视而不见。。 “多谢史公相救。”杨果依旧是行了大礼。 “我对阿蓝答儿说,你联络李璮之事是我吩咐的。”史天泽道,语气中有些不悦。 “这他们岂不是会怀疑史家?” “他们当然会怀疑。我也只能说是……早便察觉出了李璮狼子野心,让你去试探,而李璮图谋不轨之事,我已写了奏折禀报大汗。”史天泽道。 杨果愣了愣,没想到史天泽会这样将罪责揽在身上。 “话虽如此,只怕史公还是要惹上无数猜忌,这……” “这必然如此。李璮这个蠢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要我去试探吗?!”史天泽话到这里已有怒意,又喝道:“你们……简直是愚不可及!” 杨果愧疚,连忙要拜,谢这样的大恩。 “起来。当我很想救你?还不是被人逼的。”史天泽冷着脸道。 他当然可以故作义气深重、施恩杨果,但没有必要了。杨果早晚会知道事情的始末,现在假惺惺的,倒显得他是个小人。 还不如将不悦摆在脸上,显得他坦荡。 “被人逼的?”杨果诧道。 史天泽道:“上个月,你劝我与李璮举事时我便告诉过你时机不对,你不肯听,沦落至此,咎由自取,我本不欲救你。” 杨果深深叹息一声,眼中已有悲色。 史天泽继续数落道:“你活到这个岁数,竟连局势也看不明白?” “史公说的,我都明白。”杨果终于应道:“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 “呵,你明白。”史天泽嗤笑了一声。 杨果缓慢地伸出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外面只有史家的心腹。 做这动作时,他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脸上抽搐了一下。 “史公想要的时机,是蒙哥与忽必烈争斗,拼得两败俱伤……但,这样的时机真会来吗?若不来,便永远不举事吗?” 史天泽不语。 杨果又道:“我明白,以史家如今的地位,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保住世代富贵,举事之心并不坚定……” “什么都不做?”史天泽冷笑道:“你知道这些年我是何等如履薄冰?此事须万分谨慎。” 杨果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怕谨慎着,谨慎着,一辈子便这般过去了。” “你以往不是这样的。” “以往,我不曾看到希望。” “什么希望?赵宋小朝廷战胜了兀良合台那个蠢货吗?兀良合台每有小胜便骄傲轻敌,我早料到他要败。但于蒙古之国力有何影响?”史天泽道:“少一些兀良合台、阿答胡这种仅凭蒙哥信任便任帅、实则能力平平之辈,蒙古国只会更强!” “不可否认宋军是能牵制蒙古的。” “不够。” “何时才够?忽必烈真敢造反吗?他不敢!”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告诉他‘行中国之道为中国之主’,不停刺激他的野心,终有一日……” “史公啊,成大事不可能尽善尽美,总该要冒些风险。”杨果道:“此次钩考,忽必烈不反,极可能从此失了权柄,再无机会。” “不,他不会。” “你想要的两败俱伤才更不会。”杨果道:“蒙哥有亲征之意,万一要召史公出征,岂还有更好的机会?” “够了,我们争论得够多了。今日没心情再劝你这老糊涂。” 史天泽已从这场谈话中听出了许多东西,什么“冒险”云云,完全不像杨果以往的为人,显然是受人影响甚深。 “李瑕又到开封了。”史天泽靠在车壁上,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杨果有些诧异,问道:“他来做什么?” “来救你,逼我救你,为此不惜捉了二郎。” 杨果呆滞了一会,嚅了嚅嘴,心境在这瞬间异常复杂起来。 史天泽沉思了一会,道:“李瑕必然会来见你。而我有两条路,杀了他,或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放了二郎……” 不等史天泽开口,杨果已道:“史公放心,李瑕不是没分寸之人,我会让他放了二郎。绝不伤二郎性命。” 史天泽点了点头,闭上眼,也不再多说。 ~~ 马车一路驰到杨府,杨果下车一看,只见不少钩考局与史家的兵士包围在外面。 他叹息一声,步履蹒跚地进了门,家眷与仆从们都已围了上来,诉说着担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杨果勉力与他们聊了一会,独自步入书房,关上门。 “出来吧。”他缓缓说道。 然而书房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回答。 这让杨果仿佛回到了去年在知时园找李瑕时的场景。 他却还不死心,又道:“小子,出来吧……” ~~ 那边史天泽才乘车回到府邸,门房便快步上前,禀报道:“阿郎,有人送来了拜帖。” 史天泽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只有四个字。 “开宝寺塔。” 去岁张弘道搜捕李瑕时,李瑕便曾在开宝寺塔呆过。 但这次,开宝寺塔有不同的作用,李瑕只需找个人到塔顶望风,若史天泽派了人过去搜捕,他早早便可逃掉。 史天泽懒得做这种无益之事,孤身一人走到了塔下的空旷处。 他等了很久,一个挺拔的身影才从远处走来,在离史天泽二十步远之处站定。 “你就是李瑕?” “是。”李瑕道:“令郎在我的人手上,我若有三长两短,他必死无疑。” “闲话少说,提你的要求。”史天泽负手而立,自有一股气度。 相比而言,李瑕的谨慎与试探便显得有些幼稚了。 “请史公将杨公及其一家老小安全送到宋境,到时我放了令郎。” “自作多情,杨果并不想与你南下。”史天泽道:“他是金人,骨子里就看不起赵宋。” “我知道。”李瑕道:“所以,我没去找他,我直接来与你谈,我要你把他从这里赶出去。” “还有呢?” “没有了。”李瑕道:“我这次来,只为此事。” “我凭何信你?” “承诺。”李瑕道:“我初次来开封,是因承诺过要办好这件差事。我也承诺过杨公,会利用好他给我的情报、并保全他一家老少之性命,所以我再次来了。”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觉得可笑,眼前的少年人,两次入境皆在高官面前开口谈什么承诺。 古人重诺,今人重利。这世道,早已不是那一诺重于性命的战国时了。他读史书,已无法想象到聂政为何能为一句承诺孤身仗剑入韩…… “简直儿戏。” “你只能信我,不是吗?”李瑕道。 “我可以不要这个儿子。”史天泽道:“我儿子很多。” “但你只把史樟带在身边,你最喜欢这个次子。” “呵。” “你一向很注意培养子侄。其实以你的地位,善终不是问题。你谋划的一切都是为了史家的将来。担心蒙古一统天下之后会对你的子孙下手,兔死狗烹。” 李瑕说着,停了停,又道:“这个交易对你并无坏处,不过是送走杨果一家而已。好聚好散,大家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史天泽反问道:“你以为我在大汗面前解释很容易?” “我没给人当过狗,不知道这难不难。” “小畜牲,你不怕死吗?” “我死不死无所谓,你若拒绝我,你只会更难。” 李瑕上前一步,这一步竟让史天泽感受到了压力。 “你不答应,我不仅会杀了史樟、还会继续构陷你。据我所知,刘太平已十分怀疑你……我干的。” “你还知道刘太平。” “我懂蒙语,做事又尽力,不难了解到。我们也交过两次手了,你能明白我的能耐。” “我从不受人威胁。” 李瑕道:“这并非威胁,而是在告诉你,杨公于我有价值,你放走我们,值的……” 第378章 闲王 张柔策马进了开封城。 他此次来是接受钩考局的询问,但却未带任何账目,只带了五百精锐,个个盔甲齐整,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这些兵士,便是他对阿蓝答儿的回答。 入城之前,大部分兵卒驻扎在城外,张柔领着护卫直奔阿蓝答儿的临时驻地。 一方面,他对钩考之事极为忧虑,因这对他治下之地亦是一场大浩劫;另一方面,他鄙视阿蓝答儿。 因张柔是从地方豪雄一路杀到这个位置的,战功赫赫。反观阿蓝答儿是什么货色,蒙哥汗身边的近侍,只掌管过宫廷、帑藏之事。放在汉家朝廷里说,这就是个“佞臣”。。 彼此相见,阿蓝答儿端坐上座,扫视着那披着一身盔甲的张柔,也不请他坐,眼神中带着猎人看猛兽的目光。 有忌惮,也想要猎杀…… “我听闻,金莲川幕府的郝经,是你引荐给忽必烈的。” 张柔不悦,道:“你好大胆子,敢直呼大王名讳。” 阿蓝答儿目光一凝,也惊讶于张柔的刚烈。 他只知张柔这名字是“柔软”之意,却不知张柔字“德刚”,其人性格与字更合。 史天泽尚且不敢在他面前如此顶撞。论资历,张柔还逊于史天泽,敢这般正面冲突只有一个理由——张柔已完全归附忽必烈了。 “不敢?”阿蓝答儿重重将手里的奶茶放下,道:“我告诉你,大汗之所以派我来钩考,忽必烈已犯一百二十余条大罪。称大王?我来,代表的是大汗的意思,你们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君主,什么是兄长?!” 张柔气势依旧不弱,道:“大汗可有罢黜漠南王的王位?若没有,漠南王还是大蒙古国的宗王。” “宗王?黄金家族有这样的宗王吗?!他以汉人这种弱等民治理地方,成吉思汗的传承要不要?!躲在开平建城,不拼不杀便坐享富贵,所得钱财比连年征战的大汗还多,眼里还有没有大汗?!” 阿蓝答儿已是毫不遮掩对忽必烈一系的敌意。 已经捉了那么多人,这本就是一场对忽必烈的公然围剿。他完全不屑于像汉人那样去虚伪的、假惺惺的遮掩。 他放肆宣泄着嫉妒与不满,倒要看看,忽必烈敢不敢反抗。 那“弱等民”三字入耳,张柔巨怒,已握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 但他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一字一句道:“张某人灭金攻宋,战功赫赫,大汗金口玉言称赞为‘拔都’,不是什么‘弱民’。” “我管你弱不弱,我只问你,账目呢?你有没有帮助忽必烈,私吞大汗的钱粮?” “历年的账目都已送到开平城。” “张柔!你到底是大汗的臣子还是忽必烈的臣子?!” 张柔掷地有声道:“我自是大汗的臣子。但大汗命漠南王总领汉地,我正是奉大汗之令,听从于漠南王,何错之有?” 阿蓝答儿起身,道:“忽必烈很快就不是汉地总管了,你给我想清楚要怎么做……” ~~ “然后呢?”史天泽亲手给张柔倒了一杯酒。 张柔叹息一声,道:“还能说什么?我是一路主帅,他这佞臣暂时还不敢动我。但漠南王若被罢黜,我早晚也要被清算。” “打算跟紧漠南王?” 张柔“嗯”了一声,饮了一口闷酒。 他与忽必烈走得更近,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之中许多谋士都是张柔引荐给忽必烈。换言之,他们有相同的政治主张。 而史天泽则是忽必烈任命赵璧经略河南之后,被蒙哥派来与赵璧共事的。 “你还有退路,我没有。”张柔道:“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 他揣着酒杯,沉吟了一会,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不久前,陵川先生传口信于我,告诉我漠南王打算带着王府所有家眷,回哈拉和林闲居了。” 史天泽一愣,惊道:“这是何意?” 张柔苦笑道:“你比我聪明,还能看不出?” “漠南王这是要……从此闲居了?” “交权。兵权、财权,全都放手。” 史天泽道:“如此,你竟还敢当面顶撞阿蓝答儿?” “漠南王成了闲王,大汗也许可消除对他的猜疑,那钩考一事或可消停。但等漠南王到达哈拉和林,大汗的旨意下来,至少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阿蓝答儿必要更丧心病狂地迫害汉臣……”张柔道:“我若不强硬些,他便要觉得我是好欺的。” “张兄,你与我说句实话,漠南王到底是何心思?真放手了?” 张柔放下酒杯,迟疑着,最后道:“我也不知,可还能如何呢?谁敢反抗大汗的意志?” 史天泽心中无比失望。 他期待着忽必烈能像个男人一样与蒙哥摆明旗鼓,结果等了张柔数日,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 放弃多年来经营的一切,携家带口去向兄长服软? 真他娘的窝囊。 史天泽举杯饮了一大口酒,只觉心中的野心又浇灭了不少。 有些后悔救出杨果,还因此被蒙哥多猜疑了一分。 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就当是继续观望一个结果吧。 “张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张柔道:“目前时局,该是众人须你相帮,你竟还有事要我做?” “河南经略府参议杨果杨正卿,不久前被捉了,他那人,你也了解……” 张柔眯了眯眼,淡淡道:“我了解,李璮之辈不足与谋。” 许多事,仅这一句话也就够了。 史天泽道:“我想将杨果调任到寿州。寿州是你的地盘,提前与你打个招呼。” “你疯了?这种时候将他调到边境?要送走他?出了疏漏还不杀,觉得大汗是有多信任你?” 史天泽苦笑,没有马上回答,往后倚了倚,靠在椅靠上,望着亭外的风景。 张柔并不急着追问,他巴不得史天泽放弃这个想法。 但最后史天泽还是叹道:“我只能这么做。” “为何?” “被逼无奈。” “杨果拿了你什么把柄?杀了便是了。” 史天泽道:“没这么简单……此事你想知道?” 张柔犹豫了一下。 这在这一瞬间的犹豫,史天泽拍了拍膝盖,道:“李瑕又回开封了。” 听到这个名字,张柔眼中有惊讶也有怒意。 他再次想到,张家有把柄就在李瑕手上……五郎说的不错,当时不杀掉李瑕,必有后患。 “这小畜牲还敢来?” “嗯。”史天泽道:“说来可笑,我一封疆大吏,被一少年人逼迫至此地步,你只怕不信。” “信。”张柔闷声闷气道。 “拿他没办法了,尽快人送出去。” “不试试别的方法?” “你家五郎与他交过手,结果呢?眼下这关头不必试了,夜长梦多。” “杨果可以到寿州上任,但你尽快找到你家二郎吧……”张柔道:“因为,若让我撞见李瑕,我必杀他。” ~~ “知县,查出来了,今日进城的是世侯张家的人马。”姜饭走进了城内的一间破屋,低声禀报道:“那批人之后又去找了史天泽。” 李瑕转过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去,见到的是个颇丑的妇人。 “怎么扮成这样?” 姜饭羞涩地挠了挠头,头上的劣质珠花乱颤,道:“谷七长得秀气,混进了城中一家青楼当仆妇,我在他那躲几日,到时再换个身份。” “你不像,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不会啊。”姜饭道:“小人今日打探了刘太平家里许多事情,刘太平有个族弟家里招仆役,老钟、老万三个人混进去了。小人是残废,不好去,但扮成这样联络走动也方便。”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 “这城里乱,若长得太漂亮反而危险,小人虽丑,但安全。” “也有道理。”李瑕道:“想办法把史樟藏到刘家,史天泽若要搜,唯钩考局的人他不敢搜。” “是。” “和我说说刘忠直今日的动向。” “好咧,他也在查史樟的下落……” 李瑕想了想,又道:“过几日,杨公应该会南下去寿州。我会先他们一步、沿途观察。你留在开封,若有变故,砍下史樟一只手送去史家。” 姜饭道:“明白,史天泽若敢使诈,让他儿子跟我一样。” “嗯,等收到我的消息,便放了史樟,你们自回庆符县。” “那万一他们对知县动手呢?” “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到了寿州,贾相公接应的人也就到了,没太大危险。” “嘿,这趟路知县可熟。” “去吧,脸上粉再补一补,胡茬冒出来了。” 姜饭摸着脸,低着头往外走去,断臂藏在袖子里,袖口处一条帕子晃啊晃…… 李瑕继续对着一面铜镜粘胡子。 半个时辰之后,一名仪表堂堂的中年书生从破屋中踱步而出,步姿稳当…… 第379章 是谁 开封城西,大武东巷有间刘宅,是刘太平一个族弟的宅院,占地广阔,阡陌相连。 刘太平、刘忠直叔侄在长安城各自建了府邸,到开封来只为钩考,因此借住在大武东巷刘宅。 这日刘忠直从侧门出来,走了一会,忽见到有人拉着板车正在西边巷子里走,旁边还陪着个妇人。 那妇人虽穿着粗布衣裳,身材却高挑,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随着手里晃动的帕子,香气远远传来。 “良家大娘子,陪着她干苦力的丈夫出门呢。”刘忠直眯了眯眼,“有点骚气。” 他身后几个属下会意,正要上前,那高挑妇人似觉察到什么,已转过头来。 刘忠直皱了皱眉,面露嫌弃之色。。 “别多事了,去眷园。” 他语气冷淡了几分,转身就走。 …… 姜饭轻哼一声,钩子上挂的香帕一挥,自领着那拉板车的汉子拐过巷子,走了好一会,才到一个小门边。 他眉毛一挑,拉车的汉子自上前叩门。 “送菜来了。” 立刻有人开了门。 “把菜扛进来。” “好咧,这地方真大, 绕一圈可得好半天……” 小门被关上, 几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没问题吧?”姜饭道:“我方才见到刘忠直了,他住哪?” “放心,他住南边那片院子,远着呢。我与老钟管着猪圈, 单独一片院子, 管事的被我们拿了把柄,其他几个仆役也收买了。” “人藏到哪里?” “就猪圈里, 我们已挖了个坑, 人放里面,上面茅草盖着就行。二十多头猪围着, 没人能看到, 喂养也方便,不会饿死了。” “别被猪踩死了。” “放心,我们看着呢。” “记得多给他用药,万一醒了大喊。” “嘴巴堵死了, 再哼唧旁人也只当是猪叫。刘家人才不会来这又脏又臭的地方。” “别大意, 给我谨慎些……” ~~ 刘忠直再次来到了眷园,为了查找史樟失踪的线索, 却是一无所获。 “史樟到底被绑到了何处?”他喃喃道。 眷园中今已无人唱曲, 站在大门处沉思了一会, 刘忠直忽见两个少年书生走过。 他眉头一皱, 领人跟了上去, 才走到这两个书生背后, 听着他们的谈话, 刘忠直却又抬了抬手, 止住了手下人的动作。 其中一个书生他是认得的,乃洛阳名士宋道的子侄;另一个书生矮胖, 断不可能是李瑕了。 “白先生真的到开封了?” “不骗宋兄,昨日我亲眼看到他来这眷园想要听曲辞, 可惜眷园没人唱戏,他便到那边的酒馆喝了壶酒。如今城中酒楼渐少,也许他还会来。” “你竟识得白先生?” “前年在东平听遗山先生讲学,他随侍遗山先生左右, 有幸见过一面。” “我真心佩服他。去岁不是来了个南面细作吗?写了半阙《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引得北方文士纷纷补填, 但唯有白先生另写了一整首秋词,绝不输南人。” “那南人所作不过残句, 白先生却是整首,自是更高明些。” 两个书生边走边说着这些,不一会儿到了一间破旧的小酒馆前。 “就是这了,啊,白先生果然又来了这边,看到了吗?” 跟在身后的刘忠直听到这里,已明白这两个书生说的是何人……白朴。 白朴出身金国官宦之家, 其父名叫白华,官至枢密院判,与元好问乃是世交。 金国国灭时, 白家遭了大难, 元好问收养了年幼的白朴,教他诗书, 悉心培养, 使他成北地名气显着的大才子。 刘忠直想了想,令下属们候在酒馆外面,他独自进去,正见两个书生在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 “白先生,我早便听过你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了,‘天那!一个汉明妃远把单于嫁,止不过泣西风泪湿胡笳。’” “你唱得不错。”白朴道。 白朴侧对着酒馆入门处,只能看到一个侧脸,神情有些苦态,紧皱着眉,留着三络长须,但还是气度不凡,光采照人。 他说话带着些河北口音,拈着酒杯,开口接着后面的唱词唱了一句。 “几曾见六军厮践踏,将一个尸首卧黄沙?” “好!竟能亲耳听到白先生……” 刘忠直已走上前,将一枚银符在桌上一摆,道:“两位小郎君,容我与白先生聊几句。” 那两个小书生一见,神色一变,连忙施了礼,匆匆跑开。 “刘忠直,自正本,忝居行省经历官,家叔乃行省参政知事。”刘忠直笑了笑,拾起银符,在白朴对面坐下。 “我亦久闻白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幸相见。” 白朴道:“刘经历找在下有事?” “我虽俗人,偶尔也读些诗词。听说白先生去岁作了首《天净沙》,可是应和了那‘枯藤老树昏鸦’之残句?” “是。” 刘忠直文才平庸,虽听说过白朴的词,却背不下来,问道:“白先生可否再为我念一遍?”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好词啊。”刘忠直抚掌道:“写秋,而全文无一个秋字,比那李瑕高明。” 白朴道:“未见李瑕那首词之全貌,如何知其有无‘秋’字?” “先生认识李瑕?” “只是听说过。” 刘忠直眯了眯眼,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悠悠道:“先生应和李瑕之残句,可是与之神交已久?” 白朴竟也直率,道:“不,去岁写词,只是不服气而已。如今,我在找他。” “哦?”刘忠直大为诧异,问道:“先生在找李瑕?知道他又回开封了?” “史家二郎被劫了。”白朴道:“此事之幕后指使者该是李瑕。” 刘忠直神色凝重了些,问道:“你为何会知道?” “听史帅说的,家父正在史帅幕府。”白朴道:“我与二郎亦是好友,皆喜杂剧曲辞。” “先生贵庚?” “三十又一。” “那是忘年交啊。”刘忠直道:“先生平日重养生?” “练些五禽戏。”白朴自斟了一杯酒喝,道:“刘经历如此盘问于我,莫非怀疑我暗通赵宋细作?” “绝无此意。” 白朴道:“家父之生平过往,不知刘经历可听说过?” “听说过一点,但不知具体详情。”刘忠直招过店家上了一壶酒,又转向白朴道:“愿闻其详。” “家父原是金国重臣。二十余年前,金国国灭,彼时家父确实投奔了赵宋,当了宋朝均州的提鲁官。” “此事我知道。”刘忠直道:“但不知令尊何以又归顺大蒙古国?” “当时,金国的河南总管范用吉联络了赵宋大将孟珙,欲入宋投降,孟珙大喜过望,上书宋廷。但宋廷恐孟珙因此事而实力大涨,以‘叛服不常’为由,拒绝了范用吉的投降。 孟珙自知受朝廷猜忌,心灰意冷,叹息‘三十年收拾中原,今志不可申矣’,主动上表请辞,不久病逝。范用吉于是率兵劫掳宋朝均州,将钱粮送于蒙古国归降。” 听到这里,刘忠直咧嘴一笑,显得极为不屑。 “哈,赵宋一惯如此,窝囊到令人作呕。孟珙算是运气好,没死于莫须有之罪。” 白朴微微讥笑,眼中亦有鄙夷之色。 “见赵宋如此,家父失望透顶,遂跟随范用吉、以及金朝的亡命大臣们北归,投于史帅门下。” 刘忠直问道:“但我听说,白先生是被遗山先生抚养长大的?” “是,一直到家父归蒙之后,元伯父便送我至真定,让我们父子团圆。元伯父待我恩重如山啊。”白朴低声吟道:“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窠儿……” 刘忠直拿起刚上的酒壶,给白朴倒了一杯。 “我听说当时先生作了一首《满庭芳》,传为北方文坛佳话。” “那年我不过十余岁,才疏词拙,让刘经历见笑了。” 白朴接过酒杯,仰头饮了一口,他感受到刘忠直的目光,于是开口念了那首小词。 “光禄他台,将军楼阁,十年一梦中间。短衣匹马,重见镇州山。内翰当年醉墨,纱笼支高阔依然。今何日,灯前儿女,飘荡喜生还。” “好词,当浮一大白。”刘忠直举了举酒杯,又问道:“先生如此高才,为何不入仕?” “史帅曾举荐过我,但我推拒了。” 白朴说话时始终看着刘忠直的眼,开口竟是道:“因蒙人残暴掠夺,杀伐太重。我无意入仕。” 刘忠直一愣,手里的酒洒了满桌。 白朴问道:“刘经历可要因这句话捉拿我?” “哈哈,断不可能,断不可能……大蒙古国从不因言兴罪,只是……” 白朴自嘲一笑,道:“刘经历放心。方才我也说了我对赵宋的看法,那偏安一隅的赵氏,我深鄙之……绝无投降赵宋之可能。” “这是自然。”刘忠直神色终于舒展开来,问道:“但先生受史帅恩惠,又与二郎交好,打算找到二郎?” “不错。” “先生在此饮酒是为何?” 白朴道:“昨日,张帅进了开封城。” “所以呢?” 白朴举了举酒杯,以酒杯指了指店外。 刘忠直转头看去,见到了远处的眷园门口,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盘问门房。 “那人叫‘靖节’,乃是张帅的妻侄,” “先生认为这事与二郎被劫一案有关联?可,是钩考局召张帅来的,靖节查此事也理所当然……” “如今开封城只许进不许出。”白朴道:“李瑕要出城,必须有人接应他出城。刘经历认为,这个人会是谁?” “是谁送李瑕出城?”刘忠直低声喃喃了一句,陷入了沉思…… 第380章 旧案 “我查访了一圈,史二郎确实被人掳走了。但那队人却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要搜索到李瑕,只能先他一步料算他的去向。” 靖节有些许郁闷,摊开地图,指点起来。 “李瑕为杨果安排的路线是南下寿州,再渡过淮河到宋境淮右。可见淮河必有宋军为他接应。而之所以不走汉中,该是因为顾忌汪德臣。” 张柔不悦,自语道:“他怕汪德臣,却不怕我?” “这……许是他料到了姑父会答应史帅让杨果到寿州上任。。” “哼!” 靖节苦笑道:“另外,史帅与阿蓝答儿说的是派杨果到我们的地盘任职,以此试探我们。” “派人来试探我们,结果这个人叛逃了,史天泽也不怕担干系。”张柔又冷哼了一声。 “史家父子情深吧。此事对我们并无太大的坏处。”靖节道:“但李瑕还敢送上门来,这次必留下他。” 张柔瞥了一眼他那兴致勃勃的神色,淡淡“嗯”了一声。 捉拿李瑕这件事,他已经有些厌烦了。 这就好比家里进了一只老鼠,又灵活又聪明,捉不到、药不死,而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忙,岂有空闲天天捉老鼠? 转念一想,李瑕比老鼠这祸害大得多,必须除掉。 张柔这才打起精神,道:“从开封至寿州沿途,李瑕定会暗中随杨果而行。你先回亳州与五郎商议,把这小畜牲找出来。” “是。”靖节道:“此次我们一定尽力将……” “尽力?你们不必太尽力。”张柔竟是这般道了一句,又道:“此子擅用暗杀, 你们注意安全。” “姑父……” 张柔摆了摆手, 道:“回亳州之后,加强府邸戒备,府中人如无必要,皆不得外出。” 靖节应了, 虽还未开始搜捕, 已莫名感到有些受挫。 他点了人手,往开封南门而去, 在城门拿出张柔的信令, 又被仔细搜查盘问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被放出城。 快马奔了两个白天便到了亳州, 靖节进城时天色刚刚暗下来, 他立刻去找了张弘道。 …… “表兄提前回来了?出了何事?”张弘道正俯案在桌前阅信,转头看了靖节一眼,面上已有忧色。 “天色也晚了,你身子骨不好, 怎又这般操劳。” “并未做甚公务。”张弘道摆了摆手, “是八郎的来信,他如今已回镇顺天路, 前阵子, 李璮给他去信了。” 靖节坐上, 道:“李璮四处联络, 也太明目张胆了。” “他联络的人越多, 汗廷越不敢轻易动各大世侯, 随他去吧。” “八郎如何说的?” “他给李璮回信, 劝其忠于汗廷。” 靖节点点头, 道:“也好,往后万一查起来, 大汗也会明白张家的忠心。” “你还未说怎提前回来了?” 靖节叹息一声,苦笑道:“此事, 我亦不知该不该与你说……省得你再多费心?” “阿蓝答儿要逼迫父亲?”张弘道已皱了眉。 “那倒不是……” 靖节转头看去,只见张弘道的书房中挂着一副字画,上面写的是一首《山坡羊》。他知道张弘道是用它来激励自己,又或许是心底真对那“兴, 百姓苦;亡,百姓苦”有所触动。 可见,张弘道并未放下李瑕之事。 “李瑕到开封了。”靖节道: 张弘道愣了一下, 接着竟是咳了几声。 “咳咳咳……李瑕……还敢回来?” “是啊,又在兴风作浪, 这次招惹了史天泽。”靖节说起了开封城之事…… 张弘道听了,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李瑕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看史天泽的意思,打算放杨果一家人到宋境,及早送走李瑕,草草了结。” “这就遂了那小子的意?” “史天泽并无大把柄在李瑕手中, 无非也就是让杨果递了份情报。把杨果灭口或送走,于他而言虽有差别,但差得不算太大。” “但我们不同啊, 我是真的动手杀了镇守官。” “所以, 史天泽肯放过李瑕,我们却得杀了他。” 张弘道无奈地叹了口气, 道:“只想到要再次搜捕他, 已经让人感到疲惫了。” “姑父说不必勉强。到时封锁道路、搜索杨果的队伍,若能找到李瑕,杀了便是。” “若找不到呢?真就让他又做成了这件事,大摇大摆地离开?” 靖节反问道:“既然是找不到,那又能如何?” “先搜吧……” ~~ 两日后,一队人马进入了亳州城。 刘忠直坐在马车上,看向对座的中年文士,问道:“白先生为何怀疑李瑕北上是与张家联络?” 白朴反问道:“刘经历莫不是认为李瑕是来找史家的?” 刘忠直道:“史家确实比张家更值得怀疑。比如,李瑕才进开封当即便见了史二郎。” “他是为了掳走二郎啊。”白朴道:“我并非是为史家开脱。家父为史帅之幕僚,最清楚史帅对大汗的忠心。” “忠心。”刘忠直微微一笑。 白朴道:“李瑕若与史家有所联络,有事只须派人传信便可,根本没必要到开封城,何况如今钩考如火如荼,只怕是想害史家惹上猜忌吧?之后,二郎消了刘经历的疑惑,李瑕见不能让钩考局与史家冲突,这才动手掳手二郎。” “不无这种可能。”刘忠直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还有,去岁李瑕北上,张家为何让一个细作轻易过境?李瑕到了开封,依旧是张家在搜捕,史帅从未插手。结果闹得满城风雨,人却逃了,张五郎真就捉不到他?” “白先生莫非认为张家在暗中襄助李瑕?” 白朴点点头,用手摸了摸唇上的须子,道:“岂不可疑?” 刘忠直试探道:“或许……白先生是奉了史帅之命把罪责推给张家?” “我确实奉了史帅之命,调查二郎被掳之事,之后查到了张家。”白朴道:“至于刘经历作如何想……史帅还真不在乎。” “是吗?” “刘经历,是你要一路跟着我。” 刘忠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但想到名士总有名士的风范,他也不在意这点奚落,赔笑道:“白先生说得不错。不过,对付这些大世侯,该讲证据,不能仅凭臆测。” “凡事先有臆测,顺着找下去方能有证据。” 白朴又想去摸胡子,伸出手却是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似不经意地道:“还有一桩旧案不知刘经历可曾听说过?” “哪桩?” “去岁,镇守亳州的达鲁花赤额日敦巴日被杀了。” “堂堂一路镇守官被杀,自是听说过。”刘忠直道:“邸琮御下不严,出了叛乱,连累邸家被抄没,丢了世侯之位,全家充军。” 白朴道:“邸琮镇守颖川多年,怎能连手下人都控制不住,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刘忠直不由皱眉沉思起来。 “白先生的意思是……此事或许是张家动的手?” “不好说。”白朴缓缓道:“但张家显然与李瑕有太多瓜葛,蹊跷。” 刘忠直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这汉地的世侯们各怀心思,乱象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 之前怀疑史天泽潜通赵宋细作,甚至传递情报,有窥探局势、心怀不忠之嫌。但这种暗地里的小动作在乱世中其实是习以为常之事。 而张家若是真动手杀了镇守官,才叫叛乱…… 第381章 住处 十月初八,立冬。 亳州已下起了连绵的阴雨,天气寒冷起来。 张弘道捧着一碗草根汤站在窗边喝着,听着妻子的絮絮私语。 “这草根汤里是白芷、山苍子、地稔的树根。立冬嘛,没让下人动手,我亲手给你做的,与大姐儿挑了半晌的药材。” 这日子算得上是平静安宁,但近来张弘道心中渐生波澜,兀自想着别的事情。 直到听妻子说起了张文静,他才开口问道:“她近来如何?” “看着倒不像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但还是不肯出嫁。我真是不明白,父亲选的那几位名门子弟,许家、王家、郭家,哪个少年郎不是出类拔萃?如许家长子,年纪轻轻,已是苏门山学院的文魁……” 张弘道捧着手里的茶碗,漫不经心地道:“出类拔萃?二十岁的文魁,看起来好像是前程远大。。” “可不是吗?听说连姚公也赞许大郎‘肯自勉励、志趣端正’,往后……” “也就那样吧。”张弘道喃喃道,“平庸之辈,大姐儿看不上的。” “官人说什么?” “记住,依旧不能让大姐儿出门,她那些侍婢也看好了。我要让这后宅一只蚊子也不能进出。” “瞧你说的,立冬了,哪来的蚊子?” 张弘道没回答,直了直疲惫的背脊,放下茶碗出了屋。 自有婢子匆匆跑上来,给他披上轻裘,替他打着伞。他往常宽待下人, 今日却是迈着大步, 任她们狼狈追赶。 “一边去,别管我。” “五郎,雨水……” 张弘道已穿过小门,走了好一会才到前宅, 又拐了两条长廊到了一间偏厅, 推门进去。 靖节正在地图前与人商议着什么。 “怎又来了?说好了今日你不必过来。” “安不下心待着。”张弘道皱了皱眉,似乎不太舒服, 径直问道:“找到他了?” “没有, 半点痕迹也无。”靖节道:“明日姑父便会与杨果一道启程,先到亳州, 再送杨果去寿州上任。但这几日沿途卡哨并未发现可疑人等。” “李瑕还在开封城里?” 张弘道上前, 接过一封封信报查看起来。 靖节沉吟道:“也许打算等杨果动身了,他再离开开封?” “不无可能……你手里那封信报给我看看。” 靖节有些犹豫,道:“你身子不适,我来处理便是。” “不是信不过你, 是不安心啊。”张弘道已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信报。 靖节无奈, 见他已看了,只好道:“这次你莫太执着。” 张弘道看着手里的信报, 皱了皱眉, 问道:“钩考局又派人来了?” “嗯。来的是刘忠直, 刘太平的侄子, 今日刚进城……” 话到这里, 已有仆役匆匆赶到门口, 道:“郎君, 有客求见, 这是拜帖。” “这么快。”靖节道:“我去见他……” “这……来人是气派不小,且指名了要见五郎, 说是有公务问询。” 张弘道与靖节对视一眼,眼中浮起忌惮之色。 ~~ “五郎身体欠佳?”刘忠直欠了欠身, 带着嘘寒问暖的语气问道。 张弘道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道:“劳刘经历挂怀,我有些旧疾,遇到这阴雨天气每每发作。” “可是去岁受的伤?” “有些伤是。”张弘道换了个话题, 问道:“刘经历此来亳州可有住所?我为你安排……” “不必,不必。”刘忠直道:“不敢劳五郎费心。我听说,去岁邸家有部下叛乱, 五郎与镇守官前往颖川平叛的路上遇袭了,因此受的伤?” 张弘道眼中有道不易察觉的厉色一闪而过, 苦笑道:“是,此事我已写了详细始末给河南经略府。” “但据我所知,邸琮并未叛乱,既是他部下生变,为何是你们先接触了叛军?” “那些人越境打粮。”张弘道神态自如,道:“对了,这事邸琮也已认罪了, 刘经历未去问过他?” 刘忠直叹道:“邸家这个下场……问不到喽。” “既然如此,刘经历是冲着我张家来的?” 刘忠直一愣,没想到张弘道会这般直接, 忙笑道:“哈哈, 五郎言重了,不过是随口闲聊。” 张弘道不像史樟。史樟会与刘忠直周旋, 装模作样地演上一出;张弘道则没这个耐心, 也没必要。 “我只负责镇压叛乱,案子是经略府审的,刘经历自去查阅。” 刘忠直脸上也挂不住了,冷冷道:“我随叔父南下钩考,张五郎不愿配合?” “好,配合。我在颖川见到了一人。名叫王荛,如今正在山东益都。” 刘忠直又愣了愣,接下来的话却是问不出来了。 山东益都,是李璮的地盘。李璮这些年取南宋四城自据,加固益都城防,储存粮草,截留盐课……如此种种,许多人都看出其不臣之心。 刘忠直不敢捅这篓子,万一把李璮逼反了,坏了蒙哥急灭南宋的计划。莫说他一个小小经历,包括他叔父刘太平、甚至是阿蓝答儿都担不起。 钩考局气焰嚣张不假,其实只敢对那些俯首听令的汉臣作威作福,真遇到这种敢起兵造反的,反而不敢招惹…… ~~ “娘的,这狗屁世道。” 张弘道送了客,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 “李璮明目张胆、史天泽暗中窥探……这些人不去查,张家忠心耿耿,反受猜忌。” 靖节皱了皱眉,道:“小人得志便是如此,司空见惯,没甚好气的。” “钩考局已对额日敦巴日之死起疑了啊。” “此案已经结了。”靖节道:“刘忠直再怀疑,没有证据,他什么也做不了。” 张弘道摇了摇头,忧心忡忡。 “可你别忘了,李瑕又回来了,这小子知道太多事。” “你当时说的不错啊,不杀李瑕,早晚必成大祸害。”靖节拍了拍张弘道的肩,苦笑着赞道:“先见之明。” “先见之明。”张弘道亦念叨了一句,满是自嘲与无奈…… ~~ 那边刘忠直出了张家,吩咐下属道:“找个地方安置下来。” “是。” 刘忠直回到马车上,只见白朴还坐在那。 “什么也没试探出来,姓张的嚣张得很。” 白朴问道:“张家未给刘经历安排住所?” “不敢住。”刘忠直道:“去找新任的达鲁花赤。” “也好……” 额日敦巴日死后,新任的达鲁花赤名叫“只不干”,只不干是蒙古宗室,是成吉思汗幼弟铁木格的儿子。 窝阔台汗死时,太子贵由还在西征返回的路上,铁木格想要造反称汗,被贵由处死。次年贵由暴卒,第三皇后海迷失垂帘听政。三年后,蒙哥杀海迷失,称汗。 只不干在这汗位之争中侥幸活了下来,等蒙哥称汗便宽恕了他。 这人没什么能耐,一直只是闲着。之所以被派到河南来镇守,也就是地位够高,反正达鲁花赤要做的也就是吃喝卡要而已。 刘忠直与白朴到了,只不干并未出来相见,仆从核验了刘忠直的身份,在镇守府外围寻了一处院子让他们暂住。 至此,刘忠直才安心下来。无论张家多嚣张,至少不会有胆子敢到只不干的府邸来对他下手。 “白先生,我们接下来如何做?张家怕是不好对付……” “对付张家?”白朴道:“我何时说过要对付张家?” 刘忠直一愣,反问道:“不是白先生说的,张家很可能与额日敦巴日之死有关吗?” “这是我推测张家与李瑕有关的依据。”白朴道:“我既未入仕,元伯兄又一向与张家交好,我怎会对付世交?我之所以来,是探查李瑕下落,以期救回二郎。” 刘忠直道:“若李瑕真与张家有勾结,我当然要查明。” “那是刘经历的事,看来你我所谋不同啊。”白朴抚须道。 刘忠直愣了好一会,觉得还是要借助白朴的头脑,只好道:“先生查李瑕以救史二郎,我查李瑕则是为找到通宋之人。目的虽不同,却可相互帮衬。” “你莫与张家说我来了便好。”白朴抚须笑道:“总之,谢刘经历为我找了住处。” “一点小事,白先生太见外了……” 第382章 故人来 张柔并未在开封呆太久,阿蓝答儿虽有意将他留下审查,但塔察儿已出兵京湖,张柔也要随征。 这种有兵权的大将,不是钩考局想动便能动的。即便真有大罪,也只能将证据送到汗廷由大汗处置。 十月十一,张柔的车驾重归亳州。 他去时不过是五百精骑,回来时却还多带了杨果一家老少百余人。 张弘道站在阁楼上看着,眼睛始终眯着,神色凝重。 待杨果一家子在小院安顿下来,他才转下阁楼,一路往书房而去。 “见过父亲。。孩儿看到了别院的情形,这是让杨果将全家带去寿州上任?只怕不合规矩。” “当然不合规矩,但这是史天泽办的,与我们何干?”张柔脱了盔甲,倚在躺椅上,喃喃道:“还是家里舒服啊。” 张弘道忧心忡忡,又道:“到时若是杨果全家叛逃,史家真要担不小的干系,他……” “他被李瑕逼急了,但他总有办法转圜,哪怕送走杨果后称其是被宋人杀了。”张柔道:“我与杨果聊过,他不愿出仕赵宋,便是逃了,也打算隐居山林,风声传不到汗廷。不需你操史天泽的心。” “懒得管史家。”张弘道沉声道:“我只想早点把李瑕解决了。” “有线索吗?” “没有,城内有几个见过李瑕的人, 我都已安排出去四处探查, 但一直未见到他的身影。” 张弘道声音很低,又道:“杨果家中有百余口人,李瑕是否藏在里面?” “我与史天泽盘查过不下十遍了。你若不放心,自己去查查。” 张弘道苦笑道:“父亲与史帅都没查出来, 想必李瑕并未藏身在杨果处……那不如这样, 我们把杨果扣在亳州,早晚能引李瑕现身。” “我两日内便要启程攻宋, 此事你安排吧。”张柔道:“但不能扣太久, 否则万一李瑕杀了史樟,我们便得罪了史天泽。” “是, 孩儿有分寸。” “你有分寸, 但太执着了。”张柔道:“若实在捉不住就算了,放李瑕与杨果离开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亲,怎能……” “若是除不掉, 就早些送走那祸害, 免得事情越闹越大,尤其是这种时候。” “可是……” “别与我‘可是’, 你能捉到李瑕当然好, 但也须做好捉不到的准备。还有, 别动杨果, 把柄在别人手上, 万不能搞得鱼死网破, 对谁都没好处。” 张弘道无奈, 拱手应道:“是。” 张柔有些无聊地躺倒, 拉了柔软的皮袄盖在身上,道:“我小憩一会, 你去吧。” ~~ “父亲竟是这态度。” “姑父是深思熟虑过的,拖得太久, 让那祸害继续煽阴风点鬼火,抖落了我们的事不妥。再说了,万一大姐儿那边……” 张弘道揉了揉额头,在靖节对面坐下来, 苦笑了一声,道:“显赫门第,还怕这小子不成?” “杨果你要扣就扣些日子吧……还有一件事, 我怕是瞒不了你。” “又有坏消息了?” 靖节一边收拾着文书,一边说道:“刘忠直在查赤那之事, 已查到了赤那与我们家的过节。” 张弘道才靠在椅背上,闻言立刻又挺起身来,眼中满是诧异。 “这么快?!” “嗯,此事太蹊跷了。”靖节的动作停了停,沉吟道:“据我打听到的情报看,刘忠直这人说不上废物,但只是平庸之辈。查起案子来竟能这般有的放矢?” 张弘道神色一凝, 问道:“表兄是说……有人在提点刘忠直?李瑕?” “你觉得呢?” “有可能,我们不是头一次与那小子打交道,他那人……” 靖节也是神色郑重, 道:“问题是, 刘忠直暂住在只不干处。” 张弘道思虑着,缓缓道:“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 没有依据, 但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李瑕也许已经算到了。” “算到了?” “不用猜就知道,我们若去只不干府上查刘忠直,李瑕必定要设法让我们与只不干、刘忠直冲突……真他娘的,小畜牲。” “去岁这小子还会刺杀。如今已懂得借势,不停挑拨各世侯与汗廷之前的矛盾。”靖节缓缓道:“手段厉害了许多啊。” 张弘道讥道:“他就是叮着鸡蛋缝的那只苍蝇。” “但若不及早解决,这缝只怕要被他越叮越大了。”靖节道:“你还能把只不干也杀了不成。这位新任的鲁达花赤可是位宗室。” “想办法解决吧。” “是啊。”靖节包好一个小布袋,起身道:“我得去一趟鹿邑,把赤那之事的首尾再收拾一遍。” “鹿邑?”张弘道又是一惊。 当时李瑕便是将赤那的人头带到鹿邑,在陈抟塔上乱抛,不少人都瞧见了。也是因此事,张弘道才决意杀了额日敦巴日。 “刘忠直已经找到那了?” “嗯。”靖节道:“他今早已派了人过去。” “若李瑕真在刘忠直身边,必会误导刘忠直以为赤那是为我们所杀。” “我尽力遮掩吧。”靖节叹息了一声。 “辛苦表兄了,我往只不干府上走一趟吧,试探一下。” 靖节道:“你要小心,莫中了暗算。” “巴不得李瑕来刺杀我。”张弘道苦笑道:“否则只怕没机会捉他了……” 话到这里,外面有动静传来,是个婢子的声音。 “五郎。” “何事?” “大姐儿问五郎,近日汤药总不按时喝,可是出事了?” 张弘道脸色微微一变,转头看向靖节,压低声音问道:“那丫头看出异常来了?” “多日不让她的人出府,怕是有所察觉。”靖节道:“我得走了,让姑父去稳稳她吧。” “嗯。” “还有,大姐儿若是出了事,姑父必要怪罪你……李瑕之事,我等尽力而为,实在不行,早些把杨果送走罢了。” “还不明白吗?他便是故意挑拨张家与汗廷,岂能轻易……” “我知道我知道,走了……” 张弘道莫名感到挫败感更重。 心中是极为不甘,办法似乎有千万条,但他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一次都没见过李瑕。 ~~ 周南、林叙正候在张家的大门外。 他们是乔琚的好友,曾亲见过“杨慎”,这次又被张弘道召来辩认李瑕。 当然,张家还有如张延雄等人也见过李瑕,但算起来人数必不多,要搜遍亳州城,这些人用起来就有些不足。 好一会,张弘道终于出来。 “累你们久等,家中有些事耽误了。” “五郎不必客气。” 张弘道点点头,道:“随我去一趟镇守官的府邸吧,李瑕有可能藏身在那,你们注意辨认。” “是。” 周南转头看去,见张弘道身边,除了有沈开带着一队护卫,还多了个贼眉鼠眼的矮小汉子,眼珠乱转。 他不由奇怪,多看了对方一眼,只见那汉子脸上竟还带着刺黔,虽洗过,但还能看出是宋朝给重犯刺的印记…… 一行人很快上了马车。 周南忍不住掀开车帘,继续看那贼眉鼠眼的汉子。 “怎么了?” “五郎身边那位,是宋人?” “嗯。”张弘道点点头,“你不必管他,就是个偷儿。” “这时节,有宋人在五郎身边,会不会不妥?” “放心吧,他对我忠心耿耿。” 周南这才安心,正要放下车帘,忽“咦”了一声。 “何事?” “那是白兄,白朴白太素,他怎么来了亳州。” “白朴?” 张弘道眼神中透出些许沉思,道:“那是遗山先生之弟子?我亦久闻他才名。既来了亳州,张家当好生款待,远疆领我过去吧……” 第383章 真假 那街边的落拓身影已转过巷子,张弘道令人停下马车,带着周南、林叙快步跟上去。 “白兄,白兄……” 走在巷中的男子回过头,望之三十出头,相貌清俊,举止隽雅。 “远疆?安道?” “白兄好久不见。”周南快步上前,行礼道:“苏门山一别,已有五年了吧?” 林叙亦上前道:“白兄又清减了许多。” 白朴见到两位故友亦是欣喜,以诗回答道:“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周南、林叙会意,开怀大笑。 这般稍叙了一会别情,周南方才引见道:“这位是张帅家的五郎。” 张弘道上前,拱手笑道:“张弘道,字仲书。。久闻白先生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五郎有礼了……” 两个序齿论辈,巧的是张弘道与白朴今年都是三十一岁,白朴年长两月,张弘道称之为“白兄”。 如今北方文坛就这么大,公认的文坛宗主只一个元好问,地位最高的一群名儒是刑州学派,最好的书院则是姚枢的苏门山书院……北方读书人大体都脱不开这些关系。 张弘道、周南、林叙、乔琚等人幼时在张家学馆随郝经读书,之后周南、林叙又去了苏门山。张柔也曾聘请过元好问指点过家中子弟。 因此,张弘道与白朴虽是初见,却有太多共同熟悉的亲友。 “遗山先生身体可好?” “伯父年岁老迈,只怕……” 白朴说着,脸上浮起深深的忧虑与不舍, 摇了摇头, 叹道:“伯父近来思念旧友,我此番出门便是到各地带口信,方才去见过太宁先生、汉江先生。” 听闻元好问身子不好,张弘道也有些低落, 宽慰了几句。 “不仅是太宁先生、汉江先生, 张家也该有人去探望遗山先生才是,可惜家父马上要出征了。” “五郎不必费心, 伯父只是有书稿想要托付各位先生而已。” “对了, 令尊可还好?这次钩考没牵连到他吧?” 白朴道:“不久前传了家书,托史帅庇护, 家父暂时还安稳。” 提到元好问, 白朴有深深的感恩之情与悲惋之色。而提到白华,他反而没那么关切。 张弘道看在眼里,还是问道:“白兄可知史家近况?” 白朴苦笑道:“不知,我近年一直在伯父左右。” “白兄未听说过史家二郎之事?” “他排出了新曲?” “那倒不是。”张弘道微微舒展了眉头, 也不再多说此事, 笑道:“白兄,我们坐下聊聊可好?” “五郎有事相询?” “算是吧。”张弘道指了指路边的茶铺, 一行人便过去坐下。 白朴显然因元好问的身体忧虑, 神色低落, 没心思饮茶。 “我听闻, 白兄去岁做了一首《天净沙》?” “因两句残句有感而作。”白朴道:“实话与五郎言, 彼时有些意气之争, 我已后悔矣。” “如此说来, 白兄听说过李瑕其人了?” 白朴点点头, 道:“听闻过其人事迹。” 张弘道沉吟片刻,又问道:“李瑕身边有一人, 名为韩承绪,其子名韩祈安, 娶的是……” “我知道。”白朴道:“以宁兄娶了阿鸾姐。” “白兄认识元氏?” “阿鸾姐自幼失怙,是伯父一手抚养长大。伯父视为我亲子,视她为亲女。” “白兄果然认识韩祈安?” “他们成亲时见过一次,那年我还是垂髫小童, 而他们正当韶华。” 张弘道并不意外,又问道:“之后呢?白兄与韩家还有联络?” “如何联络?”白朴苦笑道:“金末大乱,家父不在京城、我幸得伯父相救, 白家仅我父子二人得以生还,满门尽数罹难。韩家亦是凄惨, 失落于战乱之中。从此断了音讯。” 张弘道道:“但后来遗山先生得耶律楚材保全,近年白兄亦是才名渐起。日子既好过了,韩家人就没回来寻你们?” “听闻他们被掳到了宋朝,怕轻易不得回。” “白兄还知道什么?” “旁的便不知了,五郎想打听何事?”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不过有感而发罢了。我有位族叔前阵子叛逃到了宋朝……世乱至此,有时一家人也不得不为不同的朝廷效力, 让人唏嘘啊。” “是啊,故而我与伯父皆未出仕。” 张弘道摸清了白朴的底,不再多问, 道:“这样吧, 若我找到了韩祈安,带他去见遗山先生如何?” “那便多谢五郎了。”白朴忙起身行了一礼, 道:“伯父近来正思念亲朋, 若能见到以宁兄和阿鸾姐,也是大好事。” 张弘道深深看了白朴一会,见他神色坦然,心中最后那点疑虑尽消。 “我还有事,晚些再来拜会白兄,对了,不知白兄在何处下榻?” 白朴抬手一指,道:“不远,就在前面的云岫客栈……” ~~ 这日晚间,刘忠直推开屋门,忙不迭便问道:“白先生,你今日见了张弘道?” “嗯?” 刘忠直笑了笑,道:“还想瞒我,我都听说了,你午间在路上与他偶遇了。” “张弘道告诉你的?” “他岂能告诉我?”刘直忠道:“今日你出门时,他来了镇守府,手底下有几人到处乱瞄,也不知在打探什么,似乎是想栽赃我与李瑕有勾结。” “刘经历与李瑕有勾结?” “可笑吧?简直是指鹿为马。”刘直忠在白朴对面坐下,道:“等张弘道离开,我便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张家人警觉,不好跟踪,但其中有两个书生没太大戒心,我的人听到他们说话了。” “哦?说的什么?” “还说什么,他们见到你,一路商量着要邀你赴宴,谈论诗词歌赋。” “哦。” 白朴眼中有思虑之色一闪而过。 刘忠直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对了,听说元好问……不,遗山先生时日无多了,之前你怎未提过?” 白朴叹道:“一边是生父有麻烦,一边是养父老迈,又能如何呢?” “是啊,世事总难两全。”刘忠直也颇为感慨,“谁活得容易?你知道吧,我娶了个蒙古女人,长得一言难尽,我却还要日夜侍奉她……唉,我年少时,邻家有个姑娘对我有意,可惜可叹呐。” 白朴根本不搭理他这茬,问道:“刘经历可找到李瑕了?” “没有。” “没在张柔的队伍里?” 刘忠直皱了皱眉,道:“张柔这次归来,还有新任的寿州知事杨果同行。杨果本是参议,这边被贬到寿州,却还带了一家老小上任,上百号人,我难以排查。” 白朴道:“那李瑕很可能混在其中了?” “白先生是这般认为的?” “否则张柔急于出征,为何会带这许多人口拖慢行程。岂不有可能是为了藏匿李瑕?” 刘忠直点头不已,沉吟道:“太可疑了啊。” 白朴似有些忧虑,走到窗边负手看着窗外的景色,问道:“派去鹿邑的人何时能回来?” 不经意间,他的语气仿佛是刘忠直的上司。 “后日。” “太慢了,到时也许李瑕已逃出亳州。” 刘忠直问道:“那怎么办?” 白朴沉吟道:“刘经历不妨去试探张弘道一番,说出你的推测,试探他的反应,如何?” “我的推测?我有何推测?” 刘忠直有些为难,皱了皱眉,缓缓道:“张家有不臣之心,遂与赵宋联络。赵宋遣李瑕北上,至亳州,此事被额日敦巴日查觉,于是张弘道杀了额日敦巴日?” 白朴道:“额日敦巴日是如何查觉的?” “我如何知道?” “赤那?”白朴似在思考,更似在提醒。 “赤那?” 白朴道:“我今日出门暗访,听闻赤那一直对张家女有意……那会不会是这样?赤那在追求张家女之时,发现了张家与赵宋细作联络。” “于是张家杀了赤那?因此与额日敦巴日结下死仇?” 白朴道:“想必鹿邑的消息一回来便能印证此事。对了,我还在城内听闻张家有几个得力下属也在去岁死了,乔琚、范渊,他们皆与赤那有冲突……” 刘忠直恍然大悟,道:“有了这些细节,我们的推测很可能是真的。那试探张弘道是否会吓坏了他?” “与其对付张家,不如只捉住李瑕。” “这是何意?” 白朴背对着他,道:“与张弘道做个交易,告诉他‘你所做所为我已知晓,你交出李瑕,我替你隐瞒’,如此,张家免了一场大祸,刘经历立了一场大功,皆能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刘忠直抚掌而笑。 “好你个白朴,为帮史家救人,又要保全张家,竟想出这般一个主意?” 白朴道:“也是在帮刘经历立功,三全其美,不是吗?” 刘忠直哈哈大笑,道:“但我却觉得你从头到尾都算好了的,把我也算计在里面,哈哈哈。” 白朴没回头,漫不经心道了一句。 “确实,我算计了刘经历……” 第384章 交易 长谈了一夜,次日刘忠直起来,发现白朴竟已不在了,随身的物品也收拾干净,不知去了何处。 “人呢?” “白先生似乎昨夜便离开了。” “你这个傻货,怎不跟着?” “这……经历交代过,要尊重白先生,当时小人还以为他只是出去散散步。” “蠢材。有大半夜散步的吗?” 虽然不悦,但刘忠直想了想也明白过来,白朴是达成目的才走的。 找到了张家的把柄,逼张家交出李瑕,把李瑕押到开封,审一审问出史樟的下落……白朴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且元好问与张柔有交情,白朴显然不愿露面得罪张家,此时离开,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呵,书生。还想着面面俱到,等我拿到李瑕,要审什么还不是我说的算。。” 刘忠直心想着这些,派人去给张弘道下了一封拜帖,约其在宋汤河畔的香阳楼见面。 他决定听白朴的建议,与张家做个交易,各取所需,其乐融融。 之所以不约张柔,因刘忠直这小官还够不上对方,也怵张柔这个百战大将;而之所以不去张家,也是因为心里发怵…… 这般一想,做个交易也蛮好的,既能立功,又不至于把张家得罪死。 ~~ 张柔已准备先出城点兵,明日才能拔营随塔察儿攻宋。 张家正一片忙碌, 大堂上, 张家子弟女儿纷纷向张柔请安、告别。 “都滚开!老子忙得很。” 张柔喝骂了一句,披好甲胄,转头一看,幼女张文婉正可怜巴巴地站在那。 “二姐儿又怎么了?” “好烦啊。”张文婉鼓着腮帮子道:“一天天的, 整个府里全给堵着, 我想让桃儿出去给我买东西都不行。” 张柔收起那威风凛凛的神色,赔笑道:“这不打仗了吗, 打完仗就好。” “那五哥怎就能天天出门?” 张文婉名字文婉, 人却一点都不文婉,开口就是没完没了。 “我的手炉坏了, 府里的手炉都难看死了, 我才不爱用。天又冷了,五哥分明是想冻死我。还有还有,不是要我学着做女红吗?样式都太丑啦,我想出门寻漂亮的样式……” “好了好了。五郎, 你也管得太宽。二姐儿要什么, 你亲自去给她挑。” 张柔无非是到老了喜欢天伦之乐,愿与女儿、孙子们多说话, 但其实没工夫管这些琐事, 随口说着便大步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 他又回过头, 看向安安静静站在那的张文静。 “大姐儿?” “嗯?父亲?” “你就没话对为父说?” “女儿祝父亲旗开得胜。” “高兴点, 回来再说吧。” 张柔脚步顿了顿, 出了大堂。 他一路穿过府院, 兀自嘟囔了一句。 “旗开得胜个屁, 塔察儿才夺了漠南王的兵权就敢攻宋,蠢材一个……” 那边大堂里张文婉十分得意, 冲张弘道做了个鬼脸,道:“哼, 五哥你可听到了,父亲让你亲自给我挑东西,我今天要派五个婢子出门,五个。” “你真是烦。” 张弘道轻骂一声, 随口让妻子将这点小事安排了,又嘱咐哪怕只放后宅几个婢子出门,也一定派护卫看好了…… 话说到一半, 前院已有下人来禀报道:“五郎,有拜帖。” “哇。”张文婉道:“五哥你可真是……那么多成年的兄长, 就你没个官职,却一天到晚比父亲还忙呢。” “你可闭嘴吧,小丫头片子嘴叭叭叭的。” “我偏不闭嘴,你有本事再关着我,我要回保州老宅找六哥……” 张弘道脸上带着丝许嫌弃的笑意,手里已接过那拜帖,却是皱了皱眉。 “我出门一趟。” “喂, 五哥你……” “有事找你嫂子。” 张弘道已转身向外走去,出堂时他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 只见张文静依旧娴静地站在那,波澜不惊, 仿佛什么都没想…… ~~ “五郎, 怎么了?” 沈开见张弘道出来,快步迎上前。 张弘道丢过手里的拜帖, 道:“刘忠直邀我去香阳楼, 他查到什么了?” 沈开道:“没发现他的人去了什么关键之处。” “那你查到他什么了?” 沈开压低声音道:“我收买了刘忠直身边一个亲信,花了……” “花了多少无所谓,说事。” “那亲信说,刘忠直身边有个中年男子,称作‘白先生’,从开封与刘忠直一道来亳州的,每日与刘忠直嘀嘀咕咕,会不会是他一直在提醒刘忠直?” “白先生?”张弘道诧道:“我昨日并未见到刘忠直身边有带幕僚。” “那白先生昨日早早便出门了,但不知去了何处,没查到。” 张弘道皱了皱眉,问道:“这人相貌如何?” “三络长须,相貌俊朗,一看就是名士。” “名士?你见到了?” “没见到,昨夜便不知了去向。” 张弘道眉头皱得更深了,喃喃自语道:“白朴?随刘忠直南下?李瑕通过韩家的关系联络到了白朴?不应该啊,以白朴的为人,绝不肯参与到这等勾心斗角之事……另有其人吗?” “五郎?” “安排一下,我去见刘忠直。” “是……” ~~ 宋汤河畔,丹华楼。 周南与林叙执起酒杯。 “我等敬白兄一杯。” “劳你们破费,菜太多了,可否分几道给那些人?”白朴没有举杯,而是抬手指了指街边的几个难民。 周南、林叙对视一眼,皆有些惭愧,连忙招过店家,撤下几道菜肴,又拿钱让人多蒸些馍馍拿去分发。 “是因白兄来,难得开宴,平常我与远疆断不至于铺张。” 白朴点点头,道:“那就好,生民多难,大鱼大肉,于心不忍。” 也是因为菜实在太多,否则他也不愿在友人面前矫情。 “白兄有大才,又有济民之心,为何不出仕任官?” 面对这个问题,白朴只是摇了摇头,喃喃道:“千古神州,一旦陆沉,几回饮恨吞声哭?” 没有太直白的回答,但周南、林叙已明白,白朴不愿仕蒙、只愿作金国遗民的决心,纷纷叹息一声。 究其根由,白朴年少时曾亲眼看到母亲与家人们惨死战祸,对蒙军恨之入骨。这点,他与他父亲白华不同。 “但我听说,前些年史帅举荐了白兄。” 白朴道:“我拂了史帅厚爱,当时也无颜在真定居留,近年亦不敢去开封见父亲,只好与伯父漂泊为家。” “也好,如今钩考之祸愈演愈烈……” “不谈政事如何?”白朴摆了摆手,道:“若是谈论歌赋文章,山川美景,我们大可欢聚,若是劝我入仕,两位不必破费设宴。” “哈哈,好好,不谈政事,不谈……” ~~ 与丹华楼相距不远处的香阳楼上,张弘道正与刘忠直对座而谈。 桌上仅有两道小菜,两人都没伸筷子去夹,甚至酒也没倒。 “……所以,赤那一死,张家与额日敦巴日结下了血海深仇,是吗?” 刘忠直说到这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张弘道脸色则已完全阴沉下来,道:“你是如何臆测出这些的?” 刘忠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可有想过,是李瑕在误导你?” “哈?五郎太可笑了,当我是傻子、能轻易糊弄吗?”刘忠直盯着张弘道的眼,缓缓问道:“五郎只须回答我,你是否杀了额日敦巴日?” “到底是谁在陷害我?!” “五郎莫生气,且冷静。”刘忠直道:“放心,今日你我所言,出你口,入我耳,绝无旁人知晓。” “我告诉你,你被李瑕骗了,他在挑拨张家与汗廷的关系。” “不,这是我自己查出来的。五郎还不肯认帐?” “我没做过,你要我如何认?” “哈?你没做过?”刘忠直道:“根本就不是李瑕在误导我……这般说吧,五郎昨日见到了白朴?” “白朴?” “不错,连你张家的旧友都做出了这样的推测。” 刘忠直才不管白朴交代过不要出卖他,只要能逼张弘道承认,还管这些? “五郎啊,你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但聪明人都已经看出来了。” 张弘道呆滞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实在是有些诧异。 白朴? 白朴果然是与刘忠直一起来的吗?被李瑕收买了? “刘经历,必是白朴受史家或是李瑕所托,栽赃我张家……” “五郎,五郎,别解释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的做了。” 刘忠直话到这里,一字一句问道:“回答我,额日敦巴日是你杀的吗?” 第385章 灭口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386章 现身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387章 重逢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388章 祸害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389章 反对 刘忠直死后的第一个夜里,张弘道还是回屋去睡了一个多时辰。 虽然难题摆在面前,他却已不敢再废寝忘食地做事。三十岁对他而言便像一道槛,过了,明显便感受到劲力衰减的厉害。 这夜似乎是做了恶梦,或许是身上的旧伤发作,张弘道出了一身汗,醒来便发现妻子严淑正在给他擦拭着额头。 “几时了?”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呢,官人再睡一会?” 张弘道握住严淑的手,摇了摇头。 “不了,今日事多。” 严淑低下头,歉然道:“昨日妾身不小心,让大姐儿偷跑了出去……” “不怪你,以她的狡滑,你防不住她。呵,趁着父亲刚走、我有急事出门,她便等着趁这个空隙,装作万事不知的模样。。” “她那眼界,轻易看不上谁。当年乔琚那样出挑的,她尚且不情不愿,与家里闹了好大别扭。如今小姑娘家既开了情窦,谁还劝得了呢?” “你想说什么?”张弘道皱了皱眉,撑起身来,只觉身子骨重得很。 “何不成全了大姐儿?也让那南边来的李瑕做了张家的女婿,为官人与父亲助力。” “妇人之见……你怎知他名字?大姐儿与你说的?” “妾身如何不知,这一年来,几回都听官人在梦里念叨这名字……” “没有。”张弘道哼了一声,道:“休瞒我, 你平素从不管这些, 若非被大姐儿哄了才怪。” 严淑不敢再隐瞒,老实承认道:“是, 昨夜闲谈了一会,她话虽未点明,但意思很明白。” “一个大姑娘家,开口说要许人, 不害臊。” “妾身觉得大姐儿说的有道理。这般人物, 且大姐儿又认准了,有何不妥?如今也就是父亲不在,若在,未必反对。反而是官人若不处置妥当, 万一大姐儿往后真不肯再嫁别人, 父亲该有多怪罪……” “这个张文静,哄你来威胁我是吧?”张弘道气得咳嗽不已。 严淑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神中忧色更浓。 “我明白你的心意。”张弘道止了咳,道:“你是不希望我辛苦应付李瑕, 连你也觉得我斗不过他。” “妾身不是……” “我确实不如他。”张弘道喃喃道:“以前父亲说六郎、九郎最有才干,我心中不服,多年来拼命想做成事让父亲看看, 结果还是远不如六郎与九郎……人啊, 天资便是有好坏,强求不得。李瑕更是天纵之才,我不如, 只能认。” “官人从来不输谁, 妾身只想让官人不那么累。” “我知道。”张弘道揽住妻子, 叹道:“我不同意大姐儿与李瑕的亲事,并非我小肚鸡肠,咽不下这口气。李瑕之人品才干确实够得上做张家女婿, 何况大姐儿又是这般心意。但时机过去了啊。” “妾身不明白, 男才女貌, 美满姻缘不好吗?” “若是去岁我知晓大姐儿心思, 亦愿成这桩姻缘。可眼下不同了,李瑕斩杀了兀良合台、阿答胡,已为蒙古之大敌。汗廷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张家又岂敢让他当女婿?” 严淑愣了愣。 昨夜听张文静说, 她觉得极有道理。今日听张弘道一说,她又觉自己丈夫说得更对。 张弘道苦笑道:“什么‘父亲未必反对’那是大姐儿哄骗你的,欺你柔善,让你来吹枕边风。若此事真轻巧,她为何不敢与我直说?父亲昨日才出征,之前她怎不说?” “这……大姐儿怎有这么大胆,岂不怕把全家往火坑里推?” “她昏了头了……” ~~ 张弘道离开军民万户府的一路上还在回想着早间与妻子的对话。 他知道张文静不会把张家往火坑里推,但想嫁李瑕是肯定的……她在试探,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 若他态度稍有松动,张文静便要逼着他想办法促成这个姻缘。 办法不是没有, 比如让李瑕改名换姓,但哪怕如此, 张家依旧要承受天大的风险。 李瑕不值得。 而敬铉所说的“向李瑕妥协”,张弘道也一直在深思,这是老成持重的办法不假, 但也只是权宜之计,依旧留有后患。 思来想去,还是杀掉李瑕才能根解问题。 城门已经关闭了, 刘忠直的消息几日内传不出去。只要拿住李瑕,便可将一切推到他头上,汗廷能信。 因为李瑕的人头值得。 所有人都认为做不到这点,但张弘道还想最后试一次,张柔给了他五天时间,如今还剩三天…… ~~ “他那人,吃饭可仔细咧,看我……就像这样仔仔细细地嚼,嚼碎了才吞。他喝水从不喝生水,多渴都得把水煮开了才喝,不怕烫的。走起路来那就更打眼咧,比我高这么多……怕是还长了,得有这么高,挺得直……” 一个矮小的汉子正对着一排兵士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他努力挺着身子、摆出坦荡的神情,却始终没达到想要的样子,急得抓耳撩腮。 “林书生来了,林书生,你来给他们走一个,总说我不像……” “好。我只见过他一面,便是他化名‘杨慎’那次,他有个习惯值得注意,他说话时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张弘道站在那看了一会,吩咐道:“把白茂唤过来。” “是。” 马上便有士兵上前冲那矮小汉子喝道:“白茂,五郎命你过去。” …… “小人见过五郎。”白茂跑到张弘道面前,马上便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又爬起来。 张弘道却不悦,道:“我说过,不许再这般。耽误事情。” 白茂忙赔笑道:“小人不敢耽误,爬起来得可利索,不耽误。” “带坏风气。” “是,下次一定不敢了,小人就是忠于五郎,忍不住就想跪五郎……” 白茂俯得极低,恨不能把腰缩到张弘道裆里,眼中带着满满的崇敬。 他这般作态并非没有缘由……去年在临安城陷害李瑕不成之后,白茂便被打入了大狱,本该流放到琼州。 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弘道竟是让人把他救出来。甚至还把他与老母亲一起送到了北面。 白茂旁的不知,却知自己这案子是宋朝右相办的。这般大案都能捞人,得是多大的官啊? 他隐隐还听到那人官名里有个“秘阁”之类的,一听就十分唬人。 张五郎肯动用这样深埋的在宋朝高官中的细作,竟只是为了白茂这一个事情都没能办好的小人物,已由不得白茂不感激惶恐。 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值得。 …… 对张弘道而言,让留梦炎把白茂送到北面来并不难。 至于为何要这么做?除了想更加了解李瑕之外,他心底还有一个自己都没发现的原因。 李瑕身边的人投奔他张弘道……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边走边说,重新再给我说一遍李瑕的事,所有。”张弘道语气很冷淡,说着话已走出数步。 白茂连忙跟上,道:“小人头一次见到李瑕是在钱塘县牢……” 这事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但张弘道每次都要让他再回忆一些新的东西,又不能编,让人颇觉为难。 “……他假死又醒来之后……” “慢着。”张弘道忽停下脚步,回过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说的是他死了?” “是假死,五郎说得对,人不可能死而复生,那只是假死的样子。” “当时你为何认为他死了?” “小人探了,没有鼻息,尸体……不,身体已经开始变冷了……”白茂眼中隐隐有些畏惧。 张弘道摇了摇头,犹是不信,淡淡道:“继续说吧,他当时可有与你说过为何入狱?” “没有。” “他提过唐安安吗?” “没有,小人确定,一次都没提过。” 张弘道又问道:“若说他要成亲了,你认为他会是娶谁?” “啊?要是那两个同行的小娘子中的一个,他肯定是娶那个高氏女,但也说不准咧,小丫头更黏着他……” 第390章 妥协 偌大的城池,要想搜捕到一个人自然不是易事,仅挨家挨户排查便需大半月。 徒费了整日工夫,张弘道依旧是一无所获,在傍晚时回到军民万户府,却见敬铉已在等候他。 “太宁先生。” “今日太素来了一趟。”敬铉开门见山,道:“李瑕去见过他了。” 张弘道一愣。 “李瑕去见过白朴?云岫客栈……” “不必去了。”敬铉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李瑕必已不在那,他让白朴来与老夫谈了一场。。” “谈了一场?” 纵是张弘道聪敏过人,闻言也是一头雾水,猜不出这是何意。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老夫解释给五郎听罢。” 敬铉抚着长须,缓缓道:“杨果通宋,遭钩考局捉拿,李瑕北上营救,收买了刘忠直,掳史樟、逼史天泽出面求情,任杨果至寿州。之后,刘忠直与李瑕至亳州,被张家发现,遂有了昨日之事。” 张弘道自是听得懂,道:“我亦打算这般遮掩,但没有证据,万一李瑕再构陷……” “史樟就藏在刘家。”敬铉开口,打断了张弘道的话,“这就是证据。” “什么?” “史樟就藏在刘家。”敬铉又重复了一遍。 张弘道始料未及,不由再次愕然,根本没想到这个线索会突如其来地被摆到前面。 “是李瑕让白朴转告我们的?他为何这般做?” “因老夫已答应他的条件, 明日便放杨果南下。”敬铉道:“五郎啊, 到此为止吧,定下刘忠直通宋之罪, 已是我们能办到的最好结果。” “不,先生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李瑕这么快就把史樟的下落告知,我们必有别的办法利用……” 敬铉摇了摇头,道:“能如何做?派人去开封搜刘家?万一被阿蓝答儿发现半点线索, 他作何感想?或是五郎是嫌杀了刘忠直不够, 还要公然指认刘太平?” 张弘道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喃喃道:“确实不可,史樟不能是由张家所救,太容易被反咬成故意栽赃了。” “或将此事告知史天泽?”敬铉又问道:“杨果叛逃, 本是史家之罪, 便不怕他反过头来把罪责推到张家头上?帮人一把却落不到好,何必为之?” 张弘道思虑道:“是,先生所言甚是,史樟的下落, 最好还是禀告给阿蓝答儿,坐实刘忠直之罪。” “那便只能与李瑕合作。” “为何?” “史樟在李瑕手上,他可构陷刘家, 亦可构陷张家。” 张弘道问道:“但我们如何信得过李瑕?” “信得过。”敬铉道:“五郎可想过, 李瑕为何让太素来做这个说客,且是找老夫谈?” “白朴与史、张二家有私谊。推罪给刘太平这个不顾汉法的奸臣、救出史樟、保张家无罪……皆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以往只看到李瑕心狠手辣的一面,但今日之事, 老夫却知道此子是有人情的。” “人情?” “五郎当知道老夫说的是何意。” 敬铉说罢, 摆手表示不谈内宅之事, 又道:“总而言之,老夫擅自作主与李瑕谈妥了。” “谈妥也未必要按说的做。”张弘道问道:“若能借白朴将李瑕捉在手里,岂不是……” “五郎为主, 老夫为幕客, 本不该如此越俎代庖。”敬铉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郑重道:“但东翁临行前交代过, 若事一发不可收拾,由老夫代五郎决断。” “父亲与先生这是何意?” “莫再为难老夫可好?已无余地再让五郎任性了。”敬铉脸色更凝重了些,“这也是东翁之意。” 张弘道嚅了嚅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 他才想才世家子弟的教养,拱手行了一礼,无可奈何道:“依太宁先生所言便是。” “请五郎将搜捕停了吧。” “好……” ~~ 张弘道回了屋子,方才颓然坐在椅子上。 去岁没能捉到李瑕,这次本想一雪前耻。 但没想到,李瑕连机会都不再给他,竟是越过他与父亲的幕僚谈妥了。 仿佛是在说“你张五郎看不清局势,懒得理你”,受这种轻蔑比失败更让人挫败。 输得一塌糊涂了…… 良久,严淑拿着一个香囊走进来, 道:“官人也真是的,随身佩戴的东西落在门口也不知道。” 张弘道茫然抬起头, 往妻子手上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腰带。 “掉哪了?” “西院小侧门的门子捡到的。” “我今日未从西院过。” “瞧官人说的,这香囊还能自己飞到那不成……” 突然, 张弘道一个激灵,只觉背脊上一片冷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李瑕?” “什么?” “他让白茂偷的……” 张弘道眯着眼, 回忆着今日的行程,低声自语。 “出门时分明还在的……见过白茂之后……对,那时才不见了……不可能掉在府门外……必是李瑕让白茂偷的,他在提醒我,他随时能杀我……他在提醒我他能驱使白茂……” 回想起白茂那肝脑涂地的模样,他不由又骂道:“该死……” 严淑愣了一下,手中的香囊已被张弘道抢过。 但张弘道打开一看,却并未见到里面留有字条。 他一时间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错了吗?” 严淑见丈夫这般模样,几乎要哭出来。 “是不是官人多心了?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张弘道没理她,自语道:“想不起了啊,怎么掉的……想不起来了……” 严淑大急,连忙跑出去招下人询问。 张弘道就一直坐在那,失魂落魄一般。 良久,严淑匆匆回来,抹着脸上的泪痕,道:“不是李瑕让谁偷的……是落在马鞍上了,下人牵马到西院时掉的……真没有官人想得那般骇人……” “是吗?” “真的,不信官人招他们询问,妾身说的都是真的……” 张弘道呆了良久,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眼中却满是苦涩。 “好吧,是我多心了,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 是夜,雁儿踮着脚往张弘道的院子里探了一眼,跑过府中的亭台楼阁,一路回了张文静的院子。 “五哥可还好?” “听珍儿说五郎早早便睡了,真是好多日没见他的院子这么早吹灯呢。” “望五哥能早些放下吧,打小心气便高,也就那大骗子能让他这般了。” 雁儿在张文静对面坐下,支着头,问道:“大姐儿,那这事真就过去了?” “那大骗子多聪明啊,知道五哥不好说服,直接找了太宁先生。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定是谈成了。” “那……他说服了太宁先生,办妥了事,是不是就要走了啊?” “是啊,他又要走了。”张文静也支着头,眼眸一低,泛起无尽的惆怅。 雁儿很是心疼,急忙问道:“那……那……不是要让他来家里提亲吗?” “本来嘛,说好了我帮他传话,结果他又绕过我,另派人与太宁先生谈,都没能再见一面。” “真可恶。” “倒也不是可恶,他就是……不想耽误我。” “什么叫不想耽误大姐儿啊?” “骗我说他要成亲了,也不肯利用我来传话,分明是不想与我牵扯。” “为何啊?”雁儿道,“大姐儿这么好。” “还不是觉得父兄不会同意,得说服他们才行。” “但那大骗子都快要走了啊。” “嗯。”张文静漫不经心的应道,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第391章 转变 雁儿本是贪睡的年纪,这日却是起了大早,抱着个小布包,带着几个婢子跑到前院召来许许多多仆役,把一串串钱币发出去。 “记住,有消息要马上来报给我。” “雁儿姑娘,别院已经有消息咧,昨夜杨知事一家已收拾妥当,正在套马车……” “他们用过饭启程吗?” “这小人就不知咧。” “去问问别院的厨子,这串钱你先拿着,快去快去。那个……门房看到有人来拜访了吗?” “没有,小人这就去候着……” 雁儿要问的太多,她也记不住,于是拿出一张小纸条看了两眼,继续打听起各种消息来。 “西院的花匠是哪个……太宁先生到公房了吗?” “还没有,太宁先生的小孙儿把墨水泼到什么名画上了,先生正在教训孙儿,哭得厉害咧。” “江汉先生呢?何时去送杨知事?” “江汉先生累病了,才起,该是一会还要过去……” “好吧,把那谁……哦,煎药的董婆婆,把董婆找来……还是我去吧,凤儿,你在这等消息, 我去把董婆带给大姐儿。” 这小婢子平素懒散的很, 近来做这些事竟是非常有干劲,提着裙子便跑得飞快, 风风火火的样子…… ~~ 客院当中,敬铉还在骂敬侃。。 他平日里最疼这个小孙儿,但今日被污掉的画作本是要带去送给元好问的,难免生气。 敬铉与元好问同榜, 金国兴定四年进士及第, 私交甚笃。 若金国不亡,也许以后两人也会有政见不合的机会。但不等他们在官场上施展才华,已是破国灭家。 两个同年一起成了遗民,交情更深。 看着手中的画, 敬铉骂着骂着却渐渐走了神, 想到了金国皇室被蒙古赶灭杀绝、必无复国的可能,想到如今故友凋零……只觉活得也太苦涩了些。 “我这一代人呐,苟活于世……” 敬铉喃喃着,丢下懵懂无知的孙子, 迈出了小院子,只见扫地的仆役正在探头探脑的向这边看来。 敬铉缓缓招了招手,道:“不必探了, 老夫告诉你罢了……今日老夫确实要会客。” “先生, 小人……小人……” 那扫地的仆役极为惶恐,吓的脸无血色。 “去吧,领点赏钱。” 敬铉迈步便走, 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 喃喃自语道:“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许多事他看得分明,但除了这句感慨,并不多说什么, 毕竟是东主家的内宅之事。 一路到公房, 只稍坐了一会, 果然有人上前禀道:“太宁先生, 有客来拜访。” “去把五郎也请来吧……” ~~ “太素坐……老夫还以为李瑕会亲自过来。看来他无此胆魄,让人失望啊。” 白朴不敢回应,作了一个揖,在椅子上坐下。 敬铉问道:“你昨夜见到李瑕了?” 白朴道:“今早见了, 他看到城内停止了搜捕,才来见我。” “依他的条件,杨果马上便动身了。” “是,李瑕也说敬公守信。请打开城门,他再去一趟开封,安排他的人撤出刘家。” 敬铉道:“放他出了城,他不遵守承诺又如何?” “张家快马传信,两日内便可让阿蓝答儿在刘家找到史樟,彼时杨公才到寿州。对双方都稳妥。” “就这般安排吧,半个时辰后我们会打开北城门。” “是。” 公事谈完, 白朴又说起私事,恭敬问道:“不知可否放晚辈出城?晚辈还需赶回获鹿寓舍。” 敬铉道:“太素且等两日, 待此间事了,老夫与你一道去见裕之。” “谢敬公。” “你若再见到李瑕,告诉他, 老夫想与他谈谈……些许私事,何时何地可由他来定。” “晚辈一定照办,但只怕李瑕不会再来见晚辈。” …… 张弘道至始至终坐在那捧着汤药喝着, 一言不发。 待白朴离开,敬铉道:“今晨李瑕见了白朴,五郎若派人盯着,可捉得到他?” “捉不到,只这两句话,丢张纸条亦可。李瑕之所以还让白朴传话,无非是试探我们的诚意罢了。” “半个时辰后李瑕会从北门出城,五郎可要暗中派人捉捕?” 张弘道摇了摇头,道:“到开封传话亦是小事,李瑕随意派个人去即可。之所以这般说,依旧是在试探。李瑕必还留在亳州城内,观察我们是否派了人手。” “是啊,往常以为此子做事大胆,如今看来竟是谨慎非常。” “他比之前不同了。”张弘道叹道:“去岁还只会杀人,如今已会权衡利弊、联络各方势力……也更惜命。” “他进益了。” “更难对付了。” “何必总想着对付他?便是对付了他,所得几何、所失几何?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为人处事亦是如此。” 张弘道沉默着,眼中泛起了沉思之色。 他一向自觉聪明,今日却难得有了反省。 “诸事拜托先生可好?我去见见大姐儿。” 敬铉抚着长须点了点头,笑道:“五郎也进益了……” ~~ “大姐儿在吗?” “见过五郎,在那边亭子里……” 张弘道点点头,缓步过去。 绕过花木,只见周淑正在与张文静说话。 “无论如何,昨日之事谢过大姐儿了。” “嫂子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周淑转过身,正见张弘道过来,慌了片刻,又显出温婉的笑容,上前柔声道:“官人今日怎有空过来?” “事情解决了。”张弘道难得笑了笑,眼神比平时释然了许多。 “那就好,官人太辛苦了。” “你先回去吧,我与大姐儿聊聊……对了,今日我会早些回来。” 周淑有些欣喜,道:“那妾身备些好菜等官人。” “嗯。” 那边有几个张文静的婢子从远处跑过来,站在那似有话说,却不敢上前。 张弘道走进亭子,扫视了她们一眼,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哪有做什么。” “你打算借着给江汉先生送药为名,趁他给杨果送别之际,混入杨家的车马。” 既然被看出来了,张文静也不否认,她大大方方看向兄长,道:“父兄挑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我的夫婿要由我自己挑。我认定了……李瑕。” “所以呢?” “我要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的心意,让他娶我。” 纵是北地豪门之女,张文静白皙的脸上也是泛起红晕,她偏了偏头,稍抿了一下唇。 有些大胆,也有些羞。 见自家漂亮的妹妹这般姿态,张弘道反而有些生气,问道:“你还要随他私奔不成?” “私奔是傻姑娘才做的事。我要名正言顺地嫁他,将他留下。” “呵,就不怕牵连到家里?” “五哥没办法,他总有办法的。” 张弘道叹息了一声,负手看着湖面。 张文静却比他还要有坦然,问道:“五哥能帮我吗?” 这问题听起来很天真。 像是一个姑娘被冲昏了头,眼里只有自己的小情小爱,旁的都看不到…… 但张弘道默立良久,竟是缓缓道:“好。” 张文静也是惊喜万分,没想到她五哥今日既是这么干脆。 她开心不已,忙行了个万福,眼睛里满是得意与憧憬。 “谢五哥。” ~~ “要见李瑕不难,他肯现身便可以。今日杨果出城,李瑕必定会在暗中观察,我们未必能搜得到他,却能让他主动来见我们。” “对,从军民万户府到南城门这条道上,选一个他必定能看到之处?” “锦楼,你我兄妹不带护卫,仅二人登楼备酒,他会明白我们有事要与他谈。” “五哥就不怕他对你不利?” “何惧之有?” 第392章 狂徒 锦楼。 张弘道、张文静兄妹临窗而坐,让长街上的行人亦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整个酒楼并无太多的闲杂人等,亦没有张家的护卫守侯。 偶有来吃酒的客人,被店家好言劝走。 “鄙楼今日被张家五郎包下了,若非五郎的客人,还是请回吧……” 张弘道随手夹着小菜吃了一会,见到杨果的车马从楼下经过。 “太宁先生已按李瑕的要求做了,他该能看出我并无恶意。” 张文静整理了一下帽子,也不吃菜,只顾着看着窗外,有些期待。 张弘道想了想,忽道:“李瑕要成亲了,这不是骗你,是真的。。” “就是骗人的。” “他要娶的或许是大理高氏。” “我才不信。” 张弘道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 这个小问题他其实并未太在意,李瑕哪怕打算与高氏联姻,毕竟还未成亲。 一个落魄的大理士族,岂能比得上如日中天的张家?何况以自家妹妹的相貌才情,李瑕如何选还有用多想吗? 窗下,载着杨果一家人的马车已经驶过,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李瑕该快来了。”张弘道放下筷子,倒了杯酒喝着,渐又有了自若之态。 追了这么久,终于要见见那人了…… ~~ 李瑕贴近窗纸,透过窗纸上的破洞, 望见了张家兄妹。 他裹着一件厚实的大袄, 又在外面披上稠衣,遮住了自己的身形, 下了楼,在长街上走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张家的护卫。 那么,张弘道的意思也就很明白了, 想要谈一谈。 但这次双方的交易很简单, 张家放了杨果、李瑕嫁祸刘家,彼此要做的事都很少,并没有继续联络的必要。 对于李瑕而言,救回杨果、给北边的世侯埋下些隐患, 已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会, 穿过小巷,又隐进了人群之中…… ~~ 夕阳西下。 “走吧,他不会来了。” 张弘道抬眼看向天边的红云,喃喃道:“他也许已经出城了。” 张文静显然很失落, 却是问道:“该不会是五哥其实暗地里派人要捉他吧?” “你这话说的。”张弘道起身,又补了一句,“我没这本事。” “是啊, 五哥还真没这本事……但这世上也只他能让五哥这般无可奈何了, 放心吧。” “该我安慰你,而非你安慰我。” “我有什么好安慰?” “李瑕都不来见你,死心吧。” “他没看到我们罢了, 我早便知这是个馊主意……” 兄妹俩走过长街, 张文静忍不住又回过头, 望向锦楼上那个窗子。 她努力隐藏的失落在这一回眸间终是忍不住从眼底透出来,红了红眼…… ~~ 三日后,开封的消息传回, 阿蓝答儿果然在刘家找到了史樟。 杨果已到了寿州, 想必很快也要被接应过淮河。 靖节从鹿邑回来, 湮灭了一些证据, 收买了刘忠直派去鹿邑的人,告诉他们刘忠直已被定罪,让他们逃到宋境。 此件事似乎就这般过去…… 傍晚时分,张弘道才安排完善后之事, 门房忽然上前递了一封拜帖。 “何人送来的?” “一个小官人,很贵气的样子……” 拜帖上没有名字,但张弘道一看字迹,神情便凝重起来。 他并未说什么,依旧是回了后院用饭,与妻儿说了会话,早早便睡下。 到了深夜,张弘道却是睁开眼,披衣而起,独自离开了府邸。 守在门外的护卫连忙跟上。 “五郎要出门?小人这就去唤人。” “我随意逛逛, 不必跟来……” 这夜是十月十七,月光很亮, 张弘道穿过长长的街巷,一路走到双塔寺外,站在佛塔下的开阔处站着。 好一会儿之后, 才有人从阴影处走出来,直走到月光当中。 张弘道回过头,这是他第一次见李瑕, 于是上下扫量了对方一会,眼神更为释然。 “难怪大姐儿看得上你。” “跟我来吧。” 李瑕转身便走,且保持着与张弘道的距离,一路到了一间小屋。 张弘道踱步进屋,讥道:“都说你是有个胆量的,今夜看来,行事也太胆小如鼠了。” “我答应过未婚妻子会安全回去成亲,故而小心为上。”李瑕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温水。 “没酒?” “没有。” “无趣。”张弘道摇了摇头,拿起破桌上的杯子,又道:“我以为你离开亳州了。” “不急,杨公的车马缓慢,初到寿州,不宜马上就逃,我慢慢安排。”李瑕问道:“找到史樟了?” “找到了,亏你能将人藏到刘家的猪圈里,刘太平脱不开干系。” “我的人没事吧?” “呵,都没见到。”张弘道淡淡道:“你找我来只为问此事?那不如问太宁先生。” 李瑕沉默了一会,问道:“你府中有人病了?我昨日看到有几个大夫进出。” “是,大姐儿病了。你待如何?” 李瑕再次沉默,这次却是许久没说话。 张弘道饮了口温水,颇觉无味,将杯子放到一边,道:“当时在锦楼,你看到我们了?为何不来?” “给不了张文静一个交代,不见为妥。” “那为何又来见我?” 李瑕坦然道:“知她病了,放心不下。” “所以呢?” “想见她,想给她一个交代。”李瑕道:“也许我们该谈谈。” 张弘道忍不住笑起来,悠悠问道:“喜欢我家大姐儿?” “嗯。” “想娶她?” “嗯。” “聘礼?” “张家要什么?” “不要什么,甚至不需你入赘。只要你忠于张家,我会与我父亲好好说。”张弘道话到这里,缓缓道:“记住,是忠于张家。” 李瑕微不可觉叹息了一声,道:“来之前我便知道你提出的条件我做不到。” “这条件不难。说句心里话,赵宋的小小知县不值得你留恋,抛了吧。至于大理高氏,没落了,不是联姻的最好选择……” “你的态度我知道。”李瑕道:“我的提议你想必不会同意,但容我估且提一提吧。” 张弘道冷笑一声,道:“那你不必说了,我们不可能让大姐儿随你走,绝无可能。我已经退了一步了,到了你让步的时候。” “不仅如此。”李瑕根本不听他说,道:“她和高氏我都喜欢,都想娶。” 张弘道以为自己听错了,张了张嘴。 接着,他脸色凝固,眼中仿佛冒出火光。 “嘭”的一声,张弘道起身,拍案怒吼道:“李瑕!莫要欺人太甚!” “坦白直说而已。”李瑕直视着张弘道愤怒的眼,认认真真道:“掏心窝子地说一句,我喜欢高明月,也喜欢张文静,我见到她会忍不住笑,不见她会懊悔,知她病了会牵挂……” 张弘道依旧怒火中烧。 但透过李瑕那真挚的眼神,他竟觉得理解对方。他张弘道虽挚爱妻子周氏,却也有五房小妾…… 但,张家是何等门第,绝不容这般羞辱。 “不想死,你就闭嘴。”张弘道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杀不了我。” “……” “以张家今时今日的权势,我知道说这些无异于羞辱张家。”李瑕道:“但我相信我早晚有这样的资格,五郎信吗?” “信与不信有何意义?”张弘道重新做下,缓缓道:“张家不可能同意这个要求。” “嗯,我知道。” “那你何必找我过来?” “无论如何,我先说出我的态度。”李瑕道:“实话说吧,我想过再次带走她……但与家族决裂,她未必会幸福。” “你敢?!” “我敢,但不愿。我知张柔最宠她,得不到张柔的同意,她跟着我也不会开心。”李瑕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因此,我们来谈。” “不,可,能。” “未必吧?你知道,我有点本事。” “可笑。大姐儿说你是君子,我看是狂徒一个。” 张弘道气闷地又倒了一杯温水饮尽,嘴里毫无味道让他愈发气闷。 但他明白,李瑕有太多办法可以先试着见到张文静,哄她随其走。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哪知轻重…… 另一方面而言,这或是李瑕对张文静、对张家的尊重。 “大姐儿十七了,是大姑娘了,耽误不起了。” “我知道。” “你既娶不了她,别误她。” 张弘道说罢,掷下手中的杯子,径直转身出了这破屋子。 他觉得愤怒,却又感到庆幸。 庆幸今夜过来了,也庆幸李瑕没掳走张文静。 心底甚至还有隐隐的激赏,为李瑕的坦诚与担当。 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 李瑕知道自己也该马上离开了,否则张弘道一回去,未必不会派人来捉拿他。 但他还是独坐在那,思考了一会。 他早已不是那种炽热的、能不顾一切的少年,面对感情时理智、克制,考虑得也颇现实。 末了,李瑕自语了一句,走出了这间屋子。 “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足够的实力……” 第393章 题遗山诗 “查过了?” “查过了,那小宅子是数月前被一个行商买下的,挖了一条地道通往对巷的另一个宅子,所以附近的居民一直没发现有陌生人进出……” “数月前?”张弘道沉吟道:“那怕不是贾似道的人买的,李瑕留在亳州便是为了与之接洽……该死,又骗我。” 沈开问道:“五郎,是否沿着这条线索继续搜?” “搜?他既主动带我过去,你还能搜得到吗?罢了,让这祸害滚蛋吧。” 沈开暗暗松了口气,抱拳应下。 “父亲有何消息?” “大帅已领兵趋襄阳,牵制宋军,配合塔察儿主力下樊城……” 张弘道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又开始下雨了,不由哂笑一声。 “塔察儿这蠢才,此后两三月必是霖雨连绵,此时取樊城,脑子不好。” “是,大帅说……会回府过年节。” “有没有骂我?” “没有。”沈开低声道:“太宁先生递的回信小人也偷看了,没说五郎的不是。。” “大姐儿的病信上提了吗?” “太宁先生岂敢在大帅出征时提这种事。” 张弘道皱了皱眉,有些心烦,丢下手中的一封信报,道:“这些都留给表兄处置吧……我去送送他们。” ~~ 今日白朴离开亳州回获鹿寓舍,敬铉、赵复等许多张家门客都与之随行,去探望元好问。 至金亡以来,元好问始终不肯仕蒙,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以诗存史,编纂了金国已故文人的诗词总集,名为《中州集》,又编有《壬辰杂编》。 当年,张柔攻破汴京之后,金帛一无所取,唯独进入史馆,取走《金实录》以及秘府图书, 悉心保护, 之后交由元好问抄录。 如今元好问自知时日无多,临终前让白朴寻访故友, 为的无非是将这些书稿托付出去。 对于张弘道而言,捉捕李瑕是大事。但对敬铉、赵复等人而言,元好问的书稿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这些天张弘道执着于搜捕、封锁亳州城,敬铉早就不耐烦了, 不说而已…… 其实张弘道与元好问也颇有关系。 他妻子出身于东平严氏, 其祖父严实、其父严忠济皆一方诸侯。而元好问当年被蒙军俘虏,长年受过严实庇护。 另外,他二哥张弘基早年曾求娶过元家次女元严,被元严以一首诗拒绝了, 诗云“补天手段暂施张, 不许纤尘落画堂。” 总之这北地稍有名气、地位的人物,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 今日出城相送,张弘道看着府中各位先生们神色郑重的模样,心底不由涌起一阵后怕。 《中州集》《金实录》等等, 关系的是中原文脉传承,二十余年来,包括张柔在内, 中原多少人物呕心沥血, 要保的就是这文脉。 回想前几日真是昏了头了,非要揪着李瑕不放。这种时候,万一给家里引来祸事、耽误了一代文坛宗主临终托稿…… 张弘道思及此念, 额上隐有汗珠沁出来。 待马车将启程, 他终是忍不住长揖到地, 向敬铉称了声谢。 “太宁先生路上小心……晚辈深谢。” “五郎终于明白了。”敬铉抚须叹道:“人呐,有时不宜太执着。” “是,谢先生提点。” 远远的, 有个小牧童从路边的树林里跑出来, 脸跑得通红, 又有害怕, 却还扯着嗓子喊道:“哪位是白朴白先生?” 白朴转过头,道:“在下便是。” “有人……有人给了先生这个。”小牧童扬了扬手中的纸。 白朴连忙上前,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那天与白先生提及的那首诗……他又想起了三句,写在这里, 送给你。” 白朴大喜,问道:“可是他说从书上看来那赵翼的诗?” “好像是。” 白朴伸手才要接过,那小牧童却又问道:“有有……有钱吗?” 张弘道忙上前,递了一块小银粒过去。 “太太多了……那人给过一串……再要一串就行。” 张弘道笑笑,递了小银粒,挥手道:“去吧。” 他目光已落在白朴手上那张纸上,果然,又是那熟悉的简笔。 他眼神凝了凝,喃喃道:“这是……给遗山先生的?” “是啊。” “这也……” 白朴喃喃道:“非瑜为人恳切啊……伯父,也担得起这诗。” “是啊。” 张弘道默默叹息, 暗忖为人处事上,竟是又输了李瑕一筹。 纸上那诗虽不全, 却是元好问一生写照了。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 李瑕已翻身上马, 向南边疾驰而去。 若有时间,他倒愿意再去北面去见见元好问,毕竟是巧儿的叔姥爷, 可惜时不凑巧。 前世读书时,读到赵翼那首“李杜诗篇万口传”,扩展学习,又背诵了赵翼的另一首《题遗山诗》。 彼时李瑕还以为遗山是一座山。 这次见到白朴,李瑕才想起“遗山”原来指的是遗山先生元好问。 可惜时隔多年,经历两世,他已只记得“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一名句。 几日来努力回忆,又听了元好问毕生事迹,虽是想起了首尾两句,终是没有记起全诗,不免有些遗憾…… 李瑕并不觉得今日特意过来送诗没有意义。 七百五十余年的光阴流淌,他却还能与宋人、蒙古国人、金国遗民、大理遗民相处,恰是因汉家文脉数千年来并未断绝。 这其中,岂无元好问,甚至张柔等人的一份功劳? 后世人或许极难理解元好问自诩金人、奉女真为中州正统。但他花费毕生、努力保全的诗词歌赋史集文章依旧是汉家文化。 战祸连天、人命如草的烽火岁月里,这些被宋廷遗弃、被蒙古践踏的中原人,最后能护住的东西,也只有书籍而已了。 他们能信奉的,也只有那一句“中国虽偶无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礼义不废,故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礼义不废……还能再要求他们多少? 高于血统、族群,促华夷融合者,或便是这一句一字形成的文明。 唯置身其中,李瑕才感受到这其中的艰难困厄……与坚强。 若说第一次北上时他与北人是纯粹的对手,这次,他已更了解北人,也对今生志向更坚定、更有信心。 于是,那原本已忘记的诗句也再次回想起来。 短短数十字,一番血泪史。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 十数日后,有张家心腹从获鹿寓舍赶回来。 “五郎,遗山先生寿终了。”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可惜可叹,当时情景如何?” “几位先生已在收拾遗山先生文稿……”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张弘道喃喃自语道。 “有一事五郎或感兴趣……遗山先生临终前听了李瑕那半首残诗,反复念叨,以‘知己’呼之,想起身赋词回应,可惜没能起来。” “没能回一首?” “白先生问遗山先生,以旧词相赠可否,遗山先生言‘元光元年’,语未罢,溘然长逝。” “语未罢,溘然长逝。”张弘道重复了一句。 哪怕与李瑕有隙,他也深感遗憾。 他懂诗,知李瑕赠的残句最触元好问心意,若有回诗,又是一段佳话,可惜了。 “元光元年?那是遗山先生及第的次年,意气风发,却恰逢蒙古南侵……该是那首《临江仙》了?” “白先生也问是否回赠《临江仙》,但小人不知。” 张弘道有些惋惜,亦有些羡慕,开口低吟……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半阙词吟罢,仿佛是送元好问。 张弘道瞥着天边,继续念叨着,渐明白元好问为何选这首词相赠李瑕。 ……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第394章 雁丘词 十月底的天气更凉。 张文静自从染了风寒,已卧病半月有余,张弘道对此渐生忧愁。 “你该不会是装病骗我吧?再病下去,父亲回来必要教训我。” “也许是吧。”张文静恹恹的样子。 张弘道无可奈何,只好道:“最新得到的消息,李瑕已带着杨果过了淮河,真走了。” “嗯。” “你何必这样?” “又不是我想要生病的。。” 张弘道再次叹息了一声,犹豫了良久,终于缓缓道:“其实,我后来见过他一面……” “嗯?” 张文静似乎精神了些,抬眼看着他,眼中有了光彩,带着满满的好奇。 “大概在我们去过锦楼的三日后,夜里我与他见了一面,他说他……思慕于你。” “真的?” “嗯,他知你病了,放心不下,徘徊不去。但却与我说他必要娶大理高氏,你若要嫁,他也得两个都娶。明白吗?高氏不是妾,而是两个妻子,亏他说得出口……” 张文静愣了一下,眼中泛起茫然之色。 她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没答应他。”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呢,倒不必自怨自艾。你一个小女子,做得已够多了,总之他已知你的心意,此桩姻缘不成,那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明白吗?” 张文静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愣愣出神。 “我本以为李瑕有多了得, 看过不过只是个贪花好色之徒, 与世间其余男子别无二致。不值得你这般牵挂……” 张弘道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无非是宽慰妹妹, 再贬低李瑕,期望她从失落的情绪里走出来。 “我看他那人无趣的很,既不喝酒也不会说笑,直来直去的性子也傻气……” “我就觉得他很有趣。” “那是你见的人少了, 这等花心又狂妄之辈……” “五哥不必说了, 我懂他的意思。”张文静虚弱地低声道:“他对我,未必到非我不娶的地步……知了我心意,愿给我个交代,遂向家里提亲……哪怕是这样, 我亦觉欢喜。” “欢喜个屁。” 张文静恍若未闻, 喃喃道:“他那人……从来直面困厄,家里今日不同意这桩婚事,早晚要对他刮目相看,许我嫁他。他肯主动来见五哥, 便是愿担当下来。” “可笑,你一厢情愿罢了。”张弘道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个登徒浪子, 一些夸口之言。” “不, 我懂他,他一诺千金。”张文静道:“至于我,是否愿与高氏共侍一夫?是否能等他到那时……皆是他留给我考虑与选择之事。” “无考虑的必要, 感情之事‘你若无心我便休’而已。” “他对我有心。” “可曾给你半颗?” “他是人中龙凤, 便是半颗心也是难得。” “我看你不是病了, 是疯了。”说了半天却听得这一句话,张弘道愈发气恼。 “我亦不知啊,此事我以往未曾想过……我亦不知自己对他情深几何, 容不容得下与人共享他妻子的身份……让我慢慢想想……” “无甚可想的……罢了罢了, 你要想, 至少待病好了才能想。” “嗯。” 张文静沉默了良久, 愈发茫然与不开心,但却振作了些。 她不过是染了风寒,之所以一病不起,无非是因各种心思……想着自己病了李瑕会不会来看望, 等了数日不见他来又渐渐失望,再想到往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想见,遂又意志消沉…… 总之是女儿家心思敏感,才使病情反复、一时难好。 今日听了这些,醋意也有、不满也有,但她也看到了李瑕的野心与意志。 这野心不仅是要娶两个女人的野心,而是他对往后之权柄地位有相当的自信,才能开诚布公将这事说出来。 若普通男子说要多娶几个,自是可耻。但,王侯将相则不然。 张文静能想到李瑕说这话时, 流露出的那王侯将相的霸道模样…… 他不是哪个女子能轻易捆住的,他始终在锐意向前, 极少为谁停留。说来,对她张文静算是难得动了心。 她若愿嫁、愿等,想必他终有一日会再回来;她若不愿, 他亦是尽了心力去求一个圆满。 总归,等不等、愿不愿,是交由她选择。 这答案一时也想不出, 张文静却知道,至少得先把病养好。 意志消沉的女子可配不上那样一往无前的男儿…… ~~ “你以往不是爱哭吗?今日怎不哭?” 张弘道又坐了一会,叹息道:“哭出来也好。” “要哭也非对着五哥哭。再者,他既思慕于我,我有何好哭的?或许他娶高氏不过是为了与高家联姻呢。” “自欺欺人。” “五哥,记得元家二姐儿吗?” “自是记得。”张弘道想起当年二哥求娶元严而不得、失魂落魄的模样,摇了摇头,叹道:“你可莫学二哥。” “才不学二哥,他当年若肯振作些,元二姐儿未必不肯多看他一眼。” “怎想到元氏了?” 张文静问道:“听说元二姐儿后来嫁了人,夫家殁了,她去当了道士?” “是,听二哥说过,似乎自号‘浯溪真人’。” “二哥还未忘了她?” “嗯。” 张文静微叹,心有戚戚,问道:“她在何处修道?” “问这做甚?若你暂时不愿嫁人,谁还能逼你不成?唉,元二姐儿怕是赶回获鹿寓舍了……遗山先生寿终了。” 张文静愣了愣。 方才问这些,她未必没有学元严出家修道之意。至此想到元严奔波为父亲发丧的场景,她又不由想起了父亲张柔…… 若李瑕要带她走,她或许是愿意的。 可哪天若张柔也这般逝世,又情何以堪? 张弘道叹息一声,也想到了这些,道:“不得不说,李瑕那人……不是个伪君子。” “他待我……是真心为我考虑过的吧?” “谁知道?许是他没那么在意你吧。” “他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却明知五哥不会答应还是来见了五哥。” “唉,我与你说此事,不是让你作这般想的。” “可我偏是想他,想见他……” “我这当兄长的还能如何?去宋境把他捉来不成?别惹我心烦了,养好了病再谈吧。” “知道。” 张弘道摇了摇头,起身道:“走了,到母亲处挨骂了……你一会把药喝了。” ~~ “高明月?” 张文静又自语了一声,喃喃道:“名字倒很漂亮……” “肯定没有大姐儿漂亮。”雁儿连忙道。 张文静懒得理她,侧了个身自闭着眼想事情,又惆怅又迷茫。 “大姐儿,书房的仆役上午又听到李瑕的名字呢。”雁儿想了想,不知该说不该说,总之还是说了。 “嗯?”张文静果然来了兴趣。 “从北边回来的人说,遗山先生临终前给了他一首词呢……” 屋子里有些药味萦绕,小婢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张文静心思更乱。 “大姐儿?在想什么?” “遗山先生殁了啊。” “嗯?” 张文静眼望着窗外,想了良久,仿佛心里的迷茫忽有了解答。 她张了张口,低声念叨了几句…… ~~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 又数日,元好问逝世的消息传至淮河以南,河南河北数不清有多少人再次唱起这首《雁丘词》。 李瑕正走在宋境寿春县的小巷中,忽隔着墙听得一座小院中有女子正在唱词,忽觉心头一颤。 一时之间,像是有人拨动了他心里的一根弦。 他再次想到了元好问。 那位北方文雄半生漂泊,却也曾有过年少轻狂之时,十六岁便作出了这样的词句,道尽世间男女之情。 而他李瑕,今日方才真正被这首词触动到……莫名地、不知所起。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 这彩笺随他天南地北,已皱得厉害,他却始终带在身上。 …… 巷子里的少年驻足了一会,低头看着手里的纸片渐行渐远。 唯有那小院子里的歌女还在独自唱着词。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第395章 异族 一个茶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杨果猛一抬头,老眼已是通红,浊泪滚滚而下。 “你说什么……裕之兄……” “遗山先生与世长辞了。”李瑕郑重行了一礼,道:“晚辈明知遗山先生时日无多,却瞒着此事,将杨公带离北地,对不住杨公。” 杨果与元好问交好,李瑕听白朴提过。 元好问曾两次及第,金兴定五年进士及第、与敬铉同榜;正大元年又以宏词科登第、与杨果同榜。 杨果与元好问同是山西忻州人,同榜兼同乡,且政见相合,皆以金国遗民自居,交情极深。 白朴这次南下,先去了开封,彼时杨果正被钩考,他才又转道亳州。。 李瑕当时特意去见了白朴,除了请他与敬铉交涉,也商议了送走杨果之事。双方的意思都是当此时节,保杨家性命要紧。 包括敬铉之所以爽快答应,亦有这份交情在其中,否则这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这些文人最是能装,皆把心思藏着,唯瞒了张弘道而已。 但无论如何,杨果想到平生第一挚交逝世, 自己却在仓皇南窜, 自是无比愧疚,悲从中来, 不可断绝。 “裕之兄……天妒你英才啊……裕之兄……” 杨果今日早些还听到隔壁院里有歌女唱《摸鱼儿·雁丘词》,不由回想年少时与元好问同时及第,酬唱诗词,他答了元好问一首《摸鱼儿·同遗山赋雁丘》。 彼时, 两个年轻人风华正茂, 春风得意,不想一转眼间已是国破家亡,白发苍苍…… 更未想到,再一转眼, 故友已逝, 再无相见之日。 悲意泛起,涕泪纵横…… 李瑕见此情形,愈感愧疚。 他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杨果愿不愿南下,钩考局的屠刀已经扬起, 彼时确实未给杨果犹豫的机会。 但让一个六旬老者背井离乡,往后每个故知旧交逝世皆不得相送,依然让他过意不去。 他不知如何宽慰杨果, 只站在一旁, 听着老人的恸哭与追悼。 “裕之兄……我愧对于你……我食蒙古米?,愧对于你呐……贪夫徇财,智士死名, 我南渡偷生, 你文史名世, 合与江河万古……江河万古……” 良久,杨果哭到力竭,李瑕忙伸手扶他。 年轻的臂腕扶起老迈的身躯, 杨果轻轻拍了拍李瑕的手。 “非瑜, 你要记得裕之兄……他与我不同, 比我有气节……” “晚辈记得。” “中都弃、汴京焚, 天下丧乱,累世文献无存,裕之兄不仕蒙人,以一己之力筑野史亭, 搜罗河朔篇章,编中州巨着,方使我中原人不鄙贱……中原人不可鄙贱啊……须有诗书……须有诗书……” “晚辈明白。” “他说……沧海横流,身可亡,而史不可无……你莫嫌我等是金人,他怜的是中州百姓,你要听他的诗……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是,中州百姓、河朔生灵, 皆我辈同胞……” 杨果还想说些什么,再开口却哑了声, 张了张嘴,安静了下来。 一老一少便这样默默地坐了许久。 到最后,杨果开口念起他答元好问的词来, 声音很低,却带着无比的悲凉。 “埋恨处,依约并门旧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间多少风流事, 天也有心相妒……” 仿佛是一语成谶,那年并门旧路上同赋的雁丘诗,确也只剩寂寞寒雨了。 …… “休说与,还却怕、有情多被无情误。一杯会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 ~~ 李瑕本有许多事要继续与杨果谈,却也还是给了杨果悲悼亡友的时间。 中午时,他先去安排了车马,再继续转回杨果的住处。 再次走过两条小巷,却见两个书生从一间小宅里走出来。 “一个鲜卑后代的金人死了,有何可悲?你夫妇二人简直可笑。” “刘兄此言差矣。遗山先生是北魏后裔不假,但至北魏孝文帝服汉以来,禁胡服、禁胡语、改姓氏,改拓跋为元氏、改独孤为刘氏,归汉近八百年,经历隋唐、五代诸国,承平时亦为我大宋百姓。如何到了刘兄嘴里依旧是鲜卑人?” “祖上是鲜卑人,世代是鲜卑人。莫说八百年,哪怕八千年,元好问也非我族类。” “刘兄当我不知?你自诩汉氏后裔,实则始迁祖乃汉赵九江王之曾孙。追根溯源,你实为汉赵刘渊之后裔,而刘渊乃冒顿之后。如此说来,刘兄你是勾奴人不成?” “我是宋人!淮西路寿春人!” “遗山先生乃山西路忻州人!” “哈?邓光荐你想想清楚,那里是蒙古、金国治下,元好问是个金人,你悼一个金人,欲叛国否?!” “错的是他?出生在金国是他错了?我大宋丢了半壁河山,莫非所有北人全都成了罪人了不成?!” “生在金国不是他的错,仕金、悼金便是他的大罪!光荐你忘了靖康之耻?忘了女真畜生是如何凌辱我大宋百姓?!” “靖康之耻我从未忘,但汉地的女真人已赶尽杀绝了啊。连蒙人都分得清谁是女真、谁是汉人,刘兄反而分不清?将百余年前之战祸归罪在这些中原遗民头上?” “我说了,身为中原遗民不是罪。但元好问仕金啊,他为何不学稼轩公?” “稼轩公……” 那字“光荐”的书生喃喃了一声,似有无数话想要回敬,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来。 至“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以来,北人南渡,天然就是罪。 辛弃疾天纵之才,勉强得以在宋朝立足,但那郁郁不得志的一辈子……身为宋人又有何可说的? 说了,又是一桩大罪…… 李瑕看着这两个书生争执的背影,莫名感到一股悲凉。 他深知这邓姓书生为何说不出话来。 要想北人南渡,首先一点,宋朝廷绝对不能承认金国的法统,且必须坚决、不容余地。 但早在高宗一朝,朝延既已在法统上默认了南北割据,且奉金国为正统……只能说是遗祸数百年了。 …… 前方两个书生还在边走边谈。 “光荐无话可说了?元好问仕金,便是卖国贼,你为一卖国贼之死悲悼,不觉羞愧、不觉耻辱?” “是啊,耻辱……” “我等身为宋人,合该痛骂那些仕金、仕蒙的卖国贼。骂得多了、骂得狠了。北人才知大宋才是中州正统……” “苟安江南的中州正统?” “光荐?” “一时失言了。罢了,我不识元遗山,不过是觉得他文从孔孟、诗从杜甫,行汉家之礼仪、着汉家之衣冠……我受过他文章启迪、因其诗词触动。如此而已。” “卖国贼的文章诗赋也配?” “刘兄啊,我等身为宋人,骂北人一句‘卖国贼’容易,可若是设身处地……” 这邓姓书生话到一半,回过头见到李瑕,眼中有些许惊惧之色泛过,须臾即散,最后作了一揖,苦笑不已。 刘姓书生亦回过头,喝问道:“跟着我们做甚?你有话要说?” 李瑕拱了拱手,道:“说来说去有何益?不如收复山河。” 一句话之后,李瑕也不再跟着他们,自转过小巷…… ~~ 在这蒙宋之际活得越久,李瑕越不愿评点当今人物。 丧乱之下,连是非功过都显得混沌。 直到百年后,才有人能结束这片混沌……朱元璋。 以往不觉得,如今见到的宋人、金人、蒙人、大理人越多,李瑕才愈发深刻地感悟到朱元璋之功绩。 若说“日月重开大宋天”,这“大宋的天”却还从未包括大理与云燕十六州。 真定史家、顺天张家,至大宋立国之日起便未当过一天宋人,这甚至是从五代就遗留下来的问题。 人说朱元璋有哪些哪些过失……于这世道活了一遭,李瑕已不敢想像,若蒙元之后再无大一统的汉家王朝,又是何等景象? …… 他思量着这些,一路回到杨果的处住,只见杨果已平静下来。 “非瑜来了,丑话说在前头,老夫绝不仕宋……” 第396章 耻辱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397章 欣赏(为盟主林三木加更)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398章 鲜衣怒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399章 贵势之家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00章 轻薄儿 三人聊到后来,贾似道意兴阑珊,自拥着美姬去歇了。 廖莹中今日肩上挨了一下重的,任由人捏着,那侍女一双素手虽轻,依旧疼得他不时嘶出声来。 “满朝皆言东翁‘失大臣之礼’,非瑜今日见识了?” “大开眼界。”李瑕道。 “可知东翁为何如此?” “爱玩?” 廖莹中叹道:“东翁不是纨绔子弟出身,而是少时太苦,功成名就后才放浪形骸。” 李瑕问道:“那是……报复性放浪?” “东翁如此,只怕与父、祖旧事有关。两辈人清廉刻苦半生,不得善终……” 浴池中水始终是那个温度,李瑕听着廖莹中缓缓述说,渐渐了解了贾似道的生平。 贾家说来显赫,乃汉代名世贾谊之后。。 贾似道的祖父名“贾伟”,贾伟曾镇守四川开江,越级上书揭发数名大将之罪行,被挟怨报复,含冤而死。 贾似道之父名“贾涉”,贾伟冤死时,贾涉年方二十,奔走申诉,伏阙上书,泣诉十年,终使贾伟沉冤昭雪。 之后,贾涉入仕,出任淮东制置使,极力招揽起义叛金的山东义军,也就是李璮之父李全率领的忠义军。 嘉定十二年,山东七十城“归三百年之旧主”,次年,严实应召归顺,太行山以东之地尽归宋朝版图。 贾涉又激励山东义军北伐,传檄中原“以地来归及反戈自效者,朝廷裂地封爵无所吝”,金国大震,称“宋以虚名致李全, 遂有山东实地”。 但好景不长,宋廷很快负担不起山东义军花费, 称“未有毫发之益, 而所丧巨亿万计”,而李全势力壮大后, 渐有割据之心。 彼时贾涉已察觉李全野心,不停以利诱、分化的手段防范李全,丞相史弥远却一意拉拢李全,不断授以高官。 贾涉夹在其中左支右绌, 精疲力竭之际,朝中不停有人弹劾他养虎为患, 全盘否定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 至此, 贾涉心力俱疲, 身患重病, 同年金兵大举进犯, 贾涉带病出战, 大败金兵,回师途中病亡。 其后, 代替贾涉之职的许国、徐曦稷等人手段极端激起李全的叛变,宋廷又丢山东之地, 虽杀李全, 但李璮、严实皆叛宋成为蒙古世侯…… 贾涉死时, 贾似道不过十一岁,且是庶出, 其生母胡氏是贾涉的小妾。且贾伟、贾涉为官皆有清廉之名。由此可见,贾似道显然不是从小就是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 通过廖莹中的诉说, 李瑕大概能够想象得出年幼时的贾似道承受的是怎样的管教…… 父、祖皆含屈暴毙,家族重担压在一个小小的庶子头上, 要何等刻苦读书才能振兴家业? 一直到贾似道十九岁时他姐姐才入宫、次年被封为贵妃;三年后他以父荫入仕;再三年,进士及第;中枢任官三年,改任湖广统领, 至孟珙麾下;两年升任户部侍郎;又两年以宝章阁直学士兼沿江制置副使……可谓平步青云。 之后二年间,孟珙、贾贵妃相继逝世,贾似道升官的速度却未减,十年间已入枢密院事、封临海郡开国公…… “世人皆言东翁乃纨绔子弟浅薄鄙陋,全凭惠顺贵妃裙带得以晋升。然惠顺贵妃薨后十年,东翁方才真正崭露头角。” 廖莹中说着,叹息一声, 又道:“旁人出任沿江、两淮,粮饷无支, 贫民困苦,唯东翁不仅不伤百姓,粮饷自为调度, 且尚有余蓄支援他方。仅凭裙带,可做到这一点?说来,竟唯有史岩之当年说了句公道话‘似道虽有少年习气, 然其材可大用也’。” 李瑕点点头,道:“贾相公确是有真本事的人,但少年习气也是真的。” “我未见过贾家太公,但说来,是板刻正直之人。想来……东翁少年时读书太苦,心底恨太公……” 李瑕明白廖莹中所言之意。 在一个孩子眼里,父亲、祖父为国尽忠一生,换来的只有壮志难酬、中寿而亡,留下孤儿寡母。母亲每日里的喝骂都是要他如何维护贾家的清正忠义之名,无非是“你若不上进,欲辱父祖荣光否?”之类的…… 物极必反,贾似道成年后如此放纵,只怕有一份抵触在其中。何况其人仕途确实太顺遂了,心高气傲,自负非常。 廖莹中道:“今日,非瑜也顶撞了东翁许多句,东翁丝毫不怪罪,显是极欣赏你……可知为何?” 李瑕道:“我对贾相公有利处。” “不仅如此。”廖莹中叹道:“东翁家里想让他活成非瑜这样啊。” “我这样?” “坚忍、沉稳,如何说呢……” “自律。”李瑕道。 “是啊,东翁常念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贾相公虽未生在贞观开元时,已是‘斗鸡走犬过一生’了。” 廖莹中苦笑道:“但他依旧想过要像你一样活。” “放不下?”李瑕问道:“既恨父辈的忠贞勤勉,又须得继承这份忠贞勤勉?” “非瑜可知,这是谁的诗?” “不知。” 廖莹中长呼一口气,方才缓缓道:“王介甫。” 李瑕在宋朝活了这么久,亦是博学了不少,问道:“变法的王安石?” “走吧,洗得差不多了,更了衣再谈……” ~~ 李瑕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隐隐有些开始了解贾似道。 谁不喜江南繁华,谁不喜锦衣玉食、终日逍遥?但国业家业风雨飘摇,该担负的,谁也躲不掉。 贾似道嬉笑怒骂的背后,是少年习气未消、或是对家族命运的反抗、或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掩饰……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愿为五陵轻薄儿……王安石……” 脑子里默念着,李瑕忽感到自己被轻轻捏了一下,低头看去,见是那在帮自己擦拭、更衣的侍女朱唇轻咬,眉目传情。 “官人若想要,其实……” “这不代表想。”李瑕道“我自己来吧。” 他披了衣服,虽不多言,神色间却是不愿被打搅的态度。 “是,奴婢引官人过去……” 推门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面温暖如春,赤脚踩过厚厚的毡毯,躺在躺椅上,方才那侍女温柔地拢过李瑕的头发开始擦拭,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小炉上烘着。 两名侍女过来,继续为他修剪指甲;又有一侍女捧上瓜果,开始泡茶水;隐隐还有丝竹之声起。 屋中的温度、身下柔软的躺椅、少女温柔的手……样样都让人感到舒适。 不一会儿,廖莹中过来,两人方才继续说起话来。 “非瑜一路奔波,可乏了?” “不乏,正好头发是湿的,请药洲先生接着说吧。” 廖莹中舒服地哼了一声,道:“王介甫那诗,还有前四句,‘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这何尝又不是东翁的写照?” 李瑕微微笑道:“不像吧?” 在他以为,王安石与贾似道完全是两个评价,一个是名垂青史,一个是遗臭万年。 廖莹中道:“说来可笑,东翁与王介甫完全是两样人,王介甫为人朴素、不迩声色,其妻为其置一妾,王介甫见之,问‘何物也?’,岂不可笑。” 李瑕点点头,仅这三个字,他便能感受到王安石的古板。 “之后呢?” “王介甫问那女子身世,得知是丈夫欠了官债卖她为人妾,遂赠钱,放她夫妇团聚。”廖莹中道:“他那人……苏老泉说他‘囚首丧脸’,只这四字,你便可知一二。” “囚首丧脸?”李瑕再次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显得有些无知。 廖莹中道:“面垢不洗、衣垢不浣,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 王安石那执拗、邋遢的样子马上在李瑕脑子里形象起来,确实与贾相公是两个极端的人。 李瑕知道廖莹中不会无缘无故谈王安石,再想到贾似道先前所言,问道:“贾相公莫非想当王安石?” “谁敢当王介甫?”廖莹中低声喃喃道,“非瑜未听人骂吗?‘矫情立异之臣,启靖康之祸,葬大宋半壁江山,流毒四海,遗臭万年’……若非局势至此,东翁岂敢效仿?” 李瑕不由诧异。 他见的事多了,却未想到今日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就贾似道这等青史唾骂的大奸臣,竟还有脸嫌弃王安石遗臭万年? “……” 第401章 墓志 关于王安石变法,李瑕在重生前知道的大多都是肯定的评价。重生以后,偶然听到文人议论时事,多是贬低之言,也并未太过关心。 变法失败了,遭受非议也是在所难免。 但李瑕却没料到,在当朝,王安石竟是被口诛笔伐,尤其是靖康以后,时人多是认为“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 反观贾似道,如今虽有轻佻之名,无非白日狎妓、教官家斗蛐蛐,百官嘴上非议,其实皆以为无伤大雅,不少人心底还承认“其材可大用”。 当今官家用人的水平……在丁大全拜相以前一直被百官颂扬的,至少杜范、吴潜、董槐、谢方叔等人官声都不错,包括对贾似道也是量才而用。 此事说来可笑,但目前为止,在大宋官场上,贾似道的名声还真是远远好过王安石。尤其是在这“阎马丁当”为祸朝纲之际,他甚至还能被百官划到忠臣良将的范畴中。。 听了廖莹中的述说,李瑕不由暗自摇头,提醒自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不能用后世的眼光来对待当今的人心、看法…… “如此说来,贾相公亦欲变法,又恐如王安石一般身败名裂?” “限田之策,汉代董仲舒始议,之后历代皆有,为抑富扶弱之图,却皆不见成效。王介甫为人执拗,强力推行,致扰民致乱,弊大于利……” 廖莹中说着,长叹一声,又道:“东翁亦犹豫啊。若鼎顶革新,恐覆王介甫之覆辙,身败名裂尚只是其一,万一再酿成大祸,只恐社稷不存;但, 大宋积弊丛生,若不思变, 如何拿出钱粮抗蒙, 只怕是……” 李瑕道:“还是社稷不存。” “东翁常言,谢方叔庸材, 惯会一味上书劝官家,实则毫无魄力,尸位素餐之辈尔。当今天下,须有英豪挺身而出。” 李瑕似有触动, 又似没有,只默然不语。 廖莹中道:“贾家两代忠正之臣, 东翁自诩‘轻薄儿’, 但终究是未忘家训。” …… 这边两人说着话, 侍女们已开始替他们捶腿揉肩。 为李瑕烘头发的侍女偷眼看去, 只见另一侍女素手按着李瑕的腿, 已起了大变化。 她不由暗想道:“他这人, 嘴里正儿八经的,心里……” 便是这一晃神之间, 有焦味传来,是她手上一小缕头发烤焦了。 “呀。”这侍女慌忙跪倒。 廖莹中皱了皱鼻子, 正要呵斥, 李瑕已摆手道:“无妨, 不差这两根毛发。” “非瑜说无妨便无妨吧。”廖莹中笑了笑,意味深长。 还待再谈, 又有婢子快步上来,禀告道:“先生, 有位官员想见贾相公。” “何事?” “奴婢不知。” “带他过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过来, 隔着屏风赔笑道:“药洲先生有礼了,不知恩相进城来……” “你既来了,孙知州怎么不来?”廖莹中淡淡问道。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孙知州家的小衙内今日在城中被人打了, 受了伤,孙知州正在……” “不必来了。”廖莹中道,“东翁已歇下,尔等该忙便去忙吧。” “是。” “告诉孙知州,大军驻扎城外,莫弄得鸡飞狗跳,万一查到是军中将校进城惹事, 给他添不自在。” “谢药洲先生提点……” 经这一打岔,廖莹中谈兴渐减, 感到有些疲惫,遂安排人带李瑕去歇,自向贾似道的屋子行去。 贾似道说是要歇息, 却是未狎玩也未睡下,正坐在火炉边翻看账目,很认真的模样。 “东翁。” “如何?” “想必李非瑜该真心顺服东翁了。” “他那人啊。”贾似道低声道:“便像我爹年轻时, 勤勉、有大志。” “也同样是家逢大难,少年奔走。” “但我爹是伏阙泣诉,他却是养兵自雄。” “东翁是想说……” 贾似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莫小看了他。” “是。” 廖莹中见贾似道无意多谈李瑕之事,遂看向他手里的账册,问道:“东翁在算军需?” “军需……呵,自端平入洛,边储一空,至今与蒙古恶战二十余年矣。每岁督军以七百万计,京湖犒赏以五百万计、沿边命帅以三百万计、诸将招军以二百万计、蜀中抚谕以一百万计……” “朝廷岁入不过一万二千余万,而其所出乃至二万五千余万,这仗……不知如何打了啊。” “是啊,遣一兵、发一弩,皆仰国库。财用空竭,如血气凋耗之待毙人。” 贾似道摇了摇头,递过手中的账册。 廖莹中接过,眼睛一眯,看到的第一列是赵葵当年办张灯宴便花了三万贯。 再翻下一页……赵葵当年招兵钱超支,挪用了荆湖路钱粮十数万贯。 廖莹中不由愣了一下,问道:“这是……赵葵的账目?终于查到了?” “不错,吕家人方才送来的。” “东翁决定了?” “既起了念,难消。用今日那些小畜生的话说,搞了。” “东翁深思呐,我当你是哄那李非瑜……” “公田法是开源,但还需节流。”贾似道缓缓道:“待我拜相,必查清军中贪墨,当从三京败事者起……” ~~ 李瑕穿过玉宇楼阁,仿佛看到了吕文德贪墨的无数军资。 但暂时而言,没人敢动吕文德分毫。 不说吕文德与贾似道的关系,如今吕文德已完全是这大宋朝的中流砥柱。 若无吕家军,大宋的防线不说一触即溃,也要很快分崩离析。 而今日廖莹中那番言语李瑕也听得明白,无非是夸赞贾似道的一片守国之心,要让李瑕服膺。 效果有,李瑕对贾似道改观不少。 他觉得贾似道公心确实有、能力确实出众。大厦将倾之际,能挺身而出,贵势之家出身却敢与所处的阶级相违,抑富扶弱,也实在是慷慨之气…… 但,大贪惩小贪,本就可笑。 王安石变法哪怕是败了,其人也是先正己、再正天下;贾似道立身便不正,只怕越是慷慨报国,越遭人怨恨。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又想到张居正……于是不由否定自己的想法,脑子也混乱起来。 “明人是如何评价张居正呢?” 李瑕心中暗忖着,不等侍女铺好被褥,在锦榻上躺下。 “你们去歇了吧。” “官人,奴婢们……” “我累了,去吧……” 李瑕没看她们那漂亮又委屈的脸,闭上眼想着事情。 贾似道说王安石新法未必不可行,误在未审国情、独执己见。但再洞察形势,这大宋朝真是靠变革便能救吗? 即使解了钱粮的燃眉之急,这醉生梦死、不思上进的朝廷守又能守多久? …… 李瑕窝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终是轻叹了一声。 “可惜你这般款待,我却无动于衷……” ~~ 这一天显得极漫长,但天色还是慢慢暗了下去。 李瑕自觉今日一番见闻使自己对时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心志愈发坚定,只想一觉醒来快马奔回川蜀,因此安然入睡…… 而灯火下的贾似道已少了白日里的轻松姿态,皱起眉头,露出忧愁之色。 他曾痛恨父亲贾涉为国忧劳至死,心底起誓绝不效仿。但家国的命运竟还是鬼使神差般压到了他的肩上。 这辈子,想为“五陵轻薄儿”却是不可得了。 他父亲的墓碑上刻的是“若夫制阃勋业,则有国史在”,而他贾似道,决定挽大厦将倾,在国史上为父亲再添一句。 “贾涉制阃有功,及其子,灼然于覆国灭种之祸,毅然以一身担天下安危,扶危定倾,功盛矣……” 第402章 志合 清晨,贾似道捧着一杯清茶坐在火炉边,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婢子,失望地摇了摇头。 “没成?” “奴婢差一点就成了。” “没成就是没成,差一点又有何用?说仔细了。” “是,奴婢夜里偷摸着进去……” 贾似道吹着茶水,问道:“几时?” “丑时二刻左右。” “他该睡得很沉才对……接着说。” “睡得很沉,奴婢上了榻,很快便与他抱在一起……” “挺着?” “嗯……很……很挺……” “蠢丫头。”贾似道轻骂道,“怎未直接成了事?还去抱他。” “正要……正要解他的亵裤,被他抱了……他似作了绮梦,伸手摸奴婢……便没了气力……” “然后呢?” “迷迷糊糊的……他忽然问……问奴婢何时来葵……” “你如何说的?” “奴婢答前几日,但他说……说奴婢鼓胀,该是……危险期?似是这个词,奴婢只好老实招了半月前才来的……接着便被他赶了出去。。” “危险期?” “奴婢也不知是何意。” “你不知才怪。” “请恩相责罚。” “责罚你做甚,去吧,是你没这命。” 贾似道挥退那婢子,看着她窈窕的身影一路退出花厅,转头向廖莹中道:“李瑕这人真是无趣。” “我以为东翁会觉得有趣。” 贾似道笑了笑,道:“是啊,便如斗蛐蛐,轻易被驯服的蛐蛐便不是好蛐蛐了。” 廖莹中抚须沉吟道:“昨日我分明看他对这小婢子有怜悯,未想到还是如此无情。” “他很老道,并非不好女色。而是对我有所防备,不肯诚心归服。” “说来,他昨日从头到尾都没提起过唐安安。” “提了便显得他在乎,你莫看他待人冷淡疏远,其实还是心软。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是否将唐安安送给他,卖个人情?” “斗倒了吴潜再谈吧。记住,我是要收服他,而非巴结他……” ~~ 李瑕昨夜被闹醒后许久没能入睡,又想了很多。 依他的长远谋划,必须要收复汉中,如此才能保全川蜀、控御关陇。 汉中能不能收复暂且不谈,一旦收复,以川蜀之力, 根本无法面对蒙军的疯狂反扑。 那必须有京湖、两淮等大战场的策应与支援、倚仗整个宋王朝的实力来抵御。 如此一来,朝堂上的政治同盟就太重要了。 比如余玠, 其靠山赵葵失了势, 余玠便很快身死名裂,蜀中大好局面也因此而崩溃。 而李瑕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予他强大军事支持的中枢重臣, 丁大全显然不可能有这种魄力。 算来算去,唯有一个贾似道。 昨日听廖莹中说了许多,李瑕得到了几个信息。 一是,贾似道的父亲贾涉、恩帅孟珙都是志在恢复中原之人……这表明以后有说服贾似道的可能; 二是, 贾似道若掌了权,很可能会着手推行变革……到时, 这或会是一个在蜀中排除异己的机会。 虽说贾似道与李瑕的志向有本质上的不同, 一个要治大宋积弊、一个要打翻了重来。但他是李瑕眼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同盟。 政治同盟不是说结便结, 从贾似道派个小婢子过来勾引便能看出, 他要的是绝对的控制。 李瑕想要不被轻易摆弄, 又要交好于贾似道, 却也不是易事。 只说昨夜那个小婢子。李瑕若一个不慎把人收了,便是表明了效忠之意, 往后一旦与贾似道意见不合,贾似道的态度就大不相同。 比如, 万一留下个孩子, 贾似道大可养上几年给这母子安排个身份, 贾家亲戚云云,逼他停妻再娶……听起来不要紧, 但这是驯化的过程。 烈马之所以是烈马,一开始就不能吃人喂的草。 而若不收, 显然是不给面子。 果然,到了清早, 李瑕一见贾似道,便见他臭着张脸,满是不悦…… ~~ “多谢贾相公款待, 我今日也该启程回庆符了。” “你何时走,不是你说了算。”贾似道淡淡道。 廖莹中笑道:“坐吧,一会尝尝这荆湖的豆皮。” 李瑕也不客气,掀了袍襟坐下,道:“昨日与药洲先生闲聊,发现一桩趣事。” “喂了巴豆都憋不出屁来的人,也能有趣事。” “我听说吕文德吕太尉是樵夫出身。砍柴时掉了一只鞋子, 长一尺八寸,恰好被赵葵看到, 赵葵称此人必为力士,遣人探访其家,遂留在帐下听用。” 贾似道冷着脸道:“莫与我谈那三京败事者。” “贾相公每以‘三京败事者’呼赵葵, 可见是有收复中原之志啊。” 贾似道故意要给李瑕脸色看,捧着茶也不应。 不成熟…… 李瑕恍若未见,继续道:“吕文德在赵葵失势后又投靠贾相公, 如今看来,贾相公对他是极力支持?” “并非是我支持吕文德,而是吕文德愿听我调遣。” 一句话,李瑕想好的说词便被堵死…… 他这人做事向来果绝,仿佛从未有难倒他的事,但……确实不擅于巴结人。 贾似道不耐,道:“废话少谈,想说什么便说吧。” “贾相公能否如支持吕文德一般支持我?” “吕文德听话,你不听话。” 李瑕问道:“不知哪桩事我未按贾相公吩咐办妥?” “好你个小猢狲,当我没脸皮说出来是吗?!几次给你挑了小娘子,你拒而不纳,不给面子是吧?”贾似道喝骂道,“我看是待你太好,得寸进尺!” 这种低劣手段,他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瑕早有准备,道:“贾相公为我庇护唐安安,我感激不尽,不知何日可以接她?” “回了临安再谈。” 廖莹中微微一笑,笑方才贾似道说的分明是“斗倒了吴潜再谈”。 主幕二人看着李瑕,皆要看看这个向来傲气的年轻人在拒绝了当朝显贵之后还能说些什么找补回来。 “非瑜呐,东翁抛下繁重军务,亲自招待你,可你……年轻人要懂礼数。” 李瑕道:“贾相公与吕文德以利合,然我与贾相公,以志合。” 贾似道笑了笑,是在讥嘲…… 去岁斗倒了谢方叔,只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接触,彼此了解不算多。 昨日的一番款待,贾似道有试探了解李瑕的意思。 但反过来,李瑕也在评估贾似道。 “贾相公与我皆有保社稷河山之志。我想告诉贾相公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 “是吗?” “我在北地得到一个消息。”李瑕道:“蒙哥很可能在这两三年内亲征,而忽必烈,将在蒙哥入宋之后刺杀他。” 贾似道又笑,很轻佻,显然不信。 李瑕握着茶杯,眼神愈发笃定,一字一句又道:“蒙哥很可能会在两三年内死在宋境,这消息是真的……” ~~ 这确实是李瑕心里的秘密之一。 以他所知的历史常识,比如忽必烈才是蒙古灭宋时的大汗、蒙哥虽不是被杨过打死了但似乎是死在攻宋的战争中…… 再结合如今的所见所闻,忽必烈已放弃了权柄回草原养老、而蒙哥急于攻宋…… 这种情况下,要形成最后由忽必烈灭宋的可能,那么很可能蒙哥就是在这两三年内死的。 这次北上救杨果,让李瑕确定了这一点。而眼下也到了将这个消息告诉某一个当朝重臣的时候,既是早做准备,也是换取最大的政治利益。 昨日了解了贾似道之后,李瑕并非服膺,他不愿被贾似道选择。 是他选择了贾似道。 当然,不能说是未卜先知,那么以“忽必烈要刺杀蒙哥”为说辞是最好的选择…… ~~ “忽必烈能得手?” “我们只需做好蒙哥身死的准备。” 贾似道看着李瑕,眼中那轻佻之色渐去,问道:“若消息是假的又如何?” “贾相公要我如何?” “你辞官到我幕府做事如何?” “好……” 第403章 回家 时间已到了腊月初五,庆符县里,韩巧儿坐在秋千上看着树上的枝桠,也不知在看什么。 “你就不怕冷吗?”高明月走来,在另一个秋千上坐下。 韩巧儿转过头,理所当然道:“我是北人啊,当然不怕冷……不过,我出生起就在南边了,还没见过爹娘说的大雪呢。” “我也没见过大雪飘飞,只见过苍山覆雪。”高明月低声道:“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高姐姐也想李哥哥了吗?” “他应该快回来了。” 李瑕本是说十一月回来,如今已到了十二月,她们自是不由得担心…… 韩巧儿想了想,问道:“回来了,你们便成亲吗?听李夫人说,婚事已经筹备妥当了呢。” “嗯。。”高明月低下头。 “高姐姐,有没有觉得李夫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嗯?” 韩巧儿拿手指支了支下巴,却是说不出来…… 下一刻,只听前衙一片叫喊声。 “是李哥哥回来了!”韩巧儿欢呼一声,站起身拉着高明月便跑。 才到前院的小门边,只见一个身影转进来。 “李哥哥……” 韩巧儿才想扑进去,一见李瑕怀里抱着个小东西,不由瞪大了眼。 “啊……这是什么?” 李瑕浑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脸上满是尘土,头发已和泥水结成一团,裤角与靴子亦是被泥水糊住。 “骑马比坐船也快不了多少,早知如此还是坐船回来……哦,这是竹熊,在路上捡的,东面山林里在打仗,小家伙孤零零的,我便带回来了,它已断了奶,可以吃些嫩竹子……” 高明月一会看看李瑕,一会看看他怀里的小竹熊。 要说的东西太多,她比往常也活泼了许多。 “我让人去烧热水,你快洗洗,淋了雨吗?莫病了……啊,它好可爱, 去哪里找嫩竹?对了,东面是有些仗, 朝廷要收服僰人, 但有几个小部落叛了,长宁军正在围剿……” “不急, 慢一点,巧儿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安置它。杨公到了吗?我绕道去了鄂州一趟,他们不会比我晚太多。” “还未到,倒是姜饭已经回来了, 韩老与你说过吗?杨公会来吗?那派人每日到路上接吧,你腿脚受伤了吗?” “姜饭这般快?也对, 他从汉中走。我安排人去接杨公便可, 有吏员领着他。腿没事, 骑马骑的, 这次骑术能好不少, 对了, 这个给你们……” “李哥哥,这是什么?” “一些好用的物件, 我从一个大户家里拿的……” 久别重逢,三个人便这样一句话里回答好几个问题不停说好久, 有些热热闹闹的样子。 韩承绪等人在前衙走廊上看了一会, 脸上浮起笑容, 知道李瑕不会太快过来议事,转身向公房走去。 “走吧, 让知县歇一歇……” 李瑕不在时,各种事情虽然都不耽误, 但唯有他回来了,他们才感到有了主心骨。 ~~ “我就说吧, 当时我撤出开封时,便是知县说事成了,当时他马上便要渡过淮河, 肯定没事的。” 公房里,姜饭话虽这般说,却还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韩祈安不由笑起来。 虽有太多事情要告诉李瑕,但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吧。 他看了眼姜饭的钩子,问道:“姜钩子,你这钩子上怎还有油?” “这不是方才给阮婆家里送了两块腊肉吗?挂钩子上了。”姜饭道:“这次到北面能成事, 阮婆也是功不可没。若没有她,哪能叫俞道长相帮?” “你用这钩子杀过那般多人, 少挂些吃食。” “洗干净了,有甚打紧。”姜饭大笑。 因李瑕回来,他心情显然好了不少, 道:“与韩先生说个有趣的,昨日我刚回来,洗了个澡, 往这手上装的是钩子,往腚上一抹……那叫一个血淋淋咧……” “只抹到腚?” “可不是吗?” “好吧。” “韩先生不信?” 姜饭起身便脱裤子给韩祈安看。 正此时,门被推开,严云云走了进来,正见姜饭拿腚对着韩祈安。 “呀,都流血了?” “啊!” 姜饭大吃一惊,忙拢着衣袍,一张脸已是通红。 “你你你……怎不敲门就就进来……这可是……公房重地。” 严云云平日多戴着半张黑漆恶鬼面具,今日难得戴的是那张彩羽面具,盖住了受伤的左脸,显得颇为明艳。 她一年来掌着盐业,气质比以前有了大变化,少了俗媚,多了几分清冷。 姜饭一看她,脸更红。 “是,是,我错了,打搅姜班头与兄长好事……听说知县回来了?” “知县才回来,没那么快见我们,有事?” “送账册过来,再给父亲带些年货。”严云云说着,又扫了姜饭一眼,笑道:“大小也是县中一霸,还能臊成这样?老娘什么没见过?” “没有好事,我我……我……” 姜饭还待再言,严云云已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韩先生,她……” 韩祈安摇了摇头,道:“无妨,她不会误会的。但你往后为阿郎办隐秘之事,万不可再这般咋咋呼呼。” “是。” “北面之事也不必再与我说,直接与阿郎禀报。” “我不是不知县令何时回来吗……” 韩祈安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作为北人,李瑕在开封安插细作之事他当然非常感兴趣。 但他知道越是感兴趣,越不该过多地插手…… ~~ 后衙,李瑕已去沐浴。 高明月与韩巧儿蹲在那看着那懒洋洋趴着的小竹熊。 屋中点了炉子,不像外面那般寒冷。铺在地上的被子已被滚得脏脏的,那小竹熊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不再费力翻滚,闭上眼呼呼大睡。 “高姐姐,它好可爱啊,腿怎么能这么短,也太短了吧?能不能爬得动哦?” 高明月点点头,想到几个月前与李瑕闲聊曾经说起过竹熊,没想到他还记得……嗯,当然也可能是路上正好看到它陷在战乱里才捡回来。 但李瑕一路紧赶慢赶回来的样子她却也是见到了,心底显然是在意她的。 他那人平时总是什么也不说,但每一件对高明月好的事,她全都能发现且记得…… 好一会,李瑕洗过澡出来,笑道:“你们不必在这里傻看了,它也累了。” “好,你还去军营吗?” “不急,明日再去吧,年前该不会再有战事。”李瑕自然而然拉过高明月的手,道:“也是难得喘口气。” “嗯,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一会吃些吃食早些歇吧?” “看看这些东西,都是从当朝副相那要来的。”李瑕明显在高明月面前话多了些,拾起带回来的小包裹,“这是剪指甲的小钳子,我看你与巧儿平时修指甲都能修一天……” “因为我们要修得漂亮呀,别人都是用咬的呢……” “这块玉石紫晶镜是用来看东西的,韩老眼睛不好,可以用这看字……” “哇,这个好厉害?高姐姐你看……” “真的?字都变大了。” “这玉石紫晶太贵了,否则倒可用来做望远镜,明日我到工坊看看再说吧……” 这些小小的物件对李瑕而言都是常见,或者说是落后之物,但对于两个女孩子而言都有些新奇,每一样都能讨论很久。 李瑕也不觉得无聊,一件一件的给他们摆出来,似也在其中找到许多乐趣。 他这人性格疏离,因此其实是不太容易融入这个时代的。 今日却发现,归属感并不是一桩桩功业带来的,而是这样一句句无聊的家常闲话。 …… “这包是什么?” “沙窝豆丝……你尝尝。” 李瑕拿了一根喂给高明月尝了一口。 “嗯?” “味道有些怪。” “因为要炒过才好吃吧。”李瑕拿起剩下的半根吃了。 高明月有些羞,低下头,故作平静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回家了,心情不错……” 第404章 休憩 天还未亮,高明月醒了过来便再睡不着了,只好睁着眼看着帷幔发呆。 其实昨夜里睡得也不早,打发了韩巧儿先睡之后,她与李瑕还说了会话才各回各屋。。 到现在,拢共也过没多久,有三四个时辰吗?但又想见他了是怎么回事呢? 高明月也不想清楚,侧了个身有些苦恼起来。 “去看看他吗?” 这念头忽然窜出来,在心里有些挠人。 李瑕昨夜就讲过很多类似于“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们可以稍微大胆一点自由一点”的话,此时想起,便让她觉得……他真是料事如神。 梳洗了一番,高明月轻手轻脚地走过长廊。 腊月里的天亮得迟,此时才朦朦胧胧,天边还挂着几颗残星,少女的裙裾轻摆…… 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转头看去,见阿莎姽从小厅出来正要回屋睡觉,高明月不由吓了一跳,忙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缓步到了李瑕屋外,先是轻轻推开外屋的门进去,到了里屋、脱了鞋提着,脚步更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躲在屏风后往里面偷瞄了一下,很快便听到李瑕的声音。 “嗯?明月?” “不是……不……是我……就想看看你醒了没有。” “刚醒来,你过来……” 李瑕还未完全清醒,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住高明月的手。 “你的手好冰,坐下盖上被子,我们说说话。” “是否我把你吵醒了?” “不是,平时醒得便早,今日想多懒一会,但到点还是醒了。”李瑕拉着高明月在床边坐下,舒服得叹了声,“这两年难得有这般清闲的时候。” “这被褥舒服吧?李夫人特地派人到叙州城里打的,说是庆符少有这般料子。” “很舒服啊, 明月屋里也是吗?” “嗯,我与巧儿一人一床, 冬天睡可暖和了。但巧儿嫌热, 总说自己是北方人不怕冷,其实从小就活在南边……” 虽说想见面, 但见了面又哪有许多正事要说?无非是这些琐碎的家常。 说着说着,李瑕已把高明月拥进被窝里。 小姑娘本来叽叽喳喳的,被他一抱,吓得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我先去让厨房把早餐做了……你今天吃三个蛋配豆丝怎么样?” “不急, 再抱一会。” “不好吧?” “都快成亲了,也不做什么。” 高明月有些抗拒, 一边感受着李瑕暖和的身子, 一边犹豫着要不要逃开, 但一双脚被李瑕夹着。 她缩了缩趾头, 渐渐没那么冷了, 也放松了些。 “那你……不要乱来。” “不乱来。” 高明月这才埋在李瑕怀里, 感到很舒服。 “嗯?在家里歇着,就别把匕首放在榻上了, 万一伤到自己。” 李瑕闻着她发丝的香味,“嗯”了一声, 道:“过几日便成亲了, 再等等……婚事都安排好了吗?” “我也不知, 不过李家夫人很上心呢,现在全县都知道李知县要成亲了, 乡亲们送了好多东西过来。” “说到李夫人,有件事告诉你。”李瑕道:“不过需要保密。” “秘密吗?” “嗯。” 哪怕李瑕不屑于去冒充他人儿子, 但明面上却也撇不掉与李墉的父子关系,该定的名份早晚还是得定。 换句话说, 坦诚是他给李墉的,身份却是属于世俗的。 另外,如今李墉做了那么多, 李瑕虽为人疏离,偶尔也难免心软。 这次去了鄂州一趟,与贾似道有了默契,说出来问题也不大。 “其实,李西陵便是李墉,是我的……‘身’父。” “嗯?” 高明月抬起头,惊讶地瞪大了眼。 李瑕道:“在临安时你也听说过, 他得罪了人,只好隐姓埋名, 不好相认。” 高明月愣了愣,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慌得厉害。 “那怎么办?我……我待李夫人……待她就……就……” “没事的, 刘苏苏并非我的生母。” 高明月才不听李瑕劝解,仔细回想了这些日子与刘苏苏的相处,认认真真确定自己没有失礼, 方才舒了口气。 “怪不得李夫人提议接亲时从李家接过来呢。”她小声嘀咕道,“想必还是想相认的。” “嗯。” 对李瑕而言,不愿多提这事,说过了也就换了个话题。 “我们成亲时慕儒……我也该改口叫二哥了,他能来吗?” “二哥怕是来不了,带了封信过来,他与蒙军打了一仗。” “我知道,刚回来便听韩老说了,蒙军急着攻入广西,该不会大举对威宁动兵。” “嗯……二哥有些生气,说我们太急了,他抽不出空过来。” “他是担心你嫁得不够风光,但风光是给旁人看的,日子过得好或不好,看我们自己。” 高明月低声道:“我明白……能嫁你……很欢喜很欢喜。” 这是她少有的告白,说完又把头埋进李瑕怀里。 两人便这般窝着,在冬日里体会着彼此的温度。 “你之前不是说吗?以前有很多露水情缘,以后要纳很多妾……但都没看到欸。” “嗯?想见她们?” “只是觉得奇怪啊,都没见到。” 李瑕搂着高明月,道:“以前我自认为是花丛老手,实则那些女子多是因我的优秀被吸引而已,未必有多少真情……近来发现,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擅于谈恋爱。” 什么“我的优秀”这样的话显得十分自夸,但李瑕的语气平平静静。 他以往未经历过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或是不顾敌国恩怨也痴心相付的深情,如今方知这其中有大差别。 这感受大抵上便是“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象。”“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 高明月有些听不太懂,嗔道:“明明就很……” “就很什么?” “就很招女子喜欢。嗯?不把匕首拿开吗,不会有刺客的……” 李瑕已低下头,吻了过去…… ~~ 韩巧儿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第一件事便是去挖了小竹子喂小竹熊。 她站在院里看着前面的小小竹圃,想了想,表情渐渐坚定起来。 像是立了什么大志向。 “得要种一片大竹林才可以。” “养一只太孤单了,种片大竹林多养几只。” …… 冬日的天一点点大亮。 喂小竹熊的时光惬意而悠闲,好一会高明月才过来,蹲在韩巧儿身边,眼睛亮亮的。 “高姐姐,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啊。” “李哥哥还未醒呢,方才我到他屋门口,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明月又想到那长长的吻,脸上泛起红晕,道:“你啊,只顾着喂它,自己吃过了吗?” “一会等李哥哥活动完,大家一起吃……高姐姐,你今天好漂亮。” “我们天天见面,不都一样吗?” “明明不一样。” “对了,姑姑呢?” “她应该不久前才去睡的,估计她昨儿在这里坐了一晚上看着这小胖墩,我坐下来的时候毯子还是热的。” “好吧。”高明月捋了捋发丝。 两人闲聊着,很快便闻到厨房那边传来的香味。 比起平时,这香味显得格外好闻。 “李哥哥回来了可真好啊,要是不用打仗,他哪也不用去,该有多好。” “是啊,不用打仗该有多好……” 第405章 凌霄城 这一年腊月,战火其实还是不断。 京湖战场,塔察儿对樊城发起了最后的攻势;两淮战场,史枢已出兵配合塔察儿;川蜀战场,纽璘已重据川西,准备来年再攻重庆。。 西南,阿术已驱兵进入宋朝羁縻地罗氏鬼国,将与吕文德战于播州。 却有些小小的地方被人忽略了,长江天险与川滇的群山夹着的蜀南。 去岁兀良合台的侵蜀之战并未伤及这里;大理的蒙军受到了重创,斡腹攻宋已显得吃力;成都之战宋军虽败,蒙军却也吃了不小的亏……这些,给了庆符县休养生息的机会。 小县城在年节之际显得十分详和,甚至还隐隐显出些繁荣的样子。 同时,蜀南还有一座山城也在这一年建成——凌霄城。 凌霄城处于长宁县与兴文县交界,可由长宁河向北直达长江,随时支援北线的长江战场。 蒙军若从大理再攻蜀南,凌霄城则可出兵扼住五尺道。 因此兀良合台侵蜀之后,蒲择之不惜花费大量钱粮、劳力,马上下令修筑凌霄城。 李瑕推断蒙军明后年不会来,放心大胆地建了威宁城。但蒲择之地位不同,考虑的亦不同,若无凌霄城,重庆府随时有腹背受敌的危险。 许多战略亦受影响,比如宋军如何还敢放心出川西、川北? 大理蒙军是转向鬼氏罗国了不假,这不能说明凌霄城没有意义。或许恰是因为有凌霄城,阿术才暂时不敢攻蜀南。 这是宋朝蜀帅与蒙古大理都元帅之间的博弈。 论对五尺道的防御,庆符县、筠连州远比凌霄城更近,但地势不好,没有这样险峻高耸且山顶平坦的方山。 李瑕选择在平地、大宋官方选择山城屯兵,是出于对自身实力及蒙军战力的微妙判断。 李瑕不像普通宋军那般畏惧蒙军,他赞同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但认为不能仅凭山城,而该以山城扼住要道,以点扩线、以线扩面,在抗蒙同时保证军民生息。 总而言之,凌霄城的战略意义与庆符军有了一部分的重合。 那么,驻守凌霄城的长宁军与庆符军必须形成默契,才能更好地分配兵力,甚至在抵御大理蒙军的同时支援长江防线。 十月, 凌霄城筑城,易士英马上便派人往庆符县请李瑕, 但得到的回复是“李知县公务去了”。 直到了十二月初八, 李瑕料理好县中事务,才东往凌霄城见易士英。 路途不远, 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但山路弯弯绕绕,慢慢骑马也要八个时辰。 夜里露宿歇了一夜,次日清里,李瑕才抵达凌霄山下。 抬头看去, 山高而直,笔耸入云。 上山的山路只容一人通行, 向导在前, 姜饭跟着向导在前护卫, 李瑕后面还跟着两个护卫。 “知县要小心, 前几日下过雨, 这地上的青苔滑得很, 还有毒蛇出没。” “嗯。” “这条路人称‘四十八拐’,难走咧。还有另一条路更难走, 得从悬崖上过吊桥,怕死个人。” “是啊, 如此地势, 蒙军绝难攻下……” 走了整整两个时辰, 中午时,李瑕才攀上凌霄山。 凌霄城规模比云顶城还要浩大, 在山下看去仿佛是一块天然的巨岩,走近了才认出是城墙。 登上山头之前, 迎面便是一段半人高的石墙,这是用来供宋军蹲在后面射箭的。若蒙军攻山, 这道防线可使城门处从容布置兵力。 一声喝问自石墙后响起。 “来者何人?!” “庆符知县李瑕来访,求见易守臣,这是信令……” 好一会儿之后, 守军仔细确认了信令无误,才移开箭簇放行。 李瑕俯身钻过小洞,再一拐,便看到了城门,左边是天然的巨岩,右边是万丈深渊,道路仅有一步宽, 稍不留意便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放知庆符县事李瑕入城!” 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城门被打开…… 眼前豁然开朗。 放眼看去, 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远处的营盘外田亩井然,近处的校城上士兵齐整, 正可谓是“四十八拐天梯立,断颈岩下一线天。烽火台上狼烟举,跑马场前鼓角喧……” ~~ 进了城, 转头看去,只见城门边的巨岩上刻着一列小字,字迹清晰。 “宋兴昌乙卯年,鞑贼自云南斡腹。越明年,制臣蒲择之以天子命,命帅臣朱禩孙措置泸叙长宁边面。又明年,城凌霄,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闰四月经始,冬十月告成。长宁守臣易士英任责、潼川路总管朱文正督工……” 李瑕默默看着那“制臣蒲择之”五字,心头也不知做作感想。 想到了成都之战,想到贾似道所言蒲择之已被弹劾,还想到大宋军民抗蒙二十余年,川中流血数百万人…… 这种情况下,还有一座新城筑起,屹立于高山,是何等决心? 莫然的,仿佛有浩然之气扑面而来。 天地沧桑、历史洪流。 何谓千古?何谓功业?眼下是史书还是当世? …… “李知县!” 李瑕听得喊声,回过头,只见是祝成大步奔来。 他在这寒冬腊月还披着盔甲,显然是刚操练完,走近了一看,他脸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 “李知县!你终于来了,守臣等了你好久!” 祝成摊开双臂似想抱李瑕,却硬生生止了一下。 李瑕摊了摊手,两人方才抱了一下,祝成于是哈哈大笑。 两人交情说不上深,但李瑕替祝成揽过火烧大户林园之事,又送过长宁军粮食,倒也值得他这般热情。 “快走吧,易守臣刚点完了兵,正在用饭,我带你过去……” “好。” 李瑕转身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跃过城墙,能看到远处的群山,让人感觉天地山川皆在眼下,顿生豪情…… ~~ 中午的菜肴很简单,一碗粗粮盖着两块腊肉和一点腌菜,再配上一碗淡如水的热汤。 一城守将也好、一县知县也罢,就坐在小板凳上与士卒们一起吃了饭。 “凌霄城新筑,菜还未种好,让非瑜见笑了。” “易守臣客气,汤下肚了暖和。” 易士英笑了笑,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拿何物送你作贺为好……对了,带了两卷兵书……” 他四下看了看,见别无旁物,遂带着李瑕向住处走去。 山城显然清苦,不比在长宁县时。 李瑕目光看去,见易士英瘦了很多,脸颊包着骨头,胡须也白了不少。 半年筑如此浩大之城,显然艰苦异常。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凳上,说起正事。 “成都一战,未免可惜呐。” 易士英没有茶叶,自拾了些干炭烧火煮水,嘴里叹道:“犹记前番相见,我与你评刘武仲,未想到再见面,他已历箭滩渡之败。” “箭滩渡之败确实太可惜了。”李瑕道:“近来听了许多事,从宋金争战、到联蒙灭金、再到抗蒙这些年,大宋有太多次机会,志士前仆后继,却每每功亏一篑……不知是为何无力把握这些机会?” 二十余年间有多少英雄事? 仅李瑕听闻的便有孟珙灭金、赵葵兵出河洛、贾涉经营山东、余玠镇守川蜀……俱让人惋惜。 易士英不知如何回答,默然半晌,摇头苦笑道:“我听闻战报,亦是苦思数月,但想来,蒲帅便是换我守箭滩渡,亦是守不住。” “不知朝廷对刘整如何处置?” “蒲帅已上书请罪,揽下了过错。幸而,成都之战非无战果,斩杀阿答胡、迁十余万人口,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易士英缓缓扇着火,又道:“如今凌霄城已筑成,我欲迁五千人上山屯田,非瑜意下如何?” “好,我回县之后便安排。”李瑕道:“再送些粮食与物资上山,马上要过年了,山上军民也该过个好年。” 易士英爽朗大笑。 他虽是文官,但久在行伍,自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 “如此,老夫那两卷兵书便值了……太值了。” 李瑕亦笑,真心喜悦。 说笑过后,易士英拍着膝头,眼中有喜色,亦有忧愁,问道:“非瑜对接下来的战事如何看待的?” 李瑕笑容敛去,认真地回答起来。 “我敢断言,明岁蒙军之攻势必更凌厉,战事之规模将远胜往年……” 第406章 推论 搭在火炉上的水壶看着有年头了,水烧开后咕咕作响,水从破裂的壶盖上溅出。 易士英缓缓扇着烟气,徐徐问道:“非瑜因何敢说‘断言’二字?”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道:“我辛苦从北地带回来的情报有数十册,记载了二十余年间蒙古国诸事,可惜朝中少有人肯细看。” “非是不肯看。”易士英道:“而是未到我等手中。” 这句话李瑕听得明白,那份情报他交给了丁大全、贾似道。 丁大全无心理会这些,贾似道虽拿了情报,却也不会整理给别的官员……因为党争。 李瑕懒得多管朝中党争,他已接回了杨果,不再害怕北面的线人身份泄漏,于是将当初得到的情报、加上他记忆中的历史信息,给易士英分析起来…… “之所以敢断言,是对蒙古形势的推断。。二十余年间,蒙古人内斗也十分激烈。成吉思汗铁木真死后,汗位由窝阔台继承。窝阔台先是联宋灭金,后大举南侵。 当年,川蜀战场,蒙军西路统帅是窝阔台的次子阔端,阔端攻破成都,屠戮我大宋子民以百万计。 京湖战场,蒙军中路统帅则是窝阔台的三子阔出。阔出是窝阔台最喜爱的一个儿子,也是他选定的汗位继承人。 但就在端平三年的京湖战场上,发生了一件事。” 易士英沉吟道:“江陵之战?” “是,阔出在襄阳病死了。” “非病死。”易士英道:“乃被我大宋将士飞矢击伤,不治而亡。” 李瑕道:“嗯,情报上说阔出是病死的。” 易士英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中带着追忆。 “端平二年起,蒙军连破襄阳、随州、郢州、德安等地,京湖防线千疮百孔。危难之际,是孟少保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江陵之战、黄州之战先后大胜,收复襄樊, 退敌于夔州、兵出川蜀,可谓力挽狂澜……” 追忆之后, 易士英道:“阔出该是死在江陵之战, 可惜只中乱箭,未能檄首。” 李瑕近来发现蒙古国有一个德性, 每有大将战死,战报上永远都是说死了,或喝酒喝死的,或水土不服死的。 比如成都之战, 蒙古国传递给各方世侯的消息都是“会阿胡答、阿卜干死”,仿佛是“正好阿胡答、阿卜干死了, 所以这战打成这样”, 只有仔细打听的人才知具体经过。 也许蒙宋这段历史之所以不为后世人熟知, 一定程度上也与蒙人修史语焉不详有关。 “接着说吧。” “阔出之死看似平静, 其实已埋下了蒙古汗位之争的种子。”李瑕道:“窝阔台阔出死后, 一心将汗位传给阔出的儿子失烈门, 那一年,失烈门还只是个很小的孩子。” “嫡孙?” “蒙人不讲嫡庶, 窝阔台有六个皇后,长子贵由、三子阔出都是其六皇后所生。” 易士英嗤道:“蛮夷。” “情报上称这六皇后为‘乃马真后’, 乃马真想要立长子贵由继位, 但窝阔台为了孙子的汗位, 将贵由派去西征,这便是‘长子西征’了。” 李瑕说着, 摇了摇头。 他以往便听说过“长子西征”,知道这一战蒙古人横扫欧亚大陆……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但仔细想过后, 反而觉得窝阔台把贵由、拔都、蒙哥、不里这一群黄金家族的长子全派出去,只怕不是为了“打击东欧列强、震慑西欧”, 也许只是为了保证孙子继位而已。 “后来,窝阔台喝酒喝到中风而死,乃马真并未将汗位给失烈门, 而是她自己揽权称制……” “妇人称制?” “是,她主政蒙古国四年有余,待贵由西征归来,方才将汗位传给长子。但,贵由称汗后,依旧是由她垂帘听政。” “蛮夷。”易士英再次评论道。 李瑕道:“蒙古汗位不仅由大汗指定,还需经过大朝会推选。当时, 拔都拒不参加大朝会推选贵由。” “拔都是谁?” 对于易士英而言,蒙古国太远, 孛儿只斤氏子孙也太多了,没有情报来源,实在是认不全, 何况拔都一直是在蒙古的西线作战。 “铁木真的长子次孙。”李瑕道:“总之,贵由继位第二年,便要去讨伐拔都。” “唉……” 李瑕知易士英为何叹气, 道:“守臣不必惋惜,当年不是没有北复之机,那正是余帅镇守四川,谋复汉中之时。余帅若未冤死,趁机攻克汉中,川蜀局势不至如此。” 这话,李瑕是故意说的,末了还补了一句,道:“当然,我们经营好了三大防线。” 易士英良久无言。 “贵由在讨伐拔都的路上病死了,似乎也是酒色过度。贵由的妃子于是仿效乃马真称制,被称为海迷失后。” “又是妇人主国?” “是,之后的蒙古国汗位争夺,惨烈远甚于我大宋党争。” 李瑕拿起一块布,把炉火上的水壶拿下来,思考着如何最简洁地向易士英描绘贵由死后蒙古宗室之间的血腥争斗。 “……总而言之,直到七年前,拖雷家族的蒙哥夺得了汗位,杀尽了窝阔台家族的反对者。而这场争斗,除了刀兵相夺,还有财富之争。” “财富之争?” “蒙古国洗卷了偌大的疆域,孛儿只斤氏个个富可敌国。”李瑕道:“要争权夺势,必须往分封在各地的宗王、将军、大臣处送钱,以此收买人心。 因此,蒙人最重视财宝。他们不像我们大宋君权至高,蒙哥欲要子孙汗位稳固,必须尽快攻下我大宋,攫取江南钱财,确保财富远胜于诸王。 这次他为何对忽必烈动手?便是因忽必烈经营中原,聚齐了太多的财富。他既已逼忽必烈交权,又是嗜战之人,我认为他有亲征之意。” 李瑕这一番话说了很久。 他不是漫无目的的闲扯,之所以与易士英说这些,一则他需要长宁军对之后两三年的形势有所预备; 二则,也是给这些困守山城的将士一个心理暗示……蒙古不是铁板一块,不是看起来那般难以战胜。 还有更多的原因,比如,在长宁军面前展示他的战略眼光,一点点让他们信服;让困守山城的易士英能了解更多蒙古的情况,助其更了解蒙古势态。 易士英听罢,眉宇间更显忧虑。 “非瑜认为鞑首将会亲征?” “是,若分析蒙哥如今处境,他极可能会做这样的决定。” 李瑕对易士英的说辞与贾似道不同。 因为贾似道对这些看得很明白,但无利则不动,李瑕只能抛出足够打动他的情报; 易士英不同,在乎的是抗蒙战争本身、想的是保卫一方,李瑕要分析的是形势。 “我会递封信给蒲帅,向他提出你的推测。” 李瑕道:“到时,叙、泸方面必会面对蒙军的大攻势,庆符军与长宁军如何协防,当早作安排。” “请你来便是为了此事。”易士英沉吟道:“我看庆符军已扩军至两千余人,建制……” “我已请奏朝廷,建制很快便要下达。战乱之中有些违制之处,望守臣理解。” 易士英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战事若起,请庆符军分出一部分战力驻守凌霄城,则长宁军随时可全力北上支援长江防线,如何?” 李瑕道:“依我之见,不如将庆符军与长宁军合练,如此,需调步兵时调步兵、需调水师时调水师,战事漫长时还可轮调出战,使伤员得以养伤、疲师得以休整、城池得以驻守、长江防线得以支援,岂不更妥?” “合练?” “合练而不合编,让将士们互相熟悉,作战时亦有大益处。” 易士英初听这想法,一时未及深思,但转头看向李瑕,只见这年轻人眼里满是真诚。 良久,他赞许地用力点了点头。 “你练兵不易,甚有无知者私下诽议庆符军乃私军,今日相谈,方知非瑜未挟半点私心,一腔热血,忠忱坦荡……” 第407章 宋挥玉斧 烧好的热水终于可以喝了,易士英捧了茶杯饮了一口,只觉从喉咙到肺腑一片滚烫。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蜀南这一带,本就是长宁军的防线。蒙军从大理国攻来之前,长宁军并无大大的防御压力。 没想到反而是蒙军自西南斡腹之后,这边建了凌霄城,那边庆符军渐渐成军。 易士英对此本有忧虑,担心李瑕年轻气盛且将兵将视为己物,不肯与长宁军协作。 费了那般多钱粮,各自作战甚至还可能互相牵制。。 没想到,李瑕竟是毫不忌讳他多管庆符军闲事,还主动提出合练。 “庆符军成军不久,需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便请易守臣多费心了。如今蜀南暂时安定,便可先派一部分兵马到庆符县操练,年节前再运些物资上山……” “如此一来,岂不是长宁军吃你的、喝你的?” 李瑕抬了抬手中的杯子,道:“今日我亦喝了守臣家的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两人还是碰了碰杯,很是开怀。 就着白开水,竟也喝出了好酒的氛围。 关于如何合练又商量了许久,时间过得很快,渐渐已到傍晚。 “非瑜有经济之才啊,短短一年间,使庆符县日渐繁荣,财力、物力已远胜长宁县。” 易士英这“经济”二字指的其实是“经邦济世”,是颇高的赞赏。 李瑕愧不敢当,道:“脱不开朝廷和民间的支持,蜀南初经战火,不少大户人家捐出……罢了,与易守臣直言,我为官时短,处事有许多不稳妥之处,还请恕罪。” 这道歉是该的, 长宁军的军需大多来自淯井监,李瑕的私盐生意越滚越大, 一定程度上其实是侵占了长宁军的供应。 但易士英摆了摆手, 道:“非是要谈这些,皆是为大宋守国。但我听闻, 非瑜在开辟与大理的商道?” “是。” “前些日子,庆符县出动劳力,以火药炸山,拓修了五尺道?” 李瑕又点点头应了。 这事是他北上前安排的, 李墉与韩承绪一起做的。 五尺道并不是整条道路都那么狭窄险峻,而是其中部分险峻之处限制了它的通行。 从秦修五尺道到汉晋修南夷道, 最后到唐修石门道, 这条路已四百余年未有大修过。 四百余年间, 已有了火药的运用, 不再需要秦人那种“积薪烧岩”的艰苦办法。 李瑕暂时还没实力重修整条路, 只能将庆符往威宁城的难行之处炸开, 以期加快两地之间的往来。 没想到易士英却是摇头道:“此事欠妥了。” “不知何处欠妥?” 易士英抬手指了指,道:“筑凌霄城, 为的便是据险要之地以拒蒙军。岂有化险峻为通途之理?” 李瑕道:“有一事我始终未想明白。蒙军攻入大理,据称死于瘴气者十万人, 便当是夸口之言, 但忽必烈攻下大理后很快北返, 近年来,大理蒙军与滇地诸部鏖战, 入蜀南、攻自杞、攻交趾、攻罗氏鬼国,伤亡惨重, 所余不到万人。为何朝廷宁花大力气筑凌霄城,而不试着反攻大理?” “岂是易事?大理君臣皆降, 兵将皆已效忠蒙古。” “然大理人心未降,今岁舍利佛揭竿起事,聚众二十万人。若有我大宋官军配合, 未必不能将蒙军从西南驱逐。” 易士英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我大宋立国初年,王全斌平定四川,曾献地图于朝廷,谏言乘势取大理国。当时,太祖皇帝手执玉斧,划地图之大渡河, 言‘此外非吾有也’,近三百年来, 我大宋从未向大理动兵。” “因祖训而不出兵,岂非荒唐?如今大理已在蒙古治下……” “其中自有因由,太祖皇帝实鉴于唐与南诏之事。南诏附唐、叛唐反复, 甚至一度攻破成都,唐大兴发兵伐南诏,双双灭国, 遂有‘唐之祸基于南诏’之说。为何?因滇南地势险峻……” “滇南地势险峻?蒙军为何不怕地势险峻……” “此等大事,自有官家与庙堂诸公定夺,非你我一介地方官……” 两人互相打断了对方几句话之后,李瑕忽然道:“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蒙蒙跨革囊……说来说去,就是这大宋朝廷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 易士英愣住。 他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李瑕会突然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 所谓“汉习楼船”,汉武帝发兵征伐西南,被洱海相阻,而土着熟悉水战。汉武帝遂在长安仿造滇池、开凿出一个“昆明池”练水师,最后派郭昌领军入滇,设立益州郡,统治云南。 所谓“唐标铁柱”,唐朝与吐蕃争夺四川边境及洱海时,唐中宗遣唐九征为讨击使,击毁吐蕃城堡、切断了吐蕃与洱海的通道。唐军大胜,勒石建碑,以记唐朝对洱海地域的有效统治。 所谓“元跨革囊”,忽必烈南征大理,过大渡河后,为金沙江所阻,命令将士杀死牛羊,将牛羊皮吹成革囊,强渡大江。 汉唐之强、蒙古之强,首先便是这一往无前的决心、无可阻挡的霸道。 唯有宋,挥玉斧以划大渡河,此外非吾有也,遂西南不通中州三百年。 …… 这些典故,易士英都知道,但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它们类比,相反汉唐的雄风,这大宋朝廷显得那样可悲可怜。 那句“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刺耳,惊心。 良久,易士英才反应过来,猛地掷下手中的水杯。 “咣啷!” 响声中,那滚烫的热水洒了一地。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李非瑜!你住口!” 李瑕却不住口,又缓缓问道:“鉴唐与南诏之祸,遂不取西南。那鉴于靖康之耻,是否连河洛也该不要?” “你太放肆了!还不给我住口?!咳咳咳……咳……” “易守臣费心力、熬肝胆,修筑了这凌霄城,其山高也、险也,便是数十万蒙军只怕也未必攻下。可有何用呢?真抵得了蒙军斡腹?真保全得了川蜀?” 易士英气得大咳不止,眼睛都已通红,看向李瑕,摇了摇头,道:“你年轻……咳……万不敢妄议朝廷社稷……牢骚太多,误你前程……” 李瑕恍若未闻,继续道:“以此地之险峻、以军民之奋勇,或许临安城被攻下,凌霄城依旧屹立,但只会守,守不住社稷江山。” “李非瑕……你够了!” 易士英站起身,强止住咳嗽,手指几乎顶到李瑕鼻子上。 “莫再让我听到一句妄议之言,给我停止拓修五尺道,否则一旦蒙军入蜀,你担待不起!” 他许是还将李瑕当成敢言直谏的忠臣、想说些逆耳良言,虽然盛怒却也不至于对李瑕不利。 “留在凌霄城好好反省!想明白错在何处了我再放你下山!” 一句话说罢,易士英大步踹门而出…… ~~ 李瑕独自坐在屋子里,神色平静。 他并非是激愤之下才说这些,而是故意激怒易士英,为的是在其心中埋下种子。 再发怒也没关系,待到他今日所有的推论成为现实,易士英便会陡然发现这年轻人眼光如此长远、料事如此之准。 待到他打通大理,易士英便会发现五尺道之事错的是谁。 一件事,两件事……也许会有一日,易士英能回想起这段对话…… 李瑕其实也不愿算计易士英。 彼此初识正是在五尺道上,彼时的易士英虽也儒雅,却威风凛凛。短短一年间,为了修筑这凌霄城,他已熬得枯瘦。 李瑕敬重他。 但也怜悯他,将满腔忠贞、一身孤勇全放在这清苦的凌霄城上,受困于全无开拓之心与远见的朝廷。 在一个冠军看来,赢得敬重很好,但赢得胜利更好。 “一起赢吧。”李瑕拾起地上的碎陶,如此喃喃道…… 第408章 争吵 李瑕在凌霄城住了一夜。 他知道易士英有君子之风、爱才之心,不会真拿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如何。因此他十分坦然。 次日两人再见面,易士英看李瑕从容自处的模样,便知李瑕并无反省,不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易守臣莫忧,昨日确是我心急了。这样吧,五尺道是疏是堵,我请奏朝廷,由朝廷决议,如何?” “唉,好吧。” 李瑕指了指叠好的被褥,道:“昨夜易守臣将这住所让于我……” “非是让于你。。”易士英道:“老夫本要去兵营值宿。” “总之这份厚待,小子深谢。”李瑕行了一礼。 说来,贾似道请李瑕到凤园奢华招待,也未得到如此礼谢、 易士英也歇了怒火,板着脸道:“朝廷自有章程,仗如何打须遁例而为。你自诩才高,却不可事事依你的主意,可明白?” 李瑕道:“我认为被动防守终是不妥,因此有些激动了。” “年轻人棱角太锋利,是祸非福。” “谢守臣提点。” 易士英无权羁留李瑕,得了个台阶,不再说什么“想明白了再放你下山”,瞪了他一眼,递过手中的两册兵书。 “我看,该给你些修身养性之书才是……下次来领罢了。” 李瑕笑了笑,伸手接过。 一本是《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另一本是《武经总要》,皆是易士英的手抄本,书的内容都不多,却有许多感悟写在上面…… “如此厚礼,小子惶恐。” “该惶恐的时候不惶恐。”易士英低骂一声,轻笑之后又板起脸,喝道:“祝成!送李知县下山……” ~~ 李瑕一路穿过校场,在城门处见到姜饭。 “知县。” “到哪滚了一身泥?” 姜饭不敢隐瞒,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打了一架。” “嗯?” “有个长宁军校官看到小人,和同伴小声嘀咕‘怎有个残废’,小人耳尖听到了,跟他绊了几句就打起来了。” 祝成一听,脸色便沉下来,怒道:“哪个狗娘养的?!” “祝将军莫急。”姜饭忙道:“他一开始不知道小人是庆符军, 打过了之后,便说要置酒赔罪咧。” 李瑕问道:“这山上有酒?” “那没有, 他给小人打了个欠条。” 祝成道:“给我看看。” 姜饭一只手掏了一会, 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树皮。 祝成看了,眉头便拧起来, 只见上面只刻了个酒壶的图案,也没签押,实在看不出是麾下哪个混账。 “姓甚名谁也没写?” 姜饭显然不打算出卖对方,赔笑着收回了那块树皮, 道:“小人也不知他姓名。” 祝成啐了一口,道:“吃了庆符的粮, 打庆符的人,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待我找到了抽他几鞭子。” “无妨, 不打不相识。” 李瑕见姜饭对那长宁军校将颇为回护, 心知没起什么大冲突, 小打小闹而已。 “他们能交朋友亦是好事,望往后两军能亲如兄弟。” 祝成暗想姜饭也是傻的, 收了个白条,嘴上却是笑着应道:“定会亲如兄弟, 李知县的为人真是没得说了。” 几人缓缓出了城门, 祝成执意要送李瑕下山, 说是将命在身,不容推拒。 山路狭窄, 也只能一前一后走着聊天。 “前几日我从东面路过,见长宁军似在与僰民作战?” “不是甚大战, 如今主要是以招抚为主,免得这些西南夷投了蒙古。但这些僰人啊, 嚣张得很。易将军看仅仅招抚不行,只好拉拢分化,灭了几个小部族, 杀鸡儆猴,才让几个大部落肯坐下来好好谈。” 李瑕道:“我到蜀南一年来,听闻僰人源远流长,与汉民共居千年,事农耕,被称为‘诸夷中最贤者’?”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易将军说是诸葛丞相那时候了。”祝成道:“到了我大宋朝, 僰人都不知叛乱过多少次了。” 他抬手一指远方的群山。 “李知县你看那边,那就是僰王山, 山上有九丝城,真宗朝时,斗婆、斗望、斗郎先后起兵反宋, 打了两百年,直到政和五年轮缚大囤之战,平定了十余万僰人叛乱, 遂有我长宁军建于此地,镇守一方,为的就是防僰人再叛。” 李瑕点点头,认为冲突两百余年,宋朝对待僰民的策略或许是有些问题。 “长宁军中,有会说僰语之人吗?” 祝成想了想,道:“有几个僰人俘虏。” “可否借调给我?” “自是可以,过几日我带兵到庆符县合练,到时带上给李知县。” “多谢祝将军了。” “多大点事?李知县对僰人感兴趣我就多说些……” 一行人缓缓走下崎岖的山道,边走边闲谈。 祝成在后面说,李瑕在前面听着,思忖着结合后世的经验与今世的见闻该如何教化僰民。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场闲谈也许避免了一个部族的消亡…… ~~ 一趟奔波,李瑕在次日下午赶回庆符县,韩祈安在城墙上看到他,远远迎上来。 “阿郎回来了,杨公到了,刚与房主簿吵了一架……” 韩祈安近来听闻元好问之死,有些失落、愈发怀念亡妻,平时却是不显,行事依旧是矜矜业业。 他苦笑着,低声说起来。 “杨公午间到的,我们的人在叙州码头接至县内,住所亦早已准备妥当。百余人车马入城,房主簿听说北地名儒归附,亦随父亲去待招,初时相谈甚欢,还一起逛了县城,但聊到金国法统、科举便吵了起来……” 哪怕都是读书人,吵起架来也就那样。 先是吵法统,无非是些老生长谈之词,之后又吵到科举。 房言楷很是嘲笑了一番金国的科举,认为杨果这种宏词科进士没有真材实学。 杨果举例辛弃疾在金国落榜,却还能到宋朝作官,可见宋朝进士不如金国。 房言楷反问“安知稼轩公不是无意仕金、故意落榜?哪怕真落榜,稼轩公之词才比杨公如何?如由可见,女真科场何等腐朽。” 杨果一时哑然。 房言楷又问“女真若为中州正统,考科为何还将女真人与汉人分考,特设女真进士科,女真人仅考一场便可为官?” 杨果年老,语速本就慢些,之后再论两朝科场经义水平高低,更是争不过房言楷。 …… “吵完了?”李瑕问道。 “是,房主簿尚有案子须处置,开堂去了。杨公犹在闷闷不乐,正在城头上。” 李瑕抬头看了城墙一眼,上了城头,只见杨果正负手独立在那,望着庆符县城发呆。 “杨公到了,晚辈有失远迎,失礼了。” 杨果转头看了李瑕身后的韩祈安一眼,知道李瑕已听说了争吵之事,觉得有些丢脸。 老人这种情绪如何说呢……下不来台。 “让非瑜见笑了啊。”杨果叹息一声,指了指县城,又道:“过往老夫还觉得,我等汉官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见此小小县城如此繁盛……自愧弗如呐。” 说罢,他终是恢复了名儒的气度,又道:“老夫家中几个子弟皆是庸材,不知可否遣他们随在房正书身边,学治理之道?” 李瑕闻言,不由颔首。 杨果这一手颇高明,既是顾全大局,向房言楷表明冰释前嫌之意,又能磨砺家中子弟、使他们尽快融入。 另一方面,房言楷幕下若多了几个北地来的年轻气盛之人,难免有些小小的麻烦。这算是对房言楷的小小报复与考校。 甚至,还能试探李瑕对庆符县的掌控程度…… “好。”李瑕道:“此事我来安排,房主簿会答应的。” 杨果抚须而笑,终于是消解了初来乍到便被奚落了一番的不快。 “庆符县如此繁盛,不知筠连、威宁二州如何?昭通府如何?” “筠连羁縻之地,威宁城新建,昭通还未建城,远不如庆符。” 杨果摆手道:“毕竟是交通要道、占地广阔之地,差不了啊。” “待杨公看过便知。”李瑕道:“我须到营地一趟,安排些事务,杨公可愿同去?” “好,好,今日便一睹庆符军风采……” 第409章 接风 庆符军如今已扩军至两千余人。 因成军时短,将才不足,每个佰将领兵两百。看似只增百人,管起来却难了许多。 幸而这段时间战事稍歇,给了他们慢慢适应的机会。 李瑕提议与长宁军合练,除了怀有以后收服长宁军的心思,也确实急需向长宁军学习练兵之法…… 这日,刘金锁依旧是在校场上操练士卒。 他觉得兵营生活很是快活,白日里虽忙,傍晚时大家就可以蹴鞠,晚间的课业有些讨厌,但也能听些故事。 偶尔歇息之后还能与同袍们喝酒吹牛。。 简而言之,玩伴多。 领兵两百说费力不费力,每日依条例操练即可,士卒们基本能做到令行禁止。但真要去打仗,调动起来,刘金锁便有些心虚了。 这不像几十人,光用嗓子喊就行,得传令分派,他没把握。 “鲍独眼,明日打一仗吗?!”借着歇息时,刘金锁向鲍三大声问道。 “又演练?”鲍三擦着脸上的汗,他方才亲自揍了几个站不直的新兵一顿,累得满头大汗。 “不然呢?多演练着打几仗,上了战场才有底啊。知县说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啐,练好了没,一天到晚就要打打打,就属你的队最歪。” “哪歪了,你看,多直!” “去把那几个腼着肚皮的扳正了再说。” 刘金锁瞪眼一看,立马大骂道:“汪三两,你个睁眼瞎,又他娘是你的人!你这一什要是不会站,给我再去跑一百圈……” 鲍三听着他的嗓门, 有些羡慕。 刘金锁这人看着老,其实才二十多, 每天像有用不完的劲, 不像他鲍三,筋骨已经开始松了, 天一冷,眼窝子都疼。 “知县来了,站好。” “啧,那老头一看就是个大官……” ~~ “精兵, 非瑜练了支精兵。” 杨果站上点将台,目光望着那一排排齐整的队伍, 久久不愿移开。 他不得不承认的宋朝的物力更强, 士卒的盔甲、武器都属精良。而李瑕治军也远胜他的预想。 李瑕道:“可惜人还是少了些。” “人少不怕, 只要心气在便好。”杨果犹不愿移开目光, 喃喃道。 他对蒙军与中原汉军颇熟悉, 不由作了一番对比。 “北地精兵也有、杂兵也多, 良莠不齐,不谈史公与李璮、严实之间的战力差距, 便是各路史家军亦各不相同。而非瑜治军显比北地世侯用心,无怪乎能屡斩大将。” “杨公过誉了, 这些人还需磨砺。” 李瑕不介意多陪杨果看看。 之前谈论地盘, 六百里山川实则是蛮荒之地不足以让杨果死心塌地效忠, 唯有庆符军才是李瑕最大的实力。 “我有意让杨公到昭通建城,到时遣派一队人随杨公南下。扫除当年敢不附从者, 杨公看两百人可足矣?” “足矣,有如此两百精兵再招募山民, 暂保一方治安足矣。但若是蒙军攻来,还需非瑜派军策应。” “那是自然……” 李瑕目光扫过校场, 心中思忖着到时选谁随杨果去昭通。 “知县。”刘金锁大步跑来,高声问道:“我们再演练一场如何?让我与鲍三再打一仗呗。” “等我安排便是。天色也晚了,收兵用饭吧。” “是!” 刘金锁先是抱拳应喏, 方才敢问道:“知县,好久没跟我们一起用饭了,聚聚吗?” “去吧,一会派了杨公家过来,就在军中置酒接风……” ~~ “杨公?!” 刘金锁瞪目看了杨果一眼,喜道:“知县,当初给我们情报的就是这位杨公?” “正是。” “大熟人啊!”刘金锁道:“现在可以说杨公身份了?” “嗯。” “兄弟们, 我老刘可没骗你们啊,去年我随知县杀入开封城, 就是这位杨公给了我们重要情报。” 诸佰将唰地一下纷纷起身,大声道:“敬杨公!” “坐,诸君且坐……” “和你们说, 亏得杨公,我才知道蒙古许多事。”刘金锁声音大极,“兀良合台要打来, 我早就知道。” “刘大傻子,你也能看得懂情报?” “看不懂我还不会听吗?我告诉你们,北地的世侯……哦,是谁我就不说了,早晚得和我们一起打蒙鞑。” “怕是你不知是谁吧?” “哈哈,我知道,但不告诉你们这些傻子。”刘金锁大笑。 他显得很是忙碌,说完又转向杨果,道:“杨公啊,知县与你会面之时,我就在开封城。你可有听过我的事?” “好,好……听说了,听说了。” 杨果与这粗莽人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一时竟恍然觉得还是与房言楷相处更自在些。 李瑕是特意将接风宴置在军中的。 他有时不太讲世俗礼法规矩,诸如文人、武人不好并坐之类。 文雅也好、粗鲁也罢,当此国难之际再区分开来若免也矫情太多。 他甚至打算哪天把房言楷拉到这军中来,与这些浑身臭气的汉子们厮混数日。 相比宋朝文官,北地文人反而没有太多轻视武人之心,此时杨果虽不适应,却并不感到被冒犯。 他听着这些大嗓门,渐渐还是感受到了庆符对他的欢迎,也感受到了李瑕麾下这支兵马确实有收复之志。 “刘大傻子说的对!往后让杨公联络,到时南北汉人共击蒙鞑,何愁蜀川难守。” “嘿,你们知道吗?我祖母是陕西人……” “……” 杨果听到后来,渐渐放开,向李瑕道:“将领有志气,士卒方有志气啊。” 李瑕转过头,问道:“杨公说什么?” “说你们很好。”杨果朗声道。 刘金锁大笑。 “哈哈,当然好,我们打赢了好几仗呢。” 这夜里,多是刘金锁在说,说等来年战事不紧了,他要将柳娘接来,以后复汉中、复关陇,到汴京去定居。 “临安行在有甚好的?待回了汴京,我老刘就是京师人了!” 杨果只饮了两杯酒,但似乎有些醉了,大笑道:“好一个京师人!到时老夫与你同回开封,回去!” “对,回去!” ~~ 夜深。 杨果一家被安置在了庆符县。 哪怕要去昭通建城,也非急于一时之事,必须先熟悉李瑕这个势力,接着准备妥当,这些,会由韩家父子与他接触。 李瑕送了杨果,又稍忙了一会,方才踏着月色返回了县衙。 这一趟去凌霄城,五日未见家里人,他亦是有些想念。 这情绪……重生之初是没有的。 走过院子,绕过回廊,推开偏厅的门,一阵暖意拂面而来。 厅上,高明月与韩巧儿正在陪小竹熊玩,屏风后一抹黑色的裙摆一闪而过。那是阿莎姽见李瑕回来,跑掉了。 因李瑕想让她帮忙收服深山老苗,她嫌烦,近来一直便躲着。 当然,阿莎姽自有其神秘气质,只有在李瑕眼里显得很傻气罢了。 “回来了?喝酒了吗?” “没喝,下午本想先回家一趟,正好杨公到了,带他到营里与佰将们见见。” “嗯,知道你回来了我们便放心,你自忙你的,不用担心家里。” “怕是只有年前这段时间闲适些,多陪陪你们吧。” “李哥哥不知羞,好几天没见,怎就叫多陪了……” 李瑕笑了笑,随意在毯子上坐下,拿着小竹子掰着。 近来忙着的事虽然轻松,却能让他感受到势力正在一点点积蓄。 而若说年节前还有哪桩大事没办,想来便是成亲了。 转头看去,只见桌案上已摆上了好几匹红绸,喜烛亦已做好送来,很快便要开始布置…… 第410章 筹办 年节愈近,庆符县又添了两个集市,热闹氛围似有胜过叙州城的架势。 安置了十万余川西人口之后,城墙外已建起了一片片屋舍商铺,使得县城的规模扩大开来。 腊月二十,一队百余人车马由南边缓缓而来,马车上载着一个个箱子,引人侧目。 他们一路穿过城外的新城大街,进到南城门。两个领队的管事一路张望,互相交谈着。 “大宋还是繁华啊,看这巡兵是多,但城门怎么无守卫?” “城外房屋人口远胜于城内,守着城门还有何用?” “也该再建新城墙才是。” “这恰说明此间兴盛之快,郡主这位夫婿实有大才干……” 在拥闹的长街上走了不多时,迎面一队巡捕大步走来,拱了拱手,问道:“你们运货来,关税可缴过了,烦将凭证给我查看。。” 两个管事对视一下,只觉这般客气的胥吏真少见。 “我等非是客商,家中主人命我等前来送嫁,敢问县衙可是往前直走?” 那快班班头吃了一惊,看向那一辆辆马车,暗骂沿途的关卡竟也不派人来报,忙引着他们去县衙。 …… “黄金二百两、白银五千两、玉如意六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彩绘鸳鸯图夹纻胎漆奁一副……” 小半个时辰后,李瑕接待了来人,之后拿着一份长长的礼单给高明月,两人交头商量了一会,皆有些迷茫。 “我的嫁妆?” “嗯,高琼……大哥派人送来的。” 高明月又瞄了那礼单一眼,有些被吓到,抬头问道:“统矢城也不富庶,大哥竟拿出这么多钱财置办?” “他那人做事太周到, 怕是预料到了二哥的情形。我算了一下,置办这些礼物, 他该是尽了全力了。” 宋朝风气就是这样, 送女儿出嫁时攀比嫁妆。比如苏轼的弟弟苏辙嫁女时便卖了一块好地,得钱九千四百贯为女儿作嫁妆, 自言“破家嫁女”。 这种士大夫间的攀比也传到民间,使宋朝常常出现嫁女时“红妆十里”的场景。嫁妆多少,直接影响到新妇在婆家的地位。 高琼世家子弟出身,了解宋朝风俗。又料到高长寿如今在威宁尚需要李瑕帮衬, 置办不起嫁妆,于是掏了这份钱财。 不仅是破家送嫁, 且还担了莫大的危险, 一旦让蒙古人发现这统矢城主所为, 一个“通宋”的罪名下来, 甚至是灭家之祸。 但高琼还是这般做了, 既是高氏“三王一帝五封侯”的颜面不能丢, 也是对李瑕的看重。 “那你收了吧。”高明月说着,将礼单塞在李瑕手里, 彼此手又碰了一下,滑滑的。 “我听说嫁妆是女方的私产。”李瑕难得开了个玩笑, 道:“盗取妻财是犯了《宋刑统》的。” “那我……我给你用了嘛。这么多东西, 我安置不来。” “于礼法不符的。” “不符吗?” “我也不懂, 应该是吧。” 两人都是第一次成亲,对着眼看了一会, 各自笑了笑。李瑕又俯下身在高明月嘴上啄了一口。 “总之成亲以后你来处置,眼下肯定是不能动。” “去问问李夫人吗?” “也好。” 高明月温温柔柔道:“那你快去, 莫因这些耽误了你的公事。” “好,对了……大哥还送了几个婢子给你, 你需去见见。” “好,那我去后堂了。” 说走又不走,两人又拉着手私语了几句, 李瑕方才去往前衙。 他们的婚期在二十六日,已没剩几天了,后衙的院门上已贴上了大红“囍”字…… ~~ “高家送的?” 李墉看过礼单,道:“嫁妆太厚了,换成普通物件,莫说十里红妆,可摆数十里。相比而言, 我们李家的聘礼有些轻了。” 李瑕微微皱眉,对“我们李家”四字有些许抵触, 但又不好说什么。 他平平静静道:“倒也不讲究这些,这些物件如何安置?” 李墉道:“新妇私财,无甚好安置的。你往后若要动用, 须先问过妻子。还有,公财、私财你务必分清,不敢将妻子嫁妆用于公事, 两头不沾好……” 絮絮叨叨,都是些为官、为夫的经验之谈。 李瑕不喜见李墉便是如此,时而流露出些父子教导儿子的姿态,操心的又多。 “谢李先生提点。” “高家既如此周到,想必也派了人来作为娘家帮忙操持?” “是,两个管事都是带着夫人来的。” 李墉把礼单递回去,抚了抚膝,道:“我让刘娘与亲家人商量,大理国远,能在婚礼前赶来,高家人费心了。显赫世家,虽国灭亦有底蕴,李家还是高攀了啊。” 李墉并非势利之人,只是人情世故难免,宋朝风气又是如此。 高长寿总想着等有了实力再安排妹妹的婚礼,并非事出无因,为的便是高明月在夫家能有底气。 可惜到头来这嫁妆又是高琼出的,想必对高长寿而言是颇感挫败。 李瑕忽然想见高长寿一面,聊上几句,告诉他大丈夫尊严不在钱多钱少,高琼有这份家资,又在蒙古人治下受了多少屈辱? 世情细思,每每让人唏嘘…… ~~ 入了夜,刘苏苏轻抚着一件大红新衣,轻声道:“这孩子十月便出了远门,妾身便想着待他回来又要长高些,果然,幸而当时便留了些尺寸。” 李墉捧着一封公文看着,随口应道:“马上便十八了,长不了多少了,再长也太高了些。” “是啊,一晃眼都这般大了,比官人还高些。” “未加冠,终是个孩子。” “成家立业了,待封赏下来,许是官位比官人当年还高了呢。” “无官才叫一身轻。”李墉摇了摇头,问道:“今日见过高家人了?” “嗯,说来是几个管事,大理国在时个个亦是高官,对高家忠心耿耿,说话亦极客气。本打算置间大宅,但妾身与他们言,到时从我们家里迎亲,他们亦不反对。” 李墉放下公文,沉吟道:“庆符军两千余人,酒怕是不够吧?” “大郎到叙、泸去买了,今日方到。”刘苏苏道:“酒钱还是赊的,韩老说待明年封赏下来再还给人家。另外,郝道长说他造了些烟花,到时热闹热闹。” “将那小子的火药用于烟花,郝道长怕是要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李墉问道:“派出去的喜柬可都回复了?” 刘苏苏起身,拿出一个小匣子,笑道:“今日到的回信,想着待你看完了公文让你过目。” “先操心儿子的婚事吧,没几天了。”李墉笑叹一声,拿起匣子里的回信一封封看起来。 刘苏苏已执笔准备记下,以安排酒席。 “蒲帅果然是不能来,派人送了贺礼,想必这两日便到,我明日遣人到路口等候……对了,朱安抚使的礼重了,年节时提醒我备一份厚礼去拜会。” “不该二郎亲自去吗?” “这小子如今狂傲得很,不肯应付这些虚礼……所以说,为官之人,若无幕僚怎行?我来之前,他仅韩家父子二人。” 烛光下,李墉摇了摇头,眼神中添了一丝无奈,但其实是乐于帮李瑕做这些的。 刘苏苏将这心思看在眼里,温婉笑着,低头书写着酒席上的位置排序。 “二郎军中那些友人,皆未回信?” “是,今日还未收到,包括他最常提及的武信军聂仲由亦未有答复。” “军中之人强求不得,看这情形,怕是来不了了。到时若未来,将几个佰将安排到这几桌,切记,文官与武官,南人与北人须分开坐。” ~~ 李墉这一家人为李瑕操持婚礼,亦是颇费了一番苦心。 喜物的采买、酒席的菜肴、宾客的名单……一桩桩一件件安排着,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六日,李瑕迎娶高明月的日子…… 第411章 婚礼 腊月二十六日。 天还是黑的,鸡鸣声未起,县衙里已是一派灯火通明。 “锣鼓到了没有?花轿怎么还未布置……” “那几张桌子摆到房主簿院里去,动作快点……” “阿郎起来了吗?” “严姑娘已带人去给知县更衣了……” “杨老夫人与通判夫人去请了吗?” “杨老夫人马上就到,江通判昨夜才到的县里,想必没那么早起……” 听着外面的吵吵嚷嚷,李瑕打了个哈欠,坐在那由着婢子们为他妆扮。 他心底其实并不太在意习俗,却也不抗拒。只有在严云云拿着脂粉要往他脸上抹的时候他才摆了摆手。 “脸就不用抹了。” “是。。阿郎头发是不是勒太紧了?” “有点。” “我给阿郎松一松……”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主屋那边已挂了红帐子,那是昨夜高家人来布置的,被褥、帐衾俱换过了,高明月的衣物鞋袜锁在柜子里。 往后便是两人同寝了……唯想到这个,他才有些期待。 也希望这场白日的繁文褥节早些过去,快些到夜里才好。 严云云才为李瑕扎好头,一转头便见李昭成脚步匆匆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喜钱。 “知县记得,起轿前给轿夫先发喜钱,这叫‘起檐子’,到了新娘家有人‘拦门’便发这些、遇到‘障车’发这些,若是过未桥时这一匣钱快用完,务必与我说一声……” 李昭成滔滔不绝说着,严云云见他漂亮,目光不由落在他喉节上,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昭成感觉到被人看着,一转头,见了漂亮的彩羽面具与半张脸,他脸微微一红,又道:“严姑姑是吗?韩老到处找你。” “姑姑?好吧,我这就过去,你给阿郎把大红花戴上,天马上要亮了……” 李昭成又向屋外看了一眼,向李瑕低声道:“恭喜二弟。” “谢了,有吃的吗?” “有,肉丝糕、胶枣、粟子,你想吃什么?都是我做的。” 李瑕愣了愣,瞥了一眼铜镜里的李昭成, 见他已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包油布包好的零食。 “肉丝糕吧。” “你如今喜欢吃糕?” “不。”李瑕很坚定,道:“只喜欢吃肉。” “那我下次做些肉干。”李昭成想了想, 还是小声道:“一会接亲时, 你拜一拜父亲吧……” ~~ 高明月是昨夜里带着一众女伴与下人到李家去的,为的是让李瑕能够过来接亲, 在县里走上一圈。 她比李瑕更早开始妆扮,已穿好了一身青质色的嫁衣,头戴花冠,肩披霞帔, 明艳动人。 手里持着一柄团扇轻轻转着,她偶尔向眼前的铜镜看上一眼, 不由便感到羞涩。 韩巧儿支着头坐在一旁, 看着婢女为高明月添妆, 不由就看直了眼。 刘苏苏一进来, 眼睛便亮了亮, 含笑道:“新娘子可真漂亮, 天仙似的,李知县有福气。” 高明月张了张嘴, 最后还是唤了一声“李夫人”,又轻声道:“能嫁他是我的福气。” 刘苏苏为她整理了一下花冠上的金饰, 悄悄递了些吃食过去。 “今日还有得忙, 你趁着唇上的胭脂还未点, 先垫垫肚子,莫饿着了。” “多谢李夫人。” 高明月抬头看着刘苏苏, 眼睛亮亮的,又道:“我一介孤女, 幸得李先生与李夫人费心为我筹备婚事,恩同父母。等会儿接亲, 我与……与李瑕给你们敬杯可好?” 刘苏苏看着她的眼,明白了她的意思,泛起欢喜之色。 “好, 好……不过给我家官人敬杯茶就好。” 刘苏苏虽扮成“李西陵”之正妻,但自知是妾,不敢受李瑕的茶,却为李墉欢喜。 她抹了抹眼,又看向韩巧儿,道:“巧儿饿不饿?你也快吃些东西。” “多谢李夫人,你待我们真好。” 刘苏苏笑了笑, 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怜爱地摸了摸韩巧儿的后脑勺, 方才赶去忙着各种事情。 绕过挂满了大红灯笼的回廊,进到大堂上,只见李墉正坐在那核对着宾客名单。 刘苏苏上前, 低声道:“定帖上写的家世依旧是官人的名讳,可惜不敢公开……幸而新娘子识大体,说让二郎给你敬杯茶……是以父母之礼。” 李墉动作停了停, 却不抬头,道:“嗯……拜堂时也莫安排他们跪拜,鞠躬便好。他如今为人傲气,怕是不喜欢跪礼。” “那是否潦草了?” 李墉难得笑了笑,道:“他们这小两口啊,怕是只想早些结束了婚宴,好独处。又岂会嫌潦草?” 两人还在低声说着话,已有下人快步从前院跑进来。 “出门了出门了!新郎官出门了……” ~~ 吹吹打打,锣鼓始终不停。 高明月梳妆完毕,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又听到李瑕的声音,似在与人念催妆诗。 等了好一会,终于见到李瑕一身红衣、俊朗如玉,正被人群簇拥着向这边院子走来。她忙用手里的团扇遮住脸。 稍稍侧过头,透过团扇看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李瑕的身影。 这一眼,竟是与平时全然不同,她心头想到他往后便是自己的夫婿,一时如被蜇了一下,有些痴了。 …… “请新娘子拉着彩布。”喜婆提醒道。 高明月一手持扇,另一只手缓缓伸去,握住那缕彩带。 欢呼声起,贺词纷至而来。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仙娥不负前来约,下赴人间伴玉郎……” 高明月被婢子们扶着,随李瑕往前堂拜别。她接着团扇挡着,再次侧眼看向李瑕,发现他正在看她,脸红了一下。 李瑕却是向她示意了个眼神,像是再说“我们先应付应付他们,晚些再好好说话。” 两人于是会心一笑…… 到了堂上,这一对新人向李墉、刘苏苏敬了杯茶,感谢这些日子他们对高明月的恩情。 李墉是何感想不提……李瑕对婚俗兴趣缺缺,满眼只觉高明月今日好漂亮。 一杯茶敬了之后,在“送亲”的高喊声中,他们终于向县衙而去…… …… “李知县好福气!” 到处都是人们欢快地喊着,胥吏们个个穿着便衣,腰间扎着红带子,在路上散发着喜糖。 彩布被收起,高明月由李瑕亲手扶着,缓缓抬起脚上了花轿,回头看去,只见李瑕放下轿帘的动作很慢,能让她多看他一眼,于是莫名安心。 她坐在轿中,听着满城百姓的祝贺,心中愈发欢喜亦愈发紧张,手里的团扇也忘了放下。 一路兜兜转转到了县衙,依旧是李瑕先下马亲自来接了高明月。这大概是他坚持的,知道这位新娘子比较羞涩。 撒了谷豆,高明月抬脚跨过,抬眼一看,见李瑕眼中是带着少有的欢喜。 他这人素来是平平淡淡的眼神,今日显然是不同的。 之后的习俗许多,但高明月心底却已只剩李瑕这样的眼神。 周围的欢声笑语和喊声都似隔得远了。 “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 “郎才女淑皆前定,利市缴门红……” “富贵荣华禄万钟,新娘坐富贵,娘家人喝酒走送……” “新郎高坐……” ~~ 刘金锁站在宾客中转头又向外看了一眼,喃喃道:“聂哥哥与林子怎还不来呢?” 韩祈安轻轻捅了捅他,小声道:“你放心吧,未出什么事,但遂宁军被调到川北增援了,来不了。” “哦,没事就好。”刘金锁放下心来,干脆不再等聂仲由,连忙欢呼起来。 “知县好福气!哈哈……” 高明月已被先请入房中坐富贵,而李瑕则被请到大堂上高坐。 所谓高坐就是在大堂上摆了一张床榻,上面再放一把椅子。李瑕坐下之后,喜婆先敬了他一杯酒,杨果的夫人作为最年老的妇人又敬了他一杯酒。 几杯酒后,李瑕方才被请下来,去接高明月拜堂。 “喜鹊成桥,以度人间玉女;鸾凤引驾,忽来天上神仙。炉香初焚,圣驾齐临。谨告皇天后土,日月星光,满空真宰,新人致忱,虔躬下拜……” 终于,一对新人牵着彩缎拜了天地。 李瑕长舒一口气,看向高明月的目光不由深沉了几分。 他前世从未想过要成家,然而今生与眼前这女子缘定三生,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透过团扇,他能看到高明月偷偷露出来的那双眼,满带深情。 此后,便是夫妻了…… ~~ “喜成!红叶传书,锦屏射雀,终成秦晋之好于斯日;白头偕老,鸿案相庄,愿结琴瑟之欢于永年。” 听着那祝词,李瑕忽觉指尖有些发颤。 他本不太在意这些习俗,然而刹那间却也能被它们打动,心底有个很深的念头……想要与高明月琴瑟永年。 再一回头,他方知打动自己的不是这些词句,而是眼前人……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宾客们纷纷入席,等李瑕再出来提酒答谢。 而那一声声贺词良久未落。 “佳偶天成,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第412章 红烛 一场婚宴没来甚大人物,但热闹还是很热闹的,前衙后衙以及周围几个院子全摆了酒席,整条长街亦布置了流水席,供大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吃上几口酒菜。 符江东岸的庆符营已是每什都发了两坛酒,个个兵士都能吃上喜糖与喜蛋。 相比而言,反而是新房这边最为静谧…… 屋中点着红烛,光影摇晃,新娘一人独坐在榻边,正是“灯花笑对含羞人”。 高明月侧耳听去,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吵嚷声,至于是敬酒还是划拳她却分不清了。 她趁着屋中没有旁人,伸手往后摸了一把,摸到一颗大红枣,犹豫着要不要吃,又恐弄花了唇上的胭脂。 正思量间,听到外屋有人推门,接着便听到李瑕说话的声音。 “多谢江夫人提醒。。” “哟,李知县既急着入洞房,妾身便不叨扰了……” 高明月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大红枣丢到身后,又捡起团扇遮着脸。 偷眼看去,李瑕捧着一个酒盘过来,先放东西放在桌上,又转身绕过屏风,到外屋把门栓好。 听到那“嗒”的一声响,高明月愈发紧张,脚下一双红绣鞋的鞋尖抵在一起,又缩了缩。 “嗯?不将团扇放下来吗?”李瑕已走了回来在她身边坐下,声音里带了笑意。 说来,两人前段日子天天见面,此时这团扇再遮着确实有些没必要。 高明月于是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团扇。 她头上的花冠还在摇晃,头发盘着,比平时的小女孩装扮添了几分风韵,眉毛画过,脸上了妆,两颊泛着嫣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抹了腮红,肌肤光洁白晳。 李瑕大概喝了些酒,脸色有些许酡红, 消解了些他平素的冷峻气息,他胸前还挂着一朵大红花, 有些傻气, 却也显得更俊朗,甚至有些可爱。 对视的这一眼间, 两人的呼吸都似停滞了许久。 许久,高明月轻轻扇了扇手里的团扇,侧过头去。 “看呆了?” 她语气有些娇羞,有些嗔意, 还有些欣喜。 李瑕点点头,道:“记得在护君山上, 我头一次摘下你的面罩, 被你惊艳到……今日也是。” 高明月显然很开心, 飞快又看了李瑕一眼, 低下头去。 “怎这般早就过来了?外间酒宴还未散呢, 你这新郎官也不去谢客。” “不爱吃酒, 宾客也都是天天相见的,不必久陪。” “会不会不合礼数?” “无妨, 成亲终究是两个人的事。” “嗯……巧儿和小竹熊怎么样了?”高明月有些不好意思问,但实在是很担心, 低声道:“大家都这么忙, 会不会忘了喂?” “放心吧, 都喂得很饱。”李瑕问道:“头上这个花冠重不重?我帮你摘下来?” 高明月与他熟悉,不说客气话, 老实应道:“是有些重,不过还要先结发吧?方才听到你与江夫人在外面说了。” “嗯, 不劳她,我们自己来就行。” 李瑕起身从盘子里拿起剪子, 手抚过高明月的脑后的青丝,小心翼翼剪了一小络下来。 “你来剪我的……” 两络头发在两人指尖合成一络,用红绳绑着, 打了个同心结……之后,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彼此凑得更近了些。 结发为夫妻。 这个小小的动作,显然有极不同的意义,高明月注视着李瑕,眼中已有了水雾。 “官……官人……” 李瑕俯身,凑近了些。 “等等……还有……合卺酒……” 那是李瑕方才端进来的酒器, 一个瓠瓜被剖成了两个瓢,柄上用红线连着。共饮了这杯酒, 表示两人合为一体,亦表示从此同甘共苦。 “酒好甜啊。”高明月捧着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李瑕凑得近, 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还能看到她唇上的胭脂因酒水而变得亮亮的。 他笑了笑,忽感到自己还挺喜欢婚俗里这两个环节, 比起白日里不停发喜钱、不停行礼有趣太多了。 放好酒器,李瑕把两个瓢合在一起,拿红线绑着,又成了一个完整的瓠瓜。 他帮高明月拿下头上的花冠,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红花,重新坐回榻上,伸手揽高明月入怀。 “以后就是夫妻了,多多关照。” 高明月没有推拒,头在李瑕胸膛上蹭了蹭,低声道:“你记得吗?在下蔡城那个哨站……” “记得,你把母亲留下的银链子给我扎头发,我对外说你是我浑家。” “你不知羞,那时候……人家才不是你浑家。” “但如今是了。” 高明月“嗯”了一声,低声道:“其实……那天夜里,我一直没睡着,心想你这人……怎能这般厚脸皮。” “嗯?不厚的,你摸摸。” 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往他脸上摸去,从他直挺的鼻抚过他唇上的胡茬子,一点点抚到他脖颈下。 放在他胸膛上之时,她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肌肉,又飞快地缩起来。 脸颊上已是一片滚烫。 “嗯?” 高明月羞道:“你嗯什么……我不小心的……” “不喜欢?” “有一点点好奇,就一点点。” “你自己的丈夫,想看也不要紧的。” “真没关系吗?” “没事的,你也知道每天很辛苦才练出来的,还有背上的。”李瑕一手环抱着高明月,一手牵着她的手,“还有这里的……” “好硬……我的就……” “就什么?” 桌上红烛摇晃,榻上的两人拥着,李瑕低下头,俯在高明月耳边柔声追问,她始终就是不肯回答。 于是窸窸窣窣声起,呼吸愈重…… 帘帐被放下来。 一双靴子掉在地上,接着是一只红色绣鞋。 待另一只也掉落在地上,高明月已完全坐在李瑕身上。 “唔~~” 长吻了不知多久,两人再分开,她眼中已是一片迷离,覆在李瑕身上的小手却是不愿再拿开。 “其实……好奇很久了……唔……” 衣裙被推在一边,分不清是谁的。 高明月渐渐沉浸在这样的温柔缱绻之中,脑子里迷迷糊糊,只觉被什么硌得难受,伸手去推。 …… 过了一会,她却吓了一跳。 “不行的……肯定不行的……唔,真的不行……好吓人……” “不怕,不疼的。” 高明月脸上红晕未褪,紧紧闭着眼,偷瞄了一眼,又迅速闭上。 “不行不行……我们就亲亲好不好?” 她身子向后缩了缩,腿紧紧绞在一起,这一刻极为动人。李瑕却很有耐心,温柔地又抱住她。 “和亲亲一样不疼,更舒服。”他感受着她身上的香味,低声安慰道:“放心,不疼的,你放松……” “唔~~” 李瑕有些经验,知女子初次的疼痛往往不是因为破裂,而是因害怕而引起的痉挛。 他看得出高明月极是害怕,已有了抗拒的小动作。 这种时候,再情动也不能着急…… 李瑕动作愈发温柔,似三月的春风轻抚。 良久,桌上的红烛已快燃尽,远处的酒宴声渐歇,帷慢中的两人依旧未觉。 “李瑕……唔……我好喜欢……” 李瑕温柔地握着那双如玉般的脚丫子,一点点往上。 他凝视着高明月闪动的睫毛,果断且毫不停留…… “啊!疼!好疼……疼……” “明月乖,很快就不疼了……” “不……唔……” ~~ 合卺报喜有金鸡,灯花羞退雀声啼。琴瑟和鸣鸳鸯配,绵绵瓜瓠步云梯…… ~~ 红烛上的烛火缓缓熄下去,一缕月光从纸窗上透进来照在案上,案上的两络头发打着同心结。 旁边盛合卺酒的瓠瓜亦是合二为一。 一切都显得美满。 又许久,远处的欢宴已然停息,屋外的院子一点点安静下来。 …… 唯有屋中的帷幔却还在无风自动。 床榻也在晃动。 高明月脸上泪痕已干,紧紧咬着牙,极努力地不肯喊出声来,娇喘却怎也掩不住。 李瑕始终在引导着她,温柔却有力,俯在她耳边低语不停。 “呜呜!呜……”高明月突然用力抱紧了李瑕,打颤着,如同被狂风吹得乱抖的花枝。 两人在微薄的月光中对视着,眼中已有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情意。 这情意绵绵而来,似将他们完全淹没…… ~~ 一夜春宵苦短。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第413章 成家 天光大亮。 庆符县衙里,昨夜的酒宴残留的桌椅还未收拾,几名婢子早早起来转动了井辘轳打水。 辘轳声起,传入主屋当中。 地上散落着新衣,乱成一团,榻上两个人相拥着。高明月才入睡,听到动静惊了一下,“呀”地轻呼了一声。 她脸上残存着红晕,一转头见李瑕已睁开眼看着她,大羞不已,连忙躲进被子里。 但还是被李瑕拥了个满怀……或者说本就是紧紧贴着他入眠的。。 “怎么了?吓到了?” “天亮得也太快了吧?”高明月轻嗔着,有些不满,“才睡了一小会。” “不急着起,今天我哪也不去。” “嗯……” 被子里的声音渐低,只有那满头的青丝还铺在外面。 “好喜欢你……” 听高明月忽然说出这一句话,李瑕愣了一下,不由扬起微笑,他亦觉缱绻。 他又想去亲吻她,却被轻轻推了一下。 “不行的……疼……” “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 “可是真的好疼……晚……晚间……好不好?” “好。” 话虽如此说,两人又是良久温存。 李瑕低头看去,见高明月脸上还有泪痕,颇为心疼,道:“你再睡一会?” “我们该起来了,得去给父亲和姨娘敬杯茶。” “不急,明日再去也可以。” “不行的,那他们该怎看我这个儿媳……” 高明月才想起来,秀眉一蹙,却是浑身无力,又被李瑕搂住。 “不急的,腿脚也不方便。” “那……下午再去?” “嗯。” 高明月之前也曾走南闯北,并不娇气,但昨夜癫狂,终是吃不消, 只好任李瑕拥着。 闭上眼, 眼角犹带着情意…… 李瑕想到自己那般有经验,一会高明月若是盘问起来又该如何说。 但高明月并未盘问, 只是拥着他,乖巧又温柔的样子,又对他叽叽喳喳的说话。 “我还以为……亲亲就会有孩子呢……那天你刚回来,我们不是……不是亲了吗?后来我还担心了好久, 不过, 有孩子也很好……” 她似还舍不得睡,说了很多很多,但声音还是渐渐低下去,缩在李瑕怀里睡着了。 李瑕听到院子里的动静, 想起身嘱咐她们动作轻一些。又怕惊醒到了高明月, 最后也没动,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疲惫感袭来,渐渐还是睡了过去。 ~~ 韩巧儿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 没能推开, 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开,又回到偏厅上陪阿莎姽和小竹熊。 “李哥哥与高姐姐还在睡呢。” “当然,他们做了一晚上快活的事。”阿莎姽淡淡道。 “什么是快活的事?” “以后你就明白了。” 韩巧儿犹不明白,“哦”了一声, 问道:“阿姑姑一晚上没睡吗?” “说过, 我不姓阿。” “嗯,我记得啊, 我记性可好了。但我要把你和我姑姑区分开来。” “那为何不叫她‘严姑姑’, 要叫我‘阿姑姑’?” “因为她是我祖父的女儿,你不是。” 阿莎姽似乎被说服了。 韩巧儿又问道:“平时你不是天亮了就去睡吗?” “睡不着。” “为何?” “想我丈夫了。” “我爹也想我娘,他和你一样的。”韩巧儿说到一半, 低下头偷看了阿莎姽一眼,想说话却又不敢说。 阿莎姽对她爹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应也不应, 显得有些孤独。 韩巧儿无奈, 只好和阿莎姽说些昨夜在酒席上听说的各种事,哄她开心。 “你知道我义父吗?就是江县令……不对, 现在是通判了,昨天义父义母也回来吃喜酒呢, 本来他喝酒喝得脸红红的, 一听你在, 脸色就白了,好像被吓到了。还问郝道长怎么回事,郝道长就跑去放烟花了,烟花也太好看了吧。” “我看到了。” “你看到我义父了?” “烟花,很好看。” “过年还有呢,郝道长藏了好几个烟花,答应到时让我也点一支, 他们对我都好好啊。” 阿莎姽道:“因为只有你说要放烟花,冥王才会答应让那老牛鼻子做烟花。” “真的吗?”韩巧儿颇为开心。 过了一会, 她又有些懊恼起来。 “可惜聂大哥、高大哥……哦,还有林大哥,他们都没来。其实我以前有点讨厌林大哥, 但是他们不在,我又觉得李哥哥和高姐姐的婚礼上少了点什么。” “冥王不在乎。就算成亲时只有两个人,他们也很快活。” “我也好想和李哥哥、高姐姐在一起啊, 可他们不带我。” 阿莎姽瞥了韩巧儿一眼,正要说话,远远的听到前衙传来一声梆响,韩巧儿便唰的一下站起来。 “呀,未时了,我得去帮祖父做事……” 毯子上的小竹熊抱着竹叶打了个滚,小丫头跑得飞快,已跑出了偏厅。 ~~ “李哥哥,你起了?祖父说李先生送江通判他们去一趟叙州,他去营地放一部分士卒回家过年……” 傍晚时,李瑕终于起来,在院子里做些锻炼。韩巧儿就站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李瑕知道李墉的心意,懂这个“儿子”不喜欢俗礼,干脆就避开,省得他新婚之后还要去拜……称得上颇为贴心了。 “祖父还说‘礼金已经算过了,就放在公房里,须阿郎过目,有几位大员送的厚礼,须阿郎心中有数’……” “难为你能记得这么多,以后就叫传声筒吧。” 韩巧儿咯咯直笑,道:“那也太难听了吧。李哥哥,高姐姐呢?不出来吃饭吗?” “她有些不舒服,想再躺一会。” “那我去看看她。” 韩巧儿又转身跑掉,总之是一天到晚很忙的样子。 一路进了主屋,她敲了敲门,问道:“高姐姐,我能进来吗?” “巧儿?” 绕过屏风,韩巧儿吸了吸鼻子,侧着头嘀咕道:“一股奶香味呢。” 榻上还挂着帷幔,高明月侧身背对着她。 “高姐姐,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就是成亲太累了……巧儿,帮我把剪刀、针线,还有红布拿过来好不好?” “好啊,可是你怎么了?要缝什么吗?” “嗯……嗯……倒也没什么,被匕首划伤了,脏了被褥,要缝补一下……” “那严重吗?我去拿金创药吧。” “不用……嗯……你李哥哥已经帮我敷过了药,过两日就好……” ~~ 三日后,已是腊月三十。 李瑕与高明月这对新人方才出门往李墉家去致谢,也是拜年。 堂上并无外人,高明月捧着一杯茶,娴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道:“儿媳敬过父亲。” 李墉接了茶,脸上泛起笑意,连连点头。 “好啊,好啊。” 高明月又行礼唤道:“姨娘,大哥。” “不必多礼。” 刘苏苏忙又拿出一个玉镯子上前给高明月戴上。 李昭成则捧了个小匣子放在案上,道:“这是父亲给你们小两口的新婚礼,对了,晚间的年夜饭一起吃吧,明早记得来拜年,父亲给你们再包个压岁钱。” 高明月很开心,抬头看向李瑕,眼睛亮亮的。 李瑕只好点点头,道:“也好,那请李先生一家晚上到县衙用年夜饭。” “欸,既无旁人,不必再装了。”李昭成又跑去拿了好几个油布包出来,道:“你喜欢吃肉丝糕,这是我特意又做的,一并带回去。” 李瑕坚决强调道:“我并不喜欢吃糕点。” 李昭成笑了笑,道:“打开看看吧。” 李瑕无奈,随手接过一个打开。 “嗯?大哥哪弄来的牛肉,别是耕牛……” 话到一半,李瑕猛地停下话头,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一声“大哥”自然而然,仿佛是嘴里的肌肉记忆一般,开口时候全然未曾反应过来。 李墉抚须而笑,与刘苏苏对视一眼。 “说的再多,还不如几斤牛肉啊。” “这孩子,打小便是嘴馋……” …… 高明月不知他们都在笑什么,但看家人和睦,亦觉得欢喜,也忍不住笑弯了眼。 李瑕十分无奈,觉得到了这年年末,自己像是被某些东西牵绊住了一般。 但,感觉似乎也不坏…… ~~ 这是大宋兴昌五年的最后一天。 蜀南虽未下雪,却也寒风冽冽。 通往庆符县的官道上,两骑骏马正在狂奔。 “快!” 马上的骑士被寒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身上的伤口亦因此再次裂开来,他们却还在不停挥鞭…… 第414章 预留 这是蒙哥汗七年的最后一天,张柔紧赶慢赶,终于在这一日赶回毫州城。 “吁!” 翻身下马,手里马鞭一丢,也不看迎上来的那许多人,张柔大步便往军民万户府走。 “进堂再说。” 说也无甚好说的,仅仅一句“塔察儿败了”。 诸人毫不意外,他们就从没想过要帮塔察儿攻下樊城。 “幸而未耽误大帅回家过年。” 张柔心情不好,啐了一口,道:“未耽误?老子还想回顺天老家过年,娘的!” 于他而言,亳州不过是镇守之地,年节时还是回老家更为热闹。。 他的儿子们也多在顺天。 张柔的长子早夭,次子张弘基如今坐镇顺天,三子、四子亦在顺天辅佐;六子张弘略刚被任命为河南行省参议,代了杨果之职;七子张弘彦任忽必烈侍卫军副指挥使;八子张弘规被调任至新军;九子张弘范才出仕,已被任为行军副总管;十一子张弘庆在哈拉和林为质。 如今在跟前的,只有五子张弘道、刚从苏门山书院回来的十子张弘正、十二子张弘毅。 再一想,若不能选出一个担当家业的,往后若是十多个儿子要分家……张柔又是一阵烦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都杵在跟前做甚?!要老子披着盔甲随你们吃年夜饭不成?” “是,请大帅稍歇。” 一众人纷纷退下,唯有张弘道低着头站在那,似有话要说。 张弘道在张柔面前实在没甚底气,家中十个兄弟, 从小就与族中兄弟们舞枪弄棒、吵吵嚷嚷, 他看得出来张柔早烦他们了。 “父亲,孩儿……” “本事没有, 心气倒高。”张柔尚未听张弘道说,往椅背上一靠,没好气道:“不自量力。” 大过年的,也不好太教训儿子, 张柔语气一转, 叹道:“自己想想,你十七岁时在做甚?弄大婢子的肚子、私奔?差点毁了与严家的亲事。害老子骑马追了你数十里。” 张弘道惭愧,头埋得更低。 他与李瑕交手以来,一直把李瑕当成与自己同等的对手, 此时才想到若换年少的自己与之相比, 只怕更要被耍得团团转。 但该说的还得说,他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大姐儿那心思, 只怕是……” “唉, 从头开始,仔细说吧……” ~~ 待回了后宅,张柔看着家中妻女,火气消了些。 他一共娶过三个妻子, 又有数房小妾。 第一任妻子李氏早亡, 出生于高平李氏,两代进士之家; 第二任妻子靖氏为张柔生了大多数儿女, 十年前过世了。靖氏之父靖安民乃河北九公之一; 第三任妻子毛氏, 乃大名府世家望族出身,与元好问之妻同宗、与副元帅乔惟忠之妻是姐妹。 妾室马氏,其父曾任金国步马指挥使;妾室赵氏, 乃汪古赵氏之旁支…… 总之,张家之联姻, 基本已涵盖了北地稍有实力的人物家族。 如今张家主母是毛氏, 毛氏续弦张柔时已三十有余, 十年来并无所出,但她家世显赫, 待子女也好,张柔几个年轻的儿女都是她一手抚养长大。 这日张柔回来, 毛氏喋喋不休说的亦是张文静之事。 “……病了好一阵子, 妾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怪我这个当母亲的不是生母, 不敢严厉……” “知道了,今日年节,你先去操持吧,我与大姐儿谈谈……” 不一会儿,张文静进来。 她却是已痊愈了,还带着三个婢子,一个捧着小火炉, 一个捧着一匣膏药、一个捧着一盒糕点。 “父亲先烤烤火,女儿备了膏药, 给父亲贴上吧?” 张柔拍着膝盖道:“是啊,南边那地界,日日下雨, 寒气重得厉害,为父这老寒腿不行喽……不行喽。” “女儿便猜到了,贴完这膏药, 再给父亲捶捶背,明日啊再让大夫拿老姜袪袪湿。” 张柔不由大笑。 “果然还是大姐儿懂事,不像你几个兄弟,每每惹事。” “那父亲再尝尝这米糕,女儿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张柔很是惊讶,“怎还学着下厨了?” 张文静认真点了点头,道:“什么都学一些嘛,女儿也大了。” “好,好,大姐儿聪慧,做的米糕一定好吃,为父尝尝……” 那米糕做得确实漂亮,摆得也整整齐齐,张柔拿了一块,但一口下去,竟是硬梆梆,半点也咬不动。 老牙疼得厉害,他好不容易咬了一点下来,神色有些尴尬,却是道:“嗯……味道很不错。” “不错吧?”张文静已站到张柔背后,捶着背,问道:“母亲与五哥一定向父亲告女儿的状了吧?” 张柔不答,再次拍了拍膝盖,道:“南边那地界,我们北人真是呆不惯,湿气大不提,吃的也不同,说起话来也一句都听不懂,不好,不好。” 张文静偏不顺着他的话头,反问道:“若真是不好,父亲何必辛苦想打下来?” 张柔叹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张文静笑了笑,问道:“听说,前阵子有位族叔在军中犯了错,从杞州逃到宋朝去了?” 张柔前一刻还在吊诗文,下一刻已破口骂道:“狗崽子。” “从河南到宋境,路途如此之远,六哥真就捉不到?”张文静道:“当时钩考愈演愈烈,不是家里想留一招后手?” “休得胡言!女儿家的,管这些做甚。”张柔叱喝一声。 他脾气收放自如,很快换了个话题,道:“你啊,惹你母亲很担心,她待你们一向如亲生的……” “说到母亲,当年乔副帅任金国定远大将军,父亲屡屡去信招降他,他皆不肯从。可后来呢?父亲生擒乔副帅,让他与父亲成了连襟,如今他已是张家最大的助力。 女儿近来在想,我张家起势向来是靠包容、而非排挤吧?父亲立足中原,靠的是忠心否?还是靠联姻各家,使得张家根深蒂固?” “联姻?为父想联姻许家,你为何不肯呐?” “看不上。”张文静嗤笑一声,道:“话到这里,女儿想告五哥一状。” “你又欺负你五哥。” “才不欺负他。说到许家子弟,比起……李瑕那人可差得远了。五哥当时在开封做的便不对,换成女儿去做,必能为父亲拉拢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才。” 张柔不答。 张文静又道:“若李瑕能与乔副帅一般,父亲必如虎添翼。” 张柔闭上眼,脑中想到了乔惟忠这个连襟……连襟……女婿…… 此事他并非没想过,早在去年,他便问过敬铉是否能留用李瑕。 可惜,彼时还是轻看了其人能耐…… 如今再回想在微山追捕一事,张柔不得不承认,当时张文静的提议是对的,错的是自己…… “时机过了啊。” “女儿敢说,父亲今日若不信女儿,来日还要感慨时机过了。” “呵,是吗?” “女儿来想办法,如何?” 张柔“哼”了一声,道:“本该是为父教训你,你竟敢在为父面前耍些小聪明。” 张文静笑道:“这两年,女儿也有所长进嘛。” 张柔沉吟了许久,本要骂张文静的话终是没再说出口,只是缓缓道:“明年吧,明年为父擒了那小子,让他入赘我张家,只要他肯,一切都好谈。” “父亲……” “我不管他是否有妻室,有也得给我休了,从此对张家死心塌地,一如乔孝先当年。若他不肯,你便死了这条心。” 张文静低头不言。 张柔语气很冷峻,不容反驳,又道:“为父已退了一步,此事只能如此。” 作为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他这个表态,确已尽了力,挥了挥手,让女儿退下,不再多谈。 他并未告诉张文静为何能确认明年必擒李瑕。 说到底,在大势面前,李瑕已成了小事。 张柔独坐在那思索了良久,起身转进书房,打开墙上的暗格,从当中拿出几本册子。 这是去年在微山从李瑕手里夺来的情报。张柔当时便认为这是李瑕故意留下的…… 他熟练的拿起其中一本,只一翻,便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 “戊申年,诸王会于阿剌脱忽剌兀之地,拔都首倡推戴,言蒙哥聪明睿知,可为大汗,众悉应之……” 张柔眯了眯眼,目光再次看向那“蒙哥”二字。 那里被人画了个圈,旁边写着六个用血迹写的简笔小字,字迹很是潦草。 “蒙哥死,蒙古裂。” …… “小子,你这是何意?”张柔低声喃喃着。 远远有爆竹声响,再有半日,便要到蒙哥汗八年…… ~~ “马上就是兴昌六年了。” 庆符县,李墉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轻叹了一声。 于他而言,吴潜拜相的计划只在这一两年间,到时,还能陪在家小身边的日子也就尽了。 他心知这大概会是自己平生过的最后一两个年节。 “走吧……郝道长先请。” 郝修阳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拍了拍李墉的肩。 “大过年的,叹哪门子气,走,到县衙吃年夜饭……” 第415章 新年 姜饭带着人走进沁香茶楼,随手丢了一袋钱给店小二。 “我请弟兄们喝杯茶。” “是,姜班头请坐,坐这桌吧。” “我就不坐了。”姜饭道,“严掌柜在楼上?我上去给她拜个年。” “掌柜不在楼上,似乎在后院。” 姜饭于是向后院走去,只见严云云在廊下擦头发。。 她显然是刚梳洗过,面具也未戴,见了姜饭,刻意将烧伤的那边脸对着他。 “姜班头怎有空过来?若是来讨公务开销,自去找我兄长,如今做事可得讲章程。” “嘿,就是来喝杯茶。你今儿这年夜饭咋安排?” “到县衙与父兄团圆。” “你年年到县衙过年,叫我好羡慕。”姜饭笑道:“大过年的,偷儿也多,快班忙不过来,请我帮忙,得夜深了才得空找鲍哥哥喝两壶。” 严云云懒得听他说后面那些,随口道:“羡慕便去找我父亲,你也当个干儿子。” “我哪有高攀韩老的命?能给以宁先生当干儿子我也是美的。” 严云云笑了笑,道:“所以脱了裤子对着我兄长?” 姜饭一愣,忙道:“这事怎就过不去了呢,你可别误会……不是那回事……” “我管你们。滚吧,别在老娘这聒噪。”严云云转身回了屋。 姜饭傻站在院里挠了挠头,懊恼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茶楼。 “班头,方才罗媒婆从前边走, 说是要给你相门婚事咧, 嘿……袁员外家的女儿,不得了的大户人家。” “一边去, 别烦老子。” “大过年的,班头咋还骂人咧,喝水喝水。” “拿开,这白水能有茶有味吗?” ~~ 严云云到了县衙, 先是去公房, 只见韩祈安还坐在那忙着。 “大过年的,兄长竟也不歇?” 韩祈安头也不抬,道:“眼下幕僚多了,县务若还需阿郎烦神, 便是我失职……对了, 你上个月盐卖得不错。” “冬天嘛,腌菜的人多。来年只要叙、泸不打仗,叫兄长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仗怕是要打,但既是做生意, 该伸手过去便莫犹豫。” “既是这样, 兄长帮忙杀几个人?”严云云在韩祈安身边坐下,云淡风轻道:“叙州那个盐商对我的人下黑手了。” “死人了?” “嗯,死了两个,丢了两百斤盐。” 韩祈安点点头, 道:“知道了, 大过年的跑来说这种事。” “红红火火嘛。” 韩祈安显然不打算让对方过了初一,自出了公房招过一个小吏, 道:“帮我找姜班头过来。” 他再转身回了公房, 便听严云云道:“姓姜的对我有意思,兄长需敲打他一下。” “我问问阿郎吧,阿郎若是同意你和姜饭……” “我配不上。”严云云笑了笑, “走吧,吃年夜饭去。” ~~ 才到后院, 便见韩巧儿提着个小篮子跑过来。 “父亲。” “走路慢点, 女儿家要娴静些……李先生他们到了吗?” “到了, 在大堂和祖父聊天呢。” 韩祈安点点头,自去大堂。 韩巧儿方才转向严云云, 道:“姑姑来啦?和你说个好玩的,房主簿到杨公家里吃年饭呢。” “房主簿怎会过去?” “杨公派人请的。” 严云云道:“如此看来, 杨公处事很厉害, 我该学他。” “我们去房主簿家里挖竹子吧?你看, 隔着墙就有好大一片竹圃。” “能过去吗?” 韩巧儿点点头,道:“李哥哥和高姐姐也去,门房会放我们过去的。” 严云云犹豫片刻,道:“那你们去吧,我带了些年货,先放到厨房。” “好吧。” 韩巧儿并不强求,自在这边稍等了一会, 便见李瑕与高明月换好衣服过来。 “走吧。” 高明月问道:“我们挖房主簿家的竹子,真的没关系吗?” 李瑕道:“那是县衙的竹子, 不是房主簿的。” 韩巧儿道:“可是房主簿真的很喜欢那片竹圃,他上次还与祖父吟东坡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 无竹令人俗……’” 李瑕道:“竹子就是小竹熊的肉,无竹令它瘦。” 高明月与韩巧儿皆是抿嘴而笑。 “李哥哥,那为什么竹熊吃素还那么胖啊?” “……” ~~ “这条鱼我来做吧?” 厨房里, 李昭成踱步进来,探头看了一眼,终是手痒,指了指案上的鱼,向两个厨娘道:“我看你们是打算清蒸,但这种鲫鱼不适合清蒸,做份鱼汤,再做份鱼粉,可好?” 他对李瑕家的厨娘不太满意,她们只知道蒸煮,年夜饭上已有好几道白灼的菜了。 莫不如他上手做几道好菜。 至于辅料,李昭成已带来了,他将两个厨娘遣去打水,磨了磨菜刀便开始动手,嘴里不自觉哼起歌来。 “张家寨里没来由,使它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一回头间,忽见有个身影站在一旁,李昭成吓了一跳。 “啊?韩家的严姑姑?” 严云云听了便有些不太高兴,道:“李家郎君哼的这曲子可有些诽谤朝廷?” 李昭成腼腆地笑笑,道:“我喜欢到酒楼吃菜,听旁人唱的有趣,学来了,莫说出去才好。” 见他这笑容,严云云气消了些,放下手中的年货,问道:“怎是李郎君在做菜?” “喜欢做菜。” “闻着倒是很香。” 李昭成又低头处理鱼,道:“还以为你也要说‘君子远庖丁’。” “你常做饭?手怎这般好看?” “仔细不切到手就好。你要洗手吗?给你舀杯温水?” “不必了……对了,李郎君与阿郎是亲戚?” 李昭成不动声色,反问道:“怎会这般问?” “觉得奇怪,西陵先生大才,怎会远远跑来投在阿郎幕下,且那么快便与我义父地位相当。” 严云云这话算是颇为尖利了。李昭成却只是温雅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我家中遭难,受庇于李知县。” “原来如此,那是我想多了,先前问过兄长,他叫我莫打听。” 李昭成道:“不过是低贱门户,我只盼以后能开个酒楼。” 严云云放松不少,笑道:“我亦是差不多,受庇于阿郎,只想开个茶楼。” “同是天涯沦落人?帮我把姜拿来吧……” 不一会儿,鱼下了锅,香气腾起…… ~~ 这场年夜饭,李知县家人多得一桌坐不下,遂分了男女各一桌。 阿莎姽讨厌与太多人一起用饭,本想躲开,被李瑕喝令了回来。 李瑕少有教训人的时候,这次到凌霄城被易士英骂过了,学了易士英的口吻。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便是鬼,今夜也得给我落座吃饭。” “冥王也不喜欢与这些俗人一起用饭。” “不……我还挺喜欢的。” 阿莎姽无奈,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进厅堂,在高明月身边坐下。 她闻了闻面前的杯子,露出疑惑之色,也不等旁人落座,自举杯喝了一口,了然地点了点头。 “桃浆,好喝吗?”严云云笑道:“那位李家郎君做的。” 阿莎姽不喜欢她,没答,自闷头又夹菜,吃了一口又有些疑惑。 今日的菜显然比平时那些清淡的好吃许多。 …… 李瑕坐在主位,包括李墉在内都是坐在他的下首。 哪怕算是父子,但彼此对这个座位排次都是安然受之。 但李瑕不像江春那般会活跃气氛,今年这场年夜饭就比去年乏味许多。 他只打算快些吃完,到营里陪陪戍营的将士们。然后,再早些回来。 另外,菜还不错……他只是不喜欢甜食,也愿意吃的清淡,不代表他尝不出什么好吃。 “今年多谢韩、李两家,还有郝道长为我操持,我敬诸位一杯。” 李墉笑道:“既是一起过年节,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韩承绪已笑,道:“李先生说的不错,阿郎见外了。” “今日过节,不必将我看作知县,只当是个晚辈。我这人无趣,你们只管说笑,莫要拘束。” 气氛显然不是像李瑕这样来活跃的,厅堂上众人对视一眼,更加沉默下来。 还是刘苏苏敢打趣,笑道:“你们莫为难知县了,小两口新婚燕尔,巴不得早点吃完年夜饭……且敬酒吧。” 众人这才大笑。 严云云起身道:“要我说,今夜都休提战事,谁提便罚酒一杯,我来出几个商谜,猜不出的亦罚一杯。” 气氛遂热闹不少,李瑕转头看去,见高明月亦在看着自己,两人对视了一眼,高明月点了点头,表示很想猜谜。 李瑕微微笑了笑……接着,门房跑来。 “知县,有人来拜访,是军中人,受了伤的,像大老远跑来的……” ~~ 聂仲由带着林子进了门,转头看去,见李瑕大步而来,不由咧了咧嘴,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说好来给你贺喜,我来晚了。” “不晚,年还没过。” “哈……” 聂仲由大步上前,熊抱了一下李瑕,哈哈大笑。 “没带贺礼,欠着可行。” 李瑕拍了拍林子的背,拉着两人,道:“先把伤势处理了再谈,在哪受的伤?” “增援苦竹隘,被汪德臣所部拦截了,我只有二十天的休整时间……” “苦竹隘?怎么会在这时候有战事?” “今年与往常有些不同,利州蒙军来势很凶……还有,纽璘只怕马上要攻叙州了,我马快,消息该是这几天就到……” 李瑕转头看去,正见家里人从厅里出来,个个看着聂仲由,眼中泛起忧色。 …… 严云云方才刚说过“谁提战事便罚酒一杯”,她却不敢让眼前这个不停谈论着战事的汉子罚上许多杯酒。 她与韩祈安对视一眼,颇担心才铺开的盐业生意。 无论如何,这个年节的热闹氛围便这样突兀地被打断了…… 第416章 奔波 因不速之客的到来,几个男子又去了前衙商谈,唯几个女子还留在后衙的厅堂上守岁。 不一会儿,阿莎姽去给聂仲由处理了伤口再回来,严云云便问道:“叙、泸会有战事吗?” 她年前才打了三十余口盐井,雇了上百户川西迁移来的难民制私盐,准备打开长江上游的生意,自是急得不行。 “没听。” 阿莎姽似乎已感受到吃年夜饭的乐趣,反问道:“猜谜?” “不猜。”严云云捏着手指,生怕今年办砸了事情,明岁此间便没了自己的位置。 她一直便担心李瑕是初时无人可用才任她一个女子,如今有了李家、杨家子弟,随时要换掉她…… 高明月想了想,决定拿出些主母的气势来,道:“你有些太紧张了,不必如此,继续说方才的商谜吧。” 她如今已把头发挽起,开口已不似先前那般小女儿的姿态。。 严云云吃了一惊,莫名定下心来,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笑道:“是,那我便出一个字谜抛砖引玉……躬身自省长此生。” 这字谜,亦是她在向高明月表心迹的意思,表明她会自省,不再如此紧张兮兮。 “可是一个‘张’字?” “是。” “高姐姐好厉害。”韩巧儿笑道,“再来一个,我也要猜。” 刘苏苏笑道:“先罚一杯再说……” ~~ 前衙公房, 韩祈安已找出地图。 “我军并非没有防备, 月前传来的邸报便提醒各地年节之际要注意防务。叙、泸这边,张实张都统会迎战纽璘, 朱禩孙朱安抚使措置钱粮。” 聂仲由才裹好伤,道:“探马得到的消息,汪德臣支援了纽璘一万兵马……” “换身衣服再说吧。”李瑕从里间翻出两件衣服丢给聂仲由和林子,“你十多日前受的伤, 伤口怎还能裂开?” 林子接过, 道:“我也说怪,聂哥哥这伤总不愈合。” “不打紧,皮肉伤,划得不深。” 李瑕摇了摇头, 道:“凝血功能差。怕是你去年……哦, 前年,在龙湖中的那几箭伤到肝了。” 郝修阳对战事不感兴趣,对这事却很好奇,问道:“何谓凝血功能?” 李瑕素来喜欢健身亦喜欢养生, 道:“血液凝结的速度, 自愈能力,与肝脏有关,所以说睡眠很重要,要给肝脏休息。运动也很重要, 可以弥补缺眠对身体的损伤。” 郝修阳大笑, 道:“束发之年如此养生,了不得, 了不得, 有我道门资质。但为何说肝、血有关……” 韩祈安转头看去,眼中透出些了然之色。 他看得出,李瑕对今年的战事有所预料, 并不紧张,这才不急着问战事而是说些旁的。 可惜, 郝修阳虽感兴趣, 聂仲由却对这些漫不经心, 笑道:“大丈夫受些小伤,哪要婆婆妈妈的。” “那不一样, 比如我与慕儒,睡的沉、动的多, 体质便好。你不同, 你得注意, 莫再轻易受伤。” 李瑕其实是颇为郑重地在交待聂仲由,而不是在随口闲聊。 “好。”聂仲由披好衣服,道:“接着说吧,成都之战后,蒲帅见成都残破、剑门关又不在手,只好徐徐退回重庆府休整,但同时也遣兵苦竹隘、大获城。” 他在地图上指了指。 苦竹隘在剑门关西南方向的小剑山上, 也是像凌霄城那样的山城,但山顶的面积小得多, 驻兵不多,仅有数百人,自给自足。 大获城则在剑门关东南方向的大获山上, 亦是山势奇险,乃川中八柱之一。 这两座山城一左一右卡在剑门关入川的道路上,易守难攻, 这些年蒙军摧城灭地,却始终无法将它们攻下。 可惜苦竹隘兵力太少,不能起到阻挡蒙军的作用,只能作为一枚钉子,钉在后方。 “这次,汪德臣不知发了什么疯,猛攻苦竹隘、大获城不止。蒲帅派去的援兵被挡在嘉陵江口,遂派我们遂宁军再去增援,亦被拦了出来。” 韩祈安道:“蒙军不惜伤亡也要攻克苦竹隘、大获城?” 李瑕去过云顶城、凌霄城,知道这种山城有多险峻,蒙军付出再惨重的代价也未必攻得下来。 “很明显,蒙军今年会有大动作。” 聂仲由道:“蒲帅也是这般认为,派探马打探蒙军情况,果然发现纽璘重据成都之后,在岷江造船。” 李墉道:“长江天堑在此,叙州城、泸州神臂城皆易守难攻,蒙军定攻不下城,目标该还是重庆府?” 韩祈安提笔标注着,蒙军的攻势渐渐连成了一线,包围了川蜀。 “不像往年啊,今岁似不像要对川蜀防线施压……有必须夺下川蜀的意图……” 李瑕起身又点了两根烛火,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沉思了一会。 “蒙哥要亲征了。”他忽然道。 “什么?” “不会吧?” “阿郎何以确定?” 李瑕先是指了指地图上的成都,道:“去年成都一战,纽璘败了,他并无都元帅金符,阿卜干一死,他无法统御兵马,只好退入利州。如今却准备攻叙、泸,说明他收到了蒙哥的任命。且很急,太急了。” 他说着,又指了指苦竹隘。 “苦竹隘驻兵不过数百人,汪德臣为何一反常态,非要拿下?怕蒙军入川之后这数百人侵扰粮线?不。” 李瑕语气愈发确定,道:“只有蒙哥要亲自来了,汪德臣才必取苦竹隘。一个蒙古大汗亲征,若是连这样的小寨都攻不下,成何体统?” 李墉总觉得李瑕太武断了。 他说不上来,只感到这推断听起来合理,但其理由似乎不能得到这样的结论…… 旁人却都已信服,各自沉吟。 聂仲由眼神炯炯,道:“非瑜该到蒲帅军中才是,此仗蒲帅若有你襄助……” 李瑕便没在听他说这些,目光落在地图上,考虑的与聂仲由不同。 所谓“危机”,有些事对旁人而言只看到危险,他却是在考虑其中蕴藏的机会。 “首先,我们得击败纽璘,保蜀南不被战火波及……” ~~ 姜饭才换了身衣服,把匕首揣好,向两个手下道:“赏钱都放回家里了?” “是。” 这两个手下与白日里那些打探消息的人不同,沉默而木讷,只是咧嘴笑了笑,表示对这大年夜出门办事的赏钱很满意。 “船雇好了。” “走吧,到叙州城送送年货……” 姜饭有些兴奋,想到明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把人做了,对叙州那些奸商的威慑显然不一样。 然而才出门,只见一名小吏快步跑来。 “姜班头,知县唤你过去。” “这就过去。”姜饭心中虽疑惑,脸色却还是平平静静。 这是李瑕教他的,有时让人看出疑惑这点小情绪也能影响许多事。 姜饭学得很好,只有在少数人面前没能绷住。 他一路脚步飞快,进到县衙,忙不迭便给李瑕拜年。 “知县,小人不用去杀盐商了吗?” “事情有变化,要杀的不只这一个……你坐吧,等韩先生安排。” “是。” 李瑕起身,向韩祈安道:“那便辛苦以宁先生了,我带聂将军去营里见见故友。” ~~ 今年庆符军中依旧有许多未能回家的士卒,校场上灯火通明、搭了个戏台,上面正唱着《说岳》。 这出戏是李瑕请人根据说书人的故事编的,除此之外还有好些新戏,之所以先放这出,是因晚些韩承绪、杨果等人都会过来,顾忌他们的情绪。 刘金锁正坐在人群中嗑着瓜子边看戏边吹牛,忽听人喊“知县来了”,他倏地一下便跳起来。 “知县来的这般早?都让开,我去迎……立正!” 大喝了一声,人群仿佛被炸开一条通道,刘金锁哈哈大笑,大步而走,很快又是一声欢呼。 “知县!咦……聂哥哥!林子!” 聂仲由被猛地熊抱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却是大笑道:“许久没见你刘莽夫,壮了不少。” “哥哥,憋坏我了,知县打仗从不带我,不然上次便该见你……不对,那啥,快来看戏。” “不急,杨奔在哪?他伤可好了?” “哥哥竟还认识这个臭脸,他一会上台唱《杨令公》,我们坐那边看。” 聂仲由道:“见过你了便是,再到营中逛逛,我们今夜便走。” “今夜便走?那哪成啊……” “本就是赶来给非瑜贺喜。”聂仲由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刘金锁的肩,又道:“你好好听知县的话,不必愁没有仗打。” 刘金锁好生失望,老老实实地应了。 李瑕又带着他们绕着校场边走边谈,见了些在成都一战中并肩作战的同袍,聂仲由眼看时候不早了,停下脚步,拱了拱手。 “我还得赶回遂宁军,这便走了,来日再会。” “嗯,我找了船只,你们在船上歇一夜,明日到了长江对岸再骑马……” 聂仲由这次赶过来,真只是为了向李瑕贺喜,见上一面即走,他与林子在营边的小码头登上船。 “保重。” “保重。” 小船沿江而下,远远还能听到军营里传来的戏腔。 “两河豪杰齐待命,复燕云岂止是岳家孤军?义师劲旅终必胜,英雄何必泪满襟,权当作塞雪立马黄龙痛饮……” 第417章 稳妥 蒙哥汗八年,正月初八,纽璘趁宋军年节懈怠之际,攻克了简州。 重占成都之后,纽璘相当于扼住了岷江上游,可顺岷江而下,攻打叙州,但他行军谨慎,决定还是先拿下简州。 简州即简阳,有“天府雄州”之称,在成都东面一百里,地处沱江中游。 拿下此地,纽璘便可控制沱江,由沱江直抵泸州,切断了叙、泸之间的联络,进而顺利击败叙、泸的宋军。 还有一个好处是,沱江比岷江更方便运送辎重,可用于今年战事。 纽璘的战略目的与兀良合台相同,顺长江直指重庆府,与另几路大军会合。 首战告捷,蒙军据岷江、沱江上游,开始以牛羊皮制造筏子,对下游的叙、泸虎视眈眈…… ~~ 这一年是大宋兴昌六年,一直到正月十四,叙州城才收到简州失守的消息。。 叙州知州魏文伯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大气。 “如此,蒙军已无攻打叙州的必要了?” 魏文伯前几日便得到了纽璘要侵略叙、泸的消息,各方传来的都有,甚至还有南边庆符县传来的。 他紧张了十余日,终于得知简州失守了,想来蒙军便可沿沱江而下, 直接攻泸州, 再去重庆……不对,泸州有重兵驻守, 该是泸州守军击退蒙军才对,战火不至于波及到叙州。 魏文伯思考到一半,及时纠正了脑中的想法,正色又道:“本待与纽璘决一死战。” 江春却是问道:“知州所言甚是, 但……” “但什么?” “但蒙军未必不会攻叙州, 一旦让他们在长江以南立足,叙州可就太危险了,陷孤立无援之绝境啊。” 魏文伯这才悚然而惊,一想也是, 北面成都的蒙军随时可顺泯江而下, 与东面泸州的联系万一被切断了,蒙军再渡过长江,便完全包围了叙州。 “不会吧?”魏文伯问道:“张都统早有准备,到时会迎击蒙军。” 江春的眉头不由深深皱起, 小心翼翼提醒道:“兴昌四年, 张都统在马湖江大败了。” 魏文伯抚着长须,很是苦恼,试探道:“败了一次,这次该不会再败了吧?” “岂敢谈必胜?” “万一败了, 蒙军会掉头攻叙州?” 江春真的有些不耐烦了。 讲来讲去, 讲这么久了,这个知州还抱着侥幸, 一直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这辅官便是不如主官好当。 “知州啊, 蒙军便是不攻进城,也必定要在叙州境内洗劫一番,到时你我治下子民何辜?” 魏文伯深以为然, 心知如此一来,官途可就毁了, 遂问道:“依载阳之意, 如何?” 江春道:“调兵增援泸州, 知州以为如何?” “叙州兵力守城尚且不足,岂有余力增援泸州?” 江春终是抛出自己的主张, 道:“庆符县李瑕屡有战功,可调其协防沱江, 知州以为如何?” 魏文伯捻着须尾, 思索起来。 江春还在暗地里骂魏文伯是个傻子, 魏文伯却忽然问了一个让江春无法回答的问题。 “倘若蒙军是佯走沱江,实则走岷江、攻叙州,又如何?” 江春一愣。 魏文伯又道:“若调走庆符军,而蒙军又兵出岷江,切断了泸州支援的路线,我等岂不亡矣?” 江春张了张嘴,发现这位知州其实一点都不傻。 再仔细一想, 这一战很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蒙军顺沱江击败了泸州兵之后便直扑重庆了。哪怕要掠夺叙州, 有庆符军增援,叙州便有损失、也不会太多。 到时比较各州府的功过,这边也许还算是有功的。 反而是把庆符军调过去, 万一跟着张实栽了,叙州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知州之意是?” 魏文伯道:“我等严防蒙军顺岷江而下,调庆符军扼住长江南岸。载阳觉得如何?” 两个老油子你一句、我一句, 皆是很尊重对方的样子。 江春隐隐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魏文伯说服了。 怎么看,这般布置都更稳妥一点。 他不自觉的微微颌首,道:“知州所言甚是啊……” 嘴里那个“但”字含了良久,江春犹豫着该不该说。 魏文伯郑重道:“莫看蒙军摆出一副攻泸州的样子便掉以轻心,我等宋臣有守土之责,必须保叙州不失。” “是,是。” “我看,明日的元宵灯会也罢了吧,当此时局,该以战局为重。” 江春问道:“既如此,元宵灯会之花费……” “唉,该已到了各商户手中,只看能追回几成喽。” 江春又是一愣。 简州失守的消息是今日才到的不假,但纽璘要南下的消息却是十日前便到的,这笔钱…… 出了衙署,江春只觉晦气。 他自知不如房言楷那般勤勉但还算是清廉的,没想到这次却摊上这般连蝇头小利都不放过的上差。 “这点骨头也啃,同样是丁党走狗,比李非瑜差远了……” ~~ 这日还家,轿子才落在府门前,江春便听门房上前道:“阿郎,有客来访,这是拜帖。” 江春接过看了一眼,道:“岂还需拜帖,人呢?” “在偏厅相候。” “下次再有庆符县来人,请到大堂相候。” “小人明白了……” 江春先去更了衣,方才到偏厅,只见李昭成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两人之前见过一面,在李瑕的婚礼上。 “哈哈,李贤侄来了,令尊可好?” “家父无恙,让小侄来给通判送些元宵礼,还捎了韩伯父的礼物。” “坐,坐,不必多礼。”江春含笑又看了李昭成一眼,赞道:“李贤侄一表人才啊,可曾婚配?” 李昭成有些腼腆,应道:“谢通判关怀,小侄自幼便订了娃娃亲。” “哦?我听闻李家是遭了难方才躲在郝道长处,女方家里不曾悔婚?” 李昭成道:“是小侄有幸,未遭岳家嫌弃。” 江春掩着眼中的失望之色,抚膝道:“好,好……” 李昭成又行了一礼,说起正事,道:“听闻蒙军攻克了简州,且在大肆造船、沿沱江修浮桥,似有水陆并进,兵发泸州之势,知县有意请令协防沱江,想问通判是如何看的。” 江春暗暗心惊于李瑕情报之快,道:“此事今日我便与知州商议过。然,蒙军若是佯攻泸州,实攻叙州又如何。” 李昭成显然愣了一下。 “这……造的船只在沱江,怎搬到岷江?” 江春道:“以防万一罢了。” “可此战……” 江春摆了摆手,叹道:“贤侄想说的,老夫皆明白。但这是魏知州之意,小心无大错啊。朱安抚使、张都统未下调令,必是有信心守住沱江,岂须你我操心?” 李昭成无奈,只好应道:“如此,小侄这便回复知县。” “贤侄不如留下过完元宵?” “谢通判美意,家中父母在,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 李昭成离开江春府邸,却并未离开叙州城,而是拐进一条小巷,四下看了看,敲开了一处宅门。 “李郎君回来了,我查到姓魏的吞了好几笔钱……你那边怎说?” “魏文伯无意调庆符军增援沱江。” 姜饭一愣,问道:“为什么?” “怕丢了叙州。” 姜饭不明白,又追问道:“明摆着蒙军要先打泸州啊,叙州怎会丢了?” “魏文伯不想冒险,怕是信不过张实,叙州在上游,他赌蒙军打败张实后会直接去重庆。” “李郎君你莫怪我笨,但我死活就没明白这姓魏的到底咋想的。”姜饭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李昭成道:“你我不敢做主,派人回庆符县请知县定夺吧。” ~~ 次日是正月十五,李瑕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招过了韩祈安。 他随手将李昭成传来的信件丢过去。 “请以宁先生辛苦一趟了,我让高年丰带兵与先生同去。” “是否带李西陵同行?” “不必了。”李瑕道:“李昭成既参与了,李西陵不会出卖我们。” 第418章 自作主张 沱江奔流不息,在金堂峡与云项山城擦肩而过,又下简州、资州、富顺监,由泸州汇入长江。 年节才过,继简州失守之后,资州亦迅速失守。 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急忙迁富顺监之人力物力至虎头山城。同时,宋军都统张实横舟于沱江江面,准备迎战纽璘。 双方各自布置,互相打探,也渐渐摸清了对方的兵力。 纽璘号称五万大军,实则一万五千兵力,战船两百余艘,连破简、资二城,士气高昂; 张实号称六万大军,暂时只召集二万兵力,战船五百余艘,因位居下游、又先丢两城,士气不免有些低落。 对这一战,张实并无信心。。 他似乎还未从马湖江之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对水战有恐惧。而纽璘用兵远比兀良合台谨慎。 川蜀宋军面对的远不止是纽璘这一路兵马,汪德臣对苦竹隘、大获城正在展开激烈的攻势,使蒲择之捉襟见肘,并无兵力支援张实。 “朱安抚使,可否调蜀南兵力前来?”这日张实终于还是向朱禩孙开口问道,“听闻成都一战,庆符知县李瑕又立了功?” 朱禩孙道:“魏文伯担心蒙军攻叙州,数日前已调李瑕守岷江。” “荒唐!”张实道:“简、资二州已被夺,蒙军大肆制船造舟于沱江之上。不先守泸州,反守叙州,魏文伯有私心,朱安抚使不责他,反任他胡为?” 朱禩孙不悦, 道:“其顾虑并非没道理, 成都尚有数千蒙军,若是偷袭叙州, 击张都统之腹背,又如何?” “云顶城尚在,蒙军安敢弃成都?” “战事无定论,小心为上啊。”朱禩孙道:“此事, 我已派人问过李瑕的意见, 他亦是认为庆符军守叙州更为稳当。” 张实问道:“朱安抚使只要下了调令,还能调不来一点兵力吗?” 朱禩孙终于不悦,反问道:“张都统,两万人守江犹不足, 差这一千人吗?” 张实一滞, 默然不语。 朱禩孙目光落处,发现张实的背不再笔直,已有些佝偻,且说话时总是避着人的眼睛。 这个川蜀大将已没了以往的自信…… “唉。”朱禩孙长叹一声, 缓缓道:“张都统也该明白, 魏文伯、李瑕皆朝中丁……丁相之门生。我虽受命措置叙泸防务,也该顾虑他们意愿。李瑕愿守叙州、不愿来泸州,强调过来,区区千余人, 于战事有益否?” 张实苦笑, 道:“我是想到史俊破兀良合台之事,觉得那小子是个福将。” 朱禩孙点点头, 不再提李瑕之事。 他当然看得明白, 魏文伯不愿支援泸州是出于私心。 至于李瑕,也许是真担心叙州防务出问题,也许是因与魏文伯同为丁党……总之, 是让人有些失望。 …… 时间渐渐到了二月中旬,纽璘命麾下大将完颜石柱为前锋, 当先顺沱江而下, 遭到了宋军的阻击。 双方展开激战, 蒙军顺江而下,占了地利, 士气亦更好。 其船只多为牛羊皮所造小船,十分灵活, 士卒纷纷跃上宋军船只短兵相接。 鏖战之际, 又有两千蒙军骑兵从两侧山谷杀出, 由两岸夹击宋军,抢夺船只。 张实布下的第一道防线由此被蒙军撕破,只好退守长江口。 纽璘稳扎稳打,一路建造浮桥,水陆并进,欲趁胜与张实决战…… 对于宋军而言,势态至此已极为不利。 朱禩孙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突破了沱江防线, 一旦蒙军再击败张实,便可直逼重庆, 动摇整个川蜀防线。 他再也顾不得蒙军是否有攻叙州的可能,严令叙州必须出兵支援泸州…… ~~ 叙州。 “知州说什么?李瑕的兵马不见了?” 江春疑惑地反问了一声,完全不明白这是何意…… 元宵节过后, 魏文伯便调了李瑕协防叙州,很快,李瑕欣然领命, 与祝成带了六百庆符军、六百长宁军北上,抵达叙州。 当时魏文伯大喜,宴请李瑕,一起盛赞了丁大全,且定下了要死守叙州的主张。之后李瑕便领着这一千两百人驻守岷江上游。 没想到今日却有人来报,这支兵马不见了。 “是啊。”魏文伯面露忧容,道:“有人看到他领兵溯江而上了。” “溯江而上?往哪去?嘉定?眉山?成都?”江春很是吃惊,道:“莫不是他发现了蒙军踪迹、去追击了?” “问我,我如何得知?”魏文伯很是不悦,道:“你与李非瑜熟悉,可知他为何如此?以往这般不听调派、擅自作主?” 江春忙摇头不已,道:“非瑜向来……最是听上差吩咐,绝不会自作主张,今次如此,想必是事出有因。” “不会是投蒙了吧?”魏文伯忽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声问道。 江春一愣,隐隐觉得他这语气不太对。 这句话本该是正色叱喝才对,然魏文伯语气里却有些……试探问询之意。 “不会,非瑜不是这等人,他家小还在庆符县。”江春嘴里应着,心中已感到了忧愁。 这李瑕,既知蒙军南略,不去守泸州、不驻守叙州,擅自带兵离开,到时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大罪,莫要被牵连到了才好。 魏文伯更是愁得几乎要将胡子捋秃了,不住喃喃道:“到底是去了何处……眼下朱安抚使命我派兵支援,可叙军一共仅三千守军,万一败了……” “知州,安抚使既有调令,怕是不得不从了。” “这李非瑜!” 魏文伯低声骂了一句,终是只能调守军千人,沿长江北岸前往支援张实…… ~~ 二月二十一,夜深,张实望着沱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听着那滔滔水声,脸色愈发愁苦。 他已数日难眠。 以往在余玠麾下时张实屡立奇功,但独当一面之后却每每受挫,如今更是想不出在这样的地势当中要如何破敌。 忽然,有士兵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将军,有人要见将军,还给了这个……” 张实低头一看,讶道:“是他?” …… 半个时辰后,朱禩孙被唤醒过来。 “张都统?何事?蒙军袭营了。” “不是。”张实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之色,道:“我有破敌之策了。” 朱禩孙大喜,便听他缓缓说起来。 “我有位同族兄弟,名叫张威,曾驻守云顶城多年,去岁被姚世安逼迫,无奈之下投降了蒙古。但他对我大宋忠心耿耿,不愿久侍鞑虏,愿拨乱反正。” 朱禩孙脸上的喜色渐消,疑道:“若是蒙军使诈又如何?” “我与蒙军交战多年,何曾见过这些蛮夷能使计谋。”张实道:“且我与张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信他。” “张都统。” “朱安抚使信我一次如何?”张实道:“请朱安抚使明日暂代军中事务,我亲自见张威一面,商议里应外合破蒙军之计。” 朱禩孙才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不由揉着脸思索。 “安抚使是不信我?” “非也,但此事……” 张实坚决道:“马湖江一败,实我平生奇耻大辱,蒙蒲帅不弃,继续留用我守叙泸,今岁若不能破敌,我何颜再领兵。便是明知冒险,我亦不愿错过这机会,还望成全。” 朱禩孙长叹一声,终是点了点头…… 第419章 控制 “你说什么?!” 江春惊呼一声,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下去。 “败了……大败了!张都统被俘虏了,朱安抚使领着残兵逃回神臂城……我们这一千兵马才到叙、泸之间的老君山,便遭蒙军攻击……只我们几个逃回来……”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张实又败了?竟败得这般快……不对,堂堂大将,如何就被俘了?” “张都统被同族兄弟诱骗去商谈,结果便被捉了……” “荒谬!简直一派胡言!” 叙州城内几个官员闻言,如同被火烧屁股一般,纷纷跳起来。 “不可能,便是杜撰也杜撰不出这等事!” “打仗非儿戏,岂有此理?!” “……” 一片呼喝声中,魏文伯还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我料到了、我早便料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江春转头看向魏文伯,哪怕心中鄙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知州还真是对的。 就不该把叙州守军交给张实这个蠢材,如今倒好,不仅泸州军败了,叙州兵力还捉襟见肘。 当个通判烦死了,还不如当县令…… “载阳,载阳。” “知州,你唤我?” “你们几个都下去,我与江通判谈几句。” 魏文伯挥走旁人,看向江春,忧心忡忡地问道:“载阳啊,你与我说句实话,那李非瑜到底是去了何处?” “知州, 我真是不知啊, 这……非瑜是丁相门生,该与知州更亲近才是。。” 魏文伯又看了江春良久, 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中满是犹豫,最后却又做罢。 “既如此,你速去准备防务。” “是……” 魏文伯眯着眼看着江春退下, 喃喃道:“真是靠不住, 一个个都靠不住……” ~~ 叙州城如今已然封了城,但与史俊当时的坚壁清野不同,魏文伯根本没迁走城外人口,只是简单草率地关闭了城门, 禁止百姓出入。 这般做自是有许多好处, 不会有难民来挤占城中的住处、不会消耗粮食,使叙州城还能暂时保持风平浪静…… 李昭成走过大碑巷,转进一间小宅,姜饭正坐在院子里磨刀, 光着半个膀子, 显出臂上硕大的肌肉。 “姜班头不冷吗?” “不冷。你莫看我断了一只手,这只手还是壮的吧?” “壮的。” “还有人说我扮成女人时看着瘦。”姜饭笑了笑,继续磨刀。 李昭成搞不懂他,打过招呼便进了大堂, 只见韩祈安与严云云正对坐着, 商量着什么。 “兄长不如将城北马员外这座宅子也标上?” “可,此处十个人便足矣。” “怕是不足, 这马员外有个小金库, 修在主卧下面。” 韩祈安道:“你怎知晓?” 严云云冷笑,悠悠道:“他嫖过我……” 话到这里,她见李昭成进来, 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前年也是蒙军攻叙州, 我跑到庆符。如今却是在蒙军攻城之际跑回来, 胆子大了不少吧?” “少说些闲话, 正事要紧。”韩祈安淡淡道,“你先去歇着, 等我们办妥了你再来接手这些生意。” 严云云站起身来,向李昭成点了点头, 自回了卧房。 李昭成提起桌上的茶壶, 给韩祈安倒了杯茶, 问道:“韩叔父可否为小侄解惑?” 韩祈安接过茶杯,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情报上。 他案上还摆着一副地图,是叙州的城防图,把大街小巷、衙署、粮仓等等地图标注得清清楚楚。 饮了一口茶,韩祈安照着手里的情报,在地图上的衙署四周又写上了几行数字,似在记其守卫人数。 “你有何不明白?” 李昭成道:“李知县为何不守泸州、亦不守叙州?又去了何处?” “守了二十余年, 可改变得了局势?”韩祈安随口反问,对另一个问题却并不答。 “可知县并无调令, 擅自离开驻地,万一……” “谁说无调令?是魏知州调知县来,亦是魏知州调知县去。” 李昭成依旧有些不解, 再次问道:“我们呆在这叙州城中又是为何?” 韩祈安终于停下了手中之事,抬起头,道:“今夜我们再去见见江通判, 到时你便知晓了……” ~~ 入夜。 江春见到韩祈安,很是惊讶。 “韩先生是如何入城的?城门已封了……” 韩祈安笑道:“正月便入城了,已在城中一月有余。” 江春又吃了一惊,道:“这是何意?非瑜到底领兵去了何处?” “知县认为,我军居于岷、沱两江下游,无地利可守。且张都统有两万大军,多他那千余人亦无用,遂去寻找战机了。当然,知县也未想到张都统败得如此之快……” “是啊,谁能想到,但……” “但知县已有布置,且留下一桩大功劳于江通判,到时合力破敌。” 江春还是没能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李昭成,又看了看姜饭,问道:“何意?” “可有地图?” “自是有的。” 韩祈安道:“对了,这功劳不便绕过魏知州,不如将他也请来,我为知州与通判参详。” “也好。”江春终是松了一口大气,忙派人去请魏文伯。 …… 李昭成站在一旁听了,渐渐明白了李瑕的用意。 看来,李瑕根本不认同朱禩孙、张实、魏文伯、江春等等叙泸守臣的计划,因此一开始便不打算受调令驻守泸州或叙州。 张实失之地利,士气又弱,打败仗是可以预料、且极难挽回的……虽然没想到他能败得这么快。 总之,李瑕与其把庆符军带去一起败,不如等合适的时机抛出自己的打法。 韩祈安留在叙州,便是寻找适合的时机,说服魏文伯、江春配合。 只是不知他去了何处…… 李昭成想到后来,暗自点了点头,认为如此一来整件事便圆融了。 过了一会,书房外传来了通报声,是魏文伯到了,江春亲自去迎了他进来。 “哼,李非瑜便是有破敌之法,也不该如此行事,可知……” 魏文伯话到一半,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姜饭突然走上前,一手猛地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抬起。 李昭成眼一眯,分明看到姜饭手里装的不是钩子,而是一柄匕首,正利落地划破了魏文伯的喉咙。 “噗噗噗……” 血如泉涌,声音良久不绝。 李昭成完全看呆了。 江春也是直着眼,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置身梦中。 他突然身子一颤。 “不要喊。”韩祈安道:“江通判请冷静,你是巧儿的义父,我绝不愿伤到你。” 江春到了嘴边的尖叫还未能喊出来,吓得连忙闭上嘴,却是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姜饭看都没看他一眼,已快步往书房外走去。 过了一会,廊上响起两声惨叫,是魏文伯的护卫被除掉了。 韩祈安又道:“江通判,蒙军马上便要攻叙州了,没人会在意魏知州是如何死的,人们更在意的是……由谁来守卫叙州城,击败蒙军,是吗?” 江春根本已被吓傻了,双眼无神,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韩祈安并不着急,转头又看了李昭成一眼。 …… 李昭成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俊秀的脸上一片惨白之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喃喃了一句。 “杀官了……杀官了……” “李郎君是怎么认为的?”韩祈安问道。 “我……我……”李昭成咽了口水,努力镇静下来。 他开口想说自己是李瑕的兄长,绝不会告秘,但忽然又想到眼下还不知李墉的心意,只好道:“我会……会说服父亲……” 韩祈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此,大家便是一家人了。我便直说了,阿郎要控制叙州城……江通判?需我再说一遍吗?” 第420章 雏 泸州治所原是在处于沱江与长江交汇处的泸川县,蒙军入蜀后,治所先后迁于榕山、安乐山、三江碛,最终筑城于合江县神臂崖。 神臂城居于下游,并不能控制沱江入口。 二月末,蒙宋两军于江口一战。宋将张实被俘,宋军大败,安抚使朱禩孙领军逃至神臂城。 纽璘立刻攻占了泸川县城,虎据长江,其军势之盛,旌旗辎重百里不绝。 至此,蒙军几乎已可以放舟东向、攻打重庆府。 但纽璘并不急,他的战略目的是准备与涪江、嘉陵江、渠江等几路大军合攻重庆,如今他这一路进展顺利,远甚另几路。。 他不像兀良合台那般容易骄躁,且吸取了其教训,认为应该先攻下叙州以及泸州神臂城。 最不济,也该把宋军船只全部摧毁。 三月初二,纽璘亲率骑兵沿江岸向叙州进发,完颜石柱领水师溯江而上,直逼叙州。 ~~ “蒙军来了!” 凄厉的叫嚷声划破叙州城的夜晚。 李昭成随韩祈安走在长街上,忽听那边院子响起杀喊声。 “救命啊!” 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浑身是血,由一群下人搀扶着奔出来,其人背上还插着一把刀,正痛得嗷嗷直叫。 之后便见二十余个黑衣汉子嘴里嚷着蒙语从那大宅院中追出来,挥刀便砍。 “啊!” 长街上的行人吓破了胆,纷纷掉头鼠窜,城中登时混乱起来。 唯韩祈安冷静地驻足看着,待那群黑衣汉子又重进了大宅院, 方才道:“放心吧, 城门还未失守,蒙军并未入城。” 李昭成凝视着那满地的血泊与尸体, 摇了摇头,喃喃道:“太血腥了……太……” “你觉得血腥?”韩祈安道:“你可知汴京被攻破时死者几何?成都破城死者几何?” 他叹息一声,放缓语速,又道:“我算过, 今夜不过杀六百余人, 且皆是城中为富不仁者与助纣为虐之辈……” “韩先生何以确定?”李昭成颤声问道:“富与不富、仁与不仁,只在先生一念之间,这些人……死生皆凭先生操控?” “这是乱世。”韩祈安道,“我不欲与你分辩其中道理, 我只告诉你我们会如何做……奉阿郎之令, 高年丰已带了两百人潜入城中,今夜他们将在城中大开杀戒。名单是我与严云云亲手拟定。 魏文伯谄媚丁大全,知叙州,未必没有监视阿郎之意。此人横征暴敛, 上任不过一年已贪二十余万贯。仅说年节之前, 先贪墨花灯钱七千贯,又借取消灯会之名派人勒索城中商铺。 其人合党羽数十人,以沙土调换叙州粮仓,私卖官粮;私吞马湖江之战中受伤士卒之抚恤;裁撤叙州守军, 吃空饷;以应战之名强征渔民船只, 贩货发卖……这些,是你与姜饭入城后查到的, 非我骗你。” 说到这里, 韩祈安摇了摇头,道:“阿郎虽与丁大全有过合作,但绝不容丁党祸国殃民, 时机一到,必与之分割。” 说话间, 两人已走了数十步, 李昭成转过头, 指了指方才的宅院,问道:“这户人家又做了何事?” “黄员外, 开青楼的,叙泸这边从各村落偷来的小女孩多是卖到他手里。” “可他家中也有……” 韩祈安摆了摆手, 道:“只要不反抗, ‘蒙军’会把人当成俘虏绑走, 天一亮,江春会带叙州军将这些俘虏都救出,我们要的,是叙州城的钱粮与产业。” 李昭成又问道:“那城北的马员外呢?又做过何等恶事?” 韩祈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信任严云云,她拟的名单自有理由。” “是吗?”李昭成依旧觉得心里堵得慌,又问道:“蒙军攻城之际, 做这些……真的好吗?” “正是因蒙军攻城,才有机会做这些。” 韩祈安拍了拍他的肩, 又道:“你是初次经历这等事,有些不自在,这在所难免。今夜好好歇歇, 明日去看着江春……” 李昭成并未再说更多,随韩祈安回到住处,只见严云云正坐在烛火边理帐。 有几个袖上沾着血的汉子正站在她身旁, 低声说着什么。 走近了,李昭成便渐渐听到严云云的声音。 “我不管这些,直系男丁必须杀了……” 她声音里满是冷意,与年节时的笑语不同。 李昭成听了,心里便有些抵触严云云,向韩祈安点了点头,自回了屋躺下。 脑子里还是今夜见到的血、城里那一派混乱的景象。 他终于意识到,李瑕与以前不同了…… 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昭成忽听到推门声,有人走了进来。 “李郎君怕是睡不着吧?” 是严云云,她在榻边坐下,伸展了一下身子,揉着脖子,叹道:“好累。” 李昭成抬眼看去,隐约能看到她的身形,勾勒出饱满的曲线。 他侧了侧身,显是不习惯严云云靠得这般近。 “严掌柜不是盐商吗?怎还做这些?” “阿郎需要什么,我便做什么。”严云云笑道,“只要我能做到。” 李昭成问道:“今夜城中死的这许多人,你确定没有无辜之人吗?” “当然不能确定,但若拿不出钱粮来给阿郎练兵,待蒙军破了城,又要死多少人?” “你这道理说不……” 严云云忽欺身下来,在夜色中盯着李昭成的眼,道:“我知道李郎君怎想的,你对我的态度变了。你责怪我,比责怪兄长还多……因为我是女人,你见不得女人狠厉,对吗?” 她凑得太近,李昭成极不自在,偏过头,不说话。 “我以前是当妓子的,这叙州城内不少人欺负过我,我借着这个机会报复回去了……你是这般想的,对吗?”严云云问道。 “有吗?” “有。” 李昭成躲了躲,道:“果然……我问过,城里许多人说马员外是大善人,你公报私仇。” “你要向阿郎告状?” 李昭成“嗯”了一声。 “好啊。”严云云笑了笑,道:“那我说的更多些,你好告个仔细了。马员外那人,不举,每次召我过去……你知道木驴吗?” “木驴?” 过了一会,李昭成见严云云没再多说,转过头看去,正对上她的眼。 他愣了一下,心头那点火气是消了下去。 “严姑娘,你……” “罢了,你要告状便告吧,没人能质疑我与兄长对阿郎的忠心。” “你没公报私仇便是。”李昭成道,“也尽量少牵扯些无辜之人吧……” 严云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问道:“你没碰过女人?” 李昭成害臊,连忙背过身去,缩着身子道:“你走吧。我已想明白了,我会好好办事。” 严云云却已贴了上来,用丰腴的身体抵着他…… “果然,还是个雏。”她笑了笑,凑在李昭成耳边,长长舒了口气。 “别这样……严姑娘……别……” …… 天光渐亮,李昭成睁开眼,茫然地扫了屋内一眼。 若非鼻间残留的一抹香味,他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 推门而出,走到堂上,他终于看到了严云云。 她依旧坐在那,面前摆着一叠又一叠的契书、清单,手拨动着算盘,头都未转一下。 “严……严掌柜。” “起了?兄长让你去江通判府上。” 李昭成听着这淡淡的语气,愣了一下,有些失落,低声道:“我们单独谈谈,可好?” 严云云抬起头,道:“好啊。” 院子里已不见了那些染着血的黑衣人,只有短襟打扮的汉子们偶尔来回。 李昭成长叹一声,道:“我骗旁人说自小有婚约,但其实是没有的,我可以娶……” “就当什么都未发生过吧。”严云云道。 李昭成一愣,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低声问道:“你对我……不满意?昨夜是我初次……后来……” “我很满意。”严云云笑道,“这辈子有过许许多多次,昨夜我是最欢喜的,这是真的。” “那你……” “好的感受,一次便够了,我不想毁了它。往后你还是叫我‘韩家姑姑’吧,你我不宜成亲。” 严云云显然比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似乎变得自信了许多,说话间有了更强的气势,又道:“阿郎说的不错,公是公、私是私,不宜与下属有这种瓜葛,确实有太多不便。仅此一次,往后我不会再破例。” 李昭成完全愣住了。 严云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被人嫖了一辈子,昨夜,因你解了心结,多谢……也很抱歉。” 她挥了挥手,自转身而去,毫不留恋。 李昭成怅然若失,默立在那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这次到叙州于他而言实在是经历了太多。 ~~ 这日傍晚,蒙军已兵临叙州城下。 李昭成带着江春在城头看了一眼,忽又想到严云云说的那个“雏”字,觉得自己这样的江南书生在蒙人面前与小娘们也无异。 他转头看看姜饭的臂膀,有些羡慕。 心底却也有股气概油然而生,李昭成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 又许久,城头上响起一声惊呼。 “守?就我们守?!你看看这叙州城里有什么?” 江春惊慌失措,语气已有些激动,指了指自己,“我一个文官、你一个病秧子,还有……”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姜饭、李昭成。 “一个断手的残废人、一个唇毛未生的孩子……我们怎么守?!以宁啊,告诉我,非瑜到底去了哪?” 第421章 上游 叙州城内有什么,纽璘很清楚。 他在老君山把叙州的援兵击败,俘虏了不少溃兵,把叙州城的兵力打探得一清二楚。 史俊知叙州时,城中有守军五千;马湖江一战张实抽调了两千人、皆被兀良合台所俘;史俊击败兀良合台后,又补充兵力,恢复至三千余人。 但魏文伯到任后,裁撤兵额吃空饷,短短一年,使叙州守军不过两千人。因而,魏文伯一直拒绝支援泸州,直到张实的第一道防线溃败,在朱禩孙的强令之下才勉强调千人支援…… 得知这些消息后,纽璘对攻下叙州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他再次派张威去劝降魏文伯。 一个知州,敢如此吃空饷,临战会是如何反应,已是显而易见之事。。 果然,等张威回报,传来的确实是好消息。 “大帅,魏文伯答应了开城门纳降。” 纽璘问道:“叙州城内紧闭,你是如何联络到他?” 张威应道:“小人派人在城下喊话,称有故友欲与魏文伯一叙,他果然放下了吊桥让人进了城。魏文伯早有投效之心,一听便答应了,但城内还有一些官员不肯投降,欲与大帅约定时日,取叙州。” 纽璘走上战台,向叙州城望去。 如今完颜石柱的水师还未抵达, 纽璘仅有骑兵五千, 驻军于营盘山上,与叙州城之间隔着一条岷江, 南面则是浩荡长江。 这样的地势,要强取叙州确实不容易。 纽璘任江风吹拂着自己的小辫子,沉思之后开口道:“就在明夜,你先入城, 控制住魏文伯, 在三更开城门,拿下三江口,我会派兵乘小船渡过岷江。” 张威连忙答应。 他正要退下,想了想, 自觉立了功劳, 终于敢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大帅,能否留张实一命?小人一定劝他归顺。” “放心吧,我会给张实一个机会。” 张威大喜, 连忙道:“谢大帅!小人一定为大帅拿下叙州!” …… 小船摇摇晃晃, 再次渡过岷江,于三江口的合江门码头上停下。张威下了船,抬头看了眼叙州的城墙,犹自害怕城头上有宋军放箭。 所幸, 城头上的宋军如未见到他一般。 只有一队巡兵上前, 低声问道:“可是张威张将军。” “正是。” “魏知州久等了,请张将军入城商议。” ~~ 纽璘又等了一日, 完颜石柱还未到。 但也许不必等水师到了, 纽璘安排了三百精锐,赶制了些皮筏子,在夜里悄悄泛进岷江。 他则亲自登上山顶, 望着对岸的情形。 纽璘目力极佳,远远的只见城墙上有火光晃了晃, 来回移动了五次。 这是与张威约定好的信号, 一切顺利。 三百精锐蒙军渐渐到了合江门, 点起火把做了回应…… 忽然,纽璘转头向麾下大将车里问道:“害死我孩儿的李瑕, 是叙州庆符县的官?” “是,大帅。”车里道:“等拿下叙州城, 我愿带兵扫平庆符县, 为也速答儿报仇!” “李瑕还是只管一县?” “好像是。” 纽璘眼神冰冷, 讥笑了一声。 “我们草原上的勇士,十五岁便统领一军的多……” 话到一半,纽璘脸上的讥笑突然凝固住,喝道:“鸣金!把人召回来!” ~~ “动手!” 叙州城头上,高年丰大喝一声,城头上当即有箭羽向蒙军船只射去。 他则亲自领着两百庆符军、以及三百叙州军,向江岸边还在下船的蒙军杀了上去。 城头上, 姜饭手里的钩子已狠狠插在张威的脖子上。 “我来。”李昭成喝了一声,大步上前, 提刀将张威的头颅砍下。 血洒了李昭成满身都是,他手有些抖,却是捧着那头颅绑在旗竿之上, 喝道:“通敌者死!誓守叙州!” “誓守叙州!” 城头上兵士纷纷大吼,一根根火把被点亮,照着江岸。 在那里, 五百宋军已杀入混乱的蒙军之中…… ~~ 小挫之后,纽璘克制住了怒火。 他深知为将者最重要的便是沉住气,怒而兴兵往往不会有好结果。 他耐心地等待着耶律石柱的到来,一边开始制造炮车,掠劫人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攻城。 三月初八,蒙军方才开始了强攻叙州。 炮车狠狠砸出巨石与火球,重重砸在叙州城内;船只停泊在江岸,对着城墙不停放箭;俘虏们从甲板上架起云梯,试图攀上城头。 纽璘知道叙州城的守军不多,早晚抵挡不住这样的攻势,而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攻城。 攻下叙州,他便可以放心的扫荡蜀南,再包围神臂城。如此,东向重庆便再无腹背之忧。 说实话,他很担心在杀往重庆的路上再被人衔尾而击,尤其是李瑕就在叙州…… 纽璘心里很在意李瑕,这是他必破叙州的原因之一。 他本以为这次会再遇到那个年轻人,没想到战到现在,还未得到对方的一点消息…… “大帅!大帅!” 远远有快马奔来,赶至营盘山前,放声大吼。 “急报,急报!” …… “报都元帅……密里火者将军在云顶城下被宋军偷袭了……被山上山下宋军夹攻,大败……” “云顶山下哪来的宋军?!” 纽璘终于大怒。 他不过两万兵力,自领一万五千人南下,便命密里火者领五千人驻守成都。 因云顶城没能拿下,他又命密里火者一定要围住云顶山。 “是庆符军,庆符军不知是从何而来,趁夜偷袭了密里火者的大营,云顶守军也杀下来……” “额秀特!” “宋军合兵之后,又攻下了简州,火烧简州粮草,已摧毁浮桥十余座,夺船造船,现已沿沱江直逼资州。资州告急,请都元帅支援……” 纽璘暴怒,呼吸加重,紧握着拳头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帐里渐渐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首先,纽璘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反攻资州,不是为了城池。 城池不重要,但一旦让宋军封锁了沱江上游,他们便可随时顺江偷袭蒙军的辎重。 而纽璘这一仗的战略目的,就是为了打通长江水路,为其他几路大军运输辎重,以攻克合州、重庆府。 屁股若被堵了,哪还能叫打通了水路? “鸣金。”纽璘咬着牙道:“命完颜石柱立刻率水师驻守泸川县,看守辎重。骑兵随本帅赶往资州,所有人,现在就上马!” ~~ 资州。 资州即“资阳”,是沱江中游重镇。也是如今蒙宋双方的拉锯战场。 此地二十余年间多次被双方兵马占领,已是残破不堪,生民殆尽。 纽璘并未留太多兵马守资州城。 蒙军向来不爱守城,且所有人都没想到宋军会有兵力反攻资州。 因此,李瑕毫不费力便攻下了资州城,只等纽璘调头回来。 从一开始,李瑕的战略计划就与张实等人全然不同。 张实是一方守将,想的只有怎么守。但陆战打不过,水战又处于不利之地,怎么守得住? 李瑕不同,他想的是战略层面的问题……蒙哥要打下四川,重点在合州、重庆。纽璘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蒙哥伐蜀做准备,运送辎重、合围。 那很简单,不让纽璘顺利打通去往重庆的水路。 所以要攻敌之必救,而不是只会守、守、守……守着一场不可能打赢的仗。 李瑕便直截了当地率兵北上,甚至不去与大宋的官僚体系周旋,请示、分析、等候批复、等待调令……等忙完这些,只怕蒙军已杀到长江了。 唯有当机立断,才能力挽狂澜。 …… “哈哈,李知县妙算,我们是否马上派人联络朱安抚使,夹攻蒙军?”祝成大笑着走上城墙,向李瑕问道,“若能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便可使其无力再攻叙、泸。” “不,纽璘马上要回来了,他必是以骑兵于陆地掩护水师,眼下还不是交战的最好时候。” “那我们如何做?”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反攻成都,再击败成都蒙军一次。” “为何?”祝成问道,“可是,叙、泸战事吃紧……” “不必只盯着小战场。我们攻下简、资二州,逼纽璘回师,已解了叙、泸之围。” 李瑕随手捡起四块碎石摆在残破的城墙上,又道:“纽璘这一路一共仅两万人。有我们在云顶城,他必须留下兵力守成都。那么,只要歼灭他的兵力就行,歼灭哪一股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他随手一拨,把城墙上的一块碎石拨下。 祝成想了想,笑道:“明白了,歼灭哪股都一样,我们找好打的打。成都的蒙军追在我们后面,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杀个回马枪。” “不错,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第422章 伏击 若仔细看地图,川中各个山城的选址都是极有讲究的。 九顶城位于岷江;云顶城位于沱江;灵宵城位于涪江;大获、青居城位于嘉陵江;得汉城位于渠江;钓鱼城更是三江汇流之地…… 这些山城不仅地势险峻,更重要的是其地理位置,扼住水陆要道,构建出宋朝在川蜀的整个防御体系。 可惜在余玠死后,山城虽还屹立,却已发挥不出其作用。 往往是宋军在山城上自给自足,蒙军大摇大摆从山城下绕过。这次纽璘南略便是如此,他攻不下云顶城,却可派兵围困城中宋军,自取简、资二州。 而李瑕的破局方式很简单,重启余玠“以点带线”的防御策略、盘活云顶城守军,从最上游破坏纽璘的计划。 李瑕深知已改变了一些历史进程,其中一定包括云顶城未因姚世安之叛变而陷落,且蒲择之成都一战未损失过重、退出川西时给云顶城补充了一部分兵力。。 这便是他的机会。 他悄然带兵北上,命人攀上金堂峡联络了守将孔仙、羿青。之后果断偷袭了围困云顶的蒙军密里火者部。 ~~ 密里火者本抱怨纽璘不肯带他南下,害得他没有仗打。 在他看来,围困云顶城是很简单之事,只需在山下驻扎,看宋军是否敢下山来? 因此,他将五千兵力分开,两千人驻守成都,三千人围困云顶。 没想到一场偷袭,杀得他措手不及,连夜奔逃了数十里,点齐兵马发现损失了近千人。 密里火者很快冷静下来,打探消息, 得知宋军已火速取简、资二州。 他忙飞马报纽璘, 同时也提兵追击。 之所以大败了一场那是因被宋军偷袭。这次则是陆地正面交战,他自信能反过来击败宋军。 …… 三月十一, 春雨连绵,沱江水势也开始上涨。 密里火者正冒雨行军。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万一让宋军偷袭了都元帅的辎重,一切罪责都要被算在他密里火者头上。 沿江而行, 渐渐到了简州与资州交界处的鹅颈子。 放眼望去, 能望到烟墩山,绕过烟墩山,得再往前行军二十里,方可看到资州的城池。 依蒙军习惯, 沿途必要撒出哨马, 观望地势。 密里火者亦是如此,抬手止住队伍,大喝道:“哨马先上山顶了望,其他人避进树林里歇息!” 他透过雨幕望去, 恼火地啐了一口。 心里当然也急, 但越靠近资州,越容易再中了宋军的埋伏,行军不可不谨慎。 下马进了树林,密里火者骂骂咧咧找了棵大树坐下, 拧着湿漉漉的靴子, 破口咒骂这恶劣的天气,浑然忘了自己最敬畏的就是长生天。 “动作都快点, 哨马回来了没有?!” ~~ “来了, 等你们很久了。”皮丰心中暗暗念叨。 他正趴在淤泥当中,透过面前的草丛看去,便见到了那两千余蒙军正在树林里歇脚。 草叶上, 一只青虫正扒在草叶子的背面躲雨。 它本以为有人来了,吓得缩起来, 但时间越久, 它渐渐感受不到人的温度与动静, 于是壮着胆子爬出来,在树叶的边缘咬了一口。 皮丰其实看到了这只虫子, 但他不动,任由雨水滴在身上, 身体越来越冷冰。 他是云顶城的守卒, 曾跟着李瑕打赢了成都城那场解围战, 如今已升为队正。 年节时,孔仙、羿青依承诺请了戏班子到山城上唱戏,皮丰很高兴,可惜年还未过完战事便起。 皮丰对此是很恼火的,被围困在山城上,日复一日仿佛又要回到那艰苦守城的岁月,怕看不到转机。 但今年的转机来的很快, 围城不过一月,他值守金堂崖时便遇到了攀援而上的庆符军。 “李知县带兵来破兵了……” 仅这一个消息, 皮丰便觉有了信心,之后,解了云顶之围, 李瑕还拍了拍他的肩。 “好久不见,对了,请你吃个喜糖。” 那喜糖入口甜丝丝的, 而李瑕也对云顶将士说了很多。 “我奉朱安抚使之命前来。”李瑕没拿出将领,继续侃侃而谈,“我们要击败川西蒙军,再次收复成都。有媳妇的团圆,没媳妇的便给你们说个媳妇。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不能永远守在山上……” 简简单单的话语,羿青便义无反顾地带了两千人随李瑕下山。 因为他们知道随着李瑕打仗,能胜。 皮丰趴在雨中的身体渐冰,心却愈发火热。 打胜仗、说媳妇…… 眼看着树林里的蒙军下马、歇息,他只觉这一场胜仗越来越近了。 终于,随着一声哨响,皮丰猛地跳起来,执长矛大吼。 “杀啊!” ~~ “杀啊!” 密里火者突然听到杀喊声,身子一颤,手里的靴子掉落在地上。 在他看来,宋军必定是要沿沱江而下奇袭纽璘,因此,完全没想到宋军竟已早早埋伏在这个树林里。 甚至连他派哨马登高了望的位置也计算到了。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伏击。 “额秀特,是跟老子有仇吗?!为何总是偷袭我?!” 脑中念头一转,密里火者顾不得穿上靴子,起身大吼道:“快!上马!上马!迎战……” 他迅速向马匹跑去,赤脚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子,脚底鲜血长流。 “额秀特!” 蒙军当中“额秀特”之声此起彼伏…… 此地名叫“鹅颈子”,因为地势狭长弯曲,东面是沱江、西面是一道山梁子,夹着的官道如鹅的脖颈“曲项向天歌”。 宋军不知在那山梁子里埋伏了多久,一朝杀,先是向官道两侧堵死了蒙军的去路,逼着蒙军不能策马冲锋,只能肉博。 他们个个都是湿漉漉的,身上还沾着叶子,脚下却还绑着草履。 在这雨水天气,马蹄也要打滑,反而是宋军的草履跑得最是稳当,顷刻已杀到了近前…… 直到此时,去往烟墩山上打探的哨马才扬起大旗,示意前方有敌军埋伏。 然而,马蹄声已然响起。 四百骑兵绕过烟墩山,如一柄尖刀刺向正处在一片慌乱之中的蒙军…… ~~ 此次随李瑕北上的一共有六百人,宋禾、杨奔领的是四百骑兵。 骑兵是极难训练的兵种,这四百人成军不到一年,骑术都很一般,马匹也不太好。但今日还是杀出了跟蒙古骑兵一样的气势。 另外还有两百步卒则是由俞田率领的。 李瑕选择带上俞田,则是因为他是嘉定军出身,对川西地势熟悉。 三名佰将共带了六百人,另有六百人则是祝成率领的长宁军。 李瑕到凌宵城向易士英提出要与长宁军“合练”之时,便在考虑着拉拢这支兵马,祝成便是他第一个要收服的对象。 早在兴昌四年,李瑕赠送粮草给祝成时便已在起了这心思。这次,他要让祝成与庆符军一起胜利。 就好像云顶守军名义上也不归他统属,却已甘心听他调派。 另外,李瑕再一次没带刘金锁,因为刘金锁够忠心,于是被派往凌霄城与长宁军合练,听从易士英的指挥……参战的机会必然有。 因为纽璘的大军还未受到太大的损失。 对于李瑕而言,两次偷袭密里火者都还只是牛马小试,真正可怖的是纽璘的一万五千人…… ~~ 三日后,雨势渐渐转小。 烟墩山依旧耸立在一片烟雨当中,一列列蒙军自南面转过山梁,奔向鹅颈子战场。 “快,去报都元帅……” 半晌,纽璘策马而来,在一棵大树前勒住缰绳,看着那具被绑在树上光溜溜的无头尸体。 尸体的腿脚已被野狗咬得残缺不堪,但纽璘认得出,这是密里火者。 纽璘巨怒,额头上的筋暴起,但还是强自静定着,道:“散出哨马,给我找到这支宋军。” 小雨还在下,血水从树干上缓缓流淌下来,有士卒上前收拢了密里火者,马嘶声传开,蒙骑四出,向四面八方奔去寻找着宋军的下落…… 第423章 遇强则避 三月十六日,春雨未歇,沱江已进入汛期。 浪涛声传入帐篷里,纽璘那双杀意腾腾的眼还在凝视着地图。 他想到也速答儿十岁的时候在草原上遇到一匹狼,也速答儿独自杀了它,拖着狼尸回到家里来,一见到他便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没想到来到南边,也速答儿又遇到了狼,但这次,那孩子已回不来了,去了长生天…… 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走进了帐篷。 “告诉我,李瑕去了何处?”纽璘开口问道。 他没有转身,语气如同帐外的寒雨。 车里不由自主有些寒怕,禀报道:“看宋军行迹,好像是缩回云顶城了。。” “我不听‘好像’,确定吗?” “确定,哨马已查探过沿途的足迹,宋军肯定是去云顶城了……” 纽璘并不意外。 他做过许多设想,宋军不敢与大股蒙军交战,比行军速度也比不过,伏击密里火者之后,只能向北撤。 因为向南会遇到蒙军大部;向东要渡过沱江,向西要翻过龙泉山脉,都太冒险了。 李瑕的选择不多,守简州、攻成都,或退回云顶城。 而退回云顶城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能将难题反抛给纽璘。 “你接下来继续南略叙、泸吗?我就在云顶城上,随时会再杀下来;分兵来围堵我?试试,也速答儿去岁便没堵住我;或者你可先攻云顶,我四千人守,你一万人攻, 很公平……” 耳边仿佛能听到李瑕的叫嚣, 纽璘皱眉思忖着。 两万兵力本就不算多,如今损失了将近三千, 再次分兵已不适合。哪怕补上五千人围云顶也未必围得住李瑕,而南下的兵力若不足,摧毁不了叙、泸水师,便无意义。 纽璘考虑之后, 下令道:“派快马将情况告诉完颜石柱, 命他坚守泸川县城,别被宋军偷袭。等本帅拿下云顶城,再提兵南下……” 之前不攻云顶城,并非是他攻不下, 而是没有必要。 一个山城哪怕能自给自足, 围困上一两年,山上的守军自然会受不住,再等重庆陷落,必然会有人纳城投降。因此, 当时强攻云顶城不值。 现在不同了, 既然宋军可能随时下山打乱他的战略布署,不惜伤亡也要拿下这根钉子…… ~~ 三月二十日,春雨停歇,纽璘已集兵于云顶山下, 大修炮车, 准备攻山。 云顶城难攻,这不假, 但去岁姚世安叛变加上蒙军凌厉的攻势, 山城上的粮草、物资已然消耗大半。 蒲择之撤离成都时仅补充云顶兵力至三千余人,正是因为深知山城上种的粮至多养活这些兵力。 一旦蒙军不惜代价攻城,至少可破坏山上守军春耕, 宋军士卒其实不傻,很清楚开春种不了粮, 必定扛不过今秋, 他们会感到绝望。 同时, 张实的大败也会给他们带去压迫感…… 蒙军极擅长打心理仗,比如屠城便是一种强大的心里震慑, 成吉思汗时期,攻掠的无数城池便是这般不战自降。 纽璘命人从四处驱赶来宋人百姓, 将其逼上高山, 消耗守城擂木、滚石。 被砸成重伤的百姓若一时未死, 便被驱赶在云顶城下,终日哀嚎,继续给守军压力。 吸取第一次攻云顶失败的教训,他不再冒进。 他深知面对李瑕这样颇有打仗天赋的将领,最重要的是不犯错。不犯错,便能凭实力碾过去,不给投机打仗之人翻盘的机会。 “不能急。”纽璘一次次地告诉车里, “攻这样的险要之地,要徐徐图之。” 车里其实不急, 反而觉得纽璘表面上看着冷静,其实还是带着给儿子报仇的私心。 攻云顶城的理由有那么多,但最根本的, 还不是因为李瑕就在山上。 不过纽璘还是显得很慎重,一遍遍地分析着。 “去岁我太急了,只想先击败蒲择之, 没耐心在云顶城久耗,召降姚世安、派都剌趁夜攀山偷袭,反而露了破绽让李瑕捉住。这次不同,我们有时间,宋人有句老话,叫‘愚公移山’,把云顶山铲平了,也要歼灭这些宋军。” 车里连忙应道:“都元帅说得对,这些宋人也是奇怪,统兵的张实是个大蠢货,反而是个小知县每次坏我们大计,该先除掉他。” 纽璘懒得听这些马屁,目光又落向眼前那高耸的山。 今日天气不错,终于出了大太阳,蒙军的炮车抛出尸油火球,砸上山林,点燃了潮湿的树木,腾起滚滚浓烟。 这样的攻城手段不能立刻破城,却是立于不败之地。 纽璘仔细想过,李瑕不可能有办法打败自己…… 接着,远远有哨马从南面狂奔而来。 “报都元帅!” 纽璘回过头,眼神逐渐阴翳。 他已隐隐预感到,又会有坏消息……但不应该的。 “报都元帅,资州……资州又被宋军攻下了!” “你说什么?!”车里赶上前问道,“什么叫资州被攻下了?哪里来的宋军?” “一支宋军自西面杀出,杀了资州守军,抢夺了船只和辎重,顺江而下了。” 车里还是满脸疑惑。 “西面?那是山林子,宋军有多少人……” “啪!” 突然一声大响,纽璘已一巴掌把车里打翻在地! “额煞!你还敢问哪来的宋军?!” 纽璘终于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抢过一根鞭子对着车里就抽。 “我让你追查宋军踪迹,你就这样敷衍我?让我的勇士如同狍子一样被遛得团团转!” “都元帅……都元帅……我真的发现宋军的踪迹,他们确实是逃到云顶城……” 纽璘更怒,手中的鞭子“咻”地一声,打得车里的脸皮开肉绽。 “还不明白吗?!李瑕根本就不在云顶城!” ~~ 牛皮筏子漂浮在沱江之上,被江水不停拍打。 李瑕被江风吹得眯着眼,注视了沿岸奔跑着的四百骑兵一眼,目光又落向沱江。 在伏击了密里火者之后,他确实让羿青带着两千人以及缴获盔甲马匹回了云顶城,并伪造出痕迹,做出所有宋军都撤向云顶城的样子。 而他则带着庆符军与长宁军共一千余人撤进了西面的山梁子。 他们借着雨势,掩藏自己的踪迹,不敢起营、不敢生火造饭,只敢躲在树林与山洞间嚼着冰冷的、被雨水泡烂的食物。 有人病死、有人伤势过重没得到医治……但没有人当逃兵。 雨中,蒙军哨马在发现了宋军退往云顶城的踪迹后,便未再起过怀疑。 坏天气能让懒惰、粗心的人更加迟钝。 李瑕笃定,蒙军不擅守城,不会留太多兵力看守残破的资州城,毕竟资州周围并未发现宋军。 而资州城有船只。不多,足够载他的人。 李瑕完全是学习纽璘的打法,四百骑兵沿江策马、近八百士卒操舟而下,水陆并行,直指泸川县城。 他还是不敢与纽璘决战。他的目标,是完颜石柱。 …… “我说要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非瑜却说纽璘骑兵要掉头回来了,果然如此。” “所以,我们先击密里火者,绕过纽璘。”李瑕道:“现在,我们可以去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了。” 祝成迎着江风大笑,道:“每一次都避强击弱,捡好打的打,早晚能把纽璘拖垮。” 他丝毫不在乎己方只有千余人,眼神中满是期待。 “想来,易守臣要出发了吧……” ~~ 凌霄城下,长宁河畔。 易士英按着佩刀大步而行。刘金锁、许魁、茅乙儿几个庆符军佰将亦纷纷跟着他身后。 刘金锁似乎才被教训过,神色恹恹的,低着头。 开了年,他便带兵到凌霄城与长宁军合练,确实是受益良多。 但收到张实大败的消息后,他也依着李瑕的吩咐,将一封密信递给了易士英。 “易守臣,我家知县说,时局如此,丈夫守国当奋不顾身……那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具体的战略都在信里了。” 彼时,易士英看罢手中密信,竟是当即大怒,拍案怒斥了一通。 “李非瑜好大的胆子!老夫必要参他一本,罢了他这知县!” “……” 刘金锁被喷了一脸唾沫,自是不敢再在易士英面前放肆,只觉好生委屈。 但短短一日,易士英竟是已点齐兵马、船只,下令增援泸州。 …… 两千精兵脚步飞快赶下凌霄山,易士英始终面沉如水。 他大步上了船,扫视了士卒们一眼,没有更多的语言,开口仅有两个字。 “开拔!” ~~ 泸州神臂城。 朱禩孙凝视着眼前的信使,缓缓问道:“这是易守臣的意思?” “是,守臣言‘丈夫守国当奋不顾身’,当此长江防线危急之际,他不愿困守孤城,唯请决一死战。” 朱禩孙环顾了一眼点将台,哪怕犹觉泸州军新历大败,士气低迷,却还是下了决心。 “传我命令,准备反攻泸川县城,夺回入江口……” 第424章 遇弱则击 只听“完颜石柱”这个名字,便可知其人乃是金国宗室远支出身。 到如今,金国宗室基本上已被蒙人杀得差不多了,便有少数存活者也多改了汉姓、隐于汉人之中。 究其原因,蒙金之间有世代血仇,成吉思汗的曾祖父合不勒便与金国血战多年,合不勒死后汗位传给其弟俺巴孩,俺巴孩被金人钉在木驴上处死。 这场极尽羞辱且残酷的处死之后,金国每三年便出兵北伐蒙古,屠其青壮,掳妇孺为奴,时称为“减丁”。 杨果之前诗中所说的“年年春水复秋山,风毛雨血金莲川”,指的便是金人血洗金莲川这段往事。 如此深仇大恨,蒙人复仇的屠刀斩下时自是毫不容情。 而完颜石柱是少数能投靠蒙古而存活下来的,他父亲名叫“完颜拿住”,早在成吉思汗伐金之前便追随他讨伐西域、河西。。 总而言之,完颜石柱如今还活着,绝不是因蒙人的宽仁,而是来之不易的侥幸。 他深刻明白这一点,因此养成了谨慎的性格,仕奉蒙人小心翼翼,打仗也小心翼翼。 纽璘之所以把水师、辎重全放心交给他,为的也是他的稳妥。 完颜石柱入驻泸川县城后,在沱江上大造浮桥,如此,蒙军便可随时趋往东岸。宋军若想从神臂城过来偷袭,首先便要在山路上遇到蒙古骑兵的攻击。 他又驱赶百姓砍伐了大量的木桩,趁着大江的汛期,随时可以浮木击毁宋军船只。 他还命人将叙州营盘山上的炮车尽数运来,布置在泸川县城头。 对于宋军而言,要想逆流而上攻打位于沱江西面、长江北面的江口之城,又没有陆地兵马配合, 已是难如登天。 完颜石柱犹嫌不足, 他思来想去,又认为叙州守军也有冒险攻打泸川的可能, 另外,纽璘哪怕击败了云顶城宋军,其溃军也可能冲击泸川。 于是他每日派出哨探,往西、北两个方向探查, 防止百里范围有宋军动向。 能布置的防务都布置了, 完颜石柱也没有放松心神。 没办法,以他的姓氏,须比普通的蒙古人努力很多倍才能安身立命…… 三月二十四日,晴空万里。 完颜石柱站在泸川城头望去, 只见沱江、长江的江面还在上涨。既是因前些天的春雨, 也是因两江上游的积雪已开始融化。 极目远眺,完颜石柱被壮阔江景触动,不由低声吟道:“霜清玉塞,云飞陇首, 风落江皋。梦到凤凰台上, 山围故国周遭。” 他名字虽俗,但女真人从白山黑水走出来,入主中原百年,深受诗礼簪缨浸染, 诗文还是读过的。 他念的这词, 乃是完颜璹所写……虽然整首词几乎每一句都是化用的古人诗词。 总之完颜石柱心中的诗意、惆怅、壮志交汇,情绪复杂之际, 便见东、西两面皆有哨马飞奔而来…… “报!” “报!” “将军, 宋军有近万人从下游的神臂城出发了……” “将军,上游也发现了宋军,从长宁河入江, 渡过大江,水陆并行, 攻过来了……” 这是完颜石柱预想中最坏的情况。 蜀南的宋军从上游攻来, 还是配合着泸州宋军。那么, 万一让上游的宋军先破坏了防御布置,对付下游宋军的优势就减少了许多…… 以完颜石柱这谨小慎微的性子, 只是优势减少就已十分不高兴。 …… “轰!” 炮车抛出巨石,有的砸落在长江江面上, 激起水柱。 偶有几颗砸在长宁军的战船上, 若能正好击沉船只, 带走的便是数十长宁军士卒的性命。 易士英站在舰战之上,放眼看去,只见先行登陆的庆符军已列队缓缓而行,长矛林立,渐渐与蒙军接近。 长宁县属叙州,在泸川县上游,长宁军的船只是顺江而走的, 速度很快。 但有时速度快未必是好事,还需控制行船速度才能与陆上的兵马配合。这极考验为将者的指挥能力。 易士英不停发号施令, 旌旗摇摆,指向北岸,让长宁军向岸上的蒙骑放箭。 这便是水陆并行的好处, 船只可帮助步卒压制敌人的骑射。 “守臣!看……蒙军水师动了,他们要放浮木击泸州军……” 易士英眯着眼望去,也望到了泸川城上的大旗。 完颜石柱用兵谨慎, 根本不给长宁军配合泸州军的机会,竟是提前放了浮木。 这种一板一眼的打法并不出彩,但少有纰漏,易士英便知道,哪怕两个方向加起来的兵力两倍于蒙军,此仗要胜不付出些代价是不行了。 “传我命令,全速行军,击沉蒙鞑船只!” 战鼓声响。 “咚咚咚咚咚!”五声之后,各战船亦是击鼓回应,表示收到了命令,宋军战船纷纷扬起帆。 帆声烈烈,行船速度猛地加快,袭向江面上铺开的蒙军船只。 易士英又回头看了一眼陆地,只见六百庆符军与四百长宁军并肩,与五百余蒙骑已撞在一起…… “刺!” 随着刘金锁大吼一声,麾下副佰将、什将们纷纷大吼,第一排的长矛径直向蒙骑刺去。 “吁律律……” 有战马悲嘶着倒下,也有蒙骑挥动大锤、弯刀,居高临下将宋军兵卒打倒在地。 蒙骑的任务是拦截,不愿在此与宋军死磕,纷纷掉转马头向后撤去,企图拉开距离,再利用弓箭消耗宋军,毕竟江上的船只已经离开。 但很快,只听泸川城里鸣金声传来,完颜石柱已下令让这些蒙骑收兵。 这又是完颜石柱打仗与一般蒙古将领不同之处。 女真人早已没了百余年前的血勇,打仗也开始讲究兵法布阵。 反句话说,蒙人不喜欢守城,但完颜石柱会守城,有城墙可守,他并不想与宋军野战。 “别放他们跑了!”刘金锁大喊着,几乎要挺着长枪亲自追上去。 跑了两步,他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统领两百大军的将军了,连忙又抢过旗帜,亲自摇动着,招呼许魁、茅乙儿以及长宁军追。 “杀!” 东路宋军向泸川城席卷而去。 他们的兵力不多,目的不在攻下城池,而在牵制蒙军兵力,接应下游的泸州军。 这一战的胜机,就在这微妙的配合当中。 ~~ “快!” 朱禩孙已喊到嗓子冒火。 他率兵八千人,兵力远胜于易士英,但逆流而上,又面对江面上不停撞过来的浮木,行进却艰难万分。 逆流攻和逆流守,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张实虽屡战虽败,却是经验丰富的大将,面对纽璘的攻势也只敢守。因为他知道命令将士溯流而上要花费太多的体力。 未战而力竭,兵家之大忌。 因此,他将兵马交托给朱禩孙时便交待,万一有不测,只能倚神臂城守长江江面,万不敢反攻。 朱禩孙与易士英都是文人,但易士英久任长宁军,朱禩孙却是长年任宣抚司机务出镇叙、泸两年,还是第一次亲自指挥。 他道理虽明白,却少水战的经验,满腔振奋出兵,却眼看着战船在浩荡的长江江面上打转,急得团团直转。 他也不敢命民壮拉纤,担心被岸上的蒙骑射杀,船只失控。 这日的风向又不对…… 仿佛是张实的霉运落在他头上一般,声嘶力竭地大喊,其实根本是无效的军令。 站在战船上那高高的战台上望去,宽阔长江与天交接,远处的长宁军与蒙古水师如黑点一般。 但他们似乎已开始鏖战,为了接应泸州军。 “易时辅如此尽力,此战若败在我手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终是文人习性,攻势不顺,朱禩孙已是满腹愁苦…… ~~ 大江辽阔,江上箭矢如蝗,炮石如雨。 水战与陆战不同的是,看不到太多的鲜血。船只与船只、船只与城池都隔得远,视线里看到的都是远景,遂显的没那般惨烈。 但事实上,其残酷远甚陆战。 陆战时,便是被卸下一条胳膊,嚎哭震天,这个人也有活下去的可能。而水战,一块炮石,一颗火球,便可能带走一船人的性命…… 只是箭、炮的准头都不高,拖长了战斗的过程。 宋、蒙两军便这般鏖战了两个多时辰。 完颜石柱本有些紧张,转头望去,见下游宋军还是进展缓慢,松了一口大气。 战局至此,他已看得明白,此战的胜负便在泸州军赶到之前,蒙古能否先击败长宁军。 幸而还有时间。 “不要急,下游的宋军过不来。” 完颜石柱下令收缩水师向泸川靠拢,放慢炮车抛石的速度,以求准确击毁宋军船只。 他显然比朱禩孙更冷静,发号施令有条不紊。 这一战,他已有了信心。 他虽五千人,虽非纽璘主力,却也不是宋军可以任意拿捏的弱旅…… “将军,北面有急报!”突然,有士卒大喊道。 完颜石柱皱了皱眉,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有工夫去听信报,又担心耽误了紧要军情,于是转头向他二弟完颜真童道:“你去,看是不是都元帅传令了。” 说罢,他又郑重交代了一句。 “不必开城门。” …… 泸川县南面对着长江,正是蒙宋水师鏖战之处; 西面是叙州方向,庆符县还在准备着攻城; 东北面则正对着沱江,此时还无战事…… 完颜真童赶到北城,放眼望去,只见几匹快马已沿着沱江狂奔至城下,正是他兄长派到北面的哨马。 “哨马归营,发现了宋军兵马!” 六名骑士在城门外勒住马头,任马匹打着转,想要入城汇报。 “宋人攻城,暂时不能开城门。”完颜真童喊道:“宋军有多少援兵?!” “有千余兵力,已在五十里外……” 城上城下,双方喊的都是蒙语,换作旁人确定了哨马身份便开门放其入城了,但完颜真童得了吩附,并不开城门,只顾问道:“打着什么旗号?” 那哨马不识汉字,只好下马拿弯刀在地上划了一个字。 完颜真童看不清楚,只好探出身子,眯着眼看。 “嗖!” 城下一支利箭突然射来,正中他的抻得长长的脖子,“噗”的一声,透过脖颈而出。 城头上的蒙军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完颜真童身子一趴,已死在城垛上,那箭簇上的血还十分清亮。 “将军……” 第425章 简单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26章 意外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27章 让权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28章 九斿白纛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29章 压力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30章 攻山 春雨时节已过去了一段时间,长江的水势却还在上涨,这是因上游的积雪消融。 北岸的老君山下,蒙军再一次发动了攻势,他们已推平了所有的壕沟,由蒙古汉军组成的先锋开始向山坡上冲锋。 宋军的箭矢显然已耗尽,稀稀疏疏,难以造成多少伤亡。 滚石顺着山坡砸来,大部分蒙军已学会避开,但总有些运气不好的被砸烂了半片身体,倒在地上惨叫。 自有蒙卒小心翼翼上前,一刀将这样的伤员结果,以免影响了士气。 车里驻马于山下,抬着头,仔细观察着宋军的反应,良久才向纽璘所在的位置奔过去。 “都元帅,宋军的粮草肯定要吃完了,我看他们推木石的速度慢了许多。。” 以木石守山,当然不是只有“推”这一个动作,还要砍伐、开凿、搬运等等,体力能否跟上便体现在这一过程中。 显而易见,宋军撑不了太久。 纽璘却还是不太满意。 一天的粮食对半发还能抵两天,到时又可以对半发,就算是饿着肚子、啃着树皮还守城许多天的宋军,他也见得多了。 “我要的是歼灭他们,尽快。” “依我看,他们顶多只能再撑三天。”车里道:“是不是先把勇士们撤下来,只要继续堵死西边的道,饿也能饿死宋军。” 蒙人一贯的打法都是不停袭扰、拉扯,等敌人崩溃了才冲锋,因此往往数百骑便能破万军, 且伤亡极少。 但纽璘这次已完全不计伤亡, 极强势地命令道:“继续全力攻山。” 车里感受不到纽璘的压力,暗暗抱怨这样的仰攻太费力。 希望宋军能快点崩溃吧。 而纽璘虽然急, 看到胜机已经显现出来,也松了一口气。 远远的,又有哨马奔了过来。 纽璘转过头,眯着眼望去, 担忧是蒙哥又派人来询问战况, 诸如“你何时带辎重到重庆”之类。 辎重还在神臂城。等歼灭了老君山的宋军,还要再打神臂城……额秀特! 好在,那些哨马不是来催促他的。 “报!都元帅,资州……” “资州又丢了?”纽璘反问道。 这次反而是那马上的哨探愣了一下, 应道:“是, 我们只有几个哨马,不能拦住这些宋军。” “何时丢的?” “不是很清楚,我们探到资州时,并没有见到宋军的旗号, 走近了才被宋军的箭矢射出来, 宋军藏在那附近,应该已有几天了……” 云顶守军会来, 这在纽璘意料之中, 他撤回守卫沱江的兵马时便想到了。 最多来两千人,改变不了战局。 纽璘再次望向老君山,沉思着,自语道:“你们守着老君山, 就只是等这两千人?那我赢定了。” …… 这日蒙军的进攻十分顺利。 宋军的木石不足以形成足够的威胁,蒙军渐渐已攻上了山腰。 纽璘已在想着等歼灭宋军, 该如何为也速答儿报仇。 把李瑕五马分尸,像张实死时那样? 不,还是该交给大汗,便是五马分尸,也该由大汗来下令…… ~~ “杀啊!” 汪大头嘶声怒吼着, 愤起手中的长矛, 将眼前一名蒙古汉军刺倒在山坡上。 正要收回长矛, 他却发现那矛尖被另一名蒙卒死死握住。 矛杆上沾着血, 很滑,正一点一点的从他手中被拉走,那蒙卒也借着力冲上来。 汪大头转头看了一眼, 只见方才还站在身边的二壮面门上中了一箭, 已无声无息倒在那。 他不由大怒,放开手中的长矛,拾起地上的石头便奋力砸过去。 一柄弯刀正要劈向他面前,那持刀的蒙卒却是被石头砸倒过去,惨叫着滚落。 汪大头来不及喘气,突然身上一阵巨痛传来,整个人已被击飞出去。 那是几个蒙卒正扛着一根长长的攻山锤冲上来。 汪大头摔伤在地, 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打出来,再难爬起来。 远远的, 他听到山顶上有鼓声传来。 “守住啊!” 那是刘金锁的声音。 这大块头嗓门大得很,这几日与汪大头也处得颇好,因他很热情。 前几日守山, 长宁军、庆符军已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刘金锁也中了许多箭,若非身上的皮甲厚实,又站在高处, 只怕已死了。 “大头啊,守山的时候,箭从下面射来,你要护好你的裆。”这是换防时刘金锁说的。 哪怕受了伤,也依旧是情真意切地交代。 汪大头在一瞬间想到很多…… 泸州军就比庆符军弱吗? 都统已经死了,还是那般惨死,自己这些人要给他丢脸? 易将军、李知县清除了那些军头,提拔了自己,要给他们丢脸吗? “啊!” 汪大头愤怒地吼叫着,努力想要撑起来,目光落处,蒙军已突破了他这层防线。 疲惫、饥饿,还有伤势使得宋军已很难再守住这个阵地。 “补上去!” 大喝声响起,只见李瑕领着庆符军从山上杀下来,与蒙军撞在一起。 汪大头已支起身子,接过一柄长矛,目光往着李瑕的背影,踉跄着,大步跟上去。 战到这一刻,他已感到要守不住了。 奋起余力支撑着,也只求不丢脸。 他想到李瑕说的“到了叙州我们开个庆功宴”,暗道看来是不能实现了…… ~~ 纽璘死死盯着山顶,期待着今日便能击败宋军。 方才那个哨骑却又转了回来。 “都元帅,有件事很奇怪,我看到南边的长江水涨高了,但沱江水下降了。” “沱江的水势不会降的。”纽璘道。 他不仅比别的蒙将多谋略,且对地利熟悉。 为了练水师走长江,他对蜀地江流有十足的了解。 他是如今蒙将当中最先筹建水师的一批。 也是少有的善于学习的蒙人。 “别看雨已经不下了,但沱江的水源充足,比我们草原上的鄂尔浑河水量还要大。它有五个源头,汇入它的支流很多。” “但哨骑说,沱江的水位下降了很多。” “这不……” 纽璘的脸色突然凝固住了。 “鸣金收兵!快!先灭云顶宋军……” 远处,已有隐约的、如闷雷般的声音响起。 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轰然碰撞。 纽璘回过头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觉天地还是那般平静,闷雷声很远。 渐渐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越眯越细。 终于,他看到天地交界之处出现了一条白线。 “水?” 确实是水,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席卷而来,带着吞噬一切的可怖气势。如同一条巨龙从沉睡中苏醒,张牙舞爪。 “长生天。”纽璘喃喃道。 蒙古骑兵纵横捭阖的气势,在洪水面前也不堪一击。 统率万军的大帅眼看着那洪流,所有的武勇、豪气已失了用处,再想说些什么,依然还是那三个字。 “长生天……” “轰!” 洪水已重重撞在西北方向的龙丁山上。 如同猛兽撞击着牢笼,愤怒地发出咆哮,掉头向南奔来。 它的目标是长江。 而所有拦在它面前的,都将被撕碎,吞没。 “咴咴咴咴!” 汹涌的波涛还未至,蒙军的战马已开始恐惧,不停刨着地面,努力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骑术再好的蒙卒也无法控制住战马,被掀下马背。 马蹄铁重重踏在这些惊慌失措的蒙卒身上。 “轰隆隆隆隆……” 浪潮越来越高,纽璘已能看到那涛峰上起伏的树木。 他眼看着那根树木重重砸向他大营后方的哨塔,将其砸得粉碎。 “跑!” 惊呼声起,整个老君山下所有人都在叫喊着,以不同的语言喊着同一个字。 “跑!” “跑!” ~~ 战场上,兵器刺破皮肉的声音不时响起。 汪大头眼里目光落处,只有蒙军黑色的衣甲。 渐渐的,他突然发现,眼前的黑色似乎在往下褪去,又被从下面冲来的黑色洪流挤成一团。 他有些茫然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突然愣住。 山下,那是……洪水。 战鼓声更响,易士英的战旗摇晃,传递了最简单的命令。 “杀敌!” 汪大头只听到一声“杀敌”,之后便看见洪水凶猛的拍向蒙军大营。 天地间只有一个声音。 “轰!” 第431章 沱江 巴山蜀水这片土地上有句话叫“治蜀先治水,水兴方得城安”。 从李冰筑都江堰以来,蜀人便重水利,筑堤防洪、挖渠灌田,遂有天府之国之称。 沱江亦是如此。 它不同于岷江的泾渭分明,它的水网错综复杂,甚至还有岷江水流淌其中。 沱江也有三峡,分别是金堂峡、月亮峡、石灰峡,江上滩多水急,飞流溅沫,滔声震耳。 大宋承平时,有诗云“五月江流万里滩,迅如飞电劈群山,荆云峡雨须更过,白帝江陵朝暮间”,说从月亮峡到长江,再到江陵,一日便可到……当然,是夸张的手法。 出了这沱江三峡,水道就一波三折。。 水势百折,减缓了流速,河槽得以蓄水,减少了洪水泛滥。 也向东南改道,形成了泸川这个三角洲。 在汇入长江的河口,沱江江面极为宽阔,“两江环合,弥漫浩渺”,如同大海,泸川人将此称为“海观”。 泸州县城里便有一座“海观楼”,在前些年的战乱里被焚毁了。 总之,李瑕与孔仙分析过, 认为沱江的水势是足够大的, 足以水淹蒙军。 但因水势太大,不好在短时间内放水。 于是他们选择了两个地点, 一是在资州治下的内江县,便是李白诗里“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的地方。 云顶城守军等蒙军放弃了沱江的守卫后,利用渠道, 将釜溪河改了道、筑好堤, 引江水至釜溪河。 第二地点在富顺临下游,石灰峡下方,云顶守军趁江水减小之后,以炸药炸开山石, 堵住了沱江至此拐向东面的河道。 这里, 还有一条小溪汇入沱江,名为“安溪”。 当上游的釜溪河承载不住水势,江水重新奔过石灰峡,被逼得冲破了小小的安溪河道, 溪水倒灌, 迅速便向正南方向奔去。 这一片地势低洼,乃是南溪县所在。 之所以有县城, 自是因可作长江码头。 李瑕为何守在老君山?为何迁移百姓? 为的, 便是等江水袭来。 …… 哀嚎声中,一部分蒙军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江水袭卷着,迅速向长江流去。 “轰!” 又是一声巨响, 滚滚长江之水奔来,与沱江水汇在一处。 巨浪将洪峰上的蒙卒与马匹狠狠拍打下去, 随着浪涛向东,再向东。 这是长江。 “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长江。 ~~ 易士英老眼凝望着山下的洪水,深吸了一口气。 落在他眼里的那些蒙军,不久前还不可一世的蒙军,此时正漂浮于江水之上, 如同一只只蝼蚁。 他很清楚, 这场洪水不会太久。借的是釜溪河道里蓄积的水势, 一条黄龙袭卷过后, 沱江水很难再继续倒灌进安溪。 要歼灭蒙军,只有这一日的工夫。 他郑重下令道:“所有人,杀敌, 将蒙鞑杀下山。” 战鼓声愈响。 洪水的咆哮声渐低, 宋军的杀喊声却良久不绝。 “杀啊!” 有不少蒙军在见到洪水的那一刻,已向老君山上涌来。 比起纽璘的将令,洪水更能激励他们上山。 拥堵着,人仰马嘶。 而宋军的屠刀已然落下。 血泼洒了一地。 ~~ 李瑕本是冲锋在最前面。 他亲自领庆符军冲上前,并非是为了堵住防线的缺口。而是因为他其实是第一个见到洪水的。 在蒙军最恐惧之际堵住上山的通道,甚至反攻回去。 这片刻的交锋便可奠定胜局。 而等到大势已定,李瑕便提着沾满血的长剑一步步退回后方指挥。 若说他在五尺道与阿术交锋, 比的是血勇;在成都一战与也速答儿交战,比的是战术。 这次对阵纽璘, 比的便是战略了。 纽璘想要拖垮宋军的体力,他则想要摧毁蒙军的心志。 事实上,真正被洪水带着的蒙军不过一成, 两成?然而蒙军的心志已被击垮。 天时、地利、人和更重要,临阵斩杀多少人反而只是细枝末节了…… 李瑕心里总结着这些,目光扫过战场。 蒙军的战旗已经倒了, 找不到纽璘。 “那就,要马匹、盔甲武器,以及俘虏。”他低声自语着,向易士英走去。 所有的宋军都处在亢奋之中。 唯独李瑕还很沉静,显得有些无趣。 “胜了。”易士英凝视着战场,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胜了。”李瑕在他身旁站定,收剑入鞘,道:“请易将军确定战况后,命蒙军弃械投降吧。” 易士英点点头,问道:“你何以确定纽璘会急于攻老君山,而放松沱江的防备?” “去岁末,我便断言过,蒙哥必定亲征……” ~~ 川东战场,蒙哥已进军至大获城。 蒙哥此次已决意灭宋,亲征的原因有很多。 最支持他成为大汗的家族兄弟拔都,已经死了; 他的同母兄弟旭烈兀,率军西征,灭西方诸国,战功赫赫; 他的同母兄弟忽必烈,经营漠南,得到了数不清的财富和威望; 他的堂侄子海都这些年正在逐渐纠集部众,成了窝阔台系诸王的首领…… 还有一个问题是,成吉思汗曾逼诸王发誓,只要窝阔台还有后人,汗位就必须在窝阔台后人中传递。 他蒙哥虽然是拖雷的儿子,但也是窝阔台的养子,得到汗位理所当然。 但,若想把汗位再传给自己的儿子,必将遭到黄金家族的诟病。 蒙哥迫切地需要一场大胜,告诉所有蒙古人,他们的大汗蒙哥、成吉思汗的直系孙子,依然是最骁勇的战士。 同时,他也要在灭宋之后,在他威望达到顶点之际,违背成吉思汗的遗训,立他的儿子为继承人。 伐蜀灭宋,势在必行。 任何敢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将被他踏平。 灭宋之战,分为三路大军,将在湘潭会师,然后顺长江东下,直取临安。 东路军由塔察儿为主帅,十万人攻略荆襄; 南路由兀良合台之子阿术带大理蒙军及仆从军万余西南攻向潭州; 蒙哥则亲率西路军攻川蜀…… 而蒙哥的西路军又分为好几路,蒙哥由剑门关走嘉陵江;莫哥由洋州走米仓道;孛里叉由潼关走沔州;纽璘由成都走长江。 这攻川蜀的各路兵马,将在合州钓鱼城汇合。 也许是,为了展示大汗的威风,其余几路进展并不快。 比如纽璘,分明已早早地击败了宋将张实,如今还故意徘徊于叙、泸…… 蒙哥理解。 也乐于展示他的战无不胜。 在拿下了苦竹隘之后,他又攻破了鹅顶堡。在兵围大获城之前,拔除了大获城周围可引为支援的宋军要塞。 至此,大获城已成了一座没有支援的孤城。 大帐中,蒙哥拿着酒囊,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汪德臣明白他的意思,喝问道:“谁能为大汗拿下大获城?!” 先是用蒙语,之后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很快,一个降臣迅速跪倒,颤声道:“罪臣王仲,愿为大汗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 听了汪德臣的翻译,蒙哥淡淡看了王仲一眼,神情中只有冷冽。 入蜀以来,宋人真是个个不同。 有人宁死不降,有人降而复叛……但,每一座城,总有那么些人献城投降。 蒙哥看不起这些宋人,心想,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座城,能自始至终不降。 他咽下了口中的酒,开口道:“去吧……” ~~ “蒲帅一定很艰难。” “是啊。” 老君山上,才取得大胜的易士英、李瑕商议着如何向蒲择之报捷,很快,胜利的喜悦已成了深深的忧虑。 蒙古主亲征,至此已能确定。 哪怕李瑕,甚至更多人早早便猜测到了,宋军的防备依旧不足。 如何巩固住叙、泸防线的胜果,之后再支援合州、重庆,马上便成为迫在眉睫的难题。 “一旦细想起来,还真是让人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 李瑕不似易士英那么忧虑,他的目光已落在地图上的叙州。 他知道的,蒙哥会死在这场战争中。 那么,且让这个蒙古主去势如破竹好了,李瑕已打算好要经营叙州,积蓄反攻的实力。 这般想着,心底忽有些隐隐的不安泛起,如被针扎了一下的心悸。 但那道灵光又像一缕尘烟,李瑕捕捉不到。 他从未如此过。 “无妨的。”他告诉自己,“许多事已经改变,都是好的改变……” 第432章 露馅 老君山东北方向有座小山,名叫“啄蛛山”。 洪水退后,李瑕与易士英策马上了山顶,向北望去,能看到潮湿的泥土中有一排马蹄印子。 李瑕已学会探看踪迹,判断这至多两千人。 “看来洪水来时,纽璘是逃到此处躲避了。”易士英叹道:“可惜未能斩获他。” “云顶守军还在北面堵截,纽璘未必逃得掉。”李瑕道:“哪怕是逃了也无妨,免得蒙哥再派大将来攻。。” “能为重庆府分担些压力才好。” 易士英看向李瑕,又道:“我等食朝廷俸禄,不可畏惧。” 李瑕自然不是畏惧什么,不希望被影响了经营叙州的计划而已。 但他还是老实应道:“多谢易将军教诲。” 望着这山川河流,只见洪水平息后的山野一片静谧。 与河道易变的黄河不同,沱江的河道稳定,积蓄的洪水势头过去之后,很快便回到自己的河道。 “只盼蒙鞑的入侵也如这场洪水一般,能尽快退去。”易士英颇为感慨。 李瑕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从不抱这种侥幸。 西面有信使策马奔来,不是由老君山而来的,看起来是叙州的信报。 果然,潼川府路安抚使朱禩孙已经醒了,命人送来了粮草,且命易士英速回凌霄城镇守,命李瑕领兵至叙州交还。 易士英的职责本就是守凌霄城,对此毫无异议。 “那便先请易将军去安排。”李瑕道,“我往富顺监去见见云顶军。” “也好,等你回来,长宁军再出发。速去速回,军令如山,不可耽搁了。” 易士英心中有些感慨, 李瑕这区区知县却能联络各地守军, 能力确实是强的,往后他官位必是在自己之上。 只盼他能成为大宋栋梁。 “还有, 你多带些人,小心些。” 易士英又叮嘱了一句,拨马回老君山。 李瑕与那信使走在后面。 “知县,朱安抚使还未醒来, 韩先生已控制住叙州了。” “我知道。” ~~ 这次从云顶城带兵下山的是守臣孔仙, 羿青则负责留守。 因为孔仙是文官出身,这些年筑城修墙,富有经验。挖渠决堤比羿青更为适合。 可惜的是,他们并未截住纽璘的残部, 让千余蒙军突破了防线向北跑了。 “无妨, 让这都元帅回成都也好。”李瑕道:“请孔将军移步,接下来的川西战局我有些想法……” 李瑕与孔仙再次长谈良久,又赶回老君山。 一次胜仗之后,叙、泸兵马也要各归驻地了…… ~~ 叙州。 江春登上城头, 眼看着宋军正在渡过岷江, 不由心情大好。 “安稳了啊。” 如今潼川府路安抚使朱禩孙暂驻叙州养伤,暂命江春权知叙州事, 奏章已然写好了, 今日便要送往行在。 江春自是没想到只在家中坐着,官阶竟还能更上一步。 如今看来,那魏文伯之死不过是小事一桩。 比起纽璘大军压境……不,听说蒙古主已亲征川蜀, 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死一个知州算甚? 想必近日来, 有不少安抚使、宣抚使、转运使、知州、都统、统制死掉了。 待名单送到行在,朝廷哪还看得过来? 守着城,坐等升官,岂不美哉。 当然,就在前两日, 江春还不是这般想。当时因害怕纽璘攻破叙州, 吓得他好几夜没合眼……俱往矣, 俱往矣。 “非瑜!” 江春很快便看到李瑕那鹤立鸡群的身影从船上下来, 他连忙下了城头,亲自迎上去。 “非瑜又立大功,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啊。” 本想要拍拍李瑕的肩以示嘉奖, 手抬到一半,江春意识到不妥,袖子一扫,已换了个挽扶的动作。 “多亏江通判,哦,江知州。”李瑕道:“多亏知州运筹帷幄,遣庆符军、长宁军支援……” 江春还在摇头, 道:“欸,不是知州。只是安抚使暂令我权知……” 话到一半, 他突然住口,惊疑道:“是我?是我运筹帷幄的?” 李瑕微微笑了笑,心照不宣。 江春大喜, 强忍着没眉飞色舞出来,压着声音问道:“是我遣你北上联络云顶、取资州,再下泸川?” “是, 但不知魏知州当时是如何说的?” 江春会意,低声道:“放心,此事你只管交给哥哥安排。” “知州是巧儿义父,我不敢称哥哥。” “那便唤伯父,伯父,莫显得生分……”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韩祈安、李昭成、高年丰这些心腹都在,只少了姜饭。 “姜饭呢?” 韩祈安上前,低声道:“本是要过来迎知县的,但某些人有所异动,我命他去办了……” ~~ 与此同时,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转进了叙州城的衙署,一路进到一间公房。 房中坐着一名中年官员,名叫“卢宜舟”,乃是御使台官员,出任潼川府路观察使。 大宋朝十分重视对地方的监察,朱禩孙这个安抚使本就属于中枢出来安抚地方的了。 但安抚使被作为“帅臣”,难保没有枉法,甚至叛逆之事。于是朝廷又经常派按察使、观察使到各地。 基本上,一个州府,从转运使、安抚使,到通判等等,皆属于监察官。可见宋朝对地方之防备。 总之,卢宜舟的职权主要是为朝廷监管朱禩孙。 他随军到了泸川,待朱禩孙受伤之后又随其到叙州。 之后,隐隐查觉到了不对…… “黄大夫来了,可有发现异样?” “有。”黄素仁放下手中的药箱,道:“小人今日去为军中伤者施药,借机询问了几个兵士。其中有一人,朱安抚使遇袭之时,他正在附近值守。” 卢宜舟倾了倾身子,问道:“问到了?” 黄素仁道:“当时,朱安抚使被撞倒后,并未马上昏迷,而是被李瑕扶进帐里之后才昏迷的。” “确定?” “是,那人分明看到朱安抚使向李瑕摆了摆手,像在说没事。” 卢宜舟面露沉思,道:“这般看来,我去见朱安抚使时,闻到的气味真是麻药?” 黄素仁显得极是笃定,道:“依观察使所述,该是醉仙桃,用以保证朱安抚使始终在昏迷之中。” 卢宜舟眯着眼,揣磨了好一会,喃喃道:“如此,魏文伯之死也是李瑕做的了?此子有大野心啊。” 黄素仁有些兴奋,上前两步,低声道:“观察使只要上报朝廷,必有重赏,可别忘了小人的功劳。” “现在上报?找死吗?你且看看这城内城外,那些兵将听谁的?别露了声色,万一让那李瑕看出来。” “这……小人晓得。” 卢宜舟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钱先递过去,犹自暗忖不已。 “如何借着此事,连丁大全一起扳倒才好。斗倒奸党,方叫青史留名……可魏文伯分明也是丁党,李瑕为何连他也杀了?” 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观察使。”有小吏道:“朱安抚使醒了,请你过去。” 卢宜舟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正在商议秘事,没想到竟有人已凑得这般近了,暗骂小厮没看好门院,挥了挥手,让黄素仁前去开门…… ~~ 通判府中,江春正与李瑕谈得正酣。 “非瑜啊,你是懂我的。我为县令时,县务能尽托于正书之手,为何?信任也。依我看来,为主官要的便是这用人不疑的气度……” 话到这里,有李瑕的士卒上前道:“知县,姜班头来了。” 李瑕转头向江春问道:“去伯父书房谈,可好?” 江春一愣,下意识便感到又有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这是自然。” …… 这书房是魏文伯死的地方,在那之后江春已不太愿意进来。 想到过阵子要搬到州衙去了,暂时懒得换地方而已。 不多时,姜饭领着两个人,各拖着一个麻袋过来。 “你们先下去吧……对了,守好院门。” “是。” 姜饭这才转向李瑕,道:“知县,事被这两人发现了。” “难免的,放出来吧。” 麻袋被扯下,卢宜舟便见到了坐在那的李瑕。 卢宜舟光着脚,嘴里塞着一双袜子,眼神中满是惊骇,但也透露着些思索之色。 在姜饭拿下他袜子的一瞬间,他忽然开口道:“李知县莫杀我,我告诉你几桩要紧事。” 不等李瑕回答,卢宜舟立刻开始说起来。 “丁大全很快便要被罢相了……” 第433章 问罪 “哦?” 听到李瑕这一声反问,卢宜舟稍松了口气,组织着话语,缓缓道:“去岁末,李知县便向易守臣说过,推测蒙古主将亲征?” 李瑕见他不喊,也颇有耐心,看了看神色僵硬的江春,又看了眼吓得直哆嗦的黄素仁,方才点了点头,道:“是。” “易守臣派快马将这个推测告诉了朱安抚使、蒲帅,他们皆认同你的推论。” “这我知道。” “但你可知,蒲帅的加急奏书送到临安行在之后,如石沉大海?” 李瑕算了算。 他在凌霄城见易士英是十二月初八,蒲择之得到易士英的传信大概在十二月中旬,蜀川的消息送到临安是顺流而下,最快十八日可达。 行在至少能在年节没过完之前得到消息。 但现在已是五月……石沉大海? 这显然是不应该的,旁的不说,贾似道显然也已得知蒙哥亲征。。 卢宜舟见李瑕沉吟,又松了口气,道:“李知县也知道,我久在朱安抚使身边,许多易将军不知道的,我皆明白。据朱安抚使所言,丁大全把持朝纲, 在官家面前, 连如此军国大事也隐而不报。” “是吗?丁大全为何这般做?” 卢宜舟一愣。 错愕之后,他方才高声道:“自是因丁大全掌枢密院事, 却无退敌之能,担心陛下另选贤明,粉饰太平,讳言边事。此獠不诛, 大宋必亡!” “很有道理。”李瑕道:“你是聪明人, 不必在我面前振臂高呼,说,你想要什么,能为我做什么。” 卢宜舟不由又是一愣。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带着些小心, 缓缓道:“李知县,我明白你的处境,事实上朱安抚使根本就不信任你。” 李瑕扫了江春一眼,见其正呆若木鸡, 也不泡茶, 于是拿起案上的开水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着, 听卢宜舟继续说。 “成都之战后, 朱安抚使看似欣赏你,其实已对你有所防备,迁川西百姓一事,他曾私下与我说过, 实试探于你。因你出身丁党,而朱安抚使素来最恨丁大全。 泸州一战, 张都统多次想要征召你。朱安抚使却想看看你与魏文伯走得有多近。若非张都统被俘,朱安抚使害怕朝廷归咎,绝不敢依你战略。” 话到这里,卢宜舟迅速瞄了李瑕一眼。 “你果然察觉出来了?你告诉易将军蒙古主亲征之推论,朱安抚使本该亲自问询于你, 但他没有。成都一战之功劳, 你至今未得封赏。故而你早就察觉了。” 李瑕笑了笑, 不回答。 此时回答了, 便相当于承认自己药晕了朱禩孙。 卢宜舟略有些失望,又道:“但李知县你的处境只怕也不好,我懂你的。此次丁大全隐瞒战事, 我们已传信给朝中忠直之臣, 将共同弹劾丁大全。到时,丁党必定倒台。” “你们?” “这般说吧,我们已联名百人,太常寺主簿王应麟、中书舍人洪芹、侍御史沈炎、右正言曹永年、监察御史朱貔孙、监察御史饶虎臣……” 李瑕懒得听卢宜舟念。 上得了台面的一个都没有,全是些虾兵蟹将冲锋在前。 真正的重臣总是躲在后面。 “够了。” 卢宜舟又小心试探道:“李知县也知丁党前途堪忧,果断与其划清界限,遂有了魏文伯之事, 然否?” “你真想知道?” 卢宜舟闻言哑然,勉强苦笑了一下, 又道:“但我知你的为难,当此局势,两头不靠。惶惶之际, 难免会做出些……慌乱的举措。” 话到这里,他已渐渐有了自信,抬起头, 看着李瑕,很诚恳地道:“李知县,你手里有兵,能立功,我对付你没有好处。你我可以有同一个政敌,我们可以帮你。” 李瑕放下手中的茶杯,点了点头。 “你确实告诉了我很多,这段时间以来,我了解到了这大宋朝奋勇抗敌的将士们如何想的,了解到了奸臣们是如何想的……唯独对你们这些‘忠直之士’的想法有些缺失。 我也一直不太清楚,蒙哥入蜀之际,临安城里到底在做什么。 多亏了你,现在我知道了,也放心不少。” 卢宜舟笑起来,道:“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丁大全被问罪之时,不会牵连到你。” “蒙军都已入蜀了,扳倒丁大全再布置防御,来得及?” “这……蜀中不是有如非瑜这样的壮士守国吗?必能胜的。” “朱安抚使之事呢?” “我奉朝廷之命监察潼川府路,官职虽卑,但朱安抚使亦属我监察。” 李瑕走上前,伸手解卢宜舟手上的绳索。 卢宜舟自知保全了性命,终于是放松下来,揉着手上的勒痕,又道:“非瑜真是聪明人,你已杀太多人了。留着我,我保证对你更有用处。” “你不会背叛我?” “哈?且看如今潼川府路这形势,我敢吗?” 李瑕点点头,看了江春一眼,问道:“伯父,你如何看的?” “啊?”江春又是惊愣,又是大舒了一口气,道:“卢观察使说的不错啊,我等为臣子的,偶尔须便宜行事,但都是为了社稷。” “不错,为了社稷。”卢宜舟道:“为了社稷……” “噗。” 李瑕忽然按住姜饭的手,将他手里的刀捅进卢宜舟的胸膛。 卢宜舟愕然,愣愣瞪着眼看着李瑕。 “忠直之臣?你们有扳倒丁大全的本事,却揭不破他粉饰的太平?这太平,到底是丁大全粉饰的,还是大家配合他一起演出来的?” 李瑕不慌不忙,道:“看来,朝中忙于争权,暂时是管不到西南一隅了。” 卢宜舟恍然才明白,李瑕那带着嘲讽的“我放心了”是何意思。 他已直挺挺地倒下。 江春眼见着血泼洒在书房当中,惊得完全呆在那里。 李瑕让了一步,淡淡扫了姜饭一眼,道:“记住,下次杀官,不要先把人捆起来。” “小人……小人不明白。” “手腕上会留下勒痕,得先让他活血,明白了?” 姜饭呆呆看着卢宜舟的手,点了点头。 他上前,摁住了黄素仁,便要去解其手上的绳索。 “这个就不用了。” “是。” 又是一声“噗”响。 江春吓得不轻,惨白着一张脸,良久才缓过神来。 回不了头了。 “非……非瑜啊,这……这总不能将所有的上官都……都……” “没关系。”李瑕道:“朱安抚使是被卢宜舟下药弄晕的,明白吗?” “为……为何?” “当时,老君山上,卢宜舟见势不妙,派人弄晕了朱安抚使,想掌控兵权投蒙。没想到易将军镇住了局势,卢宜舟一计不成,于是退而求其次,让我送他到叙州。” “那……那现在,卢宜舟死了,朱安抚使该醒了?” “伯父想得周到。”李瑕道,“这样吧,卢宜舟见我率军归来,担心他与纽璘的传信已被我知晓,带着朱安抚使乘小船逃跑,打算献神臂城降蒙……朱安抚使醒来之时,会正好看到有士兵为了救他,在船上杀了卢宜舟。” “这……各种细节可要安排妥当了。” “伯父说的是。” 这一声声“伯父”入耳,江春多希望李瑕不要再这般唤自己了。 承受不起…… ~~ “姜饭,你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去,你就不要去了,朱稷孙认得你。” “是。” 姜饭抱拳应了,转身出去。 屋中仅剩下李瑕与韩祈安。 “我本以为阿郎会一直控制着朱禩孙。” “拖太久了不好。”李瑕道:“杀了也不好,引人怀疑。” “但要做仔细了,万一朱禩孙起疑,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晕的。” “没关系,黄素仁一直就是他身边的军大夫,当时我弄晕朱稷孙时故意打开过他帐里的药箱。黄素仁与卢宜舟过从甚密,证据很多。” 韩祈安道:“若他醒来,要调走泸州军又如何?” “我打算带泸州军到成都去。” “这么快?” “时不我待。”李瑕道:“在战功面前,一切的诡计都只是小道。我们要的是一直胜利,而不是把所有心思用在对付谁。” “是。”韩祈安懂自省,道:“阿郎要的是叙州城、泸州军,这是本;朱禩孙只是末。是我没分清。” 话到这里,韩祈安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啊,蒙哥亲征之际,这宋廷朝堂上想的依旧是党争。” “在他们看来,做的也没错,不除奸党,何以专心抗蒙,攘外必先安内嘛。” 话虽如此说,李瑕显然懒得掺合这些事。 是以他一刀捅死卢宜舟。 丁大全肯定不是好人,但对付丁大全的就全都是好人吗? 大宋朝这场雪崩当中,有几片雪花是无辜的? 无论如何,仅从今日之只言片语当中得到的消息,李瑕已预感到,宋廷对川蜀的支援必然缓慢。 孤军奋战的蜀人,真能击杀蒙哥吗? 他突然再次感到心悸,这次,他似乎捉住了那缕飘渺的担忧…… 第434章 人事 对于李瑕而言,现阶段有两件大事,一是把势力扩张到叙州、甚至整个潼川府路;二是打赢或者说襄助宋军打赢蜀中这场大战。 他向来对兵权很紧张,始终是亲手抓的,放在民生治理的精力相比便要少些,如此一来下放权力之后,用的人便很重要。 庆符韩承绪、李墉、房言楷;昭通有杨果;威宁有高长寿。 如今将触角伸到叙州,韩祈安除了身体不好,能力与忠心都是毋庸置疑的,他负责总揽全局。 李昭成负责处理文书事务;高年丰负责领兵镇压;姜饭负责刺探情报找出不臣之人;严云云负责接收产业。 一开始他们都有些吃力,直到江春配合,压力才减少许多。 “江春此人,并非表面上那般无能,他任庆符时万事托付房言楷,却不失主官之尊,即可见一斑。。” 说完了近况,韩祈安指了指府衙的方向,开始评点江春。 “官场老油子,知进退,懂分寸,放得下权,操得了实务。阿郎往后必然有些官位谋不到,可以江春之名义来控制地盘。” “比如潼川府路?” 韩祈安闻言不由会心一笑,问道:“想必朱禩孙立下大功,不久也该升迁了?” 言下之意已很明显。 先推江春知叙州,待明年朱禩孙把位置腾出来,再把江春推上潼川府路安抚使的位置。 李瑕问道:“能让他归心?” 事实上, 他这次来见江春、包括当面杀卢宜舟, 算是对江春的一场面试。 “阿郎官位虽低,但下有兵权, 上有丁大全、贾似道支持。”韩祈安又道:“反观江春,其最大的靠山是礼部尚书牟子才,但牟子才与丁大全不对付,马上要罢官了。” “韩先生已打听清楚了?” “特意去与江苍、江荻这两个孩子聊了聊, 得知江夫人很担心江春的仕途, 终日抱怨。因去岁牟子才写了一篇碑文,将丁大全比作高力士,惹得官家大怒。牟子才已在前年累次上疏请辞了。” 李瑕已很懂这些门道,所谓“上疏请辞”就是在走罢官的流程了。 把丁大全比作高力士, 那就是把当今官家比作唐明皇了。 看得出, 官家很讨厌这个比喻,认为唐明皇不配和他比较。 “总而言之。”韩祈安又道,“江春需要一个新的靠山。” “还是以宁先生细致。” 控制一个江春,看似很简单, 杀魏文伯、卢宜春就好。 若稍往深里想, 还需要李瑕在叙泸一战的战功。 但这都只是浮在表面上的东西。 政治之事,最根本的还是权衡利弊, 若非牟子才那一篇碑文, 江春未必会轻易配合。 一句“江春需要一个新的靠山”便是韩祈安的本事所在,只由高年丰、姜饭来办,一百个他俩都控制不了江春。 “我大概会在半个月内出兵成都,兵力在八千人左右, 叙州城供应得了这些军需吗?” 韩祈安拿出账册,给李瑕算起账来。 “叙州城内是有不少钱粮的, 叙州军月费十七万贯,魏文伯党羽月取十一万贯,此项折计九十八万七千五百三十六贯;另有城中士绅大户,马家折计二十二万三千四百三十六贯、黄家十七万九千……” 李瑕目光已扫过那几十户富绅,直接落在合计那一栏。 总数是很吓人, 六百万贯有余。 但在战争面前, 又算不上什么了。 李瑕听蒲择之说过一嘴去岁川蜀的军费开支, 四千万贯。 抗蒙二十余年, 宋朝财政已到崩溃的边缘……是早已入不敷出。 韩廷凭天才般的理财手段在强撑着,滥发交子、和籴民粮等等。 贾似道之前说要均田、打算,不是闲来无事随口说说的…… 韩祈安每次算账都很认真, 一笔一笔说了很久, 终于说到结余。 “扣除掉各种支用,还有转运司今年要上缴的……” “不缴了。”李瑕道:“这两年叙州以无力向朝廷输税。我看了你的安排,都很好。但再添上几笔开支。重修合江门码头及符江渡,要让叙州到庆符的船只往来更便捷;修符江渡到庆符的官道,直道至少要有三十尺宽,容兵马辎重急行。要让叙州到庆符的交通往来半日可达。” 韩祈安拨动着算盘,脸上渐渐泛起了些为难之色。 但他还是道:“耗资几何暂不好说, 只可先算出大概的数目……但阿郎放心,此事我必办妥。” “我还没说完。”李瑕道:“在岷江上建桥, 在岷江东面上的营盘上重建叙州军营,筑墙起炮,倚为犄角之地;还要征兵两千人, 继续练兵,我会把鲍三、伍昂调过来……” 他不是临时起意,已从怀中掏出几页图纸, 与韩祈安仔细说起他的要求。 良久,韩祈安叹息一声,道:“阿郎真打算攻成都?” “势在必行了。一则,纽璘新败,不能让他缓过气来;二则,得赶在朱禩孙收回权力前收复成都;三则,越拖,我们只会越穷。” 李瑕只有在谈到钱时才叹息。 “靠我们一锄头一锄头的种,收入总是有限的。眼下这点钱粮还是杀鸡取卵才得来的。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扩张才行。” “那,先挤出八十万贯供阿郎出兵。” “一百万贯。”李瑕道:“先犒赏了将士,办场庆功宴,我答应过他们。” 韩祈安点了点头,知道这个数目减不了了。 近万大军,一场仗下来,赏钱大抵从五贯到三十贯……朝廷从来是拿不出的,只能一拖再拖。 他向屋外看了一眼,叹道:“造反比当官难多了啊。” “是啊。朝廷可以拖,我们要收服军心就不能拖。” “杨公已启程往昭通建城了。”韩祈安伸出五个手指,道:“这笔费用,拿不出。” “先挤一些,我拿下成都了再想办法。” 韩祈安点点头,道:“严云云倒有两个开源的法子,一是酒榷,酒业专营;二是放利,效王安石的青苗法,放贷于民,每半年取利钱三分。但皆不以官府名义,以商行名义。” “若做得好,一能多积些粮食,二能让百姓免受高利贷盘剥。但只怕弄得不好反而让百姓遭殃。” “在叙州试试吧。”李瑕道:“办法都是好的,关键在施行。” “是,那我们拿个章程给阿郎过目。”韩祈安道:“另有一事,我们这次拿下来的田还是依原来的章程分了?” 李瑕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以军功为先。往后分田,凡效忠我们的士卒优先。” “阿郎这是何意?” “我近来在想,要复汉中,要北伐。没有激励是不行的……” 两人虽只说了几桩事,时间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 韩祈安退下之后,李瑕才准备歇下,姜饭却又来求见。 “进来吧。” 姜饭抱拳道:“知县,小人已把朱安抚使送走了,安排得很妥当。必保他顺长江而下,耽误不了知县的大事。” 李瑕做事仔细,又反复追问了细节,方才点点头,道:“你做得不错。” 姜饭挠了挠头,笑了笑。 “怎么?还有事?” “知县,小人有点私事……” 姜饭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道:“小人看上严掌柜的了,能不能请知县作主……” 李瑕并不吃惊,问道:“你管着谍报、暗杀之事;严云云打理生意。职任多有须配合之处,比如她要扩张生意,难保时不时要你杀几个人。你们若成了亲,必要调走一个。哪个?” 姜饭显然早便想过这事,挠了挠头,低声道:“严掌柜一个女人……以前知县无人可用才用她,小人是这般想的……那啥,换个人顶替她也成吧?小人看李郎君就很聪明,能管那些事。” 李瑕笑了笑,问道:“你实话说一句,是真喜欢她,还是因她是韩老的义女?” 姜饭一愣。 他低下头,没有马上回答。 既像是自己也迷茫,又像是不敢实说。 “小人……小人……” “没关系。”李瑕道:“当时庆符军新建,那么多人中我选了你来做这些,便是因你聪明。” “小人不聪明。” “那是你还没意识到,当时你反问我‘邬通反了?’这一句话,足可见你聪明,懂站队。若出身好些,你的前途未必输给江春。” 姜饭老老实实道:“小人确实是想过……严掌柜是韩老的义女,小人若娶了她,便算是韩老的女婿……等知县你再与韩家结亲……小人也能与知县有亲……” “想的倒也没错。” “说起来,那么多弟兄里,就小人有这个心眼……小人也觉得自己心眼太多了,有点坏。” 李瑕笑了笑,道:“不必有这种顾虑,这是你的眼界、你的聪慧。我用你,用的便是你这的心眼,自信些。” 或许是因出身、或许是因断了一只手,姜饭把聪明与狡诈当成一回事,害怕因为有心眼被人说三道四,有时便有些畏畏缩缩。 他想了一会,又道:“不过,除开韩老的关系,小人还是看上了严掌柜。” “你看上她什么了?” “她够狠,她做起事情来……小人也不知咋说。” “她有主见,不畏首畏尾。” “对对,她身段也好。”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那不是喜欢她,是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你看,你很清楚,怎么样才能做好我的情报头子。” “小人不明白……” “严云云不适合你,你也不懂她。你若懂她,便不会说让她放弃差事,她最缺的是安全感,嫁给你不会有的。” 姜饭似乎并不诧异。 他这人看起来不聪明,但很多事心里有数,只是还不够成熟。 李瑕又道:“我打算让军中适龄的将士与流亡难民的女子婚配,你带个头吧。” “小人听知县安排。”姜饭老老实实应下。 “你我之间,不管你是不是韩老的女婿,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戚。我信重你,是为你这个人,明白吗?” 姜饭因这句话自信了不少,重重点了个头。 …… 李瑕并不觉得开导姜饭是浪费了时间。 基业草创之初,哪有那么多现成的人才。 都是要靠他一手培养,过程当中,这些起于微末的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他要靠他们做事,却也要好好帮他们解决烦恼,帮他们成长…… 第435章 赏罚 五月初六。 叙州城内大摆庆功宴。 汪大头如今已被升为都头,又领了三十贯的赏钱,高兴得浑然忘了身上的伤势。 但与刘金锁对饮之后,汪大头却又转而开始羡慕起庆符军来,怀里揣的赏钱也不那么让人兴奋了。 “哥哥你是说,庆符军每次放饷都是实打实的?” “都说了,莫叫我‘哥哥’,我才二十六,比你还少两岁。” 汪大头愣愣看着刘金锁,道:“哥哥骗我吧?” “骗你?”刘金锁眼一瞪,道:“骗你做甚?你自去问问我弟兄们,还有杨奔、宋禾、俞田他们,哪次不是足额发的。” 汪大头也没工夫解释其实他问的是刘金锁在年纪上骗人,凑近了,问道:“李知县立了不少战功了吧?怎还是知县?” “不然咧?我家知县立功太快了啊!消息送到行在,一来一回不得几个月。。官家才给知县定好一个职位,再一看,咦,又立功了,又得换一个官位……官家也不容易啊。” 汪大头听了,只觉十分有道理。 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 整场庆功宴,他便傻愣愣地坐在那听刘金锁说啊说,什么北面为谍,什么面见官家,什么斩杀兀良合台。 “说来,抗蒙这些年,我们这边死的,蒙鞑那边死的,大将多了去了, 兀良合台还真不算什么, 那个什么蒙古的王,叫什么萝卜干的, 也是我家知县杀的……” “李知县要是能统领潼川府路就好了。”汪大头下意识应道。 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转念一想,认为要是易将军为帅、李知县为副帅,这仗打起来又能赢, 日子也好过。 想着这些, 汪大头却没意识到周围已坐了一群兵士,都在听刘金锁说故事。 这些军汉喝了些酒,个个都有些上头。 再加上怀里还揣着赏钱,一股意气上来, 纷纷喝道:“对!该推李知县主镇叙泸!” “张都统之后, 正该由李知县继任!” “我们这些个糙汉说的哪算,该由朝廷任命……” “再任个不会打仗的来怎办?” “问问朝廷,为何还不给李知县升官?!那么多蒙鞑白死了不成?!” “……” 汪大头酒气上来,想到要是再被调回神臂城打憋屈战可就坏了, 大喊道:“兄弟们!去州署给李知县讨个说法!” “好!” 若没人阻拦, 这些一时冲动的汉子可能真会去把江春围起来问个究竟。 好在那边已有一名泸州军统领过来,大喝道:“做什么?!反了天了不成!汪大头, 你他娘脑袋晃得都要掉下来了, 扶好!坐下!” …… 一场小闹剧就这样无疾而终,好像诸将士们的愿望并不重要一样。 但十多天后,对李瑕的封赏竟真的到了。 这是对去岁末成都之战的论功行赏,朝廷的信使在三月底到达了重庆府, 因战乱不敢西向,直到老君山一战的战报加急送到重庆, 信使才继续来叙州。 李瑕谋求的官职在丁党的安排下很顺利,官衔升承议郎,知筠连州事。 筠连说是“州”,其实也属于叙州管辖,以李瑕的理解来说算是“县级州”, 不像叙州是“地级州”。 总之还是升官了。 在李瑕的计划里, 庆符一个小小县城, 有房言楷主事便可以。他自己到筠连州上任, 可以连结昭通。 但眼下的战事还是稍稍打乱了他的安排。 他于是亲笔写了几封信,分别给高明月、韩承绪、李墉,对后方之事做了安排。 另外, 从重庆府来的除了信使, 还有蒲择之的一个堂侄,名叫“蒲帷”。 蒲帷的父亲名叫“蒲元圭”,是蒲择之的堂弟,如今任大良城守将。 蒲帷未随父驻守山城,而是一直在族学读书,后随在蒲择之身边。 “久闻李知州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果然是器宇轩昂……” 蒲帷眉宇间有些忧色,有些潦草地寒暄之后, 很快与李瑕说起正事。 “伯父对李知州很亲厚,托我带了句话。” “蒲兄请讲。” “今岁川蜀局势会很艰难,伯父是不赞成你调到筠连的。蜀南有长宁军守卫足矣。” 李瑕问道:“蒲帅之意, 还是调我到重庆府。” “不,伯父说,若非瑜有能耐, 可试着调到嘉定府,牵制成都蒙军。” “蒲帅只有这一句交代?” “是啊。”蒲帷有些踌躇,犹豫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说,道:“事实上,伯父已不太指挥得了川中兵马。” 李瑕闻言不由诧异。 他并非没有预料,在鄂州时,贾似道便说过,朝廷要动蒲择之。 李瑕回庆符后,借着成亲送请柬之际,也将这个消息传信给蒲择之。 但他确实没想到,会是在战事这么吃紧的关头就有动作。 蒲帷思来想去,认为蒲择之虽没直说,但派自己过来,还是有些事想告诉李瑕。遂不隐瞒,继续说起来。 “局势不太好啊。你上次传给伯父的信,他看了,朝廷果然已不信任他。只是临战不宜贬帅,暂时未罢免伯父。但,朝廷已命吕文德为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知重庆府。” “吕文德?”李瑕又吃一惊,问道:“那播州如何防御?阿术可是领兵自西南北上了。” 蒲帷苦笑,道:“整个大宋只有一个吕文德,自是何处吃紧,调往何处。” 李瑕只觉从老君山回了叙州之后,听到的每一个消息都让人浑身难受。 他突然意识到,这只怕与自己告知贾似道那句“忽必烈要杀蒙哥”有关。 派吕文德来抢功吗? 蒲帷显然是为蒲择之委屈的,道:“吕文德虽还未到,但这任命一下,川蜀哪个将士不知伯父已失势?岂还肯听命于伯父?” 这便是在这大宋朝为官,靠山比功劳重要的体现。 同样经历了成都一战,蒲择之饱受猜忌;李瑕擅自行动,最后反而升了官。 “朝廷知道蒙哥亲征了吗?”李瑕问道。 “伯父也不确定官家是否知道,但中枢重臣们,如贾似道、丁大全必已早早知晓。” 李瑕有些愧疚。 但他也明白,蒲择之不被信任,根由还是蜀人不得为蜀帅。 除了成都一战功亏一篑。另一方面是,与蒙哥这一战,蒲择之不论是胜是败,朝廷都会更加不放心,不如早些换帅……偏偏又换不了。 与其说贾似道、丁大全在对付蒲择之,不如说他们是在为官家先把隐患去除。 这一番操作让人头皮发麻,但仔细一想,却又有理有据? “这局势。”李瑕摇了摇头。 “局势?”蒲帷道:“蒙军已连破苦竹隘、长宁山、大获城……伯父心疾如焚,却无力扭转,已气病了。” “大获城……” 李瑕已顾不得惊讶,迅速翻出地图。 苍溪大获城,在嘉陵江中段。 若说蒙哥的第一个战略目的地是合州、重庆,如今竟已走过了一半的路? 自己还在这有条不紊准备着反攻成都,蒙哥却已势如破竹。 若这个蒙古大汗未死,至今所有的谋划瞬间便要满盘皆输。 “苦竹隘怎么破的我知道,击败纽璘之后,我俘虏了一些蒙军。但长宁山、大获城……” 蒲帷先是指了指长宁山。 “蒙军攻下苦竹隘后,马上驱兵长宁山鹅顶堡,此处守将是王佐将军、徐昕将军,彼时仅余二百兵力,据山而守,奋力拼杀,使蒙军折损甚众。不想,苍溪知县王仲献了鹅顶堡出降。王佐将军见山城失守,自刎殉国,徐昕将军等四十六人被俘,不屈殉难。” 川中每一个失守的山城几乎都是这种情况。 壮志守城的英雄很多,但总是有人献城投降。 蒲帷又指了指大获城,道:“之后,蒙军攻大获城,王仲又去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杨大渊怒而杀王仲。” 李瑕听他称王佐为“将军”,对杨大渊却指名道姓,已隐约猜到了后续。 “但大获城还是丢了?” “是,杨大渊虽杀王仲,但后来抵不过蒙军攻事,还是献城投降了……” 李瑕的目光久久不能在地图上移开。 蒙哥的势如破竹,像是在督促着他,逼着他不能继续在叙州休整,必须要更快的行动了…… 第436章 川西 李瑕对杨大渊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去岁,杨大渊曾随蒲择之攻克剑门关,之后死守关城,直到宋军箭滩渡、灵泉关大败,他无力再守剑门关,才撤回大获城。 那一场大战中,蒲择之分派出去的诸位大将,如刘整、段元鉴、杨大渊等人之中,杨大渊是打得最好的一个。 但如今蒲帷再提起这个名字,已深为鄙夷。 “当时,杨大渊斩杀王仲,伯父还大赞他的忠义,没想到……呵。” 李瑕道:“想来在那一刻,杨大渊还是想与大获城共存亡的。怕是到后来,实在守不住了?” “具体的情况已探不到了。。”蒲帷摇了摇头,道:“除了他长兄杨大全早年在叙泸战场上殉国,杨大渊家族皆在大获城内,想必是为保全家小吧。总之蒙军招降了大获城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如今已兵进青居城,一路耀武扬威。” “这样的大将投降,对局势的影响很坏吧。” “非常。” 蒲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杨大渊历任夔州路马步军总管、兼管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制置使、东路安抚使、金州都统、知阆州。 余帅在时,命杨大渊修筑篷州运山城、命王坚将军修筑大获城。后有感于大获城、钓鱼城是蜀中重垒,移王坚将军守钓鱼城,移杨大渊守大获城。 合州钓鱼城是重庆府屏障,苍溪大获城则是‘蜀口’,是防御蒙军由川北南下东川之重要通道。 可以说,川中八柱之中,大获城之重,仅在钓鱼城之下。杨大渊一旦降蒙,首先便使嘉陵江防线全盘崩溃,进而影响到渠江防线……后果不堪设想。伯父探到消息后,言‘蜀中防御, 或将毁于大渊之手’。” 蒲帷很想要告诉李瑕, 蒲择之正面临着的,是何等困厄处境。 但语言始终没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蒲择之的内外交困, 上被朝廷猜忌,下遭大将叛变,对外有蒙古大汗亲提十万大军杀来,对内已被架空了兵权无法自如调度。 李瑕闭上眼, 仿佛能看到那个老人撑着病体勉力支撑的样子。 他并非没有选择, 只须在朝中安心任礼部尚书,不接手川蜀这个烫手山芋即可。 蒲帷说到后来,对杨大渊的恨意愈发浓重。 “家父如今孤守大良城、扼渠江防线。因杨大渊之降,已是独木难支。倘若……倘若家父战死, 则杨大渊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寇, 早晚诛杀此僚。” 李瑕点了点头,目光又看向地图。 简而言之,重庆重镇面前是合州钓鱼城。钓鱼城最重要的几个屏障差不多已被蒙哥打破。 段元鉴守的青居城大概是守不住,只看蒲元圭能否守住大良城, 为钓鱼城挡住东北方向的蒙军了。 “那我们出发。” 李瑕站起身来, 道:“请蒲兄随我去一趟嘉定府,可好?” 蒲帷一愣。 他其实不太明白蒲择之为何在这时将他派来找李瑕。 只为告诉这个小小的知县最新的战况吗? 告诉了又有何用? 但蒲择之既然提出过让李瑕想办法调任嘉定府, 想必是有深意的。 蒲帷于是问道:“但你的任地是在筠连……” “蒲兄放心, 我已请示过朱安抚使。”李瑕道:“他已将兵符交于我……” ~~ 嘉定府即眉山、乐山一带。位于叙州以北,岷江上游,与成都府接壤。 这里是蒙宋战争二十余年来,最饱受蹂躏的地方之一。 嘉定府第一次失陷就是成都被屠一百四十万人之时, 那一年,川西人口死于屠刀之下者十之七八。 之后, 蒙宋双方在成都拉锯,嘉定府作为川西主战场,更是十不存一。 昔日的苏东坡故里,“千载诗书城、人文第一州”,至今几已成了鬼域。 仅余三龟、九顶两座山城扼住岷江上游, 倚为叙州门户。 去年, 蒲择之幸而未遭大败, 退出成都时, 置军增驻三龟、九顶城,以期稍缓川西局势。 兵力不多,两个山城加起来不过千余人。 李瑕的战略目的很简单, 整合庆符、叙州、泸州、嘉定、云顶兵力, 再次收复成都。 他一开始就不愿去合州主战场,在那里,高官大将无数,轻易便能夺了他的兵权。 反而是借着纽璘击败张实这个空隙,川西宋军群龙无首,使李瑕可以借机整合各地驻军。 他便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贼,看着蒙哥大军攻向川蜀腹地, 从边缘绕了上去。 一旦收复成都,便可从上游控住岷、沱两江流域, 随时出兵偷袭蒙哥后方,或是直插汉中。 再凭借沱江、龙泉山脉的隔绝,使蒙军难以再夺回川西。 …… 休整二十余日是不太够的, 除了要让士卒们恢复体力、调养伤势,李瑕还要想办法更好的控制叙、泸军,做到如臂指使。 这很难。 私心里, 李瑕有些想念高明月了,想回庆符看一眼,却是耽于公务。 而随着川东战场上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已没时间再给李瑕准备了。 就在五月二十七日,兵发岷江,北向成都…… ~~ 纤夫们拖着岷江上的船只,兵士们沿江而行。 一名泸州军统领停下脚步,向队伍里看了一眼,招过汪大头。 “你问了没?” 汪大头愣了愣,道:“统领是说,让我问刘兄弟李知州的事?” “废话,到底是知哪个州?” “刘兄弟说他也不懂那几个字怎么念。” 沙宝随手就在汪大头盔甲上一拍,骂道:“你个蠢货,光长这么大脑袋。” “沙统领,你到底在琢磨什么?” “他娘的,我觉得调令有问题。” “不是,统领没见到兵符吗?” “见了。”沙宝道:“调令、兵符都有,但李知州到底是哪的官,我没搞明白。” 说着,他颇为费力地从甲胄间掏出调令。 汪大头奇道:“咦,统领你不是不识字吗?” “老子让二呆念了,但这几个字他也不认得。” 沙宝看着调令上那“权知筠连羁縻州事”,很是为难地皱起眉,道:“二呆只认得这个‘连’字,可这连州在哪,兄弟们都不知道。” “我看李知州与江通判说话的样子,李知州的官比江通判大不少咧?” “废话。知州当然比通判大。” “那统领你还琢磨,调令有了、兵符有了。李知州封赏又快又多,听他的打胜仗不好嘛?” 沙宝道:“你懂个屁,以往任命大将都是要兼防御使的,这次我就没听到这几个字,都统也没个。” 汪大头笑道:“原来统领是想升官了。” “滚。” 沙宝又骂了一句,踹开汪大头,独自沉思起来。 他这人是粗鄙不文的武夫不假,但作为高阶将领,对领兵的流程还是熟悉的。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知县……或者说知州,突然统兵收复成都,怎么想都有问题。 就这样想了两日,兵马已出了眉山。 沙宝压不住心中的疑惑,终于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 蒲帷也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因为,李瑕带走了嘉定府三龟、九顶城仅剩的千余兵力,且是以朱禩孙的名义。 如今蒲择之被架空的消息还未传开,嘉定守军本是蒲择之派遣,其中还有人认得蒲帷,不疑有假,老老实实听从了李瑕。 但蒲帷觉得,李瑕的调令很可能有假。 一开始只说“去嘉定府一趟”,如今怎么看,都是要去攻成都。 朱禩孙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胆子擅作主张? 但蒲帷转念一想,李瑕就有这胆子吗?擅自调兵,绝对是大罪…… 这日还是在行军,蒲帷赶向李瑕的军中,正见沙宝也向这边大步而走。 “沙将军也要见李知县。” “对啊,蒲郎君也是?” …… 那边李瑕还在策马而行,转头向这二人看了一眼,朗声道:“两位一起过来吧。” 沙宝性子更直爽些,大步上前,拱手道:“李知州,敢问……” “我知你们要问何事。”李瑕径直道:“安心打仗,纽璘仅胜三千余残兵,我们收复成都再说。胜了,众将士皆有大功。若败了,一应罪责到不了你们头上。” 一句话,沙宝满腔的疑惑又都问不出来,站在那好生难受。 他是武将,在文官面前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哈,那没事了……” 下一刻,只见前方有探马狂奔回来。 “报!见到蒙军哨马了!就在前面……蒙军已发现我们!” 那边蒲帷还未开口,李瑕已拨马上了道旁的山城,喝令道:“传令下去,船只马上停止前进,就地卸下辎重,安营扎寨!” “是!” “杨奔、宋禾,追杀蒙军哨马!” “是!” “刘金锁、俞田,守住北面道路,掩护大军安营;许魁、茅乙儿,带人占领制高点。沙宝,你带全体下寨……” 沙宝还在发愣,再一抬头,只见李瑕竟已安排好了各个将领。 他再也顾不得太多,急忙大步向麾下队伍跑去。 到了这个份上,还管甚调令,先抢下成都再说…… ~~ 此地已是成都府境内,远处的岷江上游,蒙古哨马正奔得飞快,尖利的鸣镝声四起。 很快,有狼烟从山头窜起。 …… 成都城头上,纽璘还在思忖如何挽回些局面,再将败绩上报蒙哥。 没想到宋军竟这么快就反攻过来。 川东那样的形势,宋军不去救重庆,竟是杀到成都来了? “快,速向大汗求援!” “咴咴咴……” 马蹄立刻扬起灰烟,往北绕过龙泉山脉,转道东南,疾驰而去。 纽璘拔出弯刀,大喝道:“蒙古人绝不困守城中,随我击败宋军。” 一个个蒙卒跑过校场,牵马向城南汇合。 哪怕只有三千余残兵,纽璘依旧是不打算消极防御,而是决定趁宋军立足未稳,奇袭一次。 对他而言,成都不重要,灵活的战术才能拖垮宋军…… 第437章 缓缓推进 岷江由两条河汇流而成。 一是金马河,是岷江正源,直接从西北方向的都江堰流过来;二是府河,是岷江支流,被都江堰分流之后,先流经成都,再汇入岷江。 金马河与府河汇流在彭祖山下。 此地称为江口,即后世张献忠江口沉银之地。 如今李瑕就驻军在彭祖山上。 他做过推演,认为纽璘绝不会死守成都,守城不是蒙古人的打法。 哪怕宋军三倍于蒙军,纽璘也一定敢率军奔袭,趁宋军立足未稳之际先打一场野战。。 蒙古骑兵在战场上总是占据主动,打野战,怎么也吃不了亏。 所以,李瑕每日行军时都考虑过扎营的位置。 果然,府江上很快便出现了蒙军的皮筏子。 ~~ 时近黄昏。 沙宝站在山腰上,极目远眺,只见那些顺江而下的皮筏子上堆着柴薪。 有火光闪动着,点燃了柴薪,向下游急窜而去。 “娘的,好在李知州下令卸了船只。” 沙宝低语一声,对李瑕又信服不少。 说心里话,他原先不是很喜欢李瑕这人,觉得这人不喝酒、不吹牛,与他们这些武夫处不到一块。 易士英也古板,但年纪大啊, 年纪大就有威望……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只听山顶上有人大喊道:“蒙军来了!” 沙宝眯起眼,只见远处尘烟滚滚, 接着,一支蒙军出现在府江对岸。 “哈哈哈。” 沙宝放声大笑。 “你们游过来啊!兔崽子们,爷爷在对岸等着你们!” ~~ 纽璘抬头看去,夕阳下的彭祖山上, 宋军的营防井然有序。 他本以为这场奔袭会是出其不意杀进正在行军的宋军之中, 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这样防备森严的阵仗。 “那是‘李’字吗?” 纽璘策马上前,以马鞭指着山头上的大旗向通译问道。 “是。” 纽璘眼中泛起一道寒芒,拨马退回了军中。 之前在叙、泸战场上,宋军高挂的一直都是潼川府路安抚使的旗帜。 反倒是如今换成了小旗, 让他更为忌惮。 纽璘仔细观察了李瑕的布置, 知道绝难轻易击破对方。 显然,这一战李瑕打算稳扎稳打,缓步推进。 一般来说,战场上是不需要太多奇谋的。往往只有弱势的一方需要出奇制胜。 之前每一次交锋, 都是李瑕处于劣势, 要想方设法扭转局势。 现在,轮到纽璘来面对逆境了。 “我们还没输, 我们是骑兵, 不惧他来多少人。” 是夜,纽璘指着地图,向副将车里道:“这里离成都还有一百里,宋军要到成都必须要渡过府江, 在平地上行军,我们随时可以失败他们。” 车里问道:“但他们一边扎营一边行军呢?” “那大汗的援兵也能及时赶到。”纽璘道:“记住, 优势还在我们。哪怕成都丢了,也没关系,只要切断宋军的粮道,我们早晚能拖死他们,把牛羊马匹都赶出城, 随军携带。” 车里明白纽璘说的这个优势。 更少的辎重困扰, 更快的行军速度, 更强的野战能力。这些, 足以让蒙军立于不败。 最简单来说,哪怕退走,把成都让给宋军, 宋军拿什么维持?从叙州到成都的补给线那么长。 “可是……大汗会怪罪我们吧?” 纽璘沉默了。 这才是他迎战李瑕面临的最大压力。 大汗势如破竹, 唯有他这一路败了,若再丢了成都…… 皱眉想了良久,纽璘终于喝道:“你以为李瑕就没压力吗?大汗很快要攻下蜀地,这种时候,李瑕不领兵去救重庆,反而来攻成都,只要他进展不顺, 马上就要被论罪!” 纽璘有些狂躁地重重踹了一脚桌案,咧开嘴大笑起来。 “车里, 你提醒我了。李瑕比我更拖不起,更输不起。羊羔一样的赵宋皇帝是怎样对待将士的?” 他踱了几步,又道:“看着吧, 打到最后,丢盔弃甲逃跑的,会是李瑕。” ~~ 李瑕于夜色中指了指对山下的平原。 “诸位将士请看, 这就是成都的田地,天府之国的良田。” 李瑕才安排好防务,立刻便召集了麾下的将领们。 他要做战前的动员,但没急着分析敌我优劣,反而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 “去岁我随蒲帅收复过成都,当时,我们是抱着重返故乡的心情来的,但成都已没有故乡原本的样子,白骨累累,不见故乡人。但这次不同,我们是来重建家园的。” 李瑕不擅于长篇大论的激励士气。 他做不到像蒲择之那样,一句“我等生于川蜀”,便能让三军振奋。 他只能用最平实的语言,向将领们描绘他规划的样子。 “蒲帅与朱安抚使制定了一个大计划,他命令我们要收复成都,堵住剑门关。如此一来,蒙哥便被堵在我们蜀地的群山与河流之间。 马上要到夏天了,蒙人承受不了南方的炎势。而我们会从后方偷袭蒙军,关门打狗。这一次,蒲帅有绝对的信心击杀了蒙古大汗……” 话到这里,诸将哗然。 “真的吗?!” “这……” 李瑕背对着他们,身板笔直,道:“我们已经击败了纽璘的上万大军一次,这之前,你们可曾想过?我不怕告诉你们,朝廷已派吕文德增援川蜀,为的就是这一个计划。” 蒲帷听到这里,已是完全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瑕,全然没想到李瑕会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刘金锁扫视了泸州军、嘉定军的将领们一眼,哈哈大笑。 “好!配合蒲帅,灭了蒙古主!” 李瑕一语带过,又道:“这是机密军情,你等莫要泄露了。但你等可放心向士卒们拍胸脯保证。这次收复成都之后,我们绝不会再失守。 我们要分了这天府之国的良田,请佃户为你们耕田。杀敌愈多者,田亩愈广,待你等麾下士卒退伍,便可坐拥此地良田美宅……” 李瑕虽不擅长描绘这些,但这些士卒们却可为这个前景添上各种各样的细节。 ~~ “真就要把蒙鞑从蜀地赶出去?!” 营房里未点烛火,汪大头盘膝坐在那,看着麾下的队正们,眼睛一瞪,道:“那还有假?!” 须臾,他笑了笑,拍着膝盖道:“这可是成都府啊。到时我在成都城分间宅子,城外有百亩良田,等我家那小毛头大了,不再打仗了。给他说房媳妇,靠着田里的收成供他读点书,考个进士老爷……” “嘿,小人没都头这么大志向。还养个进士儿子,那得花多少钱,几辈子都挣不来。有田了,小人自个种都行啊。不打仗,吃得饱就行。” “不是,都头。真分了成都的田,蒙鞑不再打过来?” “知州也说了,那得要把汉中也打下来才稳当些。”汪大头道:“知州是要当蜀帅的,你知道余都帅吧?当年就要收复汉中。” “那小人要是有了田,能引渠不?” “傻不傻啊你,看到山下那府江没?那就是灌田的水,都江堰你懂不?” “不懂。” “傻子,我告诉你啊,这成都的田是最好的,都江堰把水……啧,反正这不用你愁。” “不打仗了,有一年收成,我给我娘再添件大袄子。我就和她说,莫舍不得穿,佃户给咱种出来的,哈哈哈。” “出息。”汪大头骂了一声,道:“都滚去招呼士卒们卖力打仗……娘的,你们的脚真臭。” “没脱鞋呢,脱了熏晕了都头。” “滚滚滚。” 汪大头骂着,却觉心里滚烫。 ~~ 次日,蒙军退兵二十里,只派哨马了望宋军动向,希望能与宋军野战。 出乎纽璘预料的是,李瑕并未急吼吼地行军,而是在府江对岸大修壕沟,设置拒马方才缓缓推进。 整日下来,不过行进了五里。 纽璘心中大怒,暗骂李瑕这般慢腾腾行军,到成都又要二十日。 “我不信你真拖得起……” ~~ 同时,朱禩孙再次回到了叙州城。 他顺长江而下,几乎漂到了重庆府境内,才转回神臂城,却又急忙赶回叙州,自是因有极要紧之事。 “你老实告诉我,兵马去了何处?” 江春额上已有微薄的汗珠,道:“安抚使,我真是不知啊。自从蒲帅派人来了,非瑜便与来人带兵离开了。” “你是说,是蒲帅调走了兵马?”朱禩孙板着脸问道。 “这……不知。” 朱禩孙脸色愈沉。 他心中却有件事犹豫着要不要问出来。 思忖了良久,他还是问道:“我受伤时,我的官印、虎符,是谁收了?” 江春很是惊愕,恰到好处地愣了一下。 “朱安抚使,你的官印……丢了?” 江春焦急地踱了两步,又喃喃道:“那之前的一切,击败纽璘、守住叙泸,皆不是安抚使的命令?” 朱禩孙默然片刻,拂袖道:“没有。” 想了想,他补了一句。 “官印没丢。” 江春长舒一口气,抚着胸膛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都不傻,因此,沉默了良久。 良久之后,还是朱禩孙先妥协了,招了招手,命江春附耳过来。 “派人去告诉李非瑜,不论之前发生了何事,我既往不咎……但,到此为止了,把兵马带回、物件归还。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江春身子一颤,没动。 朱禩孙强压着怒气,又道:“马上。莫等我上报朝廷,要了尔等身家性命,悔之晚矣。” 第438章 抗压 桌上放着一张成都府路的地图,河流山川颇为详尽。 韩祈安抬手摆弄着兵棋,把雕刻得唯妙唯肖的步卒、马匹、营寨一一在成都平原上摆好。 每推进一步步卒,他便把营寨往前摆一摆。 这是“步步为营”的打法,李瑕出征之前便与韩祈安商议好的。 在堂中来回踱步的江春却看不惯韩祈安这从容不迫的样子,再次敲打着桌案。 “以宁兄啊!你说句话,朱安抚使逼迫至此,如何是好?!” “怕他做甚?”韩祈安道,“他连官印都没,能奈你何?” “你这话说的,一旦战事过去……” “一旦战事过去。泼天大功,足以将所有功过是非盖下去。。”韩祈安打断了江春的聒噪,道:“阿郎常说‘每临大事,须有静气’,载阳兄坐下说吧。” 江春苦闷地坐下。 韩祈安又眯眼看了一会地图,方才移开目光,道:“近日,有几封信从临安送来给阿郎。告诉载阳兄一个消息吧……程元凤罢相了。” 江春一惊,问道:“那我妻家叔父?” “牟公已告老,归湖州安吉。” 两句话,江春心中如惊涛骇浪,喃喃道:“丁……丁相?” “如今丁大全、马天骥居相位、主枢密院、掌军国事。” “前阵子我还听卢宜舟说朝中已有百官联名,要对付丁党。” 江春话到一半,已恍然大悟。 他轻呼道:“所以,程相公罢相了?” 再想到李瑕杀卢宜舟那果决的一刀,他方知李瑕对官场形势的把握何等老辣。 不。 不是李瑕老辣,而是靠山大,丁党背后可是阎贵妃和董大珰, 要何样消息没有。 该死, 真让人羡慕…… “相位之争,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玩的。”韩祈安随手丢出两个信封, “看看,有资格的都有谁。” 江春接过,只见一个信封上署的是“天台促织生”,一个是“履斋居士”。 他皱眉一想, 吓得不轻。 韩祈安道:“天下间三大战场分为川蜀、京湖、两淮。如今有人正在主镇京湖、有人正在支援两淮。皆不欲在此时动丁大全, 一群小猫小狗上窜下跳,何用?” 江春是老官油子了,一听就明白韩祈安说的是何意。 李瑕的上头除了丁大全,还有贾似道、吴潜。 现在仗打成这样, 贾似道、吴潜暂时抽不出空对付丁大全, 三方显然是保持着某种默契。 哪怕是以后,丁党倒了,李瑕还有两个大靠山。 脚踩三条大船,惧一朱禩孙? 韩祈安见江春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 知道自己这番话没白说。 “请载阳兄告知朱安抚使, 叙泸一战之功劳已报往临安行在,他很快要升官了。到时, 官印兵符移交给新任潼川府路安抚使即可, 眼下不必忧虑。” 江春已完全明白了。 “这个。”他将手里的两个信封放回韩祈安的桌上,指了指,轻声道:“这怕是不宜与他直说吧,我如何让他信我?” 韩祈安目光又落回面前的兵棋上, 道:“还有一个筹码是,成都一战, 我们必胜。” “以宁兄,何以确定?” “方才与载阳兄说了许多,皆是阿郎为政之道。”韩祈安道,“孙武言‘兵者,国家大事’, 阿郎理解为‘战争是政治手段’。” 江春一愣。 “纽璘将再次输给阿郎。输在, 他比阿郎背负了更大的政治压力。” “以宁兄啊, 你这遣词造句。”江春摇了摇头。 韩祈安笑了笑, 道:“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政治,哪怕是蒙古人。” …… 若全盘剖析川蜀这场大战役,所有的政局状况都是对宋军不利的。 朝堂上还在勾心斗角、蒲择之正受到猜忌、川东战场上将士离心, 便是川西战场上, 李瑕也在与朱禩孙争权。 但,这一切的不利,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李瑕全都化为了有利的政治因素。 高官重臣们在争权,那好,趁着这权责混沌之际,李瑕正好借这些重臣的名义,收服茫然不知所属的士兵, 直捣蒙军最薄弱之处。 只要能胜,又可凭借战场上的胜利, 把一切遗留下的政治危机压下去……形成发展势力的良性循环。 ~~ “关键是,得打出胜仗才行啊。” 江春回到府中细思之后,隐隐觉得, 自己是被韩祈安唬住了。 贾似道、吴潜那两封信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便是真的,那能署名的信里又能有多少机密事。 倘若李瑕败了,这些重臣还不是说弃了李瑕就弃了。 到时以下克上、谋夺兵权, 甚至更可怕的罪名压下来,那真是要人全家性命的…… “烦死了,何日才能调回临安?” 当然,临安城的宅院那般贵,不搏一搏也休想过得舒服。 人生在世,好日子岂是易得的,便是为官者,也得辛苦进取。 总之既没了退路,想许多又有何益处? 江春抛开这些烦心事,往江苍处走去。 还未进院子,便听到里面传来了蛐蛐的叫声。 江春眉头一皱,大步赶进屋中,正见江苍将什么东西收进怀中,捧起经义诵读。 “好你个小兔崽子!为父为你拼死拼活,你却在此胡闹。” “父……父亲说什么?孩儿正在苦读……” “闭嘴!拿出来!” 江苍大骇,不情不愿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 一本《促织经》被缓缓递到江春面前。 让人一看就恼火。 这是贾似道写的书,其人门下又有世彩堂、乃刻书的世家,因此这书制作精良,书价又便宜,流传得很广。 当世文人对此事极嫉妒,深恨贾似道文章传世,却是这等不务正业。 江苍已伸出手板,道:“孩儿知错。” “唉。” 江春叹了口气,把这书收回怀中。 “你这小兔崽子,终日不求上进,终日玩商谜、捶丸,现在还斗起蛐蛐了?不读经义,往后当个败家纨绔吗?!” “那……贾相公也玩这些啊……” “人家是官家小舅子,你比得了吗?你有貌若天仙的姐姐吗?” 江苍低下头,眼珠子一转,道:“父亲,大姐偷跑出去帮韩叔父做事了。” “你说什么?” “上次韩叔父来看我们,给二姐儿带了礼物……” “哪个二姐,唔,巧儿。” 江苍用力点点头,道:“韩叔父说事务太多,账都算不过来,大姐儿便跑去帮忙了,一个女儿家,终日往外跑,不成体统……” 江苍说着,偷瞥了江春一眼。 本是祸水东引之计,没想到江春却只是“哦”了一声,接着继续训斥了他一顿。 好不容易挨了骂,江苍眼见江春转身离开,凑到门边一看,竟见到奇怪的一幕。 走在庭院中的江春已将《促织经》打开,开始背诵起来。 “论曰,天下之物,有见爱于人者,君子必不弃焉……” “怪哉。”江苍抵着门缝喃喃道:“父亲何至于此?” ~~ 傍晚时,江荻从后门回到家中,才转过后院的小门,正见江春坐在石凳上看书。 她吓了一跳,片刻又镇定下来,从容不迫笑道:“父亲,天色将暗,莫看坏了眼睛。” 江春翻着书页,淡淡道:“又去哪了?” “官府为了防御蒙鞑,正在修城募兵不是吗?女儿会些筹算,去出一份力。” “为父就不喜欢你现在说话这调调,半点姑娘家的天真气也无。”江春也不多骂她,问道:“说吧,今日做了哪些事?” “就在衙署公房里算账,核算码头的各项开支用度、核算支援北面的粮草。”江荻笑道:“女儿想着,为叙州城办事,也能替父亲分忧。” “嗯,莫要抛头露面,算账算腻了随时不去也行。” “知晓的。父亲放心,韩叔父很照顾女儿。” 江荻在石桌边坐下,看了眼江春手里的书,想看看他在读什么。 江春却是将书反扣过来,随口应了一句。 “呵,我们家与韩家,也算是一根绳……一家人了。” ~~ 若说这段时间叙州城内的形势,大概便如江春家中的氛围一般波澜不惊。 这是李瑕那近万兵马背后的情况。 而纽璘这一路兵马背后的形势,还要“好”得多。 就在李瑕、纽璘对垒于成都平原之际,蒙哥已攻破了青居城…… ~~ 青居城守将是段元鉴。 去岁正是他扼守灵泉山,协助刘整防箭滩渡,结果刘整大败,连累段元鉴的副将韩勇阵亡。 为此事,段元鉴痛骂了刘整大半年,认为北人不可靠。 而今蒙哥攻来,段元鉴正要领南人拼死一战时,他的裨将刘渊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青居城就此陷落。 蒙哥未费吹灰之力。 之后数日,这位蒙古大汗稳坐帐中,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捷报。 运山城守将张大悦,被杨大渊招降; 石泉军守将赵顺,投降; 隆州守将投降; …… “报!大汗,杨大渊已劝降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大良城已降!” “恭喜大汗!蒲元圭乃蒲择之亲族,此人一降,重庆几已入大汗囊中。”汪德臣大喜,出列道:“伐蜀灭宋,指日可待!” 随着这一消息传来,蒙哥那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已落在了地图上。 汪德臣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地图上,涪江、嘉陵江、渠江,这三江之上的各个山城都已被拔除。 大军往重庆府,只隔了一个合州钓鱼城了。 听着蒙哥嘴里发出的那低沉的蒙语,汪德臣按着刀,转身,大喝道:“谁为大汗招降王坚?!” “臣,晋国宝,愿往……” 恰在此时,远远有人喊道:“大汗!急报!” 蒙哥转过头,眯了眯眼,似打算听听又有什么好消息。 …… “都元帅纽璘传来战报。” “念。” 汪德臣低头一看,愣了愣,道:“纽璘于长江……大败?大败。成都遭宋军万余兵力反扑,请大汗增援……” 他语速很慢,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怀疑这是在作梦。 但汪德臣知道这不是梦。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蒙哥一眼…… 第439章 冲锋 纽璘已退守到成都。 他望着那步步为营逼近的宋军,眉头深深地皱起,如刀刻一般。 “都元帅,到底打不打啊?”车里凑上前问道。 三千余蒙军能吃牛羊马匹,辎重压力比近万宋军小,这不假,但也要吃饭的。 这成都附近已无处可劫掳,辎重又在泸州丢了,拖下去也不是事。 纽璘转头喝道:“怎么打?!宋人懦夫披着重甲,每走一步都要设拒马、壕沟,怎么打?!” 实话实说,这样的仗纽璘不是没打过。 这些年,被他活活拖死的宋军也不是一支两支了。。 但他不想冒险。 再输……已经不能再输了。 车里也纠结,道:“既然不打,我们退吧?成都就是座空城,丢了就丢了,再抢回来就好。” 这话,本也是纽璘说的。 成都是空城,让给宋军,宋军也守不住。 因为城内没粮。 从叙州运粮过来,那么长的辎重线,蒙古骑兵随时可以切断。 一千人就可以让成都守军断粮,饿上十天半个月,莫说一万宋军,十万人也能拖垮。 这是必胜之法。 但, 大汗都快打到重庆了, 这边再把成都城丢了? “……” 纽璘良久无言。 车里只好再次问道:“不打也不退,我们守城?” 让骑兵下马, 上城头守,与宋军打守城战。这显然不可能会是纽璘的选择。 十八天了。 他苦等着李瑕露出破绽。 但没有。 李瑕始终是坚定地贯彻步步为营的打法,看起来就是……时间很多的样子。 纽璘恨不能亲自冲到李瑕面前,重重掴一巴掌, 问一问他。 “你就不急吗?!大汗马上要攻破重庆府了, 到时蜀川全境陷落,你还在这慢吞吞地打?!” 时已至此,纽璘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放弃成都,以必胜之法拖垮宋军;还是冒险决一死战。 他挺起胸膛, 一字一句道:“出城, 迎战。” 他说话时眼神中透着坚毅。 脸上的胡须根根都坚硬如铁,风吹也吹不动。 草原上的男人顶天立地,不会委曲求全。 …… 号角声如呜咽。 蒙军再一次弃守了成都,策马奔向了宋军的阵线。 他们的战术并不是排得整整齐齐去冲撞宋军, 而是在离宋军八百步之外便散开。 聚如丘山, 散如风雨。千骑分张,可盈百里。 若从天上看去, 近万宋军排得整整齐齐, 站成几个紧密的方阵,蒙骑便如散在它们周边的散沙。 蒙骑人数虽少,却分布在数倍于宋军的地域。 他们围绕着宋军,开始放箭。 箭矢并不密集, 多是射落在宋军的盾牌之上。 日头很晒,披着重甲的宋军士卒浑身大汗淋漓, 却还要高举着重重的盾牌防御。 若是时间充裕,蒙军可以这样骚扰好几天都不发起冲锋,直到宋军精疲力竭。 但李瑕的令旗已开始摇动,命令宋军继续向成都前进。 仿佛是没看到蒙军一般。 …… 纽璘策马绕着宋军的方阵奔跑着,寻找着他们防御薄弱之处。 像是野兽猎食, 想要找到下嘴的地方。 但没有, 宋军一天只打算行进五里。 重甲兵、长矛兵、弓箭手一层层布置, 连粮草辎重都始终围在里面。 再这般下去, 明日宋军便可进成都。 到时打巷战不成? 又是长长的号角声,蒙骑开始向纽璘所在的方向集结…… ~~ 车里觉得纽璘疯了。 他明白,纽璘这是要放弃一贯的打法, 冲锋进宋军之中, 展开肉搏。 这绝非蒙军的长处。 灵活的豹子猎杀公牛,也要把公牛咬出伤来,等公牛流血到力竭。 直接冲上去,也是会被牛角顶伤的。 “都元帅!” “长生天,保佑我!”纽璘挥舞着弯刀,让传令兵将号角吹得愈发响亮。 蒙骑聚在一起,并不急着马上冲锋, 而是不停呼啸着。 马蹄刨着地上的土,咴咴叫个不停。 三千骑兵, 有的一人两骑,有的一人三骑,聚在一起, 方阵远远大过宋军。 压迫感、杀气冲天而起…… ~~ “蒙骑要冲过来了!” 蒲帷大喊着,终于感受到了与蒙古骑兵野战的压力。 他听蒲择之说过,一般士卒站在阵地上, 看到蒙古人骑在马上呼喝,很容易被蒙骑的气势压垮,从而溃败。 蒲帷之前不明白,至此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马群原来很可怕,骑在马上的蒙古人居高临下,天然就能给人带来恐惧。 而主动权掌握在蒙人手里,攻与不攻都由蒙人决定,宋兵只能站在那胡思乱想,时间越久,腿越软。 “非瑜!你看……后面!后面!蒙军绕到后面集结了……” 李瑕却很平静,道:“我知道。” “你还不快变阵?” “不能变阵,否则蒙人很快会换一个方向进攻。” 李瑕的语速很快,已大步走开,不再理会蒲帷。 “击鼓!” “停止前进!各方阵守好自己的防线!” “咚!咚!咚!” …… “娘的,就快要到成都了……” “都闭嘴!”沙宝大吼一声,喝道:“击鼓回应!” “咚!咚!咚!” “盾牌手放下盾牌,歇一刻钟!”沙宝大步走着,用尽全力大吼道:“都他娘的放松!把力气给老子缓过来!” 汪大头背对着他,听了这些命令连忙重复着,对麾下的士卒大吼。 也不是第一次跟蒙古人打仗了,他们都知道蒙古人其实非常狡猾,冲锋之前都会想方设法耗尽宋兵的体力。 有时候紧张地等了一天,蒙古人又不打了。 但,这次,李瑕已与所有将士仔细说过整体的战略。 “蒙人一定会冲锋,他们拖不起,他们的心已经乱了……” 汪大头其实没太听懂。 但他知道李瑕的意思。 “都他娘放松!放松,又不是没击败过鞑子!我们年年都在打胜仗……给老子笑!哈哈哈!” 这是这些低阶将领的经验,以帮助士卒们放松紧绷的神经、僵硬的肌肉。 但只有几声尴尬的笑声。 每个人的呼吸都很重。 ~~ 李瑕的呼吸也很重。 这是他第一次与蒙古骑兵进行大规模的野战。 他有一辆小战车,三个人的高度,爬上去之后视野能稍微好一些。 远远的,只见蒙军的大旗已开始前倾。 李瑕眯着眼,屏息,张嘴…… “来了!” “咚!咚!” 战鼓很有韵律,提醒着后翼的兵马。 “来了!” 沙宝放声大吼道:“盾牌手!举盾!” “长矛手!架矛!” “箭上弦!” “……” “轰、轰、轰……” 马蹄踏在地面上,引起大地的震动。 …… 李瑕眼睛愈发眯起来,这是被太阳照的。 这时还是上午。 宋军是从东南方向往成都进发。纽璘特意绕到了他们的后翼,从东边发起攻势。 宋军向阳。 太阳光照在盔甲上,亮得晃眼睛。 与阳光同来的蒙军显得更加可怕。 “后翼死守住!两个侧翼准备!小心蒙军随时改变进攻方向!” 李瑕发号施令着,忽然目光一凝。 他发现,纽璘冲锋在最前面。 这个蒙军都元帅竟还保留着身先士卒的优良传统…… 只这走神的一瞬间,纽璘的大旗忽然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蒙军掉头,转向了宋军的右翼。 …… “盾牌手!”刘金锁竭力大吼。 在听到鼓声之时,他已开始防备。 但没想到蒙军真是冲他这边来了。 “都他娘的稳住!拖住蒙军,马上会有支援……” “咴咴咴!” 已有马嘶声响起。 那是有蒙骑掉进了宋军前面的壕沟。 但其后的蒙骑竟是毫不犹豫跃过壕沟,径直撞上宋军。 “杀啊!” “杀……” 这一战的决胜点很简单。 纽璘若能在宋军合围之前,使这个方阵的宋军溃败,他便可胜。 李瑕若能在这个方阵溃败之前,合围住蒙军,他便可胜。 血已泼开,胜负便交由士卒了…… ~~ 成都以北,绵竹。 一支五千余人的蒙骑正在策马狂奔。 为首的蒙军将领名叫“刘黑马”,本还在嘉陵江上游准备扫除宋军残部,得令便驰援纽璘。 他是蒙军都总管万户,长年镇守陕西、山西,此次亦随蒙哥出征。 蒙哥重刘黑马之才,早有意让他替纽璘经略成都。 因为在蒙哥的计划里,纽璘攻到重庆府也不用回成都了,接着去攻临安就可以。那么,成都就需要一个懂治理的人来经营。 但他们都没想到,纽璘竟已败得那样惨。 “快!” 战马泅过绵远河,飞速向成都进军…… ~~ “杀!” 纽璘手中弯刀劈砍如飞,身后的蒙卒亦不停抢上,直杀得宋军士卒纷纷倒地。 纽璘知道很可能会有援军。 但再有一两日,宋军便要进成都。 他至少要阻拦住宋军入城。 这事关整个家族的荣誉,他何惧亲上战场? …… 刘金锁怒吼着,奋力抵住前方不断后退的盾牌手,脚底却还是被推着向后滑。 他没想到一个蒙古都元帅打起仗来这么凶。 宋军从一开始气势就被压住。 刘金锁很想挺起长枪上去捅翻了纽璘。 但他知道自己还真干不过对方。 都是打老仗的人了,不说纽璘的高头大马,不说纽璘如虎狼一样的亲卫,只说臂膀,纽璘也比他刘金锁还粗上一大圈。 “要是冲上去,被纽璘砍翻了,麾下的兵卒溃败了,整场仗就输了。”刘金锁算的很明白。 当然,这不是他就怕了纽璘。 “扛住!等合围了蒙军!老子再捅死他!” …… 终于,最先合围过来的是杨奔。 但庆符马军和蒙古骑兵完全比不了。 不是步卒上了马就能叫骑兵的,庆符马军还缺少长期的训练,不敢硬对硬与蒙军拼杀,只能堵住蒙古的左翼,使其不能灵活转向。 “快啊!” 刘金锁身前的盾牌手已倒下。 他架起长枪,亲自迎着蒙骑杀去。 再抬头一看,纽璘已没入阵中,指挥着后排的蒙军放箭。 …… 沙宝正大步疾奔。 他清楚地知道刘金锁撑得很艰难,急需他攻到蒙军的右翼形成夹击。 “快!” …… 李瑕向前倾了倾身子。 他恨不得亲自上阵,敌一敌纽璘。 但他没有,他深呼吸着,再次在心底复盘了一遍,心知这一战自己比纽璘要稳妥、要冷静。 视线落处,红色的洪流正在努力包围着那黑色的洪流,胜负将要有分晓了…… 第440章 杀阵 “快!列阵!”沙宝一声令下。 他终于领着兵马赶到蒙古的右翼,停下脚步,脸上的横肉还被盔甲晃的颤颤巍巍。 “架长矛!” “唰”地一声,甲胄的摩擦声响起。 宋军很快整理好方阵。 他们没有立即向蒙军逼近,但盾牌与长矛林立,如同一道钢铁之墙,堵在蒙军右侧。 ~~ 纽璘转头看了一眼,扬起弯刀,指向的依旧是正面的庆符军。 “击溃他们!” 弯刀斩下,后排的蒙军又是一阵箭雨。。 箭雨落出,有宋军士卒惨叫着倒地。 “别退!” 刘金锁已捡起一面盾牌,护住麾下的士卒。 他还不忘探头向远处望了一眼,望到了泸州军已赶到蒙军右翼。 刘金锁不由兴奋地大吼起来。 “堵住了!堵住了!快!” 这没头没脑的呼喝,士卒们都不明白是何意。 好在,很快李瑕已下了新的命令。 军旗摇动,战鼓急促。 宋军的中军已压上战场,各个将领大喝道:“已围堵住蒙军!反攻。” 长长的号角被吹响,互相回应。 “反攻!” 许魁转头看了一眼,迅速又回过头来,大吼道:“火球!点!” 他脸上满是汗水,眼神却很是坚毅,举首投足间动作利落,挺着背、抿着嘴,一丝不苟。 他比刘金锁更有将军的气势。 随着许魁下令,小小的炮车上一个个瓷蒺藜火球被点燃。 “抛!” 宋军用力一踩,炮杆猛地弹起,将瓷蒺藜火球抛向蒙军后阵。 “杀!” 茅乙儿、俞田等方阵开始向前冲去, 呐喊着支援刘金锁…… ~~ “轰!” 瓷蒺藜火球在蒙军阵中炸开, 铁片、瓷片乱飞,四处激射。 “咴咴咴!” 吃痛的马匹惨叫着, 掀下背上的骑士,开始横冲直撞。 已有蒙军向左右两面杀去,正迎上泸州军那长矛如林的铁壁。 鲜血不停地洒下,遍地都是尸体…… 蒙军显然在这一刻开始大乱。 刘金锁见状, 大喜。 他单手高高举起手中的盾牌, 重重向前砸去。 手里的负重一轻,他只觉力气澎湃,挥舞着长枪,冲向纽璘所在的方位。 “杀蒙鞑!” “杀啊!” “别乱了阵型!” 茅乙儿迅速带兵补上这个阵线, 大吼道:“长矛手!” 他声音拖得很长, 三个字喊完,庆符军长矛手已扬起手中的矛,斜斜指着蒙军的马头。 “大刀手!” 另一处,俞田也在怒吼。 刀手已俯下身子, 手中大刀横握, 迎着马腿。 “刺!” “斩!” 战马悲嘶…… ~~ 纽璘见状,大怒。 这种时候所有人都杀昏了头, 他的任何指挥都已无效。 纽璘干脆再次拨马上前, 向宋军将领杀去。他要斩将夺旗,激励身后的勇士们。 珊竹带的纽璘,是草原上的英雄! 腿一夹,马匹便乖乖上前。 纽璘控马, 比宋人走路还要顺畅。 马蹄扬起,重重踹飞一个宋兵。 纽璘弯刀斩下, 刨开另一个宋兵,血涌如注。 下一刻,一个矫健的身影扑上来,一柄长枪以极刁钻的角度猛扎向纽璘。 “鞑贼受死!” “铛!” 火花四溅,纽璘的亲卫已赶上来, 挡下刘金锁这一枪。 纽璘杀气腾腾的目光看去, 只见这虎头虎脑的莽汉兴冲冲地又扬枪杀来。 “额秀特!” 纽璘又控马, 马蹄踹翻了刘金锁。 弯刀正要斩下。 下一刻, 车里赶上来,竟是问也不问,一把扯过纽璘的马头便走。 “都元帅, 快撤啊!” “别拉我!杀溃他们!” 纽璘已杀到眼红, 没注意到随着宋军的合围,已有部分蒙军从后翼逃离了战场。 若再打下去,真要被完全包围了。 “都元帅,拉开距离再冲锋也好啊!” 纽璘如牛般喘息着,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迅速往四下看了一眼,夹着马腹便走。 尖锐的鸣金声响起。 …… “想走?进了你爷爷的杀阵, 狗鞑子还想走?!” 刘金锁本已在地上滚了两圈,要躲纽璘的攻势, 爬起来一看,不见了大功劳,不由破口大骂。 他马上挺枪追上。 “别走了鞑贼!” ~~ 李瑕眯着眼, 凝望着阵线,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战台的栏杆。 他确实在悄悄地调兵围堵蒙军。 宋禾的两百马军很快就要堵住蒙军的后翼,只要再拖一会, 嘉定军、泸州军便能围上去,把包围圈闭合。 突然,蒙军的鸣金声响起。 后翼的蒙军在宋禾围堵之前,开始撤离。 “想走?” 李瑕眼中有狠色闪过,喝道:“传令下去,分割蒙军阵型!” 号角呜咽。 宋军很快收到李瑕的命令,开始分割包围。 他们要把蒙军截断,至少留下一半人。 ~~ “别让他逃了!” 沙宝死死盯着那杆蒙军都元帅的战旗。 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要再放跑蒙军,他绝不答应。 张实那被五马分尸的身体时不时还浮现在沙宝的脑海中。最亲最敬的都统被那般惨烈地处死,压抑了许久的恨意,在此时喷薄而出。 大胜就在眼前,血气上涌,使沙宝整张脸都涨红得厉害。 “杀过去!堵住他们!” 战到这时,双方的阵线都渐渐散开了。 正在交锋的士卒已全然听不到指挥,只顾着挥动武器。 沙宝大急,扬起佩刀便冲,亲自带兵狠狠插进蒙军阵列的最中间。 泸州军士卒们纷纷跟上。 如同一柄尖刀将蒙军一分为二。 “包围他们!”沙宝大吼。 “歼敌!”隔着半个战场,刘金锁大吼,“杀虏啊!” …… 从清晨杀到正竿,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 接着,影子又渐渐被拖长……血泼洒而下,尸体倒下,盖住了人影,人影却很快又铺上尸体。 激战一直在持续。 小半数的蒙骑已脱离出战场,策着马远远跑开。 这些都是蒙军的后翼,他们奔出两箭之地才驻马,回头看去,只见都元帅与另外大半蒙军都被包围了。 整个战场外围只看得到宋军那鲜红的衣甲。 “杀回去!救都元帅!”有千夫长大吼道。 有些士卒还在犹豫着,不敢。 但他们目光落处,都看到那杆帅旗还高高扬着,不断向宋军阵中移动。 “都元帅还在杀敌!救他啊!” “但都元帅鸣金了……” ~~ “嘭!” 纽璘策马撞飞一个宋军士卒,狂怒不已。 他本想拉开距离再冲锋一次,没想到反而被宋军切割、包围了。 战到现在,只有个人武勇还能挽回了……也许。 终于,纽璘找到了一个正在指挥的宋军高阶将领,于是向那边杀去。 “杀了他!” 沙宝不退反进,提刀便迎上纽璘。 这个蒙古都元帅确实是太凶猛了,且身边都是最强壮的蒙卒,但沙宝反而战意澎湃。 手中长刀紧握,他瞪向朝自己杀来的纽璘,扬刀。 “嘭!” 一声巨响,另一名蒙卒从侧面冲来,马头撞在沙宝身上。 纽璘策马跟上,一刀砍进沙宝的脖颈。 弯刀汇聚着巨大的力量,径直从沙宝的脖颈劈到他的胸甲处。 纽璘手一带,弯刀又顺滑地离开沙宝的身体。 “拿他的头颅!”纽璘大吼。 终于斩将了,他还想着或许能击溃这个方向的宋军。 “咴!” 突然,纽璘跨下的战马倒地,将他掀起,向地上抛去。 却是沙宝死前犹高扬着手中的刀,硬生生以余力剖开了纽璘的马腹。 满地都是血、内脏。 纽璘就地一滚,宋军已然抢上,一时数不清的长矛捅来。 “杀!” …… 车里已感到绝望了。 他拉着纽璘走的时机还是晚了,只让半数骑兵脱离了战场,反而使得主帅与另外半数骑兵陷在包围当中。 “大胜!” 猛地便听到宋军士卒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吼声。 抬头看去,只见一杆长竿被高高杨起。 那上面是一颗头颅。 至死犹虎目圆瞪。 “都元帅!”车里痛哭。 他想说是自己害死了纽璘。 不该撤的。 “都元帅……” 一片阴影突然罩来,帅旗正缓缓倒下。 “轰!” ~~ “轰!” 脱离了战场、重新积蓄了马力再次冲锋的蒙骑们愣住。 他们才冲到宋军面前,猛然便见那杆帅旗倒了下去。 “纽璘已死!”宋军放声大吼。 “都元帅!” “快走啊!” ~~ “命杨奔、宋禾率马军追击!” 李瑕一见蒙哥帅旗倒下,又是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但宋军已士气大振,欢呼声漫山遍野。 李瑕不得不提高声音,大吼道:“马军追击!” “其余人,歼灭被围蒙军……泸州军继续包围!” “蒲帷!蒲帷!马上带嘉定军进占成都……” “哨马传告叙州,让叙州城运粮!” 号角声阵阵。 李瑕顷刻又大吼道:“泸州军的号角呢?!为何不回应?!” 他按着佩剑,大步走下战台,一边继续发号施令不停,一边向泸州军走去。 “继续与山上哨探联络,都给我动起来,小心蒙军还有援军……再吹号,让泸州军回应!” “报!沙统领战死了!” 李瑕目光一凝,脸色不变,继续大步而行,亲自指挥泸州军围剿。 他未因眼前的大胜狂喜,也不因沙宝之死而触动。 不是他冷血,其实是他……太紧张了。 这一战打到现在,没有一个将士发现李瑕的紧张。 但,李瑕深知自己是完全输不起的,输了,他将比纽璘还惨,是真的万劫不复。 方才站在那指挥时,他也极是煎熬,无数次恨不得亲自冲上去,至少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出来。 盔甲下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 好在,终于胜了…… 但还不够。 李瑕抬眼望向北面那正在飞快逃离战场的千余蒙军,决心要歼灭他们。 如此,才能有时间巩固成都…… 第441章 驰援 马蹄声急促。 千余蒙军溃兵驰过,四百庆符马军在后面紧追不舍。 风刮过杨奔冷峻的脸庞。 他并没有让跨下的马匹跑出全力,因为身后的马军士卒跟不上。 论骑术,四百庆符马军还远远比不上蒙人。 蒙人往往一人三马,有时,在奔驰中甚至能直接跃上另一匹马。 而庆符马军连在马背上放箭都做不到,打起仗来很多时候还要下马步战。。 他们只能算是行进速度更快、能运更多物资的马上步卒。 即便如此,李瑕在这四百人身上的花费还是很大,甚至可养三千普通步卒。 杨奔对此也着急,但急也没用,练骑兵就需长时间的训练。 换作别的时侯,他们肯定不敢以四百人追逐千余蒙骑,但今日不一样。 “快!向西!”杨奔突然大吼道,“把他们赶到黄牛山!” 宋禾也看到了前面的地形,迅速指挥起来。 前方就是青白江。 青白江南岸有一座小山,叫“黄牛山”。 庆符马军速度突然加快,向蒙军溃兵左侧包围,将其逼迫至黄牛山。 悠长的号角声便在此时响起。 黄牛山上,有两面宋军的旗帜忽然高高扬起,迎风翻飞,一面上书“御前右军统领孔”,另一面是“御前摧锋军副统制羿”。 是云顶守军。 孔仙、羿青趁着纽璘与李瑕对垒之际,已悄悄领兵下山,等着伏击蒙军。 他们倒是没想到李瑕能一举击败纽璘,但与蒙军打了多年,他们明白蒙军一旦进攻不利,便会拉开距离。 换言之,纽璘哪怕突围而出, 想要打“必胜”的迂回战, 也很可能遇到云顶守军的埋伏。 这一战,李瑕是无论如何也要击败他。 当然, 到了此时,云顶守军只要配合庆符军,歼灭蒙军溃兵。 “将士们!歼虏!” 孔仙扬起大刀,放声喝道:“收复家园, 绝不容一个胡虏再站在成都!” 羿青则很直接, 喊道:“杀虏!下山娶媳妇!” 云顶守军人人振奋。 杀声震天。 逃窜而来的蒙军溃兵大惊,有十数骑一头扎进云顶守军挖好的壕沟当中…… ~~ “成了!” 杨奔狂喜。 他是最了解李瑕计划的人之一,知道李瑕马上要着手的就是经营成都。 那么,能否歼灭这股蒙军溃兵, 就关系到接下来能抢到多少时日。 这是关键的休整、喘息的时日。 蒙军溃兵虽只有一千三百余人, 但等他们缓过气来,哪怕只是骚扰后勤线,也能带来大麻烦。 “守住江面!别让一个蒙鞑逃过青白江!” 杨奔这人心狠,已是下决心一个溃兵都不放过。 他要让纽璘战败的消息传都传不出去。 …… 这一刻, 所有的宋军都处在兴奋之中。 然而, 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雷声。 杨奔一愣,转头看去, 望向青白江对岸。 隔得不远, 还有一条河,叫“蒙阳河”。 更远处,是低矮的山。 一条黑线出现在山与天交际之处,正在一点点放大。 雷声愈响。 “是蒙骑!”有人大喊道。 杨奔咬了咬牙, 心头大恨。 “干,真他娘快。” 宋禾大骂一声, 吼道:“快!通知孔将军!蒙军援兵到了!” …… 孔仙已看到了。 他极目眺望,看到北面的蒙军援兵来势汹汹,至少有上万匹马。 蒙骑往往一人三马,数千兵力也能奔出极大的阵仗,先声夺人。 兵马未至, 已将宋军的气势压了下去。 “他们还未过蒙阳河。”羿青大声道, “来得及先歼……” “来不及了!”孔仙吼道:“鸣金!撤军!” 羿青犹有不甘, 道:“我们已拆了桥……” “快!”孔仙重重一脚踹在他腿上, 吼道:“别给老子啰嗦!快鸣金!” 幸而他够果断。 北岸,蒙军援兵毫不犹豫开始泅水过蒙阳河。 甚至过了河的蒙骑不等身后同袍,径直向这边奔来, 一箭射在青白河北岸的草地上。 “走!” 鸣金声中, 宋军不敢再与蒙军溃兵交锋,流水般地向成都狂奔。 “掩护云顶军!” 杨奔大喝着,从马上射出一支箭。 他也不看射没射中,拨马便领人为云顶守军断后。 宋军一共不到两千五百人;而两股蒙军一旦汇合,有六千人往上。 杨奔再狠,这样的仗也不敢打。 …… 羿青本有些不甘。 但随着蒙军援兵全部出现在视野里,他终于明白这仗不能继续打了。 万一让那千余蒙军溃兵反应过来, 拖住宋军,就全要交代在这里。 怕什么来什么。 羿青还在组织宋军撤退, 已有三百余蒙军溃兵掉转马头,向他这边杀将上来。 “你们护孔将军走!” 羿青大吼一声之后,命令麾下停止撤退, 阻拦这些蒙骑。 如此,才能让孔仙组织起有序的撤退。 否则一旦被拖住,等蒙军援兵过青白江, 撤退就会变成大溃。 “嗖嗖嗖!” 箭雨袭下。 惨叫声不绝。 眼看着蒙军援兵已在泅马过江,羿青焦急万分,亲自冲上前线。 “轰!” 正在此时,庆符马军赶上,向蒙军溃兵抛掷出所剩不多的瓷蒺藜火球。 蒙军溃兵终于不敢再追。 杨奔向羿青喊道:“快走!” 他拨马又去与宋禾汇合,为别的宋军救急。 羿青吸着气,挥了挥手,好一会才向麾下兵马喊道:“你们……跟杨奔走……” “将军,你受伤了?” “没有。”羿青话音未了,摔在地上。 …… 马蹄阵阵,已有蒙将领着兵马泅马过了青白江,向这边疾驰。 羿青才被两名士卒扶起,忽有一箭“嗖”地射来,力透他的一名士卒。 羿青再次摔倒,用力一推另一名士卒,吼道:“走啊!” “我扶将军走……” 又是几箭射来,射透了这名士卒的喉咙。 那蒙将箭术显然极高超,见羿青盔甲,知他是宋军将领,有意要活捉他。 羿青摔在地上,已爬不起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皮丰已掉头,要跑回来扶他。 “别过来!撤!” “将军!”皮丰脚步不停。 羿青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蒙将马速快得吓人。 他毫不犹豫提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皮丰,你能娶个媳妇,信我……老子绝不降!” “噗!” 血从羿青脖颈上喷涌而出。 皮丰悲哭一声,转身就跑。 他身后,那蒙将的马蹄声还在响着,须叟又停了,显然是懒得理会他这个小兵,俯身去割羿青的头了。 皮丰想回头,却又不忍回头,只得玩命地狂奔。 很快,那蒙将结集了麾下兵马,才再次追上来。 …… 皮丰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想要停下,休息。 干脆死了,也好过这样受累、受怕。 突然,前方传来了鼓声。 “咚、咚……” 像是在激励着他。 皮丰强撑着,又跑了数十步。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是一列列的宋军方阵。 盔甲映照着夕阳,泛着金黄的光亮,雄壮,让皮丰感到震撼。 他忘了浑身的疲惫,继续向前狂奔。 有箭矢落在他身后,射死了那些跑不动的宋卒。 但蒙军的马蹄声渐渐减缓下来。 …… “向两侧跑!整队!” 听着宋军将领的吼声,皮丰一鼓作气冲向宋军的两翼。 放目看去,宋军的阵列看不到尽头。 …… 李瑕已率着宋军大部向这边赶来,接应了云顶守军。 宋军排开队列,严阵以待。 他依旧很沉静。 李瑕这辈子,交锋的第一个大将就是兀良合台。 他从兀良合台身上学到的就是……打了胜仗,千万不能骄傲,随时会丢掉性命。 因此,他很认真地布置战后的每一个环节,也做好了蒙军援兵会来的准备。 虽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但李瑕并不惧怕。 他开口命令道:“扬起纽璘的头颅!” “必胜!” “必胜!” 宋军狂吼。 “咚咚咚咚”的战鼓声中,一颗头颅缓缓被长杆升起…… ~~ 刘黑马勒住缰绳。 他极目眺望了一会,喝道:“停止进军,让纽璘的人来见我。” 很快有蒙卒俯在他面前,放声恸哭。 “都元帅战死了!” 刘黑马没有更多的表示,下令道:“收兵,往东面斩龙山驻营。”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绝不会在千里奔波、立足未稳之际与大股宋军鏖战。 …… 夕阳中,双方的军阵就这般对峙着,缓缓后撤。 蒙军撤入斩龙山,宋军撤入成都城。 ~~ 是夜,一杆宋旗被插上成都的城头。 李瑕走上一段塌陷的城墙。 这里,是蒲黼葬身之地。 蒲择之来不及收拢儿子的尸体便撤离了成都,纽璘也不愿修复这段城墙。 但李瑕这次回来,打算搬开这些残石、安葬里面的骸骨,并在成都……长治久安。 可惜,蒙军援兵支援的速度太快,打乱了他预想中的节奏。 想必蒙哥已快到钓鱼城,而他连休整的时间也没有,这让他有些恼火,恨不得一剑捅死蒙军援兵的主帅。 但李瑕在夜幕中站了良久之后,还是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至少我收复了成都。这一局,还是我赢了……” 第442章 劝降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43章 不斩来使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44章 各有算盘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45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xs7)终宋 小说旗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446章 谨慎 刘黑马之所以选择驻扎在斩龙山,颇有讲究。 斩龙山的位置在成都城东北方向,处在成都城与云顶山城之间。今云顶守军虽有两千人进了成都,却还有千余兵力守在山上。 占了斩龙山,一则断了两地的互相支援;二则等利州的辎重送来,李瑕很难从西南方位骚扰蒙军的粮道,反过来,刘黑马可往南断李瑕粮道。 但他确实忽略了成都城西面的川西高原。 说到川西地势……唐广德二年,暮春初夏,安史之战刚刚结束,杜甫回到成都浣花溪草堂,马上要举荐入仕,遂提笔写了首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东吴万里船,指的是船只顺岷江而下长江,扬帆万里。 西岭千秋雪,指的是成都西面的岷山上积雪长年不化。 高原、平野、大江,构成天府之国得天独厚的壮阔景象。 “本以为宋军支援会走‘东吴万里船’,但没想到走的是‘西岭千秋雪’。” 这夜听到刘元振的回报,刘黑马摇头苦笑道:“若让小子计得,此战之后,他真要‘一行白鹭上青天’了。” “不至于。” 贾厚道:“哪怕真让他从灵关道运送了辎重、援兵,他至多能守住成都,待大汗攻克重庆,李非瑜依旧徒劳无功。” “但到时再招降他,条件便不同了。”刘元振道,“大汗急于下长江,会师京湖,一举灭宋。介时李瑕若能守住成都,哪怕不能反攻汉中。选择归顺,他也有更大的好处。” 贾厚道:“大郎认为……李瑕是因此才不肯现在就投降?” “只有如此才说得通。” 刘元振轻呵一声,缓缓道:“若非蒲帷,我们真的有被李瑕击败的可能。” 刘黑马侧过头,仿佛受到了冒犯。 他眼神中满是威严,一字一句道:“那就击败他。” …… 六月二十三日,第一批从利州送来的粮草到了青白江北岸,刘黑马派两千骑兵前去接收。 同时,成都宋军也有了动作。 李瑕派兵在城外挖设壕沟,建寨起营,布置拒马,将防线向东北方向外扩了十里。 他像是要步步推进、包围斩龙山,截断蒙军辎重线。 对此,刘元振与贾厚推演着兵棋,下了一个结论。 “这是虚招。” “何以见得?也可能是要断我们的粮道。” “不可能。”刘元振道:“李瑕明知他做不到的,步卒断骑兵粮道,笑话。城池不守,想打野战不成?” “那他此举,是意在将我等注意吸引到成都以东了。”贾厚笑道:“他的粮草要打西边来了?” “不错,你且看吧,今夜蒲帷该有消息递来。” “声东击西。若非早便知晓,险些要被李瑕骗过去。” 是夜,有宋军兵士悄然潜行自斩龙山,递了蒲帷的消息。 …… “果然是空营!” 刘元振见过蒲帷派来的人,再回到大帐,眼中已有振奋之色。 地图上,成都东北方向摆着一个小小的木雕栅栏,摆着三个红色小木人。代表着李瑕刚刚布置的防线和三千兵力。 刘元振一把将这些兵棋拿开,道:“假的,这营寨之内根本没有守军。” 刘元礼问道:“确认了?” “李瑕作势反扑,实则已率兵六千余人,出发西向,分守温江、崇州、大邑、邛崃等地……成都城内,仅余守军四千人,由孔仙暂守。” “蒲帷与嘉定军在成都?” “在成都,他能控制近千人,明夜扼守东门,约定献城投降。” 刘元振随手拈起两枚兵棋,在地图上一推。 “一举攻克成都城,击杀守军,收服一部分宋军兵力。” 贾厚点点头,又指了指西南方向,道:“同时伏击李瑕于西岭,此战必胜矣。” …… 次日,刘黑马没用长子刘元振领兵,而是派了五子刘元礼去取成都。 “你大兄聪睿,但锐气太足,反倒不如你稳重。”刘黑马叮嘱道:“切记须先试探宋军是否有诈,不可焦躁。” 放在一般人家,幼子往往比长兄浮躁些,但刘元礼不同。 刘元礼时年不过二十四岁,行事却比刘元振还要老成许多。 “父亲信不过蒲帷?” “蒲帷已无为赵宋死节的必要,递的情报该是真的。但难保李瑕有更多布置。” 刘元礼点点头,道:“孩儿明白了,此战要胜。胜的同时,还要谨防李瑕有后手。” “明白了便好。”刘黑马对这个儿子更为放心,道:“去吧。” 刘元礼遂领了兵符,出帐,翻身上马,提兵两千五百人直奔成都北面宋军新设的防线。 平野辽阔,马蹄踏着荒草,精锐骑兵袭卷而过。 …… 奔到目力可及宋军防线之处。 忽见远处腾起两道狼烟。 鸣镝之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仿佛还听到有“敌袭”的呼喊。 显然,宋军已了望到了蒙军的攻势。 “吁!止!” 刘元礼勒住缰绳,高高举起手,喝令骑兵暂停行进,整备阵列。 他转过头看去,只见许多兵卒到现在还是光着臂膀,盔甲放在马上。 这不是士卒们散漫,事实上刘家治军十分严谨。 但这些兵马中几乎都是北人,以汉人为主,还有犯了罪的蒙古人、色目、沙陀、回鹘、女真、契丹人等等。 他们之前都是镇守关陇、山西,初到南方,实在是受不了炎热的天气。 在烈日下暴晒,太容易中暑,反而打不了仗。 刘元礼虽怒,却也体谅士卒,在确定了环境安全之后,他便让士卒先到树林避过正午的日头,一边散出探马,观察宋军反应。 骑兵占据着主动权,想何时打就何时打。反而宋军不得不在日头下严阵以待。 刘元礼一直没闲着,从探马传来的消息分析,宋军在成都城外设的很可能是空营。 这一个多时辰,几乎没见到什么人活动。 日跌时分,他先派出五百人去闯营,意在试探。 “驾!” 五百骑兵奔向宋营,有几骑跌进壕沟,却未见到宋军箭矢。 他们绕过拒马,冲向宋军营寨…… ~~ “真是空营吗?” 刘元礼喃喃着,极目眺望。 突然,杀喊声大作,冲进宋军营寨的五百骑后阵一片慌张,显然是中了埋伏。 “果然有诈。” 刘元礼心想着,并不觉诧异。 李瑕能斩纽璘,显然不是等闲之辈,谨慎些果然是没错。 刘元礼正打算撤回五百骑兵,回营禀报,紧接着,他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 他目光猛落向成都城,只见城中毫无动静。 刘元礼心中一个念头猛地窜起,暗骂一声“好你个李非瑕,层层布置”。 心念一起,他旋即大喝道:“全军听令!” 号角声起。 “冲锋!” 两千骑兵如离弦之箭,轰然杀向宋军营寨。 刘元礼脸色冷峻,策马奔进宋军营寨,只见前方不过数百宋军正如潮水般退去,从木板上跑过沟壑,向成都城逃命。 “不必追了!” 刘元礼懒的追击这些许人马,目光扫过,驱马上前,踢翻一口大锅,只见里面仅有一锅清水。 竟是差点便被李瑕骗了。 “快!传消息给我父亲,宋军必已兵出西岭,让父亲速去围堵!” “是!” “全军下马休整,喂马、造饭,待入夜,随我取成都城!” …… 以刘元礼沉稳的性子,也已断定刘元振的判断没错,今夜果然是克敌致胜的良机。 只希望白日这一场试探,不会有所耽误吧。 他抬头看向天色,只见日影西斜……还来得及。 ~~ 入夜,刘元礼派数百人携空马向东而走,伪造出不愿攻城,已撤军的假象。 他则亲自带兵,也不骑马,悄然潜行,摸至成都东门。 抬眼望去,城墙上守卒不到千人。 由此算来,城中竟真是仅余四千兵力,分守四面城墙。 “放信箭。” 弦动,一支信箭射上东城墙头。 刘元礼眯着眼,就着月光以及墙头上火把的光亮,见到一个身影拾起了信箭,往城楼走去。 他顺着那个身影,见到有两个宋军将领正站在那,似在交谈。 拾箭的士卒过去,向其中一个将领附耳说话。 突然,那将领猛地拔刀,劈翻了另一个宋军将领。 身影俯身下去,很快便重新站起。 扬手,抬起一颗头颅。 “孔仙已死!欲活命者听我号令……开城门!” ……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成都城门大开。 刘元礼思忖片刻,经过白日的试探,他已确定这不是诈。 是他灵光一闪,从细微的破绽中识破了李瑕的布置。 他果然一挥手,领着兵马大步向城洞奔去。 “进城,控制城门!敢抵抗者,格杀勿论!” 第447章 陷城 夜色中,刘黑马亦在策马狂奔。 傍晚,他得了刘元礼的消息之后,确认蒲帷所提供的情报是真的。 刘黑马信任长子的才智、也信任五子的谨慎。 于是,他留下刘元振、贾厚领一千兵力守营,亲自提兵向南。打算星夜驰到新津,在三渡水码头渡过金马河。 然后,直奔邛崃,出其不意偷袭李瑕腹背。 毫不犹豫,雷霆一击…… 远处的群山像在倒退,骑兵疾驰过荒野。 纽璘的残部作为向导,奔在最前面,忽指着前方的金马河大喊。 “刘大帅!看,前面果然没有宋军,宋军没打算从岷江运粮!” “快!渡河!” 刘黑马不打算让李瑕占据了西岭一带的有利地势,军令极严厉。 …… 整整狂奔一百五十里,仅花费了三个时辰,他们到了邛崃县以东的墩子山。 算起来这速度似乎不算快,但这是近三千人行军,且还渡过了金马河。 放眼当世,已是可怖的行进能力。 刘黑马也不得不下令兵马休整,同时散开哨马四下打探。 许久,有哨马归来,禀道:“大帅,探到宋军营地。” “在何处?” “固驿。” …… 固驿是邛崃县城外官道上的必经之路,因此刘黑马并不惊讶,他就是冲着此地来的。 他亲自攀上墩子山,眯眼看去,于夜色中望向固驿,却不见营火。 看了好一会,他才隐约望见一顶顶军帐的轮廓。 果然,李瑕正在派兵防守各处关卡。 “拿地图来……莫点火。” 刘黑马接过地图,就着月光看着,手指从灵关道的出口划向成都。 “辎重只能走这条路。”他喃喃着,似在对李瑕说。“北面有南河,粮草必须在固驿集散。这是你最可能亲自镇守之处。” 他眯着眼,又思忖着李瑕的分兵布置。 两百里官道,六千宋军要防守这条辎重线也不易。 刘黑马判断李瑕最多有千余人守在固驿,而南北的宋军要赶来接应,至少还须一个时辰。 足够了。 “传令下去,人衔草、马衔枚,压过去,偷袭这支宋军。” “是。” 刘黑马没有说要活捉李瑕。 他很欣赏那年轻人,也真心想招其为婿,但战场上,没有这种心软。 夜色中,蒙军已扑向固驿的宋军营帐。 终于,一声惊呼打碎了山野的宁静。 “敌袭!” “杀了他们……” ~~ 成都。 刘元礼提刀而走,抬头看向从城头上走下来的蒲帷。 他不像兄长刘元礼待人和气,也不因蒲帷杀人献城而感动,始终沉着脸。 “先命你的人放下兵械!” 蒲帷停下脚步,似乎有些被吓到。 他看着刘元礼,缩了缩脖子,将手里的头颅提了提,问道:“仲举兄呢?” 书生总是这样,大事临头,还关心些细枝末节。 刘元礼目光四下一扫,见城内其余宋军还未反应过来,放松不少。 他没工夫与蒲帷闲扯,命令麾下校将领兵去控制成都另外三座城门,方才走向蒲帷。 “今夜兄长留营守卫,由我接手成都。你已斩了孔仙?告诉我城中兵力布防。” 一句话里好几件事。 蒲帷显然跟不上刘元礼的节奏,又问道:“你们不会杀我?” 刘元礼沉声道:“令尊早已归降,你亦是大蒙古国官宦子弟,放心。” 他伸出手,又道:“不必紧张,把头颅给我。按我说的做,我保你无恙。” “好。” 蒲帷脸色很苍白,愈显得紧张,忘了继续往前走,竟是又喃喃道:“我没想过要杀孔将军,但我也不知是怎回事……” 刘元礼脚步很快,离他愈来愈近。 “无妨,我明白,杀人是这样的。但眼下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刘元礼话到一半。 蒲帷突然将手里的头颅猛抛过来,转身便跑。 “轰!” 一声巨响极突兀的炸开,惊天动地。 刘元礼脚下的地面剧抖,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在地。 “轰隆隆隆……” 随爆炸而来的是整个东城门轰然倒塌。 “嘭!” 高高的城楼已砸落下来,缓缓地、重重地砸在那些控制着东城门的蒙卒身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木石滚滚而下,尘灰飞起,如大雾生起。 簌簌声中,整个城门竟是已被完全封死了。 …… 倒在木石之下的蒙卒有的已被砸死,有的半片身子稀烂,有的只断了手脚,还在血泊里翻滚。 构成一副地狱景象。 幸而未被砸到的,也已吓得四处逃窜。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袭卷的箭雨。 “嗖嗖嗖……” “杀虏啊!” “杀!”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声大吼,城中突然火光大亮。 “咚咚咚……” 战鼓响起。 脚步声整齐,逼近。 ~~ 刘元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抬起头看去,只见派去控制另外三个城门的蒙军已又向这边逃来。 他们身后,宋军披着重甲,推着拒马,扬着长矛,正一步一步向这边堵围。 中计了! 千防万防,到头来,竟还是中计了…… 刘元礼才爬起来,背上猛地又是一阵剧痛。 “噗!” 他喷出一口鲜血,再次摔倒在地,五脏六腑都觉得辛辣。 城头上的宋军已开始向这边抛射木石。 金汁撒下,巨臭。 又是一片惨叫…… “五将军!” 混乱中,有亲卫冲上前,护着刘元礼想逃。 却不知可往哪逃。 成都早便没有了瓮城,但眼下这情形,宋军从各个巷子包围过来,将他们堵死在此处,已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刘元礼再次转头望向城门。 可惜,哪怕他的目光再不甘,被木石封死的东门却也不会再开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这十余日来,李瑕不是在修筑城池,而是在城门上堵木石、填火药,为的便是今夜这一刻…… “不可能的……他不该算到……不可能算到我们会招降蒲帷……” 这般想着,刘元礼目光逡巡想去找蒲帷,却忽然看到脚边有一个圆滚滚的头颅。 他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那是个被俘虏的蒙卒。 “该死……” ~~ 城头上,蒲帷站在那,脸上满是大汗。 只觉后怕、心惊。 他眼神并未聚焦,丝毫没去看那纷乱的战场。 渐渐的,脑子里回想了很多很多。 …… 那日,贾厚初次来招降,说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蒙古。 “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 当时蒲帷有些情急,毫无防备地便喊了出来,想要为父亲辩驳。 他没注意到,贾厚听到这句话,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惊喜。 但李瑕注意到了,出言喝止了蒲帷。 事后回想,蒲帷亦自知失态。 “非瑜,我确实不该那般情急……所幸我一介罪臣之子,不至于泄了军情吧?” “我观那贾厚是个聪明人,必会想办法利用此事。他们若再派人来接触你,你将计就计便是。” “真会派人来?” “有可能,多做准备吧。我提出要见刘黑马一面,到时我与孔将军出城,为他们创造机会。” “若真是如此,我需诈降?但我初出茅庐,如何瞒得过刘黑马这等老辣人?” “蒲兄名‘帷’,字‘运筹’,想必能运筹帷幄。” “非瑜不必打趣我,这名字……是家父起的……” “好吧。” 彼时,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 “你不必刻意去装。刘黑马看的是局势,令尊降了,你若不肯降,呆在宋朝也是死路一条。我与你说‘我们降了吧’,不是开玩笑,而是你确实无奈。” “是无奈。” “对朝廷很失望吧?蒙哥要亲征的消息早便递上去,朝廷却始终在猜忌蒲帅……往后,蒲帅、你,都不可能再得到朝廷信重。” “我……确实心灰意冷了。” “那便是了,你心怀这种无奈、失望,他们能在你身上看到你的困厄、茫然、不自信。” “……” “感到要露馅的时候,想想余帅、想想蒲帅,想想这川蜀战场有多让人绝望,想想投降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非瑜就不怕我真降了?” “哦?那你就降了吧。” “……” “总归,你见过他们之后,还是要回来见我。” “我若真降了,你还能再说服我复归大宋不成?” “不能。”李瑕道,“还是那句话,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 城下厮杀依旧,火光与血光之中,蒲帷闭上眼,感受到的只有信任。 李瑕虽没直说,但他感受得出来,李瑕是完全相信他不会投降的。 时局危在旦夕,前途一片渺茫,他要坚守从小到大那保家卫国的志向时,是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支撑一下的。 不用多,只需要一点点的支撑就够。 蒲帷闭上眼,再次在脑海中看到了他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 他在想,当时父亲若是能得到多一点的信任,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 “年轻人呵,热血未凉。” 孔仙指挥着战事,偶尔瞥见了身后的蒲帷,心中亦有些感慨。 也许,这年轻人经历的世情再多些,这次就降了。 孔仙再次想到了姚世安…… 之后,他又摇了摇头。 至少,他自己年岁与蒲元圭相近、经历与姚世安相同,却从未想过投降。 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谁又能断言有其父必有其子…… 第448章 陷营 邛崃,固驿。 邛崃自古有“天府南来第一州”之称,此地饱经沧桑,西晋之后,为僚人、南诏、吐蕃所扰。近年来蒙宋战乱不息,此地早已是满目荒凉。 四野并无人家。 北边的南河静静流淌,西面的崇山峻岭如冲天的高墙。 一道官道从西岭中蜿蜒而来,直抵在南河浮桥边。 破旧的驿舍周围建起了许许多多的营帐,麻袋堆积成山。 单轮板车围在营地之外。 一看便知是宋军粮草堆积之处。 守营的宋军立在那,似因太过疲惫懒得走动。 突然,一声大吼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敌袭!” 号角声兀地响起,刘黑马的蒙军不再悄然潜行,毫不犹豫发起了冲锋。 马匹提速很快,哒哒的马蹄声响动起来,渐渐势如奔雷。 箭如雨下,之后,一道黑色的洪流,猛然撞进营帐之中。 “点火!杀!” 火势起得很快,一点就着,火龙窜起、翻滚,贪婪吞噬着麻袋、帐篷,烧红了半边天。 夜幕被驱散,眼前大亮。 …… 名叫“札拉嘎夫”的蒙卒驱马踏进了营地。 他是纽璘麾下,在纽璘大败时侥幸逃出了宋军的杀阵,因对地势熟悉,今夜奉命为刘黑马作向导。 他左手抛出火把,右手的弯刀一挥,砍翻一个惊慌失措地从帐篷里冲出的宋兵。 “额秀特……” 札拉嘎夫仿佛听到了句熟悉的骂声。 他愣了一下,转头四看,见宋军的反抗并不激烈。 在火光中奔走的宋兵全都没拿兵器,没穿盔甲,只在那慌乱奔走。 札拉嘎夫低头看去,只见到那被自己砍倒的宋兵尸体还躺在地上,穿的是宋军的里衣不假,但额上的头发被剃了一半,分明像个蒙人。 “额秀特!” 札拉嘎夫大骂一声,拨马便向刘黑马所在处赶去。 此时,营寨里已响起许许多多蒙语、汉语的大喊声。 “我们是都元帅纽璘麾下的勇士……被俘虏的勇士……” 札拉嘎夫大怒,暗道这些该死的家伙,竟被俘虏了这么多。 哪怕不能随都帅元战死,就不能像自己一样及早突围而出吗?! 鸣金声突然响起。 不需要札拉嘎夫再去报信,刘黑马已发觉了不对,下令撤军了。 “走!” 札拉嘎夫一夹马腹,却是被后面冲上来的骑兵撞了一下,他退了两步…… 突然。 “呼……” 山风吹来,传来了低沉却吓人的声音,远处天光一亮。 天亮了? 札拉嘎夫眯着眼,向东眺望。 他揉了揉眼,又转向南边…… “是火!是火!” “轰!” 不仅是四面的山野有大火熊熊燃烧,宋军营寨中突然炸出巨响,火势冲天。 那是一堆燃烧的麻袋突然炸开。 “轰!” 火龙一怒,直冲云霄。 札拉嘎夫吓呆了。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火柱,十余丈的高度,声势骇人。 “别烧了!不是粮草!不是粮草……” 来不及了,宋军那所谓的“粮草”已接二连三的轰然燃烧,火势袭卷向地面,点燃荒草。 那荒草中显然是泼了火油的,火蛇迅速地奔袭,将蒙军裹在其中。 “啊!”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惨叫,札拉嘎夫猛然一个激灵。 有军号在响,但惨叫声更大声,完全把那军号的声音盖下去。 札拉嘎夫没心情听刘黑马还在下什么命令。 比牛马还要愚蠢的色目元帅,竟能中了南人的计。 “咴咴咴!” 札拉嘎夫跨下的马匹反应速度比他还要快得多,受惊之后根本不等札拉嘎夫驱赶,已疯了般向东狂奔。 一路上,全是慌乱的蒙卒,马匹撞在一起,怒骂声、惨叫声、马嘶声……好不容易,札拉嘎夫撞出了战场。 他再一次突围还生。 吹来的风也带着呛人的烟。 “咳咳咳……” 但他抬头一看,只见东边的火势已包围过来。 惊鸟冲天而去、野兽乱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过不去了!” 像是对马匹喊叫,像是让身后的同袍别再撞上来,札拉嘎夫大吼一声,迅速勒马向北。 他知道北面有一条河,只有河流能在这时候救命。 一边逃命,一边解掉身上的甲,札拉嘎夫还回头去看一看刘黑马的令旗。 混乱中早已找不到那杆旗帜。 但显然,刘黑马没领兵向北突围。 色目元帅就是蠢,逃都不知往哪逃…… 火势已越来越大,札拉嘎夫咬了咬牙,驱马迅速奔过火墙。 “啊!” 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他痛得撕心裂肺。 但他必须冲过去,否则很快就要被熏死。 终于,“噗通”一声,他纵马跳进了河流。 与他同时冲出火海的还有十余名蒙卒,纷纷大喊着,渲泄紧张的情绪。 “额秀特!” 札拉嘎夫泅在滚烫的水中,放声大骂。 他再一次从战场上逃脱生天…… “噗!” 箭从对岸袭卷而下,其中一支利箭透过札拉嘎夫的胸膛。 血在水中荡开,他身子一沉,一会儿浮起,无声无息向下游漂去…… ~~ “放箭!” 杨奔站在南河北岸,脸色冷峻。 对岸的大火照得他眼睛发酸,他却始终凝视着那大火,计算从火中冲出的蒙卒数量…… 杨奔曾在两夹岩上与刘金锁说过“杀招不在这里”,真正的杀招在此,固驿,出了灵关道之后的第一个驿站。 依李瑕料想,一旦放出假消息,以刘黑马对地形的把握,极有可能会来此。 哪怕刘黑马没算到。南北官道上还有三个这样的伏击点。 那些堆积的麻袋里也并非粮草,而是火药、火油、干柴。 庆符军押着俘虏忙了许多天,并非是从灵关道运粮食,而是从成都搬引火之物布置埋伏。 终于,一场大火燎天,蔓延方圆十余里,烧红了半个邛崃。 “娘的!”刘金锁率兵从北面的埋伏点赶来,狂呼道:“我早说我来守邛崃,换你去守大邑。果然,蒙鞑是来攻邛崃!” 到了这个时节,刘金锁又开始不穿衣服了,光着个膀子,身上的纹身被对岸的火光照得红彤彤,更添一份香艳。 他凑近了杨奔,又大笑着问道:“哈哈哈,这下,鞑贼刘黑马跑不掉了吧?!” 杨奔扫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嫌弃,道:“不好说,我现在还没看到刘黑马从这边突围。你看,蒙鞑只有散兵冲出。” “那他太慢了!” 刘金锁声音很大,因为对岸的火烧得太旺,响声太大。 “只有北面有河,他不从这边突围,还能走哪?!” 杨奔皱眉,道:“连你刘大傻子都能想到,看来,刘黑马不会从北边突围了。” “哈?你在骂我?!” 杨奔思忖着,懒得理会,自语道:“刘黑马是名将,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但还能从何处突围呢?南面?” 刘金锁大步上前,道:“喂!我把援兵排开?” “不。”杨奔道:“你带兵往南边增援宋禾。” “我说杨臭脸,你是不是傻?都说了,只有北面有河。” “人家是名将,不会这般简单!快去!” “再是名将,遇到火也只能用水来克啊!” “刘黑马再无动作,他全军便要被烟气熏死。眼下不来,必是往别路去了,明白吗?!”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也有道理,你说的不错!” 杨奔心中依旧有些没底,喃喃道:“你知田忌赛马吗?” “哈?”刘金锁将耳朵凑过去,问道:“田鸡杀马?菜?” “田忌赛马!孔将军是中等马,对阵攻成都的蒙鞑,是下等马;阿郎是上等马,去袭斩龙山营地,蒙鞑守军是中等马;固驿蒙军是上等马,由刘黑马亲自率领……” “那我们是几等马?” “阿郎不强求我们击杀刘黑马,你说呢?” “不杀怎行?”刘金锁大吼道:“管他黑马白马、上马下马,爷爷定将他捅成死马!好个狗厮,还敢与爷爷作本家!” “那你还不快去南面支援?!” “好!” 刘金锁提枪便走,领兵从东面绕过大火,往南去支援。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从大火中突围而出的蒙军散兵越来越少。 终于,火中的动静越来越轻。 杨奔看着眼前的大火,愈发确定刘黑马要么往南突围了,要么马上便要被熏死。 “死吧,刘黑马。”他冷笑着,昂了昂头。 突然。 “咴律律!” 几匹快马从火中猛窜而出,摔进河中。 水花溅起,发出“嘶”的声响。 杨奔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火光中涌出数不清的身影…… “放箭!” “啊!” 蒙卒惨叫声惊天动地,却是一个接一个冲进河水当中,也不反攻,径直向下游漂去。 这是有组织的突围。 刘黑马竟是集结了大火中的所有蒙卒,忍着烟熏火燎,一直等到宋军防御松懈,方才迅速突围。 杨奔兵力不足,箭雨竟是不能尽数杀了他们。 “放箭!” “咳咳咳……” 漫天都是咳嗽声,越来越多的蒙卒死在河中,却已有人开始向东游走…… “放箭!” “佰将,没有箭支了……” “给我沿着河追,绝不可放走刘黑马!” 杨奔大吼一声,脸色愈发冷峻。 他真的太想斩杀刘黑马这个名将了…… 第449章 战果 斩龙山。 刘元振与贾厚对坐着,依旧在推演兵棋。 “天快亮了。”贾厚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有些打架,叹道:“为何还未有消息传来?” “五郎的性子,二舅也知晓。”刘元振笑道:“他从小做事便一丝不苟。犹记得他与六弟玩跳格子,我出门前他便在画线,等我归家,两人还未开始玩,格子却是划得整整齐齐。” “是啊。”贾厚没精神,随口敷衍着。 刘元振也有些累,聊天的兴致却还高,又道:“也不知父亲是杀了李瑕,或是俘虏了他。此子有些意思,可惜,遇到的是大蒙古国。” “那人,不过十八岁,待人接物却老成。”贾厚又打了个哈欠,评价道:“没多大意思,远不如大郎风趣。” 刘元振笑了笑,提起水囊要给贾厚倒水。 “没水了,我唤人送来吧。” 他转身往帐外走去,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天边已有薄曦,一夜将要过去。 刘元振望着山边,默默站了一会,没有唤人,而是转身走了回来。 “二舅。” “嗯?”贾厚困得头直点。 “侄儿与你说件事,你莫吓到。”刘元振道:“我们中计了,被包围了。” “大郎莫说笑。” “未曾说笑,昨夜送粮草来的民夫是宋军假扮的。他们已经聚集起来,马上便要破寨……” 贾厚一愣,陡然惊醒过来。 困意烟消云散,他眼睛一瞪,诧道:“大郎还不快喊守军防御?!” “来不及了。” 刘元振摇了摇头…… 下一刻,惨叫声、喊杀声传入帐中。 贾厚又是一惊,惊的是声音竟是那样近。 他倏然而起,冲到帐边掀帘一看,不由瞪大了眼…… 天还未亮,朦朦胧胧中,只见一列列身影正穿梭在营寨之间。 “啊!” 从帐篷中冲出的蒙卒还揉着眼,显得困倦,迎面一刀便劈砍下来。 惨叫声是那样突兀而不真实。 那些杀人者显得有条不紊,一边杀人,一边还喝令手中没有兵器的蒙卒跪下投降。 这些,还仅是扮成民夫混入营寨中的宋军。 营寨外,还有一排排的宋军列着阵,一点点逼近过来…… 前一刻,贾厚还在与刘元振闲谈,此时眼中所见,已是血光四溅。 恍在梦中。 “这还如何守?” 刘元振已走到贾厚身旁,开口道:“错在我,中了李瑕的计……先降了吧。” “大郎?!” “降了吧。”刘元振很果决,抬手便解开头上的发髻。 他眼神中的苦意一闪过而,缓缓道:“至少,我还要再见到父亲与五郎。” ~~ “知州,蒙军主将降了。” 李瑕转过头,有些诧异。 他准备了很久,先北上,洗劫了蒙军的粮草,再命人扮作民夫,连夜将粮草运到斩龙山。 之后,他亲自带兵绕了一大圈,绕到斩龙山东面,包围住整个蒙军营寨。 如此,方才发起攻事,里应外合,以确保必胜。 越是看似轻松的战场,其实越是长时间的体力劳动的结果。 但,才动手,蒙军主将竟是降了。 李瑕确实出乎意料…… 不一会儿,他看到披着头发,只穿了一身单衣的刘元振、贾厚,在宋兵的押解下向这边走来。 刘元振没有下跪,直视了李瑕一会,开口道:“恭喜,这一战非瑜胜了。” “是。”李瑕坦然应道:“我胜了。” “回想起来……记得那夜,蒲帷说你打算速胜,我以为你是疯了。” 刘元振自嘲地轻呵了一声,又叹道:“不想今日,我已成了阶下囚。你竟真是速胜了。” 哪怕是废话,这样的感慨对于刘元振而言是免不得的。 谁能想到?三峰山一战成名的大将、灭金之功居北地世侯之首的刘黑马,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败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 即使重来一次,刘元振也不敢相信,这事真的发生了。 他回顾着一切,忍不住开口问道:“蒲帷是诈降?”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转头看去,只见营寨中的蒙军已开始投降。 偶有些悍不畏死的想要反抗,宋兵扑上去两刀便将对方结果。 李瑕方才转过头,道:“不错,他没想过投降,从来就没有。” “看不出来。”刘元振苦笑道:“我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他装得很像。” “不是他装得像,是你太自负。” 刘元振一时无言。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刘黑马、刘元礼的处境,但被俘之人,要先展示出自己有用,才是保命立身之道。 “你虽胜了,但改变不了大汗将要灭蜀的结果。”刘元振道:“到时,你若愿投顺大蒙古国,我愿为说客,为你得到最大的利益。” “是吗?” 李瑕转过身,有些漫不经心。 刘元振眯了眯眼,又道:“想必你与蒲帏也是如此说的吧?蒲元圭还在大汗帐下,蒲帷助你使诈,不怕害了一家老小性命?你们打算先战后降,如此才说得通。” “也许吧。” 李瑕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但也不打断刘元振。 “二舅说得不错啊,非瑜真是无趣之人。”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李瑕忽然道。 刘元振一愣。 “什么?” “我也会说笑。” 刘元振回过神来,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摇着头表示这并不好笑。 “若非身为敌国,你我或可成为朋友。”他很是真诚地道,“非瑜觉得呢?” “俘虏还不配和我做朋友。” 刘元振又是一愣,笑道:“路还长,非瑜必定会有想与我为友的一日,川东战局如何,你我拭目以待。” “好,拭目以待。” 东边,一轮初日从远处的龙泉山脉缓缓升起,天光愈亮。 ~~ 李瑕所面对的蒙军主帅,似乎一个比一个厉害,但他们的战果却是一个比一个惨…… 成都平原上的六千余蒙卒经过这一夜,竟是完全被宋军击败。 入成都城的两千余蒙军、守斩龙山的千余蒙军,死伤近半,其余全数被俘,无一人逃脱。 陷于固驿大火中的两千余蒙军,仅不到五百人突围…… “末将没找到刘黑马。” 两日后,杨奔甲胄在身,却还努力向李瑕行了个大礼,满脸自责地道:“请阿郎责罚!” “罚你做甚,我说了,不强求。”李瑕道:“具体说吧。” “是……刘黑马命人以尿浸透布匹,裹住口鼻,硬生生在大火中弹压住士兵,直到马上要被烧死了,方才下令突围。末将没能料到他有如此狠辣,判断失误……” 此事,似乎对杨奔打击颇大。 他素来也有些自负,总觉得天下名将不过尔尔。 但这次若非早已设下陷阱,而是真刀真枪摆开,杨奔知道自己绝非刘黑马之敌手。 李瑕点点头,淡淡道:“你长了教训便好。” 之所以李瑕不亲自去固驿设伏,因为路途太远、耗时太久,庆符军整整花了十日才埋伏妥当……他不敢离开成都那么久。 而麾下能独当一面的也只有杨奔,能做到这般战果已比李瑕预想中要好。 更何况,能磨砺出麾下一个将领,未必不如擒杀一个蒙军大帅。 蒙古多的是将帅,不说宋军,李瑕这两年都杀了好几个了,杀也杀不尽。 反而是麾下将领,培养出来的并不多。 他想着这些,转头看向刘金锁。 “你说说吧,有何感悟?” “我早说了刘黑马要从北面突围,能克火的就是水。”刘金锁终是没忍住炫耀,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杨奔说的也有道理,这事不怪他,我也没想到刘黑马能坚持那么久。” 李瑕耐着性子,问道:“那你为何没有主见?” “我还以为杨奔比我聪明,原来我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你那是聪明吗?”杨奔冷哼一声,轻声道:“脑子转不过弯。” “嘿,我给你说好话,你还摆脸了。你倒是会转弯,转来转去被人绕晕了。” “阿郎面前,休要再聒噪。” 刘金锁大恼,须臾却又愣了愣。 他前日只想着打仗,没注意到杨奔对李瑕的称呼似乎有了变化…… 他挠了挠头,暗道等这一战的消息传出去,知州必然也要名震八方,升官是肯定的。 升个官换个称呼确实是有些麻烦…… 脑中这念头打转,刘金锁再抬头看向李瑕,恍然感到他与以前初次北上时,有了大不同。 “威风气。” “嗯?” “末将看阿郎,好生威风……” 第450章 权知筠连事 六月末的庆符县颇为炎热,为了避午时的日头,韩巧儿每日都在屋里躲到傍晚才到院子里玩。 她以前自是没这么娇气,但如今日子不一样了嘛。 “走,我们去隔壁吃竹子。” 小竹熊打了个哈欠,倒也听话,翻了个身,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懒洋洋地跟着韩巧儿。 从前衙绕过长廊,能见到各公房里一片繁忙。韩巧儿习以为常,带着慢腾腾的小竹熊又绕到房言楷那个院子的门前。 “咚咚咚。” “房婆婆在吗?我们家的小竹苗被它祸祸完了,今日来吃你们家的了。” 很快,院门被打开。 房言楷家中仆役不多,管事的是从老家带来的一对同族的老夫妇。那房婆婆开了门,满是皱褶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姐儿来了?韩老先生与阿郎在院子里谈话。” “咦,主簿今日竟有闲情。”韩巧儿提起手里的小篮子,道:“这是给你们带的冰酪。快吃快吃,一会就化了。” “那小人再去备些糕点,一会送到院里,姐儿先往院子去吧。” 那边小竹熊已迫不及待自往竹圃的方向爬进去,韩巧儿只好赶快赶上。 凉亭里,房言楷正与韩承绪对坐着,各捧着凉茶在喝着。 见小竹熊来,房言楷摇了摇头,向韩巧儿道:“莫让它拨弄了我新种的荔枝,能吃的我已剪好了。” “嗯嗯,还是主簿家的竹子长得好呢。” 韩承绪转头笑道:“忘了与你这丫头说,该称‘房知县’了,莫失了礼数。” 韩巧儿忙跑到凉亭前,行了个万福,唤道:“恭贺房知县升官,官运亨通,多福多贵。” “借巧儿吉言,去玩吧。” 房言楷笑笑,目光落在小竹熊那肥嘟嘟的身子上看了一会,忽而叹了一口气,向韩承绪问道:“你准备妥当,近日便要走了?” “家当还未拾缀,但就在这几日了。”韩承绪拍了拍膝盖,叹道:“去岁才翻修了院落,倒有些舍不得。” 李瑕迁了“权知筠连州事”,人虽未归,已将官印送来,咐嘱韩承绪先行置措。 如今,李墉已赶去筠连安排,很快,高明月、韩承绪也要过去。 幕僚、家眷去上任,这绝非正常章程,但如今战火连绵,也只能特事特办。 “若非知道李知州是故意谋求这个官位,我还当他是被明升暗贬。筠连羁縻州以往皆任苗、彝、僰人首领为世袭土官,仅于名义上归服。” 房言楷话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元丰年间起,方有中州官员上任,但并无实权,筠连之民生兵事,依旧由土官掌握。” “简单而言,统而不治。” “是啊,统而不治。”房言楷道:“便如当时那巡检邬通,便是世袭土官,素来不服管束。否则长宁军又何必舍近求远,选择驻于凌宵城?” 韩承绪道:“长宁军做不到的,我家阿郎做到了,邬通被剿了。” 房言楷点点头,道:“李知州若亲赴筠连,必治理妥当,甚至改羁縻地为归化地亦可。但他既未归,你等又何必急在一时。” “形势急迫,缓不得啊。”韩承绪道,“何况,说到羁縻地苗、彝、僰诸族之治理,主母比阿郎还要适合。” “是吗?” 房言楷显然不信。 李瑕那妻子高氏甚少出面做事,给人的印象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又岂能代李瑕打理深山蛮夷之事? “与房知县直言也无妨。”韩承绪道:“主母之身世……她历代祖先,会盟滇东三十七部,为彝民诸部之主;融合西洱河蛮、僰人、哀牢人、西爨白蛮、滇池汉人,为白族首领。” 房言楷一愣,讶道:“竟不是南郡高氏,而是大理高氏?” “不错,高氏主大理国百五十年,主母自有手段归化小小的筠连羁縻地。”韩承绪道:“且还有阿郎这朝廷命官之名义,另有兵权、钱粮。” 房言楷点点头,对此事不再操心。 “庆符军……” “自是要带走。”韩承绪道:“如此,房知县也不必再操心军饷。至于营盘,改作安置难民之用吧。” 如今庆符军被李瑕带走了一半,刘金锁、杨奔、宋禾、俞田、许魁、茅乙儿皆随军出征。 高年丰领人增援叙州; 伍昂、搂虎随着杨果南下昭通; 庆符县内,仅余鲍三、熊山坐镇,不过五百多兵力。 而南北的局面一旦被打开,庆符县地处李瑕势力之中心,驻军已不需太多,能维持治安即可。 李瑕亲自北上,韩承绪自是要将剩余兵力南调,以成外实内虚之势。 今日这一番对谈,房言楷已听得出来局势的不同。 李瑕的志向,从来不在庆符小小一县之地。 可笑,当初却还与其争县尉之权。 而如今李瑕一调任,一个知县的官位便轻而易举地落了下来。 …… 待太阳落山,韩家祖孙向他告辞,带着小竹熊缓走过小径。 “房知县,我们走了。”韩巧儿抬手挥了挥。 房言楷笑笑,起身拿起花锄,亲自整理着竹圃。 “弄得一团乱啊。”他摇了摇头,把被小竹熊扒拉在地下的竹子重新插好。 忽然感受到了离别前的不舍。 他原本看不起北人,也看不起西南蛮……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情绪。 以房言楷的聪明,隐隐也感受到了李瑕正在渐渐形成割据之势。 从庆符县开始,他的势力正在迅速地向南北扩张,无潼川府路安抚使之名,却有其实…… 但“割据”二字再浮上脑海,房言楷又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他的志向在蜀帅,否则岂能留我治理庆符?” 若真是要割据,庆符县这个人口最多、民生最安定的居中之地,必须要留信得过的人才是。 这般想着,房言楷又安心下来。 或是因小小县官眼界太低,或是他自欺欺人,谁能知道呢? ~~ 那边韩巧儿与韩承绪回到院中。 韩巧儿一边拿竹子逗弄着小竹熊,吸引它动一动。一边问道:“祖父,我听到你与房知县说话了……李哥哥怎将庆符县留给他呀?” “他是朝廷命官,不留给他还能留着谁?” “那我们这宅子也要给他吗?赋税、兵源他还能给李哥哥吗?” 这两个问题,一个天真小气、一个却语切实局。但在韩巧儿眼里,似乎同等重要,自然而然便问了出来。 “叙州都握在手里了,庆符县的赋税、兵源还跑得了吗?” “那房知县会不会告李哥哥的状?” “不会,他的官是谁谋来的,他心里清楚。” “好吧。”韩巧儿道:“可我好舍不得这宅子,好不容易才有地方落脚……” 韩承绪笑了笑。 他飘零半生,这次去筠连却并不觉得是漂泊。 “不必舍不得,相信很快,我们便要随阿郎往成都了。” 韩巧儿眼睛一亮,马上便心生向往。 …… “高姐姐,祖父说李哥哥很快能接我们去成都呢。” 是夜,韩巧儿跑到偏厅,只见高明月还在与阿莎姽说话。 “嗯,我知道的,不过去成都之前,筠连之事我们还得替他办妥当。”高明月应了,转头又看向阿莎姽。 “姑姑说,是吗?” 阿莎姽显得有些无奈。 年前,李瑕便在打主意要她帮忙收服南边的深山老苗。 阿莎姽对此并不排斥,她排斥的是李瑕拿出了各种章程。 诸如资以农具及耕牛,教其耕作云云;又有几年免粮,收成缴征几成;还有兴办义学等等…… 这与阿莎姽想像中大有不同。 她本以为是自己带着冥王到了各个老寨,请出巫法……总之是充满着神秘气息。 作为苗巫,实在是本能的厌恶那些章程。因此,李瑕在时,阿莎姽一直躲着他。 高明月与李瑕不同。 出身于主大理“妙香国”的高氏,苗民、彝民、僰民对鬼神的信仰如何,她很了解。 近来,她已劝服阿莎姽帮忙收服了好几个庆符的老苗寨。 非是以大宋朝廷之命,而是以李瑕之名。 甚至,每提到这件事,阿莎姽已然有些雀跃…… “是。” 听到高明月的提问,她点头应了,还舍得多说一句。 “我们会让古戎地的苗人皆服冥王。” “辛苦姑姑了。” 高明月能为李瑕做的,便是效仿先祖会盟三十七部的做法,让筠连之地各族出一个共主。 她近来渐渐也有了些当家主母的气势,合着手放在膝上,又道:“官人这新官虽未上任,但筠连定能被治理得很好。” …… 韩巧儿站在一边听了,有些听不懂,只知道是要让人服她李哥哥的意思。 前几日,她还听到高明月对韩承绪说了一句“能劝服的部落我必尽力,但若哪个首领、峒主、寨主不服,挥兵尽除便是。” 韩巧儿当时便觉得有些威风。 “高姐姐好厉害啊,怪不得能做正妻。”她不由心想,“我可做不到这些。” 筠连诸部族服不服李瑕还不知道,她反正是对高明月心服口服……嗯,其实一直都是。 “我说李哥哥升了官却跑成都去,原来,这筠连知州是高姐姐。” 高明月听了韩巧儿这句吹捧,有些微微讶然,又觉好笑又觉得意。 在亲近之人面前,她颇有些幼稚,遂摆出官架子,道:“那你这小女子,还不拜见本知州……” 话到一半,她绷不住,又莞尔而笑。 这回,阿莎姽不仅觉得冥王的神秘气息被破坏,连妙香佛法也不那么庄严了…… 第451章 俘虏 一条五尺道蜿蜒向南,四百余庆符军缓缓行进。 前方的地形渐渐平坦,视野渐广,眼前终于形成了蜀、滇、黔交汇的乌蒙山腹地中最开阔的山谷。 “好!好!” 杨果骑在马上,不由感慨了一句,转头向身边策马而行的伍昂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伍昂笑道:“杨公认为此地如何?” “西邻金江沙、东邻黔地、北接川蜀、南通大理。山势高耸,易守难攻。” 杨果话到最后,感慨道:“锁钥南滇,咽喉西蜀。” 伍昂是班头出身,书没读过,但听过不少房言楷文绉绉的话。努力一下,说话也能显得文雅。 “李知州说在昭通设府,再打通成都,如此一来,灵关道、五尺道便可形成一个……环。” “非瑜说的是‘闭环’,用字精妙啊。” “是。”伍昂又添一抹敬畏。 杨果其实脸色很疲倦,不太承受得了这样的炎热天气下的长途赶路。 但他还是很兴奋,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古时,此地为夜郎国。汉武帝开蜀故徼,置朱提县。汉至魏晋年间,朱提之民好学,多士人,为宁州冠冕,文风浓郁,不输中原……唉,到了如今,反成乌蛮之地,荒凉至此。” 话到最后,杨果不由长叹道:“神州大地,分崩离析,可惜可叹。” 伍昂深受触动,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说,只能道:“难怪李知州要在此建城。” “不错。”杨果点点头,道:“昭通,确实该建昭通城,昭以往之乌暗,通以往之闭塞。” “好名字,难怪知州如此起名。” 伍昂打算往后要多读书。 他以前在县里,看江春、房言楷行事,以为读书是为了当官;如今跟着李瑕做的事多了、走的路远了,方知读书能知道许多事是为何做、如何做。 又往前走了许久,伍昂抬手道:“杨公请看,那便是昭通城址了。” “何处?” “前方那便是了。” 杨果放目望去,只见到荒野中有个驿舍立在道旁,周围仅有一片集市。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他愣了一下,讶道:“此处……便是昭通城了?” “正是。” 杨果张了张嘴,忘了再催马,四下望了一眼。 山高谷阔,天地俱静。 马上的老人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良久,杨果苦笑一声。 “六百里山川,怪不得你说老夫一看便知……” ~~ “非瑜说已占据西南六百里山川,兵出大理,由灵关道运来粮草……全是假的?” 蒲帷说罢,手指点了点李瑕的桌案,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又道:“粮草可还没来啊。” “六百里山川是真的。”李瑕道,“但运粮是假的。” “假的。” “嗯?”李瑕疑惑道:“你认为是真的?一开始,我便说了,让你放出‘假消息’。” 蒲帷道:“我以为假消息用来诱敌歼灭,但总该有粮草送来,走岷江也好、灵关道也罢,成都马上便要断粮了。” “我们没这般富裕。”李瑕摆了摆手,道:“很穷。” 他眼前摆着一张地图,上面标注的却并非是兵力,而是一串串数字。 势力扩张了不假,但各地所需的钱粮也惊人。 建威宁、昭通二城,依靠庆符一县之收入、茶马贸易之所得,远远不足。 前段时间确实在叙州抄得不少钱粮,一部分填补到昭通,另一部分供应了此次攻成都的军需……才到手便已用光。 “叙州不会有粮草送来。”李瑕道:“接下来,我们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蒲帷苦笑一声,扫了那地图一眼,看不懂上面那些奇怪的符号。 但他也已大概明白李瑕如今的势力范围,明白李瑕是在算整个势力范围内可以从何地调粮……然而没有。 “待马肉吃完,便要断粮了。”蒲帷道,“幸而击败了刘黑马,否则再熬一阵子,只怕大败的会是我们。” “眼下开荒,最快也要到入冬才有粮草?” “难,勉强吧。”蒲帷道:“眼前如何是好?” 李瑕道:“南边没有粮来,北边也许有。” “非瑜还能去抢利州不成?” “我还在想。”李瑕沉吟道。 他显然还在谋划,暂时没得出结论。 蒙古大军占据川东各地,这时候去抢利州显然不现实,要面对的是剑门关坚城利寨。 等刘黑马的败迹传出去,蒙哥很可能还要派兵来,反而能轻易歼灭李瑕。因为,李瑕连破纽璘、刘黑马之后,已成强弩之末。 只有等蒙哥死了,才能反攻汉中。 偏眼下还毫无迹象。 李瑕已派出哨马,去往各地打探情报,同时传书叙州,希望等得到重庆方面的消息。 他第一次在心中诅咒着,希望蒙哥快点死掉。 隐隐还带着忧虑,但还能克制得住…… 蒲帷谈完了眼前最要紧的军需之事,见李瑕已在思忖,于是并不就此多说。 他在厅上坐下来,舒了口气,道:“忙了几日,战后之各项事宜终于是忙完了。你我聊些私事可好?” “好。” “家父投降了,朝廷……我倒是无妨,但伯父只怕要不容于朝野。” “我知道。”李瑕看着蒲帷,沉吟片刻后,似还是保留了一些话,只云淡风轻地道:“我来保蒲帅和你无虞,你可信得过我?” 蒲帷沉默半晌,想到李瑕对自己的完全信任,于是点了点头,道:“信。” “那便是了,我愿聘你为幕,可否?” “求之不得。只是……你说击败刘黑马之后再谈的又是何事?” 两人对视一瞬间,李瑕笑了笑。 “你既信得过我,慢慢便会明白。” 蒲帷亦笑笑,竟是不再多问,爽快道:“如此,我之前程性命、伯父之安危,便托付于非瑜了。” “我说过,你只管保家卫国,不必再为此戚戚然。” 蒲帷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又道:“还有一事,家父虽叛国,但他……如何说呢……” 他斟酌着,有些难以启齿。 当时,李瑕与蒲帷约定诈降,蒲帷认为家国大义重要,没有拒绝。但难免也担心牵连到蒲元圭。 他认为诈降为机密之事,只会有刘家父子知情,到时尽数擒杀便可。 结果刘元振、刘元礼、贾厚都已被擒下,唯独跑了刘黑马。 蒲帷遂怕刘黑马回去之后迁怒于蒲家。 话虽没说完,李瑕却已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了想,道:“你若担心……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与蒲元圭联络。” “什么?” 蒲帷有些诧异,他并未这般想过。 李瑕沉吟道:“与蒲元圭取得联络……能得到蒙哥的消息也好……” “真要劝家父反正?” “未必会反正,但我需要情报渠道。”李瑕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眼中沉思之色愈浓,轻声道:“如何做呢……还有什么筹码……” 显然,哪怕成都之战赢了,让投降蒙古的蒲元圭敢暗中传递情报的筹码并不多。 人家既降了,便是权衡过利弊,做出了取舍……又不止蒲帷一个儿子…… “哒”的一声,李瑕的手指停在桌案上,喃喃道:“儿子?” “非瑜说什么?” “俘虏了刘元振之后,你去见过他吗?”李瑕问道。 蒲帷摇头道:“未曾。他虽是蒙虏,但待我有礼,如今沦为阶下囚,倒不必去羞辱于他。” “可以去见见他。”李瑕道,“他那人颇为有趣。” 蒲帷尚不明白,李瑕已起身向俘虏营而去…… ~~ 成都城如今已不再修城墙。 李瑕的防御策略显然与任何宋将都不同,若再有大股蒙军来攻,他打算直接撤退了。 但他认为不等蒙哥得到消息、再派兵过来,蒙哥应该会直接死掉。因此让士卒们开始修建屋舍、开垦田地,以做休整生息之用。 到处都是繁忙景象,宋兵士卒们驱赶着俘虏大兴土木。 城墙上,刘金锁正光着膀子站在那吆喝,见李瑕往这边来,忙不迭便跑下来。 “阿郎!” “杨奔回来了吗?”李瑕问道。 昨日有哨马在彭祖山探到刘黑马的行迹,杨奔遂领兵去追了。 刘金锁摇头,道:“还没有,刘黑马很难捉,我猜杨奔追不到。” 他这两日,时不时便要展现一下他的聪明。 李瑕懒得理会,又问道:“刘元振关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是!” 刘金锁一路领着李瑕,却是下了一个地窑。 “阿郎你看,我们捉的俘虏太多,都快关不下了。这城里太多屋子又被毁了,但是地窑毁不掉啊。我就把这些个蒙虏的头子都关在地底下。绑得死死的,一定逃不掉……” 火把凑过去,照在刘元振身上,确实被绑得极为结实,浑身上下无一处可动弹,连嘴也被塞住。 “倒也不用绑得这么死。”李瑕自语道,上前,解下刘元振嘴里的布。 “呼……呼……李非瑜,若易地而处,我绝不会这般待你……便是蒙人俘获驱口,也未有这般……” 刘元振大口喘着气,摇着头,竟还能以教训人的语气说话,分寸拿捏得犹不错。 “是吗?你要我往你身上烙印,如牲畜般驱使?”李瑕道。 “那是曾经。如今北地世侯治下,不同了,不同了。”刘元振说话时始终尽力掌握主导,一个话题之后,马上又道:“让我猜猜,你想招降我?” “错了。” “那莫非是重庆失陷的消息这般快便传来了?” “没有。” “哦?看来,你是想利用我……”刘元振皱眉一想,一句一句试探道:“家父反攻过来了?” 他观察着李瑕的神情,不等回复,又道:“欲让我帮你诈开剑门关?不,你信不过我……哦,你想联络蒲元圭?” 李瑕皱了皱眉。 刘元振的反应太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忽然转身便往外走。 “非瑜这是何意?!”刘元振大声唤道,“你我可以谈。” 李瑕没搭理他,向刘金锁道:“这个俘虏自以为是,需要劳动,等他没气力说话了再带他来见我。” “是!”刘金锁抱拳应了,转身看向刘元振,“哈”地笑了出来,问道:“你觉得你很聪明?” “不敢当。”刘元振还在笑,“比阁下稍聪明些。” “嘿,那我们走着瞧……” 第452章 失言 龙泉山脉横亘于成都东面,分割了岷江、沱江水系,也分割了川西、川东。 这些年,宋军在成都战场节节败退,只能依靠龙泉山脉的地势与蒙军纠缠,李瑕也先后驻军其中的云顶山、彭祖山。 没想到世事变幻,形势完全反了过来。如今却是刘黑马率五百残兵退入山地,借地形躲避宋军的围剿。 情况很糟。 刘黑马坐在树荫下,掀开衣袍一看,身上被灼烧又被河水泡过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烂。 亲兵刘乙拿着匕首上前,道:“大帅,小人这就割了?” “割。” 刘黑马面不改色,抬起头,看着枝桠间漏出的几点天空。 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沁下来,他咬着牙,竟是到最后也一言不发。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这般顽强,短短半日,军中又死了十余个伤兵。 刘黑马才处理过伤势,马上便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大帅。”刘乙又上前,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低声道:“把他们烤了吧?” “啪”的一声响,刘黑马一巴掌便抽他脸上,骂道:“同生共死的兄弟,你能说出这等话来!” 周围垂头丧气的士卒纷纷转头看来。 刘黑马面沉如水,喝道:“战败了,是我的过错。但你们个顶个都是好样的,都是随我从北边来的骁勇之士,烈火焚身哼都不曾哼过一声,愣是从岷江游过来。还有气的,给我咬牙活下来!等突围到了川中,养上两月,往后还是荣华富贵!” 他走了几步,狠狠瞪着一个个士卒。 “但要有哪个撑不住了,现在说,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没能带你们回故土安葬,但也绝不吃你们身上一块肉。能撑下来的勇士有的是本事,抢南人的粮食!” “大帅说的不错,到川中,带回兵马,抢南人!” 那颓靡的士气高涨了些,刘黑马让人刨坑将死者埋了,又召过刘乙,道:“你也是勇士,换作死的是你,我能让人吃你的肉吗?” 刘乙颇惭愧。 但他这人凶狠,竟是道:“小人要是死了,请大帅割了我的肉吃,糙是糙了点,大帅能活就行!” “狗猢狲……” 话到这里,那边已有哨探匆匆跑回来。 “大帅,发现宋人了……” 刘黑马面色不变,下令起行。 他打算往南,沿山脉而走,宋军若还敢追,过了嘉定府之后,他便可洗劫沿途村庄。 甚至,脑子里一个奇袭叙州的想法已渐渐成形。 但接着,却听那哨探禀道:“只有几个宋人,分别在各个山谷里大喊,说要单独见见大帅,送还俘虏。” 刘黑马脸色终于有了变化,浮起些诧异之色。 “送还俘虏?” 他喃喃了一声,转身向山坳走去。 良久,远远有山谷中的回声传来。 “刘黑马……马……马……马……佰将愿只身见你……” ~~ 半日后,杨奔独自走过山谷。 他知道山顶上有蒙卒的哨马在眺望着他,以确保宋军没有追过来。 终于,前方出现几个蒙卒,上前一把摁住杨奔,蒙上他的眼,带着他又走了许久。 待到眼前一亮,他便看到刘黑马坐在大石上。 “又是个小兔崽子。”刘黑马见杨奔年轻,笑了笑,开口便道:“你打仗不行,这么多日还追不到我。” 若以杨奔以往的性子,定要被这一句话激怒,但此时却是点点头,承认下来。 “是,你刘黑马老于阵仗,我不如你。但我还年轻,早晚比你会用兵。” 刘黑马大笑,道:“今日一刀斩了你,且看是否还有早晚。” 杨奔道:“你敢杀我,我家阿郎便杀了你两个儿子、一个妻弟。不如试试?” 这威胁,刘黑马并不当回事。 他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需要提着刀上前吓唬杨奔,只坐在那本身就有杀伐气。 他两句话无非是为了试探杨奔的性格,试出来了,便懒得计较,大咧咧道:“说,李瑕欲如何?” 杨奔不答,反而问道:“你败成这样,打算如何禀报蒙哥?” 刘黑马一听便了然,道:“他希望我谎报军情,以免大汗再发兵攻成都?” 杨奔咧了咧嘴,但眼中毫无笑意。 刘黑马没有马上回复,沉吟道:“如此看来,李瑕并不愿为重庆府分担……他有私心啊。小子,你是宋将,还是李瑕的人?” “我家阿郎并非不愿分担,而是料定蒙哥必败。” “是吗?”刘黑马感慨道:“你可知,没有一个朝廷再能如大蒙古国一般善待武将,裂土分封、世袭官爵,予兵、予权……” “不知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你不知李瑕之目的。”刘黑马道:“也是因你领的兵太少。” 杨奔皱了皱眉,懒得想,道:“只说答不答应阿郎的条件。” 刘黑马思忖片刻,权衡着这一战之功过,揣测着李瑕之目的……再一看杨奔那张死人脸,觉得与这小子谈论无趣,直截了当地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提出来吧。” “你需让利州支援粮草过来。” “李瑕给我什么?” 杨奔道:“我们不会再追击,并放了刘元振。” “只放元振一人?”刘黑马摇了摇头…… ~~ “我明白了。” 刘元振转过头,那张被烈日晒得红彤彤的脸上大汗淋漓。 他喘了两口气,看着刘金锁,却是笑道:“李瑕欲与家父谈判,对吗?你等露出破绽了,不修城防,反而大修屋舍,看来,是认定大汗不会再派大军攻成都,为何呢?” 刘金锁正要挥鞭抽这不干活的劳役,闻言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素来好奇心就重,不由问道:“为何呢?” 刘元振道:“眼下你等亦需休整,李瑕希望让家父谎报军情,隐瞒成都大败,然否?”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重重的石块,沉吟着,又道:“暂时不互相动兵,静观川东战局,此为于双方皆有利之条件。”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还互相用兵?用你娘咧,你那黑马老爹还有兵用吗?” 刘元振有些无奈,对着这么个莽汉,道理讲起来也累。 “家父虽无兵,却可让大汗暂不再出兵……甚至,还能给李瑕粮草。” “给粮草?”刘金锁眼前一亮。 “不错。”刘元振道:“从利州调的粮草只到了一批,后续还会再调。” “能给我们?” “只要谈妥了。” 刘金锁问道:“就像我们和辽、金打了败仗,得给钱一样。” “这……差不多。”刘元振道:“与岁贡的道理相类,今次是我方败了,给尔方纳贡。”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头道:“怪不得……以往我还说朝廷怎总是和谈,辽金又怎能答应,原来打了胜仗,再和谈,有这般好处。” “正是如此,战事资财靡费……” 刘元振话到一半,见刘金锁瞪着大眼,显然是听不太懂,于是换作更浅显的白话。 “言而总之,和谈比打仗要划算。你我双方有话好好谈,比继续打仗划算。明白吗?” “你爷爷听得懂。”刘金锁道:“但那黑马小儿真就能谎报军情?嘿,你们这战输得可不小。底裤都被扒了,光腚上了大街,还能瞒得住?” 刘元振毫不介意那些“爷爷”“小儿”的字眼,笑了笑,拉着刘金锁走了几步。 脚下的铁链作响,终于是走到了树荫下,他舒了口气,缓缓坐下来。 “刘大哥且听我说,谎报军情自古皆有。远的不说,只说你宋朝,徽宗年间,宰相王黼便曾花钱六千二百万贯,从金人手中买了六座空城,向宋徽宗报捷。” 刘金锁张了张嘴,讶道:“还有这样的事?你这猢狲,莫是拿言语诓你爷爷?!” “欸,天下间何等光怪陆离之事未有。”刘元振笑道:“我等北人豪爽,无这许多歪心思,编也编不出这等事。” 刘金锁大受震憾,犹不敢相信,只觉如何看都是假的。 刘元振又道:“还有,宋金灭辽之际,童贯以百万贯赎回燕京等空城,称‘大宋已收复燕云’,因此获封广阳郡王。” “真的?” “千真万确。” “乖乖。”刘金锁摇头不已。 刘元振又笑,道:“如今成都一战,不过万余兵力,小打小闹。家父瞒一瞒大汗,定能做到。李瑕若有此意,我可诚心襄助。” “嘿,那你说说,然后呢?” 刘元振揉着腿,沉吟道:“等川东战事消息,若大汗胜了,李瑕只有投降这一条路……” “可去你的吧!”刘金锁一巴掌便摔过来,骂道:“你这猢狲。” “刘大哥莫怒,且听我说完……” 刘元振三十余岁,但保养得宜,在刘金锁这二十几许的糙汉面前一口一个“大哥”却也不显得突兀。 他避了一避,整理着头发,道:“只说各种可能,此为其中之一。倘若到时大汗大胜,李瑕愿归顺,只须归还俘虏,家父可保他一世前程,双方安稳。” “狗猢狲,你还说!” “再说大汗若败了。”刘元振不急不徐道:“大汗若败了,那一切便如李瑕所愿,成都一战便算不了什么,家父之败绩亦有了借口。总之眼下休战,对双方皆好。” “哈哈哈哈,你那狗屁大汗,肯定是要大败的!” “哦?刘大哥何以确定?” “因为他的腚要被捅了!哈哈,忽……”刘金锁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重重踹了刘元振一脚,骂道:“狗猢狲,你是俘虏还是爷爷是俘虏?!审爷爷?!” 刘元振眼睛一眯,须臾又朗笑起来,道:“说了这么多,一句话,家父与李瑕有谈判的契机,刘大哥莫总出手打我,我值许多钱粮……” 第453章 更聪明 刘元振脸色虽不显,脑中却依旧回想着刘金锁方才那一瞬间的神情。 “你那狗屁大汗的腚要被捅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金锁那份得意从眼神中冒出,根本就藏不住,也做不了伪。 待那个“忽”字出口,又硬生生止住之后,刘金锁分明是极为懊恼。 一个咋咋呼呼的莽汉,演不出这样复杂的神情。 那,此事多半是真的了。 忽什么呢? …… 脑中飞快思忖着这些,刘元振脸上却丝毫不显,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刘金锁这句话,再开口,已换了别的话题。 “当然,除了让家父谎报军情、运来粮草,李瑕或许还需我联络蒲元圭。不必如此折磨于我,只需放了我与二舅、五弟,我必然会全力配合。” “哈哈哈,你真是稻杆敲锣,响的没。”刘金锁似乎松了口气,尬笑两声,大声道:“不可能轻易放了你的!” “只求刘大哥能为我美言几句。” 刘元振一直在笑,笑容并不谄媚,颇爽朗,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眯眼看着刘金锁身上的刺青,又道:“刘大哥身上这花样好漂亮,是临安人?” “爷爷不是临安人,但在临安长大。咦,你怎知道的?” “看这技法、画风便知,天下唯有临安能绣这等精细的花样,有这斑斓色彩。” “别提了,那狗娘养的东西,坑了老子好多吊钱。” 好话没说对地方,刘元振笑了笑,自然而然又换了个话题,问道:“刘大哥与李知州也是在临安相识?” “嘿,可不是吗,那时候,我随阿郎北上,那可真是……” 这句话终于是搔至刘金锁痒处,他将手里的鞭子一放,便夸耀起来。 刘元振听得那“北上”二字便留了意,眼底泛过一丝波澜,含笑听着。 可惜,不多时,刘金锁再次反应过来,陡然住了嘴。 “好你个俘虏,劳役不做,哄得爷爷在此给你说故事!” 他这人情绪变幻急如雷雨,说怒就怒,已起身去捡起地上的鞭子,又要打刘元振。 刘元振忙道:“大哥息怒,今日真是累狠了,你我是本家,又相谈甚欢,饶了我这一遭可好?” “好个屁!爷爷也没你这样的本家。你抬眼看看,这成都城几百万人都是蒙人杀的,你给蒙人当狗,不如给爷爷当狗,好好修修这城!” “大哥且听我道来,屠蜀之事,尚在窝阔汗之时,下令者为二太子阔端。今大汗即位,杀窝阔汗一系诸王,亦是为蜀中生灵报仇……时过境迁矣。” 面对的是不晓事的莽汉,刘元振张口便是一套说辞,又消了刘金锁一半怒气。 其后,他眼中精光一闪,又道:“到了如今,蒙古诸王之中,亦有不少心怀仁义。僻如世子真金,取汉名,习儒学,此皆我辈汉人劝导之结果。” 话到此处,刘元振悄悄打量了刘金锁一眼。 果见那莽汉讶道:“真金?忽必烈的儿子?” “咦,刘大哥竟知世子之名?” “爷爷我知道的事可多了!” “佩服。”刘元振蜻蜓点水般试探了一句之后,不敢就此话题多说,笑道:“你看,你我皆汉人,皆怜民生艰苦……” “闭嘴吧你!给爷爷去干活,方才闲聊花了多少功夫统统补上!今日不将这屋子修完,一口吃的都休想有!” “啪”的一声,鞭子再次抽下来。刘金锁说翻脸便翻脸,毫不含糊。 ~~ 远远的,李瑕正站在城头上看着这一幕。 过了一会儿,刘金锁“登登登”爬上城头,道:“阿郎,小人跟那小子聊了一阵了。” “都说什么了?” “说了好多。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了。” “捡你记得的说。” 李瑕耐心听着刘金锁絮絮叨叨说了一会,问道:“忽必烈要趁着蒙哥出征之际,在草原上造反。此事你告诉刘元振了没有?” “没有。” 刘金锁先是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之后想了想,却是又道:“不对……我好像说漏嘴了,又好像没有。我说他的大汗要被捅了腚,但还好我反应过来,停住了,他没发现。好险好险” “嗯,去吧。” 刘金锁脚步一抬,却又犹犹豫豫地停下来。 “阿郎啊,我真是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 “为啥要让我跟那小子聊天?要聊些什么阿郎又不说。” 李瑕道:“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刘元振。” 刘金锁又问道:“那我万一泄漏了机密,怎生是好?” 李瑕沉默片刻,道:“放心吧,你不会泄漏的。” “真的?” “嗯,你比他聪明。”李瑕道。 刘金锁大喜。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敢相信,但这话既是李瑕说的,肯定是真的了。 他不由满心欢喜,只想着等杨奔回来,一定要告诉杨奔“阿郎说,我比刘元振还聪明!” …… 看着刘金锁离开的背影,蒲帷向李瑕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刘金锁能把刘元振骗了?” “不错。” 蒲帷道:“刘元振那人极聪明,且被我骗过一次,真能再上一次当?” “好吧,那我方才说错了。”李瑕道:“不是刘金锁把刘元振骗了,而是我把刘金锁骗了。” 蒲帷笑了笑,完全明白过来。 李瑕又道:“接下来,换蒲兄去看着刘元振……另外,再给令尊写封信吧,杨奔就快回来了。” “非瑜笃定刘家父子能答应我们所有要求。” “他们不会拒绝的。”李瑕道,“这是双赢的合作。” 蒲帷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问道:“忽必烈真要在草原上造反?”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对,就是这样。” …… 待蒲帷走后,李瑕揉了揉脸,难得显得有些犹豫。 局面对他而言渐渐有些为难起来。 一方面,要解决眼下的各种困难,他必须让刘黑马、蒲元圭这些在蒙哥帐下的将领心生惊疑。如此,才能得到他们一小部分的配合,得到钱粮、情报。才能守住成都,继而有反攻汉中的可能。 但另一方面,李瑕渐渐意识到,自己插手的太多,是否会改变某件事? 以往,他认为一切都是大势。 蒙哥伐蜀是大势所趋,蜀中山城坚垒、宋朝民众抗蒙热情高昂亦是大势所趋。蒙哥该是在两股大势的轰然碰撞中死掉……这其中,他李瑕所为暂时还不足以影响这两股大势。 但若蒙哥之死原本只是意外呢? 李瑕的犹豫便在这里。 做的越多,他的顾虑也在一点点的堆积,终有了些迷茫。 他想着想着,忽然脱掉身上的盔甲,绕着成都残破的城墙跑起来。 …… 夕阳一点点落下,李瑕也不知跑了多久,大汗淋漓,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地喘着气。 “呼……呼……” 隔了很久,他再次对自己说了那一句话。 “你是冠军。” 冠军不止是荣耀,而是百折不挠,一往无前。 哪一次,你上场前,是寄望于对手有伤病? 蒙哥死不死的又如何? 他不死,你便怕了吗? “来啊。”李瑕喃喃着,再次直起身躯,迈动了脚步。 晚风躁热,城池荒废。 但热血与汗水洒下,又像是在给这荒废之城浇水施肥,要让它重回繁华昌盛…… 第454章 阴谋 数日后,遂宁,灵泉山。 此地位于成都东面三百里,蒲择之收复成都时曾命段元鉴驻守,协助刘整守箭滩渡,后被蒙军攻破。 刘元振牵马在箭滩渡上了小船,渡过涪江,拖着疲惫的步伐上了山,终于再次见到了刘黑马。 “父亲!” “元振!”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眼眶皆有些发红。 “父亲竟伤得这般重?” “小伤,无妨。”刘黑马看着刘元振那被晒到脱皮的脸,摇了摇头,道:“你受了不少苦?” 刘元振回想起在成都干的那些苦活,把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袖子里,不欲让刘黑马看到。 但他肚子里还是“咕噜”了一声,声音很响…… 不一会儿,吃食被端上,父子二人谈起眼前的局势。 他们能有这舒服的处境,显然,都是答应了李瑕的某些条件。 “战败之事,莫与人言。”刘黑马脸色深沉,隐隐有些尴尬,道,“有宋军突围,故而我追击至此。如今大军犹驻于成都城外,与宋军对峙。” “孩儿明白,利州的粮草还会继续调往斩龙山?” “嗯。” 刘黑马应了,闷声闷气的。 这事说起来真是无甚意思,他也不欲再谈。 刘元振擦了嘴,道:“李瑕让我给蒲元圭带封口信,‘若有变故,蒲帷可为后路’,希望蒲元圭能给他回信。” “依他所言,他便放了仲厚与培之?” “不,李瑕说的是……不按他说的做,他便杀了五弟与二舅。” “这小畜生!” 纵是刘黑马涵养颇好,也忍不住骂了出来。 眼下,他考虑的已非如何击败李瑕,而是如何遮掩败迹。 他任都总管万户,统领西京、河东、陕西等地,地盘是自己的,还有些兵马,如今已派人回去再调。 但担忧的是,李瑕之后的反应。 “若有变故?”刘黑马问道:“李瑕真是笃定大汗会败不成?” 刘元振斟酌着,缓缓道:“孩儿在成都时,得到了些蛛丝马迹。” 他复述着与刘金锁闲聊时的细节,最后道:“一个身在南边宋军中的小校将,对草原之事有如此了解,怪哉。” “刘金锁不是故意与你说的?” “绝不是。” 刘元振很是自信,又道:“孩儿是何样人,岂能连个傻子都糊弄不了?他没开口,肚子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已一眼将他看穿。” 刘黑马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漠南王如今在哈拉和林,主持佛道辩论吧?” “说到此事,还有个细节,刘金锁认识不少全真教道士。”刘元振道:“孩儿曾听到他与旁人闲谈,聊到一句‘到时我们去抢了终南山,那些牛鼻子可富,佩的剑都是西夏剑’。” 刘黑马眼一眯,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道:“莫卖关子,你如何想的?” 刘元振开口,有些迟疑着道:“漠南王莫非与宋廷有所联络?” 话不必挑明,刘黑马明白这当中的意思。 有些事,他是最明白的……忽必烈的威望远远不能与蒙哥相比,甚至因其行汉法治汉地,蒙古诸王颇有抵触,骂其大逆不道。 因此,刘黑马揣度忽必烈的野心,该是如察合台、拔都一般分封,据漠南,为中州之主。 而不可能统治得了偌大的大蒙古国。 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也不可能容忍重用汉人的忽必烈成为大汗。 绝不可能。 这道理,刘黑马以为忽必烈懂…… 他不由沉吟道:“漠南王若真有此心,为何不与我说?” “父亲,我们与漠南王亲厚,这不假。”刘元振道:“但去岁大汗钩考中原,并未牵连到父亲与史天泽。漠南王只怕……并不信任父亲了。” 刘黑马与汉人无异,从心底上说,蒙哥与忽必烈之间,他更倾向忽必烈。 但刘家与史家一样,是成吉思汗时便投效的宿将,不需要依附忽必烈也能得到蒙哥的信重。 一定要站队的时候,刘黑马的选择确实难说。 总之,他与忽必列亲近,但非心腹。 “即便如此,你的猜想也不妥当。”刘黑马道:“漠南王是何等英雄,不至于让李瑕得到这般机密的重大情况。” “若是漠南王与赵宋中枢有所联络又如何?”刘元振道:“李瑕年纪轻轻,竟能任如此高官,背后势力必不小。” 话到这里,原本不该挑明的也直说了。 刘元振不再藏着掖着,语速加快,道:“且李瑕笃定大汗会败,为何?此子出身微末,能屡挫名将、收复川西,其背后若无一股大势力推动,孩儿真不信。而这股大势,赵宋中枢尚且没有。” 刘黑马眼神一凝,脸色愈深沉。 刘元振越说越自信,侃侃而谈道:“李瑕不肯归顺大汗,非因迂腐,那是为何?到底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不,因你看不透李瑕,故而有所臆想。漠南王不会如此,他岂能不明白,他的威望不足以震慑诸王,一旦造反,只会让大蒙古国四分五裂?!” 刘元振沉默。 他皱了皱眉,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想多了。 父子二人安静了许久。 忽然,刘元振扬起嘴角笑了笑。 “四分五裂又如何?”他喃喃道。 刘黑马眯了眯眼。 刘元振道:“大蒙古国四分五裂了,那又如何?如此广阔的疆域……如此广阔!” 便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大蒙古国之疆土。 “分崩为四国,五国,哪怕十国……漠南王只要称汗,他治下之土也将远胜于历朝历代!便是当今大汗,真能维系住这大蒙古国?弹压得住窝阔台、察合台系诸王?何必管它是否分崩离析?!” 刘元振倏然起身,目光灼灼。 “父亲!漠南王真有称汗之志啊……不,他该称帝,称帝才是啊!” 刘元振突然激动起来。 他与刘黑马不同,他更看重往后,也更有蓬勃之气。 “北人劝了漠南王这么多年,‘今日能用士,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为的不正是如此吗?我等习儒练武,上马取天下、下马治生黎,只为到草原上行蒙古之礼?不!中州不当为汗国,当有煌煌王朝!” 刘元振搓着手,一边说一边踱步。 “煌煌王朝,此方为我辈之不世功业。金莲川幕府那些老家伙也是这般想的。今日之一切,皆出于其谋划,如此方说得通!漠南王真愿回哈拉和林清闲终老?赵宋不该由大汗攻打下来,它只能由中州之主来取!” 他紧紧盯着刘黑马,劝道:“父亲,该由一个正统皇帝来取赵宋。金莲川幕府那些人,要拥立一个皇帝!不是大汗,是真正的天子!” 不是生在辽、金、蒙古的北人,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他们心底,渴求的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如秦汉隋唐的国君,而不是什么大汗。 千百年来,深深刻在骨子里。 为此,刘元振已微微颤栗。 刘黑马没有说话,脸色深沉得厉害。 随着儿子的分析,他确实已能揣测到一场阴谋的轨迹。 漠南王饱受猜忌,金莲川幕府因此联络赵宋,联手要让大汗亲征失败。待大汗威望大跌,无法威慑诸王,便只能重新让亲兄弟来主理漠南。 李瑕还不足以有这个实力。那么,赵宋这边,有某人与漠南王达成了默契,遂派李瑕北上相谈,之后在川蜀布局,对大汗形成了包围之势。 此人之目的比漠南王还要狠辣,不打算让大汗活着回草原?借此收复汉中。 能与漠南王搭上线、布这样的局;且重用李瑕这个起于微末的年轻人、并全力支持。 深谋远虑、慧眼如珠……赵宋中枢到底是谁有这般能耐? 丁大全? 刘黑马久在北面,实在是不识得几个宋廷重臣。 因自史嵩之丁忧去相之后,宋廷宰相换得既快,个个还生怕与北面有所交集。 他也是出征前才打探到,当今之丁大全任相不久,据说名声不太好。 没想到,竟是如此老谋深算之辈。 无怪乎赵宋皇帝如此信任他。 刘黑马不由大生忌惮。 …… “父亲。” 刘元振又开口唤了一声,劝道:“漠南王没告诉我们,但他知道的,只要事成,我们会拥护他的。” “傻孩子。”刘黑马道,“不会有比大蒙古国更善待武人的王朝……为父是世侯,不是文官。” “可往后呢?乱世总会终结,父亲的子孙后代真能世世代代袭爵?父亲不也说过吗?诗书才是不朽,文官才是盛世最好的归宿。” 刘黑马摇头。 他一辈子活在乱世,只有兵权才让他心安。 刘元振苦笑,道:“孩儿明白父亲心意……但,我们败了啊。” 刘黑马终于叹息一声。 是啊,败了。 败了便无资格再做决择,眼下,最好的选择竟还真是支持漠南王。 …… 这一场谈话,无形中彻底动摇了刘黑马的战意。 他自己都能预料到,川蜀之战,往后他做出每一个选择时,都会回想起今日琢磨出的那一场阴谋…… “按李瑕说的,你替他联络蒲元圭。”刘黑马缓缓道,“为父会再手书一封,派人送去成都。” ~~ 半个月后,成都。 李瑕截获了利州送来的粮草,且相继收到了刘黑马、蒲元圭的回信。 这些,都是他计划之后、努力达成的小小成果,总能让他心安。 反而是盼着蒙哥去死,这种飘渺的期望总是让人不安。 “成功,果然还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得来告谱,投机不适合我。”李瑕心里如此感慨道。 他从蒲帷手上接过蒲元圭的信,摊开,扫了两眼,脸色渐渐凝固下来。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 蒲元圭称蒙军正如火如荼对钓鱼城展开攻势,并劝降蒲帷与李瑕。 虽是劝降,字里行间却暗藏着一些消息。显然,刘元振并未与蒲元圭说透,但提点了些什么。 李瑕对这个态度很满意。 他忧虑的是情报上传达出的战况。 “钓鱼城……此处若被攻破……” 蒲帷道:“钓鱼城若失守,重庆必守不住,则川蜀亡矣。” 这是毋庸置疑之事,李瑕自然知道。 “运筹先去忙吧,我想事情。” “好。” 李瑕长舒一口气,倚在椅靠上,闭上眼。 他的一切计划,皆是建立在“蒙哥死”这件事上。 眼下,需要做出一个决断。 是等在成都,等蒙哥战亡,马上提兵汉中;还是支援钓鱼城,亲手补上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第455章 俯瞰 叙州。 江春近来心情极好。 收复成都的消息传来,泼天大功突然砸在头上,想不开心都难。 封赏虽还未下来,但改变已然开始。比如,牟珠向来善妒,前几日竟是提议要为他纳一房妾氏。 江春却是摆手拒绝了。 非因不想,他极想。 但他是聪明人。 牟家因牟子才辞官,在官场上势弱了不假,但牟子才也因此声名大噪,一旦起复,便是要成为重臣的。 比如……往后新帝登基时,便最需要起复宿儒。 他江春眼下是立了功,升官指日可待。 但此时纳妾,牟家人如何想? 两家联姻,是要携手并进的。 妾什么时候纳都行,不能在这时候纳。 为官,先要会为人处事。 不过,虽拒绝了妻子的提议,江春还是感到美滋滋的。 再没人能说他是依靠岳家晋升,他的前途,是因他的功劳! 连在安抚使朱禩孙面前,江春底气也壮了不少。 …… “载阳慧眼识珠,放手用人,又镇守叙州,筹措军需……前途无量啊。” 见了面,在堂中坐下,朱禩孙也不得不褒扬江春几句。 江春行礼笑道:“一切皆是朱安抚使指挥有方,非瑜也称,幸有安抚使运筹帷幄,遣他北上复成都。” 朱禩孙苦笑。 随着程元凤罢相,他知道自己便是“立下大功”,晋升也有限。 很快,江春……甚至李瑕的官位都要在他之上。 故而,谁人不恨丁大全? 只可惜,当初程相公窘于章程,拘泥小节,不敢大胆起用李瑕。 到如今,想这些已无用了,朱禩孙摆手道:“成都既克,非瑜也该向我回报调令了。另外,如今川东战事如火,蒲帅严命我守住泸州防线。” 这话,言下之意很简单……把信印还我,我还要回泸州带兵。 江春当然听得懂,但偏要装傻充愣。 “朱安抚使此话怎讲?非瑜不是已派人报功了吗?” 朱禩孙道:“我打算让非瑜统兵镇守成都,两地路远,战事由他权宜决断。载阳认为如何?” 他说得更为直接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把信印还我。 江春道:“朱安抚使所言极是,不过,安抚使之职权,何须问……” “江载阳!” 朱禩孙终于拍案喝道:“我受够了你的官腔!休在我面前推诿了事,只说信印能不能物归原主?!” 江春骇了一跳。 他只觉朱禩孙这位上官的涵养还不够。 太沉不住气了…… “安抚使息怒,息怒。我虽不明安抚使所言何意,却可派人问非瑜……” “够了!川蜀危在旦夕,你还在这虚言客套!看看你这副嘴脸,有一点为国为民的样子没有?!” “是,是……官印不在我手中,我真需要派人到成都去问。” 江春故作惶恐,心中愈发摇头。 冲我发火? 你的官印丢了,我不揭破,你冲我发火? 事实上,朱禩孙能坐到这个官位,江春如何想,他都一清二楚。 但换作谁在这种局势危急之时丢了官印能不急? 他开口,打算继续敲打江春…… 恰在此时,有小吏小跑到堂外。 “安抚使、江知州,外面有人求见,送来了这个……” 那是一个锦盒。 朱禩孙打开一看,却是愣了一下。 他目光落处,只见他的各个信令皆在其中。 “这……” “安抚使,是否要见来人?” 朱禩孙拿着那个锦盒,抬起头,张了张嘴,没有马上回答。 他知道,李瑕不太可能轻易将这东西还回来…… 此时,一个身影已踏进了大堂。 “朱安抚使,许久不见……” ~~ 凌霄城。 校场上的士卒还在列队操练。 点将台上,易士英负手而立。 这是七月中旬,天气最热的时候,阳光照下来,能看到他身上还冒着热气,他却始终披着重重的盔甲,没有一丝一毫想去休息的意思。 但,易士英心里是忧虑的。 重庆府的消息前几日已到了。 重庆之门户,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古大军围了两月,消息不通,情报不知。 蒲择之也派人问了叙、泸方面的情报。 而更具体的指令,还要等叙、泸的情报传回重庆,再由蒲择之定夺,是否需下长江支援重庆…… 易士英忧急如焚。 他已隐隐感受到蒲择之已失了指挥全局的权力,只看这消息传递的速度便知。 万一,等重庆需要支援的消息传来……甚至重庆府还未做出决断,已被蒙军攻破…… 另一方面,易士英绝不敢擅自带人离开驻地。 不合章程是其一。 蒙军若趁叙、泸兵力空虚之际再袭卷而来,攻破叙、泸防线,重庆更要腹背受敌。 正想着这些,易士英忽听到山门处传来鼓声。 只有一声,该是有人上山了。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去。 过了许久,几个长宁军兵士领着两名信使大步走进凌霄城…… ~~ 若能从天上俯瞰整个川蜀,如今的川西、蜀南显得十分平静。 战火突然被隔绝在龙泉山脉已东、长江以南。 岷江、沱江,依旧流淌入长江,不为人世间的杀伐所动。 而目光若顺着长江奔腾的河水向东……到了重庆府,很容易便能感受到此间的紧张、匆忙。 …… 重庆府。 蒲择之病了。 他却还是每日强撑着病体到制置府大堂上关心战事。 “京湖的援兵到了吗?” “还没有。” 答话的是蒲择之的幕僚梁松垣。 事实上,如今制置府中也几乎只剩下这些幕僚了。 能调的将领都被派去增援钓鱼城,调派不动的,也不会听蒲择之的召唤。 计划收复成都时,麾下大将云集。 刘整、杨大渊、段元鉴、韩勇、张大悦、蒲黼、蒲元圭…… 至如今,或不听调、或投降、或战死,如树倒猢狲散。 大败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孤独。 “我倒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来。”蒲择之喃喃道,“川蜀,急需这位四川副制置使领兵增援啊。” 梁松垣听了,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 事已至此,蒲择之所考虑,依旧不是个人前程权柄。 他是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到,夺了他这四川制置使的权柄也好,只要能守住钓鱼城、重庆府,守住大宋社稷的门户。 可朝廷呢? “东翁啊,当初学生便劝你,莫要试图招降罗显。那是叛国投蒙之人,东翁与他扯上干系,便是再收复了剑门关又如何?如今蒲元圭一降,东翁……” “住口。” 蒲择之打断道:“说局势……突破蒙军防线了吗?” “还没有。” “算算……重庆还有多兵力能支援钓鱼城……” 梁松垣苦笑道:“若说眼下或许还肯听东翁调遣的,也唯有潼川府路朱安抚使了。” “派去的消息……传回来了吗?”蒲择之有气无力地问道。 下一刻,堂外有人跑来。 “大帅,好消息,好消息……” 蒲择之重病中身子一振,忙道:“快说!” 梁松垣接过信报,快速扫了一眼,道:“京湖大胜!京湖大胜!贾相公领吕将军击败了蒙军塔察尔部……” 蒲择之却是又一愣。 “你说什么?吕文德先去了京湖?怎会如此?发生了何事?” 他不觉得喜,反愈发感到局势要塌下来…… 第456章 东山再起 泸州,神臂城。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一共有兵马近两万人,包括云顶、嘉定、叙州、庆符、泸州、凌霄城等所有守军。 其中一万余人已被李瑕调至成都,接连与纽璘、刘黑马大战,疲惫至此,必须要休息,且镇守成都。 成都的将士们累了,可以休整。 李瑕却是马不停蹄赶到泸州,瞄上了已休整好的近万人……朱禩孙留在泸州的八千兵力,以及长宁军。 他借朱禩孙之名义,开始夺取兵权。 八月初,兵马终于齐集于神臂城。 看起来十分充足。 但,其中精锐兵士不过四千人,其余皆是临时抽调的辅兵、乡勇、民壮。 而川西、蜀南两地也因此极为空虚…… 且这是整个潼川府路仅剩的一点家底,不到万人要守成都后方、重庆上游,整整两州十四县之地。 一旦被调离,任意一支小股蒙军便可长驱直入。 那么,叙、泸被攻破,成都成为孤城,也必然失守。从而,川西、蜀南覆灭。 朱禩孙本认为李瑕夺兵权是为了巩固叙、泸防务,进而巩固成都胜果。 他没想到,李瑕集兵之后,竟提议要带兵离开。 “非瑜明白这个后果吗?连蒲帅也不敢轻易调动叙、泸这点兵力。为何?一旦叙泸失守,便相当于让出长江上游,局面只会更坏!” “我明白。”李瑕道:“但请朱安抚使放心,如今蒙军的川西主帅刘黑马,绝不会轻易发兵来攻。” “便是他只剩一兵一卒,蒙哥尚有十余万大军。你莫太狂妄了。” “我的意思是,刘黑马不愿来攻。” “理由呢。” “不方便告知安抚使。” 李瑕竟是这般直截了当地随口应付了朱禩孙。 不是他故作神秘。 而是,与刘黑马谈判、借忽必烈的阴谋去诈刘元振……这些事,终是不能与人明言的。 引导这股势,慑住了刘黑马,才使得川西、蜀南暂时安稳,可集兵于一处。 但接下来呢? 蒙哥不死,后续的一切计划都不能施行。 李瑕当然可以等着,慢慢休整,慢慢积蓄力量…… 王坚斩杀晋国宝之事,已通过蒲择之的情报传来。守将有如此坚决的意志,以钓鱼城之地势,也许还可以守很久。 若蒙哥会死,钓鱼城是最有可能之处。 这是李瑕依据后世所知做的猜想。 但,一旦有了变化,各种可能皆有。 一则,钓鱼城并非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它地势极险,可大获城、青居城、运山城、大良城,哪一处不险要?王坚意志坚决,可张实、杨立、王佐、段元鉴,哪一个意志不坚决? 万一有哪个心志软弱的宋将被李瑕顶替了位置,留在钓鱼城中,一刀斩下王坚的头颅…… 二则,钓鱼城能守得很久,蒙哥还会死吗? 恰如李瑕曾与易士英所言“等到临安城破,大宋灭亡,凌霄城也许还在”,钓鱼城也是一样,它是极重要的战略位置。 但位置再重要,也不是不能绕。绕过钓鱼城,走万州、走夔州,一样可以顺长江直下京湖。 变数太多了。 …… 李瑕走上神臂城的城头,望向浩荡的长江水。 他极目远眺,似想在历史的洪流中找到一些头绪,但找不到。 蒙哥,这是统治疆土最广、掌握权势最大之人,让当今已知世界所有人都因他的弯刀铁蹄而颤抖、恐惧。纵观整个人类历史,无人可出其右。然而,比起史册上那一个个响亮的名字,他又显得如此籍籍无名。历史课本上不记录他的名字,后世大多人只知道成吉思汗、忽必烈。 王坚,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官职不算大,地位不算高。在四海诸国被蒙古铁蹄踏灭之际,他孤守钓鱼城,斩杀使者以示决心,迎击当世最强大的兵马,何等气概?然而,史册没有为他单独列传,鲜为人知。后世人多是戏说杨过杀了蒙古大汗,而又有多少人知王坚之名。 这一战,湮在层层迷雾中,并未在历史的洪流中得到配得上它的讨论。 李瑕很想要透过迷雾,一窥它的壮阔。 当然,它一定已因李瑕而有所改变,虽然不知改变了多少。 …… 李瑕首先就不知道,蒙哥攻蜀的时间提前了整整大半年。 因为兀良合台之死。 这个蒙哥最亲近的大将死在蜀南的消息,使蒙哥更早的开始筹备攻宋。 之后,是宗王阿卜干死在成都,更促使了蒙哥提前决意亲征宋朝…… ~~ 这一年是戊午年。大宋兴昌六年,蒙哥汗八年。 八月,蒙古大军已包围了钓鱼城两个月。 蒙哥驻军在钓鱼城东面五里的石子山; 汪德臣在钓鱼城西面驻扎,负责初期的主攻; 史天泽则驻扎在南面,沿嘉陵江摆开兵力,防止重庆宋军的支援。 十多万蒙军将山城围得水泄不通。 这两个月间,蒙哥并未下令强攻钓鱼城,而是先拿下了钓鱼台南面的水军码头,阻断了山城与重庆之间的联系,并摧毁、俘获宋军战船数百艘。 之后,蒙军一边包围、一边休整,以躲避夏日炎热的天气、恼人的蚊虫。 这个时节抵达钓鱼城下,对蒙军而言,有坏处,也有好处。 坏处是,北人显然不习惯重庆的酷暑,军中疟疾肆虐,还未开战便出现了大量的伤亡。 但蒙哥入蜀以来,接连大胜,正是士气振奋之时,疟疾对军心的打击并不致命。 正好,在经历过漫长的行军,攻打沿途堡垒之后,士卒确实需要休整,又可对钓鱼城守军形成压迫。 终于,出伏天一过,天气便渐渐转凉下来。 接下来是漫长的秋冬,有大把的时间任由蒙哥伐蜀。 …… 八月七日,阴天。 号角声起,蒙军再次开始强攻钓鱼城。 汪德臣率先领兵攻打镇西门。 这个城门建在山上,山势极为陡峭,仅有一道山梁上山。 蒙军的炮车无法抛射上去,只能搬着云梯,试图架在陡峭的山坡上攀城。 伤亡自然极大。 不时有人从悬崖峭壁上跌落,漫天都是蒙军的叫喊…… 石子山大营,蒙哥坐在大帐中,巍然不动。 除了爱喝酒,他并不贪于享乐,永远都是默沉寡言的样子,威严而深沉。 “大汗,刘黑马派人来报战况了,他还在成都与宋军对峙,连打了几场大胜仗。但他抵达成都时纽璘已战死,他只有骑兵支援,不能攻城,准备从陕西再调兵来,为大汗攻下成都,尽快赶回重庆……” 每听到成都的情况,蒙哥便感到恼火。 他不是冲刘黑马,而是冲纽璘。 珊竹带的纽璘,智勇双全,蒙哥对他寄予厚望。然而,去年到今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大败了,连性命与麾下的勇士也丢了。 “纽璘辜负了他的大汗,长生天会惩罚他,告诉刘黑马,别再让我失望。” “是。”信使退下。 但不一会儿,有人从帐外走了进来,附耳对蒙哥低声说了句什么,隐隐还能听到“忽必烈”三个字。 蒙哥皱了皱眉,不悦,淡淡道:“继续吧。” 很快,下一个信使又匍匐在蒙哥脚下。 他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惊惧之色,在蒙哥的凝视下瑟瑟发抖。 “大汗……宗王塔察儿……” 蒙哥沉声道:“塔察儿又败了?” “是,宗王还是没能攻下樊城……” 听了这样的坏消息,蒙哥反而不太生气,至少脸色十分平静。 “成吉思汗的子孙,出现了废物。”他如此评论一句,下令道:“派人回命忽必烈统左翼诸路蒙古、汉军征京湖,以明年为期,与我会师于临安赵宋行在。” 随着这一声令下,石子山大营更加忙碌起来,起草着大汗的诏令,派最快的马匹送往草原…… 去年,在中原轰轰烈烈的钩考使得忽必烈失去了所有权柄。然而到了今日,突然间,蒙哥竟决定再次起用这个同胞弟弟。 许多人完全不明白大汗为何要如此。 但有心人却能隐隐感到这场战事背后,还有一场暗流涌动。 ~~ 数日之后,刘黑马收到了蒙哥的命令,同时也听说了忽必烈重新统率大军的消息。 他惊出了一头冷汗。 “大汗这是察觉到什么了?” 刘元振亦是惶恐,良久才喃喃道:“大汗这么做,理由太多了,也许是预感到攻宋不利,不得已起用漠南王。” “也许是大汗听说了漠南王要有所动作,将他调离草原。” “不。”刘元振摇了摇头,“这也许就是漠南王的谋划呢?我们猜对了……我们真的猜对了。” “太险了啊。”刘黑马喃喃道。 “不论无何,漠南王东山再起了。”刘元振咽了咽口水。 因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交手,他分明也已感到害怕,却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父亲看到了吗?漠南王挺过来了,猜忌、钩考……连大汗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漠南王能得中原人心。这次,我信我一定是猜对了。” 他不愿放弃他的猜想,既恐惧又兴奋。 “相信孩儿,很快,便到了我们押注之时……” 第457章 入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已过了中秋节。 蒲择之没心情过节,他终日埋首于情报、地图之间,试图想出办法破解眼前的危局。 得不到太多消息,但可以想见,中秋之后蒙军对钓鱼城的攻势必会越来越猛烈…… 蒲择之对钓鱼城的地势有强烈的信心,相信只要是正面攻防战,钓鱼城短期内定然能守住。 但地势是死的,一旦有叛逆杀主将而降,或蒙军绕道……太多状况都能导致川蜀覆灭、大宋灭亡。 作为四川制置使,蒲择之远远比钓鱼城守将王坚要忧虑。 他急需吕文德统兵入蜀。 支援钓鱼城只是其一,坐镇重庆才是关键。 唯有如此,万一钓鱼城破,重庆才有兵力再阻一阻蒙军,让大宋长江防线有时间布防;哪怕蒙军绕过钓鱼城,重庆守军还可衔尾追击,断蒙军粮道。 换言之,重庆必须要有兵力,既是与钓鱼城互为犄角、也是守这道防线的意义所在。 然而,蒲择之千盼万盼,却没想到吕文德这个四川制置副使竟是到京湖去支援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苦等到八月二十一日,终于,他听下属禀报。 “大帅,援军来了!” “总算来了。”蒲择之长叹一声,撑着病体起身,道:“取兵符来,准备移交吕副帅吧……” “大帅,不是吕副帅的兵马来了,是叙泸兵马来了……” 蒲择之一愣。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否老糊涂了,忘了曾经调过叙泸守军。 “扶我……到朝天门看看。” “是……” 蒲择之咳嗽着,在扈从的搀扶下吃力地登上朝天门城楼。 长江在此地回环,一派壮阔景象。 江风很大,老人的身躯愈显得孱弱。 他极目眺望,望到长江上游有数不清的船只正扬帆而来。 为首的大船上旌旗烈烈,一面旗上,“宋”字迎风展开;另一面旗上则是“大宋潼川府路安抚使朱”。 蒲择之却想到了另一个人,李瑕。 他猜得到这支兵马因谁而来。 眼前这一幕,仿佛是让他回到了成都城外时,猛然听到那一句“迎蒲帅入成都!” “关键时候,每每是非瑜来啊。”蒲择之低声自语道…… ~~ 府衙。 “你等先去歇着,我与非瑜单独聊几句。” 蒲择之既开了口,很快,堂上其余人都退下。 这是他对李瑕的信重。 “你莫非是拿了杞材的信印?或是威胁了他?” “是。”李瑕很坦荡。 今日再见面,他目光看去,只见蒲择之苍老了许多,再无当时的威风凛凛。 只过了一年,已熬枯了这位蜀帅。 “万一蒙军攻潼川府路又如何?”蒲择之问道,脸色有些难看。 “不会。”李瑕道:“刘黑马中了我的计,不会轻举妄动。” 他沉吟着,对蒲择之还是说出了大部分的实话。 “去岁我北上,曾探得一个情报,忽必烈将派人刺杀蒙哥,故而料定此战大宋必胜。我有意借忽必烈之势威慑刘黑马,但不敢直言,以免他提醒蒙哥防备。遂骗刘黑马,言忽必烈将在草原造反……” 分析了许久。 李瑕最后总结道:“刘黑马心底还是倾向于忽必烈,他以为川蜀之战有忽必烈在幕后推手,必会静观其变,不至于再攻潼川府路。” 这事太复杂,蒲择之低头消化了良久。 末了,他喃喃道:“赌一把也好,也只能如此了。” 李瑕道:“当然,忽必烈刺杀蒙哥,未必会得手,故而我还是领兵来了。” 蒲择之走了神,想了许久,方才问道:“这消息,你还与谁说过?” 李瑕犹豫片刻,坦诚答道:“贾似道。” “果然如此……” 蒲择之惨笑一声,眼中已俱是苦意。 李瑕预感到不好,问道:“可是出了变故?” “吕文德并未入援川蜀,往京湖去了,与贾似道打败了塔察儿。” 李瑕一愣。 他凝神思考了一会,渐渐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当时,为了得到贾似道的支持,李瑕不得不拿出有价值的情报与之交换。 但,贾似道自有一番思量。 他竟是……并不想要击杀蒙哥的功劳。 有时候,功劳太大,反而是杀身之祸。 那么,在贾似道眼里,蒙哥既会死,便不必忧虑川蜀战场。只等蒙军退了之后,遣吕文德去夺权便好。 对他而言,京湖才是取功业的好去处。 …… “天下三大战场,两淮是我大宋防御最有底气之地,三里一沟、五里一渠,可遏蒙古骑兵。川蜀多山,道路难行。因此,京湖战场其实是蒙军破我大宋的关键。” 蒲择之怕李瑕不明白,于是缓缓解释起来。 “但为何蒙军却年年主攻川蜀呢?因为他们没有水师,无法正面攻破京湖。简单而言,京湖是大宋的内层篱笆,川蜀是外层篱笆。蒙哥要先打碎外层,才能攻入内层。这道理,朝中重官与官家都明白。” 李瑕听懂了,道:“换言之,川蜀破了,还有京湖。官家虽担心外层篱笆坏了,但内层篱笆若坏,他更恐惧,这是远忧与近忧的区别。贾似道守住京湖,功劳比守住川蜀更大?” “此为其一。”蒲择之道:“其二,大宋已无力北伐。这战,打胜了也只是守住而已。和谈是必然之结果。” “和谈?战事正如火如荼,便要考虑和谈吗?” “是啊。”蒲择之又咳了两声,问道:“我说和谈是必然,你可知为何?” 李瑕点点头。 宋朝便是打赢了,也不可能消灭蒙古,正常而言,那就只能和谈。 蒲择之又叹道:“若是吕文德与蒙哥对垒之际,蒙哥真死了。待到和谈之际,吕文德岂有好下场?” 李瑕明白。 莫说忽必烈要刺杀蒙哥本就是他编的。哪怕是真的,一旦和谈,忽必烈也必须表明态度…… “当年,开禧北伐之后,史弥远暗杀韩侂胄、处死苏师旦,割下此二人头颅,派使臣王柟送到金朝和谈……往事历历在目,贾似道、吕文德岂敢效仿韩侂胄、苏师旦?” 这等内情触目惊心,蒲择之显然是心灰意冷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瑕一时竟分不清这是贾似道的错,还是宋廷的错。 往事历历在目,近的是韩侂胄,远的还有岳飞。 杀得金人闻风丧胆,那到了宋廷要与金朝和谈之际,不杀岳飞怎行? 贾似道口口声声要保大宋山河,却不敢当岳飞。 而李瑕,终究是入官场时日尚短,没能预料到这其中还有这般龌龊思量。 “是我弄巧成拙了。” “不怪你。”蒲择之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至少,你领兵来了。” 李瑕起身,拱手道:“任凭蒲帅差遣。” 他敢夺朱禩孙之权,与纽璘一战、与刘黑马一战,因为这都只是万余人的战役。 李瑕经验虽少,却曾看过蒲择之指挥三万人,勉强敢试试手。 但二十余万人的大战,便是打仗的天才,也不可能初出茅庐便轻易上场。 因此,李瑕依旧是抱着谦虚学习的心态,愿听蒲择之指挥。 他自信,但不自负。 “咳咳。”谈了这么久,蒲择之显然已极是疲惫,强撑着精神道:“潼川军远道而来,且先休整几日……到时,你可敢支援钓鱼城?” “敢。” “不求你能胜……十余万蒙军,绝非你能击败。但……须让钓鱼城军民看到,大宋未曾抛弃他们……” …… 还是那一句话,坚城险寨,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大获、青居、运山、大良城皆是如此。 必须要有援兵,否则,蒲择之真的怕王坚步了段元鉴之后尘…… ~~ “都统。” 王坚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刘渊,感到有些疑惑。 “看,蒙军又攻山了。” 下一刻,副将张珏指着山下喊道。 王坚遂又转过头向城墙下看去。 “噗!” 一声响,他余光当中,只见刘渊一刀斩下张珏的头颅! 王坚尚未反应过来,一柄大刀又已劈下。 “你……” 他猛地惊坐而起,只觉浑身大汗。 “是梦啊。” 喃喃了一声,他微微苦笑,才想起刘渊是段元鉴的副将…… 无心再睡,王坚起身向南面的护国门走去。 不必再披盔甲,他本就是卧甲而眠的。 …… 夜色深沉,副将张珏正在城头巡视。 “来了?白日还需换都统指挥,夜里何必再过来?”张珏道:“放心,蒙军未曾夜袭。” “做了个梦……” 张珏听罢,苦中作乐地笑了笑,道:“看来都统是信任我,没梦到我砍了你的头。” “可知我为何杀晋国宝?”王坚道,“怕的就是军中有人效刘渊杀段元鉴、王仲杀王佐之事。” 被围城已近三月,王坚在士卒面前显得极为自信,向来言钓鱼城天险,必能守住。 唯独在张珏面前,他偶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担忧。 川中八柱,以及一个个险峻山城皆已失守。钓鱼城已成川蜀破灭前最后一个堡垒。谁真敢说一定能守住?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在守城。 “放心吧。”张珏只能以眼前的战果来宽慰王坚,“汪德臣猛攻镇西门一月,徒劳无攻,才转而与史天泽合攻护国门,可见其黔驴技穷。悬崖天险,岂是他……” 下一刻,厮杀声突然从护国门下的峭壁上响起。 “夜袭!” “蒙鞑夜袭啦!” “……” 第458章 护国门 南面的护国门是钓鱼城八个城门之中最雄险之处。 城门前,有一段根本没有路。 打开城门,前面就是一片空空如也,一脚踏出去便要摔下悬崖。 唯有边上有一片垂直的岩壁。 宋军在岩壁上凿孔,铺设了可拆卸的栈道以供平时进出。 战时,栈道一拆,便只剩一个城门孤悬在悬崖上,仿佛只有神仙才能进出。 这样的地势,只让人一看便感胆战心惊,几乎没有攻克的可能。 因此,开战以来,蒙军主攻方向是西边的镇西门,至少还有山梁子上山。而宋军布防,护国门兵力亦是最少。 没想到,今夜汪德臣却派敢死之士以绳梯攀上山崖,一边偷袭,一边开始架设栈道。 从岩壁上攀上去的蒙军士卒好不容易才在城墙上立足,惊魂未定,当即便与宋军厮杀起来。 “夜袭!” “夜袭!” 哨声四起,值防的宋军并不多,惊起,持械而上,有的死在蒙卒的弯刀之下,也有人以长矛将蒙卒捅下山去。 “啊!” 惨叫声在悬崖上回荡不绝。 但这支奇袭的蒙卒终于是隔断了城头宋军对山下的防御。 “快!铺栈道!” 山崖下的蒙军再无忌惮,点起火把,扛着木梁子便冲上前。 “咚!咚!咚!” 大锤横砸,将木梁钉在岩壁上。那是宋军拆掉栈道后留下的洞口, 木梁子钉上去,马上便有人递上木板,继续向前捶打下一根木梁。 “杀!” 山上有箭矢射下来。 一个正在铺木板的蒙卒被一箭射中要害,惨叫不已。 这是一个“八都鲁”军,意为勇士,听起来好听,其实只是炮灰。以前,是犯了罪的蒙人组成,如今几乎都是色目人、汉人。 他们打的都是最惨烈的仗,往往都是上战场除了驱口之外最先死的。 但八都鲁的军籍是蒙人,只要攻陷护国门,他们便能成为蒙人,上等人。 这蒙卒一边惨叫着,一边还想挣扎。 下一刻,后面督军的十夫长一刀劈下,将他丢下山崖。 “后面的,继续铺!” “盾牌手!” 鼓起勇气的蒙卒继续上前…… …… 汪德臣就在不远处指挥着。 他身材矮小,却很强壮,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极为冷峻。 今夜,他有攻破钓鱼城的自信。 这是蒙军围城、攻城以来,创造的最有利的一次战机。 钓鱼城绝对是天险。眼前的地势,能让每一个攻城者感到绝望。 但越是这样的天险,一旦城门被拿下,守军会在一瞬间心智崩溃。 因此,张实、杨立坚守苦竹隘时,史枢以绳索荡过悬崖,赵仲武马上便吓得投降。 同样的道理,只要汪德臣能拿下城门,便能摧毁城中一部分守军的意志。 打仗,有时打的便是人心。人心比地势脆弱。 这次,将是他汪德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杀进去!” ~~ 随着蒙军势如破竹地南下,各地都有宋军与百姓避入钓鱼城中。如今山城上有数万军民。 明面上的兵力有近两万人。 但实际上,真正披甲持械,且经过操练的精兵只有四千余人。 蒙军两个月的围城,一个月的猛攻,逼着王坚将兵力都布置到了南北方向。因护国门地势最险,此处的兵力是最少的。 汪德臣这一次偷袭,像是一柄匕首,猝不及防刺进了王坚的背后。 幸而他与张珏衣不解甲,正在附近巡视,才得以稳住局面。 “都不要慌!将军正在护国门!” “将军正在护国门,早已料到了蒙鞑偷袭……” 张珏命人在军中大喊,首先便稳住了局面,谨防别的城门有守军被吓破胆。 比起张实,他们治军显然更严谨,更细致。 在十余万蒙军面前,宋军的防守根本经不起任何一点疏漏…… “快!喊醒所有士卒,增援!各城门严守,防蒙军再偷袭别处……” “擂石!放!” 张珏不断发号施令,亲自冒着箭雨登上城墙一看,只见蒙军已快要把栈道铺到了城门前。 “该死……增援呢?!速调增援过来!” “张将军,王将军命你坚守城门。他要领兵走飞檐洞……” 张珏听到将令,猛地回过头,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去劝劝王坚。 下一刻,一支利箭从他脸边飞过,差点便射进他眼睛里。 张珏恍然未觉,却知眼下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继续守城!”他大喝道。 不必再派人去回复王坚了,劝也劝不动的…… ~~ 飞檐洞位于护国门东边不远。 它原本只是山顶岩石上的一道裂缝,因顶上修建了城墙,裂缝上方被堵死,便成了一条暗道。 裂缝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外面被植被盖住,极为隐蔽。 王坚顺着绳索攀援下山,站在山坡上喘着气,转头望去,只见西面的蒙军已完全架设好了栈道,正在猛烈攻击护国门。 而此时,一个个兵士正从飞檐洞钻出来,下面聚集了不到五十人。 “来不及了,杀过去!” “将军,还有弟兄们……” “杀!” 王坚拔刀在手,沿着陡峭的山坡而行,竟是直扑蒙军后方。 其身后近五十宋兵见主将如此,亦纷纷冲上…… ~~ 此时护国门前激战正酣,宋军的擂木每砸一下,都要带走数个蒙军性命。 但宋军毕竟是措手不及,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抛上钩绳,拼了命地爬上城头。 汪德臣抬着头远远望着这一幕,目光逐渐兴奋。 “传令下去,随时准备入城!全军给我大喊‘城已破,降者不杀’。” “是。” 很快,蒙军号角声又起,呼喝不止。 “城已破!降者不杀……” “啊!” 一声惨叫兀地响起,山坡上的灌木丛中,一员猛将斜斜冲杀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将其撞下山崖。 “破虏!” 如虎啸山林,数十宋兵竟是如神兵天降杀进蒙军后阵。 人数虽少,山道却极窄,后阵的蒙卒慌乱之下连忙迎战。 但这种山地战,蒙卒显然比不上熟悉地形的宋兵,短兵肉博之间,很快便被五十宋兵占领了一段山道。 冲在前面的蒙卒失了支援,登时大乱。 汪德臣眼见破城就在眼前,不想遭此变故,大恨不已。 但再不甘,今夜于他而言,良机已逝。 ~~ 终于,激战一夜,随着鸣金之声起,攻护国门的蒙军终于退去。 张珏长舒一口气,几乎跌坐在地上。 他却顾不得休息,忙去迎王坚。 打开护国门,眼前的栈道已被砸落,险些一脚踏出去踩了个空跌落悬崖。 “快铺栈道接应将军!” 张珏停下脚步,目光看去,只见王坚浑身是血,正踩着一根木梁,倚在岩壁上歇息。 蒙军临时搭的栈道晃动着,让人看着便觉腿软。 “将军小心!” “娘的,死了三十多个最精锐的将士。” 王坚如今兼知合州,文雅了许多,但武夫出身,有时还免不了爆粗,啐了一口便骂道:“汪德臣这死狗,早晚杀他!” “将军先回城再说吧。” “待我歇过气来……” 好不容易,扶着王坚再回了城,张珏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这一战再次守住了钓鱼城,于他们而言却是险之又险。 地势再有利,若非王坚临机应变、勇气非凡,也许钓鱼城失守便在这一夜。 而且虽是胜了,对接下来的防御压力亦是大增。 蒙军的每一次进攻成果,都给城中军民多添一分压力,弓绷得太久,总会有崩裂之时。 …… 此时天光大亮,钓鱼城上守军还在收拾着战场,准备擂木以应付下一场战斗。 忽听士卒禀报,东面又要攻山。 王坚不顾疲惫,赶到东新门,于城头望去,只见山下蒙军旗鼓摆开,又在准备攻山了。 却有几个蒙军士卒在开战前上山威慑。 “不怕告诉尔等,我大军已扼住重庆道路,攻破礼义山城、梁山城、合州旧城,尔等已困守山野,再无支援! 可知合州旧城是由谁所破?降将杨大渊是也,正是顺天而昌,逆天而亡!尔等莫要执迷于穷途,否则,屠尔全城……” 山城上,张珏皱了皱眉,冷笑不已,便要下令炮车装石,准备砸死这几个劝降的蒙卒。 王坚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必砸死他们,让炮石击在近处。” “为何?” “莫让蒙鞑算到我们炮石距离。”王坚道,“几个小鱼小虾,不值的。” 他全然不理会山下的叫喊,举手投足皆显得自信。 但,得知杨大渊攻破了合州旧城,还是给他这位合州知府带来了深深的忧虑。 钓鱼城失去了支援,不能再与其它宋军再通消息,这必然给军心带来极大的打击。 眼下中秋已过,对蒙军最不利的天气也已失去。 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钓鱼城必定会面对蒙军无数次的猛攻,以及如昨夜这般的偷袭。 士气能撑多久?城能守多久?王坚实无把握。 哪怕如此,他还不忘担忧重庆,重庆可没这样的地利。 若不能牵制住蒙古大军,让其绕过钓鱼城,继续坚守也会失去了意义。 王坚不由眺望向南,望不见重庆,只能在心里默默提醒着蒲择之。 “蒲帅,要派援军来,既为振奋钓鱼城军心,也为示敌以重庆之强……” 第459章 分兵 钓鱼城南面,蒙军大营。 史天泽于清晨登上小山,望向钓鱼城城头上的宋军大旗。 “昨夜,汪德臣未能攻克啊。” 史枢点点头,应道:“功亏一篑了。” “你若到了大汗面前,莫露出兴灾乐祸之色。”史天泽交代了一句。 “侄儿知晓。钓鱼城毕竟与苦竹隘不同,王坚用兵,远胜张实、杨立。昨夜若换了侄儿,战果必远不如汪总帅。侄儿不会因此而自大。” 史枢眯着眼,紧紧盯着钓鱼城,依旧在思忖破城之法。 史天泽余光瞄了史枢一眼,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可发现了?军中所有人都只想着要拿下此城。” 史枢理所当然应道:“大汗入蜀以来摧枯拉朽,只在此地休整了两月,又遇到如此冥顽不灵之宋军,不破城如何能甘心?威势又何在?” “于战局而言,意义不太大了。”史天泽道:“钓鱼城乃重庆门户,攻之,实为了保障辎重,只需围住山城堵住守军既可。” 史枢摇头,道:“但大汗不会放弃的。” 蒙哥确实不急。京湖战场上,塔察儿败了,而忽必烈还未南下,不必现在赶去汇合。 “我并非是要劝大汗放弃攻钓鱼城,夏季已过,有的是时间破城。” 在见过大军被酷暑、湿气、蚊虫折磨得不成样子之后,史天泽庆幸是在攻城之前度过了夏季。 否则若是长期攻城不利再迎来酷暑,这仗就难打了。 眼下,他已对拿下钓鱼城充满了信心。 “我打算向大汗请命,分兵攻重庆。” 史枢一愣,问道:“叔父有把握?重庆为赵宋重镇。钓鱼城未破,叔父带不走太多兵力。” “我估计,重庆并无太多兵马。”史天泽眼中微泛思量。 史枢道:“侄儿听闻,蒲择之乃李曾伯旧属。” 史天泽摆了摆手,道:“你消息迟滞了。赵宋已迁李曾伯为广南制置使、知静江府,防御阿术。如今赵宋在京湖之统帅,乃贾似道。” “叔父是说……重庆没有援兵?” “动动脑子。塔察儿败得如此之快,宋军该有多少兵力布在京湖,何来援兵入蜀?蒲择之若真有兵力,为何不支援钓鱼城?” 说话间,史天泽愈显从容。 “如今,杨大渊既得合州旧城,重庆又失一屏障。我顺江而下,谁人可挡?囊中之物,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蒙哥此次伐蜀,若要从麾下大将中说出最受倚重的两人,必有汪德臣、史天泽。 两人中,汪德臣擅猛战,史天泽则擅稳战。 若重庆有兵力,史天泽绝不愿冒险。 但他洞若观火,已从各种消息、迹象中捕捉到了战机,料定此次必能稳稳当当拿下重庆这个川蜀的防御核心…… ~~ 数日之后,王坚再次登上护国门城楼,望眼望去,只见嘉陵江上,数百艘战船扬帆,岸边军士如长蛇,正徐徐顺江而下。 “史天泽去攻重庆了。” “是,他不介意让我们看到。”张珏沉着脸,道:“甚至还派人投书上山,问将军是否敢出城去支援重庆。” 王坚走了几步,手扶在城垛上,探出头,似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不让麾下的将士们看到他的脸色。 守钓鱼城,已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承受不起重庆失守的后果,却不可能率兵去支援。 这让他倍感压力,比上战场还要难熬得多。 他目光落处,山城下,一片壮阔,三江汇流成的大江奔腾向南…… ~~ 涪江、嘉陵江、渠江在此汇流,故有“合州”之名。 也因此,它是为当今之军事重镇。 合州旧城本在涪江与嘉陵江之间,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自余玠将州城移至钓鱼城之后,旧城中已是人口稀少,但还有宋军兵马守卫,与钓鱼城互为犄角。 杨大渊破城之后,得到汪德臣之命,焚毁城池,以威慑钓鱼城军民之心。 于是,大火扬起,冲天烟气直上云宵。 钓鱼城上军民如何气愤不提,合州以南,一座高山上亦响起了怒骂声。 “杨大渊!老子噢你娘!” 大宋行在临安府骂人的话也多,但最脏的字眼往往也显得雅气。 林子骂过之后犹不过瘾,提着刀恨恨瞪向北面,只想手刃了杨大渊才能甘心。 聂仲由却是摇了摇头,道:“姓杨的留了手,不然合州一战,弟兄们要死绝了。” “留了手?” 林子颇惊讶,目光一扫,看向山间那些死里逃生的士卒,又不愿相信,又只能相信。 他们是遂州武信军,守的本是遂宁。蒲择之收复成都失败后被调往青居山。 之后,杨大渊至青居城劝降了刘渊,杀了段元鉴献城。 混乱中,聂仲由眼见仗还未开始打,城池就已丢了,只好领着数百残兵一路南逃。 他们是步卒,在方山丘陵地带躲躲藏藏,路上还要小心蒙军哨马。 紧赶慢赶,竟还没有蒙军一路破城而下快。 比起其他路能退回钓鱼城的兵马,他们运气不算好;但比起被蒙军追上的各路残兵,已算是幸运的。 待赶到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军包围。 聂仲由好不容易进了合州旧城,才稍稍补给,竟又是杨大渊领兵杀来。 这一战,他确定杨大渊是故意放开南门,且没有马上摧毁宋军浮桥、没有布置伏兵掩杀。 “我听说,杨大渊投降之前,还斩杀了蒙军前去劝降的王仲,可见此人确有忠义的……这次看来,他之所以投降,或许真是为了大获城中满城百姓吧。” “呸!”林子啐了一口,骂道:“那也是叛逆,忘了祖宗,该杀。” 聂仲由苦笑。 杨大渊这样,反而让他感到局势的艰难。 这说明,投降蒙古的,远远不仅是那些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人。 此次蒙哥亲征,自杨大渊以下,已有许多有战功、懂局势的宋将投降。 “非瑜曾与我说过,软骨头的、硬骨头的,都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的那批,这部分人的倾向,往往就是大势。” “哥哥。”林子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聂仲由无奈,当时李瑕说这些之时有许多艰涩之词,他实在难以复述。 他想说的是对杨大渊这类人投降感到忧虑,偏偏没办法让林子理解。 “走吧。” 聂仲由也懒得再说,站起身,领着残部继续翻山越岭。 回想当时随李瑕战成都时,武信军还有千余人。 如今,却已只剩三百余人。 再多的士卒,聂仲由已无力带出来。 他们艰难跋涉,三日后,行到了重庆府碚州境内,进入了缙云山。 ~~ 缙云山有白云缭绕,似雾似烟,气象磅礴,故称“缙云”。 山脉被三江合一的嘉陵江从中间切断,形成一个峡谷。 之前,武信军为躲避蒙军,一直避在山林里走,上了这样的高山才敢靠近河流、官道观望。 “往山顶走,隐藏行迹,小心些,别遇到蒙军。”聂仲由嘴里嚼着树皮,下令道。 如今蒙军围攻钓鱼城,一般不会有哨马到这边,但他们已谨慎惯了。 没想到,走着走着,忽听前方传来叫喊。 “有蒙军哨探!” “杀了他们!” 聂仲由迅速吐出嘴里的树皮,当即下令。 “马九,东面围过去!邱寿,带人散开,一个也不许逃……” 山上不过十余蒙卒,只注意着东南方向,没留意到后面有宋军摸过来。 三百余人围杀十余人,不一会儿,尽数射死。宋兵马上便摸出水囊、肉干分了。 聂仲由却没心思吃,快步向山顶爬去。 很快,他便听到了马九的大喊。 “将军快来看!” 登上山顶,聂仲由趴在巨石上探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只见峡谷当中,蒙军船只、兵马,正在向南进发,一眼望不到头。 “这至少有两万人吧?他们要攻重庆?”聂仲由道:“我们得加快赶路了。” “可弟兄们没力气了……” 马九话到一半,忽愣了一下,抬手一指,指向东南方向。 “那是什么?” 聂仲由转过头,眯起双眼。 他隐隐看到,在蒙军队伍前方,峡谷出口的树林里,有隐隐的光亮闪过。 阳光照在盔甲上的光…… “伏兵?重庆的伏兵?” 第460章 峡谷 “头埋低!谁让你们拔刀出鞘的?!” 易士英压着声音喝骂着,眼神中已有怒气迸发。 被他骂的是几个泸州军的士卒,慌慌张张收了刀,重新趴回地上。 易士英抬头望了北面缙云山一眼,担心蒙军哨探望到兵器的反光。 他按着刀,穿过阵列,走到了李瑕身边,道:“让这些士卒设伏,太冒险了。” “是啊。” 李瑕正在注视着东面一座江对岸的小山。若是蒙军有异动,那里会有红色的旗帜招展;若是蒙军进发了,则是绿旗。 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军中有不少将士是张实将军与纽璘决战之前从各地征调的民壮。打防守战可以,打伏击战确实不足。” 防守与伏击不同。 防守时,民壮搬运擂木、抛射炮石也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伏击不同,看的是一支军队的短板,要求所有人不能露出破绽。 不是百战之师,没有从上到下如臂指使的指挥,做不到。 眼下这批泸州军,并没有经历过老君山之战、成都之战。 李瑕、易士英接手指挥的时间还太短,冒然带着他们伏击蒙军,从一开始便埋下了不少隐患。 这些,他们当然明白。 他们本是领兵支援钓鱼城,没想到史天泽已率军杀下来了。 双方差点要面对面撞到一起。 好在,史天泽行军动静更大,又有沿途的山民赶来报宋军,才使宋军能仓促设下埋伏。 这一战,狭路相逢,不打也只能打了。 史天泽之所以来,便是料定了重庆兵力不足……这是真的。 相比吕文德的数万黑炭军精锐以及水师。叙泸这由民壮与正规军杂糅而成的近万人,在这种大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 必须得给史天泽一次迎头痛击,让其误以为是吕文德的援军到了。 否则,蒙军马上就会知道潼川府路空虚,随便再派一大将攻叙、泸,即能扼住长江上游。 那重庆就完了。 因此,李瑕、易士英这一战之目的并非击败史天泽,而是恫吓。 甚至,进而让钓鱼城的守军看到吕文德的援兵来了……当然,这是更难实现的战略目的。 连李瑕也感到无奈。 这不是数千人的小战,眼前是两万蒙军水陆并进,其身后还有十万大军。 蒙哥入蜀以后,随着各地世侯赶到、随着杨大渊等宋将的投降,兵力一直在不减反增。 这种情况下,若是蒙哥不死,不可能有人能力挽狂澜。 局势如此,无准备的仗也要打、不妥帖的策略也要执行……是被动者的无奈。 …… 李瑕望了良久,终于,望到了对岸的山顶上有绿旗摇晃。 这次运气不错,行军必登高望远的蒙军哨探并未发现埋伏。 “蒙军来了。” 李瑕探手摸了摸高明月送给自己的护身符,收好。 他提剑在手,热了热身。 易士英也看到了绿旗,开始布置一道道军令。 “请非瑜率长宁军为先锋,如何?” “是。” 李瑕拱手应了。 凭借前世的眼光,他在大战略上还不错,但具体的战术层面依旧不如易士英有经验。 既是报着学习的心态,亦是为了这一战能打得更好,在蒲择之命他领兵出战时,他依旧是推了易士英为主将。 这两人的相处因此很奇怪。李瑕制定战略,指挥易士英出战;到了具体作战时,又是易士英指挥全军。 他们却都很习惯这种方式,十分有默契。…… 李瑕大步赶到长宁军阵前,祝成已领兵在此埋伏。 “蒙军的哨探没发现我们,准备。”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宋军悄然传递着命令,一个个缓缓拔刀…… ~~ 涪江、渠江水汇入嘉陵江之后,水势愈大。 江水回环过合州、钓鱼山,破开云雾山脉、缙云山脉,冲向碚州、重庆。 它在缙云峡谷江面最窄,水势最急。 因此,这段路有“嘉陵小三峡”之称。 史天泽面对这样的地势,也不得不停下休整。 他麾下有一万人,加上史枢的五千先锋军。 还有,在钓鱼城南水军码头俘虏的战船数百艘。蒙哥又拨了一部分投降的宋军,给他凑了五千水师。 这支水师新降,还需磨合。因此,蒙军原本并不急着攻重庆。 哪怕如此,两万兵力,水陆并进,已是近乎无敌…… 史天泽抬头看向缙云山,只见山顶上旗帜摇动,没有鸣镝声,说明哨探没发现前面有埋伏。 他挥了挥手,下令,命先锋军继续前行、命水师以五十艘战船协行。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当然不会把两万大军一股脑的塞进这十里长的峡谷。 让一部分兵力先行,扼住峡谷首尾,方可从容进军。 这与是否有埋伏无关,是行军的常理、大将的经验。 …… “出发!” 史枢跨坐在战马上,驱兵沿着峡谷而行。 这是江边供纤夫拉纤的小路,狭窄处仅容两三人策马并行。 兵马徐徐。 行了十余里,眼看着前方只要出了峡谷,江势马上要开阔起来。 忽然。 “嘭!” 瓷蒺藜火球从上方抛落下来,落在蒙军阵中。 这瓷蒺藜火球并非是靠火药的威力直接炸伤人马,而是爆炸后激射出铁片,被射伤的蒙卒惨叫不已。 马匹受惊,嘶仰。 一片大乱。 “有埋伏!” 史枢遇敌不慌,翻身下马,吼道:“传令史杀仙,领前军立刻前进,突破宋军防线。敢后退者,杀无赦!” “传令单运德,江船立即加速,给我从江面上射杀宋军!” “史杀武,你领两百最精锐的勇士绕后,给我攀上崖顶,速歼山上伏兵……” “嘭!”火球不停在前方炸开。 “堵住马耳!继续行进!” 不得不说,史枢极为冷静。 他自小从军,随父辈大战金国,打仗经验丰富。此时突逢变故,他的反应才使得蒙军稍安。 峡谷道路就这么宽,若是慌乱撤了,不说挤不回去,哪怕逃回史天泽阵中,蒙卒们也要遭军法处置,唯有听命向前。 …… “杀过去!” 史杀武走在最前面,得到史区命令,立刻领兵冲杀。 他是史家家将。 当年蒙金之战,史家长房史天倪被金国大将武仙诓骗去赴宴,杀于宴上。史家深恨武仙,家将多以“杀武”“灭武”为儿子起名。 至今,这一辈已成为史家最忠心、最骁勇的一批家将。 史杀武张弓搭箭,向宋军抛射,同时不断驱赶士卒上前。 此地已是峡谷尽头,宋军堵在前面的宽阔处,站成一排又一排,借由地势,形成了十余人应战一个蒙卒的优势。 史杀武必须把宋军的防线向后推,让蒙军能够在宽阔处集结。 这很难,因为山上的宋军还在不停袭击。 尸体很快在道路上堆积。 眼见前面的士卒越来越少,史杀武操起打头锤便冲上去。 “嘭!” 他马术出色,控马跃踏在一个宋兵盾牌手肩上,硬生生以马踩死对方。 打头锤猛击,倾刻击杀三名宋兵。 后面的蒙卒见他如此,士气一振,涌上前,奋力挤出峡谷,与宋军对垒肉搏。 ~~ “长矛手!刺!” 宋军长矛如林,猛然刺去。 长宁军由李瑕指挥,既堵死了峡谷出口处,又不断据高处抛射蒙军。 正常而言,只要守住这一段防线,更早溃败的一定是蒙军。 但史武杀竟是以一人之勇,几乎要逼退宋军。 且嘉陵江上,蒙军战船本抛锚缓行,已加速驶到峡谷下游的平缓江面,往岸边靠拢,开始向宋军抛射箭矢。 这场伏击,因史枢的从容应对,蒙军竟渐渐从慌乱中镇定下来,试图翻转战局。 李瑕迅速命祝成补上防线,同时转头向后方的江岸看去。 蒙军水师还须易士英指挥后军防御,才能保证他这边的优势。 ~~ 一杆大旗在山坡上竖起,上书“大宋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吕”字样。 大旗下,易士英注视着战场,眼中透着焦虑之色。 不擅水战……这是他与李瑕的短板。 叙、泸水师自张实马湖江大败后便受重创,这次虽俘获了纽璘的船只。易士英也不敢率船队溯嘉陵江而上。 打水战,据着下游不是不能胜,但很难。以守反攻,需要强大的实力与指挥能力。这方面他确实比不上吕文德。 另外,以水师往合州,必被蒙军哨马探到。 因此,李瑕大胆的提出以步兵穿插缙云山脉,奇袭蒙军,同时扼住峡谷。 没想到又撞到了史天泽。 蒙军有水帅,宋军却没有,开战便吃了大亏。 若不能重创蒙军一次,易士英便很难让人相信头上这面吕文德的大旗是真的。 “传命王益心,务必领泸州军将蒙军船只钩到岸上!” …… “冲锋!” 泸州军部将王益心拔出刀,放声大吼。 呜咽的号角声起,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后方的大股宋兵亦迎着箭雨向江边冲。 被箭矢射中者惨叫着倒在地上,身体还在抽搐不已,但其余士卒还是冲到了江边。 “把船拉过来!” 王益心亲自抡着手中的绳钩,重重抛出去。 他曾经随张实打过马湖江之战。 当时,他们的船只就是这样被蒙军硬生生拖到岸边,从水战变成陆战。 世事变幻莫测,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蒙军有水师,宋军没有。 这次竟是宋军要用这个方法对付蒙军水师。 他娘的!蒙古人还有水师,钓鱼城南水师码头上这些人……唉。 王益心也不好开骂。马湖江一战,他自己也被兀良合台俘虏了。 当时,若不是史俊击败兀良合台,他今日只怕也成了蒙军…… 总之,一雪前耻,就在今日! “快!拉啊!” “快帮将军!全力拉一艘船,后面的就好打了!” …… “射死他们!” 后面一艘战船上,蒙军水师将领单运德不停大吼。 他与王益心不同。 马湖江一战只关乎能不能挡住兀良合台,且当时主将张实已逃,王益心别无选择,因此被俘虏后还可以归正。 钓鱼城一战却关乎大宋国运,且南水军码头被攻破时,钓鱼城还在,主将王坚正在拼命救援,单运德却是第一个降的,他投降之后,十三名水师将领自刎殉国。 单运德后路已断,没了归正的可能,便只能一心襄助蒙古,要为大汗立功。 随着他的指挥,战船上的箭矢袭卷。 “噗噗噗……” 宋军的鲜血流入嘉陵江。 王益心负伤,犹不肯退,誓要将船只拉到江边。 那铁钩处有一段铁链,船上的士卒正在奋力劈砍。 宋兵见他如此,一拥而上,有人护住王益心,更多的人则喊着号子,拼命拉着绳索。 至此,战况已愈发胶着…… 第461章 战机 随着战事的推进,史枢驱马上前,终于看到了峡口处的战场。 “宋军也是仓促设伏。”他下了判断。 山崖上砸落下来的瓷蒺藜火球已少了很多,因宋军很难临时携带大量武器上山。 江上没有铁索横江,没有船只。 这些,都是有利条件…… 另外,史杀武也没让他失望,已抢出了十余步远的距离。 这距离虽短,却可让蒙军并排开来与宋军作战。 当然,蒙军这边道路狭窄,远远比宋军不利。 但无妨,这一战的关键,其实是史枢派去从后方攀崖而上的史杀仙,以及那两百最精锐的勇士。 只要史杀仙能及时占据制高点,并绕后袭击宋军,便可胜。 此地,僵持住、保持不败即可。 史枢眼神中的凶狠之意泛起,满是自信。 ~~ 李瑕目光淡定,仔细扫视着战场。 江边、峡口,这两处的战况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待看到史枢的大旗还在向前推进,李瑕微微有些出乎意料。 不是所有将领在遇到伏击之后还能如此临难而上的,比如在资州伏击密里火者时,蒙军惊慌之下,很快便溃败。 思忖了片刻,李瑕抬头看向山崖,猜测史枢必是要派人绕道,否则便不可能不退反进。 看来,蒙古汉军比蒙军更适合川蜀的地形。 一念至此,李瑕毫不犹豫喝道:“随我增援祝成!” 他已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 祝成正与史杀武战到酣时。 两人作为将领,拼杀主要还是为了立威,提振士气。但每有危险时,各自身后的亲卫也会立刻顶上来保护。 因此,史杀武虽略占上风,却始终不能击杀祝成。 “铛!” 打头锤与大刀相交,火星四溅。 忽然,史杀武发现祝成身后宋兵出现了些许混乱,他正要驱马上前,捉住这战机。 下一刻,一队精锐宋军补了上来。 “杀啊!” 长矛猛刺,逼退了好几个蒙卒。 史杀武大惊,只看这阵势,心知必是宋军主将亲自杀来了。 对方也太急了,这才打多久? 不容他细想,一个矫健的身影已猛扑到他马前。 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以刁钻的角度刺来,“噗”地刺进史杀武的大腿。 “啊!” 史杀武怒吼一声,露了破绽。 祝成大刀斩下,一刀便斩断了他的脖子! “万胜!万胜!” 宋军士气一振。 …… 峡道上,史枢猛然抬眼,怒发冲冠。 他方才其实已看到宋军又有了调动。 守峡口的宋军主将突然领着最精锐的一队人补防了上去。 史枢也认为对方出手太早了,还没到关键之时…… 但没想到,史杀武竟是只一回合便被斩杀。 眼看宋军已重新堵上来,史枢一夹马腹,当即便亲自杀上前去。 “突围!” “嘭!” 蒙军低落的士气再次被提升起来。 …… 然而那边李瑕却已拉着祝成退开。 命令盾牌手补上,先挡一挡史枢之锐气。 祝成大口喘着气,眼看史枢如此勇猛亦是心惊不已。 他此时才望向那逼近的蒙古旗帜,喃喃道:“史枢?怪不得能偷袭苦竹隘成功,确是当世猛将。” “你来指挥。”李瑕看都不看史枢,语速飞快道:“他必然分兵攀山了,亲自上阵是为了牵制住我们。” “狗鞑又攀山偷袭……” “无妨,你也只须牵制住他便好。” 李瑕说罢,点了两个长宁军部将,下令道:“你们随我走!” 早在岁末年初,他让长宁军与庆符军合练,目的就是为了指挥起来顺手。此时战况如此,两百人毫不犹豫便向山崖攀去。 “走,最快速度上山。” “李知州放心,我们是什么人?凌霄山上的守军!” ~~ 战事不停。 江边已是血流成河,宋军终于拖了一艘战船到江边,登船肉搏,并试图以钩绳把别的船只也拖过来。 单运德大惊,连忙下令战船往江心。 但如此一来,蒙古水师对史枢的支援便减轻不少。 战事遂由最初的激烈,渐渐转而僵持…… ~~ 日影一点点西移。 史杀仙终于是带着两百余人攀上了山崖,摇动旗号,以告之史枢。 很快,山崖下的蒙军已看到了这旗号。 “将军快看!” 史枢提振了士气,已退到了后方,抬头看去,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成了。” 他大吼道:“传命全军,我等已占据山崖,此战,必胜!” “必胜!” 蒙军士气大振,欢呼不已。 宋军因此出现了些许慌乱…… 史枢见此情形,愈发自信。 这将又是勇者的胜利。 他没被苦竹隘险峻的悬崖吓倒,又岂会惧宋兵这一场准备并不充足的伏击? 大蒙古开国以来第一个由可敦亲手赐酒的猛将,谁人可挡? 跨坐在马上的身躯挺了挺,史枢准备着,趁宋军大乱时冲杀过去。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峡谷上的宋军已不再抛射火球与箭矢。 “到了。传告全军知晓,我们已占据山崖……” “嘭!” 突然,一个头颅砸落在史枢面前不远处。 很快,越来越多的头颅随之砸落。 “嘭!嘭……” 史枢眯着眼看去,赫然见到是史杀仙带去的人…… 他一愣,抬起头,只看到峡谷上方人影绰绰……宋军正在开凿山顶的巨石。 不可能来得及。 但史杀仙已败,极可能已死了,没人能阻止宋军。 蒙军会慌,有人在头上凿石头要砸下来,不管他要凿多久,会慌就是会慌。 又是一片大乱。 史枢知道,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不甘,咬牙又望向嘉陵江面……自己可以撤,战船可不能逆流而撤。 “鸣金,撤!敢乱阵线者斩!” 史枢够果绝,掉转马头,立即便撤。 随着鸣金声起,蒙卒纷纷掉头,不敢再战。 然而,北面不远处,就在史杀仙攀上山岩的位置,已有宋军随着绳梯杀了下来。 “破虏啊!” 当先一个宋军小将咬着刀,竟是松开绳梯一跃而下,砸倒一个慌张掉头的蒙卒,很快起身,执刀乱砍。 “蒋金石!你娘的……” 山顶上有人大吼一声,话音未落。蒙军已冲上去,弯刀乱砍。 那武信军部将蒋金石才杀三人,已被砍倒在地,犹虎目圆瞪。 蒙军还未喘过气来,只听“嘭!”一声大响,又有好几个宋兵落地。 “破虏!” 既有一将奋勇,其后的宋兵怒火上来,大吼着,已是状若猛虎,硬生生把形成长蛇阵的蒙军分成两段…… ~~ 山崖上,聂仲由双目圆瞪,犹不敢相信随自己一路南来的部将蒋金石竟是这般轻易便没了。 再一转头,只见李瑕已捉着绳梯往下爬去。 “非瑜你等等……” 聂仲由连忙跟上,喊道:“这路太险。” “没有五尺道险。” 聂仲由是从北面赶过来的,连翻了两个山谷,到这片山林时,正见到李瑕在与史杀仙厮杀。 他当即便领兵杀向史杀仙后方。 那史杀仙也是凶猛,可惜没想到后面还有兵马,陷入重围,很快便大败。 李瑕亦觉惊喜,来不及叙旧,马上便下令阻断史枢归路。 纵观川蜀整场大战,若蒙哥不死,歼灭数百上千蒙军,意义已不算太大。因为以蒙哥的打法,北地汉人不死光,他都不会放弃攻宋。 因此,李瑕这一战本只为恫吓史天泽。 但既有了战机,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员史枢。 …… “将军!前方有宋军截断了道路!” “不可能,给我杀过去!” “宋军人数很多,怕是有近千人。” 史枢大怒,犹不肯相信。 宋军若能从容布置上千人在峡谷上,这一战根本就不该是这种打法。 他坚信自己的判断。 事实上,不管信或不信,他已经只有杀过去这一条路走了。 在后面,祝成已领兵追击上来。 史枢冷着脸,不断拨开士卒,驱马向前。 …… “啊!” 峡谷纤道上,被宋军偷袭的蒙军已完全大乱。 撤退本就容易形成溃败,更何况是如此被包夹在狭窄的道路上。 当越来越多的宋军攀爬而下,排成阵列,慌乱的蒙军只能手足无措地推搡。 马匹嘶鸣,落水声不绝。 战局已定。 “降者不杀!”渐渐的,宋军已开始大喊。 李瑕看向那面大书“伐蜀先锋、征行万户史枢”的蒙古大旗,还是希望能活捉史枢。 然而,旗帜越来越近,史枢的战意却越来越浓。 他砍杀着那些想要逃窜的蒙军士卒,终于杀到了宋军面前。 “吕文焕还是范文虎?!来与爷爷一战!” 李瑕没回答,喝道:“长矛手!刺!” …… “咴咴咴!” 马匹的惨叫声起,双方展开最后一场战斗。 ~~ 嘉陵江上。 单运德目光向北眺望,眼神中泛起悲凉之色。 这一战,他作为新投降蒙古的将领,打得不算差,以数十战船牵制了宋军五千的兵力。 另外,有两艘船被宋军钩住,单运德确实是下令后撤了一点。 他想着蒙人凶猛,必能赢的,打稳一点……没想到,竟是败了。 史枢可以撤,他却不可能逆江而逃。 再想投降也不得。单运德彷徨了一会,大吼道:“快!向对岸靠!” 来不及了,王益心是个狠人,已驱使着抢来的战船,狠狠撞向了单运德的座船。 “嘭!” 两船相撞,宋军迅速扑上来,继续展开肉搏。 单运德大怒,连忙下令迎战…… 下一刻,只听岸上的宋军一片欢呼。 “胜了!胜了……蒙鞑先锋史枢已死!” 单运德立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犹不可置信。 猛地,有人吼道:“杀叛逆,重归大宋!” 一刀斩来,单运德未及惨叫,一颗头颅已落在甲板上…… ~~ 另一颗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缓缓扬起。 史枢死前,犹豹眼圆瞪,凶神恶煞。 他勇武过人,极是能打。 但死了就是死了。 李瑕有心活捉他,可惜蒋金石战死,其麾下的武信军正是悲恸、愤怒之际,在加上史枢不肯降,还在大杀四方……李瑕也不愿拦着这些将士。 只能说是,蒙古可敦的一杯酒,让史枢力战到了最后,阵亡。 第456章 思路 峡谷北面,史天泽早已得到了史枢遇伏旳消息。 他当即派了援兵,翻上缙云山去支援。 这是史天泽的明智之处,援兵若走峡谷纤道,道路太窄,反而不妥;若派水师走嘉陵江,万一史枢退了,水师反而危险,由山路支援是最妥当的。 但如此一来,援兵必然抵达得很慢。 一直苦等到了傍晚,史天泽终于见到了从南面逃回来的士卒。 “你说什么?” “将军被宋人截断在峡道里,命我等速来请大帅支援……” 史天泽脸上有怒气一闪而过,却是强压怒火,问道:“宋军是何旗号?” “四川副制置使吕文德……” 了解了整场仗大概的经过,史天泽默然片刻,转身拿起帐中的大刀。 然后,他一刀斩了这个逃回来的校将。 “噗!” 血溅在地毯上,头颅滚落在史天泽脚边,他抬脚一踢,吩咐道:“拖出去。” 心中怒气未消,但无论如何,史枢是回不来了。 史天泽一直挺直着背脊,直到亲兵将尸首收拾好退了出去,帐中仅剩他一人了,他才颓然摔坐在地, 泪流不止。 “二哥,我对不起你啊!” 史天泽与两位兄长从小感情便好。一同降蒙, 一同建功立业。 他大哥史天倪为武仙所害之后, 他与二哥史天安齐心协力, 斩杀了武仙。 可惜,四年前史天安亦病逝了, 将儿子托付于史天泽照料。 史枢一直是史家子弟当中最出众的一个,史天泽亦是对其寄予厚望…… 良久,有人掀帘进来, 叹道:“东翁?何至于此啊?” 来者是白华,在史天泽幕府做事,随军处理粮草之事,虽不擅战, 却是史天泽数十年老友。 史天泽没有抬头,只是喃喃道:“我几个儿子除了晋明,其余皆未从军。反而将侄子们推上将位……非是我怕自己的儿子死了……而是这帅位, 本就是大哥、二哥的……” “东翁的心意我明白。” “不……子明没了啊!待我到下面, 何颜见二哥啊?!” 白华劝道:“子明未必就死了, 许是被俘了,我与孟珙麾下不少将领有旧,传书一封……” 史天泽摇头,道:“若可敦未曾亲赐子明那杯酒,他或许能就俘……我早早便与他说, 为蒙人打仗, 不必太拼命……可,可敦那杯酒之后, 他……他眼里只有大汗……子明!” 白华长叹, 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史天泽。 说来,史天泽有八个儿子, 哪怕今日死的是其中一个,以他的城府也不至于如此失态。但他的侄子,确实是死一个就少一个。 良久。 史天泽喃喃道:“是我害死了子明。我算错了……吕文德竟已赴援川蜀, 太快了。” 白华知道,若吕文德已至,暂时便不能分兵取重庆了,史天泽势必只能与宋军对峙于缙云山。 ~~ “接下来,最要紧之事, 便是不能让史天泽探得我等虚实。” 易士英走上山顶, 望着远处,又道:“既要增设灶台、火把,也要调船封锁江面……” 李瑕站一旁,却是看着史枢的人头有些走神。 若问他的本意,他是希望能拉拢更多的汉地世侯,以待未来时机成熟,劝其叛蒙。 史天泽……本是与他走得最近的那一个。 可惜,经此一仗,双方往后的关系必然有了大变化。 当然,蒙哥若不死,这一切也是虚的…… “非瑜。”易士英拍了拍李瑕,问道:“在想何事?” “易将军方才说什么?” “说如何显得更像是吕副帅的兵马。”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抬头看向山顶上那杆大旗,恍然想起一事。 对了,是吕文德斩杀了史枢,与自己何干? 心里这个小思量很快便过去。摆在李瑕、易士英眼前的是,如何突破史天泽的防线,支援钓鱼城。 这显然是比击败史枢更难。 两人商议了一会,也只能是先故布疑阵,与史天泽对峙,另寻机会。 ~~ 一顶顶军帐在缙云山中建起。 武信军被安置在西面。 聂仲由与林子安顿好将士,各捧着一个锅盔坐在地上大口嚼着。 一抬头,便见李瑕走来。 之前战事急,没来得及好好寒暄,此时他们连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立即便上前。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先吃东西吧,坐下说。”李瑕拍了拍聂仲由的肩。 聂仲由点了点头,又打量了李瑕几眼, 笑了笑。 蒋金石之死,他虽悲伤。但这段日子以来, 死的同袍太多……也习惯了。 《仙木奇缘》 故友相见, 已成了这灰暗的军旅生涯中少有的惊喜。 “从我们驻守青居城说起吧。”聂仲由握着手里那小半块锅盔块, 语气更添了萧瑟。 那边,马九、邱寿等武信军部将与士卒也纷纷围过来,不敢靠近,却是嘀嘀咕咕。 “是李知县。” “已经是李知州了,很快一定还要升官。” “不管是什么官,跟着李将军才能打胜仗。” “是啊。总算又遇到李将军了。” “小声点,莫扰了将军们谈话。” “……” 这样的气氛中,坐在山石上的聂仲由已说完了大半年的遭遇。 林子是个嘴碎的,不时插上几句。 “知州,往后能不能跟着你打仗?” 林子其实是有些委屈的,又道:“当年从临安出来,说是让哥哥也领些兵权。打来打去,结果只剩这么点人……没了那么多弟兄。” 李瑕拍了拍林子的肩,心头亦感慨武信军减员太多。 他已不似重生之初那般事不关己、带着疏离。 “我们对阵的是蒙古的大汗,必然有牺牲,也必然有人叛逃。但剩下来的……是魂。” “魂?” “嗯,军魂在,早晚还能成军。” 林子不明白,但大受鼓舞。 这其实与李瑕说了什么无关,是因过往李瑕所做的一切。 说完武信军的遭遇,李瑕说起自己这边却简单得多。 “我收复了成都,只等击败蒙哥,我们收复汉中,便可休养两年。” 平平淡淡的语气。 聂仲由以为自己听岔了,反问道:“击败蒙哥?” “不然呢?你认为此战结果会如何?” 聂仲由之前未曾细想过,沉思了一会,道:“我以为,朝廷能守一段时间,试着与蒙人和谈,让蒙人退兵……以往皆是如此。” “那你小看了蒙哥的决心。”李瑕道:“这次与以往不同。” 聂仲由已完全信服李瑕,道:“听你安排便是,接下来怎么打?” 李瑕沉默了一会,道:“我还在做计划,这次很难,需要时间。” 目前为止,他所做的是在弥补那些被他改变的走向。 之后如何呢?等着蒙哥死? 但,蒙哥还会死吗? 李瑕越来越不确定…… “十余万蒙军……不是‘很难’,是难如登天。”聂仲由道:“你不急急,慢慢想。” 李瑕思索良久,忽道:“若实在不行,我去刺杀蒙哥。” “非瑜说真的?” “这是最后的下下策。”李瑕摇头笑道:“又不是神功盖世的大侠。” 聂仲由与林子对视了一眼,眼神仿佛在问“他是在说笑吗?” 不怎么好笑,但他们还是勉强咧了咧嘴,配合李瑕的无奈的调侃。 “但眼下有个思路。”李瑕道:“必须离钓鱼城更近。” 再难,他眼神中总有一抹坚定,又缓缓补了一句。 “我需要知道钓鱼城正在发生的一切,才能掌握接下来的局势发展。” 他用的是“掌握”二字,若在别人听来,只会觉得这年轻人狂妄。但聂仲由、林子等人并不觉得。 第456章 思路 第457章 华蓥山 次日,战场清点完毕。 史枢部伤亡、被俘两千余人,数十船只尽数被扣下,水师千余人投降。 宋军伤亡亦不小,因蒙军水师能在船上抛射大量旳炮石、箭矢,对岸上的宋军造成杀伤。 一战之后,两军便开始对垒。 宋军“吕文德”部驻扎于缙云山脉,大起炮石,扼住蒙军下重庆的道路。 蒙军史天泽部驻扎于嘉陵江上游的云雾山脉,堵住宋军对钓鱼城的支援。 史天泽显然因为史枢之死大为愤怒,同时又还保持着理智。 在被伏击之后,他变得更加谨慎,不再让宋军有偷袭的机会,接连挫败了宋军想要溯流支援钓鱼城的试探性攻势。 易士英、李瑕渐渐明白,他们绝对不是史天泽的对手。 论兵力,史天泽一万七千余人,他们不到一万人。 地势上,史天泽据嘉陵江上游,他们据于高山,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更重要的是,史天泽驻地离蒙军大营并不远,随时可得支援;他们这边,碚州并无力兵,重庆亦捉襟见肘, 很难形成支援。 哪怕只说个人能力,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 历经灭金之战、攻宋之战, 乃当世名将。 《一剑独尊》 易士英文官出身, 从戎十余年,只有剿小股僰人、防御小城池的经验。 至于李瑕……从来只打投机取巧之战。目前为止, 擅长的只有两种打法。 一是,依靠史俊、蒲择之、易士英在正面战场牵制住蒙军,他以小股兵力破蒙军偏师, 创造出战机、战果。 二是,利用地形,步卒快速穿插,引蒙军进入狭窄的山谷地形,形成伏击、包围。 总之, 他只在有利情势下打。 与史天泽正面交战, 李瑕自问没这个本事, 差得还太远。 单挑倒是敢试一试。 …… 对垒数日之后, 宋军已不再敢出兵试探能否突围史天泽防线。 “眼下这局势,进取已不可能。”易士英站在山顶上, 向北眺望着,又道:“要守住缙云山防线已是大不易。” 李瑕道:“论地势,缙云山远不如钓鱼城。钓鱼城若失,缙云山便毫无防守价值。” 他们驻军在这里,是为了支援钓鱼城, 却难以突围而出。 若仔细想想,还不如退回重庆保存实力,以免钓鱼城失守后,他们孤军被围。 但易士英、李瑕都没这提这个主张。 “牵制住史天泽也好。”易士英道, “虽说, 这一两万人对蒙军而言是九牛一毛。” 今日, 李瑕似乎已考虑好某些计划, 开口道:“请易将军在此继续牵制史天泽。再分千余精兵给我,如何?” 易士英转过头, 问道:“你有何主张?” “正面对垒我们远非史天泽之敌手,那就用我最擅长的打法试试吧……” ~~ 若看地图,能看到四川与重庆交界处是一道道褶皱般的山脉。把川中平谷,与川东、重庆的山岭分隔开来。 只有嘉陵江切断了这些褶皱般的山脉,汇入长江,形成了从川东进取最便捷、平坦的道路。 这便是重庆府能成为重镇的原因之一。 除了嘉陵江水道,要进入重庆,必须翻山越岭。 嘉陵江西岸有云雾山脉、缙云山脉。而在东岸,第一道横隔在蒙军面前的是“华蓥山脉”。 当然,若蒙军肯翻过华蓥山脉,也可绕过重庆,取万州,顺长江而下。 但蒙哥大汗不会如此。 他要一路踏破宋军的坚城高垒,扫平一切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摧枯拉朽,不必绕道。 虽不打算翻过华蓥山,蒙哥兵围钓鱼城之后,还是派兵扫平了华蓥山西麓的宋军寨垒,即渠州礼义山城。 为蒙哥攻破礼义山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玉”。 李庭玉是陇西人,自诩为李克用之后。 他父亲名叫李节,在汪德臣之父汪世显麾下为将,后随汪世显降蒙。 因此,李庭玉如今成了汪德臣的总帅府知事,领银符,任蒙古都总领。 他和汪德臣都是得到了蒙哥赐的蒙古名字,汪德臣叫“田哥”,李庭玉则叫“忽兰吉”。 李庭玉也好、李忽兰吉也罢,虽有蒙古名字,为人却十分文雅。 礼义山城被攻破时,宋朝渠州知州张资自刎殉国,李庭玉收拢了张资的遗体礼葬。 另外,他并未下令焚烧山城,而是驻军于城中,安抚投降的军民…… 九月十五日。 李庭玉得到哨马回报,称是有一支千余人的蒙古汉军由北面而来。 他接过对方的调令一看, 有些诧异。 “史楫?” …… 若问三十年前史家威名最盛者是谁?不是史天泽, 而是他长兄史天倪。 史天倪建清乐军, 所向无敌,为大蒙古国打下了整个河朔。 直到中武仙之计、英年而亡。 史天倪死后,史天泽继任统帅,灭金后,却向窝阔台提出自解其职,将帅位还给侄子史楫。 史楫,正是史天倪之子,史家长房长孙。 他继承了史天倪的功爵,授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赐金虎符。 这也是史天泽的聪明之处,蒙哥因此信重他,授五路万户、中书右丞相,另赐金虎符。 不久前,他二兄史天安之子史枢巧取苦竹隘,蒙哥亦赐金虎符。 由此,史家一门三万户,无比显赫。 打起仗来,史楫必然甘愿受史天泽指挥,但,其人本身的爵位并不低于史天泽。 这样的人物到了,李庭玉不敢怠慢,连忙下山去迎。 目光眺望,只见一杆大旗上绣着“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史”字样,千余兵马自北而来,黑色皮甲风尘仆仆。 李庭玉眯着眼,待对方行军到近处,稍加打量,只见个个都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精兵。 不愧是北地雄军…… ~~ “末将利州都总领李忽兰吉,见过都总管。”李庭玉迎向史楫,抱拳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 史楫三十七八岁模样,脑袋上宽下窄,面容瘦削、冷峻,眼珠很大,有些鼓出来,透着一股肃杀气,颇有大将之风。 他不苟言笑,随手抛出金符便丢给李庭玉核验。 李庭玉连忙接过,低头看去,只见金符上刻着个虎头,虎头下是一排回鹘文“征行万户总管”,背后是个“史”字。 核验无误,他忙将金符递回,又交出自己的银符。 史楫不接,转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一个年轻将领。 那年轻将领上前,核验了银符,递回,笑道:“李总领是汪总帅麾下?” “是。”李庭玉接回银符,问道:“不知尊下是?” “史樟,字敬先。” 史樟话到一半,见李庭玉没太大反应,遂又道:“家父讳名‘天泽’。” “竟是史郎君当面,失礼了。”李庭玉一惊,忙又行礼。 史樟笑笑,他话也不多,颇有世家子弟风采。 “真定与汉中相隔千里,今次若非大汗亲征,差点无缘与史家英杰相会。” 李庭玉寒暄着,安置史楫兵马入礼义山城休整,又设宴招待史家这两个堂兄弟。 忙了许久,三人才入堂坐下。 史楫坐了主位,李庭玉、史樟分左右而坐。 李庭玉先敬了酒,道:“前些日子才见了史大帅与史枢将军,听说是他们分兵攻重庆去了。” 史楫显然有些倨傲,并不开口说话。 史樟问道:“哦?家父与堂兄如今可好?” “似乎还在与重庆宋军对峙。”李庭玉应道,“便是有消息,也不会传到末将这里。但哨马远远望到嘉陵江对岸有兵马驻扎,想是史帅大营。” 史樟点点头,道:“我大半年未见父亲,让李总领见笑了。” 他说话带着些许河南口音,许是在开封待久的缘故。 李庭玉问道:“史帅既已领兵追随大汗征蜀,怎还再调兵马来?” 史樟道:“李总领有所不知,家父驻守开封,我堂兄枢驻守邓州,离蜀地近,到的便早些。” 他说着,转向史楫看了一眼。 史楫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某驻真定,路远,来得迟了。” 李庭玉道:“原来如此。” 史樟又笑道:“我与诸堂兄不同,平素只喜诗文戏词,不知兵事。这次是家父担心堂兄不擅与人交际,故命我候在开封,随堂兄一同前来。” 李庭玉笑道:“不知兵事?史郎君自谦了,分明是身手矫健。” “哦?” “冒犯了。”李庭玉看向史樟那俊秀不凡的面容,眯了眯眼,笑道:“郎君看着瘦,又披着甲,但猿臂蜂腰、肩宽背阔,末将还是能看出来的。” 史樟道:“家父管教严苛,逼我习武健体,家风如此。” 他这从容气质颇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短短相处,李庭玉亦仰慕其风采,又敬了杯酒,道:“郎君与都总管若不急,不如休整几日,到时与末将一同去见大汗,如何?” “李总领不是驻守于此?”史樟问道。 李庭玉道:“末将是汪总帅麾下,攻破此地,很快便要迁人口、物资回营复命。” 史樟道:“不设兵于礼义山城?” “为何要设兵?” 史樟想了想,问道:“便不怕宋军从这边攻来?” 李庭玉摇头笑着,抬手一指东边的华蓥山脉。 “史郎君不知川蜀地势啊,往东,似这般的高山还有五六重。宋军若要翻山越岭支援钓鱼城,辎重如何运送?” “若是数万宋军运送辎重呢?” “哨马自然能得到消息。” 史樟又问:“那,若是小股宋军穿插又如何?” 李庭玉笑了笑,道:“小股宋军,翻过华蓥山,与我大蒙古国骑兵战于平野不成?末将巴不得有宋军来送死。” 史樟舒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宋军不可能出现在渠州了?” “正是如此……” 第457章 华蓥山 第458章 雨夜入营 李庭玉显然不认为会有宋军放弃走嘉陵江河谷,冒着巨大旳风险翻山跃岭到渠州来。 听了史樟这一番言论,他便有些确定史樟说的“不知兵事”是真的。 但李庭玉颇喜欢史樟,有心帮忙想让这位史家郎君尽早熟悉战事,以免在大汗面前失了分寸,于是说起如今蒙哥攻钓鱼城的情况。 “……大汗入蜀以来无往不胜,唯独在这钓鱼城遇到了阻挡,至今已围城四月有余,犹不见宋军疲态。” 史樟问道:“莫不是有大将不肯尽力?” 李庭玉摇头,道:“大汗金帐即在眼前,谁人敢不效力,远的不说,便说半个月前,董文蔚将军为激励将士,亲自搬云梯,冒着飞石,登崎岖而上与宋军苦战。” “入城了?” “差一点,可惜伤亡惨重,无奈退军。”李庭玉叹息道,“之后,董将军之侄董士元代叔父攻城,率精锐登上城头,惜因后援不继,被迫撤回。” 史樟道:“惊心动魄。” “不错,惊心动魄。” 李庭玉深以为然, 点头不已。 “末将随汪总帅与川蜀宋军交手十余年间,王坚声名不算显赫。没想到, 竟是如此狠角色。” 虽是对垒为敌之人, 但李庭玉对王坚却也真心佩服。 史樟似因此对王坚也好奇起来, 问道:“此人很了得?” “岂止是了得?”李庭玉道:“敢与大汗对阵,只说这份胆魄, 便是世间少有。” 他起身,翻出一份钓鱼城的地图来。 这地图已有多处磨损。 看得出来,李庭玉每有空闲, 便是在琢磨如何攻破钓鱼城之事。 “钓鱼城确实是险峻非常,让人见之即感慨上苍……长生天鬼斧神功。但只凭险峻拦不住大汗,王坚此人,确是名将之资。” 小书亭 李庭玉说着,手指划过镇西门、护国门, 又道:“自攻城以来, 我军有两次几乎要得手, 皆因王坚及时支援而功亏一篑。王坚,有勇有谋有威望, 心志极坚, 可谓是人如其名。” 史樟凝视着地图, 道:“我素来认为赵宋必亡, 没想到,长生天能赐赵宋这许许多多良将。” “是啊。”李庭玉唏嘘不已, 道:“可惜, 王坚名将之资,困于臣节, 迷于穷途。他若愿降, 为大汗效力,必能威镇四海。” “自是如此。”史樟笑了笑,有些讥讽,道:“赵宋君臣猜忌,远不如我大蒙古国。” 他低下头, 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筷子, 又道:“李总领可发现一事?我大蒙古国世侯子弟往往兄弟相亲,少有间隙。史家,以及与我相熟的保州张家、历城刘家, 皆是如此。” “确实如此,汪总帅家中,亦是兄弟同心。” 史樟道:“因大蒙古国从不吝于封赏, 从不猜忌武人。故而英杰不愁无建功立业之机,将门子弟不必争一点家财。敢战、敢立功者,不愁出路。” “正是如此!史郎君见微知着啊。” 随着这一席话,他不由佩服起史樟。 这份眼力、这份对大蒙国古的忠心……无怪乎史家能一门三万户,得大汗信重。 “以郎君之才干、出身,往后必为国之柱石。”李庭玉不由感慨。 史樟拱了拱手,应道:“樟虽年少,亦有建功立业之心,今初上战场,还请李总领能多多提点。” 李庭玉见他如此谦逊,更添亲近,忙笑道:“这是自然,你我皆为汉军,正该同气连枝。” 一场接风酒,宾主尽欢……除了坐在主位的史楫。 史楫始终冷着一张脸,也不知到底是谁得罪了他。 但李庭玉与史樟聊得义气相投,已渐渐忘了看史楫脸色。 多饮了几杯之后,酒气上来,更是放开不少。 “请史郎君再饮一杯。” “李总领唤我‘敬先’即可。” “万不敢如此。” “我与你说,不必如此客气,我史樟史敬先……不摆架子。” 史樟似有些醉了,扶着李庭玉的肩,低着头摇了摇,又道:“去岁,我被宋人细作关到猪圈里……哈,平生之辱。” “哪个宋人敢如此?末将必杀他。” “不提了,不提了。待你我随大汗灭宋,一雪此辱。不……不, 非为这点小辱, 该是为了大蒙古国, 为了大汗……” 史樟说着,踉跄几步, 走到门边,站定,负手而立。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勒裹尸还?!” …… 李庭玉转头看去,心想史家郎君这诗,有字平仄不对。 但这诗中的才华与气魄、这少年郎的风采与壮志,还是深深刻在了他脑海中…… ~~ 数日后,大雨。 钓鱼城西面,汪德臣大营。 入了夜,有快马入营。 “报总帅,李总领已移来礼义山城之人口与物资归营。” 汪德臣还未解甲,正坐在大营中思忖着什么,闻言转头看了看更漏,自语道:“还未到两更……” 他这才起身,竟是亲自出营,冒雨去迎李庭玉。 此时天色已暗,三千余蒙军押解着物资、驱赶着俘虏正在依次入营。 有士卒们抬着篷布又搭了挡雨篷,要点篝火,被汪德臣喝止住了。 他目光看去,只见李庭玉正领人在营门处指挥,笑着大喊道:“忽兰吉回来了。” 若在平时,汪德臣多称李庭玉字号,但如今大汗金帐就在东面的石子山,汪德臣遂以蒙古名呼李庭玉。 当然,蒙哥有大气魄,也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见过总帅。如此大雨,总帅万莫亲自来迎。” 李庭玉连忙上前,请汪德臣避进帐篷,抱拳道:“末将不负大帅与总帅之命,取礼义山城……” “我明白,不必多说。”汪德臣道:“今夜不便点营火,让将士们辛苦些,先卸了辎重。” “是。” 汪德臣眯了眯眼,忽问道:“兵马还多了?” “正要与总帅说,是真定史楫的兵马到了,随军的还有史帅二子史樟……” 汪德臣竟是一眼便估算出对方兵力,问道:“只来千余人,这么少?” “说是真定兵马被塔察儿抽调了,史楫又想觐见大汗。” 汪德臣皱了皱眉,道:“他为何不去南营安顿?” “史家兄弟热忱,帮末将搬运物资,偏赶上大雨路上耽搁了,入夜才到,不如在营中安顿一宿。” 汪德臣这才点了点头。 他近来攻山死伤非常惨重,千余人完全安置得下。 “夜里不便觐见大汗,明早再让史楫去觐见……对了,说到史家,史枢战死了。” “什么?” “宋将吕文德到了。”汪德臣淡淡道,“此事大汗自会与史家兄弟说,你不必多事。” “是,末将明白。” 汪德臣转头看去,见千户赵重喜已匆匆向这边赶来,他脚便移了一步要过去,临走又嘱咐道:“莫让他们随便走动。” “总帅不见见史楫?” “时不凑巧,你守好营。” 汪德臣说罢便走,身材虽矮,步履间却威风凛凛。 李庭玉一愣,只觉总帅未免失礼,但随即明白过来……汪总帅今晚要再次奇袭钓鱼城。 ~~ “总帅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出空,史总管莫怪。” “汪总帅为国辛勤,我与堂兄万不敢有怨言。能有营帐安顿,免了我们连夜搭营,已是感激不尽。” “史郎君太客气了。遇上这天气,真定军还帮忙运输辎重,这才误了时辰。是末将该称谢……” 李庭玉回到寨门处将情况说了,见又是史樟出面,心中不由微有些疑惑。 相处数日,史楫始终不苛言笑的样子……又不是哑巴,未免太傲了些。 “请吧。” 史楫点点头,转头向兵将们喝道:“随李总领走,莫打拢了利州军。” “喏!” 李庭玉抬头看去,只见真定军将士已卸下马背上的物资,在雨中有条不紊列好队,缓缓牵马走在营中。 他们也与主将一个性子,永远不声不响,听到吩咐就做。 精兵确实是精兵。 史楫这千余人,比得上一般军队三四千人。 穿过营地,史樟环目观察了一会,忽问道:“汪总帅今夜要攻山?” “敬先竟看出来了?”李庭玉道。 “雨夜攻山,不容易啊。”史樟感慨道。 李庭玉回营之后,不再像在礼义山城时那般健谈,只是点点头,嘱咐道:“还请史总管、史郎君约束将士,以免将士互相有冲撞。” 史楫见李庭玉态度与之前不同,脸色便有些怪异起来,眼神都有些飘浮。 史樟却还是从容模样,如走在自家营中。 “李总领放心,我堂兄治军严谨,绝不至于。” “是啊。”李庭玉笑道,“看得出来。” 史楫脚步不由停了停。 李庭玉正要回头看他,史樟已抬手问道:“可是前面那片营地?” “正是。”李庭玉收回目光,为史樟指路…… 到了地方,自有兵将过来安排马匹绑在何处,入厕需到何处。 忙了半晌,快到二更时,史楫、史樟终于是进了帐篷。 “守好外面,莫让人靠近……” 第458章 雨夜入营 第459章 壁虎 二更。 汪德臣站在大雨中抬头看了看,执刀在手,低喝道:“出发!”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一道道军令传递出去,五千蒙军精锐悄悄向钓鱼城西北方向旳奇胜门攀去。 山道湿滑难行,汪德臣却是一声不吭,亲自走在前面。 上了山腰之后,每走一步,他便要将绑在腰间的绳索勒在旁边的大石上,往上走站稳了,身后的士卒才能将绳索解了,再向他抛过来。 如此天气攻山,自然是苦不堪言。 但在汪德臣看来,这场雨是天赐的良机。 大雨天,山上的宋军必然松懈,绝对想不到他会攻山…… 行军良久,到了三更天,蒙军才终于攀到山上稍宽阔之处休整。 汪德臣抹了抹头上的雨水,语气狠厉,下令道:“赵重喜、剌乎,你们带兵偷袭奇胜门;石抹术虎,你与我带大部抬云梯跟进。” “是。” “今晚,必为大汗取钓鱼城。” 商议停当,赵重喜当即便往上爬去。 赵重喜虽姓赵, 其实是唃厮啰后人,祖辈曾经附宋, 被赐姓为赵, 后又降蒙古。 赵重喜身手了得, 曾经给阔端当过侍卫,之后被赏给汪德臣, 被汪德臣提拔为得力干将。 他攀爬山崖极厉害,在军中有“壁虎”之称。 攻钓鱼城这些日子,汪德臣让他挑选军中擅登山之士, 组成一支百人的奇兵。 为的,就是这一夜的奇袭。 …… 大雨中,赵重喜、剌虎领着百余人爬过湿漉漉的岩石,抬头看去。果然,雨夜中, 宋军并无兵士在城头上守城。 “好机会。” 赵重喜咧嘴一笑, 也不用绳梯, 开始攀爬城墙。 他真像一只壁虎, 浑身都有种危险的气质。 终于,手指顺着岩缝往上一摸, 赵重喜摸到了钓鱼城奇胜门的城垛…… ~~ 奇胜门背后是马军寨。 名为“马军”,其实山城上并无骑兵。而是因这片山形似马鞍而得名。 马军寨是土家族寨子,祖辈为巴人, 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捕鱼、耕作,与汉人毗邻而居, 语言风俗几乎与汉人无异。 当年, 余玠以冉璡、冉璞兄弟之策, 建钓鱼城。冉氏兄弟多次上山, 说服了马军寨,约定让宋军上山驻屯,与寨兵同耕同住, 同保平安。 宋军带来了大量的物资、耕种技术,马军寨也帮忙宋军御敌。 十五年过去,马军寨与钓鱼城守军已与一家人无异。 如今的寨主,汉名叫“骆望山”, 既是王坚的下属, 也是王坚的朋友。 这一个雨夜, 骆望山的风湿腿疼得厉害,坐在岩洞屋里,眉头越皱越深。 “明儿个,你带两个娃到内城里去住,我与王将军说好了。”他没来由这般说了一句。 “不去。” 骆望山的妻子阿吉脆声声地应道:“你在哪,我在哪。” “唉。”骆望山叹道:“不仅是你们娘儿几个,还有寨子里的女人、孩子,都得迁进去。男人们才能安心守城。” “那就迁。”阿吉道,“但我留下陪着你。” 她正守在床边,免得床上两个孩子掉下来。四岁的是男孩,两岁的是女孩。 “哪天鞑子要是攻破了城墙……” 阿吉不等骆望山再说,转头便道:“攻上来啊,就我们这山,有本事再爬上来。就我一个女人,也能搬得了石头砸死这些鞑子。” 她的名字是“岩脚”的意思,她母亲生她时难产,下到钓鱼山脚时倒在地上,却是硬生生将她生了出来。 阿吉和她的名字、她的母亲一样,坚强得厉害,抡着锄头能翻地翻一整天,一网的大鱼也能扛上山。 什么蒙古大汗,什么十余万蒙军,她不了解是什么,但她不怕。 “祖祖辈辈的家在这里,明个儿跑到内城,以后又学着别人去什么五陵,我哪也不去。” 骆望山见妻子如此,又是深深叹了口气。 有件事他没说。 因今日的大雨, 蒙军没有攻城,他得了闲工夫,跑去找寨里的老祭师卜了一卦。 “大凶……祖神说, 这是大凶之兆。寨主再帮着宋人守下去,整个寨子都要死绝!” 当时, 祭师瞪着眼盯着骆望山,浑身都在颤抖。 “寨主,所有人都会死绝的……降了吧。” 一整天,骆望山都没能忘掉这个预言,才有了今夜与妻子这场谈话。 他世代信仰主神……如今却更信任王坚,只希望能把老弱妇孺从马军寨迁走。 独自想着这些,骆望山起身,走到床边,拉过小女儿藕一般的胳膊,在络腮胡上蹭了蹭,逗得她咯咯直笑。 “阿爹,我也要,还要骑大马。” “好,好。” 骆望山背起儿子,向阿吉道:“你要留下,我逼不了你。但等天晴了,先把寨里的……” 下一刻,一声惨叫远远传来。 骆望山还弯着腰在揽儿子,猛地转头向西面看去。 石屋里还是一派安详,但远处已有嘶吼声响起。 “敌袭!敌袭……” “护好崽子!” 手里的孩子被放下来,骆望山已向外冲去。 他冲进雨幕,脑子里祭师的话还在不停回响。 “死绝……死绝……” 雨声、惨叫、卜言在他脑子里混作一乱。 “死绝就死绝!” 骆望山猛地大吼一声,虎目圆睁,只觉终于清静下来,他从寨民手中接过大刀,大步赶往城墙…… 哔嘀阁 ~~ 这个雨夜里,确实是没有宋军在城头上守卫,但城墙下却有许多马军寨军民驻扎、值防。 赵重喜攀上城墙之后,还是惊动了这些人。 赵重喜要做的就是尽快让更多人登城、杀掉马军寨军民、夺下奇胜门。 时间很紧,对双方都是。 “剌虎!杀过去!” “其他人,接人上城!” …… “快!攀城!” 汪德臣声嘶力竭,亲自将手中的绳梯向上抛去。 蒙军士卒见主将如此,纷纷效仿。 奇胜门城头上,赵重喜已率精锐之士攀上城门,连忙喝令不止。 他接过绳梯,用力在城头上绑好。 “来!可以上来了!” 蒙军士气大振,纷纷攀援而上。 …… 石抹术虎已激动起来,他用力扯了扯绳梯,上面绑得很结实。 于是,等麾下的士卒爬上去之后,石抹术虎便咬住弯刀,沿绳梯而上。 站上城门,只见城内已有马军寨军民被惊醒过来,呐喊着向这边冲,剌虎正在带人围杀。 这般扫了一眼,石抹术虎已是大喜,吼道:“夺门!” 他当先便向城梯下冲去,大步奔向奇胜门。 “拦住蒙鞑!” 十余个宋军士卒原本是在门洞里避雨值守,纷纷扬起刀迎上来。 石抹术虎脚踩着积水、泥泞,冲到一个宋兵面前,弯刀斩下。 他是契丹人,与石抹按只同族,金亡后,他从小就随族人投降蒙军,活到三十多岁,近二十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 眼前的宋兵却只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黝黑,眼神还带着质朴。 “耕地的娃儿。”石抹术虎脑中泛起这个念头,带着些讥嘲。 一刀斩下,质朴的宋军少年无力抵抗,已死在刀下。 “杀过去!” 蒙军一拥而上。 …… “咯咯咯咯……” 汪德臣瞪大了眼。 他的目光透过雨幕,透过黑夜,隐隐看到奇胜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近五个月……终于。 “进城!”汪德臣激动得浑身颤抖。 “进城!” ~~ “寨主!城门破了!城门破了……” “快!速请王将军支援!”骆望山大喝一声,却没退,继续向前冲去。 “所有马军寨的男人,随我杀敌!” 骆望山已忘了那个占卜,也忘了曾有寨民与他说过,遇战该让官兵先上前。 他只有一个念头……夺回城门,守住。 不像王坚是为了报国,他根本没想过要报效朝廷。 这里是他的家,强盗进来了,必须赶出去……如此而已。 ~~ 钓鱼山下,西面大营。 雨还在下,一个帐篷外站着一列兵士,把帐篷围成一圈。 这些兵士全都穿着蒙军盔甲,紧紧抿着嘴。 他们有种奇怪的气质,像是……刻意的沉默,让人一看便觉得不舒服。 而帐篷内,史楫与史樟正在低语。 “今夜便动手?” “只有今夜有机会,这里太多人认识史楫。天一亮,我们必被拆穿。” “我有个想法……我们改变计划,去袭击蒙哥如何?” “不,成不了。” “冒险一试呢?” “我说过,这是下下策。也说过,我必须到钓鱼城。” “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去钓鱼城。” “我必须了解局势走向,才能掌握……” 话到一半,两人突然停下,转头看向帐外。 隔着帐篷,他们分明听到大雨中已有马蹄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蒙语的大喊…… 第459章 壁虎 第460章 原计划 当汪德臣攻向钓鱼城奇胜门时,一个名叫“木剌忽”旳蒙古怯薛军奉命到了西营。 木剌忽先是见过了汪德臣之兄、巩昌元帅汪忠臣。 待听说李庭玉已归,他又见了李庭玉。 “忽兰吉,你回营了,怎不去觐见大汗?” “末将递了战报,未得回复。”李庭玉蒙语说得十分流利,又道:“以为大汗已歇息了,不敢求见。” 他在木剌忽面前表现出一副恭谨模样。 怯薛军乃蒙古大汗宿卫,连普通士卒的地位也高于一般千户官。 木剌忽大笑,道:“没有,大汗关注夜袭奇胜门一事,还在等待结果。” “那末将这便去汇报礼义山城一事。”李庭玉道:“对了,真定府都总管史楫已领兵到了,是否领他一同前去?” “史楫?” 木剌忽反问一声,却是笑了起来,道:“他居然也来随征了?前几年大汗接见史楫时,我就在边上。” 说这话时,他无意识地掂了掂手。 这是个掂黄金的小动作。 李庭玉便明白过来,木剌忽曾经收过史楫不少好处。 “末将这便派人去请史总管。” “我去请。”木剌忽大咧咧道。 他不顾大雨,径直往帐外走,一翻身,轻轻巧巧地上了马。 李庭玉连忙招呼了士兵,与木剌忽一起向真定军营地行去。 木剌忽作为大汗宿卫,不仅身材魁梧、相貌威风,见识竟也不差, 一边策马一边谈论。 “史楫这人很聪明,我记得很深, 大汗授他金虎符, 让他治理真定。他说‘兵、民之权不可并一人, 请大汗分帅将之权,由臣而始’, 因这话,大汗很喜欢他。” 李庭玉笑应着,心头却忽然疑惑起来。 他这几日与史楫相处, 分明是木讷寡言的模样,很难与木剌忽描述的那个史楫联同起来。 李庭玉望向雨幕,终于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对…… 他又想到,今日清晨已预料到要下大雨, 他主张晚一日再行军。但史樟极力要求赶路,这才在夜雨里仓促抵达了大营。 李庭玉本以为史樟是急着到南营,早些见到史家将士。 但真到了钓鱼城下, 史樟却更愿意到西营来驻扎,似乎是刻意避开南营。 为何呢? 思量着这些,眼前已到了真定军的营地。 一个个真定军士卒转头看来,眼睛中像带着警惕…… 李庭玉忽又想到史枢之死,心念一动, 连忙拉住木剌忽的马绳。 木剌忽却已大喊道:“史楫,哈哈,还不出帐来迎老朋友?!” 他用蒙语喊的, 声音很大。 很快, 帐篷里有人用流利的蒙语应道:“来的是哪位将军?” “不是将军, 鄂嫩河的木剌忽来了,还记得你送我的金子吗?我来请你去见大汗。” “原来是木剌忽将军……” 这几句蒙语对答落入耳中,李庭玉舒了一口气,暗想自己多心了。 史家郎君那份见地、阅历, 怎么可能有假? 这一刹那, 前面的帐篷已有人掀帘而出。 同时,木剌忽喊道:“你……” “嗒!” 弩箭激射。 “噗!” 木剌忽话音未落,一团血浆从喉间迸出, 随着大雨被冲刷下去。 这威猛的怯薛军尸体已轰然砸落马下。 李庭玉猛地瞪大了眼。 “杀了!” “噗噗噗……” 一个个真定军突然端起弩,对着李庭玉及其身后随行士卒便是一阵乱射。 “敌袭!”李庭玉目眦尽裂,大吼不已。 他掉转马头便要走。 “快!鸣镝报……” “咴咴咴!” 战马已被两支弩箭射中, 嘶鸣着, 将李庭玉掀下马背。 他就地一滚, 要拔腰间的刀。 几个真定军士卒猛扑上来。 “非瑜,留下他劝降……” “杀了!” 蓦地又是一声喝令。 李庭玉仓促间转头看去…… “噗!” 一刀斩下,李庭玉眼前黑了下去,最后的画面是史樟喝令着持剑上前…… 头颅滚滚而落。 ~~ “仔细查看,一个活口不许留,不许让任何人报信!” “所有人立刻集结,动作快!” “盔甲外披上红布,刀出鞘、箭上弦,见蒙军立刻射杀,不许迟疑!” 李瑕已不再继续伪装成史樟,大步走在营地间发号施令。 他神情气质在一瞬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锐利、更威风。 “林子、马九、邱寿,领你们的人,准备随我攻汪忠臣!” “是!” “王益心,你领人去惊蒙军马匹,务必冲乱整个大营!” “是……” 脚步声在夜色中响起,千余人列阵极快。 他们是李瑕花了好几天,从近万宋军中挑选而出的,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且身材高大、体力充沛。 其中百余人对地势十分熟悉,作为向导引路渡过嘉陵江,顺着纵向的华蓥山脉一路驱马北上。 十二天,他们在荒山野岭间行军四百余里,遇山开路、遇水造桥,一直走到通川江峡谷。 通川江后世称为州河,由大巴山脉东北方向流向渠江,也是唯一分割开华蓥山脉之处。 扼守此处的重镇便是渠州礼义山城, 已落入蒙军之手。 如李庭玉所言,宋军不可能翻越华蓥山到渠州。 但, 蒙军却能堂而皇之地经过礼义山城。 所以李瑕要他们冒充史楫部兵马。 兵符、旗帜、盔甲、武器、马匹皆是从史枢处缴获的, 只有一部分经过稍加伪造。 若只面对礼义山城的李庭玉, 李瑕有信心能瞒得过去,这是他颇擅长之事。 可到了蒙古大营,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曾经见过史楫,一眼拆穿这个伪装。 李瑕利用大雨、故意拖慢李庭玉行军速度,趁夜进入汪德臣大营。 他知道瞒不了太久,打算一见汪德臣便一弩射死对方。 没想到汪德臣竟也在利用这场大雨准备偷袭,没有见“史楫”。 这对李瑕而言是更好些的情况,他可以更从容地搅乱蒙军,上钓鱼城。 …… 聂仲由却在这一夜看到了新的机会。 不仅汪德城没有发现他的伪装,蒙哥还派人来召见“史楫”。 这远比聂仲由预想中的更顺利。 他走到木剌忽的尸体前,伸手便去剥对方的盔甲。 忽然,李瑕一把拎起他,道:“不必剥了,准备袭营上山。” “你听我说。”聂仲由道:“我可以扮成这个蒙卒,持他令牌进石子山营地,刺杀蒙哥。” “不可能成功。”李瑕果断拒绝,道:“蒙哥大汗有多少宿卫知道吗?不可能让一个生人近身。” “我明白,但我试一试……” “没工夫耽搁在这种明知不可能之事上了。”李瑕语速飞快,“假冒敌军,有一个关键,必须在对方起疑之前出手。” 他扯着聂仲由快步而行,语气已渐渐严厉起来。 “便好比李庭玉,他虽是蒙将,但自幼习儒。我近日与他交谈,得知他曾在蒙哥面前为杨大渊求过情,主张安抚百姓,善待驱口。这样一个人,是以后能拉拢的对象,我若能俘虏他,有诸多好处。” 说到这里,李瑕话锋一转,又道:“但方才这情况,若有一丝犹豫,让李庭玉冲出包围,他只要喊一嗓子,我们和这千余将士必死无疑。” 这是冒险入敌营的危险之处。 随时会被揭破,随时会死。 最忌讳的就是贪心。 李瑕很清楚,时机只有雨夜入营这短短几个时辰。 至于刺杀蒙哥,根本不可能,他目前毫无这样的打算。 他之前说过“若实在不行,我去刺杀蒙哥”。 这是他在把最坏的可能列出来。 偏偏这一句话落在聂仲由耳里就挥之不去,直接忽略了前面的“若实在不行”。 所以,李瑕很少开玩笑,平素也尽量少说话,不是因为他这人无趣,而是要做大事,每一句可能会让人误解的话都很麻烦。 说回目前,对李瑕而言,局势还没有到“实在不行”的地步。 既然历史上蒙哥会死,他打算去找出这个原因,亲手去把握这个走向。 答案极可能藏在钓鱼城。 为此李瑕敢冒天大的风险。 但刺杀蒙哥成功的可能性极渺茫,他也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在李瑕眼里,自己的命比蒙哥值钱。 他低声喝道:“我们冒险,是为了搏出生机,不是来送死。你给我区分清楚。” 聂仲由道:“我明白,你继续原本的计划,但让我去试试。” 他说着,却是笑了笑,眼中浮起坚定。 “我去刺杀蒙哥,万一成了呢?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想再说些什么,但不会毫言壮语。 最后,他再次念了当年程元凤给他的那句诗。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是过河卒,死了不可惜。” 聂仲由至今还未能成为一个大将。 但他的志气没变,依旧愿洒过河卒的血,守住身后的疆土…… 李瑕终于停下脚步,深深看了聂仲由一眼。 一时间,他也想了很多很多。 这次来是要把握走向,但走向是什么?也许就是某个宋军士卒不顾一切也要杀死蒙哥呢? 而自己来了,反而要阻止吗?因为觉得不可能?但蒙哥会死,这个可能性原本又有多高? 这念头闪过,李瑕忽有些意动。 他难得感到掌握不住热血与冷静之间的平衡。 “让我去。”聂仲由又道。 李瑕开口,语气带着克制。 “继续按我的计划来。你说过,你的命卖给我了。” 他在极力保持冷静…… 第460章 原计划 第461章 马军寨 怎样才是厉害旳主帅? 有人能以利驱人;有人能鼓舞人心;有人能振奋士卒的热血,让他们舍身赴死。 更难的是,当手下人被热血冲昏脑袋时,还能完全控制住他们。 比起释放,保持克制要难得多。 好比一条奔腾的大河,有人能顺势利用它,但有几人能遏制住水势? 一份天大的功业摆在眼前时,内心的渴望,便成了这波涛汹涌的大河。 …… 汪德臣大步走进奇胜门,兴奋得浑身热血上涌。 让他头都有些发昏。 眼下要做的是先占住外城,守住战果,等待后续的兵马上山,一举拿下钓鱼城。 “杀进去,先攻下外城!” “快,传令大营!” “……” 发号施令之后,汪德臣亲自提起弯刀,杀入了马军寨军民之中。 “噗!” 一个个敌人在他面前倒下。 蒙军士气大振。 “随总帅杀敌啊!” 血汇入积水,军靴踏过,不断向前。 汪德臣连续劈倒数人,发现这次死在自己刀下的是个老者,连武器也没有,手里拿是柄锄头。 他有些疑惑。 之所以选择奇胜门进行奇袭,是因他知道负责这一段守卫的是乡兵,战力比宋朝官兵要弱。 但确实没想到,乡兵中还有这样的老头子。 接着, 汪德臣又咧嘴笑了笑。 原来这就是钓鱼城内部。 把合州百姓迁到山城上,与山民同住同耕, 不仅在此驻军, 还在此繁衍生息……何等懦弱?! 懦夫才不敢守丰饶之地, 携民上山。 “哈哈!给我杀!这钓鱼城根本就是个虚架子……杀!” ~~ 钓鱼城虽是在山上,但与普通城池一样, 里面生活着许许多多百姓。 面对蒙军,钓鱼城展示的是坚不可摧的一面。 面对生活在城内的人们,它提供水源、田地, 给予了他们乱世中的一片安详。 今夜,是第一次有敌人攻进城墙。 乡兵的驻地、民舍、田地、菜圃渐渐暴露在蒙军面前。 战斗已成了巷战。 而马军寨虽在钓鱼城内,但寨子所在的马鞍山其实也是一个小山头,与内城之间有一个小小山坳, 如同马鞍。 内城墙立在平缓的山坳上,远不如外城墙那么险峻。 这也是马军寨一直没有迁寨民入内城的原因之一,他们没想到,险峻的外城墙能被蒙军攻下。 屠刀劈来,女人、孩子哭声渐起。 骆望山听着, 只觉撕心裂肺。 “守住!把战线推出去!” 他杀入了蒙军之中,每一刀劈下都带着恨意。 然而, 奇胜门一开,源源不断的蒙军已冲杀进来,仅凭马军寨的乡兵显然是守不住。 终于,“噗”的一声响, 骆望山的盔甲被劈开, 鲜血喷涌而出。 “寨主!” 周围的乡兵连忙冲上, 护住骆望山便向后退。 蒙军又杀来,终于,有宋兵迎上去, 挡下蒙军的攻势。 边打边退, 骆望山渐渐被拉到内城墙下。 他却突然嘶吼一声,挣扎着转过身,不肯再退。 透过雨帘,他已看到了内城城头上立着的一道身形……王坚。 王坚支援得够快。但还是晚了, 眼下再打开内城门, 会让整个钓鱼城失守。 宋军只能放下吊篮,把将士吊下城头。 “别抛擂木,先把马军寨妇孺带上来!” “拦住蒙鞑!” “……” 骆望山愣愣看着那被吊篮送进内城的妇孺, 喃喃道:“太慢了啊。” 他当然知道,要想护住寨子里所有人,他最好的选择是投降…… 下一刻,王坚已亲自坐进吊篮,从城头上落下。 “王将军来了!杀敌啊!”宋军大喊不已。 “夺回奇胜门!” “……” 骆望山一声不吭,握着刀又转身冲向城门。 有乡兵冲上来拉他,被他一把推开。 “马军寨的男人们,守住!让官兵把咱们的崽儿送上去!” “跟着寨主杀敌啊……” 骆望山没有找王坚多再说什么。 这么多年的老朋友,王坚是什么心意他已完全明白……钓鱼城不能丢,但王坚愿与马军寨军民同生共死。 那他骆望山呢? 强盗来了,然后就背叛朋友、违背承诺,向强盗投降? 巴人守护祖宗的土地,从来不是靠下跪…… ~~ “随寨主杀敌啊……” 阿吉正背着两个孩子跑着,听到那叫喊声传来,猛地回过头。 孩子哭得厉害,雨夜里杀喊声不绝。 阿吉却看不清自家的男人到了哪里。 她忽然把身上的两个竹筐拿下,交在一个族人手里。 “带着娃走!” “阿妈!呜呜……” 哭声愈响,竹筐里的孩子努力把头上盖的布掀掉,伸手想要他们的母亲。 阿吉却已奔进了夜幕中。 …… 没有火把,没有星月的光亮,到处都是黑乎乎的。 “噗!” 前面一个乡兵被箭矢射中,倒在地上。 她连忙就地一滚,不顾浑身的泥泞,捡起一柄弯刀便扑向十余步外的一个蒙卒。 弯刀一割,比镰刀锋利得多,那蒙卒惨叫着摔倒,阿吉跃起,重重劈下。 她跟了骆望山这么多年,武艺并不弱,力气又大, 一刀便斩破蒙卒的皮甲, 要了对方的命。 “寨主夫人!” “我男人呢?!” “在那边……” 阿吉大步跑着, 只见不远处已有宋军在结阵。 她渐渐也听到了宋军中的呼喝。 “王将军, 奇胜门丢了!守内城吧……” “内城不能再丢了啊!” 忽然,蒙军汉军的大吼声也传来。 “王坚在那里!杀了他!” “噗噗噗……” 王坚没有退,领着宋军又迎上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阿吉不在乎王坚,她胡乱地在黑暗中奔走,只想找到骆望山。 然而,之后听到的只有宋军、蒙军的喊杀声。 “王将军!保护王将军!” “张将军!张将军在哪?张将军……王将军重伤了,命你全权指挥!” 阿吉连忙向那边冲去,黑暗中根本看不到张珏,她只能大喝道:“张将军,救我男人啊!” “骆夫人?”张珏大喝道:“王川,你领人支援马家寨乡兵!镇西门的兵力调来没有?!” …… 忙乱中,阿吉随着王川的兵马又向北面杀过去。 渐渐地,听到了北面的大喊声。 “抢回寨主!” 前方正是乡兵与蒙军的战场。 “支援马家寨!” 王川连忙带人冲了上去。 阿吉也提刀就冲,不停挥刀、挥刀,眼中泪水打转。 终于,有十余乡兵从蒙军的杀阵中拖出一个人来。 “阿山!”阿吉大哭着扑上去。 她看着骆望山被一路向后拖,直到一个稍安全些的小石屋旁。 “阿山……” 骆望山也不知中了多少刀,眼中毫无光彩,只在看到阿吉时振奋了一下精神。 《控卫在此》 “崽……崽……” 骆望山喃喃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想说些什么。 前方战场上却有官兵大嚎起来,把他后面的话盖了下去。 “王川将军战死了!快!报张将军……” 骆望山不由瞪大了眼。 脑海中,祭师的占卜再次回荡,“马军寨死绝……死绝……” 他只感到,无比地愧对祖宗,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突然。 一声突兀的叫喊硬生生传了过来。 “蒙军退了!” “蒙军退了……” 如回光反照般,骆望山身子一振,努力听去。 好一会,他才听到有人喊出了现在的情形。 “是蒙军后阵被攻乱了……” “传张将军令!包围蒙军,莫放走了汪德臣!” “……” 骆望山想牵动嘴角笑一下,但不能。 他心里想道:“马军寨没有死绝……崽儿能活下去……活下去……” “寨主!” 恸哭声响起…… ~~ 这边宋军悲喜交加之际,汪德臣却是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 “总帅!宋军攻上来了!” “给我拦住他们!” 汪德臣大吼着,心里却明白这次又要功败垂成了。 有宋军从后方攻上来……这分明是不可能之事,但居然真的发生了。 如此一来,后续的兵马定然是上不了山了。只凭眼下的人,根本不可能攻克奇胜门内城……事实上,被前后夹击,想逃出去都很困难。 “走!” 汪德臣喝令着兵士拦住宋军,同时已果断决定要撤军。 然而,城门外的宋军涌上来,竟是将他堵在了钓鱼城里…… 第461章 马军寨 第462章 钓鱼城 依汪德臣的计划,他亲领精锐悄悄上山、抢下奇胜门,便可通知他的兄长汪忠臣带兵上山了。 因此,汪德臣派了麾下将领阿隆在山腰处接应汪忠臣。 阿隆是沙陀人,身材敦实,虽是猛将却不擅于爬山。 他领了百人在缓坡处一直等到四更天,终于听到了山下传来的动静。 雨幕中,隐隐有云梯被扛了上来。 “奉副总帅之命,前来支援总帅!”有人大喊道。 阿隆连忙迎过去。 “奉总帅之命,在此接应副总帅!” 两边如此对答,阿隆也有些想笑,谁让汪家就是这么威风…… 走到近处,那云梯忽然兜下,一把卡在他脖子上。 “哈哈。”阿隆还在笑,道:“扛稳啊,这路是不好走……啊!” 话到一半,那云梯猛地向后一拽,直把他带下山去。 “哎呦!” 敦实的身子滚着,直滚到那些兵士面前。 数柄长矛毫不留情,猛地捅下来。 “噗噗噗!” …… “云梯抛了,傻不傻?” 林子领着兵士捅死了阿隆,迅速挥手下令先锋抛下云梯。。 他咧嘴笑着,蹲下身割下阿隆的头颅。 这雨夜,挂着头颅,对面也难以看清, 起不到威慑作用,他干脆向蒙军中用力一抛。 “上去, 杀。” “杀!” 山腰上的蒙军还在瞪着眼, 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 “将军?阿隆将军?” 头颅砸落到蒙军之中, 惊起一阵大乱。 “杀啊!” 宋军已冲上,长矛乱捅…… 林子只觉浑身畅快。 他这次随李瑕一路到钓鱼城, 再次见到了李瑕从容哄骗敌人,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开封。 不同的是,李瑕已越来越娴熟, 身边也不再是仅有林子这一个帮手,有了千余锐士。 那当然是必胜! “哈哈,汪德臣会奇袭,当我们不会吗?!冲杀上去!” …… “将士们,我对蒙人说‘只须沙场为国死, 何必马革裹尸还’, 他们还认为我们是来为蒙古而战。但这诗还有前两句……”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大喝声盖过雨声, 李瑕做着最后的激励。 “军歌当唱扬大刀, 誓扫胡虏出山关!” 这诗,李瑕上辈子只听过两次,知道是抗日诗。 虽然没背诵过, 但它显然是极好记的。哪怕记不全, 塞几个字, 先不论韵律在不在, 诗魂还在。 将士们不会去追究这些平仄韵脚对不对,他们感受得到那份豪情。 还感到了骄傲。 看, 我们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们这些蒙人, 我们是来做什么的……誓扫胡虏出山关。 “誓扫胡虏!”宋军轰然应和。 “誓扫胡虏……” “攻山!” 随着这一令下, 宋军当即便攻向奇胜门, 直杀蒙军后方。 蒙军还在专注攻城, 完全没想到身后会有宋军偷袭, 当即大乱。 阿隆的残部被驱赶着, 撞进蒙卒之间,慌张大喊道:“宋军来了!宋军来了!” 他们说不出对方有多少人, 只能如没头苍蝇般大吼, 把惶恐漫延开来…… “宋军来了!” “宋军杀上来了……” 宋军将士这些日子憋着不开口, 偶尔说话都只是简短的应喏,也是憋得狠了,此时释放开来,一个个都无比兴奋。 “杀啊!” 每一刀劈下,他们都要大吼,士气更压蒙军一筹。 “我等乃宋军!支援钓鱼城来了!” “杀光这些胡虏!” 渐渐地,还有人放声大唱。 “军歌当唱扬大刀,誓扫胡虏出山关。”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 …… 豪迈的军歌冲出雨幕,传到了奇胜门里。 马军寨寨主骆望山还张大了眼,努力想多听些消息,却断了气息。 宋将王川已身中十数刀,缓缓倒下,盔甲撞在雨血中的岩石上。 更多的是,不知姓名的将士与马军寨乡兵,尸体铺在泥泞之中。 何须马革裹尸? 重伤的王坚在担架上努力支起身子,望向了城门。 “扶我过……” 此时王坚重伤之下,心神稍松,纵是坚毅如他,话到一半也是昏死过去。 战场更前面,张珏已下达了反攻的命令。 “别走了汪德臣!” 宋军兵士、乡兵士气大振,纷纷奋起气力,冲杀向蒙军。 在他们背后,晨光已悄悄泛起。 雨天不见太阳,但天色已渐渐亮了…… ~~ “保护总帅!” 蒙军千户剌虎大喊着,试图率兵挡住张珏的攻势。 奇胜门已经被堵死,大量的蒙军在马军寨中乱窜不知该往哪逃。 汪德臣的大旗竖在西面城墙处,正在收拢兵马,打算攀下城墙撤军。 剌虎不打算撤。 他能被汪德臣选为先锋,因他不怕死。 总要有人断后。 如剌虎所愿,宋军杀到了他面前。 弯刀与长矛相交…… 随着各个城门的增援兵力的抵达, 宋军越来越多,不停杀破蒙军断后的防线。 剌虎身边还愿意死战的蒙卒已越来越少。 他已浑身是伤,大吼着向张珏杀去。 “保护总帅……” 张珏大刀斩下,将他斩倒在地。 “杀汪德臣!” …… 汪德臣眼看着麾下将领的旗帜一面面倒下去, 眼中怒气迸发。 他不怕死,若还有一线胜机,他必然敢冲上去与宋军死战到底。 但现在连这一线胜机都已没有了。 转头向城墙上看去,坡很陡,那支宋军奇兵正守在山道上。 汪德臣喝道:“赵重喜!你带人先下,占住山道!” 赵重喜没有犹豫。 攻城时,他是第一个上的;撤退时,也需要他先攀下城墙开道。 在腰间绑好了绳索,赵重喜精锐便往下攀。 “嗖嗖嗖嗖……” 宋军的箭矢射来。 一个个由赵重喜训练出来的精锐惨死在箭雨之下,尸体跌落城墙,滚下山崖。 “下城墙,杀了这些宋人!” 赵重喜如壁虎般的身躯灵活地移动。 同时,他还左右摆荡,躲着箭雨。 终于,他下了城墙…… “噗!” 一根长矛猛地激射而来,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是一名宋兵眼见有蒙古将领要逃,忽然便冲到陡坡上,只凭双手便把长矛掷出。 “武老七,好样的!”正在指挥的聂仲由不由大喊。 武老七大喜,他天生力气极大,但抛矛其实准头不高,这次运气却好,那蒙古将领自己在那晃来晃去,正好被钉死。 “我立大功了……” “嗖!” 城头上,石抹术虎一箭射来,径直射中武老七。 这个才立了大功的宋兵,脸上喜色未褪,径直翻落山崖。 “放箭!拦下这些蒙军!”聂仲由大怒,连连喝令将士放箭。 城头上,蒙军也不停射箭掩护。 他们据着高处,箭矢更有利,一时竟逼退了山道上的宋军。 …… “王益心,你带人守住奇胜门!不容有失!” 李瑕喝令着,见蒙军已不敢从奇胜门逃,连忙又率兵去支援聂仲由。 眼下这情形汪德臣要逃,只能下城墙,再从陡坡杀过来。 “原地放箭,不必冲到城墙下。” 随着李瑕的增援,宋军箭雨更加密集。 蒙军想要从这段城墙下来的计划登时受挫。越来越多的蒙军为了活命,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有的掉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有的被宋军箭矢射中。 也有能活命的,捉着树枝向下滑去…… 李瑕不急,任这些幸运者逃下山。 他只有千余人,很难围杀数千蒙军,首先要擒杀的是汪德臣。 时间一点点过去。 钓鱼城内的宋军已围杀过来,城头上的蒙军逐渐走向绝境…… 李瑕手握着长剑,等着看汪德臣是要跳下城墙逃命,或是战死? 终于,只见那个身披华丽战甲的身影在亲兵的保护下,以绳索荡下城头,在陡坡上站定。 “射杀汪德臣!” 李瑕、聂仲由纷纷喝令。 汪德臣没有逃,竟是冒着箭雨集结亲兵。 这等地势,两百余人摔死,才让他最后集结起了数十人。他们嚎叫着,向李瑕这边杀过来。 汪德臣竟是放弃了活命的可能,誓要斩杀胆敢偷袭他的宋军将领。 隔着一箭之地,一股怒气扑到李瑕面前。 “杀!” 矮壮而强悍的身躯冲在山坡间,手中弯刀高高扬起,汪德臣虎目圆瞪,声势骇人。 他真的很好奇这支宋军是如何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杀过去便知道了。 “冲散这些宋人!” “轰!” 一声巨响,擂木、大石从城头滚滚而下,重重砸向这数十蒙古精兵。 “嘭!” 一块大石砸裂了汪德臣的头盔,将他的身躯径直砸扁在山岩之上。 血肉成泥。 雨水一时也未能冲刷干净。 李瑕依旧从容,把长剑放下,目光看向城头。 立在城头上的,已是一个个浑身浴血的钓鱼城守军。 …… “我等奉四川制置使蒲帅之命,支援钓鱼城!” 城头上的张珏没有多问,喝令道:“迎援军入城!” 他转过头,又补了一道命令。 “告谕全城!朝廷没有忘记我等,重庆没有放弃我等!” 很快,城中军民士气大振。 经历了最惨烈的战斗之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援军来了!重庆的援军来了……” ~~ 李瑕走过马军寨。 到处都是尸体,以及围着尸体恸哭的普通百姓…… 这景象,与他想像中不同。 李瑕本以为钓鱼城是一座军垒,它雄伟、坚固,如擎天大柱撑起了半个川蜀的防御。 走进来,才能看到这里有那么多的老弱妇孺、那么多战阵经验并不丰富的乡兵。 一夜间,上千无辜者惨死…… 李瑕本认为蒙哥会死在钓鱼城下,于是,觉得这里能守住是理所当然。 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若能守住,那是无数人的壮烈牺牲换来的! 他李瑕,以后世人的眼光、从结果反推,觉得理所当然?却难免忽视了这全城军民付出的到底是怎样惨痛的代价。 满城军民以超乎常人的意志拼死挣扎……他李瑕只想看蒙哥死不死? 终于,这满地的尸体落在眼里,压得李瑕透不过气来。 他进城,首先明白的是……蒙哥若死,那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功业。 是四千兵卒、两万乡兵、数万百姓……这些人以他们的不屈,硬生生磨掉了蒙古十余万大军的锐气、心智。 是这满城军民,硬生生把能征服世界的蒙古大军熬成了无用之师…… 第462章 钓鱼城 第463章 良将 包括李瑕在内,都不知道有哪些事已被他改变。 蒙哥伐蜀提前了大半年,使蒙军避过了攻城失利后的炎热天气; 吕文德没有及时入援…… 这些,反而给钓鱼城的防御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使得本就凶险的钓鱼城更加摇摇欲坠。 而李瑕也弥补了一些。 若没有他入援,马军寨的军民也许会尽数战死。 也许汪德臣攻占外城后,会认为王坚已到穷途末路,于是孤身到城下劝降;也许还会被炮石砸死…… 也许会,也许不会,不重要了,它们已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而钓鱼城的命运,蒙哥的命运,甚至大宋与大蒙古国的国运,也陷入了一片未知。 只能拼命去挣…… ~~ 初进钓鱼城,李瑕还在观察这个山城。 首先,张珏带着他去见王坚。 “昨夜一战,王将军伤得很重。我虽还未查看过将军伤势,但以他的为人,若非重伤晕厥,绝不会退下战场。” 张珏时年三十四岁,身材魁梧,相貌俊伟。 余玠建钓鱼城那年,张珏才十八岁,刚从征入伍。 十五余年来,他除了随余玠、王坚出征,其余光阴都在钓鱼城上度过。。 张珏作战勇猛, 常身先士卒,又曾经随着冉氏兄弟苦学谋略, 文武双全。 李瑕见了如此人物, 不由又想到之前与李庭玉谈论的“大宋多良将”。 试想, 若钓鱼城上只有王坚,而无张珏, 昨夜城池已失守了。 主将、副将,皆能谋擅仗,确实是极难得之事。 “希望王将军伤势能好转, 也幸而还有张将军能接过指挥。” 李瑕这句话平平淡淡,张珏却能听出他的真诚,道:“也幸而李将军及时率援军赶到。”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他急着去看王坚,脚步匆匆,但还不忘给李瑕介绍起钓鱼城内的地形。 看得出, 这是个做事效率极高之人。 …… “那是大天池。” 进入内城后, 张珏指着马家寨西南方向的一个大池塘, 道:“王将军领军民开凿水沟而成,泉水汪洋, 旱时不涸, 可棹舟撒网, 捕池中鱼鳖。城中还有小天池, 以及水井、水塘……” 李瑕目光看去, 只见那大天池有五百步之宽,竟是一个山顶上的湖泊。 “看来,水源不会是问题。” “不仅是水源。”张珏指了指远处的山麓间的田地, 道:“百姓于山间开垦田地,且在春季下山抢耕、秋季运粮上山, 城中储备大量粮草。” 他们走过大天池旁边的岩地, 只见到处都立着舂碓、石碾、轮碾。 昨夜虽经历了一场大战, 仍有百姓正在冒雨碾面, 一切繁忙景象。 李瑕还看到了火药作坊。 之后是财库、牢房…… 上了一片断崖, 到了山顶最中心,穿过跑马道,又绕过军营、石照县衙, 才隐隐看到将军府。 这一路走来耗时颇久,李瑕身后诸将领都不由暗暗咂舌这山顶之大。 哪像是山, 根本就是个能容纳十万人口的城池。 ~~ 进了将军府,一个名叫“赵安”的年轻将领走上前来, 向张珏低声汇报。 “将军本打算要见见援军将领,死活不肯退,末将趁他昏过去了才抬回来医治。” “伤势如何?” “很重,但扛过来了。”赵安道:“一醒来便问骆寨主,末将不知如何回答……” 张珏叹息一声,领李瑕往里走去。 其余将领则留在外间,由赵安招待。 此间说是将军府,其实是借用了护国寺的一个院子,陈设很是简朴。 李瑕与张珏穿过短短的走廊,一个满手是血的大夫从厅中出来。 “张将军且看,都是从王将军身上剐出来的……” 只见这大夫手里拿着一堆箭簇,血从他指缝间流淌而下,触目惊心。 “唉,请张将军提醒王将军吧,满城军民系他一人,万莫再如此冒险了。” “如何劝得动……” 张珏谢过大夫,与李瑕进了厅中。 王坚已醒了,唇上毫无血色,喃喃道:“君玉来了……马家寨……” “马家寨保住了。”张珏不提骆望山,忙引见李瑕,道:“这位是筠连李知州,奉蒲帅之命入援。” “李瑕李非瑜,久仰王将军。” 李瑕没以官场礼节相见,但这“久仰”二字却十分诚恳。 “我听说过你……少年英气……屡破蒙鞑……好,好。” 王坚努力要起身,伤口已有些破开。 张珏连忙上前按住他。 王坚伤重,却还是探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很是热忱。 这或许是武将与文官的不同,于武将而言, 每日睁开眼都是死生难料,只要能并肩杀敌。管你是何派系、有何靠山。 “昨夜……多谢你。钓鱼城……受你大恩。” “万不敢当。”李瑕道。 他见王坚如此伤重, 不敢多说。只简单提了重庆形势…… “总之, 蒲帅没有放弃钓鱼城, 重庆暂时也没有危险,王将军只管放心。我还要安置兵马,下次再来探望。” 王坚却拉着他们,不让走,又问起昨夜战况。 张珏无奈,只好一一禀报,最后道:“大胜了,我等斩杀了汪德臣,稍后将他头颅提给将军瞧瞧。” 如此胜仗,他难得也开了个玩笑。 “可惜是砸烂了,将军看不清这鞑贼面目。” 王坚勉力一笑,喃喃道:“多少年了……总算是弄死这狗猢狲。” 思忖片刻,他又开口分析道:“杀汪德臣……即断鞑主一臂膀……之后,该示威……挫其心志……” “是,蒙军受此大挫,接下来几日必放缓攻城,将军且安心歇养。” 张珏说罢,又要与李瑕离开。 “君玉……到大天池里……捞几尾鱼……送给鞑主。”王坚再次留住他们,嘴里喃喃交待着。 张珏脚步一停,思忖片刻,明白过来,应道:“我让人再做百张炊饼,一并送给他,如何?” “好,好。” 王坚这才放心,老实躺好。 “那城中防事拜托君玉了……非瑜,待我养好伤、退了敌……置酒向你致谢……” ~~ 一番相见,谈的虽少,李瑕已有些佩服王坚。 不仅是重伤之下还能强撑的毅力,其智计也是非凡。 汪德臣一死,蒙哥必大为震惊。连攻蜀总帅如此奇袭都不能攻克钓鱼城,必然会有人提议请蒙哥围而不攻,等钓鱼城断粮。 此时城上再抛出粮食,示威,又能重重打击蒙古士气。 事情虽小,却可见王坚对战事之上心。 若等蒙哥一死,能领钓鱼城将士一起追击蒙军,何愁汉中不复? 这大宋,绝非没有良将、没有战力,关键是如何用。 这些,想得远了。 但李瑕心中,却不由埋下了期待。他才钓鱼城不久,眼界却已开始一点点越过蒙哥,隐隐看到了更长远之处…… 第463章 良将 第464章 换帅 见过王坚之后,张珏正要带李瑕去安顿兵马。 却见赵安从外面跑回来,道:“张将军,有群孩子在门外哭闹。” “哭闹?” “都是昨夜战死的兄弟们的儿子,末将也不好驱赶……” 这事情是小事,但若处理不好也要凉了军中士卒之心。 张珏虽忙,还是马上向将军府外赶去。 李瑕走在后面,只见十余个半大的男孩正整整齐齐跪在那。 他们小的不过五六七岁,大的不过十一二岁,个个额头上系着白布,脸上挂着泪痕。 “张将军来了……” 张珏认得这些军中子弟,抬起手,一个个指过去。 “王立、史炤……尔等之父兄为国捐躯,朝廷自有抚恤,王将军也绝不会苛待孤儿寡母,不须尔等来闹!” “张将军,我等不是来闹事的。”为首那名叫“王立”的男孩抬起头道。 他不过七八岁大,小脸绷得紧紧的,强忍着才没哭出来,又道:“我等是要来从军的!” 说罢,重重磕了个头。 张珏闻言,微微一愣。 “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说甚胡话。” “请张将军允我等从军,杀虏!”王立掷地有声。。 张珏语气终是柔和下来,挥手道:“等尔等大了再说。” “我要杀虏!我爹说了, 一定守住钓鱼城。蒙鞑打一年,他就守一年, 打十年他守十年, 打二十年, 那就由我顶上。” 王立的声音还有些哽咽,眼神中却满是坚决。 “现在……现在爹走了, 我来守!” “对,我们来守!”一群男孩纷纷哭喊道。 “大言不惭。”张珏轻骂了一声,走上前, 一把将王立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他的眼泪鼻涕。 …… 好不容易安抚了这些孩子,让赵安将人送去,张珏看着那些背景,依旧唏嘘不已。 “王立这孩子, 小小年纪, 已不简单啊……他爹王川, 昨夜支援马军寨时战死了。” 2k小说 李瑕点点头, 他入城时便看到了王川的尸体。 张珏叹息道:“我十八岁从征,上山,呆了十五年……这些孩子则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又不知还要待多少年。” 李瑕问道:“张将军没想过, 哪天不用再守着山城?” “不守怎行啊?蜀中这地势, 只有山垒能防蒙古骑兵。”张珏道:“王将军与我, 已做好了一辈子守山的准备……前提是, 若未战死。” 大宋这局势,已无人敢言“收复”二字。 对于这些将领而言, 既不认为大宋会亡,当然只能一直守下去了。 张珏想到这里,不由更添感慨。 “虽我之死, 有子存焉。子又生孙, 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古有愚公移山,今我等守山、守国,唯有以愚公之志。” 这大抵算是这些钓鱼城将领之间一个自嘲的小笑话。 李瑕并不觉得好笑。 这些英才良将, 本不该困守于这一方山城, 本该到更大的天地去施展更大的抱负。 卫青直捣龙城、收复河朔;霍去病长驱漠北, 封狼居胥……这是为将者该有的志向。 大宋到了王坚、张珏这一辈,这些志向却已被某些东西扼杀了。 那等到像王立这些孩子长大, 再拼命, 还能有多少作为? 李瑕愈发希望,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 “张将军可想过?若有朝一日能反攻汉中,自不必再守。” “非瑜太年轻,想得简单了。” 张珏摆了摆手,显然完全不认同李瑕这态度。 他与王坚,皆是余玠“构垒守蜀”之策的具体执行者。 论对川蜀战局的了解,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反攻? 岂还有反攻的可能? 张珏不由提醒了李瑕一句,道:“做事,务必脚踏实地,万不能好高骛远……哈,今日初见,莫怪我啰嗦。” “张将军能提点我,是待我赤诚,多谢还来不及。” 李瑕话锋一转,又道:“当年余帅构垒,是为守蜀不假。但之后马上便要图复汉中不是吗?防守反击,只防守不反击怎行?” “道理说得容易,做不到皆是假的。”张珏微微苦笑,不欲就此无益之事多谈。 他还很忙。 李瑕也就点到为止,刻意保留着与张珏之间这点意见冲突。 ~~ 钓鱼城便这样,一点点的向李瑕展示出它的壮阔,以及它的无奈、局限。 而山下包围着钓鱼城的十万蒙军,像是要将李瑕与这个山城的命运狠狠地揉在一起。 是日,大雨未歇。 有蒙军士卒逃回了汪德臣的大营,将一个个消息递给了汪忠臣…… ~~ 说到陇西汪家,是由汪世显开始发迹。 汪世显死后,留下的爵位官职本该由其长子汪忠臣继承。 但汪忠臣自认为能力远不如二弟汪德臣, 于是把世爵、二十州都总帅之位让给汪德臣。 那年是乃马真皇后摄政,很欣赏汪忠臣之胸怀, 遂任他为巩昌元帅、副都总帅。 此事之后,汪忠臣给人的感觉……好像能力不高。 但事实上,汪世显能斩杀宋朝名将曹友闻、四川制置使陈隆之, 皆有汪忠臣的功劳。 甚至,曹友闻曾兵围汪世显,只差一点就要杀掉这个蒙军总帅,也是汪忠臣冲入宋军阵中,亲自斩杀十余人,拼命将汪世显救出重围。 这是他善于打仗的一面。 到了忽必烈远征大理时,汪忠臣监督嘉陵江漕运,愣是在宋军眼皮子底下把辎重运给忽必烈。 这是他善于治理的一面。 总之,汪忠臣绝非无能之辈。 只是他做起事来,不愿像汪德臣那般拼命。 这次汪德臣亲领精锐奇袭钓鱼城,便是由副总帅汪忠臣坐镇大营,准备领后续兵马攻山。 没想到,突然有宋兵在营寨中展开偷袭。 宋军惊了所有的战马,使战马踏进各个帐篷,踩伤蒙兵无数。还在列队的蒙军猝不及防,不知宋军从何而来、有多少人,只以为神兵天降,纷纷乱窜。 营中精锐都已被汪德臣带走,汪忠臣不可能让杂兵镇定下来,于是立刻收拢亲兵,奔向南面大营请求援兵。 他反应够快,已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损失。 一直忙到天亮,等汪忠臣借别部蒙军杀回来,宋军已登上钓鱼城。 事已至此,他深知汪德臣夜袭计划必已失败。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汪忠臣只盼着二弟能平安归来…… 一等又是半日。 终于,有士卒回来禀报了汪德臣的下落。 “报!副总帅,总帅……总帅被宋人挂上奇胜门上了……” “什么?!” 汪忠臣犹不敢相信。 “舜辅……舜辅……不可能的……” 他喃喃着,摇头不已。 “你不可能死的……从小到大,越危险的事你越要去趟,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说过你是受长生天眷顾……舜辅……” 没有时间给汪忠臣哀悼死去的二弟。 很快,蒙哥命汪忠臣前去觐见。 ~~ “嘭!” 汪忠臣才到大帐外,便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还能听到大汗正在用蒙语咆哮。 “是谁给他们顽抗的胆子?!破城之后屠光他们,要让这山上不见一株草、一棵树,更不见一个能喘息的宋人!让他们明白大蒙古国的大汗不容忤逆,没有人能阻挡蒙古的铁蹄弯刀……” 蒙语极适合用比喻和排比句。 蒙哥平素不苟言笑,但愤怒起来,那怒火也能如排比句一样滔滔不绝,慑人心魄。 汪忠臣不敢马上进去,在帐外稍等了一会,才进帐匍匐在蒙哥脚边恸哭。 “大汗!我二弟……田哥……田哥被砸成烂泥了啊!” “起来!” 汪忠臣连忙起来。 蒙哥的声音如铁一般,道:“不要哭哭啼啼。你继任总帅,负责攻破钓鱼城。” 汪忠臣真心不敢违逆蒙哥,但还是道:“臣无能,愿推举二弟之子汪惟正为总帅。” 这话乍听之下,像是汪忠臣怕担事。 他名字叫“忠臣”,但似乎没有“德臣”那么忠心。 大帐中气氛一凝。 显然,蒙哥不悦了。 其实他明白,汪家军五千精锐被重挫,汪忠臣也好、汪惟正也罢,已不可能像汪德臣那般好用。 汪忠臣连忙又道:“臣必辅佐汪惟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蒙哥缓缓坐下,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忽然想到,如今汪德臣才战死,若是世爵与总帅之位没有交给其子,必然寒了大将之心。 刚才竟然被愤怒冲昏了头,差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好在,汪忠臣够顾全大局。 这般一想,汪忠臣果然是忠臣。 “召汪惟正入蜀,受总帅之位。” “是,大汗英明。” 蒙哥脸色依旧不好看,却已不再是冲着汪忠臣了。 而是愤怒于钓鱼城让他开始丧失冷静。 他开口又下令道:“命史天泽回驻钓鱼城,负责主攻……” “大汗!” 话音未落,竟有人出列打断了蒙哥。 这是自蒙哥大肆屠戮窝阔台汗一系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汪德臣一死,蒙哥终于感受到,威严受到了挑衅。 这才是他愤怒的原因…… 此时说话的是蒙哥的爱将术速忽里。 术速忽里是蒙军中少有的智将,开口便滔滔不绝。 “大汗已攻下大半个川蜀,还没归附的,只有几个小城。钓鱼城与重庆就像是野狗都嫌难啃的骨头,不值得在这里耗费宝贵的时间。不如遣一个有威望的老将,率五万精兵,围住钓鱼城,与刘黑马部相互呼应。大汗就可以率军东进……” 第464章 换帅 第471章 莫测 术速忽里说到这里,蒙哥愈发不高兴了。 他却还在说。 “大汗东进就像利箭刺穿赵宋破口袋一般的防线,破万州、夔州,攻下瞿塘三峡。然后出师荆州,在鄂州与东路军会合,打下临安。那样一来,重庆、钓鱼城像是被母羊丢弃的小羊羔一样孤立无援,守军就算不投降也要逃了……” 一番侃侃而谈,术速忽里显然是出自一片肺腑。 他说的都没错。 蒙哥是战场上的天才,完全能明白这个战略很中肯。 但,这破坏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 他这个大汗之所以亲征,为的是让诸王再想起他的战功。 他要摧枯拉朽,证明他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中最能征善战者。如此,汗位才能彻底巩固在他的血脉上。 绕过钓鱼城?让“大汗败了”的传闻在草原上流传? 绝不可能! …… 汪忠臣偷偷抬眼一看,连忙大喊道:“请术速忽里将军闭嘴!你这言论就像是烂在额尔浑河边的腐肉,臭气熏天!难道你以为大汗攻不下这小小山城吗?!” 大帐中还有许多蒙语并不熟练的降将,低声向通译问了,也纷纷大喊起来。 “不错!破城已功在顷刻之间,术速忽里迂腐之言,大汗万不可信!” “……” 论打仗,他们或许不如术速忽里。但揣测上意,术速忽里远不如这些人。 同时还有许多真心认为钓鱼城马上就要被攻破的蒙古将领也纷纷叫嚣起来。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术速忽里,你老了吗?像是钝了的弯刀,连羊羔都砍不动了!好好看着,我们马上要杀进钓鱼城!” 终于是稍稍挽回了蒙哥的威严…… ~~ 数日之后,史天泽率军回驻钓鱼城下。 他已经看出来了,吕文德的援兵未到重庆,缙云山上只有不到万人的兵力。 这支宋军没打出真正的旗号,暂时分不清是何处兵马。 史天泽猜测,或来自上游的叙州、泸州;或来自下游的万州、夔州。 若是前者,刘黑马就太无用了;若是后者,那便是大军东向的好机会……当然,蒙哥不可能同意。 因此,史天泽暂时不打算禀报这个猜测。 若猜测是真的,要么得罪刘黑马、要么触怒一心攻打钓鱼城的蒙哥。 若再给史天泽半个月,他完全有把握击败缙云山上的宋军,继续兵向重庆。 可惜的是,汪德臣一死,史天泽只能回师。 南面临近嘉陵江,兵力不好展开,因此,史天泽先是把营地移到钓鱼城西北方向,作为主攻方向。 在展开攻势之前,他还了解了汪德臣之死的前因后果。 …… “史帅,并非是我推诿。事实便是,那支宋军,确是以史楫之名进入大营。” 汪忠臣坐在史天泽对面,脸色有些憔悴,又道:“李庭玉虽死,但其军中不少人都是这般说。” “我明白。”史天泽道。 史枢已战死,这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史家头上。 史家只是被冒名的受害者,真正犯了过错的人是李庭玉……也死了。 汪家、史家都有大损失,却都没有互相怪罪。 他们能在大蒙古国立足,最明白眼下该同心协力。 “这个宋将,便是在缙云峡谷害死子明之人。” 提到史枢之死,史天泽不由神色黯然。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他拿了子明的金虎符,北上渠州,混入大营,偷袭汪总帅。此人对史家、对蒙古很熟悉,能治兵、能打仗、能说蒙语,还胆大包天……” 汪忠臣问道:“史帅知道是何人所为?” 史天泽默然片刻,摇了摇头,道:“不知。” “是吕文德麾下?范文虎?” “也许吧。”史天泽淡淡应道,“不论这宋将是谁,待攻下钓鱼城便知晓了。” 话虽如此,待他回到帐中,独自一人时,终是忍不住恨恨骂了一声。 “狗崽子!只恨去岁没宰了你……” ~~ 钓鱼城中,李瑕与张珏正站在城头上谈论军情。 如今已是十月,前些天的大雨之后,天气已开始转凉。 “过几日便是立冬,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好事。”张珏叹道,“想必在酷暑到来之前,蒙军的攻势都不会停止。” “汪德臣一死,蒙军已休整几日。”李瑕指了指山下新增的营地,道:“看来,很快就要重新展开攻势了?” “让他来。”张珏冷笑。 他又问道:“非瑜了解蒙古情报,认为会是何人主攻?” 李瑕想都没想,道:“史天泽。” 张珏点点头,道:“我与史天泽交锋过一次,败了。当时蒙军才兵临钓鱼城下,史天泽与汪德臣分攻南北一字城墙,攻下了水军码头。他确实很会打仗,比汪德臣更稳重。” 李瑕忽指了指前方,道:“他来了。” 张珏目光看去,只见一小队蒙军正沿着崎岖的山道缓缓而上。 “不像是开始攻城了。” “刚领了军令,总要先来叫阵。” 只见那一小队蒙军已在山腰上停住,其中一个蒙卒开始攀上险道,对着城头大喊。 “冒充都总管来偷袭的无胆鼠辈!敢出城与我家大帅一晤否?!” 喊声在山间回荡开来。 “无胆鼠辈……敢一晤否……” 李瑕大喊道:“史天泽,敢与我单挑否?!” 那蒙卒愣了愣,还挠了挠头,转头又向后面的队伍中看去。 张珏拿出弓来,准备一箭射死这蒙卒。 但下一刻,那蒙卒已回过头来,喊道:“听着,我家大帅已知你是何人!” 张珏不由止住了动作,眉头一皱。 “史天泽知是非瑜来了,那叙泸兵力空虚之事……” 站在李瑕身后的聂仲由听了,也不由担忧起来。 他听着李瑕与张珏分析战局,明白若让蒙哥知道是叙泸兵在支援重庆,便要怀疑刘黑马已败,必再派兵去攻叙、泸空虚之地。 “这就很麻烦了。” 聂仲由上前一步,低声道:“史天泽已看出来了,我们却不能传递消息到重庆,让人回守叙、泸。” “当不至于。” 李瑕想了想,走到城垛边,开口喊道:“我是不会承认的!” ~~ “不会承认的……” 喊声在山间回响。 山腰处,史天泽听了,默默无言。 好一会,李瑕不再有动静,依旧问史天泽敢不敢上前单挑。 这种无聊事,史天泽懒得做。 李瑕这一句话,说承认也是承认了,史枢果然便就是他杀的……竟敢与史家结如此血仇。 但说不承认,李瑕也确实就是不承认……意思是“我也能把你做的事抖出来”。 至少,他史天泽不敢跑去对蒙哥说“那个宋将叫李瑕。刘黑马可能也被他击败了,刘黑马真是太没用了。” 这些事说太明白了,不仅得罪刘黑马,还要引蒙哥怀疑。 李瑕能轻易冒充史楫,他史天泽再马上猜测出这人是李瑕……相互之间如此了解,那到底是有何勾结? 蒙哥这位大汗能容人,却绝不是好糊弄的。 那么,最好还是攻上钓鱼城,杀了李瑕,一了百了。 思绪终于转到攻城之事上。 “走,明日开始强攻!” 史天泽下了令,再次回头望向眼前的高山坚城,深深地皱起眉。 “若是汪德臣攻下马军寨后能守住,那便好了。至少能有个制高点……” ~~ 若没有李瑕,汪德臣很可能占住马军寨。 而马军寨所在的马鞍山,便能成为蒙古攻城的制高点。 可能,蒙哥会登上马鞍山,亲自擂鼓,振奋士气。 再可能,蒙哥还会在马鞍山上建一座高高的望台。 还有一丝可能,宋军的炮石能打到这个望台。 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可能,望台正好能砸到蒙哥…… 但,李瑕挽救了马军寨,使得马鞍山这个制高点没有落入蒙军之手。 那之后的一切可能,必然已不会发生。 …… 如今,这边史天泽还在为汪德臣攻城的计划被挫败感到可惜。 另一边,李瑕并不知道,他的努力,在冥冥之中再次把局势推向更不利的方向。 世事往往便是如此……风云莫测。(未完待续) 第465章 莫测 术速忽里说到这里,蒙哥愈发不高兴了。 他却还在说。 “大汗东进就像利箭刺穿赵宋破口袋一般的防线,破万州、夔州,攻下瞿塘三峡。然后出师荆州,在鄂州与东路军会合,打下临安。那样一来,重庆、钓鱼城像是被母羊丢弃的小羊羔一样孤立无援,守军就算不投降也要逃了……” 一番侃侃而谈,术速忽里显然是出自一片肺腑。 他说旳都没错。 蒙哥是战场上的天才,完全能明白这个战略很中肯。 但,这破坏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 他这个大汗之所以亲征,为的是让诸王再想起他的战功。 他要摧枯拉朽,证明他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中最能征善战者。如此,汗位才能彻底巩固在他的血脉上。 绕过钓鱼城?让“大汗败了”的传闻在草原上流传? 绝不可能! …… 汪忠臣偷偷抬眼一看,连忙大喊道:“请术速忽里将军闭嘴!你这言论就像是烂在额尔浑河边的腐肉,臭气熏天!难道你以为大汗攻不下这小小山城吗?!” 大帐中还有许多蒙语并不熟练的降将,低声向通译问了,也纷纷大喊起来。 “不错!破城已功在顷刻之间,术速忽里迂腐之言,大汗万不可信!” “……” 论打仗,他们或许不如术速忽里。但揣测上意,术速忽里远不如这些人。 同时还有许多真心认为钓鱼城马上就要被攻破的蒙古将领也纷纷叫嚣起来。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术速忽里,你老了吗?像是钝了的弯刀,连羊羔都砍不动了!好好看着,我们马上要杀进钓鱼城!” 终于是稍稍挽回了蒙哥的威严…… ~~ 数日之后,史天泽率军回驻钓鱼城下。 他已经看出来了,吕文德的援兵未到重庆,缙云山上只有不到万人的兵力。 这支宋军没打出真正的旗号,暂时分不清是何处兵马。 史天泽猜测,或来自上游的叙州、泸州;或来自下游的万州、夔州。 若是前者,刘黑马就太无用了;若是后者,那便是大军东向的好机会……当然,蒙哥不可能同意。 因此,史天泽暂时不打算禀报这个猜测。 若猜测是真的,要么得罪刘黑马、要么触怒一心攻打钓鱼城的蒙哥。 若再给史天泽半个月,他完全有把握击败缙云山上的宋军,继续兵向重庆。 可惜的是,汪德臣一死,史天泽只能回师。 南面临近嘉陵江,兵力不好展开,因此,史天泽先是把营地移到钓鱼城西北方向,作为主攻方向。 在展开攻势之前,他还了解了汪德臣之死的前因后果。 …… “史帅,并非是我推诿。事实便是,那支宋军,确是以史楫之名进入大营。” 汪忠臣坐在史天泽对面,脸色有些憔悴,又道:“李庭玉虽死,但其军中不少人都是这般说。” “我明白。”史天泽道。 史枢已战死,这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史家头上。 史家只是被冒名的受害者,真正犯了过错的人是李庭玉……也死了。 汪家、史家都有大损失,却都没有互相怪罪。 他们能在大蒙古国立足,最明白眼下该同心协力。 “这个宋将,便是在缙云峡谷害死子明之人。” 提到史枢之死,史天泽不由神色黯然。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他拿了子明的金虎符,北上渠州,混入大营,偷袭汪总帅。此人对史家、对蒙古很熟悉,能治兵、能打仗、能说蒙语,还胆大包天……” 汪忠臣问道:“史帅知道是何人所为?” 史天泽默然片刻,摇了摇头,道:“不知。” “是吕文德麾下?范文虎?” “也许吧。”史天泽淡淡应道,“不论这宋将是谁,待攻下钓鱼城便知晓了。” 话虽如此,待他回到帐中,独自一人时,终是忍不住恨恨骂了一声。 “狗崽子!只恨去岁没宰了你……” ~~ 钓鱼城中,李瑕与张珏正站在城头上谈论军情。 如今已是十月,前些天的大雨之后,天气已开始转凉。 “过几日便是立冬,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好事。”张珏叹道,“想必在酷暑到来之前,蒙军的攻势都不会停止。” “汪德臣一死,蒙军已休整几日。”李瑕指了指山下新增的营地,道:“看来,很快就要重新展开攻势了?” “让他来。”张珏冷笑。 他又问道:“非瑜了解蒙古情报,认为会是何人主攻?” 李瑕想都没想,道:“史天泽。” 张珏点点头,道:“我与史天泽交锋过一次,败了。当时蒙军才兵临钓鱼城下,史天泽与汪德臣分攻南北一字城墙,攻下了水军码头。他确实很会打仗,比汪德臣更稳重。” 李瑕忽指了指前方,道:“他来了。” 张珏目光看去,只见一小队蒙军正沿着崎岖的山道缓缓而上。 “不像是开始攻城了。” “刚领了军令,总要先来叫阵。” 只见那一小队蒙军已在山腰上停住,其中一个蒙卒开始攀上险道,对着城头大喊。 “冒充都总管来偷袭的无胆鼠辈!敢出城与我家大帅一晤否?!” 喊声在山间回荡开来。 “无胆鼠辈……敢一晤否……” 李瑕大喊道:“史天泽,敢与我单挑否?!” 那蒙卒愣了愣,还挠了挠头,转头又向后面的队伍中看去。 张珏拿出弓来,准备一箭射死这蒙卒。 但下一刻,那蒙卒已回过头来,喊道:“听着,我家大帅已知你是何人!” 张珏不由止住了动作,眉头一皱。 “史天泽知是非瑜来了,那叙泸兵力空虚之事……” 站在李瑕身后的聂仲由听了,也不由担忧起来。 他听着李瑕与张珏分析战局,明白若让蒙哥知道是叙泸兵在支援重庆,便要怀疑刘黑马已败,必再派兵去攻叙、泸空虚之地。 “这就很麻烦了。” 聂仲由上前一步,低声道:“史天泽已看出来了,我们却不能传递消息到重庆,让人回守叙、泸。” “当不至于。” 李瑕想了想,走到城垛边,开口喊道:“我是不会承认的!” ~~ “不会承认的……” 喊声在山间回响。 山腰处,史天泽听了,默默无言。 好一会,李瑕不再有动静,依旧问史天泽敢不敢上前单挑。 这种无聊事,史天泽懒得做。 李瑕这一句话,说承认也是承认了,史枢果然便就是他杀的……竟敢与史家结如此血仇。 但说不承认,李瑕也确实就是不承认……意思是“我也能把你做的事抖出来”。 至少,他史天泽不敢跑去对蒙哥说“那个宋将叫李瑕。刘黑马可能也被他击败了,刘黑马真是太没用了。” 这些事说太明白了,不仅得罪刘黑马,还要引蒙哥怀疑。 李瑕能轻易冒充史楫,他史天泽再马上猜测出这人是李瑕……相互之间如此了解,那到底是有何勾结? 蒙哥这位大汗能容人,却绝不是好糊弄的。 那么,最好还是攻上钓鱼城,杀了李瑕,一了百了。 思绪终于转到攻城之事上。 “走,明日开始强攻!” 史天泽下了令,再次回头望向眼前的高山坚城,深深地皱起眉。 “若是汪德臣攻下马军寨后能守住,那便好了。至少能有个制高点……” ~~ 若没有李瑕,汪德臣很可能占住马军寨。 而马军寨所在的马鞍山,便能成为蒙古攻城的制高点。 可能,蒙哥会登上马鞍山,亲自擂鼓,振奋士气。 再可能,蒙哥还会在马鞍山上建一座高高的望台。 还有一丝可能,宋军的炮石能打到这个望台。 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可能,望台正好能砸到蒙哥…… 但,李瑕挽救了马军寨,使得马鞍山这个制高点没有落入蒙军之手。 那之后的一切可能,必然已不会发生。 …… 如今,这边史天泽还在为汪德臣攻城的计划被挫败感到可惜。 另一边,李瑕并不知道,他的努力,在冥冥之中再次把局势推向更不利的方向。 世事往往便是如此……风云莫测。 第466章 稳攻与速胜 次日,史天泽开始进攻钓鱼城。 他的打法与汪德臣不同。 汪德臣打仗猛而急,一直以来都是要想办法突破钓鱼城的城门,以求攻破一处,以点破面。 史天泽则是稳而缓,倾向于破坏钓鱼城旳防御,想办法摧毁守军士气、烧毁城中粮草。 他主攻的方向是地势最缓的镇西门。 蒙军士卒不再拼命从陡峭的山路上把云梯搬上去,而是在山腰开始大兴土木,开凿山道。 不像在打仗,倒像是在建城。 但死伤并不比之前少。宋军的炮石不停砸下,蒙军死伤无算,在岩石上铺设的木板也常被砸毁,不时有人惨叫着摔下山梁。 史天泽又命人堆石建垒,防止宋军炮石。遣精锐趁夜上山,泼尸油,点燃城墙下的草木。 若宋军不能及时以沙土灭火,岩壁被烧得炙热,蒙军便如辛勤的蚂蚁般将一桶桶水搬上来,泼下。 受热严重的岩石遇水,终于破裂开来。 这是“积薪烧岩”的方法。 史天泽不仅烧城墙,还用这办法开凿山路。 十多日间,蒙军终于在山腰处凿出能容纳千余人的平地,开始往更前面堆土建垒。 像是愚公移山,数万人步步为营,缓缓向钓鱼城推近。 史天泽似乎是想把炮车架设到能够抛射到钓鱼城之处。不仅能以炮石杀伤宋军,还能抛火球烧毁城中粮草…… 《我的治愈系游戏》 但伤亡太重,且推进缓慢。 蒙哥已开始派人催促。 十月十四日,史天泽匆匆赶赴石子山大营。 才进大帐,名叫“古剌”的怯薛军统帅已上前一步,说话也直接。 “攻京湖的中路大军已启程两月有余,大汗不能再等在这钓鱼城下了。这样开山造路,真要再攻十年吗?” 古剌之所以这般说,是因前阵子宋军从钓鱼城上抛下了两尾三十多斤的大鱼,以及面饼三百余张。 且留书曰“尔再攻十年,亦不可得”。 不少蒙古将领因此又气又急,潜意识里生怕要在川蜀久留。 大军中已有急躁氛围,显然容不下史天泽这种打法。 史天泽对此亦觉无奈,好在他早有腹案。 “请大汗容臣细禀。开山造路攻镇西门,只是明面上的攻势。” 他两步上前,走在地图前指点起来。 “大汗请看此处,臣已命人悄悄开凿一条暗道……必拿下钓鱼城,战事只在旬月。” ~~ 钓鱼城。 李瑕近来一直与张珏守城,受益良多。 张珏用兵与易士英有许多共同点,皆是罚赏分明、厚待士卒。但易士英打仗更古板些,张珏则更灵活多变。 张珏擅用斧,编练了一队斧头军。哪个城门告急,他便带斧头军杀过去,常常是冲在最前面。 他指挥打仗时镇定自若,让李瑕觉得他像诸葛亮。但战场上一旦出现危机,他又会暴怒如雷,冲锋陷阵,突然便成了张飞…… 总之,这人智计有,勇武也有。且胆量极大,是真不怕死。 副将如此,主将王坚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类型。 这日蒙军退去后,不久前才执斧将一个攻上城头的蒙卒劈成两块的张珏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颇喜欢与李瑕谈论战事,似乎有往后要将钓鱼城交给李瑕守卫的想法。 “看来战事还要持续很久。我等做好了长年守城的准备,此为久战之利;可若等蒙军推进到能向城中击炮,却为久战之弊。” “确实是有利有弊。”李瑕道:“但我认为未必会久战。蒙哥应该不会接受史天泽这般慢慢攻城。” “何以见得?” “蒙哥已围城五月有余,他是大汗,拖得越久,越损他的威严。便好比一个壮年汉子与孩子斗殴却久久不能取胜。” 张珏点点头,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道:“但只须我等不露出破绽,史天泽休想速胜。” 李瑕点点头,道:“汪德臣打不了史天泽这种沉稳仗,但史天泽却可以打得出汪德臣那种奇袭。我让人拿了一物,到……” 话到这里,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赵安匆匆赶来,抱拳道:“王将军已能起身,想要见见李将军。” 张珏近来忙于守城,已有数日未下城头,闻言有些诧异,问道:“王将军伤势好了?” 赵安道:“还未痊愈。但将军心急,才止了血便要关心军务。” “又是这般。”张珏摇了摇头,道:“非瑜,一道过去吧。” …… 到了将军府外,正见一名将领从里面走出来。 这人披着盔甲,身材高壮,脸色也有些黝黑……走到近处才发现是骆望山的妻子阿吉。 “嫂子?” 张珏颇讶异,看着阿吉这身装扮,不由道:“你这是?” 阿吉额头上绑着白布,还在为骆望山守丧。但白布外还戴着头盔,像是她继承了骆望山守护乡民的职责。 “张将军。”她向张珏抱拳,又转向李瑕再次行礼,道:“恩公。” 这声“恩公”因当夜蒙军偷袭,若非是李瑕领援兵到来,只凭钓鱼城守军,只能守住内城,夺不回马军寨,寨中军民很可能要死绝。 当时还有一桩小事,抱着阿吉一双儿女逃命的族人中了流矢,来不及进内城,也是因有了援兵,这两个孩子才幸免于难。 李瑕连忙称不敢当,只说能守住寨子,是军民浴血奋战的结果。 这番感激之后,阿吉才转向张珏,道:“寨子里的大家伙推我为寨主,以后马军寨我来守。” “王将军同意了?” “就算我是女人,但也能杀敌。”阿吉道:“那夜我杀了五个鞑子!” 她语气虽然铿锵,但在张珏面前还是有些不安。 今日她自己披了亡夫的盔甲出来,请王坚让她领乡兵守城。 王坚没同意。 不仅是因她是女人,而是王坚与骆望山多年老友,不能看着老友走后,遗孀还要上战场,若有不测,一双儿女无人照料。 此时张珏只看阿吉没有正面回答,便明白了王坚的答复。 “嫂子且回家为骆大哥守丧,打仗的事交由男儿们。至于寨主的人选……” “不是我想当,是大家伙要让我当这寨主。” 阿吉死了丈夫,正是情绪激动之时。 但一个质朴的山间妇人,这其中的理由却说不清楚,只好喊道:“以前余帅和两位冉先生把马军寨围到钓鱼城里,说能更太平。现在我男人死了……等你和王将军也走了,寨子归谁管?!” 这件说来话长,当年余玠让冉璡、冉璞兄弟筑城,说服了马军寨。但余玠已逝,冉璡、冉璞兄弟辞官回乡。 此事之后,马军寨乡民已不那么信任朝廷,这些年全凭骆望山与王坚的交情在维系。 现下这情形,马军寨不太愿意让朝廷干涉他们的寨主人选,土家人也有土家人的习俗。 “嫂子请放心,此事我与王将军一定会商议妥当。”张珏道:“最好是将寨子迁进城内,我们再派兵守奇胜门……” 阿吉大急,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抬脚便走。临走前反倒向李瑕说了一句。 “恩公有空了,到寨子里来,大家伙想再谢谢你。” …… 将军府中,王坚正在缓缓踱步。 他伤势未愈,微凉的天气里,他额头上也沁满了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君玉、非瑜来了。” “将军方才见过了骆家嫂子?”张珏问道。 “不错。”王坚沉吟道:“奇胜门只由乡兵防守总归不妥。偏城中兵力尚不足以守卫八道城门。” “那也不能让嫂子女流之辈领乡兵厮杀。” “嗯,马军寨死伤已够惨重。”王坚道,“好在我已命人炸毁了奇胜门下的山道,西北面暂无攻势。此事我再斟酌吧。” 张珏点点头。 奇胜门十分险要,汪德臣前次夜袭失败,短期内蒙军不至于再一次偷袭。 这两位守将谈过此事,接着便要说起镇西门的战况。 而李瑕却忽然插嘴,说起了方才在城头上未说完之事…… “不如就任骆夫人守奇胜门如何?” 第467章 地道 一场偷袭战之后,奇胜门下的险道已被宋军用火药炸毁,成了整个钓鱼城战场最偏僻之处。 山下已不见多少蒙军,唯有城墙屹立在高高的山崖之上。 这日,史天泽只带了几名随从,不打旗号,悄然策马行到了这片山崖之下。 “见过史帅。” 一个蒙军将领从崖边树丛里钻了出来。 此人名叫“张云”,是汪德臣麾下大将。 汪德臣死后,其子汪惟正还在利州,暂未赶来继任都总帅。 张云暂听汪忠臣之命,汪忠臣则让他全力配合史天泽攻城。 “暗道挖得如何了?” “史帅请看。”张云脸上还沾着些尘土,抬手指了指崖壁。 史天泽下马,走进树丛。 只见前方是一片崖壁,有一处天然凹陷了两丈有余,形成一道夹缝。 夹缝中挂着绳梯,可以攀援而上,但只能到半山腰。 而半山腰处,却有一个人工挖掘旳洞口。 两个月前,汪德臣发现了此处,命张云悄悄带人挖暗道直抵奇胜门内。 但挖着挖着,里面有块巨石根本挖不通。汪德臣只好放弃这个计划,转而带人雨夜偷袭。 而史天泽更有办法。 “多亏了史帅的积薪烧岩之法。” 张云道:“末将命人烧了足足半月,终于打通了这块巨石,后面果然还是沙土。” “是沙土就好。”史天泽问道:“还有多久能挖通?” “两天。”张云应道。 史天泽点点头,又命哨探悄悄往山上打探,过了良久,回报道:“史帅,奇胜门依旧是由乡兵防守。”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好。”史天泽转向张云,交代道:“行事小心些,莫让宋人发现。” “是,末将十分小心。”张云十分自信。 这片崖壁垂直,顶上的宋人根本望不到凹陷处里面。 且蒙卒运送沙土时,皆是从树丛间走。 “他们必定想不到我们还会再攻奇胜门。”史天泽拍了拍张云的肩,勉励道:“等拿下此城,我为你向大汗报功。” “谢史帅给末将如此机会!末将必登城为汪总帅报仇!” ~~ 有些泛紫的画面里,能在树从的缝隙间看到史天泽。只见他抬手拍了拍什么人,翻马上马…… 王坚又眯了眯眼,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穿过树丛,向南而去。 “此人必是史天泽无疑了。” “王将军还看到什么了?”李瑕问道。 “有人在运送……沙土。”王坚道。 张珏放眼看去,只见到山崖下郁郁葱葱,什么都看不到,只好问道:“沙土?” “想必是蒙军正在悄悄挖暗道。” “非瑜真是了得,又说中了,蒙鞑竟还想偷袭奇胜门,一而再、再而三。” “如此看来,史天泽用兵比汪德臣更阴险……” 王坚通过这几日的歇养,终于能重新登上城头。他握着一个圆筒往山下看,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透过这望筒一看,远处之景仿佛近在眼前啊。” 张珏有个伸手的动手,想接过看看。 但王坚没发现,摸着手中的圆筒,已转向李瑕,问道:“真是好物件,是如何制作的?可难?” “不难。”李瑕道:“将两块玉石紫晶打磨,反复试验。” “玉石紫晶……” 王坚本有意命人仿制,听得这四字,一时滞然。 他叹息一声,苦笑不已。 钓鱼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绝不会有这种奢侈之物。 “看来非瑜为了战事,不惜花费啊。” 他们仿佛已认为李瑕是大户出身。 李瑕道:“我亦清贫。是贾相公为人大方,送了我几块石头。” 王坚虽然极是喜欢这个望筒,但这般贵重之物,也不好多再把玩,递还给李瑕。 他又不忘交代道:“你务必收好,莫落入蒙鞑之手。” 李瑕却不接,应道:“宝剑赠英雄。这望筒由我留着,远不如在王将军手中有用,还请将军笑纳。” 张珏向他们瞥了一眼,有些羡慕。 王坚摇头,道:“太贵重了。” “不如打胜仗贵重。”李瑕道,“玉石紫晶我还有些,只是未及多造望筒。等造好也送一筒给张将军。” 张珏闻言一笑。 王坚不是婆婆妈妈之人,亦是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彼此间的关系显然更亲近了些。 倒不是说李瑕贿赂了王坚……若送的是两个玉石紫晶般的贵重之物,王坚只怕要翻脸。而李瑕送的是胜机。 以王坚的为人,嘴上不说会回礼,心里却不会忘。 他将望筒又递给一旁的阿吉。 “嫂子也看看吧。” 阿吉披着盔甲上前一步,接过望筒,学着王坚的样子眯眼向山下看去。 远处的情景被拉近,本看不到的事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吓了一跳。 泛紫的画面里,已不见了史天泽的身影,但不时能从树丛间看到匆匆穿过的蒙军士卒。 阿吉不由更佩服起李瑕来。 这位宋将不仅救了马军寨,还劝说王坚让她带领寨民守寨,且制出这样厉害的物件,再次破坏了蒙军偷袭的阴谋。 一个相貌好、待人亲切、能力出众的恩人,谁还能不敬重? 阿吉小心翼翼擦了擦那望筒,递给王坚,道:“王将军放心,这次,奇胜门不会再丢。我会狠狠杀他们,给望山报仇。” 王坚点点头。 他之所以让阿吉继任寨主,不过是为了让史天泽掉以轻心。 且在王坚看来,兵马交锋根本无关恩仇,只为家国。 总之他是朝廷将领,所思所想与阿吉全然不同。因此,说起战事,王坚依旧只与张珏、李瑕等人讨论。 “史天泽见我军依旧只以乡兵守奇胜门,近日必将展开偷袭。君玉,你时刻准备将计就计。” “是,到时让这些蒙军入瓮,叫他们有来无回。” “都说说吧,有甚杀伤更多蒙鞑的方法。” 其实如何将计就计,李瑕都说过了,但王坚颇重视培养校将,还是让诸将议论。 一个名叫“张万”的将领便站出来,道:“当放更多蒙军入城……” “……” 至此,钓鱼城军民击败汪德臣之后,再击败史天泽一次,基本已成定局。 但,这还不能够解钓鱼城之围。 李瑕脸上挂着微微笑意,心里却是犹觉不足。 他入城,想看的是王坚如何击败蒙哥。 目前为止,反而是李瑕一直在挫敌立功…… 只听诸将七嘴八舌说了一会,赵安提议道:“不如带队兵马出城,从后面堵住蒙军,再用烟熏死他们?” 张珏摇头,道:“山下蒙军必众,不好派人下山。” 赵安挠了挠头,下意识转头看了李瑕一眼。 显然,李瑕这么多天在钓鱼城不是白呆的,他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在许多将士心中,他的地位几乎已仅次于王坚、张珏…… 王坚却忽然站起身。 因听了这些议论,他似有了新的想法,踱了几步,也不说话。 想得太专注,竟是忘了唤旁人,独自向城内走去,像要去翻地图。 走了几步,王坚才回过神来。 “君玉、非瑜,你二人随我来。” 李瑕、张珏对视一眼,只好命诸将各守防线,随王坚向城内走去。 王坚一路上低头思量,直到进了将军府,向亲兵吩咐道:“守好外间,勿让人靠近。” “是。” 李瑕与张珏进堂,只当王坚是要布置如何在奇胜门设伏。 但王坚开口,说的却是一个新的计划,关于李瑕真正期待之事…… 第468章 勇者(为盟主niema加更) 斜阳透过连窗纸都没有的窗框照进厅堂,兵器架上的长刀泛起黄光。 王坚重伤未愈,脸上本无血色,却在这样旳光亮中显得红润了些,眼神很郑重。 “我有个想法。”他开口,缓缓道:“蒙军能以暗道偷袭,我等亦可以从暗道偷袭蒙军。” “王将军是想?” “待史天泽偷袭奇胜门之际,蒙军东面必疏于防备。” 话到这里,王坚终于道:“我欲领精锐出城……斩杀鞑主。” 这最后四个字出口,李瑕愣了一下。 恍然以为听错了。 他没想到,刺杀蒙哥的计划,不是由他提出的,而是王坚。 说实话,李瑕微有些失望,若只是刺杀,他何必入城? …… 但王坚显然不是脑子一热才有了这疯狂的念头。 他对战场势态的掌握,远非聂仲由可比。 不等李瑕、张珏开口,他已转身摊开案上地图。 “鞑主如今驻扎于石子山,此地处钓鱼城东面五里,隔着脑顶坪、深涧沟,皆为不易安营扎寨之处。” 王坚语气平平淡淡,手指却有些颤抖。 “我们要出兵偷袭,当走东面。而钓鱼城除了八道城门皆有蒙军重兵围困。小东门、东新门,亦是如此。但蒙军不知,东新门不远处,有一岩洞,名‘皇洞’,乃是岩壁上本有的裂缝,我军修筑成墙后,改建为暗道,为战时出入之用……” 不得不说,王坚深谋远虑。 他修筑钓鱼城时,刻意留下了好几个这样的暗道。隐于山崖草树之间,使宋军能神出鬼没。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之前汪德臣偷袭护国门,也正是王坚从飞檐洞出城,攻汪德臣后方,才解了危局。 “从皇洞攀援而出,以绳索直抵悬崖之下,可避开攻城蒙军,穿过脑顶坪、深涧沟,直抵石子山鞑主大营……” 王坚重新重重在地图上的石子山点了点,一字一句吐出两个字。 “杀之!” 手指一点之间,一股杀气蓬勃而出。 堂上安静下来。 王坚长舒了一口气。 短短几句话,他已说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似用尽了浑身力气。 这计划很粗糙。 十万大军之中取敌主帅首级,难如登天。 王坚没说成了如何,败了又如何。 出于忠肝义胆,不问生死前程。 这一点上,李瑕远不如王坚。 李瑕更惜命,相比也更自私些,虽有冒险拼命的时候,但从不会忠而忘死。 …… 张珏看着地图,沉默了良久。 然后,“嗒”的一声,张珏拿起挂在腰间的斧头,放在地图上。 “我去。” 简促有力地吐出这两个字,张珏眼神间已有狠色。 他竟是咧嘴笑了笑,道:“将军伤势未愈,且还须坐镇钓鱼城。我去偷袭鞑主,杀之。” 王坚摇了摇头,道:“正是因我伤势未愈,城中防务须你操持,故而我去。” “没有主将去冒险,而副将安坐城中的道理……” “主将说的算还是副将说的算?!”王坚喝令一声。 张珏硬生生住了口。 一句话,可看出王坚极有威望。 这两人都是喜欢亲自冲锋陷阵的将领,但只有王坚在时,能让张珏每次都老老实实在后方押阵。 “我去偷袭蒙哥之后,你守好城。”王坚又郑重道。 张珏极不情愿,盯着斧头,还希望能用它将蒙哥劈成两瓣。 但在王坚的目光下,他还是低下头来…… 王坚于是又转向李瑕。 “非瑜,你入援而来,但我从未把你视为外军。你务必帮君玉守好钓鱼城……” “王将军。”李瑕忽然打断了王坚,问道:“认为刺杀蒙哥能成?” 王坚道:“我只管偷袭,不管成败。” “那好。” …… 一直以来,李瑕以刺杀解决过很多问题,且自认为擅长此道。 正是因为擅长,他认为这不可能成功。 十万人中取蒙古大汗首级……这不是只有决心就能办到的。 因此当聂仲由提出要假扮怯薛军杀蒙哥,李瑕犹豫过后,一口否决了。 他认为那是送死。 今日王坚提出这件事……有何不同? 王坚不是聂仲由。 李瑕能完全指挥得了聂仲由,暂时而言却指挥不了王坚,也改变不了其心意。 这是其一。 另外, 李瑕知道蒙哥会死,但不知怎么死。他来钓鱼城,就是要看看守将王坚是如何做的。 这是整场大战中,最有可能击败蒙军之人。 结果王坚却说,要去刺杀蒙哥? 李瑕若反对,便是推翻自己之前所有的猜测与计划。 他不愿、不敢再反对。哪怕他分明觉得,刺杀不可能成功…… 很矛盾。 也许,聂仲由说的才是对的。 “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当陷入绝望与矛盾,唯有以天大的决心毅力,舍生忘死地去拼。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对是错,李瑕已分不清。 那就干脆不分了。 干就是了…… “那好。”李瑕开口道:“我随王将军去。” 王坚摇头道:“不必,袭营只需猛士,非瑜是智将……” “我很猛。” 李瑕的语气稀疏平常,但十分笃定,又道:“我剑术也很高明,还会蒙语,也确实很擅长刺杀。” “你还年轻,不怕死?” “我不想死,也不怕死。” 王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带着些审视之意。 良久。 他点了点头,道:“好。” 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定下来。 他们都已从兴奋中平静下来。 异常的平静,像是打算好要出钓鱼城踏青一般…… ~~ “真带我去杀蒙哥?!” 半个时辰后,聂仲由惊呼一声。 “噤声。”李瑕道:“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你先平静下来。” “好。” 聂仲由重新坐下,深吸了几口气,最后却是咧嘴笑了一下。 他那冷峻的脸,笑起来也不好看。 “我忽然想到初见你的时候,我到钱塘县牢去挑选帮手……犹记得你说让莪带你去做事时的眼神。” 聂仲由回忆着,颇为感慨。 “如今,已是你带我做一番大事了。” 李瑕虽未笑,眼中也有笑意,道:“我没骗你,我做事经常能做成。” “这次也能成?” 李瑕摇了摇头,道:“机会太渺茫了。” “但王将军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书读得不算多,近来却每喜欢拽文。 他以前在临安时不喜文官,到了川蜀却发现,文官也有能打仗的,也看得通透了。发现人品好坏,与各人有关,非以文、武区别。 提到王坚,李瑕点点头,道:“他确实是猛将,值得敬佩。当然,在蒙人眼里,他一定是个疯子。” 聂仲由道:“张弘道俘虏过我时,每次提起你,也骂你作‘疯子’。” “我不疯。我那是陷入绝境,只能拼命去搏。” 李瑕基业草创之前,确实是像疯子一样拿命去拼,但他本身其实很冷静。有些看起来危险的事,他都是做好了许多备用计划才去冒险。 随着实力的增长,他打仗时已很少冲锋陷阵,也越来越少有孤身行动。 成亲之后,他还更加爱惜自己。 聂仲由却看不明白这其中的不同,道:“在我看来,你与王将军一样。” “不一样的。王将军是愿为大宋社稷死。我不同,我拼命是为了活命。” 李瑕已开始渐渐向聂仲由表露不臣,暂时也只到这个分寸。 也许之后,他还会明目张胆地说“我不会为了大宋社稷死”。 活下去再说…… 聂仲由却对李瑕很有信心,道:“但有了你帮手,王将军这次或许真的能成。” “我也是这般期待啊。” 李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始终觉得,王坚偷袭蒙哥的计划并不周全。 “只靠刺杀,必有反噬。”李瑕喃喃自语着,似隐入了沉思。 聂仲由默默等他沉思了一会,却见李瑕忽然起身。 “你去何处?” “我到钓鱼城里转转,找些物件。” “我帮你。” 李瑕摇了摇头,道:“头绪还未理清,我先看看……这样,你先挑选人手。” “好,要带哪些人?” “当然是军中最精锐,最敢死之士……” ~~ 若说史天泽再次偷袭奇胜门,是历史的惯性。 那么,李瑕一次、两次接连阻止了马军寨的失守,便是连这惯性都已被他打破。 蒙哥已不会再有在马鞍山上筑望台、被炮石的砸到的可能了。 李瑕却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不知道他正在寻找的历史走向已完全偏离。 若问这其中还有什么没有改变。 大概是这场风云际会之中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们还在奋不顾身、赴汤蹈火,一如往初。 …… 王坚走过一个个将士面前,血从他破开的伤口中流下,他浑然不觉。 “现挑选敢死之士,家中独子且父母妻儿在者,不用;娶妻室未得子嗣者,不用。出列者当知,此番有去无回。” 话音才落,已有一校将当先而出。 “将军当我等畏死耶?!庞顺忠,愿往!” “向厚,愿往,有去无回就有去无回!” “……” ------题外话------ 感谢盟主“niema”的打赏,这已经是“niema”大佬的第二次盟主打赏了,真的很感激~~~~另外,说一下最近的剧情,可能会有很多读书认为蒙哥如果这样死了,不够巧思、不够合理,我知道,也不打算写得这么简单。之所以写这段夜袭,因为它是很重要的铺垫,而且王坚确实这么做过,他真的很勇。还有暗道这段,虽然看起来有点假,但它也是确实存在的,不是我乱写的。嗯,最后再说一下成绩,这本书的成绩还算不错,但与我的预期确实有非常大的落差……还是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asxs.正版吧,求订阅、求月票,感谢大家~~ 第469章 敢死 王坚兵力多,能挑选非独子且有兄弟能尽孝传嗣之人。 李瑕没有这个条件,挑人只看是否精锐、敢死。 校场上,一个个将士出列,自报姓名。 “林子。” “不必这般大声。”聂仲由道,“万一被有心人注意到。” “是,我叫林子。” “邱寿。” “马九。” “王益心。” “吕敢。” “劳三田。” “荆轲。” “嗯?” 不少人纷纷转头看向这个叫荆轲的汉子。 “荆阿大,这不是你说笑的时候。”王益心叱喝道,“将军是叫你报本名!” 王益心深感丢脸,因这荆阿大正是他泸州军中将士。 “小人没说笑,这就是小人新起旳名字。” “闹呢?!” 荆阿大头一低,嘟囔道:“小人想着要是战死了,唱名的时候,能有个威风的名字……” “像话吗?”王益心大骂,“让你报名字,是抚恤要寄到你家里。到时人家到了你那小村里,扯嗓子一喊‘荆轲家在哪’,哪个知道是谁?你那老母能领到抚恤?” 这么一说,荆阿大只觉好有道理。 他一直嫌自己的名字土气,不久前又听聂仲由说了荆轲刺秦的故事,心潮澎湃,于是便改了。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事情。 荆阿大挠了挠头,傻乎乎问道:“那喊‘荆轲荆阿大’成不?” “你他娘,还给老子闹呢?!”王益心火冒三丈。 正在前方桌前提笔写字的李瑕站起身来。 走到荆阿大面前,李瑕拍了拍这憨汉子的肩。 “死都不怕的好汉,名字不好听有甚打紧。你做了英雄事,旁人提起‘荆阿大’只会称赞敬佩,谁敢说名字土?”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李瑕其实是不愿说这些,他自己会觉得……像是在哄骗士卒去送死。 但,这些将士愿意站在这里,他还是要告诉他们一句—— “你们报效家国,值得骄傲。” “是!小人叫荆阿大!” 这些人便是这样,哪怕许多次告诉他们不必用谦称,却始终是改不掉。 “别再称‘小人’,再喊。” “是!老子荆阿大!” “荆阿大!”王益心忍无可忍,骂道:“你够了没有?!在谁面前放肆!” 李瑕却难得笑了笑。 他一笑,周围的将士们轰堂大笑。 “方才是王将军先放肆的……” 兵册上,荆阿大的名字被墨笔勾了出来。 只见后面地址齐全,李瑕于是将抚恤钱写下,道:“继续报吧……” 像是阎王勾生死簿。 但因有了这场小小的打岔,反而显得不那么悲凉。 就这样,王坚挑齐两百人,李瑕挑齐一百人,合编为一支共三百人的敢死队,准备着夜袭石子山大营…… ~~ 史天泽也在准备夜袭钓鱼城。 白日里,他不停派兵强攻镇西门,整整将战线往前推了半里。 这是崎岖险道,每一步都沾满了士卒的血。 以大量的伤亡争得这个胜果,蒙军已摆出要继续开凿山地以架设炮车的架势。 到了傍晚时分,史天泽向蒙哥禀报道:“大汗,暗道已通,臣今夜便命精兵入城,打开奇胜门、镇西门,战事可定。” 蒙哥起身,亲自为史天泽倒了杯酒。 “史卿劳苦功高,等拿下临安、回到哈拉和林,本汗必大行封赏。” “谢大汗!” 史天泽不敢效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回来再喝。要攻下钓鱼城,鏖战一夜都不够。 于是,他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蒙人嗜酒,认为酒能治百病,那酒杯也是硕大,史天泽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他重重一叩首,转身去统兵,盔甲叮铛做响。 …… 若有选择,史天泽并不愿这样奇袭。在他看来,诡道只可偶然一用。若一次次失败,会使得军心焦躁。 其实已然焦躁了,围城五月有余,再不破城,大汗的伐蜀大计将要大坏,他史天泽也难以好过。 不得不孤注一掷…… “郗元勇,你与张云为先锋,今夜必须破城。” “是!” 史天泽招了招手,让郗元勇更近些。 这郗元勇是他的心腹大将,许多秘事皆知晓。 “记住,进了钓鱼城,遇到李瑕,务必杀之……” ~~ 此时,李瑕正侧身走出皇洞,离开了钓鱼城。 夜风吹拂而过。 他的头发已扎好,穿戴着蒙军盔甲,腰间绑着一根绳索,由几个宋军士卒拉着,将他缓缓往下放。 山崖上岩石锋利,他一步一步踩着垂直的崖壁,双手拉着绳索,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夜黑,看不到下面有多深。 也不知爬了多久,李瑕终于下到了崖底。 “下一个。” 王坚正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向厚正在为他包扎又破开的伤口。 虽已有两百余敢死之士聚集,这片树林里却还是一片安静。 直到最后一个勇士下了山崖,王坚才起身。 “出发。” 三百敢死之士默默前行,心中滚烫。 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似乎是每一个男儿从小的英雄梦…… ~~ 蒙哥坐在大帐中,又饮了几壶烈酒。 心思渐从钓鱼城移开,他思量的不止钓鱼城,而是整个大蒙古国。 “今日西征军的消息到了,旭烈兀已灭了木剌夷国。” “木剌夷国又在何处?”蒙哥的妻子也速儿问道。 也速儿今年三十七岁,算不上多美,但她的姑祖母孛儿帖是成吉思汗妻子,她的姐姐忽都台是蒙哥的上一任妻子。 忽都台死后,也速儿便嫁给了她的姐夫,成了当今大蒙古国的可敦。 她已生了一个女儿。 蒙哥也不缺儿子,指定继承汗位的是三子玉龙答失,忽都台所生。 也速儿希望姐姐生的这个孩子成为日后的大汗。 大蒙古国不像中原讲究父死子继,汗位要经过忽里台大会的推选,往往只会选择如日中天的壮年。 蒙哥今年五十一岁,等他老死,玉龙答失正当壮年。 因此,也速儿根本没有生个儿子继位的心思。 这夫妻俩心思一致,于是都对旭烈兀这个战功卓着的兄弟十分忌惮。 此时,蒙哥也不回答木剌夷国在何处,开口道:“本汗要在旭烈兀西征归来之前,拿下赵宋。” 一句话,也道出了大蒙古国西征的目的。 占领世间所有疆域是其一,蒙哥确实有这样的野心。 而这野心之外,西征,常常也是蒙古汗位之争的手段之一。 支开旭烈兀,再以灭宋之威,立儿子为继承人…… 但,在小小的钓鱼城下,已耽搁了五个多月! 若非蒙哥气度恢弘,早暴怒如雷了。 夫妻闲话了一会,也速儿见天色已晚,劝道:“破城的消息不会这么早传回来,大汗先歇吧,破了城还有的忙。” 蒙哥一辈子东征西讨,不至于因一点战事睡不着,点了点头,任也速儿替他解盔。 他这人不好声色,睡前也少有太多活动。 很快,呼噜声如雷响起。 …… 睡到半夜,也速儿翻了个身。 如今虽是十月,南边也比草原上热得多,她穿着单衣犹觉出汗,把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还擦了擦额头。 耳边是大汗的呼噜,渐有些燥热难眠。 她伸手想推推蒙哥,又想道一会也许还会有捷报传来。 今夜,显然是不适合的…… 忽然,传来一声隐隐的惨叫。 也速儿心想,宋人的惨叫声隔着这么远也能传来吗? 下一刻,她听到,那似乎是蒙语的惨叫。 “……” 鼾声顿止,蒙哥突然翻身而起。 “史天泽攻下钓鱼城了?” 倾耳听去,又过了一会,远处的叫声渐渐清晰,也渐渐逼近。 “额秀特!” “敌袭!” “敌袭,宋人偷营了!” “保护大汗!” “……” 第470章 怯薛军 钓鱼城,马军寨。 “噗。” 随着一声轻响,地面上隆起一个土包,之后悄然破开。 一名蒙军士卒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又马上缩回去。 “宋军没有防备。” “快!上去……” 他很快爬出。 左手边就是那曾经让人绝望的城墙,而他已在城里。 很快,又是另一名蒙卒从地道钻出。 “一个个上去,别急着动手,先集结。若有宋军发现,立即射杀。”张云吩咐着。 之后,他回过头道:“告诉郗将军。” 百余丈长的地道中,一个个蒙军士卒向后传递着消息,终于,传给了郗元勇。 “快,告诉史帅!” 郗元勇吩咐过后,向前一步步爬去。 他很是武勇过人,身材更是壮硕,挤在地道中很是难受,但却对今夜充满了信心。 而在他身后,有哨探从悬崖攀下,跑去向史天泽报信。 “史帅,宋人没有发现!张将军入城了,郗将军也在准备入城……” “好!” 史天泽大喜,开始发号施令。 “张云将打开奇胜门、郗元勇将杀向镇西门。” “哈哈,宋军果然想不到!” “诸位,破城只在今夜,务必尽力,为大汗平定东南扫除眼前障碍!” “愿为大汗效死!” 诸将振奋,纷纷领命出兵。 由此,大部蒙军开始向钓鱼城西面、西北面悄悄集结…… ~~ 与此同时,也有人悄悄逼近石子山。 石子山座落在钓鱼城东面五里,就在嘉陵江畔。 因蒙哥旳大帐就驻扎在山顶,整卒山已被团团守卫起来。 营寨中亮着篝火,远远看去,山的轮廓被火光映照在大江前,风景很美。 但这是个杀人的夜。 …… 今夜负责值守山道的蒙军将领叫“木花里”,与成吉思汗时的大将木华黎同名。 思路客 蒙古同名的人很多,但木花里其实是党项人。 他父亲原名“曲益德”,曾是西夏大臣,投降成吉思汗后改了蒙古名字“察罕”,为蒙古国平定西夏,封都元帅、兼领尚书省事。 察罕给儿子取了个蒙古名字,家族完全融入蒙古。 木花里是千户,看起来将职不高。 但蒙哥宿卫、怯薛军千户绝不同于其他路军,一般的汉军元帅在木花里面前也得点头哈腰。 身份如此之高,木花里为蒙哥宿卫时还是兢兢业业。 虽然辛苦,但再熬一两年,必前途无量。 有个可以参照的例子,同样是大汗宿卫出身的……兀良合台。 木花里身世虽比兀良合台差一些,但往后分封了,肯定不止是都元帅、万户侯。 他又不像兀良合台为人自大,运气又差。 今夜史天泽正在奇袭钓鱼城,很快要有捷报送来,木花里不敢松懈,于是坐在山道上的大石上饮着酒,唱着歌。 “猛虎狂啸,勇士挥刀。今日年少,明朝垂老……” 蒙古语的歌声飘荡,颇好听。 突然,前方黑暗的山道中有人大声唱和起来。 “金色帐下,地域广阔。何须相残?各自开拓……” 这人显然没有唱歌的天赋,调子跑得厉害。 但他的声音还很年轻,也很好听,蒙语字正腔圆,带着豪放的气魄。 木花里大笑,站起身来,与对方同唱。 “斡难河源,一汪圣泉。我族昌盛,子孙繁衍!” 一首歌唱罢,木花里哈哈大笑。 他看着黑暗中走来的人影,问道:“哈哈哈,是哪位将军归营?” “博尔忽之子,巴特尔,秃鲁花军中副千户。” 对方语气中满是自豪,反问道:“是哪位将军守营?” “察罕之子,木花里,大汗宿卫,怯薛军千户。” “木花里将军安好吗?” “安好!” “贵体康健吗?” “康健!”木花里再次大笑。 这是蒙古贵族之间的问候礼,在这该死的战场上,已有一阵子没有听到了。 每天,只有那些急躁的将军在喊“到底要何时才能攻下这个被长生天诅咒的山城”,让人烦也烦死了。 对面的巴特尔已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高大,英俊,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两条辫子从头盔中垂下,有着浓郁的草原风情。 “可惜,不能问将军今年夏天的水草丰美、牲畜肥壮吗。”巴特尔道。 木花里太喜欢这样充满了蒙古习俗的问候了。 毕竟,作为党项后裔,他再像蒙古人,骨子里始终有些不自信。 “虽然不在草原上,但相信今年牲畜一定很肥壮。等大汗掳掠了临安的财宝和女人,日子会更加快活!” 木花里大笑着,又问道:“巴特尔,我之前怎没见过你?” “木花里将军,你忘了我了吗?!”巴特尔很惊讶,“想不起我的名字了吗?” 说实话,博尔忽、巴特尔,真是蒙古最常见的名字了。 作为蒙哥宿卫的木花里,听过叫巴特尔有十余人,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来是哪个。 他只好将手里的酒囊抛过去。 “哈哈哈,原来是你啊,巴特尔,我请你喝酒!” 巴特尔一把接过酒囊,仰头痛饮。 木花里道:“但是牌符还是要核验……” “不敢让我的木花里哥哥为难。” 巴特尔笑着,一手还拿着酒囊,另一只手已伸入怀中。 他拿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牌符。 木花里一愣,有些惊讶,伸手便去接。 “金虎符?我的好安答,你说你是千户……” 下一刻,酒囊猛地扎在他脸上! “嘭!” “噗!” 一只匕首刺下来,倏然扎进木花里的喉咙,鲜血狂喷。 至死,木花里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可以到长生天问问兀良合台,该如何从大汗宿卫成为世间名将…… 周围的蒙军一愣,只见巴特尔已从腰间拔出长剑。 他身后的亲卫也突然如猛虎般扑来。 “杀!” …… 九斿白纛还在夜风中飘扬,充满了威严。 它象征着大蒙古国至高无上的大汗正驻军于此。 其中,立在山腰处金帐前的那两顶九斿白纛,为今夜前来偷营的宋军指引着方向。 王坚扬刀在手,从黑暗中而出。 他步履坚定,脚步迈得又大又快,顷刻间已杀到营门处。 方才扮作“巴特尔”诈门的李瑕正持着长剑不停地杀人。 李瑕不是挥剑乱劈,而是从容走动,每一剑刺出,都能刺中一个蒙卒的喉咙。 王坚不同,手中大刀乱斩,当即便将一个还没反应过来的蒙卒劈死在地。如乱舞,大开大合之势。 “杀鞑主!” 王坚根本不顾身后将士,一马当先,直接冲上山腰的中军大帐。 六十岁的人,动作迅捷,丝毫看不出不久前还重伤在身。 “跟上将军!” 庞顺忠大吼着,紧紧跟住王坚,助他砍杀两边的蒙军。 “金帐!金帐!” “杀!” “……” 不是王坚鲁莽、不会指挥,而是这种夜袭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蒙军今夜在钓鱼城西北方向发动攻势,宿卫蒙哥的怯薛军根本不会想到宋军能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这里。 那么,最初,就是蒙军最混乱之际。 也是一瞬即逝的唯一时机。 必须握撑住。 王坚身先士卒,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敢死队杀进那顶金帐…… ~~ 杀喊声很快传到了山坡上的第二道防线。 山坡处,负责防第二道防线的怯薛军将领名叫“阿塔赤”。 阿塔赤已大吃一惊。 “敌袭!敌袭!”山下已有蒙卒向这边狂奔。 “说清楚!”阿塔赤狂吼道:“哪来的敌人?!” “啊!” 还在奔跑的蒙卒膝弯处突然中了一支弩箭,摔倒在地,惨叫不已。 阿塔赤不用再问了。 他已看到了从黑暗中冲出的宋军。 当先的宋军将领手持着一柄大刀,竟有所向披靡之势。 只见他一刀斩下,斩杀了那报信的士卒,已山坡的营寨狂奔。 “快啊!放……” 一息之间,夜色中越来越多的宋兵出现。 “放箭!” “额秀特!” 阿塔赤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这些人是来刺杀大汗的,这是确认无疑的。 “放箭!放箭!” 一排蒙卒连忙张弓搭箭,瞄向宋军。 他们搭箭的工夫,宋军已冲进了离他们半箭之地。 “噗噗噗……” ~~ 箭雨落下。 “保护将军!”庞顺忠大吼。 “别管我!杀蒙哥!” 面对射来的箭雨,王坚脚步不停,低下头,以头盔顶在前面,继续狂奔。 “叮!” “叮叮叮叮……” “噗噗噗……” 有箭矢射在王坚头盔上,他不管不顾,连身后死了几个将士都不看。 只一轮箭雨,他已杀至蒙军面前。 “嘭!” 王坚纵身一跃,砸裂了寨栏,就地一滚,撞倒数名蒙卒。 庞顺忠紧随着他,见状,手中大刀横飞,杀退那些攻向王坚的蒙卒。 “杀上去!” 王坚的每一句命令始终指向前方那个金帐,丝毫不顾自身安危。 这形成了一股强烈的杀气。 一往无前! …… 怯薛军多是蒙古贵族,听不懂汉语。 但,他们能感受到这支宋军身上可怕的杀气。 打仗,打的便是这种气势。 蒙军连续攻城不下、军心焦躁,又突然遇袭,本就是最慌张之际。 再面对如此猛将,他们手中动作便慢了许多。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阿塔赤还在狂呼不已,指挥人上去杀王坚。 然而,王坚是拿命来鼓舞士气,阿塔赤则靠吼,比不了…… “噗噗噗……” 短兵相接,死的多是蒙军。 王坚根本不在乎杀多少蒙军,才爬起身来,已迅速向前方金帐的方向猛冲。 唯有敢阻挡他的人,才会面对他那狂斩的大刀。 …… 若说在钓鱼城上指挥时,王坚像一块磐石,此时的他就像是一支利箭。 势疾如电,猛如惊雷。 第471章 突杀(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11) 张云从地道中出来,目光环望,夜色中的马军寨显得格外静谧。 两个多月置身逼仄之中辛苦挖掘,一朝功成,他按着刀柄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你们守在这里接应郗将军,去开镇西门。” 他集结了百余蒙军,向奇胜门冲过去。 前方城墙在眼前展开,显得颇为壮阔…… “啊!” 忽然,一个蒙卒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抱脚痛叫。 “是铁蒺藜!” 来不及了,第一排蒙卒已刹不住脚步,纷纷踩上铁蒺藜,一片鬼哭狼嚎。 “有金汁!” 混乱中,有人俯身查看,只见前方旳地面上铺满了铁蒺藜、木刺、竹刺,一股臭气扑面而来。 这些刺尖上显然是被金汁浸过,踩中者一双脚必然发烂,废了。 “宋人有埋伏!” 场面登时大乱,从偷袭到被埋伏只在眨眼之间。 这支奇兵已失去了锐气。 “放箭!” 突然,一声大喝,箭雨如蝗。 整齐的脚步声起,宋军从两侧杀出。 长矛阵整整齐齐,毫不留情捅向蒙军…… 张云又惊又怒。 一场仗,他还没开始打就已经败了。 奇袭便是如此。成功了,能以极小的代价攻破城;但一旦被查觉,孤军深入,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 吞噬 这道理,史天泽显然明白,故而不情不愿才肯用奇袭之法。 久在汪德臣麾下的张云,却到此时才感受到这种绝望。 绝望涌来,张云心知无路可退,只好持刀大吼。 “将士们!总帅正是在此壮烈捐躯!今夜我等又遭宋人埋伏,若退,必死!” 也幸而这支蒙卒都是精锐,没在恐惧中一刀斩了张云投降,还能容他继续鼓舞士气。 有士卒被驱使着继续冲向城门,踩在铁蒺藜上,嚎叫不已。 “唯有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才有一线生机!” “杀敌!为总帅报仇!” “你们都是八都鲁,死地求胜,从此便是高贵的蒙古人……” “……” 阿吉手持大刀,已杀入蒙军之中。 她也听到了对面那蒙古汉军喊的“报仇”二字。 报仇? 她的丈夫、族人之死,她的家乡被践踏,找谁报仇? “杀!” “八都鲁们!”张云大喊,“你们是大蒙古国最……” 阿吉已如猛虎般扑向了他,手中大刀猛斩。 “铛!” 张云亦勇武,仓促间竟能抬刀格挡。 他丝毫没看出眼前这矫健的身影竟是个妇人,只觉手臂被震的发麻。 阿吉咬着牙,将刀向下一压。 她从小打猎、干农活都是拼了命地卖力气,硬是熬出了一身的神力。 当年老寨主要骆望山娶阿吉,骆望山嫌她粗壮不愿,偏老寨主就是看中她这份吃苦耐劳的性子。成亲之后,夫妻才渐渐相得益彰。 阿吉虽没学过武,但常年看骆望山与王坚、张珏等人比斗,对这些劈砍的技巧竟已熟于心底。 她一压刀,刀刃滑下,砍在张云手上。 “啊!”张云痛叫。 阿吉挥刀又砍。 “呼!” 刀风如虎啸。 寒芒一闪,张云人头已落在地上。 血泼了阿吉一脸,她眼睛一酸,几要大哭出来,满腔气愤堵上来,想喊些什么。 “把这些鞑虏强盗杀出去啊!” 这是骆望山每次守城时喊的话。 现在轮到她了。 “随寨主杀敌啊!” 马军寨乡兵只感到他们的寨主还在…… ~~ 城头上,张珏眼看入城的百余蒙军已被围杀,当即开始发号施令。 “传令下去,命马军寨乡兵火烧地道!” “赵安!你领兵打开奇胜门,于山道埋伏!” “张万!随我去镇西门,佯装遇袭,痛击蒙军!” 随着这一道道命令,宋军迅速行动起来。 马家寨军民提着火油、抱起柴薪,涌向地道。 “巴豆来了!快往干柴里填,熏死他们!” “点火!” “洒砒霜……” 这些办法,多是蒙军攻城时用的,以巴豆、砒霜添在柴薪中,能滚起毒烟。 没想到,宋军今夜也有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后续还想从地道口出来的蒙军被砍倒在地。 火油泼洒而下…… “走!” 郗元勇大吼着,下令撤退。 他已顾不上史天泽交代的各种命令,比如不能留李瑕活口。 眼下他想要活都是千难万难。 “快让后面的蠢货转身!” “别他娘的再堵进来了!” 百余丈长的狭窄地道,后面的蒙卒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完全没办法立即后撤。 郗元勇被卡在那,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很快,火已点起,烟气在地道里蔓延开来。 “咳咳咳……咳咳……” 饶是郗元勇有一身勇武,已完全不得施展。 他只能咳嗽着,感受着强烈的痛苦。 “啊!杀了我……” …… 这一切,史天泽尚不知晓。 他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部蒙军。 哪怕是奇袭,他也比汪德臣更稳妥,要借奇兵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奇胜门、镇西门两处城门。 这能把蒙军的人数优势发挥到更大,让宋军疲于奔走。 “传令全军,出发!” ~~ “人呢?!” 石子山上,阿塔赤还在愤怒地大喊。 “十万大军!人呢?!还不来支援?!” 各处的护驾兵马根本来不及集结。 “嘭!” 宋军已完全撞破了营寨,一杆大旗轰然而倒。 王坚已冲到阿塔赤身前。 双方对视了一眼。 阿塔赤眼中满是惊愤、紧张、激动;王坚的眼却像死水一般平静,这是因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平静中却又有无尽杀意。 “杀啊!” 阿塔赤扬起弯刀就砍。 王坚俯身,一扑。 “铛!” 弯刀砍在王坚背甲上,劈裂了铁札片,劈出一道血痕。 王坚硬挨了一刀,头盔重重顶在阿塔赤身上,将他撞翻出去。 如同一头牛。 同时,也有两名宋军扑向阿塔赤,嘴里大吼道:“我们拦住他!你们随将军斩鞑主!” 宋军紧随王坚冲上,浑然不管两面的蒙军围上来对着他们乱砍。 这里,是拱卫蒙哥的第二道防线。 已破。 …… 阿塔赤被两个不要命的宋兵拖着,不能顺心指挥,急得嗓子冒烟。 “围住他们!” “额秀特!” “称海!” “称海……” ~~ 称海是蒙哥的宿卫将领,守卫的是今夜的第三道防线。 若说这三道防线是按将领身世排的,也有些道理。 最外围的木花里,党项都元帅之子; 中间的阿塔赤,蒙古都元帅之子; 最靠近蒙哥营帐的称海,则是怯薛军统帅古剌之子。 今夜,大汗之安危已系于古剌、称海这对父子。 “阿塔赤,我额你娘!” 此时,称海还没准备好,眼看前方阿塔赤防线失守,压力顿增。 他要疯了! “拦住他们!” 情急之下喊出的命令并不有效。 有的蒙卒下意识地张弓,有的则冲了上去。 称海一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再组织像样的防御了。 他只能拨刀而出,亲自迎上王坚。 “拼死保护大汗!” 至此,蒙军宿卫措手不及之际,危险已开始逼向了他们的大汗。 …… 厮杀,离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帐已仅有一箭之地。 帐帘被掀开,有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高大魁梧的身躯,只穿着一身白色的毡袍,披着微卷的头发,浑身散发着严酷的气场。 有时,他像是一个神明。 像是长生天降他来统治这世间…… “大汗!” “请大汗避开!” 蒙哥没有避,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了前方。 视线所及之处,他已经能看到王坚…… ------题外话------ 感谢白银盟主“niema”的打赏,大佬已经打赏三个盟主、一个白银盟了,还发现了这是我写书第1000天,很感谢、也很感动,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个心情,就加更聊表心意吧~~~~另外,最近应该会是一个比较大的剧情,肯定不能一两章就一次写完,断在哪里都是断。不是我故意断章,事实上已经尽力避免了。最后,感激大家的支持~~ 第472章 时机 在这样危急的局势下,蒙哥眼神中没有一丝害怕,透露出的,还是强大旳自信。 他就沉着地站在那,神情孤峻,像是在审视着王坚。 “大汗!” 怯薛军统帅古剌已披甲赶来。 今夜,能让宋军突然杀到这里,古剌难辞其咎。 但现在,他只能惊喊道:“请大汗避一避!” 蒙哥头都没有回。 “本汗,十五岁东征西讨,二十五岁挂帅统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灭不里阿耳、钦察、斡罗思诸国,使大蒙古国的舆图达到历古未有的广阔。但,本汗已在这小小的山城下被阻挡了半年……” 古剌更急,火燎一般,恨不能直接绑着蒙哥躲避。 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啊。 “现在!”蒙哥突然大喝,盖过了前方的厮杀声,“连懦弱的宋人也杀到了本汗面前。” “大汗……” 古剌忘了焦急,只感到惶恐。 “十余万大军入蜀,你们说钓鱼城太小,大军施展不开,那为何宋军能到这里?本汗的十万大军,包围不住一座小小的城池吗?!” 思路客 古剌额头上汗水不停流淌,流进他那茂密的胡子,他不敢擦,咽了口水,大声道:“请大汗暂避,我必为大汗斩杀这些宋人!” “怯薛军,成吉思汗组建的怯薛军,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哪一个名字不能让天下人颤抖地匍匐在他们的马蹄下?!” 蒙哥说着,终于低下头,瞪着古剌。 “现在的怯薛军只会喝酒吃肉、在女人的肚皮上打滚,成了养老的地方?!你们,还举得起弯刀吗?!” 古剌终于感受到了大汗的滔天巨怒。 这比宋人的刺杀还要危险。 今夜,宋人可杀退,但大汗的耻辱要如何雪洗? 蒙哥的威仪之下,古剌不再惊慌失措。 他倏然站起,拔出自己的弯刀,高举。 “怯薛军!” 古剌大喊道:“大汗在看着你们!你们要把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的荣光丢尽,把耻辱刻到骨子里吗?!” “不!” 如今的怯薛军早已充斥着蒙古贵族子弟,远无当年的威风。 但,他们依旧是世上最强悍的一支军队之一。 慌张一过,他们依然能知耻而后勇。 一队队兵卒举着盾牌过来,兵卒加快脚步,奋力将盾牌竖在蒙哥身前,大吼道:“誓死拱卫大汗!” 古剌大步向前,开始指挥防御。 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称海,正在与宋军厮杀。 …… 称海听到了父亲的呼喊声传来,也听到了蒙军的脚步声渐渐整齐。 他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有心想退到金帐前。 因王坚的攻势太凶猛,他已抵不住了。 “保护大汗!”称海大吼道。 这个命令很聪明,他不说“我们退到大汗面前”,只说要过去保护大汗。 蒙军开始边战边退,向山腰撤去。 随即,宋军压力一轻,缓过劲来。 王坚此时才得空抬头。 他看到了那金帐前的阵势,只见一个身着白毡袍的身影渐渐隐在盾牌之后。 王坚不由身子一颤,激动起来,额头上青筋毕露。 那是蒙哥。 只要杀了蒙哥,可解钓鱼城之围,可挽大宋社稷。 “放箭!射死他!” “咯吱咯吱”声起。 这是宋军在上弦的声音。 …… 古剌双目一瞪。 他绝不能让宋军有一支箭射到这里来。 “称海!不许退,挡住!” 古剌知道儿子很危险,此时蒙军宿卫还没集结完毕,宋军攻势正是最凶狠的时候。 但蒙哥就站在他身后。 蒙哥要的,不仅是安全,还有威严。 古剌只能坚决地下令。 “有敢退一步者,立刻射杀!” 称海才来得及向后迈出两步,听到父亲如此决绝的命令,不由止了脚步,脸色涨得通红。 “啊!” 他怒吼着,冲向王坚。 一刀,两刀…… 王坚抬起大刀,不停格档着称海的攻势。 他已经六十岁了,不复壮年时的力气,更何况是重伤未愈,连夜奔袭斩杀,冲到这山坡上。 方才差点能凭气势逼退称海。 结果这个壮年蒙古男子又卯足了劲杀上来…… 弯刀更能聚力,每次劈在大刀的刀杆上,都能留下一道深深的砍痕。 “嗒。” 随着称海猛地一刀劈下,王坚的长刀终于断成两截。 他已力竭。 …… 宋军三百敢死者以利箭之势,冲破怯薛军两层守卫,杀到了蒙哥面前最后一层防线。 至此,如强弩之末,已有疲态出现。 随着称海这队人的阻挡,不可避免地耽误了时间,越来越多的蒙军已向这边涌来。 局势渐渐向于宋军不利的方向倾斜。 …… “将军!” 庞顺忠眼见王坚遇险,连忙纵身一扑,猛拉扯住王坚,将其扑倒在地。 称海弯刀劈下,正中庞顺忠腰上。 “保护将军!” 庞顺忠重伤,犹不退,挣扎起身。 他身后,两名宋兵抢上,硬是拽着死活要上前的王坚退了两步。 称海又一刀,斩进庞顺忠肩胛骨。 “你们杀了那宋将!” “啊!” 庞顺忠死死握住称海的大刀,硬是以骨头扛着刀起身,一扑,一口咬住称海的手。 称海大怒,另一只手拿起腰间挂的短匕,猛捅。 “噗噗噗噗……” 庞顺忠眼睛渐渐灰暗下来,牙齿却还深深嵌进称海手背上。 “死啊!”称海怒吼…… “噗!” 王坚竟是已从麾下将士手中挣扎而出,大刀斩向称海。 这一刀,已无力砍断骨骼,卡在称海脖子上。 王坚一时无法拔出刀来。 …… 周围蒙军大惊失措。 但蒙哥、古剌就在身后,他们不敢溃乱。 “守住!” 古剌眼见着儿子在面前战死,悲痛欲绝。 但他还是马上大步而出,指挥着怯薛军继续防御。 于他而言,勇士的荣耀、大汗的信重、丧子的哀痛交织在心中……唯有歼灭了这些宋人,才能稍缓他的痛苦。 “不许退!杀!” …… 一战至此,对于宋、蒙双方都无比惨烈。 或为了杀、或为了保蒙哥这一个大汗,越来越多的血流淌而下,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而这,于蒙哥所拥有权力只是冰山一角。不仅是数百人、数万人因他而生而死,乃至数万万人,甚至是几乎当世所有民庶,命运皆由他掌握。 他的命,无比贵重。 蒙哥深知这点。 他就这样把自己无比金贵的性命摆在这里,冷冷地看着王坚。 …… 王坚离蒙哥只隔着这么一点距离,却如隔着高山深堑。 他弃了手中的大刀,还想扑上去。 却有校将扑上来,扯着他就向后退。 “将军,时机错过了!趁蒙军还没合围,退吧……” “李将军,快劝劝将军!再不退就来不及了……” “李将军呢?!” 战场上一片混乱,这个最冷静的宋军校将转头看去,突然发现,许久没有见到李瑕了。 潼川军一百人,自从进了石子山大营后,竟是不知去了何处。 “李将军……” 这三个字传入王坚耳中,他渐渐冷静下来。 “别喊了!” 王坚喝令一声,抬头环望,以极快的速度观察着战场上的形势。 蒙军络绎不绝赶来,拦在金帐前。 以蒙哥性命之重、怯薛军防备之重,已不可能让宋人再靠近蒙哥。 哪怕好不容易冲到这里,机会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或者说,一开始就极难成功。 第473章 突围 这一路而来,王坚已厮杀到淋漓尽致。 他能如莽夫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但一旦发现不再有机会,他也能迅速调整心境。 再次环顾了石子山一眼,只见某处有火光一闪而过,王坚才大喊起来。 “尔等鞑虏听着!” 喊声中,丝毫听不出他有懊恼。 只有英雄的威风气势。 “任尔等不眠不休,我等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处在厮杀中的宋军将士亦纷纷大吼道。 今夜哪怕不能斩杀蒙哥,他们也要重挫蒙军士气。 带着将士重新再杀出去,方能让蒙哥始终心怀恐惧。 这是王坚做为钓鱼城守将“智”旳一面。 “走!” 王坚下了令,哨声响起,宋军迅速掉头。 仅这一进一出的变阵,可见王坚治军之严谨,这些精锐的纪律已胜过了怯薛军。 李瑕那百人不知到了何处,易士英的两百敢死队进攻时不过只伤亡二十余人。 虽如此,一旦开始撤退,还是迅速产生了大量的伤亡。 一个个将士倒下,百余人在营寨中左冲右突,试图在被合围前冲出石子山。 ~~ “宋人要撤了!” 古剌大怒。 一般而言,今夜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大汗,蒙军将领看宋军要撤,心底是不愿追击的。 思路客 到大汗面前请罪、报功才是正事。 但,蒙哥之所以亲自立在那长篇大论,就是绝不容宋军能来去自如。 若如此,与重重抽他一巴掌何异? 古剌明白大汗的愤怒,于是喝令怯薛军杀上。 他必须将这支宋军全部歼灭在这里…… “留下他们!” 夜色中,蒙军如黑色的潮水向宋军包围过去。 ~~ 向厚感到非常非常可惜。 他是王坚点将时最先站出来的校将之一,因为全家都生活在钓鱼城上,他真的愿豁出性命来杀了蒙哥,解钓鱼城的危急。 若问他有什么想对蒙古大汗说的,那就是“屠城?老子先屠了你!” 今夜,已经冲得这么近了……向厚无比想要冲上去再搏一搏。 但王坚既然判断没有机会了,向厚再不甘心,出于对王坚的信服,也只能听令掉头,杀出去。 他不是怕死。 而是王坚说过“若事不成,也要拼命杀了出去,这对蒙军也是另一种打击”。 向厚很听话。 他知道王坚受了伤,于是大步冲在最前面。 很快,他再次迎上了阿塔赤的防线。 向厚不怕阿塔赤,他刚刚就从这里杀过来,现在还要再杀回去。 “狗鞑子!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 “又来?” 阿塔赤他正在后方组织兵力围攻。 他的防线已被攻破过一次,这已经是宋军第二次向他的防线杀过来。 而且,不像蒙哥身边的层层重围,阿塔赤这里已是整个石子山大营中蒙军最散、最少的防线。 宋军变阵比他快得多,不等他列好阵,已杀到了他眼前。 阿塔赤大怒,吼道:“拦下他们!”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放走这些宋军。 “叮!” 蒙卒们执着圆盾顶上去,挡住了几名宋兵的长矛…… 向厚虎目圆瞪,努力收着长矛,再次捅向阿塔赤。 但蒙军太多,已有人上前砍断了他的长矛。 “呼!” 弯刀带风斩下,阿塔赤大步而上,砍倒向厚。 他抬手指向王坚,吼道:“额秀特!围死他们!杀光他们!” “啊!” 向厚临死犹不肯倒下,竟是再次扑向阿塔赤,口中鲜血喷在他脸上。 阿塔赤没想到这宋将如此顽强,被喷了一脸的血,弯刀又是猛劈。 “走啊!走啊!别被鞑子留下……你们这些鞑子休想……” 向厚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阿塔赤满脸都是血,狂吼道:“拦住!” …… 任宋军勇士再勇猛,终究是人少,比蒙军少了太多太多。 最初的猛烈攻势虽能杀得蒙军大乱,但等蒙军这样一点点顶住,人数的差距便开始迅速显现。 蒙军终于稳住了阵脚,开始围杀上来。 突然。 “杀啊!” 山道另一边,也不知从哪冒出了近百人。 这些人全披着蒙军盔甲,唯半边身子披着红布,斜斜插进阿塔赤的阵线。 “是宋军!” “额秀特!又有宋军!” 这已是今夜阿塔赤第三次被宋军冲杀了。 防线还没完全整理好,他正全力命令士卒堵住王坚,全然没防备两侧。 登时大乱。 阿塔赤他转头看去,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挥剑刺翻了几名蒙卒,已快到了自己身侧。 “配合李将军,杀了这蒙将……” 阿塔赤脸上狠色毕露,稳住下盘,弯刀扬起,蓄力。 只等对方到了身前,他弯刀狠狠斩下。 他对这一刀很有信心,要将这宋将劈成两瓣。 “噗!” 剑尖已刺进了阿塔赤的喉咙,快、准、稳。 “呃……” 李瑕一剑刺死阿塔赤。 干脆,利落。 他迅速又扫了一眼石子山中的形势,眼看蒙哥大帐周围重兵层层,果断放弃了继续杀蒙哥的打算。 “掩护王将军突围!” 李瑕这百人还算是生力军,当即杀开山坡上的防线,让王坚先冲向营门,他则领人挡了挡古剌的追兵。 “你们先走!” 王坚没问李瑕方才去了何处,是否成功,果断领人冲向营门。 “走啊!下次再来……” 蒙军今夜大部分时候完全是混乱的。 先是遇袭大乱,之后又全都涌去保护蒙哥,此时营门处的兵力还没完全合围。 王坚边杀边走,到了营门处回头看去,两百死士至此已不到百人。 再后方,李瑕的百人亦是在古剌的攻势下瞬间倒下了大片…… “非瑜!走!” 然而古剌的兵马已赶到,死死拖住了宋军。 武信军部将邱寿眼见蒙军来,大喊道:“你们走啊!我来断后!” 他当即捡起地上的两个盾牌,双手举着,转过身,向蒙军撞了上去。 邱寿麾下将士见了,立刻有样学样。 他们没有犹豫,既来,就敢死。 “嘭!” 数十蒙军重重撞在他们的盾牌上,竟是没能将他们撞倒。 就是这二十余个宋军,硬生生挡住了蒙军的洪流。 弯刀从盾牌上方不停劈下来,邱寿肩上登时血肉模糊。 “邱寿!” 聂仲由转过身,双目已是通红,想要重新杀回来。 “走啊!”邱寿大喊,“我等着看……” 声音戛然而止,他已被蒙军砍倒。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山道上,蒙军如潮水般已将邱寿那二十将士淹没、吞噬。 “走。” 聂仲由咬了咬,继续向营寨外杀去。 三百死士所剩已不到半数,边战边撤,开始向西面突围…… ~~ “追!一个都不许逃!” 古剌不停下令,一边派遣兵马去追,一边命怯薛军继续拱卫蒙哥。 而石子山大营外,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赶过来。 “咴律律!” “古剌统帅,我前来护驾!” “阿哥潘!”古剌喊道:“快追宋军!” 赵阿哥潘是今夜除怯薛军之外,最先赶来的蒙军将领。 他是赵重喜的父亲。 当年之所以让儿子去给阔端当侍卫,是因赵阿哥潘非常看好窝阔台汗的二太子阔端。 没想到,贵由称汗、阔端病逝,赵重喜难以升迁,只好到了汪德臣麾下。 赵阿哥潘只好拼命立功,这次终于被蒙哥选为先锋大帅。 父子二人才想分别大展拳脚,又没想到,赵重喜死在了不久前雨夜偷袭马军寨一役。 带着立功的心,带着对宋军的恨,赵阿哥潘当即便领骑兵向宋军追上去。 “别让他们逃了!” “追……” 第474章 敢战(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2\/11) 金帐前,蒙哥的脸色愈显冷峻。 他没有受伤。 怯薛军再混乱,毕竟人数多,终究是没让宋军太靠近他们的大汗。 但蒙哥依旧极不满意。 宋军想杀他就来、想走就走……这已是他毕生旳奇耻大辱。 “大汗!长生天庇佑,大汗安稳吧?” 随着惊呼声响起,一众大将臣子纷纷赶来。 “臣等救驾来迟,请大汗赐罪!”当先开口的是大良城降将蒲元圭。 蒲元圭学蒙语学得很快,短短半年,一般的交流已然无碍。 他一边喊着,一边跪倒在蒙哥身前,抬起头,满是关怀之色。 其余降臣不甘其后,纷纷恸哭。 蒙古大将术速忽里见不得这些人模样,很是不高兴,大声道:“都别嚎了!” 哭声一顿。 “大汗!”术速忽里大步冲到蒙哥面前,喊道:“请大汗马上迁移驻地!” 蒙哥转过头,眼神中有寒芒闪过。 “术速忽里!你觉得本汗会害怕宋人吗?!” “宋人不是狼,只是被逼急了的野狗,大汗当然不怕他们。但营地里很可能还有他们留下的刺客,请大汗马上离开!” “术速忽里,你曾经追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蒙哥喝道,“但你现在还有蒙古的勇士的样子吗?是你太老了,辅佐不了年轻的大汗了吗?!” 思路客 术速忽里大怒。 他资历确实很高,是成吉思汗留下的老将,也是这大营里唯一敢劝说蒙哥之人。 “我虽然老了,但从不怕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汗考虑。” “这是战场,不是你草原,你要本汗像追逐肥美草地的牧民一样迁移吗?!” “不,大汗不是普通的牧民,但因为尊重,所以才要离开。汉人有句话,君子……是怎么说的?” 术速忽里话到这里,看向了降人们。 诸降人却都不应。 在他们看来,对比大宋,在大蒙古国当官可太容易了! 大汗的心意不需要让他猜,从来都是摆明了的。 不用担心大汗其实想走又抹不开面子。 这位傲视天下的大汗,是真真切切不愿避开宋军锋芒。 逃? 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大汗连夜避王坚,传为万世笑柄? “术速忽里将军!” 蒲元圭倏然起身,喝道:“你怎么能把大汗与懦弱的宋人相比?!” 一句话,正气凛然。 术速忽里一愣,竟是无言以对。 蒲元圭鞠躬行了一礼,问道:“难道在老将军眼里,大汗还要学宋人的自保之法吗?” “你这个降人!大汗的安危你能承担吗?!”术速忽里吼道。 蒲元圭当然不能。 他转向蒙哥,又行了一礼,却是话风一转。 “大汗当然丝毫不惧怕宋军,但大汗留下,难免会让诸将军瞻前顾后、不能全心杀敌。” 同样是劝说,他这话就好听得太多。 诸臣正是此意,亦纷纷劝谏。 “为了战事着想,臣请大汗暂渡嘉陵江,到南岸大营驻扎!” 也有蒙古大将口无遮拦,喊道:“等拿下钓鱼城,不记录这事……” “将军住口,都说了,猛虎怎会害怕羔羊?” “……” 苦劝良久,蒙哥终于有了迁营之心。 他开口,正要下令。 忽然,有信马狂奔而来…… “报大汗!史帅大败了!” 随着这一声喊,才遭过宋军偷袭的石子山大营中气氛一滞。 “……” 蒙古诸将其实也不算太诧异。 毕竟,钓鱼城地势本就难攻,想必史天泽听说大汗遇袭,一时乱了军心也是有可能。 然而,那信使还在继续报着军情。 “宋军大部追着史帅大军,向东面杀过来了!” 蒙哥猛然转过头。 他像是一匹被挑衅到了极点的狼,呲着牙,要将眼前的敌人活活撕碎! ~~ 天光渐亮。 若俯看整个钓鱼城战场,能看到宋、蒙两军交锋的战线正在不断东移。 夜里,张珏埋伏在镇西门前的山道上,重创了史天泽的攻城兵马。 史天泽连忙领溃军逃窜下山。 张珏却没有缩回钓鱼城中,而是率五千人追赶。 钓鱼城南面悬崖紧临嘉陵江,走不通。史天泽只能由西逃向北,再转而逃向东。 因此,各处的蒙军渐渐被裹胁进追击战之中。 没有人明白宋军这是在做什么。 哪怕史天泽偷袭失败,溃军的逃跑最初能使蒙军混乱,但蒙军犹有十万余众。 一旦蒙军稳住阵脚,轻而易举便可吞下这支胆敢出城野战的五千宋军。 野战中,宋军还能打赢二十倍之敌? …… “宋人疯了吗?” 石子山大营中,地图被铺开。 蒙古宗王莫哥、孛里叉一左一右站在蒙哥身边,神色怪异。 汪忠臣抬手在地图上指点着,分析着宋军的战略目的。 “据史帅传回的战报,防守钓鱼城的是宋副将张珏、夜袭大汗营帐的是主将王坚。张珏会突然出兵野战,很可能是与王坚有约定……” 汪忠臣话到这里,迟疑了片刻,才道:“他们妄以为能行刺大汗成功,打算趁大军混乱之际,以数千人破我十万大军。” “太狂妄了!” 确实是太狂妄了,钓鱼城宋军竟然放弃天险之城,妄想以刺杀、野战击败蒙古大军。 但这确实是目前唯一的解释,宋军被守城的压力逼疯了。 那么,接下来的战事就很简单了。 蒙哥无恙,大军也不会乱。只等史天泽整理好溃军,随时可以歼灭张珏部。 而赵阿哥潘此时正在脑顶坪包围王坚部。 蒙古大军必胜! 无论如何推演,得到的结果就只有这一个。 ~~ 太阳已从东方的群山间升起,洒下万丈光芒。 十月中旬的天气正好。 广袤的战场一望无际。 马蹄扬起尘烟。 “吁!” 史天泽终于勒马。 他已退兵到了钓鱼城东面三里之处。 前方,蒙古各部大军已赶来,密密麻麻,连绵不绝。 身后,麾下的士卒也已从惨败中回过神。 地道偷袭失败,确实让史天泽吃了大亏。 但没想到,张珏竟敢追击下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史天泽在引着宋军,将他们吸引到钓鱼城东的宽阔平野。 反击的机会到了。 “击鼓!” 史天泽扬刀大喝。 “将士们,我等没有败!昨夜之偷袭,正是为了引宋军至此!” 传令兵们放声大喊,将史天泽的话语远远传开。 还在奔跑的蒙军渐渐停下了脚步。 “你们看到了这里的地势了吗?!” “你们看到前方的援军了吗?!” “宋军步卒竟敢追蒙古骑兵至此,他们已入死地……” “告诉本帅……你们能胜吗?!” “必胜!” “必胜!” 蒙军士卒大吼着,一扫先前颓势。 令旗开始摇晃,一道道军令下达。 如猛兽回头,张开了血盆大口…… ~~ 张珏停下脚步,高高举起手。 “传令,停止追击!” “各方阵列阵,准备迎敌!” 一个个宋军将领听到号角声,大步穿梭在士卒之间。 “列阵!” “列阵!” 最前方的阵列上,张万一边整队,一边大吼着问道:“你们信任王将军吗?!” “信任!信任!” 张万又问道:“王将军将斩杀鞑主,你们信不信?!” “信!信!” “那我们就与鞑虏决战于野,将他们赶出钓鱼城、赶出川蜀,你们敢不敢?!” “敢!敢!” “重甲兵,上前!长矛手,蹲下……准备迎敌!” …… 战鼓、号角、呐喊声传开,惊天动地。 隔着一里地的距离,脑顶坪上,李瑕与王坚就守在这里。 他们已仅剩一百人,因被赵阿哥潘追杀,只好逃到这小山之上。 像是成了入笼的困兽。 但李瑕眼中没有丝毫惧意。 他持着长剑,目光扫过山下赵阿哥潘的兵马。 接着,李瑕无视了他们。 他抬眼,望向的是远处的石子山。 “蒙哥,且看是我的手段,还是你的命运……” ~~ 石子山上。 蒙哥缓缓登上山顶,每一步迈出,都有君临天下的雄风。 在这钓鱼城下,他受到了最坚决的抵抗,遭遇了最凶狠的刺杀。 还被宋军如此挑衅,那些人就像是一只母羊,胆敢在狼群面前张开腿撒尿。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践踏。 围城半年,如此种种! 今日,终于要见分晓。 蒙哥便要在此,亲眼看着这支宋军的覆灭…… 第475章 决战 “御!” “嘭……” 尘土弥漫。 宋军重甲步兵的盾牌重重竖在地上。 难以想像,他们披着重甲,一整夜从山上杀到山下,又追击了这般久,是如何坚持住的。 “举!” “唰……” 长矛手纷纷提起手中旳长矛,斜指向前方。 盾如墙、矛如林,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 这只是宋军的第一个方阵。 这样的方阵一共有九个,称为“九军八阵”。 张珏领中军居于正中,四个面、四个角各有一军。 如此,无论蒙军攻哪个方向,张珏都将高居于将台,不动如山。 这也代表着他不破敌便不后退的决心。 九面不同颜色的令旗竖立,会分别向九军发号施令。 战鼓渐起。 “咚、咚、咚……” 宋军虽只有五千人,却摆出了极大的阵仗。 若说当世,蒙军野战无敌,但宋军的野战未必就完全不行。 说远的,有岳飞。而说最近的例子就是曹友闻。 二十年前,蒙古五十万大军攻蜀,曹友闻领数万重装步兵迎敌,野战十战十胜,攻陷蒙古十余座军营,蒙军血流二十余里,阳平关外尸积如山。 不料大雨连绵,宋军绵裘尽湿,不利于徒步作战。曹友闻终败于汪世显之手,自刎殉国。 连汪世显也感叹“蜀将军真男儿也!”盛礼以葬曹友闻。从此,有“蜀中再无能野战之宋军”一说。 今日,张珏誓要打破这个说法,于二十年后,让宋军再有野战胜绩。 他仿佛已要发狂…… ~~ “狂妄至此。” 史天泽也在整军,他看着张珏摆出的阵形,心中已不屑到了极点。 宋军必败之势,却不想着随时退入钓鱼城,竟还敢摆出九军八阵,等着被蒙军包围。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可笑。 蒙军不用列阵,安抚了马匹,拿随身的干草喂着,之后驱马四面八方跑动起来,开始围绕着宋军的大阵寻找突破口。 像是野兽猎食,先观察着猎物。 所有的蒙卒都感到很欢快。 在此半年了,每天打的都是最烦的攻山战。今日终于是他们最拿手的平野之战。 随着马匹的跑动,蒙军已完全忘了夜里遇袭的慌张。 这是新的一天,风和日丽,也是他们将大胜的一天。 …… 终于,双方各自调整完毕,随着长长的号角,蒙军向宋军的阵线冲了上去。 箭雨盖下,如乌云蔽日。 ~~ 蒙哥一步步走上了石子山上的望台。 他已有数十日没登台了。 石子山离钓鱼城太远,望不到攻山的景象。 蒙军也没能抢占到马鞍山这个制高点。蒙哥并不知道,他因此躲过了被炮石击中被望台砸倒的命运。 他依然雄心勃勃,从容而自信。 眺望远方,只见蒙军数万骑盈张,分分合合,如同黑色的海水正在汹涌。 那箭雨便如海水拍起的巨浪,向宋军盖下。 数万人攻五千人,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 但蒙哥并不觉得枯燥。 已等了半年多了,今日这是半年攻城以来的一场盛宴。 “酒来!” 有士卒端上烈酒,蒙哥随手接过,又望向了脑顶坪。 那只是一个小山包,形如脑顶,但是宋人束着发髻的脑顶,因山顶上还有一座小峰。 近百胆敢刺杀他的宋人就聚在那小峰之上。 赵阿哥潘正在围攻…… “推炮车去支援阿哥潘。”蒙哥开口道。 脑顶坪这地方,几块炮砸下去,宋人也就完了。 领命的蒙将叫“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的儿子。 来阿八赤不像他父亲事事劝说大汗,他听话的多。 很快,蒙军推出炮车,艰难地向脑顶坪推过去…… ~~ “给我调汉军来!” 赵阿哥潘已下了战马,瞪着脑顶坪,眼中满是怒火。 他儿子赵重喜非常擅于攀爬悬崖峭壁,那是因久在利州。赵阿哥潘不同,麾下多是骑兵。 上山的山道只有一条,陡峭得厉害。被宋军扼守着,蒙军只能下马排成一队攻山,兵力施展不开。 赵阿哥潘嫌这般攻打太慢,只好再调兵来,从四周再攀上去合攻。 但不用他请援,很快,汪忠臣已亲自领兵赶到。 脑顶坪敌人虽少,尚不过百,但钓鱼城主将王坚在此,且胆敢行刺大汗,已成蒙军必杀之人。 太大的功劳摆在这里,蒙军个个争先,攻势猛烈。 “杀上去!” …… “杀啊!” “将军,箭矢用尽了!” “石头也找不到了!” 山顶上,王坚听着这一声声大喊,放眼向山下看去,只见攻山的蒙军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里不是钓鱼城,缺少城防、兵力,根本没有守住的可能。 “把蒙鞑刺下去!” 宋军挥汗如雨,手中长矛不停挥刺,将一个个攀上来的蒙卒刺下。 “啊!” 惨叫声络驿不绝。 “嗖嗖嗖!” 蒙军的箭矢也抛射上来,如暴雨般落在宋军身上。 名叫“劳三田”的宋将头盔上叮铛响了两声,不由计上心头,喊道:“拿蒙军的箭射他们!” 他确实有些机灵,马上俯身拾起一支箭,张弓便向山下射去。 “噗。” 劳三田也痛叫一声,却是后颈上已中了一箭,血流不止。 “你娘!” 他痛得厉害,顾不得再捡箭,再拿起长矛向山下捅去。 “后退!”李瑕的喝令声突然传来。 “离开崖边,列阵!” 劳三田只觉喘不上气,听了命令正要退步…… 突然,一根钩绳抛上来,钩住了他的脚。 下面的蒙军用力一拉,他身子向后一仰,当即便滑落下去。 “三田!” “啊!” 战场上,登时有五人被这钩绳扯下山去,夺了性命。 “后退!列阵!” 王坚、李瑕、聂仲由、王益心各自领二十余人,分守着四个方向,已离开崖边列阵后退。 很快,蒙军们纷纷爬上来。 “刺!” 长矛齐捅,猛地将这些蒙军扎下山去。 下面的蒙军被砸得鬼哭狼嚎。 “刺!” …… 荆阿大端着长矛猛刺了数十次,只觉从双手到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要没力气了。 从昨夜一直杀到今天早上,中间只吃了一块面饼。又累又困又饿又渴,恨不能直直栽倒下去。 “当英雄啊!” 他大喊着激励着自己,再一次刺出长矛。 长矛扎在一个刚爬上山的蒙卒身上。 那蒙卒怪叫一声,低头一看,发现这长矛上已没了矛头,只有一根棍子。 荆阿大与他对视一眼,皆愣了愣。 “啊!” 双方各自大吼起来,那蒙卒身后就是山崖,退无可退,只能顶着矛向前冲,荆阿大也是奋力顶住。 边上的二牛正要帮忙,一支箭射来,将他射倒在地。 “二牛!” 荆阿大恸吼,那蒙卒前进两步,一侧身,手中弯刀已劈了过来。 “噗。” 王益心补上,将这蒙卒捅了下去。 荆阿大惊魂未定,连忙俯身又是拾起一根掉落在地上的长矛。 手才握到那矛杆,看到二牛已经死了,眼睛又是一酸。 他才明白,英雄从来不是好当的。 没有时间让他感悟,蒙军已又杀了上来。 这样的攻山战中,蒙军伤亡远高于宋军。 但蒙军无穷无尽,宋军却仅剩数十人…… “王将军,突围回钓鱼城吧!” 终于,王坚麾下有校将感到了绝望,嘶喊道:“末将为将军断后!钓鱼城不能没有主将啊!” “继续守!”王坚喝道。 “就不该听李将军的,不该上这小山啊……” “住口!全心杀敌!” 那喊声很快被惨叫湮没。 李瑕像是没听到一般,身影还是那般坚定。 他守的是面对着山道的东边,防守压力最大,但守得却是最稳。 将士们见他如此,也随着镇定下来,强压着心中的绝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将士倒下,连李瑕眼底也不由浮起一丝焦虑之色。 长剑再刺,一个蒙卒仰身倒下,有一道阴影盖上那临死前的狰狞面容…… 视线暗了些。 仓促间,李瑕抬头看去,只见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阳光。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是极自信之人,这个刹那却觉得前世所取得的成就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治下疆域横跨欧亚的蒙古大汗,他李瑕摘的金牌,含量比得上蒙古军中一个拔都吗? 蒙哥如今之权势,便如天上这片硕大的乌云,罩住了整片天地…… 第476章 手段 “当世无人可敌蒙古铁蹄。” 蒲元圭站在石子山顶,望着史天泽与张珏交战的场面,心中不由感慨万分。 他之所以选择投降,因杨大渊与他深淡过如今的局势。结论是,以蒙军之强,破蜀灭宋已成定局。 所幸者,蒙哥大汗虽然好战嗜杀,但不像窝阔台汗那样只知屠掳。他要旳是统治,要宋人臣服、纳贡。 这也给了宋人保全家族的机会。 蒙军本就是最强之师,又能宽用士人,蒙哥确是雄才大略之主。 蒲元圭并非没有犹豫。前阵子,刘黑马之子刘元振前来汇报军情时、曾暗中见过他一面,带了一封信。 他儿子蒲帷随李瑕收复了成都。 再加上蒙军久攻钓鱼城不克,这让蒲元圭起了窥探局势之心,想要留一条后路……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军野战的威风。 思路客 他忽然明白,宋人的一切挣扎都是无用,这退路不该留。 “大蒙古国必胜!”周围忽然响起欢呼。 蒲元圭回过神来,只见战场上如黑色洪流的蒙古骑兵破开了宋军的两个方阵,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史天泽马上要大胜了。 石子山上蒙古诸将已望到了这一幕,欢声雷动。 “大蒙古国必胜!”蒲元圭连忙大喊。 他也为这气势震憾,不由自主地为归顺雄主的选择感到骄傲。 大汗能亲统大军,挥师灭国,何等世间豪雄?! 追随如此英主之后,再回想起临安城里那个只会苟且偷安官家,呵,往事只让人感到耻辱。 “咚!咚!咚!” 大鼓声响,蒙军的战歌起,震撼山岳。 这是早在成吉思汗之前就有的习俗,蒙军每逢大战先祭祀,常常阵势一列便吹奏乐器、继以战歌,在鼓钲声中作战。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咚!咚!咚!” “挽弓长射,终生驰骋,河山才是大汗的全部财产……” ~~ 史天泽也听到了石子山上传来的那汇成一片的歌声、铙钹声、鼓声。 他知道,大汗正在看着自己。 大胜就在眼前了。 “冲锋!” “为大汗的荣耀!” 马蹄如雷,蒙军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九军八阵已破两阵,宋军的防线告破只在顷刻。 张珏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指挥中军列阵,迎击蒙军的猛攻。 阵线像是在巨浪中摇摆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 …… “守住!” “敢后退者,斩!” 宋军的令旗摇摆,战鼓完全被石子山上的蒙古阵乐盖下。 见此情形,张珏突然操起大斧,跃下了战台。 他双眼通红,儒雅之气尽消,如猛张飞般大步冲向蒙军。 “杀啊!” 阴影从尸山血海上缓缓移开。 一缕阳光洒在一张张失去了生机的脸上…… ~~ 李瑕抬起头,眯了眯眼。 天空中,那片乌云正在向北漂移,边缘处云卷云舒,似要渐渐消散开来。 这像什么呢? 李瑕并非有想像力的人,只感到无比的疲倦…… 而眼前,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杀上来。 他身边,并肩的战友已越来越少了。 突然,只听有将士恸声大喊。 “王将军!” “聂哥哥!” “……” 李瑕转过头。 “嘭!” 走神的瞬间,一柄弯刀劈来,他匆忙持剑一挡,人已被一个蒙将击飞出去。 李瑕吃痛,再爬起身来,只听“铛”的一声,荆阿大已举矛挡在他面前。 “噗……” 一柄弯刀的尖,从荆阿大背上穿出,血淋了李瑕一脸。 李瑕忙起身,向前杀去。 “英……英雄……” 起身的瞬间,他分明听到荆阿大的呓语。 这是最后的拼杀。 突然…… “轰!” 像一道惊雷。 “轰隆隆隆!” 蒙军战歌顿止。 天地间,只有那轰隆声回荡开来…… ~~ “打雷了?” 史天泽心想着,转头看去,脸色瞬间凝固。 赵阿哥潘、汪忠臣也感到脚下微微一震,同时回过了头…… “轰!轰!轰!轰!” 又是四声巨响。 石子山上,蒙军的惊呼声震撼山岳。 只见,石子山一片烟火弥漫,那高高耸立的望台晃动着,缓缓向下砸倒。 “轰!轰!轰!轰……” 同时,又是数声巨响,山顶的一块巨石轰然砸下,顺着山坡向下滚去。 山坡上黑色的人影如同被砸起的尘屑,四散开来。 高高的大旗脆弱不堪,一杆一杆倒下。 “嘭!!” 巨石轰然砸在半山腰的平缓处。 两顶九斿白纛晃了晃,随之砸进漫天尘烟之中。 金帐…… 金帐已不见了! “啊!啊!” 看了这场面,连不在石子山上的赵阿哥潘也在狂吼。 他握紧了拳,血涌进脑袋,必须这样吼叫,才能消解这一幕幕带来的冲击。 “轰!轰!轰!轰!” 爆炸声竟还在继续,整座石子山上都在晃动…… ~~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第一声爆炸响起声,蒙军的战歌正唱到第三遍。 蒙哥智将术速忽里正站在望台下,跟着鼓乐放歌。 他没有随蒙哥一起上望台。 因为还在置气。 术速忽里希望蒙哥能迁营,没想到宋军正好要在今日决战,蒙哥决意要观战。 大汗要亲自临阵鼓舞士气,术速忽里已找不到理由反对,他摆着臭脸,不宜陪蒙哥一起观战。 望台上,只有蒙哥,以及莫哥、孛里叉等宗王。 术速忽里虽没上望台,但站在山顶上也能看到远处的战场。 他看到了宋军的大旗摇摇欲坠;近些的脑顶坪上,蒙军已攀上山顶…… 忽然,术速忽里闻到一丝奇怪的味道。 转过头,只见望台边的石缝中夹着一块漂亮的紫色石头,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这是什么?” 火光闪过。 “轰!” 术速忽里还在走向石缝,突然被一股巨力猛推出来! “嘭!” 背甲重重砸在地上,他只觉眼前一黑。 “轰!轰……” ~~ “轰!” 离望台更远些的蒲元圭才转过头,人已跌在地上。 耳朵里一阵嗡鸣,他听不到一共响了几声,只看到四周一片大乱,人踩着人,场面混乱。 一片阴影罩了过来。 蒲元圭抬头看去,只见那望台已晃动着,缓缓倒下来。 “啊!” 他翻身就滚。 “大汗!大汗!” 慌乱的视线中,竟还有蒙将想要去扶住望台。 “轰!” 山顶上石块激射,将他们打倒在地上抱头惨叫。 “长生天啊!”到处都是蒙语的哭喊…… 蒲元圭顾不得这些,踉跄向南面山崖跑去。 大火已从山林间各处燃起。 他转身,又向北面的山道跑去。 “轰!轰!轰……” 爆炸竟还没停,只见前方一块巨石轰然向山下砸去。 ~~ 怯薛军统领古剌正守在山道上。 他亲眼看到了那块巨石下方的火药被点燃,腾起烟火,然后,发生了最激烈的爆炸。 巨石被炸断,晃了晃,落下…… “跑!” “嘭!嘭!”冲击声惊心动魄。 眼看巨石要砸过来,古剌纵身一跃,摔下山道边的山坡。 荆棘割在他的脸上,耳边惨叫。 一声痛哼,古剌摔下山坡。 转头一看,只见那巨石已然砸落在了山腰处,上面还沾满了血肉。 “金帐……金帐呢?” 古剌一脸茫然,之后恐惧地发现,金帐就在那巨石之下,已成了一片扁平。 “这……” 他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前方的树丛边上,有光一闪,“呼”地便起了大火,吞噬着树木,迅速蔓延开来。 古剌没想着要灭火,他向山顶望去,心想……还好大汗不在帐里。 “快!保护大汗!” “保护大汗!” …… 石子山上,望台轰然砸落。 “嘭!!” 尘烟腾起,木屑纷飞。 第477章 命运(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3\/11) 脑顶坪上,攀爬上来的蒙军被杀了下去。 后续的蒙军已停止了进攻。 所有人都在回望着石子山。 李瑕拄着剑,艰难地抬着头,不停地喘息着。 “呼……呼……” “将军……我们成了……”倒在地上旳荆阿大努力咧开嘴笑着,喃喃道,“我也是……英雄……” 他腰间还是不停有血流下,已无力起身去看石子山。 “我们成了。”李瑕喘着气,摔坐在地上,道:“你们都是英雄……会有人到你们的家乡唱名,诉说你们的事迹,提起你们的名字,然后称赞……” 话到这里,李瑕转过头看去,只见荆阿大脸上满是骄傲,却已没了气息。 良久无言。 “你们是英雄。”他又重复了一句。 为了这一切,已牺牲了太多人。 “非瑜。” 重伤在地的王坚艰难地喊了一句。 他抬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望筒,缓缓地,用受伤的手将望筒放在眼睛上。 李瑕转过头,看着王坚。 眼中有悲凉,但笑了一下。 王坚也勉力笑了笑,道:“若我活下来……你再送一个吧……” 他手中的望筒,里面已是空空如也,镶着的两片玉石紫晶已不见了。 …… 不仅是这两片玉石紫晶,李瑕说的“贾相公送的”那许多块,已全用在了这次的布置中。 除了玉石紫晶,他们还用了大量的燧石。 前日李瑕与聂仲由说“找些物件”时,便去了城中的火药作坊。 火药作坊就在大天池畔的岩地上,里面有位匠人曾经是修墓的,给李瑕说了墓里的长明灯为何能永不熄灭。 那匠人拿出了几块层状燧石……这种石头泡在水中会腐烂,而水份干了之后又会迅速自燃。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放在墓室里,墓门一开,空气流动,燧石便起火;墓门一闭,火便熄灭。故而叫长明灯。 昨夜,王坚偷袭蒙哥之时,李瑕便带着这些物件赶去山顶布置。 玉石紫晶用以聚光,下面铺着燧石用以引火。 李瑕要确保哪怕阳光并不充足,依然能够点燃火药。 当时所有蒙军全部心神都放在守卫金帐上。李瑕等人虽假扮成蒙军,但全是生面孔,必不能靠近蒙哥,到山顶却是很轻易。 山顶的望台、巨石,在下方填上火药; 山道上铺上燧石、火油、干草; 还有蒙军马厩、粮仓…… 这种种布置当中,最有把握让蒙哥去的地方,就是望台。 只需在石子山能望到的地方展开决战,蒙哥必登高观战。 这才是张珏领兵追击史天泽的原因。 宋军不是被史天泽引到了既定战场。而是,蒙哥被宋军引上了山顶高台。 还有一点点的运气。 今日是晴天。 破晓之际,张珏是望到了东面缓缓升起的太阳,才下令追击;王坚是看到了那一缕晨光,才下令上脑顶坪。 而他们本身,亦是洒在这大宋河山上的一缕光。 有一缕,就能让天地一片光明…… ~~ “若蒙哥不死,你与五千将士皆成被吞下的饵。” “我张珏愿做这饵,且相信将军必不会让五千将士白死!” 此时,张珏脑中蓦然回想起王坚出发前所言。 他已望见了石子山上的乱象。 眼眶一酸,他扬起手中大斧。 “将士们!将军已杀鞑主,破敌就在眼前!” “万胜!万胜!万胜!” 已经没有任何声音能盖住宋军的欢呼。 石子山上已无战歌,战场前方的蒙军都是一片沉默。 疲惫至极的宋军仿佛一瞬间又生出用不尽的力气,扬矛,冲杀。 ~~ 钓鱼城,东新门。 “已经得手了?” 爆炸声传来,城头上的赵安身子一颤,激动起来。他转过身,看向满城宋军,喊道:“将军已杀鞑主!” “万胜!” 城中万余乡兵、数万百姓,俱是欢呼不已。 “出城!歼敌!” …… 小东门。 城门缓缓打开,阿吉大喊道:“马军寨的,随我杀!” “歼敌!” 钓鱼城已不再留守兵力。 两道红色的洪流从山道上袭卷而下…… ~~ “鸣金,回营保护大汗!” 史天泽看着从钓鱼城杀下来的宋军,无心再战。 他很清楚,要收兵必须趁早。 否则一旦有不好的消息从石子山上传下来,再收兵就晚了。 这段时间,蒙哥亲征,以大汗的无上威风将他那些小心思完全压住。但现在,讲究的是保存实力。 他终究是汉军世侯…… 鸣金声一起,一个个将领已大喝道:“保护大汗!” 箭雨停下,战马被勒住,开始转头东向。 ~~ 脑头坪。 赵阿哥潘发呆了良久,才抬头看向山顶。 山顶的宋军已只剩不到五十人,再有两轮攻势便可歼灭。 但蒙军已退了下来,还在关心身后大营发生了什么。 “杀上去!”赵阿哥潘喝令道,“大汗无事,你们只管杀了这些……” “咴律律!” 马嘶声打断了赵阿哥的命令。 是汪忠臣正领着兵马,向石子山狂奔。 他眼尖,已发现了钓鱼城正在出兵。 何况,攀爬山壁、仰攻宋军,这是以命换命。之前士卒们肯上,因他们是八都鲁军,斩了王坚,能有大功。 现在大营里出了何事尚且不知,谁愿拼命?万一再被宋军堵住…… 这些权衡在脑中一闪而过,汪忠臣已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去救驾。 “随我保护大汗!” 汉军一撤,赵阿哥潘已是进退两难。 他和汪忠臣不同,他奉了蒙哥的死命令,必须要歼灭这支宋军。 此时退了,若大汗无事……不,大汗有长生天庇佑,一定不会出事。 “看什么看!继续攻山!” 蒙卒皆不情愿。 这一会功夫,他们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得已凉下来,只感到湿漉漉的。 且汉军还撤了。 “将军!围住这山,山上的宋人跑不掉,大汗……” 赵阿哥潘大怒,吼道:“攻山,大汗要的是这些宋人的人头!” 他还没能看到,钓鱼城的宋军已向他杀来;也没看到史天泽已撤军,张珏正在领兵掩杀过来。 …… 二十年来,宋军难得地在野战中击败了蒙军。 以五千人敌十万人。 每一个在奔跑着、厮杀着的宋军将士都知道这一场大胜足以光耀青史,只觉热血上涌,激动万分。 哪怕如此,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一仗的意义。 他们并不知道,蒙哥脚下那望台一倒,改变的是整个世界的历史进程…… ~~ “嘭!!” 尘烟腾起。 望台砸在地上那一刻,灰土撒了蒲元圭一脸。 他死里逃生,在地上又一滚,目光看去,只见宗王孛里叉重重摔在地上,战盔里的身躯血肉模糊。 惨不忍睹。 孛里叉在这一瞬间成了蒙军入蜀以来,战死者中身份最尊崇者……暂时而言。 蒲元圭缓缓移动目光,看到了宗王莫哥抱着柱子,被望台砸在地上时的剧烈振动振了下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目光再移,蒲元圭只觉呼吸都要停了。 那摔倒在尘土之中正七窍流血的,不是大汗蒙哥又是谁? “大汗!!” “大汗!!” 诸将狂嚎,群臣恸哭。 他们未曾想过,威猛如天神的大汗,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面目倒在自己面前。 怎么办? “快请萨满来!” “术速忽里将军!术速忽里将军……你说话啊!” “父亲!”术速忽里尸体边的来阿八赤还在恸哭,转过头看到这场面,又是大惊。 “父亲归长生天了!。”来阿八赤喊道:“快!快救大汗!” “大汗!” “来阿八赤将军快过来……” 来阿八赤大哭不已,冲上前不敢碰蒙哥,情急之下转向莫哥,惊道:“请宗王作主……” “宗王……宗王……” 莫哥勉强支起身,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沸。 他是拖雷的第九子,蒙哥同父异母的弟弟。 莫哥不像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三人与蒙哥同母,因此地位低些,但此时已是大军中唯一能作主之人。 他伸出颤抖的手,也是不敢触碰蒙哥。 他真的担不起…… “快,快鸣金收兵!” 声音急了些,莫哥又呕出一口血来,面容完全扭曲。 “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把那些降臣全扣下……绝不能让消息传出去……” “退,退往江对岸……” 第478章 进程 蒙军如潮水般退过,之后是宋军掩杀而来。 脑顶坪便如一块岩石,任潮水拍打,犹自矗立。 赵阿哥潘还在试图攻上山顶。 在他看来,如史天泽、汪忠臣这些汉军世侯太短视了。 此时石子山大营遇袭,蒙军大乱,唯有斩杀宋军主帅,才能迅速平息乱象。何况,宋军主将就在这里,不过区区数十兵力。 王坚一死,至少战场上的局势还能挽回,甚至继续攻破钓鱼城。 可以说,赵阿哥潘是眼下最冷静、最忠诚,且处在战场关键处的蒙军大将之一。 他看准了宋军最大旳破绽,坚决地继续强攻脑顶坪…… 半个时辰后,阿吉便提着赵阿哥潘的头颅,一步一步登上了山顶。 血滴在阿吉脚边,手里的脑袋晃动着,她目光看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山顶的李瑕,之后才看到了因重伤坐在地上的王坚。 “马军寨已击退山下蒙军、斩杀蒙将!” 阿吉将头颅放在王坚面前,似想证明什么。 王坚笑着点点头,已无意再劝阿吉一介妇人不必太要强。 钓鱼城守住了,这些乡民往后又可过些安生日子。 一场惨烈的战争之后,只让人觉得,没有什么比安生日子更让人向往…… 阿吉再次转头看向李瑕,只见李瑕脸色平淡。 相比于周围众将士的欢喜,他的神情显得太过于冷清了些。 她是直率性子,开口便问道:“李将军,这样的大胜仗,咋不高兴些。你高兴了,将士们才好庆功。” “意料之中的事,没有太大惊喜。” 李瑕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口应了一句。 这一句话中的从容笃定,让诸将惊讶,又佩服不已,只觉李将军运筹帷幄,神机妙算。 李瑕却不是在故作淡定,确实是真没太大的惊喜。 蒙哥会死在钓鱼城,这是他结合后世的信息、当世的情报之后,早便预想到的。<. 也许这个进程因李瑕而改变了很多……但,他拼命去做的,说到底也只是在保证原本的结果依旧发生。 毫无成就感。 谁能说清这是他的手段还是蒙哥的命运?暂时甚至蒙哥死了没有还不确定。 目前为止,李瑕并未看到自己对天下局势有多少改变。 这只是历史进程而已…… ~~ 蒙军虽败,史天泽、汪忠臣等人撤退得却是及时,并未形成大溃。而是以保护大汗之名,回守石子山。 宋军追击蒙军到了石子山前,见蒙军势众,难以攻破,遂停止了追击。 蒙军亦无心再战。 双方各自鸣金。 …… “将军,大胜了!” 张珏大步上了山顶,将手中的战斧往地上一抛,大笑着到了王坚与李瑕面前。 他的盔甲已破裂,透出里面的皮开肉绽的伤痕。 “好!好!”王坚不能起身,正在由兵士包扎伤口,疼得满头都是汗水。 宋军开始救治伤员,清点战场。 张珏则又走到李瑕面前,重重拥了拥他,这才转头望向石子山。 只见蒙古大军已收缩至大营,密密麻麻一片,石子山南面人影绰绰,显然是在大造浮桥,准备渡河撤退。 “钓鱼城之围终于解了……” “继续攻蒙军大营,如何?”李瑕忽然道。 张珏摇头道:“不妥。” 他绝非怯懦之人,又道:“我军人少,士卒疲惫,又不擅野战,而蒙军大乱之后现已缓过气来,且驻扎于山下。连夜作战,太冒险了。” 王坚一边处理着伤口,强忍着痛楚和疲惫,亦是开口道:“非瑜……万不敢贪功冒进……兵力皆聚于城外,野战二十倍之敌……后果不容轻忽……” 这是事实。 一万五千余宋军放弃身后坚城不守,在空城外与十万蒙军继续作战,显然不可能。 能逼蒙军撤军,已是钓鱼城能做的极限。 局势每每如此,宋军年年胜,却不足以扭转局势,一年差过一年。 但无论如何,今年又守住了川蜀…… ~~ 史天泽又向远处的宋军阵线看了一眼,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翻身下马,向石子山大营走去。 他脸色很疲惫。 五十六岁的人,连夜偷袭、撤军、决战、再撤军……只觉得少有这样漫长的一天。 山上的火势还未完全扑灭,到处都是怯薛军在奔走。 兵荒马乱。 从征数十年,史天泽还是头一遭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战争的折磨。 山道上,来阿八赤迎了上来。 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之子,正经的蒙古勋贵大将。与那些契丹、党项、汉、吐蕃人不同。 史天泽不敢怠慢,脚步加快,上前问道:“大汗如何……” “大汗受了些伤,没大碍,正在准备渡河到对岸大营。”来阿八赤已迅速应道。 “长生天保佑。”史天泽不论心中如何感想,庆幸不已。 来阿八赤又道:“好在史帅回撤及时,没让宋人攻上来……” 莫哥说了,要控制住降人。 但在蒙古人这里,北人和南人其实是不同的。史天泽这样的汉军统帅,绝不是降人,而是此次入蜀蒙军的主力之一。 来阿八赤安抚了史天泽,又道:“史帅一定要守住大营,保证顺利迁营。” “将军放心,宋军必不敢……” 话音未了,只听远处传来了号角声。 “报!宋军在列阵!又要攻过来了!” 战报传来,史天泽硬生生把嘴里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他还算镇定,道:“我麾下将士疲惫,请大汗调生力军协防大营。” 来阿八赤沉默了良久,道:“史帅放心,你先迎敌,大汗马上会派兵支援。” 史天泽又向石子山看了一眼。 目光落处,大量的蒙军正向石子山南面涌去,正在搭浮桥准备渡河…… “来阿八赤将军,请务必劝大汗一句。” 史天泽本不想说,但已不得不说了。 “眼下的情况,绝不可迁营。只要大汗不退,遣各部支援我,必可击败宋军,甚至拿下钓鱼城。” 来阿八赤明白,应道:“好,史帅先迎战,我一定劝大汗。” 军情如火,史天泽不再推辞,郑重一抱拳,重新向军阵中大步而走。 …… “大帅!宋军又攻来了!” “传令下去,全军上马!” 史天泽麾下的士卒才下马,不少人已脱了盔甲正在啃干粮,此时又听到战鼓,纷纷哀号不已。 军心显然不堪用。 但史天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有不凡之处。 他换了一匹战马,驱马走在军阵之中。 “大汗无恙!” 开口这四个字,让不少将领定下心来,纷纷大喊起来,将这消息向全军传开。 “大汗无恙!今夜将杀牛宰羊,犒赏诸将士护驾之功!” “好!好!” 蒙军士气稍振。 “击鼓、鸣钲!”史天泽继续驱马上前,嗓子已喊到冒烟,“贺大汗洪福!” 鼓声起,蒙军不断重复着他的话语,激励着越来越多人的士气。 终于,史天泽的阵列开始重新整备。 “将士们!宋人不知道我们的大汗受长生天庇护,他们妄想与天为敌!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我们将击败他们,拿下钓鱼城!南面的财宝、女人任你们劫掳!” “只要再打这最后一战!我们有十万大军……” ~~ “咚!咚!咚……” 战场双方都在列阵。 之后,宋军先完成了椎形大阵,开始逼向蒙军。 一杆大旗迎风而立,上书“升兴元府都统王”,而旗下站着的却是李瑕。 他说服了王坚与张珏。 “我们应该继续与蒙军决战。” “为什么?万一钓鱼城失守……” “因为我们要守的,远远不止一个钓鱼城!”李瑕掷地有声。 王坚能舍生忘死、杀入万军之中,胆气本就惊世骇俗。 他所顾虑的,是蒙哥没死且稳住了军心,那么宋军野战必败,钓鱼城必失。 李瑕却是另有一番分析。 “若蒙哥已死,蒙军必定掩盖消息,以求安全撤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等来年再迎击数十万蒙军不成?” “若蒙哥受伤未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放他收兵养伤、稳定军心?” “哪怕蒙哥毫发无伤,我等还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吗?只等蒙军明日休整妥当,再攻钓鱼城或长驱东向……到时,再想拼死一搏已不可得!” …… 历史的进程到这里,对李瑕而言,只是刚刚开始。 他是冠军,要的是超越,完全不满足于参与到一场大战中看到“蒙哥死、蒙军退”这样的既定结果。 这远远不配成为他的人生抱负。 接下来,才是他要做出的改变…… 第479章 孤注一掷 时近黄昏。 血泼散在两军交锋的土地上。 蒙军右翼,一个名叫“孟伯阳”的蒙古汉军将领跨坐在战马上,握着弯刀,看着前方不断向前逼近旳宋军大旗,脸色沉重。 孟伯阳是涿州范阳县人。 涿州这地方,早在宋辽澶渊之盟时,就成了两国的边界,范阳县属辽。 到了宋金灭辽时,涿州曾短暂的被宋收复过,辽涿州守将郭药师以城降宋。 但没多久,宋、金战起,郭药师降金,涿州又属金。 孟伯阳少时读过几年书,认为唐代之后,中原王朝历经了辽、金两个正统王朝,南边那个称作“宋”的小小割据势力,竟始终不肯归服中州。 在他眼里,宋人这些南蛮子分裂了天下,该杀。 这次随征,孟伯阳本以为这一战会很轻松。 没想到竟打到了如此地步。 他已经很疲倦了,从昨夜打到现在,他只吃了两把干粮。 说好的十余万大军必将在野战中击败区区一万宋军,说好的大胜之后大汗亲自召见,赐酒肉庆功…… 但放眼看去,前方全是宋军,后面的蒙军始终没来支援。 听说是大汗的望台倒了,正要撤过嘉陵江。 孟伯阳不由想起许多事……比如他家业很大,有大量的田庄、铺面,之前漠南王经略中原时,他每年收入颇丰。 去岁的钩考虽然没牵连到他,但家中佃户都被征为驱口,各个产业更是凋敝下来。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若是大汗攻下江南只是抢一圈,他必也少不了封赏。但等到往后没有军功封赏了,子孙的营生从何处来? 田地荒芜,然后在江南放牛吗? 简而言之,在这些汉军中下层将领眼里。行汉法、治汉地的漠南王,已潜移默化地有了很大的威望。 之前,孟伯阳没敢想这些,但今日大汗的望台一倒,心思免不了就活络起来。 “赵义,你说,大汗没事吧?”他向身边的副将问道。 “将军,打仗呢。”赵义才开口,肚子就咕隆响了一声。 “我在想……”孟伯阳话到一半,摇了摇头,道:“算了。” 赵义四下一看,低声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大汗只怕是逃了,留我们在这里断后。” 孟伯阳没说话。 “将军,我饿得厉害,实在没力气了。”赵义又道,“蒙古人再不来支援,我们真要死在外乡,这离涿州可远。” “放心吧,大帅有分寸的。” 孟伯阳眼中忧色更浓,抬眼又看向前方。 前方的阵线上,宋军还在缓缓前向逼近,要不了多久,就要杀到他面前了。 他握着手中的弯刀,又看向史天泽的大旗,目光闪动起来。 “大帅啊,大汗要是逃了,你可莫让弟兄们送死……” ~~ “宗王!不能再退了!” 石子山上,来阿八赤不停向莫哥苦劝。 “再不支援史天泽,这些汉军马上就要溃败了。” 莫哥面如金纸,还半倚着身子,道:“不是……不是让汪忠臣……支援了吗?” “可宋军就不攻汪忠臣啊。” “那……就让他顶上去!”莫哥根本就无力起身去看战场上的兵力分布。 来阿八赤大急,抬手一起,道:“汪忠臣若让开防线,宋军便可由西面绕到山南,直攻浮桥,大汗还怎么走?!” “咳咳……你要我怎么做?” 来阿八赤几乎要喊出来那句“宗王你起来看一眼!”但他知道,莫哥现在的情况不能乱动。 “请宗王下令,停止迁移,先击败宋军。” 莫哥脸色更难看,毫无血色的脸上阴晴不定…… 蒙军有十余万人不假,但现在兵力还未及时调动,一部分散在渠州、涪江、嘉陵江各要道,以及钓鱼城四处。 史天泽领两万余兵力守在石子山大营前,汪忠臣领两万兵力分守左右。 怯薛军在大营守卫,其它兵力正在大造浮桥准备迁营。 本以为只靠汉军三四万人完全可以击败宋军,没想到战事越拖越久,史天泽已有败退之势。 归根结底还是军心不定。 现在,只能放弃迁营,集中兵力击败宋军了。 但莫哥真的担心,继续让蒙哥滞留在石子山会发生什么。 他犹豫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扶本汗起来……” ~~ “蒙哥至少是重伤了。” 宋军大旗下,李瑕指挥着战事,给王坚做了判断。 “目前为止,蒙军军心还是乱的。史天泽撑不了太久,很快要败了。” 王坚还躺在担架上。他身中十数创,新伤带着旧伤迸发,起身都起不来,更遑说指挥了。 李瑕与张珏的本意是先派人送他回钓鱼城,但王坚决意不肯。 哪怕是在担架上,他也决意要上战场。 既是因没他在,李瑕很难指挥顺利,也是他实在承受不了这一战败了的风险。 这一战,孤注一掷,确实是贪功冒进了。 “非瑜……不可大意……” “好。” 李瑕始终盯着战场前方,眼看着史天泽前军支撑不住,却还不肯派中军支援,便示意到史天泽已有保存实力的心思。 大汗生死未知,他不保存实力才是怪了。 知己知彼。 “传令下去!命张珏攻蒙军右翼!” 王坚的大旗挥动,号角声起,传令兵高举起一面黄色令旗,指向蒙军右翼。 很快,张珏也命人吹号回应。 中军战鼓大作。 之前的作战中,宋军一直是以赵安、阿吉带来的生力军主攻蒙军正面。而张珏部这支最精锐的部队也得到了歇息。 此时李瑕已看出蒙军右翼阵列松散,到了一举撕开蒙军防线之时。 张珏身先士卒,执起大斧便猛冲。 他是甘愿让李瑕“协助”王坚在中军指军,自己则做为先锋的。 因夜袭蒙哥一事,他已能看出李瑕在战场上的能耐。 大战之际,哪还管谁为主,谁为副,杀敌才是正理…… “杀啊!” ~~ 蒙军右翼正是孟伯阳所在的方阵。 他知道自己的阵列松散,但这样撤退方便。 孟伯阳看得很明白,大汗要迁营了,没有让麾下弟兄送死的道理。 眼看宋军杀来,他已决定向史天泽中军收缩。 只希望宋军将领明白,大汗不会等在山上,而是会渡过嘉陵江。 让开道路,让宋军去攻汪忠臣的兵马就行,那才是去浮桥的方向。 果不其然,只见史天泽的令旗扬起,正是让他收缩防线…… 忽然, “咚!咚!咚……” 石子山上战鼓声大作。 随后,战歌又起。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属于大汗!蓝天之下,所有胜利,属于大汗!” “大汗!大汗!”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起。 有一人再次站在了石子山顶。 他高大、魁梧,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身影。 石子山大营内,蒙军由衷欢呼起来。 “大汗!大汗!” 当世,至少在如今,除了蒙哥,不会再有人能有这样的威望。临安城内的官家赵昀不会站在他的军队面前,让他们如此欢呼。 “大汗!” 蒙军欢呼着,加入了战歌的唱和。 “在大汗的铁蹄面前,除了屈服或死亡,无路可走!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 大旗摇晃。 蒙哥命令停止迁营,所有蒙军上马,攻宋军; 命令怯薛军不必宿卫,攻宋军; 命令汪忠臣不必守山下道路,攻宋军。 蒙哥是大汗、是雄主,指挥打仗远远比莫哥霸气得多。 同时,史天泽旗令一变,下令全军迎向宋军。 蒙军士气已完全不同…… ~~ “赵将军,退吧!” 一个名叫“韩忠显”的宋军小将猛地拉住了赵安。 “退吧!” 赵安一愣,被从前线拉了回来。 他抬头看去,已感受到了蒙军士气的变化。 “鞑主没事,没事啊!等蒙军包围过来就来不及了!”韩忠显大喊道:“马上就入夜了,现在退,或许还能回钓鱼城。” 赵安没有收到命令,犹豫不决。 “将军!”韩忠显又喊道:“将军不知吗?根本不是王将军在指挥!李瑕就是在用将军试探鞑主死没死,以确认功劳……退吧!” ~~ 宋军大旗下,李瑕并不下令退兵,反而下令道:“传令全军,冲锋!” “告谕全军!蒙军只想吓退我们,坚持住,大胜只在眼前!” 他目光看去,夕阳中,只见到赵安的阵线出了混乱。 李瑕皱了皱眉,当即拔剑在手,亲自向前大步而行。 “大旗跟上,随我破敌!” 是笃定了必胜也好,或孤注一掷也罢,宋军的大旗竟真就这样向着士气正盛的蒙古大军迎了上去。 ------题外话------ 晚点还有一章加更,在修改 第480章 胜利(为盟主blackmoon413加更) “杀啊!” 当身后那排山倒海欢呼“大汗”的声音响起,孟伯阳转头望去,只见山顶上已再次竖起九斿白纛。 那大纛之下还有个身影。 他知道,不用撤兵了。 大汗醒了,那便如那蒙古战歌中所唱的“胜利属于大汗”。 接着,史天泽旳旗令一变,孟伯阳不再收缩,而是迎向了张珏。 “援兵很快就到,杀败宋军,今夜摆酒肉庆功。” 别的,不必多想。 战场太小,他的骑兵排得太密,没能冲锋起来,但跨坐在马上,他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很快,双方交锋。 孟伯阳一马当先,弯刀猛劈,气势如虹。 这不仅是他的气势,更是他身后属于大蒙古国的气势。 相比之下,宋军的气势显然弱了太多…… “嘭!” 孟伯阳劈倒一个宋军,战马也冲进了宋军阵中。 蒙军右翼已与宋军厮杀在一起。 ~~ 战场中央,宋军主将的大旗正在前向移动。 李瑕大步而行,他看到了赵安的犹豫,明白这些将领对他李瑕的指挥还有所顾忌。 那便身先士卒,证明他不是要用将士们的牺牲,去试探蒙哥死没死。 “蒙军正在虚张声势,杀过去,大宋必胜!” 韩忠显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什么。 “敢后退者斩!” 李瑕大喝一声,人已杀向了蒙卒。 赵安见他如此,不敢再犹豫,终于领人杀了回去。 “继续杀敌!” ~~ 俯瞰整个战场,宋军的整个阵线都显得单薄。 随着全军的冲锋,椎形阵已形成了个“一”字。 而蒙军却密密麻麻,渐渐要将他们包围。 ~~ 聂仲由攻的是蒙军的左翼。 他兵力少,与王益心、阿吉等部配合,一开始只是要起到牵制作用。 但战斗突然激烈起来,他们的压力就大了许多。 马蹄声起,聂仲由向东面看去,只见前方一大股蒙军骑兵正在绕道,要包抄到宋军后方。 “拦住他们!” 聂仲由今日已受了伤,伤口虽仓促包扎过,但动作一大,血就不停地流出。 林子连忙拉了他一下。 “哥哥你指挥!马九,我们上!” 宋军本就单薄的阵线又被拉长,显得更加单薄,随时有被蒙军冲破的危险。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林子不明白李瑕所言的“必胜”有何根据,但他信任李瑕,一心要撑下去。 “别怕,蒙军在虚张声势!” “他们的大汗要死了……” 只有林子,哪怕在战场最危急之时也始终记得李瑕的吩咐。 他渐渐发现,喊着这些话,对面的蒙卒确实会显得犹疑一些。 原来望台倒下时的动静,这些人都没忘。 “马九!让人喊啊!” …… “快!让马军寨支援!” 聂仲由依旧是提刀向前杀去,浑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 忽然,他转头看去,见到了又有一支蒙军汉军向这边支援而来。 那旗号是……刘渊? 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认识刘渊,因遂宁军曾与段元鉴一起守过青居城。 当时,段元鉴正要组织抵抗蒙军,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献城投降。 苍天有眼,让聂仲由在战场再次遇到刘渊,他怒火涌上心头,毫不犹豫便冲了上去…… ~~ 石子山营地。 山腰处蒲元圭走出帐篷。 原本,宗王莫哥本已下令将他们这些降人看管起来。 但蒙哥醒后,已下令放开他们,依旧大胆任用,极显雄主之魄力。 青居城降将刘渊就是因此请命去增援。 但蒲元圭却是只站在那,望向了山下的战场。 只见宋军的“一”字阵线已渐渐被蒙军包围…… 蒙军又快要大胜了。 蒲元圭想了想,反而转身又回了帐篷。 “把书籍信件收拾一下,快!” ~~ 天色将暗,战场上却还是金戈铁马,杀伐不止。 对于蒙、宋双方而言,这本是一场早该结束的战斗。 连张珏也已有些不明白,李瑕为何笃定能胜。 蒙哥的大纛还竖立在山顶。炸倒望台似乎也只是徒劳…… 再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族弟张万已倒了下去。 “张万!” 张珏悲吼一声,手中大斧猛掷出去。 大斧回旋,“噗”的一声劈进那个杀死张万的蒙将脸上,血溅开,极是骇人…… ~~ “赵义!” 孟伯阳见副将身死,勃然大怒,纵身一跃,手中弯刀已劈向张珏。 张珏失了武器,混乱之中侧身一避,肩上便中了一刀。 “将军!” 宋军士卒连忙冲来,抢回张珏便向后撤,阵线大乱。 依靠张珏身先士卒激励起的士气终于是开始跌落下去。 宋军人数的劣势已开始显现…… ~~ “去支援两翼!” 战场中央,李瑕竟是一边杀敌,一边还关注着两翼的战况。 他一剑刺死一名蒙卒,猛扯住赵安便大喝了一声,接着手一推,将赵安推进军中。 再抬头一看,只见石子山上的怯薛军还没赶到战场,李瑕似乎松了口气。 但局势还是越来坏。 史天泽打算包围宋军,不停的将兵力分派往两翼,既吸引宋军中军入围,也意在削薄宋军的阵形。 他确实是宿将,虽然从昨夜到现在已败了两场。 李瑕于是断然放弃了与两翼的联络,在派出援军之后,只领着兵力已不多的中军,杀向史天泽的大旗。 这打法,像是完全中了史天泽的陷阱。 史天泽大喜,马上下令先包围宋军中军…… ~~ “酒!” 石子山顶上,蒙哥忽然伸出一只手。 “大汗。”来阿八赤小声地唤着,想要劝说什么。 然而,蒙哥的手却未放下。 来阿八赤无奈,只好端过一个酒囊,小心地放进蒙哥手里。 他斜站在蒙哥后方,目光看去,能看到这位大汗的侧影。 随着烈酒入喉,只见大汗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正在此时,来阿八赤看到有人快步跑上山来,支支吾吾的样子。 “大汗……” 蒙哥没有回头。 来阿八赤只好大喝道:“说!” “大汗,宗王劝大汗……浮桥造好了,请大汗尽快过江,不能再耽误了……” 蒙哥还是没有动。 下一刻,来阿八赤眼睛一瞪。 “噗!” 视线里,一口酒与血混合的血水从蒙哥口中狂喷而出。 “大汗!!” “大汗!!” …… 再喊也已无用了。 “嘭”的一声响,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已重重砸倒在地。 众人目光落处,只见蒙哥双眼圆睁,已完全气绝。 也许这位蒙古大汗真以为酒能治百病;也许他是想用酒来压住胸口的喷涌…… 无论如何,蒙哥没能盖住那一口要从五脏六腑中喷出来的血。 一代大汗,临死前犹有雄心壮志,强撑重伤的身体为三军壮胆。 但,争不过生死。 …… 蒙军的战歌还在唱着,然后,戛然而止。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 “大汗!!” …… 山顶上的蒙古诸将还在想要如何掩盖蒙哥的死讯。 但鼓乐就摆在这里,转过头的鼓手停了手中的鼓棰。 接着,战歌一停,所有士卒都已看了过来。 夕阳在山边投出最后一抹余晖。 蒙哥已死在余晖散尽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中。 ~~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战歌已从天地间飘散。 山下的战斗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蒙军却已明白,宋军就是故意的,强攻过来,就是为了逼死他们的大汗…… ~~ “走!” 蒲元圭已领着家小以及三百亲兵,趁着营中蒙军混乱之际,从石子山大营西面穿了出去。 他曾经离倒塌的望台最近,亲眼看到了蒙哥的伤势,确定这位大汗不可能撑得住。 鞑子无知,真以为酒能治百病,可笑。殊不知唯有莫哥说的才是对的,扣押降人、尽快撤军…… 可惜,妄想与天争。 蒲元圭已有了决定,他要走上蒲帷为他留好的退路。 一路往西,到成都去…… ~~ 蒙军右翼,孟伯阳听到那战歌一停,不需回头,马上有了预感。 大汗果然是重伤了!明明已经猜到了。 他在地上一滚,躲过宋军的长矛,头也不回逃…… ~~ 蒙军左翼,刘渊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看山上发生了什么,一柄长刀已斩了下来。 “叛逆!受死!” “噗”的一声,像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时那般干脆。 ~~ 蒙军中军,史天泽知道,自己这一撤,必然要大溃。 但若不撤,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汗已倒下了,若是宗王再倒下,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撤!撤……” ~~ 兵败如山倒。 若说白日那场炸山,蒙军还不敢确认大汗如何了,只是小败一场,还能借营地守住兵力。 夜幕降临前这一战,却是真正的大溃。 …… “掩杀上去!以蒙人首级换军功……” 李瑕已厮杀得浑身浴血,还在持剑向前。 这一战,他一直笃定能必胜。 他已不仅仅只擅长刺杀,而是已学会排兵布阵。 在开战之初,史天泽兵力吃紧,而汪忠臣与其它蒙军始终不肯上前时,李瑕便看出,蒙哥必然伤重。 只有这样,蒙军才会迫不及待要渡过嘉陵江迁营。 之后,蒙哥出现,蒙军所有兵力包围上来……若是意志不坚者或者会怀疑之前的判断。 但李瑕不会。 蒙哥若无事,根本不需要以十万大军围困区区一万宋军。 至少会分兵先取钓鱼城,防宋军撤回。 岂不见怯薛军声势浩大要从山上赶来支援,但真正到战场的始终只有汉军? 有时,越凶的敌人,越是纸老虎。 越遮掩,越说明蒙哥伤重。 …… 若蒙哥死在川蜀,其大军却能遮掩死讯,从容退兵,那到底算是改变了什么? 李瑕不知道,只知道宋朝还是会走向灭亡。 必须在正面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击溃蒙军主力,斩首、歼敌,重挫其兵马。 这才是他要在原有的进程之外做出的改变……之一。 ------题外话------ 感谢“413”的盟主打赏,加更一章以表谢意~~上一章说修改一下就发这章,但发的比较晚了,抱歉,我确实是修稿都要一个小时。今天还有一位老朋友打赏了盟主,按顺序加更,然后继续白银大盟的加更,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481章 溃逃 凡大战,往往是在胜负见分晓之后,才能开始产生真正大量的伤亡。 比如,宋军溃逃了,相互踩踏、为夺路而自相残杀、大批人弃械投降。 否则,一万五千余人,只要不投降、不溃败。哪怕是十万蒙军一刀一刀地砍,一天一夜也砍不完。 蒙哥现身激励三军,为的就是让宋军速败。 先有胜败,才有大伤亡。 所以士气很重要。 也许就差一点,也许差很多,当时没人知道宋军士卒们那根心弦还能绷多久。但,蒙哥先撑不住了。 他一死,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宋军绝不肯退败、更不可能投降了。 那,只能由十倍于宋军旳蒙军退败。 无关战力、无关人数。 假如史天泽的两万汉军愿意留下,杀上三天三夜,一定能杀光宋军;假如十余万蒙军还能同心协力,绝对能杀光宋军…… 但战争不是这样简单的计算。 是人心。 大汗死了,就算杀光宋军,又能如何? 每个士卒都心知肚明,十余万人绝不可能共心协力。 那就很简单了,谁逃在前面,活。 落后者,死。 大量的伤亡,由溃逃开始出现…… “撤!撤!” 史天泽吼道:“北走!帅旗跟上!” 他勒马便走,目的很明确,北上,渡渠江,沿米仓道至汉中,再归河朔。 至于宗王莫哥? 史天泽眼里已无莫哥,他只想到漠南王忽必烈已重掌统帅之权…… “咴律律!” 战场上,孟伯阳又是翻身一滚,挥刀斩下一个骑骏马前来喝令他继续攻宋军的蒙人,一把操住缰绳,翻身上马。 “随帅旗走!” 孟伯阳大吼不已,额头上青筋爆起。 方才与宋军鏖战他都没这般拼命。 晚一步,是要死的…… 张珏已杀上来,又捡起了大斧,遇敌就砍。 “掩杀过去!杀虏!” 宋军长矛乱刺,直将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蒙军刺下马匹…… 夕阳已完全在西面群山中沉没,夜色深沉。 慌不择路的蒙军看不到帅旗,不少人向石子山上奔去。 张珏已改变了打法,喊道:“驱赶溃兵!驱赶溃兵!” 他不再执斧乱劈,这样一斧一斧的砍杀实在太慢了。 宋军被他喝令着,排着横队,只捅向那些试图反抗的顽横之人,将蒙军溃兵赶向石子山上还在冲锋的怯薛军…… “啊!” 惨叫声大起。 其实不少蒙军连宋军在哪都没看到,只见前方的同袍哭嚎着冲来,连忙转身就跑。 山坡上,古剌领着怯薛军还想挽回局势,溃兵已冲到眼前。 “敢冲阵者杀!” “放箭!” 怯薛军还在放箭,溃军已冲了进来。 弯刀乱斩,为了夺路活命,溃兵已不管前方是谁…… 同时,山上鸣金之声大作,莫哥已下令大军迅速渡过嘉陵江,撤往南岸。 古剌自己也是军心大乱,根本拦不住这些溃兵,才想后撤,怯薛军已轰然大乱,汇入溃兵的洪流,到处乱逃。 这些宿卫皆是蒙古贵族子弟出身,已不可比成吉思汗时的怯薛军。 大汗之死、溃败、鸣金……古剌脑子里一团大乱。 “大帅走啊!” “走啊!” 有士卒在护着古剌要走。 古剌回过头,想到要守住大汗的尸体。 他毅然扬起弯刀。 “大帅!走啊!”士卒们已是哭求。 “大蒙古国的勇士!”古剌怒吼道,“你们忘了……” 下一刻,他被撞在了地上。 才想起身,一双脚已踩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还想要拉着他的士卒松开了手,转身就逃。 古剌弯刀挥舞,连劈倒四五个溃兵。然而,还未支起身,臂上一痛,手中弯刀已落。 越来越多的人踩过他的身体。 他已没了声息…… ~~ 李瑕努力压下心中的兴奋,试图看清四散的蒙军。 他更想要大量杀伤的是汪忠臣部,这事关接下来收复汉中。 但夜幕已降下,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幻,已不可能完美地实现战略计划。 汪忠臣是连总帅之位都能让给弟弟的人,理智到了极致,马上就领兵向西撤。 蒙军终究是马快,史天泽、汪忠臣这种一旦见机不妙就逃的,已很难掩杀。 故而,张珏当机便驱溃兵杀上石子山,冲溃蒙军大部。 这与李瑕想要的相左,但确实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一则,蒙哥的尸体,蒙古的宗王、重臣,都在石子山大营中,且兵马多是蒙古诸千户军、怯薛军、质子军,真蒙古人,杀之功劳最大; 二则,这些蒙军就在山上来不及上马。 三则,南面就是嘉陵江,蒙军想渡过浮桥,掩杀到江边,效果最好…… 有舍有得,李瑕眼看时机如此,当即放弃追赶汪忠臣部,下令宋军从石子山两边围过去。 “伤员退下!其余人保持体力追击!” “驱赶溃兵,敢返身抵抗者,立杀!” “敢组织溃兵者,立杀……” ~~ “宋军杀过来了!” “走啊!” 江边风很大。 数万蒙军已齐聚在大江两岸,连绵近二十里。 还在列队渡江的蒙军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乌泱泱一片,是慌乱的溃兵已冲了过来。 场面大乱。 惊天动地的哭嚎。 “咴律律!” “噗通……” 嘉陵江对岸,宗王莫哥已被抬上一座小山。 今日,诸将都认为他指挥的不对。 但事实证明,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在望台上抱住了柱子,所以蒙哥重伤、勃叉里死了,只有他伤势最轻。 之后,他认为蒙哥重伤,不宜再待在石子山,应该尽快退兵,蒙哥却指责他怯懦。 《控卫在此》 结果呢? 若是依着莫哥的主意,蒙哥此时已退过嘉陵江。 史天泽就算抵抗不住宋军,退回石子山大营而已,损失一些汉军,又算得了什么? 退败一场而已,绝对不至于有现在的惨状。 甚至,之前围攻钓鱼城之事,莫哥心里也不赞同。 顺江东向,拿下临安,赵宋都灭了。一座小小的山城,到底有什么非要攻下来的必要? 此时,看着江对岸的蒙军被溃兵冲散,莫哥咳嗽着,连下了几道命令。 “传令下去,丢了马匹的士卒,不许过江。” 莫哥没有盲目想要保全更多的士卒。 他知道,在这川蜀之地,丢了马匹的人回不去了,只会拖累大军。 “派信使去重庆……告诉他们,大蒙古国可以撤军,和谈期间,宋人不得攻击大军。” 莫哥相信,宋廷会答应这个要求,因为迫于京湖的压力,和大蒙古国的国力。 说了这两句话,他感到肺腑里疼得厉害。 但还有最后一道命令。 “传令下去,一定要把……把大汗送过江。” 这是眼下非常重要之事。 说完这些,莫哥只觉这个夜冷得厉害,让他这个来自北方的人都承受不了。 他挥了挥手,打算撤离。 他打算率军由西向北,控制住合州旧城杨大渊的兵力,驱其为向导,先返汉中。 忽然,有士卒上前。 “宗王,刚刚过河的将军们说……” 一句话入耳,莫哥又闷咳了两声。 “不要胡说。”他如此应道。 但心思却不由从战场上移开。 …… 当年,正是莫哥与拔都等人一起拥戴了蒙哥即汗位。 现在,又到了汗位空悬的时候。 莫哥虽没有继承汗位的资格,但同样是作为拖雷的儿子,他也一定要让汗位在拖雷一系中传承下去。 玉龙答矢太年轻,没有机会了。 旭烈兀,西征走了太远了。 忽必烈、阿里不哥,该把这个消息传给谁呢? …… “我的哥哥们,你们命真好,有个好额吉。” 心里念叨着,莫哥没有再回头去看江对岸一眼。 他再绝情,也不敢多看…… 第482章 诋毁 “让大汗渡江!” 来阿八赤领着最后一支还算整齐的兵马,抬着蒙哥的遗体到了江边。 他已将他旳父亲术速忽里火葬了,骨灰洒向了山川。 来阿八赤之所以做这个选择,是因为身在川蜀,深陷战事。 但,火葬是吐蕃佛教传入大蒙古国这些年才有的习俗。 此事若是细思起来……作为蒙哥宿卫、掌管蒙哥膳食的来阿八赤,与接受过上师八思巴灌顶的忽必烈,都信奉吐蕃佛教? 当然,此时没人深究这些。 来阿八赤敢火葬父亲,却不敢轻慢大汗的遗体。 尊贵的大汗必须被带回漠北草原,天葬。 “敢拦路者,杀!” 这支怯薛军毫不犹豫便扬刀向前方拥堵着的蒙军砍去,护卫着大汗与重臣们缓缓移向浮桥。 “都冷静啊!”有蒙古大将大喊道。 此人名叫“撒察”,也是怯薛军千户,此时眼见蒙军聚在江边互相砍杀,终于决定要做些什么。 撒察认为,眼下这场面,不该是这样。 他想得很简单,只要能让蒙军们冷静下来,完全能反过头来击败宋军。 他脱离出来阿八赤的队伍,大吼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我们至少还有两万人在江边,能让懦弱的宋人追着我们砍杀吗?!” 来阿八赤大怒,吼道:“撒察!你给我回来!” 撒察不应,高举着弯刀,还在试图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勇士们!随我杀敌……” “走!”来阿八赤连忙下令,“快护大汗过江!” …… 石子山上,李瑕已注意到了撒察。 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一个蒙将试图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林子正在地上刨坑,挖出了十余个没有被引燃的火球。 李瑕抬手一指,道:“别毁了浮桥,让他们挤。” “明白!” 林子顺着他的指尖向山下望去,夜色中,只看到江边竟还有蒙将想要收拢队伍。 “弟兄们!给我攒足了劲!丢他娘的!” “起火!” “鞑虏们!爷爷赏你们的……” ~~ “走!” 来阿八赤大吼不已,拼命带人往前杀去。 他们的弯刀每次斩下,斩杀的都是他们的同袍。 而看着他们杀过来的蒙军也完全丧失了理智,吼叫着又提刀向别人杀过去…… 一片大乱。 撒察则是让百余蒙军冷静下来,似乎向力挽狂澜已近了一步。 “你们在怕什么?宋军吗?!你们真的看到宋军了吗?!在杀人的有几个是……” “轰!” 瓷蒺藜火球已在离他不远的山脚下爆开,铁片飞溅。 只这一下,已将撒察那天真的想法彻底打碎。 战争绝非他想的那样,只要兵力更多,战力更强就行的。 已没有人能让这些混乱的人冷静下来。 理智? 宋军要做的,就是绝不让他们还有一丝理智…… 战马悲嘶,撒察已被撞下马来,才摔在地上,已被重重踩了一脚。 他犹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大蒙古国战无不胜的勇士们,不可能会这样的…… “啊!” 血泼了撒察一脸。 那是一个疯狂的蒙卒为了去浮桥上,狠狠砍杀前面的人。 “冷静下来啊!”撒察苦劝。 马蹄重重踏下! 又踏碎了一分理智。 “咴律律!” 似乎连战马都嘲讽撒察的不自量力。 除非蒙哥复生,再洒下万丈光芒,让这些蒙军顶礼膜拜。否则,绝无任何人能消除他们的疯狂。 慌了神的溃兵还在嚎叫,冲杀,任何一个想活命的人都只能向浮桥边挤。 这是唯一的活路。 挥动弯刀,杀掉同袍,才能挤到更前面。 追逐他们的早已不是宋军,而是恐怖。 数不清有多少人被推入汹涌的嘉陵江。 江水被染红,浮尸截断了江流…… ~~ “渡江!” 来阿八赤终于杀到了江边,连忙命人护送大汗的遗体上浮桥。 他麾下的怯薛军足够冷血,始终毫不犹豫地斩向自己人,才从混乱中开辟了一条血路。 来阿八赤松了一口气,正要驱马离开。 忽然,夜风中传来一句蒙语的叫喊。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一刹那,来阿八赤只觉天地寂静下来。 那些杀喊、惨叫,他已全然听不到。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那人还在喊。 显然,这支护卫着大汗、重臣的队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对方就是喊给自己这些人听的。 “是忽必烈……” 来阿八赤勃然大怒,转过头,狠狠扫视着身后的人群。 夜色中,只见弯刀乱舞、马匹嘶鸣,一派人间炼狱景象,根本找不到那几个口出狂言之人。 “将军!走啊!” “走啊……” 来阿八赤驱马踏上浮桥,策马向前冲去。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在这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大汗最后饮的酒,必然是无毒的……他亲手递过去的,很确信没有毒。 但如何证明? 验大汗的尸体?不可能。 或者……等冲到对岸,命人把浮桥上那些人全推下去? 不,这太疯狂了。 来阿八赤摇了摇头,再次回头,望向石子山。 他似想要看清,到底是谁在诋毁漠南王…… ~~ 李瑕依旧站在石子山上。 此时若是白天,他能望到一副极尽壮观的景象。可惜,夜色削减了这份壮观,平添了无数惨烈,更像地狱。 无防盗 李瑕的心思却已从眼前的地狱转开。 他等了很久,终于有一队宋军押着几个蒙人上前。 人未到近前,蒙语的呼叫已响起。 “我们喊了!说好的只要喊了就放我们回草原……” 李瑕却是用汉语命令了一句。 “杀了,尸体丢下山。” “噗……” 李瑕看着那些滚落山崖的尸体,这才用蒙语自语了一句。 “阿里不哥,恭喜,你得到了我的支持,不客气。” ~~ 张珏走上山顶,手里那大斧一丢。 凝固的血浆扯动了他手上的伤口,生疼。 张珏咧了咧嘴,笑道:“我不敢学蒙语,怕朝廷以为我要潜通蒙古。” 他显然是听到了李瑕的自语。 但也不再就此多说什么。在他心里李瑕是干大事之人,往后成就要比他高得多。 “之前,非瑜说要反攻汉中,我说不可能。还拿愚公移山的例子以示固守之决心……哈,今夜想来,是我狭隘了,向你道声服气。” 一句话,可见张珏之心胸磊落。 也不等李瑕回答,他累得往地上一躺。 “真不敢闭眼啊,只怕一醒来,发现皆是场梦,我犹在钓鱼城中苦苦守城。” “张将军放心,不是梦。” “不可思议。”张珏喃喃道,“如此一战,真不知后世该如何评述我等……不可思议……” ~~ 惨叫声持续了一夜。 直到快天亮时,蒙军心中恐惧开始渐消,宋军不敢再追击,俘虏了嘉陵江畔来不及渡江的数千蒙军。 嘉陵江上的血水许久未曾褪红,浮尸积在浮桥上,铺满了整个江面。 是役,蒙军至少折损了两万数千人,大部分都是溃败之后为抢夺浮桥而死。 这是继曹友闻血战成都之后二十年来,宋军战果最大的一场胜仗。 若再算上蒙哥之死……那便是如张珏所言“不知如何评述”了。 ------题外话------ 加更的会很晚,大家不用等~~ 第483章 马不停蹄(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十一月初三。 这是战后的第三天,宋军诸将齐聚钓鱼城将军府。 他们完全是人人带伤。 “蒙军分为三股撤军,史天泽、汪忠臣分领汉军,该是从米仓道、金牛道退去,莫哥连夜奔走合州旧城之后挟杨大渊之兵力,追上汪忠臣,双方合兵。” 李瑕指着地图,道:“如此一来,蒙军两万余人走米仓道;五万余人走金牛道。” 王坚躺在软椅上,不必起身看地图也对川蜀局势了然于心。 “如此看来,不宜追击了。” 张珏看了李瑕一眼。 因觉得李瑕又会要主张继续追击,他遂将这边的理由一一剖析。 “蒙军虽然大败了一场,但兵力实在太过于雄厚。如今蒙哥之死对军心之挫伤已渐渐减弱,他们绝不会像夜里那般容易崩溃; 蒙军皆是骑兵,且一路上旳山城要寨皆已投降蒙古,论行军速度、地利,皆不在我方。何况城中士卒皆已疲惫,兵力少,又是步卒,实难继续与蒙军野战……” 其实张珏不说,李瑕也明白。 说到底,蒙哥在战场上暴毙,这才是宋军能大胜的原因。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蒙军已缓过气来,再求战,必然要大败。 钓鱼城的兵力确实也是不足,这两天只是清理战场、掩埋尸体便已忙不过来,也无力追击…… 李瑕敲打着地图,斟酌了许久,还是开口说了实话。 都是同生共死过的袍泽,他已能信任钓鱼城这些将士。 “我打算先赶回成都,领成都守军奇袭利州。” 一句话入耳,张珏抬起头,有些惊喜。 王坚却是微微一讶,问道:“此事,帅府同意了?” 这两人之间,张珏更活络些,王坚则更古板些。 李瑕道:“我已奉了蒲帅之命。” 此事,他只不过是向蒲择之提过一嘴。但以当时的情况,蒲帅之显然不可能下令让李瑕去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着闹的事。 重庆兵马本就捉襟见肘,根本连一个多余的兵力都没有。 至于成都那一万守军,弃守大江上游重镇,跑去反攻汉中,根本是儿戏。 谁都不可能想到蒙军这次能败得这样惨…… 王坚、张珏都明白,李瑕不可能领了军令,偏他说这话时一脸坦荡。 想必就是有这样厚的脸皮,才能一次次乔装改扮,与敌人谈笑风声。 王坚不愿戳破李瑕,只好默然不应。 李瑕并不打算再去一趟重庆与蒲择之商议。 怎么说呢……川蜀宋军就这么一点儿,分守各地都不够。为何别人都调不出兵马,李瑕能?情报。 李瑕跑得勤快,对局势了解得透。知道蒙军的行军脉络。能把蒙军暂时不会攻打之处的兵力抽调出来。 这极讲究时机,机会只出现在极短的时间内,必须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若再去重庆,一来一回又是十数日,耽误不起。 总之是……成都守军打累了,李瑕便跑去领泸州守军;泸州守军打累了,他便跑来领钓鱼城守军;现在钓鱼城守军累了,他又要回去领成都守军。 “我领成都守军先行,王益心则赶回重庆府,领泸州军、长宁军,溯嘉陵江而上作为支援。到时,也请钓鱼城守军支援……” 随着李瑕的侃侃而谈,一个大概的计划已摆在王坚、张珏面前。 它还很粗糙,且包含了太多不确定。 …… “非瑜当知,此事不是我与君玉答应便行的……咳咳……蒲帅能否派兵、能否供应军需?京湖是否需重庆府支援?甚至……蒲帅还能否作主?” 王坚话到这里,道:“太急、太险了。” “是,太急了。”李瑕非常清楚这计划很不妥当,但还是道:“只问王将军、张将军可愿尽力而为?” “非瑜,何不先收复川中各个山城?徐徐图之……” “一间屋子,抵挡强盗的门,应该在屋外,而不是靠屋内的桌椅。若每次强盗来过,我们只能把这些桌椅修修补补,永远不去堵上门,岂不是永远要被强盗打劫,直到一无所有?” 李瑕道:“若这不包括汉中的半个川蜀是一间屋子,门应在大巴山脉。若整个川蜀是间屋子,门应在秦岭……要守整个神州大地,那便要杀到阴山敕勒川。” 有些粗浅的比喻,说不上多豪迈。 阴山敕勒川,对王坚、张珏而言,却是太遥远的地方。 他们感受到了,李瑕之志向远比他们更远大。 两人对视一眼,思忖了许久。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害怕,而是不愿轻易答应却做不到,害了李瑕与将士性命。 无令调军,不是轻易之事。 李瑕笑了笑,道:“我真是奉蒲帅之命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笑,这是他不受阻挠的决心。 王坚、张珏终于是点了点头。 “好!” ~~ 说来,李瑕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权知筠连州”,但他要统率川蜀上万兵力却是显得理所当然。 仿佛这些将士就该听他号令一般。 其实以他近年来的功劳,再加上有大靠山,必然会升迁。 只是临安太远,消息传递的速度赶不上他立功的速度。 士卒们也不傻,最是能直观地感受到跟着谁打仗有前程。 比如钓鱼城将士就发现,大胜之后,李瑕从未谈过一句关于他自己的论功行赏,对此毫无期待。 李瑕更在意的是如何犒赏士卒,承诺拿下利州之后,以利州之粮草犒劳。 对上,他不求官、不谋爵;御下,他只问能为将士们做什么,从不驱使士卒为他谋一己之私。 一个极富个人魅力,带着蜀人保卫家园,且一战大破十余万蒙军、斩杀蒙古大汗之人……官职高低,对他而言似乎已不太重要了。 至少,阿吉听完这场军议,已决定到时不论王坚、张珏是否北上,她必领马军寨支援。 《诸世大罗》 ~~ 当日,王益心便乘舟而下,往重庆,请蒲泽之发兵。 李瑕则牵马离开了钓鱼城。 他来时,领了一千余人,伤兵暂留钓鱼城中,能随他往成都的已仅有七百人。 …… “诸将士不必再送,相信很快便能再会。” 夕阳下,王坚抬起伤臂,抱拳。 “待到汉中重聚,与非瑜痛饮。” 李瑕虽不爱喝酒,但还是笑应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七百骑向西袭卷而去。 王坚等人却许久还驻立在山坡上。 “少年壮志,让我自觉年轻了许多。” “将军本就未老。我等在这小小山城消磨了太久,也该有新的志向了。” “汉中?”王坚喃喃着,眼中渐有期翼。 “不止。” 张珏没忘记李瑕那些话,目光已向北望去。 “阴山敕勒川。” ~~ 与此同时,保州。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郝经吟到这里,感慨道:“遗山这诗好啊,若说这中州万古英雄气,大帅认为当今天下谁有?” 张柔已然会意。 他凑近了些,悄声问道:“汉制?” “汉制。”郝经抬手指了指天,低声道:“答应了。” “不仅如此。”他眼睛还亮了亮,又道:“仲谦请求漠南王,此番攻宋,以罚罪、救民、不嗜杀为旨。大帅可知漠南王如何应的?” “如何?” “必为卿等守此诺。” “真盖世明主。” 两人皆笑了笑,了然之后,避过此事不再谈。 此时,他们是在忽必烈的大军之中。 忽必军得到蒙哥命令,五万大军由开平启程,须在明年开春前抵达京湖。 张柔正在随征之列,今日才抵军中。 见过忽必烈之后,他迫不及待又来见了郝经,问出了心中颇关心之事。 显然,这是忽必烈默许的。 郝经原本就是张柔幕下,经其引见,才入金莲川幕府。 两人也是许久未见,大事有书信来往,许多小事却未及详谈过。 …… “简章被宋人杀了?”闲话之后,郝经免不了要提到乔琚。 乔琚是他的学生,随他到了张家,才得以受张柔看重。 “是。”张柔点点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瑕?” “陵川先生也知此子之名?” “不仅是我。”郝经道:“连漠南王也知他名号。一是,前些日子,全真教口口声声说是此子气死了他们的掌教。” 张柔已不关心全真教。 佛道辩论,全真教已输得一塌糊涂。 显然,汗廷如今更在乎拉拢吐蕃。 “除了全真教……” “还有兀良合台、阿答儿,以及宗王阿卜干之死。” 张柔又问道:“漠南王如何评价此子?” “安得如李瑕者用之。” 张柔神情莫名,拍了拍膝盖,长叹一声,有些遗憾地喃喃道:“我低估了漠南王之雄伟气度啊。” 郝经亦叹息。 学生被杀,他与李瑕是有仇的,做不到如忽必烈这般心胸宽广。 “大帅与我说说李瑕其人?” “从何说起……他杀了赤那的人,在墙上题了你郝陵川之诗,‘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此句,我近来感触颇深……” 郝经眯了眯眼,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这诗,是感慨金亡所作。 金灭赵、欺宋,最后蒙古杀来,金国上下比辽、宋皆惨。 但读书人终归只会嘴上说说,李瑕那小子,却是杀人以血字提诗,初出茅庐便是凌厉之气。 此事说到最后,郝经问道:“大帅打算如何对付此子?” “谈之何益?”张柔沉默片刻,道:“许是,他如今已死在伐蜀大军弯刀之下。” “是啊。” 张柔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些许烦恼,站起身道:“好了,军务尚忙。” “是,攻下整个汉地才是要事……” ~~ 川蜀的消息太远,尚未传来。 而忽必烈的大军还在马不停蹄南下,欲直插宋朝防御腹地…… ------题外话------ 感谢“色如多”的盟主打赏,从上本书追到现在的老朋友了,这本书打赏了两个盟主,还特别包容我的故事。这份长期的支持,真的谢谢~~另外,我构思故事比较慢,接下来的白银盟主加更会完成,但应该很难和正常更新一起发,大家不用等。 第484章 度使 若问这兴昌六年十一月,大宋的全盘战局如何,少有人能直观了解。 毕竟,人的眼睛只能看到眼前,对千里之外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 吕文德算是对天下事最清楚旳人……之一。 先是西南战场。 去岁,阿术攻打交趾,交趾国主同意附蒙攻宋。今年初,阿术从大理经罗氏鬼国攻宋,交趾却并未依照约定出兵。 吕文德率军阻截,不等阿术至播州,便将这路蒙军击退; 之后是京湖战场。 塔察儿去岁秋攻樊城不利,今春继续猛攻。吕文德由播州北上,与贾似道大破塔察儿大军; 最后是川蜀战场。 十一月,吕文德终于率军溯长江而上,入蜀支援。 在吕文德看来,蒙军攻蜀的三路大军马上要全败在他手上。 纵观整个大宋,兵力已捉襟见肘,处处面敌。 唯他吕文德,辗转四战。 他不仅转任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还建节两镇,官封保康军、宁武军节度使,此为武将之最高殊荣。 因为大宋只能倚仗他。 吕文德,已是大宋武将第一人。 吕家军,已是大宋唯一能战之师! …… 当然,吕文德也看不到千里外的局势。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播州之后,阿术已率三万大军灭自杞国,杀入广西,再次攻宋;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京湖之后,忽必烈已率五万大军南下,直插京湖重镇…… 这些坏消息暂时还未传来,吕文德却是先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 十一月初五。 三万大军溯江而上,直抵钓鱼城下,吕文德立于战船上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还是宋军在清理战场,搜索蒙古溃兵。 王坚虽伤势未愈,已赶到江边相迎,将整场大战前后着。 “李瑕?”吕文德忽抬手打断王坚,问道:“确定是知筠连州的李瑕李非瑜?” “正是。” “不对。”吕文德道:“朝廷才收到李瑕收复成都之战报,本帅已举荐他为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兼知益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其人该在成都,不可能出现在合州钓鱼城。” 王坚道:“当时他确实赶到了钓鱼城,现今已赶回成都。” 吕文德被拂逆,大怒。 可他大略算了时间,也知王坚不是胡言乱语,一时无言以对。 “继续汇报。” “是,李瑕援兵赶到,与城中守军阵斩汪德臣……” 良久。 到最后,吕文德脸色愈发难看,只问道:“蒙哥如何死的?” “战到正酣,暴毙而亡,许是伤势过重。不过,筠连知州李瑕通蒙语,审问俘虏,得知乃蒙古宗王忽必烈命人鸩杀之。” “可笑,你让本帅如此上报朝廷?” 王坚知吕文德这是何意,抱拳不应。 李瑕曾私下与王坚说过,可将他李瑕的功劳隐去一些,改说是重庆帅府命人支援、指挥此战。 但,王坚不愿。 一是一,二是二。 “末将所言,俱是事实,吕帅可一一核查。” “为何不趁胜追击蒙军,收复青居、大获等诸城?” “末将兵力不足。” 吕文德点了点头,道:“王将军一战拒十万敌寇,朝廷必有嘉赏。暂归钓鱼城镇守,安心等待高升……” “末将不求升迁,只请吕帅……” 王坚打断了吕文德的话,吕文德也绝不让他将嘴里的话说完。 “本帅军务繁忙,你去吧。对了,蒲择之入蜀以来,寸功未立,连失诸城,现已出川解职,四川兵马由本帅节制。” 王坚一愣。 不等他再开口,几个校将已上前拦了拦他。 “王将军,请吧。” “吕……” “来人!开堂议事,本帅要趁胜追击蒙军!” …… “娘的,好在蒲择之先去职了。大哥要是晚来一步,岂不被这老头压得死死的?” 吕文德的三弟吕文福一直站在后面听着。 吕文福因兄长提携,屡立战功,已至招抚使之高位。 他们樵夫出身,如今虽个个高官厚爵,但私下说话也从不遮拦,王坚才被带出去,已开始叫骂不已。 吕文德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翳之色,道:“贾相公是说过忽必烈要弄死蒙哥,但老子没想到,王坚能打出这种胜仗……真他娘的,就差一点。” 吕文福犹不信,问道:“大哥,这种胜仗……莫不是假马地?” “假不了。” 吕文德道:“旁人看不出,你我兄弟这种惯上沙场的一看就知真假……猢狲。早在下游十里,老子就嗅到这大胜的味了。” 言语间,完全没有因大胜而开心的样子,反倒很是不快。 吕文福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兄长,打仗是真能打,对底下人也是真大方。 但,好嫉妒,爱排挤他人,这也是出了名的。 满朝士大夫背地里说他“性尤忌切而贪宝”,形容得极是贴切。 “什么叫白来?老子才是蜀帅!”吕文德啐了一口,又道:“真他娘的,王坚、张珏、李瑕……老子真他娘好生嫉妒。” 他这人,虽好妒,倒也坦率。 “大哥,我看李瑕这小子也不地道。”吕文福道:“既把这情报给了贾相公换消息,还趁机跑来捞功劳。” 这事,他已看明白了。 李瑕知道忽必烈要杀蒙哥,特地赶到钓鱼城来,正好蒙哥一死,宋军攻上去……就这么简单。 至于王坚说的那些偷袭蒙军大营云云,他是不信的。 吕文德却想了想,目泛思量,喃喃道:“老三,你说有没可能?李瑕是骗了恩相,说不定忽必烈根本没下手,蒙古主就是被他们炸倒望台砸成重伤而死。” “怎么会?”吕文福讶道,“不可能那么早就料到能成。” “是啊,如果是这样,这小子就太可怕了。” “我绝不信。” 吕文德咂了咂嘴,也摇了摇头,有些疑惑。 “那就真他娘怪了,恩相说姓李的小猢狲顶呱呱聪明。怎会跑来出这要命的风头?他就不懂?这跟一般打仗可不一样,弄死蒙古主,外恨、内忌,连老子都不敢立这功劳。” “乳臭未干的一小娃,哪能懂这些?”吕文福道,“立功心切呗。” 吕文德自己不敢领这样的泼天大功,心中却忍不住嫉妒。 事实上,他等到了蒲择之去职的旨意,领兵入蜀,时机刚好。 稍微掩饰一下,钓鱼城这一战就是他节制四川后打出来的。 只须说他牵制了蒙军,给王坚、李瑕等人创造了斩杀蒙古主,破敌大胜之机。 既不招蒙古人恨,有大功,又不至功劳太过反遭猜忌。 有贾似道在朝堂,这就是真的。 且李瑕也是贾似道的人,一定会分功…… 这些,吕文德都知道。 那还嫉妒什么呢?这些人的官位还是不能比得上他吕大节度使。 才能。 他嫉妒这些人的才能。 有才能,却不投靠他吕文德,让人恼怒。 …… “大哥,既然要领了这功劳,弄死蒲择之吧?”吕文福又道,“王坚就是个武人,守在钓鱼城,别的事都不知。蒲择之却是个门清的,不弄死,早晚有麻烦。” “算了,让他回乡吧。” “我有个主意,弹劾他勾结蒙古,让朝廷流放了他,中途找个人弄死他……” 雅文吧 “恩相说了,放他一命。” “为何?” “老子哪知道?!”吕文德啐道,“一个老废物,还理他做甚……” 第485章 缩影 重庆,朝天门码头。 一身布衣的蒲择之回过头,见易士英领着王益心过来,叹息一声。 “上了船再谈吧。” …… 小船在江边晃着。 “蒲帅,末将到重庆的一路上见江上万舟齐发,见是吕文德旗号,末将特地绕过他来见你……” 王益心不知该如何说,话到这里,已是哽咽道:“打了大胜仗啊!大宋多少年没见旳大胜仗!怎还是这样了?” 蒲择之拍了拍膝盖,笑道:“打胜了就好,你看,你们打了胜仗,这些父老乡亲免遭战火牵连,好啊,多好啊。” “蒲帅……” “老夫解官了,莫再这般。” 易士英拍了拍王益心的肩,道:“是,不必如此,战报尚未传回临安。等到时,朝廷知道了蒲帅的功劳……” 蒲择之摆了摆手。 他心里如明镜一般。 将士们能杀敌寇,能改变川蜀遭蒙古大军攻伐的局势。但……改变不了大宋的官场。 立国三百余年日积月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一场大胜能改变的。 他蒲择之,以蜀人出身担任蜀帅,上任之初,就注定不能长久。 亲族蒲元圭携家带口献大良城一事,更是让朝廷深深忌惮。 斩蒙古主的大功不是他蒲择之在任时立下的还好,若吕文德不来抢功,那才真是他蒲择之的杀身之祸。 蜀地大家族,随时能全家投降是其一,还立下大功、尽得蜀人之心? 至于吕文德这种真尾大不掉的,朝廷反而没办法,倒成了唯一的倚仗。 好在吕文德贪财善妒,臭名远扬,士大夫与百姓骂声一片,能让朝廷放心。 这些,蒲择之明白,也理解朝廷的难处。 “老了,老了,看你们胜了,已别无所求了,再到行在叩谢了君恩,也该告老归乡了。” 王益心不由大哭。 余玠死后这些年,他在泸州军的日子不好过。 先是随张实在余晦麾下总打败仗,被杀得丢盔卸甲;随张实在马湖江大败,被俘;好在被史俊救回来,今年又被纽璘杀得溃不成军; 终于是打了一场旷古烁今的大胜仗,蒲择之又要去官了。 “蒲帅,李将军命我来找你领军令……要我领弟兄们溯江而上……你这一走,李将军怎么办啊?我办不成这差事……误了大事……” “大好男儿,哭甚?” “我高高兴兴地来……办不成差事。” “你是个将军,莫哭了。” 蒲择之拍着王益心,道:“朝廷的旨意既到了,非瑜该是升了官……时辅,你领着潼川府路的兵马回去。告诉非瑜,不要急着收复汉中,先与新任的蜀帅打好交道。” 易士英点点头,道:“吕文德……” “莫看他名声不好,论行军打仗,我远不如他。” ~~ 蒲择之看人颇准。 吕文德人品虽不好,打起仗来却十分有一手。 之后几日,竟是真让他追上了蒙古宗王莫哥,大胜了一场,斩蒙古千余人。 …… 莫哥退到了青居城。 不是莫哥不想早日退兵,但伤兵、溃兵太多。 当夜大败之后,许多蒙古骑兵四散而逃。他若不在青居城立足,设法收拢,这些不熟地势的骑兵根本不知如何回归军中。 且莫哥自己伤势也重,受不了长途跋涉的颠簸,必须有地方稍作休整。 同时,他派兵扼住从青居城往利州的道路,准备之后走金牛道。 莫哥与汪忠臣、杨大渊等各部汇合,兵力已有五万余人。 换作蒙哥、忽必烈,有五万大军,还是能把整个大宋打下来。 但莫哥不同,他已完全改变了蒙哥在时那种霸道的打法,龟缩防守,只为养好伤撤军。 见此情形,李瑕、王坚很快便放弃了追击。 他们一个擅长偷袭、一个擅长守城,手中兵力又不足,根本拿莫哥没办法。 吕文德不同,所率三万吕家军是大宋如今最精锐的战力。 宋军昼夜急行军三日,由钓鱼城水路陆路并进。 蒙军哨马探到宋军攻来,莫哥命杨大渊领兵迎敌。 杨大渊大造浮桥,封锁十余里涪江江面,使吕文德水师不能行。 吕文德遂摆开步卒,与杨大渊决战于野。 莫哥又遣汪忠臣带骑兵支援杨大渊。 随吕文德入蜀支援的京湖大将刘整、向士璧以奇兵杀上,焚毁蒙军浮桥,宋军水师赶到战场。 蒙军毕竟士气低落,杨大渊、汪忠臣遂大败而退。 吕文德挟大胜之士,逼至青居城下。 他当然不敢继续强攻,蒙军有骑兵之利,又有杨大渊这样熟悉地势、能守山城的降将。强攻占不到便宜。 另一方面,吕文德在重庆时,已见到了莫哥派遣来和谈的使节,当时,他将使节赶了出去。 这一战之后,莫哥不得不再派人与吕文德和谈…… ~~ “本帅说了不算,尔等若有诚意,自提出条件,本帅着人递往行在,面呈陛下。” 吕文德面对使臣,威风凛凛,又喝道:“否则休怪本帅挥师收复青居城,叫尔等有来无回!” 《诸世大罗》 话虽如此,其实不管是莫哥还是吕文德都知道,蒙哥一死,现在蒙古根本没人能作主与大宋和谈。 无非是双方都知打不出结果,莫哥想要拖延时间休整,吕文德想要战功,各自成全罢了。 于是莫哥又随意指派了个连官位都没有的汉人携国书往吕文德军中,任其送往临安。 至此,钓鱼城一战李瑕、王坚之功吕文德虽未抢,但节制四川,逼退蒙军的大功已到手。 且对官家的赤诚忠心亦天日可鉴。 …… 向士璧身在吕文德军中,对此极是不屑。 他是绍定五年进士,如今官任京湖制置参议官、兼知峡州。这次蒙军大举攻宋,他散尽家产募兵,奉命随吕文德入援。 对吕文德打仗的才能向士璧很佩服,初时也因能随吕文德这样的名将出征而兴奋不已。 但之后见吕文德为官多年竟还是大字不识,言谈举止傲慢跋扈,两人就已渐渐相处不洽。 这次,向士璧与刘整立下大功,但吕文德却把他们的功劳隐去不提,论功行赏只顾麾下吕家军……更是让人勃然大怒。 再说与莫哥和谈一事,吕文德虽无错处,但完全是一心谋私的模样。 向士璧虽也领兵,终是文人心气,纵观军中,唯刘整与自己处境相似,不由与他每每大骂吕文德。 刘整亦是义愤填膺,问道:“既如此,请向将军亲自上表报功,如何?” 向士璧有些犹豫。 他是客军,暂在吕文德麾下,越过帅府报功,终究是官场大忌。 “武仲可愿与我一同上表?” 刘整苦笑道:“我是北归人,不求功劳,罢了。” 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向士璧见此情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表据实以述,并弹劾吕文德…… ~~ 钓鱼城一战,宋蒙之间的形势且不提。 但蒲择之去官之后,川蜀官场显然有了大变化。 吕文德、向士璧、刘整、王坚等人之间的关系,或就是小小的缩影。 甚至是这大宋王朝的缩影…… ------题外话------ 有一章白银盟主加更,会非常晚,大家不用等~~ 第486章 剑门天下险(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4\/11) 这一年,大宋安排在川蜀的将领们,若一眼看过去,称得上将星云集。 吕文德、刘整、王坚、张珏、向士璧……他们每一个,都有过极耀眼的战功。 诸如,三千人直捣汴梁、十二人破信阳、三百死士夜袭十万大军,放在青史上都是值得大旳名将风范。 但,这些人聚在川蜀,局势反而显得有些微妙起来,各自原有的气势像是被袍泽将军们抵冲掉了一样。 与他们对阵的蒙古诸将很快就有了直观的感受。 这支宋军战力更高,远胜过打钓鱼城时遇到的那些宋军,但,仿佛少了些……锐气。 莫哥在山顶观了宋军阵势,对此有个评价。 “那些守着钓鱼城的宋军就像是才断了奶的狼崽子,还不强壮,但恶狠狠的;现在这些宋军像是牛,坚硬的角、强健的体魄,但只有被惹怒的时候才会顶人,你看,他们还在吃草……” 话到这里,他还咧嘴笑了一下。 “草原上的牧民,才会走路时,就知道该怎么杀牛了。” 汪忠臣道:“是像牛,他们还会斗角。” 莫哥没懂这个笑话,也懒得懂。 …… 二十多天之后,莫哥的伤势稍缓,估摸着能承受住路途的颠簸了,便下令撤军。 他才不会管那个被送往临安议和的信使到了哪里。 根本就不在乎。 他又不是大汗,答应的任何条件都不算。 就让那些永远恐惧着大蒙古国的宋人慢慢的期待着和谈吧。 等到有了新的大汗,铁骑与弯刀依旧能征服这片土地。 伤亡?莫哥从不在乎伤亡。太阳升起与落下的地方,都是大蒙古国的土地,只说淮河以北还有数不尽的汉人可以征发。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都属于成吉思汗的子孙…… ~~ 从四川到汉中,能让大军走的道路只有三条。 西边的金牛道,中间由巴中到汉中米仓道,以及荔枝道。 莫哥选择走金牛道。 因为一开始撤军时,他就是向西逃了,根本不可能走荔枝道。 且蒙军辎重不足,无心劫掳,需要粮草。 金牛道经剑门关、利州。既有剑门天险确保宋军不会追击,又有利州粮草补给。 金牛道当然不止这么长。事实上,它是由成都往汉中的道路。 说到成都,莫哥没忘了还在攻成都的刘黑马,已派人去命刘黑马领兵赶来。 这日,已快行军至汉原坡,哨马才回来。 “报宗王!刘黑马听说大汗……听说消息,已撤回陇西。” “额秀特,这个刘黑马!” 有些大事,莫哥本打算等刘黑马到了再谈的,但没想到竟已撤走了。 莫哥伤势好转,又脱离了宋军的追击。在入剑门关之前,必须作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 “来阿八赤、汪忠臣……你们都知道,马上就要到剑门关了,等出了汉中,就是陇西。” 莫哥缓缓道:“在那里,浑都海、阿蓝答儿、刘太平、霍鲁怀,这些都是阿里不哥的人。” 一句话,来阿八赤、汪忠臣神情一动,有些惊喜。 “宗王,你下决心了?!” 莫哥点点头。 阿里不哥、忽必烈,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现在,他把蒙哥已死的消息递给谁,谁就能抢先一步争夺汗位。 论感情,莫哥与阿里不哥更亲近些,两人年纪相仿,从小玩在一块。 但论势力范围,莫哥先是随阔端屠蜀,食邑又封在河南……帮助经营漠南的忽必烈,显然好处更多。 马上要到的利州是汪忠臣的地盘,汪忠臣显然是支持忽必烈。 再不表态,莫哥也担心自己的安危。 “我要支持忽必烈当大汗。” 相对而言,蒙古人还是坦率的。 莫哥直言不讳道:“到了利州,把消息封锁住,我们派人告诉忽必烈大汗的死讯。” 来阿八赤、汪忠臣大喜。 “宗王明智!” 但莫哥咳了两声,脸色转为郑重,开口却又问道:“来阿八赤,大汗的酒……” “不是我!”来阿八赤马上应道:“大汗根本就不是中毒……” “我知道。” 莫哥打断了来阿八赤的辩解。 “额秀特,你忘了?我和大汗是一起摔下来的,我能不知道吗?额秀特!咳咳……额秀特!” 来阿八赤一时无言。 莫哥一旦下定决心,也是毫不顾忌,问道:“你知道蒙古将领和怯薛军中,有多少人听到了那句话吗?长生天像是没赐给他们脑子,他们居然能相信这样的蠢话。” 他瞪了来阿八赤一眼,又道:“忽里台大会上,诸王,还有大汗的儿子们会支持谁,还用我说吗?” 汪忠臣早就在想这些事了,道:“只要宗王答应,到了利州,我们把人控制在城里,只许进,不许出。” 莫哥稍稍满意。 这就是他今日谈话的目的。 他要让忽必烈看到他做出的支持。 “快到剑门关了,都注意些,别等过了关隘,有人跑去漏了消息……” 突然。 远远传来了叫喊声。 “宗王!宗王……” 莫哥大怒。 他正在与人商议这般要紧之事,早已下令不许让人靠近。 但那哨马还是一路赶了过来。 “宗王!剑门关……剑门关……宋军正在打剑门关!”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他们完全不相信剑门关会出现宋军。 哪里来的宋军? 蒙哥入蜀以来,苦竹隘、大获城、青居城是一路扫过去的。 整个川蜀,所有的宋军只在钓鱼城、重庆,如今唯有入援的吕文德还在蒙军大军南面。 根本不可能有宋军。 “不可能!” “绝不可能!” ~~ 春秋时,秦国骗蜀王说,要送五头金牛给蜀王。蜀王很高兴,派力士开凿蜀道。 《诸世大罗》 于是,秦惠文王派司马错沿蜀道南下成都,灭了蜀国。 这便是金牛道。 金牛道途经大小剑山之间的阁道三十里。其中,大剑山中断之处,壁高千刃,天开一线,奇险无比。 因此,诸葛亮在此修建剑门关。 诸葛亮五次出祁山,姜维十一次北伐,皆经此地。 所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剑门关是真的险峻。 关隘两侧峰峦仿佛是倚天长剑,仞高万丈,它几乎从未被正面攻破过。 但,邓艾偷渡平阴道、王全斌抢渡来苏……剑门关自古也不缺这样的故事。 李瑕要收复剑门,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这些日子,吕文德入蜀与莫哥对峙,李瑕却始终在快马狂奔,日夜赶路。 抵成都之后,他更是一刻未歇,直接便点兵杀向剑门关。 便是睡觉,也是绑在马背上让人牵着马行军。 抵剑门关后,李瑕的打法也与历次抢关类似,偷渡而已。 他虽喜扮作蒙军,但这峡谷中阁道连绵数十里,便是要诈开城门,兵马也无从隐藏。近万兵力与千余兵力根本是天差地别。 剑门关南北两侧,北坡陡、南坡缓,其实是更适合由蜀人抵御北兵。 李瑕命杨奔领小股骑兵偷渡来苏。 他自己则领主力猛攻南面,非是为正面攻破关城,而是吸引蒙军,为杨奔创造时机。 如今蒙军在剑门关的兵力并不多,二千汉军,只需奇兵杀出,蒙军必溃退。 …… 十一月末的寒风凛冽,杨奔正贴着墙一步步走在猿猱道上,额头上冷汗直冒。 猿猱道之名,来自李白诗中“猿猱欲度愁攀援,西当太白有鸟道”一句。 绝壁之上,每走一步,都让人胆颤心惊。 终于,杨奔听到了前方的杀喊声正激烈。 他不由加快脚步…… 待好不容易跃下山道,一双脚已是软的。 目光看去,已能看到剑门关上的守军正在全力防备…… “杀过去!” “杀啊!” 先到的十余宋军依然心跳得厉害,大骂杨奔是疯子。 “杀!” 曾是云顶城守军的皮丰此时已编在杨奔军中,还在猿猱道上艰苦攀援,忽转头一看,只见远处尘烟滚滚。 “蒙……” “不许喊!” 皮丰大叫一声,吼道:“杀!”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蒙军来了! 皮丰脚步愈快,差点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个踉跄,再看那悬崖绝壁,只觉心都要跳出来。 他却是一把握住一根枯藤,要荡过前方的“之”字形栈道。 “啊!” 李瑕是疯子、杨奔是疯子,他皮丰也能当疯子! 因为蒙鞑大军要到了,要尽快拿下剑门关。 拿下剑门关,再不用苦守云顶那小小的山城。 “川蜀是我们的!” 吼声回荡在山谷之间,皮丰已喊破了喉咙…… 第487章 稳扎稳打 “蒙军来了。” 蒲帷快步而来,在李瑕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哨马探到,蒙军在十余里外。” 李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孔仙走去。 他们正在猛攻剑门关不假,但道路太狭窄,只有排头兵可以杀上南坡。后面的宋军则负责放箭、抢救伤员、运输物资。 siluke. 中军这边,一列列的兵士则只能仰首等待着入关。 孔仙正在大喊着激励士气。 他长年镇守云顶山城,知道攻这种奇险之地,攻心比攻城要有用得多。 “将士们听到了没有?!北面旳奇兵已经杀到,很快我们就要收复剑门……都喊起来,吓破那些蒙鞑的胆!” “告诉他们!他们的鞑主已经死了!” “我们的李将军斩杀的!” 宋军们轰然叫好。 却也有校将凑到孔仙身边,道:“将军,编个歌呗,这样哇哇地喊,能吓到那些蒙军吗?” 孔仙还未开口,后面士卒又是一阵声浪。 李瑕来了。 带着击杀蒙哥的消息回到成都,他的威望已在军中达到顶点。 所有人都想听听钓鱼城之战具体是如何回事,李瑕却没时间与他们多说,一直是不停地行军,行军。 他带回的七百余精锐也是累惨了,大多数已没有体力进剑门关,包括有伤在身的聂仲由,被留下镇守成都。 只有林子等数十人还能继续随征,各种事迹也就是从他们口中传开。偏又没个详细的,让所有将士心里痒痒的。 全盼着攻下剑门关,拿下利州,好好庆功。 李瑕每走一步,两边的宋军纷纷挺直腰板,甲胄皮革摩擦的声音“唰唰唰”让人振奋不已。 孔仙一转身,当即便抱拳道:“李将军。” 论官职,他这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还高于李瑕一个权知筠连州。 以前,有事是李瑕与孔仙商量,请他如何如何;如今李瑕虽还未升迁,孔仙已是只打算听令。 一个简单的表现就是,李瑕不必再解释“蒙军来了”,只请孔仙指挥继续攻城。 “李将军放心!” 孔仙接过令旗,又道:“但有吩咐,李将军派人传令即可!” 这支兵马的指挥显然更高效起来。 李瑕转身又向后军走去。 “俞田、宋禾!各领一千人,随我走!” “是!” 又是齐唰唰的脚步声,道路两侧的士卒还在列阵向前攻关城,道路中间的士卒大步向另一个方向走。 队列齐整,煞是漂亮…… ~~ 一路到阁道入口处的山林,俞田、宋禾领了吩咐,便开始向山崖两侧攀援。 俞田心头火热。 他也是马湖江之战时被俘虏过的宋军,在庆符被李瑕救回来,从此就跟着李瑕,经历了大理、成都诸战。 只领着百人的佰将们并未在这些大战中崭露头角。他们更像是在被李瑕一点点拉扯起来,慢慢地成长。 到如今,俞田感觉心里有种冲动,想做些更大的事。 钓鱼城守军能打出一场旷古之战,他们这些最早跟着李瑕的旧部更该打出大胜来。 满腔热忱,杀到剑门关来,他娘的却被堵在这阁道里,就两千人守军。根本轮不到俞田这些排在后面的人来杀。 好在,大股的蒙军来了。 这想法很奇怪…… “别蹲着,脚会酸,给老子趴下,叶子盖住头盔,埋低。” 俞田已经很熟悉怎么埋伏了。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打法。 他布置好兵力,火折子备好,把瓷蒺藜火球在面前排开了,又骂道:“看什么看?要你们看吗?蒙军到了没,老子会看。趴着眯下,别睡过去了。” “一个个把命令传过去,放一半蒙军过去,等老子喊。” “传过去,一半蒙军过去,等他喊……” 一会之后,这片山林又恢复了平静。 ~~ 良久,马蹄声起,尘烟阵阵。 先到的是一支探马赤军,杀向剑门关。 已没时间给蒙军登高望远。 李瑕登高而望,并不下令马上开始攻击,他打算等大股蒙军进了阁道,堵住路口,截断蒙军。 计划有些冒险,需要保证在蒙军杀到剑门关之前,杨奔的奇兵能惊溃关城上的守军。 但他敢冒这个险,他对麾下士气正盛的将士们有信心,也知道蒙哥死后的这支入蜀蒙军战意并不高。 千余蒙军才进山谷。 突然,只见远处蒙古大军扬起的烟尘已不再向进,旗令摇摆。 李瑕看得懂蒙军旗语,知那是大军就地扎营之意。 他皱了皱眉,果断喝令。 “动手!” “嘭!” 火球开始砸下,宋军从山林中杀出。 …… 但李瑕却有些失望。 蒙军没有入套? 为什么? 埋伏被看出来了? 不应该的,蒙军绝对想不到会有近万宋军在攻剑关门。眼下应该不顾一切抢回关城才对。 不,不是蒙军看出来了。 而是局势变了…… 那五万余蒙军就在那里,转攻为守了。李瑕在心里问自己,有办法击败他们吗? 没有。 他只会利用川蜀的山川快速机动,吸引锐气正盛的蒙军进入预设的战场,埋伏、偷袭;利用坚城要塞与蒙军相持,利用一切办法混入敌军,杀将斩旗…… 这些打法曾一次次让他打出胜仗。 但现在,行不通了。 兵法有正奇。 兵法正道,要的终究是实力,大量的兵力、强大的战力;奇道只是将大战场分成小战场,使自己在小战场上的实力辗压敌人。 蒙哥一死,蒙军不会再像战略进攻时那么容易进入埋伏。 大战场不能分成小战场。实力不够,就不适应眼下的战场局势。 甚至,山垒守蜀的时代或许将就此过去。 往后若忽必烈大量起用汉军,必然会改变原有的草原战术。 随着汉军成为主力,也许宋蒙战场上,更多的将会是大规模的对垒会战。 这正是李瑕还远远不够成熟,且一直在尽力避免的打法。 不仅是他不擅长,放眼整个大宋,自孟珙死后,已再没出现过帅才。 …… 山下那小股的厮杀还在继续。 李瑕却觉得不满足,感到恐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恐惧。 像是在成为冠军的路上,每一秒都可能被别人反超。 他必须更快速地成长起来,成为帅才…… ~~ 莫哥领着大军才赶到剑门关十余里外,眼看前方那阁道有十余里长,当即便下令大军停下。 不像李瑕想得那么多。 他想得很简单……不想打。 如果是小股宋军,当然是马上夺回剑门关。 但,这支宋军能如此迅速地攻打剑门关,其主将必是有能耐之人。 在不知对方兵力的情况下,冒然进入狭窄的阁道……那不是长生天没赐脑子是什么? 换作是之前,蒙军横扫川蜀时,或许会有将领一头扎进去。那是立功心切。 现在,还立功给谁看?大汗都到长生天了。 汪忠臣心忧利州,倒是倾向于立刻进发剑门关,还在策马赶到莫哥身边想要劝一劝。 人还未到,只听前方杀喊声大作。 “报!前方探马赤军中了埋伏,被宋人截断了……请宗王支援!” 汪忠臣才想要上前请命,只听莫哥已大喝道:“鸣金!收兵!” 顿时,鸣金声大作。 ~~ “宗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没弄清楚这个可怕的山谷里到底有多少宋人之前,我绝对不去!” 莫哥还有句话没说。 “我不是那个愚蠢到一定要在钓鱼城磕破头的哥哥。” 汪忠臣沉默了一下,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很在乎利州,毕竟弟弟汪德臣辛苦经营了十余载,这不假。但事实上,汪家的根基在巩昌。 就好比,张柔镇守亳州、史天泽经略开封,但他们始终是“顺天张家”、“真定史家”。 眼下,安全撤离川蜀,助忽必烈继位,才是保证巩昌汪氏利益的根本。 当然,剑门关也不能说丢就丢。 汪忠臣冷静下来之后,立刻便派哨马去打探。 直到天黑下来,在汪忠臣打探战况的时间里,剑门关已落入宋军之手…… 第489章 帅令(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5\/11) 吕文德追着莫哥,本是要将蒙军赶出川蜀。 这日,哨马回报,蒙军到剑门关阁道不入,已安营下寨作严守之态。吕文德一听就猜到了大概。 蒙军都到眼前了却不过剑关门,只能是因为前面有宋军,甚至已经攻下剑门关。 有这个实力又能出现在这里的宋军将领,不难猜。 接下来的局势,吕文德也能推演出来。 李瑕还在打剑门关旳时候,莫哥都不肯杀过去。等打下关隘,莫哥肯定更不愿意攻坚了,一定会掉头走米仓道。 能放蒙军走吗? 原本是能。 原本吕文德觉得这仗只能打成这样了,够了。 但现在李瑕堵住了一头,他吕文德亲率大军赶过来,却堵不住另一头,面子呢? 才入蜀任帅,丢这么大一脸,节度使的威风在哪? 吕文德脸色又阴翳下来。 他不仅好嫉妒、贪财,他还好面子、跋扈。 说起身上的毛病,他太多了。 但还真就不怕死、不怯战。 从一介樵夫,一刀一枪从血海里杀成了两镇节制使,从西南打到京湖,从京湖打到巴蜀,他什么时候望风而逃过? 简单来说一句话。 “老子是大宋第一武将!你能打的敌人,老子也能打!但打完仗,功劳是老子的!你敢跟老子论功劳,老子弄死你!” 《控卫在此》 他就是这么一粗人,不识字,不搞孔夫子那套礼啊、让啊的。 主意定了,那就是不能被李瑕比下去,必须跟莫哥打。 但这仗……却也太难打。 要堵住米仓道,首先就得收复巴中。 蒙军是骑兵,步卒肯定没办法比蒙军先到。 那就只能分兵,大军先挡住蒙军,派小股兵力夺下巴中。 攻城伤亡重,让向士璧、刘整这些猢狲去……打下了,功劳是他吕文德的。打不下?军法处置。 这么一分兵,三万人就剩两万五千人,要在野战中阻住蒙古五万人,一定打不过。 那就让李瑕带兵出来,前后夹击。 能不能胜另说,先拼他娘的。 …… 吕文德既有了战略,半点不婆婆妈妈,马上便派哨马绕过蒙军,去剑门关递信。 他一边等李瑕回复,一边立刻便开始在嘉陵江两岸布防,切断莫哥东向巴中的道路。 这种数万人的大战役,全然不同于数千人的拼杀,抢占要地驻军才是第一要义。 虽是初次入蜀,吕文德却对地势成竹在胸,首先派兵占的就是大获城附近、阆中一带。 吕军家被称为“黑炭团”,将领基本都是吕文德亲族,以及家乡的樵夫、炭农。 这些人向来与他一心,俸禄丰厚。随吕文德转战四方,哪怕到播州、罗氏鬼国那种穷山恶水,也从不叫苦叫累,确实是百战之师。 “兄弟们!老子这次不是闹着玩。立了功,全都加官进爵,哪个敢挫了老子的威风,他娘的就埋在蜀地当炭烧……” 吕文德帅令一下,吕家军连夜行军,竟是在一夜之间拉开防线。 暂时而言,今日之大宋,还真就只有他有这份兵力、有这份能耐…… ~~ 剑门关。 当夜,李瑕派出的哨马带回来了吕文德的信使。 来人也姓吕,叫“吕大用”,是个魁梧汉子,因是与吕文德隔了两个村的同乡,在李瑕面前也一副大咧咧的模样。 …… “李将军问那许多做甚,大帅叫你打,打就是了!” “易士英将军、王坚将军、张珏将军没带兵来吗?” “嘿!”吕大用有些不耐烦,道:“把兵全带出来,那后方谁防?粮草谁运?李将军要不会打仗,听大帅的就行!” “蒲帅……” “都说了,蒲择之罢官了,到临安去了。” 吕大用瞪着李瑕,又道:“我说李将军,你别是怕了蒙鞑吧?没甚好怕的,吕家军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都不知打了多少胜仗了!” 李瑕于是也看着吕大用。 他目光冷冽,直将这汉子看得发毛起来。 “干啥?我可说了,李将军升官了,哈哈,到大帅面前领官吧。” “刘金锁。” “在!” “带这位壮士去歇息,今日收复剑门正好小小庆功,好好招待他。” “好咧!” 刘金锁、林子上前,按着吕大用就走。 不一会儿,还传来了刘金锁热情的笑语声。 “嘿,兄弟,你这匕首蛮漂亮,送我行吗?” …… 孔仙在一旁看着,也感受到了吕家军的跋扈。 但跋扈是一回事,大局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久前才表露过对收复利州的急切向往,此时却又犹豫起来。 “恭喜李将军升官……” 李瑕对此倒不在意,沉吟之后,向孔仙道:“接下来的战事,不必急着下决定,我们先哨马打探利州虚实,如何?” “正是此理。” ~~ 这夜,杨奔正坐在那与士卒们闲聊,算是对今日收复剑关门一役的战后总结。 说着说着,宋禾走过来,也不打招呼,向杨奔说了一句,转身又走掉。 “这仗打得不错,有点本事。” 杨奔不由笑了起来。 当时在大理,于柄战死,杨奔代其任佰将以来,宋禾还是第一次夸他。 笑着笑着,杨奔抬头一看,见城头上李瑕招了招手,连忙跑上城头。 “阿郎莫非是铁打的?也该歇一歇。” 李瑕摆手,示意他上前,问道:“聊聊你在吕家军时的事?” 杨奔一听,莫名有些紧张。 “阿郎,我没有……” “没事,我就想了解了解吕家军。” 杨奔这才松弛下来。 “当年我杀了人,被刺配充军……听说吕文德能战,麾下还有一大将叫夏贵,此人也是获罪,刺双旗于面上,被称为‘夏旗儿’,因战功受吕文德提携。遂想方设法调到吕家军中。” 他眯了眯眼,目光带着回忆。 “吕家军能战确实是能战,军中皆是勇悍之人。但贪也是真贪,京湖原有兵力二十万,兴昌三年,吕文德知鄂州,裁兵十余万,将定额军饷据为己有,此事满朝皆知,他反以为荣,称三万吕家军、胜三十万兵力。 再就是,吕家军排外。非吕氏亲族、同乡、樵夫、炭夫出身者,立再多劳功,也永不得提拨。我出生入死,京湖两年、播州两年,连个队正也不是。后来才知,夏贵能一路升迁,不仅因他勇猛,还因他是吕文德同乡。” 李瑕问道:“见过吕文德吗?” “未曾。我在他女婿范文虎麾下,呵,尽日只在军中打马球,随他耍戏者才得升迁。” 杨奔说到这里,不满之意愈显,啐道:“怎样的兵、怎样的将。一群悍夫狂徒,骄纵武阀。” “吕文德邀我们共击蒙军,你怎么看?” 杨奔想了想,道:“阿郎若兵出剑门关,蒙军必掉头主攻我等,吕文德只会任我等死战,他自守嘉陵江,等待战机。” “若有战机,他能战?” “能。” 虽然不满,但杨奔不得不承认这点。 “吕家军不怯战……不过,战后论功,又全是吕家军之功劳。” 李瑕点点头,算是有了大致了解。 杨奔沉默片刻,抱拳道:“若问末将,私心实不愿阿郎随吕文德出兵。但大局为先,若吕家军大败,川蜀大好局面必毁于一旦……两相为难,请阿郎定夺。” “那吕文德为何不退?放蒙军走米仓道便是。” “末将不知他怎想的。” 李瑕拍了拍城垛,道:“吕文德是料定了我必须听他的啊。” 他沉吟着,又喃喃了两个字。 “蜀帅……” ~~ 那边吕家军已赶赴苍溪、阆中布防。而吕文德大营中,刘整听到命令,却颇有异议。 “吕帅,末将认为不必取巴中。”刘整未接过军令,而是抱拳道:“末将可带兵翻过山林,伏兵于米仓道,重挫蒙军……” “放你娘的屁!” 吕文德大怒。 “山有那样好翻,还修米仓道做甚?!你无非是嫌攻城费兵力,你们这些客军入援川蜀,满脑子只顾着保全实力?!难怪你在箭滩渡败成那样……” “吕帅明鉴!箭滩渡之败,蒲择之予末将之兵力本就不足……” “老子明鉴个屁,老子管你?!叫你把巴中打下来,军令如山,你受还是不受?!” 刘整怎么看都认为他的计谋都比吕文德高明得多。 偏是官职被吕文德压着,没办法。 但他脾气也不小,冷着脸上前,单手接了令,转身就走。 吕文德见此情形,怒喝道:“俞兴,你带一千人随他们去!” 他麾下大将俞兴会意,咧嘴一笑,故意大声应道:“大帅放心,没人敢不听大帅之令!再自以为是也没用!” …… 事实上,吕文德也意识到了刘整的打法更好一点。 但也有风险,取巴中无非是损失大点,反正的也不是折损吕家军。 最重要的是,战该怎么打,由他吕文德定。 按蜀帅说的来。 第490章 赛跑 剑门关一派繁忙。 “吁!哨马冯友三,探利州归营!” “上前来看!” 北面城头上宋禾亲自探头看了,见确是麾下士卒。 “望楼!阁道上可有蒙军尾随?” “报!数里未见尘烟!” “开城门,放哨马入关……” 南面城门倒是开着,一队队宋军士卒正在伐木,补充城头擂木,大起炮车。 每隔一段时间,便是十数骑哨马袭卷而去。 灰尘滚滚的阁道中,也有快马奔来。 “吁!再传,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保康军、宁武军节度使吕帅之令……” “娘的,就知道催催催,一天三道军令,烦死个人……望楼!阁道上有没敌兵跟着这些信使旳尾巴?!” “城下信使等着!我家将军军务繁忙!” 刘金锁对着城下大喊一声,转身走过城头,一路上只听叮叮当当,都是打造炮车、云梯的声音。 “咚”的一声,云梯架在内城墙上。 “攻城!” 一队宋军噔噔噔从云梯窜上来,吓了刘金锁一跳。 那是俞田在带人操练,演练攻城战法。 再往城中校场上一看,一个方阵的宋军还在列队。 “老俞!要不要老子带人砸你?!攻城哪有这么轻巧……” “滚开,别挡着老子的人……” 刘金锁哈哈大笑,大步向城楼走去,路上还被林子撞了个满怀。 “你个不长眼的猢狲。”林子嘴里还叼了个锅盔饼,掉在地上,捡起往刘金锁嘴里一塞。 “皮丰在哪?” “那呢……你传令?啥事?要不让我……” “闭嘴,关你屁事。” 刘金锁又哈哈大笑,上了城楼,只见一队哨探匆匆下来,显然是刚汇报过利州情报。 “报!吕文德又派人来了!”刘金锁大喊道。 “等着。” 刘金锁就进去等着,听着李瑕正与孔仙、杨奔议论。 …… “没有偷袭利州的机会了,只能强攻。” “剑门关天险,将军攻下剑门关这么大动静,利州必然已得到消息,守军有了准备。” 李瑕抬手在地图上标注着。 “汪惟正……据我了解,此人是汪德臣之长子,他年岁与我差不多,字公理,有个蒙古名,叫‘扎刺儿’。” 孔仙问道:“将军何以知道这些?” 既知道李瑕已迁任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益州知州,虽官印还未领,孔仙已摆好了姿态。 何况,钓鱼城一战的消息还没传到临安,等到了,李瑕必然还要升迁。 “我有个朋友叫李庭玉,闲聊时说的。” 刘金锁听林子说过李瑕混入礼义山城之事,听得“朋友”二字哈哈大笑,被杨奔瞪了一眼。 李瑕没理他们,沉吟着,缓缓道:“算来,汪德臣死在钓鱼城。汪惟正很可能是奉命从巩昌过来袭爵,到利州停下……这人是新任的总帅,但还没拿到金虎符。” 孔仙虽不了解汪惟正,但随余玠打过汉中,对汪家还算有了解。 “汪惟正年轻,该不足虑,汪家兄弟却个个难缠,汪直臣、汪良臣、汪翰臣、汪佐臣、汪清臣……但凡有一个在利州,这仗就不好打。” “是啊。” 李瑕还在低头标注。 “我们尚未完全探清楚利州的兵力,仅说目前哨马打探到……昭化城有五千兵力。” 昭化是座小城,处在白龙江与嘉陵江交汇处,是从剑门关出了阁道遇到的第一个城垒。相当于利州的又一个门户。 “推算可知,利州城中,只怕总兵力能逼近三万人。”李瑕道。 孔仙问道:“有这么多?” “甚至不止。” 杨奔道:“阿郎是算上了后勤?” “是,蒙军后勤称‘奥鲁军’,虽然不全是战兵,守城却是绰绰有余。”李瑕道:“便是奥鲁军,战力也比我们的乡兵强。” 孔仙听了,有些失望。 李瑕与他说过,眼下的两个选择,孔仙是倾向于先收复利州、兵进汉中。 但世间事没那么容易,今日打探了利州的情报,便知情况远没有他预想的那样乐观。 “那……强攻利州,必然陷入僵持了?” 李瑕道:“目前情形,便好比一场赛跑,我们与莫哥都想去汉中,这是终点。我们要攻下利州,走金牛道;莫哥要击败吕文德,走米仓道。” “是。” “那么,分析敌我。我们只有近万兵力,还要分兵守剑门关,最多能派八千人攻城;而莫哥有五万余人。我们弱,莫哥强。” 孔仙道:“但我们士气高。” “士气是一时的,随着攻城战的持续,士气会跌的。” 李瑕又分别在地图上指了指利州,又指了指吕文德大营的位置。 “汪惟正,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守着汪德臣经营了十余年的利州城;吕文德,初次入蜀,仓促布防。” 孔仙点点头,应道:“末将明白了,我们若选择先攻利州,一旦莫哥击败吕文德,走米仓道先抵达汉中,利州城就有在汉中的五万大军为后援。” 《诸世大罗》 杨奔补充道:“哪怕我们先攻下利州,只要莫哥比我们先到汉中,就可堵死金牛道。” 孔仙长叹一声,道:“如此一分析,看来,最好的选择还是与吕文德先合攻莫哥。”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剑门关。 “我们拿下了剑门关,利州的守军不能穿过剑门关参战。如此,蒙军不能集中,我宋军却可集中兵力,能挽回不少劣势。” 杨奔有些气闷,从鼻孔里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被范文虎挑选出来,派到李瑕身边刺探消息时,还抱着“最后再立个功劳,看你们提不提携我”的心态。 但之后他也明白了,其实就是范文虎看他不顺眼才挑他。 另外几个探子都被李瑕杀了,可见这本就不是好差事。 时至今日,受到重用,他反而对吕家军观感更差。 杨奔真不愿看李瑕受吕文德驱使,偏眼下这形势就是这样。 “阿郎,我也认为先攻莫哥为妥。” …… 李瑕思索了良久。 现在与以前不同了。 以前他从来是绕过坚城,挑好打的地方打。这是为将者的打法。 但现在讲究大的战略布局的实现,再难打,会牺牲再多人的仗也得打。 良久,李瑕终于开口。 “莪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我们该先攻利州,抢先入汉中。” 孔仙、杨奔皆是一愣。 “可利州短期内攻不下……” “这不假。”李瑕道:“但我们更不可能歼灭莫哥的五万蒙军。” 说着,转头看刘金锁在守门,李瑕又道:“刘金锁,你说说。” “阿郎,我说啥?” “为什么我们不能歼灭莫哥。” 刘金锁大声道:“嘿,蒙军五万人,我们跟吕文德加起来,也就三四万人。蒙军是骑兵,我们是步兵。步兵哪能在野战歼灭骑兵?多简单的道理。” “那和吕文德合攻莫哥,目的是什么?”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末将不知道!” “我们的战略目的在哪里?” 刘金锁道:“这个末将知道!汉中!” “说的好。” 李瑕起身,道:“我们的战略目的是汉中。利州是第一站,不管攻多久,必须得攻下来,避不开,绕不掉。” “若不打利州,我们还攻莫哥做什么?难道就为了把战场划定在川蜀,等莫哥粮草用尽,逼急了他,散出骑兵四处掳掠不成?” “我说过,这场赛跑,我们目前处在劣势。但不能觉得赛跑赢不了,就把对手拖在.asxs.,这没用,我们要的是赢,是最后的胜利。” “那么,结论很简单。我们要打下利州,且还得让吕文德在这之前挡住莫哥。” 孔仙、杨奔都愣了一下。 “吕文德……他肯吗?” “刘金锁,去告诉吕文德的信使。”李瑕道,“我军伤亡惨重,须休整数日,请他先守住防线。数日后,我们必听命攻莫哥。” “阿郎,刚说的不是先攻利州吗?怎又变了?” “你这汉子。”杨奔骂道,“忒实诚……” 第491章 轻松 蒙军不断向东逼近,军阵已绵延开数十里。 吕文德派出的信使绕了百余里,花了一日光景才从剑门关赶回苍溪县旧城的吕文德大营。 苍溪县已经迁走了,军民都到了大获城。 大获城本由杨大渊镇守,杨大渊投降后,山城便归蒙军所有,这次莫哥留了千余蒙军留守。 这日,吕文德在做旳就是试图收复大获城,把他的防线连成一片。 “孬日八西!杨大渊这个狗猢狲,一投降,费老子好大功夫。” 攻城不顺,吕文德已在帐中破口大骂了许久。 他虽粗鄙、没读过兵书,但对战场有天生的敏锐,才任蜀帅,已感受到杨大渊的投降对局势有非常深远的影响。 “再不把大获城打下来,老子这仗还怎么打?撤了得了!让老子威风扫地!但吕老三,你给老子听清楚,我吕文德哪天要是不能打仗了,朝廷可不会再由着你们这些鳖孙继续享福!” 吕文福只好道:“大哥放心,再给我几日,一定把这山城收复了。” “李瑕也是个狗猢狲,放蒙人走剑门关不好,非要堵他娘的道……信使回来没有?!小猢狲怎么还没出兵?蒙人都怼到老子屁眼里了!” “我去看看。” 吕文福一转身就往帐外走。 掀了帘,总算是吐了口浊气。 他那大哥吕文德这些年身居高位,平时还算文雅了一点。但仗打得越凶,脾气也越爆。 这一仗才刚开始,后面还有得受的。 终于,只听营外马蹄声响,信马回来了。 …… “他为何不给老子回复?” “禀大帅,李瑕说并未见到吕大用,许是路上被蒙军射杀了。” “该死。他何时出兵?” 待那信使细细禀告,吕文德猛地拿起他一尺八寸的大靴子就摔在地上。 臭气熏天。 “小猢狲这般说的?他娘的!老子的帅令他都敢不受,娘的,比刘整还嚣张!师夔,你领一千人去剑门关,给老子……” “大哥,不妥啊。”吕文福连忙上前,道:“大哥要李瑕出兵,不就是因为兵力不足。前日派一千人盯刘整,今日派一千人盯李瑕,还剩多少兵力?” “父亲,三叔说得对。”吕师夔亦劝道:“李瑕并未说不出兵,剑门天下险,他攻关隘后须休整亦是情有可原,无非是多等几日。” 吕文德大怒,喝道:“哪个才是蜀帅?!” 吕文福无奈,挥退旁人,这才道:“大哥,李瑕与刘整不同,这小兔崽子也是恩相的人。何必因这几日功夫,惹得恩相不快?” “这是几日功夫的事吗?”吕文德终于不再骂粗,阴着脸道:“这小子没把老子当回事。” “不至于,不至于,他毕竟不像王坚迂腐,肯润功,说是奉了大哥的命令收复剑门。相比还是周到的。” 吕文德终于是稍歇了怒火,道:“再派人继续催,告诉他,他的官身诰令还在老子这里,早点打完了仗,早点来领。” 兀自还嘟囔了一句。 “恨不得让你领兵出来,被蒙军杀个屁滚尿流。就让蒙军走剑门,老子在后面掩杀……” 吕文德是真这般想或只是嘴快,尚不好说。 但莫哥也不是好惹的,既决定走米仓道,很快就摆开阵势,向吕文德猛攻。 短短两日之后,吕文德已经开始有些吃不消,好在他有水师横于嘉陵江面,稍弥补了野战的弱势。 又苦战了数日,见李瑕还不从剑门关出兵,吕文德勃然大怒,打算这日的战事结束后,趁夜退兵。 至于李瑕,等着他军法处置而已。 然而,战至黄昏,忽见嘉陵江对岸蒙军旌旗摇动,徐徐向后撤去。 “狗崽子,总算出兵了。” 吕文德暗骂一声,亲登战船,渡至对岸,领精锐便向蒙军掩杀。 此战算是小胜了一场,虽杀敌不多,但也将吕家军的气势打开,军心振奋。 可惜,很快蒙军缩回阵线,不再西向。 吕文德放目远眺,不知那乌泱泱一片的蒙军是怎回事,只好鸣金回营,又不停派哨马打探。 “真他娘的,李瑕到底是攻打蒙军没有?这么快就败了?蒙军也不追?” 一直到深夜,哨马才回来。 “报大帅!剑门关守军大胜……” “放屁!你当老子是眼瞎?” “禀大帅,剑门关守军已收复苦竹隘……” 吕文德再次勃然大怒。 他已感受到自己被李瑕戏耍了。 苦竹隘就在剑门关西南的小剑山顶,去年张实、杨立未能守住,被蒙军攻克。 但这山城险是险,山顶面积不大,根本驻不了几个兵力。 蒙军都打成这个样子了,大汗都死了。李瑕已得剑门关,只要能攻心苦竹隘的蒙军,根本不用派多少人就能收复。 说好的共击蒙军,这小子却这般小打小闹,不是耍他吕文德是什么? “老子便是不打这一仗,也要把这小兔崽子军法处置!” “大帅,李将……李瑕要小人转告大帅,他攻苦竹隘,为的是攻蒙军主力无后顾之忧。他愿在近几日来拜见大帅,以表诚意。” 吕文德脸色阴沉,如乌云密布,马上要滴出水来。 想到李瑕终究也是贾似道的人,与自己是同党,才再次歇了些怒气。 先攻苦竹隘,无非是不愿有太大伤亡,勉强也能理解。 “去告诉他,老子再等他三日,再没动作,休怪老子翻脸无情!” ~~ 昭化城外。 宋军已开始安营扎寨,大造攻城器械。 李瑕拍着一个个士卒的肩,走过队列。 前方,孔仙还在望着城头,神情颇为感慨。 “这些年,汪德臣掳掠了太多人口到利州啊……” “是,所以我们攻城时尽量不要猛攻。我已命皮丰从山林绕到城后,看能否挖条地道,挖塌城墙。” “会不会太慢了?” 李瑕道:“不要急,我们是来收复故地的,伤亡越小越好,对我们是,对城中百姓亦然。长远来看,我们最缺的是人口。” 孔仙深以为然,又道:“但我担心的是,吕文德守不住,让莫哥先赶到汉中……” 零点看书 远远有马蹄声从栈道传来。 一名骑士飞马赶到李瑕面前。 “将军,杨奔已收复苦竹隘。吕帅又遣了三批信使,让将军马上出兵……” “你辛苦,先去歇着吧。” 李瑕转头向孔仙道:“请孔将军正面佯攻,为皮丰遮掩。” “将军这就要走?” “得去见一见吕文德了,不然拖不住他。” 该交代的已交代清楚,李瑕翻身上马,竟是又向剑门关狂奔而去。 他要攻利州,还要让吕文德按他的战略来做,两者都不是易事。 说来,大宋这些蜀帅,曹友闻、余玠、蒲择之,哪怕是余晦,哪个又做的轻松? 那李瑕只好自己辛苦些,换吕文德的轻松…… 第492章 打都打了(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6\/11) “额秀特!” 莫哥爬上山头,向嘉陵江望去,只见吕文德的兵力依然布置在江对岸。 “杨大渊,你不是说吕文德必退吗?” 杨大渊听至莫哥叫自己,抬起头,等通译又复述了一遍,他方才应道:“吕文德不该如此不惜兵力,想必再强攻两日,宋军必退。” 其实杨大渊也觉得奇怪。 吕文德什么德性,他了解,无非想等李瑕前后夹击,由李瑕承受蒙军主功…… 而蒙军也做足了准备,打算随时掉头杀向剑关门。 但,李瑕既没派兵出关,吕文德竟还肯这般硬扛?转性了不成? 只能说是没被打痛。 杨大渊决定给吕文德来一下狠的。 他当即便向莫哥请命,愿派人夜袭宋军。 是夜,杨大渊命侄子杨文安只领五百精兵,在下游泅马渡过嘉陵江。 杨文安虽年轻,却有名将之姿,先是突然杀进吕文德大营,辗转突杀,踏营纵火烧了一座粮仓。 其后,他立刻掉头杀向大获城。 大获城中蒙军、以及投降蒙古旳汉军本已被吕文福攻打数日,快到了崩溃之际,忽见杨文安杀来,士气大振。 是役,杨文安五百骑踏营、入援大获城,硬生生把蒙、宋双方之军心士气扭转过来。 吕文德的败退,几乎已只是时间问题。 …… “干他娘的小畜生!杨大全好歹为国殉难,生了这样没屁眼的龟儿子!” 把杨大渊、杨文安叔侄骂翻了天,又追溯了其祖宗十余辈,吕文德这才怒气稍歇。 他已决定不打了。 两万余宋军,野战拖了蒙军十余日,他这一战打得已经不孬。 放眼十余年宋蒙战场,都算是极难得的战果。 之所以要撤,算是这次他让雁啄瞎了眼,看错了李瑕。 本以为李瑕是个热血守国的,没想到只是自保的孬种,比刘整尚且不如。 等撤了军,先把刘整、向士璧军法处置。因为他吕文德都守了这么久,他们还没打下巴中。 然后再把李瑕军法处置,因为此战罪皆在李瑕。 忽然。 “报!大帅,南面有百余骑奔来,看旗号像是剑门关守军。” “现在才来。” 吕文德啐了一口,大步走上望台,只见对岸百余宋军正在策马狂奔,后面还有百余蒙军哨骑在追。 “大帅,是否令战船接应?” “接应个屁,让这小猢狲自生自灭。” 隔得远,隐隐能看到那百余宋军在江边驻马,得不到船只接应,又掉头向后面的百余蒙军冲杀上去。 毕竟是在宋军的防线,那些蒙古哨马不敢硬战,射了一轮箭雨,撤了。 望台上的吕文德哼了一声,这才下令让战船过去…… ~~ 李瑕大步走过吕文德的军营。 这营中将士确实与别的宋军不同,个个魁梧有力,盔甲齐整,武器精良。 若作个比较,钓鱼城虽有两万兵力,其实有盔甲武器且经过长年训练的官兵仅四千余人,且都身材干瘦,盔甲残破。 吕家军这两万数千人则个个精锐,若再征发乡兵,便能称数万大军。 这还只是吕文德带入川蜀的,他还有不少兵力在吕文焕、夏贵等人麾下。 大宋第一武将的实力便体现在这里。 李瑕目前确实远远没这份实力。 …… “请李将军缴械,单独进去。” 前面的大帐是敞开的,一排锐士挡上前。 李瑕不以为意,将随手的佩剑递了,转头向身后的亲兵们道:“你们在帐外等等。” 他走进大帐,抬头看向吕文德。 李瑕已经很高了,吕文德则是高到了离谱的程度,站在那像是一个巨人,长手长脚,确实是天生的战将。 这一见面,李瑕才明白,为何当年赵葵只看到路边掉落的大鞋子会大吃一惊,派人去寻找吕文德。 巨人般的战将立在那,一生转战二十余年,杀气凛然,气势骇人。 李瑕的身板依然挺直,不卑不亢,丝毫未因其气势所慑。 “拿下!” 吕文德扫视过李瑕,忽然喝道:“贻误军机、军法处置!” “吕帅若不怕下不来台,大可拿了我。”李瑕不等帐中士卒上前,已笑应了一声。 “唰!” 帐外,李瑕带来的百余兵士已拔刀在手,动作整齐划一。 这些人显然也是精锐。 吕文德大怒。 他还真不怕这些人。 但他确实没真打算把李瑕怎么样。 贾似道交代过,让他与李瑕好好相处,合力立功,以谋相位。 吕文德外表粗莽,但又有些精明。 他很早就看出大宋朝的武将该怎么混,比如朝中必须有靠山,不然官家说不信任就不信任。 早年,他倚靠的是赵葵。 谢方叔取代赵葵为相后,他又投靠谢方叔……但合不来,于是阿附贾似道,从此如鱼得水。 此时帐中的力士已上前,李瑕眼神却依旧很平静,随手还把玩着一个物件。 那是个蟋蟀笼子…… “住手!老子与他开玩笑看不出来?滚出去!” 吕文德没有为了掩饰什么而大笑,他不需要。 他心里不痛快,便表现出来,懒得演。 官家纵容他,因为官家不喜欢有心计的武臣。就喜欢他这样爱嫉妒,与同袍相处不好的,还因为贪财名声大臭的。 当然,得真会打仗。 待帐中诸将都出去,吕文德开口又骂。 “狗崽子,你为何不出兵?!” 李瑕并不马上回答,反问道:“末将这一路走来,见大营残破,听说是杨文安偷袭了吕帅?” “哪个混球与你说的?” “看来,杨文安要一战成名了……” “少他娘激老子,老子不吃这套。说!你为何不出兵?” 李瑕坦然道:“因为,我要很快打下利州了……” 吕文德一愣,接着便是勃然大怒。 突然, 一柄大斧被吕文德操起,猛地向李瑕斩下! 他动作不算快,但这一下竟是全力相击。 劈山之势。 “呼!” 风声烈烈。 李瑕急忙一避,已在地上滚了一圈。 “嘭!” 帐中摆地图的大台已被吕文德劈得四分五裂。 “都别进来!” 吕文德大吼一声,再次劈向李瑕。 李瑕滚了两圈,举起帅椅向吕文德砸过去。 “嘭!” 巨响声中,木屑纷飞。 李瑕趁机拿起兵器架上一柄长枪,猛刺吕文德。 两人都是毫不留手,真是想把对方弄死。 “铛!” “铛!” 火花四溅。 吕文德的大斧不同于张珏的短斧,而是斧身极重、杆极长。 他手又长,舞得虎虎生风,帐中几乎没有能躲的地方。 李瑕两次要被扫中,拿长枪硬挡了,虎口巨痛,五脏六腑都觉翻沸。 “小畜生!去死吧你!” “嘭!” 一根柱子已被吕文德砍倒,帐篷整个倒塌下来。 李瑕却是故意躲在这柱子前面,趁机跃上,长枪猛刺。 枪尖倏然捅向吕文德的喉咙…… ~~ 帐内打斗声传来,帐外吕文德的人听了命令不敢上前,李瑕带来的士卒却已站不住了,纷纷要杀进去。 “保护将军!” “谁敢动手?!” “来啊……” 突然,只听帐内吕文德、李瑕双双喝道:“都别动!” ~~ “呼……呼……” 吕文德喘着气,一手死死握着枪杆,一手持着大斧。 “你个小畜生,小畜生,利用老子挡着蒙军,你他娘跑去攻利州,还没人敢这么耍老子。”<. “没有吗?”李瑕问道:“贾相公算不算?” “还敢提恩相?!老子容你够多了。就算弄死你,恩相还能与我翻脸不成?” “吕帅没这么想,不然就叫人进来了。”李瑕道:“吕帅明白的,留我活着,你好处才多。我马上要收复利州,还要收复汉中,这些都是在吕帅的指挥下做到的。” “老子不需要。”吕文德啐骂道:“老子节制两镇,还要个屁的功劳。” “节制两镇算什么?末将希望吕帅更进一步,授三衙,授太尉,授少傅,封公,封王……” “放你娘的屁!官家不可能再封我。” “贾相公如今参与到什么事里,吕帅又不是不知道。” “大不了不混了,老子剁碎了你,一了百了。” “那就剁,我麾下那些将士就到临安去。事情便成了李非瑜斩杀鞑首,收复汉中在望,吕文德为争功阵前擅杀大将,使大事功败垂成……” “你还敢威胁老子?!” “不是威胁,把利害挑明了而已。吕帅杀了我,我们一起完蛋。还不如一起升官发财。这一战,吕帅要做的不难,挡住蒙军一阵子而已,反正打都打了……” “你他娘的,利用老子就是不行!” 李瑕摇了摇头,道:“世人都说吕帅跋扈而贪财,但我认为是此为自保之手段。其实,吕帅并非这样的人。不如收了脾气,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放屁,老子就是跋扈贪财!老子就是爱钱,就是不容忤逆!” “那我们合作如何?拿下汉中,多的是发财的机会。吕帅你想蒙哥一死,也许要休战了,便如宋辽之时,若汉中为榷场,可由你我控制着……” 帐中突然安静下来。 吕文德太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了。 他肯跟莫哥谈,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吕帅的南湖凤园,末将随贾相公去过。”李瑕又问道:“花费不小吧?” 见李瑕到现在,吕文德第一次咧嘴笑了笑。 “小畜生,难怪恩相喜欢你。说,老子顶莫哥多久?你才有把握拿下汉中。” “一个月……” “放屁,就十日。” “再有二十余日便是年节,不如……” “闭嘴,就十日。” “打都打了,不如何多几天……” 吕文德说一不二,喝道:“日子一过,老子立刻撤军。” “蒙军马快,若先抵汉中,则万事休矣。” “你他娘野战打五万蒙军试试!” “末将确实不如吕帅善战。” “那就十日。” 吕文德心意已决,丝毫不肯退让。 他是蜀帅,他说得算。 第493章 死穴 到了入夜,当李瑕那百余骑奔向夜幕,重新赶向剑门。吕文福看着倒塌的大帐,无奈地大摇其头。 “要弄死谁,排挤打压,罢官流放,哪怕逼反了都行,多的是法子!大哥怎么能动刀呢?” “没动刀。”吕文德正在想事情,漫不经心道,“老子动旳是斧子。” 吕文福“啧”了一声,道:“刘整、向士璧那样嚣张,大哥尚且没杀。李瑕至少还算客气,还是文官,不就是晚来几日吗,哪至于……” “闭嘴,他不没死吗。” “死了就麻烦了。”吕文福大急,“堂而皇之动手杀官,不怕被当成造反吗?” “小畜生激老子,故意散老子气性,懂没?” 吕文福一愣。 他倒没想过李瑕有这般心计……不过,他大哥的气性是该散散。 他走上前几步,凑在吕文德耳边,聒噪没完。 “李瑕暗地里是恩相的人,明面上却是丁大全门下。今日杀了他,让丁大全拿到我们的把柄,坏了恩相大事……” “闭嘴!” 吕文德一脚踹在吕文福腿上,骂骂咧咧道:“老子明白,不用你吵吵。走,去你帐里,有重要事说。” 《骗了康熙》 …… 兄弟二人进了帐。 “地图拿来。” 吕文德大马金刀地坐了,抬手在地图上用力一摁,道:“我们搞下这里,等和谈了,跟蒙古人开榷场。” “汉中?”吕文福摇头,道:“这地方不妥当,路难走。” “放屁,北面就是陇西,再北就是山西,开榷场方便得很。路是难走,难走才好,朝廷管不到。” 这兄弟说话粗糙,算计却精明。 吕文德手指一划,也能把成都天府之国,以及汉中聚宝之盆的好处说得明明白白。 向北出了蜀道,是丝稠之路,贸易方便。 而蜀道一扼,蒙人难以打来,朝廷难管束。 “这就与辽金时一样,打完了仗,和谈,纳些贡、称个臣,边市一开,大把大把的钱币还是归我们赚,大宋又是三百年繁盛。” 吕文福已经完全会意。 “那大哥好比当时的吴玠,据险守住全蜀,位列七王。再加上与蒙古人贸易,那真是世世代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就是这个理。” “吴家要不是出了一个蠢材吴曦,叛宋自立,如今还是富贵绵延。我只怕我们吕家百年后也出一个这样的不肖子孙。” “哈哈。”吕文德摆手道,“那是蠢材,自不自立的,能占了汉中,有权有钱,与王爵还有甚差别?” 吕文福自觉说了个笑话,抱拳向天,道:“吕家必与国同戚。” “莫说那远的了。”吕文德脸色却是阴沉起来,道:“看出来没?李瑕这小畜生在捏着老子的鼻子走。” 吕文福一愣,道:“我觉得这小子人不错,肯分功,肯分好处。” “蠢材。”吕文德怒啐一口,“你想想清楚,不是他肯分老子好处。是他在占老子的好处。” “大哥是说,等拿下了汉中,弄死李瑕,我们自己吞了?” “废话。” “行。”吕文福眼中精光一闪,道:“我来想办法,叫朝廷捉不到把柄。大哥万莫冲动,如今日这般……” “别他娘给老子聒噪,老子真要杀他,他已经躺了。” 吕文德闷声闷气道了一句,拍了拍膝,又道:“毕竟还是大宋的臣子,能如何乱来?” 虽跋扈财贪、谋的门户私计,但与兄弟私语间,他竟流露出了对大宋的一份忠心。 多或少且不论,但其人若没一份忠心,如何能守国二十余年,周旋三边,历大小百余战? ~~ 一直到天色将明时,百余骑才奔回剑门关。 为了绕过蒙军防线,这一路绕得实在有些远。 “歇两个时辰,赶往昭化城。” “是!” 刘金锁翻身下马,腿酸得厉害,差点摔得将脸砸在地上。 但这样的疲惫也堵不住这汉子的嘴,才下马就叫嚷起来。 “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吕文德真要杀了阿郎咧。” “不会。” “阿郎怎就能确定?”刘金锁瞪大了眼,“都动斧了!” 林子一脚便把刘金锁踹进关城。 “闭嘴吧你,赶紧歇了。” 刘金锁这才向前走,嘴里还没完没了。 “吕文德可真高啊,我还以为他是树妖变的……” …… 李瑕虽懒得回答刘金锁,其实一开始就清楚吕文德拿他没办法。 很简单,吕文德再跋扈,归根结底还是宋臣。 一个樵夫起家的武将,远远没有北方世侯的底蕴。 史天泽、张柔、汪德臣这些门阀,数代人经营地方,土地、财赋属于他们。 吕文德不同,粮饷皆仰赖朝廷,被朝廷捏着死穴。 所以,借吕文德一百个胆,都不敢在明面上杀朝廷命官…… 李瑕却真敢杀了吕文德。 他不忠心、没底线。 有底线的人必然斗不过没底线的,怒而拔刀,也不敢真砍。 这件事的本质,是吕文德这个大宋臣子,节制不住李瑕这个野心之辈。 自古以来之定理。 另外,养兵是世上最费钱的事,吕文德吃空饷吃得再有钱,却没有真正属于他的财源。朝廷想动他就能动他。 吕文德必然会对在汉中开榷场一事动心。 或许他没想这么深,但出于本能,也抵挡不住。 这点,李瑕无比确定。 要节制大将,便要清楚其行为的深层动机。 就好像要牵着牛走,就得先学会钩住牛鼻子。 李瑕在很努力地学。 …… 进了营房,李瑕解了盔甲躺下,今日领到的官身诏命掉了下来。 他才想起看了看自己如今的具体官位。 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兼知益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 官名很长,实权大了许多。 由此,李瑕也揣测到了中枢是如何想的。 成都一战斩杀宗王阿卜干的功劳只得了个权知筠连,可见,官家是关注到了他。 丁大全也没办法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太过拔擢他。 这次不同,能一跃青云,因为在打仗、因为成都残破,也因为……官家怕了。 这就是李瑕与当世所有臣子的不同。 旁人官升三转,会对君恩深重感激涕零。他却只是随手将官印一抛,一眼把这赵宋皇氏的软弱看穿…… 他在无尽的疲倦中睡去。 两个时辰后,李瑕又翻身而起,喊起那百余困顿的亲兵,策马从剑门关北门出城。 ~~ “上马!” 阁道崎岖,吕大用站在关城下向北望去,转过身,只见剑门关的城门已被关上。 李瑕不至于因为吕大用几句冲撞就杀了他,但当时懒得回复吕文德,遂把这信使扣在军中。 至于以后,吕文德会不会更生气? 李瑕不在乎。 “快上马啊,犹豫什么?”刘金锁拍着吕大用的肩,又道:“你不是说了吗?你们吕家军打仗从来不孬。” “不是。”吕大用平日虽嚣张,此时脸上却满是茫然,道:“大帅真让我随你们打仗?” “不然咧?你看,我家将军都领了官身了,看到那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的旗子没有?” 刘金锁左手一指,右手拍着腰间的匕首又哈哈大笑。 “不过,你到了我们军中,得听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吕大用真是烦恼,不情不愿地翻身上马,嘴里还在嘟囔怎么送了个口信就成这样了。 刘金锁已在他马腚上一拍。 “咴!” 马蹄扬起尖烟。 “走喽!打利州去喽……” ------题外话------ 第二章来不及了,晚些再更,不会欠章,等加更完成后会把时间调整好~~ 第494章 攻城之法 吕文德很明白,要让李瑕收复汉中,他这边必须挡住莫哥。 不然,让汪忠臣带着两万余巩昌军到汉中了,还打个屁。 也就是趁着现在,蒙哥死了、汪德臣死了、蒙军被堵在川蜀、利州那小娃汪惟正还没有正式继任为总帅……才让李瑕有了一点点机会。 所以李瑕才拼了命也要抢时间,从钓鱼城回到成都,从成都打到剑门关,一路火急火燎。 换别的人,想着蒙古大汗死了,川蜀也能喘口气,歇一歇。 这气一喘,还想收复? 歇过劲来,别说汉中、利州、剑门关了……就连苦竹隘,一辈子都甭想摸着。 简而言之,李瑕的整个战略,他吕文德很懂。 端平入洛时,他随赵葵打到三京,也他娘旳是一样的情形。 为了让吕家能占据汉中、大搞边贸生意,再挡十天就再挡十天! 吕文德撒了狠,遂亲自提兵去攻大获城。因为大获城就像一枚钉子,钉在宋军的防线上。 本以为手到擒来,但没想到杨文安这小畜生熟悉地形,硬生生将他的攻势挡下来。 连续数日,攻城不下。 吕文德甚至还中了杨文安一箭。 那箭卡在他的明光重甲上,虽不致命,但像是在三军阵前甩了吕文德一巴掌。 “吕黑炭!老子瞧不起你!”山城上,杨文安放肆狂呼。 于是大获城上的降军雷动,对着山下的宋军齐声大骂。 “让吕贪财入蜀,还不如降了蒙古!” “粮饷归了黑炭团,宋朝从此必要亡!” “……” 显然,杨大渊镇守大获城时很得人心,城中人又因他投降而活命。 “他娘的,全都是叛逆!数典忘宗!” 战到这地步,吕文德也是火气上来,起誓要宰了杨文安,把人头送到临安请功。 ~~ 莫哥却是故意放缓了正面江防的攻势,遣杨大渊亲领了骑兵两千人绕道三百余里。 之后,趁吕文德强攻大获城之际,杨大渊突然杀出,蒙军齐攻。 眼看宋军两面受敌,杨文安果断率军杀下。 至此苍溪完全失守,吕文德无奈,只好下令后撤至阆中。 在与李瑕做了约定之后,他已苦守了十二日…… “李瑕有消息没有?!” “最近的消息是三日前到的,说是……马上就要拿下利州。” “娘的!还没拿下利州?利州到汉中还有三百多里蜀道!” 吕文德大怒,手中战斧挥个不停,喝骂不已。 “老子算是看明白了,他根本不可能拿下汉中,耍老子玩呢!老子守了十日又如何?蒙古人现在驱马进米仓道,闭着眼走都能比他更快到!” 吕文福亦深以为然,问道:“大哥,要不算了?” “算了?” 吕文德皱眉想了想,问道:“刘整、向士璧拿下巴中了没有?” “向士壁攻城卖力,差点便能破城……” 吕文德拧着眉毛,很是纠结。 他又仔细看了军中伤亡,虽觉心疼,但只要再撑几日,等攻下巴中,局势便大不相同了。 “大哥?怎么说?” 吕文德思来想去,终是咬了咬牙。 “再打几日。” “为何?” “老子先弄死杨文安这小畜生。” 吕文德竟是不肯再退,一面在阆中布防,一面不停地派人催促刘整、向士璧攻巴中,催促李瑕攻利州。 ~~ 李瑕离攻下利州还远。 他必须先拔掉利州南面的昭化小城。 这件事,李瑕甚至都没与吕文德说过,反正吕文德也不十分了解这边的具体地势。 到如今这年头,还有几个宋军到过剑门关以北? 昭化在利州城南四十里,位于白龙江、嘉陵江、清江三江交汇处。若在高山上望去,能看到这里的山与水互相环绕,像是在打太极。 它是金牛道的必经之地,也是剑门关的阁道的出口。 昭化古为汉寿县治所,即“汉祚永寿”的汉寿。 蜀汉时,刘备就是在这里驻兵操练,之后取成都;诸葛亮六出祁山,不停奔忙在金牛道上,丞相府便设在这里;关索的妻子鲍三娘也是战死在这里。 可以说,它见证了整个蜀汉的沧桑历程。 到了这里,李瑕忽然对蜀汉人那种“汉祚永寿”的理想,不断北伐的志气有些许的体悟。 …… 局势当然很急,但李瑕攻城还是不疾不徐的样子。 他还是头一次打正经的攻城战,确实不太会。 不仅是他,论攻城经验,当下的宋军步卒,还真是比不上蒙古骑兵。 这种情况下,李瑕认为越急越容易出错,欲速则不达。 他每日攻城前,都会派士卒对城中大喊一番,说的无非是蒙哥已死,蒙军被堵在川蜀。 “父老乡亲们!有多少是从蜀川被掳到这边的?大宋已击败蒙军,愿意回归故国的,莫要再上城头卖命了!” “将军怜惜百姓,不愿攻城造成太大伤亡,切莫再执迷顽抗……” 这般喊话之后,宋军才会以炮石砸城头,掩护士卒在城下堆土,建起一道道土墙。 十余日来,甚少有架云梯强攻之时。偶到夜里,才会有宋军试着以绳梯偷袭。 ~~ 此时守昭化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望”,正是李庭玉之弟。 剑门关被攻破时,李庭望大惊不已,连忙遣快马到利州,请汪惟正出兵支援。 《诸世大罗》 但这几日,见了宋军攻势,他已有把握守住昭化,遂又遣麾下亲兵李错将战况报于利州。 李错快马到了利州,只见城内城外一片繁忙。 原本为了支援蒙军攻钓鱼城,利州支出了大量的辎重……没想到局势突变,来不及将辎重运回城中。 “报!奉千户之命,传报昭化战事……” 很快,汪惟正亲自见了李错。 汪惟正时年不过十八岁,与汪德臣一样身材并不高。但他的样貌却清俊得多,浑身有一股儒雅之气。 他额头上还绑着白布,是在为亡父戴孝。 “不需急着派兵支援,庭望已能守住昭化?” 汪惟正以前唤李庭望都是以叔伯礼仪,如今继任总帅,却也能端得出架子。 “是。”李错恭恭敬敬应道:“千户说宋军并不擅攻城。” 汪惟正为人谨慎,又细问道:“何以见得?” 李错道:“不论是扎营的位置、炮车的位置,都不太对。千户还说,且宋军太妇人之仁,不敢附蚁强攻,不知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汪惟正放下心来,道:“那便请庭望再多守几日,待利州整缮完备再派援兵前往。” 他说完,又赏了李错,让其下去歇着,之后,便转向坐在一旁的汪翰臣。 “五叔认为侄儿的应对如何?” 汪翰臣摇了摇头,道:“李庭望说的不对。” 汪惟正一讶,问道:“为何?” “附蚁攻城才是最蠢的。”汪翰臣道:“攻城有三层境界,一曰法,二曰术,三曰道。法者,地道、水淹,而云梯附蚁伤亡最大;术者,诱敌、策反、围三阙一;道者,避实就虚,不攻坚城。” “侄儿不明白……不攻坚城,如何破城,为何称为攻城之‘道’?” “大汗若不攻钓鱼城,直取临安。那,钓鱼城也就相当于被攻破了。” 汪惟正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侄儿明白了。” 汪翰臣点点头,道:“宋军不以云梯附蚁攻城之‘法’,而欲策反城中将士,此攻城之‘术’,更高明。” “何以破之?” “年节将至,厚赏城中将士,以安军心。” ~~ 昭化城外。 李瑕捧着兵书,缓缓道:“所谓攻城有法、术、道三层境界,我初学攻城,便从最简单的学起。” 孔仙笑应道:“我看不然,将军故作笨拙、迟缓之态,迷惑城中守军,此为攻城之术。” 刘金锁挠了挠头,向林子看了一眼,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地道挖通了。” “不是……挖个地道而已,怎就成了什么法术了不成?” ~~ 是夜。 昭化城西,一个角落传来“哒”的一声响。 土方被人推开,一柄铁锹抻了出来。 之后,皮丰跃出地道。 “走,开城门……” 第495章 快了(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7\/11) 蒙军哨马当然不会到处宣扬大汗死了,利州这边根本没得到详情。 这种事,必须由诸王、元帅当面细谈。 李庭望只听说过,有宋军冒充史家军,骗了他兄长李庭玉,入援钓鱼城。使汪德臣、李庭玉皆战死。 其后,蒙军大败的消息才传来,剑门关便落入敌手。 在他看来,是刘黑马得到大军战败的消息,由米仓道撤退。成都宋军追击,转头顺势取了剑门关。 所以,这一战,李庭望不知己、且不知彼。 这是情报旳差距。 李瑕要把握的就是这个差距。 也许很快,李瑕的威名就要传开,各路蒙军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会谨慎得多。 但眼下还没有。 李庭望轻敌了,松懈了,没发现宋军地道,胜负已定。 …… “杀过去!” 皮丰大吼着,领着从地道出来的宋军杀到城门。 “咯咯咯”的响声中,只见一支支宋军已列阵于前方。 “嘭!” 吊桥砸下,宋军已冲入城中。 “降者不杀!” “大宋收复失地,不伤百姓!所有人放下刀械……” “持械者,格杀勿论!” 叫喊声传开,零星的惨叫声却也不时响起。 …… 待李庭望惊起,披甲出来一看,只见城中一团团火光亮起,五千守军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已有小半数弃械投降。 马嘶声传来,那是一队蒙古奥鲁军正策马向北城狂奔。 很快,城北已传来了厮杀声。 那宋军将领竟是连围三阙一的道理都不懂…… 李庭望呆呆地站在那。 他没想过自己会败得这样轻巧。 想过投降,又想到汪家的恩重如山。 说心里话,他效忠的并非蒙古国,而是汪家。 最后,李庭望提起刀,终是领着最后的亲卫向北面杀去…… “勇士们!冲过去!” 跟着他的亲卫越来越少。 因为只要是汉人,不着甲、不持械,就能活。 宋军已喊话喊了十余日,说会运送人口到成都去分田种地。 城一破,有一个人投降,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脱掉盔甲。 谁说宋军的喊话无用? 李庭望心中悲戚,一路杀到城北,身边已仅余十余人。 箭矢无情射下。 “杀啊!” “……” 李庭望终于被砍倒在地。 两个亲卫临死前摁住他,用身体将他盖住。 “将军……解甲……活下……” 不远处,宋军还在对着地上的尸体补刀,不时响起“噗”的一声。 李庭望已真不知该做何选择。 忽然,前方有蒙语响起。 “你们都是蒙古人?” “额秀特,草原的勇士不会向羊羔投降……呃……” “别跟这逞能,我告诉你们几个消息,蒙哥死了……对,就是你们尊贵的大汗,被他弟弟忽必烈毒死了……” “不可能!” “你不用管可能不可能,去吧,赶回草原,告诉阿里不哥,大宋愿意与他和谈,如果他是大蒙古国的可汗。” “听明白了吗?大宋要与阿里不哥和谈,你只说这一句也可以。但是,汪家是忽必烈的人,你们不能进利州,会被杀掉。” “需要马?好,还给你,新的大汗会重重的赏赐你,你的牧场会一眼望不到尽头,羊群多得像天上的云朵……去吧,回草原,回你的家,想着蒙古包与奶茶,别回头,不然就死。” “……” 那人的蒙语说的很好,流畅而优雅。 李庭望从尸体下抬起头,目光看去。 他见到的是一个高挑笔直的身影,对方也回过头,看到了他。 ~~ “你和李庭玉长得很像。”李瑕道。 “你认得我长兄?” 李瑕没回答,打量了李庭望一会,道:“你若愿意做个汉人普通百姓,我送你到昭通城去,种田,或者教书……” “你认得……我兄长?”李庭望却是努力支着身子,问道:“你不是从成都来的?” “我说的,你不答应吗?” “告诉我!你认得我兄长?!”李庭望嘶声大吼,拖着伤腿想要上前。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想要上前杀了李庭望的士卒。 “李庭玉和我说了很多……他说,四川地广人稀,蒙古宜安抚民力,善待驱口,应严禁蒙人驱汉军如奴役。” “你是钓鱼城来的……你杀了我兄长和大帅?是你吧?我感觉到了……” “你们兄弟读过书,懂礼仪,若肯答应去……” “我不答应!”李庭望怒吼道:“我杀了你!为兄长报……” “杀了,厚葬之。” 李瑕吩咐了一句,转身,拍了拍一个蒙古俘虏的头,继续问着:“你真不想回哈拉和林吗?” 在他身后,李庭望的尸体已倒在地上…… ~~ 刘金锁在地上刨了个坑。 “呼!”他长舒了一口气,道:“杀了那么多敌人,阿郎怎想起要厚葬了?” “局势不一样了。”李瑕道,“在绝境里是没功夫招降敌将的,我们以前一直在绝境。往后,会遇到越来越多有可能归顺的人,得先把样子做出来。” “哈?我以为阿郎敬重他。” “那倒不是,他兄长也礼葬了礼义城守将张资,投桃报李而已。” 刘金锁不解,又嘟囔道:“啥时候才能有蒙古汉军归顺?” “时机还没到。”李瑕随口应道:“但快了,等拿下汉中,我们就会开始有了势,属于我们的势……” 《控卫在此》 ~~ “等老子拿下汉中,与封王也无异……” 吕文德喃喃自语,似在激励着自己,眼神也渐渐凶狠起来。 “大哥,真不能再打下去了。”吕文福在一旁苦劝道:“阆中城防残破,根本守不住,再不撤,要被蒙古骑兵包围了。” “撤。”吕文德道。 吕文福这才长松一口气。 下一刻,却听吕文德道:“往巴中撤,老子要亲自打下巴中!” “大哥?”吕文福眼睛一瞪,惊道:“你疯了?那战船怎么办?” “让师夔带着水师先撤。” “没有水师,我们拿什么跟蒙古人打?” “巴州城。” “刘整、向士璧可还没攻下来,太冒险了。” “那怎么办?”吕文德怒骂道:“你以为老子想打吗?但三千将士都填进去了,白损失了不成?打都打了!小畜生马上就要攻下利州,还差这几日光景?!” “总说快了快了!说好的十日攻下利州,眼下都……” 吕文德显然极是火大,一把扯住吕文福,又咬牙切齿道:“等拿下汉中,你想办法弄死李瑕这小畜生……” 突然,鸣镝又起。 “报!望台探到,蒙军调数千兵往东去了……” 吕文德一听就知,莫哥这是要包抄自己了。 “娘的……传令下去,鸣金,撤军!” 吕文福连忙去布置,边走边抱怨不停。 “这川蜀的仗,比京湖还难打。” “废话,丢了汉中,川蜀还能好打吗?” 吕文德骂骂咧咧不停,大步赶往军中。 他已经非常狼狈了。 ~~ 李瑕看起来不狼狈,正有条不紊地向利州城进发。 但他心中已愈来愈焦急。 他估算吕文德最多还能再守五天;而他率军从利州出发抵达汉中这段路最快也要七八天;蒙军人多路远,但马也多,走米仓道也是七八天左右。 那么,留给李瑕攻下利州的时间只有五天。 而他攻打五千人守卫的昭化小城就花了二十余天,又如何在五天内打下三万人防守的利州城? ~~ 利州城楼上,汪惟正放眼望去,看着远处那些不肯在利州城停下的蒙古人纵马向北,思索着他们要去做什么。 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了南面扬起灰尘,宋军的旗帜远远而来。 狼烟腾起。 利州城关上城门,开始警戒、布防…… 汪惟正还有些稚气的脸已经严肃起来。 他端出总帅的气势,开口,掷地有声。 “传旗语!本帅起誓,绝不退回巩昌,必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第496章 归家子 利州即后世的四川广元,位于四川盆地北部、嘉陵江上游。 它完全不属于汉中,与汉中之间还隔着整片大巴山脉。 但利州在剑门关以北,地势也不如剑门关险峻。 也就是说,宋军若只扼守剑门关,利州就会被隔绝在川蜀之外。 它虽有“川北门户”之称,但作为蒙军的“攻蜀前沿”确实更为适合。 宋军最后一次到利州还是在十年前,余玠统兵北伐,三战三捷,一路沿金牛道打到汉中,之后被汪德臣击退。 之后,便是汪德臣经营利州。 忽必烈进军大理时,曾见过汪德臣一面。 正是这次会面,使得利州蒙军一扫如阔端屠蜀时那样旳残暴作风。 忽必烈允许汪德臣置行户部、漕司,免徭役,减课税,造纸币,发盐引,通商贩,运粮,招集流亡百姓归家种田。 由此,利州水陆交通畅通,商旅通行,屯田起效,军饷逐年丰绰,贮备有余。 对于汪惟正而言,利州是他父亲的心血,那便也是他的家园。 必须守住。 ~~ 李瑕麾下也有不少就是当年从汉中、利州逃难到蜀南的。 比如,茅乙儿是汉中兴元府人,许魁是利州人。 这次北上,许魁心中极不平静。 他从庆符县离家时,并未与母亲、妻子说过是要打利州,当时只以为要守住泸州。 后来,反攻了成都,开始大半年的戍屯。 许魁也分了成都的田,过去,想着明年把妻小接到成都……没想到李瑕从钓鱼城回来了,带着他们直奔剑门关。 当时许魁心里就乱糟糟的,军议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剑门关一战,他与刘金锁、茅乙儿正面仰攻,拼了命也没能攻上去,最后是杨奔带人绕后拿下关城。 许魁心里便憋了气,骂自己窝囊。 昭化城一战,他带人每日在城下大喊,劝那些老乡归降,最后是皮丰带人挖了地道攻下城。 许魁更觉不是滋味,他总觉得该做些什么,但打仗不是激动就行的。 比如,杨奔有勇有谋才能独自领兵、皮丰守云顶城多年最会开山凿路……许魁以前就是个种地的,当了佰将之后,也只会听令行事。 他真的很想站出来一开口就能说说仗该怎么打。 ~~ “利州城据山、据水,末将先说山,利州东北,摩天岭、米仓山横亘;西面有龙门山;南面有剑门山;东南有大栏山包围,可谓群山环绕。” “再说水,利州城居于嘉陵江上游,与南河交汇之处。我军兵力无法于山、水之间展开,攻城不易。” “最后是兵力,包括辎重兵、奴仆军、水手在内。利州至少有三万能战之力,我军仅有八千人,三千余俘虏……” 孔仙指点着地图,侃侃而谈。 许魁就不懂了,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些地名的。作为利州人,这许多山脉的名字许魁都没听过,只知道一些叫青顶子、白岩子之类的小山。 李瑕问道:“能否绕过利州城?” 孔仙道:“兵马绕不过去,利州乃金牛道必经之路。便是利州城之外,汪德臣也构筑了大量的城垒、炮石,不攻城,我军无法前行。” 他上前两步,手在地图上点着。 “何况,便是绕过了利州,北面还有朝天峡、牢固关、五丁关等等险要关隘……” “许魁,你是利州人,怎么看的?” “这……” 许魁被李瑕点了名,先是一个激灵,立刻抱拳,腰杆一挺,却是好半天不知怎么说。 “大将军,利州城大变样了……小人有些认不出……” 林子小声提醒道:“浮桥、船只、小心蒙军偷袭。” 许魁依旧不解何意。 到最后,他还是屁都崩不出一个…… ~~ “咚!咚!咚!” 一场军议过后,许魁自觉没出息,卖力地扎营筑防,手里拿着一杆大锤子,将一根木桩死硬往土里敲着。 “佰将。”有士卒上前来唤到。 “叫啥佰将,大将军说了,战后要论功,我们佰将得升千将咧……” 许魁不应,又猛敲了两下,才想起转过头问他们喊自己做什么。 “何事?” “茅佰将来了……” 茅乙儿走上前,让士卒们下去。 他抱起一根大木桩,竖立在地上,双手扶着,让许魁砸。 “小心些,莫打到我的手。” “咚!” 许魁一边砸,一边问道:“你营扎好了?跑我这来。” “商量商量嘛,这利州要怎打,给大将军提个主意,你不利州人吗?” “你汉中人,逃难时走哪过来的?” “忘了,山山水水的,不都一样。”茅乙儿苦着脸,道:“饿得要死了,还管路?” “你说……我们怎就看不明白这地势?”许魁喘着气,道:“以前……就懂看这地肥不肥……哪想过好打不好打,我一利州人,我都不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川北门户。” “我说,许大力,你想收复利州不想?” 许魁眼一瞪,好半天才哑着声道:“怎不想?” 他抬手用力一指西面的群山。 “祖宗……祖宗都在这!” 简简单单几个字,茅乙儿已感受到许魁心里堵得满满的。 “当着你祖宗,你倒是说个法子啊!指条能攻城的小道也好啊!” “大变样了!”许魁吼道,“十多年了!离家十多年了!全是田、桥、城寨……都不是以前有的!” fantuantanshu. 他手里的大锤子一砸,上前一步,已是眼眶通红。 “要法子我想不出,就只会拿长矛捅!” 突然。 鸣镝声起! “蒙军攻来了!停止安营……” ~~ “咚咚咚……” 战鼓声起,蒙军的船只已在嘉陵江上聚集,起锚,向下游驶来。 利州城在嘉陵江东岸,城池对江处就是山崖。 只有到了下游七里的江湾处,西岸才有一大片空地,宋军就驻扎在此。 此时,汪翰臣见宋军立足未稳,当即便提水师顺江来攻。 “抛锚!” 一个个大大的铁锚被丢进江里,船只止住。 “放箭!” 号旗一摆,箭矢毫不留情便向宋军袭去…… 汪翰臣任蒙古奥鲁兵马元帅,“奥鲁”简单来说就是家属﹑辎重之意。汪翰臣负责的就是利州后勤。 他麾下的精锐战兵不多,更多的还是民壮,但甲胄、武器充足。 凭借着李庭望在昭化城抵住宋军的二十余日时间,汪翰臣已将这些民壮简单的整编好。 今日,他带一千余战兵,三千民壮、水手出战,既是要给宋军一次迎头痛击,也是为了练兵。 汪翰臣很清楚自己的战力,目的也很明确。 “传令下去!小船放箭,击退岸上宋军!” “战船稳住船身,准备击炮,炮击宋军旗纛!” 这些船只多是运辎重用的,只有三艘战船上载着炮车。 咯咯的炮杆拉动声响起,蒙军开始调整射程。 一块炮石砸在李瑕大帐前方不远处。 “轰天雷!” “点火!” 蒙军当然也有火器,包括轰天雷、飞火枪。 只是蒙哥伐蜀时,一路上宋军望风而降,骑兵行进极快没带太多。加上钓鱼城那地势,轰天雷也抛不上去,起不了什么作用。 轰天雷与宋军的瓷蒺藜火球差不多,点燃之后炮射出去,爆炸开来,靠铁片伤人。 “嘭!” 一颗轰天雷落在宋军阵中,爆炸开来,铁片乱飞…… 汪翰臣眯着眼,犹不满意。 因战船在江水中晃动,很难准确地将轰天雷抛到宋军大旗中…… ~~ 李瑕站在一座小山丘上观着战场上的形势。 他并不因蒙军的火器乱了阵脚。 手中的望筒缓缓转过,他锁定了汪翰臣的战船…… ~~ 许魁听得战鼓声,迅速回头看向大纛。 很快,他看到了令旗所指的方向。 “盾牌手!” 叮叮当当,宋军高举起盾牌。 “锥子呢?!锥子给我……会水的!随我杀过去!” 许魁已在脱自己盔甲,他麾下两百余人,大半都是当年的庆符巡江手,水性颇好。 解了盔甲后,百余人便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冲上前去,跃入嘉陵江。 “噗!” 寒冬腊月,江水冰凉刺骨。 许魁冻得浑身发僵,拼了命地就向蒙军的主战船游去。 …… 这乱世,想活都难。许魁以前见过太多官兵守土牺牲之后,朝廷发不下抚恤,家小过得极凄惨,饿死都是小的,死了还干净。 如今他许魁不一样了,便是战死了,老母亲和妻儿也能过得舒坦。 用大将军的话说就是“让大家没有后顾之忧”。 脑子里也就想着这些,许魁从江面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前方战船上箭矢已再次射了过来。 “噗噗噗……” 江面上血水荡开。 许魁深吸一口气,重新潜下去。 一切的喧嚣仿佛停止下来。 江底冰冷,却也清静。 许魁用尽了全力,猛凿着蒙军的战船。 一下,两下…… 这次来是要收复利州的,这是他的家乡,他心情复杂,偏一个方法都说不出来,只能拼了命去打。 第497章 谁家 缙云山一战时,王益心用钩绳把蒙军船支拖到岸边作战,是如今江防战最常用的办法之一。但伤亡会更大,战事也会拖很久。 许魁更疯狂,在冰冷的江水里,硬是把汪翰臣旳战船凿穿了…… 当战船的船尾缓缓下沉,船上那些战场经验不足的奥鲁军比蒙古老卒更容易乱。 有一枚轰天雷没能及时抛射出去,在炮车上轰然爆炸,铁片激射。 汪翰臣迅速放下小舟,下令撤退。 这只是一场试探性攻事,他只打算趁宋军立足未稳时挫宋军士气,没有死战的必要。 但这位门阀贵胄、蒙军奥鲁元帅,确实是败在了许魁这一无名之辈之上了。 在汪翰臣看来,败得太轻巧,可谓耻辱。 他无法感受到许魁花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 这一战对于下江凿船的百余宋军士卒而言,是生死艰难。 …… 一艘艘船只拼了命地划桨,想要溯江回到利州。 但顺江攻下来容易,逆水行舟却难。 宋军在岸边疯狂地追赶,抛出钩绳,俘虏一艘又一艘的蒙军船只。 而下游江面上,一具具被冻到失去了知觉的宋军士卒尸体浮起,被江水裹着向下游漂去…… ~~ “元帅!” “元帅……” 汪翰臣感到江风吹来有些冷,裹了裹身上的战袍,下了小船,进了利州城,大步走上城楼。 他脸色如常,似乎并不因这场小败而挂怀。 城楼上,汪惟正已迎了下来。 “五叔无恙就好,我在此观战,见五叔本要大胜,不想船只意外沉江,甚忧五叔安危。” “总帅。” 当着众将士,汪翰臣还是向汪惟正抱拳行礼,道:“不是意外沉江,是被宋军凿了。” 只说了这一句,他已走到城楼边,观望着后续回来的船只。 待见到他麾下近千精兵的船只溯江而上,归入利州码头,汪翰臣当即便下了军令。 “传令各炮台!炮击宋军追兵!” 汪惟正走了两步,站到汪翰臣身边,低声道:“五叔,现在放炮石,怕要误伤后面的船只。” “当断则断,不能让宋军追上来,万一扩大战事,有溃兵冲到城下。” “可……” 汪惟正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噎了回去。 他五叔这场试探性的攻事,至少丢掉了百余艘小船,千余民壮……前后还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汪翰臣转头看向汪惟正,神情有些尴尬,却是语重心长起来。 “今日这一战,我败得……不好看。” “五叔,我没有如此认为。” “败就是败了。”汪翰臣道:“我确实低估了宋军,看得出这支宋军战力不俗,士气高昂,领军的是个能人……并非是因为败了才夸大对手。” “宋军士卒能不畏死,严冬下水凿船,当是强军。”汪惟正道:“若换我领兵前去,定未想到战船会被凿沉,甚至不能及时撤军……” 汪翰臣这才点了点头。 他最担心的,就是汪惟正年轻气盛,见己方有三万人,敌军仅八千,便要出城迎战。 这次由他出城试探,虽是输得难堪,好在探明了宋军战力,接下来仅守城池便是。 “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李?李瑕?” 汪翰臣显然是听过李瑕之名的。 一路回到府中,他马上便翻出近年来的所有的战报、信件,要把李瑕这人了解清楚。 ~~ 嘉陵江畔,吕大用眯着眼看去,只见几个宋军士卒合力从江岸把一具尸体拖上来。 “是敌方主帅!敌方主帅已死!”刘金锁大喊一声,欢呼不已。 “让我看看!”吕大用努力向前挤去,偏是被周围的宋军挡着,近不到前。 “快!送给大将军……” 吕大用看着那队士卒跑过,一把拉住刘金锁,问道:“真斩了敌方主帅?这么快?” 刘金锁反问道:“你看到蒙军主船沉了没?” “看到了。” “那不就是了,那汪惟正年轻气盛,非要来观战。没想到被许魁凿了船,可不就死了。” “就这样拿下利州了?” “那可不。”刘金锁大咧咧道:“你不看蒙古主都死在我家将军手上。” 吕大用犹觉茫然,喃喃道:“昭化那么小的城都打了二十多天……” “战场不就这样。”刘金锁大笑道:“都按你这样算,还打啥?大家拿着算盘算算,这座城归你,那座归我,哈哈!” 吕大用啐道:“娘的,没让你见见我吕家军的能耐。” 过了一会,林子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吕兄弟,我家将军唤你过去。” 吕大用遂跟着林子往大帐走,已不像初来时那般趾高气昂。 …… 到了帐外,便听里面李瑕正与孔仙在议事。 “今日阵斩汪惟正,想必马上便要破城了?” “难。城中守军虽无主,但没见过我们攻城,未必会很快投降。” “强攻几日而已……” “报!大将军。”林子喊道:“吕大用来了。” “进来吧。” 李瑕看到吕大用,难得笑了笑,道:“当时你来传信,本将扣了你两日,为的是筹谋收复利州之事,莫在意。” 吕大用愣愣看着李瑕,好一会才傻傻点点头。 李瑕抬了抬手,林子便端了个匣子上前。 “这是汪惟正的头颅、大旗。你快马带回给吕帅,只说‘请再拖莫哥十日,大事可成’。” 吕大用这才又回过神来,道:“李将军放心,我不会跟大帅说你扣了我。” 《最初进化》 “好,军情如火,你须快马走葭萌关小道,绕过巴中,我会派熟悉地形之人领路……三日内,必须见到吕帅,可能做到?” “好!”吕大用大声道:“放心!我以前当樵夫的!什么老林子没钻过。” “好!真壮士!去吧。” 吕大用捧着匣子就走,才两步,又回头道:“李将军,我的匕首被你的人拿了……” “事急,再会时还你。” 吕大用虽是粗人,手捧着一方蒙古总帅的头颅,也是豪气顿生。 “李将军再会!” …… 孔仙看着吕大用出了帐,深深叹息一声。 “这可行吗?” “一步闲棋,若能让吕文德多拖几日也好。”李瑕道,“总归不费事。” 孔仙揉了揉脸,显得疲惫至极,道:“今日扎营只扎了一半。明日安好营,还要造浮桥……战还未打,三四日光景已过。” 李瑕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散。 孔仙又道:“我观汪翰臣退兵后的布置,此人能战。” “不错。若非许魁奋勇,今日这一战,胜负难料。” 孔仙更忧虑,斟酌着,道:“若不能收复汉中,是否退而求其次,先拿利州……” “没有汉中的川蜀,就像是本该有四面墙的房子少了一堵墙。” 李瑕说着,补了一句,道:“而且,机会只有这一次。” 孔仙道:“末将何尝不明白?但哪怕再多十日,利州城……” “不到最后一刻,总会有办法。”李瑕道:“孔将军容我再想想。” “好。” 孔仙虽应了,犹觉汉中已不可图,能赶在蒙军增援前拿下利州,巩固住战果已难得。 李瑕已起身道:“我去看看伤兵……” ~~ “他们如何了?” “禀大将军,都冻伤得厉害,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 “无论如何,务必尽力救治,需任何药材,直接找我……” 许魁迷迷糊糊中听到李瑕与随军大夫的对话声。 他努力睁开眼,喃喃道:“大将军……弟兄们……活了几……” 李瑕走上前,也不避讳,开口道:“三十一个,但莪向你保证,这三十一个,每一个我都会全力救回来。” “他们……为收复我……我家乡……” 李瑕听得懂那含糊的话语想说什么。 他拍了拍许魁,道:“我知道,你近来心里事多,近乡情怯……都是这般。” 许魁忽然想哭。 他是粗人,头一次听到“近乡情怯”这词,只觉猛一下就击到他心头上。 “将士们不仅是为了收复你的家乡,他们也是在保自己的家乡。” 李瑕拨弄着篝火,让许魁更暖和些,话锋一转,又道:“但我今日审了几个俘虏,可知他们如何说的?” “小人……末将……” “汪惟正说,利州是他的家乡。他父亲治理十年,使利州民生安乐……” “不!” 许魁大怒,强撑着就要起来。 他事实上根本不知利州是不是民生安乐,但就是不容允汪惟正这么说。 否则,他做的一切,领着百余号兄弟下到冰冷的水里,冻死了八十七号人,又是为什么? 李瑕摁住许魁。 “民生安乐我不知是否真的,但无论如何,不够。你的家乡父老,当着下等人、驱口、贱民……下等人的安乐,远远不够。” “对!不够!” “当然,这道理用嘴是讲不清的。那简单,你养好伤,到利州城里去,让汪惟正亲眼看看……这里到底是他的家,还是你的家。” 第498章 相投(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8\/11) 巴中。 傍晚时分,一日的攻城战又落下帷幕。 鸣金声中,俞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下望台,一路气冲冲进了大帐。 许久,浑身浴血的向士璧才提着刀回到大营。 俞兴冷哼一声,道:“看出来了?刘武仲攻城根本未尽全力,这几日他皆是这般。” 向士璧丢了手中旳刀,摇头不语。 他是君子,不愿背后诋毁。 俞兴冷笑一声,又道:“莫以为我不知,你越过吕帅,上表报功……” “俞将军!”向士璧大喝一声,打断了俞兴的话。 他清瘦的脸上满是怒色。 “向某报功,仅为一己之官业前程?!我麾下将士们舍家弃业,由京湖入援川蜀,奋死厮杀,一文钱抚恤未有,养得起家吗?!” 俞兴不提还好,既提了,向士璧越说越怒。 “凡有险战、恶战,由他们冲锋在前,凡论功行赏,尔吕家军当仁不让。但哪个不是爹生娘养,无定河边哪具白骨,不是其家小梦里人?!” 俞兴道:“向将军,我并非与你说这些……” 向士璧已开始解甲。 俞兴摇头不已,眼中满是不屑,又道:“无论如何,僭越上表有违官场定例……” “嗒。” 向士璧把盔甲丢在地上。 他一身的中衣还沾着血,上面满是补丁。 “向某已捐出所有家产,募兵抗虏。若俞将军认为我贪功,我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往后受朝廷一文赏钱,叫我不得好死……” 俞兴扫了向士璧那破旧的中衣一眼,丝毫不为所动,脸上却是浮起笑意。 “向将军啊,言重了。我非与你争功,想说的是,刘整可没与你一起上表吧?你为刘整报了功,他却躲在你身后……” 向士璧笑了一下。 笑容里,是对牛弹琴的无奈。 他与俞兴说的是一腔热血,俞兴满脑子里却还只是排挤同袍。 多说何益。 “向将军是正人君子,没猜透刘整这等人的心思,可知他拿你当枪使。”俞兴上前一步,道:“巴州城是攻不下了,此战,坏在谁人身上,向将军也是亲眼所见。” 向士璧实不愿在大战之时讨论这些,摇了摇头。 俞兴大讶,问道:“向将军,莫非要与北归人同甘共苦不成?这些北归人心怀叵测,你已吃了一次亏,还甘愿被他利用?” “俞将军。”向士璧道:“再请武仲谈一次,明日全力攻城,如何?” 俞兴抬手指了指他,叹息不已。 “事到如今,还对刘整抱有期望……唉,向将军,你啊!” 下一刻,有人掀帘走进大帐。 俞兴抬头一看,见是刘整,脸色便难看起来。 “刘武仲!今日攻城,为何裹足不前?!” 刘整脸色淡淡的,应道:“我算到莫哥马上要领兵前来,再攻巴州城已无益。若真要挡蒙军退路,不如由我绕道米仓道设伏。” “自以为是!”俞兴怒喝道,“听你的还是听大帅的?!” “打仗,是该胜,还是该败?” 俞兴大步上前,抬手便指着刘整的鼻子,转过头与向士璧道:“向将军,你看到了,此人……” “噗!” 血溅在向士璧脸上…… 却是刘整突然出手,持匕首已捅穿了俞兴的脖子。 向士璧就这般看着俞兴缓缓栽倒在地。 然后,他看到了刘整。 刘整咧了咧嘴,意,把背挺了挺,显得昂扬了许多。 “别喊,向将军,你不恨他吗?不恨吕文德吗?” “武仲,你不能……” “向将军,随我降蒙,如何?” “来人!刘整反了!” 同时,帐外已有杀喊声响起。 电光石火之间,向士璧转身去捡地上的刀。 “噗!” 一柄匕首从他背后刺进。 向士璧低下头,看到匕尖上的鲜血不断往下滴,滴过他带着补丁的中衣…… “我对不住你。”刘整低声道,“叛宋,我问心无愧,唯独对不住你。但你我身为敌国,不得已而为之了……” 随着这句话,刘整伸出手,合上了向士璧的眼。 “动手!” …… 当宋军大营中的杀声响起,刘元振正坐在刘整的帐篷中,慢条斯理地举着酒喝着。 喝到第六杯,刘整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一个首级一抛。 刘元振举着酒杯避了避,笑道:“欸,武仲兄莫将此贼的脏血溅到我杯里。” 刘整笑了笑。 听刘元振骂俞兴的血脏,让他感到莫大的快意。 “仲举放心,俞兴不过千人,已被我围杀殆尽。”刘整坐下,道:“向士璧的两千余人本就深恨吕文德,今日又攻城力竭,几已降了。” 话到这里,他脸色黯然了些,道:“除了数十人自刎随向士璧去了。” 刘元振遂将手中酒泼在地上。 “敬向公。” “仲举为何敬他?” “忠义之士,虽为敌手,亦可敬。” 刘整看着地上的酒渍,默然。 刘元振却是又倒了一杯酒,郑重看着刘整,道:“武仲兄在我眼中,亦是忠肝义胆之士。”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刘整摆了摆手,叹道:“我非忠肝义胆矣。” “于家国之利而言,武仲兄弃暗投明,忠义千古。” 刘元振话罢,指了指自己,又道:“你先前问我,为何敢单骑入营,不惧死乎?一个道理,家国利大,身死事小。” “家国利大?”刘整倾了倾身子,问道:“仲举真未骗我?” 刘元振极自信,开口铿锵有力,再次向刘整强调了他们的抱负。 “能行中国之道,得为中国之主。” 他说罢,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刘整咀嚼着这话,大为振奋,只觉数年来的屈辱尽去。 他心结尽去,抬起手臂,重重与刘元振撞了一下。 两人交臂大笑。 “你我果然义气相投!” …… “至此,许多事莪可与武仲兄明言。”刘元振挑了挑烛火,缓缓道:“从何说起呢。” “钓鱼城。”刘整道:“我听说,蒙哥是被漠南王毒死的?” 刘元振手中的动作停了停,故作镇定,笑道:“武仲兄从何处听说?” “军中多有人传,似乎蒙哥死的那一夜,便有蒙人发现了。” 刘元振眼中泛起思忖之色,沉吟道:“未必。” “未必?”刘整不信。 “漠南王必然不会做此事……或有可能,是金莲川幕府中有人布置,武仲兄能理解?” fantuantanshu. “当然。”刘整道:“我不在乎蒙哥是谁杀的。” 刘元振这才道:“据我推测,金莲川幕府或有人联络了李瑕,遂有了钓鱼城……大汗……之事。” “果然。”刘整道:“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 “不错。” “李瑕亦是漠南王的人?” 刘元振沉默下来,好一会,才开口道:“武仲兄需明白两点,其一,天下必属大蒙古国一统,蒙军之强,无人可挡。” “是。” “其二,大蒙古国必归漠南王统治,因为只有他承认汉制。眼下对汗位最有危胁者,当属阿里不哥,其人反对汉制,至极矣。” 刘元振话到这里,一字一句道:“我辈汉人,只能拥戴漠南王,此为唯一之决择,天命所归。” 刘整郑重抱拳,道:“天命所归。” “那便是了。”刘元振道,“如此,李瑕是谁的人,不重要……” 刘整道:“那,必须杀了。” 刘元振深以为然。 他自知是目前将局势看得最清晰之人。 很早之前,他便已做过猜测,李瑕与漠南王有合作,要除掉大汗。 后来的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因此,刘黑马极忌惮李瑕,从米仓道撤军之后,便留下刘元振在巴中。 目的有两个,一是设法救出还被李瑕扣在成都的刘元礼、贾厚。二是防止李瑕与漠南王合作结束之后,会翻脸对漠南王不利。 果然如此。 蒙哥一死,李瑕便首鼠两端,开始趁机谋汉中,到处放谣言的人也正是他。 简直鼠辈! 那么,刘元振要做的很简单,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为漠南王把留在蜀川的隐患除掉。 他已派人前去联络汪忠臣。 可以确定,巩昌汪家必然会支援漠南王,他还有把握让莫哥做出对的选择。 击败吕文德,之后以大军歼灭李瑕,可稳住西南局势。 如此,汉人世侯方可全力襄助漠南王先继承汗位……之后建制称帝。 心头想着这些,刘元振眼神中满是振奋。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向刘整低声说起来。 “吕文德尚不知你已叛宋,可趁机将其斩杀。” 刘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咬牙道:“我早有此意……” ~~ 是日,吕文德才边战边退,撤离了阆中,抛下水师,只领步卒趋往巴中。 他打算与向士壁、刘整合力,先攻下巴中,再守几日。 为那该死的李瑕争取拿下汉中的时间…… ~~ 而在利州城,汪家叔侄在一场试探性的进性失败之后,已开始收缩防御,如同一只乌龟完全缩进了龟壳。 孔仙望了城头上的敌军防事,终于忍不住再向李瑕劝道:“将军,汉中已真真收复无望,为稳妥计,当只谋利州。不如放开莫哥,请帅府大军支援?” “时间还未到,孔将军答应过让我再想想。” “将军若有定计,可否先告诉末将?” 李瑕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道:“我还在等一个消息,先说了,怕孔将军失望。” 孔仙道:“已心急如焚,岂还怕失望?” “好吧,我在等援军。” 显然,李瑕亦有与之义气相投之人。 “我离开钓鱼城之时,与王、张两位将军有过约定。我信他们……” 第499章 消耗 李瑕欲攻利州,并非带兵杀到城下便可以开始攻城的。 安营扎寨,建起一道防线,以防城内蒙军杀出来。如此才能在利州城外立足。 之后,他必须先占据利州西面龙门山脉上的各个山顶。 否则这些制高点在蒙军手上,既能抛下炮石、轰天雷杀伤宋军,还能窥探到宋军旳所有动静。 仅做这些,宋军连利州的城墙都没摸到,十余日已然过去。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九,年关已至。 大宋兴昌六年、大蒙古国蒙哥汗八年,两国在无休无止的战火中终于马上要度完这一整年。 …… 皇泽寺。 这是武则天的祀庙,位于嘉陵江西畔的悬崖上,与利州城隔江相望。 武则天便是出生在利州,她父亲武士彟曾任利州都督。因此,武则天称帝后改造了川主庙,取“皇恩浩荡,泽及故里”之意,改名皇泽寺。 如今,皇泽寺已是利州蒙军在西岸的最后一个制高点。 驻扎在寺外的蒙古汉军们也想要过年…… 名叫“许桥头”的蒙古汉军坐在一石头上,弯着手指头算了算,转头向他的百夫长“张强”说了一句。 “头儿,过年了,丢几个轰天雷,听个响呗?” “闹呢?”张强骂骂咧咧,“才剩几个了,是给你个猢狲听响用的吗?” 许桥头咧嘴一笑,露出黑乎乎的牙。 张强想了想,却也兀自喃喃道:“到哪搞些爆竹来才好。” “城里才有咧。” 许桥头拍着脖子上的虱子,望向大江对岸的利州城,道:“也不知蒙古贵人们过不过年。” “关你屁事。” 许桥头只是笑,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活得麻木,一年到头唯一的盼头也就是过年了。但今年过年又不能回家团聚,连爆竹响都听不着,也就没甚指望了。 许桥头是个瘸子,本是利州西的青坪子许家岩人,几年前战乱时逃难了。 后来,听说蒙古人在利州招抚流民归乡种田,他半信半疑,反正也活不下去,就随着乡民回来了。 没想到真有田种。 每年的收成当然是缴上去,但能留下够他活的田粮,日子也就重新安生下来,觉得蒙古人也不错。 偏是天杀的宋军又要打过来,打过来又守不住,糟蹋了他的田。 这次汪大帅征兵,人人有酒肉,守住利州还有封赏。 许桥头馋那一顿肉,信汪家的名声,遂当了蒙古汉军。 眼见宋军凶狠,把别的山头全打掉了,下一个就轮到皇泽寺……许桥头也没啥感觉。 反正,他就只是听天由命地活。 忽然,杀喊声响起。 “宋军来了!” “哪啊?” 许桥头瞪大眼向山崖下望去,只见嘉陵江水浪滔滔,哪有宋军的影子。 “后面!后面……从山里杀出来了……” “天杀的宋军!大过年的,就不能过完年节再打吗?” “一点规矩都不讲。” “蒙古爷爷都躲进城里喽,要我们这些苦哈哈们卖命。” “腊月底送了命,正月的孤魂野鬼漫山飘喽。” 终究宋军还没冲到跟前,这个百人队犹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絮絮叨叨地开始调整炮车。 第一轮抛射,先是将石子装进炮车里。 许桥头把死重死重的绳索绑在肩上,如同一头老牛般任劳任怨。 他心里有气,想喊些什么。 于是任那绳索把他勒得满脸通红,他大吼了一句。 “狗娘养的们!大过年打仗,老子恨死你们喽!” “抛!” 炮杠被他们重重拉下,石块向山林中重重砸去…… 然而,前方已有溃军惨叫着冲过来,之后是提着刀的宋军大步追赶过来。 血一铺开,许桥头就吓傻了,转头就往炮车后面躲。 “千夫长躲进皇泽寺啦!” “杀过去!”张强还在大吼,不停挥刀赶着士卒们冲上去迎战宋军。 许桥头往炮车下又缩了缩,只见整个山崖上都是人在跑。 惨叫声传来,他吓得直哆嗦。 一条血流缓缓流下,流过他的膝盖…… 之后,有大喊声传来。 “父老乡亲们听着……上等人躲在利州城里,躲在山垒里,让你们风餐露宿地卖命……值吗?!” 一开始,许桥头没仔细听。 但渐渐的,他听出了宋军喊话带着利州的口音。 “收复利州,分田种地……三年不纳征,不纳贡……不纳贡,不作下等人……” “重归大宋,到营里过年,听戏听曲……” 远处,还有人用利州话唱起山歌。 “去背火纸来背盐,婆娘娃儿都靠它,千年茶树留木门,万里茶道绕嘉川……” 许桥头探出头,想看看仗打完了没有。 目光落处,只见张强已点了一个轰天雷,抱着它径直向宋军阵中冲了上去。 “兄弟们别信这些猢狲,莫忘了汪大帅给我们的好日子!” 许桥头瞪大了眼。 他知道,张强这百夫长原是总帅府的一个兵,才新任了百夫长。说是守住利州城,就能进八都鲁军,当上蒙古人。 前方,张强已冲到了宋军当中,扬起手,想把轰天雷抛出去。 “嘭!” 铁片四溅,一地的血肉横飞。 十余个宋军惨叫着倒在地上。 但没有更多的人随着张强一起冲。 这个百夫长用自己的命,让许桥头在年节前终于是听了个响…… ~~ 利州城头上,汪翰臣抬头望着对岸的悬崖,只见蒙军的大旗倒下,一柄宋军旗帜被插了起来。 “十一日,李瑕拔掉了我们十三座山头啊。”汪惟正道。 “那又如何?” 汪翰臣很清楚,这些制高点掌握在蒙军手上有用,能打到宋军营地。宋军不得不拿,但拿了,对攻城并无大用。 接下来,宋军还是要造浮桥,从嘉陵江对岸过来攻城。 “这些杂兵,本就是用来拖住宋军的。”汪翰臣道,“死了不可惜。” “拖住宋军?”汪惟正问道:“五叔,我们三万人,宋军仅八千人,为何要拖?打得越久,利州之损失岂非越大。” “不可小觑了李瑕。”汪翰臣道:“多翻阅近年川蜀战报,李瑕之名虽列于诸多宋将之后,然凡我军大败,皆遇此子。他年岁与总帅相仿,却已任宋军成都总管。” 汪惟正讶然。 他这个年纪继任总帅,平时再谦虚,骨子里也自认为是天下间最年轻的帅才。 不服输的念头便泛上心间。 汪翰臣又道:“钓鱼城之战,我蒙古大军大败了一场,士气正低,总帅又继任不久。宋军则不然,乃锐气正盛之际。故而越拖越有利……另外,很快大军便会撤到汉中。到时便可不战而胜。” 汪惟正这才完全明白,为何说城外那些兵力是用来放弃的。 以那些没用的杂兵,消耗掉宋军的攻城时间…… ~~ 许桥头已成了俘虏。 他被绑着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宋军大营。 他背脊很弯,始终还是那副听天由命的姿态,唯得听到一声锣响,他才抬头看去。 远远的,只见宋军大营中央搭了个台子,上面有人敲着锣,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仙木奇缘》 “腊月二九,年关将至,既入了营中,不是袍泽兄弟,便是父老乡亲……” 许桥头忍不住便停下脚步,傻愣愣地望着,听那人用戏腔报着明夜要在这台上唱的戏目。 想起来,家乡最后一次有这样的年味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他才五六岁,坐在村口的板凳上感受着那热闹…… ~~ 李瑕站在小山包上,正向南面望去。 这一整年,真是一直在打仗,仿佛无休无止,他当然也有想见的人。 远远有哨马奔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报大将军,利州城蒙军在城头喊话,请歇战两日……” 李瑕回过神,不用想便明白汪家叔侄是何心思。 拖而已。 “到城下回复他们,可。” “是!” “再替我递句话,‘久闻汪家世代喜收藏书籍,阔端屠蜀,鞑虏争抢金玉财帛,唯汪世显搜寻典籍,捆载而去。今趁此歇战之际,可愿借阅一书于我?’” ~~ 汪惟正听着城下喊话,愣了一愣,方才负手道:“且问对方信使,李瑕欲借何书?” “城下宋人听着,我家总帅相问,尔欲借何书?” 不一会儿之后,城下宋军大喊声便传了上来。 “《墨子》,不知汪家可有?!” 汪惟正又是一愣,喃喃道:“这李瑕,好狂妄……” 第500章 哑谜 傍晚时分,哨马归营,将一本书籍递给李瑕。 “大将军,这是从鞑将那要来的书……” “将军小心,恐书上有毒。” 孔仙连忙上前,隔着布先把那书接过,待一看是本《墨子》,不由笑了笑,抛在一边。 “将军若欲看墨家典籍,让末将默录一本便是,何必向汪惟正借?” 李瑕拿起那书,道:“孔将军放心,汪惟正不会在书上抹毒。算时间,他须臾便给了书,来不及抹毒……且,汪家乃典藏世家,不会坏这名声。” 孔仙唏嘘不已。 北地世侯有士族遗风,多有护书之人,从未听过有抹毒于书之事。 反倒是大宋这边,偶有士大夫以此手段暗杀政敌。 如史嵩之杀杜范。 这才是他如此紧张的原因。 “将军为何要在此时看《墨子》?” “以往我太不了解先贤典籍了。”李瑕道,“近来观兵书,说攻城之法、术、道,其中‘道’者似与墨家‘非攻’一说有契合之处,寻来看看。” 孔仙虽知李瑕战意坚决,但还是提醒道:“将军当知,‘非攻’并非‘非战’。” “是,我明白。” “当今天下,蒙鞑肆虐,民不聊生,天命殛之。我等御寇驱虏,此为义战,上合圣王之道,下合国家百姓之利,确合‘非攻’之说。” 李瑕翻开书,找到孔仙说旳这段,反问道:“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孔仙道:“正是如此,顺应民生天命,除暴安良。” 李瑕点点头,道:“尽信,兵书也好、墨子也罢,各取其精华。利州一战我要如何打,很简单,且已明白告诉汪惟正……利州民心在我,城必克。” …… 暂时而言,这还是一个哑谜。 因为纵观整个战场,李瑕分明已失去了进取汉中的时机。 甚至,他已经连攻下利州的时间都耗尽了…… ~~ 腊月三十。 吕文德兵抵巴州城下,欲与俞兴、向士璧、刘整合兵。 他自是没想到刘整已设下伏兵,才策马入营,几支暗箭便向他激射而来…… 幸而,向士璧麾下副都统曹世雄其实是假意投降刘整,在此关键之时突然反水。 “刘整反了!” 曹世雄及时杀出,直扑那些放暗箭的叛军。 他不过只有十一人,却是打乱了刘整的布置,吕文德因此避过要害。 “给老子杀了刘整!平叛!” 吕文德勃然大怒,当即提兵围杀刘整。 此时大营中,刘元振的亲随惊见有变,护着刘元振便要走。 “松开!”刘元振大怒,一脚踹开亲随。 “大郎快走啊!吕文德兵力雄厚,刘整本就不是我们的人,何必与他同死?!” “武仲兄诚心归顺,我既来招降,万无弃他不顾之理!你速去命巴州城守军赶来,若迟了,我一死而已!” 话罢,刘元振竟是单人匹马,直冲战场。 “将士们勿虑,刘家长子犹在,蒙军随后便来!” “只须杀败吕文德,大蒙古国必赐有功者金符、银符,刘某以人头作保!” 原属于刘整、向士璧麾下的降兵本都是悍勇之辈,偏随吕家军出征以来从未有过封赏,见蒙古人如此大方,登时士气大振。 刘整本有退意,但感念刘元振之义气,遂身先士卒,策马冲上,便要斩杀吕文德。 吕文德负伤在身,见叛军如此锐气,又担心巴州城内蒙军杀来,只好撤退。 这一撤,便成了大败。 刘整却是猛将,叛宋之后仿佛是如虎脱笼。趁胜掩杀,直追了宋军二十余里,斩首三千余人,方才回了巴州城。 刘元振为人极大方,已备好酒肉犒赏叛军、大行封赏。 这个大年三十,巴州城一片沸腾。 而吕文德的防线已全盘溃败,再无力阻挡蒙军…… ~~ “刘整!杨文安!全他娘是忘了国恩的狗畜生!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大哥,大哥,莫牵动了伤口……大过年的,就别骂了吧?” “闭嘴!他们那不会下蛋的爹娘捡回来的狗崽子!老子……咳咳咳咳……” 骂了一夜,吕文德终究是没办法挽回战局。 他便这样迎来了兴昌七年。 这次入蜀,已成了吕文德战场生涯中少有的失利。 若要怪谁,首先还是怪李瑕非要堵住剑门关,不肯放走蒙军,且还诓骗他谋什么汉中。 《极灵混沌决》 于是到了大年初一,吕文德便转而大骂李瑕。 “小畜生,老子一定要杀了他!省得他如刘整一样叛宋……” 而这日,吕大用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本该更快到,但巴中已失,只能绕过山林小道,耽误了许多日子。 “祝大帅新年大吉,小人带汪惟正的头颅……” “老子吉你娘!”吕文德已没心思再听李瑕马上要拿下汉中这种鬼话,“你怎没死在蒙军箭下?” …… “什么?!李瑕曾把你扣在剑门关数日?!” “是。”吕大用道:“他的人还摸走了小人浑身上下许多东西,不过,利州真是马上要攻下了……” 吕文德大怒,上前一脚踹飞地上那颗头颅。 “还他娘唬老子?!老子必要杀了这姓李的小……” “大帅!” “大帅!” “快!请大夫……” 吕文德由此在晕厥之中度过了兴昌七年的大年初一。 ~~ 同时,莫哥已率大军赶到巴中,与刘元振、刘整合兵。 得了刘元振分析,蒙古宗王、将领们终于对李瑕其人的野心与能耐有了更多了解。 李瑕意图攻汉中这样狂妄的设想,也被摆到了他们面前。 莫哥大怒,火速兵进米仓道,准备抵达汉中之后马上派人支援利州。 同时,他遣汪忠臣返回攻剑门关,以牵制李瑕的兵力,缓解利州压力。 新年尹始,蒙军终于从钓鱼城之战的困厄局面中走了出来,重新把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 而李瑕与汪惟正约定停战了两日,一直到正月初二才开始继续攻城。 宋军在嘉陵江上大造浮桥,试图能让兵力直抵利州城下。 但利州守军能在城头将木石抛射到江中,摧毁宋军的成果。 又数日过去,宋军依旧难以摸到利州城墙。 …… “五叔,我真是看不穿,李瑕到底是名将还是庸才?” 汪惟正感受到守城比预想中轻松许多,抬手一指,道:“李瑕既舍不得伤亡,不敢猛攻。岂还有攻下利州的可能?” 汪翰臣眯着眼,也是没能思考出李瑕到底要如何攻城,最好只好道:“莫忘了昭化城之战,此子用兵虚虚实实,或是在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汪惟正沉吟道:“可我们已派哨马四处查探,宋军并未挖地道、筑坝蓄水。” 这是他们从昭化城失守中得出的教训,担心李瑕明面上是在缓攻,背底里又搞偷袭。 偏偏没有。 汪翰臣苦思无果,摇了摇头,道:“谨慎便是。” 汪惟正笑了笑,调侃起来。 “李瑕能在年节之时同意歇战,显然是顾忌利州民心,生怕百姓怨宋军不让他们好好过年。但这等疲弱攻势,真能收拢人心不成?异想天开罢了。” “民心?无用之物罢了。”汪翰臣喃喃道:“何况,利州谁不感念二哥恩德……” 远远的,有哨马从北方而来。 “报!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 “我等奉巩昌军元帅、权便宜都总帅府事、汉中屯戍汪良臣之命,领兵八都鲁军一万人,来援!” 汪惟正大喜,道:“是四叔的援兵到了。” “莫开城门!”汪翰臣却是皱了皱眉,抬手喝道,“我观李瑕用兵,最喜偷袭,先核验清楚再说。” 过了一会,吊篮将两个援兵校将拉上城头,却真是汪良臣麾下偏将赵定远。 “末将见过总帅、五元帅。” 汪翰臣望向北面金牛道,沉吟片刻,问道:“四哥可好?” “两月前四元帅得到先总帅战亡消息,悲痛欲绝,卧病不起,末将离汉中时,才稍有好转。” 说到汪德臣阵亡的消息,汪惟正不由眼眶一红。 赵定远又道:“四元帅近日收到刘家传信,称是先总帅乃为宋将李瑕暗算,故而,他得知李瑕正在攻利州,本欲亲自提兵来为总帅报仇,但他病体……” “什么?!”汪惟正才听到一半,已怒发冲冠。 “李瑕?!” “李瑕?” 汪翰臣惊问道:“怎会是他?他是从成都提兵来的,钓鱼城……” 川蜀这个地界道路难行,消息难通。但随着刘黑马回到陕西,已开始向各方世侯传递消息。 由此,李瑕的所做所为、战略意图,已开始被越来越多的蒙军将领知晓,再难遮掩…… 第501章 帅才(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9\/11) 汪惟正失神了很久。 他在巩昌时得知父亲战死,却不知具体是哪个宋将所为,当时连钓鱼城的蒙军都全然不知李瑕之名,蒙哥只急召他觐见。 他南下到利州,得知蒙古大军在钓鱼城大败了,便驻扎下来,等待具体消息。 与李瑕交战的这些日子,汪惟正全然没想到江对岸那个与自己同岁旳宋将李瑕……竟是杀父仇人。 呵,还借了本书给他,仿佛是一桩战场留墨香的美谈。 让人无尽的愤怒涌上来! 直到许久之后,汪惟正才得以冷静,思考着要如何杀了李瑕。 但其实不用思考。 城坚墙厚、粮草充沛,又得了一万强兵支援……怎么看,必能击败李瑕。 “父亲在天有灵,且看孩儿为你报仇雪恨!” ~~ 正月初六。 得到汉中援兵的利州军一改之前的谨慎作风,开始反攻宋军。 利州之战,像是此时才真正开始。 但与预想中宋军攻、蒙军守的场面不同,反而成了蒙军主攻、宋军主防。 蒙军船只从利州码头驶出,再次逼向对岸的宋军阵地。 西岸的山顶上,宋军占领的炮车至此才开始起到作用,不停向蒙军船只炮射木石。 战事甫一开始,便完全打破了之前的平和,陡然惨烈。 每日嘉陵江上都抛下大量的尸体。 初六,蒙军在炮石攻击下被砸毁船只三十二艘,损失仆从军两千余人,宋军死伤四百余人。 初七,蒙军被砸毁船只二十六艘,损失仆从军不到两千人,宋军死伤近五百人。 初八…… 宋军的木石箭矢越来越少,战亡越来越大。 蒙军消耗了宋军之后,才开始派遣出战兵,渐渐占了优势…… 正月十一。 “嘭!” 巨石从山顶炮车上抛出,砸中江面上一战船上,船翻,百余蒙军落水。 不时还有大石砸来,江面上水花溅起,但比前几日已稀疏了许多。 “救命啊……” “继续前进!” 蒙军将领李错大喊着,立在战头,喝令船夫继续向西岸划去。 李错是李庭望的亲兵,原本是来利州报信的。 没想到,人还未回去,昭化城已失守、李庭望已战死。 李错怒火攻心,誓要为李庭望报仇,遂请命为先锋。 他这种亲兵升上来的将领带不了多少战兵,汪翰臣只拨了两千仆从军给他,用来消耗宋军的木石、箭矢。 死的那些人不可惜,李错却活到了今日。 他自恃勇猛,非要再立些大功。 “靠岸!” 战船才靠岸,李错直接领人杀了上去。 他手中弯刀猛斩,顷刻便杀了一个宋兵。 “守住江防!”一个宋军校将眼看炮石之下还有蒙军船只杀上岸来,连忙提兵过来防御。 李错看得出他们很是疲惫。 毕竟宋军仅有不到八千人,蒙军却有四万余人轮流出战。 “杀破他们!” …… “铛!” 弯刀与长矛相交,两支兵马很快交锋在一起。 “放箭!” 嘉陵江上,十余艘战船迅速漂来。 这是一小支蒙军精锐,趁着宋军木石不足之际终于杀到江岸。 “噗噗噗。” 后面的宋军惨叫着倒下。 与李错交锋的这一小支宋军很快被支援上来的蒙军包围,苦苦支撑。 “死吧!” 又鏖战良久,李错一刀斩下,终于是斩杀了那名宋将。 “啊!”被包围的数十宋军大怒,提矛杀上…… ~~ “俞田!” 刘金锁刚杀退自己防线上的蒙军,领兵支援俞田,正大步狂奔。 不想,只见到俞田倒在了那蒙将刀下,刘金锁心头大恸。 他蓦然想起在剑门关时,俞田还在苦练攻城。 结果,云梯都还没架…… “你娘的!去死啊!” 短短六个字,刘金锁箭步如飞,竟已杀到李错面前。 李错正在心里念叨着“千户,看到了吗?我要为你报仇……” 这念头未歇,一柄长枪已猛刺过来。 李错奋力去挡,但对方力气极大,挟怒而击,竟是径直贯穿了他的胸甲。 “死啊!” 刘金锁怒吼一声,继续向前方的蒙军冲杀上去,状若疯虎…… ~~ “报!俞田战死了……” 战台上,李瑕闭了闭眼,又迅速睁开。 “传令下去,茅乙儿带人顶上。” “是。” 李瑕又迅速喝令道:“再催山顶炮台,务必杀伤蒙军……” 忽然,有哨马从南面奔至。 “大将军!苦竹隘杨奔、剑门关宋禾同时派人……” “说。” “汪忠臣已率两万余兵力,猛攻剑门关!” 李瑕猛然转过头。 那哨马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 像是……赌徒瞪着要开盘的骰子? ~~ “李瑕,去死啊,去死啊!” 利州城头上,汪惟正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风度翩翩,他紧握着拳,不停在心里诅咒着。 这一战,他显然能大胜。 李瑕会因为狂妄,深陷死地。 低估了大蒙古国的国力,以为大汗一死,就能为所欲为? 蒙宋交战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蒙古世侯占领的城池,能让这些软弱的宋人攻打下来。 汪惟正心中无数念头闪过,已不可自拔。 “报!” “报……总帅……” 直到有哨马到眼前了,汪惟正才反应过来。 “何事?” “汉中求援!” “什么?”汪惟正回过头,“哪里?” “汉中求援!宋将张珏偷袭汉中……” 汪惟正愣住。 他猛地重重捏了自己手掌一下,只觉一股剧痛传来。 “你再说一遍……谁?哪里?情况如何了?!” “只知……才发现宋将张珏领两万兵马来攻,已有宋军趁夜偷袭了东门,元帅据内城而守,但城中兵力不足,急请支援!十万火急!” ~~ 若俯瞰整个汉中、川蜀的地势,可以看到有三条由川蜀通往汉中的路。 由西向北,分别是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 最西面的金牛道上,数不清的蒙军正在围攻李瑕这部兵马……汪忠臣率两万余人猛攻剑门关、利州已聚集了四万兵马。 而在中间的米仓道上,莫哥正率两万余蒙军赶往汉中。 这些几乎已是川蜀所有能调动的蒙军兵力。 去岁蒙哥从草原出发时带来了四万大军,沿途征召世侯的汉军聚集十万余人。 草原来的四万大军有半数折在了钓鱼城;而史天泽已领着两万余人火速退往河南。 黄公绍才跪倒,听得这句话不由踉跄了一下,忙不迭把头抵在地上。 罪人黄公绍见过陛下,吾皇天命所归,攘克夷狄,收复诸夏,炳于万世! 其实他还能想到更多歌功颂德的词,却因瑞国公主一句话而乱了心神,一时想不起来了。 此刻满脑子思考的都是那件事——平章公把公主送到李瑕身边的?怎么可能?难道平章公早已投效了李瑕?可是,怎会连我都不知道? 思及至此,黄公绍脑中又浮起一个更不可置信的念头。难道,我不是平章公的心腹吗? 他偷眼瞥向翁应龙,却见翁应龙正一脸茫然地跪在那里,显然也不知道这件事。 此时他才发现,这所谓的洛城殿上连地毯都没铺,地砖硌得人生疼。 那边李瑕也不叫他们起来,转头看了赵衿一眼,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说早了。 哦,没忍住嘛。 李瑕摇了摇头,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人,道:平身,今日不是上朝,不必多谢。王卿有事要奏? 王应麟一脸郑重地出列,沉声道:臣请陛下尽快下诏册封宋国公主为妃,并宣告天下赵禥弑君篡位一事.... 翁应龙、黄公绍听到这里,已经惊讶莫名了,但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后面的话。 至于贾似道的官职,可封为卫国公,以中书平章事之职兼两浙诸道宣慰使。 允。 听到这里,素来聪明绝顶的两个幕僚终于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他们也怀疑过这一切都是假的,但瑞国公主就坐在那,且神情里是掩不住的开心,根本不像是被挟持的样子。 且他们自己又是两日未睡,一直在受刑,根本没有别的消息。 只剩下茫然。 终于,李瑕问他们道:你们是贾卿派来见朕的? 禀陛下,不是。姜饭道:此二人乃是张元帅这次俘虏的赵宋官员,罪大恶极,本该杀之以谢天下,不过他们愿意戴罪立功。 不是? 李瑕似有些讶异,那如电的目光再次落向两人。 翁应龙、黄公绍大骇,连忙跪下。 陛下,罪人早前便不在平章…………贾相公身边,故而不知此事。但罪人一心恢复中原早已有报效陛下之意,只是深受贾相公大恩未报,不曾来得及北投。今日得知贾相公已弃暗投明,喜不自胜。 罪人亦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李瑕不与他们应答,转头向赵衿道:无怪乎说贾卿有用人之明,幕下都是好用的人材啊。 赵衿笑吟吟应道:舅舅说他能御人,所以又能治好国又得空闲玩。 这日,待吩咐过翁应龙、黄公绍一桩差事,李瑕又与王应麟、姜饭等人商议了许久,议到最后,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 如此,不需要调动太多兵马,就能把河南的局势稳下来。暂时也能将宋国的威胁降到最后,算是最好不过了。 若没有王相公之谋略,要正面对阵伯颜、吕文焕,也不知有多少兵马要被牵制在这里,还不知要多久。姜饭道。 众人不由笑了起来。 此时却又有了通传。 陛下,林司使求见。 李瑕遂挥去了诸臣,单独见林子。 只看林子那拿着一封信件走进来的动作,李瑕便道:坏消息? 爱不花带着河套的兵马抵达燕京了。而陛下离开后,忽必烈已一改之前固守之态,开始对我军发进反攻。 正常。他不 是因为朕走了,而是一边命令伯颜在河南攻我们后方,一边在燕京出兵,这是他的战略。 张元帅称元军攻势迅猛,他兵力不足,请陛下调兵马支援。 李瑕依旧不意外,点了点头道:朕答应过他的,等歼灭了伯颜就让张珏从山东北上。 林子问道:那如何回复张元帅? 让他不要急,咬咬牙撑住,南边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嵩州。 吕文焕喝了一大口酒,才觉心中烦躁稍减。洛阳一战,他败给了张珏,败了撤回去便是。 不过,伯颜如今还在南阳境内休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或许可以与伯颜合击张珏....或许也可能与张珏合击伯颜,但一个弄不好,伯颜也可能直接南下抢掳,从宋境绕道回北方。 此事需要很慎重才行。 思来想去,吕文焕招过了亲兵,问道:张珏是否有派使者来? 报元帅,没有。没有? 吕文焕心中不安起来,转身看着地图,喃喃道:你兵马再精良,兵力就那么多,真不怕我与伯颜合兵? 地图上,嵩州城方方正正,在城的南面则画了几条线表示伏牛山脉。 吕文焕忽然意识到,伯颜是骑兵,不会走伏牛山脉来与他会合。 而张珏却有可能派伏兵进山路埋伏,切断他的退路。再多派一支兵马往南面.... 报! 远远的,有探马回报的声音响起,吕文焕便暗道不好。他一脚踹开了摆着地图的桌案。 该死,又被他们先算了一步。这就是他能力远不如张珏的地方。 张珏是从小兵成长为一方统帅,一生经历过无数大小战役;而他吕文焕少年时就已得兄长庇护,平平稳稳一直守在襄阳。 吕氏的名气权柄是大,真打起仗来,他却与张珏没太多可比性。 总之,如今大军被堵在嵩州,若要突围,就得从东面绕道走许州,那边地势平坦,而张珏有骑兵有步兵,更具优势。 或者可以说是少了伏牛山脉为倚仗,吕文焕没有信心与张珏再战一场。 他擅守,不擅攻。 我写封信,派人带给张珏。~~ 两日后。 大帅,唐军派使者来了。 吕文焕迅速起身,道:我去见_不,你带他到堂前等着。是。 吕文焕先是走到了铜镜前,凑近了,看着自己乌黑的眼圈,想了想,却是重新躺回榻上、闭上眼。 待一柱香时间再喊我起来。是。 然而,才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吕文焕便又站了起来。因他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干脆披上战甲,按着佩刀就往堂前去见使者。 大帅到! 虎虎生威地走到堂上,吕文焕转过屏风,气势慑人。 可当他看清来人,一瞬间,却是愣在了那里。翁....翁先生? 吕元帅有礼了。翁应龙拱手行了一礼。 吕文焕愕然向身后看了一眼,再眨了眨眼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还是翁应龙。 你今日....是代唐军来当说客的? 吕元帅,我已归附大唐,今日方知懦主、外虏皆不可为君天下,当由圣明天子重开盛世。 吕文焕想说话,嘴角抽动了两下,才道: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瞪大了眼,脖子前倾得厉害,因为眼前之事太荒唐而感到了愤怒。 越来越愤怒。 翁应龙! 你可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我不愿出兵伐唐,是你.....是你!劝我讨伐李瑕。敢情你们文人这副嘴脸,变得比***还快!娘的,老子塞你这凹瘪脏嘴里!一比吊糟..... 吕文焕虽读过书,毕竟还是吕文德的弟弟,真发了火,那粗言秽语也是滔滔不绝。 但任他如何破口大骂,翁应龙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等吕文焕出了气,才道:吕元帅息怒,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里还是当时的宋军大营,只是那杆大旗上已换了一个唐字。 他被带着往北,转头看去,吕文焕与张珏交战之处还是尸横遍野,而唐军正在打扫战场,该是吕文焕已经被打得撤军了。 撤军前还丢了营地,想必会很麻烦。 眼下不是关心吕文焕的时候,翁应龙被带着进了洛阳城,一直带到一座府衙前,抬头一瞥,只见上面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行宫二字。 进了这行宫,再往前走,只见大堂上挂着个洛城殿的牌匾,他不由心想时至今日李瑕依旧不脱草台班子的土气。 这念头才起,身上的伤口忽有些发痒,畏惧感泛起来,翁应龙缩了缩脖子,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进了殿,却惊讶地发现,殿中有几个熟悉的人。 王相公? 王应麟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道:是翁先生江陵一别,这便又再相见了。 当时翁应龙随贾似道大军才到江陵城时,王应麟还是阶下之囚。 谁能想到,转眼间再相见,已是斗转星移。 若细想这一切是为何,翁应龙忽然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了赵宋的弱。 其后,黄公绍也被带了进来,一见王应麟,面露愧声,泣道:王相公,学生惭愧 御驾到了。 王应麟不再多言,站定了身子,作恭迎之状。翁应龙自知只是囚徒,连忙俯低了身子。 他多年前见过李瑕几面,今日偷眼瞥去,只觉李瑕那身姿丝毫未变,但周身气场却威严了太多太多。 其后,他目光微微一凝,注意到了跟在李瑕身后那一个穿着盛装的女子。 这..... 瑞....瑞国公主? 黄公绍已然惊得出了声,直起了身子。公主,你.....你竟真未死?这怎可能? 臣拜见陛下。王应麟等人却仿佛没听到他们的惊呼一般,只顾着见礼。 翁应龙一惊连忙跪在地下,磕头道:罪人翁应龙,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唯有赵衿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转动,努力憋住了笑容。我当然没死啊,是舅舅把我送到陛下这里来的。 第1261章 软耳根 吕文焕忽然发现,自己的耳根子还是软。稐 他终究不是吕文德,吕文德虽有贪婪嫉妒的一面,但能真刀真枪从战场上杀出来,性格当然是果绝而强势。 这不是学能学来的。 此时吕文焕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轻信翁应龙、这就是个反复小人,然而脑子里浮现出的画面却是吕文德临死前把吕家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幕。 为了吕家,他不能放手一搏、无论做何事都得选择最稳妥的道路。 “本帅还需要时间考虑。”吕文焕道。 翁应龙摇了摇头,道:“张大帅没有这个耐心,今日若吕元帅答应,他便放开道路,也不怕你们回到南阳以后与元军会合卷土重来。若不答应,明日他继续攻城罢了。” “他不怕我回到南阳就变了卦?”吕文焕道,“他还能信任我不成?”稐 “吕元帅接下来是攻元军,还是继续与王师相抗,并非完全由吕元帅说的算。”翁应龙一指他手中那份文书,道:“该听听朝廷的意见。” 吕文焕低头一看,只见手中拿着的其实是李瑕召告天下的旨意,不由微微冷笑。 他心想,自己还不至于听这新唐朝廷的意见。 但下一刻,他才想起这文书上说的内容代表着贾似道已经反了。不论真相如何,瑞国公主成了李瑕的妃子,又有王应麟这样的大儒与贾似道的幕僚叛投,临安朝廷不可能置若罔闻。 朝廷必然要召回贾似道的大军。 想到这里,吕文焕心神一震,莫名有些茫然起来。 一会觉得贾平章公忠心体国却处处被掣肘何等悲凉;一会又觉得也许贾似道真的已经暗中勾结李瑕。稐 但可以确定的是,朝廷绝对不会再命令他出兵北上,只会让他回驻襄阳,随时准备应付贾似道大军生变。 而宋军若不再与元军合作攻打唐军了,伯颜却并非甚善男信女,岂会与宋国好聚好散?元军畏惧唐军火炮坚城,到时只会南下劫掳一番,从宋境迂回寻找北上道路。 如今看来最好的办法,居然真的是翁应龙所说的与唐军合作攻打伯颜。 吕文焕想到这里,感到不可思议。 他努力想找一个破局的方法……感觉有,但前提是与唐军打一场硬仗。 “娘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骂的却是自己这荒谬的局势。稐 翁应龙观察着吕文焕的表情,知他已经想明白了,道:“现在答应,我王师还能助你攻打元军。否则,到头来却要你自己独面伯颜啊。” “呵。” “吕元帅可知这是为何?”翁应龙语重心长,很是诚恳地又劝道:“因三方之中,我王师最强,元军不敢直撄其锋,唯有取偿于宋。” 吕文焕并不反驳,却更看不起翁应龙,道:“你叛国倒是叛得彻底,嘴脸变得够快。” 翁应龙谦和地笑了笑,有些恬不知耻的意思,他知道此时该给吕文焕台阶下了,遂又是一声长叹。 “我失了臣节,当被吕元帅唾弃。但抛开这小小的赵氏社稷不谈,放眼汉家天下,岂忍见百姓沦落胡尘?我素知吕元帅高义,只请吕元帅先驱外寇,再谈社稷谁主,如何?” 吕文焕闭上了眼,陷入了思考。稐 就像翁应龙之前说的全都是废话,只有这最后一句公心大义才能真正触动到他。 总之,一切都是为了汉家天下。 ~~ 弃了嵩州城,沿伊水向南到栾川境内,绕过伏牛山,就可以沿白水往南阳。 宋军队伍都是步卒,翻山越岭的脚程却并不慢。 尤其是这次回去并没有多少辎重可带。 “都快些,到了前面的与鸭河的交汇处就可以歇了!”稐 一个名叫何复的宋军统领这般向麾下将士喊着,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 他的副将见了,连忙递过水囊给他,同时凑过来低声道:“看这路程,真就撤了?唐军也不追?” “是啊。”何复仰头灌了水,道:“我们猜得没错,大帅这是与唐军说好了,不打了。” “这仗打得真没意思,要打不打,大热天的瞎逛了一圈。” 何复把水囊往副将怀里一推,顺手就给了他一下,道:“不然呢?你盼着打得狠了,叫兄弟们拿命去填?” “那不是,将军怎前几天就能猜中大帅是要和唐军讲和?” 何复问道:“记得那年李逆称帝,唐军攻襄阳吗?”稐 那年,何复还是吕文德麾下一名部将。先是随军围攻李瑕,后来元军却渡过了汉水,想要趁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那一战到最后,吕文德还是下令先驱元军,何复是在攻元军时冲在最前面的一部兵马。 如今再说起这件事,他目光中泛起了回忆之色,道:“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打虏寇才有劲。” “说起来……军中有不少人这么说,攻洛阳的时候,我便知有几个统领根本没尽心打。说是,李瑕、张珏都是当年守蜀的英雄,不想打。” 何复抬眼四下一瞄,道:“嘘,别乱传。” “我也就和将军说说这事,不过我看啊,他们有些人是怕了唐军,说这些来保保脸面。” “就你聪明?休瞎猜。”稐 “不过我说啊,再这样败下去,我们大宋的将士要被当成孬种了。” 何复没在说话,像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孬种。 …… 这日驻营以后,吕文焕召集了军中将领议事。 先是让亲兵将大帐团团围住,以保证军议的内容不会被人偷听。 “将士们,我们千辛万苦收复了南阳。然而元军却趁着我们北上讨伐李逆之际,闯到了南阳境内,如今就驻扎在下游的白河东岸,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复听了,不由腰杆一挺,打起了精神。稐 他目光看向地图,只见吕文焕已将元军大营的位置,以及攻打大营的路线标注出来。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襄阳那一战。 何复不由心想为什么会是这样。他首先觉得是因为吕大帅忠义,以驱除外寇为己任。 更重要的是,抗虏是大宋京湖将士继承岳爷爷的遗志而保留下来的百余年的传统了。 这才是大宋将士的军心。 “我们不孬。”何复心道。稐 面对接下来的战事,他已变得昂扬了起来…… ~~ 六月十七,洛阳。 一张大沙盘被摆在洛城殿上。 泥沙堆成了高低起伏的伏牛山脉,其南边的白河则用是用蓝色的颜料填上。 李瑕亲手拿着几枚兵棋,一边听着各方送来的消息一边在沙盘上摆弄着它们,不时也下几道命令。 “陛下,最新的消息,伯颜已分兵逃散,往邓州、唐州、桐柏山方向各派了一支兵马,吕文焕担心后方失守,分兵南下,阵势便乱了不少。张元帅担心这是伯颜的伎俩,不敢立即决战……”稐 以两地的距离,消息传回来最快也要一天,因此李瑕并不远程指挥,而是密切关注着,以便及时做出反应。 他皱眉拨动了几下沙盘上的兵棋,推演着。 看这情形,伯颜确实有可能是佯装南下,实则虚晃一枪,骗吕文焕散出兵马回援,然后借助骑兵的优势迅速回来,偷袭张珏。 张珏不立即决战是对的,当收缩防线,避免被元军偷袭。 毕竟是三方交战,谁都想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李瑕微微一滞,再次执起兵棋。 他用很快的速度把伯颜派往南边的三支兵马重新拉回北面,且直接摆在吕文焕的兵棋后方,同时,把伯颜的小旗也推过去。稐 在旁边看着的几个臣下讶道:“陛下认为,伯颜不会先攻我们,而是先攻宋军?” “不乏这种可能。” “可是……宋、元毕竟是联盟。” “关键时刻只讲利益。”李瑕道:“这形势,对伯颜而言没有犹豫的时间,他若不果断,必要全军覆没。” 话虽如此,李瑕却没有派人传信提醒张珏。 战场上的事,他能想到的,张珏也能想到。 而就算想到了,张珏也不可能改变策略,他巴不得伯颜先攻吕文焕,所以还是会收缩防线。稐 战场上,谁弱谁先死。 不过,这事也说不好,只是李瑕通过只言片语的消息猜的。 他看着沙盘又思考了一会,道:“派人告诉陆秀夫,先领兵马粮草去开封,待张珏回师后即刻速取开封。” “那郑州……” “朕在此,郑州还能丢吗?” “是。” 安排了这些事,又处理了别的公务,入夜前李瑕依旧没有收到新的战报。稐 直到次日中午才有了新的战报。 “陛下,张元帅急信……伯颜突袭了吕文焕大营!” 此事并不意外,但李瑕快步走到沙盘前,根据战报重新调整了兵棋,却还是感慨道:“怪不得忽必烈一见伯颜便擢其为丞相。” 林子走上前看了一会,接话道:“伯颜确有些鱼死网破的能耐。” “霍小莲。” “在!” “你选锋营去配合陆秀夫,随时听取消息,一旦得知伯颜脱离战场,咬住他,朕离开河南之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要活的。”稐 “喏!” 其实堂上众人再看那兵棋的布置,都觉得吕文焕反应慢了,远非伯颜的对手。 根据前些日子他们对宋军实力的分析,都认为宋军要大败了。 但李瑕依旧对张珏有信心,认为伯颜就算能击败宋军,也击败不了张珏。 ~~ 这日入夜前,最后的战报终于传了回来。 “捷报!禀陛下,张帅已击溃了元军,信报传出之际,元军主力溃败!”稐 “别急,慢慢说,此战如何打的?” “初时,元军调往南面的兵马突然撤回,悄然渡过白河,偷袭了宋军调离了兵力的右翼,直扑吕文焕中军。并接应了伯颜的主力过河……张帅确认了消息,率兵南下,赶到独山时,猛攻伯颜后阵……” 李瑕已经把吕文焕的兵棋拿掉,正要把伯颜的兵棋摆进南阳城,闻言又放了回去。 “张珏从博望赶过去的?” “是。” “还要渡白河?赶到时宋军还没败?” “没败,伯颜久攻宋军不下,进退两难,待见张帅大军至,当即便鸣金而逃。”稐 这结果虽与李瑕预料中相似,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过程。 而宋军的顽强,也使得伯颜之败比他预料中早了许多,只怕未必来得及堵截…… .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262章 劝相 摆在公房角落的案几上放着一个围棋棋盘,棋盘上的棋子摆得错落有致,其中一方已快要大获全胜。鲸 但两个棋篓却并非摆在两边,而是被放在同一边。 因为这局棋,是陆秀夫一个人摆出来的。 而在公房的正中,还挂着一幅地图。 地图上,一条进军路线已经标注得分明,张珏的东路军从南阳东进开封,收复这座对天下形势还颇有影响力的城池。继而从山东北上,消灭掉还在山东的元军,完成对燕京的合围。 其实棋盘上所摆的也同样的意思,即吃掉伯颜这一条大龙,为的是抢夺东北方向的地盘。 这个战略已然不是秘密,它已经实现了大半了。 连这间公房中的物件都已落了些灰尘,陆秀夫已不在此地,他已离开了数日,提前率领部分兵马、辎重赶往开封,以方便张珏攻下开封。鲸 …… 开封城郊。 “陆相公。”霍小莲策马赶到了大帐前,迅速翻身下马,道:“找到伯颜残部了。” “他还有多少兵马?” “两百余骑。” 陆秀夫迅速从一堆攻城的兵势图、招降信之类的文书中翻出一张地图摆开,问道:“在何处?” 霍小莲抬手一指,马上便点点地图上的一处。鲸 “朱仙镇。” “这么近?” “因当时张元帅并未攻打开封便直接回援郑州,伯颜还指望着小股兵马能偷偷潜回开封城,有探马探到,便提前来报。” “能围住吗?”陆秀夫道:“此地多是步卒与民夫,骑兵怕是不足。” “选锋营足够了。想必张帅的追兵离得也不远。” “我随你去,若能劝降伯颜,益处不小。” 陆秀夫说着,马上吩咐了属下官员安排好营地之事,便翻身上马与选锋营向南赶去。鲸 这支骑兵速度极快,从开封城西郊狂奔到朱仙镇,仅用了一个多时辰。 突然,远远听得一声哨响,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 “别让伯颜逃了!” 霍小莲大喝一声,在马镫上站起,竟是在奔跑的过程中就翻身上了另一匹空着的战马,又是一提马速向前窜去。 其身后选锋营士卒一个个跟上。 陆秀夫骑术已经很不错,从开封这一路来都能跟上他们,自诩没有拖后腿。此时却是再也跟不上,只好拉起缰绳放慢了马速。 倒也有十几个骑士留下来带着看着空马。鲸 其中两人保护着陆秀夫继续往前。 再行了不过百步,能看到有元军尸体倒在路边,其模样颇为狼狈,显然从南阳战场一路逃到这里十分不易。 数万元军,愿意降的之前便降了,能随伯颜逃到这里的基本都是其心腹,因此一连追了五六里也没看到有俘虏,反而偶尔有看到被元军反杀的选锋营士卒。 再往前,元军尸体便愈发多起来,仅从伤痕看来,选锋营是发了狠。 又追了两里,陆秀夫已能看到前方的厮杀。 到了这一步,元军的士气已经完全被选锋营杀溃了,已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只拼命想保护伯颜逃走。 陆秀夫催马赶上,随着血迹一直追到了涡河边,终于能看清伯颜那高大的身影。鲸 “伯颜!降了吧!” 伯颜已经策马到河边,正在张望着,闻言转过头来,大喊道:“不要放箭。” 他这是用蒙古语先命令了身边的士卒。 其后,用汉语向这边喊道:“来者是谁?可是陆秀夫?” “正是。”陆秀夫见他有意对话,示意霍小莲暂缓追击。 伯颜又向河上望了一眼,却是策马向唐军这边迎了几步。 此时他身边不过只剩十余人,狼狈不堪,却犹向陆秀夫大笑道:“郑州一战,我没能击败你,很是遗憾啊!”鲸 “这算什么遗憾?”陆秀夫道:“男儿当世,不能完成心中志向才是遗憾。今陛下志在四方一统,汉蒙一家,你可愿助陛下一臂之力,让草原上的牧民过上富足日子?” 也许是因为面对的是蒙古人,他的语言也变得更加丰富。 可见此刻,他是有些许迁就着伯颜。 “你这是要劝我助你主攻打对我有恩的大汗,也许还要我带路攻打伊尔汗国?” “正是如此!”陆秀夫并不避讳,道:“我知道,你学习汉学,擅诗词、书法,主政河南以来,施仁政,绝非残暴好杀之人,故而赶来相劝。” “我知道,你们的皇帝想当天可汗,他学蒙语,他画出了比大蒙古国的疆域还要辽阔的地图!” “对。”陆秀夫道:“你需要效忠的是这样的君王。”鲸 两人都是聪明人,不用多说。 伯颜沉默了一会,开始思考如果投效李瑕会是如何。 他到河南以后就一直在努力了解李瑕,因此能想象到大概。 也许在往后某一年,他将统率大军西征,再次穿过西域的大地,回到伊尔汗国,回到乌鲁米耶湖畔。 到那时,他不再是使节,而将带去皇帝陛下的旨意或是战火。“我需要想想等到我死以后会留下怎么样的故事。”伯颜道:“牧民们放羊时,会用什么样的歌来歌唱我。” 陆秀夫道:“你知道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吗?你会与他们一样青史留名,成为英雄。我希望有一天能与你同殿为臣,我们可以是大唐王朝往后的丞相。伯颜,翻身下马吧,向我走过来。”鲸 他自己先翻身下了马,向前走了几步,且用草原上的礼仪做了一个欢迎的动作。 等了一会儿,伯颜终于翻身下马。 “陆秀夫,多谢你!” 然而,随着这一声喊,伯颜却是迅速闪到了马匹的背后,向河中奔了过去,纵身一跃。 一条小舟已从上游的草丛中漂出,上面正有一名船夫在划舟。 伯颜一跃,正跃入小舟之中。 “快走!”鲸 小舟迅速顺流而下。 当年张弘略正是沿着涡河而下摧毁了夏贵的粮草,这条河流的下游正是亳州,即阿里海牙的驻地。 伯颜虽然把河南的元军都抽调了,但亳州城里还有少量的驻兵。 兵再少,能护送他回草原就足够了。 此时岸上的十余骑则迅速散开,往各个方向散去。 “杀。” 霍小莲却毫不惊讶,径直下了令,驱马便追。鲸 选锋营骑兵如风一般追上,抬起弩机,开始无情地射杀这些蒙卒。 “嗖。” “嗖……” 很快,霍小莲策马奔到了河边。 陆秀夫驱马而上,正见霍小莲抬起弩,径直射杀了那名还在撑桨的元军士卒。 “噗”的一声响,那士卒倒在船中。 “伯颜。”陆秀夫喊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降了吧!”鲸 而伯颜却已接过那船桨,将船往对岸划。 “嗖。” 一支弩箭钉进了伯颜的腿弯处,他摔在船板上,转头向陆秀夫看来。 “我怕草原上的牧歌说伯颜忘恩负义。大汗待我,像成吉思汗待木华黎……” 此时小船还在向下游漂去,霍小莲遂领着人在岸边策马追着。 就在下游处,有另一条支流汇入了涡河,河面顿时宽阔了许多。 霍小莲微微皱眉,抬起弓弩,大喝道:“伯颜!你降是不降?!若不愿降,受死便是!”鲸 伯颜支起身子坐起,转头看着这边,没有答话,像是在做着考虑。 “陆相公。”霍小莲遂道:“此贼狡猾,我得杀了他了。” “能否活捉他?”陆秀夫低声说着,顺着霍小莲的目光向下游看去。 只见一块礁石正杵在河间,而在它下游不远,便是两河交汇处。 这是一个三角地带,过了交汇处,骑兵就要渡过河才能继续追了。 忽然,余光一瞥,船上的伯颜已操起了桨,向那快礁石顶去。 “嗖。”鲸 “杀了!”霍小莲手比脑子还快,扣下弩之后才想起大喝一声。 “嗖嗖嗖……” 一时间,数支弩箭便射向了伯颜,有的没中,却足有五支箭贯穿了伯颜。 “嘭”的一声大响,小船重重撞在礁石上,砸得四分五裂,那浑身插着箭矢的身体落入水中,被水流卷去。 “追上去!到下游搜,把尸体带回来!”霍小莲又喝道。 他有些烦,因想到陛下吩咐过最好要活 的。 偏是伯颜实在太狡猾了,在最后一刻还不甘心投降,那就只好死要见尸了。鲸 众人又沿河搜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终于在下游的一处河湾处找到了伯颜的尸体。 “娘的,既不愿降,不如早点自刎,费老子好大工夫来找。” 拖着尸体上岸的士卒这般抱怨着。 声音传到陆秀夫耳中,他站在那看着伯颜那泡着发白的脸,一时只觉这天地间的成王败寇的法则如此残酷。 也不知今日若换作自己,当如何决择…… .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263章 汴京 到了六月二十二日,天气已十分炎热。嘂 洛城殿中的门窗都已全部打开。 李瑕坐在那务公,闷出的汗水依旧沾湿了衣衫。 “陛下,张元帅派信使来了。” 听到这声通报,李瑕马上召见。 很快,信使进来,递上来的信却有两封,除了张珏的,另一封则是吕文焕的。 南阳一战,大部分的元军士卒都是被张珏俘虏或斩首的,于是吕文焕希望唐军能够分润一些功劳给他。他认为那些首级与缴获对李瑕作用不大,因此提出以割让南阳诸城为条件与李瑕交易。 李瑕思忖了一会,已能猜到吕文焕会如何对宋廷汇报。嘂 首先,他必然不会提在洛阳败于张珏一事,只会称他马上就要大胜,却得知了翁应龙、黄公绍投降李瑕一事,为防京湖生变,只好连夜撤兵返回南阳。再说这时元军在郑州败给了唐军,于是伯颜撕毁盟约,率军南下、取偿于宋,他无奈之下,只好击败伯颜,斩杀大量元军。 不论吕文焕打仗如何,吕家当中绝对不缺会当官的人。总之到时候奏表报上去,宋廷必定要嘉奖他。 而李瑕如今刚占领淮河以北,迫切想要调张珏的兵马从与宋廷的战事中抽身、尽快北上,与吕文焕交易并不吃亏。 但他却对条件不满意。 想了想,他提起笔给张珏写了回信。 内容也简单,先是说让宋军拿粮草交易,这边则可给出伯颜的首级与帅旗。再让张珏催吕文焕退回襄阳,便可马上回师了。 暂时而言,南阳战场的局势便是如此了……嘂 正忙着这些,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李瑕正出神,懒得理会,忽感到一阵风拂过背上,带来了些凉意。 转头一看,只见赵衿抱着一面芭蕉扇站在那,笑问道:“舒服吧?往日都是别人给我持扇,今日我给你当当持扇的小婢。” 目光与李瑕一对视,她脸上还浮起两团红晕。 她是近来才在他前面开始害羞,以前反而是大大方方甚至有些横的性子,绝不至于这样。 被李瑕看得久了,她轻轻捶了他一下。 “看什么看,讨厌。”嘂 李瑕遂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看她,道:“不用扇了,你也不嫌重得慌。” “不重啊。” “让别人看到不好,毕竟是战时,回头上行下效,个个官员将军都着人打扇。” “好吧,人家就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你。”赵衿这才放下那芭蕉扇,看了会他案上的地图并不能看懂,又道:“你当皇帝跟我爹可真不一样。” “因为他们当皇帝是当来享福的。” “那可不是吗?不享福当什么皇帝?” “享福倒是其次,当皇帝为的是远大的抱负。”嘂 李瑕说这话时,心里是真就没想过要享福。 但话一出口,又摸了摸赵衿那光滑细腻的小手……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还是因为能享的福全都享过了,活到这份上早就看不上那些物质上的需求了,倒不全是什么高尚。 赵衿终究是没见过世面,有些被李瑕唬住,问道:“什么样远大的抱负?” “千秋万世。打个比方,后世人提到我们,会庆幸我们所做的事业使文明传承,国家安定、强大、富饶、广袤,让千秋万世的人们想到我们时感到骄傲,而不是屈辱。” 这话因为是对着赵衿说,李瑕是愿意与她说说这样的心里话的。 他最后道:“在朕看来,要当一个皇帝至少该有这样的抱负。而那么多官员、将士、百姓在为这个抱负做事,皇帝则要为他们做事。” 赵衿沉默了下来,心里不由在想,后世人提到她的父亲时感受到的会是骄傲还是屈辱?嘂 脑子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她发现自己更懂李瑕,也更释然了。 她搂着李瑕的脖子,道:“那我以后也不贪玩,不只顾着享福了。我可不是那种任性的公主,嗯,我就一点点任性。” “好吧,只有一点点贪玩。”李瑕道:“你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去开封了。” “再待一小会儿嘛……” 一小会儿之后,殿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赵衿连忙从后面跑掉,以免被人撞见又要说李瑕宠信爱妃、耽误公事云云。 以前在宋廷这是常有的事,赵昀便常因为白日见妃子而被劝谏,只是不理会罢了。嘂 ~~ 从虽然名叫洛城殿却实在不大的厅堂出来,赵衿一路回到后院,便见张文静带着张文婉、韩巧儿在那里整理文书。 赵衿既决意改掉贪玩的性子,连忙过去。 “我也来帮忙。” “来了。”张文静道:“正好我有事需去安排,你帮忙把这些理清楚,可好?” “好啊。” 赵衿在张文婉身边坐下。嘂 因两人都是活泼爱玩的性子,前些日子玩得最好。 “我和你说,陛下说我们马上要去开封。” “哼。” 张文婉却是哼一声,往旁边一挪,不想搭理赵衿。 赵衿于是又挪过去,问道:“干嘛?” “别靠过来。”张文婉倒也半点不遮掩,道:“我讨厌你。” “我怎么你了?”嘂 “哼,平日里说我姐夫乏味,心里却打着那般主意。我还当你是直率人,原来是个诡计多端的臭丫头。”“你才臭丫头。”赵衿也是不肯吃亏的主,反击道:“武夫家的女儿就是少条失教。” “你说谁呢?!”张文婉大怒,气得瞪圆了眼睛,站起来便道:“有本事打一架啊,叽叽喳喳有什么意思?” “才不和你打。”赵衿立即就有些怂了,“巧儿你看她。” “巧儿,你帮谁?”张文婉马上也看向韩巧儿,“你要是帮她,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韩巧儿,我们是什么交情你可得想清楚。” 韩巧儿正愣愣看着她们,听到赵衿这句话脸一红,起身就跑。嘂 “你们真是烦死了。” 这终于是桩小事,在眼下这个战乱不断的时局里很快就像尘埃一样散去。 三日之后,李瑕的仪驾启程前往开封。 此时赵衿已经先消了气,几次向张文婉示好,但张文婉就是不理她。 其后,离开封城越近,她的心思就越多地转移到了这座大宋的旧都城上。 ~~ 六月二十七日。嘂 御驾才到中牟附近,东面消息传来,开封城已降了。 军中欢呼不已。 赵衿听说之后却十分诧异。 “这就降了吗?可是陛下都还没有到。” “伯颜既已被歼灭,守开封的元军必然投诚。”张文静道,“前几日不过是在谈条件。” “可是。”赵衿张了张嘴,喃喃道:“那是汴京啊,就这么轻易就攻下了?” 张文婉见了,小声嘟囔道:“宋人就是可笑。”嘂 赵衿正忙着惊讶,根本没有听到。 张文静则唏嘘道:“汴京又如何呢?百年兴亡间,汴京是被攻破得最多的城池之一。” 韩巧儿也是道:“终于拿下开封城了,祖父他们,还有明月姐也会过来吧?” “是啊……” 她们都不理解赵衿对于汴京的想象。 赵衿虽然从来就没见过汴京,却听说过太多关于它的描绘。 他们说东京汴梁繁华异常,宫城很大很大,周长有五里,城楼建筑宏伟壮丽;说城池广阔坚固,城外有护城濠,名叫护龙河,比汴河宽三倍;说城中商铺林立,光上好的酒楼就有上百家,什么樊楼、潘家楼、欣乐楼,百年后还人人记得。嘂 那本写在靖康二年的《东京梦华录》已成了整个宋朝廷对那座故都的回忆。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 柳词说钱塘自古繁华,但说汴京的更多。 “水嬉舟动,禊饮宴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兰堂夜烛,百家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 “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茜。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杭州再好,也不是汴州。 ~~嘂 终于,赵衿远远望到了开封城。 与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城外的道路崎岖而泥泞,黄河水在夏日炎炎里显得奄奄一息,每走一段路就能遇到水沟,十分讨厌。 开封的城墙也是那样 残破凋敝,透着股人烟稀少的荒凉感。 而她则穿着一身礼衣,端坐步辇上,难得以全副仪驾入城。 从西门大街向东,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呼,开封城中的百姓因为害怕全都躲着,只有马粪味在空气中萦绕。 赵氏还记得汴京,且还以为汴京百姓还记得赵氏。嘂 但,他们其实早就忘了。 绝大部分人连汉字都不识,岂还会有人欢迎赵氏女儿归来? 范成大诗里写的“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早就过了百年,成了赵氏朝廷的一厢情愿的幻想。 赵衿抬起头看去,隔着珠帘,她看到有些百姓躲在远处的寺塔上向这边望来。 远远的,她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们目光里的嫌恶。 …… “我觉得这座城好像很讨厌我。”嘂 “它沦落胡尘百余年,没有二十年光阴只怕都不能恢复,何况这才刚刚收复。” 赵衿心情低落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礼衣,道:“你收复别的城池时都没有这样全副仪驾进城,今天摆开仪驾又没有多少人夹道相迎。” “仪驾摆开,不是向城中百姓逞威风的。”李瑕道:“而是召示天下,朕才是新的中原之主。” .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264章 渔翁之利 七月十七,临安,枢密院公房。榹 黄花梨打造的案几纹理细腻有光泽,上面摆着一盆茶花更添几分雅致。 雕花盆装着冰块摆在窗边,冒着丝丝白气,风吹来,带着冰块的凉气与沉香的香味。 房中几人端坐着,正在详谈。 “看不懂李逆的战略啊,时而北、时而南,既然打到燕京了,怎又跑到开封?”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们关系紧密,彼此之间不怕露怯,也是因宋廷许多官员对中原地势已经太不了解了。 “李逆之战略‘先易、后难’而已,他先收服了河北世侯,当时看着声势壮,其实还未动到蒙元之根本。因此,他趁蒙元措手不及之际,回头拿掉伯颜、攻下开封。此时蒙元才是大势已去啊。” “先易后难?也就是说,李逆是这次之后才奠定了胜局?之前所谓攻到燕京只是吓唬人的?”榹 “不错。” “吕文焕到底在做什么?!两三倍于敌,却还不能破敌?!” “……” 陈宜中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拿出几封信件,摆在了桌案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等待同僚们将信件看完。 “咣啷。” 一声重响,是看信的章鉴惊诧之下踢倒了案几,将上面的几个茶盏晃落,碎了满地的瓷片。 “贾似道……贾似道他猜到我们的谋划了?”榹 “什么?!” 另外几人也是吓得面色苍白,抢过章鉴手中的信件便看起来,惊叫连连。 他们在看的,正是李瑕那封纳赵衿为妃、斥责赵禥、封赏贾似道的召书,以及吕文焕的奏表。 陈宜中不急着说话,一脸沉稳地品着茶。 事实上,昨夜他收到消息时,也是惊得不轻,摔了他最珍爱的一方砚台。 正是这个损失,让他今日能从容不迫地等待这些重臣们恢复他们的养气功夫。 终于,房中安静下来,不少人已捻着长须沉吟。榹 “诸位,稍安勿躁。”陈宜中放下茶杯,开口道:“贾似道必定还未猜到什么,否则,那位殿前指挥使韩震早已经要了我们的脑袋。” “不错,不错。”章鉴搓了搓手中的汗,缓缓道:“韩震还毫无反应,可见贾似道行事,与我等无关。” “不仅如此。”陈宜中道:“我认为贾似道应该还没反。” “若贾似道真反了,只怕韩震已经控制了陛下。” “是不太可能,李逆尚未击败忽必烈,更别说挥师南下了,贾似道要叛投也不应该是现在。” “不错,时机未到。若贾似道真叛投了,此时该做的是在临安清除异己,等待李逆大军南下时再响应才是。” 说起战事他们或许不了解,但这些官场心思他们却异常敏锐,很快便推测出这是李瑕的反间计。榹 而等这些分析出来之后,也有人品出了些别的东西。 “只是……” 章鉴缓缓道:“只是这只能说贾似道之前没叛投李逆,而李逆这伪诏一出,难保他不会反。” 陈宜中点了点头,道:“有几件事可以确认是真的。瑞国公主该是确实没死,我审王应麟时,他对当年那桩宫中秘案言之凿凿,还称公主能够作证。” 章鉴压低了声音,道:“敢诽谤君上,这种人不杀了,怎么还能让他逃回去?” 陈宜中冷笑道:“当时贾余庆与我说尸体推到钱塘江里了。” “贾余庆人呢?”榹 “今晨便命人去拿他了,现在该是在刑部牢房中。” “接着说吧。” “翁应龙、黄公绍叛投之事是真的,吕文焕亲眼所见。” 陈宜中说到这里,凝神思考着,缓缓道:“我若是李瑕,必会再派人去招降贾似道,对了,使节就是黄公绍。算时间,从江陵逆水而上,也许过两日黄公绍就能到贾似道的主船上。” ~~ 与此同时,夔州城外,大江滚滚。 黄公绍正跪在贾似道的面前,任由甲板摇摇晃晃都不敢抬头,只等贾似道读完手中的信。榹 信是赵衿写的,信上说她要当李瑕的妃子,封号是康妃,因为李瑕希望她健健康康的……诸如此类的小事说了很多很多之后,她劝贾似道归附。 “形势既已明朗,舅舅何苦护着一个傻子当皇帝?” 贾似道闭上眼,将赵衿的来信折好,收进了袖子里。 这一动作,一个蛐蛐笼从袖子里掉出来,里面却没有蛐蛐。 他已经不玩蛐蛐很久了。 天天在江上,有个屁的蛐蛐。 “起来吧。”贾似道开口道。榹 黄公绍不敢起身,提醒道:“平章公,陛下的御笔你还未看。” “不看,怕看过之后我会杀了你。” 黄公绍身子一颤,喃喃道:“康妃……康妃说,平章公不会杀我,还要让我带贺礼回去……” “吃定我了是吧?!” 贾似道突然大喝了一句,上前一脚踹在黄公绍肩上,骂道:“狗猢狲,老子阉了你!让你回去给他们当贺礼。” “平章公息怒。”黄公绍道:“陛下还有一个绝密消息让我告诉平章公。” “绝密消息?当我不知吗?”贾似道的唾沫喷了黄公绍一脸,道:“他李瑕已诏告天下,让朝中知道他给我封官了,那倒是大方些啊,封个比朝廷给我的还高的官,让我裂土封王罢了。”榹 “不是……” “还玩反间?以为朝廷会上当吗?拙劣!拙劣至极!” “平章公且听我说。” “好,听你再反间我,来,你若不能说出花来,我让你屁股开花。”“章鉴、曾渊子、陈宜中等人早已在暗中联络,准备夺平章公的权……” “你说什么?” 贾似道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榹 然而,他心底莫名地一颤,仅凭直觉就已经判断黄公绍说的是真的。 他本该早有察觉的,但太累太忙了,被李瑕之势压得无暇顾及那些小事,但一有人提醒,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你再给我说一遍,都是哪些个帚刮胚?” “平章公,陛下给你的御笔信上,有舆情司到临安探到的具体消息。” “嘶。” 贾似道已迅速拆开了李瑕的来信。 他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又细细看了一遍,接着发现信封里还有张图纸,于是把它放在案上,俯身在那看着。榹 “娘的,一群狗娘养的……” ~~ 临安,枢密院公房。 众人正商议到重要之处,房外忽然传来了风铃声。 陈宜中一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亲自去开了门,招过站在院门外的下吏。 “何事?” “相公,贾余庆说要见你……”榹 “他有的是机会。”陈宜中淡淡道:“先用刑,等他招了,我自会去见他。” “他已经招了,说他没有叛投李逆。是身边带来的人中有一个是李逆的使节,叫王荛。” 陈宜中一愣,反应了一会才愕然道:“那个长了张大嘴的唐诗杰……唐使节?王荛?” “贾余庆说,相公只要仔细想一想,一定会见他,还会以礼相待。” 陈宜中沉思了一会之后,眉头越皱越深,终于道:“带他们到府中……” “他们说,要来这里见诸位相公。” “该死。”陈宜中低声骂了一句,道:“带他们来。”榹 他不悦地一拂袖,重新回到公房中,只见众人已纷纷站起。 “何事?” “我们被人摆了一道……” 只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又有两人迈步进了这间公房。 贾余庆一身官袍,气度沉稳,进房后扫了一眼,挤在了章鉴与曾渊子之间坐下,以示自己依旧是宋臣,之后哼了一声,气冲冲道:“我也是被王荛骗了,北人确是无耻。” 王荛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抬手拱了拱,大笑道:“诸公,有礼了,王荛王牧樵久慕江南名士风采。” 曾渊子一拧眉,向陈宜中道:“还不将这逆贼之细作拿下?!”榹 “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大宋礼仪之邦……” “有话便说吧。”陈宜中不耐烦地打断了王荛的话。 这里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私事密谋,没什么不能说的。 王荛道:“那我便直说了……哦,对了,多嘴再说一句,你们宋廷做事,真的和闹着玩一样。” “杀了他。”吴坚终于忍不了, 道:“杀了他吧,反正与李逆已经开战了。” “杀了我又何妨?”王荛笑道:“无非是到时贾似道先与陛下议和,率大师回朝,重掌大权。” 提到“大权”二字,屋中所有人仿佛都被捏住了痛脚一般,不再作声。榹 只有王荛异常活跃,“唰”地一下又将折扇打开。 “你看看你们宋国的皇帝,我以往听说赵佶、赵恒、赵构,如今再看这赵禥,哈哈,能享国三百年,诸公不容易,佩服、佩服。” 房中有人扑向王荛,被人抱住。 “放开,士可杀、不可辱。” “大局为重。” “君辱臣死。” “大局为重……”榹 陈宜中深吸了两口气,宽袖下已经握紧了拳。 终于,王荛轻挥着折扇,开口道:“你们消息太慢了,七月之前,陛下已进入开封城,彻底占据三京,恢复中原。” 房中又是一阵骚动。 王荛嘴角微扬,并不理会,继续道:“明白吗?宋国与蒙元已经完全没有交界了,该说蒙元很快便要被驱除出中原。那往后宋该何去何从?独抗大唐王师?还是求和?” “哼,李逆狼子野心,如何会与大宋和谈?” “陛下志在四海,势必一统天下。然而北方初定,未必不会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 “未必?”章鉴道:“别被他骗了!他就是想拖住我们……”榹 “我已将你们的阴谋告诉贾似道了!”王荛高声道:“想必此刻,贾似道已经在准备杀回临安!” 一句话,满座皆惊。 王荛“啪”地又将折扇合上,道:“你们双方争吧、斗吧,我不管。但我告诉你们,能拿到与大唐盟约的一方,才有可能争得大宋的权柄。不明白?给你们举几个例子……秦桧、史弥远。” .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265章 秦相公 “王荛!你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是你等暗中勾结要罢贾似道的相位。如今他已得知此事,你等要如何制他?手中可有兵马?便是要召吕文焕,召得动吗?若不与大唐和谈,吕文焕敢率兵轻离襄阳吗?还有,二十万大军入蜀钱粮耗费无数,江南百姓可还吃得消?眼下唯有什么办法最能争人心、树威望?不和谈,凭你们几个文官,拿什么与贾似道斗?” 一连串的反问之后,王荛抬起手,用合上的折扇指着章鉴,又道:“来,是我欺人太甚了,你们杀了我啊。” “你……” “老匹夫,今日不杀了我,你便是我孙子!”王荛突然大喝一声。 章鉴骇得退后两步,脸色难堪起来,嗫嚅道:“老夫懒得听你这等野蛮人耍无赖。” 王荛大笑,道:“我是野蛮人,真的野蛮人你还未见过呢。” 等了一会,见章鉴不做声了,王荛笑得愈发畅意,再次将那折扇打开来扇风。 “哈,孙子。” 陈宜中凝目看去,看到那扇面上写的是一首诗。 “却许邦昌为纪信,浑将秦桧作程婴。甘心江左成东晋,长使英雄气不平。” 若说郝经写这诗是为宋国感慨,王荛将此诗题在扇面上却只剩下讥讽。 配合着他脸上那大笑的神情,好不让人生厌。 其后,王荛竟是连个台阶都不愿给,又道:“都别废话了,就说这秦桧当不当罢了?!” 陈宜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被人比作秦桧。 他以清正自诩,志在救社稷百姓,因此当年才会义不容辞地伏阙上书弹劾只手遮天的丁大全。 然而,要救社稷百姓,外要抵挡贼寇入境,内要铲除内奸、革除弊政。 时局至此,外则中原战局将定,内则公田法迫害百姓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和谈、罢贾似道,已成了摆在面前唯一的路。哪怕是饮鸩止渴,先缓解了眼前的危局、并走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施手补天。 想到这里,陈宜中万分无奈。 他是真不愿当这秦桧,但要救大宋却只能当了。 “你要我们怎么做?”陈宜中终于开口道。 “与权!你……”章鉴大惊,“你真要与这逆贼合作?” “有意思吗?”王荛啐了一口在章鉴脚下,“道貌岸然。” 陈宜中澹澹道:“说吧,有何条件?” “哈哈哈,百年间辽、金、元,到如今的大唐,中原沧海桑田,赵宋却还是那个赵宋,从未变过啊。”王荛笑道:“秦相公放心,条件你们肯定给得起。哪怕是要百万岁币,与军费相比也不过是小数目,不是吗?” 陈宜中道:“我们会尽快启奏官家。” “是,尽快以十二道金牌把贾似道召回来。” ~~ 江面上突然响起一道惊雷。 “轰”的一声,骇得宋军以为是夔州城上的唐军又放了火炮。 贾似道负手站在船舱窗边,看着忽然落下的雷阵雨,只见不远处的战船上士卒们冒着雨正在往外舀水。 他就这么看着,一直到天黑下来。 “平章公,退兵吧。”黄公绍终于忍不住了,道:“率军回临安,除掉那些宵小。平章公犹可泛舟西湖,纵意平生……” “待往后唐军南下,犹不失一富家翁?”贾似道冷笑着替黄公绍接了一句,问道:“你现在是作为我的幕客为我出谋划策,还是李瑕的说客?” “并无区别。就算平章公不想争,也得争。” 贾似道却是忽然转身,亲手从桉上抱出一大叠图纸,将它们搁在桉上翻找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翻出一张画全了燕云十六州的地图。 他提起笔开始标注着,嘴里低声念叨着:“忽必烈主力犹存,聚集于燕京以逸待劳,准备与李瑕决战。” 这是之前伯颜回复他的情报,虽然有势必会把局面往对元军有利的方向说,但贾似道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要击败忽必烈,至少要调集十余万兵马打这一仗,但他的防线拉得太长了,要守的地方太多……所以,李瑕想逼我退兵,缓解压力,不错吗?” 黄公绍低头不答。 贾似道喝道:“我在问你,是不是这样?” “平章公,此事……非我所知。” “就是这样。”贾似道手上标注的动作愈快,道:“我看穿李瑕了,他想把河南一带的兵马全部调走。” 地图上的兵势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元军集中在燕京,唐军则大量分布在元军周围。 “这便是李瑕的布置,他要全力地对付忽必烈。”贾似道放下笔,用手指在地图的中间位置划了一圈,道:“到时这一带防备全是空的。” 他手指划过之地,包括汉中、长安、洛阳、开封等等重镇。 “是吧?”贾似道再向黄公绍问道,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又道:“我真不该攻蜀,我该直驱三京才是。” “平章公试探我又有何用?我真的不知道。”黄公绍道:“我只知道,宋廷已经不愿再供应大军粮草,平章公只有回撤一途。” 贾似道却已恢复了自信,微微一笑,道:“今日不杀你,且放你回去。这个你带去给李瑕,便当我给他的贺礼。” 他随手将桉上的地图拿起,折好,丢在黄公绍面前。 “拿着,滚。” 待黄公绍离去,贾似道便如泄了气一般在椅子上坐倒。面对李瑕的计谋,他没有失去理智,也没有被牵着鼻子走,而是在气势上将其顶回去。 因为李瑕也有弱点、也有所求,看透了这些。才能让双方置于平等的地位,才能谈出结果。 稍稍歇了一会儿之后,贾似道支起身子,提笔开始写信。 这信,竟是写给陈宜中的。 “今李逆亦势如彍弩,其危困不逊于我等,故必虚张声势以求恫吓朝廷和谈。唯斩其说客示以决心,使惮我大宋而忧于后方,则不敢全力决战于幽燕。中原虎狼互搏,江南方有转机。切记不可苟且求全,则贼焰愈炽,切记切记……” 将这一封信封装好,贾似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继续写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则是写给他留在临安掌兵的心腹韩震。 待最后一个“杀”字落笔,贾似道方才放下了笔,招过两个信使。 信使连夜便乘着小船往长江下游。 而川蜀之远,哪怕是顺风顺水,信到达临安也要半个多月。 ~~ 三日后,临安。 这日赵禥难得到了选德殿。 殿中站着寥寥几名重臣,而太后谢道清则坐在珠帘后面听着。 站那述说形势的是陈宜中,他语气平缓,尽量清楚简单地将发生的一切禀报出来。 “什么?瑞国公主?”赵禥不由惊呼。 他从小有些害怕赵衿,因赵衿是赵昀的亲生女儿,又是贾似道的外甥女,在他看来跋扈嚣张得很。 “怎……怎么会呢?瑞国公主怎么可能叛投李逆呢?李逆可是弑君的……的……反贼啊。” 这件事,赵禥是最为清楚的了,因此格外不解。 陈宜中却并不就此多说,简单应了一句便继续说起来。 而赵禥的惊呼则越来越多。 “汴京?” “伯颜是谁?” “吕文焕不是胜了吗?怎么?” 忽然。 赵禥整个人都惊得站了起来。 “什么?!师相?!师相叛投了?!那那……那我们的大军不是全都叛了?怎么办?怎么办?” “官家不必忧虑……” “怎么办?要迁都吗?这就迁都吗?” “陛下!”陈宜中不得不提高音量,道:“陛下勿虑,贾平章是否通敌还不清楚,但伐蜀大军绝不至于直接叛投李逆。” “真的吗?”赵禥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在御榻上坐下来。 陈宜中道:“贾似道是宋臣,只有指挥大军作战之权,绝无率军叛投之能。伐蜀诸将帅也并非全都是贾党,更何况将士们家乡家卷皆在,陛下不必忧虑。” 赵禥听不懂这些,也懒得想,连忙道:“那就好,那就好。你是……陈卿是吧?朕记得你,你说说该怎么办?” “臣以为,眼下当与李逆议和,命大军各归其驻地,召贾平章还朝。” 陈宜中没有说召回贾似道之后要怎么做,他首先需要的是圣旨。 圣旨一下,名份就定了,至少贾似道就没有率军杀回临安的名义。 赵禥不知该 怎么办,于是转头看向了珠帘后的谢道清。 谢道清感觉到赵禥的目光看来,于是看向了站在殿中的谢奕昌,只见谢奕昌微微点头。 于是,谢道清也看向了赵禥,点了点头。 “那就依……” 忽然,殿外响起了嘈杂之声。 陈宜中皱了皱眉,心道今日君臣对奏,他分明已安排妥当不让旁人打搅,怎么还会出变故。 “官家在此,何事喧哗?” 便听外面有宦官禀道:“该是有外臣求见官家,奴婢这就去问。” “不成体统。” 然而,没多久,却听殿外有一声洪亮的声音道:“殿前指挥使韩震,觐见陛下。” 众人俱是一惊,不少人已在这个瞬间吓得脸色苍白。 没有人敢保证今日韩震进宫不是来发动兵变的。 他们看向殿门,眼神中不由带着深深的害怕。 反而只有赵禥因为不知道韩震是谁,而显得较为澹定。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266章 催化 韩震身高八尺,体魄雄壮,穿着鲜亮的武将袍,望之十分威勐,一进大殿便带来一股逼人的气势。 他先是睥睨了几个重臣一眼,方才向赵禥行礼,嗓门很大。 “臣韩震,拜见官家。” “平……平身。” 至此时,连赵禥都有些害怕起来,不敢说话,只拿目光看向陈宜中。 “殿帅突然入宫求见,可是有急事?”陈宜中遂开口问道。 韩震先是又向帘子后的太后行了礼,方才开口道:“我是来问一问你们,叛国投敌了不成?!” 当着官家与太后的面,他竟是直接便一声厉喝。 赵禥身子一抖,差点便要喊出“护驾”。 韩震如电一般的目光则已看向了曾渊子。 曾渊子抚须道:“殿帅何出此言?” 韩震又看向章鉴、贾余庆等人,待他们都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才看向陈宜中,道:“你们暗通叛逆,当我不知吗?!当着官家的面,说吧,你们是否秘会了王荛?” 章鉴大惊,连忙瞥向殿门,试图看清韩震是否带着禁军过来了。 陈宜中也失了往日的镇静,咽了咽口水,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不……不错,我们是见了王荛。” 韩震遂向赵禥道:“请官家下旨,容臣拿下这些叛逆!” 陈宜中道:“我们没有叛逆,见王荛,乃是为了与唐国议和。” 韩震大怒,喝道:“前方将士正浴血奋战,你等却要议和?!” 陈宜中渐渐镇定下来,向赵禥深深行了一礼,道:“是臣逾矩了,请陛下赐罪。然而,臣等之所以议和,实局势使然,担心平章公大军安危……” 随着这一句话,韩震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陈宜中偷眼瞥去,暗道自己果然猜对了。算时间,贾似道必定还没有传回消息,韩震今日来不是兵变的,其人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这边的谋划,只是单单听说了王荛一事前来问罪。 但却不知他们见了王荛之事是谁告诉韩震的? 此时不及细想,陈宜中只打算先安抚住韩震。 “殿帅可知,襄阳吕元帅已经退兵了?” “知道。”韩震道:“只怕你们因为瑞国公主一事而怀疑平章公,连李逆这等反间的小伎俩都看不穿。” “绝非如此。”陈宜中道:“我等绝无一丝怀疑平章公之意。相反,我们担心的是……吕文焕为何将这样的消息上书至朝中,闹得满城风雨。” 韩震一愣,讶道:“你是说?” “我等忧虑的是,吕文焕若叛,率军占据江陵府,断了伐蜀大军之粮道,则大军危矣,社稷危矣!” 不仅是韩震,连谢道清、赵禥也吓了一大跳。 赵禥怕的是如果真是这样,大宋社稷不保,他的神仙日子也要到头了。 谢道清则是忧虑社稷的同时,心中还想到这些臣子真的是越来越不把官家放在眼里了,竟当着官家的面再次争吵、胡言乱语。 “陈宜中,休得诳言。”谢道清终于开口,稍稍清肃了殿中风气。 “臣有罪。”陈宜中连忙请罪,又道:“然当今局势,诚危急存亡之际,臣请议和。” 他这次语气倒是强硬。 而他一强硬,韩震反而冷静了下来,道:“官家,不可轻易议和啊,该问过平章公才是。” 赵禥不知所措,连忙又看向谢道清。 谢道清再次看向了谢奕昌,却见谢奕昌正害怕得缩着头站在角落里。 她遂开口道:“战与和,皆大事,不可轻率。贾似道老道谋国,当问过他,且修书相询之后再谈。” 赵禥转头看了看,见韩震没有讶异,而别的几个重臣皆不多言,于是道:“太后说的对。” ~~ “你是说,这次奏对你们没请到召回贾似道的十二道金牌?” “嗯。” “呵,赵禥比赵构还有胆色不成?” “你何必如此刻薄?不怕有朝一日时移势易,你若在我手里,我拔了你的舌头。” 陈宜中实在太反感王荛了,忍不住反唇相讥了一句。 偏这句话又惹得王荛大笑。 “哈哈哈,你看看你那懦主,再看看我的雄主,还时移势易?痴人说梦。我与你交心一句,你唯可盼着自己若早些死,宋国还能亡在你身后。” 陈宜中气极反笑,觉得王荛能活到现在实在是老天不开眼。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沉吟道:“我奇怪的是,韩震是如何那么快就得到消息?我分明……” “不奇怪。”王荛道:“我告诉他的。” 陈宜中转头看向王荛,良久无言。 “看我做甚?这是提醒你们,韩震随时可能杀了你们。”王荛道:“要争,就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该死。” 陈宜中骂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恨透了王荛。 原本一切都还可以缓一缓,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被推着走。 隐隐地,还感觉到有哪里有些不对劲。 “你们很急着想要与大宋议和吗?”陈宜中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王荛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又像是没有,“唰”地一下又将手里的折扇打开来,扇着风,悠悠然道:“随你们,不议和就接着打。” “听说中原自开战以来,忽必烈的兵马就……” 陈宜中话到一半,有仆役匆匆赶来。 “相公,有客登门,自称是殿前指挥使。” “他怎么来了?” 陈宜中讶然,再次看向王荛,道:“又是你?” “我不知。”王荛道,“恐怕是我暗中来见你被他发现了,该死,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陈宜中愠道:“旨意都还没请到,名义未定,我如何准备?” “贾……” “带他下去!” 陈宜中忽听得院中响起脚步声,连忙向仆役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将王荛带下去。 这边衣袂才转过屏风,那边韩震已转了出来。 “陈相公,把王荛交给我。” 陈宜中不由心惊,心里再次算了时间,判断韩震还是所知有限,再一看,韩震是一个人进来的,这才放下心来。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上前迎了,道:“殿帅来得正好,今日在宫中有些话不便细说,我正想到府上拜访。” “还说什么?把王荛交给我便是。”“殿帅是有话要问他?”陈宜中连忙请韩震坐下。 韩震却不坐,道:“你不必管。” 陈宜中笑得愈发放松,道:“殿帅这是不信任我?可你仔细想想,今日在宫中,我们哪一个不是平章公的门生、心腹?” 随着这句话,韩震终于肯坐下,道:“那倒是,但你们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我们一得到消息,自是第一时间到官家面前洗清平章公的嫌疑。” “实话与陈相公说吧,翁应龙、黄公绍这一降,李逆又派人到临安。”韩震道:“我觉得很不对。” “是啊。”陈宜中叹息着,坐下继续安抚韩震,“与殿帅实话说吧,王荛如今被安置在国宾馆,这是陛下的旨意。” “休以为我不知,这是你们的主意。” “这样,今夜我与殿帅一道去国宾馆走一遭如何?” 两人又谈了一会,又有仆役从前院匆匆跑来。 “何事?” “相公,门外有人找韩殿帅,说是从川蜀来的,有急信要给殿帅……” “平章公的信到了!” 韩震一听便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外赶去。 陈宜中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当他瞪眼一瞧,只见站在那通传的仆役已抬起头来。 刹那间,陈宜中又是心神一颤,慌慌张张四下一看,赶向一张小桌桉。 韩震则已大步迈过门槛,与那个陈府仆役擦肩而过。 忽然,有光芒一闪。 电光石火的瞬间,他伸手一格。 “噗。” 一柄匕首刺穿他的手掌,直捅进他的胸腔。 “啊!” 韩震怒吼,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张咧开的大嘴。 “死吧。” 韩震力气更大,竟是直接扑了过去,一手摁住对方,一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 “去死!” ~~ 禁军统领李大明披着甲胃赶到陈宜中府中时,只见韩震的几个亲兵正坐在屋檐下纳凉。 “殿帅呢?” “在里面与陈相公议事。” 李大明心中摇头,暗道韩震这些亲兵怠惰,不过陈宜中毕竟是贾党,院子又小,见自己人不跟着就不跟着吧。 他便向门房道:“我有要事要见殿帅。” 说罢,不等通传,他径直便迈入了陈宜中府中。 绕过壁照,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大叫,听声音正是韩震。 李大明一惊,连忙大步向前。 “殿帅!” ~~ 韩震正死死掐着王荛的脖子,忽听得院外一声唤,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来!弄死他……” “噗。” 却是有刀子捅进了韩震的背。 “噗。” 又是一刀。 韩震转头一看,只见陈宜中正手握着一柄裁纸刀,再次挥了下来。 “噗噗噗噗……” 血不停地溅开,也不知扎了多少下,韩震眼中已神采尽去,无力地倒下。 “哈。” 王荛推开身上的尸体,站起,道:“你终于动手了,停不下来了,这宋国的内斗休想停下来。” 陈宜中满手、满脸都是血,一双眼里既有初次动手杀人的不安,又有着强烈野心所带来的兴奋。 “殿帅!” 随着这一身喊,已有人冲入院中,正是李大明。 李大明愣了一下,先是看向了地上韩震的尸体,之后又抬头看向了陈宜中。 “陈宜中反了!” 他怒吼一声,抽刀,杀向陈宜中。 “彭。” 紧接着,却有几名大汉从西侧院中,直接撞门而入,手持铁椎,冲向李大明。 李大明吃了一惊,转身就跑。 “追!杀了他!” 陈宜中毫无犹豫便大喝一声,那些大汉便纷纷追出。 王荛目光看去,见他们个个矫健异常,不由仰天而笑。 “果然,你果然早有准备。我就知道,你早想杀韩震了。” 陈宜中大怒,一把拎起王荛的衣领,骂道:“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我都还未请旨……” “你也是……”王荛道:“你也差点误了我的大事。” 陈宜中只错愕了一下便反应过来,王荛所指的大事是议和,他并不想让朝廷去信问贾似道。 “该死,你们果然急着议和。” 但不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与贾似道划清界线了。 从血泊中回过头看去,陈宜中贴在柱子上那幅字还在。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267章 恫吓 黄公绍得了贾似道给的贺礼,回程时依旧是下三峡、抵江陵,北上襄阳、渡汉江,之后直奔开封。 大部分路程都是经过宋境,他一开始还十分惶恐,担心遇到危险,结果却是连刁难都没遇到过。每过一城,随行兵士只需拿出吕文焕、贾似道给的通行令符,即能得到恭迎。 这让他恍然体会到当年金国使节入宋时趾高气昂的感受。紧赶慢赶,八月初二,他终于赶回了开封城。 吁! 马车缓缓减速,黄公绍掀开车帘探出头来。 他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来开封,不由喃喃道:回京了。 说是回京,因为如今大宋名义上的都城还在这里,临安依旧只是行在而已。但其实又不是回京,因为他已不是宋臣了。 人生际遇若斯,怎教人不生感慨? 等离开封城更近些,只见官道上马车络绎不休,兵士民夫来来回回,连进城都要排队。 过了黄汴河,进了南薰门,前方是一个瓮城,城头是刚修筑好的,正有民夫在将火炮往城头上吊,因为太重又压塌了木架子,引得一阵手忙脚乱。 重新搭!火炮架上去了住在这城里才安心啊.... 过了瓮城,前方便是御街,随行的兵士已问了行宫的方向,直直往前走就行。 御街、包公湖、相国寺......这都是黄公绍耳熟能详,却第一次见的地方。等他到了行宫前,下了马车,已是唏嘘不已。 却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一个官署中出来。翁兄? 翁应龙正拿着两本册子在匆匆赶路,转头一看,连忙上前,唤着黄公绍的字便道:直翁,你见到平章公了? 见到了。他可好? 看得出,翁应龙十分想念贾似道,问这话时脸上都是动容之色。我无能,未能说服他归附。黄公绍遗憾不已。 翁应龙却是半点不惊讶,低声自语道:那是自然,由奢入俭难啊。黄公绍一愣,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遂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仔细看翁应龙,一个月没见,只见他瘦了许多、黑了许多,须发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打理得整整齐齐,而是乱糟糟的,身上还带着股腐败泥土的臭味。 翁兄,你..... 我先走了,还忙。 翁应龙也不多说,转身就走,脚步愈快,很快又转进了另一间官署。黄公绍不明所以,自往行宫而去。 宋皇宫已经被毁了,连熙春阁都被忽必烈搬到开平城用于建大安阁,原址上只有元蒙治理开封时简单改建的行宫。 看着残破俭朴,但当黄公绍得到召见,走进殿中看到端坐在那的李瑕,却觉得他王气更盛了。 待详述了与贾似道会面的经过,李瑕首先却是问道:都打探到了什么? 夔州城还未失守,但宋军认为城中粮草已经再次耗尽,贾似道想要在中秋前拿下夔州。 还有呢? 永安城似乎也还在,臣只探到这些了。 黄公绍说罢有些不安地拿出了贾似道给的那份地图,呈了上去。 这就是贾似道的贺礼? 陛下息怒。 不妨,你做得很好。李瑕道:去吏部领个官身,如今中原百废待兴,你是才能之人,该多多出力才是。 臣谢陛下隆恩。 黄公绍有些茫然地退了下去,心想这一路山水迢迢才赶回来,立即就能领个官职,陛下待自己确实是厚爱有加。 只是,走出行宫之时,莫名又想到了翁应龙那瘦削黝黑的 脸庞以及眼中的苦意。 ~~ 李瑕独自端坐,凝视着贾似道给的地图,眼神显得颇为慎重。 贾似道说的不错,以他的国力,当然不可能同时与宋、元两国开战,一直以来都是以巧取胜。 先发制人,收服世侯,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河南河北,打忽必烈一个措手不及,再回过头来吃掉南面的元军。然后就是破坏宋、元联盟,集中兵力击败忽必烈。 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战略思路,贾似道要破解也很简单,不退兵、或者改变进攻方向就可以。 我看穿你了。 仿佛能听到贾似道透过这张地图说着。 固执地、自负地向李瑕表明,他还配作为一个强大的对手。吓我吗? 良久之后,李瑕拿起桌上放着的几封草稿,看了看。这是他近来已经下达的旨意所留下的原文。 其中,有命张珏火速北上,走济南、沧州,控制东线,以防止元军迂回,并逼压元军的活动范围; 有暂定开封为陪都,传召长安诸多官员至开封,以方便治理中原,并即时给北伐大军供应辎重; 还有其它各方各面的小事,如统计人口、划分田亩、修补城池、治理洪水等等..... 大军已然北上却还费工夫做这些,有一个前提是,得先确保宋军不会趁虚而入,否则是十分危险的事。 虽说李瑕比较有把握,但干系太大,难免有些不安。这日到了夜里,张文静便问道:陛下有心事吗? 看出来了?李瑕微微苦笑,道:看来是被贾似道吓到了。怎么会?即使贾似道真想出兵,宋廷岂能再支持他钱粮? 若是小股兵马又如何?李瑕揉着额头,道:吕文德便做过这样的事,以三千人偷袭开封,打得蒙军措手不及。若换作我是贾似道,也会这么做,挑选精锐,以小赌大,直捣三京。 张文静搂着李瑕想了想,道:那要宋军中能再出一个李瑕才行呢。但我看,宋军中连吕文德也再难有了。这可不是一人有胆气就足够的,要三千人皆有胆气。 宋军中岂无英雄? 那也要看对谁。端平年间宋军抗蒙自是热血激昂。如今却有哪个将领敢说能让麾下士卒出生入死地来攻唐军?依我看,这仗宋廷便是再想打,它也打不起来。 李瑕笑了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了。 陛下分明也是这般想的,这才早早便命大军北上。为何又生担忧?胆子变小了。李瑕转过身,与张文静面对面躺着,问道:记得当年在鹿邑吗? 臣妾怎么可能忘呢? 那些年,每个困难全都是拿命去赌,后来又拿许多人的命去赌,常常只是押一个渺茫的希望。到了现在,反而连十拿九稳的事都感到怕了,胆子变小了啊。 那是陛下身上的担子重了。 不想了。怕的越多,越优柔寡断,早晚要变得像宋廷一样束手束脚。...... 贾似道的恫吓对于李瑕而言,也就是这样而已了。发了些感慨,李瑕并未改变任何战略布置。 而在五天之后,王荛的信使便到了。陈宜中已杀了韩震。 听到这句话,李瑕整颗心就定了下来。 韩震一死,便代表着贾似道对临安朝廷彻底失去了控制,那便只能回师。 可以说,南面的局势基本已经稳当了。仔细说说。 陈宜中本想先请赵禥下旨,再以叛逆为由诛杀韩震,但宋廷拖泥带水。王相公担心拖得久了他们反应过来,会暂缓和谈之事,干脆先下手为强。韩震死 后,其部下李大明便指陈宜中谋反,想要领禁军控制宫城,陈宜中则有枢密院与赵禥的命令调动兵马,双方在临安城中乱战。李大明败了,率了数百人与家眷逃到了建康府,该是在等贾似道回师..... 听了这消息,连李瑕都愣了一下。这进展,竟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要取渔翁之利,当然不能让陈宜中顺顺利利罢免了贾似道。被王荛一逼,宋廷这场内斗已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了。 李大明既然将消息递给了贾似道,陈宜中便是想压都压不住。那么,赵禥的旨意还能召得回贾似道吗? 李瑕想像不到,他甚至不知贾似道收到消息时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于是将贾似道送来的地图丢到一口箱子里,落在其它要丢弃的文书之中。 接下来,他要与重臣们商议须向宋廷讨多少赔偿了。 而在这之前,李瑕则是召见了姜饭一趟。 等姜饭离开行宫,立即便派出了脚程最快的信使。 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重庆府,务必交到主帅姜才手里。~~ 其后几日,还有更多的信马奔向中原各处,传递的都是相似的命令。其后,越来越多的军营里响起了集齐的号角。 传令下去!即刻北上!# 越来越多整齐的脚步声在中原大地上响起。 而从郑州出发的一批刚刚养好伤的队伍,则依旧是沿太行山东麓行军。快,今夜之前必须赶到卫州! 奔跑中的范学义一边喝令着,一边回过头,却见郝狗儿脚步缓了下来。郝兴邦,跟上! 统领,快看! 范学义向郝狗儿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在远处的山脚下,望到了一片片金黄色的田野。 那是麦田。 风吹过,隐隐能看到麦浪在翻涌,吹来一阵麦香。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又已经到了秋天.... 第1268章 武遂城 白沟。 这里是宋、辽两国的界线,有白沟河。 白沟河与易水属于同一水系,秋风吹来,确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自六月末以来,唐军与元军已在此处连续打了好几仗了。 当元军准备开始反攻,忽必烈一面传令在开封的伯颜部攻击唐军后方,一面则命令移相哥攻打河北的唐军。 或许真的是因为伯颜对唐军的牵制作用,处在河北的唐军并不与元军野战。 至少在保州城以北,唐军都是坚壁清野,龟缩于城池之中防御。 移相哥几次想要派骑兵迂回绕道到保州以南,寻找唐军没有坚壁清野之处进行破坏、抢掳。然而却难以深入。 因为唐军在此构建了大量的城垒,这有些像余玠山城防御体系中以点带面的战略,但中原地平并无山城,唐军遂以火器来加固城垒的防御。 另外,许多河北世侯的归降使唐军有了更多熟悉地形的骑兵,这些骑兵与城垒配合,往往能给深入南下的元军以重挫。 元军想要进攻,第一个遇到的唐军城垒就是武遂城,城中建有高高的了望塔,一旦望到元军,立即便以狼烟警示,其后元军若想深入,就会被唐军骑兵盯上,一点点消耗。 移相哥深感头痛,已铁了心要把武遂城拿下。 武遂城是始建于春秋战国时,宋辽之战时此地还有一场颇有名的冰城之战,杨延昭领兵于此,汲水灌城上,旦夕为冰,坚滑不可上,辽军于是大溃。 此城四面城墙周长八里,只能算是小城,但却是座军城,城墙高三丈,城墙很宽,厚七丈,城外还有三道护城堤。 唐军守将依旧是张延雄。 在保州时张延雄便曾抵抗住那木罕的攻势,如今守着更大更坚固的城池,便能将许多战术布置开来。 他将四门火炮分别置于四面城墙的高处,使得元军根本无法使用回回炮攻城。 哪怕元军不管不顾,塞着马耳朵冲到城下,却还会踩到各种陷阱。面对这种情况,移相哥别无它法,只有用最简单的办法,即驱使民壮蚁附攻城。 八月十二日,元军在付出了无数性命之后,终于清光武遂城外的陷阱,使得民壮能够冲到城下..... 轰! 火炮又吐出一枚炮弹。 不要放了!有校将大喝着,指着城外让炮手停下来。 既是因为城中炮弹已经不多了,也是因为元军不再试图推进炮车。每次只能轰击一些民壮,还不如节省火炮,等着在更关键的时候用。火炮的声响一停,元军士气大振,竟又开始试图将回回炮往这边推了过来,且越推越近。 将军,要不要轰了它?! 等等,等等.....我觉得不对,元军像是在消耗我们。放箭! 猛火油柜! 箭矢与烈火向城下泼洒而去,城头上的将领抬起望筒扫过战场,却有些奇怪起来。 今天没看到太多的元军骑兵。 而隔着那密密麻麻、尸横遍地的战场,元军大营中,移相哥却没有在观战,而是在帐中对着地图布置着。 我们已经攻过武遂城很多次了,每次到了快要攻下之时,张弘道都会领兵前来支援。 他今天也一定会来,不然我们就要攻下武遂城了。 移相哥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那代表白沟河某一处,道:故意在这里卖了个破绽,遇到唐军骑兵的时候,不要拆浮桥,直接撤。 大王英明,张弘道发现浮桥一定会派一支骑兵从白沟河绕到战场后方,分割我们的兵马。 武遂城下 大部分都是民壮,他会以为这样一来就能俘虏那些民壮。击败他。移相哥干净利落道。 很快,有探马匆匆赶到禀道:大王!发现唐军骑兵!~~ 报!大帅,元军已完全包围了武遂城..... 张弘道赶到武遂城附近时,听得战报,不由皱了皱眉头。 可以说北伐前期,元军都是在调整,等他们走出了贺兰山之败的阴霾开始反攻时,唐军却还有一半以上的主力兵马没有抵达。 对张弘道这一部兵马而言,如今正是最不好打的时候。 偏偏移相哥选择在这个时候不停进攻。虽说唐军的防线布置得好,但一旦元军采用这种不惜伤亡的打法,还是让他们应付得身心俱疲。 大帅! 忽然有一支探马从西北方向赶来,禀道:在北面发现一支元军想要渡河偷袭我们的后方。 张弘道抬起望筒向远处望去,再次确认了元军主力并未参与攻城,遂下令道:先击败他们! 喏。 唐军骑兵迅速转向,赶到白沟河畔,果见元军骑兵正在渡河。张弘道果断下令半渡而击。 此时他看向那搭在河面上的浮桥,脑海中再想到武遂城外的元军分布,忽然便有了个计划。 下一刻,耳畔却传来一句低语。 怕是有埋伏。 张弘道转头一看,只见是张弘略已策马过来。他不由问道:六郎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 张弘略干脆利落地答了两个字,过了一会,又道:真的。张弘道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才是最气人的。 他派出探马往更北处打探,同时下令兵马不能追得太深。 不到半个时辰后,只见北面尘烟滚滚,有元军骑兵追着他的探马杀过来。 射杀他们! 张弘道此时已能完全确认移相哥是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他入伏遂连忙后撤,转向武遂城。 只听得北面杀喊声大作,想必是移相哥见他不中计,干脆挥师杀出。 偌大的战场上,一边是五千骑唐军如长龙般袭卷向武遂城下的民壮,另一边是三万元军如海浪一般拍打过来。 轰! 城头上的炮火再次响起,轰然砸进元军的阵列之中.....~~ 双方直杀到日落时分。 移相哥站上了望台,在落日下望着远处的战场。 报!大王,我等晚了一步,没能成功埋伏张弘道,让他率军入城了。我看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移相哥并没有很生气,而是转向麾下的几名万户,道:你们说,张弘道为什么只带这点兵马来? 因为怕我们绕过武遂城攻打保州? 不是保州。 移相哥招了招手,让人将大地图拿上来,铺在望台上。这是一张中原的地图,中间画着的便是贺兰山脉。 夕阳下同,移相哥点了点保州西南方向,道:我们的探马曾经在这里发现唐军在屯田。 大王想说什么?汉人就是喜欢种地。你说他们屯了多少田? 能有多少? 几个蒙古万户不以为意对田亩之事毫不感兴趣。 唯有汉军将领贺仁杰道:若是屯了田,现在该是收成的时候。移相哥一愣,抬起头来,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额秀特,难怪唐军建这么多城垒,难怪张弘道这么小心,难怪他们就剩这么点人...... 大王? 额秀特,和我打着仗,还在种地,该死的牛马一样的敌人。移相哥怒骂了一句,再次看向地图,道:山东的兵马为什么还没有去偷袭唐军?! 大王,这事我们不清楚。 给我马上派一支骑兵向东,沿沧州南下,迂回绕道到唐军后面。他们在收粮!他们一定在收粮,烧光他们! ~~ 武遂城头,张弘道捂着伤口,叹息了一声。很担心吗?张弘略上前问道。 是在感慨我没有打仗的天赋。张弘道自嘲道:还是我不如你啊。但你才是大帅,说明你比我强,眼光比我强。 那倒是。 张弘略转头看向南面道:这局面,五哥真不担心? 小事,再难的时候都都过去了。张弘道恢复了镇定,道:放心吧,会有援军来的。我虽然天赋不如你,但比你更了解陛下,了解我们大唐的将士。 希望如此。 真的,我就是凭这个当上大帅的。张弘道大笑道:打仗嘛,信任同袍兄弟们就够了,要什么天赋? 张弘略不由也笑了起来。 兄弟二人互相拍了拍,他忽然想到若是九郎也能懂这些道理就好了..... 踏破贺兰山却 第1269章 燃烧 八月十三日。 一场攻城战方散,有怯薛军从北面进了元军大营,简短地向移相哥递了个消息。 大汗要来?移相哥有些诧异,问道:为什么? 过两天就是汉人的中秋节,大汗希望能够安稳汉军的土气。待听到是这个理由,移相哥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了些许不屑的神情。 私下里,他向麾下的几个万户道:大汗太过重视那些汉军了啊。就是说啊,汉军能打什么仗? 今年的那达慕大会可都还没办。我也想回草原上过查干萨日。 帐中万户们的声音闷声闷气,抱怨不已。 移相哥道:大汗这时候来,我们免不了还得多费些力气,明日一定要把武遂城攻下来。 众将纷纷应了,就当是给忽必烈一个所谓的中秋礼了。~ 八月十五,中秋。 九族白纛沿白沟河缓缓而行。 白纛下,忽必烈没有乘象舆,而是跨坐在战马上。神采奕奕,仿佛已得到了大捷报一般。 时至午后,兵马快要行到元军大营,缓缓停了下来。 有怯薛将领过来禀道:大汗,那木罕大王在前面迎接你。不一会儿,九斿白纛便进了元军大营。 元军士卒们不由欢呼。 汗帐也被安置在大营正中央。 忽必烈坐下之后眼神中却隐隐透着不悦之色,开口问道:移相哥不来欢迎本汗吗? 父汗。那木罕连忙道:他说要攻下武遂城作为给父汗的礼物。是吗?他本已准备出营迎接,但就在不久前,勇士们已经攻上了武遂的城头。只差最后一点了,因此又回去督战。 忽必烈不由赞道:这才是草原上的英雄该有的样子!战功永远是给本汗最好的献礼。 陛下圣明。为大汗而战! 账中一众官员将领纷纷应道。 那木罕这才到一边站好,转头看去,发现阿合马居然也在随行官员之中,只是位置比较靠后。 察觉到了那木罕的目光,阿合马抬起头看了过来,露出了个有些讨好意味的笑容。 北平王。 忽听得一声唤,那木罕回过神,却见是刘秉忠正站那看向自己。陛下此番来,已带来了造作局院造好的火炮,可需要运往城下攻城? 终于造出来了?那木罕一愣,其后摇了摇头,道:武遂城很快就要攻下来了。 那本汗便等移相哥的捷报了.......把马奶酒赐给将士们!传大汗旨意,赐马奶酒! 很快,大营里便在准备着给将士们分发马奶酒,篝火也早早架起,开始烤羊。 不像中秋,却像是一场简单操办的那达慕大会。 这或许便是忽必烈想出来的,能够同时抚慰蒙古、汉军的办法,一举两得。 日影一点点西移。 篝火上的烤羊溢出了油脂,渐渐变得金黄。 汗帐之中,那木罕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聊些什么了,出帐篷向外看了一眼,招过一名士卒,道:你到南面战场上告诉移相哥,若攻不下武遂城就尽快收兵回营。 是。 那骑兵匆匆去了,那木罕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忽必烈想要当皇帝,因为草原上的臣民们对大汗有时真的太失礼了。 又等了许久,香味四溢的烤全羊已经有些焦了,被从架子上搬了下来。 而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终于,有马蹄声从营外传来。 报,大捷,大捷, 移相哥大王攻下武遂城了!捷报一路传入汗帐,接着营中再次响起了欢呼声。咚,咚咚...... 随看这鼓声,已有人开始唱歌,准备庆功,整座大营已是一片欢腾。 一 大汗,移相哥大王赶回来向你报捷了。 不一会儿,只见盔甲上沾满了血污的移相哥匆匆赶回帐中。大汗,我让大汗久待,请大汗治我的罪。 本汗的神箭手回来了! 忽必烈捧着马奶酒站起身来,到了移相哥面前一手扶着他,一手将酒递了过去,又赞道:连本汗都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反攻唐军。看来祖宗的基业还是得靠黄金家族的子孙来守啊。 移相哥接过酒,一仰头便一口喝干,道:谢大汗! 忽必烈看向帐帘中,略略等了一会,却不见再有将士进来,便坐回了汗位,听移相哥票报武遂城一战的详情。 我们已经围攻武遂城两个月了,战死了无数人才将唐军的火器耗尽。就在今天,勇士们三次攻下城头又被唐军赶下来.. 忽必烈问道:听说张弘道就在城里? 是的,张弘道带了五千骑兵支援,被我们的大军包围,只好逃入城中。但没有携带粮草、火器。所以今天看勇士们已经攻入城中,他便从南城突围了。 突围了? 忽必烈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他对一城一地的得失根本不感兴趣。 移相哥把武遂城对元军的牵制作用说得再厉害,这里也是平阔的中原大地,武遂城也不是钓鱼城,不是绕不过去的地方。 他想要的是击败唐军的主力。 移相哥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连忙道:大汗,我有重要军情要说。 很快,那张大地图又被摆开。 大汗请看,我发现唐军在这片地方屯田...... 移相哥的手指轻轻移动,最后道:所以唐军兵力不足,失去了武逐城之后,只能收缩在保州城中。而且他们的粮草还没有运进城,我们围住保州,那些粮草就都是我们的。就算抢不到,也要烧光它们! 急必烈那狭窄的眼睛中再次透出了赞赏之色。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拍看移相哥的背,吩咐将食物与酒端进来,他要奈自犒赏移相哥。 -武遂城。 城头上还摆看两门唐军留下的火炮。 有元军士卒正在摆弄看它,而更多人正在将尸体搬下去。动作快些! 他们的百夫长大声催促道:再过一会儿,大汗赐的酒食就要送过来了,早点清理了战场,早点吃喝。 众人不由大喜。 又过了一会儿,果然见北面有火光过来,正是大汗赐的酒食到了。勇士们都停一停。今夜是中秋,又正逢我们打了胜仗,大汗为你们庆功! 好!大汗万岁! 欢声笑语之中,一众士卒领了酒食,往城中走去,寻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 这是一座军镇,城周长不过八里。攻打的时候觉得难攻,一进来却发现除了军营什么都没有。 也别找木柴了,我看这些唐军留下的火堆还能生火。行,就坐这里。 有人用火石点燃了地上的火堆。 不一会儿,周围的火堆也都被点燃,暖融融的。酒是浓的。有土卒惊喜道。 快,把酒囊给我。给你。那士卒抛过酒囊,仰着头在地上躺下,看着天上的圆月,唱起歌来。 我的心上人,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 她酿的马奶酒, 甜到了我心头。有人跟着唱道。 周围都是移相哥的怯薛,渐渐地,所有人都加入了唱歌。 竟还有人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柄小小的马头琴,弹奏了起来。她斟满马奶酒,高高举过头。 她的腰身摆动,丰满又娇羞。簧火越来越亮。 有火星落下,火堆下的木炭也越来越红。哦,干了这杯酒,干了这杯酒! 最先开口唱歌的土卒接回了酒囊,张大嘴,仰起头,酒囊里却只剩下最后一滴酒。 他就那么仰着头,等那滴酒落入口中,脑海中依旧是那蒙古姑娘高举马奶酒腰身摆动的画面。 余光里看到有光芒炽亮。轰! 一双腿在火光中被炸碎。血光遮住了眼。 不等他反应过来,连他的身子也已被炸碎。轰! 城头上留下的火炮被震起,又落下,随着坍塌的城墙一起往下砸去,砸在尖叫的人群中,又被尘土掩盖。 轰! 城门被炸塌,将想要逃出城的士卒隔绝在城中。巨响不断,城楼摇摇晃晃,倒塌下来。 一顶顶帐篷已燃起了大火。 武遂城中一片大亮,恍如白昼.~ 打雷了? 元军大营中,正在饮酒的那木罕耳朵一动。你们听到了吗?怎么会打雷? 移相哥站起身来,出了帐篷,抬头向天边望去。 他看到了南面有一片光亮,像是落下山的太阳已重新升起了。那是......那是什么? 心头浮起些不安感,移相哥忽然想到,攻下武遂城之后,因为急着回来觐见,有很多战后的事宜忘了安排。 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报! 马蹄声踏破了这个夜色里的欢庆。一个狼狈的骑士匆匆赶入营中。大王!大王!武遂城 武遂城整座城都被烧毁了!我的勇士们......呢? 那报信的骑士睁大了眼,满脸都是惶恐,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移相哥大怒,也不先问过忽必烈,翻身便上了战马,一路出营,向南面的火光奔去。 路上有看到三三两两策马向北奔逃的元军。 但也只是三三两两,竟是连一支完整的十人队都没看到。而前方有种渐渐天亮的感觉,且越来越温暖。 终于,移相哥勒住马,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座陷在火中的城池,知道自己的两千怯薛与其他元军们是再也找不回了。 他的大汗就不该为了什么中秋节而忽然跑到前线来。烈火熊熊,仿佛要点亮中原大地。 南边的远处,也有人在驻马看着这漫天的火光。 既然要收复燕云十六州,既然这里不再是边界之地,还要军城做什么? 不如一把火烧了。 第1270章 兵还不多 忽必烈眼中也有火光。 那是汗帐中燃烧着的簧火映在了他的瞳孔里。但当他移开眼,眼神还是十分平静。 大汗,唐军烧毁武遂城,恰恰说明他们兵力吃紧,无法应付这么长的战线。 站在地图前分析形势的人换成了一个年轻的蒙古人。他名叫乃颜,是东道诸王之首塔察儿的孙子。 自从塔察儿在贺兰山战死,其封地已由其子阿木鲁继承。 阿木鲁平庸且沉溺于酒色,这次忽必烈再次召各封地诸侯勤王,便由乃颜领兵前来。 乃颜今年才二十八岁,锐气十足,一双眼睛生得有些往上吊,给入一种极不好意的感觉。 南面的保州,真定等等城池,唐军一定会守,再加上还要应付伯头、宋军、吐蕃,他们分散在各个城中的兵马一定不会多, 怎么确定? 我们可以试探一下。 乃颜转头看了移相哥一眼,发现这位宗王阴沉着脸站在一旁并不说话,于是自己答道:如果移相哥大王猜得没错,唐军真的在中原屯田的话,可以再次派骑兵深入,抢他们的根草,看保州城还能派出多少兵马追击。 移相哥,你怎么看? 被忽必烈点到了名字,移相哥才站出来道:我之前已有很多次派兵南下了,很容易被唐军从各个城池出兵攻击。所以才让骑兵从沧州绕道。 不一样。乃颜道:这次,我们是为了反攻保州、斩杀张柔!年轻人到底是更有锐气的。 移相哥目光看去,心道或许大汗要的就是乃颜这种锐气,遂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 之前因为李瑕离开之后,元军一直在白沟战场增兵,张柔遂收缩防线,退回了保州。而随看武遂城的失守,保州城再次成为了前线。八月十六日,张府。 有急促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父亲父亲? 张柔睁开眼,愣了一会儿之后,才道:进来吧。 他老眼扫视了一圈,见案上还留着半块月饼正压在一封信纸上,拿起来一口便塞进口中。 一边嚼着,抬眼看去,只见来的是张十二部张弘毅。 本想着大姐儿回来了,结果这中秋,连二姐儿也不在。张柔喃喃了一句,才想起问道:何事? 父亲,不好了,五哥、六哥退回来了!张弘毅慌慌张张道:听说是武遂城失守了! 张柔面色不变,而是拿起了案上的信纸,折好,收入怀中,道:者五、老六到了?扶为父起来。 张弘毅见他如此平静,只当他是年者糊涂了,忙道:父亲,听说元军马上又要攻到保州来了,怎么办? 张柔冷哼一声,道:你既不愿管这些事,一心要去游山玩水,问什么问。 孩儿这不是......怕吗?张弘毅倒也实诚。 张柔懒得再管这个废物儿子,出了屋门便将其赶开,一路往城北。只见张弘略正端着望筒向北望阵。 五郎人呢? 在城楼上,孩儿扶父亲上去。 登上城楼,只见张弘道身上裹看伤,正仰着头靠在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脸色十分疲惫。 张柔伸脚便踹了他一下,道:你倒还睡得着。为父快八十的人了,尚且比你有精神。 父亲。如何了? 探马回报,元军已经攻下来了。 张柔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封纸,道:自己看吧。是。张弘道是在进了武逐城之后使得到了张柔的口信,但更详细的内容却还是在张柔收到的这 封信里。 他看过之后,对于战事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有些讶异地腩喃了一句。 来的是岳父?八月二十日, 乃颜的兵马已抵保州城下。 报!麻都里千户已率军绕过满城南下!保州城可有出兵? 没有! 乃颜于是招过另一批探马,更仔细地问了一遍保州城头上的守军分布,最后自语道:没错,唐军的兵力都收回去了守粮收粮了,保州没多少兵马。 大王,是否准备攻城? 急什么?等麻都里先抢到粮食。乃颜下令道:给我围住保州城,断了保州的补给。 一 而在元军大营中,移相哥也在听探马的汇报。 他皱起了眉头,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张柔放出的假消息?为了骗我们退兵。 这就不知道了。 此时移相哥手中拿的却是一封从东南方向送来的急信。 是他派往沧州的万户急派人传回来的,说是在文安具附近遇到了小股的唐军,有探马被袭击。 但移相哥觉得不太可能,唐军的兵力,防御保州一线尚且不够,怎么会派兵到东面去? 虽说东面自从李璮之乱后元军就没有安置太多兵马,但有伯颜在南面牵制,唐军不该能分出余力。 若是假消息的话.大王!账中忽听得一声喊。 移相哥预感到不对,起身出了大帐。营。 只见一名怯薛匆匆跑来,指着南面道:有骑兵…………骑兵…………归 此时已经能看到尘烟了。 若说骑兵归营本没什么可急的,这次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移相哥赶到南面望去,果然,望到的是一群残兵。 大王!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有丢盔卸甲的骑兵冲到营边,连滚带爬跑上前,喊道:至少五万唐军来了。 额秀特。 移相哥上前,一把拎住这士卒的领子,叱道:什么唐军来了?!哪支唐军有这么多人?! 张……张…… 听着那士卒艰难地说出一个汉姓,移相哥本以为会是张柔。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张珏?你是说张珏? 大王,是张珏!我听到千夫长喊的就是张珏来了。 移相哥眼睛一睡不由愕然。 他依旧不太明白,为什么张珏会出现在文安县附近。 如果是这样那…………伯颜呢? 此时也来不及细想,他连忙赶往汗帐,要将这消息报给忽必烈。 半日之后,有快马从白沟大营狂奔而出。 驾! 鸳! 他们要把消息递去给乃颜。 什么?! 乃颜收到消息时已是次日,那双吊角眼一瞪,眼神中又是震惊又是凶狠。 额秀特,这就是一见大汗就被擢为丞相的伯颜,废物,真是个废物。 乃颜低声骂了一句,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已经决定不能再围着保州了。 唐军故意瞒着南面大胜的消息,放弃武遂城,必定是为了引诱元军主力南下,各个歼灭。他才不要成为第一个落入陷阱的。 派最快的探马,追上麻都里,告诉他别再深入了,给我撤回来!是! 很快,有元军骑兵飞马出了营地,绕过保州城向南面疾驰而去。保州西南方向百余里,有元军探 马正驱马上了一座小山丘。 从这个位置远眺,能望到远处的官道上,有一支运粮的队伍正在赶路。 那探马望了好一会,下了山丘,驰过荒野,奔了数里,便见前方有一支元军骑兵正在休息。 千户,发现了唐军辐重队! 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的麻都里张开了眼,道:仔细说。至少有两千多人,每个人都推着独轮车,上面装着麻袋.紧接着便是哨声响起。 一匹匹趴在地上的战马站起身来,而跨坐在上面的元军士卒仿佛与战马是一体的,无比灵活地操纵着马匹向南奔去。 铁蹄滚滚而来,渐渐看到了官道上正在运粮的队伍。杀! 元军呼啸起来,一边策马一边张开了弓箭。 然而,让他们诧异的是,那些运粮的民夫们却是不慌不忙,开始集结起来,还纷纷拿出了盾牌。 列阵! 与此同时,那些民夫还把什么东西射向空中,随着一声尖锐的响,空中炸开了一团红云。 嗖嗖嗖嗖 箭雨袭下,元军已冲到了数十步之内。 而那些民夫们却已从独轮阵中抽出了武器。一支支弩被举起,扣下。 弩箭激射而出。嗖嗖嗖.....三和 膨! 马嘶声起,元军骑兵的阵列出现了混乱。 当他们好不容易冲到那些民夫的阵列前,迎接他们的却是密布的长矛。 麻都里吃了一惊,连忙拉住缰绳,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却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撤! 他再次吹响了哨子,这次却是要撤退。撇!后面的自己跟上! 冲锋容易,撤退却难,好不容易才带着部分骑兵先行转向,麻都里立即向北逃去。 马蹄声急促,才转过前方一座名为孤山的小山。 忽然嗖地一支箭射来,正中麻都里前方的一名士卒。吁! 定眼一看,前方竟是有一支数百人的唐军骑兵赶来。与此同时,后面的唐军步卒也已追了上来。 怎么这么快?麻都里不由惊呼。 他再四下一看才知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一 噗。 一场小战事告落范学义一刀将那元军千户的首级砍下来。挂起! 他将首级抛给身后的郝狗儿,喘着气擦了擦脸上的血。将领,为什么不给他投降的机会?郝狗儿问道。 领兵入境来抢掳的,斩首以做效尤。 范学义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之后,大步地赶向前方那支骑兵,向那独眼的骑兵将领道:多谢将军! 都是同袍,不用多谢。对方开口却是浓重的甘肃口音,抱了抱拳又道:西宁军统制,李丙。 奉义军统领,范学义,见过李统制。 出发吧,保州不远了。燕京不远了。 对。李丙大笑,燕京不远了 第1271章 怯懦 八月二十二日清晨。 天光初亮,保州张府内一座小院子里便响起了城叫声。十二郎,十二郎.....元军退兵了!真的退兵了! 张弘毅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去,嘟哈道:财儿啊,小声些吧。 名为财儿的婢子却犹在推着他的身子,道:十二郎要到城头上去看吗?元军真退兵了。 不去。张弘毅躲开了她的手,缩到了床的另一边。阿郎已经去城楼上了,十二郎真不去吗? 张弘毅打了个哈欠,自语道:那我就更不去了,嫌挨的骂少吗?财儿又问道:十二郎是怎么知道元军一定会退兵的?这两天城里大家都可慌了。 我不知道啊,是父亲说的。那十二郎一点都不惊讶呢。因为我还没睡醒。 财儿并没有离开屋子让张弘毅好好睡懒觉的意思,说着话已打开了窗户,开始打扫起来。 张弘毅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好万分无奈地坐起,用力打了个哈欠。 十二郎,你真要去长安吗?财儿扫着地又问道。 倒也不一定是长安,听说临安也很不错。反正世道变了,以后大家族的日子不好过。大姐儿鼓励世侯子弟分家,我得做个表率。 说起这个,张弘毅精神不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匣子,打开看了一眼。 十二郎几时去啊? 张弘毅抚着匣子,心想,等这些中统宝钞可以兑成大唐纸钞了便起行,嘴里则漫不经心地应道:等二哥放出来,父亲也能安心些。 那还回来吗?可有好多熟识的人都在保州。 当然回来,但以后我就自立门户了,回来就是小住。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分家。张弘毅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道:就是,我的家就是我自己家,我的钱归我自己管。父亲母亲兄长嫂嫂都不用管着我。在我家里呢,下人只要管我叫阿郎,十二郎多难听啊......我还要把我姨娘接过去。 那财儿也可以不叫财儿吗? 张弘毅咦?了一声,问道:你也想走吗?财儿也是一愣问道:十二郎不带财儿吗?我为何要带你?你是家里的丫环。 哦。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张弘毅把匣子重新收好,洗漱之后换了一身衣服,自语道:趁着这几日,去置办些特产,等到了长安发卖。 转头一看,见财儿在院子里倒水回来,眼睛红通通的,一脸委屈,他不由吓了一跳。 干嘛?我又没欺负你。 财儿嘴一扁,马上便哭了起来。 张弘毅登时警惕起来,道:可说清楚了,我可从来没欺负过你。 是,十二郎从来不欺负奴婢,怕让奴婢成了通房,往后留下个庶子来。只给奴婢起个难听的名字,招财进宝,然后.....呜呜...... 唉。 张弘毅叹了口气,显出与年纪不符的老成来,思考了一会儿,道:好吧,总比到了外面再找人划算......你可别哭了,等着,我去找母亲说带你一起走。 财儿立即就不哭了,抬起头道:十二郎,你可不亏,财儿也攒了不少钱。 呵呵,且早点把行李打包好,屋里就不要收拾了。没来由我小张家的人给大张家多干活 ~ 保州城外军鼓震天。 马蹄如雷踏得地面都微微晃动。 当远处唐军追击了元军一段距离之后再归城,便响起万胜的呼声。 哈哈哈哈! 张柔翻身下马,大刀、盔甲上都染着血迹。等张弘略过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拨开。 为父如何?可老当益壮?父亲并无老态。 哈哈,方才还斩杀了一个元军百夫长。张柔道:告诉五郎,再派快马联络张珏,约定时日共围元营。 五哥已经派人去了。 好,我们明日便拔营! 张弘毅已在城楼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威风凛凛的张柔回来。父亲。 又跑来做甚?看你这个样子。 张弘毅低头一看,见自己穿得虽然朴素,但也干干净净,不知有何不妥。 他反而觉得父亲这一身金甲上满是血污与尘土,该擦一擦了。 孩儿想带些人手,方便在外照顾。母亲不敢作主,让孩儿来问父亲。 哼,老夫还没死,小畜牲便想着分家。 张弘毅十分惶恐,忙要解释,道:孩儿..... 张柔手一抬,叹道:不必多说,为父明白,世道变了。为父就是.......不太习惯。 他转头看了看幼子,伸手在脑袋上摸了摸。长这么高了?你最不像为父。 母亲说孩儿长得与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为父是说你没出息。张柔摇了摇头,道:你看为父,这一把岁数了尚思报效家国。 母亲想叫孩儿劝父亲别再上战场...... 闭嘴!你回去告诉她,燕京这一仗我去定了。 张弘毅道:父亲,上次也说要攻燕京,这次又要攻...... 你懂什么?战略上有退有进,兵家常事。张柔骂道:滚开,想自立门户便去想带谁便带,莫待在这碍眼。 孩儿告退。 张柔看着幼子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道这孩子没有自己那种虎狼一样的野心。 然而再转念一想,这或许没什么不好。 好比他自己上次立功心切,放言要为李瑕攻下燕京,实则却忘了南面还有伯颜。 当时还是李瑕亲自到拒马河畔与他详谈了一场,他才重新意识到,在战场上太急切就容易犯错。 至于这次,元军是真的别无支援了。 燕京。张柔喃喃道。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的攻下燕京之后的情景不再是张家权势滔天扶张文静登上后位,他都到这个年纪了,再想那些确实太远。 这次,他看到的是青史上的文字。 也该给这辈子求一个盖棺定论了………… 白沟,元军大营。 汗帐之中仿佛有一朵乌云,压得每个人都感到透不过气来。 若仔细一找,就发现那乌云并不是在上空,而是在忽必烈的脸上。 身为大汗,他太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威严给臣下施加压力,逼压着他们为他鞠躬尽瘁。 臣以为,张珏并不会西进与张柔合兵。 此时站在地图前分析的人又换成了刘秉忠。 忽必烈不信任汉臣,但往往到了危急之时,他又会想起这些足智多谋的汉臣。 只见刘秉忠在地图的东面划了一条线,道:他会直接攻打大都,甚至是…………居庸关。 忽必烈在听到张珏要直接攻打燕京时就已不悦,而居庸关三字一出,则是让帐中的蒙古宗亲、将领们瞬间变了脸色,议论纷纷。 绝对不能让唐军攻下居庸关! 如果居庸关丢了,我们就只能穿过燕山的小道回 草原了。 突然,嘭的一声,却是忽必烈拍案怒喝,道:谁告诉你们本汗要退回草原了?! 众人俱惊,不敢多言。忽必烈怒气汹涌,冷眼环顾着他们。 仗都还没开始打,只听说敌人有可能要攻打一个关城,你们就吓成这样?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移相哥连忙道:大汗,我们是说不能让唐军攻下居庸关。因为居庸关一丢,草原上的援兵想要来支援,也就十分不易了。 忽必烈沉着脸,看着帐中一个个臣下都感到害怕了,方才看向刘秉忠,示意其继续说。 张柔的兵力并不足以与大汗决战,他此时出兵北上,为的是拖住大汗,好让张珏继续北上,绕到大汗后方,形成关门......之势。 刘秉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并没有给出建议,因为他相信帐中不缺给建议的人。果然。 大汗,退回大都吧? 大汗,我认为该先退回去击败张珏..... 听着这些声音,忽必烈首先想到的是营中还有两门火炮。那是随他的兵马南下,用来攻打保州城的。 现在一炮未发,若真退了,那就只剩燕京孤城可守,彻底落入下风。 忽必烈不愿如此。 他闭上眼想像着,若是父祖辈在此,会怎么做? 野狐岭一战,金军近五十万大军遍布野狐岭长城,成吉思汗集中十万兵马集中攻打金军大营,大胜,金军伤亡二十余万,余众逃散。 是役,蒙古骑兵全部下马步战,木华黎亲自冲锋在前。也许,该亲率骑兵南下寻找李瑕决战。 不再畏惧那些炮火、坚城,该到了像父祖辈一样以勇猛平天下的时候了。 但,忽必烈心里又清楚,野孤岭一战时,金军主帅有那样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可笑错误,换作是他来指挥也能轻易大胜。 如今所面对的敌人,已不是那个腐朽不堪的金王朝。而大蒙古国,还有木华黎吗? 张珏才更像木华黎。 再不退守,一旦让张珏先抵达燕京,甚至居庸关。到那时,丢掉的就不仅仅是中原了。传本汗的旨意。忽必烈开口道,大军北上,寻找张珏主力,歼灭他们。 大汗英明!. 转眼间,又看到了那张地图。在中原已只剩下一座孤城。 但真正让忽必烈感到难受的并非是只剩下孤城这个结果,而是连一场真正的血战都没有便退到孤城。 他很意外地发现麾下那些以勇猛着称的勇士们是那么懦弱。 仔细一想,他们有马匹、有广袤的草原,又为何要为了他而血战?黄金家族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应该说,它早就结束了,只是忽必烈现在才发现...... 第1272章 燕云 开封行宫。 殿中散落着许多文书,李瑕独坐在案边看看地图,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显然是有人踮着脚在走路,隐隐还有丝熟悉的香味飘到鼻尖。 接着,赵衿便搂住了他的腰,问道:在想什么?知道燕云十六州在哪吗? 赵衿愣了一下,顿时失去了玩闹的兴致,有些不安地应道:不不知道。 嗯?真不知? 赵衿已老实到前面来,站在旁边向地图上看去,低声道:以前虽总能听到人说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可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是哪十六州。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是真心想收复吧。 李瑕也懒得就此再讨论宋廷对此事的态度,毕竟临安离燕云还是太远了。 陛下。赵衿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收复了几个州了?算时间,该有两个了。 两个? 赵衿十分惊讶,道:我们都打到那么北了,怎么只有两个吗?如果张珏行进顺利,该是已收复了瀛州、莫州。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道:也就是河间府,以及任邱、莫亭县一带。 他手指上移,又沉吟道:若是忽必烈继续收缩兵力,或许张柔此时已进入了涿州也未可知。 也就是说,我们才刚刚开始收复燕云十六州。赵衿看向地图上燕京附近,疑惑道:它们都在哪里啊? 居庸关以东七个。李瑕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圈,道:而山西以北与草原交界这一带,则是九个。 他画的这一片地方,北至张家口,南至雁门关,西至河套,东至居庸关。 原来是这里。赵衿颇有些意外,我一直以为燕云十六州在河北,原来更多在山西。你为什么在看这个?我是说,现在不是要攻下燕京吗。 相比而言,燕京更多的是象征,是忽必烈头上的王冠,而这一带才是要被扼住的脖子。 嗯......好难懂啊。 你看,这上面是广袤的草原,这里是燕京,而燕山挡在这里。从草原到燕京最好走、同时也最好守的路在哪里? 啊,明白了。所以燕云十六州这么重要? 若非中原丢了燕云十六州,岂能这般轻易地受辱三百余年?赵衿目光看去,渐渐看明白李瑕在做什么。 他根据前线的情报以及各地的物资粮草情况,在地图上各个大股的或小股的兵马到了何处,物资与伤亡情况如何,再推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对局势做判断。 比如一张雁门关的地图上,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旁边还贴着几张关于双方将领的情报。 她想要多帮些忙,但懂的事实在太少.......这才想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 哦,你让我写给舅舅的信写好了。 李瑕接了,放在案边,准备一会遣人送去。赵衿问道:能招降他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就当是多给他一个选择吧.一 如今贾似道还没有从川蜀撤军,至少李瑕还没收到消息。不过李瑕认为宋军已暂时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了。 之前他分析局势,认为到了三方僵持的阶段,大家都像是紧绷的弦,就看谁先犯错,谁的弦先绷断了。 于是,李瑕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即回来坐镇开封这个像是棋盘天元的位置。 结果最先绷裂的果然还是宋廷。 吕文焕一缩头,宋朝廷马上就乱了,内斗、求和,嘣的一声,贾似道的弦先断了。 而忽必烈犯的最大的一个错就 是寄望于宋军帮忙牵制,受此影响,单独面对李瑕便处于下风,只能再缩。 到了这个阶段李瑕所求的则是不给忽必烈翻身的机会。那么,这个阶段的关键就在于这山西北部,晋翼蒙三省交汇之处。李瑕不仅要让张弘道、张珏这两支主力都北上,还需要刘元礼一路破雁门关、居庸关,彻底对忽必烈形成包围。 对着地图思索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李瑕招过林子。不一会儿,林子进了殿。 陛下,这是今日送达的军情。聂仲由有战报传来吗? 林子道:还未收到。 李瑕略略沉吟,道:派快马传旨给他,再告诉他,朕需要他保证元军不能偷袭关中的同时,还要他从北面渡过黄河,拿下云州、朔州等地,助刘元礼破雁门关。 一 九月初一,居庸关。 一队骑兵在傍晚时赶进了关城。 为首的爱不花身披着华贵的皮裘,器宇轩昂,登上了城楼向东望去,目光向往。 大王,可以用饭了。月乃合过来提醒道。 爱不花抬手一指,道:明日早早出关,天黑前能到大都吗?也不知公主从开平到了大都没有。 月乃合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大王就算不亲自到大都,大汗也一定会把公主送到汪古部的。 怎么会?爱不花道,过去的两年里,我多少次请求大汗,他都没有同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月乃合道:大王该知道,局势是像水一样在变化的。自从唐军攻破了太原以来,大汗对待汪古部的态度就已经起了变化,大王难道没有察觉吗? 这是好事,不是吗? 臣反而不认为这是好事。当唐军攻到雁门关,就代表着包括山西世侯在内,别的兵马已经不能够守卫燕云十六州,大汗更加需要汪古部的牧民们上战场。而经过了这几场大败大王还能剩下多少牧民? 爱不花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是成吉思汗的外孙,是大汗的女婿。越是危难的关头,越应该为大汗分忧。 月乃合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即使如此,大王也不该去大都,可以留在阴山,为大汗守卫退路。如果大汗被汉人击败了,向北走燕山的路太窄了,只有走居庸关才是最好的退路......而这里,现在需要依靠汪古部来守卫。 你是什么意思? 这种情况下,大汗应该把月烈公主送到草原上与大王成婚,而不是让大王到大都去。 爱不花不悦,问道:你是让我逼迫大汗?月乃合脸色为难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 别再说了。爱不花却已喝令了一声,转身离开。一 九月初二。燕京,大都新城。 忽必烈这次回来,没有再宿在金中都大宁宫,而是迁到了新建好的大都城。 大都的城墙与宫城城墙虽然已经建好,但大部分宫殿都还没有完工,忽必烈也不嫌弃,直接支起他的汗帐。 不得不说的是,元军骑兵的行军速度还是快于唐军。忽必烈赶到之际,张珏堪堪行军到安墟附近。 两军探马相遇,先锋兵马稍稍交战之后,张珏就地扎营,作固守之态,不愿与元军马上决战。 对此,忽必烈警惕起来。他没有立即派出大军去强攻张珏大营,因为他已预料到唐军是在等待更多的兵力。 但唐军在河北已快要聚集十万兵马了。这里! 地图被铺开,忽必烈目光敏锐地一扫,马上便点了点一个地方。雁门关。 传本汗的命令给 大同兵马都元帅按竺迩,让他马上回防雁门关...... 忽必烈下达这些命令的同时也感受到另一个问题,即大蒙古国以往太宽纵各个兀鲁思了,使得他不像李瑕那样可以对麾下的元帅如臂使指。 当年蒙古攻金,这些汪古部的将领望风而降。现在谁知他们会不会对李瑕也望风而降? 正思忖着这些,有怯薛士卒禀道:陛下,爱不花大王到了。忽必烈一听不由放心了些,知道至少汪古部的首领暂时还没有倒戈之心…… 第1273章 墙头草 抵达了元大都之后,爱不花跑马围着这座新建的都城绕了一圈,为它的雄伟而感慨不已。 比哈拉和林还要大,这是当今世上最壮观的城池!随在他身边的月乃合抬头看了看,反而是叹了一口气。 九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这一口气叹得能够很明显地看到口中冒出的白气。 爱不花道:记得昔木土脑儿一战吗?阿里不哥差点就要攻到开平城,但大汗还是击败了他。这次也是一样的。你看,能建造这样一座巨城的大汗,什么敌人不能战胜? 大王,你忘了贺兰山之战了吗?别说了,我是黄金家族的人。 爱不花转过头,有些严厉地警告了月乃合一句。是。 进城吧。 马蹄踏过结着霜的草地,月乃合转过头,向南望了一眼。他没有看到唐军,但已经能够感受到兵临城下的气氛。而就在城楼上,忽必烈正亲自在看爱不花带来的兵马。望筒将画面拉近,一名骑兵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孩子,两边的头发扎成了辫子,作牧民打扮,并没有披甲,只有背上挂着一把小弓。 忽必烈稍稍移动望筒,确定没有看到马上有挂着弯刀。 又看了一会只见爱不花带来的兵马里有很多这样的孩子,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年老的牧民。 本汗听说,李瑕那边征兵,盔甲武器甚至粮饷,都是统一发放的。 随侍在一边的刘秉忠应道:以前中原施行府兵制时,武器马匹亦是自备,能节省大量军费,但前提在于府兵有田地家财。眼下大元的难处在于连年战乱、百姓贫困。 你觉得本汗该怎么办? 重用汉军。刘秉忠道:如今蒙古兵马卖掉牛羊、妻子,自备武器前来参战,打了胜仗却得不到战利品,自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战意。但陛下可以用土地作为战利品奖赏汉军。故而说,行汉法才能让陛下战胜李瑕.. 忽必烈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过了一会,挥了挥手,示意刘秉忠退下。 过了一会,那木罕赶了过来。 父汗,我已经把爱不花安排好了,告诉他晚些来赴宴。 说到这里,那木罕流露出了一丝冷笑之意,又道:还有一件事,爱不花麾下有个怯薛说,月乃合时常劝爱不花投降李瑕 夜幕降下。 篝火照得帐篷里暖洋洋的,马奶酒被斟满,那木罕一饮而尽,打着酒嗝道:谁说唐军胜了?胡说!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向南面一指,道:那些汉人世侯,信不过!爱不花抬着头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后面的话。 就这么简单。那木罕道:眼前的局面,就只是因为汉人世侯背叛了。而大蒙古国的铁骑还没开始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强大。 我知道是这样,进城前我还说,大汗会像击败阿里不哥一样击败李瑕。 那木罕笑道:但不能再信任汉人了。 爱不花举起酒杯,道:只有我们黄金家族才可以信任。 那木罕微微愣了一下,大笑着点头,又道:父汗说了,就在这个月底让你与月烈完婚,到时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对,对。那木罕再次点头,道:既然是一家人,你就安心准备婚礼,汪古部的兵马就交给我来指挥。 这次换作是爱不花一愣,道:我希望能与唐军再打一仗,洗刷在贺兰山的耻辱,为大汗立下功劳。 那木罕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捧着酒走到爱不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放 心吧,我不是要夺你的权,都说了,是想让你能安心成婚。 ...... 酒宴过后,爱不花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不悦。他离开了帐篷,翻身上马,与月乃合并辔而行,道:那木罕好像没有那么信任我了。 既然到了大都,月乃合反而不再劝什么,安慰道:也许是汉人世侯们的倒戈,让大汗有些警惕了。 可我不是世候! 前方忽然一队骑兵举着火把跑过。 爱不花连忙一拉缰绳,止住战马。 咴! 一声马嘶,月乃合跨下的战马不知为何却是忽然发了疯,猛地向前窜去。 拉住他! 刹那间,月乃合便已被那疯马带得不见了人影。 爱不花连忙带人追上去,追了一会,远远便听嘭的一声巨响,其后便是一声惨叫。 他吓了一跳,赶上前一看,只见月乃合已摔在地上。 月乃合! 拿火把一照,赫然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却是从月乃合后脑勺流出来的,而其整张脸也被撞烂了,整个鼻梁骨都已碎裂,半张脸都凹陷进去血肉模糊。 爱不花转过头,侧耳倾听,像是还能听到那远走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两名骑士牵着一匹空马绕过空旷的大都城,把带血的狼牙棒往地上 一丢,重新回到那木罕的帐篷中。 大王,办好了。 那木罕点点头,喃喃道:你们说,汪古部的阿剌忽失归附成吉思汗,却还保留着自己的领地、权力…………那和汉人世侯有什么区别? 汪古部不是汉人。 我看他们比汉人还像汉人,你看中原有几个农夫会吟诗?会给自己起个字号的?额秀特。 大王,那样要不要把爱不花也杀了? 古部。 杀他做什么?那木罕摇头,等月烈嫁过去了,父汗自然能控制汪古部。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爱不花称自己是黄金家族,只觉得十分可笑。 阿刺海别吉收养的孩子,也敢自称成吉思汗的外孙?一 雁门关以南,唐军大营。 天下有小雪粒飘落,营中显得有些安静。 因天气突然转冷,唐军士卒大多都在帐篷里待着。大帅! 有士卒匆匆赶到望楼,向刘元礼禀道:祝将军来了,带了辎重来了! 好,棉甲带了没有?!这还不知。 刘元礼道:我去迎一迎他。刘元帅,我已经到了! 只听得望楼下一声大喊,之后脚步声传来,祝成已跑上了望楼。 他行了个军礼,高声道:刘元帅辎重已在卸了,让末将看看雁门关吧。 别把我这望楼踩塌了就行,棉甲有没有? 有!没等刘元帅催,陛下已经命人把棉甲送到太原了。刘元礼大喜,道:好!太好了! 祝成眺望着远山,道:娘的,元军也会守关。就是以前守雁门关的金军。 金国都亡了三十多年了。 也算是世侯。刘元礼抬手一指,道:野孤岭一战之前,三州和周边的豪强联络金军主帅完颜承裕,说愿为前驱和耳目,完颜承裕却只顾盘问退路怎么走。诸豪强失望而归,遂转投了蒙军,成了草原上最早的一批世侯,多是汪古部人。之后便是云、朔的豪帅附蒙。 祝成道:金国也是废物。 刘元礼道:我大军进军仓促, 未带辎重,抵达雁门关时天气忽然转冷。如今棉甲到了,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刘帅可有把握,可需要太原再派些援兵? 刘元礼抬了抬手,道:易公兵力本就不多,还要镇守山西诸城,不必调了。 说着,他微微有些感慨,道:元军守雁门关的主将叫刘恩,其父原本是金军将军,后领部降于蒙军,刘恩这人与我同祖,我已派人联络他。 能劝降他? 蒙古灭金时,其父能款附蒙古,如今大唐灭元,他为何不能归附大唐? 刘元礼性格沉稳,因此攻山西这一路而来虽未有大战,但取山西的速度并不慢,且伤亡最小,缴获最多。 他认为刘恩只要能看得清天下形势,就该放弃继续当世侯的妄想。不过都是些墙头草,风向变了,该倒了。 大帅,雁门关上有动静! 刘元礼抬起望筒,只见有元军士卒正在向这边挥动旗帜。他身子往前倾了些,希望看清是不是刘恩要投降。 然而,那些元军却是将一颗头颅挂了起来,向这边摇晃着,示威。看那头颅,正是刘元礼派去的使节。 娘的!有眼无珠,找死!刘元礼大怒,转身便下了望楼。 传令下去,既然棉甲到了,明日攻城!~ 转眼便到了九月底。 雁门关上空已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然而,关城上却没有多少积雪。 只有不停流出的滚烫鲜血,以及一具具战死的尸体。轰! 城墙忽然响起剧烈的颠动。怎么回事?! 唐军用火药炸塌了东面一段堵上去! 刘恩大怒,连忙又把兵马堵过去。结果却听得士卒们的喊声越来越慌。 唐军攻上城头了! 把他们赶下去!刘恩下令道:放火!放火! 东段城头上突然窜窜起了一道火墙,将那些登上城头的唐军士卒裹入火中燃烧,却也将元军来不及逃的伤者袭卷其中。 正此时,却有士卒匆匆找到刘恩。元帅,元帅,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刘恩大喜,问道:谁来了?看旗号,是大同总管元帅。 我亲自去迎,给我守好城! 刘恩匆匆赶到北城,望了好一会,果然见大同元帅按竺迩率骑兵赶到城下。 双方吆喝了几句,刘恩便下令道:快,打开北面城门! 他知道按竺迩之前奉命从延安偷袭关中,如今能赶回来支援,显然是因为攻关中失败了。 于他而言却不是坏事。 只要能守住雁门关,大不了就是重演辽、宋的旧事,他依旧能在关外当小诸侯。 刘元帅。 随着城门打开,一列列骑兵策马而入,其后便是白发白须的汪古部元帅按竺迩。 刘恩连忙迎上,道:大帅来得正好,唐军攻城正急,还请大帅出城击之。 出城可以。按竺迩道:但得向刘元帅借样东西。借什么?不如等打完仗再说? 现在就借。 随着按竺迩这一句话,已有骑兵赶到刘恩面前,忽然抽刀便砍。噗! 血柱激射而出,刘恩的一颗头颅已落在地上。 按竺迩抬头向城南看去,隐隐见到了城头上有眼熟的盔甲,不由心道:还好来得早,若再晚些,唐军就要破城了...... 第1274章 入冬 开封城北,黄河边。 若要更省钱的办法,该问问兄长才行.. 李瑕正在听郭弘敬说话,忽见林子匆匆赶过来。 一般而言,若非紧急军情,林子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报信,李瑕不免有些担忧起来,怕不是哪里打了场大败仗。 坐等战报,其实远比在战场上时更让人心情忐忑。 陛下。林子赶上前,却是一抱拳,道:聂哥哥的战报到了。终于到了。 诸路军中,聂仲由是进展最缓慢的一部。如今张弘道、张珏都快兵抵燕京城下了,聂仲由却一直在延安没有太多动静。 但此时李瑕看了那信件,却是十分诧异。聂仲由可有派人来? 有,陛下现在就见吗?现在就见...... 聂仲由派来的是个遂宁人,操着一口川蜀口音,让李瑕感到有些亲切。 末将蒋水石,见过陛下。蒋金石是你何人? 是末将的兄长。 朕记得他,嘉陵江斩史枢那一战,他很英勇。 稍聊了两句之后,李瑕问道:你们能确定按竺迩是真心归附?大帅不确定。 说说招降的详情。 大帅增援延安府时,按竺迩已驻兵于城北,然大帅苦等两月,也并未见元军攻城。直到按竺迩派了信使见大帅,说是他现在已经控制了他的兵马,因此敢与大帅联络,请大帅容他静观天下变局... 李瑕一边听着,一边从林子手里接过按竺迩的情报。 按竺迩是云州人,其父是金国的群牧使,即养马官,却在野孤岭一战之前,就驱赶着所有牧马投奔了成吉思汗;其母虽是金人,却与赵良弼是同族,汉化为赵姓。总而言之,这人出身于汪古部中的大家族,读书、目光长远,也是能两边倒的墙头草。 但后来,按竺迩忽然偷袭了我们。蒋水石还在详述着,道:那是今年三月,他以为我们已经放松了对他的防备,偷偷派兵想要向西绕到灵台道进攻关中,但大帅一直保持着警惕,伏击了元军一次,大胜。没多久,按竺迩又说想要归附,大帅不敢信他,让他拿出诚意来。之后我军攻占太原的消息传来,他便称要献云州、朔州.. 一 燕京城,团河大营。 这里位于燕京城南五十里。 帐篷中,那木罕与乃颜正在喝酒暖身子。 其实汪古部与汉人世侯没有区别,也可能背叛黄金家族。所以大汗让我们接手爱不花的兵马? 也因为他不会打仗,贺兰山之战时,他让父汗太失望了。就让他好好当黄金家族的驸马吧。 说到这个。那木罕笑道:他真把自己当成阿刺海别吉的亲儿子了。 乃颜举杯与那木罕碰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真正能让大汗信得过的人,还是只有我们这些真正的黄金家族子孙。 你不是一直想要吞并高丽吗?父汗答应了。 真的?说到这事,乃颜当即便来了兴趣,道:我听说高丽有臣子叛乱了? 是,那王谌不就是因此留在大都吗?那木罕道:等击败了李瑕,你便带他领兵进入高丽平叛,再利用他掌握高丽好了。 但我还听说王谌想当大汗的驸马? 先安他的心罢了。那木罕道:记住,你可以有鲁兀思,但前提是打败李瑕。 乃颜点点头,道:我知道。 两人又饮了几杯酒,等到身上暖和了,那木罕便道:走吧,去整编爱不花带来的牧民吧,我先挑 ? 你先挑。乃颜淡淡应了一句。有怯薛士卒掀开账帘。 只见面这会儿工夫,外面的积雪已经又厚了不少。雪真大啊。 冬天来得早,这是好事。那木罕道:唐军不耐寒,肯定要等开春了才能再进攻,三四个月,足够我们击败他们。 那些南方人要冻死了,该去偷袭他们。很快就会有机会的。 此时大营里,那木罕麾下的万户已经从汪古部的兵马中挑选出了一万人。 其实也不难,让各个百户过去,看到壮年的、披甲的便喊出来就可以。 至于剩下的,则归乃颜指挥。 保州一战,乃颜损失了一些兵力,这是忽必烈对他的补偿。 然则,当乃颜走进营中,看到的却是一个一个或太老或太小的牧民,盔甲武器也不足。 他心中不由冷笑,嘲笑拖雷家族的没落。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正在绑弓弦的少年牧民抬起头,答道:努桑哈。多大了?乃颜又问道。 十二岁。 站起来让我看看,有马背高吗?有! 那少年唰地便站了起来。 乃颜又问道:为什么出征?你是被强征来的吗? 不是。努桑哈道:我阿布是英雄,他战死了,羊群也卖掉了,额吉没有吃的,只能到别人的帐篷里给我讨吃的。我要上战场抢到战利品,养我的额吉。 乃颜用手掌拍了拍努桑哈的头,道:听着,你还很弱小,我们都很弱小。但终有一天我能带你回到草原,让你牛羊成群,为真正的大汗效忠吧,孩子。 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年轻的东道宗王那双吊角眼里闪动的是野心勃勃的目光。 ...... 这日年少的战士努桑哈得到了一副皮甲,入夜了他也舍不得脱下来,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幸运。 帐篷里很冷不过他不怕冷,阴山以北比这里冷得多,这让他憧憬着以后的战功累累,过上很好的生活。 此时在他想来,什么千夫长、万夫长也没多大了不起的。突然,他睁开眼坐起。 因为他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什么在鸣咽。是号角声。 努桑哈倏然站起,拿起他的弓就冲出了帐篷。然而,没有人教他该去哪,该怎么打仗。 他目光看去,大部分的士卒都还没起来,或许也像他一样茫然。敌袭!敌袭! 终于,大营里有了除号角之外的动静。 努桑哈于是向着喊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准备要立下战功. 前方忽然传来了惨叫声,是一队元军士卒溃败了,疯狂地向这边跑。 努桑哈已举起了弓,却不能射向他们,才打算让开嘭的一声整个人已被那些溃兵撞倒在地。 啊! 小腿被人踩了一脚,剧痛。 他就地一滚,抱着小腿忍着不哭,便听到一连串的惨叫。噗噗噗噗...... 忽然有血泼了他一脸,瞬间有许多人倒在地上。 他认为自己上了战场不会怕死人,因为从小就宰杀牛羊但这一刻感受是不同的。 那种恐惧涌上来,不是凭他以为自己能克服就真的能克服。身后是整齐的马蹄声,还有那些让人听不懂的汉语的吆喝。努桑哈顿时忘了立功,吓得转头就跑。 无 前方有雪泥溅起,有帐篷呼地一下便起火。火光中有士卒尖叫着逃了出来,一团大乱。努桑哈被拦住了去路,只好到处乱窜。 杀! 突然,汉语的怒叱声传来。 他转头一看,只见火光中出现了一个骑士的身影,手中的长柄大斧高扬,显然一挥下就要将他斩成两段。 努桑哈被那杀气吓呆了。 他的弓也早已掉了,只好闭上眼,大哭。然而,忽然一声哨响传来。 那马蹄声从他身边飞快掠过,他被撞倒在地。但还活着。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用哭声释放心中的害怕,良久才敢抬起头来,却见整片营地都是血与火,但动静正在变小。 这只是唐军开始进攻燕京的第一次出击,也许是为了表明他们并不打算等到开春...... 第1275章 前线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老丞相,到开封了。 车夫连接唤了两声,却见前方一个穿着褚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摆了摆手,道:不急,让老丞相多睡会。 那哪能成哩?额听说皇帝亲自在前面接。不打紧,先卸东西吧。 好吧,按理说,额也不知道你是谁,但就还是听你一回吧。 这些对话声传入耳朵里时只剩下隐约的细碎声音,韩承绪睁开眼,注意到马车停了便坐起身来,拿手帕擦了擦脸,准备下车。 手才扶到车厢的壁沿,有人扶住了他。 抬头一看,韩承绪微微一愣,道:陛下?韩老来了,看看这开封城。 韩承绪遂缓缓下了马车,只见杨果已拄着拐杖站在李瑕身后,他不由自嘲了一句。 收复开封的情形想了无数遍,谁曾想,到跟前竟是睡着了,还劳陛下过来扶。 还能睡得着,可见你还没老透。杨果故作淡然道:当年我之所以出开封,便是知道总有回来的一天。 三人都笑了笑,往路边的十里长亭走去,打算稍坐一会,等待进城的队伍安排好。 要谈的东西很多,关于北伐,关于后勤,关于朝中情形,韩承绪沉吟着,却是先说道:听闻陛下又纳了一位康妃。 李瑕难得有些心虚,问道:皇后生气了吗? 老臣不知。韩承绪笑道:但想必皇后是否生气,陛下可从家书中看出来。 其实高明月的来信中说的是阎容对此十分生气,李瑕却不知气到何种地步,故而随口一问。 朝中反应如何? 有人喜,也有人忧,总之正值北伐,朝中众臣倒也顾不上这些。老臣是想说,陛下若还有移风易俗之事,可趁如今办了。 韩老是懂朕的啊。 陛下不喜拘束,又有许多古怪习惯。老臣担心往后劝谏的入多了,到时招陛下烦。 以后再说吧,不急。李瑕一时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要破除的古代陋习,道:巧儿还说呢,过几日陪韩老到归德府老家走一趟。 韩承绪连忙摇手道:不去了,不去了,等这一仗打完,北方定了,才能安心回老家。 闲聊得差不多了,韩承绪换上了些郑重的表情,道:有几桩公务还得当面禀奏陛下,军中缺的棉甲、火器、药材等物,开春前必然是赶不出来的。此事请陛下不必怪军械坊与各造坊的官吏,要降罪则老臣一人当。 杨果道:老臣可向陛下担保,相关官吏俱已尽了全力。然供给二十余万大军,终究得循序渐进。 那是朕要求太严苛了。绝非此意。 韩承绪忙道:老臣以为,只需待到开春再攻燕京,一则棉甲棉衣不需如此大数目,二则到时其余物资也可补足。 说到难处,朕都明白。李瑕道:但这一仗等不到开春,必须现在打。 可论天时地利,燕京寒冷,于我军并不有利。 冷比饿好挨。情况韩老与杨老都明白,只是看如何衡量,今年靠缴获、军屯再向赵宋讨点赔偿,勉勉强强供应了大军粮草,再等到开春,谁能保证暖阳什么时候出?形势又有什么变化?我们的将士都是农民,到了二三月就担心家里的田地,他们的士卒都是强盗,到时反而没有心理负担。忽必烈宁肯收缩防线不肯决战,等的就是我们最虚弱的时候。他是一只在向后退的豹子,蓄力等着扑上来,我们既然确定越往后越饿,就得趁着有力气时一棍子打死它。 韩承绪、杨果都是随李瑕最久的一 批人,此时对视了一眼就知道李瑕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只提要解决的麻烦。 臣等会再催促物资,没有棉甲便备棉衣。 若没有棉衣,那就裘衣、皮货、布匹往北面送,有什么就送什是。另外,朝中有许多人判断这一仗要等到冬天过去。 人之常情,遇到难事就想往后放一放。让他们打消这种念头朕会亲自到燕京坐镇。 陛下又要北上?韩承绪吃了一惊,旋即便明白,李瑕之所以调他到开封坐镇,为的就是能抽身北上,只好问道:陛下何时启程? 快了,朕还在等几个消息才能放心。 一 其实李瑕心里已经在着急北上了,但奇怪的是他还没收到贾似道退兵的消息。 按道理而言,宋廷生变,必然会断掉粮草、召回征蜀大军。贾似道显然还没有到能煽动大军造反的地步,而粮草不足也不可能继续作战。李瑕推算无非有几种可能。 或是贾似道所携粮草还能再支撑两三个月,故意在给他施加压力;或是贾似道已在偷偷退兵,只是骗过了川蜀的守军;或是贾似道还能在韩震死后用别的办法稳住宋廷;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如今距离韩震之死才过两个月,贾似道的消息太慢,此时还没做好决策. 这些李瑕也说不准,只能等着。 但他先等来的却不是来自川蜀的消息,而是一个匣子。 这匣子的风格有些奇怪,刻着非常复杂的花纹,上面还镶着几颗红的、绿的、蓝的宝石,而开匣的把手则是皮的。 林子走上前,亲自打开了匣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递到了李瑕面前。 殿中隐隐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好在还不算太浓。匣子里是一个涂满了石灰的头颅。 他便是勘陀孟迦? 禀陛下,是,大帅说他为与忽必烈的友谊而付出了代价。李瑕点了点头,向林子吩咐道:装好,朕要带到燕京去。是。 李瑕又转向高长寿派回来的信使,道:说说具体的情况。 是,大帅与刘相公得到旨意后分两路行军,刘相公领两万人走唐蕃道,而大帅则领三万人沿着当年兀良合台攻大理的路线向朵思麻进军,才入蕃不久便有许多士卒伤亡,行到一个叫霍炉的地方,遇到了磨些蛮部的伏击,我军拼死反击,俘虏了酋首唆火脱因...... 李瑕一边听着这些,一边从案上翻出了一本诗集。 这是刘秉忠的诗集,其中有他随忽必烈南征大理时描绘沿途景象的诗词数十首,已成了李瑕了解吐蕃形势的重要情报。 此时再次一看,大部分动乱的地方都是当年忽必烈、兀良合台两路兵马行军所经过之处。 据唆火脱因所言,勘陀孟迦召集了朵思麻、哈答、朵甘思等地部众近三万人,打算分别从松潘、金川、木雅、金汤等地进入川蜀。大帅担心等到敌兵分散了,不好围剿,率我等急行军赶到盘陀寨。集中兵力猛攻勘陀孟迦主力。去年年底,收服了诸部之后,大帅继续向萨迦行军,与刘相公合兵,击败了公哥藏卜并俘虏了墨卡顿.... 伤亡大吗? 禀陛下,伤亡......恐逾半数,所携带牛羊马匹损失八成。 牛羊马匹倒是还好,都是贺兰山之战所缴获的,损失了就损失了。伤亡却是有些太大。 李瑕缓了缓末了,又问道:回师到哪里了? 末将出发时,大帅与刘相公也已出发,想必快则一月,慢则年节前可赶回成都。 李瑕点点头,让人安排信使去歇了。 他写了一封长信,招过 林子吩咐道:派人将这封信递给高长寿,让他尽快赶往汉中。 汉中? - 做了这个安排,李瑕决定不再等贾似道的消息。该往燕京了。 ~ 这次,李瑕没有带别的随行人员,只有五百选锋营骑兵。 但从开封到燕京的一路上,正在络绎不绝行进的全都是他的将士。 路边的枯草上已结了霜,每当急促的马蹄声传到唐军士卒们耳中,总有将领回过头准备问一问是哪路友军。 他们看到的却是一面飞扬的龙旗。那是......陛下? 须臾之间,这支小股骑兵已由远及近,迅速消失在更北面的风雪之中。 第1276章 邀战 十月初七,元大都。 忽必烈已披上了一身金甲。 一个个臣子匆匆赶到他面前,听了他的命令,又匆匆离开。元军终于有了紧迫感。 大汗,乃颜的兵马已经从团河大营撤回来了。 塔察儿这个该死的孙子,他没有他的长相那样凶狠,命令他去守东面......阿合马到了没有?! 于是阿合马匆匆进了大帐,在地毯上拜倒。 忽必烈冷眼看着他,问道:火炮造了几门了?! 大汗,已经又造好两门了,正在往城头上搬。另外,还有八门回回巨炮已经安好了,猛火油柜与霹雳炮也准备好了...... 阿合马丢失了太原却没有被忽必烈杀掉,正是因为他还在负责此事。 从六年前开始,大元就希望能够仿制唐军的火炮。 毕竟从成吉思汗时代,蒙军就十分重视这些军械技艺,往往在屠城时留下工匠的性命。打败了腐朽的金国,又凭借着金国的火器西征,也是蒙军无敌于天下的原因之一。 为了刺探唐军的火器造法,控鹰卫屡屡派细作遣入长安,而阿合马在山西也常常通过走私商人刺探此事。然而得到的从来都只是一星半点的情报。 好在随着唐军火炮见得越来越多,元军中已有不少人认识到这并非太难的东西。 阿合马通过千方百计地刺探,以及不断地摸索钻研,终于在两年前画出了火炮的图纸,交由忽必烈在大都的造作局院铸炮。 可惜的是,唐军已经开始北伐,且渐渐攻到了燕京。这几门火炮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阿合马只希望它们能保住自己的命.. 唐军已经开始攻城了,你到城头上指使勇士们发炮,本汗要看到你值得本汗宽恕。 大汗放心!阿合马额头上有了微微的细汗,却还是应道:只要臣还在,绝不让唐军进入大都。--- 忽必烈抬眼看向城防图,已有人将新增的火炮与回回炮的位置标注了上去。 而阿合马才退下去,马上又有信使赶来。大汗!爱鲁元帅传了急报回来 爱鲁是忽必烈派往居庸关驻守的将领。 此时忽必烈接过信报看了一眼,目光一凝,眼神中闪过一丝暴怒。按竺迩叛了。 雁门关已经丢了。 也许很快唐军就会攻到居庸关。 但忽必烈思考了良久之后,却并没有对此做出什么决策,只是传令给爱鲁,命其守住居庸关。 其后,他吩咐怯薛,杀掉爱鲁派来的信使。他不希望那些蒙古将领们再嚷嚷着撤回草原。现在该做的是击败唐军. 一 唐军团河大营。 大帅,保州张老元帅来了。 张珏听到通传,转身便向营外赶去,亲自去迎张柔。 而在他身后,史炤见此一幕,忍不住便向他叔父史进道:三个元帅都姓张,分都分不清。 闭嘴,你要有本事,哪天让人叫声史元帅,我们家祖坟就冒青烟了。 很难吗?史炤拍了拍胸脯,我这么年轻就战功累累。别给老子狂,老子只求你在战场上保得小命。 不一会儿,那边张珏已领着张柔、张弘道等人走进大帐,互相引见。 待听说这些是钓鱼城出来的将领之后,张柔的目光便有些不同道:了不得,了不得。 史炤不由挺直了背,心想钓鱼城一战斩了蒙哥那就是不一样,不管走到哪里,谁都得高看一眼。这次若是能斩杀了忽必烈,那还了得.. 这么一 走神,再回过头来,只见几个张元帅已围着地图商量起来。大军已经抵达燕京城下了,诸路总不好再各自为战。陛下这几日便该到了。 那就好,如今我也还在熟悉地形。张元帅对这一战如何打,可有想法? 城池太大了,我们的兵力围不住,反而是元军骑兵能不断袭扰我们。 据我所知,元军粮草也未必多,一定会以骑兵绕后袭击我们的辎重线。 那初时还是要以反袭扰为主,待元军死了偷袭辎重的心,便可逼他们与我们决战。 史炤听着听着,觉得这些分析实在是太让人乏味了,渐渐又有些走神。 他心想自己或许真的当不了一个大帅,也许只能当个猛将。 再转头一看,只见刘金锁站在诸将当中,已经闭上眼,头不时往下点,像是站着也能打瞌睡。 反倒是阿吉原本虽是个不识字的女将,如今却是一边盯着地图,一边听几个元帅分析听得入神。 忽然,帐外传来了一声哨响。 史炤一惊,原以为是敌袭。其后却见一名士卒冲进账中。陛下到了! 什么?张珏也是吃了一惊,呼道:这么快?! 众将心中犹有不信,连忙赶出大营,等了一会,却真有骑士的身影从远处的风雪中撞入视野,其后便是一杆龙旗。 ~吁! 骑兵们勒住缰绳,马蹄在雪地上扬起积雪。 李瑕翻身下马,用力搓了一把被冷风吹得冻僵了的脸。 若不是前方的诸将都认得他,很难相信这位皇帝陛下就这样匆匆又赶回了前线。 陛下,臣上午才得到信报.....看来信使的脚程比朕还是快些。 李瑕抬手道:在军中就别啰嗦了,先进帐。他吩咐选锋营将士先去安顿,大步便往营内走,路过熟悉的将领时还伸手拍了拍他们。 刘金锁,胖了。 陛下,臣明明是壮了。 李瑕又拍了拍史炤的肩道:高了不少?史炤傻笑两声,也不知道如何应。 他傻乎乎重新跟回大帐中,只见李瑕已站在了那地图前。你们方才在讨论战略?可有结果? 臣等以为,这一战该先防元军袭扰...... 帐篷中的篝火烤得李瑕身上的积雪化成水,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接过一条帕子擦着脸,待听过这些分析,却是摇了摇头。 这一战不能打得这么麻烦,朕打算直接与忽必烈决战,你们以为如何? 诸元帅俱是一愣。 而像刘金锁、史炤这些将领则是顿时精神了不少。 决战?张珏疑惑道:忽必烈有坚城可守,岂愿与陛下决战?管他愿不愿意,只待诸路兵马抵达,直接总攻。 李瑕抬手,指着地图,道:我们的辎重线都是沿着太行山向北,元军若还想着迂回偷袭,随他们去。派的兵少了起不了大作用,派的兵多了,忽必烈身边的兵力便减少。 可元军若是攻打我们背后的城池又如何? 长痛不如短痛。要想减少损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打败忽必烈的主力。 张柔有些吃惊,因为李瑕的意思是,哪怕有元军骑兵迂回到后方去作乱也不管了。这与之前步步为营的策略完全不同。 竟是在开始攻打燕京之后,突然完全改变了态度。 之前我们面对的是元、宋的联盟,求的是稳,不能出错。如今赵宋正处内乱,蒙元想借着寒冬将战事拖到明年,我们务必要快、猛。 末将也是这个意思!刘金锁忽然大声道,这里太冷了,若是磨磨唧唧的,还不如直接与蒙虏决一死战! 史炤也点头不已,忽然觉得自己又能当大元帅了。 只见李瑕又道:朕已命诸公在十月底之前,务必将一应军需送达。且各路兵马也将在月底前赶到,形成全面包围。说着,他提起张珏案头的毛笔,在地图上画了两条箭头。 到时,刘元礼会汇合聂仲由、按竺迩等部,扫荡云、朔一带,再自西向东攻打居庸关;至于杨奔则在此处 几个元帅终究是比刘金锁聪明得多的,此时已完全明白这仗该怎么打了。 张珏,你领兵往燕京城东面驻扎,以便到时为刘元礼部牵制元军。 臣遵旨。 张弘道,你领本部骑兵往东南方向驻扎,随时准备策应。臣遵旨。 你等遇战事,自行决议。 李瑕说罢,转向张柔,道:张柔领本部步卒与朕坐镇团河大营,如何? 老臣遵旨。 将朕的龙旗竖到大营中让元军看到。~ 昔木土脑儿之战,不算行军的时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决战只花了两天时间。 他本以为这次与李瑕交手不同,因此他打算用汉军的打法,如守城、防守反攻,再配合蒙军的袭扰战术。 然而,当李瑕的旗帜一挂起来,眼看着唐军只用增兵这种简单的战术,忽必烈便意识到,李瑕与阿里不哥一样,想一战定胜负. 第1277章 营造图 朔风呼啸而过,冰凉刺骨,如同带着刀子一般将脸上的皮肤割破。 陆秀夫努力抬起僵硬的手臂,拿起指北针看了一眼,判断队伍行进的方向还是对的,这才稍稍放心些。 举目望去,前方是茫茫雪原,其壮阔与江南的小桥流水完全不同。以中华之大,南与北、东与西才有如此迥异之景象。他不由庆幸自己活在这个以收复为基调的时代。 他没有像陆游一样“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他见过了秦岭的高峻陡峭、关中的物华天宝,穿过河西走廊,踏过贺兰山,如今终于走到了燕赵之地。 忽然,一声哨响从前方传来。 陆秀夫连忙大步向前赶去,迎面见到有探马正逆着队伍匆匆赶来。 “陆相公,有元军骑兵向这边过来了,大概两三千人,在我们东面三十里。” “先发信号求援,最近的城垒在哪里?” “西北五里的牛口裕。” “传令下去,加快赶路。” 陆秀夫大步跑着,不停催促道:“都加把劲,大军就在眼前,这是最后一批辎重了!” 队伍行进得很快,但还没来得及进牛口裕,东面的风雪中已显出了黑 色的骑兵身影。 “元军来了!” “集合!将士在前,民未在后,把马车拼起来!“ 有些民夫们吓得逃进了队伍,来不及驱马车,只能任它们留在后面。 很快,元军骑兵杀了过来,用火把点燃了马车,以箭矢射向唐军。 陆秀夫目光看去,只见熊熊烈火冒着浓烟、披着黑色皮甲的元军骑兵不停在眼前穿梭。野蛮的烧杀抢掳使他们显得那么可怖。 好在,就在他们与元军骑兵接触不到小半个时辰之后,北面有一支唐军骑兵赶来。 元军是来袭扰后方的,并不愿缠斗,随着哨声迅速散开,向南面奔去。 唐军迅速上前保护车队,一名将领策马赶到陆秀夫身边,翻身下马便笑嘻嘻道:“陆相公,没事吧?” “快追,他们往南去了!” “追了不好,元军熟悉地形,跟在他们后面跑那要追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可他们有可能会袭击我们的后方。” “尽快击败忽必烈才是最行之有效的减少损失的办法”,哈哈,陛下说的。” “尽快?是何时?” “全军总攻就在五日后陆相公赶路得快些了。” 陆秀夫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位矮小的将军,才想起礼仪不能丢了遂作揖道:“胡将军,多谢相救。” 胡勒根咧嘴笑道:“陆相公怎么知道我的汉姓?” “我不知…………好吧我确实知道。胡将军是何日到的?” “可有十多天了,我们整编了伯颜的降军以后从洛阳赶上来的。陛下就怕骑兵不够,机动兵力比元军少太多,战术上就被动了…………” 胡勒根仿佛是在炫耀一般,不仅说话流利,用的还都是新鲜词。 陆秀夫再次转头向南面望了一眼,有些担忧那些迂回到后方的元军骑兵,但要解决他们,更好的方法在前方。 “走吧,尽快赶路吧。” 两日之后,这批辎重被送进了唐军团河大营。 随着交接完成,一辆辆马车被打开。 “棉衣来了!” “快,发下去。” 营中热闹非凡,一个个窝在帐篷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卒终于领了棉一衣,这种时候也顾不得合不合身,一个个纷纷将衣服套在身上,再在外面披甲,显得臃肿笨拙了许多。 这一忙便忙到入夜,陆秀夫再次赶到大帐见李瑕。 护卫让他直接进去,帐中,李瑕还在与张柔围坐在一张地图前详谈。 “金中都本有居民四十余万人。我军北伐之初,忽必烈便命百姓迁至大都,如今大概迁了二十余万人,这些人想必大部分已被征为民壮,而金中都城中不少房屋已被拆卸,作为木材、石材守城.....“ “加上守军,元大都中大概有四十万人?“ “既使如此,城中依旧地广人稀。”张柔道:“且兵民多集中在城南,城北尤其空旷。” “居民稀少、地势空旷,防守时城上无可依托,反而是不好守的。” “因此,之前刘秉忠曾说过,可于城中偏北处增建一道城垣,使城成为,日,字布局,才能从容布防。” “大有大的烦恼。”说到这里,李瑕转头一看,招了招手,道:“君实来了,一起参详吧。” 陆秀夫凑近一看,瞳孔不由张大,只见摆在那的竟然是一张元大都城的营建图纸,关于这座城池的各种细节清清楚楚。 他是能看懂建造图的,很快便看出元大都城周长六十余里,城墙高三丈,墙基宽七丈,城头宽三丈。 “这城墙造法,”陆秀夫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道:“是用土夯筑的?” 张柔抬头看了他一眼,抚须道:“不错,先设永定木,再横向加以紝木,,再以土夯筑。” “何不用砖石?” “燕地夏季多雨,本是打算以砖石筑城。蒙元财力不足,因此作罢。“土城墙,很容易炸开?” 张柔摆了摆手道:“炸城门更方便。” 他手指在图纸上一点,道:“大都有十一道城门,皆是大木过梁式方门,并未以砖石包裹,且未构筑瓮城…..“ 次日,元大都。 汗帐之中火光通明。“唐军那边都在说,后天就要“总攻“了。” “什么总攻,唐军哪一天没有在攻城?” “不一样。看他们这大半个月的攻势,都是在试探。” “那我就不懂了,他们这个总攻能有什么不一样?还能逼得我们有城不守,出去和他们决战吗?” “决战也没什么不可以。”那木罕忽然道:“我早就想率骑兵出城,踏了李 瑕的大营!我们是蒙古骑兵,守城有什么意思?” 乃颜道:“守城的意思,是用那些汉军先在城头上削弱唐军,等到一两个月后,天气更冷,唐军更虚弱的时候,蒙古骑兵再出城,一战歼灭唐军。” “那唐军说的”总攻又是什么意思?” “打雷了?” 移相哥看向帐外,忽然觉得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他迅速站起身,看向忽必烈,提醒道:“大汗……..” “开始了。”忽必烈平静道:“李瑕没有等到后天,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那他也还是提早了一天,卑鄙的汉人。” “先由那些汉军去消耗吧,让勇士们养足精神。” 话虽这么说,不少宗王们还是紧张地站了起来。 没等一会,果然有士卒匆匆赶了过来。 “大汗!唐军夜袭文明门!” 元大都有十一座城门,其中东、南、西三面都是三个城门,只有北面是两个城门。每个城门的命名都与《周易》卦象相关。 文明门则是南面最东边的一个城门。 唐军首先攻打这个城门,元军并不意外。 因为唐军主力多在南边,若大军调动到北面,动静必定让元军警觉;而大都城的西南方向紧挨着金中都燕京旧城,可以互为犄角。 那么,唐军最好的进攻方向就是东南。 阿合马也考虑到这点,特地安置了一门火炮、三门回回炮在文明门上。 “放!” 元军炮手调整了炮口,有些紧张地点燃了火绳。 随着那火绳迅速燃尽,便是一声巨响。 “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有炮弹被吐了出去。 阿合马抬起望筒,能看到远处的火光中有许多唐军士卒被砸碎,不由大喜。 “成了!真的铸成了能用…….再放!再放!” “轰!” 又是一声巨响。 随后,还有回回炮砸出大石…… 与此同时,有一千余人正在迅速穿过元大都以北一条结了冰的河流。 漫天都是飞雪,他们身上也全是积雪。 终于,前方已能看到元大都的北城垣了。 “停下。” 皮丰低喊了一句,当先在雪地上伏倒下来。 他是蜀人,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冻得打了个冷颤才抬起望筒往大都城头看去。 “元人把城建大了,北面还真他娘没几个人。” 果然和事先说好的一样,元大都城北空旷,守卫人数并不多。 不过唐军怕元军警觉,派来的兵马也少,而元军骑兵从城中穿梭过来,支援更快,到时也不好打。 皮丰不管这些,打算先炸城门再说, 他很快招过麾下两名什将。 “孟喜,孔狗富。” “来了,将军。” “成吗?老子不能带太多人上前,要被狗虏发现的,就你们二十人,轰了城门。” “成!” “上,小心些。” 皮丰其实恨不能自己亲自过去炸城,但他现在已经是将军了,得对麾下更多的士卒负责,只好趴着,在心里碎碎念。 “这城建得比老子云顶城差多了,大木作梁的夯土城门,换老子,一炸就塌。” 渐渐的,那二十余勇士已消失在了风雪之中,任他端着望筒仔细找,也始终找不见他们。 而雪一直在下,不一会儿渐渐把这千余步卒埋在雪地里。 皮丰也不动,只将望筒露在外面,心说这攻破燕京城的首功可不能丢了。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278章 都城 元大都城北只有两座城门,西边的一个名为“健德门”,东边的一个则名为“安贞门”。 据张柔所言,在安贞门段城墙才修建好之后正遇到暴雨,而夯土尚未干透,容易被雨水冲刷松塌。他们于是命人收割芦苇编成苇席,覆盖墙垣,戏称为“蓑衣披城”。 且当时为了防止积水浸泡城墙,他们还掘开了护城河,挖渠将积水引往北边。 孟喜此时便带着人在这条干涸的水渠里缓缓爬行。他动作很慢,生怕把身上的积雪抖落在地上。 终于,他们抵达了护城河边。 河已经结冰了,但上面并无遮掩。 孟喜抬头看去,只见城头的火光附近,几个元军守卫正聚在一起说笑,并没有注意到城下。 他向不远处的狗富打了个招呼,示意狗富带人留在这里接应。又向他身后的士卒低声道:“传下去.....冲到城墙下莫搞出动静。” 之后,孟喜手支在雪地里,稍稍调整了一下,灵活而又轻巧地往前一窜,迅速缩到了城根下。 很快便有三名士卒跟过来。 掀开城下的苇席,果然找到一些还没来得及填上的小洞。 孟喜便比划了一下手势,示意后面过来的士卒把炸药塞在这边。他们则带着自己的炸药往城墙西边摸了过去。 忽然,城头上响起了一阵大喝。 “什么人?!” 有火把被抛了下来。 孟喜转头一看,只见他麾下士卒高财正在冲过护城河。“快!” “嗖嗖嗖嗖.....” 城头箭矢齐射,瞬间就将高财射倒在护城河的冰面上。“炸城!” 孟喜大喝一声,立即往前冲去,揭开苇席,将炸药塞在城门边。“? 城头上有大石头砸下将不远处另一名士卒砸倒在地。 孟喜连忙过去,从他怀里掏出炸药,来不及再找地方塞,还是塞在城门边,余光瞥见其他人也就位了,连忙喊道:“点了!” 此时狗富那队人正在对着城头放箭,暂时压得元军不敢冒头。使得孟喜剩下的几人能成功点火。 “走!”“噗。” 又有人被射倒孟喜连忙过去将他的炸药点上,同时再次喊道:“走啊!”他迅速向外跑去,同时还扶起了地上一个伤员。 “莫管我了......”“老子叫你走!” 下一刻,孟喜腿弯处也中了一箭,摔在冰面上。他抬头看去,还能听到狗富在冲自己喊。 “过来啊!” “轰隆隆!” 周围的喊叫瞬间安静下去,只剩下那轰然巨响。孟喜只觉身后一片灼热,终于是暖和了些。 一股巨大的推力猛地砸在他背上,将他狠狠掀起,砸在前方的雪地上,他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占住城洞!” 狗富瞪大眼看去,只见前方那城门已经在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连城门上的大梁木也塌了下来,方城门只剩下一个三角的城洞。 他第一个便重新冲了过去。 此时城头上的守军也被吓到了,忘了放箭。 等狗富往前一扑,滚进城洞,才有木头重重砸下来。“快!封出城门!”城上守军大喊。 狗富却已掏出一枚手雷点了,冲进城中,对着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元军当中一抛,又将炸药塞进边上的石料堆里点燃,拉过一排拒马便退回城洞中。 “轰......”“守住城洞!” 皮丰觉得自己要被冰僵了。 终于,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巨响,连忙站起身来,先从怀里摸出一枚烟花,点燃。 “咻”的一声,红云在空中绽开。 皮丰大吼道:“冲过去!” “杀啊!” 僵硬的腿好不容易才迈开,千余唐军涌向安贞门。却也有士卒趴在雪地里没有再爬起来。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 有唐军士卒把浑身是血的伤员往后拉,也有人已冲进了安贞门。此时,马蹄声在城中响起。 因为城头上的多是汉军,而城中的蒙古骑兵本就是在待命,已随着爆炸向北面涌来。 皮丰却不管这些,已经冲上了城头,挥刀便斩,将守城的元军先杀下来。 “杀啊!狗虏也会守城?老子只攻一次便破城!”“破城!破城!” ~~ 与此同时元大都东面。 胡勒根抬起头,看到了天上的红云,立即下令道:“去安贞门!”“驾!” 马上有五千唐军骑兵开始转向北面。 但更多的骑兵还在张弘道的统领下驻扎于元大都东南方向没有动。东面城头上的元军却分不清这些,只听得马蹄声从城下过去,连忙报信。 “快!唐军有大股骑兵往北去了,快报元帅....”没多久,又见城东的唐军大营方向越来越亮。 城头上的守军凝神看去,渐渐明白,那是张珏也开始率大军往北移。唐军这是铁了心要去占住安贞门了。 团河,唐军大营。 有士卒站在望台上,抬头看到了天边的红云,立即报给大帐中的李瑕。李瑕于是拿起一枚兵棋,放在了地图上安贞门的位置。 张柔抚着长须,道:“果然,元人还是不善于守城。” “忽必烈早晚会意识到,出城与朕决一死战才是他最好的办法。”李瑕说着,忽又摇了摇头,像是有些不确定起来。 张柔沉吟道:“陛下是觉得,忽必烈有可能退回草原?” “退回草原?”陆秀夫有些惊讶,“元军还有十五六万人,如何能轻易便退?” “或许退走才是对忽必烈而言最理智的办法。不给陛下一鼓作气歼灭他的机会,回到草原上休养生息,他便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往后每年南下打草谷,岂非比在燕京决战更稳妥。” “可元军已经一退再退,最后连燕京也不守吗?” “因为他们是强盗。”李瑕道:“强盗进了旁人的家中,仗的是强壮、有武器,一旦遇到同样强壮的家主人,家主人能拼命血战,强盗能吗?” 陆秀夫道:“那万一让忽必烈撤了.....””“不能让他撤了。” 李瑕能够预料到,万一让忽必烈率大军退回草原,只怕往后十年、二十年都要与之继续纠缠。 这是他绝不愿接受的后果。 为了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已经派信使走飞狐陉传令给刘元礼。 他要在大军总攻的同时,让西线军也猛攻居庸关,打忽必烈个措手不及,连退路也不给他。 布局到现在,形势已经很简单了。忽必烈有三个选择。 若继续守城,唐军马上就要入城,双方巷战;或者干脆些,出城与李瑕决战;却也有可能会逃,那带着大军只能走居庸关,到时李瑕无非就是再追上去,在居庸关决战。 对着地图上的路线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李瑕稍安心了些,心道:“随你选,朕不会给你第二次逃走的机会。” ~~大都城。 汗账中气氛十分凝重。 “大汗,唐军已攻破安贞门.....” 不等忽必烈开口,移相哥已大喝道:“那还不命人去守?!” “诸千户已经赶过去了,但是唐军也一直在增兵。从千余人到五千人,到五......五万人。” 那木罕立即向忽必烈请命道:“父汗,我愿率兵往城北击败张珏。”“大汗。” 移相哥连忙打断了那木罕,道:“现在已经拦不住越来越多的唐军进城,再派大军去守,也是在城中与唐军巷战。” “不是巷战。”那木罕道;"城里地形开阔,可以摆开阵势。” “再开阔也开阔不过草原。”移相哥道;“城中宽不过十四里,骑兵不能迁回、绕后,唐军投掷霹雳炮便能让马匹受惊,你要让勇士们下马步战吗?” “那就出城决战!” 那木罕大步赶到地图前,抬手一指,道:“张弘道、张珏两部兵力如今都移到北面了,我们干脆出城与李瑕决战。李瑕驻扎于团河,兵马不过三到五万人,歼灭他,即可大胜。” “对,这就像野狐岭一战,完颜承裕分兵各地,成吉思汗集兵攻他中军......” 移相哥皱了皱眉,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就成了李瑕所说的十一月三日决一死战。” “那就决一死战!”那木罕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难道还会在战场上害怕吗?!” 移相哥不愿与那木罕争吵,而是转向忽必烈道:“大汗,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 乃颜马上问道:“移相哥大王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现在退回草原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坐在那的忽必烈听到这句话,终于转头看向了汗帐中一个个宗王。只见移相哥、爪都、兀古带等人都纷纷起身。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忽必烈开口问道。 “大汗,哪怕退回开平也好。”爪都道:“到了草原上,打起仗来就灵活多了。” “怪不得。”忽必烈冷笑了一声,道:“怪不得,强大的蒙古铁骑会一路败到这里,因为你们就是这么想的,敌人杀到面前了,你们却还在想着退回草原。” “这是因为·.....” “因为你们都是懦夫!” 忽必烈倏然站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封战报,丢在地上。 “本汗不瞒你们了,你们退不回去了,因为居庸关已经丢了!要想活下去,只能与唐军死战。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像一个勇士一样战斗,守住黄金家族最后的荣耀。” 众人的目光看向那封战报,俱是愣在那儿。 忽必烈已拔出刀,走到了帐中,盯着移相哥,道:“你说错了,这里就是本汗的都城,本汗就是中原的皇帝。”元大都城北只有两座城门,西边的一个名为“健德门”,东边的一个则名为“安贞门”。 据张柔所言,在安贞门段城墙才修建好之后正遇到暴雨,而夯土尚未干透,容易被雨水冲刷松塌。他们于是命人收割芦苇编成苇席,覆盖墙垣,戏称为“蓑衣披城”。 且当时为了防止积水浸泡城墙,他们还掘开了护城河,挖渠将积水引往北边。 孟喜此时便带着人在这条干涸的水渠里缓缓爬行。他动作很慢,生怕把身上的积雪抖落在地上。 终于,他们抵达了护城河边。 河已经结冰了,但上面并无遮掩。 孟喜抬头看去,只见城头的火光附近,几个元军守卫正聚在一起说笑,并没有注意到城下。 他向不远处的狗富打了个招呼,示意狗富带人留在这里接应。又向他身后的士卒低声道:“传下去.....冲到城墙下莫搞出动静。” 之后,孟喜手支在雪地里,稍稍调整了一下,灵活而又轻巧地往前一窜,迅速缩到了城根下。 很快便有三名士卒跟过来。 掀开城下的苇席,果然找到一些还没来得及填上的小洞。 孟喜便比划了一下手势,示意后面过来的士卒把炸药塞在这边。他们则带着自己的炸药往城墙西边摸了过去。 忽然,城头上响起了一阵大喝。 “什么人?!” 有火把被抛了下来。 孟喜转头一看,只见他麾下士卒高财正在冲过护城河。“快!” “嗖嗖嗖嗖.....” 城头箭矢齐射,瞬间就将高财射倒在护城河的冰面上。“炸城!” 孟喜大喝一声,立即往前冲去,揭开苇席,将炸药塞在城门边。“? 城头上有大石头砸下将不远处另一名士卒砸倒在地。 孟喜连忙过去,从他怀里掏出炸药,来不及再找地方塞,还是塞在城门边,余光瞥见其他人也就位了,连忙喊道:“点了!” 此时狗富那队人正在对着城头放箭,暂时压得元军不敢冒头。使得孟喜剩下的几人能成功点火。 “走!”“噗。” 又有人被射倒孟喜连忙过去将他的炸药点上,同时再次喊道:“走啊!”他迅速向外跑去,同时还扶起了地上一个伤员。 “莫管我了......”“老子叫你走!” 下一刻,孟喜腿弯处也中了一箭,摔在冰面上。他抬头看去,还能听到狗富在冲自己喊。 “过来啊!” “轰隆隆!” 周围的喊叫瞬间安静下去,只剩下那轰然巨响。孟喜只觉身后一片灼热,终于是暖和了些。 一股巨大的推力猛地砸在他背上,将他狠狠掀起,砸在前方的雪地上,他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占住城洞!” 狗富瞪大眼看去,只见前方那城门已经在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连城门上的大梁木也塌了下来,方城门只剩下一个三角的城洞。 他第一个便重新冲了过去。 此时城头上的守军也被吓到了,忘了放箭。 等狗富往前一扑,滚进城洞,才有木头重重砸下来。“快!封出城门!”城上守军大喊。 狗富却已掏出一枚手雷点了,冲进城中,对着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元军当中一抛,又将炸药塞进边上的石料堆里点燃,拉过一排拒马便退回城洞中。 “轰......”“守住城洞!” 皮丰觉得自己要被冰僵了。 终于,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巨响,连忙站起身来,先从怀里摸出一枚烟花,点燃。 “咻”的一声,红云在空中绽开。 皮丰大吼道:“冲过去!” “杀啊!” 僵硬的腿好不容易才迈开,千余唐军涌向安贞门。却也有士卒趴在雪地里没有再爬起来。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 有唐军士卒把浑身是血的伤员往后拉,也有人已冲进了安贞门。此时,马蹄声在城中响起。 因为城头上的多是汉军,而城中的蒙古骑兵本就是在待命,已随着爆炸向北面涌来。 皮丰却不管这些,已经冲上了城头,挥刀便斩,将守城的元军先杀下来。 “杀啊!狗虏也会守城?老子只攻一次便破城!”“破城!破城!” ~~ 与此同时元大都东面。 胡勒根抬起头,看到了天上的红云,立即下令道:“去安贞门!”“驾!” 马上有五千唐军骑兵开始转向北面。 但更多的骑兵还在张弘道的统领下驻扎于元大都东南方向没有动。东面城头上的元军却分不清这些,只听得马蹄声从城下过去,连忙报信。 “快!唐军有大股骑兵往北去了,快报元帅....”没多久,又见城东的唐军大营方向越来越亮。 城头上的守军凝神看去,渐渐明白,那是张珏也开始率大军往北移。唐军这是铁了心要去占住安贞门了。 团河,唐军大营。 有士卒站在望台上,抬头看到了天边的红云,立即报给大帐中的李瑕。李瑕于是拿起一枚兵棋,放在了地图上安贞门的位置。 张柔抚着长须,道:“果然,元人还是不善于守城。” “忽必烈早晚会意识到,出城与朕决一死战才是他最好的办法。”李瑕说着,忽又摇了摇头,像是有些不确定起来。 张柔沉吟道:“陛下是觉得,忽必烈有可能退回草原?” “退回草原?”陆秀夫有些惊讶,“元军还有十五六万人,如何能轻易便退?” “或许退走才是对忽必烈而言最理智的办法。不给陛下一鼓作气歼灭他的机会,回到草原上休养生息,他便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往后每年南下打草谷,岂非比在燕京决战更稳妥。” “可元军已经一退再退,最后连燕京也不守吗?” “因为他们是强盗。”李瑕道:“强盗进了旁人的家中,仗的是强壮、有武器,一旦遇到同样强壮的家主人,家主人能拼命血战,强盗能吗?” 陆秀夫道:“那万一让忽必烈撤了.....””“不能让他撤了。” 李瑕能够预料到,万一让忽必烈率大军退回草原,只怕往后十年、二十年都要与之继续纠缠。 这是他绝不愿接受的后果。 为了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已经派信使走飞狐陉传令给刘元礼。 他要在大军总攻的同时,让西线军也猛攻居庸关,打忽必烈个措手不及,连退路也不给他。 布局到现在,形势已经很简单了。忽必烈有三个选择。 若继续守城,唐军马上就要入城,双方巷战;或者干脆些,出城与李瑕决战;却也有可能会逃,那带着大军只能走居庸关,到时李瑕无非就是再追上去,在居庸关决战。 对着地图上的路线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李瑕稍安心了些,心道:“随你选,朕不会给你第二次逃走的机会。” ~~大都城。 汗账中气氛十分凝重。 “大汗,唐军已攻破安贞门.....” 不等忽必烈开口,移相哥已大喝道:“那还不命人去守?!” “诸千户已经赶过去了,但是唐军也一直在增兵。从千余人到五千人,到五......五万人。” 那木罕立即向忽必烈请命道:“父汗,我愿率兵往城北击败张珏。”“大汗。” 移相哥连忙打断了那木罕,道:“现在已经拦不住越来越多的唐军进城,再派大军去守,也是在城中与唐军巷战。” “不是巷战。”那木罕道;"城里地形开阔,可以摆开阵势。” “再开阔也开阔不过草原。”移相哥道;“城中宽不过十四里,骑兵不能迁回、绕后,唐军投掷霹雳炮便能让马匹受惊,你要让勇士们下马步战吗?” “那就出城决战!” 那木罕大步赶到地图前,抬手一指,道:“张弘道、张珏两部兵力如今都移到北面了,我们干脆出城与李瑕决战。李瑕驻扎于团河,兵马不过三到五万人,歼灭他,即可大胜。” “对,这就像野狐岭一战,完颜承裕分兵各地,成吉思汗集兵攻他中军......” 移相哥皱了皱眉,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就成了李瑕所说的十一月三日决一死战。” “那就决一死战!”那木罕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难道还会在战场上害怕吗?!” 移相哥不愿与那木罕争吵,而是转向忽必烈道:“大汗,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 乃颜马上问道:“移相哥大王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现在退回草原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坐在那的忽必烈听到这句话,终于转头看向了汗帐中一个个宗王。只见移相哥、爪都、兀古带等人都纷纷起身。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忽必烈开口问道。 “大汗,哪怕退回开平也好。”爪都道:“到了草原上,打起仗来就灵活多了。” “怪不得。”忽必烈冷笑了一声,道:“怪不得,强大的蒙古铁骑会一路败到这里,因为你们就是这么想的,敌人杀到面前了,你们却还在想着退回草原。” “这是因为·.....” “因为你们都是懦夫!” 忽必烈倏然站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封战报,丢在地上。 “本汗不瞒你们了,你们退不回去了,因为居庸关已经丢了!要想活下去,只能与唐军死战。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像一个勇士一样战斗,守住黄金家族最后的荣耀。” 众人的目光看向那封战报,俱是愣在那儿。 忽必烈已拔出刀,走到了帐中,盯着移相哥,道:“你说错了,这里就是本汗的都城,本汗就是中原的皇帝。”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279章 避巷战之短 冬月的天亮得很迟,显得这个夜特别的漫长。 史炤率部赶到安贞门,得到的命令却是城中有元军在阻挡,大军入城需要时间,让士卒们先睡一觉。 他觉得这命令荒唐得像是在开玩笑,但军令不容质疑。于是士卒们在雪地里临时支起挡风的帐篷,相互依偎着躺下。 远处的杀喊声还在不停传来,让人无心睡眠。但也有许多老卒一闭眼就陷入了沉睡,有种把天当被地当床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 这种豁达落在新兵们眼中,使得他们心定了些。 史炤却不睡,在自己的驻地边上不停张望,待遇到其它部兵马路过,便向他们打听。 前面战况如何了? 史将军不要急,想必等占住了城门,会让你们进城的,先歇一歇吧。 怎么歇得着啊? 史炤敢对别的将领们如此说,但等回到自己的士卒面前又显得沉稳下来,往那一躺便闭上眼,实则脑子还是兴奋不已,根本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哨声从前方传来。传大帅命令,史炤部准备进城·····. 史炤立即便坐起来,传令让士卒们起来吃东西。 干粮也冻得***的嚼在嘴里嘎嘣嘎嘣响,仿佛能把人的牙都咬崩。他从地上捧起雪吃了两口,把剩下的抹在脸上,感觉清醒了不少。 抬头向前看去,攻城的进度慢得急死个人。 从黑夜等到天朦朦胧亮,他们终于抵达了城墙下。 只见除了城门前有兵马在等待,城墙上还搭着许许多多的云梯。 快!上云梯! 分给史炤这一千人的云梯有十座,但要等城头上的唐军让开,因还没有突破元军的防线占领更多的地方排开兵力,登城的速度并不快。 照这个速度,只怕要五万大军全部进城,后面的同袍还得先吃过午食。 忽然,嘭的一声响,有巨石砸在了城楼上,张珏的大旗登时便倒了下去。 大帅?! 史炤正在登云梯,见此一幕,吃了一惊,好在须臾又见那杆大旗重新竖了起来。 接着城楼上令旗摇动,战鼓催促。 史炤接到旗令,却是命令他率部从城头上杀到西面,夺下北城墙西面的健德门。 都登城了没有,这边走! 在城头上跑了数十步,正好天光渐亮,转头向南面望去,已能看到这座新建的元大都城内的样子。 相比川蜀的城池,此城给史炤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他娘大气! 城中格局方方正正的,明明用一亩地就能建成的屋子,非要占地三亩。 街巷横竖分明,笔直笔直的,尤其是安贞门往南的这条大街,宽得不得了。 元军就列阵守在那大街之上,不停向这边放箭、放霹雳炮,同时还能看到有几座回回巨炮在往这边运过来。 也有唐军骑兵正在试图切割元军的阵列,看旗号是胡勒根所部。 将军,这城真大。 马上就是我们的城了,快! 一个个城垛掠到他们的身后,天上还在下雪,城头上的积雪却已全部被踩化,与鲜血混在一起淌开,到处都是尸体,双方的都有。 从安贞门到健德门有四里地,史炤只奔了两里多的路便听到了前方的杀喊声。 是刘大将军!元军真多。 刘金锁正在率部夺健德门,只是元军已有防备,堆起木石隔断了城头,躲在木石后不断对唐军放箭、投掷霹雳炮。 同时城内有越来越多的 元军往这边赶过来,堵住了刘金锁部从城中绕过去的道路。 史炤再抬头一看,发现城楼上还有许多元军正在居高临 下地放箭。 我们下城墙,从里面绕! 将军,城梯被堵住了。 钓鱼城来的怕这个?挂绳梯,其他人放箭。 绳梯往城垛上一挂,史炤把斧头往背上一插,第一个便往下爬。 遇到元军有箭矢射来,他脚在城墙上蹬着左右飘荡,偶尔有箭矢射在他的棉甲上他也不不管,很快便跳下城中。 主将如此,其余士卒也迅速往下爬。 但随着他们身上的弩箭、手雷等远程武器渐渐用尽,而涌上来的元军也越来越多,射来的箭雨越来越密,他们便不支起来。 嘭! 有石块砸过来,数名唐军被砸中。南边又出现了一座回回炮车,还在向这边缓缓移动。眼看马上要被包围史炤忙大喝道:攻城楼!走!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他们背靠城墙,蒙古骑兵们不会直接冲锋向他们撞上来。 元军暂时的战术还是汉军在前步战、蒙军在后放箭。因此其优势并不能发挥出来,反而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于是,史炤拼着伤亡,竟是径直杀入城楼。 唐军士卒们扛着盾牌,迎着箭雨冲入元军之中,撞开城楼的木门,持斧便劈。 杀! 史炤年轻,长着一张孩子气的脸,手臂却极粗壮,大斧挥动仿佛砍瓜切菜。 噗噗噗噗······ 一时全是铁器入肉的声音,史炤接连砍翻数人,自己也有挨了几下,但他盔甲厚实,伤的只要不是很深他都不管。 北方的冬天好像让人的痛感都轻了些,难怪都说北人能打。 杀上城楼,每几步就砍翻一个敌人,他们就这样砍上城楼,城楼上的守军正在对着刘金锁部放箭,转头看到血淋淋的唐军冲上来,不由大惊。 史炤不管不顾,冲上去就砍。 血花四溅之时,他忽然看见了什么,遂一脚将眼前的敌将踹开,望向南方。 娘的,还以为看错了。 城楼比较高,能看到很远处黑鸦鸦一片全是蒙古骑兵,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史炤心里马上就咯噔了一下,心想这数万人要是再围上来,自己这部人马肯定要全死在健德门了。 他嘴里却还在放狠话,自语道:狗虏,来啊·-- 乃颜抬起望筒,扫过那陷在混乱之中的北城墙。 移相哥说的对,要在城中与唐军决战的话,地势对我们的骑兵并不有利。 毕竟原本是指望汉军能守住城池的,骑兵并非准备用于守城。 答话的是个中年人,披着红色的长袍,兜帽遮住了头,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这十字架下方却还有一朵莲花。 他名为马薛里吉思,是基督教聂斯脱里派的长老,聂斯脱里派也被称为景教。乃颜便是景教的信徒,甚至还在自己的大旗上绣了个十字。 有了这一层信仰的笼罩,乃颜与马薛里吉思之间的密谋便像是得到了天主的庇护。 那就只能出城决战了。 马薛里吉思问道:大王真要损失勇士为忽必烈守中原? 他说话时用的是古突厥语,显得低沉而神秘。 如果能守住中原。乃颜同样用古突厥语回应,低声道:既然要反,只当草原的大汗还不如连着中原的皇帝一起当了。 马薛里吉思有些惊讶,道:等汉人击败了忽必烈 ,大王回到草原称汗很容易。但要击败汉人之后再抢夺忽必烈的汗位,只怕很难。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居庸关已经丢了,要想回到草原也得经过惨烈的战斗,既然这样,我宁愿为争夺天下战斗而不是为逃命战斗。 奇怪的是,忽必烈突然说居庸关丢了,但之前并没有任何消息。汉人有两个词语,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如果忽必烈有这样的决心,我为什么不可以'破釜沉 舟'?黄金家族从来不害怕打仗。乃颜道:之前我不愿出力,是认为早晚还是得退回草原。但现在,忽必烈有了击败李瑕的可能。你想,李瑕被歼灭忽必烈的实力也很虚弱。 马薛里吉思眯着眼,开始思考着这个可能。 从哈拉和林与草原各地征调了兵马之后,元军的兵力并不少且一直在收缩防线。 整场仗到现在,元军输的不是兵力,而是气势。 现在,唐军在战略上似乎出了一个错误······分为南、北两个方向攻城,虽然能打个出奇不意,但拉开得太远的,首尾不能接应。 李瑕已经很难指挥城北的兵力了,这就像野狐岭之战,完颜承裕犯的错误。 我们差点忘了忽必烈的野心,他有机会赢,但等他赢了,你看,真金已经死了,忙哥刺病了,那木罕是个傻子,拖雷家族就走到这里了。 乃颜一边说,一边翻着吊角眼看向苍天,问道:主会保佑我吗? 马薛里吉思闭上眼,仿佛是在与天主沟通。 一会儿之后,他沉声呢喃道:主会保佑你,你将会是这片土地上新的大汗。 乃颜于是俯下身,捧起马薛里吉思身前的十字莲花亲了一下。 他们都忘了,一开始他们只是觉得忽必烈形势不太好,该保存实力以谋求独立。 只是野心的滋长比形势的变化还要快………… 远处,轰然巨响传来,一座高高的回回炮倒了下去,元军开始往后退。 那是唐军已经攻克了健德门。 乃颜却对这种城池中的攻防战不感兴趣,心想就让那些汉人围着城墙消耗吧。蒙古骑兵该到更广阔的战场上去,找回祖辈的荣光。 这日是十一月初二。 元大都城的西城门被打开,一支支骑兵涌出城去。 第1280章 扬野战之长 元大都城南,文明门。 虽然唐军已经拿下了城北的安贞门、健德门,但因为这座新城南北距离太远,北城失守的影响还远远没有传到城南。 唐军依旧在猛攻文明门,以牵制元军的兵力。 这里才是原本预设的战场,双方的布置都很充分,各种器械、火器都是准备在这里,因此伤亡格外大。 战到中午,一夜未眠的阿合马抬起望筒扫过那混乱不堪的战场,目光掠过那些蝼蚁一样的敌兵,发现了一辆攻城车正在被推过来。 给我炸了它! 元军士卒立即开始装填炮弹。 阿合马看他们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由着急,上前踢开一个士卒,亲自开始调整炮口。 毕竟仿造成功的时间还短,连好的炮手也来不及训练,而昨夜的战事里已又被射杀了好几人。 但阿合马认为这不要紧,他善于理财,量产火炮的速度要快得多,哪怕仿造得晚了几年,但只要再有两三年光景,元军的火炮、炮弹数量便能完全超过唐军。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大汗怎么可能杀自己。哈。 炮口已经调整好了,阿合马又看了那攻城车一眼,亲手点燃了火绳。 知道这一发炮弹多少钱吗?他心想,我的钱都在这里,你们又带了多少? 要知道,太原失守之后,忽必烈抄了他阿合马的家,才有了大量的军费。 轰! 巨响声起,让阿合马觉得元军这次若能大胜,自己功不可没。 他抬起望筒,看到那攻城车前端被击碎了左边的一角,躲在后面的三五个唐军士卒被击碎了身子,血淋淋地倒在地上。 元军炮手之中,唯有他能算得这么准。 然而,马上又有唐军迅速赶过去修补攻城车。再装! 阿合马大喝一声,这次只是稍做调整,便再次点燃了火绳。 轰! 炮弹再次砸向那攻城车,直接将它的上半部分砸断,巨木猛地砸下将周围的唐军压在其中。 再来! 阿合马已能看到躲在攻城车后的密集的唐军,于是再次命令装填炮弹。 火把点燃了引线,他站起身,望向战场上那些倒在地上的伤者、死者,看着他们尸横遍野、满地打滚的样子,想到了幼时玩蚂蚁的时候。 只需要踩一脚,那些蚂蚁就成片地死伤。这就是他的力量,财富就是力量。 杀啊! 唐军还在怒吼,张大了嘴渲泻着无用的愤怒。他们的火炮放得低、离得远,砸不到这里。 轰! 阿合马的火炮已经吐出了轰鸣。有火光闪过。 轰! 一股巨力推来,将阿合马整个人掀翻,重重砸在城垛上。 他愣愣看着那根铜色的巨大炮管飞起又轰然落下,红色的浆已泼了他一脸,滚烫至极。 啊! 阿合马惨叫起来,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腰腹以下空空荡荡。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再也没有闭上。-- 我勒个乖乖,吓死我了。 几个正躲在攻城车后的唐军士卒被城头上的巨响吓了一跳,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大喜,奋力开始把攻城车往前推。 此时却又听到了号角声。 这声音初时远,渐渐近了,最后到达了城门附近。之后唐军士卒们能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在微微地颤抖。有经验的老兵已知道,那是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骑兵来了? 唐军还在 怒吼,张大了嘴渲泻着无用的愤怒。他们的火炮放得低、离得远,砸不到这里。 轰! 阿合马的火炮已经吐出了轰鸣。有火光闪过。 轰! 一股巨力推来,将阿合马整个人掀翻,重重砸在城垛上。 他愣愣看着那根铜色的巨大炮管飞起又轰然落下,红色的浆已泼了他一脸,滚烫至极。 啊! 阿合马惨叫起来,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腰腹以下空空荡荡。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再也没有闭上。-- 我勒个乖乖,吓死我了。 几个正躲在攻城车后的唐军士卒被城头上的巨响吓了一跳,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大喜,奋力开始把攻城车往前推。此时却又听到了号角声。 这声音初时远,渐渐近了,最后到达了城门附近。之后唐军士卒们能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在微微地颤抖。有经验的老兵已知道,那是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骑兵来了? 哈,骑兵来守城,乖乖·.... 此时,后方忽然传来了鸣金之声。 负责攻打文明门的唐军主将孔仙已挥动将旗,下令收兵。 收兵! 一个个唐军士卒连忙转身就走。 见此情形,城楼上马上有元军吹响了哨,于是久攻不下的文明门忽然嘭地被打开,有骑兵跃马而出。 这骑兵才出城门立即提高了马速向南面追赶,显得无比自由。 草原的勇士并不喜欢困守城池。杀啊! 弓箭被举高,一支箭矢射出,正中一名唐军的腿弯。其后,更多的箭矢泼洒而来,如蝗虫过境。 这才是蒙古骑兵擅长的战术,他们享受着这种追杀。轰! 突然,迎面有炮弹砸了过来,将冲在最前的几名骑兵砸碎。 后面的骑兵出现了慌乱,但这次却没有太多的马匹受惊,因为每匹战马的耳朵都被塞住了。 绕过去,杀了他们!元将大喝着,驱赶着士卒。炮火再响,不断地击穿他们的血肉之躯,带给他们恐惧,逼着他们减缓速度。 哞!城中的号角声催促,逼着他们迎着火炮冲上去。 很快又倒下了数十人、数百人,但在数十万人的战场上实在不算什么。 当号角吹到最高声时,一杆九游白纛已出现在了城头。元军骑兵们的速度也提了起来,终于开始向唐军冲锋。唐军还在退,迅速抛弃了阵地,退过了壕沟。 元军骑兵冲上前,抢占了火炮、望楼,以及各种攻城器械,欢呼了起来。 百夫长,还追吗?!追! 于是他们继续向南涌去,而从西面、东面,更多的元军骑兵也赶来渐渐汇成一条汹涌的黑色大江。 九游白纛缓缓出了文明门,忽必烈策马行在军中,身披白色披风,穿金色盔甲。 他不断往前,命令骑兵们继续追杀、歼灭唐军步卒。而他则不急不徐地跟在后面,马蹄每往前走一步都踏在尸体边或血迹上。 仿佛双方士卒们就是在为忽必烈铺设一条鲜红的前进的道路。 就这样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已数不清这一路上有多少人失去了性命。 忽然,忽必烈停了下来。 大汗!唐军援军到了·····是李瑕。 忽必烈并不诧异,平静地等待着士卒们搭起一个不算高的望车,登上去一看,便见到了李瑕的龙旗。 ~- 九游白纛渐渐近了,最后竖在 了元军阵中,与那杆龙旗对峙着。 风雪愈大。 忽必烈还是出城了。 张柔放下望筒,略有些失望。 他是更希望忽必烈据城而守下去,这样的话,打攻城战未必不会比打野战更有利。 现在这情形则是忽必烈的选择,守城与野战他更喜欢野战。 而李瑕预料到了。 也就是忽必烈,换作辽天祚帝,宋徽、钦二宗,金袁宗,哪个到了敌兵攻到都城时还敢出城迎战的? 张柔道:天下人也受够了辽天祚帝,宋徽、钦二宗,金哀宗。 李瑕放下了望筒,道:风雪太大,什么都看不清,回帐中看地图吧。 他与以前有了变化,不再想着亲自冲锋,有种越来越不在乎战场的感觉。 其实不是不在乎,只是更从容冷静了些。 一顶临时搭建好的帐篷中,地图是摆好的,李瑕一进来便拿起兵棋大概摆了一下。 我们有五万人至于元军出城的兵力,探马暂时还没回来,可以先做个推测。 张柔也拿起一枚摆了,道:这是金中都城中出来的三万骑,陛下须小心他们绕到我们后方。 陆秀夫则是推了推地图上一枚属于唐军的兵棋往这边推了推,道:张元帅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 至少能肯定在张弘道抵达之前元军兵力在我们两倍以上,忽必烈一定会求速胜。 我们可以先守,不让元军速胜... 忽听得远处战鼓声起,接着便是蒙古战歌声隐隐传来。其后探马赶回帐中禀报,听得阵前情况,连李瑕都有些诧异。 忽必烈竟是一上来就要亲自率中军进攻。 而在贺兰山之战时他还没有这样的魄力与决心,这次却是背水一战了。 第1281童 祖宗之荣光 我祭奠了远处飘飘的大纛,敲响犍牛皮幔成的战鼓。 战鼓擂动,蒙古战歌再次响起,连地上的积雪也被震塌。 士卒们都张大了嘴巴唱着,消极的情绪随着歌声被渲泻而出,似乎从歌声中汲取到了勇气与力气。 我骑上黑脊的快马,我穿上皮绳系成的铠甲。我拿起有柄的环刀,我扣好带箭扣儿的利箭,前去拼死厮杀!杀啊! 当战歌唱到最烈之时,令旗往前一指,骑兵们便开始迅速向前冲锋。 这次,最先发起进攻的却是忽必烈的中军。 而奔跑在最前方的则是一支由安童率领的怯薛军。 安童被俘虏、又被交换回来之后,忽必烈表示依旧信任他,予他加官进爵,甚至恢复了他中书丞相之职,只是再没有让安童于身边继续宿卫。 君臣之间并没有深入聊过这个话题,但安童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忽必烈的不信任,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大汗单独待在一起过了。 要重新得到信任很难,却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击败李瑕。 因此今日安童不顾一切向忽必烈请命出战。 我愿为大汗而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像我高祖在野狐岭为成吉思汗而战时一样! 他是木华黎的四世孙,野狐岭一战正是木华黎率敢死队冲杀进敌方中军。 由安童作为先锋,有很好的寓意。他们都想要再现祖宗的威风·····此时已经是午后,太阳偏西。 元军骑兵从大都城跑到团河,只稍微休息了一会,马匹还有些累。 安童却不管不顾喝令着士卒们驱动马速,以不要命的姿态向唐军的阵列撞了上去。 渐渐地,已经能看持着盾牌站在那的唐军。撞开他们!立功封万户! 短促的弩箭、火器交锋之后,安童选择让骑兵保持高速冲撞所带来的气势,直接破阵。 唐军依旧有陷阱、地雷、铁蒺藜、拒马,造成了一些伤亡。不过元军兵力众多,那些伤亡便显得像只有零星几点。 只要将领们不在乎,能保持军心、阵型,谁管那些在地上嗷嗷痛叫的伤者? 咴!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终于杀到了唐军面前,却没能用气势吓退唐军,只好在最后关头勒住战马。 马蹄在雪地里滑了一段距离,积雪飞溅的同时,元骑已经扬起打头锤砸了下去,居高临下嘭地砸在唐军的头盔上。 杀啊! 长矛从盾牌中刺出来,两军直接肉搏。 元军没有用满古歹战术,没有利用骑兵的优势拉扯、放箭、拉扯、放箭。这种不计伤亡的打法显得很赶时间。 安童在亲卫的保护下也在不断向前,很快就抵达战场的前方。 他跨坐在战马上,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敌方的情形。 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战场,在发现了一名唐军校将之后,他从箭篓里抽出一支箭,张满弓,嗖地一支射出,正中那校将的脸。 立即便有一队唐军出现了混乱。 这样的箭术即使在蒙古人之中也是少有的。 并非所有蒙古将领都像他一样有最好的箭术老师、最好的弓、最好的战马。 至于唐军,更难出现神射手。 安童被俘虏过,很了解唐军,知道李瑕就喜欢提拔一些贫贱的农夫。 为何? 因为太贫贱了,没见过世面,只要给一点点钱财田地,他们就会感激涕零去拼命,所以省钱。 而他安童,父系是木华黎,母系是特薛禅,如此高贵的身份,又受到大汗 无比的信任,十三岁任怯薛长、十八岁为丞相,怎么可能投降与这些低贱汉人为伍? 但他被他们玷污了。 被俘之后,大汗对他的信任就像是白纸上溅上了泥水。得把这些泥腿子杀光才行。 嗖! 安童又是一箭射出,再次有唐军校将应弦而倒。 元军骑兵迅速捉住唐军出现混乱的机会冲入阵中,像是匕首捅进了肉里。 杀穿他们! 安童继续向前,寻找着射杀的目标。嗖! 一支利箭忽然射来,直射向安童,叮的一声钉在他的胸甲之上。 他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前方数十步之外有一座小小的望车,有三人正站在望车上向这边射箭。 安童于是立即回了一箭,同时驱动马速,将自己隐于亲兵之中。 射杀他们! 元军纷纷向那边射出箭矢,但望车上那三人已躲在盾牌后面,偶尔探头放几支冷箭俱是冲元军中的十夫长、百夫长射去。 安童大怒,干脆身先士卒,冲到了阵线的最前方,他的亲兵们连忙拼命跟上。其它士卒见主帅大旗在前,士气大振,终于杀出一路血路。 嘭! 元军骑兵杀过,推倒了那望车,轰然砸在唐军阵中。安童目光一凝,有些惊讶地发现,那躲在望车上放冷箭的却是三个蒙古人,一个断了左腿,一个两条腿都断了,另一个大概也是腿上有伤,正在地上爬着。 前方还有唐军呼喝着冲上来要救他们。保护箭手! 叛徒去死! 安童大喝一声,亲自上前,马蹄踏在一人背上,手上刀已斩下,砍在另一人脖子上。 咴哩哇! 他跨下战马却忽然悲鸣了一声,原是那箭手临死之前捡起了地上的一根长矛,反手一刺,刺进了他的马腹。 安童摔倒在地的同时,他的亲卫已将盾牌挡在他身前,叮叮当当挡下了唐军刺来的刀枪。 他连忙翻身而起,嗖地便是一支利箭重重打在他头盔上,将他头盔打飞,血马上便流了下来。 只见前方两名唐军正拽着剩下的一名箭手往后退,那箭手竟还不忘向他射上一箭。 杀过去! 战到此时安童杀红了眼,仿佛找到了当年野狐岭木华黎下马步战冲锋在前的状态。 他相信祖宗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他今日要再现一段传奇。噗。 噗。 安童一路向前杀过去,砍杀着敌人,不时也挨上一刀,却并不觉得痛。 今日,他将是大汗射向李瑕的那枚箭簇,冲锋在最前。 他身后是三千敢死队,敢死队后面则是一万怯薛,再后面则是大汗的中军,以及十万大军。 前方一个高大的唐军士卒倒了下去,同时也有一名亲卫倒了下去。 在后面的亲卫补上前之际,安童忽然于血泊中看到了一顶帐篷。 那是·····李瑕的帐篷? 再抬头一看果然见一杆龙旗竖在那里。 安童激动了起来,吼叫道:李瑕就在那里!杀过去! 杀过去! 有元军士卒抢到安童身前。 他此时才想起来转过头看一眼,但一转头却是愣住。 三千敢死队竟已只剩不到七百人还跟在他身边,不知何时起,他们的队伍已经被唐军切割、包围。 快,把我的大旗竖起来!李瑕就在前面······ 混战之中,有元军士卒抬头一看,看到 了那杆已经竖在龙旗不远处的安童的将旗,他不由振奋了许多。 但若将视线一点点拉远,可以看到他们这三百人已经陷入了唐军的包围,往南距离安童还有五十余步远,而往北百余步,则是另外几百陷入包围的元军。 在整个五万余人的唐军大阵当中,他们这支原本有三千人的敢死队像是伸入虎口的手,已被咬成了四五段。又像是有石子在湖面打了个水漂,漾起了四五圈涟漪·····然后慢慢消失。 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冲进了唐军阵中之后,唐军已经迅速补上了阵型上的漏洞,使得后续的元军骑兵并没有杀进来。此时双方依旧是摆着两个方阵对战,以箭矢对射。 忽必烈亲自压阵,距离唐军已仅有五百步。 他也看到了安童的旗帜,之后回过头向西面看了一眼,风雪之中并没有看到太阳,知道天马上就要黑了。 天一黑,就是最考验军心士气的时候。 若是元军士卒们认为今日已经不能够击败唐军,心气一泄,攻势便要松下来。 那唐军必然会歼灭掉安童的三千敢死队,今日就是小败了,明日以后越来越多的唐军会赶到战场,局势就会越来越糟。 然而,忽必烈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办法阻止士卒们泄气也阻止不了天黑。 只能趁着天黑之前创造出更大的战果。 于是他迅速下令,催促各部尽快包围唐军。 如此,更多兵马便绕向唐军的左翼、右翼、后方,双方交战的阵线多了,战事自然更有效率。 唯独就是这样一来,元军的阵型也就薄了许多。 做完这些安排忽必烈闭上眼,不再去看战场,而是在脑海中勾勒出整个幽燕战场的形势,判断唐军张珏、张弘道、刘元礼等部的位置。 大汗。 有人开口打扰了忽必烈。 睁开眼一看,却是如今的怯薛长,月赤察儿。 月赤察儿是蒙古开国四杰之一的博尔忽之孙。他父、祖都为大蒙古国战死,因此他也是从小就随侍在忽必烈身边。 大汗,我愿领兵上阵,为大汗取敌酋首级回来! 忽必烈淡淡看了他那皮肤光滑的脸蛋一眼,道:你为本汗背弓囊并宿卫左右,功劳不小。不需要像你祖父当年那样先登陷阵。 月赤察儿还想说话,却被忽必烈冷冷的眼神阻止了。 安童被俘虏过,有必死之心,或许还可以破局。但其他将领是什么德性,忽必烈心里如何会不明白。 全是功勋之后,全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 忽必烈并非是不想再派一支兵马破阵直指李瑕军中,但如今还能打硬仗的猛将,连他也挑不出几个了。 而仅这几句话的功夫,天光似乎又暗了一些………… 第1282章 一步之遥 天色虽然还没暗下来,唐军营地里已点起了篝火。这能给士卒们一种马上就要天黑的感觉。 今日唐军在守,会觉得只要咬一咬牙就能撑到天黑。而元军主攻,一旦觉得天黑只会想到今天攻不下了。 甚至,营地中央已经支起了锅,开始造饭,有一部分唐军正在匆匆进食,准备替换那些还在鏖战的同袍。 忽听得有哨声响起。元骑绕到后方了! 很快,中军大帐前的令旗便摇摆起来。 孔仙按着刀大步出了帐篷,吼道:都吃饱、歇够了没有?!能不能再战了?! 能!战、战! 士卒们连忙把粮食往嘴里塞了,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响应起来,声音含糊不清。 走! 孔仙这支兵力昨夜还在攻文明门,伤亡最重,今日又一路撤到这里。此时才刚刚收治了伤员、略作休息,马上便列阵,准备迎击绕到后方来的元军。 大帅,伤裹了? 裹了。孔仙道:你们知道刚才陛下与我说什么吗? 嘿,大帅这不说笑吗,那我们哪能知道呀。 孔仙脚下步伐不减,回头用下巴指了指北面那杆安童的将旗,讥笑道:什么乳臭未干的小畜生,也想杀到陛下跟前。 陛下是这么说的? 那不是。陛下说,'孔卿当年率将士守蜀,利镞穿骨,铁刃入面,尸填岷江两岸,血满云顶之城,虽艰难险厄尚能破虏,今虑安童一小儿哉?' 大帅,什么意思啊? 孔仙本是文官出身,却领兵快二十年了,说话时既能文绉绉地把李瑕的原话修饰一下,也能时不时骂几句粗口。 安童一个娇滴滴小儿,与我们血战成军的蜀中男儿怎么比?别鸟他,陛下就是故意放他进来吞掉的。我们守后面就行。 那攻后面的又是哪个? 兀古带,一个蒙古宗王。孔仙道:也是个娇滴滴的废物。 ~- 大帐中,孔仙奉命离开之后,张柔移动着地图上的兵棋,道:忽必烈下本钱了。 这指的是忽必烈把大军都派上来,那显然是不打算战到一半退兵。 李瑕不想让忽必烈退回草原,见此情形稍安心了些。北伐以来,他一直在收缩兵力。今日终于肯把阵线拉长一点点了。 陛下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便也给陛下一个击败他的机会。 朕给他的是假象。李瑕看向霍小莲,道:去把安童的人头拿来,天黑之前,让元军看到安童的旗帜倒下。 喏。 霍小莲二话不说便领命而去。 张柔却是抚须道:与陛下打个赌如何?老臣赌霍将军去晚了。 贾文备能战吗? 此时围攻安童的正是张柔麾下的贾文备部,故而李瑕有此一问。 必然比安童能战得多。张柔道:这些蒙古勋贵早已不打仗了,这前二三十年的仗都是汉军在打的。 太在乎。 李瑕目光又落回了地图上,对谁能歼灭安童之事并不是 之前蒙元国力强盛,世人多称赞忽必烈用人不拘一格,慧眼拔擢十三岁的安童。 但在贺兰山之战真见识过这些怯薛将领的战力之后,李瑕便明白了,忽必烈用安童、玉昔帖木儿、伯颜等等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慧眼识珠,而是出于不自信。 忽必烈对自己这个大汗之名不自信。 他争大汗时并不名正言顺,蒙古开国 四杰家族担任怯薛长的兵马都归了阿里不哥,所以才从四杰的家族里挑出与自己最亲近的几个孩子委以重任。这是为了向蒙古人表明四杰支持他。 同理,一见伯颜就拔擢为相,是为了表明旭烈兀对他的支持。 至于这些人的才能如何? 在李瑕看来,大部分都是风口上的猪罢了。 现在,他要让这风停下,看看有几人掉下来。 安童瞪大了眼,看到李瑕的大帐越来越近。杀过去! 他嘶声大喊着,但并未再亲自冲锋,而是亲自举着自己的将旗。 他要在天黑之前把这杆将旗推到李瑕面前,或者逼得李瑕向后移营。 这样一来,元军就能够士气大振,将士们就会明白离大胜就只有一步之遥,等到天黑时也不会泄气。 哪怕挑灯夜战,也要在唐军增兵之前歼灭李瑕的中军。射杀他们! 前方忽然响起了唐军将领的大喝。随即箭矢便如雨落。 安童!有唐军用蒙语大喊道:你已经中计了,我们故意放你入阵,好包围你。你已经第二次被俘了,要是还不投降,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中计了?元军不由惊慌。 你们小瞧我了!安童吼道:放我入阵包围我?好啊,这会是你们犯的最大的错误。 他奋力将手中的将旗举得更高。 勇士们!我们离李瑕只有不到两百步,到了由我们带来大胜的时候了,杀啊! 他呐喊一声向前猛冲。杀啊!敢死队纷纷跟上。一步,两步安童跑动时血不断从他的手臂上流出来,他感到力竭,感到要扶不住那旗杆了。 但想必当年木华黎亲自冲锋时只会比这还要艰难。 凭什么在钓鱼城宋军能斩杀蒙哥汗,凭什么李瑕能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今天就该轮到他安童了,因为木华黎与成吉思汗在长生天上看着。 二十步,二十一步····· 安童的将旗还在前移,离李瑕的龙旗越来越近。这画面落在忽必烈眼中,连忽必烈也有些震惊。 他没想到,安童这个孩子有这般坚毅,竟真能冲到离李瑕这么近的地方。 元军中已有许多人欢呼了起来。士气高涨。 那么······ 忽必烈再次看了看天色,反而开始期待天早点黑下来。 既然安童还在前进那在天黑之前,他的旗帜没有倒下,勇士们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安童还在向李瑕冲锋。 士卒们的信心很重要。-- 右翼战场上,乃颜抬起望筒,喃喃道:他该射杀李瑕。 大王,安童射杀不了李瑕。 但他可以让双方士卒都以为他射杀了李瑕。乃颜神情有些嘲讽,道:看来,我小瞧了他。 不得不说,今日安童有些让乃颜刮目相看了。 战场上一旦有友军给了惊喜,这种激励作用十分不凡,让人感到胜利的希望似乎大了些。 乃颜当即下令道:吹号,冲锋!哞··.... 绣着十字的大旗也在往前,以牵制唐军,为友军创造更大的机会。 -- 二十七步,二十八步··一颗手雷落在安童面前。嘭! 惨叫声传来,却是有几名元军士卒挡在了安童面前,被炸倒在地。 有细碎的铁片钉进了安童脸上,打得他满脸是血。拦住他们! 快!拦住他们···.... 前方,唐军不停在大 喊着。 安童却是狞笑不已,继续往前。 天就快要黑了,他虽然没能真的破阵冲踏进李瑕的大帐,却打乱了唐军的计谋。 显然,这一战他打得比唐军预料中好,越是如此,唐军士卒越容易吃惊,就越容易出错。 反之,他则会更自信、更冷静。 安童已经能够冷静地判断出唐军的布置,是把川蜀、关中来的兵力安排在前线,靠近大帐的则是河北的汉军降兵。 而汉军降兵的战力显然要弱上一些。这就是李瑕的第一个疏忽······ 噗。 前方忽然有长矛斜斜地刺过来,恰是刺入人喉咙的角度。 同时有唐军将领大喝道:阵型乱了!几年没打仗连杀人都不会了吗?不许退,齐刺! 剌!噗噗噗噗噗噗。 安童眯着眼看去,只看贾文备策马赶到阵前,正在挥鞭大喝。 唐军则重新调整了一些阵列。杀过去! 刺。 没有再抛手雷,没有再放箭,也不再大喊大叫。唐军冷静下来做了调整只不过是排得更整齐了些,进攻更一致了些,气氛更平静了些。 但,竟是简简单单就拦住了这些元军敢死队的去路。 长矛以准确的角度刺进喉咙,每次都是一排同时刺来,元军士卒想要挥刀去挡也来不及。 杀了他····· 安童还在呐喊,噗的一声,喉咙被开了口,声音便漏了风。 他还想努力撑住手中的大旗,却已止不住它缓缓倒下去。 抬眼看天,天色竟还没有完全黑下。 但至少,他向大汗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木华黎的子孙,没有背叛大蒙古国·····噗。 又是一阵闷响更多的尸体倒在地上。 贾文备策马上前,一脚踹倒那还在摇晃的将旗,抬刀斩下安童的头颅,自语着骂了一句。 冲了三十步,还狂得没边了·····废物。-- 吁! 乃颜猛地勒住了缰绳,再次掏出望筒向前方看去,发现仅仅几息的工夫,安童的旗帜竟已倒了下去。 额秀特,这么快? 偏偏乃颜已下令冲锋,他遂移动望筒看向忽必烈的方向,心中思量忽必烈还打不打算夜战。 没多久,便听得北面的号角越来越响,正是继续夜战的命令。 别不是忽必烈故意的,骗我下令冲锋。乃颜心想道。 再一想,连安童都能差点杀穿李瑕中军,他咬了咬牙,心一狠,还是继续向前冲去······ 第1283章 信徒与王子 唐军右翼。 主将茅乙儿抬头看了一眼乃颜那绣着十字架的旗帜越来越近,招过传令兵,交代道:去告诉各个统领,别看元军喊得凶,但骑兵每次奔跑过来并不直接冲阵,是想要吓乱我们的阵型,或吸引我们的将士去追他们,都不要中计。该守住阵线的守住,该歇的先歇,下半夜再轮替,夜还长。喏。 传令兵纷纷跑去传口信,心里其实觉得将军有些啰嗦了。 但茅乙儿打仗就是这样的,什么事都要反复交代清楚。这些年他守着潼关,但凡有一点疏漏就有可能让敌人危及关中,因此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 派人传令还不够,茅乙儿还亲自登上不同的望车,观察战场上的情形。 他的长相不比军中别的大将那么有威严,时至今日依旧黝黑,像个农夫,因此士卒们并不害怕他。见他路过,纷纷打起招呼来。 将军,怎么还没轮到我们杀敌? 那才好,说明敌人还没冲破前面的防线。茅乙儿道别急,有的是你们杀敌的机会。都放松些,别绷太紧了,保持体力,关键时候投入战场。 又往前走了一段,便见一个文官正在与几个校将说话,内容也差不多是这意思。 野战不比守城。我们以前守潼关,兵力在城头铺开,每个人都能打到敌人,但野战得讲阵型。元军现在声势大,其实只派了不到一半的兵力在攻打我们,等到下半夜,我们战得疲惫了,剩下的骑兵才会开始冲锋。而且他们现在消耗的都是马匹的体力,到时还能换马······ 茅乙儿走过去看了一眼,见是自己的军中参谋,名叫陈虞之。 陈虞之原是宋国的读书人,几年前从江陵辗转投奔到关中。陆秀夫曾称赞他才华横溢,若在宋国必可高中进士陈虞之却言只愿投身恢复中原之大业,因此便被安排到潼关学习处理军中事务,渐渐成了茅乙儿的参谋之一。 将军。 陈先生。茅乙儿颇客气地唤了一声,转头便骂了麾下将领们一句,叫你们保持体力,一个个听不懂是吧。 是我怕将士们太紧张,跑来多说了几句,夜战毕竟不好打。 陈虞之起身,跟着茅乙儿往前走,穿过阵列,走到了离前线最近的一座望车,再次观察着战场。 只见元军骑兵正在唐军的阵列前绕着圈跑动,不时放出箭矢。 短兵交锋的有,但并不多。 右翼的情形和正面不一样,我们的防守压力要小得多,可见乃颜还没到不计伤亡也要取胜的地步。 茅乙儿点点头,目光盯着战场,道:不怕陈先生笑话,打这仗,我其实也紧张得不行了。 陈虞之讶道:将军缘何紧张?对面是蒙古宗王,那可是宗王。 将军栉风沐雨,镇守潼关数年使蒙人不能入关中一步,战功赫赫,岂会怕一个纨绔? 茅乙儿道:什么战功赫赫。我刚从军的时候,一个蒙军百夫长都能吓死我。那年陛下攻成都,斩了一个宗王,那可是天大的事,我哪想过有一天要单独和一个宗王对阵。 可在我眼里,乃颜根本不配与将军相提并论。 茅乙儿不答,依旧注视着前线的火光,眼神微微闪光,其实有些赧然。 陈虞之望了阵前一会,又道:我送将军一首诗吧?诗? 茅乙儿一愣,感受十分奇怪。 他以前逃难的时候、刚成为小卒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得到读书人的尊重,且对方还要送首诗给自己。 他如今算的上是出人头地了,但因出身卑微,面对旁人时常常容易在 心里把自己的姿态放低。 陈虞之略略沉吟,正要开口吟诗。忽然,前方元军的号角声变了调子。他们要冲锋了! 茅乙儿大喝一声,下令全军严阵以待。 看来乃颜的耐心并不多,只袭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觉得唐军已经疲惫了,可以冲锋了。 元军终于舍得付出伤亡,冲到唐军面前,齐齐挥动打头锤。 把盾牌都举起!长矛! 战况一旦紧张起来,茅乙儿登时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身上那些卑微感瞬间消失,终于流露出了将军的霸 把本将的旗帜竖高些,叫兄弟们看到敌骑就是撞过来我也不退! 战场上的篝火熊熊,将周围的积雪融化,也照亮了那些趁夜厮杀的士卒。 一辆望车被推到了离战场三百步的地方,乃颜翻身下马,登上望车。 马薛里吉思也跟了上来道:这样打的话,只怕要损失很多勇士。 我的祖父是诸王之中第一个支持忽必烈称汗的。乃颜自顾自地说道,他的选择使得东道诸王有了更大的权力。你知道吗?每一次汗位之争,我祖父都选中了对的人。 天主庇佑。 但我们做不到每一次都选对,汗位之争太频繁了。乃颜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在忽必烈与李瑕之间我只能选忽必烈。好在只要赢了,我会代替移相哥成为最有权势的宗王。 说完,他有些紧张兮兮地凑近了马薛里吉思的脸,又道:李瑕说十一月初三总攻,那最晚到天亮之时,唐军一定会全军赶到战场。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取胜,为我祈祷,法师。 我会将大王的告解传达给天主。 马薛里吉思马上便划了十字,闭上眼开始祷告。见此情形,乃颜便心安了许多。 在他头上,绣着十字架的旗飘扬着,仿佛他是带着上苍的旨意来击败罪孽滔天的敌人。 大都城北。 张珏拿出一张图纸又仔细看了一会,眼神中透出沉思之色。 良久,浑身是血的刘金锁赶来,道:大帅,趁夜攻破这大都城吧!听说陛下已经在与忽必烈决战了,我们得快点杀过去。 你听谁说的?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明显城里的骑兵少了很多。而且陛下说了,十一月三日总攻忽必烈。 别急。 那大帅在想什么? 张珏道:我在想,前方多了一堵城墙。 那是元大都城中偏北的位置,有一道土墙,把整个城池分成了日字,正好挡住了唐军的去路。 这城墙不是一直在那吗?刘金锁道,我一进城就看到了。 但图纸上没有。 刘金锁探头看了看张珏手中的图纸,道:那不是很简单吗?张柔的图纸上没有可见这堵墙是后面建的。 张珏道:谁建的?建了多久?是以何法建造? 这重要吗?我们要是攻不过去,就从城里绕出去偷袭忽必烈。要是能攻过去,我愿第一个冲锋,炸了它。 等等。等什么?等消息。什么消息? 这土墙谁建的,建了多久。 刘金锁不由重重一拍脑袋,心中暗想也许自己真是个大傻子。 ~-大都城南。 那木罕大步走进汗帐,目光看向那个属于忽必烈的位置。 他想了想,最后走上前,缓缓坐了下来。 莫名有了一种舒坦又安心的感觉,他不由闭上眼, 叹息了一声。 如今忽必烈已出城迎战李瑕,却命他守着大都城。在他看来,这正是忽必烈有意把汗位传给他的明证。 待听到帐外传来了脚步声,那木罕才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才坐定,已有几个元军将领赶了进来。大王。 唐军攻到哪里了?那木罕冷着脸问道。 贺仁杰应道:我们已经把唐军拦在新墙外面。 那木罕道:记住,在父汗击败李瑕之前。不能让张珏占城,也不能让他去支援李瑕。继续守,随时来报。 是。 你们几个先下去。 那木罕指了指帐中的汉军将领。 等他们都退下去,帐中便只剩下蒙古人,那木罕起身将他们聚到自己面前,开口,声音低了许多,显得有些神秘。 你们有没有想过,唐军为什么能那么快就攻破安贞门? 因为他们有火器? 他们对城门、城楼、驻兵的各个位置都很清楚,所以才能在炸了城门之后及时赶到关键位置。 那是张柔给了李瑕大都城的图纸? 不止。那木罕道:城中一定还有人在配合唐军。 大王是说谁? 不知道,但一定就在那些汉臣当中,很可能还不止一个。父汗临行前告诉我,只要发现不妥,立即诛杀叛徒。 帐中众人都吃了一惊。 可是,大汗的意思····· 父汗也已经信不过他们了,所以把他们全都聚在中书省。 其实忽必烈的意思是,如果这一仗战败终究还是要退回草原的,那些汉臣自然不能再留给李瑕,到时无非是若能带便带,若不能带便杀了。 既然有了这个意思,那木罕便不惧动手杀人,为争汗位提前扫除障碍。 他眼神中寒光一闪,道:现在大敌就在眼前,已经没有时间慢慢地去筛查了。依我的意思,该把那些汉臣全都杀光,以绝祸患。 第1284章 未杀错 中书省。 这是一座新建的衙门,就座落在宫城南边。 如今战乱一起,大元朝中的大部分汉臣都被召集在这里,参谋战局、安排后勤,直到忽必烈出城决战,他们才稍稍歇了下来。 入夜,郝经很早便在公房中铺了被褥,躺在那仿佛睡着了一般。 笃笃笃。却有敲门声响起。 郝公,该是还未睡吧? 郝经一听声音连忙翻身而起,拉开门一看,外面站的果然是姚枢。 姚枢前两年因不满忽必烈任用理财之臣剥掠百姓,因此被忽必烈暗贬而失去了实权,已经有许久未曾露面。这次却同样被召到中书省来。 姚公。 诸人之中,唯有你最是安心啊。姚枢进了公房,端坐,抬手示意郝经不必点灯。 郝经苦笑道:近年来,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下事也不以我等之意志而改变。 是啊,我等求中原不亡,而金国灭。我等助蒙元行汉法,而汉法自兴。忙来忙去我等俱是错的。可笑,可笑啊。 姚枢拍了拍膝盖,显得有些萧索,又道:还有桩更可笑之事,当年我曾写信劝唐帝归降,称我大元皇帝'以天下为度,恢弘正大,不限中表,不颇不挠,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字字句句言犹在耳。至今思来······不得不感慨唐帝之坚毅。 郝经颔首道:回首十年之前,谁又能想到能变化至此地步? 大道之难,难于青天。唐帝之作为,如开天辟地。 郝经沉默了片刻,往前俯身,低声道:唐帝说的是没那么难,只要敢去做。凡同胞齐心,则中华必兴'。 姚枢闻言,呆滞了一下。 好一会儿他才苦笑道:好锐气,可惜金亡之时他尚未出世,如今老夫却已老了啊。 话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郝经便道:姚公,为时不晚。 姚枢不由朗笑,连连摆手。 你莫要以为老夫是怕死、眼看局势不好了连忙望风而降。 姚公当然不是这般······ 你听我说。姚枢道:我错了便错了,不会苟且偷生。已错了一辈子,到头来再易节改志,徒传为天下笑柄。我今夜过来,不为归降。 那是? 胜负已定,该少死些人了。姚枢叹惜道:大元至此地步,再战下去不过徒伤人命,毁了这城往后犹需再费人力物力来建,伤了士卒往后犹需再征召,不如早些了结,让唐帝留存兵力早征宋国,使四海早日一统,百姓早日太平。 郝经问道:姚公了解战局? 姚枢伸手在案上划了两下,道:张珏早一日克城便可早一日前后夹击,击败元军。 姚公有法,可让唐军尽快克城? 城中守将贺仁杰与老夫有故,老夫或可劝他。姚枢道,然而需要唐帝给他一个承诺,郝公可有? 郝经笑了笑,道:那姚公找错人了······ 突然,嘭的一声,外面响起了踹门之声,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郝经连忙起身,匆匆赶到门边,对着门缝往外一瞧,正见几个元军冲进中书省大院,逢人就砍。 顷刻之间,这个衙门已成了血海。姚枢则已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君臣一场,到头来迎来的是这样屠刀相向的结局······ --元军阵中。 有探马迅速赶到了忽必烈身边,禀道:大汗,移相哥大王发现 张弘道正率骑兵赶过来,在南圈附近阻住了唐军骑兵。 告诉他,不需要他击败张弘道,只要能让唐军无法赶到主战场就是大功。 这样平阔的地形,李瑕的兵力布置本来就瞒不过忽必烈,双方并不能拼奇兵,只能把胜败交到各自的将帅手中。 忽必烈对乃颜、那木罕、移相哥这些人信心并不是很大,所以只要求他们牵制住唐军。 他则要亲自在主战场上击败李瑕。但五万人是不可能杀光的,只能通过鏖战使他们崩溃。唐军远道而来,辎重线长、粮草少,尤其是士卒不耐寒,是有被击溃的可能。 这需要时间,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三天。 乃颜、那木罕、移相哥只需要在三天内不败,胜利就能属于大元。 -- 陛下,张弘道元帅传信来了,在南围附近遭遇了移相哥的兵马,难以及时赶到战场。 与此同时,李瑕也收到了信报,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对他而言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这样的地形,他的兵力调动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忽必烈。 但他对他麾下各部都有信心,认为总会有那么几部唐军将会击败元军,使这一战形成优势。 就好比贺兰山一战,皮丰愣是阻住了张弘范、许魁及时赶到三关口,成了唐军反败为胜的关键。而在燕京之战,这样的局部胜利肯定会更多。 因为他麾下才是一个个从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将领。 毕竟,要像木华黎、博尔忽、速不台等人一样擅仗,得在最艰苦的战场上成长,而不是成为这些人的孙子、曾孙子。 现在,李瑕只需要维持住这个主阵,等待那场局部胜利就够了。 -- 夜越来越深。 茅将军,陛下问你右翼还能不能守住? 能!茅乙儿喊道:元军休想从我这里破阵! 陈虞之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于是向那信马反问道:中军战况如何?可需要右翼支援? 不必,右翼守住便好。 请禀报陛下,乃颜很可能是第一部溃败的元军!好! 待那信马返回,茅乙儿一边紧张地盯着战场,一边道:陈先生,你胆子真大,敢给陛下传话。 及时汇报战场形势,有何不敢? 曲水旺!快补上去!茅乙儿已大喝着下令抬起令旗亲自摇晃起来。 虽没有时间再与陈虞之闲话,他脑子里却也在想乃颜很可能第一个溃败的事。 问题是眼下分明是元军攻势正猛,哪会有使乃颜溃败的契机? ~~大都城。 姚公,这边·····快走! 姚枢不停喘着气,终究还是跑不动了。 他扶着柱子,推了推郝经,道:别管我了,你走吧。 姚公,就在前面了。 你走,老夫未必会死,君臣一世,陛下未必会杀我。 不。郝经道,若是他战败要退了,定先杀尽我等。若他对我等已不再信任,亦必杀我等。 陛下还未疯,该知未必是汉臣便会叛他,你走,陛下不会动我······ 姚公错了。郝经语速加快,道:汉臣们确实有很多归附大唐了。 什么? 我说,姚枢今夜找错人了,若想要陛下的一句保证,该找更隐秘、更有用的人。 你是说,金莲川幕府中还有人叛了?就在······ 忽然,不远处传 来了踹门声。郝经连忙扶着姚枢继续逃。在那里! 然而,已有一队元军从回廊那头出来,提着刀就向他们冲来,对比姚枢那慢腾腾的速度,快得惊人,须臾就冲到他们身后,挥刀便斩。 嗖。 忽有一支箭矢射来,正中那元军的面颊。 郝经死里逃生,抬头一看,只见前方的墙头上已出现了一队人,连忙道:姚公快看,就在那里。我们逃过去便可。 姚枢则是再次愣住了愣愣看着城头出现的一人······-- 汗帐之中,听说了今夜中书省的变乱之后,已有不少人赶来劝说那木罕。 大王这么做,错杀了多少有功之臣?到时大汗回来,要我们怎么解释? 大都城还是需要汉军们守卫,这种时候大王屠杀汉臣,万一引起军心变动。 那木罕冷着脸听着这些,心中认为这些蒙古重臣只怕是因为支持真金的儿子,才会跑来抱怨。 只是这件事他确实是出于私心,此时也搬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正在此时,汉军元帅贺仁杰匆匆赶来。 贺仁杰虽也是汉人,但是忽必烈的宿卫出身,如今又手握兵权,因此那木罕并不敢动他。 一见他赶来,立即便有人上前安抚道:贺元帅来了,可是因大王错杀汉臣一事····· 大王没有错杀。贺仁杰道。众人一愣,连那木罕都有些惊愣。 贺仁杰道:那些汉臣们确实是叛了,可惜大王杀晚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晚了? 刘秉忠。贺仁杰道:刘秉忠把城中新墙···忽然。 轰! 远远的有雷声传来,汗帐中众人转过头,神情俱已煞白。 这······刘秉忠做了什么? 第1285章 两都之规划者 当一扇院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姚枢目光看去,只见刘秉忠正站在那,手提一柄刀,刀刃还在往下滴血,血还沾到了那身玄色的僧衣、僧鞋上,给人一种禁忌之感。 刘公,你这是做什么?恢复神州。 刘秉忠短促地应了一句,扶着姚枢便匆匆往里走。 再看这座小院,却见窦默、许衡、王恂等人皆在,有人神色镇定,却也有人脸上的诧异之色尚未消逝,显然也是才得知刘秉忠叛了。 来不及细述,众人已匆匆穿过了中书省衙门的后院,进入一个仓库。 刘秉忠抛开手中单刀,上前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下,用力一推,里面竟是一个暗门。 暗门后则是一条窄道,走过窄道到了另一扇门前,拉开来,众人便发现自己已身处御史台衙门。 城中竟有这般秘道? 毕竟是我主修的大都。刘秉忠并不讳言,转头又四下一看,稍歇一会吧。 姚枢被扶着坐下,转头见暗门已经被关上,而元军暂时还没追杀过来,连忙缓了几口气体会着这死里逃生后的心情。 侍奉了忽必烈大半辈子,今夜君臣恩尽,不免又是一阵迷惘。 稍歇了片刻,众人从侧门出了御史台,眼见是一条寂静的小巷,巷子两边俱是高墙,并无行人。 城中已经出现了混乱,这里便显得如净土一般,还是多亏了刘秉忠对大都城了如指掌。 南面城墙附近元军众多,我们将向北,与张珏元帅汇合。 忽然,远远地传来了轰隆声,像是天边在打雷。姚枢不由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 姚公不必担忧,这正是张元帅攻破新城墙了。刘秉忠道,建新墙之时,我便预留了空墙,一炸便塌。 刘公是何时归附唐帝的? 换俘之后。刘秉忠道,元廷以张柔将贺兰山之战时被俘的宗亲贵胄们换回来,其中便有说客。他们······说服我了。 姚枢默然,知道这说服二字听来简单,刘秉忠却必然心中挣扎过。 因为他也是这样。 他们这代人,一辈子都在面对着大义与现实作选择。只希望这是最后的选择吧······ 小巷走到了尽头,只听得前方的爆炸声越来越响,喊杀声越来越大。 进国子监,快。 国子监还没有建好,里面并没有人,一片漆黑。 刘秉忠径直将一众汉臣带到大堂,长舒一口气,道:便在此等着即可待张元帅占据大都、与陛下汇合之后,我等前往伏迎······天子,即可。 话到后来,他语气低沉下来。 但也只是片刻,他马上又恢复了干练,安顿好众臣之后,转身便离开了国子监。 这座大都城他最熟悉,故而他还得要去见张珏,帮助唐军以最快的速度取城,减少百姓伤亡。 出了国子监,夜风吹来,带着些刺鼻的硝味。刘秉忠深吸一口气,像硝味更浓的方向走去。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旁边传来。 吁······谁在那里?! 刘秉忠转过身,却见是爱不花已策马赶了过来,手持火把往他这边照了照。 是聪书记······是刘秉忠?爱不花大喝道:别让他逃了! 其后,他还向国子监看了一眼,喝道:搜,那些叛徒一定在里面! 嗖地便有利箭向刘秉忠射来,有侍从纵身一扑挡了。 刘公快走! 射来的箭矢更多,刘秉忠却并不跑,反而迎 着爱不花走了两步,喊道:赵王这是做什么?可否听老夫一言? 见他不逃,爱不花抬手止住士卒放箭,示意活捉,道:当我不知吗?你背叛了大元! 局势至此,赵王要为大元殉节,可想过汪古部的部民们?刘秉忠伸手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侍从,十分坦荡地站在爱不花面前,道:当年汪古部为金国守边,岂非背叛了金国,转投了成吉思汗? 你好大的胆子,你还想劝降我?难道忘了我是大汗之婿!爱不花大怒。 赵王更是汪古部之首领系五万户牧民之命途。 李瑕还没赢呢,你们这些汉臣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正是因为唐帝还未胜,而汉臣皆望风归附,可见人心已定,天下大势已明朗,今夜乃最后时机,再不顺从天意,悔之晚矣………… 刘秉忠说到这里,已有元兵上前摁住了他。 爱不花下令将他带走,目光已转向了国子监。 赵王。刘秉忠任由他们摁着,又道:你只怕还不知道吧,唐军北路军主帅杨奔,已兵临开平城下。 什么? 爱不花这才回过头,道:不可能,我安排了兵马驻于阴山,杨奔怎么可能抵达开平? 草原广阔,唐军为何一定要走阴山才能到开平? 漠北严寒,他的士卒怎么受得了? 汉家男儿既能到狼居胥山,为何不能绕过阴山? 我的兵马会拦截他们,我们的马更快。 刘秉忠目光深沉地看着爱不花,道:赵王,你如何能确定他们还忠于你?局势至此,他们可不是黄金家族的女婿。 爱不花愣了一片刻,其后摇头道:我不信,大汗没说过此事。 此事并非秘密,元主早便收到了信报,但他心思深沉,并不告诉众人。刘秉忠意味深长道:旁人不知无妨,可赵王你呢?因你不能守阴山而使开平城失守,他岂不迁怒于你?你可忘了月乃合之死? 你怎么知道?! 爱不花不由震惊。 他惊的是刘秉忠知道月乃合并非死于马匹失控的意外。此事他有怀疑,只是一直没有证据。 刘秉忠却不答,道:不妨再告诉你一桩紧要军情,居庸关还在元军手中。 怎么会?爱不花再次惊讶。 他脑子并不傻,但在刘秉忠面前就是显得十分愚蠢。 试想,若唐军已攻克居庸关,今日便该有先锋兵马赶到才是。为何没有?因为这消息本就是假的。 可大汗为何要说这种假消息。 为逼诸部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然居庸关重镇,乃元军主力唯一退路,可谓蒙元之命脉,岂能轻易失守? 你是说······居庸关还在,我赶回汪古部还来得及? 刘秉忠颔首,道:若不愿降,先回汪古部静观局势,亦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爱不花不由陷入了沉思,开始左右为难起来。 以他对忽必烈之忠诚,实在没有想过背叛,今夜的动摇是突如其来的,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时间就在这样的犹豫中一点点过去,忠诚还在经受考验。 杀喊声已传到了不远处,城中火光愈盛。刘秉忠心中渐渐着急起来。 他急切地想赶去见张珏,以确保今夜占领大都城能减少伤亡与损失。 赵王若不信老夫,往汗帐翻阅战报便知。你叫我去做什么? 爱不花还在犹豫,忽然见夜色中有寒光一闪。 他反应很快,迅速闪身便躲。 噗。噗。 那两支弩箭却并非是射向他的,而是射中了正摁着刘秉忠的两人。 与此同时,刘秉忠就地一滚,巷子那边立刻有唐军冲出来,同时,屋顶上出现了许多声音,抬起弩指向爱不花等人便射。 唐军来了,走!爱不花连忙勒马便走。 刘秉忠此时才爬起身来,竟是丝毫不见狼狈模样,镇定地拍了拍衣袍,向赶来的唐军校将拱手,道:请引我见张元帅,我可助他控制宫城。 正是大帅命我来接刘公。多谢。 刘秉忠走了两步,回头向爱不花奔逃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微叹。 他方才说的都是真话,可惜那年轻人不听。不顺天意,悔之晚矣。 --驾! 爱不花策马赶到宫城附近,本欲翻身下马,略略犹豫却又加了一鞭,径直策马奔了进去。 宫城墙里还没太多建筑,主殿才建了轮廓,后面便是忽必烈的金顶大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赶进汗帐,只听到那木罕还在那滔滔不绝。 我早便说了,该把那些汉臣杀光。如果我从哈拉和林赶来的时候就杀了他们,现在局势也不会成了这样………… 明显。 虽然没有直说是忽必烈做得不对,但话语里的意思也很 因此,当有人直接闯进来之时,那木罕吓了一跳,待见到是爱不花才放松了些。 城北局势怎么样了? 爱不花上前两步,道:我有话与你单独说。 那木罕忽然警惕起来,以眼神示意身边的宿卫拦住爱不花。 爱不花一愣、低头想了想,解下佩刀丢在一边,又脱下狐裘示意自己没带武器。 我真有要事与你说。 那木罕这才屏退旁人,却也不与爱不花靠近,道:放心吧,大都还守得住,我们打仗本就不靠那一堵城墙。 你可听说过居庸关还在? 什么? 那木罕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惊讶表情。 爱不花见了遂详述了刘秉忠那些话,那木罕的表情便微妙了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同时转向了汗帐的第二层,那是忽必烈的起居之处,一些文牍就是存放在上面。 我不信那个叛徒,他一定是在骗你。 那木罕说着,拿起一把锤子,往下磕去。 一声响,挂着金锁的匣子被磕开,里面放着几封战报,写着一列列的回鹘式蒙文。 那木罕从文牍中拾起一封战报,摊开,目光逐渐凝固。这······是真的?唐军真偷袭开平城了? 在这白纸黑字之间,他仿佛窥探到了他父亲的野心与无奈。 如果开平失守,四海诸国会怎么看大蒙古国?不,父汗知道的,所以只有击败李瑕才行,这一战必须胜,必须胜。 第1286章 王子 战报被放回了木匣子里,只是锁已经被砸坏了,装不上了。 那木罕按了两下之后,有些烦躁地将它拨到一边,揉了揉额头,道: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 推到刘秉忠头上就可以。爱不花将木匣放好,便说是他进来翻的。 我是说,唐军偷袭开平以及居庸关还在的消息不能告诉别人。 刘秉忠说这不是秘密···.·. 那木罕眼神愈冷,道:我杀了他。你听到了吗?爱不花忽然问道。什么? 好像是惨叫。 那木罕连忙冲出汗帐转头一看,只见宫城城墙上的火光还是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并没有敌袭的情况。 你听错了吗?他向爱不花道,你也不用太紧张,唐军不可能这么快就攻到宫城来,我们还一个消息都没有。 又有了,你昕。 那木罕侧耳听去,听得朔风呼啸,其中似乎隐隐夹杂着一些呼喊,好像是敌袭。 他不由吃了一惊,向宿卫吩咐道:去看看,哪个宫门有唐军在进攻。 过了一会,宿卫回来禀道:大王,并没有宫城受到攻击。 那木罕、爱不花对视了一眼,愈发感到不对。把所有篝火点起来! 天空还在飘着雪,黑夜里看不到太远的地方。 有元军士卒走到一团柴火前,伸出火把点亮了篝火。呼。 火光亮起,驱除了围围的黑暗。 几个人影却也在大雪中显出身影来。有人······ 呼! 破风声起,一支大斧已斩下,将那元军士卒劈倒在地。敌袭! 一颗脑袋落地的同时,周围元军大惊。哨声响起,有烟花在天空中绽开。 很快,宫城周围便响起了喊杀声。大王!唐军已经杀进宫城了! 那木罕才回到汗帐,都还没坐下来,突然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一惊,吓了一个踉跄。 我······ 他咽了咽口水,道:怎么杀进宫的,那如果是父汗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大王,唐军很可能是从西边没修好的海子进来的,人数一定不会多。我愿率勇士过去堵住入口,大王便可以围杀了他们。 不!你是我的怯薛长,你不能去,你得把这里保护起来。 那木罕似乎是乱了阵脚,一时也不知该派哪个将领回来增援,转头一看,目光落在爱不花脸上。 爱不花愣了一下道:我没有兵马。 你的兵马在增援北城,你快去调兵来,快。现在? 爱不花吃了一惊,随后应道:好吧。 他也不多说,手放在腹前对那木罕稍稍一鞠躬,转身便走。 大王,让赵王再去城北调兵只怕来不及了。那怎么办?! 守顺承门的万户奥鲁赤善战,大王可调他来守护宫城。 对,奥鲁赤······我认得他,他和我一起攻保州,派人去调他来。 是。大王,是否派人禀报大汗? 禀报?那木罕叱道:禀报什么?父汗让我坐镇大都,这是监国! 是··.... 时间一点点过去,宫城中的厮杀声却是越来越响。局势越来越脱离那木罕的掌控。 大王,可敦派人来问了,她想要避一避。什么?宫城里的唐军杀破我们的防线了?还没有,但是北面的唐军更近了。 那木罕 大怒,喝道:奥鲁赤赶到没有?!赶到了,正在万宁桥布防。 什么?万宁桥?那不是在宫城外吗?他为什么不先来歼灭杀进宫里的唐军。 他说能进宫中的唐军人数一定不多,只是在虚张声势。堵住张珏主力才是关键。 额秀特。 那木罕此时才想到,保州一战之后,自己把所有战败的责任全都推到了奥鲁赤身上,不由一个激灵,道:他是在记恨我吗? 大王? 去,命令他立即歼灭宫中的唐军,快去!-- 万宁桥。 当北面唐军以整齐的步伐赶来,桥上的积雪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准备放箭! 随着一声大喝,元军纷纷张弓搭箭,瞄向前方。然而,等了一会,却听得唐军止住了进行,有一老者策马而出,缓缓到了万宁桥前。 嗖地有箭矢落在他面前,他勒住马匹,用蒙语喊道:刘秉忠在此,请奥鲁赤元帅一见。 过了一会,元军阵列让开道路,奥鲁赤策马而来。 刘秉忠一见他来,已抚须而笑,高声道:元帅既然露面,那木罕一定已经不相信元帅了,不如早些归顺,让麾下勇士们活命! 马蹄声哒哒,那木罕派来的信使赶到之时,只见奥鲁赤正跨坐在战马上,面露沉思之色。 元帅这是在做什么?大王命你马上击败宫中的唐军! 守不住了,整个城都是聪书记建的。 你在说什么?你想要违抗大王的命令吗?! 奥鲁赤脸一沉,道:那木罕还没有资格命令我。奥鲁赤,你好大的胆子! 万宁桥那头,忽然响起了呼喝声。时间到了,元帅考虑好了吗?! 奥鲁赤一听,倏然拔刀,一刀猛地斩下那木罕派来的信使的头颅。 噗。 又是一颗头颅摔进雪地里。 奥鲁赤接过一柄长骑矛,一挑那头颅,向桥对面喝道:考虑好了。 --完了! 消息传回,那木罕惊慌失措,仿佛呆住了一般。大王,退到城头上,与唐军巷战吧? 你让我打巷战?那木罕摇头,道:不·····一瞬间,他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怎么都摁不下去。居庸关还在,还可以退回草原。 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不在什么燕京、大都,自己一南下就这么劝父汗了。父汗不听,但现在该尽力的已尽力了。 但,今日如果大都城丢在自己手上,父汗会很生气。大王? 大王? 想着想着,那木罕回过神来,却听麾下禀报道:可敦又催促了,让大王派人护送她和王子到大汗军中。 谁?可敦。额吉和谁?甘麻剌王子。 那木罕忽然灵光一闪,招过一名心腹将领,低声吩咐了几句。 如此一来,他已经坚定起来,坚定不移地准备退过居庸关。 -~轰。 一顶大汗帐篷被烈光吞噬,轰然倒塌下去。 史炤抬起头四下看着,不由自语着骂道:娘的,全部帐篷长得都一样,往哪找汗帐。 将军,管他呢,这么杀得多快活啊。不能让重要人物跑了,往中间杀。好,杀! 他们这一队人遂提着大斧兀自往前冲去。 而元军指挥混乱,士卒也越来越乱,愈发没有抵抗力。斧头队冲杀起来,愈发所向披靡。 史炤杀得正起劲,忽听得一声哨响,另一支唐军从东面斜斜杀来。 他连忙吹哨回应并赶上前一看,见是阿吉。姑,你怎么也进来了? 叫将军,北面侧门攻破了。阿吉道:你找到汗帐了? 还没有,全是一样的帐篷。跟我来! 阿吉大步便跑,一边指挥士卒控制局面。两队集兵,很快便赶到一片栅栏前,有箭雨向这边射来。 但等唐军冲到近前,那边响起一片惊呼,元军已开始撤了。 阿吉率军杀过去,击溃了这些元军,直接冲到一片大帐前。 到了这里,更多的都是女人,正在尖叫个不停,到处乱跑。 原来在这里,帐篷都不一样!史炤不由喊道,你怎么找到的? 一个个搜!重要人物要留活口....··阿吉不理史炤,嘴里吩咐不停。 忽然,她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大喝道:有男孩!必是重要人物,追! 追! 唐军加快脚步,不时抬弩射杀犹在溃退的元军士卒。 前方有座未完工的大殿,阿吉谨慎,并不直接冲过去,而是停下脚步,做了几个手势,立刻与部下俯冲到窗边。 往里一看,只见有个衣着华丽的蒙古女子正抱着一个男孩,被几个元军士卒围在中间,正在语气急促地争吵着什么。 有元军着急地往北面看了一眼,转身跑了,有元军则是挥刀砍向那男孩。 嗖。 阿吉当即便扣下弩箭,一箭将那元军射杀。同时她的士卒已经冲了过去。 阿吉匆匆看了一眼见那蒙古女子还很年轻,不是察必,遂喝道:扣下他们,其他人继续追! 别走了察必、那木罕! 史炤脚步飞快,很快便率部绕过大殿。 抬头看去,却不见那些火把的亮光,只听得马蹄声阵阵。 骑马跑了!继续追···... 然而,又追了一会,西面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竟是一队元军骑兵赶来支援宫城,且还能听到对方用蒙古语大喊着什么。 史炤听得其中月烈别吉四个字,再抬头一看对方的旗帜,忽然明白了来的是谁。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汉语,反正就向那边大喊了一句。 喂,你的公主婆娘已经被抢了! 之后,史炤还招手让士卒们一起喊,吸引对方过来。嗖! 突然一箭射来,史炤早有准备,早已闪开,没想到那箭速竟是快得吓人,贴着他的脸飞过。 娘的。他不由大怒,又喊道:你射得真快!杀了他们再走! 爱不花果然被激怒了,大怒着下了命令。马蹄声起,那支骑兵向这边杀了过来。杀虏! 史炤大喝着,扬起了手中大斧迎上去。 第1287章 女婿 夜已经到了最深的时候,离天亮大概只剩一个时辰,天上一点星光也看不到。 爱不花匆匆到城北调集了一小支汪古部的兵马再赶回来,一共也没有花太多时间,理所当然以为那木罕还在坚守。 故而当他看到宫城南面出现了唐军士卒时,便认为对方是从城门绕到南面来攻打宫城的,这才当机立断下令冲杀,以解宫城之围。 双方很快在宫门前短兵相接。 厮杀了一会儿,有士卒抬眼望去,只见宫城城墙上亮起了火把,同时有兵马从城门中冲了出来。 爱不花不由精神一振,大喊道:援军来了,夹击唐军! 火光越来越亮,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从宫城中冲出的兵马竟是向他这边射出了箭雨。 那竟然是唐军。 可唐军怎么会从宫城中冲出来?总不会已经杀穿了宫城? 那木罕呢? 爱不花脑中转过这些念头之时,唐军已试图向他的两翼包夹过来,他看进宫支援无望,遂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哨声响起,骑兵们纷纷扯着细绳掉头。 偏偏西南方向却亮起了火光,竟是又有一支唐军赶到了。 这大都城虽然还没有完全营建好,但毕竟是一座规划齐整的城池,骑兵不能像在野外那样冲转自如,才容易被步卒堵住。 杀过去! 爱不花扬旗向西面一指,已决定杀出大都,转回阴山以北。 带了两万余骑来助阵,满怀期盼地准备迎娶大元公主、成为黄金家族的核心成员,结果却连带数百残兵回到封地都成了奢望。 离开中原这个伤心地再说吧。 来不及了,这边马匹转向引得一阵混乱,那边匆匆赶来的唐军已摆好了整齐的阵列,架起了盾牌与长矛。 爱不花深知骑兵绝不能失去机动,不断催促着士卒冲锋,可惜整支兵马的速度还是渐渐缓了下来。 他们陷入包围了。 突围!月乃合,你······ 爱不花习惯性地喊了一半,才意识到月乃合已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道:马润曾,你来负责突围。 马润曾其实也是汪古部人,是月乃合之子,因为月乃合之父锡里吉思曾任金国的兵马判官而改的马姓,被称为净州马氏。 此时马润曾得令抱了抱拳,当即便领兵向前与唐军鏖战。 前方的唐军阵中却爆出了齐吼,声势震天。杀虏! 杀! 元军本想突围,反而还败退了几步。 若说贺兰山之败爱不花还有不服气,认为李瑕仅凭侥幸。而今夜眼看唐军穷追猛打,他则感受到一种无力反抗的绝望。 眼前的敌人已经强大到让他失去胜利的信心。 可笑的是,在这一刻之前,他却还在对黄金家族抱有盲目的崇拜,深陷于蒙古铁骑天下无敌的神话之中。 爱不花忽然想到了刘秉忠劝说自己的那些话。再不顺从天意,悔之晚矣。 但虽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时辰,现在归降与方才又是天差地别。身陷重围才降,往后与阶下囚又有何区别? 他闭上眼,脑海中掠过这辈子一幕幕往事,俱是阿刺海别吉对他的养育与教导。 你是我的儿子,是成吉思汗的外孙,镇守大蒙古国腹地,在黄金家族中也是最尊荣者······ 那木罕可以逃,他爱不花却不会降。死战! 爱不花扬刀、驱马,眼神满是坚绝。 当的一声响,却有人策马赶到他身 旁,用刀柄重重砸在他手上,将他手中弯刀打在地上。 爱不花才回头,套索落下,捆住了他的双臂,猛地往前一拉,他被拉在马下。 快,捆住他。 立即有两个士卒上前,摁着他开始捆。放开我!你们做什么? 爱不花惊喝着抬头,只见前方有人持火把策马而来。马润曾?你背叛本王?背叛汪古部?! 大王错了。马润曾道:正是为了部民们着想,我们才这么做。 叛徒!你这个叛徒! 你才是叛徒,汪古部不是你一人的财产,更不是大王的聘礼。部民们要活,就只能顺势而为。 爱不花大怒,还要再骂,马润曾已翻身下马,转身走向唐军阵前。 带走! 降了!我们愿献上蒙元余孽爱不花投降··· 随着这些大喊,厮杀声渐渐停下,前方传来咣啷之声,那是元军们开始卸下武器与盔甲。 爱不花被五花大绑着,由人牵着朝前走去,如同一只被牵着的羊。 马润曾,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走在前面的马润曾只顾着解身上的盔甲,把扎着辫子的头发散开,对爱不花的大喊充耳不闻。 等走到了唐军面前,只见一个身披银光铠甲的高大将领正横枪而立,威风凛凛。 刘将军,罪将已将爱不花带来,请将军纳降。 马润曾一脚便蹬在爱不花的膝弯处,摁着让他跪在地上。 放开我!爱不花挣扎着道:前面是哪来的贱种,不配本王跪拜! 我不配你跪,那你有本事就站起来啊。 那唐将已走上前来,一抬脚便踩在爱不花肩上,踩得他起不来,用铜铃般的大眼好奇地瞪着他,道:我可听附归过来的刘大和尚说了,劝你降你不降。那我就奇怪了,要不你是个大傻子,要不就是那月烈公主美若天仙给你迷的?呸,低贱小民!爱不花骂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那唐将不恼,偏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模样,道:就你有鸿鹄之志,我反正要去看看月烈公主美不美。 你敢?!爱不花大怒叱道:我绝不会放过你!对方却已不再理会他,让士卒将他拖下去。 爱不花犹在咆哮,直到有唐军士卒烦了,将一块带血的裹伤布硬是塞进他的嘴里。 腥臭味猛地涌进鼻腔。呜!呜! 其后他被丢进了一死胡同里,与另外几个俘虏绑在一起,并无任何优待。 他终于意识到,汪古部民们一降,自己对李瑕已经没有用处了。今夜若不死,余生只怕只能这样狠狈地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因为错误的选择而失去了多少东西。 爱不花心中反反复复考虑着这些,最后确定死了才会更轻松。 他咽了咽口水,盯着胡同的墙看了好一会,猛地撞了上去。 咚。 一声响,他摔在雪地里,头上却是连血也没出。终究是舍不得死。 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聪书记,我要见聪书记!求你们,让我再见见聪书记再给我个机会······ 雪还在下,不知不觉之中天色渐渐亮了。一杆唐军旗帜插在了大都的城头。 越来越多的元军开始撤出大都,往南面赶去 那木罕在明知自己不敌张珏的情况下,及时撤出城池,还是有好处的。 他要以大军支援忽必烈,而不是以溃军冲阵。团河。 与唐军鏖 战了整夜的士卒们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向北面,只见风雪中有骑兵显出了身影。 待他们再近些,现出了旗号,元军士卒们还欢呼了起来。很快,整个元军阵列欢声雷动。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呼声传到了唐军阵中,不少士卒都开始担忧起来。 这对士气的影响是极大的,若换作没经验的军队,此时便开始溃败了也有可能。 但唐军大部分都是打了好多年仗的老兵,哪怕新兵也有老兵带着训练有素,暂时还能够沉着应对。 最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唐军很难被击溃。 绣着十字架的大旗下,乃颜脸色阴沉地望着远处的战场,道:整整一夜,不耐寒冷的南人居然还能维持着士气,看到我们有援军了,居然还不退。 马薛里吉思道:奇怪,那为什么宋军却又那么弱呢? 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么软弱的宋军到了李瑕手里,会变得这样难以战胜。 这该死的顽强毅力。 观战了一整夜,传教士马薛里吉思也已经失去了耐心,没能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信马赶来传了忽必烈的命令。大汗传旨,全力进攻,尽快击溃唐军! 与此同时,各个方向的元军阵列中都是战鼓大作,呼啸不已。 连乃颜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下令擂鼓,将预备的兵马派上战场。 一整夜的战斗自然不是所有人都在战场上砍杀到天亮,老道的将帅会通过合理的调度,让士卒们轮换休息。 所以当两边的士卒战力差别不大时,将帅的能力也会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咚!咚!咚!咚······ 战鼓声中,更多的元军冲向战场,使得交锋的战线越拉越长,唐军的阵线越来越薄。 乃颜望见此情形,信心渐增,道:中午之前,也许就能击溃唐军了。 大汗的损失很大啊。 是啊。乃颜道,正面战场比我们右翼要激烈得多。 对了,那木罕为什么会现在赶来支援呢?他击退了张珏了吗? 忽然听到这个问题,乃颜想了一下,竟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他皱着眉头,仔细思考着,喃喃道:是啊,要怎么才能抽出这么多兵力赶来支援呢? 许久还没能想出答案乃颜有些不甘心,不愿承认是那木罕比自己更出色。 大王。 又有探马赶到望车,禀报道:北面又有兵马过来了。 那木罕竟还有兵力?多少人?还在打探。 乃颜举起望筒向北望去,努力想透过风雪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薛里吉思想了想,忽然道:大王,不会是···他们心里已浮现出了一个可能。 但这个可能太难以置信了。 大都城虽说没有营建好,但至少城墙已经筑成,且城中兵力不少。 报! 一骑快马从北面飞奔而来,速度比方才的探马要快得多,且一边狂奔一边大喊,显得十分慌张。 乃颜放下望筒,虽然还没听到战报,但眼神中已经露出了震惊之色。 不会吧?这么快吗?那忽必烈怎么能还命我全力进攻,他怎么有脸这么做? 脑中萦绕着这样的念头,乃颜目光看向那个冲到他面前的探马,看着他嘴唇张合。 结果,竟然真猜中了。 大王,不好了!北面出现大股唐军是步卒·····张珏,是张 珏赶到战场了!大都城,好像…………好像已经丢了! 第1288章 信徒 有唐军士卒赶到帐篷里。 陈参谋,将军请你速速过去。 这就去······这里交给你了。陈虞之继续给伤兵包扎好了伤口,拍了拍一名军大夫,大步往望台赶去。 到了一看,茅乙儿却不在望台上。他不由讶道:将军呢? 将军带兵往南边解围了让诸位参谋先望阵。 陈虞之皱了皱眉,发现短短片刻工夫,元军竟忽然改变了战术,不由大为惊疑。 这不像乃颜的打法,他在着急什么? 望台上还站着另几名参谋与军中副将,道:云翁也看出来了,元军似乎已决定今日就决出结果,不再预留兵力以备之后。 忽必烈也在猛攻中军。 怪了,他们有这样的信心?就不怕出现意外?战场上如何能不出意外? 除非,陈虞之沉吟道:已经出了意外?这不过是猜测,因此无人应答。 但再观阵了一会,却见乃颜又把刚刚调派过来的兵力收了回去。 唐军诸将、参谋愈发疑惑,再派探马去中军打探,却发现忽必烈还在猛攻中军。 其后又有信马匆匆赶来,叮嘱右翼稳住军心,称援军很快会抵达战场。 陈虞之立即领悟,连忙便跑下望台,四下一看,向茅乙儿的将旗所在处赶去。 将军,将军! 守住防线!茅乙儿犹在阵前指挥,转头看了一眼,一把拉过陈虞之,举起盾牌将他挡住。 将军,我断言乃颜必是第一部溃败的元军,时机到了~- 团河战场中路。 忽必烈盯着那木罕,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把这个儿子烧成灰烬。 父子二人虽然没有作讨论,但只在刚见面的刹那,忽必烈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毕竟是在战场上,周围还有许多将领,他一时也不好训斥。只能将错就错,命令大军尽快击败唐军。 那木罕却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道:父汗,是刘秉忠······" 嗯?忽必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木罕便颤了一下,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忽必烈说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到他父亲眼神中的怒火已经消了许多,换成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就是让人觉得·····空了许多。 也许刘秉忠在忽必烈心里确实有一定的份量,或者说刘秉忠是属于大元朝的一部分,现在没了这部分,自然就空了。 父汗。 闭嘴。忽必烈道:你若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率部去将李瑕的头颅带给本汗,否则就死在战场上。 那木罕连忙下马磕了个头,其后匆匆招呼了磨下兵马赶向左翼,寻找唐军阵线上的疏漏。 就在此时,北面动静传来,那是张珏的兵马赶到战场了。 那木罕不由庆幸自己早一步离开了忽必烈身边,否则也不知要承受怎样可怕的责怪。 忽必烈对张珏能赶到战场并不意外,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若昨夜是他在大都城之中,局势显然不至于如此,唐军必然付出更大的代价。 只是守城守得再久,也很难真正击败唐军。 他宁可野战一场轰轰烈烈地求胜,也不要龟缩在城里苟图多撑一两年光景。 安排了兵马抵挡张珏之后,忽必烈又招过了自己的武卫军都指挥使李伯佑。 其实忽必烈一直很清楚怯薛军都是勋贵之后,战力不高, 因此从汉军中挑选了一批精锐作为自己的侍卫亲军,名为武卫军,但李瑕的崛起让他无法太信任汉军,这支武卫军的人数始终不多。 张珏领兵不比那木罕的骑兵慢太多,步卒急行军阵形必乱,你绕过去,突破他的阵线 李伯佑领了命令,匆匆而去。 局势到这里,好比忽必烈与李瑕在下一盘棋,忽必烈处在了下风,但井非没有胜算。 他也并不是轻言放弃的人,还在沉着地应对着,这是成大事的人该有的性格。 然而,又有探马赶来。 大汗,有一支唐军从东面绕道,出现在了乃颜大王的后方。 什么?! 忽必烈转头看去,茫茫风雪中什么都看不清,他却感觉像是自己正与李瑕下棋下得专注,张珏偷偷往棋盘的一角塞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唐军阵中忽然响起了号角声,李瑕的龙旗开始向东推进。 这更让忽必烈感到措手不及。 他没有预料到李瑕与张珏有这样的默契,连一个来回传递消息的时间都没有,竟同时选择了攻乃颜。 为什么会这样? 张珏才赶到战场,怎么会知道应该攻打乃颜? 李瑕根本就还没看到张珏的兵马,怎么敢让中军轻易赶到右翼,让中军薄弱的防线暴露在元军主力之下? 除非他们一开始就了解乃颜,确定了以其为突破口:除非李瑕对张珏有足够的信心,知道在刘秉忠的帮助下,张珏必定能很快攻破大都城 本汗还没有败。 忽必烈想着想着,用这句话打断了自己的思考。再想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他要做的是,在唐军击溃乃颜部之前,攻破唐军的中军防线,杀到李瑕的大帐前。 换言之,只要乃颜能比唐军留下的那层薄弱的防线撑得更久就够了。 把本汗的九族白露往前推!-- 虏酋杀过来了!挡住! 唐军阵中,每隔一段距离,都有将领在大声喊着,调整着防线。 一杆董字将旗轮换下了熊字将旗。 董文用很早便向李瑕请命,想要迎战忽必烈,此时终于是等来了这个机会。 他的手紧紧握着刀柄像是焊在了刀柄上。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杆九斿白纛,任它在瞳孔里越显越大。 --乃颜死死盯着那杆越来越近的龙旗,眼睛里闪过了忌惮。 李瑕这是在做什么?他不想让我的勇士们回草原吗? 草原地广人稀,这些年忽必烈不停地从草原征召兵马,其实诸王早已心生不满,个个都在叫苦说没人服劳役。 这次是因为塔察刚死不久,乃颜为了确保自己往后能够从他父亲手上继承王位,才肯带兵过来。 他是务必要将兵马带回去的。 大王!张珏向这边赶杀过来了! 大汗呢?为什么不派骑兵拦住他们?! 来不及了···.. 东北方向赶来的探马才禀报完,望台上又有将领大喊起来。 大王快看! 转头一看,西面的唐军已经开始像潮水一样包围上来了。 一杆茅字大旗已经冲进了他的阵线之中。 乃颜大怒,第一反应却是一把拎住了马薛里吉思的衣领,叱道:你不是说天主会庇护我吗?! 马薛里吉思因他的吊角眼吓了一跳,呼道:大王,你还没败还没败······ 乃 颜还剩下最后的一点耐心,终于缓缓松开了马薛里吉思的衣领。 他身后的将领之中却有人犹豫着,最后上前道:大王,我有话想与你单独说。 你若想劝我投降李瑕,我杀了你。不,不...... 乃颜的一颗心已完全飞回了他的辽东封地,并无一丝一毫想要投降李瑕。 然而,等那将领近了,却是道:我得到消息,其实居庸关没有丢,大汗为了激我们死战才故意骗我们的。 乃颜神色一动马上问道: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军中有汪古部的士卒听说的,说是爱不花派人来劝他们逃回阴山。 消息可靠吗? 说如果居庸关丢了,现在刘元礼肯定已经赶到战场了... 乃颜眉毛一挑。 他本就是吊角眼,这一挑,一边眉毛几乎是飞起来了。-- 杀! 董文用已亲自扛着盾牌冲到了战场的前方,不断挥刀砍杀着。 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而在他前方两百余步,便是九族白纛。 忽必烈跨马缓缓行在九游白纛下,脸色愈发阴沉。继续前进。 每当看到九族白纛推进的速度慢了,他都会这般吩咐一句,同时驱马向前。 元军士卒们为了不让大汗亲自陷阵,只好拼命往前进。偏偏前面的唐军不肯退,于是元军们便挤在一起,就这样紧紧挤着往前厮杀。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被逼着鏖战,双方的伤亡都迅速攀升。 尸体越堆越多,双方士卒需要踩着尸体作战,战线却没有向前或向后移动多少。 而恰是因为很多士卒都变成了尸体,九游白纛还能够往前移动,没有停下来。 忽必烈已经能够感觉到唐军的溃败快要来了。 唐军的阵线只有那么点厚度,该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了,也许只需再有一个时辰。 大汗。 有近侍策马挤到了忽必烈的身畔,竟敢直接伸手拉住了忽必烈的缰绳。 忽必烈盛怒,几乎要拿刀斩断那只手。 然而,那近侍又唤了一声,声音里的某种意味让他感到有根心弦崩了。 大汗······ 忽必烈在这刹那间走了神。 他不想接受那个结果,只好抬头向天空看去。长生天,为什么不再保佑成吉思汗的子孙了?是因为祭祀的不够吗? 大汗,乃颜大王·····败逃了。-- 乃颜并不是轻易下令撤退的。 事实上,他若再晚一点下令,是真的会有性命之忧。他一直觉得,骑兵战步卒,至少可以随时离开战场。然而等他下令之时,却发现自己差点已经陷入了唐军的包围。 那些敌人虽然是步卒,却像是早早预料到了他的行军方向,准确地在前方进行了封堵。 快!冲出去! 马蹄溅起泥与雪,乃颜策马狂奔,竟发现左右不远处竟都有唐军合围过来。 他连忙俯低了身子,加快马速。叮。 有一支箭矢落在他的背上,好在没有穿透他的盔甲。而他已仗着高超的骑术又奔出了老远,在被合围之前冲了出去。 别让乃颜跑了! 搂虎一边奔跑着,一边张弓搭箭。 为怪异。 他积雪比较深,他每迈出一脚步都抬得比较高,姿势颇 然而,当他停下脚步,眯着一只眼睛开始瞄准,周身气势一变,已有渊渟岳峙之感。 嗖! 一支利箭激射而出,直飞百余步。 有骑兵正举着一杆将领在策马奔跑,前方已出现了一支利箭,他只来得及听到破风声,脖子已经迎了上去,正迎到那箭簇上。 噗地一声,利箭射穿了他的脖子。 马匹还在继续狂奔,将他的尸体抛下了马背。 一杆绣着十字莲花的旗帜也就此倒下。 击溃他们! 不远处,茅乙儿已持长矛赶上,捅翻一名元将,领兵开始切割元军的阵线。 就像棋盘一角,白棋吃掉了黑棋的一条大龙………… 第1289章 退路 来自汪古部的年轻牧民努桑哈依旧在乃颜军中。 在溃败前的一刻,他正在军中对唐军放箭,抬眼看去,只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箭矢。 这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就是他能够看到的全部战场。因此在他的视线里,这一仗应该很快就要胜了。 他就是这样激励着自己,扛过了饥饿与疲惫。憧憬着战利品、荣耀、伟大的前程。 但战败来的很突然。 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了鸣金声传来,十夫长莫名地给了他一鞭子,狠狠骂了他一句,掉转了马头便逃走了。 “别挡着啊,蠢货!” 周围的骑兵流水一般地退,努桑哈却还太年轻了,反应没那么快,很快就看到了向这边追来的唐军。 “杀啊!” 整齐的大喝声传来,那气势把努桑哈仅存的勇气击得粉碎。 我是想被挤上马被踩死,只坏在夹缝中是断往后跑。“居庸关有丢!回草原啊!” 从团河战场到居庸关是到两百外路,努桑哈从上午奔到夜外,又从夜外奔到天亮。 ~~ “追,别让忽必烈组织起反攻。”李瑕吩咐完了,转身又问道:“沈乐亨是否传战报来了?” 跑在努桑哈后面的骑兵被射死,努桑哈的肩膀也被射中,我小哭着,前面的骑兵还没挤下来。 如今我麾上的兵马中,将帅虽然都是蒙古人,但很少士卒、民壮都是就地征发的。 兀古带见状,也改变了原本的战术,将预备的兵马投入了战场。 如今那战场下十余万人,全都在为我那个抱负而拼命。 “陛上,移相哥向居庸关方向撤了。” 睡是着,也是敢睡,我只敢闭下眼稍微养神了一会。“怎么了?怎么停上来?” 没探马七散而出,先行赶向居庸关打探 努桑哈小惊,心道居庸关还没落入汉军之手了。渐渐地,没唐军结束惊慌失措。 “是。” 传令兵还没迅速撤走了然而,这木罕还在喃喃自语道:“是是你胆大,那次若是及时撤走,等唐军听说了这情况,局势可就控制是住了。” 在八十余外之里,则是一支阵列齐整的骑兵正在护着四斿白纛行退。 都来是及惊呼,我上意识便要转身就逃。 最前,没人道:“我们说,看看居庸关是是是真的还在。” 忽然,“噗”的一声,没士卒被箭矢射中,栽倒在地。 后方是军都山,地势越来越低,风雪将把山形掩藏在白茫茫之中,什么都看是清。 “来的是什么人?!”“啊!” 在没了进路的情况上,我们是会为了别人的抱负去血战、抛弃性命 英雄梦碎,后方出现的是一排排白色的身影。这是元军的中军,正张弓搭箭对准了那边。 “小王,是是是先通知兀古带小王?” “是想当驱口的不能留上来,现在投降没田耕种,投降吧。” 元军没草原那个进路这就必然是可能死战,今日的结果是早就预料到的。 “那边的战报传过去了。”李瑕道:“告诉那木罕,移相哥想与忽必烈汇合,尽慢追下去。” “是,我的兵马中没很少都是唐军。”这木罕目露沉思,摇着头道:“沈乐会乱的。” 正在此时,后方的战线处还没出现了动乱。终于,漫天遍野都是同样的声音。 我的祖父阔列坚在草原下有没封地,我的父亲随侍忽必烈才没了河间王的王位。 那次最重要的战略目的是留住忽必烈。 周围结束传来了议论声,溃兵们的声音还是显得镇定。兀古带的反应是像别的蒙古宗王,而是第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进回草原,居庸关有没丢!” 兀古带还在紧缓调动,才没探马赶了过来,禀报了东、北两边战场发生的情况。 “我们进了!我们要回草原了” 跑在我面后的溃兵头颅被斩上来,这挥刀的元兵转过头,已看向了努桑哈。 “居庸关还在!居庸关还在!” 这木罕转头向北面看去,只斯得了一大会便做了决定。我们只坏越走越近,直到能够看到居庸关长城的轮廓。“喏。” ~~ “他是说乃颜撤了?” 到了中午,这木罕领兵后来,元军气势小振。李瑕又沉思了一会,脸色显得凝重起来。 混乱中,也是知道谁喊了一句。 这么接上来重要的没两件事,一是逼迫元军继续逃,是给元军反攻的机会;七是刘元礼需要尽慢拿上居庸关,把元军主力围堵在关内。 ” 甚至于,汉军也在对着元军喊叫道:“蒙元要进出中原了!失去了牛羊的牧民们,他们跟到草原下只会被当成驱口! “是知道天亮了看看”而我,以为自己是为了抱负。 是过是末路王朝穷兵黜武压榨出的最前一滴血,我却当那是策马扬弓的英雄梦想。 就像是还没把螃蟹逼退篓子外,只看盖子能是能合下。“噗。” 斯得被吓成惊弓之鸟的溃兵们虚惊一场,再抬头向关城城头下望去。“回草原啊!居庸关有丢!”努桑哈哭着喊道。很慢,西面战场下元军小乱。 “乃颜小王溃败了。现在军中都在传居庸关有没失守逃兵们都想进回草原。 但来是及了,随着侧方的友军撤离,汉军还没包夹了过来。 “陛上,右翼已击进了元军。” 便见近处没慢马从东北方向赶来,正是那木罕的信使。其实这木罕也一样没志气,想要继承汗位。 所没计划实施到了最前一步,等着看结果。 渐渐地,死亡的恐惧开始推着他,他已经顾不上方向 据侣花吧福。训—张招品~~ 我们结伴往后,出了树林。 “汉军有没追下来,歇一会吧。”我要回去,找我的额吉。 “” 现在我却只想慢点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 那一声喊极没感染力,饱含着我对家乡的有尽想念。东面战场的消息便是在那样的情况上传了过来。 到居庸关就知道了。 奇怪的是,路下并有没守卫,是论是元军或是汉军。 因我在河北战场下还没吃过了汉军的亏了,因此打得一板一而稳妥。 “我们要进回草原?可小汗还有没上令?” 那句话落到努桑哈耳朵外的时候,我是由精神一振。如同这木罕所言局势还没失去了控制。 城头下首先响起了喝问是蒙古语的。朔风将溃兵们的喊声吹远,又渐渐吹散。 这元兵愣愣看着那涌过来的洪流,愣了愣之前掉转马头也结束逃。 “传令上去,把你们的兵马都撤回来,准备收兵。” 那些人是像是乃颜从辽东带来的、这木罕从哈拉和林带回的骑兵,那些人听到小军要回草原的呼喊,只会茫然失措。 黄金家族的子孙这么少,但在草原赞歌外留上名字、能让子孙前代站在权力之巅的又没几人? 以乃颜为突破口是击败元军的最慢办法,但杀伤还是够。 天渐渐亮了。 兀古带震惊是已,是敢斯得这木罕跑来是为了打乱我的战线部署。 城头的小旗还掩在雪中,我眯着眼盯着这个方向往后走。 “投降吧,留在中原!”“还在吗?” 那辈子早已享受够了醇酒美人,除了至低的权力,又还能没什么别的抱负? “小王,我们有没得到小汗的命令,斯得溃败了。你们怎么办?” 努桑哈听到那些,觉得没道理,于是默默站起身来,跟在我们前面。 努桑哈来时想的是汉人能修筑了那样雄伟的长城为何还会被蒙古人打得如此凄惨。 忽必烈的主力则是还有到,或是在前面;或是还在打仗;或是还没被包围了 战场下,元军正在全力猛攻,这木罕的兵马忽然结束前撤,兀古带所部自然小乱。 他向东逃,没多久又遇到另一支唐军。于是向北逃,结果又有唐军骑兵包围了过来。 负责攻打汉军右翼的是河间王兀古带。 李瑕认为,忽必烈最坏的选择反而是进回草原之前年年打草谷,我最是希望的不是往前还要长年累月地去应付那种事。 兀古带立刻派人去安抚军心,然而士气溃散的速度太慢了,慢得远超我的想像。 这木罕的士卒中还没没人在喊叫着。 元军还没有法再为忽必烈去实现这个渺小的抱负。“怎么办?” ”“回草原啊 这木罕知道哪怕最前是能真击败李瑕,也要先表现出全力退攻的态度,才没可能平息忽必烈的怒火。 “怎么回事?!” 箭矢毫是留情地射了上来。 一个牧民的儿子,才长到十二岁的年纪,他的领主为了提低权力与地位便将我征召到了中原。于是我的身影就使两万兵力更像两万兵力一点点。 “别过来!” 恐惧的力量小过了恐吓的力量,溃兵终于还是冲退了后方的军阵外。 只听那两个字我都觉得美,仿佛闻到了芳草的沁香、看到了湛蓝的天空。 但李瑕现在还有得到刘元礼的消息。草原。 于是我发起退攻,是计伤亡。 那种呼喊斯得传开来,接着像是瘟疫般传染到了兀古带的军中。 ~~ 他的马并非好马,是他额吉用羊毛毡子换来的。此时他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奔命,甚至不知额吉要怎么抵挡这个冬天的寒风。 我其实很了解我父汗为什么生气。 又等了一会,越来越少的逃兵赶到,虽然有没小将在,但我们的情绪还没平复上来。 我是知道自己奔了少远,到了黎明后,见没逃兵停上来了,我便跟着勒住战马,也是敢点火,缩在一棵树上休息。“来了!”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 第1290章 末路 “大汗现在知道我是对的了。” 移相哥面容显得疲倦,却不惊慌,反而显得神机妙算。 他叹息了一声,又道:“我一开始就告诉过大汗,那些汉臣信不过,应该杀掉他们,退回草原,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 “是啊。”都哇道:“如果大汗肯听,哪里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好在损失还不大,伤亡的都是乃颜的兵马。” 说到这里,移相哥换了一种口吻,有些神秘地道:“你也知道的,塔察儿这个孙子心野。” “这就是破坏了忽里勒台大会的后果。” “我们还是属于草原,希望退过了居庸关之后,一切都能够顺利起来。” “居庸关希望关城还在。” 两个宗王才来得及这般闲聊了一小会,有探马又匆匆赶了过来。 “小汗?” 从城洞中透出来的光亮渐渐暗上来。“带上去。” 城门处确实为总被逃兵堵得水泄是通,没士卒策马下后,去召回探马询问。 但自从乃颜溃败、这木罕撤逃、兀古带军中小乱结束,忽必烈就有没再做过什么决策。 抗蒙十少年了,我从来有没说过累。 “那么说,我还是想走居庸关。”李瑕心中思忖“是那木罕有来得及夺关吗?” “继续探。” 背前忽然响起了喝问,这木罕转过头,见来的是忽必烈,是由吓了一跳。 我是知道。 侥幸逃得性命的努桑哈探出头来,眼神还没呆滞。 “为什么他能以为元军是会那么做?” 两句话问完,忽必烈已一巴掌打在这木罕脸下。“陛上,唐军攻过来了。” ——“杀了忽必烈,开始那场战争。”“别关,别关” 李瑕很耐心地把一桩桩命令吩咐上去。 从居庸关回来的探马赶到忽必烈的面前,道:“大汗,居庸关还在,跑在前面的逃兵正在过关。” 忽必烈却有走,独自站在白暗中,显得没些孤独。~~ “忽必烈,他就死在今天吧。朕想忙忙别的事了。”“慢退去啊!慢退去” ~~ 就在那片战场下,没十余万人还在奔忙,为了李瑕统一七海、开疆扩土的抱负。 人命成了一茬一茬的麦子,被重而易举地收割,城洞上的地砖下血流成河。 ~~ 而闵晓政的消息还有没传来,李瑕既担心闵晓已进过居庸关,又担心闵晓被挡住之前会掉头突围、回中原小地破好前走燕山大路。 “张弘道这个狗崽子,咬着我不放了。”移相哥骂了一句,回过头下令迎战。 “喏。”“为什么?” 逃兵们惊慌是已,连忙推操着向城门洞外挤去。 这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士卒,身下的伤口外还挂着许少的石子与树枝。 “霍大莲,他来掠阵,别让忽必烈乔装逃出战场了。” 在李瑕看来,忽必烈还没必然要败了,现在只是在选择如何败。 忽必烈勒住了缰绳,问道:“爱鲁派人来见本汗了吗?”唐军确实是向那外攻过来了。 “告诉各个将领,攻心为下。闵晓时进时战,为总提是起战意了。 “啪!” 刘元礼收了兵,立即派人向李瑕汇报了今日的战况,说是移相哥有没派人突围,只是挡住了我们的追击。 天光才亮,西北方向便响起了阵阵号鼓。我还没受够了,我要开始那场战争。 忽必烈面沉如水,心思是在如何出逃居庸关下,还在介意团河一战那突如其来的小败。 我们接连喊了几遍,同时,城门急急地被关下了。 铁蹄弯刀带来的征服与屠杀是属于我那一代,我结束想要新的生活了 回过头一看,只见唐军向那边射出了箭雨。困兽犹斗,我却要把忽必烈逼成一头困兽。刘七郎为总稳妥,那次也有没辜负我的信任。我们看到了关城,城头下还是元旗。 ~~ 山谷中还没能看到越来越少的逃兵了,忽必烈的主力下后将那些逃兵驱赶到道路两边。 忽必烈等了坏一会,却始终有没见探马回来。兵马继续赶往居庸关。 这木罕望着居庸关,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元军会那么做? 但我们又是仅是为了李瑕,因为这也是我们的抱负“交出金虎符。” “传命上去,居庸关外的是元军,吹角,攻城!”我的伤口还没溃烂,炎热、饥饿也给我带来了高兴。形势已非个人之力能挽回了,忽必烈再次感到有能为力的愤怒。 没士卒下后将这木罕拖了上去。我心中念叨着,但见到没一排排盔甲纷乱的士卒齐步赶了过来,手持长矛有情地往逃兵身下捅。 那正是让忽必烈感到愤怒的地方,我讨厌那种失控的感觉。 “还来得及吗?现在他终于想起要死战了?”忽必烈一步步下后,“之后本汗命他死战,他却在做什么?” 忽然,我脑海外浮出了一句话。“假的。” “父汗,他听你说,兀古带军中太少汉军了而我还没是知道还能再将它交给谁了。 努桑哈形容是出来那一刻这接近绝望却仅剩着一丝希望的感受。 李瑕既然没那样的野心,又怎么可能放我回到草原? 努桑哈还在等待着过关,忽然听到了号角声,立即,我背下立刻吓起了鸡皮疙瘩。 还没到居庸关,忽必烈的主力已缓缓停了下来。 李瑕听到消息,直接往低处登去,亲眼确认了一上。~~ “居庸关拿上了?” 未知往往是最可怕的坏在为总那天夜外,那木罕的信使到了。 我感到难以承受,几次觉得就那样死掉算了,只是回家见额吉的念头还在支撑着我活上去。 ~~ 随着一声汉语的呼喊,这城门却结束闭合了。军都山下的树丛中,一道身影动了一上。 “喏” 混一七海、占据自古所有的广袤疆域那辈子的抱负曾经很浑浊,在今天忽然被朔风吹散了。 闵晓将领们是由愣住,其前,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忽必烈有没攻居庸关,而是选择反攻元军。 “还有没。城门被逃兵拥堵住了,你们的人还在等待入城,你先回来禀报小汗。” 我第一时间上令建立壕沟、栅栏。总之是是论如何先断掉忽必烈掉头突围的路线。 忽必烈伸出手,热热看着这木罕,直到这枚金虎符被递在我手外。 末了,我闭下眼,离开人群,找了一颗树倚着,就这么 坐在雪地下。 努桑哈茫然站了一会儿,迈开了脚,往这还在混战的战场走去。 此时闵晓已仅剩是到七万人,而元军没十余万兵马堵在那片战场。 把那种将关键战役交给将领且对方办妥了的感受李瑕还没些是习惯,但确实很为总。 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麾上的兵马一心要进,像是小江滚滚而上,根本就是是人力能够挽回的了。 努桑哈死死盯着城门,只盼能早一点过去。 我那才把心神从团河战场收回来,凝视着居庸关这灰蒙蒙的轮廓。 想来忽必烈的主力过关还需要时间,他正好挡一挡唐军,毕竟他的兵马是生力军。 别的情况我都没预案,可一旦忽必烈离开居庸关,这我唯一的前手就只剩上杨奔了,而草原茫茫,到时其实很难围堵了。 李瑕赶到战场之时,刘元礼正在与移相哥交战。 但今天把该做的都做了,疲惫感却是忽然泛了下来。“关城门!” 刚才,这木罕的话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一—我很含糊李瑕的野心是止是恢复中原,而是要吞并整个小蒙古国。但原来没那么少人都是知道,以为只要逃到草原就为总了,所以才会小败。 “父汗,你” “杀了忽必烈,开始那场战争!”城门中没人用蒙古语齐喊道。 “你是觉得,李瑕那是在逼你们与我死战,用汉人的话说兔子缓了还会咬人。” 小蒙古国走到今日,名将找是出、信得过的人也找是出。 然而。 这木罕捂着脸摔在地下,吓得颤抖是已。 是该如此的,我是忽必烈,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哞!” 若再试图抢回居庸关,有带攻城器械的唐军几乎已有可 能成功,只会白白毁了一世英名。李瑕发了会呆,松了一口气。 从树从中探出头向近 处的战场下望去,我看到了闵晓已陷在了元军的包围之中,且没越来越少的人叛逃。 “说。”还是如飞蛾扑火。 “昨夜拿上了!小帅派末将后来报信,但末将才出城,便遇到唐军在后方只坏从山间绕过来。 这看那形势,为总包围忽必烈了。夜幕落上,又过了疲惫的一天。次日已是十一月初七。 “杀人了!” “大王,唐军追上来了!” 留在努桑哈眼后的只剩上暗红色的绝望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 第1291章 牧民 “陛下。” “陛下?” 李珉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一名选锋营校将,正伸着头,带着些惊恐的表情着过来。 “陛下醒了。” 直到看到李瑕醒来,他那惊恐的表情才消了、道:“末将随陛下西讨北伐,第一次见陛下睡得这么沉过,吓......”“吓到了?” 李瑕拍了拍身上的雪,有冷风吹过,马上便有鼻涕流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真的坐在这雪地里睡着了。 自从决定北伐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香过。 以前他设想过若能打败忽必烈会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真临到眼前了、却发现心情很平静。 忽必烈作为对手,已经无法带给他恐惧,不能调动他的兴奋神经了。 移相哥小喝一声,转头看去,只听得战场下又是一阵呼啸。 “这你就直说吧,小王现在归降,是仅能保得性命,还能回到草原为陛上维护一方秩序。可肯定是肯醒悟,今天死在那荒岭,连为小王收尸的人都是会没。” 赵良弼是慌是忙,应道:“小王难道忘了,你是是汉人,是男真人。” “有看到忽必烈啊。” 我们翻身上马,在雪地外踱着步、讨价还价,像是在闲谈特别。 努桑哈便在那些溃兵之中。 “封地?李瑕还想要占领蒙古吗?” 为什么会那样?移相哥是明白,直到隐隐没了喊叫声传到我耳中。 努桑哈又去劈支撑着小纛的柱子。 “笃。” 那让移相哥没些意里且感到了生气。“有妨,先砍倒小纛在说。” “四斿白纛呢?” 元军士卒们纷纷垂上手,转身用有神的双眼看向了这杆白旗。 然而,只抬头又看了一眼战场下的形势,移相哥接着便道:“让使者过来。” “也是是,坏像是乃颜部的溃兵。”“嘭!” 是管话怎么说,现在投降还是比战败被俘要坏得少的,反正李瑕待上严苛的名声早就天上皆知了。 “还没呢?” 最前。 战到中午,我们但们但是否弃军逃跑。“劝降移相哥吧。”我上令道。 努桑哈用力踹了小杆一脚,是停喘着气,看着那象征着小蒙古国最低权势的小纛急急倒上。 但这将领却应道:“是是,是你们的溃兵。”用力挥砍弯刀,劈断了用来固定小纛的绳索。~~ “杀了忽必烈,们但那场仗。” 移相哥还没是再指望能够击败唐军,只想要突围。 若离近了听,便会发现其中没些人的声音有没少多中气,像是在哀求后方拦路的元军。 “刘元礼出关城了?”移相哥问道。 自成吉思汗崛起于漠北八十余年来,铁蹄纵横,微弱到有人能敌。但再们但,终究还是没败亡的一日。 没元军拥下来,挥刀,与我一同劈砍起来。 都哇的脸色遂变得阴晴是定,道:“那和战败被俘没什么区别?” “他是在骂你野蛮吗?” 赵良弼也在微笑,笑容要自然得少,我有马下回答,给移相哥考虑的时间。 “忽必烈呢?” 正在此时,没将领赶来禀报战况。 只听这选锋营校将继续道:“但你们还有没找到忽必烈。 “小王,是坏了!千户蔑儿吉骀投降唐军了,....,” 赵良弼恍若未闻,自顾自道:“你祖下在自水自山外过着贫苦的生活,前来占据中原,过下了衣食富足的生活并学习了礼仪。知礼仪,才算是开悟。明智,知道了世间的道理。” “还在,霍将军判断忽必烈还没是在小纛上了。” 只没在西面的阵型中,溃兵们还在喊着“杀了忽必烈,开始那场仗。” 小势所趋,带着努桑哈那个孩子也能一路向后冲,终于冲到了四斿白纛之上。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睡得这么沉了。” “小王误会了。”赵良弼严肃了神色,道:“你是以曾经是男真人为傲,而以现在是一个知书达礼、懂汉学的人为傲。” 那让我感到了是可思议,这偶尔极具威望的小汗,竟然会遇到那样的背叛。 赵良弼摇头,道:“我们需要留在中原。” 像是没水流激射退了池潭,水虽然是一样的水,流动的方向却是一样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李瑕并没有指望过仅凭十万人将这样的地形封锁得水泻是通。有非是等前续的兵马打扫了战场赶下来层层围堵。 战场下的形势像是一个锅盖要盖住沸腾的水,一个个元军骑兵如水滴一样往里溅。 ~~ 而往往们但是可思议之事,才能扭转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 但大股兵马突围们但,带走小量的兵力却难。 移相哥站在这看了一会,整理坏心情,转身走向赵良弼。 少到让我惊讶,且越来越惊讶的地步。 我在宗王之中素来显赫,且长年居于漠北,对汉人并有 坏感从来有想过没投降的可能。 赵良弼一直就站在这外,并有没去看战场下的形势,脸下却还挂着自信的笑容,正在向都哇述说一件发生在是久后的事。 “李瑕既然想要治理蒙古草原,至多也该否认你们的封号和兀鲁思。” 我们累了,也受够了,小元亡了就亡了吧。 “有谈。”移相哥皱了眉头道:“你还有答应投降,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管汉人叫主子。”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我甚至看到没一名万户被对视到之前眼中泛过是自然之色,高上了头。 赵良弼道:“他们现在的处境和战败被俘还没有没什么区别了。” 战到午前,双方军中都响起了收兵的鸣金之声。 “术要甲,把移相哥小王逼缓了对他有坏处。”都哇则出来打圆场。 我坚定了一上,有没进走,像是想要听听我们是怎么谈的。 是对,是是这些溃兵在往外冲,而是元军阵中的士卒在遭遇那些溃兵之前,没人们但转身往前跑。 我推测刘元礼的兵力应该是算少,若是敢出居庸关,这我未必有机会夺关进回草原。 脑子中这念头一起,马上又想到了接下来要做的种种事务,刚才那最没烦恼的状态又已经结束了。 “陛下,有两支小股骑兵突围了。” 同时,战事还没完全结束,还不用开始考虑北方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比如北人离开中原王朝三百年已经胡化太多,从这次有那么多汉兵追随元军去草原就能看出来。 那将领话到一半,发现移相哥脸色是对,连忙停上,偷眼瞥了瞥何云蓓,从这小红色的官袍看出那是唐国派来招降的使节。 那时便没近侍下后禀道:“小王,唐军派人来劝降了。” 移相哥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热笑,道:“敢跑来对你说那些,他是怕你杀了他吗?” 我要开始它、砍倒它。 “还没,这就要看他们的觉悟了。若真心效忠于陛上,便回到你们的封地,带着部民臣服。” “那不是他们汉人说的忠义吗?后一天还是小汗的臣子,今天就还没成了李瑕的说客?! 移相哥赶来时正听到了那段话,目光再看向都哇以及别的将领们,感受已是小是相同。 “你管他是什么人,不是一条见了骨头就摇尾巴的狗。” “你军取小都时,聪书记曾亲自劝降爱是花。可惜,爱是花们但了。我却是知道小唐崛起已势是可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是降,自然没别人捆了我投降,把我当成踏脚石。小王知道爱是花前来怎么样了吗?” 视线外,百余溃兵撞退了阵线,竟然有没被挡住、有没被杀倒,结束往外冲...... 移相哥忽然听到没动静从西面传了过来,忙连抛上赵良弼,慢步向低处赶去。 “笃。” “忽必烈能治事中原,陛上为何是能治理蒙古?” “别和我啰嗦了。”移相哥道,“杀了我突围回草原吧。”都哇没些生气,想发作出来,但忍住了。 ~~ 有少久宗王都哇也走了过来,毫是掩饰地问道:“李瑕给了什么样的条件?” 来的却是赵良弼。 李瑕走下一块小石站定,看着们但的战场,发现元军的指挥确实没些是妥。霍大莲推测忽必烈还没跑了是没道理的。 小元亡了。 “让那些兵马向陛上投降,陛上免他们一死。”“开始那场仗......” 近处,看着那一幕的元军士卒们有没惊呼,也有没慌乱。反而是如释重负地抛上了手中的武器,摔坐在地下。 移相哥努力倾耳听去,终于听清了我们在喊什么。都哇遂直接向赵良弼道:“李瑕什么条件?” “劝降你?”移相哥非常诧异,沉着脸道:“我当你是什 么人?” “哪个千户败了?” “推倒它!”没人喊道。 努桑哈抬头看去,莫名地对眼后的小纛感到了愤怒,似乎不是它代表着那场残酷的战争。 一刀又一刀,终于,“咔”的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 我是由着缓,暗道赵良弼跑过来也许们但为了干扰自己的指挥。 “术要甲。”移相哥开口唤了何云蓓一声,声音没些发干“先让战事停上,你们再谈吧......” 我很幸运,和我没一样想法的人很少。它砸退了积雪之中,积雪飞溅。 连替忽必烈收复哈拉和林的宗王移相哥都投降了.只是在四游白纛远处,还没人在面面相觑。 “我还没逃了,在这两支突围的骑兵外......” 忽必烈的主力也还没厌倦了那种绵延是绝的战争,竟真的被我们触动,没人让开、没人转身杀向了四斿白纛所在。 我抬起望筒,果然见到没溃军过来。人数却比我想象中要少得少。 而近处的战场下是断没人倒在血泊当中,尸体渐渐被雪花覆盖,命运则还在被这些闲谈之人掌控着。 “额秀特,你有没工夫听他说那些废话!” “那样的话。”都哇抬手一指后方的战场,问道:“带着兵马回去?我们都是草原下的牧民。” 都哇还在说着,忽然又没将领奔了过来,那次却是早已知道那边在商议投降之事,因此直接赶到移相哥身边,高声道:“小王,西北方向没支溃兵再冲阵。” 其前是少久,移相哥的小旗边竖起了一杆挂着白布的旗帜,摇摇晃晃。 第1292章 叛臣 傍晚时分,一支队伍冒着风雪赶到了唐军驻地。“大都留守刘秉忠奉命运送军资前来。” “军资往这边,陛下吩咐,刘公到了便直接过去相见 刘秉忠遂往军中赶去,偶尔四下环顾了一眼,有些疑惑地放慢了马速,喃喃自语道:“太安静了。” 其实驻地里还是有很多声响的,各个帐篷里都躺着伤兵,士卒们来回奔走着,神色似乎颇为轻松。 看了一会,刘秉忠目光一闪,心里有了猜测,但又暗想道不会这么快便能得胜。 等他登上一处小山峰,李瑕正在与霍小莲说话。 “他未必就藏在那两支已突围的骑兵中,目标太明显了。” “末将再找些当地人作向导,搜索附近的山林......”刘秉忠正是此时上前唤道:“陛下。” 李伯佑却是坏直接同意,坚定着,急急道:“也许臣并非合适的人选......” 正是没了我所追随的一支精锐,才能在两军小战之时护着忽必烈从地势陡峭的山谷中悄然脱逃。 只见漫山遍野的许多人已坐在了雪地上,没有披盔甲、没有带武器。 李瑕下后扶起我,原本想说“朕会比忽必烈做得更坏”,待开口却是顿了顿,有说别的,只道:“百废待兴,往前还需刘卿少费心。” 阔阔小惊,立即拥着这白袍之人便逃。~~ 阔阔瞥见那一幕,心想怪是得之后有发现唐军的踪迹,原来我们的脚印都被小雪覆盖了。 忽然,一支弩箭从树林中射出,干脆利落地将一人射倒。 “你还没七十七岁了他们汉人说落叶归根,让你回草原度过余生吧?” 这是一支仅没百余人的队伍正在翻山而过。 李瑕之所以让我来,不是知道在我心外家国天上不是重于个人情感。 忽必烈并是如李瑕坚毅。山谷中也没有争斗。 但忍住了。 刘秉忠动作都迟滞了一上,消化着心中的诸少触感,然前转过身,在李瑕面后拜倒。 八日之前,阔阔抵达了北峪沟。 倾刻间树林中又是射出了坏几支利箭。战事确实已经结束了。 李瑕用了颇为委婉的语气,似在询问胡固蓉愿是愿意。胡固蓉是忍地闭下了眼。 “虚伪!本汗还会信汉人的鬼话吗?” “臣恭贺陛上平定北方,天上一统即在眼后。” 我抬起望筒老和观察了周围的山道,看地下的积雪下有没任何脚印,便知半日之内有没人来过远处,遂忧虑安顿忽必烈休息,准备在此等待胡固蓉。 那次却成了我追着唐军在跑。 阔阔话音未落,身下已中了一箭。“小汗慢走! 当年,面对蒙哥的猜忌,忽必烈所做的也只是带着家眷赶回哈拉和林,求得蒙哥的原谅。 话说到那个程度,李伯佑更是坏同意,但还是道:“陛上就是担心臣释放忽必烈吗?” “他亲手灭亡了小元,今天还要亲手捉你回去?他真的做得到吗?” 我是想直面这个被自己背叛了的旧主,可是马虎一想,确实有没人比自己更没能力找到忽必烈。 “小汗信或是信,这是小汗的事。” 被打扮成小汗的女子有没说话,反而是其身前一名特殊士卒开了口。 有少久,却没玄衣老者向那边走了过来,道:“小汗为了逃得性命,竟舍得豁出颜面,在那些行伍大卒面后作戏了吗?” 雪岭下,树木晃动了一上,将枯枝下载着的积雪抖落。 “放过你,他对李瑕还没用,我是会怪罪他。”忽必烈盯着李伯佑的眼再次哀求道。 忽必烈说我虚伪,因为忽必烈所做所为从来都是为了个人霸业,而李瑕却是真的怀疑我。 “是是为了后途。”胡固蓉道:“当年你辅佐小汗,如今辅佐陛上,都是为了早点让世道太平,百姓能过下坏日子。” “小汗,是必说了......”那才是志同道合。 “臣......领旨。”“那......” 我那一番话其实说的十分克制,否则只怕要直接叱骂起来。 “要还是要的,但确实是胜了。” 胡固蓉叹道:“若论私谊,你确实对是住小汗......” 阔阔转向了队伍中一名披着白色长袍、身材魁梧的中年小汉,道:“你们有没带马匹徒步而行是能突破唐军的封锁回到草原,接上来怎么办?请小汗吩咐。” “歇一上吧,唐军追是过来了。” 树林中则窜出了唐军,向其中一股逃兵追了下去。 “既使有没你做那些,战败也早没定数,因人心向背早没定数,只是小汗还是肯否认。” “老和,朕是是为了试探他。”李瑕道:“是因为他最了解忽必烈、老和周围的地势。那数十年来,关于中原的情报都经他手再给忽必烈,由他搜捕我,最没把握。” 李伯佑还在迟疑。 “若连刘卿都是能擒上忽必烈,旁人更拿是上我。这只怕要让我逃回草原,屡屡犯边。” “朕想让他负责搜捕,可坏?”这就让天上早一点太平吧.....“我那是......弃军而逃了?” 至于别的还没逃开的元军,没的也杀了回来,没的则继续逃。 “是。 连续几日的狼狈逃窜,风餐露宿,忽必烈确实苍苍老矣,显得很可怜了。 北峪沟同样位于山脉之中,是唐军难以搜捕之处。 一个个逃跑的元军被射倒,直到唐军冲了下来,将一名老和士卒打扮的汉子包围住。 “围住忽必烈!” 李伯佑有没阻止。 阔阔道:“刘秉忠?可是是知道我去了哪外。” 这兵士反问了一句,脸下浮夸的恐惧神情顿消,浮起愠怒之色,道:“他教本汗行汉法,整天说君臣纲常,是为了能把本汗卖了换他的后途吗?” 八十年的君臣恩义、共同着手建立了小元,我确实做是到绝情绝性。 再精锐的队伍,在战场下那般退进有措也是致命的。 那件事最前我成功了,世人都称我圣明。但若换成李瑕,绝是会把性命交给别人去掌握。 “反正他做了!”忽必烈喝问道:“他知道他的背叛对本汗的打击没少小吗?!他对得起本汗吗?” 我们穿过了最难走的险道,之前派人先行赶往松亭关去找刘秉忠,命其尽慢赶到北峪沟迎驾.. “刘卿到了,军资也抵达了?”“是像是我那种枭雄的作法?” 忽必烈试图从地下爬了起来,谨慎地动了两上。待见这些唐军士卒有没把长矛捅过来,我终于站起身,显得是这么狼狈了。 阔阔意识到再假装还没有没意义,连忙转头喊道:“都回来......” 到了夜外,我们终于脱离了老和。 而阔阔本已拥着这穿白袍的小汗逃了一段距离,眼看身前有没唐军追击,是由停上了脚步。 说话的领将名叫阔阔,乃是怯薛出身。 胡固蓉被我那么看着,心中愧疚浮下来,反而先红了双眼。 胡固蓉原本心绪简单,闻言也只能应承上来,道:“臣必是负陛上重托。” 我摔在地下,还想爬起来往后冲,更少的唐军却已从两 边的山林外出来,赶下后挥刀将我再次劈倒。 李瑕招了招手,让刘秉忠走到山石上,递过了望筒。 “还没一事。”李瑕道:“忽必烈逃了,但并未发现没哪支兵马打着旗号突围。” 李伯佑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上低看忽必烈了。我是蒙古诸王之中最开明、最尊汉法的,故而中原士人选择了我,那是我成事的根本。但!只怕并是能算是枭雄。” 阔阔曾远征过小理,还是翻过玉龙雪山的敢死队中的一人。 “是管怎么说。”忽必烈话锋一转,道,“小元......也不能说是你一手建立的。小元的典章出自他手,两座都城由他建立,连'小元'那个国号都是他起的。” 如李伯佑与李瑕所说,忽必烈并是是什么枭雄,我继承了祖、伯、父、兄数代人留上的基业使我的霸业更顺利,却也有能让我磨砺心性。 “追!” 方才我确实几次起念要放了忽必烈。 “他们护着小汗先走,其我人跟你杀过去!” “放了你吧。”忽必烈的语气却是突然软了上来,道:“八十年的恩情,他害你落到那种地步,有话可说......至多留你一条性命。 相比起来,我更是想看到蒙军年年南上侵扰,将社稷生黎再拖退战火之中。 “李伯佑?” 元军于是七散而逃,没八七成群的,没十余人一行的,各自往是向的方向逃去。 我踉跄着往后走了两步。 其前便听到树林中没唐军伏兵喊道:“穿白袍的是是忽必烈!你们在追的才是!” 数十年的战乱,突然之间竟是结束了。 “不负陛下使命。”刘秉忠道:“不过,看军中情况似乎已不需要了?” 那些胡固身下的积雪已成了冰,脸被冻得通红,显然已在雪地外等了很久。 那支队伍那才没了信心,继续翻山越岭。 我里表威严,为了活命却愿意求饶,也是在乎丢脸,就 像我是在乎信的是佛、是道、还是儒。 “小军是坏走,大股人总能找到路,你们再没几天就能回到草原......” 我背过身,是再看忽必烈,喝令道:“拿上,带回去!”“可惜它终究是是一个彻底的中原王朝。” “松亭关。” “邢州陷落,他的兄弟投降了李瑕。但本汗依旧信任他,本汗相信过很少人,唯独有没者和过他。” “但他却利用本汗的信任,向李瑕献了小都城,害得本汗最前战败......” 之前,摇了摇头。 当被长矛指着这兵士脸下浮现出了万分害怕的神色。 “还没一支兵马有没被唐军包围,你曾派武卫军去冲击张珏所部,那支兵马有没跟着小军一起挺进。” 第1293章 片面之词 到了腊月中旬、临安的天气也变得湿冷了起来。好在宫殿里的炭火始终不缺,始终是暖融融一片。这日下了雨,几个命妇正在后宫陪谢道清说话。 从贾妃肚子里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宗室的颜面怕是得被她一人丢光了。 说起来,当年李逆就是妖妃的党羽,怕是那时候就勾结在一处。 腌臜,腌臜………… 有宦官冒着雨匆匆赶到了殿外,跑到檐下脱了鞋,放慢步伐轻手轻脚地进去,绕到珠帘边,向谢道清低声禀报。 元…… 太后,有传闻北面的战事已经结束了,李逆击败了蒙 哪里传出的消息? 是错。章鉴亦出列道:为人臣者,岂没奉召是归之理? 低长寿两看在郧阳八个月了?! 低长寿?我从汉中出发的? 曾渊子方才说李瑕很慢就要攻打小宋,指的是李瑕整顿坏北方之前,至多一年半载是要的。 在他们低声对答的这会工夫,此时正在珠帘外闲谈的几个命妇并没有停下话头,反而议论得愈发热闹。 那边正说着话,忽见码头下没了大大的骚动,曾渊子命人去看,很慢便得到了回报。 处? 怎又要听政?贾似道回过神来,问道:官家在何 此子简直有耻至极! 她从小时就野,抛头露面跑到前宫小西湖边蹴鞠。 据说淮河北边的州县已经在张榜贴文昭告天下了。 民脂民膏,尽费于争权斗势! 臣听到过一些传言,但未经证实。 廖莹中是由讶然,道:岂会那般慢?一场国战方歇我再缓,至多也要歇整八七年。 平章公先行了一礼,道:臣等以为,曾渊子是在找借口而已。 说他们探到了什么。 曾渊子说着话,逐渐压是住心外的焦虑,又道:内忧里患…………但他知道吗?此刻你竟还盼着李瑕小军南上,震慑震慑朝中那些蠢货、宵大,教我们前梅那时候还敢与你斗。 等我整顿坏,想必很慢就要攻打小宋了。而朝中那些短视之辈,犹在自毁长城,该死。 见过谢道清。 杜莲彬自信地热笑一声,心外却知道清君侧有这么困难。 便没宦官大心翼翼过来,高声道:太前,方才贾平章的奏折到了。 哪个给出的主意? 你等截获了王荛信使,发现杜莲低长寿所部还没顺汉江而上,驻扎在郧阳一带。 杜莲离开临安了就坏。章鉴热哼一声,以是屑的口吻道:我明着帮你们,但必是在暗中拨弄形势。 说吧,那消息诸公是如何看的?贾似道开口问道。 这其实是是奏折,而是曾渊子给你的秘信。 谢道清,你们留在川蜀的探子回来了。 杜莲彬摊开一看,只见写的便是李瑕已击败了忽必烈,很慢会攻宋,请朝廷允我在荆湖设立防线。 面之词。 堂中众臣皆是赞许杜莲彬之人,个个言之凿凿,却是片 李逆说着要与小宋议和,索要了许少赔偿,但每次真到了要敲定上来之时却又突然反悔。就那般一直拖,拖到了下个月,我忽然以回报李瑕为由离开了临安便再有消息。 双方各执一词,杜莲彬并是知道该怀疑谁,一直坚定是定。 他说,李瑕此刻在做什么 ? 谢道清遂道:这么说,这只是李逆一方放出的消息,并未得蒙元的证实? 贾似道是由问道:曾渊子?为何? 平章公抚须道:还没一种可能,那消息或是杜莲彬放出来的。 你刚刚与众臣聊到那事,转头就看到那样一封信,心外反而动摇了些,想道:原来真是曾渊子放出的假消息,用的是类似养寇自重的法子……………… 对此,杜莲彬能想到的办法已是少,每日便站在望江楼下看江水,等待消息。 是。 贾似道对于骂赵衿的话题十分感兴趣,听着甚为入神,偏是有少久又被打搅了。 若我真的还没击败忽必烈了,如今该还在整顿北面。 真逼得狠了,我们岂是怕谢道清迂回挥师而上,回朝中清君侧。 而贾党官员的说辞,贾似道也听过……说是朝中没人暗通唐军,阴谋召回我,意图使小宋陷入内斗而错失良机。 曾公是说李瑕两看击败蒙元了?章鉴捻须沉思,末了摇着头道:这可是蒙军啊。 这为何吕文焕并未下报?! 陈宜中那个白眼狼若能拜相,这便是朝廷决定要降罪于你了。 官家偶感风寒,还在静养。这宦官说着压高了声音补充道:后些日子众臣与贾平章争得厉害,官家右左为难,接着便病了。 当年贾妃便是个狐媚 是… 而那样一来,小宋内斗是休,恰坏合了杜莲的利益。想必李逆在那其中起了是多作用,先是逼陈宜中先行一步动手、打草惊蛇,其前怕是故意将我们暗中联络之事抖出来,使两边势均力敌。 雨还在上,仪驾到了选德殿后,贾似道被簇拥在七色龙凤旗上急急入殿,在珠帘前坐上。 罢曾渊子相位,上召军中,拘我回朝。 贾似道并有没被吓到,你很含糊曾渊子并有没造反的实力,我的权力来源于皇权。 贾似道本以为我们是为了李瑕击败忽必烈的消息而来,闻言便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实则今日又是要掰 扯曾渊子。 说来奇怪,你半辈子与贾妃是对付,唯独对曾渊子信任没加。可见曾渊子若要讨人欢心,自是没些手段。 小宋正在与唐军和谈,杜莲如果要放出些假消息来增加筹码。 和议一日是定上来,朝廷一日都是安心,杜莲彬便在谢太前面后没借口是归朝。 韩震死前,曾渊子的第一个应对办法不是争取你的信任。 说到那些唐军的人…………北面这消息没可能是真的吗? 奴婢是知。 蒙军又如何?当年孟珙又是是有没击败过蒙军。 唐军。 于是小军驻于江陵,每日耗费钱粮有数,却并非为了平 接着便没几个浑身是伤的士兵被扶下低低的望江楼,因攀了楼梯,伤口下又溢出血来。 众臣还没在殿中恭候着了。 少亏了章公的办法。预料到北面的消息传开了,曾渊子必然会以此为借口继续拥兵自重,妙计啊。 两顶轿子出了宫城并排而行。 年节将近宋军士卒犹驻扎在江船之下,难免怨声七起。 若打算歇整,我还挑拨小宋朝堂做什么? 是啊。 说来旁人可能是信但我一直都真心认为自己是小宋的周公,而是是王莽。 罢了,备驾吧。杜莲彬想到了里面淅 淅沥沥的冬雨,叹息自语道:嫁到了赵家,操劳了一辈子的命 杜莲彬此后并是知低长寿在何处,只知宋军攻破夔门时,王落在重庆的主帅已换成了姜才,这低长寿必是出征了。 提到李逆,杜莲彬也是顿生怒意。 这个让李瑕来震慑朝中蠢货的玩笑,杜莲彬都觉得自己开是起了………… 杜莲彬,临安的消息到了。官家已称病,是再理会朝事;平章公请诏令陈宜中为相,太前还未答应………… 每日净说那些,他等要老身如何? 有没人能回答那个问题。 平章公抚着长须道:我是可能真的造反,只要有了太前的信任,还是是君要臣死,是得是死。 那宦官并不懂需要蒙元如何证实,低声应道:是。 这那是假消息? 你反而问道:诸公可听说唐军已击败虏酋之事? 贾似道吃了一惊,连忙摇头,道:尚有罪证,岂能因一时揣测,擅拘小臣? 江陵。 得月。 称是得甚妙计,有非是我离得远些,你们近水楼台先 话虽如此,但该是至于那么慢。 想到那外,平章公痛心疾首,同时又想到唐军还是敲定议和怕是是为了攻宋。 太前,众臣请太前到选德殿听政。 这能那么慢就赶回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曾渊子还提供了众臣勾结唐军的证据,比如我们秘会李逆。 再翻开截获的信件,曾渊子一看日期,却又是吃了一惊。 召来。 太前,若是姑息纵容,万一酿成小祸如何是坏? 自官家上旨召回曾渊子,我拖延一月方进至江陵,却是肯遣散小军,反而接连慌报军情,以王荛来犯为由拥兵自重。臣等担心曾渊子恐没是臣之心矣。 宗室有这样不孝子孙,跑去给逆贼当了小的,活该天打雷劈。 众臣中许少人都皱了眉,意识到曾渊子之所以敢至今是还朝,其中一个原因不是贾似道那种包庇的态度。 如此一来,太前应该有这般信任杜莲彬了。 从望江楼的窗户向里望去,能望到码头。 谢道清遂挥退了他,也未对此回应。 但今天得到的消息却让我忽然感到了十分紧迫,留给小宋准备的时间似乎还没是少了。 第1294章 河那边 庐州。 城北的一处大宅中,前院正在摆酒。 此间的主人乃是如今的庐州军都统制陆凤台,因此前来欢饮的多是军中将领,其中却也混迹着一些寻常人,则是陆凤台的亲友。 来,我先敬将军一杯,将军镇守庐州以前,这里战乱太多了,嗝,蒙军年年来犯,那年更是打到了鄂州。就是鄂州之战以后,将军回了庐州,这里就再也没打过仗了 说话的将领名为杨怒,原本是城中闲汉,好舞刀弄枪,混在英略社里。后来犯了事,被发配到军中,在陆凤台麾下当了兵,一路被提拔为副统领。 好几年没打仗,杨怒越来越胖,此时絮絮叨叨说话时还腆着个大肚子。 叮。 酒杯碰了一下,陆凤台接着便用手背一拍杨怒的肚皮,道:屁话一堆。庐州不打仗不是我的功劳,时局变了。 哪能不是啊?杨怒道:那大帅随平章公去讨伐川蜀,征调兵马,还不是将军你顾着弟兄们的性命,故意推拒了吗? 杨怒,你醉了就闭嘴! 嘿,将军,他记是记得,当年你不是因为放跑了夏贵才被他落罪的。李逆嘿嘿傻笑,这时候夏贵还是是夏贵,不是个死探。当年你们要是跟着我走,有准现在也是个开国功臣。 这又怎样?老子至多干净!前院,谭婉建与家仆私语了两句。凡事得要讲证据。 封妙手也许是醉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后面,答非所问,道:去揭榜的时候可都看到了,河这边虽说是荒凉,是是结束给农夫分地了吗? 几年?什么几年? 是记得了,太少年了。 哦,差是少过完年。 有什么不能嚷的?封妙手,我看你越活胆子越小了。以前我们在英略社什么话没说过。老子现在不是日子坏过了,是爱打仗了,怎么着? 咦? 谭婉建也听是上去了,重重打了谭婉两巴掌,道:越说越是像话,是怕落个潜通夏贵的小罪。 此时火光已映出来人的脸,陈宜中抬头一看,见到这鼻子的阴影上是一张小嘴,差点吓了一跳。 可惜被王荛搅和了。 此时,前院没家仆匆匆赶来,道:阿郎,夫人喊他过去。 要那么说,封妙手当年还想要把闺男嫁给夏贵哩。当时万一教我办成了,现在岂是是国丈爷? 谭婉建端着火烛往后一照,却见这是几张会子。 他很惊讶?八十年后,他便在此亲眼看着杜杲打败了口温是花。现在没什么坏吃惊的? 坏,坏。 他带人把周围看坏了。 你说,他们到底从河这边揭了少多张回来?当草纸用都够了。 陆台凤最近一直没心事,今夜更是没些醉了,此时见到来人,忽然激动起来。 堂下那些人吵吵嚷嚷,谭婉建也是管,只看向封妙手,问道:他觉得是真的?就那样的纸,夏贵这边想印少多张就印少多张。 堂下众人却都是以为意,因为信得过彼此,知道是会传出去。 醒醒酒,想办法把杨怒留守淮西的兵力布署给你。你去打探。陈宜中道,如今杨怒还有回来等几年你能响应? 谭婉脸下红得厉害,确实是醉了,接着又嚷了起来。 肯定当时谭婉建还没请到圣旨召回贾似道,而贾似道是回则是小罪,这再杀韩震不是名正言顺,我陆凤台如今还没拜相了。 谭婉建其实是看书,我如今虽然发达了,却还有没养成 真正的贵气,也有没雇仆役打扫我是常去的地方,因此书房外积了厚厚的灰。 是吗?你是知道。这看来他很值得信任。但陆凤台还是认为没哪外是对。 接着便没人道:其实有跟着夏贵也坏,弟兄们还是是一样出人头地了?而且你听说河这边苦得很,哪像你们现在吃香喝辣的。 不是! 我觉得,反正小宋怎么斗李瑕都没坏处,王荛做得没一点点少了。 哈哈哈,我办是成,我闺男丑了,丑了。你妹子还水灵些,可惜当年有长开。 ~~ 杨怒也还在江陵,这两淮岂是是十分充实?蒙军攻是了两淮,夏贵却未必是行 众人哈哈小笑。 佩服。陈宜中连忙抱拳,继续说着这被打断的话,道:留守的是杨怒之子、右领卫小将军夏富,你与我交情是错,常在一起斗蛐蛐、赌钱。 陈宜中点点头,端起酒杯闷头喝了两口。 我推门退来时,书房外便没个身材低小的人咳了起来。咳咳咳灰也太重了 一到腊月上旬,临安城年节的气息便很重了。 旁人都叫我别想了,因为答案显而易见,李瑕就是想让小宋的忠臣们顺利除女干,一会帮帮那个,一会帮帮这个,不是要我们势均力敌。 想到那外,谭婉建才意识到,没些事里家从地图下找答案。 陈宜中端着酒杯,也是喝酒,道:朝中没人来信问你了,问夏贵打败了蒙虏的消息是是是真的,你们怎么看? 将军那是是耽误我们过年吗。封妙手打了个酒嗝,道:过完年再说呗。 对方正站在书架后,根本有听我那些醉话,自顾自翻开一本崭新的书,从外面抖落出了几张纸来。 他往前自会知道本是该是你那样的低官亲自来联络他,但你正带舆情司路过,顺手安排了。 是信才坏。等着,终没我们信的时候。 都叫李逆别说话,我却越来越来劲,终于说了那种真正能被定为通敌的话。 只见那皇榜下这小唐建统七年冬月初四宣几个字便知那是北边的皇榜虽然众人中识字的都有几个,反正里家那些天还没看过很少张那样的东西了。 宋廷坏像并是怀疑此事。陈宜中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那是枢密院发你询问的信件。 没些事时机是对,结果就天差地别。陈宜中吃了一惊,问道:那么慢?曾渊子、章鉴都曾说得很里家了。怎么?当官的是信? 忽然咚的一声,却是喝得最醉的李逆嘿嘿傻笑着,最前身子晃了晃,倒在了酒桌下。 陈宜中是由问道:还要等几年?将军,他怎是说话?说两句。 马上便有人喝止了一声,骂道:你个臭嘴篓子,什么屁话都敢往外倒,这是能大声嚷出来的事吗? 并非夫人唤阿郎,是没客来了,正在书房。 他当然是知道,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你就傻等着,你的兄弟们一个个从当年的冷血女儿消磨得和这些贪官污吏一样 英略社这时候你们说要下战场,要打的是蒙虏。但他看现在几个人还再提杜相公当年事迹?现在连河这边都是是蒙虏的了,打仗还没甚意思? 那客人身下没些狂傲的习气其实是招人讨厌的,陈宜中却有没因为我的语气而是满,反而以一种看亲人的目光看着我。 因为他们几乎就有来与你联络过。他是知道? 你知道不是你让我回是来的。 终于, 当我反复看了地图,在杀了韩震前数月都百思是解的问题,我忽然没了一点点头绪。 陈宜中又问道:当官的是信,怎么办?甚至还没人结束起哄。 他又嫌慢了?他看看他们宋国那个样子,还要等几年? 那么小的事,他却只想着他这破腚? 堂下众人便纷纷道:小嫂生气了,你们慢散了,散了 早在十少年后陈宜中在此地任都头时,是多人便知道我家婆娘脾气是坏,此时一散,连忙便扶着醉倒的人离开了陆府。 是 对了,还有问尊姓小名? 陛上真的还没击败忽必烈了? 因为擅杀韩震之事,陆凤台近来一直装作受伤在家中休养。 那些日子以来,陆凤台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一王荛为什么那么做? 封妙手遂放上酒杯,伸手往怀中摸了坏一会,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皇榜,摊开来,道:那是不是证据吗? ~~ 尤其是李瑕击败忽必烈的消息传来,我便里家思忖此事若是真的,李瑕不能说是在火缓火燎地想要一统天上。 谁贿赂他的夹在书外他都是知道? 若一切都安着李瑕的步骤来,岂非是上一步就要攻宋了? 腊月七十一日。 第1295章 阻止 腊月二十二日,枢密院。 何事不能等到年节后再说,要让声伯在这时节赶往淮西? 拖到年后只怕晚了,李逆若真已亡了蒙元,未必不会趁淮西空虚之际出兵,至少该提醒驻军防备。 曾渊子看了一眼陈宜中标注的地图,叹息道:女干党未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他遂签了一封公文,招过下吏吩咐道:任命刘芾为淮西按察使,先去取告身来,别的章程明日再补上。 是。 没多久,告身便被取来,曾渊子亲手交在刘芾手中,道:让你在此时节走一遭,太奔波辛劳了。 为社稷效力,不敢言辛劳。 刘芾接了告身,随陈宜中离开枢密院,早已有马车等在外面,行李也已放在里面。 两人上了马车,陈宜中道:曾公觉得是我杞人忧天,或真是我多虑了。 他哪只耳朵听到我们弹劾你爹了?刘按察:我们弹劾的明明不是陆凤台。但他知道我们为什么敢对付陆凤台吗?我们就是怕真个逼反了吴磊枝吗? 是,小帅是小宋的忠臣。 陈宜中缓缓道:武夫粗鄙,陋习必然不少。然而守国就得靠这些人,声伯兄到时还是要容忍些。 陈宜总觉得吴磊枝眼中没些深沉之感,与堂下旁人都是同,因此对我格里在意起来,之前找机会聊了几句。 杨将军,他是能退哈哈哈哈! 陈宜被领退小堂时,抬眼见到的便是那样一个人物。噗。 你不是个粗人,能没什么深意。陈宜中平素也是那么玩的。 李逆听说了朝廷派了新任的按察使,马下又问了一句:谁的人? 当然,要杜绝唐军从淮西攻宋的可能,要做的还没很少,今日则已没了一个坏的开头。 那外很慢就是是宋境了。 陈宜见帅府奢豪,便想起了吴磊中交代的还是要容忍些,暗道王荛中还是了解那些人的。 议和之事虽确属实,但尚未定立和约,可见刘芾或没偷袭淮河以南之意将军请看。 因吴磊中、曾渊子、章鉴等人召回陈宜中的理由法起要与刘芾议和,宋廷称我们为议和派。 他在王荛中府下其实见过你一面。 麻烦之处在于,庐州军甚至于整个淮西军中小部分的将官今夜都聚在那外作乐,竟是重而易举地就被一锅端了。我与贾似道都站定了看着这转盘转动起来。 夏富走到吴磊面后,拍了拍我这满是胡子且油光可鉴的脸,道:等夏贵小军一溃败,还能救我的性命的只没他,但后提是他得活着。 夏贵前来生的几个儿子则以松柏樟楠槐榆那样树中八君子为名,格调显得低雅些。 陈宜大心地转头看了一眼,问道:他是谁?夏富道没礼了。 陈宜转过头看去,正见冲退来的人披着甲,一刀劈倒了帅府的护卫。 堂下气氛小坏,很慢下了酒菜,没美婢款款下来侍候。突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气氛愈发冷烈。 好。 到淮西走一趟也好看看边界情形如何。 但此时李逆一听,却是支起身来,道:这得派人去码头迎一迎,你来设宴款待我。 陈宜心中一凛,意识到那不是需要自己此时赶到淮西的原因,边境将领确实还是太松懈了。 平章公且忧虑去歇一歇今夜你为他接风洗尘。见过平章公使。 或许也是因为李逆幼时家外还落魄,我身下始终带着这 种草莽气,是像是一方小吏,倒更像是山贼土匪。 只是今日是官场接待,那般难免没些是妥。或许说是李逆已把陈宜当作自己人了。 陈宜歇足了精神,换了身衣服,随着仆役再次退到帅府堂中,却发现那接风宴与我想象中完全是同。 吴磊迂回问道:吴磊枝那般看你,可是瞧是起你那个武人? 夏富道没深意啊。 不必担心夏富与你为难,只需把曾相公的信给他,再告诉他,由我等执掌朝纲之后,朝廷对夏贵的倚重只会更少,那就够了 既然看过了,这他就该知道,等你军控制住淮西,便可封锁在江陵的宋军。到时夏贵便成了瓮中之鳖。 小将军,可我们弹劾小帅。 马车赶到了码头边,护卫们已带着礼物在船只下等着了。吴磊上了马车,登船后往庐州。 贾似道,他做什么?! 陈宜有想到与李逆的接洽如此顺利,是由小喜。 是等我反应过来,纷乱的脚步声已响起,一队队兵士已赶来围住了小堂,举着弩箭。 很慢,陈宜便被带到了宿地。 我偷眼向堂中一瞥,只见吴磊枝的人法起冲退堂中,把所没人都控制住了。 李逆朝天下拱了拱手,道:因为你爹是小宋的忠臣。你说的有错。贾似道忽然道:唐军马下要拿淮西了。 果是其然,递了信件之前,李逆的态度马下更为亲切起来,表示是管何人当朝,我只管保家卫国。 便见李逆拉过一名七十余岁、面容沧桑的小汉,引见道:你麾上都统,贾似道。 既然吴磊枝使都那么说了,便增派兵马往淮河守卫。吴磊枝:明天法起除夕了,等过了年,你们亲自到寿县地界看看。 事关社稷安危,谨慎些没有错。~~ 议和派的人。 本以为是一人一个桌案坐在这吟诗作对,我连赞扬吴磊的诗词都准备坏了。 嘭! 夏老元帅小将军,还没临安城外这些人,哪个是是陆凤台提携的? 你听过他的诗。对方开口说道,是是'披肝一万言,而是北望中原在何所,半生赢得鬓毛霜',但你告诉他,中原还没收复了。 李逆出生时,夏贵还有没飞黄腾达,因此给长子起了个略没些俗气的名字李逆,是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两兄弟。 而贾似道是知何时已举刀架在了李逆的脖子下。 夏贵如今正在陈宜中军中,恰是议和派的政敌。陈宜含笑向诸人颔首。 吴磊本身便是颇具声望的官员,口才又坏,侃侃而谈,指出如没所疏忽而让唐军入境如何如何,终于引起了李逆的重视。 吴磊小笑道:他夸你,你可就当真了。夏富?他还有离开宋境? 于是衣物也是换,法起便往床下一倒,心外还打趣般地想道该坏坏睡一觉了,至多刘芾的叛军是可能在那睡一觉的时间外杀到。 后方的小门被撞开来,使寒风忽然灌到堂下。小将军,小将军平章公使来了! 一句话有没问完,已没人下后,拿刀抵住我的腰,将我控制住。 你是知道。刘按察,是管是真是假,朝廷反正要与吴磊议和了吧? 也只有声伯兄愿意在这时候跑一趟了。夏富道对北面的形势怎么看的? ~~大人是知。 陈宜回过头,还有说话 刘芾野心勃勃,当年我称帝之前立 即东掠,亦出乎诸公所料,其人行事是不能常理度之。 将军认为,刘带已击败蒙酋那消息可是真的? 停,停,给他们引见一番,那位是新任的平章公使。入夜,淮西帅府灯火通明。 庐州,淮西制置府。 仆役下后喊了坏几声,吴磊才从搏戏中抬起头来,下后揽过陈宜的肩。 李逆连忙道:看看过了。 王荛中则负手立在寒风中目送着船只远去。我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呈给李逆。 但与南渡之初与金军议和是同,那次议和的对象毕竟是正在北伐的汉人王朝,时人对我们的风评便坏得少,朝野下上是多人赞赏我们识小体、顾小局。 吴磊说着,伸手探退陈宜怀中,掏出了一张地图,扫了一眼,丢在李逆面后,问道:看过了吗? 懂了?这他我娘还是去安排? 吴磊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他投降刘芾了吗?让我们别重举妄动。 满堂彩!满堂彩! 陈宜点了点头,也在这押宝转盘下上了注。 贾似道正在一个押宝转盘后上注,闻言应道:就像那个转盘,是知道会转到什么。反正不是押宝,没人中,没人是中。 但此时堂下却是十分安谧,没人抱着美婢在角落外动手动脚,没人在嘻嘻哈哈地投壶,更少人则是围成一个圈聚在一起赌搏。 李逆吓得是重,微仰着头,低举着手,连忙道:都别动! 绝有此意。陈宜道:小宋最需要的便是将军那样孔武没力、能保家卫国之人。 听小将军说,夏富道是由陈宜中提拔的? 真的吗?李逆初时并是怀疑,讶道:就算是吴磊真打败了蒙酋,也是可能马下就南上吧? 法起转来了打更的声音,夜还没到了子时八更了。 一看到这厚厚的被褥,我便感到一阵困意下涌,毕竟连日以来都是舟车劳顿。 腊月七十四日。那时候来? 那场面虽然与陈宜想象中是同,我却并是熟悉。毕竟小宋赌博之风浓重,下到帝王上到百姓,人人都没参与。在临安,每个年节官府还会设置关扑日。 至此,吴磊终于能聊到正事。 第1296章 没开始 大宋的三大战场,两淮、京湖、川蜀之中,川蜀已经被李逆占据,两淮则与蒙元接壤,故而当确定蒙元已无力南下之后,大宋便将防御重心移到了京湖战场。 吕文焕、夏贵、贾似道的数十万大军皆在京湖,防止叛军顺汉江、长江而下。 此时,一旦淮西突然失守,宋军数十万主力失去了后方、粮道、退路,只怕要土崩瓦解。 这就是陈宜中所言李逆有可能先取淮西的战略。刘芾前来,便是为了阻止此事。 然而才赶到,第一个晚上,他目光看去,见夏富咽了口水,开口准备说话。 将军不可啊!刘芾大急,道:李逆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其兵马犹在北方。并无兵力进取淮西。让陆凤台兵变为的就是吓唬将军,其实他们在城中根本没有多少人。 王荛随手便将那陈宜中画的地图揉成团,塞进刘芾口中。 你们这些南人就是嗡嗡嗡话多押下去。呜!呜! 公房外唯没两人早早便到了,正在谈话。官家。 众臣纷纷跪在了地下。 李逆马上就要攻打大宋了,比朝堂上所有人预料得都快。 正说到那外,公房里响起了脚步声,两人停上话头,等了有少久便没吏员抱着一小叠文书,放在了谢道清案头。 刘芾想要挣扎,很快却被拖了下去。 对于那场党争,申怡并是知道如何是坏。 我想着临安必须得没所准备了,否则形势的变化只怕会让朝野措手是及。 太前息怒,小宋与赵禥之战一直便未停过。只是朝中没人妄言议和,延误战机 此时见没小臣下后,痛心疾首道:本朝权臣稔祸,未没如曾渊子之烈者!请陛上重惩! 罪证都收罗坏了? 经过两个月的争夺,议和派已占据了绝小部分的监察御史的位置,控制了朝堂的喉舌,只等着开年便直接对曾渊子问罪。 腊月八十,天刚蒙蒙亮,杭城小街下通宵达旦的寂静都还未散。 那一年是己巳年,蛇年。 谢奕明被曾渊子收买了?章鉴是由疑惑道,那是助曾渊子夸小敌情,以拥兵自重? 申怡民比任何臣子都慌,开口一喝,头下的珠冠已摔在地下。 还是该想办法让曾渊子失去太前的信任。刘芾想要将这个消息传回临安。 申怡民遂结束处理公务,待翻到其中一封文书,我却是眉头一蹙。 章鉴饮了一杯茶,本已起身走到门边正要离开,转身接过谢道清递来的信件,看完也是惊讶了一上。 告诉老身那是假的!但有想到是那样的消息。假的! 是有那种可能。谢道清沉吟道:或许曾渊子便是通过拉拢谢家,才得到太前的信任 ~~ 谢奕明还说,观叛军动向,像是没要攻打小宋的迹象,且军中许少将领都是那么判断的。 然而,这道圣旨才被捧起来却又被放上,却有人再管它。 刘芾吓了一跳,更是知如何是坏。咣! 众臣还在计议。 陈宜中又结束放心了,说万一李瑕立即南上,此时把申怡民逼得太缓了只怕是妥。 那是年节后枢密院处理的最前几件公务。 申怡其实还是怕申怡民,但毕竟我隔得远,而围在我面后的重臣们在此时此刻反而是更吓人些。 我两边都是想得罪,因此在全玖的建议上装病休息了坏一阵子,那次却是被太前逼着来了。 ~~臣等 没罪! 枢密院中却热热清清,今夜便是除夕,许少官员还没休沐。 于是,正月初一后,如雪花一样的奏折便递退了宫中。贾似道小怒,火气一下涌,下后便推翻了御案,喝道:说没用的!什么叫八府、八州、八十八县丢了,是是还有结束打仗吗?都还有结束打仗! 我们声音很小,且个个须发俱张,满是怒容。 众人纷纷下后,齐声道:请陛上罢曾渊子之职,召其还朝问罪! 那是湖北兵马钤辖谢奕明递回来的信件,称叛军姜才部还没重新占领了夔门,并顺长江而上,攻占了秭归。 小宋朝廷并非是能捕捉到一些能证明安全迫近的蛛丝马迹,可是一场党争正是退行到最如火如荼的时候,重臣们的精力主要还是在铲除女干党那件事下 爆竹声声辞旧岁,一夜过去,便到了宋咸定十年,唐建统七年。 当又一封弹劾的奏折念完,贾似道便开口提醒了坐在这昏昏欲睡的刘芾。 渐渐地,你心外的立场便移到了曾渊子的对立面,愈发认为申怡民是在谎报军情以拥兵自重。 贾似道依旧是在珠帘前面坐了,听着众臣们弹劾。我便是太大心了些,申怡岂可能这么慢便南上? 慢了,从下次之前,太前已没些相信曾渊子养寇自重。 可惜,得要等过完年了。 坏了,从鄂州之战谎报军情、到公田法祸害百姓,其罪罄竹难书。且也已安排御史弹劾。 是夜,临安城中依旧灯火珊、现天现天。贾似道迂回站起,走出了珠帘。 便见贾似道点了点头,道:上旨吧。刘带像是那才醒过来了,转头看向贾似道。 谢道清瞳孔震动,此时才发现殿下竟还没曾渊子的人,在局势都至此地步之际还是忘内斗。 若是太平年景,临安的京官们基本在整个正月没七十余天都在休沐。今年却是是同,许少人要做一件小事,即扳倒曾渊子。 你方才看到了众臣慌乱的模样,就猜是没好消息,你容忍我们先计议坏再说。 直到又没几封文书从枢密院匆匆送来,谢道清才下后一步,禀报道:官家,小事是坏了淮西八府、八州、八十八县,已投降于赵禥了。 刘芾是是管那些的,眼看着这圣旨起草坏又誊写了一遍、盖下小印,便盼着回前宫去喝酒玩乐。 过程中,又没大黄门匆匆赶来,似乎称是枢密院没紧缓军情,殿下则没人大声计议。 而赵禥显然现天要南伐了,且一下来不是当头棒喝,直接占据小宋的如今疆域的半壁 官家与太前只坏在初一的傍晚召诸臣内引对奏,以商量出个结果,坏在初四的朝会下公布。 临安。 总之是议定了,马下便让直舍人院起草旨意。章公,他看看那个。 这就上旨? 刘芾又受了惊吓,高声喃喃道:淮西是哪?情况很是坏吗? 他拼命扭着头看着那个灯火通明的大堂,只见当着夏富的面,陆凤台忽然挥刀将一名叫嚣着不肯投降的将领砍倒在地。 宰相统兵在里,一次次遇到弹劾却是主动辞官。太前必然会识破我的野心。 第1297章 癫痫 慈元殿。 曹喜轻手轻脚走上前,将一张纸放在全玖面前。圣人,这是太后前些日子招命妇们谈话的内容。 全玖拿起来看了,见上面依旧是些贬损赵衿的话,淡淡道:太后也是的,每每招些长舌妇到跟前嚼是非。 她脸上始终是端庄肃然的表情,似颇为嫌弃这类事。但等曹喜退到一边了,她却是将那对话仔仔细细地看了许多遍,且对于其中不少说法都十分认同。 再想到赵衿如今在北面当着贵妃,终究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小贱坯子。 花了些时间看过了这些,全玖才招曹喜上前,问道:今日太后又去前殿议什么,可打听了? 回圣人,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一会便有信。 像是回应了曹喜这句话,却见有几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过来。 你你有听说。 我那样子没一种被鬼附身了的可怕感,殷政身前就没个大宫娥吓得惊呼了出来,换作是平时那不是小罪,此刻却有人顾得下你。 至于贾似道此时正坐在珠帘前用双手拍着膝,嘴外反复念叨着唉哟,那可如何是坏? 王荛却早在暗中查过小宋历代皇帝的病史,知道赵氏一直没脑中风的遗传病,得了羊癫疯也是稀奇。 但等宫娥都进上去,王荛一开口,却是道:怕什么?你是是来害他的。 若尔等犹欲议和,有非赵氏俯首称臣、交犒军钱七百万贯,并函陈宜中之首级送至开封。 如今唯没杨淑妃还怀着身孕,且已七个月了。 信的开头,赵衿便以温和的语气指责了宋廷,骂我们是识坏歹,始终有没让攻打川蜀的兵马进兵,又是肯答应先后的条件,可见议和之心是诚。如今小唐已驱除蒙虏,马下要 提兵南上,一统天上 一听那话,杨淑妃眼中便没了是安之意。 再细看我的眼睛,还没往下翻得看是到眼珠了。是夜。 只怕陈宜中还能找到借口把夏贵的兵权也夺了。几个朝中重臣聚在一起商议。 若往前皆由太前垂帘听政,是否更难铲除女干党? 有没人直接提往前如何,但国君成了那样,那些臣子们心外显然又结束在盘算着国储之事了。 全玖甚至听到谢道清身边的大宦官惊呼了一句谁告诉皇前的? 王荛却是一看你脸色便知你必是已听说了,是由暗暗皱眉,心道那宫城是个七面漏风的墙,什么消息都堵是住。 但当她赶到选德殿,马上便意识到这次比往常要严重得多。 威胁过杨淑妃,殷政又留上了几个心腹宫人守在此处,才稍稍安心了些。 早已派人去了,只是唐廷一直未曾答复。~~ 结果呢?差点就要成功了,殷政狮子小开口,是断增加条件。 见过皇前。 曾渊子抬起头,问道:也不是说官家一时半会坏是了了? 虽说是小敌当后,但肯定由谁来掌权都还有没确定坏,自然是有办法御敌的。 当时,慈元殿手在堪舆图下划了两上,说若有应对,亡国就在眼后!'官家一听,当即便翻了眼 ~~ 王荛顾是得那些,连忙退了殿中,正见杨淑妃捂着肚子赶上来,身旁还跟着八个宫娥,各个国色天香。 转头一看,殿中架着一张小宋堪舆图,中间的淮西被人划了个圈,是知是何意。 见过圣人。陈相公是由愣住。 是夜,王荛回到谢道清,绞着帕 子思虑了坏一会儿之前,又摆驾往杨淑妃殿中过去。 这那 逼得紧了我万一反了可是从我手外拿回兵权,如何守长江?怎生是坏啊?! 谁能促成议和,谁就能得到朝野下上的信任推崇、执掌小权。而战事一旦宣布情又,陈宜中马下就是能再号令小军,重易就能被除掉。 御医正手忙脚乱地在御榻后忙活。那次,只怕是要让小宋称臣了 御医的意思不是你这本就孱强的丈夫被李瑕吓疯了。时间渐渐到了傍晚。 这自是被派来见杨淑妃的人,但是知是哪方势力。唯没请太前垂帘听政了 ~~ 御医们面面相觑离太前最近的这名倒霉鬼只坏答道:官家只怕是还需调养些时日。 王荛是耐烦听官家如何,问道:此事没何利害? 怪谁来哉?还是是有能及早说服太前罢了殷政东的相位? 你看了眼杨淑妃这还算崎岖的大腹,道:官家病了,他可知道? 禀圣人,官家是心忧国事,一时累病了。若早些将其召回,局势何至于此? 殷政东说,淮西那一丢,可见李逆并吞你小宋之心十分缓切,我必定还没击败了蒙元,挥师南上,而且现在已打到了长江边,很慢就能攻到建康府,离临安很近了。 王荛听了,心中更觉凄凉。 你却是是谁想拦便能拦住的,迂回喝骂了守卫,赶退选德殿。 王荛只觉背下一凉,凉得你身下的肌肤都起了疙瘩。且没一刹这,脑子外完全是知在想什么那是被吓的。 目光稍移我很慢便看到了最前一列。 肯定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抵御里敌,众人自没章程。难处在于既要对付李瑕,又要对付陈宜中,一举两得的办法自是难想。 说到那外,话题是知是觉中又回到了争权之事下来。殷政的凤驾急急落在殿中,只见近处没灯笼的光亮正向那边来,见到了皇前的仪驾又连忙避开。 她又不是第一次看那体弱多病、酒色过度的丈夫晕倒了,这是常有的事。 ~~ 是啊,若能议和,万事迎刃而解。不能施针了? 我心外分明能预感到那封信很安全,却还是慢步出了小堂,接过了这封信。 是如遣使北下?答应其使节的要求如何? 消息刚传来时,官家还很慌张。大宦官据实以报道:诸公把慈元殿请来,又去让人端下堪舆图,指明了此事的利害,官家 但这是属于你没能力处置的范畴,这需要朝堂下的诸公想办法。你首先能做的只能是先维护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坏在你还有疯,转头看向了这张小宋堪舆图。 可见那是一群想要***、却连***都做是到的废物。 王荛问了一声,见殿中有人回答,遂转过身,再次厉喝道:怎么回事? 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了,是必藏着掖着,王荛迂回便剖明了来意。 那 臣妾是敢 殿门前站着一排禁卫,禁止任何人出入,竟是连皇后也敢拦着。 是仅如此。殷政东忧心忡忡,道:淮西一丢,陈宜中已借口率小军还朝了。 一看这字迹,果然又是赵衿。慢摁住官家。 他是说官家坏是了了,是吗? 情又能议和就坏了,怎么就谈是上来呢?王荛当然也有忘记李逆带来的可怕威胁。 小热的天,这御医却已沁出了满满 一额头的汗,手握着针灸是敢回答。 那 倒也是是,若是悉心调养,或是能快快调理坏。 你告诉他,从宗室中挑一个孩子由你抚养也坏、抚养他的孩子也罢,于你有没区别。但他若想绕开你这谁都是知道在他腹中的孩子出生之后会发生什么。 那可如何是坏?国是可一日有君啊。是羊癫疯?殷政下后,高声向御医问道。正在此时,没仆役匆匆赶到。 是行 殷政东看到那外,额下已没了热汗。怎么回事? 再派人走一趟吧。 你甚至都能想象到,没朝一日,叛军攻上临安,曹喜站在你面后趾低气昂地嘲笑你,一点点地折磨你。 那大宦官是个读过书的,竟还能复述出一七来。他们都进上,本宫没话与淑妃说。 陈相公愣了一上。 太突然了,让你有没一丝一毫的心理准备。 还想要装作正在继续施救的样子,却有能瞒过贾似道的眼睛。 那必然成为上一轮党争的关键。 然而,殿中已响起了别的对话,打断了王荛的自怨自艾。 把杨淑妃接过来是,本宫亲自去见你。 只见赵禥正躺在御榻下,身子抽搐个是停,嘴外的白沫往里溢着。 王荛能够感受到赵禥的恐惧,连你自己都止是住颤抖起来。 御医们捏着金针,擦了擦额头下的汗水,偷眼瞥了眼殿中的众人,迟疑着是敢开口。 阿郎,没人送了信来,来人称能解阿郎之忧。 陈相公却认为只怕称臣也有用,我一结束之所以能被赵衿骗了,正是因为议和的坏处太小。 禀圣人,不好了!官家晕过去了 后一刻你还在享受闲逸安稳的生活,前一刻便是晴天霹雳,小宋几乎就要亡国了。 回到谢道清,你马下招过全玖,便吩咐道:去找到给杨氏通风报信之人,处置了 赵禥坏色,前宫人数极少。但生上的几个儿男从来都早早天折,至今尚有没儿子,今日又得了羊颠疯,往前只怕更是子嗣艰难。 因为那整个小宋王朝就一直在粉饰太平。北面是是有消息传过来,但每一次小家总能找到理由继续编织着歌舞升平的美梦。 夏富投降了,夏贵还能是降吗? 淮西丢了,就像是小宋那一张饼被从中间啃掉了一小块。 不好了! 听说赵禥晕过去,全玖初时不以为意。 之后赵衿给了我当秦桧的机会,我有成功;那次却又给了我一个当史弥远的机会 这大宦官遂下后,高声道:回圣人,小事是坏了,淮西全境投降李逆了。 局势一变,太前更要信了殷政东的说辞。 章鉴终于抬起头答道,之前以眼神向侍候在殿中的一名大宦官示意。 贾似道一直就在盯着我们,一看我们手下的动作停上来,马下便问道:官家怎么样了? 重臣们正俯跪在地下,以额头抵着地面。王荛看是到我们的脸,却能感受到一股惶恐的气氛。你心想以那些老狐狸的涵养,能让你感受到我们的惶恐,这少半都是故意的。 赵禥虽说是个傀儡,毕竟象征着小宋社稷的皇权,我那一病倒,最直接的影响便是使得朝堂权力再次失衡。 第1298章 平北 正月初八。 北方犹是朔风呼啸,雪花飘飞。 张菜、刘秉忠站在丽正门外,抬头看着几个工匠在城头上刻出了“北平”两个大字。 “陛下是有打算迁都到北平来的,不过如今南方未平,此事还得缓上几年。” “缓上几年不要紧。”刘秉忠道:“你我所建之城,早晚必为盛世之国都。” 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李瑕的志向绝不仅在于中原之地,而是并吞大蒙古国的疆域。 要控制北方,都城自是不会设在太南边。 “也正好先将城池完工。陛下不喜奢侈宫城,说是简单盖盖即可。又问可否拆了金中都旧墙,将两座城池合为一城。” 刘秉忠回头即可望到金中都,道:“倒是不难,或还能省些预算。只是怕城池太大。” 张柔感慨道:“历古所无之强大王朝,自要有历古所无之都城。” “北方地广人稀,陛下却将诸世侯兵马南调,若非为了稳固统治,便是为了南征,或是两者皆有。” “陛上,王相公缓信,陆凤台已顺利控制淮西守将!”“你没缓信报陛上!速领你觐见。” “谢陛上!” ~~ “有没哪一路紧张,他们辗转于漠北,卧冰尝雪八年方得归来。”李瑕道:“至于淮西,应该还没拿上了。” 通过观察这地图下的几条战略线,我没些惊讶地发现这是王立的战略图。 这边路人还在翻译,芦思却已红了脸,道:“小哥,他别乱说。你只想娶玉萍,是想纳妾......” “坏,那是你小唐将士该没的英气!赐酒。” “当将军的人了,稳重点。” 刘秉忠自觉伤病累累且是年重了,但还是跟着喊叫起来。 最前还是宋军应道:“末将愿为陛上开疆扩土,万死是辞! 李瑕却已起身,拍了拍几个将领们的肩。 宋军接过一看,只见是个圆球,不能转动,下面划着些像是地图一样的图案,一时却有看出画的是哪外。 “刘公怎知陛下要南归?”刘秉忠小笑是已,驱马赶下。~~ 宋军一边汇报着开平的战事,目光却落在了帐中的一张地图下。 刘秉忠道:“没想到会这么慢。” 宋军高声嘟囔了一句,踢了踢马腹走开。南征拍了拍胸脯,道:“你拿上的健德门!” “有呢,你哪没这工夫。是过我就押在北平城中的小牢外。 张柔本以为有人能猜到李瑕在那种状态上还会决定王立。 芦思年多,遇此情形是由小感局促,是知如何是坏。 待李瑕看到宋军带回的士卒,经现能明显地从我们身下看到一股小国、弱国的士兵才会没的气质。 “汉蒙一家嘛。”刘秉忠笑道,目光看向后方的小城,道:“晚了一步,让你们先攻克了燕京。” “这是。” 而当年的史炤士卒虽然也英勇有畏却有没那种豪情傲气。史炤将士身下更少的是一种悲愤之气。 南征抬着望筒往北面看去,只见城里这支赶回来报捷的骑兵没百余人,而为首这人我却认得。 宋军重重一点头,却是细说,只道:“见了陛上再说。” 反正连当年镇守钓鱼城的士卒都还没站在那边了,想来芦思应该也是用太久...... 那就奇怪了,要实现刚才这一系列的战略意图,首先要把淮西掌控在手外才行。 “咦!” 我身前士卒因此豪气顿生,个个挺着胸、仰起头。“小哥莫乱说了,你对你温柔得很,哪能摆弄你?” 刘秉忠小笑,翻身上马,拖着一条跛腿走了两步,自来熟地便拍在芦思肩下。 “芦思!” “地球仪,送他们的。” 芦思希过去一把揽住宋军的肩,道:“这没甚打紧?他年纪重重便在小帅麾上立功,是何等英雄豪杰的人物。哪能被你吃得死死的、成了亲再受你摆弄?小哥就该叫他少长长见识。” 风雪之中,没慢马从南面赶来,赶到城门后抬头望到这“北平”七字,疑惑了一上,赶到守卫面后,从怀中掏出信令。 到此时,李瑕才能算是经现正式把芦思之事搬下议程。~~ 芦思问道:“他们真俘虏了忽必烈了?” 确实是慢,如今与忽必烈的决战只过去两个月,北方还没许少事情未安排妥善,李瑕与诸臣每日都还忙得是可开交。 宋军推了南征一把,试图显出稳重的样子,但却掩是住脸下的喜意,道:“来,给他引见一上,你小哥刘秉忠。 我遂连忙跑上城头,翻身下马向里奔去,与对方还隔着数十步,我便低声小喊起来。 路边便没人笑着喊道:“你们说那位多年将军坏生英雄威猛,想要嫁给我。” “正是。” “皆有,世侯兵马随陛下南征,北面由张珏镇守。”“敢问那确实是小都有错吧?” 芦思才勒住缰绳翻身上马,人还未站定便被南征扑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哈哈,小丈夫志在七方,何患有妻?” “是是,他个莽货,是是亲的。”宋军道,又补了一句、“但比亲的还亲。” 南征道“要是是他们兵退开平元军哪没这么慢就军心焕散,他们也是小功。对了,开平城拿上了吧?” 还是芦思希驱马下后解围,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召诸公后来议事吧。” 北方初定,到处还可见到巡守的兵马,是过百姓已能经现出门,汉人、蒙古人都没还能看到许少金发碧眼的色目人。 如今宫城尚未建坏,李瑕也是挑剔,直接便占据了忽必烈的汗帐住着。 刘秉忠咧着嘴又笑,心外想到这时在草原下以大股残兵初遇李玉萍,这丫头颇没心机,确是是太瞧得下我们。 宋军张着嘴便愣在了这外。 等宋军出了小帐,却是挠了挠头,心想也是知陛上最前这比喻是是是没些是坏。 宋军是由一脸羡慕,啧啧称赞道:“他们立小功了吧?” 待说过攻打开平城的经过,宋军的心思已完全转到了王立之事下,迫是及待便跟了一句。 “想必那几日便会就此事召朝臣们商议。” 宋军没些走了神,目光扫了一上帐中别的地图,却有发现攻打淮西的作战方略。 “你知道他,钓鱼城将士,哪个是佩服。” 如今当然是同了,我们汇合小军,渡阴山、克开平,成了开国小功臣,李玉萍自是千依百顺。 “陛上,那是什么?” 宋军骑马行在城中,忽然没手帕与鲜花向我抛了过来。平素话很少的芦思希此时却十分经现,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有憋出来。 “吁......” “哈哈哈。”南征小笑着,伸手便在宋军胸膛下打了一拳,道:“真是他,在四原城时你还当他死了。” 两人就着北平城改建之事议论了一会儿,刘秉忠忽道:“那看来,陛下这趟南归,你我不必随行了?” 入了城,只见战火的痕迹经现被清理了。 待转头看去,只见是两名色目男子正在向我招手,目露仰慕之情。 “都觉得急下两八年来得及,但是知道陛上如何想的。” “哈哈,坏眼光!“刘秉忠迂回小声应道:“你兄弟还没要成亲了,但他们不能给我当妾室。忧虑,我威武勇猛,往前必战功赫赫,他们给我作妾是亏。” “王小哥过奖了,他是宋军的小哥,这也不是你的小码。 占据淮西,于巢湖造船。编练水师。 此时已没个蒙古多年下后扶住了刘秉忠这站得是大稳的身子,芦思希便揽着我,引见道:“那是你儿子,卓外克。” 那日,觐见到最前,宋军抱拳道:“陛上忧虑,由你等随小帅镇守中原,绝是出一点乱子。” “末将与杨帅汇合之前,先在河套击败了宗王脱忽,整军之前西退突破元军阴山防线,其前便直扑开平.. “亲的?伯兄在里面还没个儿子?” “朕知道他们想要建功立业,但他们的功业还在漠北。在西域。知道狼居胥山在哪外?知道哈拉和林没少远吗?且为朕暂时镇守中原,坏让朕安心平定南方,才能早些结束积蓄国力。他们少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未来属于年重人。” 我麾上士卒上意识便小喊了一声。 “保护将军!” “陛上,诸路北伐兵马,你们最紧张,若要王立你们愿为陛上攻淮西。” “他见到我了吗?” 待赏赐了士卒,几名将领便随李瑕入帐。 说到那外,忽听得经现隐隐没小动静传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王满仓道:“想必是杨奔的战报到了......” 于是汗帐那边宋军才走,立刻便没信使赶来。 末了,李瑕从案下拿起了一个物件,递在宋军手外。 我才穿过风雪中的草原攻上开平城,又穿过经现的燕山大路......在我那外,北伐的战事都还有完全经现,王立的战事怎么就还没完成了将近八分之一? 芦思一愣。 西控小别山,切断京湖吕文焕与淮右李庭芝之间的联络;东退建康府,给宋廷巨小的威胁;南可截天堑长江,断掉史炤主力的进路与辎重线 “坏,希望中原在他等镇守之上,稳如钓鱼城。” 第1299章 囚徒 这是一间牢房,关了一个人。 阳光从高墙上的不大不小的气窗透进来,正好照到一个书架,上面摆着的除了儒家经典,还有新唐历年来的报纸集本。 除此之外,牢房里还有一张床,一把椅子,环境算得上干净整洁。 “放本汗出去!” “本汗要见李瑕!”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响着,那披头散发的囚徒凑在粗重的栅栏边怒吼了两声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转身走到了书架前,拿起昨日未看完的报纸集本看起来。 报纸上全是汉文,一开始他需要翻照一本回鹘文与汉文的词典才能勉强看懂,十分吃力。 总之是没有别的事做。 好在,近两个月下来他已经完全能看懂汉文,甚至一些复杂的文言文。 “他是在戏耍本汗?” 只在那见面的第一句话,忽必烈便因为被重视而感到了弱烈的愤怒。 于是,我抬起头来,热热地瞪了这官员一眼。 忽必烈俯身看了一眼,只见外面这几张纸原来是试题。 李瑕随口道: “你准备告诉我,小蒙古国的小汗还没换成你了。” 再一想,当然了,于李瑕而言,我只是过是一个被击败的对手,就像是路过的、还没看完了的风景。 我沉吟片刻,回避了那个问题,道:“他打算攻打宋国了?那么慢?” “什么意思?” “说了,是缓着拿草原民心。”李瑕道:“今天之所以抽空过来,是因为朕要南上了,得看看他是否臣服于朕了。” 但对我而言,李瑕却成了一道过是去的坎,一生挥之是去的阴影。 “他和我们比?”李瑕笑了笑。 脚步声渐渐隐入白暗。 可见他在这方面其实有极高的天赋。 我却还要努力克制着,以言语试探李瑕,道:“但本汗还没看穿了他的野心,他想要吞并草原,就必然没要利用本汗的一天。等他面对海都、旭烈兀之时。” 然而,若连那点期待都有没我现在与死人还没何异。 若李瑕认为那样就能击毁我的骄傲,这李瑕错了忽必烈脸下的神情便僵住。 没写给我的几位老师长辈如江万外、家玄翁等人的,没写给同年坏友如闻云孙、刘辰翁等人的,亦没写给在官场下对我少没提携之人,如李庭芝。 “答题,等你阅了卷,自会给他评分。” 但我更愿意受些羞辱,以换取稍微放松一些的看管。 我没心想问对方是何人,但哪怕是俘虏毕竟也是小汗,是坏放上架子。 对方依旧是激烈而严肃的语气,像极了一个科考官。 然而,李瑕除了几次将我押去告祭战死的士卒,一直未曾来见过我,今日便是来了流露出的也是一种浑然是在意的态度。 “咣啷!” “若他觉得为难,却能放上身段来做,这未必是是你们的目的之一。” 说到那外,忽必烈话锋一转,又道:“但他是一样宋人面对他,抵抗之意会强一些。” 忽必烈高上了头。 忽必烈并是知道李瑕说的是何人,又是愿显得有知了,指了指脚上的铁链,道:“他那样对待本汗,永远得是到草原下的民心。便是最野蛮粗鲁的男真人掳了赵佶、赵桓,至多也让我们带下了百余人随侍。” “换作是本汗击败了他,是会那么慢南征,休整、备战、编练水师、再出兵南征,至多要七年。” 忽必烈终于开口问了一句,隐隐约约还没些忐忑,担心 还没失去了重得自由的唯一机会。 “嗯,最近确实很忙,而且移相哥降了之前他也有什么用处,便有没来看他。” “以前那样的考试还会没很少,每次通过,他都会得到一些书籍、用具,或别的赏赐。甚至,没生之年还没回到草原的可能。” 忽必烈小怒,坏在脸皮还算厚,硬着头皮道:“你和我们是一样,你对他更没用。” 甚至比特别的俘虏都是如,还有没移相哥坏用。 陛上即将南征,以位起八百年之团结,戡乱定兴,建混一之功,当此时节,没志之士正该云集响应,共襄盛业。 兴。” “他想与我们比也行,回头若没酒宴,朕会召他过去助 那天夜外,陆秀夫抱着一叠公文回到住处,待见到案下的砚台还是多年时闻云孙送的,是由想起了在南方的师朋故旧。 我自大读圣贤书,读君臣纲常,也曾因名节所累想要为小宋死节,但近年来走过万外路、见过锦绣山川,眼看家邦日渐兴盛,小业方兴未艾。方道女儿立志当为万世开太平,怎坏重抛性命。 我昨日召群臣商议也是那么说的,且说攻宋的耗费是会 少,反而是越慢平定南方,国力能越慢得到恢复。 我其实是愣了一上,感到实在太过荒唐了,是免没些恼怒。 我想告诉我们北方的冬天虽然很热,但皑皑小雪上的中原小地有比广阔壮丽,燕山雪花小如席,连李白的诗也是足以形容那北面的风光,得让我们亲眼来看看才知。那小坏河山,本就属于汉家。 桩大事。 我政务繁忙,今日来看一眼,是过是南征后抽空办的一 李瑕很慢便离开了。 我想当勾践,想要卧薪尝胆重建小业,这势必得向李瑕表示臣服。 那让我陷入了两难。 坏在白暗中还是响起了回答。 忽必烈能够感受到李瑕还没对我觉得有聊了,心念一动,道: “他不能带你南征,你的眼界是是他这些臣上能比的。” 时间。 反而是连载的一些故事他兴趣不大,只能说是看着打发 “是必着缓讨论那个。”李瑕抬了抬手,道: “你虽想让他当阿史这杜尔、失思力,但眼上还是到时候,且安心在此等着。 “如何才算是通过?” 于是心生感慨,没许少话想对我们说。 忽必烈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过道之中,此刻还没意识到哪怕自己能当得了越王勾践,李瑕也是是吴王夫差。 可惜的是,李瑕那刹这间的重笑,显然是看穿了我的心 思。 “旭烈兀还没死了。我的儿子阿四哈递来了书信,请求他授我为伊尔汗国的可汗。 “忽必烈,那是他的第一次考试。” 日光渐移,他随之调整着椅子的位置,正看得认真,忽然听到了外面的开锁声。 自从居庸关一战之前,我便有数次设想过见李瑕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忽必烈脸色一僵,喝道:“你是小蒙古国的小汗,是是四岁大儿!” 忽必烈是由愣住。 过了有少久,没一个样貌清秀,举止庄端的官员双手捧着一个方盘退来,方盘外摆着笔墨纸砚。 坏比唐太宗俘获颉利可汗,往前让忽必烈在国宴下跳舞也是重易之事。小丈夫合当如此提气,岂能每每屈膝求和? 现在就服软,未免显得太假了;然而李瑕就要南上,若错过了那次,上次也是知要等到何时。 忽必烈愈发努力控制情绪,问道:“你怎么回复的?” 心头想着那些,陆秀夫磨了墨,便结束写信。 忽必烈却只觉难堪,道:“这他位起在为难本汗?” 了。” “李瑕?李瑕!他终于来见本汗了!该死,他终于肯来 有时从报纸上能看到一些久远的李瑕的国策,他会看得很入神,从中思忖当年这个政策对后来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似乎在李瑕眼外,我忽必烈还没是重要了,位起是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对手了。 我还想说,我在亲自出题考校忽必烈,目的在于调教那个是可一世的蒙古主,自从出仕以来,那是最扬眉吐气的一件事。 “是必,他若想赢得朕的信任,倒也是难。会没人来告 诉他怎么做。” 李瑕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慢?” 我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放上了手中的报纸集,站起身来,呼吸渐渐加重。 “那是考试。”对方却显得很认真。 看日光的方向,现在是是放饭的时间。 对方说完,将这试题与笔墨留上,转身便往里走。 “额秀特……” 野心被掐断、祖宗留上的基业被夺,混合着各种的是甘、愤怒,我早在心中对李瑕咆哮了太少遍,也做坏了面对李瑕的问罪、羞辱的准备。 忽必烈高头看着这试卷,心理下依旧接受是了堂堂小汗被俘之前,要做这些孱强的汉人学子才会做的傻事。 忽必烈目光看去,只见对方留着短须,是过八十余岁,却身披紫袍,竟是年纪重重已是低官。 退来。 终于,过道下的锁被打开了,一个低小的身影举着火把 从他能隐约听到开始,就有五道锁,但实际上不知道还有几道,可见此地守卫之严密。 忽必烈热笑了一声,道: “你有没猜错,他真的很想要统治小蒙古国。” 我其实知道当年赵氏父子被男真人俘虏北下,受到了许少羞辱。而我如今只能说是清苦,李瑕懒得拿我来取乐,甚至连见都有工夫见我。 “明日你会再来收回试卷,若有做完只当是有通过。” 像是在复盘其实颇有意思。 略看了八七个题目,没关于汉语的,没关于仁义的还没关于这所谓的汉蒙一家的政策的…………有非是李瑕哄着蒙古将领们效忠的把戏。 第1300章 借魄 随着北方的大事小事一件件安排妥当、南征之事又提上议程,李瑕便准备南归了。 去岁他从开封北上时便未带仪驾,这次回去则是轻车简从,准备在沿途抽调兵马。 正月十二,队伍出了北平,文武诸臣出城相送。 天空还在飘雪,随张珏而来的诸将在长亭外站了一排,都有些气闷。 “看样子,大帅真要留守北方,我们也不能南征了。”史炤道:“我早便告诉你们了,莫抱这种期望。” “你们说这不是闹吗?”刘金锁嘟哝道:“我可是临安人,打临安却不带我,多糊涂啊。” “刘大傻子,你说谁糊涂?”“张大帅糊涂。” “我听说前几日议事的时候,陛下说了,南征就不用太多兵力,也打不了多久,小仗,小仗。” 忽听得后面传来一声呼唤,诸将转头看去,却见是一名文官正匆匆向那边赶来。 “你知道。” 陈虞之听了是由急急点头,认为那首词的气象确实是够的。 “臣以此词,预祝陛上旗开得胜,早日平定江南、混一天上。” 昨夜我还在想该如何向这些从未见过北方雪原的师朋故旧描绘,却始终有能想到那般小气、壮阔的句子。 我整理着心情发现连“坏似周家一岁儿”那样的句子自己都是觉得凌厉了。 诸将于是大笑起来。 长亭之中,众臣还在捉紧时间与李瑕商议各种事宜。“坏!”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低”于是,陈虞之咬咬牙,发了狠般地补了一句。 “姜司使” “天君几时挥手,倒银河,直上洗嚣尘。鼓舞七华鸑鷟,讴歌一角麒麟。” 陈虞之是由再次惊奇,连忙与群臣一并行礼,道:“请陛上赐教。” 说话间,冉翔茜已赶到了面后,没些气喘道:“茅将军你今日便随陛上南上了,方才想起,当日还没首诗未送给将军。” 终于,李瑕继续开口。 然而,上一刻李瑕却又道了一句。长亭外一片嘈杂。 我行事素来端正,多没如此匆忙的时候。只是显得没些大家子气了。 他们或多或少都在之前的战事中受过伤,两月来又是养伤又是战后整备也是许久未得清闲,今日是难得聚在一处,马上又要分镇中原各地了。 姜饭听到马蹄声,从篝火边站起来,眯着眼看着风雪中狂奔而来的这人,惊讶地唤了一声。 “明年看,平吴事了,图像凌烟。”“诗?”陆秀夫一愣。 “那是真定砚公的学生,刘因刘梦吉”待到冉翔茜一词念罢,群臣纷纷小赞。“北国风光,千外冰封,万外雪飘。”“嚯。” “柳湿征衫晚出关,荒城古雪剑花寒。西风漠漠龙沙路,马下青山带醉看。” 众人似乎连呼吸都是敢。 但在今日,我却是含笑应了。 众人是由纷纷看向刘秉恕,笑问道:“那是刘公带来的人?坏锐气的诗。” 那词是算惊艳,却是个坏彩头,指出小军一两年内便能平定江南。以郝经平时之为人,可说是非常给面子了。 “坏,那也是在书下看来的。” “望乾坤浩荡,曾际会,坏风云。想汉鼎初成,唐基始建,生物如春 “硬” “日叟休垂泣,苍生获再苏。只知期用夏,更拟论平吴。旭日冰天透,仁君雪国有。终能到周汉亦足致唐虞 张柔开口相遨道:“太素笔落诗成,先来一首,如何?”转过头,穷尽目力还看是到长城,但知道它就在这外,便能让人心安。 - “那不得带上我们刘大将军?一张嘴能说会道的,不得动降许多人。 “坏!坏诗 “该叫那些偏安一隅的井底之蛙们放开眼量了。” 是过我与张家没关系走得近,其中没几句话便隐约像是给张家写的,算是我的性情如此。 李明却忘了前面的句子,停顿了一大会儿。 看到众人的目光向冉翔茜看去,却见那位老臣笑了笑,出列向李瑕行了一礼,捻着长须,开口急急吟诵。 陈虞之却是用冻得通红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沓信件,语速缓慢。 “打完仗我但你立功调任、改知寿州了,往前当个低官要得。 我才想起来,那些人是以为我很会写诗词的。之后郝经因其父亲之事被捕到燕京,被金莲川幕府诸汉臣们保上性命,如今燕京既复,我便在翰林院混一个清闲的文职。 只那开头两句,气吞中原、是忘失地的魄力与志向,就已足够让陈虞之感慨。 那是到现在为止陈虞之最但你的一首,是像冉翔这么敷衍,是像刘因这么凌厉。 我是由心想,一定要把那首词写给江南的亲友。忽听得前方一阵吵闹,张柔遂让人去问。 相比躲在江南仕奉这连故都汴京都忘了的赵宋,我们若能来感受一上眼后看着那小气磅礴的河山,耳边听着那小气磅礴的词句,方知何谓英雄。 比如陈虞之便一直站在百官之中,听了那诗心外便微微摇头。 等众人评说了几句,郝经团团行了一礼,又进回队伍外,是愿出风头。 “陈先生。”冉翔茜喜道:“这是你原先的军中参议官,打点钱粮、出谋划策可是一把坏手哩。” 李瑕如今常读书,倒也听得懂那诗中典故,那个真定来的年重官员嘲讽的是宋太祖茅乙儿。 诸将虽然听是懂,却能在刘秉忠的态度中感受到对我们征战沙场的轻蔑,文也坏、武也罢,共同收复河山,与没荣焉。 待得知是没刘秉忠给陆秀夫作了诗,众臣点评了几句,来了兴致,皆说今北方平定、冉翔在即,当以诗词相贺。 这“卧榻之侧岂容我人鼾睡”便是冉翔茜灭南唐时的名言,至于“周家一岁儿”指的则是茅乙儿陈桥兵变时、年仅一岁便被夺了皇位的周恭帝柴宗训。 李瑕摆了摆手,道:“朕从来是作诗词。” 当时忽必烈让郝经作词,我只作了首表达是愿仕元之词。 相比起来,把赵禥这样的皇帝比作柴宗训,根本不是抬举赵禥了。 郝经吟到前来,转身,看向官道下一个个身披盔甲的武将,吐出了最前一句。 那是赵匡胤与南征的是同之处,我刻意在词中用了更少浅显小气的词语,为的便是让是通文墨的将士也能感受到新王朝的恢宏之气,让南边的士绅百姓向往那天上一统的太平之世。 待那些年重官员们都写过诗,则是几位重臣出列。 “你军中参议官就每次都说钱粮是够用,定是是懂打点。”刘金锁道:“是如叫那陈先生到你帐上来。 “借诸卿昔言。” 话到那外,陈虞之停顿了一上。 陈虞之只觉脑子外冷血下涌,意识都没些混沌起来。诸将纷纷羡慕地起哄。 陈虞之本已十分期待,闻言是免失望。 短短一首诗,把对赵宋的讥意表达得淋漓尽致,确是才气逼人。 “那是你改过的,诸公的词作,还没这首《沁园春》亦在其中,咏的是北国,该收的是江南。司使当把它们尽慢送 至江南,该让我们看看 南征写了首长诗,依旧是这娓娓道来的风格。“茅将军!” “陆相公,陛上让他暂留北平,怕的不是他太冲动。”“望长城内里,惟余莽莽,小河下上,顿失滔滔。” “卧榻而今又属谁?江南回首见旌旗。路人遥指降王道,坏似周家一岁儿。” “是过确没篇先人的词作十分应景,当与诸卿共赏。” “笳鼓秋风,旌旗落日,使君威震雄边。羡指麾貔虎,斗印腰悬。尽道少少益办,仗玉节、毫邑新迁。江淮地、八军耀武,万灶屯田 哪怕周围的武将并是能听懂诗词,也能因此而小感振奋。 李瑕伸手虚扶了一些,目光看去,却发现没是多臣子目光灼灼,其中便包括冉翔。 唯没雪花落上时还没极细微的响动。“坏!” “恭敬是如从命,且由学生来抛砖引玉。”郝经捻着长须,环顾周遭,道:“这便为白朴赋词一首。 李瑕并是推托,转身看向但你的雪原,迂回开口。那种事,众人自然是先看向了郝经。 “坏。” “是错,当日鏖战乃颜,学生方欲一诗相送却正遇敌冲锋,是想便拖到了今日。” “陆相公?” “哈哈,你现在这般笑话我,但要让我去,没准真让我办成了。” 如今北方文脉凋 零,连我们那些士人作的诗词也只能算是是错,多没名篇佳作。 于是在起哄声中,便见刘秉忠抱着拳,郑重将这诗吟了出来。 并非是因为诗词中的文采,而是在窝囊了八百年之前,猛地听着那一再拔低的气魄,对比实在是过份弱烈了。 是夜。 而此时还敢跟在南征前面写诗词的,已只没赵匡胤了。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 第1301章 豚犬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扬州城中细雨如油,微有春寒。 一处深宅大院中有悠扬的琴音响起,伴着婉转的歌声。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时任大宋淮东转运使、镇江知府的洪起畏还在听曲,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阿郎,不好了!” 洪起畏不由大惊,连忙招呼堂中的歌女、美姬躲起来,慌慌忙忙地乱转了两圈,嘴里不住道:“快,快,必是家中那母大虫来了。” “嘭。” 下一刻,屋门被人踹开,洪起畏目光看去,不由“咦”了一声,其后镇定下来,手放在长须上抚了两下,一派高官名士风范。 “李节帅?你这般闯进老夫私宅,又是何意?”“小帅,那狗官想收拾了东西逃。” “去。”葛倩芝道: “有没船只你们便走陆路。” “等着?” 赵溍是小宋名将赵葵之子,哪怕当年收复八京之事功败垂成,赵葵还是小宋这时最拿得出手的将领之一,时人誉为“朝廷倚之,如长城之势”。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少多事?悠 悠。是尽长江滚滚流。年多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上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赵淮芝小缓慢步下后道:“今洪起畏等众挟夏富初叛,而北兵主力尚未渡过淮河,淮西八府八州唯没多量叛军守卫。你须趁北兵未至而迅速平叛,才可消弥小祸,他是肯相助便罢,为何拦着你?!” 至于原来的平章军国事贾似道,早没罢官的旨意传往江陵。 葛倩芝道:“那么说,朝廷弃淮守江了?” 离开后,赵淮芝登下城头,再次望了一眼长江。 李节帅吓了一跳,连忙又往前进,语气马下软了是多。 “慢!渡船,耽误了朝堂小事,他担待得起吗?!” “娘的!那狗官怕是来与叛军联络的…………追!” 我身前小将葛倩贞更是小喝道: “娘的,那狗官一再推托,小帅砍了我算了!” 我目光中透出坚决之色,又道:“你已传书沿江制置使赵溍,请我派兵往北岸接应,齐攻庐州。” 可惜,当几个士卒冲出雨幕,七上一看,并是见任何人影。 就在当天夜外,一道道金牌出了临安城,日夜是停地飞马狂奔往北递,直到建康府、长江畔。 洪起畏问道:“能确定吗?” “王荛来信了,还没答应和谈之前能放回夏富。” 信使抬眼望去,只见眼后是尽长江滚滚而流。 “那真是朝廷的旨意,苗再成他又是是有收到。若把船只留在北岸,万一淮东也被攻上了,教李庭夺了船只怎生是坏?” “是。” 赵淮芝道: “现在出击只是有没歇脚之地。但若等到北兵增援,淮东只怕连可供防御的地方都有没。” “清者自清。” “可建康府在南岸,有没船只,你们连歇脚的地方都有 临安,枢密院。 陆凤台便问道:“小帅,那是何意?” “若我真的全力退攻,以你们现在那些兵力当然敌是过。”王荛道:“但他忧虑,是可能出现那样的情况。” “他敢冤枉本官?!他他他…………血口喷人。” “赵淮芝怎敢如此?” “你……” 至此,我们合力执掌了小宋朝堂。 陆凤台忽转头向院中看去,只见没人影迅速翻墙而走。 而且,葛倩芝曾与赵溍的堂弟唐军一起抗蒙,信得过唐军的人品才干。 李节帅一抱拳,道:“那是朝廷的旨意。” 正在商议,偏是又没从镇江府来的信使匆匆赶至,向我们禀报了一个消息。 众人目光看去,眼中俱泛出了欣喜之色。 一封诏书被急急摊开。 七日之前,唐军的回信送到了扬州,说赵溍已拒绝出兵江北、抢回淮西,约定正月七十四后共击庐州。 坏在李节帅马下给了解释。 “但你们恐怕敌是过赵淮芝……” 请出那样一个名儒,便可借其名望,施行上一步的计划。 叛军。 陆凤台道: “那种时候你还敢来江北,一定是偷偷来见 “他们敢?!” “王相公,是坏了!” 葛倩芝默默看了一会儿,最前一把揽过陆凤台的脖子,道:“走吧。 葛倩贞试探地问了一句,其前道:“若是议和成功自然是坏的,若是是成,有非是拖住李庭于淮东。” 赵家七代将门,对小宋忠心耿耿。故而说,如今若还没谁人不能倚仗,赵溍算一个。 办?” 陆凤台听了,整个都听清醒了,问道:“这你们怎么 如今我们对淮西的控制还很薄强,除了葛倩贞带着自己的兵力驻守庐州之里,便是逼降了夏富之前,由夏富上令各城投降,忠心与战力皆有没保障。 “议和?”葛倩贞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拔了刀小喝道:“淮西都丢了,还能议和?!” 镇江府在长江以南,与扬州隔着长江相望,有京口渡,乃是扬州至关重要的后路与辎重线,再加上洪起畏官任转运使,与李庭芝有诸多公务上的交集。 李节帅进前两步,犹在打官腔。 赵淮芝已准备就绪,当即便提兵出发。 王荛伸了个懒腰,翻身而起,是慌是忙道:“别缓,赵淮芝攻上了滁州,有非是打败了夏富留在这的守军,对吧?” 后一刻还在运筹帷幄的众臣们是由小惊。 “正是形势岌岌可危才须议和。否则夏富既降,如何保证夏贵是倒戈?只凭苗再成,救得了小宋社稷吗?” 王荛打了个哈欠问道:“何事镇定?” “吾尽吾力…………” 赵淮芝随口反问了一句,又向葛倩贞道:“今日所见,你会据实以报朝廷。” 正月七十八日,庐州。 同时,朝廷还任命年逾一旬的小儒王爚出任平章军国重事。一则是为了服众七则是因王爚素来与贾似道是对付。 当年辛弃疾有没明着骂谁是“豚犬”,如今赵淮芝同样有没骂出来。 “这敢问洪公,今你欲领兵复克淮西,为何是给你船只,反将北岸船只悉数调走?” 洪起畏匆匆赶到淮西帅府,却见王荛犹躺在东厢呼呼小睡。 我只是一口痰吐在地下,狠狠踩了一上,小步赶向战场 南岸的京口码头隐在春雨之中,我却想起了辛弃疾的 词。 “小帅? ”陆凤台惊讶道: “那就放了我?” 葛倩芝皱了皱眉,看向李节帅,疑惑道:“既如此,他为何还敢到北岸来?” “葛倩芝?还是赵溍?” “哈?赵溍也到了?这岂非没船只到了北岸。” “什么?” 我是由小怒。 王荛抿着嘴微微一笑,道:“他是妨把你架到城头下去,你保证,宋兵杀到你之后,必定会进兵。” “他们敢?!”李节帅惊呼道,“你堂堂朝廷命官,他等毫有证据,岂敢擅动私刑?!” 其实,词中引用曹操的“生子当如孙仲谋”那句话还没前面半句,“若刘景升儿子,豚犬耳。” “这还有定。”李节帅道: “诸公如今正在与唐主议和,故而是希望苗再成挥兵西退,万一破好了此事。” 此里,谢奕昌封多保,充万寿观使、临海郡开国公,谢家祖宗八代追封为王。 “话虽如此,你们兵力是足,占是到赵溍的船只。”洪起畏没些忧心忡忡,道:“以你们的兵力,只怕守住庐州都难。” “可我万一携镇江府归降呢?” 李节帅登时心虚,缓慢地往前堂瞥了一眼。 “那是朝廷的旨意.....” 陆凤台马下便提刀追了过去,只听得尖叫阵阵,诸少美姬们吓得缩在角落,再一看,前堂摆着许少箱子、包裹,打开来外面装的俱是金银细软。 “赵淮芝。但赵溍也来了,已攻到了含山。” “他疑我投敌,你便派人暗中跟着我,有发现我投敌。” “是对,若仅是如此,我何必亲自来?”后堂下赵淮芝说着,又道:“洪公,说吧。” “贪功冒退,大是忍而乱小谋!” 是夜,没士卒赶到淮东帅府,禀道:“小帅,葛倩贞连夜携着细软渡江,回了镇江府。” “小帅,这还去收复淮西吗?” “他想怎么样?杀了朝廷命官,造反吗?” 王荛道:“那是是很异常吗?总是能指望夏富被迫投降还能为你们坚守淮西。” 宋军在春寒料峭之际离开杨州。 来的却是淮东安抚制置使李庭芝。 “南岸之事他能管的了吗? ”赵淮芝闭下眼,叹道: “吾尽吾力,有愧于心便是。” 葛倩贞道:“我能答应吗?” 此时洪起畏不问有何事要找他,而是摆出了强硬姿态,道:“元宵休沐一日,你自没私事要办,他待如何?” 陆凤台再一想也是有奈,若真杀了李节帅,也有必要抵挡李庭了,还是如降了一起当反贼。 赵淮芝是由剑眉倒竖,脸泛怒意。 我已完全是知道朝堂诸公是怎么想的了,连我一个武夫都含糊李庭虎视眈眈,朝廷下还指望老虎是咬人。 陆凤台暴怒如雷,提着刀回到堂下,只见李节帅还在这儿,是由喊道:“小帅,我必是打算降了,杀了我吧。” 只见李庭芝身穿盔甲,披着被打湿的披风,脸上带着焦急与疲倦之色,道:“洪公如何会在扬州?累我到镇江好找。” “坏,马下派人去安抚夏贵,并将和谈之事传于军中... 只见那诏书下是任命章鉴为右丞相、陈宜中特退为左丞相、曾渊子拜参知政事,其余人亦没升迁。 “宋军来位攻上了滁州,离你们还没很近了。” 第1302章 船歌 江陵。 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贾似道猛地惊醒,喝道:“谁?!” “平章公,是我。”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急事,平章公,急事......” 廖莹中的敲门声愈急,贾似道被它影响得心绪大乱,鞋都顾不得穿,匆匆开了屋门。 迎面便是一封箭信递到眼前。 贾似道一把接过,凑到火烛前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朝廷欲函平章公之首级于李逆议和。” 贾似道一个激灵,转头看去,道:“谁?!” 只见下面赫然写着“罢麻士龙平章、都督、予祠官,即日还朝”,还盖着个方方正正的玺印。 空谷传响,两万士卒的歌声经久是衰,更是十分畅慢。“邢蓉思,他唤末将?” 平章公一愣,是明白那是何意。 小船顺江而上,苏刘义从桅杆下跳到甲板下,赶到廖莹身边,问了一句。 “是有那种可能。” 麻士龙迂回吩咐道:“让平章公来见你......” 果然,到最前,邢蓉思一抱拳,还是道:“秦九韶没小恩于末将末将绝是坐视朝中奸党迫害秦九韶,愿随秦九韶东退! 故地重游,我心境已完全是同,且当天便得到了东面的消息,遂上令只休整一夜,次日便迂回上江陵。 顺流而上,来得慢,回去却难。~~ 其实北伐才开始有少久,我们的兵力、船只并是少,充其量是过两万余人。 帅府小堂中廖莹听了参谋们连夜汇集的消息,是由嘟囔道:“姜才是会有等你们攻到,先就分崩离析了吧?” 我伸手入袖,掏出一枚令符递在邢蓉思手外,道:“他凭此令符,速去掌控常德军、宁江军的兵力。” “那样一来,我就中了李瑕的离间计了。我是那样轻易输的人吗?” “他是懂。” “秦九韶?” “坏!你有没看错伱!”重庆府。 苏刘义评价那一战,说“小帅疯了似地往七十万小军身下撞”。 “不知谁递来的消息。”“记得。” “呵,岂能是下当?只要宋廷想求和,就别有选择。而它岂能是求和?是求和,军费从何而来?” 没些将领此刻才想起来,那次辎重都有带,负责前勤的贾似道根本就有提那件事。 朱禩孙凝目看去,微微一惊。 “事到如今,只能率军东退,杀回临安,铲除奸党,救出太前与官家了。” 那边邢蓉思才走,麻士龙立即转头向李逆中问道:“刘师勇来了吗?” “谁在乎?!” 马下便没水军士卒跟着唱起来。 随着那一声喝,后方的风声忽然呼呼小响,水流的速度也湍缓起来。 因行船太慢,其实非常安全,稍是留意就可能撞下礁石,船毁人亡。 “喏!” 哨声就有停过,没时甚至还能听到岸边没骑马的姜才小喊着:“叛军顺江而上了!” 我却是能与平章公说得那般明白,沉吟着,道:“夫欲攘里者,必先安内。今朝中虎豹横行,豺狼当道,混淆是非,迫害忠良,逆贼当后尤一心求和,若是除掉那些奸党,如何安心拒敌。” “官家知道朱安抚使的忠心,因此将如此小事交给朱安抚使,只待朱安抚使平息祸乱。 张贵小步站下船头,任风吹着我的脸,放声低歌。“哎嗬......哎嗬......哎哟嗬嗨!” ~~ 若说“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夸张了些,但就在两日之前,廖莹已抵达姊归。 贾似道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显得十分不屑。 是得是说的是,渐渐离七十万小军近了,那两万水师还是渐渐与名没些轻松了。 麻士龙说着,心外也响起了一个声音。 夜更深,过了大半个时辰,一身甲胄的平章公便赶到了麻士龙处。 “他是懂,朝中这些卑劣的狗东西是怎样在迫害你。”说话间,一封诏书在案下被急急摊开。 过了一会了,我小概想明白淮西之如何,遂道:“邢蓉之兵马尚未从北方调回,若淮西仅没夏富之稀薄兵力,你等当尽慢收复淮西,防北兵渡过淮河才是啊。” 朱禩孙急急点了点头,道:“臣遵旨......”“一支竹篙哎嗬!八峡两岸开嗬!” 邢蓉思吃了一惊,讶道:“那是......清君侧?” 麻士龙看着我如刀刻般的面庞,观察了一会儿之前,才道:“朝中没奸党作乱,挟持了太前与官家,想要向宋军屈膝求和。” “任忠啊。”邢蓉思坐在这叹惜了一声,道:“他可记得?他曾与你说过,军中没太少是堪之事,争权冒功、贪墨军饷、任用亲眷、私役军士,还虚籍、冗员、营商等等,是一而足。” “反过来也一样,因果循环,逃是掉。” 麻士龙有没太逼迫我,而是很没耐心地等着。 邢蓉却是是来游山玩水的,再次上令催促,命令水师挂满帆东退,誓与麻士龙决一死战...... 面对两难的情形,邢蓉思是由高头苦苦思忖。 “陈宜中、章鉴、曾渊子那些奸党与你之间,他认为你是造反的一方?” “我太自负了。”廖莹道,“所以总让人觉得信是过。”平章公已完全懵了。 廖莹站起身,道:“这你便出兵了。” 将领们、士卒们却并未对此感到害怕,我们甚至都有没为那一战做坏准备,连船下的火器、弩箭都还有没补充。 “是是清君侧,有这么轻微。但他只怕是知......如今夏富已率淮西八府八州投降宋军了,你们必须尽慢率军回援临安。” 重庆水师顺江而上,很慢抵达了夔州。 贾似道重挥着手中的羽毛,微微笑着,又道:“你太了解宋廷了,冗军、冗员、冗费,财政便是它的死穴。它要求和,便是神仙来了也阻止是了。” 麻士龙脸一沉,平章公话到一半,赶紧停了上来。两岸与名还没烽火腾起。 “我们怎么敢?” “那......这你们的选择就是少了?” 当年刚被俘虏到成都当劳力之时,岂能想到没朝一日还能成为那新唐王朝的开国重臣。 邢蓉思却拍了拍我的肩,问道:“他可愿随你一扫小姜才中之沉疴积弊?” ~~ 邢蓉思略略点头,闭下眼,竟是径自端坐在这打起盹来。 邢蓉思小喜。 随着连年的北伐南征,王师收复了小量的城池,自然处在用人之际,因此贾似道也被委派了坏几个官职。 廖莹在江风中眯着眼,还努力盯着上游,点点头,道:“信,那是是我一个人安排的计谋,还没使节、舆情司,还没两淮受够了打窝囊仗的士卒们......娘的,既然决定出兵了,别想这么少。” 次日,行到猇亭,后方已能看到越来越少的姜才船只。 “那旨意,本该是传给麻士龙的,之所以先给朱安抚使过目,自然是担心麻士龙是愿意遵从。需要由朱安抚使'督促'。 廖莹中最佩服的就是贾似道这点,道:“此事若是真的,那平章公是否......转投李瑕?” 被临时调派到重庆府来主管前勤军务以及战略参谋的却是邢蓉思。 我们却浑然是惧,就川蜀那一战,我们被围困了一年少,闷也闷出个鸟来了,如今反守为攻,只觉畅慢。 “小帅,秦公这样子让你没点是安,是知道为什么。” 我是真是觉得没什么小是了的,那是过是韩侂胄、史弥远还没做过的事,而今日我若再是反抗我就要成为韩侂胄了。 廖莹问道:“若宋廷是下当怎么办?” 在那外,张顺、张贵兄弟还没准备坏了,率其水师兵力与廖莹汇合,直上八峡。 “坏!” 邢蓉觉得苏刘义的话没些是妥,但是知道怎么说,想了想才道:“除掉这些贪官污吏、坚强将领,给我们换片天。 总打败仗,当然困难让人高沉。何况如今蒙元还没被赶得远了,小宋将士也是再没过去八十少年这种需要奋死抵御之感。 与此同时,荆南安抚使朱禩孙正在接待一名信使。~~ 就像是该我办的事情还没办妥了,只需要静待武夫们破敌就够了。 贾似道大怒,骂道:“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李瑕赏我,他们便疑我,李瑕悬赏我,他们便杀我......卑劣。” 也是难得他能在这种愤怒的情况下还能一边骂一边将局势剖析清楚。 平章公应了,高上头,显得没些失望。“你们过去也是宋兵......” “坏吧。”邢蓉也是宋将出身,说话时是由叹息一声,“要求和,就得杀麻士龙,要杀麻士龙,就得内乱。” 麻士龙摇了摇头,故作云淡风重之态。而我们要偷袭的敌人却没七十万人。 “该死,我离朝堂太远了......当初不该离朝的。”“来了。” 我们还没退入八峡了,船只被浪涛推动着,缓慢地往上游撞去。 “你们那番算计,借助的是赵宋的积弊。”贾似道道:“有没你们,宋廷群臣们也必然要对付麻士龙。你们只是恰当地顺水推舟而已。 “准备坏,过风箱峡了!”“末将是敢。” “这小帅信得过我吗?”~~ 平章公却是没些茫然起来,问道:“可秦九韶只没平叛的旨意,有没率军往临安的旨意,那与造......” 苏刘义道:“小帅那么说你就忧虑了,不是有没什么计谋,你也是怕姜才这些怂包。” “平章公,此事尚不知真假。”廖莹中道,“李逆数月前才封平章公官职,如今怎又突然变了态度? 第1303章 佳宴 猇亭前线的宋军保持着警惕,遇敌并不慌乱,迅速展开了迎击。 战船上纷纷射出火箭,两岸则有炮石砸来。 点火! 拦在江面上的浮木泼了油,一点就燃,火势腾起,顿时让宋军气势大增。 终究是二十万大军,只消有一半人在做该做的,恐怕没有任何军队能击败他们。 见此情形,姜才不由惊疑,暗道莫不是情报错了? 再一想到秦九韶那做事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更觉不安…… 宋军这边,则已将战况及时传递往后方。 快!报到中军,叛军来了! 马上便有宋兵跃下小舟,操舟往下游而去。 从猇亭到江陵水路蜿蜒犹有两百余里,江面上随时可见船只,可见宋军兵力之壮。 而此时宋军主帅却都不在军营之中。 今日朱禩孙特意在江陵城中宴请贾似道、夏贵、谢奕明、刘师勇、苏刘义等军中将领。 有的人认为吃饭是小事,一个馒头就能应付一顿。但这顿饭不一样,其影响之大甚至不逊于一场小仗。 打仗尚且要死人,一场宴席却能在觥筹交错之间解决原本需要大动干戈才能解决的问题。 故而说莽夫喜欢动手,而君子喜欢动口。 未时三刻,刘师勇带着几个亲兵准备去赴宴。 出了营已有小童子戴着一顶轿子等候在外面。 刘师勇是个武夫,平生第一次乘坐轿子,初时还怕四个轿夫抬不动自己魁梧沉重的身体,但等习惯了那微微的摇晃之后,他便发现坐轿子还是比骑马乘船舒服得多。 听说吃饭的地方名为椿月轩,他原以为是一座酒楼,但走过了江陵城最热闹的大街,轿子依旧没有停下来。 直到周围渐静,轿子才被放下来。出来一看,前面是一片不大的湖泊,隐约能见到对岸的院墙藏于葱茏的草木之中。 此处以前是一片沼泽,我家主人将它辟为园林。将军这边请。 小童子说着,引他们向小湖边乘舟。 你家主人?刘师勇问道:是朱安抚使家?还是哪个酒楼的东家? 将军误会了。我家主人姓杨,乃是永阳郡王之后。也并非经营酒楼的,今日只是借外宅给朱安抚使。 永阳郡王?姓杨?莫不是恭圣仁烈杨太后的娘家? 正是。 杨太后是理宗皇帝名义上的母亲,诛韩侘胄、立理宗,皆是由她做主,可见其地位。 她虽过世三十余年,然而杨家之富贵依旧是大宋第一等的。 刘师勇一听,立即对眼前的小童子都刮目相看,暗骂自己方才把对方当下人使,太狂了。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说话间,小童已引着他们上了小船,船夫一撑篙,很快便划到了湖对岸。 迎面一阵梅花香味扑鼻而来,不浓郁,却沁人心鼻。 岸边景色雅致让刘师勇不由自惭是个粗人,配不上这样的地方。 见过将军。 两个体貌端庄秀丽的女子迎上来,行了个万福。 她们既不像婢女也不像乐伎,也不可能是此间夫人,偏偏都是长相漂亮、谈吐优雅,再加上其主人身份不凡,落在刘师勇与一众亲兵眼里仿佛像神仙人物。 他们遂纷纷低头不敢太过冒犯。 将军见谅,今日是私宴。因此我们为几个效用另外备了雅间,这边请。 一名女子上前笑语着,抬起皓腕便邀亲兵们往右边走。 刘师勇还没说话,另一名女子已邀他往左边走。 将军这边请。 刘师勇有些局促不安,觉得有些不妥,但想到是杨太后娘家的园林,还是下意识地跟着她走。 前方的女子款款而行,领着他绕过花木成荫的小径到了一间木屋前,推开门,里面有个热气腾腾的水池。 将军请在此沐浴,奴家为将军弹奏一曲。 刘师勇目光看去,只见那女子坐到了屏风后面,抱起了琵琶,又有两个婢子捧着衣物与澡巾过来。 他看了看身上那满是泥污的盔甲与佩刀,确实与这样的环境不太匹配。 一边听着曲,一边在婢子们的侍候下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刘师勇却感到神清气爽。 之后他连鞋都不用穿,从屋子的另一头走过长廊,前方传来了丝竹之声,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已有几人坐在小案边,正在说话。 苏将军之意,是说我二叔与朱安抚使请你们来,便是要你们卸甲? 末将不敢,末将只是穿这身盔甲穿习惯了。 刘师勇进了厅,只见宾客之中有一人十分打眼,却是苏刘义还披着一身脏污的盔甲,且身后还站着四名亲兵,与旁人显得格格不入。 正在与苏刘义说话的男子二十八九岁模样,相貌俊秀,脸上还敷了粉,衣着虽不华丽、却显然材质上乘,腰间佩着一枚玉佩。 那是杨太后之侄孙,湖北招讨副使、左骁骑中郎将杨镇。有将领见刘师勇到了,马上便凑过来低声说道,他以前在禁军任右领卫军中候,主动请缨到前线来,在勋贵中算是上进的。 刘师勇目光看去,见杨镇还在与苏刘义说话,没顾得上这边,遂与同袍低声交谈起来。 过了一会,他便对这些显贵人物多了解了些。 杨镇的祖父杨次山是杨太后的长兄,封永阳郡王,其父杨谷则封新安郡王,其叔父杨石封永宁郡王。 这里便是杨石的别院之一。 刘师勇暗暗咋舌,觉得苏刘义胆大,连王府的面子都不卖。 不过这种倔强似乎是多余的,等夏贵、贾似道相继入席,身上穿着的也是这里的干净衣袍,未带护卫,也未带武器。 哈哈哈,任忠确实是太较真了。 贾似道坐下之后,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却是大笑着数落了苏刘义两句。 都是大宋的臣子,又是在皇亲宅邸,大可放松些。你总不会怀疑朱安抚使暗通李逆,设的是鸿门宴吧? 毕竟是时局危急之际,贾似道没有耽误时间,一开场即开始阴阳怪气。 刘师勇才刚刚夹起了一块藕片吃了一口,惊讶地发现裹着糯米,蜂蜜与桂花的味道搭配得刚刚好,正要尝第二道菜,便感到厅中气氛一变。 朱禩孙才刚刚向众人举过杯,手中酒杯还没放下,闻言脸色一僵。 别人怕贾似道,他却不怕,此时更多的还是惊讶于贾似道这般没有风度与城府,居然亲自出口。 朱禩孙遂玩笑道:若说此地有人暗通李逆,数月前李逆还给贾公封了官职。 座中,廖莹中担心贾似道亲自与人吵起来失了体面,连忙开口。 不过是李逆之离间计而已,岂有人能上当。我反而听说,朱安抚使在泸州任职之时,与李逆相交莫逆。 谬矣。朱禩孙正色道:当年在川蜀,李逆行事便已显不臣之心。泸州一战,他曾盗我兵符,假传军令,夺我兵权。时丁大全把持朝政,非但不理会我的奏书,反而将我迁至广南西路。若非如此,李逆绝无今日之势。 廖莹中道:那是学生记错了?原以为朱安抚使当年是因李逆而得以升迁。 诸位! 杨镇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提高了音量,道:若说曾与李瑕有交情就成了反贼,那我斗胆说一句,在座所有人里,我最像是反贼。 他神情最是坦荡。 这大宋社稷虽说是赵氏的,但也可以说是有杨家的一部分。 旁人叛了大宋,不过是损了名节、丢了***、亏了钱财。杨镇若反,那便是丢了整个家族与赵氏同享的泼天富贵。 杨将军说笑了,杨将军怎么可能是反贼? 杨镇道:当年在临安时,我与李瑕每日厮混,蹴鞠、听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仿佛异姓兄弟。 贾似道微微讥笑,心道也就是杨镇自己这般认为,李瑕只怕连杨镇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们不怀疑我,却怀疑平章公、怀疑朱安抚使,又是何道理? 杨镇说到这里,语气逐渐慷慨。 今日我邀大家来,便是把话说清楚,冰释前嫌,往后军中不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苏刘义问道:倘若在座真有人投降了李瑕又如何? 谁? 杨镇道:若一定要指责拿出证据,否则空口无凭,只会影响军心。 朱禩孙其实有证据。 他袖子里就藏着罢免贾似道的诏书。 连朝廷都已经认定了贾似道有罪,那自然是证据确凿。 而之所以还不拿出来,朱禩孙是等他的人先控制了大军。 今日的计划很简单,借宴请之名将这些将领调离军中,先夺贾似道之兵权,再拿下,甚至杀了他。 虽说他与贾似道都没有带武士进入椿月轩,但只需要拿出诏书,杨镇以及座中所有的宋臣们自然会听旨。 终于,等到第五道茶被端上来,朱禩孙凝目看去,便见托盘上用酒水写着两个字——事成。 他不由心定。 杨大将军说到证据,老夫这里便有。 说着,朱禩孙缓缓伸手入怀。 众人听旨!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304章 顾不上 “嫩冬瓜煮鳖裙羹。”鼶 第五道菜被端上小案桌。 刘师勇目光看去,只见端菜的婢子一双手纤细白嫩,与那瓷盘交相辉映。 她的声音也是轻柔婉转。 “这是江陵名菜,徽宗曾问名臣张景江陵有何胜景,答曰‘两岸绿杨遮虎渡,一湾芳草护龙洲’,再问江陵有何美食,答曰‘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它有滋阴补肾,清热解毒之效,将军请用。” 刘师勇虽听不懂这诗,却能体会到显贵们的风雅。 盘子里,小小的鹌鹑蛋排成一圈如同珍珠,点缀着中间的鳖裙,他看得食欲大动。 才举起筷子,忽听得上首传来一声喊,周围人已经纷纷站起。鼶 “众人听旨!” 鳖肉从筷子间掉回了盘里,刘师勇站起身,耳边听着朱禩孙宣旨,不由大吃一惊。 朝廷对贾似道问罪罢官,对于他而言是出乎意料的大事,让他已不敢继续相信、追随贾似道。 他毕竟是宋臣,从没想过要背叛大宋……这年头,有这种想法的人早就北上投李瑕了。 在座还有不少人是这样,除了几个如廖莹中这种贾似道的心腹党羽。 因此,朱禩孙宣读完,众人皆错愕茫然。 贾似道却依旧从容镇定。鼶 “朱禩孙,你果然已勾结李逆,拿一封假诏书便想害我,可笑。” 刘师勇一听,心想原来是这样,心中对贾似道的信任又恢复了些。 “事到如今,巧言狡辩已无用。”朱禩孙道:“你若还念先帝重恩,束手就擒,回临安向官家请罪罢了。” “朱禩孙反了!拿下!” 贾似道毫不废话,大喝了一声。 苏刘义与身后的侍卫遂立即向朱禩孙扑去。 贾似道说罢则已径直起身,从厅东侧的小门快步离开。鼶 对他而言,朱禩孙屁都不是。今日过来,无非是掩人耳目罢了。 实则他早已下令让心腹兵力赶往临安。 与朱禩孙争赢争输都不重要,回朝除掉政敌,重掌大权才是关键。 “拿下他!” 朱禩孙眼看贾似道熟门熟路地离开也是吃了一惊。 他既然敢设宴,自是早有准备。厅中已有几个将领立刻便迎向苏刘义,或追向贾似道。 但还不够,还需要杨镇的人帮忙。鼶 “杨将军。”朱禩孙看向杨镇,道:“贾似道反了,拿下他!” “我……” 杨镇已被眼前的情形惊住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朱禩孙、贾似道都先后与他打过招呼。他却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安抚二人。 而这件事上,他只要中立,贾似道就要赢了。 众人唯独没注意到的是,厅上正一片大乱之际,有人冲了进来。 “郎君,上游有信使来,军中一般校将不知诸公在何处,苦寻不已……”鼶 “何事?” 杨镇正忙得团团乱转,不停吩咐家仆控制局面。 “叛军攻来了!” 忽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杨镇大惊。 “什么?你再说一遍。” “叛军攻来了!信使是早上从上游赶过来的,已经在军中等了很久。上游守军只怕已与叛军苦战了一整日……” ~~鼶 贾似道跃下小舟,转头看去,正见到一排排精锐之士赶到。 “过去拿下朱禩孙,剩下的由苏刘义安排。” “喏!” “东进之事安排好了?” “已传令三军,因淮西之变,平章公奉诏回京勤王。” “走。” 然而,还没走几步,又有信使赶到面前。鼶 “平章公,终于找到你了……” “何事不能等我回战船再说?!” “叛军攻下来了!” 贾似道一愣,转头向西望去,表情有些失神。 倒说不上惊不惊讶,他就是顾不上这些了。 今日的问题不仅是朱禩孙误了他的军情,哪怕及时收到消息了,情况也未必能好多少。 调兵的命令其实早就下了,兵马前几日就开始暗中调动要往临安了。鼶“走,先回战船上……” ~~ 在椿月轩宴饮时,所有事都很慢,沐浴、更衣、听琴,一顿饭从中午吃到傍晚还未结束。 形势的变化却极快。 半日的工夫,上游的宋军得不到下游的支援,连命令都没有收到,就已经大溃了。 杀人很慢,一个唐军士卒要杀死一个宋军士卒,需要接舷攀到宋军船上,一刀一矛来回拼杀。从军数年从未杀过人的士卒都大有人在。 溃败却很快。鼶 只需要一个将领下令撤退,船夫们收了锚,挂起帆,船只便能顺流而下,被江水越卷越快。 二百里长江,风急浪大,但凡逃得太急了,船只便能轰然相撞,往江底沉下去。 何况长江蜿蜒曲折,更不知有多少船只在岸边触礁搁浅…… 就在贾似道从江陵城赶往战船的路上,一连有好几封战报被送了过来。 “平章公,叛军已杀到宜都!赵都统请支援。” “报!荆州团练使牛将军报赵都统不战而退!” “报!败兵已过百里洲……”鼶 当这些积累了半日的战报一并送来,贾似道根本无法迅速判断形势。 正在此时,又有亲兵匆匆赶到。 “平章公,夏贵、杨镇等人求见。” 贾似道此时却是愣了一下,问道:“苏刘义呢?” “苏刘义也在其中。” 贾似道皱起了眉,他登上战船的高处,目光望去,只见苏刘义所部并未按照约定开始往东,意识到计划有了变数…… ~~鼶 战事越来越紧,江边上却有越来越多的士卒在赶往江陵城。 那是去接应诸将的兵力。 终于,在唐军抵达之前,诸将已赶回了江边。 刘师勇又披上了他那身盔甲,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向苏刘义问道:“你确定朱安抚使的诏书是假的吗?” “确定。” “怎么确定?” 苏刘义道:“临安城中,官家与太后已经被一群只顾着争权夺势、一心卖国求和的奸党控制住了。这些人发出的诏书,当然是假的。”鼶 刘师勇反而吃了一惊,讶道:“那……诏书是真的?” “顾不得这些了,御敌要紧!” 两人脚下不停,很快已经有水雾飘过来,那是江边的浪花拍出来的。 “快,各自指挥御敌!” 苏刘义火急火燎地大喊着,转头一看,只见主战船上打的旗令果然是撤退,他连忙便赶向主战船。 他不管不顾拉过一名正在登船的校将,语气急促便道:“通传,快通传,夏老元帅与杨大将军求见平章公。” 苏刘义知道贾似道的计划,认为现在若夏贵与杨镇能表示支持平章公,还能让其改变计划。鼶 然而,当他回过头,发现夏贵等人却已不在了。 方才就在椿月轩,他的士卒及时赶到,他是有把握能拿下朱禩孙、夏贵等人的。 只是恰遇叛军攻来了,众人都说此时不该再内讧,先同心协力御敌要紧。 夏贵、杨镇亦答应要来见贾似道。 “叛军到了!” 苏刘义还在环顾江边,忽听得大喊,抬头看去,果然见江面上已出现了唐军的旗帜。 他当即拔出刀,向自己的战船奔去。鼶 “刘师勇!还愣着做甚?守码头……” 鸣金声打断了他的呼喝。 这次,却是夏贵的主战船上撤退的旗令高高挂起。 “怎么回事?” “夏老元帅既不劝平章公战,自己也退了?” 刘师勇本已要冲向码头,此时却停下了脚步,喃喃道:“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 “你说什么?”鼶 “方才,夏贵说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刘师勇道:“他是想说……可以亡国了?” 一瞬间,苏刘义呆滞了一下。 他字任忠,号复汉,为这字号所承载的期许与志向忙了一辈子,突然听到“亡国”二字,当然觉得刺耳。 但战场上已没时间给他想这些了,上游的呼啸声越来越响,唐军已越来越近。 “快!保住我们的士卒再说……” .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305章 软骨 “下游是哪个的船堵着?!让他们让开!”滥 “将军,他们的统领不知道去哪了,船上只有士卒。” 事到如今,夏贵那“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的论调已让刘师勇失去了战胜的信心。 今日这一战还没开始竟然就已经败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尽快撤离。 然而,诸路宋军败逃的速度实在太快,转眼间他们这些逃得慢的已经落在了最后。 主帅指挥混乱,导致士卒更加混乱,江面上船只拥堵,挤得水泄不通。 刘师勇转头看去,只见那些士卒、船工、民夫得不到命令,正在如蚂蚁一般慌张乱窜。滥 有水性好的干脆跳入长江,往岸边游去。 甚至于码头上已有劳役开始哄抢辎重。 才从椿月轩赴宴归来,马上置身于这样的战场,他感到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不久前还听着那些俏丽小婢的柔声细语,此时却要身披重甲来回奔波、与一群粗莽恶汉竭声大喊。 虽只有半日,却已足够让人体会到温柔乡是英雄冢。 有一瞬间,因为实在不想再战,刘师勇脑中想过干脆投降算了。 其后苏刘义的战船从眼前驶过,给了他一些激励。滥 终究还是有人能在大宋的歌舞升平之中维持着志气……但若是众人皆醉,独醒之人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刘将军!” 前方有小船上的士卒挥着旗帜,冲刘师勇大喊起来。 “刘将军,走不掉了。苏将军来阻叛军,请刘将军尽快疏散下游船只。” “阻不住了……” 刘师勇还想说话,只听得“嘭”的一声,脚下的战船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却是炮石砸落在了旁边的船只上,一时间江面上满是惊呼与惨叫声。滥 刘师勇不由大惊,暗道叛军居然还有载着炮车的大船。 抬头看去,却见上游的江面上肉眼可见之处还是宋军的旗帜。 那炮石是哪里来的? “嘭!” 又是一枚炮石轰然砸下,砸中了前面的一艘船,木头断裂声响,水花溅得很高,泼了刘师勇一身。 这次他看清楚了,且无比惊讶地发现,这炮石竟是从江陵城中抛出来的。 江陵城头上,原本高扬的一杆宋旗已然落下了,只有一根长竿上系着白色的布,飘扬在江风之中。滥 城头上的降将投降了犹嫌不够,竟立即反戈,以同袍的血来讨好叛军。 “降了!江陵降了!” 江面上的士卒也留意到了江陵城的情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再慌乱奔走,找到了真正的求生之路。 “我们也降,我们也降了!” “投降。” “投降……” 江陵城上不再抛射炮石。滥 刘师勇此时才意识到,那降将并不是要杀伤宋军以讨好叛军,而是在提醒宋军投降。 也包括提醒他。 于是,降不降这个问题正式被摆到了他面前。 刘师勇有些犹豫,说来旁人或许不信,此时让他难以抛舍的……确实是忠义之心。 他是武夫,没读过书。他的忠义不是读书人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纲常,而是觉得,自己从一个士卒升为都统,一辈子领着俸禄养活家口,就这么降了,不该。 但局面已不是他能把控的了,漫江都是“投降”的呼喊声,周围一个个的将领全都下令砍倒宋旗投降。 “将军,降了吧。”滥 连他麾下的将士也在劝说。 刘师勇闭上眼想了一会,犹决断不下。 “娘的,老子不害弟兄们的性命前程,想投降的自去投降!” 说罢,他自转身走进舱房。 把舱房门一关,外面的混乱与乱七八糟的事他全不管,哪怕船要沉了。 将头盔解了,他拔出腰间的佩刀看了看,试着往脖子上架……余光恰好瞥见了床边摆着的几坛子酒。 那是前些天贾似道送给他的,上好的琼腴酒。滥 吞了两口口水,刘师勇把刀一丢,往酒坛边一坐,拎起酒坛拍开封泥就往嘴里灌。 他素来好酒,此时想到的是就算殉国也不该浪费了这好酒,要上路也等喝痛快了。 一杯酒下肚,像是烧到了胃里,身上有了热气,满腔的愤郁便发散了出来。 “今日老子是开了眼了。” 刘师勇喃喃着,回想着今日椿月楼的宴席、突如其来的战败、还有夏贵那句话……越来越醉。 待酒喝得差不多了,他重新拾起地上的刀,再次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滥 刘师勇瞪大了醉眼,问道:“你是叛军?” 对方握着他的手,道:“何必呢?” 刘师勇哈哈大笑,把刀往脖子上划去,眼前便黑了下来。 ……再睁开眼,眼前是一木梁,木梁上是灰色的瓦顶。 “阴曹地府与我家老屋还有点像。” “刘将军醒了。”滥 身边有人说了一句,很快便听得脚步声,有人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却是朱禩孙。 “朱安抚使?”刘师勇不由惊讶,坐起身来,四下一看,道:“我们逃出来了?” “刘将军也是为国殉难过一次的人了啊。”朱禩孙叹道。 “什么意思?”刘师勇看着朱禩孙的脸色,道:“你降了?” “兴亡有定数,天命非人力可抗……” 刘师勇不听这些,问道:“献江陵城投降的就是你?对,就是你!”滥 他已经想起来了,在椿月楼时得知叛军来了,只有朱禩孙没有出城。 此时再回想昨日之事,却只让人感到可笑。 朱禩孙在宴席上正气凛然指责别人勾结叛军,接着,一道热菜都还没凉的工夫,就已经降了? “你是很早就勾结李逆了?”刘师勇又问道。 朱禩孙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是看贾似道、夏贵败退,局势已不可挽回,方才做的决定。” 刘师勇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不仅是我。”朱禩孙继续道:“杨镇亦降了,且看夏贵之态度也是想投降的,只是他官位太高,并非姜才可以招降的。”滥 “我不明白。”刘师勇道:“这样……有什么不同?我的弟兄们为朝廷战死,结果你们还是一样地当官?” “不同了。”朱禩孙道:“天子不同,国制亦不同。如何说呢,便说杨镇在宋之时富贵泼天,你且看他这些良田美宅还能剩下多少?” “他是李逆的八拜之交。” “圣明天子论功行赏,岂管一点私谊?往后风气一新,世道会越来越太平。” 刘师勇听得愕然,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气节的人。” “比起个人气节,生黎社稷更重要。”朱禩孙叹息了一声,道:“我并非找借口。端平三年,我在成都,曾亲眼见过蒙军屠城,城中数十万人,仅活了寥寥数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刘师勇默默听着他说成都惨状。滥 末了,朱禩孙道:“我不是怕死之人,但我更愿意活着,看着世道变好。至于国号是什么,皇帝姓什么……在见过人间炼狱之后,已不那么重要了。” “你是想劝降我?” “我惜刘将军是英雄人物,想保刘将军性命。” 因朱禩孙颇真诚地给刘师勇说了个故事,刘师勇沉默了一会之后,也真诚地开了口。 “我是庐州人,我很小的时候,蒙古人杀过来,我爹娘都被蒙古人杀了,是官兵救了我。我们淮兵都是好样的……” “今日不是蒙元攻过来。”朱禩孙道:“天子是李唐之后,本就是天下正统。” “我知道。”刘师勇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让弟兄们降了,但我累受国恩……”滥 “将军以战功升迁,岂有亏欠赵氏之理?!” 朱禩孙忽然提高了音量,直切刘师勇不肯归降的根源。 “反之是赵氏无能,屡为外敌所欺,累得生灵涂炭,此赵氏亏欠天下人之理。将军已尽了全力,且为赵氏自刎过一次,还谈何累受国恩?” 文官终究是口才好些的,一番话说得刘师勇默然无言。 “言尽于此,待会姜才便要来看你,他与你是半个老乡,便听他一句劝吧。”朱禩孙最后道:“留得有用之身,当思报效天下,而非只报效赵姓君王。” …… 朱禩孙 走后,又过了一会,姜才便匆匆赶来。滥 两人都是淮西将领,原本便有交情。如今再次相见,几句话之后立马又熟络起来。 姜才毫不客气地在刘师勇肩上打了一拳,道:“我一看,江陵城里一些无能官吏、酒囊饭袋都归顺了,反而是你竟还要为赵氏殉国,糊涂了不成?” “当年你我一起打蒙军,哪次想过要投降?” “能一样吗?!”姜才喝道:“能一样吗?!” 刘师勇答不上来,只好道:“那这么说吧,不管谁打过来,先降的定是骨头软的。老子就不想当骨头软的。” 姜才登时发了火,抬手指着刘师勇,道:“我最早降了陛下,我骨头软是吗?但就是我们这些骨头软的,如今驱胡虏于燕山,恢复中原,你服是不服?!” “我不是这意思……虽说不是蒙元攻来,但我不愿与某些软骨头混在一起,回头哪能分得清。”滥 “为何要分清?”姜才道:“但凡归顺,那就只管是好是孬。往后当官敢贪的便杀、打仗敢逃的也杀,只要能教天下成了太平盛世,我管他遇到蒙元攻来降不降?” 说到这里,姜才一拍胸脯,显得有些傲气与霸道。 刘师勇却有些愣住了。 方才之所以这么问,因为他分不清朱禩孙到底是为什么降了,且还向他抛石头。 他一会鄙视朱禩孙,一会又认为对方说得对。 但各种疑惑,全都被姜才这一个傲气的表情打消了。 “对了,苏刘义降了吗?”滥 刘师勇接着便想到了这次在军中他最佩服之人的处境。 “你们能说服我,能说服他吗?他是进士出身。” “还不知道。”姜才道:“我方才便是在劝他,希望能劝动他吧……” . . 第1306章 人定胜天 庐州。 时近傍晚。 陆凤台接过王荛手中的望筒,仔细擦了两下,向城外望去。 只见李庭芝的旗帜还在远处飘扬,既不进攻也不撤退。 这种情形已经连续数日了。 放心吧。王荛道:只要和议还在进行,宋军不会再主动进攻的。 陆凤台行事却更加谨慎些,道:可是,如果李庭芝不听宋廷的命令,突然偷袭我们呢? 敢违抗朝廷,那就说明他不迂腐。那既然他不迂腐,为什么不归顺、反而要偷袭? 王先生所言不错,只是这是常理,每个人想法不同,谁知李庭芝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他都来不及了。王荛自信地笑了笑。希望是这样,至少今夜应该不会偷袭。 陆凤台将望筒递还给王荛,王荛却是摆了摆手,道:送你了。 只怕太贵重了。 军中会给你配一个,到时再还我便是。 那就多谢了。 陆凤台心里认为王荛为人还是十分不错的。 且他确实很喜欢望筒这个玩意,不免多多把玩了,这日入了夜还站在城头上拿着望筒到处看。 忽然,陆凤台目光一凝,隐隐看到远处有火光闪过…… 夜幕之下,李庭芝还未睡,正在营地里等候消息。终于,帐外响起了通传之声。将军。 进。 不等士卒的话说完,李庭芝已应了一声,让人进来他本以为是他在等的消息回来了,然而进来的却是赵淮。 元辅兄?李庭芝抬起头来,有些讶异,道:深夜过来,莫不是想告诉我你要退兵了? 赵淮摆手,道:放心,我绝无此意。 两人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朝廷已经递了金牌,火速召他们回师。 包括在建康府的赵溍,也在无奈之下断了给他们的粮草。 他们也不敢抗命,已承诺会尽快回师,实际上则是为了拖延些时日。 此时赵淮在帐中缓缓坐下,道:我来,是发现大帅是在准备攻城吧? 李庭芝抚着长须,道:瞒不过元辅兄,庐州新叛不久,城中还有不少人忠于大宋,我已在联络他们。 可是看这变数还没来而粮草已尽,大帅决意违抗朝廷的命令了? 李庭芝没有马上回答,起身掀开帐帘,往远处望了一会,反问道:岳飞当年收到金牌,若不肯班师,能收复中原吗? 粮草一断,岂有打胜仗的可能? 那若是高宗知道金人根本无意议和,必火大宋,还会召回岳飞吗? 金人治理中原尚无信心,自是想议和的。 李瑕不想。李庭芝道:我敢以性命担保,李瑕绝无议和之意。 赵淮叹息,道:便是再加上我这一条命,朝廷亦不信,奈何? 若是唐军已准备渡过淮河,令兄可敢支援我们? 真的? 我为淮东制置使,令兄为沿江制置使,皆有御敌之责,倘若叛军主力来犯,出兵理所应当。 赵淮又问道:消息确切? 李庭芝走到地图边,指点了两下。 元辅兄请看,一旦我们得到叛军主力渡河的消息,立即北上攻下庐州,再火速北上,怡可对叛军半渡而击。 叛军真南下了?但王荛昨日还与朝廷和议。 王荛小人,绝不可信。李庭芝道:至于叛军的消息,我还在等,但我相信 我的判断。 赵淮看了一会儿,不由感慨了一句。 只怕官家对这江山社稷都没有大帅这般尽力啊。 他当然能看得出李庭芝的尽心,否则大可以收兵回去享清福,何必在此苦心孤诣?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认为今夜应该不会有消息来了。正在此时,却有士卒匆匆赶过来。 大帅,有消息到了。 快…… 李庭芝最近睡得很少,此时立刻精神起来。 不一会儿,有士¥被领进了他的大帐。 看到唐军了? 那士卒才进来,忽然听到这么一声问,连忙回答看到了。 有多少人?到哪里了? 不知有多少人,但……看那声势,过鄂州了也有可能。 鄂……你说哪里?! 李庭芝与赵准俱是吃惊,同时站起身来。 小人不知!那士卒吓坏了,连忙跪倒在地,道:我们一队人在江陵就败了,乘小船顺江而下就没再看到唐军,到建康府之后被派来报信,不知道唐军在哪! 你言下之意是……江陵败了?李庭芝不可置信,道:二十万大军败了? 赵淮道:你说的是真的?叛军一边和议,一边出兵了? 出兵了,应该是大败了。 这士卒是在最快逃出战场的一批中,所知道的实在不多因此赵溍干脆让人将他送过来给李庭芝、赵淮自己判断。此事对于李庭芝而言无异于是个晴天霹雳。 他曾与贾似道同在孟珙麾下效力,对贾似道的人品虽然不屑,对其能力还是信任的,从来没想过上游战场会出现这样的大败。 …… 退兵吗?赵淮问道:若京湖已失守,恐怕只能退而守长江了。 李庭芝思考着。 这一刻,他确实有想过退守。 但最后他却摇了摇头。 不可。 为何? 吕文焕还在守襄阳。李庭芝道:有他在,京湖局势未必不可挽回,前提是我们得夺回准西。 好。 赵淮点点头,竟是立即就答应下来, 摆在眼前的就是这么个形势,今日在准西退了,明日吕文焕必败,那退过江也守不住大宋社稷。 再难再险,只能迎上去。 元辅兄,你我且各自派人请令兄支援。李庭芝道:叛军既已出兵攻江陵,可见其根本无意议和,朝廷不该徒报期望了。赵淮闻言,好生失望。 他失望的是原本他们可凭雷霆之势夺回庐州,结果却因为议和派的软弱而耽误了。 好似从头到尾都被李逆戏耍了一通,同时他又很清楚,并非李逆能神机妙算摆布他们,而是大宋每次打仗都是一会这样一会那样。 天亮之前,又有人赶到了李庭芝的大帐中。 大帅!找到了! 一封小信被递到李庭芝手里。 今夜末将又往拾到那信箭之处,举火提醒对方,果然又收到了第二封。 李庭芝摊开那信箭一看神色终于振奋了些。 赵淮问道:联络上了?此人信得过? 元辅兄请看。 赵淮看了,写信之人自称杜蕃,乃庐州军中正将,称李庭芝为叔父,表示愿为宋军打开城门。 杜蕃? 杜尚书之孙。 这般一说,赵准当即便明白了。 端平年间蒙古南侵,亏得是杜杲滁州解围、安丰破敌、庐州大捷,在淮西大胜蒙军,守住了大宋社稷。 忠良之后,那必是信得过了。 那便联络杜蕃请他今夜开城门。 计定,李庭芝便准备起来。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需要在长江上游的叛军攻到之前,夺庐州、守淮河、联络襄阳、反攻江陵。 这些很难做到。 但其实过去便有一个人曾做到过一孟珙。 那年蒙军攻破京湖,局势之严峻不逊于如今,但孟珙力战多地,扞守江陵,收复襄樊,支援川蜀,使蒙古以倾国之力大败而归。当时李庭芝就在孟珙麾下,是亲眼目睹了这个力挽狂澜的过程。 如今大宋再遭磨难,该轮到他守国了。 他没想投降,因为孟珙曾经告诉过他人定胜天,且真的做到了。 第1307章 忠良之后 吱呀。 城门处传来了一声响。 黑暗中遂出现了一缕光,那是从城门的缝隙中透出来的火光。 冲过去! 匍匐在地上的宋军士卒立即起身,冲向庐州城。 庐州有七个城门两个水关,他们攻打的是东城右边的时雍门。 今夜时雍门由庐州军第四正将杜蕃负责守卫,城门附近都是其麾下兵将,果然顺利开了城门。 李庭芝布置得很妥善,他亲自率兵攻打东城,同时由赵淮领其部兵将同时在西面佯攻。甚至还不忘安排苗再成领一支兵马埋伏在北面,拦截出城逃跑的叛军,目的在于务必要拿下夏富,并防止叛军往淮河通风报信。 哨声响起。 这时有宋兵已进了时雍门,没有发现异常,招呼后面的士卒进去。 李庭芝眯着眼,努力想看清城头上的兵力分布,但城头上的火把很少,视线很暗。 他听闻叛军甚至元军之中都有种能望到极远处的望筒,有人将其走私到京湖,大宋亦有仿制,可惜要以最上等的紫晶玉石为材料,造价高昂。等朝廷赏赐,还轮不到淮东。自己出钱去买,又拿不出这价钱 前方又传来了哨响,已有数百人进了城,李庭芝也赶到城头附近,向城门当中看去,只见街巷延伸下去,一片黑暗。 大帅,请在城外等末将捷报。军中统领范友信见李庭芝离得太近了,连忙回过来劝阻。李庭芝只顾着眯着眼看着城门,道:我要见到杜蕃。 范友信连忙向士卒传令道:你们见到杜蕃了? 时间紧迫,宋军士卒们还在排队进城,无人能答。 反倒是前面有消息被递回来了。 让我们快些,马上有叛军要来了。 莫再堵在本帅面前聒噪。李庭芝低声喝道:还不快控制城门、抢占城头。 喏。 李庭芝再向前跑了数十步,前方已有人向这边喊问了一句。 李叔父? 李庭芝已到了城门外,终于在微弱的火光中见到了杜蕃。 他干脆拨开士卒,大步赶进城中,用力拍了拍杜蕃的肩。 好引不堕尔祖父忠义之名! 杜蕃身为名将之后,长得却有些瘦削,拱手道:淮西举首戴目,盼王师久矣。 可知叛将陆凤台囚夏富于何处? 李叔父随我来。 杜蕃动作很快,引着李庭芝便往城中赶去。 李庭芝回看了一眼,迅速下令留范友信控制城门,自己则点了周围的数百精锐将士,随杜蕃而走。 然而,才转过月城台,李庭芝忽然停下了脚步。 准东军治军严苛、令行禁止,他脚步一停,身后士卒也同时停了下来,那盔甲抖动的簌簌声登时便没了。 李叔父,怎么了?杜蕃回过头问道。 李庭芝抬手一指,喝道:拿下!他已经看出来了,前方有埋伏。 方才经过的一个巷口其实有木栅封锁,只是隐在黑暗中并不显眼。 庐州城门已被布置成一个大陷阱。果然,杜蕃一见宋军扑上来,当即便与其部拔刀反抗。 杀! 突然间两边的墙头上冒出了许多身影,或执弩箭、或持猛火油柜、或抛瓷蒺藜火球一阵呼喊。 紧密的脚步声起,叛军已从后面包围过来,推着厚重的木栅栏,封锁住李庭芝的退路。 东城火光大亮,喊杀声顿起。 有埋伏!护大帅走! 慌什么?回城门汇合,继续拿下庐州! 混乱中众人各自呼喝。 杜蕃一面向后退,一面喝道:李叔父你已经被包围了,降了吧! 杜蕃!尔家五代沐大宋皇恩,建功淮西,屡受奖赏,封开国子爵,士民传颂,今尔朝叛国,满门清誉付诸东流,死后何颜见杜尚书? 李庭芝一边指挥着战事,竟还能从容喝骂。 因为准西军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随杜杲大败蒙军的淮西军了。 从十多年前丁大全当政,以袁玠主政淮西开始,此地军政民政便已经烂透了。故而忽必烈南下之时,淮西望风而降,百姓以舟船济大元兵马。 今夜,不论王荛、陆凤台布置得多周全,不论将领们怎样催促,淮西这些士卒确实从军备、士气、战力上就是不如李庭芝麾下训练有素的精锐。 当。 随着这一声响,杜蕃手中的武器已被打落。 宋军士卒冲上前,一把将他摁在地上。 他奋力挣扎了两下,却挣扎不开,人已被拖到李庭芝面前。 放屁! 杜蕃却是到此时再破口大骂起来。你说我杜家世沐皇恩,放屁!我爹如何冤死的?你休作不知! 李庭芝还在望地势,闻言转过头,目露失望之色。 你因此叛国? 此事他确是知道的,杜杲之子杜庶亦是名将,前几年在知隆兴府、江西转运副使的任上,因打算法而落狱死在狱中。 时人皆称杜庶蒙冤,李庭芝却了解贾似道,知道打算法虽说是贾党排除异己的手段但基本上能被打算的将领多少都有贪墨之事。 总之,人已经死了多年,是否冤枉早已说不清了。 李庭芝上前,一把拎起杜蕃,骂道:你觉杜家委屈而行叛逆,才是真教你父祖蒙辱。后人谈及只会道杜庶贪墨、杜蕃叛国。真孝顺,立功建业、扫除女干党,堂堂正正为你父亲翻案。 呸,委屈?我杜家三代喋血淮河,死都不怕,怕甚委屈?但我是看明白了,为何赵氏不值当!为守着他所谓的社稷,多少淮西男儿死在城沟下,呵,枯骨未销,狗皇帝便派来贪官横征暴敛。我父亲贪?他任江西转运副使不过两年,贪了几个钱?比得过吕文德、夏贵家产之百分其一?万分其一?万万分其一?倒不如问问在这大宋官场,不贪怎个活下去?狗屁的打算法,狗屁的女干党,丁大全换作贾似道如何?贾似道换作你李庭芝又如何?我看是狗屁的皇帝,狗屁的大宋! 杜蕃骂到一半时,李庭芝便已拔刀在手,要将这小子斩杀。 他戎马一生,是真狠得下心对故人之子下死手。 然而听到后来,见杜蕃那一双眼里满是愤郁之色,李庭芝终究是没能下得去手。脑子里一个个人影晃过。 大胜了蒙军的杜呆、死在狱中的杜庶其后又看到当年那威武坚毅的孟珙,还有站在自己身旁的贾似道。 再往后,看到丁大全、袁玠,看到了先帝、官家,看到了。 一道道召他班师的金牌……李庭芝忽然大怒,挥刀往下一砸,却是以刀背砸在杜蕃肩上,将其砸倒在地。 他饶了杜蕃一条性命。 走! 李庭芝大喝着,迅速领兵杀回时雍门。 时雍门附近已是火光冲天。 淮西叛军虽然不如准东军精锐,毕竟是占了地势,又早有准备,在许多紧要之处备好了火油与茅草要火烧宋军。 换作是旁人,眼看中了这请君入瓮之计必然是要慌忙退兵。李庭芝却不同,他判断着战场形势,决定将计就计,继续攻 破庐州城。以将帅的能力来扭转不利的形势,正是孟珙、杜杲当年常做的。 战事一直持续到天明。 没能依原计划成功伏击李庭芝,庐州军已渐渐有些慌了。 这次是夏富麾下有一名将领听说唐军有清查降臣过往劣迹的习惯,向城外宋军射了信箭,恰好被陆凤台望见。 此事原本控制住即可,王荛为人自负,偏偏要将计就计,设下埋伏。 聪明反被聪明误,再加上遇到李庭芝这样的对手,终于吃了亏。 将军,不好了拦不住了,宋军攻破了第一道栅墙。 城门呢?夺回了没有? 还没有,宋军死死占着城门,怕是夺不回来了。 王荛惊怒之下竟是还能笑了出来,自语道:好个李庭芝,淮东出了这么个人物,我在山东竟未了解。 陆凤台遂问道:该怎么办? 我亲自去劝降李庭芝。 你疯了? 无妨。王荛道:围宋之势已成,他不过垂死挣扎,今日便是杀了我,也拦不住天下一统。 陆凤台这才明白王荛为什么行事如此大胆,他是真不怕死,而且是豁出性命在做事。 李庭芝!逆天而行,岂不怕天咎?城中还在混战,前方的栅墙后忽然响起了大吼声。 李庭芝一听便知那是谁在喊,遂下令猛攻,同时喝应道:王荛,小聪明使得够了,怎敌我堂堂正正之师? 小聪明? 栅墙后,王荛喊道:我所凭恃者,大势也!盛唐复兴,甲州一统,大势所归,若江河直下,顺则昌,逆则亡。价何必螳臂当车,徒为天下笑柄。 竖子且胜了李某人再谈! 宋军猛攻那道栅墙,终于轰然推倒了第一道栅墙。 此时却有士卒匆匆赶到李庭芝身边。 大帅,探马回来了。 什么探马? 从淮河回来的探马。 李庭芝一愣,此时想到他前夜一直在等这一支探马。 人呢? 受了重伤已经昏迷过去,但在昏迷前说,叛军已经渡过淮河了 李庭芝脸色一沉,道:何谓‘已经,?本帅命他们往河北打探,不等叛军到亳州便报。如何等过淮河再报?! 大帅,叛军毕竟马快。李庭芝心一沉,意识到自己还是疏忽了。 前些时日苦等消息不至,还以为是因为李瑕没那么快掉头南下。 今日想来,才知李瑕南下的速度只怕比自己想象中更快。 只怕是自己还在抱有侥幸之时,叛军骑兵已经在大肆捕杀自己的探马了。 报! 大帅!苗将军急报!城北忽然发现叛军主力,人数恐逾三万,已经渡河了…… 第1308章 尸位素餐 当面对的敌人不再是淮西军,而换成了叛军主力之后,李庭芝忽然发现战事变得困难起来。 他甚至连敌军大股兵马的踪迹都掌握不了。 才得到消息,叛军主力竟是“已经渡河”了。 大宋名臣宗泽死前高喊着“渡河”,仿佛那条淮河对宋军而言是道天堑。李逆的兵马渡河却那般轻而易举。 “报!” 这边苗再兴派回来的信使还没说话,又有士卒赶来报信。 “东面二十里外发现叛军骑兵!” “报。赵将军命我报李节帅,西面湖泊发现叛军水师,将从水关入庐州……” 这是包围之势。 换言之,叛军早便打探到了宋军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布置了包围圈。 而宋军却根本没发现。 为何? 因为叛军有快马、有望筒,甚至于有淮西百姓通风报信。 淮西这些百姓,尚且将蒙元视为仁义之师,何况于唐军? 李庭芝想着这些,眼神渐渐呆滞了些。 孟共、杜杲曾经让他相信,哪怕国势有强弱,但人定胜天。 不久前王荛说天下大势,他心里不以为然,认为天下大势可以人力改之。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还不够坚决。 若够坚决,理会朝廷那狗屁金牌做甚,早半个月便要夺回庐州了。 “退兵。” 李庭芝无奈下令。 鸣金声起,宋军只好放弃了对庐州的攻势,流水般向南撤退。 “告诉赵淮,我将亲自领兵断后,命他速退往江岸保护船只……” 至此,抢回淮西之战略目的已完全失败。 虽然王荛自负、夏富庸弱,却得叛军主力之迅速支援。 李庭芝、赵淮,空有名将之才,却受朝廷掣肘,粮草绝断,苦无支援。 唯一能让人欣慰的是,朝廷本来就对武力收复淮西不抱期待。这次退兵,本就是奉旨退兵,没有太多战败的责任…… ~~ 其后五日之间,李庭芝且战且退,往东南方向转战三百里。 这次,他们面对的是刚刚击败了蒙元的唐军主力。 不论是军备、士气、战力,唐军都正处于最巅峰,只怕已可算是当世最强悍的兵马。 而宋军粮草已断,全凭意志支撑着,自是艰苦。 好在,他们终于还是退到了浦口渡。 长江滚滚,传来阵阵涛声。 江风吹在宋军士卒们的脸上,他们已不再有原本的锐气。 “李节帅。” “渡了多少人了?” 李庭芝才看到赵淮的人赶上前,当即便开口问道。 “没……没有,船只没了。” “你说什么?” “小人也不清楚,大帅这边请。” 李庭芝连忙赶到赵淮军中。 赵淮正站在江边眺望,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登时面露愧疚之色。 “庭芝,我……” “船呢?!” 赵淮摇了摇头,满脸苦意,道:“我赶到时,船只已经全部被带回南岸了。” “赵溍?” 李庭芝焦急之下,已顾不得其他,对沿江制置使赵溍直呼其名。 “他为何如此?不要淮东了不成?!” “我已派人渡江联络,请兄长派船只来接……” “你知道的,我并非要逃过长江。”李庭芝道:“叛军追得这般急,若无船只,将士们如何退回扬州?!” “我明白,我明白,我必与你同进退。” “但没有船啊!” 李庭芝愈发焦急,转头看着空荡荡的长江,愈感绝望。 他已两日未曾进食,越饿,脾气越坏。 “再派人过江,警告赵溍,我再不派船来,我必弹劾他!还有他背后那些只知求和的朝臣,一群无能鼠辈窃居高位,尸位素餐!” 随着国势倾颓,他已不止一次流露出这种态度…… “哞!” 不等宋军稍作喘息,远处又已响起了号角声。 “那是……” “叛军追上来了!” 李庭芝气急败坏。 “等不到船只了,得马上撤退!走陆路往扬州!” 号角声愈发响亮,叛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连日以来负责断后的苗再成心知自己这一部兵将已经跑不动了,遂不再撤退。 任由李庭芝号令催促,他始终不听。 “死战!保护大帅撤退……” ~~ 李庭芝回头望了一眼,眼见苗再成的旗帜立在那,却也只能抛下这些部下,继续往东撤。 然而,叛军也只被阻挡了半日,其后又重新追上来。 李庭芝心知苗再成已是战死了,不由老泪纵横。 连伤悲也顾不得,总之这情势显然已不容他渡过除河了。 离扬州还有一百余里,已只能先退入六合县守卫,稍作休整。 然而,六合只是小城,一下子涌进来三万余残兵,城中又岂有粮食能够供应。 李庭芝一路走过街巷,能看到百姓麻木的脸上,全是忧心忡忡之色,并不欢迎王师。 他更忧虑。 连日来所见所闻,唯“痛心疾首”四字能够形容。 是夜,披着盔甲才在椅子上小憩了不过片刻,又有士卒匆匆赶过来。 “大帅。” “何事?” 李庭芝已成惊弓之鸟,迅速支起身,脸上满是疲惫,眼中却俱是警觉。 “叛军派信使来了,要见大帅。” “不见。”李庭芝道,“若再敢遣使来,杀了。” “是。” 那士卒应了,犹豫了片刻之后,却又传回身来。 “大帅,对方说给大帅带了陆秀夫的信。” “君实?” 李庭芝微微一愣,此时才想到当年那个才华横溢、格高意远的年轻人。 他沉吟了一会,最后道:“本帅不见叛逆,让他把陆君实的信拿来。” “是。” 那士卒匆匆而去,过了一会,手里拿着一封信,重新赶到了李庭芝面前。 李庭芝只看一眼,便认出信封上的字迹确属于陆秀夫。 时隔数年,陆秀夫的字迹其实还是有很大的变化,以前是清丽,如今则多了种豪迈与遒劲。 “淮左阃帅李公无恙。学生拜言,白日出而霜雪融,仁风过而茨棘扫,今燕云复收,中原廓清,喜不自禁,于燕京致函,恭递捷音……” 李庭芝本以为自己看到信时会很生气。 其实没有。 陆秀夫的第一句话说的便是收复中原的捷报,这是孟共一生的志向,同时也是他李庭芝一生的志向。 而当看到陆秀夫想与他共同庆贺之时,他心中还感到了一丝遗憾。 十余年前,反而是他先发现了陆秀夫的才干,邀其至幕下任事……如今回想起来,若是那般,只怕反而让人错过收复中原的伟业,如今惶惶如丧家之犬。 再往后看,能从字里行间看到陆秀夫极力向他述说北方是如何景象,以及李瑕是怎么样的君王。 李庭芝却是不了解李瑕。 他从未与对方打过交道,只从许多消息中听说对方弑君叛逆。 唯到了今日,他才开始了解到李瑕。 因为在信之最后,陆秀夫留下了一句话及一首词。 “诗词言志,陛下言,此非朕一人之志,实华夏男儿之志……” 李庭芝眯着眼看了两眼,却停了下来,拨弄了一下烛火,整理了衣冠,整肃了精神。 他还翻找出铜镜看了一眼,烛光映着他的脸,脸上依旧有疲惫与狼狈之色。于是他洗了把脸,整修了一下胡子。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开始看起来。 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一篇雄浑有力的诗词,李庭芝不愿意以狼狈的模样来应付。 这与敌我无关,这关乎于男儿的精神气。 ~~ 临安。 选德殿。 呓语声始终未停,因此每个人都能听到御榻上的官家的念叨。 “别杀我……别杀我……” 众臣只当作没听到,微低着头,怒力把这声音忽略掉。 然而,忽略不掉的是越来越来难以挽回的局势。 长久的沉默不是因为还没得到消息,而是所有人都不知怎开口才好了。 “朱禩孙、杨镇携江陵府投降。” “夏贵驻于鄂州,似有叛投之意。” “贾似道不听诏令,擅自统兵东进,已抵芜湖……” 如此种种,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把好不容易才掌握了大宋权柄的诸相公直接打懵了。 他们此时才意识到,他们一切的计划都是建立在议和的基础上。 太后、官家给他们权力是为了议和,百官、士绅、将士、百姓拥戴他们是因为不想打仗。 而一旦李逆不答应议和,他们已拿不出第二个办法。 此时所有人喉咙里梗着的只有两个字。 ——迁都。 没人敢先开口,最后却是谢道清先说话了。 “江万里从湖州上了奏书,给诸位相公看看吧……” 陈宜中从王爚手中接过了江万里的奏书,有些讶然。 按照江万里的意思,却是劝他们与贾似道握手言和。 陈宜中登时便心生不愿,然而再一想,又能如何呢? 如今贾似道一副在被李瑕弄死之前也要弄死他们的无赖姿态,朝廷总不能先战贾似道、再战李瑕。 谢道清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社稷为重,确可先安抚贾似道……” 事实上,临安宫城中这种君臣对奏对改变局势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这日,收效甚微的对奏进行到了一半,曾渊子才迟迟赶到。 谢道清不悦,认为这是对她这个听政太后的不敬,问道:“曾相公何以晚到?” “禀太后,臣离开枢密院之时,忽得到沿江制置使赵溍的奏报,称叛军主力已经抵达淮西。” 曾渊子道:“赵溍还得到消息,据说李庭芝已经降了李逆。他不敢使长江天险有失,故而调回了南岸所有船只……” 仅这几句话,谢道清不由吓得面色惨白。 叛军主力已到淮西,只怕意味着议和失败。 李庭芝一降,意味着淮东也要失守,说是守江先守淮,如今才开战,淮河防线竟已经完全丢了。 当然,长江北岸的船只都被调空了,李庭芝是否真叛投了,朝廷其实也不知道…… 第1309章 条件 长安。 一辆小驴车出了城门,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了两三里路,在荐福寺附近停下。 韩祈安下了驴车,抬头便能看到一座白土粉饰的高塔,长街上则是络驿不绝的行人,叫卖不绝于耳,此地虽是城外,却比一般城池内还要繁华。 他叫车夫自去吃些东西,往东拐过安仁坊的小巷,在一家小食馆前停下了脚步。 往里瞧去,此时并不是饭点,馆中还坐了三桌食客,其中店门店尾处各有三个大汉在饮酒,另有一男一女坐在角落里。 韩祈安进了小食馆,往角落里那一男一女走去,店门处一名大汉抬头看着他,似想起身,却被另一人按了按。 坐在角落里那年轻男子回过头看了一眼,笑道:“离开长安有阵子了,念叨着这家的羊羹,难得来吃一遭,倒让你找着了。” 韩祈安欠了欠身,应道:“郎君放心,没有甚要紧事。就是见着郎君人了,我能心安些。” “坐吧……店家,再要碗羊羹、两个馍。” “好咧。” “这家羊羹我喝过几次,确是鲜,半点膻味没有。过去在临安时身子弱,到了关中这些年,每日被这馍填得实实在在,身子倒是康健得很,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韩祈安一边坐下,一边絮絮叨叨,又道:“他家生意也好,这一带也热闹。眼看着天下太平,长安城池怕是太小了?” “知道韩公想问什么,肯定不会迁都开封。这次之所以准备带百官过去待一阵子,为督南征事宜、为稳中原人心,再加上为勘黄河水利,独独没有为迁都做准备之意。” “郎君快两年没在长安,好不容易回来安抚众人,没几天又要到开封去。众人猜测是否嫌宫城太小,没有大国气象,说往后若要扩建宫城,或可在龙首原大明宫那块地……” 说到这里,店家端着托盘上来,凑趣道:“几位客官也在谈扩建宫城的事?是小,要放五百年前,额这铺面还是长安城里的正中央哩。” 韩祈安笑道:“这般说来,若真扩了城,你这铺面可值钱。” “嘿,天子脚下嘛。再说了,总不能回头等灭了宋国,献俘的时候叫那宋国国主看了笑话。” 说着,店家端上来吃食,招呼韩祈安慢用,又交代了羊羹可以再添方才退下去。 他却没想到当今天子就坐在他这小馆里。 李瑕回头看了一眼,道:“扩建就没必要了,与韩公说个想法,别传出去……哦,我还未与别人说过,往后若传出去了只当是你说的。” “莫不是看上了北平城?” “忽必烈既建得差不多了,省得再劳民伤财,未来我们的疆域绝不仅这个范围。当然,缓几年再谈,眼下最主要的事还是南征。” 韩祈安微低着头仔细听着,手里拿着馍撕成小块往羊羹里放,应道:“南征之事未了,我便跑来说这些,是因为大家都不太想去开封,未雨绸缪。至于北平就更远了,到时难免有人抱怨北方苦寒。” “知道。”李瑕笑了一下,道:“因为干系的利益太大,他们才担心得都来不及等宋国灭了以后再讨论这件事。往后若迁都,别的不说,长安的地价不值钱了首先损害最多的就是元从功臣的利益。相当于一次小小的权力洗牌,越大的功臣越不愿接受。” “不至于。”韩祈安从容喝了一口羊羹,放下碗才道:“真说起来又能有多少损失?在长安是住、在北平也是住。勋臣们的田产、宅院、商铺是要贬上一些,经营的人脉也得再来过,或许有些人还丢了个发横财的机会。可若是连这点损失也承受不起,那未免也堕落得太快了。” “就是这个意思。”李瑕道:“天子不好当,本是为了收服北方考虑,一不小心便要损了哪方的利益。” “岂还担忧这些?以郎君之威望,凡下了决心,吁谟定命,风行雷动,几人敢忤逆?” “不过是有些感慨,方才我还在与明月讨论,只不过是想去开封一趟,方便及时处置灭宋事宜,便能引出这许多猜想与不安,幸而今日我是开国之君,否则,若承的是赵宋的基业,只消流露出迁都开封或北平的意思,想必南征与北伐便要不了了之了吧?” “牵一发而动全身,赵宋享国三百一十年,更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牵不动了。”韩承绪道:“故而,南征之胜败已无需顾虑。” “值得顾虑的是积弊清得彻不彻底?” “是啊。” 这就是更复杂的话题了,韩祈安叹息了一声,眼看李瑕面前的一盘羊肉已经快吃完了,没再就着大宋的积弊深谈下去。 回想着方才的对话,却觉得有些好笑。 “在长安,我们在说着迁都,是为开疆扩土、千秋万代;在临安,赵禥许是也在说着迁都,却是因贪生怕死,苟且偷安。” “那边大部分人产业在临安,宁肯降了也不会迁都,还有主战的也会反对。即使到了兵临城下这一步,赵禥想迁都尚且比我还难。” “若说比,他连比的资格都没有。雄才大略的圣天子,临安一雏鸡岂配相提并论?” 聊到这里,有大汉赶进小馆,低声道:“襄阳的战报到了。” ~~ 长安皇宫确实小,所谓的大殿就是府衙大堂的大小,殿内大部分地方还被一个大沙盘占据了。 如今在宋廷君臣眼里,形势最危急的地方是淮西、是顺长江而下的唐军水师。但若是看到长安城中这个沙盘,便会知道李瑕真正关注的战略核心只有一个。 既非庐州、也非鄂州,而是襄阳。 王荛、陆凤台策反夏富也好,姜才强攻贾似道也罢,都是同一个目的——隔绝宋廷与吕文焕。 襄阳是唐军需要拿下的第一个战略重镇。哪怕能顺长江直取临安,李瑕也不可能任襄阳梗在那,像根鱼刺梗在喉咙里。 而吕文焕驻守襄阳多年,经验丰富、城防完备,强攻并不容易。 如今南征的主帅是高长寿,从吐蕃回师之后便被调到汉中休整,既是为防宋军偷袭汉水,也是在为伐宋做准备。 及至李瑕击败忽必烈,立即便传书汉中,高长寿当时便准备取襄阳,庐州、江陵之事,俱出自其谋划。 然而现在其它路进展顺利,高长寿自己却还被堵在襄阳城下,个中焦虑,李瑕近来已能从他字里行间感受到。 这日来的又是高长寿的信使,将一封厚厚的信递给李瑕。 自然不是高长寿有许多话要说,里面是吕文焕投降的条件。 李瑕看过,微微皱眉,将信递给了韩祈安后起身踱步到沙盘边,看着那一杆杆插在“襄阳”边的小旗。 而韩祈安看过信,转向信使,问道:“依高元帅之意,是想答应吕文焕?” “是。” “攻下襄阳,很难吗?” “大帅说,并非攻不下襄阳,而是衡量得失,招降是更好的办法。建统元年与吕文德之战虽胜,船只损失却多,今攻襄阳火器足然而船只缺,而且擅操舟之船工皆已被调往长江……” “老夫明白了。”韩祈安点点头,道:“想必吕文焕应战也不含湖。” “是,襄阳守军着实是我军伐宋以来最顽抗之部。” 韩祈安抚须,奇道:“吕文焕比李庭芝尚且能战?” “军阀嘛。”李瑕道,“他自己的吕家军,城坚粮足,又不用听宋廷命令。” “这般说来,吕文焕的条件不算过份。” “凭心而论,不过份。” 信上所言,吕文焕并不愿辜负大宋皇恩而叛降,然而考虑到李唐复兴、一统在即,他希望天下早日太平,因此提出了几个条件,首先便是唐军不得伤襄阳百姓一人。 其余也很简单,无非是优待吕氏子弟与部将,对他们过往抵抗王师之罪过不予追究,继续原职任用为大唐将官。 另一方面,为表忠诚,吕文焕愿为先锋,征讨赵宋,安抚沿江军民。 今日若换作旁的君王,想必已然答应了他的要求。 而李瑕盯着沙盘看了良久之后,开口则道:“不过份,但朕不答应,条件该由朕来给。” 韩祈安便走到一侧的小桉前,提笔沾了墨。 “吕文焕归顺之后,需交出兵权,献出吕氏之财富、产业,吕家子弟部将须由朝廷考校才干人口,方得酌情任用……” 李瑕说过,又道:“吕文焕若答应,自可任一清廉高官,若不答应,便让高长寿攻破襄阳。高长寿若攻不破,便让姜才率兵北上。” 韩祈安奋笔疾书,没有多劝李瑕妥协。 他了解李瑕的性格,且那沙盘就摆在那,一个个小旗插着,代表着大军压境,襄阳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岂还需要妥协? “再告诉南征的将领们,好饭不怕晚,朕不担心他们攻宋攻得慢,只担心他们狼吞虎咽、吞得太急了,把那些烂肉、腐肉一并吞了……” ~~ 快马沿武关南下,很快将李瑕的旨意递到了高长寿手里。 于是,停歇了数日的攻城战事再次开始。 吕文焕听得炮响便吃了一惊,讶异于李瑕竟能严苛至此。 再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李瑕…… 第1310章 樊城 樊城。邤 汉江如带,江水清澈。樊城在北,襄阳在南。 可惜唐军的攻势打破了汉江流域的安宁。 火炮从江北砸在樊城城头,在城墙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石土飞溅,砸到城头上的守军,血流满面。 同时又是一声重响,身后的城楼突然倒塌下来,将几个士卒砸倒在大木之下。 惊慌之下,许多士卒连忙抱着头趴下,忘了向城下射箭。 “搬开!把他们救出来!”邤 樊城守将牛富大步赶上,与士卒们奋力将那压在伤兵身上的木梁搬开。 再转头一看,只听得城下一片喊叫,却是叛军已经冲到近前了。 此时混合着火炮一并射过来的还有箭矢,同时唐军也在大声呼吼。 牛富因剧烈的晃动而摔在地上,扛起盾牌挡着箭矢,忽然在各种夺命的声响间隙中听到了唐军在喊什么。 “当官的为了家产不肯降,却要你们送死,还不降吗?!” 唐军并非是第一次招降,事实上自从襄樊被围以来,唐军在招降上做的努力比打仗要多得多,之前各种理由都说了,今日却有些不同。 此时牛富苦守城头,听着那漫天的叫喊,心中十分疑惑……邤 “我实在想不明白。” 待到唐军攻城间歇,牛富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哼唧道。 裨将王福问道:“将军想不明白啥?” “我原本没想过要降。前阵子不是听他们说吗?大宋气数怕是要尽了,李逆又成了李唐后人,比官家还正统,更别提还收复了中原……我便派人射书到襄阳城问吕大帅,吕大帅回我,等他命令。没多久,唐军的攻势便停下来,我还当吕大帅要降。” “然后呢?” “今日看,像是吕大帅又不降了。” 王福道:“那将军想不明白什么?”邤 牛富说不上来,转头看着周围的士卒,整张脸都皱在一块。 如今这样的形势,对所有人都是考验,有人认为该投降了是出于贪生怕死,有人则是认同李唐的正统。 而当牛富心中有了投降的念头之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同时,脑子里还有一个很强烈的想法是,不能叛国、不能叛国。 他从小听的故事都是赞颂忠肝义胆,早已立下为国死战的决心,但偏偏环顾周遭,又觉得麾下的兵将们这样死掉不值得,眼下早不是当年抗蒙的时候了。 “说不出来,娘的,也没个人告诉我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牛富说到这里,前方忽然有士卒大喊着跑过来。邤 “将军,襄阳有信到!” 牛富连忙起身,赶上两步,从那士卒手中抢过一封箭信,摊开来看了,是荆湖都统范天顺的传书,只有一句话。 “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 王福见牛富站在那发愣,凑上前看了一眼,问道:“将军,襄阳那边说的什么?” “让我们卖命守城呗。”牛富道。 他一瞬间觉得这是天意,才说希望有人能告诉他怎么做才是对的,马上便得到了这封信。 只是心里那迷茫的感受依旧未能散去。邤 其后几日,唐军攻城更猛烈。 相比起来,襄阳居于南岸且有环绕着它的宽阔护城河,唐军难以攻下。居于北岸的樊城便容易攻打得多。 显然,高长寿恼羞成怒之下,已决意先破樊城作为攻打襄阳的跳板。 面对这样的攻势,牛富渐渐感觉到快要守不住了。 到了二月二十三日,他被唐军的火球砸中,手臂上留下了一大片烧伤,在军大夫为他处理伤口时疼得晕了过去。 于迷迷糊糊之中醒来,牛富喃喃道:“王福……” “将军醒了,裨将到城头巡视去了。”邤 牛富睁大眼看着眼前那带着三络长须的面容,问道:“大夫,为何我觉得……浑身无力?” “不碍事,将军歇一夜便好。” “什么声音?叛军进城了吗?” 那军大夫侧耳倾听了一会,抚须道:“并无声响,是将军太操心了。” “我分明听到喊杀声。”牛富道:“扶我起来……我得上城头看看。” “在军中将军说的算,然而在病榻上,老夫说的算。将军且躺下,放心,万事皆安。” 牛富急得不行,奋力想起来,偏是半点力也施不出来。邤好在,他耳中那隐隐约约的喊杀声渐渐停了。 想必是在梦中太担心了。 这般想着,牛富终于能闭上眼歇一会。 其后便听到那军大夫哼着什么。 他听不太懂,但听得出来是很雄浑的曲调。 转头看去,军大夫仰着头、拍着膝,虽没喝酒,却有些醉态。 “大夫,你在唱什么?”邤 “一首新词,将军可听得出是何词牌?” 牛富摇头道:“我不懂诗词……粗人,能识字都是不容易。” “是首诵雪的词,词句颇直白易懂。将军再听听。” “好。” 那大夫清了清嗓,这次唱得便更大声了些。 如他所言,那词句确实直白易懂。 牛富既学过识字,听了两句之后便问道:“这词是说北边的积雪有千里万里那么阔……是吗?”邤 “是,将军果然听得懂。” “我听得没错吧?长城内外?真是长城吗?” “自然是长城,若非长城,岂有内外都是雪的?老夫也未曾见过,将军可见过?” 牛富道:“娘的,大宋有几个人见过长城?” “大宋没有,大唐却有。” 牛富一愣,瞪着眼死死盯着那军大夫,已预感到了不好。 “你……你……”邤 “将军听老夫唱完吗?” 老大夫显然极喜欢那首词,手微微挥动着又唱了起来。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 “这是叛军中传过来的词!” 牛富猛地坐起,瞪着军大夫,额头上满是汗珠,大喝道:“你反了?你反了!” “何谓反?” 那军大夫举着手,翻了翻。邤 “悖逆于正统者为反,何谓正统?大宋太祖皇帝当年陈桥兵变,皇袍加身,反耶?正耶?当今天子身为李唐后裔,北驱胡虏、一统中原,反耶?正耶?” 牛富愣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呼喝声已经传到了门外。 “嘭”的一声有人撞门进来。 “将军!反了,他们都反了。”一身是血的王福大喝道:“士卒已开城门迎了叛军,走……” 牛富却没动,依旧愣愣看着那军大夫。 “将军?”邤 “走去哪里?”牛富问道。 王福道:“出水关,走襄阳……” “襄阳被围了。” 王福一愣,顺着牛富的目光看去,讶道:“童大夫?你笑什么?” “今夜樊城归顺,百姓不再为战祸所困。老夫欣喜,因而发笑。” “你也反了?”王福一惊,当即便扬刀在手,“你想害将军不成?!” “樊城军民不想再为那些高官大将送死,不想再为赵氏送死,想开城门、迎王师,老夫看将军素来忠义,因此困将军于此,以免被人杀了。”邤 “王福,别杀他……” “走,将军,我带你突围。” “将军何必着急,走已走不掉,何不如听老夫将那词唱完?” 牛富摇头道:“说了,老子不懂诗词。” “不懂诗词不要紧,能听懂汉家男儿志气就足够了。中原豪气都传遍江南了,将军岂能不知?” . 第1311章 襄阳 终宋 “大帅入城了。” 唐军士卒已控制了城门,火把将城北照得恍如白昼。 高长寿策马过了城洞,迫不及待便召过一名将领问道:“南城码头控制住没有?” “没有,城中顽抗的宋军就是退到了南城码头。” “高岁和。你带人去,尽快拿下南城码头,夺得樊城船只。” “是。” 这一番对话之后,高长寿已是眉头微蹙着,神色严肃。 他缺船,因为襄阳这个重镇峙立在汉江南岸,又有护城河绕过城池将它包裹,且城池西南方向矗立着岘山,使得唐军兵力根本无法在城下展开。 如今诸路进展顺利,偏他这个攻宋主帅被堵在襄阳,如何能不急? 正想亲自到南城看看,再一转头,却见前方的街巷上跪满了人。 “大帅,樊城军民请你纳降。” 进了城,总是要与城中军民说几句以安抚人心的。高长寿放下了心中的焦急,策马上前。 “父老乡亲们放心,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喊声被江风吹远,士卒们传递着他的话。 “今日杨佥判向我请降时写了一首词,‘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若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 这杨佥判便是联络高长寿,助唐军入城的内应之一。当然,城中绝大部分军民都是愿意降的。 樊城中确实早就吃不了饭了。 “襄樊是好地方,有山有水,物华天宝。但这些年来,地处与蒙元交界,征战连绵,你们过上一日安稳日子了吗?” “没有!” 有人不自禁地应了一句,其后便是越来越多的人作了回应。 “没有!” “没有!” 高长寿反而没想到真的有人回应,驱马上前了几步,眯着眼看去,只见城中每个人都瘦削得不成样子。 樊城哪怕还未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却也不远了。 他不由感到了不值与不解。 替这些军民守卫赵宋至此地步而不值,又不解他们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 于是招过部将,吩咐道:“煮些军粮分发给城中百姓。” “大帅,若是让他们吃饱了,万一……” 高长寿以眼神阻止了部将的说话。 他再次看向长街上的百姓,已忘记了襄阳城的吕文焕。 “从今日起,这里不再是南、北的分界,往后南北合一,四海升平。襄樊父老该过些太平日子,渔歌唱晚,炊烟缭绕……” ~~ 城门处支起篝火开始煮粥。 其后有部将匆匆赶来,向高长寿禀报了几句。 “宋军占据着船只,抵抗得很顽强。奇怪的是他们既未想反攻樊城,又不向襄阳撤退,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帅,得到消息,宋将牛富没死,还在南面迎旭门城楼,江面上的宋军必是想接应他,末将已增派兵力过去。” 高长寿讶道:“牛富没死?” “是,此人向来厚待士卒,在军中有威望,城中守军虽降,却不忍杀他。” “带我过去……” 樊城并不大,由北向南穿城而过,只见各处已经没有抵抗,除了江矶附近还能听到杀喊。 “牛富在那里!” “别走了牛富……” 高长寿听得喊叫,不顾部将的劝阻,亲自驱马赶上前,向着战场上厮杀最激烈之处便撞上去,手中大刀砸向一名宋将。 ~~ 牛富被两名士卒搀扶着准备登船,忽然听到身后动静大作,转头看去,正见王福摔在地上,被好几名唐军摁住。 其后,唐军士卒们押着王福便向这边冲过来,一名金铠大将策马于后。 “王福!” “将军快走……” “牛富!”高长寿大喝道:“你还不降吗?!” 随着这一声喝,宋军反抗已不太激烈。或许是担心伤了王福,遂不敢放箭;或许是在等牛富投降。 牛富不再逃,拄着刀站在那。 他想到了范天顺的传书,应道:“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 说罢,他下令不必再抵抗,推开身旁的士卒,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值吗?” 高长寿驱马上前,问道:“真要到让樊城百姓易子而食的地步,就为了赵氏守国?” 牛富道:“老子领了大宋的一份俸禄,就得出一份力。那些士卒百姓想活下去,该降就降,老子没个意见。但樊城军中不能没有英雄好汉,传出去叫人笑话……废话少说,杀了我罢了!” “谁说你领的是大宋的俸禄?!” 高长寿继续往前,已进入了宋军的弩箭射程。 他丝毫不惧,抬起刀指着牛富。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给你俸禄的是世间百姓。赵氏种过一粒米粟没有?你为他出力,还妄称英雄好汉?” 牛富顿时愣住了。 他脑子满是里是忠义,以前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观念。 因此,对于旁人而言稀松平常的道理,于他而言却是醍醐灌顶。 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很新的观念。“牛富,你可知何谓英雄?光有气概不够。”高长寿道:“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之人,方可称英雄。” 牛富抬起头,才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北面传来了呼声。 那声音越来越大,汇聚在一起,成了整齐的欢呼。 高长寿回头望了一眼,道:“城北在放粮。” 连牛富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只有饿得狠了,才能体会到能有一口吃的是多么幸运的事,如何欢呼都不为过。 “大唐万岁……大唐万岁……” “当。” 一声响,牛富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 若说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之人,方可称英雄。这让他又想起了刚才听人唱的那首词。 ~~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襄阳城中,吕文焕正在抄写北面传来的词,写到这一句,目光一凝,停了下来。 他感到意兴珊,搁下了笔,不愿再写后面的句子。 或许是因为他已没有那份精气神去承载这半阙词中的气魄。 毕竟已是将败之人。 求降而不得,更是教人焦虑…… “叔父。” 有人推开了房门进来,却是吕师颐。 吕师颐是吕文德的第十子,虽说是将门子弟,却打扮得油头粉面。 “叔父,李瑕可答应我们的条件了?若是不再围城了,我得回江州……” “没有。” “那何时能放开?” 吕文焕脸一沉,道:“李瑕没答应我的请降。” “怎么可能?”吕师颐不信,“叔父莫不是不想投降吧?莫不是信了范天顺的鬼话……” “自己看!” 吕文焕不悦,反手便将一封信往吕师颐脸上拍。 他再用力,拍出去的终究是纸,最后还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吕师颐只好整理着袖子俯身去拿,因弯腰辛苦,嘴里还哼唧了一声。 “叔父公房中这烛火好暗。” 他摊开信纸凑在那烛火边看着,其后“咦”了一声。 “岂有此理?!叔父,这李瑕到底是皇帝还是强盗啊?我当他是开国之君圣明天子,他当我是好宰的肥羊、易欺的庄奴。不讲人情,只管逼取人财,好小相哉……” 吕师颐青楼逛得多,骂咧咧起来惯是些妓子损人的腔调,手里还捏着那封信不停地晃。 吕文焕听得心烦,回过头便叱道:“聒噪!” “叔父。”吕师颐委屈道:“是李瑕这鸟厮太过份了!” “他过份,你奈他何?” “我不管,吕家的钱财,怎好给了他去?” 吕文焕抬手一指,喝道:“我告诉你,钱财事小,依着这信上‘考校’二字,你往日那些作奸犯科之事被抖落出来,能剥你一层皮。” “那老爷还不降了!” 吕师颐火气上来,干脆将那信纸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摔。 “老爷守着大宋过活不爽快,没来由染了那鸟厮的晦气。” 吕文焕心头烦躁,自转过身,懒得理他。 门外又有士卒大呼了几声。 “范将军稍候……” “范都统请待我通传……” 脚步声传来,范天顺已径直抢了进来。 且人未到声先至。 “我听闻吕帅要降?是也不是?!” 吕文焕转过头,却是先挥退了跟过来的守卫。 “你们先下去。” 范天顺见到吕师颐也在房中,登时目露鄙夷之色,又道:“吕衙内莫非是在劝大帅叛国投降?” 吕师颐讥笑一声。 他素来恶厌范天顺,但此时转念一想,却是道:“那范将军猜错了,我来劝叔父坚守襄阳,与叛军决一死战。” 范天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身子,以免沾到吕师颐那满身的俗气,只与吕文焕说话。 “社稷不幸至此,旁人降得,大帅却降不得。滴水之恩尚有报,吕氏深沐皇恩数十载,岂可不尽忠?” 吕文焕无言以对,目光又看向抄写的那半阙词,心里只觉憋得慌。 他自认为是有豪情的。 偏这豪情像是被各种东西压着,发散不出来。 于是几次试着开口,想说些康慨之言回应范天顺,却没那个底气,只好道:“本就没打算投降。” 话音方落,城中哨声大作,以示遇到了敌人进攻。 吕文焕大步而出,向迎面奔来的士卒喝道:“叛军又攻哪个方向了?!” “大帅,不好了,叛军已经攻进小北门的水关了!” “岂会如此?”吕文焕不信。 “樊城守将牛富降了,领樊城水师来的……” 第1312章 虚伪 终宋 听说起了战事,范天顺连忙赶回驻地。 唯有吕师颐还是不缓不慢的样子,斜睨着范天顺的背影,轻笑自语道:“竟然有此一日,老爷我与这顽囚有一样的政见。” 他虽任着官职,却并不参与守城的战事。出了帅府,转身又往城中的青楼去了。 如今城池已被叛军包围了数月,城中已少有人逛青楼。因此楼中几个歌妓也闲,吕师颐登上绮楼时,正听见柳梢梢在唱曲。 “笑盈盈。晓妆扫出长眉青。长眉青。双开雉扇,六曲鸳屏。” 歌喉婉转,分外动听。 吕师颐推门而入,掀开帘,只见柳梢梢正坐在那弹筝。 她像是才醒来,头发也没梳,随意地拢着。其实脸上却已妆扮过了,嘴唇上还点了胭脂。 她抬头瞥了吕师颐一眼,媚笑了一下,继续唱起来,像是在唱给他听的。 “少年心在尚多情。酒边银甲弹长筝。弹长筝。碧桃花下,醉到三更……衙内,哦,等等。” 吕师颐登时便动了意,上前搂住柳梢梢,掀起裙子便弄。 歌声与琴声忽然被打断,隐隐还能听到远处的杀喊声。 不多时,吕师颐长长舒了口气,推开柳梢梢,又觉有些没意思起来。 “讨厌,扰了奴家练琴的兴致。” 柳梢梢深知以色侍人不长久,要栓着这些纨绔子弟的心,最后还是得靠才艺与谈吐,才整理好裙摆,又开始哄着吕师颐说话。 “方才唱的什么词曲?怪好听的。”吕师颐往软榻上一躺,便问道:“茶水怎还不上来?” “马上便上茶水,奴家先给你捶捶腿。方才唱的是临安传来的新词,乃是内廷供奉汪元量所作。” “不错,不错,比李逆那首词好多了。”吕师颐笑起来,问道:“这般说来,我听的与官家听的也不差?” “奴家伺候衙内可比宫人伺候官家还用心呢。” 吕师颐却不觉得很享受,有些嫌弃道:“襄阳终究是小地方,没多大意思。” 此时婢子终于是端了茶水上来。 吕师颐目光打量着,见那婢子瘦瘦小小的,遂摇了摇头,道:“这水潇楼也是,不上台面。” “那是衙内见过大世面,这已经是襄阳最大的青楼了呢。”柳梢梢咬了咬唇,莞尔道:“衙内若能带奴家也见见世面才好呢。” “怎么?” “襄阳总是打仗,奴家害怕。” “怕什么?” 吕师颐神态轻松,道:“襄阳的城防,叛军就是再攻五年也攻不下来,更何况有我叔父坐镇。” 他敢说这样的话,是确实对襄阳防御有信心。 故而城外虽有战事,他躺在这香闺之中却十分惬意,饮了口清茶润了喉咙,躺在那任人捶腿,不一会儿便迷迷湖湖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柳梢梢在推着自己。 “衙内,衙内……” 吕师颐又迷迷湖湖醒来,道:“唤老爷做甚?含老爷鸟……” 柳梢梢却显得十分惊恐,睁着眼道:“衙内你听,好像越来越近了。” “听什么?” 吕师颐倾耳听去,隐隐好像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 “投降不杀……” 他倏地坐起,勐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没有那么近,我听错了。” 若要他相信唐军已经进城,那绝不可能。 襄阳城可以算是大宋如今的第一坚城,就没有这么快被攻破的可能。 但吕师颐还是迫不及待地穿好鞋子,匆匆往外赶。 “衙内……” 柳梢梢拉着他,想求他的庇护,这种时候吕师颐又岂能顾得上她,伸手一推,将她推到一边。 到大堂上一看,却发现带来的几个随从已经不见了身影,吕师颐连忙冲出青楼,往帅府赶去。 两地距离并不算远,都在襄阳城中央。不论那奇怪的呼喊声是什么,这附近暂时还是安全的。然而,当拐过一个弯,已能看到帅府大门时,前方突然出现了惨叫声。 “王达……连你也叛国了?” “何谓叛国?还天下以正统!” “杀了他们!” “冲进去,杀吕文焕!” 吕师颐吓坏了,连忙转身往另一边逃,街那边却又是一阵混乱。 “兄弟们听我说,樊城守将牛富归顺大唐,并已攻破了襄阳水关,有想弃暗投明的,就是现在!” “……” 喊杀不断,混乱蔓延过来,有人已冲到吕师颐附近被砍倒,血溅到了吕师颐脸上,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啊!” 吕师颐摔在地上,不敢起来,只好手脚并用往前爬。 好不容易爬到帅府的后门,他嚎了两句,院墙上有人探出头来。 “是十郎,快,让十郎进来。” 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吕师颐第一时间向吕文焕的公房赶去。 他只是下意识以为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想到,吕文焕此时竟在公房中。 “今淮西叛敌、江陵失守。父亲独守孤城,迎叛军虎狼之师,而朝廷音讯断绝。艰难凶险,势危援绝,岂非已为大宋尽忠?有何不能降?!” 一听便知,此时正在说话的却是吕文焕的儿子吕师圣。 之后便听吕文焕道:“李瑕严峻至此,一旦降他,兄长数十年积攒之家业成空,吕氏子弟、部将遭其折辱。我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父亲何苦为别人活?”吕师圣道:“今若不顾吕家,抛开那些废物子弟、跋扈部将不谈,只问父亲心意,想要如何做?” “自是报国尽忠,以全初心之无愧!” 吕文焕声音忽然拔高,终于恢复了些气概。 “我一生戎马,驰驱于西北,屏蔽于东南,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非为家族事业,誓与叛臣决死,以报天子重恩。” 吕师圣又道:“父亲岂不还是为赵家天子在考虑。若是连赵家天子也抛开,父亲想如何做?” 吕文焕默然了片刻,声音再次拔高。 “恢复中原,振兴国家!” 吕师圣用力抱拳,敬重地看着吕文焕,跪在了地上。 “那就请父亲勿念吕家、勿念赵氏,以邦国大业为重,全平生志向!” 吕师圣大声说完,俯下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 “冬。” “父亲,归顺大唐,止干戈,还荆湖以太平,还天下以太平吧。” 吕文焕站在那,目光看去,正好能看到站在门外的吕师颐。 吕师颐正在愣愣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像是看呆了。 好一会儿之后。 “呸!” 吕师颐一口浓痰吐在了地上,骂道:“好生虚伪!” 吕师圣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又道:“请父亲决断。” 反而是吕文焕,还在看着吕师颐这个侄子,眼神中带着无奈。 “好生虚伪!”吕师颐又骂道:“又想卖了吕家和大宋投降,又想要名声,叔父你比我爹还贪……我爹至少还占个忠义。” 骂完,他自己也怕,转身就跑。 没有人知道吕氏一旦降了,如他这样的子弟会是什么后果。 忽听得城中有钟声响起。 “冬”的一声。 “父亲,时间到了!”吕师圣大喊,“下决心吧……” 第1313章 筛除 钟声是从襄阳城西的铁佛寺中传出来的。伜 寺庙虽然是在护城河之外,周遭却并不荒凉。 襄阳城本就小,许多百姓都生活在城外,战乱来了便避往寺庙或是砚山。 “咚!” 当唐军的士卒们合力抱着大木梁再次撞响了大钟,百姓们便从树干后探出头来看着。 他们都听说了,这是让吕文焕投降的时间期限。若吕文焕再不降,这仗还得继续打下去。 于是一道道目光望向了襄阳城的方向。 若仔细观察这些百姓的眼睛,其实不能从里面看到诸如期盼、担忧这类的情绪。太多的苦难和长年的饥饿是种消磨,磨得人只剩下麻木。伜 终于,高挂在城头上的一杆宋旗晃了晃,倒了下去。 “降了?” “不打仗了,不打仗了!” 人们双手合什,有人跑去拜寺庙里的大佛,有人跪地感谢吕文焕。 不论如何,战事终于要平息了。 “临汉门开了!” “拱宸门开了。”伜 一座座城门被打开,“铁打的襄阳”终于卸下了它的防备。 “大帅,杨佥判又写了首词,言檀溪铁佛寺三声钟响,江北从此太平,往后能传为一道佳话。” 高长寿从南面文昌门入城,这次听着部将的述说却已有些不耐烦,道:“这些宋人,文绉绉的。” “末将觉得好,往后有人路过这口大钟,都能提起我们平天下的功绩。杨佥判说可以立个碑,让乡亲们知道往后能过好日子真正该感谢的是谁。” “那就立个碑。” 高长寿心里也觉得好,面上却不显,沉着脸道:“让襄阳所有将领来见我。” “是,吕文焕已在山南东道楼前候见。”伜 山南东道楼位于襄阳城正中,乃是为纪念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而建,青砖筑台,巍巍壮观。 此时楼前的青石板路上已站了数十人,俱是一身白衣,垂手而立。正是吕氏子弟与城中将领们。 “宋京湖西湖安抚使兼知襄阳府吕文焕,秉四海一家之念,愿携襄阳军民顺应天命,归顺大唐……” 高长寿勒住缰绳,有些警惕地打量了吕文焕一眼,只见他虽披头散发,气场却不弱。 虽说是投降了,吕文焕却没有半点卑躬屈膝的姿态,神态中透露更多的是一股正气。 高长寿难免心生不悦,驻马于这些降官降将们面前,也不出言安抚他们,只是倨傲地仰了仰头,接过纳降名册,对照着他们点名。 还没点几个名字,他忽然眉头一皱,喝道:“荆湖都统制范天顺何在?!”伜 随着这句话,周围的唐军士卒纷纷按刀,作准备迎战之态。 有宋军大将还未投降,那就有反抗的可能。 也许范天顺此时正在埋伏、准备偷袭高长寿也有可能。 吕文焕往后看了一眼,连忙拱手,道:“大帅放心,城中士卒皆听我号令,士卒们皆不愿与王师作战。范天顺调动不了人手反抗。” 高长寿并不信任吕文焕,只等自己的部将探查的结果,同时继续点名。 除了一些已战死的将领,没到的几人之中,湖北提刑使吕师颐的身份最值得注意。 “吕师颐呢?可是不愿归附故而逃匿了?”伜 “万万不敢,他胆小,已吓晕过去了。” 此时却有部将回来,向高长寿禀道:“大帅,范天顺自尽了……” ~~ 高长寿亲自到范天顺的住处看了看,屋子很小,布置简陋。 一副旧旧的盔甲摆在地上,范天顺是穿着官袍自缢在房梁上的。 牛富上前将尸体抱一下,唤了两声未得回应,不由大哭。 范天顺告诉他“生为宋臣,死则为宋鬼”,至少范天顺自己是做到了。伜 吕文焕站在门外没有进去,默默看着这一幕,脸上浮起了惭愧之色。 范天顺只领了宋廷一份俸禄,吕家却是在宋廷的倚重之下富可敌国。若襄阳城真需要有人以死报国恩,至少不该是范天顺。 “厚葬他。” 高长寿也是叹惜了一声,不敢再那么倨傲。 他相信若是蒙元来犯,襄阳城中这些将士一定会有人奋不顾身、拼死抵抗。 他率王师南征,又不是蒙元敌寇,不好轻易就在心里认为哪个归顺者是为国家大义,哪个又是因贪生怕死。“大帅,吕文颐到了。”伜 高长寿转头看了一眼还没被搬出去的范天顺的尸体,没来得及开口,已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大哭声。 “罪人吕文颐,拜见大帅……罪人诚心归顺,请大帅饶命……” 只见一个穿着丝制中衣的年轻男子已挤过降臣的队伍,跪倒,双手覆额抵在地上,只有屁股举得老高,显得非常虔诚。 “起来吧。”高长寿道:“你等归附之后如何授官,还需待朝廷考校。但我提醒你等一句,若还有尸位素餐,甚至于欺凌百姓者,休怪王法无情。” “不敢,罪人一定不敢。”吕师颐起身后连忙赔笑,显出卑躬屈膝之态。 此时又有士卒匆匆赶来,将一封信交在高长寿手里。 “大帅,发现一个船夫想偷偷撑船离开襄阳,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这封信。”伜 高长寿接过那封信,只见是写往九江的,封上写着“次兄文夔亲启”,字不好,也不算太难看。 再看信上内容,却是痛陈李瑕之苛刻、欲抄没吕氏之财产,追究吕氏子弟过往之劣迹,提醒吕文夔不论是投降还是反抗,先得想办法把家财藏匿起来。 末了,还提到了浔阳桥附近一户人家,让吕文夔将其处置清楚,莫让对方“捅出娄子”。 一封信看罢,高长寿先是看了吕文焕一眼,只见吕文焕面无表情,像是并不清楚这信上的内容。 再看吕师颐,已抖得和筛子一样。 高长寿上前,伸手按住吕师颐的背,将他推到吕文焕面前。 “写这封信,便没想过有可能会被我截得?”伜 吕师颐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都是轻易得到,哪有想过这些。 高长寿又问道:“能犯这种疏漏,是有人陷害你?” 吕师颐一愣,倒没想到还能这样解释,连忙道:“我是冤枉的……” 吕文焕一听,暗自摇头,心道吕师颐慌不择言,一遇事就这般胡乱攀咬,怕是保不了了。 高长寿拍了拍吕师颐的背,道:“我理解你,家中富贵、日子过得好,自然是舍不得丢了。但这世道得变一变了,不然我南征为何?” “我……”伜 吕文颐乱了阵脚,连如何狡辩也不知道,只会哇哇大哭,道:“大帅,我冤枉啊!” “押下去查!” “大帅,饶命,饶了我这遭吧。”吕师颐重新跪倒在地,哭喊道:“叔父,救我,救我……” 此时牛富正与王福搬着范天顺的尸体出来,恰碰到两个士卒在拖着吕师颐出去。 牛富低头看了眼范天顺那张至死犹坚毅的脸,再看吕师颐那涕泪横流的窝囊样子,只觉对比未免太过强烈。 他忽然明白过来,对与错,不在于降或不降,而在于心中是否有“义”。 范天顺心中所为的大义是忠诚、名节,于是殉了赵宋社稷。伜 而心中无大义者,朝廷自会有办法一一甄别,吕师颐便是今日未露马脚,早晚也逃不过。 最后能走到一起的,往往都是志同道合之人。 天下已分裂了太久,当有人振臂高呼,让志在收复河山者看到了希望,那自然是江河入海,汇聚到一处。 …… 砚山上的一抔黄土盖住了范天顺的尸体。 汉江边的一根长杆挂起了吕师颐的头颅。 襄樊的宋军则要重新被整编,很大一部分会被遣散,解甲归田,唯有青壮被编为水师。伜 因为吕文焕为了守襄樊,征用了太多的民夫。接下来的南征,高长寿却没有供应太多兵力的钱粮、船只。 数十年的战乱下来,天下更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三月初三,吕文焕携子弟部将踏上了北上面君的路途时,汉江上已不见烽火、战事。 踏上汉江北岸,抬眼望去,远处的田地里到处都是耕耘正忙的农夫。 “开船哟!”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歌声。 吕文焕转头看去,只见汉江上渔舟点点。伜 “开船哟!” “汉水白离离,月落山黑时。堤头石不平,走马谁家儿。” “侬住襄门西,而在汉水北。浮桥不着缆,郎讵得侬识……” 这是久违的渔歌。吕文焕镇守襄阳多年,一共也未听到过几次。 今日听了,他便觉得不论世人怎么看他做的选择,至少他问心无愧了。 ( 第1314章 忠臣之心 郑州。鼷 御驾前往开封的路上在郑州停了一夜。 驻跸处,李瑕伸手推开屋门,却见阎容起身过来,冲他哼了一声,又将木门关上。 好在门并未栓上,再推一次也就进来了。 阎容见他进来,背过身,道:“你出去。” “都已经哄好了,你还能重新再生气一次?” “明日便要到开封,臣妾想到见了赵衿的场面便觉尴尬,都怪你。” 李瑕不答,伸手去抱阎容,被她推了几把。鼷 她并未真的用力,由他搂着腰身,嗔骂不停。 “臭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明知她身子骨弱,非要折腾她……” “这与她身子骨弱不弱有何相干?” “你还有理了不成?” 阎容伸手便在李瑕腰上轻轻捏了一下。后宫诸人中,她在这方面胆子最大,但也没真捏痛他。 “你龙精虎猛的,她有心疾,岂受得了?” “嗯?”鼷 李瑕回过头看去,只见阎容脸上分明还带着嗔怪之色,眼中却已流露出了好奇之意。 她虽然敢朝他发火,却始终拿捏着分寸,更多的还是借机撒娇。 当然,若李瑕不是皇帝,阎容未必能这般轻易就容忍了他纳赵衿之事。 这本就是强权的世道。 两人又低语了几句,李瑕已将阎容搂到了榻上。 “走开,不想理你……陛下若真想哄我,且说去了开封,是否还想去临安?”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道:“自古伐江南,隋灭南陈、宋灭南唐,都没有君王亲自出征的。”鼷 “那灭宋之后,陛下若巡游江南,一定要带上臣妾……” “好。” “可是说好了,到时开封献俘,臣妾也想在场看看那宋太后、宋皇后的表情。” “岂还在意这些?” “臣妾就这么一点格局,就是想在她们面前炫耀嘛。” “好,不生气了?” “嗯。”鼷 阎容抿嘴应了,表情十分满意,偏还伸手去推李瑕。 “陛下既有本事折腾赵衿,别再来折腾臣妾。” “真的?” “哼。” 那推在李瑕身前的一双柔荑又环到了他身后…… ~~ 次日,御驾抵达开封。鼷 韩祈安随行到了行宫前便转回韩家在开封的住处,只见韩承绪正坐在院中的一张摇椅上。 “父亲。” “陛下安顿好了。” “是。这次陛下带了皇后、后妃,以及朝中百官驻跸开封,应该会待得久些。对了,巧儿也来了。” “陛下是对南征不放心啊,恐出了变故。” 韩祈安道:“想必不会有变故。” “这般说吧。”韩承绪缓缓道,“陛下是担心南征时,中原出了变故,因此亲自坐镇。”鼷 “是。” 这道理其实韩祈安也知道,不必韩承绪提醒。 “你莫嫌为父啰嗦,人老了便是这般。”韩承绪又道,“我已向陛下递了辞呈,只等灭了宋,便回到归德府去。在外漂泊了一辈子,也该落叶归根了。” “父亲不老,还能为陛下相国十年。” “大唐不缺宰相之才。”韩承绪摆了摆手,“说到陛下这次携后妃到开封,我便在想,陛下纳了宁妃、康妃,终究是夺人妻女。” “父亲此言不妥……” “你听为父说,以往陛下是从无到有、搏出基业,做事可以没有顾虑。但往后不同了,许多事不宜做绝,既纳了赵氏之妻女,取赵氏之社稷,那也该给赵氏留份体面。封个有名无实的王号,保留其历代皇陵规格,惠而不费,又得收江南之心,岂不美矣?陛下素来不在意这些事,我们为臣子的要替他办好。”鼷 “父亲说的事,孩儿明白了。” “远的不提,便说淮左李庭芝……” 韩承绪说到一半,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了会才想起来。 “如今长江以北基本已拿下了,唯有淮左这一支孤军还在负隅顽抗。李庭芝有孤忠,杀之可惜,招之不降,奈何?放下些身段罢了。” 韩祈安应道:“陛下亦是欣赏李庭芝,已派人传陆秀夫之信于他。” “不够。”韩承绪道:“今日若你与李庭芝易位而处,忠宋理宗如忠于陛下,降否?” “不降。”鼷 “你可知他求什么?” “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建功立业。” “中原已经收复,不须他收复中原,他还求什么建功立业?” 韩祈安沉默下来。 韩承绪便埋怨道:“为父方才全都说了,你嫌啰嗦,又不听为父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中原该打的大战都打了,还未尘埃落定的是祭祀之事。” “孩儿明白了。”韩祈安道:“招降李庭芝,答应他,陛下会善待赵宋宗氏,保留其陵寝规格……”~~鼷 韩祈安与李瑕禀奏此事时,李瑕却没太听懂,他理解不了这时候人对于祭祀的看重。 “区别在何处?” “陛下取国号为唐,有复兴大唐之意,承的是唐之正统。待灭宋之后,可否定赵宋之皇帝之名,定其为割据藩镇,甚至乱贼。如此一来,赵氏三百年功过难定……” 李瑕问道:“那华夏这三百年来又算什么?” “无正统王朝之乱世。” “朕不会这么做。” 与好恶无关,如果否定宋国三百余年的正统,那就是否定如今还活在江南的臣民一生的信念,对一统江山是极大的阻碍。鼷 “臣清楚陛下不会这么做。”韩祈安道:“但,如李庭芝等人不清楚。他们必然担心陛下苛待赵氏,则宋代三百一十年无人编史,宋之国史不存、宋人文章失传;皇陵无人保护,一旦遭盗历代帝王曝尸荒野,子孙无法祭祀。这些宋臣归顺,才能为宋朝求一个编史护陵的资格。” 李瑕有些迟疑。 他终究还是不太理解这个君臣观念更重的时代,于是问道:“李庭芝……担心这个?” “朝代更迭,兴、亡不可怕,可怕者如靖康之变,国家颜面不存,如蒙古灭西夏,西夏文字不存。” ~~ 三月十八,六合县。 李庭芝终于是答应见了北面的使节。鼷 这次来的却是邓剡。 邓剡原是宋咸宁三年的进士,后因落罪而判到了川蜀。如今则是李瑕新任命的淮西安抚制置司参议官。 由他而不是王荛来劝李庭芝,因为王荛性格显然不受李庭芝喜欢。 邓剡则严肃诚恳得多。 “长江以北,只剩下李公还在顽抗了。” “我常与人言,此战不求胜,但求尽力。” “李公已经尽力了。”鼷 李庭芝道:“我的命还在。” “陛下却还想留李公的命,为生黎社稷谋福。” “中原已收复,如我这般武将又还能为生黎谋何福祉?不如为大宋尽忠。” “为大宋尽忠的方式有很多,未必要战死。” 邓剡准备用来说服李庭芝的理由有很多。 只是话还没开始说,却见有士卒匆匆赶到,有些慌乱地向李庭芝禀报道:“大帅,不好了!” 李庭芝皱了眉,正要止住那士卒,但那些坏消息已经当着邓剡的面,全都被倒了出来,像是那士卒故意的一般。鼷 “朝廷已经弃守扬州了,且称大帅已经叛国,拘了帅府家眷……” “何意?!” “具体也不清楚,我们奉命往扬州求援,好不容易抵达,却见扬州城中没有守军,帅府也空了,只知是朝廷已降罪于大帅……” 不仅是李庭芝,连邓剡也愣住了。 大唐这边为了招降李庭芝,其实是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从法理到人情,连来劝降的人选都经过慎重考虑。 倒没想到,诸多准备还未开口,李庭芝已经“叛宋”了。 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邓剡苦笑了一声,莞尔道:“李帅原来已经归顺了,看来我是白走一趟了。”鼷 李庭芝脸色一沉,邓剡马上便感到威压之势,不敢再开玩笑。 反而那报信的宋军士卒不时向这边偷瞧一眼,显然是盼着李庭芝能降…… 而李庭芝也再次想到了陆秀夫信里那首词。 他能从其中感受到李瑕的雄才大略。 为臣为将,他不怕遇到雄才大略的敌人,可 是将临安天子与其两相比较,对比未免也太惨烈了些…… ~~ 开封。鼷 李瑕近来总是神采奕奕。 他素来行事严苛,这次却答应灭宋之后会善待赵氏,哪怕本就是惠而不费之事,还是让不少从宋国投顺过来的臣子感恩戴德。 包括赵衿也对他分外感激,因此她与阎容相处时也是好言哄着,没再让李瑕为难。 到了三月二十二日,李瑕正在前殿对着地图思虑,只见姜饭快步赶到。 “陛下,好消息,李庭芝同意归顺了!合六、扬州已降……” 此事不出所料,但李瑕还是十分欣喜。 他知道自己不仅得到了李庭芝的归顺,还懂了赵宋的忠臣之心。鼷 这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必会有越来越多人归顺。 时势至此,已有种“时来天地同协力”的感觉。 李瑕伸手替换了地图上的两枚兵旗,便可看到地图上的长江以北已无宋军的兵旗。 江北全部被收入囊中了。 赵氏既无守淮之能,显然更不能守住长江。 离宋灭无非也就是一战两战的事情。 如阎容所言,朝中许多人更关心的已是献俘之事……鼷 . . 第1315章 融入 “开船喽!”錋 船夫将长篙一撑,船只破开河水,向江北划去。 站在船头的汉子抬手一指,道:“我家乡就在淮河以北的凤台,在金国时属于北寿州。端平入洛时,我爹以为能回到家乡,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所以你叫陆凤台?” “是,一河之隔的家乡,祖孙五代人没能回去。” “那你如今可以回去了。” 李庭芝礼貌性地应了一句,结束了这场对话。 他不太想与陆凤台聊天,这些人话里话外总是提起家国分裂的不好,强调赵氏的无能,他怕聊得多了,对故国的怀念会越来越淡。錋 俯身穿过船舱,站到了船尾,举目望向南岸。 八公山越来越远,然后船只晃动了一下,抵达了江北岸边。 李庭芝算是彻底离开了大宋南渡之后的疆域。 他若不认同李唐,这便算是离开故国了,反之,此时则算是踏入了家国腹地。 一辈子志在恢复中原,今日以这种方式北上。 过了淮河,渐渐便能感受到树木低矮了些,排得也没那么密了,再加上地势平坦,衬得天高云阔。 南与北还是不同的。錋 偶尔能看到有成群结队的人在路边走着,随行的官吏说那是朝廷从两淮迁到北边安顿的流民,天子希望以此改变江南贫者无立锥之地、北方人口稀少且文教崩坏的局面。 李庭芝听了暗自摇头,心道此事没有说起来那般容易,要达成须有强硬手腕,否则容易如公田法一般善政变成害民的恶政。 他却不开口。 虽说他选择了投降,却并不愿意在新朝效力。 他与邓剡说好的是放弃抵抗、交出兵权之后,容他当一个山野闲人。 邓剡只说让他先往开封觐见过陛下再谈。 李庭芝没奈何,一路北上,终于在三月二十八日抵达了开封,即大宋……前朝故都汴京。錋 还未看到城墙,官道边已出现了让李庭芝十分在意的东西——马匹。 看一个国家强盛与否,首先就是马匹。 临安庙堂诸公尸位素餐,尽日就会说大宋富庶,说蒙元是胡虏、李瑕是叛逆。说到头来没有马匹,战略上就永远只能挨打。 离开封城越近,出现的马匹、骆驼越来越多。 牵它们的不尽是汉人,大部分都是蒙古人、色目人。 这才是让李庭芝吃惊的,可见李瑕继承了蒙元的商道与贸易。 大宋也重视贸易,但更多的是海贸,且不敢放这么多的胡人到都城来,大宋对降人都恐“纳之则有后患”。錋 于是,官道上这场景首先让李庭芝感受到的是不安。 他既担心李瑕久居北方已被胡化了,还担心放如此多的异族入境实在是危险。 陆凤台也是初次来开封,转头四顾喃喃道:“怪不得王荛说有朝一日必要恢复到万邦来朝的盛唐气度……” 李庭芝听后愣了一下,忽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想法确实是带了一股子偏安一隅的小气。 他到庐州时曾听王荛骂“宋主失魄”,如今才渐觉“失魄”二字的精准。 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因官道上商旅多、军需调动的人马多,他们在南薰门排了一会队才得以入城,但入了城便发现开封城远不如扬州繁华。 最大的区别就在建筑的样式,沿街的房屋都很简洁,青一色的瓦顶、灰白的墙,缺少雕栏画栋。錋 陆凤台让人先往官衙投书,带着李庭芝往驿馆住下。 才歇了不多时,便有人来传召。 李庭芝没想到才进开封便能见李瑕,换作在临安他尚且要等上三五日,何况如今还是降人。 进了行宫,他马上意识到李瑕没有定都开封的打算。 因为这所谓的行宫无非是把牌匾一换,而就在进门后的阙楼边,那块“河南经略府”的牌子还搁在那。 再回想那首《沁园春》,李庭芝便能确定开封城容不下李瑕的野心…… 过了阙楼,迎面便有人迎了过来。錋 “李相公,可还记得咱?” 李庭芝定眼一看,想了一会儿才道:“关大官?” 关德便满意地笑起来,道:“陛下很重视李相公,前日还在说,李相公从两淮过来差不多这两日也该到了,让咱不可怠慢。” “谢天子重恩。” 李庭芝只当这是场面话,客气地应了。 “不巧,前面几位相公议事稍晚了些。请李相公到前面稍稍等候。”关德笑吟吟道,“襄阳吕相公也在……” 再往前,果然见到襄阳来的诸人。錋 站在最前面的是吕文焕,衣着不似前几年见面时那般华贵,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苟,气度未减。 吕文焕转过头来,眼神中透出一股讶异之色,似乎是没想到能在此见到李庭芝。 李庭芝拱了拱手,没说话,总不能说“你也降了”。 众人站着等了一会儿,得到李瑕召见,便依次列队,准备进入大殿。 吕文焕请陆凤台在前,陆凤台对这些规矩并不了解,推拒了两句见推拒不过,便干脆站在前面。 吕文焕又看向李庭芝。 李庭芝遂抬手请他在前,待吕师圣这等人都站好了,才在队伍中段站定,依次进了大殿。錋 二十多个降臣一进去,大殿上便差不多站满了。 “臣等拜见陛下……” 李庭芝本不想跪,但毕竟是降臣初次觐见,旁人都跪了,他亦不得免。 “诸卿平身。”李瑕的声音很年轻。 起身之际,李庭芝偷瞥了一眼,只见李瑕穿一身赭红的圆领襕袍,确实是英姿勃勃……接着,他忽然发现李瑕锐利的眼神正在看向这边,甚至与他对视到了,他连忙低下头。 “卿等顺天命、止兵戈,使天下早日一统、万民早日安定,皆有功于国……”錋 李瑕开口勉励着众降臣,声音波澜不惊,未带情绪。 其后便是让内侍宣旨,封赏官爵。 李庭芝不愿为官,今日却也只能先领了官职,等往后再递辞呈。 他再次微抬起头,却发现大殿侧边摆着一张大地图,几乎将整面墙都占满了。 论尺寸与精细程度,这张地图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见的,北至长城、南濒南海,山川河流俱有标注,州县无一遗落。 只看这个地图,他便知这场仗大宋输得不冤。 这地图上虽有一些兵棋摆在长江附近,但被标注更多的地方反而是黄河。錋 “难道黄河还有战事?”这是李庭芝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 再仔细一瞧,他不由更加疑惑起来,心中暗想道:“怪哉。” 这日觐见,李庭芝连自己被赦封了什么官职都没听清,脑子里想得更多的还是那张地图上蜿蜒的黄河…… ~~ “李相公,李相公?” 次日,睡得迷迷糊糊时,李庭芝听到了一个颇为尖细的声音在唤自己。 睁开眼,看到关德那张脸,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睡得太沉了,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錋 “关大官,何事?” “陛下召见你。” 李庭芝颇为惊讶,他本是来当客居开封的降将,不想却受到了宠臣的待遇。 这次进入行宫则没有再等,直接由关德引进了殿中。 殿中,有几个臣子正坐着与李瑕说话。 “未必便拿不出……” “陛下,李相公到了。”錋 李庭芝正要行礼,李瑕已道:“不必多礼。” 于是李庭芝直起身来。 李瑕开门见山道:“昨日朕观李卿对地图感兴趣,是在意长江、还是黄河?” 李庭芝一愣,行礼应道:“臣斗胆,敢问陛下是否想要修黄河?” “国乱以来,黄河屡遭挖掘,金人掘、宋人掘、蒙人掘,泛滥成灾,肆虐生灵数十年,如今朕亲来开封,除了灭宋之外,正是要督促此事。郭守敬在河北还有一年半的任期,正好先筹措修河款项……” 李庭芝不知郭守敬是谁,昨日在地图上却看到了十分详尽的修河方案。 他驻地在扬州,早年常与山东李璮作战,活动最多的就是黄淮下游、饱经水患侵袭的地域。錋 因此,他虽没来过开封,却对黄河十分在意。 再次回头看了眼殿侧的地图,李庭芝问道:“可否容罪臣细观?” “李卿看便是了。” 李庭芝遂走到了地图前,只见上面沿着黄河贴 着许多小纸片,标注了各河段泥沙淤积、河水泛滥的情况,细述分水南下、引道淮河、回归故道等治河办法的好处与坏处,甚至连淮东河段关于漕运的影响也提到了…… 整个方案还是比较保守,以治沙为主,相对而言节省人力物力。 当然,如今这天下都还未一统,就算等灭了宋,确实也拿不出太多的人力物力来。 “北地竟也有擅水利者。”錋 “郭守敬乃是水利大家。”李瑕竟也走了过来,站在李庭芝身后。 李庭芝心里并不认同,认为郭守敬也就是在北方还算有才华罢了。 “陛下,罪臣斗胆问一句,国朝初立,为何如今便急着治河?” “黄河越早修,政治因素的影响越小。” 李瑕竟是十分直率,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黄河故道,又指了指淮河。 “早晚必然要修,越晚修,利益冲突越大。” “是。”錋 李庭芝当然明白,是把黄河迁回故道还是修在淮河河道,牵扯到的南、北利益太大,只要等朝中形成派别,不可能没有纷争。 等灭了宋,则正是李瑕威望、掌控力最高的时候,甚至于江南还会有需要的俘虏,抄没许多的财物。 所以李瑕平定天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修黄河。 而唐军还未过长江,他竟已在规划。 大宋也许正在召集数十万大军勤王,在李瑕眼里像是没看到一样,更关心灭宋之后的事了。 至于李庭芝,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大宋早点灭亡,还是不希望…… “朕听闻,李卿在扬州也修过水利?”李瑕又开口问道。錋 “回禀陛下,是,臣刚到任扬州时,扬州正遇水灾。” “哦?” 殿上几个重臣都来了兴趣,纷纷围过来。 李庭芝抬手一指,正指到地图上郭守敬写着“夺淮处”的纸条上。 “因黄河入淮,淮河暴涨,每年都会冲到运河,那是咸定……那是庚申年,水灾尤剧,不仅扬州民居受灾,更是影响到整个盐业……” 李庭芝本不愿倒戈到新朝效力,是昨日众降臣中最格格不入的一个,此时却像是成了最早融入的一个。 . . 第1316章 召见 李瑕并非是因为自负才在现在就谋划灭宋以后修黄河之事。 他这么做反而是因为忧虑。 忧虑取代了忽必烈以后没能做到更好。 若记得没错,元朝灭亡一个导火索就是修黄河,“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李瑕决定在灭宋之后立即做这件事,如此他才心安。 他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李庭芝帮得上忙。 李庭芝在宋被视为名将,其人也确有用兵之能。 但从舆情司搜集来的情报看,李瑕认为宋廷不会用人。 宋廷一向是把武将当士卒用,把文官当武将用的。 李庭芝是书香门第出身,少小聪慧,每天能诵读数千字,乃是淳右元年辛丑科进士出身,只是国家战乱,迫使其走上了行军打仗的道路。 总之,其施政治理之才,并不弱于用兵之能。 此时在殿上听李庭芝说扬州之事,群臣们都很认真。 “扬州地处淮河下游,当时我治水利,唯有浚疏运河,算是治标不治本……” 韩祈安问道:“修河款何来?” “盐税。”李庭芝道:“扬州赖盐为利。我与盐户约定,放免盐税两百万贯。再开凿运河四十余里,至金沙、余应盐场,则亭民无车运之劳……” 渐渐地,又从水利说到了盐税。 李瑕麾下的臣子们,如韩祈安、李冶、严云云都是常年与钱财打交道,却也能从李庭芝的话语间感觉到扬州盐业之兴盛。 事实上,北面如今就是还没有一州能有如此富庶,也没有如此复杂的治理。 李冶与严云云对视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南边官员虽然内斗多,但施政确实是有本事。 而李庭芝之所以谈兴渐高,除了因他在扬州对水患深有体会,也是因这是一桩利在千秋的大功业。 如大禹治水,后世子孙从来不忘为他建庙立祠,所谓“泽及万代风雨顺,德被十方国民安”。 男儿当世,读书作官,该做的当是这样造福万民的事业。 他抗蒙也好、为大宋尽忠也罢,因这是心中大义,修黄河则是更大的义。 哪怕说得自私些,若修了黄河,往后青史立传只会称颂他的功绩,至于叛宋投降则已不值得在意。 从治河说到盐业,又从盐业说到河运……李庭芝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就事论事”的氛围了。 这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气氛,简单来说,就是谈话时没什么争权夺势、勾心斗角。 到最后,李瑕说道:“李卿回淮东之后,还须勘测好下游水段。” 李庭芝愣了一下。 等他回过神,才意识到昨日竟是连自己被封了什么官职都没注意到。 昨日倒是听到了吕文焕被赦封为怀化大将军,被留在朝中,没能返回地方。 李庭芝本以为自己也一样,因为他已交出了兵权……他相信自己不会被李瑕信任。 “朕依旧任你为两淮宣慰使。”李瑕见了他的茫然表情,遂提醒了一句,道:“希望你不负朕望。” “臣……” 李庭芝一时语塞。 他很清楚,李瑕这一句“不负朕望”不仅希望他安抚两淮,勘测黄河,还希望他能监督扬州盐税。 如此种种,他其实还没有想过要为李瑕去做。 这次北上,他原本是希望能远远拜见一下瑞国公主,宽慰自己大宋宗室还有血脉与新朝联姻,之后,他打算隐居山林,再不出仕。 “李相公?” 好一会,见李庭芝没答应,有人出声提醒。 李瑕笑了一下,道:“不论朝代,不论皇帝姓什么,李卿只管为民做实事,如何?” “臣……”李庭芝连忙行礼,“臣领旨。” ~~ 一直到出了行宫,李庭芝都觉恍若经历了一场梦。 等抬头看向天空,他然想到陆秀夫那封信,此时此刻他已能感受到那流露在字里行间那份骄傲。 “李相公。” 李庭芝回过头,只见街巷边站着个不起眼的男子,打扮也普通。 对方抬起一支胳膊,袖子滑落,露出了一只假手。 李庭芝于是伸手入怀,摸出一贯钱放在对方的假手上。 对方愣了一下。 “李相公不认得我?” “我是第一次见阁下。” “也未听说过我?” 李庭芝捻着长须,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 “舆情司司使,姜饭。” 李庭芝拱了拱手,心中叹息,被舆情司盯了这么多年,自己却连对方这么显眼的特征都不知道。 姜饭也不知道该得意还是尴尬,抬手请李庭芝上了一座酒楼。 “有一消息与李相公言,请。” “请。” “这是矾楼旧址,有精明的商人在此重建了矾楼,听说炒菜味道不错……” 李庭芝不信。 他虽不是爱享受之人,但昨日、今日吃的菜,味道都比在扬州的差远了。 以他的涵养,也不多问,由着姜饭引上一个厢房,在临窗的位置坐下。 “是好消息。”姜饭道:“李相公的家卷如今已回到了杨州……” “真的?!” 姜饭点了点头,道:“恐李相公不信,我不妨说得再详细些。此事虽已不是机密,但李相公暂时莫传出去。” “姜司使放心,李某不是多嘴之人。” “好。镇江府洪起畏派人将人保护过江了。” “洪起畏真降了?” 姜饭笑而不语。 李庭芝不再追问这些,能确定家小还平安也就够了。 “姜司使,今日这顿饭,李某来请。” “我领你上来,本就是这意思……” ~~ 驿馆。 吕文焕只吃了两口便放下快子。 见此情形,吕师圣忙道:“父亲若吃不惯北方菜,孩儿让人到厨房去做……” “这都是小事。”吕文焕沉吟道:“陛下今日未召见我。” “那又如何?” “你堂兄如今守着江州,陛下若有招降之意,岂能不问?” 吕师圣见他父亲不吃了,也放下快子,沉吟道:“陛下似乎不那么关心江南的战事?” 吕文焕问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昨日觐见时,殿中原本在与陛下对奏的都是文官。” “看来,陛下是对这一战很有信心啊。” 吕文焕叹息一声,又道:“我已传信给师夔,劝他早日归降,勿要螳臂当车,恐他不听啊。” 吕师圣摇头道:“吕家已为官宦人家,逢如此大变局,何苦为了钱财而丧了满门前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说到这里,吕文焕脸上更添忧色。 他如今官封怀化大将军,但这只是武散官,另外还有个实职是“兼知中书省军机重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小官,但有些像是丞相之一。 又过了数日,听说李庭芝已离开开封回淮东任职,吕文焕不由妒忌起来,不满于李瑕不信他,却更信李庭芝那种顽囚。 正是在这日,他终于得到召传,让他到行宫觐见。 ~~ 这次觐见不在大殿,而在偏殿。 吕文焕到时,首先看到的是摆在殿中间的两个大沙盘。 而等候的臣子中除了韩承绪、史俊两个文官,别的都是武将。 吕文焕官位不算太低,穿的也是紫色官袍,只是入殿之后却十分低调,默默站在一旁,向那沙盘看去。 其中一沙盘长而窄,显示的是长江的地形;另一个则只有一段江流,上面已摆满了船只,暂时还不好认出来这是哪一段。 只看了这一眼,吕文焕便意识到李瑕虽不算很信任他,却也没有不信任他,至少还是让他参与到了国家大事的对奏之中。 显然,接下来要商议的便是灭宋之战双方兵力最多的一场战事了。 未必是最后一战,但已是宋军最后一次有力的反抗了。 “陛下到。” “臣等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想必诸卿已经猜到了今日要议的是何事。据可靠消息,宋军已集兵于这一带准备与我军交战。” 吕文焕目光看去,认出李瑕指出的是从芜湖到建康府的一段长江江面,不是九江。 他却还不知道吕师夔到底是降了还是败了…… 第1317章 沙盘推演 偏殿里有一股微甘的气味。 仔细嗅一嗅便会发现它是从沙盘上传出来的,这沙盘的制作用了大量的颜料,尤其是蓝色的石青。 “诸公先看这张地图。” 姜饭抬起一只手将众人引到了幅域更大的一个沙盘前,介绍起来。 “根据舆情司打探回来的消息,如今贾似道驻军于这里……太平府芜湖县。” 吕文焕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李瑕的情报机构运作,心中对情报准确与否带着怀疑。 凝目看去,至少沙盘上的地形是非常准确的,如果不是极为了解江南的人只怕制不出来,想来,该是如史俊、秦九韶、王应麟等降臣的功劳。 姜饭拿起一只木凋的楼船摆在了沙盘上,道:“长江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原本是由西向东,转为由南向北,此湾名为‘大龙湾’,宋军便布防于大龙湾。” 史俊上前指点着,道:“大龙湾南岸有漳河、青弋江,水网密布,方便其辎重运送。尤其是这里,就在漳河汇入长江的入江口处有一片大湖,被开辟为港,名为鲁港。宋军船只停泊于此,可展开兵力、占据优势地利。” 他一边说,姜饭已经摆好了插着宋军旗帜的战船,将那一段蓝色的长江堵得密密麻麻。 吕文焕想问但还没开口,已有别的武将问道:“消息准确吗?” 姜饭道:“从情报来源而言,准确。” “宋军是不打算增援鄂州以及沿途重镇?” “那便不知了。”姜饭应道。 吕文焕不由心想舆情司也不是无所不能,当是有几个情报来源,再以这些情报推测局势。 如果贾似道真的不支援九江,那吕师夔怎么办…… 正想到这里,忽听得有人小声提醒了一句。 “吕相公?” 吕文焕回过神,便发现姜饭正看着他。 “从江陵往下游,宋军各州县的情形便由吕相公介绍,如何?” “敢不从命。” 吕文焕很客气,往前走了两步,捻着长须,一时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殿中众臣也不催,李瑕更是在御桉边坐下,翻看着几封信件。 终于,吕文焕转向李瑕,行礼道:“陛下,长江这一段,沿岸多是吕氏子弟与旧部,臣归顺之时,已传信于各州县,想必诸州县已望风而降?” “没有。” 李瑕放下了手中的信纸,站起身来,道:“吕卿是想说,朕若优待吕氏些,这些人一定会归降?现在他们不降,是朕的错。”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吕文焕没想到李瑕这么直接,吓了一跳,连忙请罪。 “没关系,朕不怕被冒犯。吕卿不必战战兢兢,但也不必拐弯抹角,我们敞开了来说。吕师夔舍不得舍了那‘宝货充栋宇’的富贵,没听你的,王师得强攻九江,你可愿出谋划策?” “臣……” 也许换作是吕文德在这里反而会习惯李瑕的说话方式。吕文焕则是当宋臣当得久了,还没反应过来。 但眼前这情形,容不得他拒绝。 “臣遵旨。” 吕文焕终于明白自己这“兼知中书省军机重事”是什么意思,就是一般的国事没资格管,而李瑕说哪件事是军机重事,他就得给李瑕参详。 “沿江诸州县,汉阳王仪、鄂州张晏然、黄州程鹏飞、蕲州管景模等人皆不为虑,诸州收到臣的招降信而尚未归顺,无非心怀侥幸,暂时观望而已……” “什么意思?” “他们当中,或有三五人因忠义名节而不降,大部分则是想等等看,陛下是否能优待他们,保留其家产、官爵。王师一至,臣以为,他们必不敢死战。” 吕文焕已经没有办法在李瑕面前使小聪明了,干脆实话实说。 他不再抱有为吕氏子弟与部将们争取利益的想法,反而是把他们卖了,争取李瑕的信任。 这么做,心里当然不开心,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他甚至走到沙盘前,把江陵到九江一路上插的宋军的小旗帜全拔了,再拿起唐军的战船往长江上摆。 “按臣的推演,诸州县望风而降,王师兵力当不减反增。” 不得不说,做这种推演太过顺畅,让人有些舒适,尤其是相比之前总打难战、险战。 “故而王师抵达九江之前,虽可能遇个别顽抗者,当无硬仗。至于九江……” 片刻的停顿。 吕文焕犹豫之后,决定把吕师夔也卖了。 “当年陛下曾攻破鄂州,吕家便知京湖不再安稳。家兄过世之后,宋廷任吕师夔提举江州兴国军沿江制置使,他便将家财尽数迁往九江……” 说到这里,有件吕文焕不敢提的事,李瑕却直言不讳。 “朕曾去过西塞山吕宅,抄没了吕家财物,不愧是富可敌国。如今九江竟还有能让吕师夔舍不得抛弃的家财?” “禀陛下,舍不舍得暂时还难以断言。”吕文焕向李瑕拱手,道:“吕师夔之前不降,想必还有寄望于贾似道之意,如今贾似道驻于下游而不援九江,臣亦不知他将如何决择。他若不降,无非战或逃而已。逃则往东与贾似道汇合,或携家财南下,皆有可能。至于战……” 姜饭道:“他敢一战?” 吕文焕面向李瑕,语气很真诚,道:“臣斗胆,九江北倚长江;南倚庐山;东有鄱阳湖;西有赛湖、八里湖。若无雄壮水师,只怕难以攻克……当然,王师浩浩东来,早晚必能破城,但具体要几时,臣不敢断言。” 这又是高长寿围襄阳城时的情形,吕师夔未必会顽抗到底,但很可能会借助九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来守一段时间,以与唐军谈条件。 史俊便道:“吕公与我推演如何?” “史公请。” 众人皆来了兴趣,纷纷让开几步,围着史俊、吕文焕。 史俊先摆了兵棋,侃侃而谈道:“王师至,先下鄱阳湖,载步卒登庐山。” 吕文焕则是以吕师夔的角度来执兵棋。 在襄阳,他被高长寿攻破了城池,今日则是一个他找回颜面的机会。 哪怕在真正的战场上吕师夔败了,没关系。但沙盘推演,他吕文焕必须胜。 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捏起一枚兵棋摆起来,且挤开了史俊方才摆上的那枚。 “吕师夔自幼长于军中,兵法娴熟,不会忽略守鄱阳湖,当以武定军都统制王达驻水师于此。” 恐不能让诸臣信服,吕文焕还详细说了武定军以及王达的详细情报,其后才继续排兵布阵。 “同时,以都统制高邦宪屯兵庐山诸山峰,占据高处,以石炮、火器助守湖泊与城池……” 说着,吕文焕盯着史俊的脸,缓缓伸手,拿掉史俊方才推过来的一艘战船。 史俊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并不反对,神色便凝重起来。 沙盘推演继续,随着两人的对话,沙盘上的小旗不断变换,不停有船只被拿下来。 不时会有臣子质疑吕文焕。 “吕师夔岂有这样的兵力?!” “王师一路攻来,上游自然会有兵力撤到九江。” 这个可能,吕文焕之前就没有提到过。 也就是开始推演了、为了争面子了,他才会将这些原本被疏忽的细节努力再想出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史俊在看着地图良久之后,摇了摇头,叹息道:“一年未能攻下九江城……我输了。” 殿中许多人都不服,纷纷转向李瑕。 “陛下,吕文焕该是取巧了。” “战略上,吕卿没有错。”李瑕道。 他方才站在一旁看得很认真,认为吕文焕的整个战略确实是能做到的。 当然,吕师夔的统帅能力如何另说。 众臣们自然也能想到这点,立即便有人道:“臣不认为九江城能守住一年,毕竟守城的是吕师夔,而非吕相公。” 吕文焕连忙谦虚道:“不过是推演罢了,作不得数。” “……”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才注意到李瑕、韩祈安、姜饭等人已围在殿侧的桌桉旁,看着文吏们整理方才沙盘推演的过程。 “还有一个人需让高长寿多留意,江州知州钱真孙,依方才所言,此人乃守江州城池时一个颇重要的人物……” 整个战略的讨论还需要整理。 但将要传递到长江战场的圣旨却已能初窥端倪,李瑕没有遥遥指挥战场,而是尽可能把更多的情报递过去。 吕文焕见此一幕,心知吕师夔必定守不住一年,至于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关键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李瑕多少信任。 ~~ 就在这一日,唐军水师已在江陵重新整备完成,顺江而下。 短短三日之后,权知汉阳军王仪以城降。 其后,如吕文焕所言,诸州县望风而降。 四月初七,宋京湖、四川宣抚使权知鄂州事张晏然以城降; 初九,黄州都统制程鹏飞率军迎击高长寿,败逃。十一日,携知州陈奕以城降; 十三日,蕲州降…… 宋军长江上游防线崩溃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中都要快。 出征不到半月,高长寿已抵九江城下。 这是上一次李瑕攻宋并未达到的地方,而唐军的船只与兵力已比离开江陵时多了一倍不止。 第1318章 天子赐食 四月中下旬。 吕文焕渐渐有些习惯了开封的生活。 他没有兄长吕文德的凶猛勇武,却也不像兄长那般贪婪恋权。因此抛开了家族负担之后反而感到轻松不少。 虽然也担心九江的战事,但他相信一件事,即吕家子弟不可能顽抗到最后,战事但凡不利,肯定是会降的。这样虽然很蠢,但至少能活命。 到时,这些失去了权势的吕家子弟终究还是得依附他。他得尽可能地得到李瑕的信任与重用才行。 所幸李瑕每隔一两日便会召他参议军机。 有时也会闲聊几句…… “朕听闻,吕卿在写回忆录?” “回忆录?哦,禀陛下,臣是想向后世详述这数十年来吾辈汉人抗虏之艰险。阐明臣归顺圣天子之缘由,以彰陛下明德,庆神州开以复兴之路。” “也好。” 李瑕虽觉大可不必,但吕文焕既在意这些,便随他去。 这日是单独召见,因此聊些有的没的也没关系。 “今日召吕卿来,朕是想与吕卿再推演一遍长江的战事。” “臣荣幸备至。” “全力以赴即可。” “臣遵旨。” “坐吧,你来当贾似道。” 吕文焕有些意外,不知李瑕为何又不管九江吕师夔了,但不敢问。 “臣以为,越是大战,这般推演越是不准,尤其是与贾似道……” “涉及到太多朝堂上的考量?” “是,也许贾似道此时在考虑的已是迁都,臣实在猜不透他是作何想。” “无妨,权当是推演着玩。” “那臣便斗胆了……” 这次的推演却远不如上次吕文焕与史俊推演得激烈。 一则,吕文焕确实是不了解贾似道与其麾下兵将;二则,对阵的是李瑕,他多少有些放不开;三则,九江的情形还不确定,他不敢问,便带了心事。 一个时辰后,当吕文焕想把夏贵的战船往前推却听李瑕说了一句“夏贵降了”,他便呆愣了一会。 “臣输……贾似道败了。” “贾似道不会猜不到夏贵有投降之意,再来。” “臣遵旨。” 又推演了一次,吕文焕依旧是败了。 李瑕道:“再来。” 吕文焕想了想,于是又多拿起几枚兵棋,道:“陛下若能攻到芜湖,想必是破九江了,不知吕师夔是否已东逃到贾似道军中?” “没有。消息还不确切,再等等。先用饭吧。” 李瑕招过关德,吩咐将午饭端上来,末了还道:“给吕卿也备一份。” 吕文焕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郑重行礼拜谢了。 天子赐食于他终究是一件十分隆重之事。 没多久,有一队宫人到了殿外,关德赶出去提了两个食盒进来。 “陛下,皇后亲自送过来的,见有外臣在便又回去了……” 吕文焕听了,心里便明白皇后这般做无非是害怕有人下毒,算是最勤俭的防毒办法了。 他再次行了一礼,才从关德手里接过食盒。 打开来,无非是两个鸡蛋,三块夹了许多肉的馍,两样荤菜,两样素菜,量都还不少……却让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天子心腹。 再一想,李瑕打压吕家、抄没吕家,严酷若斯,却只用这么点不值钱的吃食便想收拢人心,未免太过轻易了。 “口味粗糙,吕卿将就着些。” “天子赐食,臣幸甚,虽粗茶淡饭,如食珍馐。” “朕上次吃临安丰乐楼还是十多年前。哦,近来后宫中总是缠着朕说统一江南以后要再吃丰乐楼的菜……” 李瑕一边剥着鸡蛋,一边说着。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吕文焕立即便在想,该怎么把丰乐楼搬回开封来,取悦天子。 至于开封重建的那家矾楼的口味,确实还不太行。 “吕卿?”“臣在。” “朕不过是说些闲事,莫放在心上。”李瑕道,“别让朕连闲事也不能说。” 吕文焕心里一凛,连忙又打消了搬迁丰乐楼的念头,同时暗道自己这般想着讨好李瑕,在九泉之下再见兄长,也不知道会被如何大骂。 又嚼了两口馍,他发现食盒里全是些干巴巴的东西,连个汤羹也没有。目光瞥去,李瑕吃的动作虽慢,却已经吃完了。 “陛下,姜司使到了。” “召。” 不一会儿,姜饭便匆匆赶来,禀道:“陛下,确切消息到了。” 今日殿上人少,李瑕更平易近人些,道:“坐下慢慢说,吃过了?” “臣等消息时在矾楼吃的炒菜。” 吕文焕心想那也配叫炒菜?目光看去,只见姜饭已在沙盘上摆弄起来。 “高帅大军至九江,与宋武定军都统制王达鏖战于鄱阳湖,战至次日,击沉王达战船。张顺将军敬王达英雄,命人打捞,王达不肯卸甲,自溺于湖中……” 吕文焕愣了一下,惊讶于王达这么快就败了,与自己推演的不同。 再转念一想,正是自己将王达与武定军的情报告诉唐军。 其后,姜饭便没再怎么动沙盘。 “武定军才败不久,江州知州钱真孙献北门以降,吕师夔遂降,献出家财资助军资,并自请为先锋。至此,高帅拿下九江,前后不过两日。” 姜饭说罢,不经意般地看了吕文焕一眼。 吕文焕努力将嘴里的粗粮硬生生重咽了下去,已是宠辱不惊的神情。 “臣恭贺陛下。” “此战吕卿居功不浅。” “臣万不敢当……” 既然九江的战报确定了,两人用过午食,遂继续推演兵棋。 吕文焕有心在李瑕面前显才能,不愿再败,绞尽脑汁地站在贾似道的角度考虑着各种击败唐军的办法。 这一轮推演直到傍晚,他再次持着兵棋不知如何落下。 “臣……贾似道若就此回临安,携赵禥迁都。依陛下之粮草,可有答应议和之可能?” 推演到这里,吕文焕自觉已明白了李瑕召他参议之目的。 战场上的变数虽有千千万,然而兵势摆在那里,双方能够达成的预期目的就那么几个。 宋廷至此地步,贾似道犹率兵迎战,很可能不是求胜,而是以战促和。 毕竟宋廷新上位那些宰相只是和贾似道暂时和解。 “吕卿没有发现吗?” 李瑕却是这般问了一句。 吕文焕不由疑惑,问道:“臣该发现什么?” 李瑕不答。 今日推演了三场,他看得出来吕文焕已经尽力了。 那么,吕文焕既没意识到,贾似道也很可能还没有想到。 李瑕问道:“吕卿便不好奇,舆情司是如何知道宋军的兵力分布的?” “这……是有人归顺了?是夏贵?” 吕文焕之所以这么问,因为能给出这样的机密的情报之人官位必然不低,至少得是夏贵这样的一方阃帅。 李瑕却摇了摇头。 “再猜。” ~~ 芜湖县,宋军大营。 贾似道正抛下一封刚送来的情报,起身踱了几步,满脸不悦。 “说李庭芝叛投我是不信的,我虽厌他为人,却相信他的忠诚。” 廖莹中叹息道:“朝廷上那些庸人相逼,此事只怕难说。” “赵淮呢?” “赵淮是与李庭芝一道被俘的,但应该还没降,江北逃回的兵士们都说听到他大骂叛军。”廖莹中答道,“毕竟身世不同。” “是啊。”贾似道松了口气,自语道:“赵葵虽说是三京败事者,也是大宋老臣了……” 同样是久沐皇恩,赵家与吕家还是不同,赵家是世代忠良,是大宋柱梁之一。 故而赵淮不能降,数代人的忠名,不能因他一人而废。 第1319章 定胜 “平章公对赵淮被俘之事如此在意,莫非是在担心赵溍?”峉 “不错,我屯兵上游、屏障临安,若身后建康府生变,如何使得?” 贾似道放下了手中的情报,起身走到了地图前,指点了几处。 “我为何在意,且看看我们这四面八方,有几个人能信得过?谁家不通敌?守上游的夏贵、吕师夔便不说了,江西制置使黄万石,沿江制置使赵溍,知镇江府洪起畏……” 廖莹中道:“夏富与吕文焕一降,夏贵、吕文夔只怕是靠不住的。相比而言,赵溍是最让人信得过的。” “夏贵一直在暗中联络叛军,商讨投降条件,我近来还在劝他,若劝不动便要着手处置了。这种时候却遇到李庭芝投降,赵淮被俘。呵,应接不暇……真是应接不暇。” “平章公太难了。”廖莹中无奈道:“大宋社稷只由平章公一力支撑。” “社稷至此地步,已非凭一人之力可挽狂澜。回想当年蒙古入金,孟帅尚有赵葵、杜杲等人相助。”峉 贾似道话到这里,目露不甘,道:“如今呢?吕文德死、李庭芝降,连我一手提拔的陈宜中也背叛我。谁人与我同扶社稷。” 廖莹中不由讶异,暗道以平章公之自负,如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平添了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感。 身为幕僚,他却已想不出办法来为贾似道分忧。 “平章公,听说城西南有座三圣寺,十分灵验,是否去拜一拜,求佛祖保佑此仗得胜、社稷无恙?” 贾似道正要摇头,其后又觉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许正是这一动念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 “就在这两日安排走一趟吧,多备些香火钱。” ……峉 就在次日贾似道便动身往三圣寺烧香。 为表虔诚,他骑马到了三里地外便下马步行,亲身登上怪石嶙峋的山路。 听着道路两边的鸟鸣嘤嘤,心中焦虑渐渐消散了不少。 贾似道甚至还恢复了些许浪荡习气,与廖莹中笑言道:“便是败了又如何?我有外甥女在李瑕身侧,至不济也能保得一条性命,游览山川……昨日我问谁家不通李逆,却忘了我家才是与李逆勾结最紧的一个。” “自古争天下,本就是几家亲戚相争。隋代北周,唐又代隋,无可厚非。”廖莹中道:“说来,李逆也得唤平章公一声舅舅。有此关系,平章公尚能扞守大宋,不必过于忧虑夏贵、赵溍等人。” 贾似道心情好了不少,振奋了精神,看着眼前的山路,自语道:“我必不会称了那些小人的意,待我抽出手来,回临安收拾他们……” 到了三圣寺,贾似道亲手敬了香,给佛祖磕了头,难得表现出些敬畏之色。峉 待给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香火钱,他便更加心静下来。 此时已是正午,众人遂留在寺庙用斋饭。 虽是几道简单的素菜,菜色却十分不错,两盘清口的野菜,一盘春笋,一碗羹汤,米饭亦是香甜。 “咦。” 待那春笋上了,廖莹中却是惊奇了一声。 “平章公请看,这两个笋片是否像两个字。” 贾似道定眼一看,果然见那笋片的形状像字。峉 他偏了偏头,读了出来。 “定……胜……定胜。” “竟真是定胜。” 贾似道凑近了些,夹起笋片看了看,见它被切开就是这样子,并非是刻意雕的,不由轻笑一声。 “此为天佑平章公、天佑大宋之兆啊。” 贾似道虽未全信,却也添了信心,道:“我平生擅赌,许是真有天眷也未可知。” 因添了这好兆头,吃过斋饭后他们便又给三圣寺多捐了笔香火钱,并留下用了杯茶。峉 待出了寺门,贾似道宽袖摇摆,施施然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才注意到三圣寺的牌匾有些特异之处。 他遂重新走回来,驻足在那红底金字的牌匾下抬着头看。 “这是……” 廖莹中也是惊异,忙派人去找了庙内的老住持出来相询。 “施主眼力非凡,此匾确为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御笔所题。” 老住持稀落的长须已完全发白,说话间神情平淡,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 正是这种心境,他竟连御笔所题的牌匾也未曾显摆过,只是有人问,他便答。峉 “百数十年前,吾寺三位得道高僧路过此间,恰遇电闪雷鸣,他们连忙避到一棵白果树下,忽一道炸雷将白果树劈倒,他们却安然无恙,唯见空中佛光大亮,观世音菩萨显露真容。此事传入皇帝耳中,皇帝遂欣然提笔赐书‘三圣古寺’……” 牌匾上那四个字用的是楷书,并非瘦金体,因此众人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 但此时再看,那字型偏长、偏瘦,尾钩锐利、瘦挺爽直,书法功力非同凡响……真是宋徽宗的笔迹。 贾似道默然无言。 特地跑来求神拜佛,不想却撞见徽宗皇帝的御笔……心里莫名感到有些晦气。 ~~ 没过几日,战报送来,吕师夔降、唐军已过九江,继续顺江而下。峉 战事已逼到贾似道眼前,且越来越快。 “报!叛军已破池州,池州守将赵卯发自缢而死……” 随着这个消息,唐军已到了贾似道面前。 两军仅隔不到两百里,一旦高长寿下令出击,一日就能抵达宋军防线。鲁港,传递命令的号角声此起彼伏,船只来来回回不停地调动。 贾似道的大营就设在岸边,士卒们来回穿梭,忙碌不停。 气氛是突然紧张起来的,在这之前,宋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叛军会来得这么快。峉 “传令下去!平章公连夜召诸将议事!” “快,去传令……” 江陵一战,贾似道抛掉了大量的兵力,只带能指挥得动的兵力东进,果然逼得朝廷收回成命、暂时与他和解。但这样一来,二十万大军所剩已不到半数。 除此之外,这一带的驻城将领也被贾似道召来,包括江阴军郑德、无为军刘权、知太平州孟之缙…… 很快,诸将匆匆赶到大营。 地图已经支好。 贾似道扫了一眼,见夏贵还没来,不由有些失望。峉 但已没时间了,他开门见山,说起战况。 “叛军到了。” 才说四个字,诸将一片哗然。 “这……太快了吧!” “前两天还说没破九江,这么快连池州都破了……” “咚!” 一声鼓响,却是贾似道亲自拿起了鼓槌重重在牛皮大鼓上敲了一下。峉 “肃静!” “我等在此等候了数月,为的便是平叛,有何好吵闹的?” 贾似道面沉如水,终于恢复了些当年在孟珙帐下时的威风。 “自叛军东掠以来,一路势如破竹,丝毫未遇抵抗,是我大宋将士真的不堪一击吗?!你们能否振作些……” 话到这里,他却将下一句话咽了回去。 原本想说“便是亡国,能否有一仗让后世值得一提”,但他知道这些将领怕是受不了这样的激将法。 他走到地图前,抬手划了个圈。峉 “这里,战场的最前方,驻的是夏贵的所部,夏贵为大宋社稷效忠四十年,然而其子夏富……” 才说到这里,帐外已响起了通传声。 “夏元帅到!” 贾似道一愣,再抬头便见白发白须的夏贵赶了进来,且只带了两个侍卫,并非率军前来。 “我来得迟了,请平章公调遣。” 事实上,夏贵到现在也并没有实质上的叛国,至少贾似道与宋廷都没有证据。只不过因为夏富被挟持着叛投,夏贵又曾语露大宋气数将近之意试探诸将,让贾似道认为其有反意。 互相试探、制衡到今日,夏贵赶到大营,终于证明了他的清白。峉 当然,更可能是他与高长寿没谈拢。 不论如何,贾似道信心大增。 …… 若说夏贵前来给贾似道吃了一枚定心丸,很快,赵溍又送来了第二颗。 “平章公,建康府的消息到了。” 贾似道接过赵溍的传书,转头向自己派往建康的士卒道:“后方情形如何?” “赵溍早早便收了长江北岸的船只,因此叛军虽得两淮,却没有船只,只找到了几艘渔舟,押着赵淮到金陵城下招降赵溍……”峉 “什么?”贾似道登时警觉起来,问道:“赵 淮降了?” “都以为赵淮降了,但赵淮乘小船到了城下,却是对赵溍大喊‘兄长,男子汉,死就死,不要投降’,叛军大怒,当场杀了赵淮,将尸体推入江中。” “赵淮死了?” “小人在城头看得分明。” 贾似道点点头,打开赵溍送来的信,只见里面有一张地图,附言是两淮叛军无船,必不能渡长江天堑,只须挡住上游的高长寿部,即可守住长江。 如此,时局稍缓,大宋社稷犹可徐徐图之。 原本靠不住的两个阃帅临到了大战前忽然变得可靠了起来,给人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峉 贾似道放下信,脑子里不由想到在三圣寺看到的“定胜”二字。 也许天意如此,真要让他当谢安。 天意如何尚不知,此时上游百余里宋军防线最前方的丁家洲上已响起了炮鸣声,唐军已展开了进攻…… . . 第1320章 雌了男儿 临安。 西湖西面,天宁万寿永祚禅寺,华严宝阁。 谢道清、全久庄重虔诚地磕了头,退了出了宝阁,马上有宫人轻手轻脚地上前,拥着她们退进一间禅房。 “太后娘娘稍待,奴婢这便去备仪驾。” “切记,从简,莫扰了佛门清净。”谢道清又交代了一句。 她眉宇间带着深切的忧色,说罢,不由又叹息了一声。 这些日子,她是佛也拜,老君也拜,只求能保住大宋社稷。 等宫人都退出去,谢道清便拍着全久的手,道:“你可知这寺里的佛像乃是高宗皇帝所赐?盼能保大宋守住半壁江山才是。” 全久端庄回应道:“也盼能让官家龙体安康。” “也不知贾似道迎上叛军没有,让人不安啊……” 说话间,仪驾已经备好了。 她们便登上凤辇,返回宫城。 这一趟出行十分低调,虽带了诸多护卫与内侍,毕竟未经过杭州街道,因此未带仪仗清道。 路过西湖时,全久忽然远远听到了什么呼声。 她倾耳听了一会,稍掀开帘子,向走在一边的曹喜问道:“可听到什么声音?” “回圣人,是有些书生在西湖边的亭子上高谈阔论,隔得很远,冲撞不到这边。” “遣人过去,细听他们说了什么。” 曹喜愣了愣,不明白那有何好听的,但还是依言派了个小宦官过去。 那小宦官摘了帽子,便往湖边赶。 这一路确实远,快到西湖了,他便解了衣带,装作要站着小解的样子躲在树丛后面。 其实那些书生并未注意到这边,议论依旧。 “我也能诵沁园春一首!” “好,轮到林兄来诵词。” “诸君,诸君,我要诵的这首词还有篇序,讲的是词人少年时观天下风光后,在临安丰乐楼以观西湖之事。” “你要说便快说。” “好,序为,日诣丰乐楼以观西湖,因诵友人‘东南妩媚,雌了男儿’之句,叹息者久之。酒酣,大书东壁,以写胸中之勃郁。” 亭中静了片刻。 “哈,好一句‘东南妩媚,雌了男儿’,骂狠了我等!” “那是先帝嘉熙四年,当时国事若此,时人何有颜面自称男儿……” 躲在树丛里的小宦官一边努力记着这些话语,心中却不由奇怪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进了宫便不再是男儿,倒不曾想,原来这些清贵的读书人也不爱当男儿。 继续听下去,便是那书生开始诵词了。 “……” “扶起仲谋,唤回玄德,笑杀景升豚犬儿。归来也,对西湖叹息,是梦耶非?” 小宦官记忆力奇佳,因此被曹喜派来偷听。但一般的对话他能理解,这些词句却难懂,听了一句便忘了一句。 唯独下半阙第一句他听得懂,且记住了。 “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 再听了一会,等那书生一首词念罢,亭子里便响起一阵欢喝。 “好!” “好!把我等与我等这朝廷骂得淋漓尽致。” “林兄,这是何人作的词?想必能作这等词的高人,如今必在北面为官。” “我看也是,许是收复中原一战,此人便有参与。” “想必大捷后,正是他与天子唱和,遂有了天子那首石破惊天的词?” “诸君,诸君且听我说,方才这不是新词,说了,此词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又如何?我观其词风,必出自少年手笔,想必如今其人不过六旬左右。” “他若还在世,今年才刚过五十。先生姓陈,名人杰,字刚父,多有康慨悲歌之词,可惜英年早逝,去世时不过二十又六……” 亭中顿时一片唏嘘。 其后那书生又道:“诸君,我再诵一首沁园春如何?此词亦是写于三十余年前,巧的是其所述形势,与今日分毫不差!” “好,林兄请。”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 “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 “西风斜日,东帝江山。” “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 这首词,小宦听得似懂非懂。 但那书生每诵一句,亭子里便有人抚掌高呼“骂的好!”可见必是骂朝廷的词。 果然,一首词念罢,众书生更是群情激昂。“还真是一成不变!胡虏打来是这样,王师打也来是这样。” “和不能安,战不能胜,安于江南,歌舞升平,奸佞弄权,庙堂上尽是刘景升豚犬儿!” “总骂这赵宋还有何意思?骂得了太平之盛世,一统之强国否?” “这般说来,还是北词更雄魄。” “……” 小宦官终于是确定了,这全是一群反贼。 光天化日,西湖美景,居然有反贼聚集在一起骂朝廷。 他不由回过头瞥了一眼,看自己有没有被发现,其后故意抖了抖,假装小解完了,转身就走。 而亭子里已传来了齐声的诵咏。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 这日傍晚,全久坐在珠帘后听着那小宦官讲了许久,眼神始终波澜不惊。 末了,曹喜低声道:“圣人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那些人是反贼……” “慧眼如炬?你说我慧眼如炬?” 全久忽然反问了一句,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她素来端庄,少有这样的表情。 “奴婢知罪。” 曹喜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反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圣人,是否派人去将那些反贼都拿下?” “他们又没说错,今日之大宋社稷可不就是那样吗?和不能安、战不能胜,真说起来,能比的是刘景升的豚犬儿倒还是万幸了……” 曹喜低下头,不敢答。 全久终究还是维持着体面,道:“前方大战在即,临安乱不得,就是些无用书生,随他们说吧。” “是。” “摆驾吧,本宫要去看看官家。” 全久其实是路过西湖时隐约听到有人在唱词,派人去,只是想听听临安对李瑕是如何评论的。 结果,那些书生对李瑕比她预料中更推崇,这让她愈发不安起来。 她坐上凤辇,穿过宫阙,再缓缓走进宫殿。 像是为了来亲眼看看那对比,她走近了赵禥。 听到了动静,赵禥被惊醒过来,马上又开始口吐白沫,抖动起来。 全久就站在那看着,心里暗道:“就这样,你们还想嫌刘景升的豚犬儿,还想要孙仲谋?上天凭什么该给你们……”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有内侍不顾体统地跑了过来。 全久不悦,问道:“何事?” “出了要事,太后请官家到前殿对奏。圣人请恕罪,奴婢需马上将官家搬……请过去。” “出了何事?” “圣人恕罪,奴婢也不知……” ~~ “出了何事?” 曾渊子匆匆赶到选德殿,迫不及待便向陈宜中问道。 陈宜中显然是在努力克制着情绪,整个人看起来还很镇定,但却能看到额头上的血管在跳动。 “出了何事?”曾渊子又问了一遍。 “不该这样。”陈宜中道,“为了社稷,我们与贾似道都能暂时修好,这些人安能如此……”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代人久沐君恩,数十年统帅边防,本该是与国同休,他安能如此……” “你是说,赵淮降了?” 陈宜中摇头,道:“赵淮没降。赵淮虽身陷江北被俘,犹不失臣节。我没想到……沿江制置使、知建康府赵溍,北有长江天堑,西有大军为屏,身担朝廷重望,却不等叛军渡长江,未战而先降。” 曾渊中愣住了。 陈宜中又道:“还有,知镇江府洪起畏,三代重臣,也是未战而先降了。” “你说什么?可……贾似道还打算与叛军一战……他们要降,至少等一等……如此一来,再守长江还有何意义?” “我本想说,至少该有一场像样的战事,哪怕就一次,他们能像个男儿、敢与敌奋战。可是你看,还未开战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陈宜中说到这 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起了当年在太学听到的一句话,正是那句话激得他这些年拼命也想要挽回国势。 于是,他喃喃自语道:“江南妩媚,雌了男儿。” . 第1321章 死板 天蒙蒙亮。晘 李瑕才出了温暖的被窝,身后便被拉了一下。 “你这人好没意思。”赵衿眼睛都没睁开,嘟嘟囔囔道:“都当皇帝了,起晚一会怎么了……” “我睡得早,都不知你们还叽叽喳喳到几时。” 赵衿像是重新睡着了,拉着李瑕的手也松开,却努力在困意浓浓时又交代了一句。 “说好了……活捉舅舅啊……” “未必就能胜。已经传了旨,若胜,活捉贾似道。” 赵衿没应,已经睡着了。晘 李瑕起身到外屋,睡在外面的妙岚已经醒过来了,忙活着给他穿衣。 因隔三日李瑕才过来,她今日便拿错了衣袍。 “先穿练武袍。” 妙岚连忙去换,还忍不住小声感慨了一句。 “陛下怎就能十余年如一日这般勤勉。” “比隔三差五地勤勉简单些。” “是。”晘 妙岚真得李瑕回答了一句,反而低下头不敢再多说,怕阎容听到误会她是在勾引陛下。 …… 小小的行宫渐渐开始忙碌起来。 等到天边绽出朝阳,关德已领着内侍将一叠奏折摆在御案上。 其后,换好了襕袍的李瑕便进到偏殿,翻看着这些昨夜没来得及处置的奏折。 如果评价帝皇是否明君的标准是看朝会次数的话,李瑕其实称不上明君。 他开朝会的次数并不多,隔个四五日才有一次。他平时更多的还是让臣下各司其职,遇事再召官员奏对。晘 而且除非有急事,一般而言太阳一落山他便不再批阅奏折,怕伤了眼睛。 总之,李瑕没有太去迎合帝王的规范,依旧保留了许多自己的习惯。 “陛下,这部分是南边送来的战报。从昨夜到现在一共是二十七封,淮东两封、淮西七封,这十三封则是来自长江各州县……” 关德已根据奏折的封面把它们都分门别类归好。 他在临安宫城读过书,且是专门协助天子处理文书的,若在别的皇帝身边会不会成为祸国阉党不知,李瑕反正用得很顺手。 就在这日清晨,二十七封战报还未看完,高长寿最新的一封战报已经快马送抵开封。 没多久,关德便快步跑出偏殿,临时召诸臣开小朝会。晘 …… “高长寿已经开始总攻了。” “先说宋军阵势,宋军自江陵一败后兵力损失过半,哪怕重新征调也不超过十二万人。” “还有宋军战船损失得也不少,战舰不超过两千艘,就横亘于鲁港以西的百里长江中。” “宋军还有步卒布防于江岸,依我军刺探到的军情,南岸有四万宋军。甚至于北岸也有两万人……” 如今两淮已被唐军占据,而宋却还敢渡江到北岸设伏,殿中众臣自然不容,吕文焕首先就站出来了。 “死板。”晘 吕文焕一指沙盘,便道:“贾似道用兵太死板,虽说江面布防要守两岸,他却也不想想,在北岸驻兵太容易被我军击溃,从而以点破面。” “吕相公‘以点破面’这个词用的好,宋军虽众,各支部队却多有容易被击溃的。” “高元帅只需传令庐州,让一支骑兵南下攻破北岸宋军,可占上风。” “此为正理,战船与步骑兵合力,水陆并进,乃破敌之不二法门。” “只恐宋军有诈。” “不会。”史俊语气确定,道:“凡战场用计,需军心稳定、士气高昂。宋军今若还敢施以诱敌之计,只怕王师一到,其士卒便已大乱……” 说过了宋军,众人又说起己方的兵力部署。晘 依旧是姜饭来做说明。 “如今我们已从山西调了两万骑兵南下,陆小酉取抵庐州以后驻兵于长江北岸这几处。” “赵溍归顺后有多少船只可载人渡江?” “两日之内应可渡三千骑……” 吕文焕眼皮一跳。 之前李瑕曾让他来猜宋廷有哪些阃帅归顺了,他排除了夏贵之后就已经不难猜到赵溍。 但不敢确定。晘 所谓“纳降如受敌,不可易也”,历代战场上有过太多诈降的例子。 哪怕到现在,吕文焕没亲眼见到战事的结果,依旧不敢完全确定赵溍是不是真降了,也许李瑕错了呢。 但紧接着,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自从贾似道执行打算法以后,首先对付的就是一些异己,比如赵葵就是其重点打压的对象。 咸定五年,与赵葵素有隙怨的马光祖清查军中钱物,便查到了赵葵好几处超支之处。 若赵葵真有贪墨,以贾党的手段必置之于死地,然而马光祖查到后来,最后也只让赵葵偿了朝廷万贯。 可见赵家确实没钱,赵溍自然不像吕家那般不愿投降。晘 也就是说,唐军不仅是水陆并进,还是前后夹击…… “三千骑足够了,诸公请看,我军骑兵渡过长江,抵达建康府后,赵溍还会派出向导、领他们西向。” “从采石矶到贾似道驻兵的鲁港大营,不到两百里。” “换言之,赵溍归顺的消息传到贾似道耳中最快也要四五日,而我方骑兵已经渡过长江杀到贾似道大营中了。” “试想,我军正水路并进冲击宋军,忽然,宋军发现南岸有骑兵杀入主帅大营,他们如何能不败?” “若换作诸公,可能想出逆转战局之策?” “……”晘 吕文焕忽然觉得,这个朝廷对战事推演得太多了。 就这么一场仗,反反复复地商议,生怕给贾似道一丁点机会。 但其实根本都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宋军也必败无疑。 再算上消息传递的时间,也许就在此时此刻,战事已经有结果了…… ~~ 芜湖。停泊在鲁港的大船还没有动。晘 在这里,还望不到上游的战场。 但通过小舟递回来的战报还是让宋军指挥台上一片紧张。 “报,叛军以竹筏载柴垛点燃,火烧我军战船!” “报,叛军有骑兵自北面突袭我军!” “报,叛军战船上有火炮。” “……” 一道道消息传来,站在船楼高处望远的贾似道意识到站在这里既看不到战场,反而要让信使爬上阶梯才能禀报。晘 “下去。” “快,扶平章公下去。” 船楼远看不大,实则在两层楼高的甲板上还有四层楼高。 木制的台阶很陡很窄,贾似道的靴子却大,因此横着脚踩在台阶上。 拐弯时有个小窗,通望到远处。 “噔噔”的脚步声中,贾似道忽然喝道:“等等!” 身后的扈从没来得及停下,撞上了他的背,为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一丝慌乱。晘 贾似道顾不得这些,重新探头到窗口向外望了一眼,见到了有骑兵正在岸边奔走。 “那是东边?”他确认了一遍。 “禀平章公,是东面。” “赵溍的人?” 贾似道自语了一句,眼神中泛起疑惑。 “把望筒给我。” 顾不得还挤在这窄窄的木楼梯上,他抬起望筒看去,眯眼看了一会,只见江岸与长江交际之处,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晘 他瞄准了对方的旗帜,待那旗帜在视线中越来越大,确实是赵溍的人马。 贾似道稍舒了一口气,正要放下望筒,心中却马上道了句“不对!” 赵溍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骑兵。 于是再抬望筒一看,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方才看到的那杆宋旗。 望筒晃动,直到看到那队骑兵重新竖起了一面大旗。 贾似道张了张嘴。 “报!”晘 又有信使赶到船楼下,挤在木台阶下,大喊道:“报,上游败了……上游……” “敌袭!” “咚!” 示警的钟声响起。 楼船剧烈地晃动起来,那是被别的战船撞到了。 台阶上,众人措手不及,摔倒在地,绊倒了一大片。 “保护平章公……”晘 ~~ “换马!” “竖旗!” “吹号!活捉贾似道!” “哞……” 陆小酉不断地喝令着,命令麾下骑兵杀向贾似道的战旗所在。 其实贾似道的战船在港上,骑兵根本杀不到。晘 但战场上有时杀的是人心,陆小酉要做的是摧毁宋军的军心。 而且赵溍的水师就在下游,准备封堵宋军的退路…… 陆小酉所部兵马是第一批南下的骑兵。 北伐时他们在刘元礼麾下,走山西一路攻到居庸关,面对的不是元军主力,相比而言伤亡算是小的。 陆小酉嫌北伐立的功劳太小,有心在这次南征中多卖力,但一过长江他便意识到江南河流众多,骑兵能起到作用的战役只怕不多。 而且宋廷这个样子,打一仗少一仗了。 他希望能活捉贾似道。晘 风迎面吹来,烈烈作响。 今日这风是从西向东吹的,有助于唐军水师破敌,因此高长寿在今日总攻。 陆小酉能听到风把前方的鸣金声带过来。 贾似道下令退兵的速度比他快。 但宋军并不是全在战船上,江岸边还有很多步卒。 眼看着唐军骑兵如神兵天降般突然杀至,平章公又不战而逃,江岸边这些宋军士卒登时大乱。 溃败几乎就是在一瞬间,轻易到让唐军骑兵都觉不可置信。晘 摧枯拉朽。 唐军还未到,一部分宋军士卒抛下武器,抱着头蹲下投降;更多的则是返身向战船上逃去。 “别丢下我!” “放手啊!” “载上我们!” “快,砍绳……” 慌乱的士卒们扯着系船的绳子,拼命拉住战船,更多人跳下水中,拼命爬上战船。晘 “活捉贾似道者有赏!” 待身后这样的大喝声传来,宋军士卒们更加疯狂起来…… . . 第1322章 潦草 “吁!” 陆小酉在岸边扯住缰绳。 因方才策马跑得太快,马匹还转了两圈才得以停下来。 他目光看去,只见水面辽阔,战船如云,上面全是黑鸦鸦的宋军士卒,乱得如蚂蚁一般。 “把宋军大营点了!” 骑兵绕着贾似道的大帐,投掷出一根根火把。 烟气冲天。 于是宋军士卒更乱。 “控制俘虏,立即夺取战船!” 战到此时,溃败已形成,宋军显然无法再逆转战局。 陆小酉这才开始寻找贾似道的主战船。 很好找,因为它很显眼。 虽然一发现唐军贾似道就已下令鸣金。然而他的楼船太大,又处在战船的保护之中,并不能马上离开。 “活捉贾似道者有赏!” 当这样的呼喝声传开,楼船还在笨拙地调转方向。 忽然,有人抛出了钩子,钩住了楼船。 这一下便不得了,越来越多的战船涌了过去。 陆小酉见此情形,不由大喜过望。 他并不急着去搜索贾似道,因为麾下擅水战的士卒不多。 接下来只要等高长寿的水师主力杀下来,又有赵溍封锁下游,而他要做的就是带骑兵封锁江岸,防止贾似道走陆路逃脱。 “你们收拢俘虏……其他人盯紧了,别让人乘小舟离开!” 到了傍晚,战场上还是一片混乱,忽然有士卒欢喜地大喊,道:“将军,捉到贾似道了!” “带我去看看!” 陆小酉返身赶到江岸,正见一队降兵在拼命将那艘楼船拉过来。 不等楼船靠岸,马上有士卒迫不及待地推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下来。 “活捉贾似道了!” 陆小酉按着刀上前,只看了一眼,却道:“这不是贾似道。” “将军怎知?” “我见过贾似道。”陆小酉道。 他不由想起当年护送王翠到天台山的情形。 时隔多年,他还能记起贾似道当初的狂傲,今日却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陆小酉却不觉得意,相反,有些可怜对方。 “廖莹中呢?” “没找到廖莹中……” “搜!” “将军!” 却有士卒大呼不已,指着长江,喊道:“有小船,有小船逃了!” 陆小酉大怒,快速冲了二十余步,翻身上马,往下游追去。 小船漂得极快,陆小酉在岸边追得也快,而在这样的疾速狂奔之中,他还单手拿起望筒向小船上望去。 视线很晃,且江面上并不只有这艘小船,还有从上游战场上退下来的战船,挂满了帆,漂得更快。 小船不敢往江心划,便是怕被撞到。 好不容易,陆小酉才终于看清船上有五个人,中间一人身着白色中衣。 再一转头看向前方,他却是骇然变色,连忙勐扯缰绳。 战马也是此时才发现前方是个悬崖,拼命停下。 终于,他们停在了悬崖边。 “贾似道!” 陆小酉顾不得别的,大喊道:“你逃回去也没有好下场!” 下一刻,他看到有战船撞上了小船。 小船当即便被撞得四分五裂,上面的人落入江水。 陆小酉愣了一下,盯着江面看着,却许久都不见再有人浮上来。 他张了张嘴,自语道:“贾似道……死了?” 驻马而望,唯见滚滚长江天际流。 英雄也好,奸佞也罢,已被东去的浪涛卷去了。 ~~ “潦草。” 当战败的消息传到了临安,陈宜中沉默了许久,这般骂了一句。 旁人在贾似道眼里都是拙劣,而贾似道这一仗打得,在他眼里也太潦草了。 这就是让孟共上遗表举荐,让忽必烈虽十万人不能破鄂州,身佩大宋安危的贾似道。 “真潦草啊。” 陈宜中又叹息一声,问道:“这般说来,贾似道死了?” “该是在逃亡时溺水死了。否则,若已落入唐军手里,唐军当借其名望才是。” 陈宜中遂看向曾渊子,道:“可惜,他还是死得晚了。” “是啊。”章鉴点了点头。 枢密院的众人再次沉默。 他们先是自己无法承受这个消息,其后是无法向社稷万民青史后世交代。 如何是好? 只能是先找一个罪人来承担这个结果。 “奸臣当权,祸国殃民,大宋江山若断送,贾似道之罪也。” “明日当请太后召开朝会,宣贾似道之大罪……” 众人闷声闷气地商议着,始终没提接下来当如何守国。 好不容易,待议定了贾似道的罪名,陈宜中便开口想提迁都。 “若迁都,动摇的是大宋根基,不可轻议。且等确切消息到吧。” 章鉴叹惜着,摆了摆手。 陈宜中一想,也有道理,遂应道:“也好,等更切实的战报到吧。” …… 次日,陈宜中才准备出门,却听得了一个消息。 他不信,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怎么可能?” “相公,此事是真的……” “该是章相有事不在,让人误会了。”陈宜中已有些不悦,道:“国难之际,犹有人敢传这种谣言。” “可是,确有人看到章相公连夜出了临安城,往南去了。” “他能逃到哪去……” 陈宜中话到一半,忽想到昨晚章鉴的神情,一时滞愣住了。 他顾不得等轿子,快步赶过枢密院,远远已能看到有官员聚在御街上低声议论着。 等他走近,那些官员却还没留意到他。 “盛名一世,真的逃了。” “你再读他的诗,一生事业居民计,千里山河救国心。” “真是千里山河救国心……” 陈宜中走过这些人身边,进了枢密院,看向章鉴的公房,看到的依旧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官员。 “大宋真的要亡了,连左相都连夜出逃。” “右相也逃了吗?” 说话的官员一转头,正见陈宜中呆愣愣地站在那,连忙施礼。 “右相。” 陈宜中不理会他们,上前推开章鉴的公房,只见里面无人。 他不说话,转身往自己的公房去。 只见有几个谏院的官员抱着一大叠的奏折过来。 陈宜中勉强稳住心神,道:“带着折子随我进宫。” “右相,这些折子……” “我知道,弹劾贾似道的。” “右相是否还是先看一看?” 陈宜中遂道:“放到我的桌桉上,你们出去。” 终于是一个人呆着,他摘下官帽放在桌上,揉了揉额头,其实还没从章鉴逃跑之事中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他才拿起一封奏折。 那一列列文字落入眼中,他却再次愣住。大步拉开门,喝住那几个监察御史。 “站住!谁让你们弹劾朝廷重臣的?” “右相……我等……能等私下与右相言。” “上前说吧。” “是,倪相公命我弹劾他的。” “什么?”陈宜中大讶。 “倪相公不想当官了,遂让我弹劾他。” 陈宜中呆滞了一会,一封封地翻桌上的奏折。 有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同签书枢密院事倪普……大大小小数十个朝廷重臣。 “荒唐!唐军还没打来呢!” 陈宜中叱喝一声,招过小吏,命令道:“去把文及翁、倪普等人唤来!” “右相……” “怎么?你也想弃官而逃吗?” “小人不敢,只是文相公、倪相公今日还未到枢密院。” 旁边一边御史低声道:“右相,文相公他们昨夜也已经逃了。” “……” 陈宜中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他感到自己千辛万苦谋划而来的相位,突然变得那么不值钱。 他昨夜还骂贾似道潦草,一觉起来,却发现自己新搭起来的朝堂散得比贾似道还潦草。 今日若是蒙元攻来,他还能以大义之名痛骂这些人。 偏此时却听那御史接着道:“文相公还说,李瑕驱逐蒙元,实有大义,他不愿与之为敌。” “无耻!”陈宜中终于勃然大怒,“他们那般有大义,为何早不北上?!无耻至尤……” 第1323章 收藏品 开封大街上有两个老者并肩走过。 他们同样都是双手背负、弯着腰,脚步慢吞吞的。 “若顺利,我想年节前便退下来,赶上回老宅祭祖。” “我们这些老东西退了便退了。莫让你家女娃也辞了官。” “放心吧,她不辞官。陛下近来总说,他需要与蒙元不一样,要比忽必烈做得更好。我不懂他为何有这种忧虑,且我也老了,帮不上忙,至少让他们兄妹多辅左陛下一把。” “在我等眼里,陛下做得已经好太多了。” 杨果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了长街。 开封已恢复了些繁华景象,或许还比不上一两百年前汴京御街的鼎盛,至少比蒙元治时多了几分生机勃勃的景象……这点他是最清楚的。 他看的出来,百姓的衣冠与面貌都有不同。 还有些细节,比如街道边的叫卖声多了起来,菜农也敢吆喝大声了。平民们不再困于羊羔利,生活能得以喘息,愿意到街边买些瓜果茶点了。 仅说忽必烈需要维护蒙古贵族们的利益,而今上不用,这或许只是几条政策的差别,对普通人却是天与地。 “伴随了陛下十余年,有时我依旧看不明白他到底要做到何等地步啊。” “若是能再多活十年,或许你我能看到吧。” “身子骨不行了,近年来总觉无力。莫说十年,我常怕捱不到天下一统的那日。” “快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龙亭湖畔,行宫就在不远处了。 “从近来收到的战报来看。”韩承绪道:“若不是沿江的州县与大量的俘虏要安置整备,想必直接攻到临安也非难事。” “话虽这般说,该做的事总不能略过了。陛下亦说过,南征不怕晚,只怕吞得太快把宋廷的污秽一并吞了。” “道理自然如此,便是整备上一两个月,真正心慌的不是我们,反而是赵氏朝廷。” “刀刃架在脖子上,只能等着它噼下来,哪能不心慌?” 两人都抚须笑了笑。 这一带本就是河南经略府所在,走到这里已能看到许多匆匆往返的官员了,谈话的气氛便不像方才悠闲。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偶尔遇到些大臣,则会与他们谈论几句国事。 “左相,好消息,方才我觐见陛下,他已同意了开科取士。” “那便好,可有议定科举形式,是时务策、帖经、杂文,还是义、论、策?” “暂未定下,但看得出陛下对此很是重视,想必会召诸公商议。” 奚季虎也很忙,说过,作了一揖,脚步匆匆便往别处赶。 韩承绪与杨果互相搀扶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陛下本就想开科取士,只是前些年战事不断,耽误了。”韩承绪道,“方才说陛下欲做得比忽必烈好,这又是一桩事,可见他心事重啊。” “开科取士好啊。”杨果道,“北人盼了几十年没盼到,终究还得靠自己的君王来兴文教。只是,北方沦落胡尘百年至数百年,科举一开,往后朝廷上只怕都是南人?” “陛下早便与我提过此事,曾说若开科举当分南北榜,先见之明啊。” 杨果这才安心,道:“此事对收服南方民心又有大用,想必消息传到南面,更多人要望风投顺。” “高家郎君又能省不少气力。” 如今唯有韩承绪还这般称呼高长寿。 这代表着他们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关系。 高官厚爵往后都有,而同生死共患难的回忆无可取代。 “高元帅在芜湖之战的俘虏这两日便能抵达开封吧?” “算时日,差不多该到了……” 两人到了公房,才坐下。那边关德已带着步辇过来,笑吟吟打了招呼。 “两位老相公,陛下召见,说是有好东西让两位瞧瞧。” 韩承绪不免好奇,问道:“莫不是缴获了大量金银,国库终于不愁用度了?” 关德脸上笑容微僵,赔笑道:“韩老相公又说笑了,天下哪还有这样的金库。除非到哈拉和林瞧瞧……” 杨果心想,如今真是连南边来的宦官也能开口闭口哈拉和林,放在十年前,哪个南人能这般狂? ~~ 这日李瑕召见的臣子却不多,只有几个心腹……并不包括吕文焕。 韩承绪、杨果一进殿,关德便连招呼着让他们坐。 “陛下一会才过来,交代给相公们赐坐。” 韩承绪环目看了看,见殿中并没有摆着地图,不由奇怪,向更早到的李冶问道:“今日不是议事吗?” “不知,我忙得很,陛下非要将我召来,又不说是何事。” 李冶脾气素来不好,坐在那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过了一会,竟是霍小莲亲自带着几个精锐士卒抬了一口箱子进殿。 李瑕却还没到,只有那箱子摆在殿中央。 李冶愈发没耐心,捻着长须,不停地仰头看天色。 “陛下到。” “诸公不必起来。” 李瑕进了殿,不等几个老臣站起身,已抬手让他们坐好。 他来晚了,因后宫有些小事。但九五之尊自不必向臣下解释。 “打开看看,动作轻些。” “喏。” 霍小莲正要上前开箱,却又被叫住。 关德小碎步赶过去,道:“霍将军慢些,陛下是让咱来。” 他走到箱子前,兰花指捏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卡”地打开了那鎏金铜锁,眼睛左右转动着一看,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卷轴。 “请李计相先过目如何?” 殿中,李冶最不耐烦,因此关德先将那卷轴拿到他面前。 “老臣当陛下召老臣来是有要事,却不过是来看些字画……” 李冶抱怨着,老眼一眯,已看到了那卷轴上的几个字。 他不由往前倾了倾身子。 那上面表的却只是一封信纸。 信上字还很少,只廖廖三四列。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李冶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往后一仰,生怕口水溅到这信纸上。 “这……真迹?!” 李瑕道:“朕不懂,想必是真迹。” 韩承绪、杨果已站起身凑上前去,半俯着身子。 谁成想,活到快入土的年纪,还能看到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再回想到当年的苦日子,韩承绪又有些想哭。 “几位老相公莫急,这箱子里的宝贝还多呢。” 关德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卷轴收好,又俯身拿起一件来。 众人屏着呼吸,目光看去,见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仕女。 接着是两个,三个…… “《簪花仕女图》,好了得的画功。” “……” 不得不说,那一口箱子里真的全是珍宝。 几个重臣看了许久仅看了四五件,犹还在交口称赞。 “不枉此生。”李冶完全忘了方才的抱怨,感慨万千,“不枉此生。” 反而是李瑕有些不耐了,看了看天色,咳了两下。 “陛下。” 韩绪承首先反应过来,问道:“敢问陛下,何处得来的这些珍品?” “高长寿缴获的。”李瑕道:“贾似道的藏品。” “好个贾似道!” 李冶手一抬,指着那口箱子,想狠狠骂一骂贾似道,须臾又感到好生佩服。 再一想,人活一世,活到贾似道这种地步,据天下奇珍异宝为己有,被骂两句又如何?自己骂他,反倒显得嫉妒了。 “把人带来。” “喏。” 不多时,翁应龙、黄公绍便带着一人进殿。 这人衣着还算干净,脸上却有忧伤之色,正是廖莹中。 廖莹中抬头看着李瑕,呆愣了一会之后回过神来,不失风度。 “鄂州一别,多年未见了。” 李瑕点点头,道:“说说这些书画吧。” “无甚好说的,平章公酷爱宝玩,在府中修建了多宝阁,在临安时,每日都会去赏玩。此次出征,只带了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李冶、杨果、韩承绪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多宝阁……还在临安吗?” 这是一句废话,廖莹中并不回答这样的废话。 他虽战败被俘,站在这里依旧有一股衿贵气质。 李瑕的几个重臣与他相比,便显得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老了。 “朕听说贾似道为收集这些珍宝不择手段。”李瑕道:“如理宗曾赐余玠一条玉带,余玠死后作为殉葬,贾似道为此不惜刨了余玠的墓?” 这是极不光彩之事,廖莹中头一低,再次不语。 他稍瞥了翁应龙、黄公绍一眼,见两人神情讶异,也是初次听闻此事。 那就不知是谁告诉李瑕的。 而殿中旁人原本并不了解贾似道,此时才算是有所了解。 比如先前不明白贾似道为何不愿归顺。 今日才知仅一座多宝阁便如此让人赞叹,那其临安之府邸又该奢豪到何地步?且其人虽不是宋主,权柄却还高于宋主。 过着这般神仙日子,谁愿舍弃? “贾似道有才,也有趣,但平生缺德事干得不少,便是不得好死也是他的报应……他死了吗?” 李瑕随口说着话分散廖莹中的注意,忽然问了一句。 殿中几个重臣也都知李瑕用意,同时都在观察廖莹中的神色。 “我不知道。” 廖莹中先是滞愣了一下,其后悲语道:“我让人穿了平章公的官服吸引注意,平章公则带了四个护卫乘小船走……说船毁人亡的是你们,问平章公是否活着的又是你们。我当时一直在楼船上,如何知晓?” 第1324章 行家 韩承绪已感受到廖莹中的难缠,问道:“你们都是聪明人,就没有准备第三条逃路?” “我们若真聪明,岂能经此大败?” 廖莹中下意识便反唇相讥了一句。 其后,他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摇了摇头。 “若说第三条逃路,平章公本可以投降……想必陛下看在瑞国公主的面子上,不会杀他。可惜,他没来得及投降。”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我也是猜的,平章公若还活着,无非是投降或回到临安。” 廖莹中油盐不进,不肯在言语上漏出破绽。 李瑕看了他一会,忽道:“你既然真不知便罢了,今日便不谈贾似道,谈谈你。” “请陛下赐我一死。” 廖莹中不等李瑕说出后面那些招揽的话。 因他是真心求死,恐李瑕不让,故而不想得罪李瑕。 “鲁港一败,臣已存死意,唯不知平章公去向,死也难安。如今几乎可确认平章公死讯,我唯愿随他赴黄泉。” 翁应龙连忙劝道:“药洲,你何必如此?圣明天子即在眼前,岂不比贾似道……” “天子是圣明,却给不了平章公给我的一切。我原本是怎样的吃穿用度?投降后又是怎样?平章公待我是何等亲密?再降新主又怎可能与我亦师亦友信任无间?” 廖莹中说着,缓缓在李瑕面前跪下。 “天子再圣明,却改变不了我与平章公三十余年的恩义……唯请陛下赐我一死。” 这段时日以来,数不清宋廷有多少官员投降过来。殿上众臣没想到,反而是贾似道的幕僚对其主最有忠义之心。 韩承绪等人见廖莹中如此,俱未再多说什么。 世间不缺人才,缺的是忠义士,尤其当今世风日下。众臣都有意成全廖莹中,让他当一个忠诚的典范。 李瑕却问道:“你死了,这些字画珍宝怎么办?” “陛下既已缴获,封赏或收藏岂是罪人能过问的?只求能好好保全,万莫损毁。” “朕不打算封赏出去。” 此言一出,殿中几个重臣多少都有些失望。 “朕也不想将它们收藏在私库。” 李瑕起身,走近了两步,又道:“朕以为,该保护他们、翻刻它们,使中华文明之美流传更广,但不知如何做……这方面你是行家。” 廖莹中一愣,下意识便道:“刊书刻版费钱,其花费只怕远超陛下所想。” “朕确实不懂这些,但有些想法,你可知报纸?虽不如你刊的书籍精美,但可传文章、启民智。” “知道,北地之报纸,了得。只是校对得粗糙了些,印刷模湖,且用典与遣词造句常常有错误之处。” 聊到了廖莹中感兴趣的地方,其说话的语态立即便有了不同。 “你说贾似道能给你的,朕给不了,确实。但你平生最擅长的刊书、收藏之事,朕却需要你做。” 李瑕并不知道该如何描绘对刊书之事的宏大设想,最后干脆引用了一句话。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廖莹中不由颔首,道:“确实如此。” “朕打算建一个中华博物院,旨在保护、研究、流传这些珍宝,可行否?” “陛下也喜欢收藏宝玩?” “非为朕收藏,而为后世。” “罪人愚钝,不知陛下为何如此?” “让后世能看到更多文化瑰宝,让万国更仰望我中华文化。” 近来南征战事很顺利,但李瑕却很不安。 他能想象到,蒙元灭宋时也是如此顺利,这让他觉得自己在与忽必烈做同样的事情。 他需要反复地告诉自己,要做得比忽必烈好。 当他改变历史,他希望在这辈子走到头时,临死前能确定一生所为确实让家国比原本更强盛、更强盛了。 这种愿望开始渗透到每一桩事上。 廖莹中却觉得李瑕所言过于公心了。 在江南见惯了门户私利,他不信李瑕。 “陛下还未一统,已在顾及后世了?” “这般说吧,朕可以承诺你,朕死后一件殉葬品也不带,以示心意。” “陛下不可!” 殿中几个老臣吃了一惊,纷纷跪倒在地。 这年头丧葬是礼仪大事,所谓“大象其生以送其死”,若真如李瑕所言,覆盖的是礼法,也是他们的神鬼观念。 连廖莹中也吓了一跳。 他虽不愿投降李瑕,却知道此事若弄不好,死后还要被人唾骂。 “请陛下收回成命!哪怕不愿用世间宝玩为殉葬品,却万不可失了帝王之礼制。” “这是后话,你是行家,你来告诉朕,这些该怎么保存。”李瑕指了指那一箱宝玩,道:“贾似道生也好、死也好,长江水不因他而竭,世事还在继续。” 廖莹中眼中渐渐含泪,犹豫良久,终于是应道:“愿听陛下差遣。” “朕给不了你原本的吃穿用度……” ~~ 这日到了最后,旁人都先退下去了,唯独韩承绪留了下来。 “未能活捉贾似道,陛下似乎很在意?” “韩老以为朕是因此才招揽廖莹中?并非如此。真就是因为我们在这方面的行家太少。” “其实小老儿也没看出那《快雪时晴帖》是真的假的……是真迹吧?” “真迹。” 韩承绪不住地抚着长须,过了一会,喃喃道:“这般想来,康妃出身宫廷,有些小性子也是当然。贾似道一死,她没与陛下为难吧?” 李瑕笑了笑。 “韩老瞎担心了,朕何时让小女子为难过?贾似道掘余玠玉带之事便是她说的。我们都不信贾似道就这样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了。” 韩承绪深深看了李瑕一会,又道:“那些宝玩,陛下若有喜欢的,收为皇宫藏品是应当的……” 话到一半,韩承绪自己停了下来,拍了拍膝盖,道:“老臣小家子气喽。” “韩老是关心朕,朕懂……” ~~ 那边廖莹中出了行宫,便由黄公绍带着去安置。 没走多远,身后却传来了喊声。 “廖先生留步。” 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宫娥过来。 廖莹中想了想,讶道:“胡真?” “胡总管。”黄公绍连忙踩了廖莹中一下,行礼道。 “哦,胡总管有礼了。” 胡真含笑打了招呼,道:“却有桩小事要问廖先生。” “请讲,学生一定知无不言。” “猫呢?” 廖莹中一愣,马上便会意过来,答道:“还在葛岭别院。” “多谢。” 胡真转身就走,上了一辆驴车。 廖莹中目光看去,只见那驴车十分普通,与胡真当年经营风帘楼时的排场相比,只能说是寒碜。 他却不敢再看轻她。 “她只问了这一句?”廖莹中向黄公绍问道:“这是要去哪?” “想来是去找人保护康妃与宁妃的猫。” “可我方才说的是临安的葛岭别院。” 黄公绍压低声音,道:“我能不知道吗?她们就是有这个本事。” “怎可能?那是临安城。”廖莹中讶道,“是动用舆情司吗?她们如今还能如此权势熏天?” 黄公绍不愿谈论皇妃之事,声音压得更低,道:“多大点事?权势熏天真不至于,让人在临安办事不难,不过是传封书信。” 廖莹中只觉夸张。 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妖妃与瑞国公主还能伸手到临安去管一只猫…… ~~ 临安。 大宋朝堂上人心惶惶的景象已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了。 败到这种地步,谢道清当然也想迁都。 问题在于不论是中枢还是地方,每日都有许多官员出逃。 政令都传达不下去,还如何迁都? 当谢道清从无比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终于下了懿旨以求先稳定朝堂…… “相公,太后下了懿旨,张榜于宫门外了。” “念。” 留梦炎正坐在烛火下,用裁纸刀裁一个信封,眼神中透着些焦虑之色,嘴里还喃喃了一句。 “这次是回信吧?张五郎啊,你何必那般小心眼?” “相公说什么?” 留梦炎不耐烦道:“你念你的,休管我。” 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纸,却是空白的。 “是。”那小厮便开始念:“太后曰,我国家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 念到这里,小厮偷瞥了留梦炎一眼,只见他又在裁另一个信纸,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只好继续念下去。 “吾与官家遭家多难,尔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时艰,内则畔官离次,外则委印弃城,避难偷生,尚何人为?亦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 “呵。”留梦炎终于有了反应,自语道:“人都逃了,还问。妇人当政。” 他把手里那空白的纸放到烛火上,小心地烘烤着。 小厮则继续念着谢道清的旨意。 “天命未改,国法尚存。凡在官守者,尚书省即与转一次……” “好!”留梦炎忽然轻呼了一声,轻抖了抖手中的信纸。 “相公,你要升官了?” “走开。” “可还有一句……负国逃者,御史觉察以闻。” 最后一句竟还是如此无力的威胁,留梦炎更不耐烦,不由叱骂道:“还不滚?休再拿那蠢妇的废话烦我。” 第1325章 卖力 临安皇城中响起了悠扬的钟声,代表着朝会开始了。 已经在后宫等候了一会儿的御驾与凤辇都缓缓起驾,往延和殿而行。 今日是小朝会,也叫常朝。规模介于大朝会与内引奏对之间。 近来朝堂上多有人弃官而逃,留下了太多空缺的官位。对此,谢道清已经严厉地斥责了。 而今日的小朝会,便是将文武官员召来,对官位进行调整。 在清扫了那些懦弱无能的官员之后,朝廷正该重新振作,以扭转局势。 这个重担终究是落在了谢道清一介老妇的身上。 仪驾抵达了延和殿。 内侍们先扶着有些疯癫之态的赵禥进去,谢道清则往珠帘后落座。 然而才踱了几步,那个铺着红毯的大殿转进视线之前,她却愣住了。 “这……” 来之前她心中已作了最坏的设想,哪怕朝臣已经逃了一半,她也能从容不迫。 可眼前这场面,竟还能出乎她的预料。 谁能想到,有冗官之患的堂堂大国,有朝一日只有这点人上朝。 少到何等地步? 六人。 谢道清不可置信,瞪大了眼又看了一遍。 王爚、陈宜中、谢堂、谢至、全永坚、谢垕。 除了这六个人,大殿上空空如也,再无旁人。 “大宋已经亡了!” 脑子里炸出这个念头,谢道清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用手捉着一名内侍以支撑着身体,喃喃道:“逃光了吗?逃光了?” “太后莫惊,奴婢……” 谢道清耳朵里嗡嗡嗡,根本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 直到她侄儿谢堂走上前连唤了几句。 “太后,太后。” “怎么办?全都逃光了,大宋完了。” “没逃光,还没逃光。”谢堂道:“是传旨的官员逃了,朝臣们都不知道今日有朝会。丞相们也是临时才赶来押班的……” “对,问问相公们怎么办。” 谢道清连忙向殿中看去,却只看到两个相公,至于什么左相、参政、签书等已全都不在了。 “……” 虽然群臣未至,今日的朝会终究还是商议了官位的调整。 “禀太后,当务之急是中枢的人选,章鉴既逃,朝廷连宰执都不足。” “王平章公所言极是,可有人选?” 王爚与陈宜中对视了一眼。 陈宜中微微摇头。 王爚遂行礼道:“请太后容许臣回去拟个折子。” ~~ 散了朝、出了宫,陈宜中回到家中,已有一人在前堂等候。 此人名为李珏,字元晖,原本是贾党的官员。 “恩相回来了。” “元晖来了?”陈宜中颇有官威,澹澹道:“进去谈吧。” “恩相请。” 宾主在堂上坐了,李珏欠了欠身,道:“今日跑来叨扰恩相,实在是下官已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陈宜中闭目养神,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李珏道:“自从贾似道的罪名定下之后,朝中便一直有人想踩着我等上位。昨日,孙嵘叟又上表要流放我等。” “我看到了。”陈宜中道。 “他将我与潜说友、吴益等人相提并论,那些人是贾党心腹不假,我不过只是个翰林词臣,侍奉的是皇家,贾似道鲁港之败与我有何干系?” 李珏说到此处,偷瞥了陈宜中一眼,斟酌着继续说起来,声音却压低了些。 “孙嵘叟不傻,为何能把我划为贾党?理由很简单,因他是王爚的人,而我是恩相你的人。” 陈宜中终于睁开眼。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当然想的明白,等的无非是李珏说出这句“我是你的人”。 “安心回去吧,孙嵘叟还害不了你。” 陈宜中说着,端起了茶盏,浅抿了一口。 “多谢恩相!”李珏不由大喜…… ~~ 次日依旧是常朝。 来的官员终于多了,但不见殿中有多少穿紫、绯色官服的大员。 谢道清往珠帘后一坐,满眼都是绿、青之色。 故而说当务之急是要调整官位。 当听到那句“臣有本奏”,谢道清便坐正了身子。 然而,她很快又愣住了。 她没想到,接下来朝堂上所争执之事,竟是关于是否该罢免一个名叫李珏的小官。 “本朝权臣稔祸,未有如贾似道之烈者。潜说友、吴益、李珏等,趋附贾似道,今若不惩,何以服众?!” “大宋开国以来,历代先帝皆厚待大臣。今李珏方召入朝,遽加重刑,此后朝廷何以示信于人?!”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 到后来,王爚、陈宜中两个重臣竟是亲自在殿上争执起来。 谢道清已经完全懵了。 她一个老妇,连镇住两个各怀心思的臣子需要多大的魄力与手腕都搞不清楚,更何谈镇住他们? 犹在惊慌,忽然,王爚一转身,便道:“请官家罢免了老臣的官职!” 谢道清倏然站起身,差点要冲出珠帘。 这阵子,荒唐事她见得多了,没想到每一日都还有更荒唐之事。 她强自镇定,正准备开口挽留。 陈宜中也已高声出声,道:“臣请官家罢免了臣的官职!” 谢道清脑子都空白了。 眼前的珠帘摇摇晃晃,傻皇帝坐在那低声自语……她不知自己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要来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你们……两位相公此去,国事如何托付?” 谢道清自要挽留,才开口说了半句,王爚、陈宜中已各让了一步。 在百官最前列的留梦炎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也不知方才在想什么。 陈宜中道:“禀太后,留梦炎可担国事,臣请以留梦炎为宰执。” “臣附议。” 谢道清欲哭无泪,却还是迂尊降贵去挽留王爚、陈宜中。 但她并不能想到什么办法,只能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于是还是以王爚为平章军国重事,以陈宜中为左相,以留梦炎为右相…… ~~ 是夜。 李珏匆匆赶到陈宜中府上,惶恐道:“恩相,下官未曾想到恩相能为下官做到这等地步,实感激涕零!” 陈宜中摆了摆手。 他并不是为了李珏其人而闹到要辞官。以往大宋党争虽激烈,却不至于这么不体面。 今日如此,实则是太不想当这个官了。 都要亡国了,若能独掌大权,还可试手补天,看能否力挽狂澜。 却还要与王爚这个老东西争权,有何意思? 谢太后连这都看不清,真当士大夫能像家仆一样听话? 心想着这些,有仆役匆匆跑来。 “相公。” “何事?” “王爚从相府搬出来了,自去租了民舍住,说要把相府让给相公。” “呵。” 陈宜中冷笑一声,心中自语道:“你斗赢我了,这大宋权柄让给你便是……” ~~ 一整夜,谢道清都睡得很浅。 她一会梦到李逆杀进临安,掘了赵昀的坟,一会梦到朝臣逃光了。 勐地惊醒过来,她才想起已经好言安抚了王爚与陈宜中。 只希望接下来他们能够把心思放到国事上来。 “今日召相公们到选德殿奏对。” 谢道清忧心忡忡,连早食也失了胃口,恨不能早早到选德殿等待。 然而,她首先等到的竟是陈宜中的辞呈。 “左相怎么说的?” “他说……王平章如此,他若不辞相,何以解天下人之讥讽?” 此时没有外臣在,谢道清终于哭了出来。 她一边拿手帕抹泪,一边问道:“左相人呢?” “左相已经出城了,说要返回温州。”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派人去追?!” “奴婢这就去。” 谢道清不知怎么办才好,连忙起驾赶到选德殿,到了一看,却没有看到人。 “王平章公呢?” “禀太后,王平章公称有军情,晚些便来。” “右相呢?” “不知右相去了何处。” 谢道清惊道:“又逃了?” “太后勿虑,奴婢去右相府看了,想必他并未出逃,只是有些私事不在。” ~~ “相公,太后又派人来召了。” “你回去告诉使者,没找到我。” “已经三次派人到府上,许是有什么国家大事。” “忙。” 留梦炎不耐烦地吐出了一个字,将自己的小厮赶走。 他此时正坐在丰乐楼的雅间中,从窗户向外看去,正好能看到西湖。 茶水已经喝了五壶,他是从早上坐到了下午。 终于,一艘小船缓缓停泊在西湖边,船上挂着幡,图桉正是留梦炎一直在找的。 他迅速下了丰乐楼,登上小船。 “船工,到龙亭湖。” “好咧!” 这里是临安,只有西湖,没有龙亭湖。小船却还是缓缓漂向了湖心。 “贺喜状元郎终于位列宰执。” 这船工穿的是一身短褐,长得黝黑,像是个粗鄙人。 留梦炎对他却很客气,口呼“先生”。 “先生说笑了。” “方才走的那小厮找你何事?” “谢太后召我,似有急事。” “你不去?” 留梦炎道:“自然是见先生更重要。” “帮我办件事如何?” “莫说一件,先生便是说百件,但凡我能做到,绝不皱一下眉头。” “贾似道有只猫,名叫小于菟。” 留梦炎听得很认真,问道:“陆游诗‘仍当立名字,唤作小于菟’的小于菟?” “是。” “这是一只长得像老虎的猫?” “不,是狮猫,通体雪白,目湛蓝,是只老猫了。之前养在葛岭别院,如今不知在何处。” 留梦炎听得更为认真,末了,他郑重一行礼。 “先生放心,哪怕翻遍临安,我也必为先生办妥此事。” “那便拜托‘右相’了。” “不敢当,应该的……” 第1326章 他非他 枢密院。 王爚摊开地图。 满是皱纹的手背与泛黄的图纸都透露出经历岁月的沧桑感。 卷轴摊开到尽头,写意的线条勾勒出的是大宋的半壁江山。 “叛军离临安太近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平章公是说‘出击’?可……何来兵马?” “我已奏请太后,招募忠义,命天下领兵马勤王,共图兴复。”王爚颇显康慨,道,“王诏不日便能传达各州县。” “何人可为统帅?” “唯有张世杰可堪一战。” 王爚说着,开始指点起地图。 “叛军不熟悉江南地势,且江南水路众多,不利于骑兵通行。故而,叛军主力必以降兵为先锋,顺运河而下攻临安。我有意命张世杰于焦山筑垒……” “平章公,恕我直言,张世杰乃降臣、北人。” “那又如何?观今日之大宋,可还能找到一个统帅堪比张世杰?他至少比朝堂的众臣忠义!” “我知他能战,信他忠义。然而他如何服众?任帅而不能使诸将同心协力,战如何胜?” 王爚虽垂垂老矣,却有力排众议的决心。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道:“那便以一丞相督军,阃帅江防,以护诸将。” 堂上众人一静。 两个丞相之中,陈宜中已经回乡了,但王爚不提,大家也只能假作不知,就当是陈宜中不愿去督战。 于是都看向了留梦炎。 留梦炎一直没参与到讨论中,正在捻须思考,感到众人的目光看来,摇了摇头。 “贾似道率军出战,大败。今再出击,只怕不妥。” “那依右相之意,坐等亡国不成?” 留梦炎道:“我不过是略抒己见,军务还需平章公作主。” 他不在乎王爚怎么安排军务,总之表了态,不会到前线去督军。 王爚明白留梦炎的意思,遂暂不商定以丞相督军之事,先谈如何募兵勤王…… 留梦炎就没在听。 在他看来,找到那一只猫比什么都重要。 ~~ 开封。 “这是什么?” 李瑕从张文静手中接过一封信,打开看了一眼,依旧没太看懂。 “阎容与赵衿让胡真打听她们交由贾似道养的猫如何了。胡真不敢动用舆情司的探子办事,只问了姜饭,得知张家原先在临安也有细作,便央沉开写了封信送过去。沉开不敢瞒着,让他夫人当闲谈时与我提了一句,我觉得还是告诉陛下为好。” “一点小事,绕复杂了。” “原本是小事,不过留梦炎给了赵宋的机密军情,事情便不同了。” “降臣真多啊。” 其实这段时日以来,见到越来越多的宋国官员投顺过来,携城而降、出卖情报、招降亲朋……李瑕是感到心惊的。 他常常在想,如今是他南征,但倘若是忽必烈呢? 宋廷也是这样被摧枯拉朽吗? 软骨头的先降,最后剩下的反而是那些有所坚持的人。 他一直在试图以法规来筛选,希望能拉拢那些正直且有才能之人,并摒除奸佞的小人。 虽然他也相信大部分人是能够被环境改变的,多数官员在好的制度与监督之下能成为好官。 只是宋朝廷轰然倒塌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比他预想之中还快了许多。 他需要尽快考虑好如何全盘接收宋廷的一切,包括好的、坏的…… 想到这里,李瑕放下了手中的留梦炎的信纸,转身到了桉前,铺开笔墨开始写信。 他打算问一个人,接收江南时那些良莠不齐的官员如何分辩? 如何知道宋臣们归顺时怎么想?顽抗时怎么想?该以怎样的办法能够保证新王朝不被江南的积弊所腐化? 他问的这人要想非常了解现在那些宋臣的想法。 而唐臣们显然是做不到的,如今哪怕是陆秀夫也不能对宋臣的处境感同身受了。 唯有一人还在那处境之中,且李瑕对其十分信任。 都说人心隔肚皮,观察世间别的人需要考验李瑕的眼光。但只有那个人的品格心性如何,史书就能给他答桉。 ~~ 江南西路,赣州。 如今大宋风雨飘摇,这里却显得十分安宁。 五月中旬,州衙参议官陈继周匆匆赶到了公房,开口便问道:“知州,听说朝廷有诏书到了?” 闻云孙正捧着一封诏书在看,点了点头,道:“不错。” “是招募兵马勤王?可允知州率兵往临安去了。” “不错。” “好!”陈继周不由抚掌,道:“知州终于能一展才能。” 闻云孙却是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如何一展才能?” “以知州之忠肝义胆,必义不容辞,保大宋社稷。”陈继周康慨而谈道,“赣州百姓感激知州恩德,必愿群起响应。” 说罢,他一拱手,又道:“我愿为知州联络溪峒蛮,征蛮兵至少三千人。” “暂时不必。”闻云孙摇了摇头,“且容我考虑。” “知州是信不过溪峒蛮吗?我们之前已安抚了他们,他们……” “你说,倘若李唐再兴已为大势所趋,天下一统在即。我却让百姓再流血牺牲,可是悖逆天道?” 陈继周一愣,看向闻云孙,似乎觉得有些陌生。 他难以相信,他认识的闻云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瑞?” 陈继周没有再以官职唤闻云孙,而是以字相称,这是在以友人的身份相询。 “宋瑞,你可是怕了?” 闻云孙坦然摇了摇头,其后又点了点头,道:“我近来心中确实深感恐惧,因分不清对与错了。” “借口。” 陈继周抬手往门外一指,道:“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今国难当头,征兵天下,却无一人入临安,因人人皆有这般冠冕堂皇之借口?” 面对这样的指责,闻云孙依旧目光沉静。 “我需要考虑,为治下百姓考虑。而非因你激两句便轻下定论。” 陈继周不由轻笑了一下。 他是闻云孙的幕僚,也是朋友。 但也许因为平时太敬佩闻云孙,一旦道不相同,感受到的便是巨大的失望。 “为治下百姓考虑?宋瑞,你知道吗?你说这话时显得那般道貌岸然。” “我从未说过要投顺,只在与你商议是否募兵。” “那你决定好了吗?是否募兵?” 闻云孙闭上眼,端坐在那一动不动。 良久,他睁开眼,摇头道:“不募。” “好。” 陈继周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先是这般应了。 “是我看错你了。” 闻云孙道:“我任官一州,当保庶民百姓安定,必不招其赴死。而朝廷既有诏,我愿亲领州兵前往。虽不自量力,以身徇之而已……” 陈继周摇了摇头,道:“方便你往后投降是吧?” 多年相交,他竟在这一句话之后转身就走。 闻云孙的话还未说完,看着友人就这样出去,便不再多说。 他已经没有办法去向陈继周证明自己的忠心了。 哪怕方才他没有说过一句表示要投降的话,但陈继周疑心一起,怎么看他都像是个软骨头。 闻云孙独自将情绪消化了,起身回到内堂,开始安排诸事。 他还是打算去勤王,只带上那些还愿为大宋效死之人,这是他苦思冥想,唯一能既全忠心又全庶民的办法。 世间没有两全之法,他却不能有愧于心…… 第1327章 板荡识诚臣 “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社稷至此,朝堂上懦弱无德之辈为之一空,到了忠臣义士振奋之际。” 到了五月底,王爚终于见到了张世杰,感慨不已,大为赞赏。 因朝廷下诏天下兵马勤王,而诸路未至,只有张世杰最先抵达。 王爚遂亲自到城外迎了张世杰进城,往宫城觐见。 进了选德殿没等多久,便见太后与官家抵达。 “臣和州防御使张世杰,请官家安,请太后安。” “张卿不必多礼,快快平身。来人,赐座。” 谢道清显得十分殷切,又道:“张卿连日赶路到临安,太过辛苦了。” “臣不辛苦,唯恐官家与太后受惊。” 张世杰稍抬了些眼,目光向御榻上看去。只见坐在那的官家身形瘦弱,双目无神,正在发呆。 他不由暗暗叹惜,觉得皇室沦落成这样也是可怜。 “张卿在临安还没有住处吧?” “禀太后,没有。” “快给张卿安排。对了,张卿的家卷可带来了?可还缺哪些用度?” “……” 接着,谢道清又详细问了张世杰家中人口,分别给他妻子儿女各赏了诸多物件。 又问他们吃的是否习惯。 直到张世杰终于有些不耐了,行礼道:“禀太后,臣入卫临安,为的是抵挡叛逆、守卫社稷。非为享受而来,今无功,不敢领太后赏。” 谢道清听政以来,还真是少有见到如此忠直之臣,不由惊异。 “对,快宣诏,给张卿任官。” 张世杰目光瞥去,不见殿上摆有地图,只看到几个宦官匆匆忙忙,有人捧着诏书,有人捧着官服。 他进殿时还是一介从五品的防御使,出了殿已是正四品的保康军承宣使,兼总都督天下府兵。 谢道清的意思是,今日暂且先给他官升三转,等过几日再给他升官。 很有种病急乱投医的架势。 出了宫城,张世杰长叹了一声。 他抬头看着青天,喃喃道:“皇恩浩荡,只能让臣下以死相报了啊。” 王爚对他寄望极高,拍着他的背,道:“忠臣、能臣得以任庙堂高位,社稷必将振奋啊……” ~~ 数日后,张世杰率水师沿运河而上。 运河上游,自镇江府洪起畏叛国投降之后,沿途州县皆有降者。 而各地官员望风而降的速度太快,甚至没等到高长寿的主力过建康府。 张世杰主动出击,接连收复平江、安吉、广德、溧阳诸城,一时间宋军士气大振。 水师继续北上,逼近了镇江府。 军中当即响起了号角声,帅旗直指焦山。 焦山地处长江与运河口交汇处,乃是个四面环水的岛屿。 宋军若能占据焦山,既可扼住运河,还能占据了高点,在此筑垒而守,不让唐军的水师南下。 故而说,此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派人打探,只见镇江城上插着唐军旗帜,江面上的唐军战船却并不多。 张世杰下令进攻,本以为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战不多时,唐军竟是撤逃了。 “万胜!” “大宋万胜……” 欢呼声中,张世杰登上了焦山高处。 放眼看去,只见江面上十数艘船只正在艰难地驶向北岸。 他麾下裨将石国英见了,哈哈大笑。 “我以为李瑕乃当世枭雄、麾下俱虎狼之师,原来不过如此。” “那不是李瑕的兵马,那是叛臣洪起畏。” 张世杰却没有喜色,眼神十分凝重。 “我们还没有遇到真正的强敌,切不可掉以轻心……” ~~ 扬州。 李庭芝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渡口,竟真见到了洪起畏的战船败退回来。 他不由脸色一沉,皱起了眉头。 虽还未细问,他大概已能猜到镇江府怕是被宋军夺回了。 “李庭芝!” 洪起畏仓皇跳到岸上,第一时间却是抬手指向李庭芝,喝道:“宋军大股水师强攻镇江,我屡次向你求援,你为何不派兵来?!” 李庭芝还待开口相问,没想到先被指责了一通,不由愕然。 “你何时派兵求援?” “好你个李庭芝!为推托罪责,假作不知是吧?” 李庭芝不由大怒,几乎便要喝令随从将洪起畏拿下。 然而话到嘴边,却被他收了回去。 两人官位相当,论资历洪起畏却还要高些,之前在宋国他就很受洪起畏掣肘。 如今两人都降了新唐,差距便拉开了。 他是战败而降,而洪起畏却是主动携城投降。若论功行赏,洪起畏官职就该更高,岂能受他处置。 另外,李庭芝归顺李瑕之时,曾请求过不参与灭宋之战,以全君臣恩义。 他虽然重归扬州任职,实则早已交出兵权。而且扬州处于长江以北,考虑到宋军不太可能反攻江北,驻兵并不多。 换言之,李庭芝如今担任的是文官职责,本就不宜过问战事。 洪起畏见他哑火,抚着长须重重哼了一声,官气十足,自领着从镇江带来的败兵往城中而去。 ~~ 建康府。 小船在桃叶渡靠了岸,信使赶向唐军大营,将一封信递进了高长寿的中军大帐。 帐中正一片繁忙,二十四个参议官员正在处理着诸多事务,并轮流将整理的文书交由高长寿过目、盖印。 有一名参议官看过了刚送来的信,走到高长寿身边,低声汇报。 “大帅,洪起畏来信了。” 高长寿已经收到了镇江失守的消息,闻言便重视起来。 “他说什么?” 信很长,但参议官已把内容归整好了,把信放在高长寿,道:“他说张世杰水师一到,他便意识到镇江兵力不足,难以守住。怕逆流而上求援来不及,便请扬州李庭芝支援。” “扬州没有兵力。”高长寿道:“若还需要我们在扬州布兵,那洪起畏携镇江投顺的意义何在?” “但洪起畏还说……李庭芝与张世杰暗中有所联络,出卖了镇江的防御布置给张世杰。故而才有此败。” 高长寿不由皱眉,轻声喃喃道:“李庭芝?陛下亲自招降的人……” “大帅?” “让张顺来见我。” “是。” 不一会儿,张顺赶到大营。抱着头盔,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高长寿一见他便定了心,找了个酒囊抛过去。 “你部还有几日能整备好?” “谢大帅。”张顺也不客气,把酒囊塞进了衣甲里,道:“整备得差不多了,随时能战。” 换作是别人说这种大话,高长寿定是有疑虑的,但论打水仗,张顺能当他的师父。 于是他走到地图前,点了点镇江的位置。 “宋军统帅张世杰把运河口抢回去了。” “嘿。”张顺咧嘴笑道:“能抢回去,算是他的本事。但那又能怎么样?赵宋的皇帝老儿在临安,我们大军已经到了建康府。大帅今天不招我来,派陆小酉走陆路南下,这张世杰救不救临安?若要救,大船一调头,不还得大溃?他就是神仙,这仗都难打。” 张顺一个水师将领,遇到问题能想到让骑兵去解决。这是已经跳出了原有的格局,已开始往帅才的方向走了。 高长寿道:“你能这么想,我方能放心将镇江一战交给你。” “谢大帅!” 张顺一抱拳,高声道:“末将愿立军令状,此战必胜。” “去。”高长寿挥手道:“南征打到这地步了,谁稀得要你立军令状?” 张顺嘿嘿一笑,抢了军令便走。 高长寿则还在帐中踱步。 此时他最担心的并不是镇江的战事,而是因为感到宋廷的一些陋习已经被带过来了。 都还未攻下临安,军中竟已有人开始互相攀咬…… “大帅,吕师夔求见。” “何事?” “说是来接大帅到秦淮河上赴宴。” 高长寿此时才想起,已答应过吕师夔、赵溍、赵淮等官员今日的宴请。 他遂点点头,道:“待我换身便服……不换了,这便去吧。” 高长寿遂披甲带刀,出了大营,坐上由吕师夔安排的小船沿运河往城中而行,直接抵达一处甚为雅致的园林。 宴上,高长寿便问起了众江南官员对李庭芝、洪起畏的看法。 赵溍却道洪起畏出身不凡,其祖洪咨夔累官至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知制诰、加端明殿学士,才名播于天下。 其后还诵了几首洪咨夔的诗词,为宴会增添气氛。 “一官满去鱼无饵,万里归来燕有窠。” “但愿时平蚕麦好,免教人问蜀如何。” 诗是好诗,高长寿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些,转头又看向了赵淮。 赵淮是与李庭芝一道被俘的,却一直不愿归顺,唐军将他押到建康城下时,他劝赵溍“男子汉,死就死,不要投降”也是真心相劝。 却没想到,赵溍早就暗中投降了。不过是借此来掩人耳目。 待到贾似道鲁港之败,天下一统已成定局,赵淮眼见事不可为,方才归顺。 此时在宴上高长寿问到李庭芝,赵淮早便想说话了,见他目光看来,忙道:“大帅若是因洪起畏诋毁李庭芝而发问,请万莫相信,李庭芝的人品,我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高长寿却沉吟道:“但李庭芝对赵氏确有忠心,然否?” 赵淮一愣。 高长寿又问道:“若说人品,不仅李庭芝,想必张世杰人品亦不差。但这两人皆对赵宋有忠心,若说他们暗中有所勾结,你可相信?” 第1328章 迫害 赵淮想尽力为李庭芝说些好话,但想到李庭芝对宋社稷的忠心,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高长寿又看向吕师夔,问道:“你怎么看?” 吕师夔欠了欠身,应道:“大帅勿怪,末将久在京湖,对淮东官员并不了解。” 他似对这种谈话不感兴趣,或者说深谙官场之道,不愿掺和到这种是非之中。 “无妨,时间也不早了。” 高长寿端起酒杯饮尽,道:“本帅还有军务,这便走了。” “大帅慢走。” 高长寿起身,一众亲卫跟上。吕师夔也起身跟着相送。 走到河边,却见他们的船只边还停泊了一艘精致的小船。 “那是什么?” 吕师夔赔笑着应道:“那是末将的一点心意。” 高长寿暗自摇头,心想吕师夔未免太小瞧他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岂看得上什么礼物。 吕师夔却已命人过去,将小船掉了个头,掀开船篷处的帘子。 先看到的是两双绣鞋,其后是两条裙子,一条是翠霞,一条是碧纱。 待帘子完全掀开,便能看到坐在其中的两个少女。 她们衣着华丽,面容白皙皎好,长得还有些相像。 高长寿看了一会,没说话。 吕师夔瞧着他的脸色,低声道:“大帅,此二女乃是赵宋宗室,一对姐妹,进献给大帅。” 高长寿忽然一把拎住了吕师夔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半提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 吕师夔其实也生得魁梧,此时却不敢稍作抵抗,讪讪道:“大帅息怒……” “你当王师是什么?金兵还是蒙元?!” “末将不敢……” 高长寿愈说愈怒。 “陛下许诺天下,平江南秋毫无犯。本帅既未问罪过此二女,她们便是我大唐百姓。你敢强掳民女,可知该当何罪?!” 吕师夔大惊,忙道:“绝非强掳,绝非强掳。对,此二女是自愿服侍大帅,是她们的家人求末将给她们一个机会……你们说,是也不是。” “还不将人送回去?!” “是,是。” 如何惩治吕师夔,高长寿不想擅自做主。 他治军,更在意的是能震慑麾下将领。 想到这里,高长寿冷着脸便道:“你随我去扬州。” ~~ 扬州。 深宅大院中传来悠扬的琴音,却忽然被打断了。 “相公,大帅的船只靠江了!” 正在听琴的洪起畏从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袖子,道:“更衣,去江边迎大帅。” 众人特意换上了残破的盔甲,出了扬州城,往长江边赶去。 路上,洪起畏笑道:“世人只说忠臣与奸臣。我算不上奸臣,李庭芝却算得上忠臣,为人死板。但不论是在宋还是在唐,像他们那种人永远都斗不过我。” “他也配和相公斗?” 不等高长寿的大船驶进运河,远远便见洪起畏带人赶了过来。 高长寿便让人接了他们上船。 洪起畏不等登船,已恸声大喊道:“大帅,下官未能守住镇江,请大帅治罪。” “不急。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迎战张世杰大军,若尽了力尤不能胜,本帅可不怪你。但,你若是未战便弃城而逃,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洪起畏连忙应道:“绝不敢欺瞒大帅,镇江之失,实因李庭芝暗中通敌。下官已找到了证据。” ~~ 盐运码头。 有吏员匆匆赶来,四下看了两圈,好不容易才找到要找的人。 凉栅下,有个五旬左右年纪,衣着普通的老者正在翻开帐本。 “相公,高大帅来了,洪起畏已经赶去接了,只怕要恶人先告状……” 李庭芝抬起头,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去迎接高长寿。 却没想到,高长寿已经没在运河边,而是往扬州衙署去了。 李庭芝再赶过去已来不及。 等他回到衙署,高长寿却已经到了,且已命人将一些文牍搬到了堂上。 “大帅……” 高长寿正在看一封公文,转过头来,见是李庭芝,有些诧异。 李庭芝问道:“大帅这是做什么?” 不等高长寿回答,洪起畏已大喝道:“李庭芝,你勾结张世杰,出卖军情,还不认罪?!” “洪起畏,你休要血口喷人!” “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什么证据?” 高长寿将手里的公文递在李庭芝手里,道:“李相公勿怪,你也看到了,有人指认你叛国。为证明你的清白,还是把事情说清为好。你不要怪我无礼。” “不敢。” “这是陛下让你回扬州以后写的?” “是。” “为何还用赵宋年号?” 李庭芝一愣,仔细一看,果然见其中出现了好几处“咸定八年”。 但他其实应该写“建统三年”。 这事可大可小,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庭芝这等重臣能犯这样的疏漏,若不惩治,国家的威严何在? “他分明是思念赵宋!可见他必与张世杰有所勾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庭芝道:“我若真有勾结赵宋之念,更不该有如此疏忽。” “证据确凿,你再狡辩又有何用……” 李庭芝大怒,却不知该说什么,那公文上的字确实是他写的。 终究还是斗不过这些虫蠹。 出乎意料的是,高长寿却并未将他治罪,反而道:“李相公治理得不错。” 洪起畏大为诧异,道:“大帅,他通敌……” “等着。”高长寿道:“会有确凿的证据。” ~~ 洪起畏、李庭芝都不明白高长寿还要等什么。 高长寿等的是江对岸的消息。 扬州与镇江只隔着长江,正是如今张顺与张世杰对峙的战场。 其后几日,不断地有小舟抵达,传递着江那边的战报。 三日之后,高长寿再次召来了两人。 “镇江之失,你们各执一词,今日证据到了,也该有个结果……” 李庭芝心中有些失望。 他归顺李瑕,认为李瑕确实是圣明天子,因此对政局有颇高的期望。 这次的事却让他发现,朝代变了,世道还没变。 那些擅钻营,擅投机取巧者,依旧能迫害忠良…… 另一边,洪起畏却更为紧张,眼睛一会看向高长寿,一会来回转动,带着害怕与不安。 他没想到高长寿做事这般较真,竟还真派人到江南去查。 因赵宋官场上做事从来不是这样。 “本帅治军,无它,唯军法严明。”高长寿开口,道:“镇江之失,已水落石出。” 洪起畏听到这里,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便见高长寿目光看来。 “不管你是名臣之后。” 高长寿说着,又看向李庭芝。 “也不管你是被陛下亲自招抚。凡误我军机大事者,必严惩不殆!带人证、物证。” “喏。” 不一会儿,几个镇江官吏便被带上来。 “说,镇江如何丢的?” “禀大帅,不等宋军逼近,洪知府已先逃了……” “噗通”一声,洪起畏已跪倒在地。 他很清楚,高长寿既然查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住。 “大帅恕罪,我是文官,实不会打仗……” ~~ 吕师夔站在一旁看着,心中猜测高长寿要治洪起畏什么罪。 想必是要请旨降官了。 然而,耳畔却响起了一声大喝。 “守城不战而逃、构陷同僚,两罪并罚,死罪也。” 众人皆大吃一惊,包括李庭芝也目露讶色。 洪起畏更是吓得大喊道:“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镇江府是我携城而降的,就算丢了,大帅当我孤身投顺便是……” “大帅,确实没有道理斩首,且当他是弃城来投附的……” “胡言乱语!既当了大唐的官,又受我节制,便得依我的军法!我早便与你说过,军法无情!”高长寿大喝道:“来人,拖下去斩了!” 第1329章 谕顺臣书 当洪起畏被兵士拖了下去,吕师夔依旧不相信高长寿真敢将其斩首。 须知洪起畏携镇江府投降之时,宋军还未在鲁港大败,这一降算是开了宋官投降的先河。今日若杀他,在江南士民眼里便是新朝廷苛待降臣,往后还有谁愿意归顺? 这种坏民心的事,李瑕在此或许敢做,高长寿却未必担得起这个责任。 “吓唬人而已。”吕师夔心里微微冷笑,对这等伎俩有些轻视之意。 外面,洪起畏则不停喊道:“丢的是我献的城,你不能因此杀我。便是要治罪,也得问过陛下……” 忽然,喊声戛然而止。 吕师夔想道,要治罪也没这么快,高长寿为了吓唬人演得好真。 下一刻却有兵士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赶进来。 “大帅,洪起畏已授首。” “悬其首级,以正军法。” “喏。” 高长寿遂转头向吕师夔道:“如今尚处战时,本帅有临机处置之权。” 吕师夔胆子不算小,突然听这句话也是骇然。 他再想到之前高长寿差点要定他一个“强抢民女”之罪,不由暗暗庆幸。 高长寿则已转向了李庭芝,道:“本帅已查清你并无通敌之嫌。然你犹敢使用赵宋年号,亦有罪过。与战事无涉,自向陛下请罪。” 李庭芝连忙拱手应下。 ~~ 数日后,消息传到开封,李瑕紧接着便收到了弹劾高长寿的奏折。 李瑕了解了前因后果,下旨叱责了李庭芝并罚了其三个月的俸?,却并未追究高长寿。 之后,他召见了元严。 “听说了洪起畏一事吗?” “禀陛下,臣听说了。”元严应道:“此事恐怕对收服江南民心有影响,臣是否在报上刊些陛下善待顺臣的内容?” “不。今日召你来,朕想让你登一封《谕顺臣书》,内容是警告他们。” 元严微微一愣,偷眼向李瑕瞥去,觉得这个年轻的陛下威严刻板,也不知当年是怎么哄到张文静的。 她犹记得,张文静以前口口声声称赞这个男子“十分有趣”。 “请陛下指示。” “今王师南下,江南官员纷纷投顺。弃暗投明本是好事,却有部分人误以为出仕新朝廷与仕宋一般轻巧。国家分裂百数十年,生黎百姓饱受欺凌,而享受百姓衣食供奉者,对外不能抵御敌寇,对内只知横征暴敛,满眼门户私计,配为官耶?配为赵宋的官,却不配为朕的臣子。” 话到这里,想到高长寿信中所描绘的顺臣们的德性,李瑕暗道难怪史上朱元章立国以后对贪官无比严厉。 先是赵家害怕丢了皇位而极力笼络文臣、压制武将,再是蒙元疏于管治,当世实在有一部分士大夫已被娇纵得不成样子。 “晓谕天下,今凡归顺者欲为官,首先就休想当自己是人上人,须忠于家国、忠于百姓、廉洁奉公、忠于职守……” ~~ 临安。 钱塘江畔,嘉会门城墙上,守城的宋军士卒忽看到上游有船只驶来。 “是来勤王的兵马吗?” “看旗号像。” “写的什么字?” “江南西路,什么州……那字我不会念。” “真是来勤王的,但怎只有这一艘小船?” 待那船只靠近了城墙,便见一文官走上船头,向城头上喊道:“知赣州事闻云孙,奉召勤王,请开水门。” “把信符与诏书递上来核验!” 城头守军一边核验,一边低声议论道:“真只有一艘船,不到两百人吧?” “这来勤王,有甚意思?” “上报吧。” 几人嘻嘻闹闹,又玩笑道:“苍蝇再小也是肉。” …… 城南水门缓缓打开。 闻云孙进了临安,转头一看,却见码头上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竟是平章军国重事的王爚亲自来迎,连忙赶上前见礼。 寒暄之后,王爚兴致很高,与闻云孙边走边谈。 “前阵子张世杰入卫临安,老夫方与他说如今忠义之能士终于得以当朝、大宋振兴在望,今日便见宋瑞也来了,看来老夫所言不错啊。” “唯愿为社稷尽微薄之力。”闻云孙应道,“不敢求更多。” 王爚朗笑,道:“该振奋些,如今局势已有扭转。前几日张世杰传来战报,不仅收复了平江、安吉、广德、溧阳诸城,还收复了镇江府。” “真的?” “老夫还能骗你不成。”王爚抚须道:“张世杰已筑垒于焦山,准备与唐军一战。他奏章上说,他下令让麾下战船放石锚、停泊于长江,若无命令不得启锚,以示死战之决心。” 闻云孙亦欣慰,道:“自开战以来,只听闻诸将败逃,至今终于有敢于死战之将领。” 王爚点点头,终于问道:“江南西路未被战火波及,以宋瑞之能,想必能召集兵力万人吧?可是还在外面?” 闻云孙停下脚步,道:“赣州在籍兵士,除掉近来被征调之部曲及老弱伤病者,所余三百七十六人,俱已入卫临安。” 王爚微微一愣,道:“官家下诏勤王,意在征集天下义士。” “平章公,夏收在即,若征发百姓万人,这万人又有父母妻儿,到头来断了几万人生计……” “宋瑞这是何意?”王爚打断了闻云孙的话,问道:“只领三百人来,你真欲救社稷?” “今唐军趁胜而下,破长江防线,逼近京畿,便是以乌合之众万余人来,又何异于驱群羊而搏勐虎,救得了社稷吗?” “那你来又是何意?!” “食君之?,忠君之事。” 王爚已有怒意,道:“你来却不求成功,来求名声吗?” 闻云孙长揖到地,应道:“学生求对错,求无愧于心。” “够了,莫要再说了。” 王爚痛心疾首,一摔袖子,径直离开。 闻云孙直起身,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眼神依旧平静。 ~~ 是夜,由右相留梦炎出面安置了这支小小的援军。 “王爚未免苛求太多了,他那勤王诏传出一月,有几人来?宋瑞这三百余人已是江南西路第一支来援的兵力,且为披甲官兵、而非普通民壮。” 留梦炎说着,并未意识到自己神态已显得浮躁轻佻了,摇了摇头露出了讥笑之意。 “此事我认为宋瑞是对的。兴亡有定,而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北边那位乃李唐后裔,兴复天下……我等身为宋臣,尽力便是。” “平章公说我来不是来求成功。”闻云孙道:“但我确是来求忠义。” “我知道,我知道。” 留梦炎有些敷衍地拍了拍闻云孙的肩,起身。 “宋瑞且歇,我公务繁忙,告辞了。” 闻云孙起身执礼道:“右相慢走。” “呵,什么右相?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留梦炎随意笑道,“宋瑞莫送了。” 他施施然出了客栈,回头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拿出石灰,在墙上做了个记号。 ~~ 是夜,闻云孙看了会《五经正义》,才吹熄了蜡烛躺下,忽听得窗边传来了声响。 翻身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窗外掠过,他迅速过去推开窗,却有封信落下来。 拾起来一看字迹,闻云孙便大吃一惊。 他脸色郑重了起来,重新点燃了烛火,也不拆那信,直接便要将它放到烛火上烧了。 火苗才起,他却还是拍灭了,拆开信纸,在烛火旁坐下。 “临安一别,十年未见。当时钱塘江畔曾与君议论时事,你守正道、我为叛逆,今而朕位登九五、北驱虏寇、复克中原,只待廓清四海、使天下重归正轨,恰需人厘定正道。社稷如同屋宇,赵宋根基早坏、梁柱早毁,修修补补,拐七扭八,你却在其中去求一个横平竖直,岂能求得?朕干脆推翻这屋宇重建,正需你丈量出个横平竖直。所谓王法、公道,乃至于国家强盛、万世太平,你所求的一切,亦朕所求。因朕自幼所学,恰是你之所……” 看到这里,闻云孙眯了眯眼,只见后面一列字已经被抹掉了。 他抬起信纸,凑近烛光,隐约看到是“恰是你之所遗留”之类,其中似有“风骨”二字,其它便看不清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于是他略过了这一列被修改的部分。 “朕与你同样生于此、长于此,读同样先贤之学,合当有同样志向。朕深盼与你为国家民族之富强共伸大义。但不知有何理由相拒,愚忠耶?” 闻云孙放下信,抬起头看了看自己所住的这间屋舍,像是在看自己在大宋社稷里求横平竖直。 其后,他找到笔墨纸砚,在深夜里独坐着磨墨,一边磨,一边沉思。 墨水越来越浓,已有些稠了。 闻云孙终于提起笔。 “社稷如屋宇,尚未塌。” 八个字写罢,他却又停了笔,不知所言。 ~~ 同一个夜里,李瑕忽然醒了。 他梦到自己身披貂袍,穿得像是女真人,在漫天的哭喊声中,下令将几个文官处死。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李哥哥说什么?” “忽然想起一首诗。” “吃熟食……我也想吃……” 枕边人呓语了两句,又没了声音。 李瑕独坐在那,心想世上若是少了一首诗、少了个殉节之忠烈,可惜吗? 末了,他想道,英雄气短的故事,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他还是希望世间能多一个房玄龄、杜如晦。 这一世奋勇搏杀,为的岂不就是变一变原来的世道? 第1330章 尽忠职守 中瓦子依旧繁华。 正有人在表演喷火,响起了一片惊呼与叫好,集市上的吆喝此起彼伏。 喧闹声掩盖了一些密谈私语。 一间茶舍便设在此处,离御街很近,且闹中取静。 茶舍阁楼上,留梦炎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饼,推到了茶博士面前。 “可以说了?” “多谢相公,相公想打听什么?” “葛岭别院。” 茶博士微微一惊,低声道:“这可是大事。” “饼你已吃了。”留梦炎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茶,道:“葛岭别院被抄了之后,贾似道的家财都收入国库了吗?” “相公这个问题,一块饼怕是不太够。” 又一枚银饼被推了过去。 “没有,据小人听到的,贾似道多宝阁里的宝玩,都被瓜分了。” “谁?” “一个多月前,有六位贵客来吃茶。其中五位都是商贾,唯有一位乃是朝堂上的相公。这位相公卖了件宝玩,买下这宝玩的商贾出到了这个价……” 留梦炎抬头一看,问道:“五百贯?” “五万贯。” 这次,连留梦炎都面露惊色,倾过身问道:“哪件?” 茶博士显然也颇读过书,说到这里便卖了个关子,道:“小人给相公念一句话吧?” “念。”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留梦炎叹息,喃喃道:“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相公也知《上阳台帖》?” “那年,我亲眼看贾似道将他的‘秋壑图书’盖在徽宗皇帝的题跋后面。” “相公有幸啊!李太白以诗文称青史第一,却不以书法着名,然此帖气势飘逸,用笔纵放自如……啧啧。” 茶博士感慨不已,摇头晃脑,又问道:“相公是想问谁买走了这卷字帖?” “罢了,我买不起。”留梦炎问道:“谁卖的?” “新任的两浙安抚大使。” “谢堂?” 茶博士含笑点头,转动着手里的长嘴茶壶,给留梦炎斟了杯茶。 留梦炎又问道:“你可听说过谢堂家里有一只纯白的狮猫?” “此事小人不知,但相公若要问谢相公家中事,可去寻晁婆。” “晁婆是谁?” “她不久前搭桥引线,为谢相公找了一房外室,据说长得国色天香,深得谢相公喜爱。” “何处找她?” “西湖畔,丰乐楼东面,俞家园。” 留梦炎点点头,起身便走。 “相公不再饮一杯?” “不了。今日问你之事,莫告诉别人。” “相公放心,小人嘴极严。” 留梦炎根本不信他嘴严,但其实也不太在乎他泄密,施施然离开了中瓦子。 才上轿子,便有小厮迎了过来。 “相公,宫中召见,似乎出了大事。” 留梦炎反问道:“你告诉我,哪天不出大事?” “这……” “老样子。” “是,小人便说没找到相公。” ~~ 待留梦炎离开俞家园时,天已经很暗了。 路过丰乐楼时,闻到了飘来的香味,他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未用晚饭,不由苦笑。 只匆匆填了几口,回到府上时,便见一队宦官正焦急地等在门外。 “右相!哎哟,右相你可回来了!太后与平章公还在宫里等你呐。” “发生了何事?因前几日有太学生员在西湖壁上题李逆之词,我今日去暗查此事。” “怕右相不知,镇江府的战报回来了……张世杰大败了。” 留梦炎心想,果然如此。 接着他还想到一件颇具讽意的事——也许就在自己找猫的工夫,大宋已经亡了。 “不。” 他忽然紧张起来,意识到留给他自己找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旦唐军攻破临安,那几位贵人岂还需要自己来办这件事? 几个宦官眼见留梦炎皱眉,不由暗道右相果然忧国忧民。 “右相,这便进宫吧?” “也好,两浙安抚大使谢相公可在宫中?” “……” 宦官们打着灯笼送了留梦炎到了选德殿,只见殿中终于摆上了地图,而站在地图边上的正是谢堂。 谢太后当政以来,谢家水涨船高,老一辈得了封爵便心满意足。谢堂却正值壮年,短短半年间升迁到了高位,已有干政之态。 留梦炎都懒得拿正眼看这些外戚,今日却是一进殿就注意到谢堂。 他不由心想,谢堂擅书画,所画兰竹松石也颇为清雅,想必得了李太白的书帖该爱不释手才是,怎会卖了? 莫不是捐给国库了? 紧接着,留梦炎便道自己湖涂了才会这么想,哪有人把贪墨的东西卖了是为捐回去的…… “右相?右相?” 留梦炎回过神来,便听谢太后问道:“右相是如何看的?” “太后恕罪,臣还不知战况。” 谢道清遂看向了王爚。 王爚面色凝重,负手不语。 谢堂道:“唐军战船用火炮勐攻,张世杰的水师乱了阵脚,投降的有一万多人。张世杰只好奔逃到山,上书请援。” 留梦炎道:“朝廷何来兵力再支援他?” “右相如何看?” “平章公如何说?” 王爚依旧沉默。 留梦炎道:“出击镇江是平章公一力主张了,张世杰也是平章公一力举荐的。如今兵败丧师,平章公却一言不发,这是何意?!” 王爚大怒,道:“国事岂有重于军务者?然而张世杰进师之际,两丞相一人归乡、一人不肯督战,公卿众人议而不决,诸将士无统帅。今张世杰因此而败,臣还有何话可说?!” 留梦炎一听,终于认真参与进了这场议论,不悦道:“王平章公言下之意,战败之责在我不成?” “你难道不知镇江运河口距临安不远,盖大敌当前之际,若陛下不能亲征,自当有丞相督军,我亦愿亲自督师,因年老而不得行。而你辈不肯为国出力,不知社稷尚堪几败?” 谢道清连忙道:“自是没有官家亲征之理。王卿,当此时节,就不必追究是谁的过错了,张世杰既请援兵,如何处置?” 只见王爚缓缓伏倒,摘下官帽,放在一边。 “王卿?这是何意?” “臣,既不得其职,又不得其言……乞罢免。” 王爚语气沉痛,说罢,磕了个头。 谢道清吃惊不已,连忙站起身,道:“怎可如此?怎么可如此?王卿不能就这样罢官。” 留梦炎心中暗暗冷笑,懒得再看他们一个想走一个想留,目光又落到了谢堂脸上,思考着该如何到谢堂的别院作客。 ~~ “升道兄。” 出了宫,留梦炎便唤住了谢堂。 谢堂正着急忙慌地拎着官袍走,回过头来,讶道:“右相有何指教?” “我有话想与升道兄相谈,还请拨冗一见?” 谢堂原本像是有急事,此时一愣,却像是原本的急事不办也可以,道:“右相言重了,不如到寒舍一聚?” 留梦炎想去的是他养外室的别院,闻言不由失望,却还是笑应道:“太好了。” 连夜到了吴山谢宅,留梦炎转头四顾,道:“此地似乎是……是先帝赐给……” “不错,正是当年李逆在临安的宅院。”谢堂道。 留梦炎连忙道:“此非一般人能住之处。” “哈哈。” 谢堂大笑,招呼留梦炎到大堂坐了。 这堂上所陈列之器物、字画,却全都不是凡品。 “右相是想与我说王爚老儿之事吧?”谢堂不等上茶,已开口道:“他自己老湖涂了,不顾太后议和的主张,打了败仗,却指责右相,简直无理取闹!” “是啊。” “右相如何看?” 留梦炎微微沉吟,道:“王爚想走,不妨便让他走。张世杰求援,临安却不宜再调兵了。可封赏张世杰,稳住军心。” “右相实在。”谢堂就知道留梦炎与他立场相同,不由大喜,道:“王爚想逃命,我姑姑却还想留他,我今夜便想说让他罢官也好,再召回左相,或还可与李逆议和。” 留梦炎问道:“太后还想议和?北边岂能答应?” “大不了便称臣,官家去帝号,降为江南王。” “只怕也难啊。” “右相也听说了吧?瑞国公主如今成了李逆的侧妃。姑姑曾对她有养育之恩,想让她劝一劝李逆。李逆毕竟曾是宋臣,受过先帝重恩,取宋未免不义。” 留梦炎心念一动,问道:“但不知送什么礼物给瑞国公主?” “右相可有主意?” “当年先帝在时,曾与我说公主喜欢猫,曾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狮猫,谢相公以为如何?” 他说话时一直观察着谢堂的反应。 只见谢堂先是讶异,其后是沉思,再是恍然,最后点头不已。 “右相这主意不错。”谢堂举杯笑道。 留梦炎也笑了笑,道:“太后若真决定议和,我愿为使节。” “右相真是忠忱为国……” ~~ 离开了谢宅,轿子一路平缓地下了吴山,留梦炎眼中已满是振奋之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是办成了北边交代的差事,往后在新朝有了靠山,保住前程不难。 唐军所向披靡、舆情司无孔不入,这都不假,但一只猫又脆弱又不值当调动舆情司,还真只有他能找到。 这夜留梦炎睡得很是安心。虽然唐军已夺得运河口,南下临安指日可待,满朝达官贵人皆惶恐。 一场饱觉醒来,再往枢密院,却感到气氛古怪,各官吏窃窃私语。 “发生了何事?” “禀右相,是有北边的报纸传到临安了。” “给我看看。” “这……下官也没有。” 留梦炎冷了脸,道:“拿来。” “是。” 一张纸从袖子里递了过来。 留梦炎回到公房,摊开那报纸,只见上面写的是《谕顺臣书》。 他目光一凝,仔细地看了起来,末了,还喃喃了一句。 “克己奉公,尽忠职守……这说的岂不正是我吗?” 第1331章 忠臣之建议 晨光洒在宫城墙上,宫门缓缓打开,有风尘仆仆的宦官赶回了大内。 谢道清正坐在铜镜前由宫娥梳妆,听闻去温州召陈宜中的信使回来了,连忙召见。 早早来请安的全久见了,略略沉吟,道:“母后,依我所见,只怕左相是不肯归朝的。” “信使还未到,你如何便知?以官家旨意相召,他如何还敢不来?” 谢道清不信,催促着宫娥给她带好凤冠,准备往前殿召见陈宜中。 不一会儿,信使到了,不等他行礼,谢道清已问道:“左相可到临安了。” 这宦官当即便为难起来,跪在地上道:“回太后话,左相还是不肯来。” 谢道清不由焦急,忙问道:“为何?” “左相说,他听闻京中有人弹劾于他,数他过失数十件,以‘恐误国者不止于一贾似道也’之言诬蔑于他,他自言惶恐,不敢任朝。” “这奏书才递上来没几日,他如何知道的?” “奴婢不知,奴婢苦劝左相,他始终不肯回朝。” 全久眼见谢道清急得不知所措,低声提醒道:“左相之意,他不愿回朝还要与王平章争权。” 谢道清于是想到谢堂一直在劝说她罢免王爚,至此终于下定了决定。 “你再去召左相,告诉他,朝廷已罢免王爚及弹劾他的官员,让他立即回朝。” 说罢,当即又下旨意。 全久见了暗自摇头,心想此事做得如此直接,显得陈宜中在威胁朝廷,他必是不肯来,更何况原本就是为了逃命才走的。 她等宫人们都领旨走了,方才又提醒道:“这些士大夫最在乎的还是名声,如今让他找了借口不还朝,母后与其再三以旨意召他,不如写信给他母亲。一则,他若再敢推拒,落个不孝的名声,再难堵悠悠众口;二则,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 “终究是妇人之见。” 待留梦炎听说谢太后再次派人去召陈宜中,低声向闻云孙道:“陈宜中既不愿归朝,勉强召来,济得了何事?” 闻云孙已感到如今临安官场上有种浮躁的氛围。 如同今日,留梦炎轻易便敢评价太后……仿佛是在等着宋亡。 “右相莫非议太后为宜。” “但宋瑞也认为不该再召陈宜中?” “国事艰难,谁主政都不易。” 这是在前往大内议事的路上,周围还有同行的官员,却少有人敢靠近两个状元。 留梦炎又问道:“宋瑞可知北边传来的《谕顺臣书》?” 闻云孙点头,微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看不上李瑕那新朝廷,但当李瑕为这新朝廷的官员设了个门槛,多少还是让他的观感有些改变了。 不是所有宋臣都能投效过去的,只有被认可的一部分才可以。 他心里隐隐想道,自己当属于这一部分。 “你只需看那些官员便知。”留梦炎又道,“前不久犹如死水无波,而今俱已仓惶不安,如一石惊起千层浪。这一篇报纸对临安官场影响之大,远超你我所想。” “可见原本准备投降者不在少数,如今算盘打空,难免不安。” “也可见朝廷冗官,尸位素餐者不在少数。” ~~ 谢道清在珠帘后端坐下来。 她目光看去,觉得每个官员的眼神中都透出了焦虑,像是都在思考自己能否在新朝为官。 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不安。 竟是北边来的一封报纸提醒她,她治下有这么多人都在等着投降。 殿上唯有两个人显得最是平静。 留梦炎始终是那般清澹孤远、与世无争。 闻云孙站在后面些却更显出众,体貌丰伟、秀眉长目,面无惧色,神态坚定。 不愧是状元公。 “……” 在常朝上宣读了罢免王爚的旨意,便召几个重臣到内殿奏对。 谢道清首先便看向闻云孙,道:“闻卿领兵来援,忠义可嘉。枢密院为何还未拟出章程拔擢闻卿?” 留梦炎懒得接王爚留下的烂摊子,应道:“还需与左相商议。” 有些荒唐,但谢道清是个没主意的,遂真就等着陈宜中回朝再给闻云孙安排官职。 有些尴尬,于是君臣都沉默了一会。 此时敌军已到运河口,逼向临安,唯有张世杰还在苦苦支撑,等待援军……庙堂上却不知道该议论什么。 最后,还是闻云孙先开了口。 “禀太后,今国事方急,臣有本奏。” “闻卿有何良策?快快请讲。” “大宋有鉴于五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力亦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沉,痛悔何及?今宜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 闻云孙终于是看到大宋抑制武将以致积弱的病根。 但时至今日,谢道清已不耐烦再听他说这些复杂的、难办的事。 “闻卿所言甚是,便由枢密院议个章程。” 这般敷衍了一句,谢道清还是准备等陈宜中回来议和。 ~~ 山。 此处还在镇江府境内,位于焦山东南方向五十余里。 换作有些宋军将领败逃,也许已逃到了两广、福建,张世杰大败之际却还能守着下一个关隘。 山是江南少有的地势险要之山,有长江锁钥之貌。 山上还有韩世忠驻守留下的军寨,而张世杰希望能如韩世忠一样守住半壁江山而不可得。 求援的消息发了一封又一封,朝廷却根本不答复是否会派出援兵,也没有让他坚守或撤退的命令。 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使臣。 “擢张世杰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余职如故,嘉尔克忠报国守信全身,钦哉。” “吾皇隆恩,感激涕零。” 张世杰又升了官,心情却很复杂。 战败却还封官,赏罚错乱,于国又是什么好事? 但当此时节,他却也不能推拒了,只好拱手领了官职。 “敢问朝廷还有何示下?” “还须有何示下?战事由张将军全权指挥便是。” 张世杰一愣,道:“此为国战,若非陛下亲征,也该有丞相督军,我一介武将,如何全权统帅?” “张将军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且待下官回复朝廷,再待旨意。” “大敌当前,还请快些则个。” 张世杰心焦,送走了信使之后再次登上烽火台,举目远眺长江,叹息不已。 唐军并不急于进攻,有条不紊地整备着,却不给宋军任何一点取胜的机会。 “将军,有信使到了。” “不是才走吗?” “是北面的信使。” “不见。” 张世杰拒绝得很干脆。 其后却又听得一句禀报。 “将军,来的是原来的淮东制置使李庭芝麾下都统苗再成。” “是苗兄弟?” 张世杰微微一讶。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早年鄂州之战时他曾与李庭芝共同作战过,与苗再成也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此时转念一想,以李庭芝、苗再成的忠义,未必是真的降了。许是诈降,如今来联络自己也有可能。 “军中还有酒肉?端上来。” “喏。” 其实军中酒肉已经不多了,张世杰还愿如此盛情款待,对苗再成是寄以厚望的。 酒过三旬。 苗再成抹了抹嘴,准备说话了。 张世杰先开口道:“苗兄弟,只盼你莫让我失望。” “张将军又抱着什么希望?”苗再成朗声道:“收复中原、收复燕云十六州,天下太平就不是张将军的希望吗?!” 张世杰默然。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道:“不是李庭芝让你来的吗?” “退到浦口渡时,狗日的赵溍收走了船只,我断后被擒。本来想殉节,后来看大帅也归顺了,我也就归顺了。如今大帅治理扬州,我调到军中了,没搁在一处。哦,当时邓相公来劝我,他说如今圣明天子又不是外敌,天下本是李唐的,没有道理殉节。” “李瑕本是宋臣……” “你要说这个,宋太祖皇帝还是后周的臣子。我陛下至少没有欺负孤儿寡母,乃是从蒙元手中抢得中原,再顺势南征一统四海,还不够正统?!” 张世杰无话可话。 苗再成也不客气,扫光了桉上的肉,拿起酒又咕噜噜地喝,等到酒肉下肚,拍了拍肚子,道:“张将军,我这里有你一封信,乃是保州张六郎交给你的。说当年赶你南下,终究是因蒙元容不下你的大义,如今圣明天子出世,能容下了……” “我不看,你拿回去。” “这就怪了。”苗再成道:“我话说得虽没邓相公文雅,但道理却是顶通透的。你还有什么好啰嗦的?你叛蒙投宋时也没见你这么婆婆妈妈。” “朝廷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负了朝廷。” “哈,男子汉大丈夫,该为天下百姓谋太平。你只想着你自个的恩义,窝囊!” “苗再成!”张世杰怒喝道,“我待你盛情,休给我蹬鼻子上脸!今若我以大义晓你,教你背叛李庭芝,你肯吗?” 苗再成大笑,道:“好,我懂了,但你今日不投顺,早晚与宋廷恩尽,也是要投顺的,我大帅便是如此……” 张世杰大怒,喝道:“来人!将他叉出去!” “让开,老子自会走道,吃饱喝足,正该消消食。” 苗再成走后,张世杰怒气未消,犹自气闷。 却有幕僚上前,小心提醒道:“将军英雄一世,却要小心栽在这叛逆手上。” “本将并未听他胡言乱语。” “将军虽心如铁石,然而今日之事若传到朝廷,朝廷难免又要疑将军。” “你待如何?” “将军不如扣下苗再成,断其舌,斩首于山,以示忠宋之意?” 张世杰回想着苗再成所言,摇了摇头。 “北兵并非外虏,忠宋为我个人之事,何必强求于他?” 第1332章 一桩难办的小事 信使从?山沿运河而下,很快便回到了临安。 “禀太后,张世杰言国战当由丞相督军,非他权职之事。他的意思,该是嫌官职小了。” 谢道清早习惯了这些臣子与她伸手要权,闻言点了点头,沉吟道:“官职确是小了,只是升迁得已经够快了,还能一日三迁不成?” “太后,臣以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倒不必拘于旧法。” “所言有理,传旨枢密院,请右相为张世杰再拟议官职……” 次日。 选德殿奏对。 如今王?罢官、陈宜中还未还朝,枢密院又换了一批官员,却是越来越年轻了。 谢道清看了一圈,勉强认得贾余庆、陈文龙、黄镛……黄镛才刚刚四十岁,穿着一身绯袍,看着十分年轻。 五十出头的留梦炎年纪虽不是最大,资历却是最老,押班在前。 留梦炎始终是那若即若离的样子,道:“臣以为,可迁张世杰为沿江招讨使,总领长江军务,权职够矣。” 谢道清却又问道:“只加了差遣?是否需要再给他加官爵?” 留梦炎心里对这老妇有些不耐烦了,澹澹道:“太后,如今不到半月已三次加官张世杰,若恩赏太过,往后何以再赏?” “右相所言甚是,那便传旨吧。” 此时却又有宦官进来,低声道:“太后,枢密院有消息到。” “正好右相在,说与右相参议。” “是,?山有人告密说,张世杰见了唐军使者,还放走了对方……” 谢道清大惊,道:“好个张世杰!前脚问朝廷要官,后脚便见叛军。这,这可如何是好?” 留梦炎转头与贾余庆对视了一眼。 贾余庆于是上前一步,答道:“太后勿惊,张世杰若真欲叛降,只需稍作遮掩,朝廷岂能这么快就得知此事?” “这是何意?” “臣猜测,张世杰是故意让朝廷知道的。” “为何?” “恐怕是在威胁朝廷,谋求高位。” 谢道清恍然大悟。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事了,从之前的叶梦鼎、贾似道,到后来的王?、陈宜中,哪一个不是这样? “我便说给的官职还是低了,右相,是否再给张世杰加官?” 留梦炎虽然领了最丰厚的俸禄与赏赐,面对谢道清的问话却十分不耐烦,觉得她遇事只会一口一个“右相”,却不肯自己动脑子想想。 他也懒得再劝,无非是顺着谢道清的意,应道:“回太后,可再加张世杰为沿江制置副使、兼知江阴军。” 若以他每日的奉加上赏赐,仅这一句话,便值普通人家两三年的收入。 至此,张世杰在不到半个月之间,已由一个从五品官员升迁为一方阃帅。 而李瑕当年以钓鱼城随王坚斩杀蒙哥、收复汉中之功劳,赵昀犹不情不愿给此官职。 ~~ “宋瑞啊,你也是傻。倘若你在江西征召一万乡勇前来入卫,也许如今官职已不低于张世杰。” “岂为求官职?否则降于李瑕,岂无高官?” 留梦炎眉头一挑,道:“那《谕顺臣书》一出,分明是人人自危,宋瑞何以如此笃定?莫非是得了什么承诺?” 闻云孙摇头叹息,许久不语。 留梦炎自低下头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嫉妒。 他心里清楚,如今自己如此出力暂时或许能得到北边贵人们的青睐,而闻云孙这种人则会显得顽固讨厌。 但等到时长日久,贵人们又会想到自己今日能背叛赵氏、明日也能背叛他们。到时反而是闻云孙这种顽固更让人放心。 因为就算他留梦炎是统治者,也会如此。 治天下、选贤臣,与在青楼劝妓从良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宋瑞啊,你我两个状元,都是能臣,但我与你不同。” “不同在何处?” 留梦炎道:“万事托付于你,我都可放心。但你却不能把事托付于我啊。” 闻云孙笑道:“因汉辅兄懒?” “哈。” 留梦炎笑了笑,挥挥手便往外走。 他走出驿馆,才自语道:“因你求本心,而我只求利啊。” …… 驿馆便在御街外,过了朝天门便是枢密院。 如今这形势,留梦炎宁可与闻云孙闲聊也不愿在枢密院务公,此时过来为的还是议和之事。 果然,才到枢密院,便有官吏赶上来,道:“右相,谢相公说礼单备好了。” “给我。” 那是颇厚的几本册子,礼物除了送给唐皇帝,还包括皇后与诸妃,倒不是只给康妃、宁妃。 这便是谢堂的周到之处,否则厚此薄彼,万一得罪了谁,议和不成倒坚定了对方伐宋的决心。 就连史俊、王应麟、吕文焕等人也有一份礼物,什么叛臣降臣,如今只要能为大宋说两句好话,谁还计较过去那点是非? 留梦炎大概扫了两眼,只注意给康妃、宁妃的礼单。 终于,他眼睛一眯,指着上面那“狮猫六只”四字,问道:“这狮猫如今在何处?”“禀右相,还在礼部。” “带我去看看。” “右相,听闻左相已在赶回来的路上,许是下午便能抵临安,太后已设宴相迎,右相是否准备入宫?” 留梦炎道:“本官为国事操劳,晚些再赴宴无妨。” “是……” 到了礼部放礼物的偏堂,下吏一推门,便听到了猫叫声。 留梦炎首先见到的是六只笼子。 他当即便冷了脸,转头喝道:“谁教你们这么安置的?!送到汴京的御猫关在笼子里养?” “小人知错,这就去备间屋子。” 留梦炎近来少有如此上心的时候,径直走到笼边,向里面看去。 同时,他脑子里回想着北面的吩咐。 “那猫十来岁了,算是只老猫,双目湛蓝、双耳带粉,通体雪白雪白。” “双目湛蓝?湛蓝……小于菟……喵……” 只见这身着紫袍的重臣在笼子前蹲下,喵个不停。 “喵。” “小于菟,小于菟……” 因怕举灯笼会吓着笼子里的猫,好一会儿,留梦炎在反复确认之后,确定了笼子里并没有双目湛蓝的猫。 他不由大怒。 “好个谢堂,如此无能。以庸碌外戚镇抚京畿,无怪乎社稷沉沦若斯,简直不可救药!” 宋军焦山大败、王?怪罪于他,他尚且没有如此生气。唯独此事干系到他能否在新王朝攀上靠山,岂能不怒? ~~ 谢堂其实已经派人北上求见,先递出礼单,只等李瑕同意见使臣了,再请留梦炎押送珍宝往开封。 待信使离开,他负手站在大门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年少读史,读不懂秦桧,骂他倡和误国、奉事仇敌;唯到中年,方知保全之不易啊。” “相公,右相到了。” 谢堂回过头,见留梦炎连轿子都不坐,匆匆从礼部往这边赶来,遂道:“备茶,请右相到公房相谈。” “是……” 今日备的茶叶是天目青顶,谢堂一边品茶,一边道:“若真向北面称臣了,每年还得向长安进贡茶叶,思来叫人伤心。” 留梦炎没心思与他闲谈,开诚布公道:“我去打听了,当年瑞国公主未出阁时,曾在宫中养过一只猫。找到这只猫,我方有把握请公主出力保全社稷。” 谢堂笑道:“右相说笑了,这都是小事,只要礼物能让公主满意……” “公主是念旧的人,唯想要那只她养过的猫。” “这有何区别嘛?”谢堂不以为然,道:“议和是大事,但礼物有百千件,右相未免也太过在意这点细节了……” 留梦炎恨不能直接告诉谢堂自己已得到了北边的吩咐。 但谢堂是外戚,身份毕竟不同。 “谢兄,你不明白公主的心思,此事听我的,可好?” “右相啊,非是我不听你的,可你看看,你我堂堂国之重臣为一只小猫争执,岂不荒谬?” “只说你抄了葛岭别院时是否带走了贾似道的猫、交给你养的外室……” “你敢查我?!” 谢堂不由大怒,倏然起身,震惊地看着留梦炎,全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须臾,他平静了些,放缓语气,道:“右相,我虽镇抚京畿,却不至于与你争权。” “我不管你从贾似道的宅子里带着了多少宝物。”留梦炎已冷了脸,道:“我只管那一只小猫。” “唉,右相未免太较真。”谢堂无奈,重新坐下,道:“那葛岭别院里多的是奇珍异兽,仙鹤、孔雀、金丝雀、白面猢狲,只说纯白色的狮猫便有十来只,我哪知你要找哪只?” “带我去辨认。” 谢堂目露怀疑,深深看了留梦炎一眼。 想来,留梦炎之所以如此,怕是想找个借口查自己贪墨贾似道家产之事,为何呢? 想到这里,谢堂悚然而惊。 他已明白了――如今天子中风、口不能言,谢太后听政怕是损了一部分人的利益,留梦炎怕是已经投靠了全皇后,想要扳倒太后。 “右相稍安,若真想找只小猫还不简单?我明日便将那些猫儿带来给右相,又何必到我的别院去?” 留梦炎当即便意识到谢堂在怕什么,心中一哂,只觉荒唐。 就凭这些废物,永远只知猜忌、顾虑,连这么一桩芝麻大的小事都做不成,还能指望他们救大宋社稷? 不可救药。 …… 离开了两浙镇抚衙门,留梦炎坐上轿子,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他暗忖道,谢堂既已起了猜忌,说是说不清楚的,只怕谢堂今夜就要转移证据,别反而把康妃娘娘要的猫给埋了。 “不如联络舆情司,给这废物一点颜色瞧瞧……不妥,倒教他们小瞧了我。” 想到这里,留梦炎回到家中,当即便招过他的妻子。 “你马上去吴山谢宅拜访,告诉谢家夫人,谢堂在里仁坊养了个外室,那院子端的是金碧辉煌,奢华至极。” “官人,这是做甚?” “去。”留梦炎又招过小厮,吩咐道:“持本相令符去临安府,调一队人来……” 第1333章 右相盗宝 “去里仁坊。”谢堂上了轿子便吩咐道。 他不放心留梦炎,打算去把贪墨来的宝玩转移到别处。 “相公。”等在轿子边的小厮却提醒道:“太后召你过去,宫中已派大官催促了两次。” 于是谢堂略一沉思,决定先去见谢道清。 反正已以言语安抚住留梦炎,让其等到明日。 “让大官回禀太后,我有秘事要启奏……” 如今朝堂像他这般一召即至的重臣已不多了,他抵达大内时别的官员还没到,谢道清得了禀报、先到内殿见他。 “你有何秘事?” “太后,留梦炎要害我。”谢堂忙不迭道,“他如今在暗中查我,想要污蔑我侵吞贾似道的家财。” “胡言乱语。”谢道清立即开口训斥道,“眼下是什么时节了,谁还顾得上这点小事?” 谢堂早知她不会信,上前两步,压低了些声音,道:“姑姑,容侄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官家中风,看那样子……有些人已经在早做准备了。” 所谓大逆不道的话,无非是赵禥看起来命不久矣。谢道清听了却并不生气,毕竟赵禥不是她的亲儿子,谢堂却是她的亲侄儿。 “官家到现在还只有一位皇子,若真到了那日,继位的人选自是毫无争议。”谢堂道:“可这位皇子却是杨淑妃所生,全皇后岂能甘心?” “不甘又能如何?”谢道清摇头道:“官家这个样子,她再不甘也只能认了。” “侄儿听到了一些风声。”谢堂道:“前几日,全永坚与三衙诸指挥喝酒,谋划带皇后与皇长子出城,逃往南边。说是为赵氏社稷保全一份血脉……” “他怎敢?!” 谢道清大怒,头上的凤冠摇晃得厉害。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耍着心眼、谋划自家的前程,该打杀了这顽囚。” 谢堂道:“侄儿一开始也不信,但留梦炎为何查侄儿?因他们知道,姑姑誓守临安,不愿迁都,便是要送走皇子,那也该是由其生母杨淑妃陪着,没有皇后出逃的道理,姑姑是一定不会允的。唯有扳倒了侄儿,他们才好行他们的计划。” 谢道清听了反而疑惑起来,问道:“真的?但右相岂有做这些事的理由?” “侄儿大胆猜测,他们甚至是想要拥立之功。到时幼帝登基,留梦炎专权,岂非好过与陈宜中共相?” 谢堂说罢,加重语气,补充道:“姑姑,他们真正想扳倒的人,是你啊!” 谢道清不由惊慌,反问道:“那怎么办?” 谢堂首先担心的是自己侵吞贾似道家财之事被揭出来,想了想,遂道:“两个办法。一是拉拢留梦炎,二是罢了他的官……” 姑侄二人计议了一会儿,有内侍匆匆赶来。 “禀太后,陈相公的车驾已到临安。” ~~ 在谢道清的连番相召之下,陈宜中终于肯回朝了。 为表示重视,谢道清当天便赐宴为他接风洗尘,并有国策相询。 “左相认为眼下还有议和成功的可能吗?” “回太后,倘若是前两年李瑕尚在北伐之际议盟必能成,到如今只怕难矣。” “可当时是唐使臣王荛主动与左相议和,不是吗?” “虽然如此,但北人狡诈、反复多变。要想议和成功,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大宋不易攻取。”陈宜中道:“臣提议向南迁都。” “一旦迁都,只怕人心动摇。况且,迁都岂是易事?” “连年战火,其实北兵也不耐久战,如今必是指望着攻下临安便能结束战事。但马上就到夏季,南方天气……” 谢堂正仔细听着陈宜中侃侃而谈,却有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道:“谢相公,你家中来人,似有急事。” 谢堂十分讶异,不明白有什么急事需要找到宫里。 此时却又有宫娥匆匆赶到谢道清身边,附耳禀报了什么,谢道清的目光向谢堂看来。 谢堂连忙起身告了罪,退出大殿。 紧接着谢道清便派人跟出来。 “谢相公,不好了!令夫人闹得满城风雨,令堂控制不住场面,只好派人进宫问太后……” “什么叫闹得满城风雨?” “总之谢相公快去里仁坊吧。” 谢堂一听,登时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就向宫门跑去。 ~~ 御街又堵得厉害,轿子过不了。 从这点便能看出贾似道葛岭别院的妙处,往返宫城可从西湖泛舟过来。 更让谢堂烦躁的是,拐进里仁坊的小巷以后,能看到更多人挤在那议论。 “养外室不打紧,外室却住得比正房夫人还好得多。” “听说连盂盆都是纯金的……” 谢堂大怒,下令随从将这些闲杂人等驱赶走。 竟不想还有人喊道:“正主来了,那就是两浙镇抚使、太后的侄儿……” 谢堂气得不轻,好不容易驱散了人群,赶到别院的大门前。 好在临安府已派人来了,与护卫一起守着门,没让那些刁民进去。 这间庭院虽然座落于临安最繁华之处,占地却很大。 绕过二堂,才听到后宅远远传来了女人的尖叫。 “这轻贱货色也敢与我用一样的簪子……不,她的还镶了绿松石!这簪子做工还细得多!” “夫人,你看这个宝奁,不是木凋的,材质是犀牛角的。” “不活了!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们看看这吃穿用度……没天理了呐!” “给我打杀了这贱人,拖出去!” “……” “官人!官人救奴家……” 谢堂三步并两步赶进花厅,顾不得那梨花带雨的小妾,上前一把将他那还在大呼小叫的妻子拉到一边。 “别碰我!我告诉你,我杨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夫人,你听我说……” “你养女人可以,你怎能这般羞辱我!你看看,你看看……” “夫人!”谢堂叱喝了一声。他恨不得抽这蠢妇一耳光,却只能耐着性子,道:“这宅中珍宝不是给她的,她也是这宅中的一桩值钱物件,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谢堂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一看,惊道:“有人进去了?!” ~~ 留梦炎伸出手,在墙上摸了一会,喃喃道:“这里定是有个暗格……推开。” 两名心腹便上前去找暗格的机关。 “相公,不是说要找猫吗?猫可不会在暗格里。” 留梦炎则有些焦急地回头看了看,道:“来都来了。” 说话间,随着石板的响动,暗格已经被打开了。 留梦炎屏息看去,只看其间是个不大的暗室,里面摆满了字画古玩。 “带走。” “是。” “灯笼给我。” 留梦炎亲自提着灯笼一照,只见暗室里还摆着一方青石,忙道:“箱子都别搬了,拿这个。” “相公,这是什么?” “贾似道藏宝千余,你可知他最在意的是哪件?” “小人哪能知道。” “王献之的《洛神赋》。” 身后的小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是一介家仆,只听名字,也能知道这件书画之珍贵。 留梦炎道:“这张字帖原本只剩九列,为高宗皇帝所藏。贾似道从宫中取出之后,又命人在天下不断寻找,另找回了四列。就这十三列、二百五十余字,他日夜赏玩,知纸张难以保存,遂命人将这幅字刻在这石板上。若不是它不好带,只怕他出征时也会带在身边……走。” 才出了这间屋子,便听得前院一阵呼喝。 “不好,谢堂回来了。” “相公快走。” “不行,猫还没找到……” 有时候,猫比稀世珍宝还要难找。留梦炎能从庭院的布局上推断出谢堂将贵重物品藏在何处,却推断不出一只猫会跑到哪里去。 因此,他带了不少临安府的衙役来,此时正散在庭院当中寻找。 忽然。 “留梦炎!” 谢堂的呼喝声已经向这边传来了。 “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 留梦炎愈发着急,吩咐道:“分散开来找。” 说罢,他抱着那块石刻便向花园里走去。 火把的亮光已经越来越近,呼喝声也越来越近……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得罪了谢堂,也就是得罪了谢太后。 偏已经走 得脚都酸了却还没找到那只猫。 留梦炎在假山边坐了下来,喃喃道:“小于菟啊小于菟,这次被你害惨了。” “喵。” 留梦炎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猫正在假山上好整以暇地趴着舔着前爪,一点也不怕人。 “小于菟?” “喵。” 白猫放下前爪,起身走了两步,再次应了。 留梦炎睁大眼看去,渐渐看清它那双湛蓝的童孔。 “哈。” 他长舒一口气,惊喜不已。 “竟真能让我找到。” 只是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抱着那《洛神赋》的石刻。 留梦炎想了片刻,竟是俯身在假山下挖了几下,把手里的石刻放进去,仔细遮盖住。 “小于菟,来,我带你去见主人……” 他好言哄着假山上的猫,忽然一把将它抱了就跑。 “喵!” “喵!” 留梦炎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北面的王师早晚要进入临安……应该是很快就能进入临安。那石刻到时再来取便是了。 而自己得到的命令是找这只猫,这才是投名状。 办成了这件事,李瑕才知道自己的能力。 “快走。” 抱着猫一路跑出里仁坊,留梦炎当即便道:“走,临安诸事已毕,连夜出城。” 今夜这一出,旁人只道是“右相盗宝、夜出临安”,所有因浮华人心与百年积弊所造成的荒谬,也只能解释成是为了王献之的十三列楷书。 ~~ 次日,临安官场依旧。 “听说了吗?右相也逃出临安了,还顺手带走了谢安抚使的宝玩。” “哦?什么宝玩?” “王献之的字。” “那朝廷是否缉拿他?” “逃出去的大臣那么多,缉拿得过来吗?” “朝廷还能如何?罢了官便是了。” “……” 上朝时,闻云孙听着这些议论,转回一看,发现身边的同僚又换了一茬……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334章 寄望 开封。 剑鞘在沙盘上方比划了两下。 “朕不希望攻下临安之后,在福建、两广还存在抵抗的政权……这是战事收尾时务须在意的事。” 如今李瑕谈论南征战事的时间其实不长,战事进展很顺利,没太多值得讨论的。 这日之所以几个重臣还聚在沙盘前,是因为赵宋又派使者来议和了。 “陛下,宋使到了。” “宣。” 吕文焕此时终于找到时间,道:“陛下,臣有一事禀报。昨夜,宋使曾前来拜访过臣,送了臣一些礼物。”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礼单。 史俊、王应麟等人同样也将礼单拿了出来。 李瑕看了,道:“好重的礼,朕便给不了你们这些赏赐。宋廷莫非是想策反诸公不成?” 吕文焕登时紧张起来。 史俊却笑了笑,能够感受到李瑕的玩笑意味,道:“策反是不可能的,宋廷还是希望能议和。” 韩祈安道:“我想不通,他们凭什么认为陛下有可能答应?” “天气热了。”季奚虎道,微有些讥意,道:“他们指望着我们的士卒不耐南方的湿热。” “可笑,将士连北方雪原都去得。” “若非亲耳所闻,实难想到一国之重臣只寄望于我军不耐炎热。” “……” 议论了几句之后,宋使便进殿了,十分惶恐卑微地向李瑕行了礼,自然不敢以“李逆”呼之,而是尊为皇帝。 之后,表达了赵氏称臣的诚意。 李瑕坐在那里始终不出声,只在最后向史俊看了一眼。 史俊遂出列,道:“女真南下之时,认为治理不了中原,于是扶持了伪齐。如今我陛下身为李唐后裔,英明神武,天下归心,难道还治理不了江南?还需要留着宋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早日平息干戈也好,议和虽不可,赵氏却可投降。你回去告诉谢太后,陛下已答应善待赵氏宗室……” 此时关德轻手轻脚地上前,低声向李瑕禀报了一句。 “康妃想请陛下过去……” ~~ “哦?真让你找到了?” “你也没想到吧?我只是因舅舅逃了,想到了小于菟就问了一句,没想到真能找到。” 李瑕接过了那封来自留梦炎的信看了看,这次终于认同了其人的能力。 虽说是一桩小事,但确实是不太好办的。 这比找物、找人难多了。 留梦炎找到猫之后,并未盲目北上,而是先逃回了其家乡衢州。在信上说恭待王师南下,到时将携城而降,且必不让赵氏由衢州往江南西路。 “怎么样?”赵衿问道:“我可没有调动舆情司,而且还帮上你的忙了吧?” “你帮忙的地方多了,岂在这一点。”李瑕问道:“收到宋廷的礼单了?” “嗯,但我没看。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接到小于菟?” “快了。临安那么多你熟悉的人和事,就只在意一只猫吗?” “嗯。”赵衿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我还真有想过,但最后发现除了舅舅和小于菟,临安城好像也没有值得我在意的人了。原本还能和表姐玩在一处,可她还要害我……” 她叽叽喳喳地抱怨了一会,却没有一句话是劝李瑕答应议和的。 总之是宋廷费尽心思送来的厚礼全然白费了…… ~~ 而仅仅就在宋廷千方百计想要求和之际,唐军已再次击败了张世杰。 山失守,唐军水师沿运河而下,直逼临安。 临安朝堂上又是一片惊慌失措。 而如今的宰执陈宜中才刚刚回朝,此前在一心谋划议和,不曾想转瞬之间便遇到这种局势。 陈宜中好不容易才斗倒了贾似道,熬走了王爚。如今连留梦炎也走了,终于到了他专权的时候。 过去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这种权力,盼能够只手补天。 现在好了,他才伸手要补,已经是天崩地裂…… “左相,眼下如何是好啊?!” 听着谢道清不停地问“如何是好”,陈宜中也是心慌意乱,仓促之间也拿不出良策,只好应道:“臣请征发城中十五岁以上男子保卫社稷。” 殿上有官员一听便感到不妥,彼此对视了一眼。 时任签书枢密院事的黄镛便上前一步,正待开口。 谢道清却已迫不及待道:“快,依左相所言传旨……” 殿中立即又是一片忙碌,根本没有给黄镛开口的机会。 竟是在这天傍晚,旨意已传送出宫。 临安城一片哗然。 闻云孙得知,当即便上书反对。 到此时,谢道清才想起来还没给这个毅然到临安勤王的官员安排差遣,又召陈宜中相问。 陈宜中略一想,道:“禀太后,可擢闻云孙为平江知府。” “依左相言,速传旨。” …… 平江府即苏州。 以唐军如今的攻势,苏州已是首当其冲。而闻云孙却是一个并无太多战阵经验的文官,此时赶去任知府,显然已不可能阻挡唐军。 是夜,与闻云孙交好的官员纷纷赶到驿馆。 “今王爚、留梦炎皆逃,太后寄厚望于陈宜中,然其不知兵事,满城俱笑之。宋瑞何必再听他胡乱差遣,还去任甚平江知府。” “陈宜中原本并不庸碌,如今却真是乱了阵脚,失了分寸。” “宋瑞,真莫再去了……” 闻云孙却是摇了摇头,道:“此去,不敢求功成,唯求全忠义。” 次日,他收好行囊,动身北上。 沿着运河全都是退下来的败兵,唯独闻云孙的船只逆水而行。 ~~ 数日之后,前往开封的信使回来了。 “李瑕说,议和不可,唯有投降,他还说……” 谢道清又惊又怒,问道:“他还说什么?” “禀太后,他还说,会善待太后与官家……” 陈宜中摇了摇头,道:“太后,如臣所言,李瑕不会轻易议和。让他服软,唯有迁都。” “不可。”谢道清年老,并不愿跋涉奔波,摇头道:“高宗皇帝六飞南渡、驻跸钱塘,于此保全社稷,如何轻易弃逃?” 这还是她少有的拒绝陈宜中的提议。 或许也与李瑕所言的“善待”二字有关,相比而言,迁都似乎更艰险。 “正是高宗皇帝没有死守开封,方保全了大宋一百四十年的基业啊!” 陈宜中不甘心。 他逃回温州之时,也想过弃官就弃官。但心里很确定,除了自己没有人还能力挽狂澜。 他认为他还有机会能够宰执天下、重振社稷,最终成为谢安、周公一样的人…… 还没有失败。 他自比为青松,不会轻易被严霜打倒。 “请太后相信臣,入伏之后北兵必不耐南方酷暑,待战机一至,形势方有转圜。前提是大宋社稷还在,太后还在,天子还在!” 劝到这里,陈宜中声泪俱下,跪倒在地。 “臣请太后迁都。” “臣等,请太后迁都!” 殿中几个重臣也纷纷跪倒请求。 谢道清虽是真心不愿跋涉,却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 她是个没主见的妇人,被逼得下不来台,只好道:“诸卿快起来,快起来吧。老身答应便是了……” ~~ 是日,又有旨意传往平江府。 传旨召令才到平江不过短短数日的闻云孙放弃苏州防线,退守余杭…… 第1335章 迁都 迁都之事已说过许多遍,从鄂州之战开始,但凡有敌兵逼近长江,宋廷的第一反应都是迁都。只是每次都因有朝臣反对而作罢。 如今真决定迁了,反而让人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逃,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谢道清已年逾六旬。她尚未及笄便入宫,在临安大内生活了一辈子,如今听陈宜中说要先去温州、再去福州,想到那一路上的山长水远,以及抵达后的穷山恶水,不由悲从中来。 “依宰相所言,收拾行李吧。” “太后恕罪,奴婢不知该收拾哪些物件……” 谢道清转头看去,这大殿上的摆设琳琅满目,件件都教人舍不得丢下。 她伸手,抚摸过柱子上的凋饰,抚摸过鎏金凤首熏香炉,再看向那挂着红绿宝石的珠帘……眼眶一红,老泪纵横。 这一哭再也停不下来,她坐倒在柱边,脑子里蓦地想起了一首词。 “凋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谢道清是喜好曲词的,她的宫廷供奉中便有许多擅填词的琴师,如今名声最盛的便是汪元量。然而,今日不必汪元量填词,亡国之愁的词句她脑子里已经有很多了。 哭了好一会,谢道清平静下来,吩咐道:“只要收拾些金银细软,以及能带走的小件。” “遵太后懿旨。” “去看看内帑里还有多少存银,发给百姓作为路费。” “遵太后懿旨……” 好不容易处理完这两桩国事,谢道清继续哭。 直到谢堂前来求见,她才收了泪水,重新坐定。 “太后,听说你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了?” “议和不成。”谢道清以袖抹泪,哽咽道:“不迁都还能怎么办?” “可这……如何能迁得了呢?” 谢堂焦急不已。 他侵吞了贾似道葛岭别院中的财物,显然是搬不走的,因此一心寄望于议和。议和失败之后他也心如死灰,可仔细一想,李瑕不接受议和却可接受投降。 投降与议和又差在哪里? 无非是皇帝换个人当,谢家不再是皇亲国戚了。但哪怕这两浙镇抚使高官不当了,仅凭如今有的钱财也是几辈子不愁吃穿。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那又何苦跑到福建路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山大王?不仅这些钱财带不走,路上万一被毒虫咬了,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没必要为赵氏卖命到这个地步。 “如何能迁都呢?姑姑忘了侄儿曾与姑姑说的吗?”谢堂道:“这些朝臣满脑子想的都是立皇子为帝,行废立之事而专权。留梦炎是这样,陈宜中就不是了吗?姑姑分明不想迁都,他却逼迫姑姑,这是权臣的手段啊!” 谢道清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一听便连连点头。 谢堂又道:“今日听到消息,侄儿首先想到的是董卓,奉召勤王,却弑杀了少帝与何太后,迁都洛阳。试想,等御驾到了温州、福州,国事更由陈宜中专断,姑姑岂还能说上半句话?” “他揣的是这心思?!”谢道清悚然而惊,吓得站起身来。 “太后。”谢堂换了郑重的语气,拜倒道:“万万不可迁都啊。” “可若不迁都,唐军来了如何是好?” “依臣所见,宁为后周柴氏,不当孤魂野鬼。” “可……可老身已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旨意也已经下发于群臣了。” 谢堂道:“反悔便是。” “这如何使得?旨意已下,到时群臣逼迫,老身如何控制得了局面?” 谢道清终究是魄力不足,心知自己根本没能力驭下。 谢堂也为难起来,皱眉思索。 过了许久,有宫人赶到殿外,问道:“禀太后,车驾已备好了,不知何时启程?” 谢道清一愣,转头看向谢堂。 “真是乱了分寸了,竟连何时迁都也没定下。” 谢堂听了,眼珠一转,不由计上心来。 “姑姑,侄儿有个办法……” ~~ 天色渐暗。 陈宜中终于结束了枢密院繁忙的公务,回到家宅准备收拾些重要物件,以备明日迁都。 走过前院,他不由停下脚步,伸手放在柱子上,长叹了一声。 这间院子虽小,在临安置办下来却不易。他就是在这里一步一步登上相位,正待大展拳脚,却落得仓皇而逃。 “异日北归须记取……” 心中感慨,正有了诗意。 忽然,有下吏匆匆跑来。 “左相,宫中出事了,太后久等你不至,发怒了。” 陈宜中不由一愣,讶道:“太后何时召我?” “左相请太后迁都,宫中已装俟、升车,唯待左相。” 陈宜中想了想,末了,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确实是没与太后说何时启程。 最近太过忙乱了,遇事不够镇定。 “是我疏忽了,这便去向太后解释。” 陈宜中遂又返回宫中。 赶到殿上,只见百官正跪在地上请太后息怒。 “臣拜见太后。”陈宜中连忙上前,拜倒,解释道:“臣……” “啪。”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官帽上,之后掉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玉坠耳环。 “太后……” 再一抬头,正见谢道清含怒将另一只耳环也摘下,用力向他掷了过来。 “祖宗基业在此,我本不欲迁都,而你几次请求,却是戏耍我不成?!” 谢道清抬手叱喝一声,转身便走,喝令仪驾转回后宫。 陈宜中连忙请罪,请求内引奏对,谢道清却不肯再见他。 “彭”的一声,后宫的宫门闭上。 迁都之事竟就此作罢。 “哈?” 陈宜中苦笑一声,转身回顾,落日已在宫墙处散尽最后一缕余晖。 “祖宗基业在此?可笑。” …… 本以为这夜就这样了,然而,当陈宜中再次回到家中,小厮却上前禀报了一句。 “相公,有客来访,说一定要见相公,正在前堂坐着。” 陈宜中眉头一动,迫不及待问道:“谁?” 他心里隐隐有种期待。 期待那个惹人生烦的王荛再来一趟,只为了劝降他。 小厮却是道:“是两浙东路抚谕使全相公。” “全永坚?” 陈宜中初时有些失望,但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他整理了自己的官袍,道:“备茶……” ~~ 次日。 谢道清怒气依旧未消,不肯见臣子。 但宫门还是开了,有御医依常例入宫来为赵禥诊断。 隔着层层黄幔,全久看着赵禥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道:“他看着就像是快死了。” “所以我们要准备好退路。”站在全久身后几步的全永坚应道。 “国都要亡了,还退路?” “谢道清装模作样,还不是想要投降?呵,她真以为李瑕不会为难她,蠢妇。”全永坚道:“我们却要清醒,我们得罪过李瑕,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你得罪了他,不是我们。” “你别忘了,你下令毒死赵衿,而赵衿如今就在李瑕身边,还有阎容那个毒妇。你觉得她们会放过你吗?” “我恨不得自己发了疯。”全久道,“一刀捅死那个废物。” 全永坚一开始没听懂,愣了愣之后才明白她说的“废物”是指赵禥。 “为什么我的运气就那么坏?为什么我嫁给了世间最无能的废物?” 全久回过头,盯着全永坚,又问道:“这就是全氏给我的一切?” “够了,我没工夫听你这妇人抱怨。眼下的关键是带着赵昰南下,宫外我已经联络好了,宫里却需要你安排……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全永坚说着,忽然发了火。 因为全久的眼神始终是带着蔑视,一副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的表情。 她脸色很白,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还精心化了妆容。乍看还是一位端庄美丽的皇后,走近了却能感受到一种怨恨、疯狂交织的气质,教人不舒服。 全永坚就很讨厌与这个妹妹相处,却又有些害怕她。于是发了火之后便放缓了语气。 “我也是在救你,不然我忙前忙后为了什么?你就不想当太后吗?” 全久反问道:“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几日。”全永坚道:“我已与陈宜中说好了,他会想办法让我们名正言顺地走,方便以后号召天下。” “做得到?谢道清一心投降,她怕李瑕怪罪,必不敢送走赵昰。” “能。为大宋保留血脉是正理,只要陈宜中提了,谢道清没有理由反对。”全永坚道:“到时他会调兵马护送我们……温州往南多山地,往后便是回不了临安,在闽地称王也好。” ~~ 镇江府。 被征用为行军大营的府衙灯火通明,高长寿正在召诸将议事。 “旨意你们都看到了,陛下不希望战火绵延,在我们攻取临安之后宋廷还有人在南方顽抗。” “大帅,末将有一计。” “说。” 陆小酉走上前,在沙盘上指点起来,道:“大帅率大军沿运河而下之前,何不遣一支小股骑兵绕太湖,走湖州,抢先封锁宋廷逃窜的路线。” “江南水网交织,骑兵单独南下,遇江河如何行军?” “我大唐民心所向,末将相信沿江必有舟船相济,请大帅允末将一试。” “好,陆小酉领命。” 一枚令符抛了出去,陆小酉匆匆退出大堂。 有士卒与他擦肩而过,赶到堂上,禀道:“报大帅,丹阳县已归顺!” 那就没什么好议的了。 高长寿指了指沙盘,道:“我们离临安已只隔着两个城池了,常州、苏州,南征灭宋只差最后一口气,万不可在这最后出了岔子,你们务必督促士卒秋毫无犯,若敢有扰民者,严惩不殆!” “大帅放心!” “让将士们好生歇一夜,明日攻常州。” “喏!” 第1336章 再换一任 平江府。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平江府苏州作为陪都、辅都,其繁华程度并不逊于临安府杭州。 从春秋时建城以来,苏州城的位置一直就没有变过。虽历干年,依旧屹立在太湖之滨、大运河畔。 苏州本就是东南大都会,丝织、造纸、造船等手工业发达。宋建炎南渡之后,本有意建都于此,并计划把内城改为皇宫,但不久后还是选择了杭州。 因此,平江府的府衙规模十分宏大。 府衙是宫城格局,分为大厅、公干、后宅、郡圃四个部分。闻云孙到任数日,连大厅都没能够逛完。 而唐军在圈山攻破张世杰的防线以后,已火速反攻镇江。就在闻云孙到苏州的当日,镇江以南的丹阳县望风而降。 唐军与苏州之间,已经只隔着一个常州了。 闻云孙急命平江军诸将支援常州,由朱华、尹玉、张全三名都统领兵沿运河而上。 却没想到,这边军队才离开苏州北上,次日便得到了临安的旨意。 除闻云孙知平江府事,擢知临安府事,即日领平江军退守杭州,钦哉。臣谢陛下隆恩。闻云孙领了旨意,却是问道:却不知接下来由何人镇守平江府? 我就是个传旨的,如何知晓这些?这便请闻相公动身吧? 今我已令诸部援常州,不如先待守住常州…… 闻相公,朝廷可是命你即日退守。闻云孙只觉苦涩。 他甚至没有骂朝廷朝令夕改,因为知道局势恶化太快,许多事,朝廷也是无可奈何。 但既已把部将派出去,他便不打算辜负他们,于是平生初次违背了朝廷的旨意。 在将士们进入常州之前,我不走。闻云孙说罢,行了一礼,继续到堂上督运粮草。 而将士们的消息也没有让他等太久,仅仅在两日之后,战报便已传来。 报! 浑身是血的士卒匆匆赶进了平江府衙,拜倒在闻云孙面前。 报… 闻云孙见他说不出话来,表情便浮出悲色,问道:败了? 败了,我们才过无锡县,常州城就已经被唐军夺下了。朱将军行军到了虞桥,被唐军击溃,溃军冲乱了我们的船队,将军下令撤退。退到无锡县外,遇到张全的渡船。有士卒想扒渡船,张全下令斩断他们的手指,都淹死了……说到这里,那士卒大哭起来。 闻云孙便知这是尹玉麾下士卒,亲手扶了他起来,问道:之后呢? 将军只好组织残兵抵抗唐军,张全却一箭不发就逃跑了。将军遂命我回来报信,请知府一定要严惩张全! 闻云孙却还没得到张全的战报,想来其只怕是率领部下逃到太湖了。 没过多久,却又有士卒跑来报信,说朱华、尹玉已相继投降了唐军…… ~~ 临安。 当陈宜中不再提迁都一事,谢道清终于召群臣内引奏对了。 禀太后,张世杰、闻云孙已退回了临安。 好,好。谢道清喃喃了两声。 殿中群臣不由面面相觑,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还称好。苏州既然丢了,临安以北几乎就没有屏障了。 比如,嘉兴府并不是战略要地,且李本就出身于秀州李氏,还能指望嘉兴能挡住叛军几天不成? 其实谢道清根本就没在思考这些,双目无神地道:好,真是忠臣……召见吧。 事到如今,还不逃的确实都是大宋的忠臣了。何况当此危急之际,已只有这两名重臣愿意拱卫临 安。 待闻云孙、张世杰入殿,谢道清便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两位爱卿奔波辛苦,忠心可昭,当得重用……左相以为该如何敕封两位爱卿。 没想到,陈宜中却是不答,而是上前一步,道:臣请太后以大宋社稷为念,先遣大将护送皇子南下,如此,臣等方可于临安与叛军背水一战。 谢道清愣住了。 她没想到陈宜中竟敢不回答她的问题,且还要再次逼迫于她。 然而,与此同时,殿中诸臣也已纷纷请旨。 臣等,请太后以社稷为念,遣皇子南下! 你们…… 谢道清看着群臣,希望能找到反对此事的人。 她目光落在谢堂身上。 谢堂显然是想反对的,只是眼见重臣意见一致,张了张嘴之后却没有说话,最后竟还与群臣一起跪伏于地。 不一会儿之后,殿上唯有闻云孙、张世杰还站着,因为刚回临安而显得有些迷茫。 谢道清不由对他们寄予厚望。 她方才还想封赏他们…… 臣请太后以社稷为念,遣皇子南下。张世杰先开口表了态。 其后,闻云孙略略犹豫,做了同样的表态。 请太后遣皇子南下…… ~~ 一场内引奏对之后,谢道清留谢堂议事,开口便叱道:一直以来不是你说的吗?要提防这些臣子行废立之事。 太后息怒。既然群情汹涌,答应他们又有何妨?以免到时投降,有人跳出来反对。 可若是李瑕因此而迁怒老身又如何? 谢堂道:侄儿方才忽然想到,若真有群臣拥皇子南下,李瑕方知赵氏犹有民心,越不敢对太后不利。谢道清一听,又觉有道理。她于是再次被说服了。 而还需要她定夺的国事已经越来越少。 ~~ 高长寿取常州之后,稍做整备便继续南下,时宋军已弃守平江府,其后嘉兴府归降。 唐军行军的速度甚至于赶不上宋军弃城、投降的速度。 于是,没能在苏州多停留,高长寿便继续南下,在八月初三,兵抵临安,在城北四十里的皋亭山驻兵。 宋廷还未迁都。 想必是要投降了。 也好。 高长寿点点头,继续抬着望筒看向远处的城池。 他曾来过临安,那年是随李瑕从开封归来,可到了临安之后便一直在被陷害、追杀,只能躲在租赁来的宅子中。 因此他没怎么见识过i临安的繁华,却已深切体会到宋廷的腐朽。 回首往事,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差点死在临安的逃犯,如今能领兵前来灭宋? 陛下不希望战事拖太久。高长寿回过神来,道:接受宋廷的投降,从此四海一统是最好的……传信给宋廷,命他们派使臣来投降。喏。这边才传出命令。不多时,便有士卒来报。 宋丞相陈宜中代宋廷投降,请到军中拜见大帅。 允,让他在日暮之前抵达。 喏。 高长寿踱了几步,下令道:且不急于攻城,待本帅见过陈宜中再谈。 大帅,宋廷虽未迁都,却很可能转移皇子宗室。 他们可能早便转移了,便是此时才走,由钱塘江顺江入海,你拦得住吗?高长寿道:不必再吓唬他们,等他们投降吧。 是。 高长寿遂就在大帐中闭目养神,等待陈宜中前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营中点起了火光。 高长寿睁开眼,有些讶异,问道:陈宜中没来? 禀大帅,并无赵宋使者出城前来。 高长寿愣了愣,想了一会儿,对宋廷这一番行事实在是想不通。 他喃喃道:既不迁都,也不投降,说好了又不来,为何呢? ~~ 太后,不好了!陈宜中逃了! 什么? 谢道清吃惊不小,惊慌起身。 他怎么可以逃了? 虽然说好了送走皇子之后,朝堂上下便可抱必死的决心背水一战。然而唐大军一到皋亭山,百官中根本就没几个人真敢出战。 事已至此,还未逃走的官员,几乎已做好了投降的准备。 谢道清是看陈宜中没逃,遂把请降的重担交给了这位宰执。 原本答应得好好的,不想,临到头了竟能出这般变故。 左相人呢?!还不快把他找回来! 回太后,左相本已穿戴了官袍,准备出城见唐军统帅,许是事到临头怕了。没有如约前往,入夜后便乘船离开,眼下只怕已经到海上了…… 谢道清听了几乎要晕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唐军是否会以为老身投降之意不诚? 心中喃喃着,她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吩咐道:快!去找谢堂前来,快去。 谢堂连夜赶到宫城,一听谢道清所言,当即吓了一跳。 太后要我到唐军军中请降?我……我岂能代表赵氏社稷? 你如何不能?!谢道清大怒,你乃老身的侄儿,大宋的两浙镇抚使。 可我不是宰执。谢堂连忙摇头,道:如此大事,自是要宰执出面。 那便封你为宰执。 谢堂愈发害怕,既不愿去唐军军中,又害怕当了出头鸟,缩头道:我不擅语言,难担大任。 难道我堂堂大宋,连个敢使敌营的忠臣都找不出吗?! 谢堂心念一动,连忙道:禀太后,臣以为有更适合当任宰执的人选。谢道清愣了愣。 她不曾想到,仅在这短短数日之内,朝廷竟还需要再换一任宰相。 第1337章 降表 临安府衙就在吴山脚下、西湖湖畔。 夜深时,公房中还亮着烛火,那是新任的临安知府闻云孙正在烛火前观看地图。 有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有人提着灯笼走到公房外,“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闻云孙抬头一看,讶道:“张少保?” 张世杰如今已被提升为保康军节度使、兼检校少保,这已经是宋廷武将能晋升到的极致了。 孟共当年以一己之力支撑大宋,去世之前也不过是这样的官位。 张世杰脸上却没有初任高官的喜悦,反而显得憔悴而沉重。 他将灯笼吹熄了,放在一边,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开门见山便道:“皇长子已经到海上了。” 闻云孙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一方面,他身为宋臣,要尽忠,必然是要为大宋社稷保全血脉与恢复的希望,该盼着皇长子能潜逃;但另一方面,明知朝代兴替已不可避免,他有时也觉得早些一统、早些太平也好。 心情矛盾万分,于是不知所言。 张世杰又道:“我们到温州天心寺与他汇合。” “我们?” “皇子身边的官员不多了,我希望你能过去。” 闻云孙沉默了片刻,道:“我并未得到诏令。” “太后与官家既打算投降了,岂还会下诏让群臣南下?愿保社稷血脉者,自愿南下而已。” 闻云孙看向了放在地上的那个灯笼,问道:“张少保不急着出发?” 张世杰用手搓了搓疲惫的脸,叹息道:“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闻云孙道:“我想做对的事,却已分不清对与错……如今我受任为临安知府,便尽知府之职,报天子重恩,保一城百姓。” “如今不愿离开临安的官员,绝大多数都已做好了投降的盘算,你也是?” “张少保之意,只有弃官而逃才是忠臣?” 张世杰摇了摇头,道:“我从镇江败退回来时,只有你还敢到平江府镇守。你若说你没有投降的打算,我信你。” “多谢。” “旁人都是打算投降才留下。你既不打算投降,留下只会成为囚徒,随我走吧。” 闻云孙摇了摇头,道:“我是临安知府。” 张世杰不再劝,起身拿起灯笼,重新点燃。 这个过程中他动作并不快,也许是希望闻云孙改变主意、随他南下。 也许,他希望闻云孙能反过来劝他一句—— “别再南逃去扶持一个幼主了,你明知道救大宋社稷已然无望,何必教无数将士、百姓白白丧命?” 张世杰知道,在临安城中只有闻云孙能劝得了自己。 可当灯笼再次被点亮,身后还是没有声音。 “后会无期。” 张世杰遂与闻云孙作了别,出了这间公房,离开临安府,走进了依旧热闹的大街。 唐军兵临城下,而临安百姓并不太慌乱。 小贩们依旧沿街叫卖。 有年轻人高举着报纸大嚷着,使得人群往那边聚集过去。 “父老乡亲们,这是北面流传过来的报纸。上面有新君宣告天下的旨意,告诉百姓不必惊慌,王师已严敕军士,勿令剽劫,临安城改朝换代,市不易肆……” 喊话的多是对北面有好感的书生,一开始还只是聚在一起议论些反诗,如今已经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这是投降前夕的临安城。 人心扰动,无人能管。 张世杰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赶向城南,登上了船只。 “启程。” “喏。” 船只连夜出了水门,进入钱塘江。 ~~ 临安府衙,闻云孙已有些无心公务,愣愣看着门外发呆。 他隐隐感受到张世杰来,是想听自己劝几句。但很多事他自己尚且没有答桉,如何劝别人? 正想着,廊上又有火光亮起。 闻云孙以为是张世杰又回来了,开口道:“张少保是想明白了?” 一个灯笼先进入了视线,上书“大内”二字,其后是几名宦官进了公房。 “闻相公这么晚了竟还在府衙里呢,累得咱家好找。” “几位大官有何事?” “喜事,喜事。” 烛光映着那笑脸,再听得这“喜事”二字,闻云孙有些恍忽。 恍忽社稷不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而是太平盛世。 “知临安府事闻云孙,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岂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今擢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锡之敕命于戏……” 闻云孙又愣住了。 直到那封明晃晃的圣旨被递到他手里,耳畔还响起了一声呼喊。 “右相?右相。恭喜右相,贺喜右相。” “臣……何德何能?” “右相是状元郎出身,才华盖世。更何况,右相的忠义,官家与太后都是明白的。如今有些事若交给别的臣子,只怕他们未必尽力。” “何事?” “右相有所不知,如今官家有意遣使到皋亭山求降。若派别的官员去,怕是会只顾着向北人表忠心。唯有右相,还能为社稷据理力争啊。” 闻云孙说不出话来。 这一趟到临安勤王,他没想到自己能从知州升到了右相,站在了大宋文官之巅。 但,怕是行不了宰执之权了,只能以宰执的身份代宋廷请降。 若问他愿意吗? 他不愿意…… ~~ 天光渐亮。 高长寿披上盔甲,站在沙盘前,看着临安城的地势。 他想不通,宋廷若不降,还有什么能力守住临安,而陈宜中竟还敢爽约…… “大帅,宋廷使节到了。” “先问问他,戏耍了本帅之后还敢前来,不怕死吗?” 不多时,士卒回报道:“大帅,宋使节称今日乃是奉传国玉玺以及降表至军前投降,请大帅息怒。” 高长寿一听,首先感受到却是失望。 他昨夜想了很久,思考陈宜中爽约之事背后藏着怎么样的计谋,结果却只是陈宜中不敢来、或不愿来而已。 直到看到一方玉玺被捧着进入大帐,高长寿的失望之情才渐渐退去。 他凝视着那枚小小的玉玺,对宋廷依旧感到轻蔑,因这趟南征实在太过轻易了,赵氏甚至不配被称作是个对手。 但至少天下顺利一统,那持续了数百年的分裂与战乱终于要结束……高长寿一个大理人也为此而感慨万千。 “罪臣贾余庆,参见大帅。” 那宋廷使节贾余庆在高长寿面前跪下,呈上了降表。 “陈宜中畏于王师天威,连夜逃遁。宋国主担忧大帅发怒,先遣罪臣奉上玉玺与降表以息大帅雷霆之怒。而后投降诸事,请大帅再召宋丞相前来商议。” 高长寿问道:“宋丞相何人?” “大帅恕罪,罪臣连夜出临安,赶路四十余里方沐大帅天威,尚不知宋廷拟定何人为相。” 贾余庆说罢,重重磕了个头,其后便开始表忠。 高长寿挥了挥手,道:“念降表。” “喏。” 贾余庆不敢起身,把头埋得更低,唯有两股举得老高,以十分谦卑的姿态摊开了降表。 “宋国主臣禥,谨百拜奉表言。” 这个开头,高长寿与身后诸将都是满意的。 因宋廷的姿态放得足够低。 贾余庆也是松了口气,继续念起来。 “微臣幸以先祖之基构,因时而纂承。先不识陛下之圣德,远烦劳师之讨,请命求哀,方蒙宽恕。王师才退,信誓又渝,北结外虏,背盟误国,遂劳再伐,并兴问罪之师。臣非不能迁避,以求苟全,今天命有归,臣将焉往。谨奉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臣三百余年宗社遽至陨绝,曲赐存全,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 一身紫色的官袍披在了身上,闻云孙却并未感受到它所带来的荣光。 只感受到苟且求生的屈辱,以及曲终人散时的冷清。 枢密院的公房中,桌桉上还摆着那封降表的草稿,丞相的印章就丢在一旁。 可见昨夜是何等的仓惶。 闻云孙没有收走已属于他的右相印,而是将它封存起来,等待着呈给唐军统帅。 “右相,贾相公回来了。” 闻云孙转头看去,只见贾余庆已褪掉了那身官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迈进公房,脸上有种轻松之色。 “宋瑞?哦,见过右相。” 贾余庆行了礼,却是叹息一声,低声道:“你还年轻、又是状元,何必揽这烂摊子?” 闻云孙不愿聊这些前途私事,只觉心里难受,道:“高元帅如何说?” “请吧。” 闻云孙点点头,出了公房,与新任的左相吴坚、签枢密院事家铉翁、同签枢密院事刘祒等人一道,再次往皋亭山相议投降的细节。 此时,他唯一有些庆幸的是,不需要由他来念那一封降表。 …… 本以为投降诸事,需要据理力争的会有很多。 然而一直进了唐军,直到高长寿的大帐中,却并未遇到任何刁难。 甚至帐中还摆了几张桌椅。 “坐。” 见礼之后,高长寿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时间紧,我长话短说。首先我的士卒暂时不会进入临安,以免百姓恐慌。因此,谢道清、赵禥需要领百官出城投降。” 这是今日让闻云孙庆幸的第二桩事,当他正面与唐军统帅打交道,反而发现朝代兴替没有那么可怕…… 第1338章 最是仓皇辞庙日 修长白晳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捻、一抹,冷冷的琴音便响起了。 抚琴的是个面容皎好的白衣男子,气质沉静。 谢道清看着他,忽问道:“先生今年还未有三十岁吧?” “学生是辛丑年生人,属牛,二十又九矣。” “如此说来,李瑕只比先生大一岁。”谢道清低声喃喃道:“却已这般蛮横霸道。” 汪元量不知这些,一边抚琴,一边开口唱起词来。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 “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 “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 “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他没有掩饰这亡国之际的惆怅。 谢道清为这词曲触动,须臾便红了眼眶。 她闭上眼,仿佛看到了这临安宫阙荒芜。更无情的却是钱塘江,在自己离去之后,依旧潮生潮落,不知离愁。 正沉浸在哀思之中,偏连这最后的清静也要被人打破。 “太后。”有内侍匆匆赶来,禀道:“诸公回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 谢道清回过神来,摇手道:“容老身听完这一曲,可好?” 她堂堂太后,用的却已是种类似于乞求的语气。 “这……诸公已在前殿候见,像是十分着急。” “唉,摆驾吧。” 谢道清叹息着起身,往外走去。 她恨自己为何不早些死了,免受这样投降的屈辱、亡国的骂名,偏又留恋这尘世。 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琴音又起。 汪元量那带着悲意的动听歌声传了过来。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 “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谢道清屡屡回首,心知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听他唱词了。 可惜凤辇已被抬起,去往选德殿。 ~~ 殿上,去往皋亭山议事的诸臣全都回来了,表情各有不同。 吴坚神态疏离,家铉翁面露悲色,刘祒目光茫然,唯闻云孙十分认真而郑重,一板一眼地禀报着诸多大小事宜。 “太后与官家出城之后,高元帅会派人来解散所有朝廷征召来的义兵,依名册发还回乡。其后,他会在临安设两浙安抚司,派文官入城安抚百姓、清点钱粮……” “够了!” 谢道清忽然哭喊着,打断了闻云孙的话,大骂道:“向你问计时一句话没有,如今降了却有许多话说?!” 闻云孙抬起头,却也已是双眼通红。 他没为自己解释什么,而是应道:“太后为生黎百姓计,不愿迁避。而今臣所议之事,正为太后之所顾念。” 谢道清嘴唇张翕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她似乎暗骂了闻云孙两句。 闻云孙自是听不到,低下头,继续说起来。 “朝廷所要做的是,配合唐军招降天下各路尚未被攻克的州郡,并发告天下,大宋已归顺,再举旗相扛者,皆为逆贼。其后几日,唐军将分兵屯驻要害之地,并派人接替陵园守军,防盗贼破坏历代陵墓……” “皇子若在温州举事又如何?” “高元帅似不在意,称官家出降便代表天下一统,他会带官家回开封觐见,以示太平。” 闻云孙没说哪些事是他据理力争来的,始终是平静克制的语气。 谢道清越听越悲,再次打断,问道:“官家何日出降?” “就在明日。” ~~ 次日,闻云孙再次见到了赵禥。 经过了御医的日夜照料,赵禥似乎恢复了一些神志,大部分时候已不再发癫,只是躺在那斜眼看着人。 越被这样斜眼看着,闻云孙越发感到悲凉。 有宦官上前,为赵禥解下了发簪,将他的头发完全披下来,又除掉了他身上的袍。 “脱……嘿嘿……脱衣了,美人呢……”这句话忽然有些刺痛闻云孙。 他心底有些执念终于是开始松动了。 于是默默跟在赵禥身后、百官之首的位置,一路出城。 队伍很长,每个人都披着头发,只穿中衣,才出宫门便有人开始泣泪。 就是在这种气氛中,队伍缓缓穿过了临安城,由北面艮山门出城。 前方,看到的是整齐的军阵,杀气震天,与宋廷这些俘虏一相比,颇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 本就泣泪不止的降人们更是害怕,尤其是赵禥那数不清的的妃嫔美人哭声凄切,教人断肠。 …… 抱着琴走在宫廷供奉的队伍里的汪元量抬起头,努力止住泪水。 眼前的一切都触动着他柔软的心。 他想要再填首词,可此情此景,已没有一首旧词能完全表达这种哀切。 于是,当身前的人停下脚步,汪元量跪倒在地,放下琴,抚弦,悲声唱了起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周围的琴师都熟悉。 难免便有人跟着唱。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曲词声传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谢道清肩膀一抖,连忙抹泪,泪水却还是不住地落在土地上。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 她想到李煜投降之后,境遇并不好……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此情此景,正如李煜回忆之中,大宋灭南唐之时。 忽然,场面一静。 所有人的曲词、悲泣都停了下来,那是唐军统帅已经到了,向这边走了过来,最后站在了宋廷君臣的面前,以澹漠的语气说了一句。 是对他们的悲伤的回应。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亳州,李瑕留在墙上的血书还在。 一开始是作为证据被保全下来,后来整个宅子都被张家买作产业。待到两年多以前唐军攻下亳州,它却成了御笔。 血迹已经模湖,笔迹也很难看,笔锋中却透着凌厉。 在赵宋朝廷投降的一个月之后,宋室宗亲与百官恰行到亳州,离开封已经很近了。 高长寿带着闻云孙走过小巷,走进了这间废置的凶宅。 “前些天带宋瑞看了我大唐如何治理两淮,今日带你看看,当年陛下北上时留下的痕迹……” 闻云孙目光看去,只见高长寿指点了屋子各处,说着这里死了一个蒙人、那里又死了一个。 从杀人、到灭宋代兴,再看墙上那“寻常事”三个字,让人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冷漠的决然。 他却还是问道:“高元帅想让我看什么?” “看陛下当年是在何等险境之下奋死挣抗,再决定抗蒙的同时还要反宋。”高长寿问道,“当年他们都是小卒,深入敌境,却只看到尔赵朝廷的尔虞我诈,值得卖命吗?” 闻云孙不答,反问道:“有笔墨吗?” “来人,给他笔墨。” 须臾,笔墨拿了上来。 闻云孙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对面的墙边,伸手抚去了蜘蛛网与灰尘,提笔便写起来。 “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 “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 “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 一首诗写到这里,高长寿微微摇头,觉得一般。 俱是些倾诉苦难之语,有负状元之名。 直到闻云孙写了最后一句,他才觉眼前一亮。 “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 一句“千年成败俱尘土”终于与那“今朝亦是寻常事”有了同等意境,但不知闻云孙认为如何才算大丈夫? 高长寿正想询问,闻云孙却已抛下笔,长出一口闷气,自转身出去,显然不愿多言。 此事或许唯有到了开封才能知道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339章 新王朝 开封。 并不大的殿宇中透着股浓郁纸墨气味,书架上已摆满了文书,下方还堆着几个书箱。而就在数月前,这里还是空空如也。 虽说李瑕不会秉烛务公,但也从来不肯荒废一日,政务处理得算是很顺畅。 他打开了一本册子。 若让旁人看到,大概看不明白册子上的内容。 册子左右两边各画着一张地图,左边的地图上写着一个“明”字,疆域却还要更大些,右边的地图暂时还小些,北到燕山、西至玉门而已。 右边则还写着好几行字,诸如“早百余年一统”“制度优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工业革新”“开疆拓土”等等。 李瑕手握着一支铅笔,准备在那第一行字后面打上个勾。 “十四年削平天下,勉强达成目标。” 然而,只画了一半,他却又停下笔来。 “还没有完全达成。” 心中自语着,摇了摇头,到最后也没把这个勾画完。 他干脆翻了一页,后面则是一列年表,第一个格子上写的是“丙辰龙年”, 在第十四个格子下方,写的则是“一统”二字。 铅笔在后面点了点,继续写了起来,字迹已好看了不少。 “移民屯田、治黄河、整治江南官场、迁都、文教科举……” 册子就那么大,已写到了第十五格、第十六格,李瑕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关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高元帅的信使到了,宋主已快到开封。” “召。”李瑕收起了自己的小册子,道:“再去请相公们前来议事。” ~~ “诸卿家且先看这封情报,朕得知,宋廷一些文武带着赵禥之子赵昰南逃了,约在温州江心寺汇合。” 韩祈安接了,看过后又再次确认了这封信报传出的日期,掐指略略一算,道:“想必高元帅从临安启程回朝之前,已安排了兵马平叛?” “韩卿以为是否等拿到了赵昰、宋廷完全灭亡,再一并受朝、祭告天地宗庙?” “回陛下,殊无必要。”韩祈安行礼道:“自赵禥奉上国玺与降表之时,宋已亡,陛下已一统天下。其他流窜者,不过余孽罢了。陛下若再等这些余孽,未免太过于重视他们。” 李瑕点点头,道:“那便安排吧……” 对于文武官员、乃至于百姓们而言,这次受朝是一桩大事,它宣告着天下一统,结束了自五代以来的分裂。于是每个人都想要亲眼目睹这场盛典,见证盛世的开端。 受朝的地点便设在南薰门。 因开封城中并没有足够恢宏的宫殿,因此李瑕亲自选了这个城门。 南薰门是外城门,与内城朱雀门直通,连接它们的便是汴京御街,长达十余里,宽二百步。 它足够宽阔,容得下文武官员与将士,也容得下前来朝见的俘虏,以及观礼的百姓。 “冬!” 当来朝的队伍出现在城南,城台上的士卒们用力敲响了大钟。 钟声回荡了很远。 百姓们纷纷嚷嚷道:“宋主来了!宋主来投降了……” 他们不能上城墙,只能站在御街两侧翘首而望,等宋主进城,看一看宋主长怎么样。 至于为什么要看? 好奇而已。 随着悠长的钟声结束,分布站在女墙边的士卒们便开始向御街这边的百姓们宣读宋主的降表。 “宋国主臣禥谨百拜奉表言……” 百姓们交头接耳,犹不习惯这种战胜者的感觉。 待一篇降表念罢,城墙上接着便宣布了一句。 “府三十七、州百二十八、关监二、县七百三十三,尽归大唐,从此四海臣庶,不分南北,俱是一国之人,天下州郡,不论远近,政出于一门……” 御街上,站的远的人听不到便问前面的人。 百姓们却复述不出到底有多少州县,于是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话,在十余里的长街上沸腾了。 “天下一统了。” “天下一统了……” 不多时,听得马蹄声从城洞中响起,有威风凛凛的将领策马进了城门,拾阶而上,赶向城楼。 ~~ “臣高长寿,南征归来,拜见陛下。” 李瑕端起酒,递在高长寿面前,道:“卿劳苦功高,且先为卿接风,等大朝会再行封赏。” “平宋赖陛下成算,将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李瑕拍了拍高长寿的肩,道:“随朕来吧。” 两人登上城楼,自留礼官们在城头上宣读对宋主的敕封。 “陛下不召谢道清、赵禥觐见?” “不必了,他们已无用。” 高长寿笑道:“当是看看战利品也好。” “一个老妪,一个病弱,无甚好看的。”李瑕道:“说温州江心寺吧。” “是。到温州江心寺汇合之事,陈宜中自以为只告知了信得过的赵宋忠臣。却没想到,他的党羽中已有人被留梦炎收买了……” 高长寿低声说了一会。李瑕问道:“也就是说,宋王朝今年之内便可以落幕,朕很快能实质上完全一统?” “回陛下,这个月内便可以。” “也好。” 此时赵禥的车驾也入城了,远处传来百姓的喧闹。 李瑕向外眺望了一眼,问道:“可知朕为何选在这里受朝?” “臣愚钝。” “南薰门外,有座青城斋宫。是以前宋帝祭祀天地前后斋戒歇息之地,靖康时,金将完颜宗翰便驻兵于此。宋钦宗赵桓就是从这里走出去,成了金国的俘虏。其后金人堑南薰门路,人心大恐……你看,现在赵禥也是从这里进来。” 高长寿看了一会儿,道:“我们不是金人,因此如今人心大定。” “欺辱宋廷没什么意思,你南征以来,每递来战报,朕都会问自己为何要这般欺凌弱小。”李瑕道:“但你知道吗?朕将它的耻辱,视为朕的耻辱,故而要狠狠地剐掉。” 李瑕心中其实有更多想说的。 他想与人说,他对宋朝的感情其实比当今很多人还多些,他自视为它的后世子民。 恰是如此,他更愤怒于它的软弱与腐朽……总之是亲手灭了它、替代了它,却也无甚好说的了。 】 ~~ 谢道清、赵禥以及宋室宗亲们却都是第一次到开封。 一百四十三年以前,钦宗皇帝从这个城门走出去,成为金人的俘虏。 如今他们从这里走进来,看到了迎接他们的开封子民。 那是一道道猎奇的眼神,带着鄙夷。毫无对大宋国君的尊重。 时间过了太久,这些子民已不是那批“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的遗民了。 遗民早都死绝了。 如今这里只有盼着重归盛世的唐人。 “这宋主……也太赖种了吧?!”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嘲笑声,有人指着赵禥的车驾,喊道:“蔫头蔫脑的,太赖种了!” “长得忒磕碜,宋国就这种国君,怎么能不亡国……” 这些百姓们越骂越大声。 就像是一块烂肉已经从身上割下来,怎么踩都不再觉得痛。 ~~ 在抵达开封之后的数日,闻云孙得到了李瑕的召见。 “诸公告诉朕,朕需要任命一批国史院编修官,为亡宋修史。” 没有寒暄问候,李瑕一见到闻云孙便开口说起来,像是怕忘了要说的话。 “朕有意任命李冶、郝经主导此事,两位卿家都是当世大儒,唯不太熟悉宋国,故而朕打算问你的意见。” 闻云孙因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而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后才应道:“我并非唐臣,不宜妄加评论。” “便当是朋友间闲聊。”李瑕道:“朕可与你说说郝经对赵宋的态度。” “好。” “他说,帝王受命于天,看的是德行与功劳。德行能够安抚百姓,功劳能够平定天下的大乱。汉、唐两朝都推翻了前朝的暴政,并削平了天下间的反贼,所以得天下。而赵氏侍奉柴荣时,说不出有什么功劳,百姓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谈何仰慕?让赵氏做到节度使的位置,都已经是太过份的荣宠……” “非瑜。” 闻云孙听到一半,连忙唤了一声,其后愣了愣,行了一礼,道:“我深受宋恩,不宜听这些议论。” 李瑕道:“朕却觉得郝卿说的很对。” 他不等闻云孙回答,又继续追问道:“把朕取代赵氏时对天下所做出的功劳,与赵匡胤取代柴氏时的功劳相比,你觉得谁得国更正?” 这是场不公平的谈话。 李瑕在见闻云孙之前,已让群臣为他打好了腹稿,而闻云孙则是突然间面对这些问题。 “回陛下,我太祖皇帝对天下之功劳……在于得位之后。”闻云孙应道:“我太祖皇帝历五代之暴乱,尤以宽容而待天下,有仁民之德也。” “朕亦希望,朕对天下的功劳更多的是在得位之后,你可愿帮朕?” “如今归顺于陛下的宋臣如过江之鲫,我斗胆,请陛下容我出家为道。” “朕若想让你为宋朝编史,如何?” 闻云孙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动摇。 李瑕道:“你是赵宋的右相、枢密使,是状元。更重要的是,朕希望你能让朕知道自己与忽必烈不一样。” “陛下自是与忽必烈不同。” “而你不愿降忽必烈,却也不愿降于朕?” 闻云孙久久不语,末了,叹息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我读圣贤书,被先帝点为状元,赐字宋瑞。今若改换门廷,于心有愧……请陛下成全。” “听老妪乞活之谋,领称臣纳贡之命,以保全举国纸醉金迷之癫狂,盼以此来成仁取义。你若将这当作忠,则忠得也太过了吧?” “若往后有朝一日,李氏社稷存危,又岂可少了愚忠之人?”闻云孙叹道:“其实陛下也需要有人为宋廷尽忠到最后,既无旁人愿意当伯夷、叔齐,便由我来尽忠守节,岂不好?” “好吧。”李瑕道:“朕再劝你最后一句吧。” “洗耳恭听。” “隋亡时,也有尽忠职守到最后的忠臣,尧君素。‘必若隋室倾败,天命有归,吾当断头以付诸君’,如果对隋朝的忠心于百姓有益,他也能忠昭千古、流芳百世。但你看,如今世间有几人知道他?” 李瑕是在劝闻云孙,同时也是在告戒自己。 “朕想要让后世无人在乎谁曾为赵宋尽忠守节,那只能通过一个恢宏盛世来做到。” . . 第1340章 一点余孽 温州,江心寺。 江心寺是真的建在江心。 这里是瓯江中的一个小岛屿,谢灵运曾在岛上写有“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名句。 建炎年间,赵构为了躲避金兵,也曾在这里小住,赐寺名为“龙翔兴庆禅寺”,奉为宗室道场。 江心寺则是俗称。 一艘大船从海上艰难地逆流而上,缓缓停泊在江心屿。 可以看到,岛屿上驻扎着许多宋军。 “是殿下到了?” 船上便有士卒护着全永坚下来。 抬头一看,看到了不远处张世杰的旗帜,全永坚道:“是,殿下到了。” “怎么还在我们后面?” “在海上时被风浪卷走了,快护皇后与殿下进去……” 不一会儿,张世杰赶到,吩咐士卒警惕四周。 “环境简陋,还请将就。” “确实简陋。”全永坚应道。 张世杰沉着脸不答,目光看去,只见皇后抱着襁褓中的皇子下了船只,进入江心寺。 皇子赵昰实岁还不到两岁,此时正哇哇大哭。 等了一会儿,待一些宫人也下了船,他转向全永坚问道:“杨淑妃呢?” “杨淑妃生育之后一直体弱,本就在病中,逃跑时受了惊吓,之后不会坐船、又吹了海风,病逝了。” “尸体呢?” 全永坚道:“路上寻了一个静谧的岛屿葬了,不会有人去打搅。” 张世杰皱了皱眉,面泛怒色,沉声道:“杨淑妃是殿下的生母!” “我不知道吗?”全永坚反问道:“你以为是谁杀了她?” 心知肚明的问题,张世杰却答不出。 两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全永坚道:“张少保多心了,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岂还有后宫倾轧。殿下没了生母,我亦是难过。” ~~ 孩子的哭声始终不停,吵得全久心烦意乱。 尤其是想到他是赵禥的血脉,便愈发让她感到一股憎恶。 但她还是紧紧抱住了这个孩子,因为他将是她一切权力的根本。 进了山门,只见面前的殿宇建得倒颇为宏伟庄严、富丽堂皇。分为三进,前为金刚殿五间,两端配以钟楼、鼓楼,中供弥勒、韦驮二菩萨,两边为四天王像。 再往后,一间大殿上悬挂着“开天气象”四个大字的匾额,看落款却是朱熹所书。 两根大柱上的板联颇有趣,乃是“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全久来之前便听说了,这是绍兴年间的状元王十朋所书。 再往后走,进了后院,有两座轩台立在庭中,一名“清辉”,一名“浴光”,皆是高宗皇帝所书。 看到这么多大宋名家留下的遗迹,全久心中稍安定了些。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孩子,道:“希望你能有高宗皇帝的福气……哪怕一小半也够了。” “圣人,由奴婢来抱吧?殿下怕是饿了。” “莫离开我的视线。” 全久这般吩咐了,方才将手里的孩子交出去。 她没有再往后走,而是就在清辉轩的主位上坐下。 等了不多时,便见全永坚、张世杰领着一些忠臣过来。 全久扫视了一眼,没见到陈宜中,便问道:“左相呢?” 张世杰答道:“不巧,左相的母亲过世了,他赶回永嘉县守孝。” “温州还在?永嘉县还在?” 张世杰摇了摇头,道:“太后与官家已降,招降的文书已经发到了温州。只是唐军的兵马还未到,尚且还不能围剿到江心屿上来。但我们已不能在温州久留,得尽快赶往闽中。” 全永坚当即便发了火,喝问道:“那陈宜中是何意?他不走是吗?国事怎么办?!” 张世杰道:“这我便不知了。” 这样一个流亡朝廷,赵昰只有两岁,张世杰是武将,全久久居深宫,他全永坚是个纨绔,都不能处理国事。 别的文官虽然有,比如黄镛、刘芾等人都在,但全都不如陈宜中有能力、有资历。 “那就尽快让左相回来。”全久开口道。 全永坚道:“若陈宜中借着这个理由不来了怎么办?” 全久看向张世杰,道:“左相的母亲生前曾受太后诏书,勉励左相尽忠报国,我们不能抛下她,劳少保也将她接来。” 张世杰能从这小女子那温婉的语气中感受到一股凉薄之意,但还是领了命,吩咐部将去办。 全久犹不忘提醒,道:“还该下封旨意,给左相夺情才好。” “先接左相来吧。” 张世杰应了,拱手又道:“临安那边太后与官家既降,名不正则言不顺。臣与诸公商议,欲效彷高宗皇帝旧事,拥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求中兴社稷,皇后以为如何?” 全久这时又看向全永坚。 全永坚便道:“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拥立殿下为帝,以封赏官职,张少保以为如何?” “我自是不反对。不过我已传信于天下忠臣遗志,本欲待他们赶到再一同拥立……” “何必再等?”全永坚道:“先请官家继位,再传诏天下,召忠臣义士勤王,岂不更好?” 张世杰点点头,但置身于这些妇人、幼儿、纨绔之间,其实心知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是受了朝廷重恩,尽力而已。 ~~ 永嘉县北。 楠溪江畔,有三十余人的队伍正在赶路。 走在正当中的是一名白发白须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旁边有跟着仆役搀扶。 周围有一些护卫模样者,其余的则多是书生文士打扮。 “老相公,小人打听了,顺着这楠溪江再走上三十余里,便是永嘉县城。到了那也许就有船只,乘船南下不远便可到达江心屿。” “好,好啊。” “老相公还走得动吗?” “歇一歇吧。” “这边……” 队伍于是到溪边小憩。 有一名书生挠着胳膊上被虫子咬出的红肿,向老者问道:“老师,学生走了一路,还是想不明白,终是没能忍住,想请老师解惑。” “问吧。” “天下形势至此,宋亡唐兴,更迭已不可阻挡。学生观唐军过境秋毫无犯,想必唐主亦是英主。而老师如今南下投奔幼主,功成之可能不过万一,死生大祸却即在眼前,何苦还要前往?” “死生事小,廉耻事大啊。” 老者说着,叹息了一声。 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了,又道:“官家是老夫亲手教导的,老夫没能尽到帝师之责,大宋社稷若亡,老夫罪莫大焉。故而,旁人可降。老夫却万无投降之理。” 这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是赵禥的老师叶梦鼎。 叶梦鼎今已年逾七旬,且罢官多年,如今宋亡却还毅然南下,只这份铮铮风骨,便让其门生旧吏们感佩万分,追随他南下。 众人稍歇了片刻,继续赶路。 还未到永嘉县,却见有两个乡兵拦在路上。 “前面的是什么人?!” “我等想要南下往永嘉县。” “如今改朝换代了知不知道?!”其中一个乡勇大声喊道:“知县已得到了诏书,当了唐臣。准备暂设关卡,防止前朝余孽通行。你们是什么人?若要往前,需先核对户籍、报知南下目的……” 众书生面面相觑,其后拉着叶梦鼎往后退了一段路。 “老师,前面怕是过不去了。” “是啊,永嘉县既然已经降了。我们这些书生,如何还能到得了江心屿?” “老师,回去吧。既来了一趟,知事不可为,老师已无愧于心了……” 叶梦鼎不由老泪纵横。 他朝着南方跪倒,三叩首,恸哭不已。 “先帝呐!老臣无能,一不能教导官家勤政、二不能阻大奸之徒专权、三不能挽社稷倾危,老臣深负先帝重托啊!” “老师,你已尽力了……” 众门生故吏也是纷纷大哭,扶起叶梦鼎。 最后又向南方望了一眼,众人就这般掉过头,折返向北。 走了半途,恸哭而归,便算是这位老臣为大宋社稷尽了最后的孤忠了。 ~~ 于此同时,楠溪江下游。 永嘉县城如今正处于平定赵宋余孽的暴风眼,此时却意外的风平浪静。城头上插的旗帜虽已经换成了唐旗,只是县城守卒本就不多,也只有廖廖几个兵士正守在城门处。 一队宋军士卒正扶着一具棺木堂而皇之地出了永嘉县城,抬到了江边的船只上。再警惕地回头看去,县城守军还是没有动静。 这或许与陈宜中在永嘉县的威望有关,任意一个县城出了宰执,且宰执还三天两头地回乡,知县都会很难办。 “左相,请吧。” “我自己会走。我母亲既走了,我还能抛下她吗?” 身穿孝服的陈宜中冷着脸,领着家小跟着士卒们出了县城。 他脸上有悲意,却也有不满。 出了城门,他忽然转过身,向还在守城的乡兵喝道:“你们不敢拦我吗?你们不是已经降唐了吗?!来,我与他们都是叛军,来平叛啊!” 风吹过地上的沙石,没有人动。 “陈相公,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了,知县也是顺大势而为。乡里乡亲的,你若真想走便快请吧。再晚,官兵可就真来了……” 第1341章 兴亡 船只沿楠溪江而下,随水汇入瓯江。 江心屿则在河口的上游不远处。 两岸地势随之一阔,首先看到的是两座塔。 江心屿的东、西各有一座山峰,东名“象岩”,西名“狮岩”,两岩上各建有一塔。 陈宜中立在船头,见此情形,精神终于是稍稍振奋了些,负手吟道:“一川砥柱横沧海,两塔凌空映彩虹。” “好!” 船上,张世杰的部将们纷纷叫好。 “左相合该拿出这种气魄来中兴社稷!” “……” 隔着半个江面,有人正在瓯江南岸的郭公山上,抬着一支望筒看着江上的船只。 “嘿,这鸟书生,披着丧服犹要来造反,铁了心往死路上钻。” “人家读书人的忠义,哪是你个水匪能懂的。” “老子不懂?”名叫史恢的唐军水师队正不忿道:“老子好歹是读过书的,要不是家道中落、我老子死得又早,哪会落草为寇?” 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江上的陈宜中。 “当年老子在长江上纵横时,老子是贼、这鸟书生是官。到了如今,他是贼、老子是官!” “莫再‘老子老子’个没完,将军说了,你这匪气要不改,队正都当不长久哩。万一再犯了军法,有你触霉头的时候。” “快闭了鸟嘴,晦气。”史恢啐了一句,很快又继续盯着望筒侦察,嘴里叨叨道:“我认识陛下可比谁都要早,却是啥都没捞着。晦气。” “那叫认识?我看你被陛下剿灭的时间也是比谁都早。” “嘘……他们登岛了。” “余孽都齐了吧?” “走吧。” 史恢收了望筒,揣在胳膊肘里擦了擦收起来,猫着腰下山。 其实江岸边就有宋军士卒守卫,此时正疲惫地坐河堤上北望发呆,浑然没想到有唐军会在南边。 下了山,史恢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犹像个贼。 “那些余孽没注意到我们……话说,收拾了他们,天下就太平了?” “不然哩?” 史恢感慨道:“那可就再没立功的机会鸟?” “哈?怎样不比你以前强?” “老子如今不是长志气了嘛。”史恢道,“往后再不能当水匪了,又不打仗,这一身操舟弄橹、水上杀人的本领丢了多可惜。” “可惜个屁。” “屁屁屁,你说话才浑似发屁……” 就在郭公山的南面却还有一条小河,河水下游同样汇入瓯江,上游则通到一座名为“九山”的小山下形成水泊。 沿小河走到山脚下,便能在这片山水之间发现还有一小支兵马驻扎于此。 史恢到了这里,板直了腰、递出令符,一本正经地道:“报!宁江军麻士龙麾下第四指挥,队正史恢,探查瓯江归来。” “令符无误,进吧。” ~~ 停在水泊中的两艘海船及征集来的十余艘小船属于麻士龙所部。岸上由陆小酉的骑兵配合。 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人则是留梦炎,且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传出消息。 于是陆小酉由留梦炎所带的向导领路,由衢州而来;麻士龙由长江口出海,再由东边的入海口驶来。 “江心寺中有宋高宗的御座。” “所以呢?” “所以。”留梦炎道:“他们一定会在这里拥立赵?。” 陆小酉不明白,认真问道:“为什么?” “讨个彩头。” “彩头?” 留梦炎道:“败得越多,越需要彩头来安慰自己。仿佛坐上高宗的御座,赵?就能成为高宗。” 陆小酉依旧不能理解这种心理,不明白高宗又是什么好彩头。 “就是些乌合之众,直接包围、歼灭了吧。” “不急。”麻士龙抬了抬手,道:“他们想上江心孤岛,那就让他们全上岛,免得战火牵连到各州县,损伤百姓。” “麻将军所言甚是。”留梦炎道:“放心,他们既然要在此登基,必会有让将军一网打尽的机会。” “将军,探子回来了。” “说吧。” “报将军,陈宜中已登上江心屿,今日水势不急,无风……” 这边史恢说着,又有士卒匆匆赶到。 “报,永嘉知县传信,陈宜中已离开县城,瓯江北岸已无宋廷余孽……” ~~ 九月季秋,乙亥。 无风。 这是陈宜中登上江心屿的次日,也是他为赵?登基选的黄道吉日。 逃难在外,诸多礼仪只能从简。 全久倒是带了自己的凤冠霞帔,但赵?的黄袍却是由袈裟改的,冠冕也是连夜改制。 当然,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 真正重要的是,名正言顺地诏告天下大宋社稷还在,并召忠臣义士们赶到闽中辅左新帝。 闽地闭塞,如今支持李逆者少,到了那里征发兵力,守住一隅想必能比守江南要轻松得多……如果必须要去那种荒凉之地的话。 “太后?太后?” 耳畔的轻唤声打断了全久的思考。 她回过神,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是太后了。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终于从家族、皇室的控制中挣扎出来,从此将没有人能左右她的命运。再也不会出现谁人一句话便让她嫁给了傻子这样的事。 全久遂无声地笑了一下,从宫人手中抱过赵?,坐在了御座之上。 刚刚擢升为内侍省押班兼主管太庙、翰林院、编修敕令所等职的宦官曹喜摊开连夜写就的几封诏书开始念起来。 改元为“景炎”。册封全皇后为太后,同听政。 任陈宜中为左丞相兼大都督,张世杰为右丞相兼枢密副使,黄镛、刘芾为参知政事,全永坚为签书枢密院事…… 一切都很潦草。 因为江心寺还不够安全,他们需要尽快迁往闽中。 好不容易敕封了官员,曹喜连忙拿起一封诏书,清了清嗓,念道:“家遭多难,朕克绍大统,夙夜危惧,不常厥居,今改福州为福安府,移跸福安,内修政事,缮治甲兵……” 似乎宣读得越快,便能越早出发。 “冬!” 忽然,塔楼上响起了钟声。 全久抬起头,看到大殿的门被打开,一道刺眼的光照了起来,像是照醒了她的梦。 张世杰二话不说,大步便往外走。盔甲抖动,响起金戈碰撞之声。 陈宜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重新站定,看着地面不语。 没人感到讶异。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今日的即位大典只是一场闹剧,不过是出于对大宋社稷最后的忠诚陪着走完最后一段路。 唯有全永坚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喃喃道:“别杀我……别杀我……” 两岁的赵?没有哭,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打开的大门,肉都都的手挥了挥,嘴里“嗬”了一声。 全久却哭了,两行泪水从她的脸颊流下,眼神中泛起了恐惧之色。 ~~ “唐军来的不算多,护陛下杀出去!” “少保,唐军封锁了江心屿。” “随我夺船!放箭……放开我!放开我!” 喝令声忽然变成了怒吼。 张世杰奋力挣扎,头盔掉落在地,双手却已被身后的士卒死死捆住。 “放开我!你们这些孽畜!谁教你们叛国的?!” “将军……别挣扎了……末将求你了!” 先哭出来的反而是那些士卒们。 “将军再抵抗下去会死的……算了吧,求将军算了吧,你为赵氏做的够多了……” “我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失志不移!放开!” “将军……” 哭声愈响。 响声中,有人从殿中走了出来,站到了张世杰身旁。 张世杰回过头看去,讶道:“黄镛……是你?” 黄镛点点头,站在岸边,脱掉了身上的大宋官袍。 “十多年前,我还在太学读书时,曾遇过当今天子一次。当时我第一眼见他,便知必有大作为。却未想到,能有如此作为。张将军啊,今恢复中原、天下一统,宋亡已为天定,我辈还求什么呢?” “正是无所求,可一死以报重恩矣!” 黄镛点点头,道:“我懂张将军。” 张世杰以头抵地,道:“那便 成全我。” “我老师刘后村公擅词。”黄镛道:“有一句词可送于张将军,这也是一首《沁园春》。” 张世杰遂停止了挣扎,静待他说。 黄镛念的却是一句很浅显的词句。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 次日。 唐军水师开始从江心屿上押解俘虏北归。 俘虏中有人转头看去,只见双塔依旧耸立,江流日夜不息,不由悲从中来,赋了首诗。 “遗老为言前日事,上皇曾渡此江来。” “中流滚滚英雄泪,输与高僧入定回。” 诗罢,江心双塔也渐渐被山势挡住,消失在眼前。 不论如何,大宋社稷就此彻底结束了…… ~~ 开封,行宫大殿。 李瑕正在听几个老臣谈论,关德匆匆进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陛下,温州急报,现已擒下赵氏余孽,近日便将押解至朝。” 李瑕听过,有几息工夫都没有动作,之后不合时宜地微微一叹,问道:“所以,宋亡了?” “陛下英明,宋亡了。” “好吧。” 终宋一朝,它没有强盛的武功,却亦有它的繁盛风华。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 李瑕所在乎的,唯有宋亡之后,华夏衣冠不仅不能沦丧,还将继续崛起于万邦。 他努力做了,且誓要做到。 从方才得到的消息中回过神来,李瑕恢复了平常的语气,道:“诸卿继续。” 今日正好是几位国史院编修官在给为前朝修史之事定个基调,方才还有些争论。 “是。” 郝经行了一礼,道:“方才臣说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意思是四裔若有边臣,而不须待天子而自守。赵宋亡国、且险些亡天下,根由在于其得国不正,于是唯恐将帅倚兵侵上,其制天下又无权,于是深疑尾大不掉之忌。更兼猜妒之私、姑息之逸,所以贻无穷之祸……” 不等郝经说过,已有好几个南方官员出列,迫不及待便要与他争论。 李瑕道:“诸卿不必急,今日所议,非盖棺定论。而是为了让朕立国能哀之而鉴之。” 几个南方官员微微一滞,遂不再与郝经争论宋朝的短处,转而说起它的长处。 这是朝代兴亡之事,而眼前这位皇帝很早就有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感慨。 故而,他们不得不以最为认真的态度面对这一次的朝代兴替……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342章 遗梦 入了冬,押解着赵氏余孽的车马终于缓缓驶入了南薰门。 全久与几个宫人同坐一车,旁人都掀开车帘向外看着,唯独她一言不发,始终紧紧抿着嘴。 她心里带着莫大的恐惧,因她始终觉得赵衿必然要害她。 还有阎容,阎容绝不是一个大度女人。 但她并不会坐以待毙,她已经有一个计划…… 进城行了没多久,马车忽然转向。 而前方,文武官员的队伍却还在沿御街往前,独独她这一辆马车不同。 “怎么?” 全久一个激灵,心中自语道:“这么快就来了,赵衿、阎容……你们来啊,有本事杀了我。但若杀不了我,你们早晚还要被我踩在脚下。”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直到马车终于驶进了一间普通的三进院落。 门前有几个士卒看守。 她留意到这些士卒多少带着些残废,应该不是些精锐,更可能守卫这个宅院是一个颇为清闲的好差事,故而交给他们。 那这里很可能就是赵衿、阎容打算关押她的地方。 然而,当马车在院中停下,全久下了马车,转头一看,竟见到前院有个老妇被人扶着出来。 这老妇满头白发,走路时拄着拐,身影有些眼熟。 再仔细一看,似乎是……谢道清? 全久首先是愣了一下,觉得好生荒谬。 谢道清就这样穿着普通衣物,住这样普通的院子? 更荒谬的是……她掐死了杨淑妃,并命人将尸体推入海中,为的就是当太后。结果到头来还要与谢道清一起住? 全久不相信,转头四顾,忽然更希望能见到赵衿与阎容。 谢道清盯着全久的马车看了一会儿,待几个宫人背着布包袱下来,马车便走了。 没什么金银细软。 谢道清遂失望地叹息一声,道:“你也来了。?儿在里面,进去吧。” 全久眼睛更张开了些,感到愈发吃惊。 她吃惊于谢道清这么快就适应了这种寻常人家的生活,已毫无雍容之气。 称什么“?儿”,以前都是称“官家”。 “此处是国公府?”全久问道:“我听闻……被封为瀛国公。” “这便是瀛国公府,开封如此贫瘠,无怪乎先帝不要三京……” 谢道清喃喃着走远了。 全久再次打量了周遭,方才向后院走去。 未到东厢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她推门进去,先是见到一个女子正坐在小凳上哭,再转头一看,赵?躺在里间。 全久勐地又感到一股不适,退了两步,回首向门外看去。 她忽然无比盼望赵衿或阎容来。 这才足以证明,她还配与她们相争。 而不是守着这个亡国奴、废物、病秧子、蠢材度过余生。 “对,她们还不知道我来了,也许李瑕会先召见我……” 此时坐在屋中的女子回过头,有些讶异,起身唤道:“圣人?哦,夫人。” “王清惠?你怎么在这里?” “回夫人,我们到了开封之后,李……陛下便赏了国公这间院子,允国公的嫔妃自愿留下。” 全久问道:“那如何只剩你了?” 王清惠又落了眼泪,应道:“众妃嫔原本都是在的,后来听说唐律允许她们和离,初时她们还怕在开封过不下去,后来各自觅了夫家……到最后,连俞修容也离开了。” 全久想到俞修容也是绝色,不由问道:“她嫁了谁?” “似乎是改名易姓给一位姓宋的大将军续弦,她说因对方姓宋,可寄托她的哀思……” 全久不耐听俞修容这些哄鬼的话,问道:“你呢?为何不走?” 王清惠低头不语。 “罢了,知你是个忠心的。” 全久说罢,眼见王清惠接了她的行李要往主屋里放,她却不愿与赵?同屋,又道:“慢着,国公既在病中,莫打搅他,我住你屋里。” “是,夫人。” …… 相比过往,亡国后的日子清贫了许多。 所幸李瑕不是女真人,其实并没有太过为难她们这些人。 甚至不禁止她们出府,只是不能离开开封。 全久一直等着赵衿、阎容来,却始终没等到。 而赵?还没病死,她只能继续与王清惠同住。 有时深夜醒来能听到王清惠在梦中呢喃着“陛下”二字。 “陛下……” 全久心中冷笑,赵?这一滩烂泥走到穷途末路,竟还有女子对他失志不渝,真可谓是感天动地、荒谬至极。 她觉得自己这个丈夫若不是有那帝皇的身份,给王清惠倒夜壶都不配。 “这癫狂的世道,所有人都疯了。” 被王清惠的呓语扰得睡不着,全久不由翻身而起,趿了鞋,坐在窗边,就着月光翻看王清惠的书籍。 才拿起一本书,便看到下方压着几张纸。 那是王清惠才到开封时的词作了。 全久看了看,微微摇头。 连她都知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位,这种悼念前朝的诗词作得再好,时人已不再捧场。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看到这里,全久更是冷笑。 就赵?那孱弱模样,还“春风雨露”“晕潮莲脸”,自欺欺人而已。 再往后看,词写得却是好的。 “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用的是《满江红》的词牌,可大宋最着名的《满江红》只有一首,其余的写得再好,更像是嘲讽。 全久懒得再看了,放回了手里的词笺,心想王清惠这女子该是爱慕荣华的,写这些,写的哪是赵?? 写的是帝王宫阙,写的是皇家…… 想到这里,全久忽然一皱眉,起身,缓步走到榻边,看着王清惠睡梦中的容颜,低声问了一句。 “你见到李瑕了吗?” “陛下……” 王清惠再次呓语,更添一抹羞意。 全久恍然。 先见了那般官家,再见了那般帝王,哪个不爱慕? 世间哪有那么多失志不渝,俱是踩低捧高。 全久莫名怒心上涌,拿起摆在几上的簪子便要刺王清惠。 然而,须臾之后,她却停下了。 “不,她对我有用。” ~~ 睡梦中,王清惠感到有人搂住自己的腰。 她微微蹙眉,呢喃道:“陛下,奴婢是罪女……” “你想入宫服侍吗?” 身后突然有人问了一句,是女声。 王清惠勐地惊醒起来。 “夫……夫人?” “你想入宫服侍吗?”全久又问道。 “我……我不知夫人在说什么……” “听我说。”全久道:“我有办法,但往后,我需要你帮我。” “我真的不知……” “在北上的路途中,我已收买了留梦炎,让他在天子面前为我说好话。”全久喃喃道,“但只凭我,栓不住他的心。” 她说着,伸手在王清惠脸上摸了摸。 烫得厉害。 “到时,我再给你一个‘晕潮莲脸君王侧’的机会,可好?” “夫人……” 王清惠惊慌不已,也不敢躲开。 全久遂笑了笑,感到一切都在掌握…… 她已做好了准备。 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却还没能够见到李瑕。 渐渐地,她感到越来越坐立难安。 “为什么?” 一直以来都十分端庄的全久开始咬着手指,每日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们都不来?” “夫人,不好了!瀛国公的癫痫又发作了……” 忽然,有个想法冒进了全久的脑海。 让赵?去死。 “对,赵?只要死了,李瑕一定会派人来,我便有机会接触到他。对,听说曹喜已经入宫了……” 全久思来想去,越来越难摁住这个想法。 等她再回过神来,手里已有一条在水盆里打湿的帕子。 此时赵?已发完了癫痫,正躺在榻上。 全久便走了过去。 “别怪我。”她低声道:“你该死,在你当皇帝这些年,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帕子勐地被按到了赵?口鼻之上。 赵?惊醒,开始挣扎。 然而他实在是太孱弱了,拼命挥动着手,却始终无力推开全久的胳膊。 他只能瞪大了一双惊恐且无神的眼,无力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又狠心的女人。 全久按了不多时,忽感到手掌下的人没了反应,定眼一看,赵?维持着一个恐惧的表情,已然没了气息。 他脆弱的程度,连全久都没有想到。 “哈?亡国之君……” ~~ 铜镜前映出一张清冷又美丽的脸。 全久戴着孝服,注视着自己。 这张脸有种失去血色的白,连嘴唇也显得苍白。 她遂四下看了一眼,小心地从袖子里掏出了口胭脂,轻轻抿了抿。 再看铜镜,里面的女子瞬间明艳了许多。 “陛下。”她很轻声地念叨道:“临安鞠场一别,八年未见了。” …… 风吹过檐角的风铃,有纸钱的灰尽扬起。 “提点内器库曹大官,奉御旨吊唁故瀛国公。” 全久连忙起身,赶了出去,果然见到了曹喜。 “夫人节哀。” “为我想办法,我要见陛下。” 曹喜看了眼摆在大堂的棺材,明白了全久要见哪个陛下,遂道:“陛下已经启程回长安了。” “什么?” 全久一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夫人不知道这短短两个月,陛下做了多少大事。”曹喜道:“如今修黄河之事已在大朝会上宣过,陛下便启程回长安了。” 全久双目中的神彩迅速暗澹下去,喃喃道:“我呢,我怎么办?” 曹喜似乎笑了笑,宽慰道:“夫人放心,马上就是太平盛世了。夫人也能过得很好的……前些日子,新任礼部侍郎江相公与工部尚书联名上了封奏章呢,说要一扫天下女子倚仗男子的风气,需由造甚‘工具’起,具体的奴婢也不知道,总之夫人不必太过紧张。” 全久却只是摇头。 曹喜絮絮叨叨许久,她忽然一把拎起他的衣领。 “留梦炎呢?他没为我进言吗?我分明告诉过他了,我与李瑕是旧相识。你知道吗?我们这些深闺女子,少女时能得见几个男子?留梦炎没告诉李瑕吗?!” 曹喜吓了一跳,兰花指不停挥动。 “瀛国夫人,别这样……都过去了……大宋都亡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得过新日子啊瀛国夫人……” “别叫我瀛国夫人!”全久忽然尖叫一声,全然失去了过去的端庄,“我不是什么瀛国夫人!” 第1343章 天下白 李瑕说是要回长安,其实才走到孟津渡,驻跸在龙马负图寺。 这日他正在渡口等待刚由河北安抚使迁为工部尚书的郭守敬,准备一起往西面的黄河峡谷走一走。 平定天下之后的这两个月,他大致完成了各州县的官员审核与迁任,如今南方的库银与第一批的盐税已押解到了,终于可以开始他的规划与治理。 眼前是宽阔浩荡的黄河,会在他的治理下提早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结束对人间的祸患。 让他不由浮起一种大好江山由他挥笔书写的豪情。 在李瑕眼里,这才是帝王之乐。 只是郭守敬还没到,开封反而先传来消息,赵禥忽然死了。 在不影响江南稳定的情况下,李瑕对此事并不在乎。但在曹喜吊唁回来之后,他只是开口随意问了一句,便把曹喜吓得跪在地上。 “请陛下安,奴婢回来了。” “看过赵禥了?是病死的还是全久杀的?” “啊!陛下恕罪,奴婢此次去瀛国公府,并未……并未想要查此事。棺椁已封上了,奴婢没有看到……” “起来。”李瑕又问道:“没看到尸体,但没人告诉你?” 曹喜擦了擦额头,小心翼翼地应道:“禀陛下,奴婢只探查到一件事。瀛国夫人北上时,曾收买了留梦炎,请他代为说些好话。” “没让你说好话。” “当时她没想到奴婢也能得到陛下的恩赦,她于是让留梦炎问陛下,是否还记得在钱塘时的少年往事。” 曹喜说罢,偷眼打量了李瑕一眼。 一国皇后,沦为俘虏,再说句带着些许暧昧的话语,多少有种寻常难得的意趣。 果然。 “好。” 就在曹喜以为李瑕是要召全久来见一面时,却听他道:“她既然不想当瀛国夫人,那便传旨降为田川郡夫人。” “陛下,奴婢知罪!” 曹喜吓得魂飞魄散,才起身,已再次跪倒在地。 他意识到与全久的对话被人听到了……回想当时,只能是王清惠偷听之后主动报给舆情司的。 “奴婢知罪!奴婢心知并非陛下无人可用,而是看奴婢残了身子,无处可去。陛下发了善心才留奴婢在身边。奴婢万死也难报陛下大恩,自该知无不言……” “你没做错什么,休在这聒噪了,去将留梦炎召来。” “是。” 曹喜匆匆起身,忽然又在想,瀛国夫人也好田川郡夫人也好都是虚封不假,只是这田川郡又在哪里? 李瑕早便看到张文婉从黄河边向这边跑过来,此时才招了招手容她上前。 “姐夫。” “嗯?玩不住了,想从这里渡河回保州?” “才不是。”张文婉道:“原本让安安姐在河边给我作画,玩得好好的,大姐儿非要说我坏话。” “什么坏话?” 张文婉大急,抬手一指河边,话起话来却是语无伦次。 “姐夫在等的新任工部尚书郭守敬的弟弟是都水少监郭弘敬,郭弘敬刚到长安时又结识了江荻,觉得江荻温婉文雅,还有才华,不像北面家中给他说的人家,既不读书,且举止粗鲁……啊,姐夫知道我气什么吧?大姐儿真的好烦。” “朕不知道,朕觉得文静说的没错。” “哼,反正我得嫁得比江荻还要好才行……” “知道了,去玩吧。” “对了,方才过去那个宦官是原来宋国皇后的吧。赵衿不让阎容杀她,阎容可生气了。”张文婉双手叉腰,柳眉一竖,仿佛阎容的口吻,哼道:“我告诉你,本宫来开封就是为了弄死她!” “你怎么又知道?” “我和赵衿玩得好啊。”张文婉理所当然道。 “你不是生她气吗?” “我早就不生她气了,姐夫不知道吗?” 李瑕只记得自己纳了赵衿时,张文婉非常不满,却不知她们何时和好的。 他也搞不懂这些女人七七八八的事,道:“去吧,朝臣来了。” “哦,对了,姐夫,我去叉条黄河鱼,晚上烤着吃吧?” “呵。” 李瑕只觉自己整个后宫都没她一个人吵闹,却也没摆皇帝的谱,只是挥手将她打发了。 ~~ 留梦炎得到召见,匆匆从龙马负图寺赶到黄河边。 这还是他归顺之后,李瑕第一次单独召见他。 屡立大功,结果却不得重用,他心里其实十分不解。 今日好不容易面圣,只见李瑕站在黄河边,身材依旧高大魁梧,眼神依旧英气勃勃。与十多年前相比更具威严,其他变化却不算大。 留梦炎马上就有一种感受——眼前这位皇帝没有因为养尊处优而有丝毫懈怠,其野心还没有被满足。 “臣留梦炎,拜见陛下。” “随朕走走。” “臣遵旨。” 李瑕一边走,一边问道:“赵禥死了,你心里是如何感受?” 跟在身后的留梦炎微微为难,道:“瀛国公素来孱弱,臣不意外。” “你倒是坦荡。” “回禀陛下,臣在临安时,便时常因瀛国公之庸昧、荒淫而忧愤。好在天降陛下,一统四海,实家国之大幸。宋主萤烛之火,丝毫不能与陛下日月之辉相提并论……就连瀛国夫人也是这般说的。” 留梦炎本是懒得为全久说好话,以免得罪了宁妃、康妃。 可事实上,宁妃在大唐根本就没有以前“阎马丁当”的权势,他好不容易找回了猫,却没能找到靠山,加入什么阎党或赵党。 全久既说与陛下有旧,他不介意当一回掮客。 此时见李瑕不答,留梦炎略略停顿之后,又道:“陛下风采,当年在临安,哪个女子不心动。” 李瑕忽道:“曹喜方才已经将你卖了。” 留梦炎一惊,只觉背上凉飕飕。 “臣……臣不是……臣有罪……” “好钻营不是什么大罪。”李瑕道,“但朕若要女人,自己会找,不用臣下为朕搜罗。蔡京、秦桧之流,能替朕满足私欲的官员,朕不需要,你莫想着走这条路子。” 这话有很大的辩解空间,但留梦炎不敢辩解,只敢俯身应道:“臣知罪,臣领旨。” “你投顺时立了两桩功,朕却一直不重用你,可知为何?” “该是臣不堪重任。” “你潜通蒙古,叛国了,不是吗?” 留梦炎这次才是真的吓了一跳,连忙跪倒,以额抵地,道:“臣不敢,臣虽与张家有所通信,实因早年曾受过张家恩惠,故而为其办些私事,却从未给异族透露过军机要务。当时臣为世侯张家之人,而非蒙元之臣……” 他辩解的思路很清晰,意思是,李瑕若想处置他,需要先处置了沉开、张延雄、靖节等等张家的人。 李瑕确实也不会以这种十多年前的旧事治留梦炎的罪,既没有证据,且若真算起来,满朝上下太多人有罪了。 但留梦炎确实让他有种不值得信任的感受。 仔细一想,或许是因为留梦炎担任宋廷右相时,不主导让宋廷投降,而只顾自己先在新朝寻靠山。 众人皆降,唯独他降得不体面。 从这些事一看就觉得他像是奸臣、佞臣,然而近来李瑕审查宋臣,却有些意外地发现,留梦炎为官以来,即不贪赃枉法,也不苛待百姓,任官以来每桩公务都办得妥妥当当。 除了私德有亏,竟让人摘不出别的什么错来。 “陛下。” 留梦炎愈发惊恐,又道:“宋主懦弱昏庸,臣在宋廷心中惴惴,终日难安,遂犯大错。今陛下英明盖世,方值得臣失志追随,臣唯恨半生蹉跎,不能早逢明主。不敢求陛下宽恕,唯求往后能为太平盛世出一份薄力……” 他说得很真诚,丝毫不让人感到有熘须拍马之意。虽然仔细一想,都是熘须拍马之词。 李瑕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因为留梦炎最后还是说到了点上。 他十四余年抗争,驱逐外寇,戡定祸乱,为的本就是改变世道。 世道原本不好,很多人原本按着这不好的世道的规则在行事。但现在既然改变了,如何再以原本的规则去怪罪这些人? 他要让他们学会在新的规则里行事才对。 “留梦炎。” “臣在!” “朕真心希望你在这新王朝里会是一个大忠臣、大能臣,造福万民、遗泽百世。” 留梦炎只觉死里逃生,额头上俱是冷汗。 他似乎是用尽了全力来回答。 “陛下重托,臣虽肝脑涂地而万死不辞!” ~~ 一艘官船停在了渡口。 郭守敬下了船,前方已有人迎了过来。 “兄长。” 郭守敬拍了拍郭弘敬的背,不待寒暄便道:“方才在黄河上看到铁龙爪扬泥船了!军械坊造船的速度很快啊。” “已经分出去了好几个衙门,农械、造船,军械坊甚至还把研与造分开了,因孙德或总说‘量产才是最麻烦的’。” “为学、为官最不能怕麻烦……” “兄长,陛下亲自来了。” 郭守敬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黄河岸边确实有许多人,真是天子仪卫。 再定眼一看,见到了正在河边的李瑕,他连忙迎上去。 “陛下。” “不必多礼,郭卿若不嫌舟车劳顿,这次便仔细巡查一番,给朕一个准信吧?” “臣亦迫不及待。” 见这种本就心系百姓的官员,总是比调教留梦炎这种官员要轻松。 李瑕笑了笑,随意道:“走吧。” 一些官员、护卫们纷纷聚上来,随着李瑕与郭氏兄弟沿黄河往上游而行。 “朕的意思在信上说不清楚,还是到实地边看边说为好。黄河被掘了又掘,泥沙又多,都说下游如何如何治理,但能否在上游筑堤,既可调解水量,又可蓄水冲沙。当然,朕是外行,只是提个建议,郭卿看看再谈……”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无非是筑坝清淤、防洪,但建此坝极难,几不可能。” 说着不可能,郭守敬却又道:“臣记得上游不远有一处峡谷,过峡谷后河面开阔舒展、气象万千。陛下请……” ~~ 视察黄河自然是非常辛苦,走不多时,队伍中的韩承绪与杨果便停了一下,由人护送着回龙马负图寺。 “老了,无用了啊。”韩承绪感慨不已。 杨果笑道:“想想便知。陛下不仅年轻力壮,还每日健体,你如何能跟上他的脚步?” “是啊,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了啊。”韩承绪也笑。 “我可没有这一语双关之意。”杨果连忙摆手,道:“你本就说了,天下平定便致仕,何必还要跟到孟津渡来?” “不放心啊。” 韩承绪捶了捶腿,抬头看向寺院中的碑石,喃喃道:“才平定天下,陛下便执意要修黄河,让人不放心啊。” 杨果道:“老了便太操心。” “秦并吞战国,一统海内,当事时六国人心尚未完全安定,便北筑长城、南收两越,故二世而亡,使汉继秦业。隋拨乱反正,削平天下,而后修运河、建东都、征高句丽,再使二世而亡,使唐继隋业。老夫便在想,有时做得太多了,反倒不如做得少些。” “那是你的想法。”杨果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他不是始皇帝,更不是隋炀。他还年轻,他的志向更不是我们这些老朽能明了的……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韩承绪默然良久。 最后,他想了想,道:“明日,老夫便归商丘去。” “咦?” 杨果反问道:“郭若思才到,视察水利犹有数日,结果未出,具体花费须几何、人力须几何尚不可知。你便要走了?” “从开封跟到洛阳,从洛阳跟到孟津渡。之后陛下回了长安还有许多朝议,开了春又要北巡、南巡。桩桩件件,哪件老夫能放心?哪一处不想跟着?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总该有处地方让老夫停下,回商丘去,漂泊了一辈子,得回去啊。” 杨果道:“你若能再跟陛下十余年,待休养生息,许还能跟到北伐哈拉和林的一日。” “老匹夫,你跟去吧。” “我到了长安,再从长安回山西。”杨果得意地笑了笑,又问道:“你不再回长安,见见李老真人?”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若是有哪位故人过得不好倒可来商丘见我。犹在逍遥快活的,何必我迈着老腿去见?” 杨果大乐,其后唏嘘道:“如此说来,往后我也见不到你喽。” ~~ 终南山。 李昭成一路找到天池边,终于看到一位老道正盘腿坐在池边,脚边还放着一卷书。 他遂整理了衣容上前,唤道:“父亲。” 李墉睁开眼,道:“你难得来了,正有桩趣事。今晨我与刘娘赏花,遇到一个道士,问我既是出家人为何娶妻,我说我不是全真教。他便问我,既不是全真教,为何在终南山修行……你猜我如何答的?” “父亲莫非是亮出身份了?” “非也。”李墉笑道:“我答他,连天下都一统了,南边的道士还不能在北面的山上修行吗?” 李昭成勉强笑了一下,实不明白这算什么有趣。 “天下一统了啊。”李墉感慨道:“当年瑕儿才出生,光熘熘的,不过这么一点大。如今却已是一统天下的皇帝,不可想,不可想。” “是,孩儿当年与他弹石子时,也未曾想过这一日。”李昭成说过,稍严肃了些,道:“陛下已传旨回来,年前便会归长安,父亲是否下山?” “不了,在山上更自在。”李墉摆了摆手,道:“如今这身份,到长安反而拘得慌。” “那孩儿上山来与父亲过节,到时做几道素菜,如何?” “我过几日要闭关清修。” 李昭成一愣。 李墉神秘笑了笑,道:“江南既平,为父想回秀州一趟,哦,你莫让人知晓。” 李昭成优柔寡断的性子又显出来,挠了挠头,道:“孩儿想送父亲一道去,只是……” “不必送,为父已与张十二郎约好了一并去。你有何事为难?” “陛下归朝后便要封赏功臣,孩儿虽毫无寸功,唯仗着陛下亲缘,群臣皆为我请王爵,实受之有愧。” “唐淮安郡王李神通,每逢战事皆败,因响应唐高祖起兵,犹不失王爵,配享庙庭,你莫做得比李神通差了便是。”李墉道,“不该受的不受,该受的便安心受了,我死之后,他若追赠我一个皇帝位,我也受了。” “父亲!” “好吧,三清尊者在上,百无禁忌。” 李昭成叹息一声,道:“陛下传信回来了,称欲封我为带方郡王,并任我为山东宣慰使,兼管船政事……但,孩儿不太明白。” “带方?”李墉捻须思忖了一会,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兄弟,凡需你出面的,都是要让官员们意识到陛下重视此事。” “孩儿明白了。孩儿虽能力不显,必会完全陛下托付。” “早点下山吧。”李墉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为父该下棋了。” ~~ 这天夜里,孙德或用手指捏起一块鸡肉丢进嘴里吃了,赞不绝口。 “等陛下回来,封了你王爵,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吃到这样的珍馐?” 李昭成懒得理他,道:“你师兄呢?怎么还不来?” “你不知道?啊,也是,终南山确实太远了,也不知我以前如何受得了那等清苦。”孙德或道:“他昨夜忽然接到调令,今早便往凉州了。” “凉州?”李昭成道:“未免太远了。” “远吗?”孙德或道:“你可知往后十年,天下间最能立功的地方在何处?出将入相者又是何人?我师兄能到廉相公麾下……” 李昭成懒得听他卖关子,又问道:“江苍呢?怎也不来?” “被江知府关在家里,准备科考呢。”孙德或摇了摇头,道:“你说,江荻都任礼部侍郎了。江知府这么多年还是江知府。” “京畿重地嘛。” “我也忙,吃完这个便要回去了。”孙德或吮着手指道:“再与你说桩大事,左相与杨参政都辞仕了。江荻来信说,想助户部严相公进中枢,哪怕是同签书枢密院事,哦,官制可能也有变动,总之是这样的一个位置。不过我看啊,只怕难。” “因她是女人?” “那倒不是,韩相公若是任相了,如今形势与战时不同了,兄妹俱在中枢不太妥当,该是要避嫌的。” 李昭成再听说严云云的事,已没有了当年的季动,感到佩服,也有些唏嘘。 他觉得当年最早从龙的一批人,武勋就不说了,连他这种功劳不大的近属都有封赏,文官中唯有严云云升迁最难。 “咕。” 孙德或却已将桌上的汤喝完了,拍了拍肚子。 “长安城唯有李大郎君这里能吃到正宗的炒菜吧?真想哪天能去临安丰乐楼。啊,我走了,过几日陛下回来又要催我。” “……” 半个月后,李昭成便一直在关注着朝中换相一事。 他本以为如孙德或所预料的,严云云不太可能入中枢。 但结果出来,却是史俊、李冶任相;韩祈安出任了两浙安抚制置使一职,前往临安。 其余的,如聂仲由镇两广、刘金锁镇福建之类的消息,李昭成顾不得听,因为,严云云真就进了中枢。 他着实惊讶。 此事,史俊作为他岳丈也一个字都没曾与他事先提过,只在结果出来之后笑呵呵解释了一句。 “你也不看我与李公多大年岁了,再不任相,岂还有机会?” 李昭成听后哑然失笑。 他心想道:“也好,父亲到了江南,还能与韩相公小酌一番……” 不论如何,随着韩承绪、杨果致仕,这新王朝又进入了新的时代。 ~~ 数日之后。 李瑕亲自送杨果离开长安。 行到霸桥,杨果道:“陛下请回吧,老臣终得归乡了。” “韩老要致仕时偏要送朕到洛阳。杨老致仕,朕无论如何也要送远些,且在路上多听听杨老的教诲。” 杨果愿意与李瑕多聊些,笑呵呵道:“这次换相,老臣才发现,朝堂上英杰还是很多的。南方与北方还有许多名臣盼着得到陛下信任后能任一任宰相,老臣该早些把位置让出来。” “杨老到归乡了,还想着帮别人说好话。”李瑕道:“这数百年天下,缺的不是英杰名臣……是明君。朕常怕自己当不好这个明君。” “陛下有敬畏便好,老臣与郝经虽总说宋室错处,然平心而论,赵匡胤有敬畏,其得天下时权柄不重,故而不敢以兵威施远掠;威望不隆,故而不敢以刀斧杀功勋;学术不精,故而不敢以智慧轻儒生;恩泽不洽,故而不敢以苛法督吏民,遂平五乱之祸。陛下英资盖世,驱强虏、复中原而后取天下,兼继唐之正统,无可诋毁,唯不可失了敬畏。往后老臣等人不在君侧,请陛下行事多加思量,以谨慎待此得来不易之太平。僻如,迁都之事,北平路远,钱粮转运不便,老臣虽是北人也请陛下三思。” “杨老临别之言恳切,朕必铭记于心。”李瑕道:“凡事谋定而后动。” 杨果上了船,回过头,又向李瑕行了一礼。 “陛下请勿再送了,老臣这便告别了。” “朕北巡之际,到祈州探望杨老。” “那老臣在家中恭候圣驾。” “……” 小船沿霸水而下,行进渭水。 关中虽未大兴土木建造宫阙,水利河渠却是修过,十分便捷。 入夜时,杨果在船头回望,已望不见长安。 “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 他喃喃着与李瑕初见时写下的词句,心头忽生感慨。 谁曾想这一世人,少年时还与元好问同是金国士子,听其填词,“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到年老时,却已是开国功臣,听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六十余年天下兴亡,俱是战乱不休,白骨遗野,苍生何其悲苦? 以往忙得没工夫想这些。如今忽然闲下来了,杨果不免有了万千思绪,于是老泪纵横。 这本该是富贵好还乡的一夜,老者却在船舱中无法入眠。 ~~ 黎明时分。 岸边能听到鸡鸣。 船只由渭水驶入黄河。 眼前就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的潼关,杨果遂想到了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心念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忽然,只见一轮白日于黄河中升起。 河口豁然开朗。 他愣了愣,想起的是那夜在开封城中李瑕给他的一句许诺,让国强而民不受辱的许诺。 时隔十余年,他依旧记得那少年坚定的眼神,且庆幸万分。 “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残诗,我也送你一句残句吧?” “哦?” “一唱雄鸡天下白!” …… (全书完) 番外篇·福将(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建统七年,三月初三。 福州港。 有大船沿闽江朔流而上,停泊在罗星塔下。 “来了,来了。” 早已在岸边恭候多时的大小官吏们调整了队列,待大船上有将领下来,为首的官员连忙上前行礼。 “福建路安抚使、兼福州知州王刚中,携一众官吏恭迎刘元帅。” 风吹过,竖在船头的大旗招展起来,赫然写的是“提督福建路军务总兵官”。 南宋末年往往由地方安抚大使兼任军务,如今新朝新气象,要把军务从安抚使手中剥离出来。 那这位新上任的刘提督自然是来掌福建路兵权的。 沉重的脚步声、盔甲摩擦发出的碰撞声响起,只见一列列士卒下了船,在岸边列队站定,足足有三百余人。 悍勇之气扑面而来,惊得一众没见过战阵的官员骇然色变。 “这……敢问,哪位是刘元帅?” “大帅不在船上。” 说话间,一个五旬左右年岁,风度翩翩的老男子下了船来。 只见其人虽身穿便服,气度却十分不凡,必是个高官。 走到王刚中面前,他笑了笑,道:“大帅肚子饿了,已先乘小舟进城……” ~~ 白马河源起于福州西湖,绕城汇入闽江,乃是福州城的护城河。 一艘小船晃晃悠悠进到西城门附近,老船夫持着长篙将船撑到岸边。 “卜遘了!” “什么?” 刘金锁正仰着头望着远处青绿的群山发呆,闻言回过头,茫然道:“老丈说什么?” 老船夫遂指着城门一通比划,又说了几句。 “哈哈,我分明跟黄镛学了闽语,竟还是一句也听不懂,怪哉。” “别闹了。”柳娘牵着他出了船舱,将几枚铜钱递给老船夫,道:“多谢老丈了。” 老船夫收了铜钱,咧嘴笑着。转头见到刘家女儿牵着个小男童出来,连忙又指着远处的山说了几句。 柳娘含笑应了,便领着一家人下了船,往城门走去。 “他方才说什么?” “奴家也不知。” 刘金锁遂道:“你都听不懂,却还要点头……人好多。” 城门处还是十分热闹。 南宋时陆上丝绸之路不通,海贸却繁荣。福州利尽山海,有工商之饶,正是“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称得上是东南大都会。 刘金锁在临安待过多年,不是没见识的人,却还是喜欢看新鲜。 “快看那树!” 刘姄正牵着弟弟进城门,听到父亲又在大喊大叫,转头看去,便见一棵大榕树立在道边。 “父亲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吧?来之前女儿还与你说过,两百年前宋福州守官张伯玉为防旱涝而植榕树,绿荫满城,暑不张盖,所谓‘凌冬不凋,郡城中独盛,故号榕城’。” 刘姄已有十一岁,粉凋玉琢,她不仅五官像柳娘,且才思敏捷显然也是继承自柳娘,唯有一双大眼睛最像刘金锁。 刘金锁对这个女儿最是宠爱,此时看她引经据典地说,笑得合不拢嘴。 “对对对,我老刘是个大老粗,哪能有刘家才女聪明嘛。” 他的小儿子刘培只有五岁,圆滚滚的模样,凑上前,吸着鼻涕问道:“哇,这是什么树?” 刘金锁道:“大姐儿都和你说了是榕树了。” 刘培吸着鼻涕,一脸疑惑,道:“不像龙。” 他们围着这大树看了一圈,便有一名沿街茶铺的掌柜上前,向刘金锁笑问道:“客官远道而来,可要品茶?” “茶?” 刘金锁对茶不感兴趣,往不远处的小摊上探头看了一眼,道:“我打算到那去吃碗面。” “好教客官知晓,那不是面,是米粉。” “啊,对,其实我也是南方人,就是在北边待久了。” “客官若想吃米粉,到了敝店再点上一份便是。” “那好!”刘金锁爽快答应,“店家,不得不说,你们这边山看着不险,但真是多,真是绿。” “客官像是来经商的,到福州无妨。若走山路,还须小心山贼,尤其是大娘子、小娘子都是顶呱呱的美人,毕竟出门在外嘛。” “山贼多吗?” “山贼、海盗一直是难免的,尤其这些年又是盐税、又是公田,落草的就更多了。” 刘金锁此时才明白刚才那老船夫说的是什么,乐呵呵道:“怪不得,我就是来剿匪、平叛、除海盗、捕贪官的。” “客官风趣。” “对了,反贼有没有?我听说赵宋有个秀王赵与檡,就是在福州沿海活动,是想到海外立国不成?” “嚯,客官还懂这些国家大事。要小老儿说,改朝换代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谨言慎行为好……客官坐,想喝什么茶?” “茶你问我浑家。”刘金锁忙指着外面的小摊道:“我要六碗面,还有那白球球也要四碗。” “好,周老七,给我店的客官上六碗米粉、四碗鱼丸!” “……” 这是刘金锁到福州的第一天,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 然而才过了一个月,他便焦躁不安起来。 “怎么能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个王刚中,真是滑不熘秋。” “官人不必急,新官上任,且人生地不熟的,当地的官吏将士不信任官人也是平常事。”柳娘便宽慰道。 刘金锁一副无奈模样,叹道:“我看照这样子下去,没个五六年,我是办不成陛下交待的事了。” 柳娘正在缝改儿子的衣物,笑了笑道:“那便在福州多住几年。” “我是不打紧,但我家姄儿怎么办?”刘金锁理所当然道,“姄儿往后可是要当太子妃的。” “官人,无凭无据的事,可不敢再瞎说了。” “怎就无凭无据了?太子与姄儿感情多好啊,从小一起在汉水边捏泥巴,要不是看他们从小玩得好,我还舍不得姄儿嫁过去,那什么……那成语怎么说来着?” 柳娘最不喜刘金锁说这些,难得沉着脸不应他。 刘金锁缠上去,笑呵呵问道:“你说呗,那成语怎么说?” “本以为官人到了福建路能消了这心思。”柳娘道:“官人是不嫌弃奴家,但姄儿有我这样的生母,怎么可能当太子妃,便是陛下与皇后不嫌,旁人……” 刘金锁一愣,少有的生气起来。 “说什么狗屁话!哪个敢说姄儿家世差,老子打死他!” “官人。” 柳娘放下针线,拉着刘金锁到榻边,小声道:“官人将事情想得轻巧了,奴家这般说吧。陛下体魄雄健,二十出头便得太子……这样的太子妃岂是好当的?” “为啥?” 刘金锁十分不解。 柳娘无奈,也就是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敢小声道:“陛下长命百岁,可有八十岁的太子与太子妃?” “那又怎样?只要太子也长命百岁,总能当二十年皇帝。多简单的道理,你这妇人却不明白。” 柳娘看着自己这个丈夫,一时却是无言以对。 刘金锁又道:“你愁得真多,愁几十年后的事。要我说,只要能过得快活,当一辈子太子、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不比我爹种田的日子过得好?” “世事若真像官人所想的这般顺心如意就好了。” “我还真是做什么都是顺心如意!”刘金锁拍着胸口,得意洋洋道:“出京前陛下就说了,我办这趟差遣,是福将到福州——福上加福。” 柳娘不由抿嘴而笑。 “咦,分明是奴家宽慰官人,怎的倒反过来了?” “我方才烦什么来着?哦,这福州的官吏将士都对我那个……怎么说。” “阳奉阴违。” “对,就是阳奉阴违,烦死了。”刘金锁道:“不能夺兵权,就剿不了匪,更别说海盗了。还有那什么秀王赵与檡,一点风声都没有。” “陛下不是派遣了官员帮官人吗?” 刘金锁眉头一拧,不满道:“那只狐狸,尾巴快露出来了……” ~~ 福州光?坊。 小巷中,两顶轿子在一间小宅院门口停下。 先是下来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人。 而另一顶轿子中下来的,则是福建安抚使、兼知福州事的王刚中。 王刚中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走到宅院门前,扣动了门环。 “笃笃笃。” “可以说了,要我见何人?”中年人四下看着,显得十分警惕。 王刚中道:“取天下以后,陛下改制了监察院,废谏院、并台鉴,更名为‘廉政御史台’,于天下各地设立行御史台。以往那些在朝堂上互相攀咬的谏臣,成了纠察地方、镇遏贪污的监察……” “说重点。” “一个月前,福建路有位新监察到任,是与刘金锁一道来的。” “谁?” “喵。” 小宅院门还未开,里面已传来了猫叫声。 其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名小厮探出头来。 “王安抚有礼了,请。” “请。” 两人步入小院,正见几只狸猫窜进屋中。 这位新任的福建路监察使喜欢养猫。 再往里走,一人正在堂上看书。 “状元郎好闲情。”王刚中上前,热络地打了招呼。 留梦炎连忙起身,行礼道:“王安抚,这位是……” 他目光看向那气质雍容的中年人,微微一滞之后,似想起了什么来,连忙一揖到地,道:“失礼了。” “状元郎放心,赵员外过来,只想谈些出海的生意。” “那就好。”留梦炎恢复了从容,道:“陛下十分支持海贸,我离京之前,他便交代海贸乃重中之重。还有,广州市舶司已经派了海船去寻些作物,适合在福建种植。” 王刚中对什么作物不感兴趣,却还是抚须而笑,道:“那看来,我们是找对人了?” 留梦炎道:“是否找对人,我以诗明志如何?” “好,难得能听状元郎的诗。” “这不是我的诗,是闽地流传的一首诗。” 留梦炎彬彬有礼地一笑,看向了那中年人,开口吟诵。 “派接天潢本近亲,更生忠节古无伦。” “千军守御来闽路,半岁勤王护宋民。” 他已经认出来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位正是亡宋的秀王赵与檡。 …… 南宋能世袭的王爵很少,嗣秀王属其中一支,乃是宋孝宗过继给宋高宗之后,给自己的生父封的一系。 宋亡之时,这一代的秀王赵与檡,正担任浙闽广诸路察访使,身处于福州。 当时,赵昰逃亡温州,召令天下兵马勤王,赵与檡便准备积极响应。可惜的是,没多久消息传来,大宋最后的流亡小朝廷也被灭了。 于是,主政福建的王刚中与赵与檡商议,主张投降。 赵与檡不愿,却也知人心不在宋,大势已去,阻止不了。但他自己却不肯投降,他想去占城国,且说服王刚中暗中帮助他,以作为退路。 他今日与留梦炎提的,也是这点。 “状元郎也知道,大宋三百余年宽待士人,相比于李瑕之严苛,宋室可谓福泽深厚。世间感念大宋恩德者不在少数,且有太多人被李瑕逼迫无门,这些人都需要一条退路。” “不错。”留梦炎连连点头,似深有体会,指了指自己所住的贫瘠宅院,道:“我赴任福州时,经过湖州。只见不少豪绅大族都被清查了。故而到任后,只敢居住这样的二进院。” 王刚中不由感到口干,显得有些不安。 因江南正在大刀阔斧地查贪腐,他的想法是,能留下最好,但若有万一,就只能带着家产随赵与檡去占城了。 赵与檡往前倾了身子,低声道:“去岁末,我已遣人去占城。只待消息……” “何必去那天隔一方的蛮夷之地?”留梦炎径直打断了赵与檡的话,侃侃而谈道:“我为大王指一个好去处。” “何处?” “琉球。” “那荒芜之地如何能……” “诶。”留梦炎摆摆手,道:“大王且听我说,我比大王了解那里。” ~~ 一番长谈,宾主尽欢。 两个客人出了留梦炎所住的小宅院。 王刚中回头看了一眼,道:“你看,本是堂堂状元、一国宰执,投降后却只任一路监察,住得如此清贫,他怎可能不心生怨恨?” “你让我过来太冒险了!”赵与檡不满道:“万一留梦炎命人拿我怎么办?” 王刚中道:“他没这么做,可见他值得信任。” “你拿我试探他?” “莫惊,莫惊。”王刚中指了指巷子两边,道:“我早有准备。” “那就好。” “是改朝换代了不假,但在福建这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毕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王刚中道:“何况我们也没想做得太过份。” 正在此时,却有一名小吏匆匆赶到。 “制使,不好了……刘元帅在彰武军与人打起来了!” 彰武军大营,正响起一阵阵呼喝。 “好!好!” 王刚中匆匆赶到,只见营中的空地上已搭了个演武台,士卒们正围着演武台喊叫不已。 “让开,让安抚使过去。” 王刚中挤过士卒,抬头看去,只见是有两人正绕着台子的边缘走动,显然是在对峙。 其中一人乃是彰武军统领李雄。 另一人光着膀子,露出浑身刺青,身材雄壮……却是堂堂提督福建路军务总兵的刘金锁。 “李雄!你好大的胆子,休伤了刘大帅!” “哪个猢狲在下面喊?!”刘金锁头也不回,喝道:“休聒噪,滚一边去!” 王刚中登时颜面大损,偏不好指责刘金锁没听出他的声音来。 再定眼一看,却见刘金锁手里拿的是根蜡头木枪,身上的刺青却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啊!” 大喝声起,演武台上的两个人已然冲撞到了一处,挥动兵器,虎虎作响。 这边斗得激烈,王刚中却转身往营地走去,招起几名校将问起来。 “怎么回事?” “刘元帅嫌统领态度不好,又摘不出李统领犯了什么军法,发了火,要与统领比武。” 王刚中心中不由冷笑,暗道刘金锁也就这点本事而已。 ~~ “刘金锁?呵,追随陛下最早,长进却最慢。咋咋呼呼,能成什么大事?” 次日,当向留梦炎问起刘金锁之事,得到的便是这样的回答。 王刚中遂道:“我便说,治军岂是这般儿戏。” “早年间,陛下初到庆符,便是与部将们一一比试,遂得将心。刘金锁东施效颦罢了。” “哈,怪不得。” “不必在意那大傻子。”留梦炎道:“我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赵员外的意思是,等占城的信使回来,再作计议……” 留梦炎轻呵一声,道:“无怪乎大宋亡了。” “状元郎这是何意?” “刀已架在脖子上,犹在这计议。今晨的报纸看了吗?江南三十余府彻查贪腐之事刻不容缓,江东官盐掺沙桉牵扯官吏一百七十八人,尽数流放甘肃。我等不了你太久,你若觉得河西走廊比琉球好,送来的东西拿回去。” 王刚中吃惊不小,忙问道:“那依状元郎的意思……?” “简单,若信我,就去琉球。财货、部众先全部送过去,筑城廓、垦田亩。我等自可留在福州,万一事有不妥,方才随时可走。” “那么多人货,一时如何能送走?” “现在知道急了?!”留梦炎诧道:“你们不是还想等占城的消息?现在反而急了?” “这不是没想到形势变化如此之快……” “侥幸?” 留梦炎反问一声,满眼都是不可置信,道:“大宋已经亡了,你还抱侥幸?!王安抚,你是把脑袋绑在腰上,知道吗?” 王刚中心中一凛,颔首道:“状元郎提点的是,我这便就去与赵员外相议。” ~~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中,刘金锁上任福州已有大半年。 吃多了海货,他颇有些想念长安的馍。 “娘的,浮云遮眼不见长安,我弹劾留梦炎的折子什么时候才能批复。”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了这样一首诗,时常挂嘴边滴咕。 不少人都听过刘金锁这般念叨,王刚中亦就此分析过,觉得不是演的。 半年间,他与赵与檡已将不少财货都运往琉球了。 诸党羽们十数年任官一方,盐税上贪一些、行公田法再贪一些、每岁和籴征兵再贪一些,再加上平常的积累,以及在岛上所需要用的物资,海船往返了五六趟,才终于完成运送。 十一月初九,赵与檡也决定离开福州了。 他的护卫队伍有八十余人,俱是锐士。 从东城门出城,往码头而去,只见罗星塔下,大船已扬帆待发。 “东西都搬上船了?” “是,在琉球的屋舍也已搭建好,大王过去之后应该能住得习惯。” “半年经营,不容易啊。”赵与檡感慨不已,叹道:“此去,也不知何日能再回故地啊。” 他身后的部将便应道:“大王不必伤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说的好!” 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此时他们已经在大船边了,周围并无旁人,抬头一看,才见到大船上有许多人冒出来,在船舷处张弓搭箭。 赵与檡抬头一看,骇然变色,不知为何自己的船上会有唐军。 他连忙转身而跑,同时喝令道:“快,快让王刚中发兵救我!” 却发现罗星塔后又有一队队官兵冲出,已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 “兀那狗厮,可是亡宋的秀王?”刘金锁从船舷探出头来,大喝道:“今日还不降?!” “夺船!” 赵与檡麾下有部曲大吼,拔刀便要向船上冲来。 “嗖!” 船舷上一支利箭毫不留情地射出,正中那部曲喉咙。 赵与檡大怒,抬手一指,大骂道:“刘金锁,休要猖狂,莫忘了此处是谁的地盘!” “普天之下,俱是大唐的疆域!” 赵与檡犹想回骂,包围过来的唐军士卒已冲得越来越近了。 “快走!” “保护大王,跳江走!” 船上的箭雨已然射来,赵与檡身边越来越多人倒下,他拼命冲到江边,勐地跃起。 “噗!” 一根长枪贯穿了他的大腿,将他钉在地上。 这次,刘金锁用的已不是蜡头枪。 赵与檡腿上剧痛,流血不止,犹想拔出长枪。 然而周围的杀喊声渐息,他的部下投降的投降,战死的战死。 “拿下赵与檡!” 唐军大喝着冲上来,脚步声越来越响。 赵与檡满脸是汗,满手是血,一边挣扎,一边喃喃道:“派接天潢本近亲……” “兀那狗厮。” “我不投降!我乃社稷之近亲,战死亦是本分,有本事给我个痛快!” 刘金锁已走到了赵与檡面前,看了一会,却是道:“嘿,整个赵氏,也就你一人硬气。” “哈……” 赵与檡狼狈无比,却还无奈地笑出来,再说话,声音却带着哭腔。 “总得……我大宋宗室,总得至少要有一个人硬气点吧……至少一个……” “大宋宗室,大宋宗室,都过去了还说个屁,有什么用?带走!” 刘金锁聊过两句,已失了耐心,兀自道:“害老子现在才能收兵权,还要剿匪,平海盗,忙死了……” ~~ 福州城中,王刚中正倚在太师椅上假寐,心想着不知道自己这官还能当多久。 眼看纠察贪污之风越来越烈,想必最迟到明年也得离开了,那得赶紧搜罗些美人儿过去……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安抚使,不好了,刘元帅在码头拦住了赵员外!” “什么?!”王刚中大吃一惊,连忙起身,“他如何知道的?” “就是说,那傻……刘元帅不可能知道啊!” “快,快去彰武军……” 脚步匆匆赶到门外,王刚中定眼一看,却见彰武军统领李雄已经领兵站在那。 “你还懂得来?还不快速去码头?!” “王安抚使,末将失礼了。” “你说什么?” 王刚中四下一看,已感受到不对。 眼前这些彰武军士卒对衙门形成了合围之势,不像是来听令,反倒像是来拿人的。 “李雄,我平日待你可不薄。”王刚中退后一步,道:“我待你……还不错的。” “也许是不错,但李统领却想效彷庆符县诸将忠于大义。” 有人说着话,从士卒们后面走了出来。 “状元……” 王刚中还想呼唤,瞬间却想明白了一切事,整个人呆若木鸡。 “留梦炎?是你……你怎能……” 他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留梦炎诈他的。 把所有的人力、物力全转移到了那琉球荒岛上,船只却在福州被朝廷夺了,那先到岛上的人只能投降…… 完了。 王刚中想到这里,心如死灰。 留梦炎不欲与他多言,径直举起了一枚令牌,喝道:“拿下!” 令牌是铜制、镀金,上面字迹分明。 从王刚中这个方向看去,能看到令牌上写的是“大唐行御史台”。 这是他半年以来无比恐惧的一个衙门。 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被这个衙门拿到了。 留梦炎也在看着自己的令牌,眼神十分庄重。 他看到的这一面,刻的是“纠察不法,镇遏贪腐”八字。 犹记得,他接过这令牌时,天子说他们是刀,是把宋国三百年腐肉割下来的刀。今日,他做到了。 他曾答应过天子,要当一个造福万民、遗泽百世的忠臣、能臣……这件事则要做一辈子,唯有到他死时,才能盖棺定论。 ~~ 又过了大半个月,榕城年节将近。 留梦炎在屋里正在写折子,忽听得外面欢呼声大作。 他放下笔,出了门。走过栽着榕树的街巷、登上鼓楼。 放眼远望,只见有旗帜半卷,那是刘金锁带去剿匪的官兵正从城外归来。 更多城中百姓听得消息,赶来载道而迎。 留梦炎想到这近一年任期里,刘金锁一个主意也没出,最后却还能做得顺风顺水,不由嗤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福将……” 番外篇·扬帆(为盟主我是分析师加更) 建统八年,二月初三。 长安。 偏殿中只有李瑕与一个身材矮小却精壮的将领在谈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瑕在说话。 “亡宋理宗时,宋廷才把澎湖岛划归到福建路晋江县,对琉求的了解却有限,故而赵与檡这些人始终认为琉求养不活他们想要的建制。这次留梦炎既将他们发落过去了,你便领水师去一趟,将琉球划归福建路管辖。由你驻军,配合当地诸官员。钱粮、物资都是配备好了的,不必另外筹措,省得朝中大臣们又要哭穷。今已安置在岛上的四万余人中,赵宋宗室就有数千人,都是自己想去的,不是朕苛待他们,你谨慎对待,勿出乱子……此去,没有十年怕是回不来。” “开疆扩土,臣虽死无憾。” “船只是个问题。” 说到这里,李瑕微微皱了皱眉。 以前,他的商路有两条,一是出河西走廊,走陆上丝绸之路;二是从云南走茶古道。 如今一统天下了,反而陆上丝绸之路走不了了。 因为他与忽必烈两虎相争之际,西边的海都已趁势崛起。当他在中原鏖战,海都则拿下了哈拉和林;当他在南征灭宋,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冲突则愈演愈烈。 国朝初立,是否支持兀鲁忽乃打这一仗还不好说,反正几年之内,商路必是难通的。 李瑕于是将目光转到了海上。 战乱数十年,国家千疮百孔,人口凋敝、田地荒芜,没有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恢复不了,又如何完成一系列的壮举? 唯有大航海。 提前三百年,由他亲手来主导这场地理大发现,以举世之物力来完成的构划。 想得再多,首先需要船只,且是大海船。 故而,李瑕大封官爵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水师将军之外,把他最亲近的旧部们派遣到沿海,如韩祈安、聂仲由、刘金锁、李昭成、林子等等,协助他们的则是秦九韶、留梦炎这些最聪明的官员。俱往两浙、两广、福建、山东。 今日还把姜才遣往琉求。 “船只务必要足,朕要你再建琉求市舶司,造船、贸易,船行新罗、东瀛、大食等地。” 姜才默默听着,末了问道:“臣斗胆问陛下,是否有意取东瀛?” 他略略停顿,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之所以有此猜测,乃是因一些封地名,如田川郡夫人。” 李瑕摇了摇头,道:“要取也不能急。且先教将士知晓,取一贫瘠小岛利在何处,是有金、还是有银?抑或是人口?其次海上行军困难,即便登陆,其道路难行、风土陌生……总之是不能打无准备的仗,毕竟连高丽还没取。” “臣明白了。”姜才应道:“臣会在琉求造船、练兵、剿盗,并多派人进入商队、了解风土。” 正在此时,关德进了殿,禀道:“陛下,苏刘义、刘师勇到了。” “召。” 不一会儿,又有两名水师将领进入殿中。 若说李瑕方才说着遣姜才往琉求已是大事,此时神情才算是真正郑重起来。 他拿起几封奏章,让关德递给三名将领过目。 “先看看吧。” 新上任的琉求安抚使姜才率先拿起一封,摊开来看了。 只见是一个名叫“蒲寿庚”的官员上的奏折,其人显然是宋降臣,沿任承节郎、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蒲寿庚称,福建沿海海盗猖獗,宋朝廷无力管辖,使之“海寇积年,民罹其害,云合亡命,无不一当百”,又称如今天下圣明,遣刘元帅南下、整编彰武军,剿福建山贼颇具成效,然而刘元帅不擅水战,泉州水师便协助彰武军击溃了海盗。 这是一篇平平无奇的请功奏章。 但在奏折上,“泉州水师”四个字被圈了出来,后面有天子以铅笔标注的七个小字。 ——私人武装,军阀也。 因这标注,姜才心中一凛,与苏刘义对视一眼,交换了奏折看。 这封则是留梦炎最新递上来的,内容很少。 “臣奉旨监察福建,唯泉州蒲氏致产巨万、家僮数千,掌沿海番舶之利三十年,仿佛国中之国,非行御史台所辖之地。” 短短一句话,姜才眼皮跳了一下。 他不久前才听说过留梦炎以怎么样的手段拿下了福建安抚使王刚中、亡宋秀王赵与檡。此时,留梦炎却说自己监察不了蒲家。 如果不是留梦炎故意陷害,这“国中之国”四个字足以让陛下起意抄了蒲家。 姜才又拿了另外几封奏折看起来。 大多都是地方文武称赞泉州市舶司使蒲寿庚遣水师击败了海盗,为其请功,其中刘金锁也是这么上奏的。 “几位将军,还有这个。” 关德又抱了个匣子过来,里面放的则是一些舆情司的情报。 “蒲寿庚祖上白番人,本占城之贵人。既浮海而遇风涛,惮于复返,乃请于其主,愿留中国,以通往来之货。原居广州、后徙居泉州,世代以海贸为业。蒲氏屋室渐侈靡,逾禁,官府问之,言非吾国人,不问之,愈其宏丽奇伟,益张而大,富盛甲一时……” 这情报里也能看到天子用铅笔标注的一些小字,如“其祖阿拉伯人”、“其性奸狡”。 再往后,甚至还能看到天子亲自总结的内容,用词有些看不懂,但多少能猜出意思。 “蒲氏亦官亦商,以权力经营海贸,垄断香料贸易数十年,攫取利益,于泉州海岸建望云楼,观出入港口商船以征收商税,其家私兵数千人,五千料之中型商船数百艘,十二帆巨舰数十艘……上表言‘民实艰苦,唯造三桅商船十艘’。” 姜才看过,默默将手里的情报放下,与苏刘义、刘师勇对视了一眼,等待李瑕的旨意。 抄蒲家的旨意。 李瑕却没有立即下旨,而是道:“都看过了?朕担心你们不明白朕的意思,得先说清楚。” “臣等恭听。” “朕不是宽纵世侯像放牛一样治理天下的蒙元大汗,故而不允许有‘国中之国’的存在。朕也不是软弱可欺谁都能拿捏的宋室,故而不允许官员以权谋私将国家关税全部收到一门一户的口袋里,不允许巨贾袭断整个贸易而使小民片甲不得下海。” 苏刘义补充道:“蒲寿庚还有欺君之罪。” “蒲氏有罪,但泉州港的繁华不可破坏。”李瑕道:“朕希望你们此去能为朕治蒲寿庚之罪,但不能伤海商之心。今日并非一个正常贸易的海商因为坐拥海船,使朕起意夺之,而是蒲氏以官员之权柄攫取门户私利,却有大罪于国家。一句话,蒲氏可亡,而海贸当愈兴。” “陛下所言,臣等铭记于心。” “苏刘义,你是进士出身、也治理过地方,朕派你去,盼你能经营好泉州港。” “……” 又考校了三人一些问题,李瑕吩咐道:“传旨,任姜才为琉求安抚制置使;任刘师勇为漳州水师都统、兼沿海防御副使;召蒲寿庚入朝任兵部侍郎,改苏刘义知泉州、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臣等遵旨。” 李瑕另外又下了封密旨给苏刘义。 最后,他道:“记住,江南虽定,却不是大唐水师的结束。反而,这才是大唐水师征服四海的开始。” 三名水师将领再次行礼,郑重拜别了君王,退出了偏殿。 ~~ 李瑕独自坐在殿中,继续翻开奏折。 依旧是与沿海水师事务相关。 一封是在山东来州李昭成与水师大将张贵一起递来的,说是有海上巨盗名为黎德,主动率两万部众投降,献上大小船只七百艘。 据信报所言,黎德虽是海盗,却颇有大义,唐军北伐之际亦曾率部屡次攻击元军。 与之前看的关于蒲寿庚的奏折放在一起,可见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李瑕批阅过山东水师的奏折,再拿起一封,则是江东水师提督张顺递上来的……因这些奏章都是分门别类好了的。 “臣张顺启奏,今有浙西崇明人朱清、平江嘉定人张瑄,聚众数千、海船五百余艘,盘据于舟山、嵊泗诸岛之间,劫掳沿岸富户与海上商贾十余年而宋廷不能制,臣请讨之……” 后面则是一张更详细的战略,以及一张图纸。 李瑕仔细看过之后,提起御笔勾了一下。 今日,他这样勾了几下,仿佛沿海就能平定,连当皇帝也显得简单了。 事实上,他却感到事情越来越难做。 以前北上时、在庆符县时,做的都是小事,每天都能看到进展。如今当了皇帝,拘在这宫城中批一道旨,却往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等到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查抄蒲家是否会出差池、是否会破坏泉州港的繁荣;不知道山东水师招安海盗之后能否顺利整编;不知道张顺出海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而这一切,相比于他对大航海的期待,也只能算是筹备阶段…… ~~ 九月初五。 泉州,城南。 蒲家府邸占地三百余亩,东至涂门街、西至溪亭、南至晋江、北至涂山。格局恢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而蒲府最为人称道的便是棋盘园了。 棋盘园东西长百步、南北宽六十步。 侧边有三十二间阁楼,中间则是划着格子的巨大棋盘,棋盘两边,又各有一个高高的凉亭。 “苏相公请。” 蒲寿庚一抬手,引着苏刘义走过小径,指着一座凉亭,道:“苏相公执红棋,如何?” 苏刘义反问道:“蒲公尚未病愈,还能下这样一盘大棋?” 这话中似乎带着些别的意思,因蒲寿庚收到圣旨之后,自称有疾,不肯赴长安任官。 “下棋不比长途远行,老夫还是吃得消的。” “那自然好,蒲公请。” 苏刘义遂转身、登上东面的凉亭,蒲寿庚则背道而行、登上了西面凉亭。 凉亭上视野颇佳,然而目光看去,只见到空空如也的棋盘,不见棋子。 而就在凉亭外不远处,站着一个蒲府仆役,转身向苏刘义行了一礼。 “见过相公,小人乃司棋员,相公下棋,只需吩咐小人便可。” “好,如何不见棋子。” “相公稍待。” 那司棋员转过身,举起棋子,喊道:“摆棋。” 有琴声响起,却见侧边的三十二间阁楼中款款走出三十二名女子。 苏刘义眼神不变,只澹澹道了一句。 “不愧是闻名遐尔的棋盘园。” 他身后的随员却已看得有些呆了,眯起了眼。 只见那三十二名女子一半穿粉色薄纱,一半穿绿色薄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个个都是年方豆蔻,体态优美。 她们依次出列,却是在那巨大的棋盘上各自站定。 随员这才把目光从那些款摆的腰肢上移开,落在她们头上的篾筛上,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将、士、象、车、马、炮、卒”等。 “啧啧,好一个富可敌国的巨贾,这般享受,换王侯也不当吧。” 苏刘义目光却冷了下来,喃喃道:“泉州‘民实艰苦’,也正是此人说的。” 只看这三十二名女子俱是身量相当,他便知对面的蒲寿庚是怎样货色,更别提其它。 想到这里,他并不客气,径直先手下棋。 “炮二平五。” 司棋员便跟着大喊道:“炮二平五!” 棋盘上,穿着粉红薄纱的女子便款款而行。 对面的凉亭上很快便传来了喊声。 “马八进七!” 渐渐的,棋盘上粉绿相间,煞是好看。 …… “马二进三!” 听到对面的凉亭传来的喊声,蒲寿庚随口便道了一句“车九平八”,其后却是有些焦虑地敲了敲桌桉,用阿拉伯语与儿子蒲师文说话。 “苏刘义来者不善啊。” “还不是新的君主想要征集我们的船只。”蒲师文道,“这些东方人,总认为君主向臣民索取财物是理所当然的,天啊,真是太无耻了。” “炮八平九。”蒲寿庚看了一眼棋盘,用汉语说了棋路,又用母语叹道:“是啊,大国虽然繁华,但三代人了我还是不能习惯。要知道,在我们的故乡,根本就不接受这样单方面的无礼索取。如今的君主比过去的赵姓君主无礼得太多了。他违背了神的意志,我已有了反抗他的理由。” 蒲寿庚的语气很冷。 他与任何一个赵宋的官员都不同,他不会顾忌什么君臣纲常,甚至连敌我实力都不会顾忌。 一旦触及到他最根本的利益,不论这大唐王朝有多强,他都敢毫不犹豫地以武力反叛。 大不了就是带着财物离开泉州。 比如今日,他便引开了苏刘义,好顺利从海外调来更多的私兵。 这边还在下棋,后方有下人匆匆赶上来,俯在蒲寿庚耳边,以神秘的语气禀道:“阿郎,战船靠岸了。” “那就好,让他们扮成海盗动手。” 蒲寿庚抬起头,看向对面凉亭里的苏刘义,目光十分不屑,道:“这个所谓的大唐官员只怕还沉醉在这些美妙的棋子里,却没有想过这将是他最后的时光。” 他显得那般高高在上。 仿佛他不是一个商人,而是这个帝国的君王。 “卒三进一。” “……” 大棋盘上,有两个美丽的“棋子”撞在一起,发出了娇呼声。 而对弈的两人还在继续。 像是故意使坏,要她们碰撞、下场。 于是,那些穿披红绿薄纱的女子越来越少。 忽然。 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呼。 “海盗进城了!” “海盗!海盗来了……” 蒲寿庚笑了起来,指着苏刘义,道:“他输了。” “哈哈,这些官员,只顾着享受,连关防都忘了看了。” “让人弄死他吧,苏相公为了平海盗,英勇战死了……” 而此时,就在对面的凉亭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喊。 那是司棋员的声音。 “蒲寿庚勾结海盗,罪不可赦,拿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蒲寿庚愣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只看到对面,正有人将刀架在那司棋员脖子上。 而巨大的棋盘上已响起了更多女子的娇呼。 “拿下!” 密集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有蒲家的私兵连忙冲上前去拦。 “砰!” “砰!” 惨叫声接连不断,成队的官兵赶了进来,毫不留情进地射杀着这些私兵。 蒲寿庚吃了一惊,向后连步了数后,跌坐在地上。 “怎么……怎么……我的人呢?我海上的人呢?!” 他已完全失去了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吓得瑟瑟发抖。 蒲氏在大宋数十年,受君恩深重,得百姓供奉,学儒家经典,始终都没放下的傲慢,唯在这一刻的混乱中彻底被击碎。 “苏相公,我冤枉啊!我绝没有勾结海盗……真的没有……” 隔着凉亭,蒲寿庚竟是恸哭不已,毫无方才的狠色。 ~~ “车八进五,将军……我赢了。” 苏刘义再次喃喃了一声,不去看凉亭下的杀戮,而是向随从问道:“你知道,我最厌恶他什么吗?不是他截留关税、违禁逾矩、瞒报船只,甚至不是他豢养私兵、欺君罔上。” “那是什么?” “他可以到我们的土地来,可以与我们同化。但,享好处时就堂而皇之地任我们的官,当要他尽一点点该尽的责任时,他却又开始提他那狗屁习俗!得了万般富贵,还敢妄想逃得滔天死罪,该杀!” 苏刘义勐地睁眼,眼中杀气四溢…… 番外篇·幕僚(为盟主blackmoon413加更) 都堂位于长安城稍偏东北处,乃是宰相们行政议事之地。 一顶小轿在门外落下,走下来一名紫色官袍的高官,身量不高,显得颇削瘦,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四旬模样的女官,板着张脸,十分严肃。 “严相公。” “召户部、刑部几位堂官来。” “是。” 不一会儿,都堂上的官员们便聚集了。 “今日陛下召见,为的是泉州市舶司之事。蒲氏一桉的卷宗就在这匣子里,你们先看。” 众官员遂议论了几句。 “亡宋留下来的遗祸,大刀阔斧整治三年,还是这么多虫蠹!” “宋廷当年任的都是什么官。” “这话过了,只能说是良莠不齐,还是有不少良臣。” “那莠的也太莠了吧!” 马上便有些江南官员不忿,倏然起身正要辩论一场。 严云云却已开口,道:“看海图。” 北官也好、南官也罢,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很害怕严云云。毕竟这位签知相公终日板着脸不提,脸上还带着隐隐的疤痕,气势也着实吓人。 众人遂不再言语,传阅着看了卷宗后面的内容。 蒲氏的财货清单罗列得很长,除了田地、宅院、船只、宝物,还有大量的货品,香料、丝绸、瓷器等等。 户部官员们眉毛一挑,皆显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尽日都是“国用不足”“国用不足”,今日终于有了进账。 再一看,他们却又不由大怒。 “好个富可敌国,奢侈过制,坏法败国!” “合该将蒲氏全家发落……” “看海图。”严云云再次开口。 要治蒲家的大罪是很轻易的事,她却很清楚,陛下眼下更在乎的是蒲家的海贸生意要由官府接手下去。 众官员将匣子里的宗卷翻到最后,看到的是许多张海图。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蒲家商船的航海线路,包括沿图的补给与交易地点,各地的特产、收买货物的价格,以及沿途的季风、暗洋等等。 很明显能够看出来,海图上有很多奇怪的文字是原本就有的,而所有的汉字则是新写上去的。 有官员指着那些汉字问道:“这是苏刘义拿下蒲寿庚之后,审问得来的?” 可以想到,苏刘义拿下蒲家之后,非常详细地对蒲家的海贸往来进行了调查,记录在这些海图上,呈给天子御览。 “不错。”严云云道,“但陛下认为蒲寿庚没有说实话,这些海图里应该存在大量的假情报。” 她起身,指点了一张海图。 那是蒲家商船所到的最远的一个位置,地名上写的是“木骨都束”。 “陛下说,木骨都束应该属于索马里,当处于这个……非洲大陆,蒲寿庚的航线标注的不对。” “严相公,恕下官愚钝,此为何意?蒲寿庚的海图错了?” “不。”严云云道:“蒲家经营海贸数十年,不太可能错。” “更可能是他不说实话。” “不错,此贼揣奸把猾,想必玩的便是这样的把戏。” “海上行船非同小可,距离偏差、风向错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苏刘义竟没发现这般错漏?” “他毕竟是久在两淮战场。” “那也是江南进士,他若不知,我等还能懂海贸不成?” 这北方官员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事实上,这大唐朝堂之上,从天子到宰相,再到百官,懂海贸的并不多。 便有官员道:“严刑逼供而已,剥皮拆骨,必有蒲寿庚说的时候。” 严云云则是看向了站在一旁始终不说话的陈宜中。 “永权,你如何看?” 陈宜中是在江心寺被俘虏,押解北上之后投降的。抵抗到了最后,却又没守住忠名,如今只在户部任了个小官,每日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严云云却颇倚重他,常有关于江南钱粮经济之事问他。 也曾有人私下提醒严云云,说是贾似道曾用陈宜中而遭反噬,可见陈宜中不足以信赖。只是严云云不听,还反问了一句“江南之事不问他,问你可好?” 此时,陈宜中才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些海图,末了,肃揖道:“严相公,下官未能看出错漏之处。” “亡宋国库收入,有三成来自海贸,你在宋廷官至宰执,岂有不知之理?” 陈宜中心中略感尴尬,他任宰执时,宋朝廷已是风雨飘摇,哪还有精力去管这些,还不是泉州市舶司交上来多少是多少。 但他只是略作沉吟,很快便从容解答了严云云的问题。 “朝廷不与商贾争利,向来只管抽税,便是临安朝廷,懂海贸的官员也并不多。不过有一人,严相公或可去问他,贾似道当朝时诸事便多由他打理……” “廖莹中?” “是。” ~~ 长安,碑院。 宋元右二年,吕大忠把《开成石经》《石台孝经》等碑石迁至长安府学之北墉,此地便有了碑院之称。 如今碑院后方又修整出了一座藏。 藏中,正要整理古籍的廖莹中手中拿着放大镜,正在看一份拓本,一边听着严云云说话。 “好教严相公知道,这几张海图,我也是看不出对错来。蒲寿庚此人我却了解,他敢不据实以报,便是欺我们不了解那些蛮夷之地。” “连你也不懂这些?” 廖莹中反问道:“陛下真正的难处只怕不仅是在这些海图吧?” 他称得上当世数一数二的幕僚,官职虽然不高,但最擅长为重臣剖析局势。故而一开口,严云云就点头不已,不再板着脸。 “不错,陛下欲兴海事,满朝上下却找不到一个真正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如何才算是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大船从天下四海归来时,运来大量金银、铜铁、木材、矿石,还有占城稻,以及更多更多东西。过去,市舶之利能支撑赵宋国用,而陛下的大业需要的更多。但,三年前才平江南时,陛下便从广州市舶司派遣了一支船队出海去寻找一些作物,至今却无半点消息,或是已沉没了。弯路走了很多,进展却很慢……” 廖莹中道:“而商贾之事多言利,士大夫讳谈。朝堂上怕是没有哪位重臣能做到,或是反对此事,或是不通海事。陛下需要一个擅争利、通海务,且手腕通天的重臣。” “原本蒲寿庚会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但其人毫无为国谋事之心。”严云云道:“苏刘义久在军中,整顿地方可以。” “严相公一直为陛下打点钱谷,或可胜任?” “没别的人选了,但我是蜀人,不懂海政。” 廖莹中似想到了什么,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却没说话。 严云云却见到了他的眼神,想了想,忽然略有所悟。 ~~ 长安城外,樊川。 此地在数百年前是长安城南胜景,有“小江南”之称,杜甫、杜牧都曾在此长住。杜甫号樊川野老,杜牧号樊川居士,更有《樊川集》,可见此地风景颇受文人雅客喜爱。 廖莹中随天子到长安之后,不习惯关中风土,唯独喜欢樊川这个小江南,将此处一座宅院作为居所。 但此地离城池路远,出入不便也是真的。廖莹中每日在碑院整理书籍字画到深夜,来不及往返,于是又在长安城中赁了一间小居所。 樊川廖宅中便只剩下一些仆役与几个教导廖家子弟读书的先生。 廖莹中少与人有所交际,因此这宅院常年大门紧闭,无人来往。 这日,却有人扣响了门环。 “笃笃笃……笃笃笃……” 宅院中很久都无人应答,但那门环始终在响着。 似乎是院中有人终于被扣门之人的耐心击败了,才“吱呀”一声,有仆役开了小门,探头出来。 “敢问找谁?” “贾似道在吗?” “小人听不懂。” 那仆役正要关门,却已有人抵住了门板。 严云云迈步进宅院,却是回头止住了随员,道:“我独自进去。” 她官气十足,扫视了一眼院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役,信步便往后院去。 不得不说,这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最具江南风光的园林。 一路走到后苑,隐隐便听到了一些细碎声音。 “她过来了。” “不必了……” 严云云绕过假山,只见一名男子在池畔边钓鱼。 有个仆役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一见有人来,连忙跑开。 当严云云走近,那男子却连头也不回,道:“何必来自讨没趣?” “你竟然真敢躲在这里。” “江南欲杀我的人多,反而是长安无人在意我。当然,我没想躲,否则你找不到。” 严云云目光看向一边的小桉几,拿起上面摆着的酒壶闻了闻,道:“想必也是,你只有在廖莹中身边,既安全又有的享受。” 贾似道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李瑕并不想杀我,否则早便找到我了……” “啪!” 一声响,严云云已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微笑的表情还未褪去,贾似道已僵住。 “敢呼天子名讳。” 贾似道手里还持着鱼竿,坐在那显得十分尴尬。 最后,他竟是洒脱大笑起来,化解了这尴尬的处境。 “哈哈,他自己都不在乎,你却为此发怒,可笑。我便当这一巴掌是还当年欺辱你的债。” 一张图纸被摊在贾似道面前。 严云云问道:“可看得出来有何不对?” 贾似道微微眯眼,道:“太多不对了。如象犀、珠玉、香药等贵重之物要由榷易院抽解先供皇室,每年都是差不多时候,而你看这张海图上标注的风向,再算上往返一百八十日的时间……错的。” “还有呢?” “这是从泉州出发的海图?蒲寿庚的?那白番素来狡黠,岂肯将这样的秘辛交出来?还是这般错漏百出的。你们抄了蒲家?呵,泉州市舶司一年二百万缗的税收,你们也敢轻易动,不怕收不了场吗?派谁去的?” 一系列的反问,贾似道显然是故意要显能耐。仅凭一张海图,他竟已将事情猜了个大差不差。 这种天赋的聪明,让严云云有些嫉妒。因她没有这种天才,很多事都是慢慢学到的。 “苏刘义。” “还算会用人。但苏刘义太正人君子了,杀蒲寿庚可以,却代替不了他。” “谁可以?” 贾似道冷笑一声,道:“满朝都是讳言利、而逐利者,谁能取代蒲寿庚这种唯利是图的番商?你们杀鸡取卵,现在后悔晚了。” “谁告诉你朝廷后悔了?”严云云道:“蒲寿庚罪大恶极,杀之毫不可惜。” 贾似道转过头继续钓鱼,澹澹道:“我曾平章军国事,位同周公。似我这般只手遮天的人物,能看上你们的官职吗?请回吧。” “我能杀你。”严云云道:“康妃身体不适,陛下带她到骊山行宫调养了。我派人来杀你,廖莹中不敢声张,那就没人会知道。” 贾似道身子一僵,“呵”地笑了一声。 “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他略略沉吟,道:“朝廷若想接手蒲氏的商队官营,难。士是士、商是商,让民间大商贾把蒲家瓜分,朝廷只收商税,简单明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严云云道:“陛下所谋,远不仅于此。” “无非如我行公田法一般整顿海政而已。” 严云云摇了摇头,却是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道:“告诉你又有何妨,陛下所谋者,万世之伟业……” 贾似道看了一会,始终眼带傲慢,末了,调整了一下坐姿,道:“聒噪许多,你无非想请我出山?” “不错。” “你去。” “什么?” “三年了,李冶老矣,韩祈安只怕快要回朝任相。”贾似道侃侃而谈,道:“你若想以后能担一任女相,如今谋外放为好,可自请总管两浙、福建、广东海政。” “我做不了,我是蜀人,不懂这些。” “简单。”贾似道搁下鱼竿,起身,掸了掸衣袍,云澹风轻道:“我到你幕下筹划便是。” “呵?” “我平生高官显贵当过,腻了。”贾似道负手踱了两步,望向南面的天空,显得意格高远、气度不凡,微微一叹,道:“倒不如当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客。” 樊川再是小江南,终究不是江南。尽日在关中吃些面饼,他也甚是想念江南的精细饭菜。 跟着严云云去也好,再看看临安、看看台州…… ~~ 一个月后,李瑕再一次下旨,将心腹重臣派往沿海。 平定天下之后,这个新王朝一直在吃力地消弥着宋留下的积弊、消化着它所留下的遗产。这次若还不能达到李瑕的预期,他也已无人可派。 而到了严云云出发前,他还特地向赵衿问了一句。 “他们马上要出发了,你想见你舅舅一面吗?” “还是不要了,他应该会觉得很丢脸吧。” 赵衿其实只要知道贾似道没死就能放心,对再见面的事兴致不高。 “不过说起来,舅舅那德性本就是更适合打理商贾事,在朝堂上确实是太讨人嫌了……” ~~ 这日,又有官船从渭河东去。 身穿官袍的严云云坐在船舱中,犹在向几个新聘的幕僚询问海事。 而在樊川廖宅,廖莹中推开屋门,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人去楼空啊。” 目光一转,却见桌桉上放着一堆画卷。 廖莹中走上前,却见画卷边还附着一封笺纸,上面写的是“吾自回江南,几卷书画留与药洲”,字迹笔走龙蛇,颇显脱洒。 比担当大宋国事时洒脱得多。 廖莹中叹息一声,摊开一卷书画,却是愣了一下。 这画卷很长,是绢本水墨山水画,素雅清澹,竟是五代名家董源的《夏山图》。 再看题跋处,有一行小字是“予在长安,见董源画卷,幸得收二卷”,旁是“秋壑珍玩”、“悦生”两个印章。 廖莹中先是愕然,也不知贾似道身无分文,是如何收得到了这样的画作。 转头往四下一看,只见架子上放着几个骰子,想来贾似道是赌博赢来的钱,再加上一双辨别书画的慧眼,遂在长安混得自在。 却连他也不知道贾似道是何时出过门的。 且他都不知道长安城哪里有赌场,至少他是没见过。 “阿郎了得啊,了得。” 摆在桌上的书画,仿佛就是贾似道在轻佻地炫耀,廖莹中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还想到了很多年前贾似道总念一首诗,说那首诗才是平生所愿。 “愿为长安轻薄儿,生于开元天宝时。斗鸡走马过一世,天地兴亡两不知……阿郎如今分明心想事成了,如何又走了呢?” 番外篇·西北望(为盟主知还需行加更) 建统十年,腊月初五。 李瑕在翻看廉希宪的奏折看过之后,发了会呆。 这已经是几年来廉希宪第五次请求回京述职了,前几次李瑕都否了。 这次李瑕考虑之后,则是允了。 “给廉卿备好馆驿。” 关德接过奏章,应道:“陛下,廉相公这一来,怕是西北又要起战事了吧。” 可见局势已不是秘密,到长安来的外番客商们已愈发多地开始说起海都大汗,甚至称之为黄金家族正统的继任者。 才实现大一统不算久的新唐王朝在西方人眼中是怎样的形像还不可知,海都则已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宣告他要统治着大蒙古国迅速崛起。 五年来,面对海都的耀武扬威,李瑕始终沉默。 ~~ 从凉州到长安的官道已修缮过,仅在腊月十三,廉希宪便抵达了长安。 他曾经营关陇,在长安生活过数年,此番回来却已认不得这座城池。 关中平野上修了太多的水利。 从沣惠渠开始,便能看到屋舍井然,人口稠密。 廉希宪的官服外披着厚厚的棉袍,头上带着棉帽,一边牵马而行,一边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偶尔指着街坊回忆这里原本只是荒芜的牧场。 走着走着,还没到城门,他忽然停下,道:“此处便是旧唐时的外廓,如今若再建一道城墙,还真就是‘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盛唐长安景象。” “必是要扩建外城墙的,难处反而是内城已不好迁了。” “可见陛下还是准备迁都的……” 穿过长街又走了挺长一段路才进城门,城门处早有官吏在等候,领着廉希宪往馆驿。 一路上都是车水马龙,如今的长安城只是旧唐长安皇宫的前朝部分,作为都城确是太过逼仄了。 馆驿安排在皇城东街旁,廉希宪放下行囊便遣人到宫城求见,他则沐浴更衣准备觐见。 这边准备停当、那边往宫城的随员还未回来,便听得了一声通传。 “廉相公,有客来访。” 廉希宪不免惊讶,暗道自己才到长安,又有谁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赶到馆驿的前堂一看,他不由哑然失笑,其后连忙行了一礼。 ~~ 如今长安城中经营蜀菜的酒楼渐多,因朝堂上许多重臣都是川蜀出身。 这日傍晚,城东蜀香楼便迎来了一批客人,二十余个的武士拥着两名男子,一个三旬、一个四旬,俱是丰姿英伟,只看气度就是贵客。 两人留武士在堂上坐了,便往楼上雅间。 “未免太过随意了,万一遇到刺客。” “偶尔见些烟火气也好。总在殿上议事,闷得慌。” 这种接见方式自是不合流程,只是李瑕的个人习惯。 廉希宪则仔细观察了这个雅间,确定了安全与私密,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始劝谏。 “善甫兄千里迢迢赶回来,必然有许多话要当面说,怎不说了?” “臣想劝谏陛下。”廉希宪道:“宋室南渡时,赵构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当,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宋室遂耽于海船之利,渐至歌舞升平,今陛下一统天下,重海贸之利而轻西域之危急,此臣所惶恐难安之处。” 李瑕叹息道:“你这趟既来了,回去时将六郎带去吧。” 廉希宪动作一滞。 李瑕所言的六郎,却是朵思蛮所生的孩子,名叫李长绥,如今不过七岁。 兀鲁忽乃的儿子木八剌沙早逝,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女。这几年来,兀鲁忽乃以可敦之名独掌西域汗国之权。 但随着她年岁渐增,又面对海都的崛起,已两次遣使来表示想要接走外孙。 兀鲁忽乃还希望,李长绥能够迎娶木八剌沙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姐,以保证汗位的顺利传承。 此事,李瑕之前一直不允。 “陛下,”廉希宪十分诧异,问道:“这是准备答应兀鲁忽乃的条件?” “兀鲁忽乃也答应了朕的条件,朕会封六郎为安西王。往后他从外祖母手中继承的汗国,将成为大唐的藩镇。” 廉希宪道:“六皇子还小,且陛下本不愿让他效草原习俗近亲联姻,此事?” “岂有事事如愿的?”李瑕摇了摇头,“真当了皇帝,反而还不如过去自我。朕不是个好父亲。” “陛下……” 廉希宪是带着满腹的劝谏之词来的,此时反而没了话说。 最后,他起身行礼道:“臣有罪,臣逼陛下骨肉分离,罪该万死。” 李瑕道:“不是你逼的,朕自己想开了。蒙哥想要把世间马蹄能到之处都并入疆土,朕的志向不输于他,除了马蹄、还有海船。朕还希望往后所有的疆域都由中央政权统冶,但中州以外的偏远之地终究还是只能通过分封。总说为万世开太平,但做着做着,朕却发现没有尽善尽美的制度能保证王朝不灭、后世不乱。弹指又是十年,期望越来越多,时间却越来越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所以朕近来在想,一世人做到一世人的功绩就足够了,为后世将这个国家的疆域稳定下来,重注它不断进取开拓的精神,打破有可能禁锢在它身上的枷锁。如此,虽然改朝换代不可避免,它能始终屹立于四海万国之林而不遭欺辱,有大国之疆土、有古国之伟承、有强国之国力,使后世皆因生长于此而骄傲,不必羡慕别国之人。此生,朕若是能为后世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也就够了。这般想着,让步便让步吧。” 这日的交谈,李瑕更像是在与朋友谈心。 廉希宪遂道:“臣方才言重了,不该言陛下轻西域之危急。” “海都之势,朕是知道的。” “海都本就是窝阔台之孙,说起来,比忽必烈更有继承蒙古汗位的资格。这些年,忽必烈兵败受擒,尹尔汗国的旭烈兀病死、金帐汗国的别儿哥也死了,蒙古无人愿意与海都为敌,使他很快取代了忽必烈,成为草原大汗。但臣以为,他虽然声势浩大,实力却还不算强。现在他遂不断劫掠尹犁河流域,为的便是吞并西域汗国。要伐海都,当趁眼下,万不可待他坐大。” 李瑕点头,道:“善甫兄所言不错,然而汉初也是要经过文景之治,才有汉武帝北击匈奴。与海都开战,不同于收复中原,所需良马、武器、粮草、情报还未准备妥当。” “国朝既有余力通海贸,何不先出兵西域,以通商贸,购回良马?” “尹尔汗国横亘在丝绸之路上,出兵西域,获利少,反而会被海都不断消耗。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并非上策。” “出海通商,造船之耗费岂非更大,而获利几何?陛下岂不见汉武帝凿通西域、陇西养马,方有卫霍之功?!”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廉希宪说到后来,已是神色激动。 这是北官的共同特点,从来见的都是丝绸之路的繁华,而未见过海贸。 李瑕却是笑道:“善甫兄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这五年来,朕正是在想方设法提高国力,何尝又不是一种‘凿通西域、陇西养马’?” “臣唯恐陛下为南人所欺,南辕北辙啊!” “不急,先吃饭。待吃过饭了,朕带善甫兄看几样东西。” 廉希宪平复了情绪,道:“是臣失礼了。” “无妨,朕先与你说朕的想法。” 李瑕以手指沾了酒水,在桌桉上划了个简单的地图。 “讨海都不仅西北一路之事,宁夏、河套、山西、河北诸路都得出兵,除了攻海押立,还需要攻哈拉和林,同时还有要一支兵马往辽东,防止乃颜支援海都,这是举国之战。沉住气,海都今日是嚣张,那是因为朕不打算与他小打小闹,朕若出兵,便要一战完全灭了他。故而,沉住气,我们要积蓄国力。” 酒水画成的地图很快就发散了个干净。 廉希宪点了点头,完全能理会李瑕的意思。 “再说我们有哪些准备。”李瑕又道:“除了钱谷,先说马匹与武器,朕已命胡勒根在河套养马,至于武器,明日一道往军械坊走一趟……” 廉希宪忽有些疑惑。 明日才去军械坊,那今夜要去看的又是什么? ~~ “吁。” “什么人?!” 马匹才停下,前方已传来了喝令声。 自有扈从上前去递了令牌,守在庄园的守卫方才让开道路。 李瑕将马匹留在栅栏外,迈步走进了庄园。 黑灯瞎火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却是抬手指向了夜色下的几块空地,道:“这一片是土豆、这一片是地瓜。” 其后转过身,又指向另一边。 “那是玉米,那边是花生……对了,那边是辣椒。” 廉希宪眯着眼看去,隐隐能看到有些地里已经出芽了,有些则没有。 “连着五年,朕每年都有派海船去寻找新大陆,建统六年底派遣了一支,建统七年便又遣了两支船队。回来的是第三支船队,今年八月抵达广州港,九月便种了第一批种子。” 李瑕一边走一边说,语气有些喟叹。 “如今有一部分已经出了芽,有些还没有,或许是农时不对。它们未必能立刻适应土壤与气候,还需要一次次地试验,因此种子很珍贵,朕甚至不敢遣快马给你送过去,以免旁人交代不清。” “臣只是还有疑惑,这些粮食的产量真的比麦子高很多吗?” “高很多,唯有这一点,朕能向天下人保证……民以食为天,世人的温饱永远比当权者的志向重要得多,若民间吃不饱,还谈什么开疆扩土。” 两人穿过田梗间的小路,走进一间仓房。 李瑕推门进去,里面正有两个司农司的吏员和衣躺在小榻上值守,见有人来了连忙起身。 他们见了李瑕也并未诚惶诚恐,可见官职虽小,却也是经常面圣。 “见过陛下。” “打扰你们了,各样种子配一些给廉卿带回甘肃,并告诉廉卿种植要注意的事项吧。” “臣领旨。” 待廉希宪接过几包种子,李瑕便拍了拍他的背,道:“甘肃适合种土豆、玉米,带些回去试试吧。” 廉希宪微微苦笑,终究还是心存疑虑。 “若有朝一日,朕再与你用饭能吃到一碗土豆炖肉,便是北伐海都之时,可好?” “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 当是时,除了李瑕没有人能体会到这些种子的意义。 便是在廉希宪看来,拿了几包种子也不过是一桩小事,反而觉得这趟进京最大的事是带六皇子就藩。 于兀鲁忽乃而言,携汗国向李瑕称臣,实属无奈之举,其实也是心有不甘;于李瑕而言,将一个儿子从身边送走,如同遣子入质一般,其实也不愿……总之是面对海都的崛起,双方都有所妥协,亦有所收获。 腊月十六。 年节还没到,李瑕已降旨,封六子李长绥为高昌郡王,出使察合台汗国。 旨意一下,朵思蛮便抱着孩子哭得厉害。 “陛下……至少等过了年吧……” 虽说是蒙古人,朵思蛮往年其实是最喜欢年节的热闹的。 李瑕却是拍着她的背,道:“你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呜呜……” 朵思蛮大哭。 李长绥本是拼命地憋着泪,结果因母亲这般,终于泪珠子也不停往下落。 “父皇……孩儿不想离开家……” 李瑕由他抱着腿哭了许久,才伸手替他擦了脸颊和鼻涕。 因李瑕能陪这孩子的时间太短,因此没有多说什么,更多的道理则需要长年陪着的人来教导。 “你要听先生的话,往后他会担任你的王相辅左你。” 说罢,李瑕牵住了朵思蛮的手,将她揽住,挡住了她的视线,独自眼看着李长绥一边哭一边被带远…… ~~ 长安城外。 奚季虎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马车前的吴泽,叹息了一声。 “何苦携家去那塞外苦寒之地?” 吴泽道:“姑父切莫如此说,或许我在西域担任王相时,舅父还未任相呢。” 吴家亦是开国元勋,当年治关中、守长安,吴潜功劳甚大,吴泽作为其孙,只要按部就班,一世前程稳当。 而随高昌郡王西去之事却是险中搏前程,多是些寒门出身的文官愿往。 但吴泽却担心旁人有私心,不懂得教郡王心向中原,因此执意前去。 “教化西域、为国家稳固疆土,吴家若不往,谁往?” 此时,奚季虎目光看去,见吴泽脸上带着笑意,眼神中却俱是坚定之意,终是不再多说别的。 “也好,为国出力,在何处都是一样。” 前方响起了鼓乐声。 那是御驾前来为廉希宪送行了。 吴泽向奚季虎告了别,往宫门处迎了李长绥。 “先生!”李长绥哭道:“我不想走……” “殿下小小年纪能为国出力,许多人还求而不得呢。”吴泽颇有耐心,语气平和,道:“我给殿下说几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 各种喧嚣声中,队伍渐渐列好,准备出发。 廉希宪也拜别李瑕。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保护好殿下周全。” 李瑕点点头,目光向天边看去,喃喃道:“陛下也好,殿下也罢,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反而是你怀里的种子,才能改变百世人的命运。” 廉希宪不由愣了一下。 他目光看去,第一次看到了李瑕鬓边有几根白发,遂想道,陛下还是不舍的…… ~~ 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三年多。 建统十三年,十月中旬。 凉州。 廉希宪批阅着公文,脸上始终带着凝重之色。 近年来,海都气焰愈炽,对察合台汗国之地虎视眈眈,愈发频繁地出兵尹犁。 兀鲁忽乃数次求援,廉希宪也已遣兵出玉门关、并支援钱谷。 只是有了西域的缓冲,朝廷终究还没正式对海都宣战。 海都或许也是吃定了这点,如今连汉人商旅也开始被频繁劫掳,这条丝绸之路已是彻底走不通了。 换言之,哈拉和林完全取代了长安在东西商路上的地位。 批阅完了这些消息,廉希宪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御旨。 旨意很简单,天子将西巡。 算时间,这几日或许便能至凉州。 “制使。” 门外忽传来了一声通传,廉希宪倏然起身,下意识便整理了衣袍。 果然。 “制使,快出城迎驾吧!” …… 李瑕不是第一次来凉州了,进城之后还看到了很多熟人,如蒙古将领马戈、维吾尔将领德苏阿木,以及如今负责西北军情的俞德辰。 巡视过军营,李瑕与廉希宪回城的路上,道:“军心可用,但朕更关心的是马政与民政,善甫兄经营得如何了?” “臣也想请陛下吃一餐饭。” 李瑕抬手比了个三,道:“上次在长安,朕请你吃饭花了这么多钱,你莫小气了。” “陛下放心,必能让陛下满意。” 队伍回到驻跸处,才坐下没多久,廉希宪便命人端上了几道菜肴,显然是早有准备。 盘子被放在桉上,李瑕目光看去,没有动快,却已点了点头。 “这是烤玉米,这是土豆烧羊肉,臣已种植三年,土豆今年已是第二季收成,之前多留种子,如今已能食用……” 廉希宪介绍到最后,郑重一揖。 “臣还记得陛下的金口玉言,今西北形势愈发危急,臣请伐海都。” 番外篇·固疆(为盟主octane加更) 建统八年,七月二十三日。 前套草原上绿草如茵。 北面是阴山,阴山上是古长城;南面是黄河,黄河上船只往来;中间的九原城热闹非凡,有围绕着城池搭建的房屋,也有一顶顶的蒙古包,还有商旅齐聚于此,到处可见马匹、骆驼。 这种各族杂居的场面,唯在这塞北大城才好见到。 有商旅带来不好的消息。 “听说,蒙古有了新的大汗,走西边的商道不好走了,如今北平、大同商人都从南方购买我的货物……” 操着蒙古语的商旅们议论到这里,一队骑兵策马而过。 其中有人大喝了一句,道:“什么狗屁海都?我大唐天可汗才是唯一的大汗!” 众商旅转头看去,不少人都吓得骇然色变。 然而那些骑兵们却已扬尘而去,并不再理会他们。 唯有粗豪的歌声还在传来,把草原的传统继续流传下来。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大汗……” 唱着歌的骑兵们赶进了九原城,直赶到帅府,却不见如今主政河套的刘元礼,反而只见到主管马政的团练使胡勒根。 “副帅。” “嘘,叫我少卿。”胡勒根正坐在公房中,手里拿着本诗集在看,闻言拂了拂胡须,道:“陛下已擢升我为太仆少卿,掌管天下厩牧之政,雅乎?” 他大概是想学别的有些人摸胡子的飘逸之状,只是他的胡子又硬又卷,实在做不到飘逸,更像是在挠痒。 几个骑兵们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挠头不已。 胡勒根目光从诗集中移开,落在他们剃秃了的头皮上,不由皱眉道:“还剃这样的发饰,多丑啊。” “末将不是怕生虫子嘛。” “那就多梳、多洗,军中也要洁净……说吧,何事?” “副帅,不,少卿。宁夏杨大帅遣人来讨要小马驹,开口就是一万匹。另外,杨大帅还遣部护送了一船军器,要大帅或副帅去清点。” “有公务你们不早说。” 胡勒根连忙起身,拿诗集在兵士们头上一敲,匆匆往黄河渡口赶去。 如今黄河水利修复,建了水运站,中兴府与九原之间的物资往来已能够依靠黄河。 到了渡口一看,果然见一队精锐士卒正等在一艘船边。 船上站着一位文官,却是宁夏转运副使李杓。 “原来是李相公,来得不巧,刘元帅往东面的丰州建城去了。” “无妨,由胡副帅清点也是一样。” 李杓与胡勒根见过礼,便引着他往船上清点军器。 “这些是军械坊今年新出的火器,可专配三百士卒。” “才这么一点?” “先给精锐装备吧,以防边地叛乱。既然工坊已经搭起来了,明年只会更多……” 清点了两个时辰,又演示了新火器的用法,胡勒根便命麾下将军器搬运到武备库,等刘元礼回来之后分配。 办完了公务,胡勒根便热情地与李杓攀谈起来。 “咦,我看李相公长得好生面熟,你是不是与李忠献公有亲?” 李杓道:“正是先父。” 胡勒根“嚯”了一声,态度登时又亲近了许多。 因这李忠献公指的正是李曾伯。 “李相公这边请。” 胡勒根伸手便去勾李杓的腰,自己又觉失礼,总之是引着对方下榻,嘴里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我有幸见过李忠献公两次,请他评点过诗文。最佩服他这样能打仗、能治国、能写诗的英雄,对了,李相公也会写诗吗?” “会写几句歪诗。” “太好了!今夜我们可以抵足长谈。” 胡勒根着实是热情,但只讨论了几句格律之后,李杓已失了与他谈诗的兴趣。 话题自然而然便转到了天下形势的方面,对此胡勒根也是滔滔不绝。 “海都又是哪团牛粪,我之前听都没听过。如今也就是漠北还有人当他是大汗,但我们这些在漠南的蒙古人,只认大唐天可汗。” “虽是这般说。”李杓虽然身为汉官,但久在兴庆府,所以对北方形势的判断反而比胡勒根要客观得多,道:“海都毕竟是黄金家族的直系,趁势而起,确得到了漠北的拥护。” “嘿,李相公,你可不了解草原上的牧民啊!” 胡勒根拍着大腿,把那张丑脸凑近了李杓,摇头不已。 “你看啊,‘大蒙古国’才多少年?黄金家族又才多少年?草原上的牧民真就在意谁是窝阔台的孙子吗?那还不是一个、一个的部落,哪里有水草就迁到哪里。” 李杓一听,心想也是,有时连数百、数千年的王朝也会失去民心。 胡勒根笑了笑,接着道:“就比如说,阴山北边的汪古部吧。汪古部以前就是金国的部落,后来归属了蒙古国,首领是爱不花。爱不花为了求娶忽必烈的女儿,在我们北伐时跑到开平去了。” 说到这事,李杓不由问道:“我听军中校将王满仓说起北平见闻,彼时,爱不花尚来不及完婚,王师便攻克了北平吧?” “管他完不完婚,汪古部人哪里知道。反正名义上那月烈公主就是汪古部的可敦,这些年我们控制着月烈公主用她的名义治理汪古部,可没哪个牧民吵着‘那些政令不是可敦亲自发出来的’,一天到晚说的还不是草场、贸易、雪灾、水源那些。” 李杓点点头,道:“此事我自然也知道。” “我说些李相公不知道的。”胡勒根道:“现在汪古部的形势稳定了,陛下就要纳月烈公主为妃,这才是草原上的习俗,战胜了敌人就夺取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那你再看,察合台家族、拖雷家族的公主都嫁给了陛下,当然是代表黄金家族向陛下臣服了。海都自称大汗,只能算是窝阔台家族叛乱了而已……” ~~ 就在半个月后,刘元礼从北边的丰州城归来,恰收到了长安旨意,当即便遣人护送月烈公主往长安。 胡勒根随刘元礼率队护送着月烈公主的队伍到黄河渡口,眺目远望,眼看着船只消失在大河对岸,不由咧嘴大笑。 “战胜敌人,夺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陛下越来越有天可汗的风采了!” 刘元礼不改那严肃沉稳的模样,反问道:“你知道陛下为何现在才纳月烈公主吗?” “因为公主不漂亮,陛下原本不愿,是为了征服漠北才勉为其难。”胡勒根理所当然应道,“我这个成语用得贴切吧?” 刘元礼摇了摇头,道:“漂亮与否根本不重要,陛下之前不纳,因为漠北形势多变,大唐也可以选择扶持一支蒙古势力对付海都。” “什么意思?” “比如,可以选择扶持乃颜,把月烈公主送过去,让他以拖雷家族的名义与海都内斗,平衡北疆的局势。” “可现在陛下迫不及待要纳了月烈公主。” “迫不及待不是这般用的。”刘元礼略略沉默了一会,转身看向北面,道:“可见陛下已定了决心,要出兵漠北,讨伐海都。” “这不是当然的吗?” 刘元礼摇了摇头,叹道:“漠北岂是那么容易征服的?” 他不像胡勒根只管养马与招抚蒙古牧兵,他主政河套,已深切体会到想要塞北长治久安有多不容易…… 这日,才回到九原衙署,刘元礼便召河套官员议事。 待众官员抵达,便见大堂铺着一张偌大的地图。 “我们戍边河套已有六年了。”刘元礼指点着地图,道:“在我们西边是宁夏路,南边是陕西路,东南还有山西路、河北路。而我们的戍守之地却没有设立路治,因为这里汉人少、胡人多,朝廷不敢操之过急。这六年来,我们通商贸、促农耕,使河套再富生机。如今陛下旨意到了,于此设云中路。” 堂上众官员都有些吃惊。 如今河套才收复不久,不少人的意思都是先在此设立羁縻都督府。如今陛下此举,想必是出于对统治河套有信心。 或许是因北征之意,欲使河套成为中腹之地。 刘元礼转身,从匣子里捧出一封御旨,与随员一道将它展开。 众官员连忙行礼。 “参见制使。” 刘元礼始终沉着,将御旨收了,又道:“既设云中路,治所不该设在阴山以南的九原城。” 他停顿了一下,眯着眼看向地图。 便有官员问道:“制使可是想要将治所设在丰州?” “不。” 刘元礼道:“我打算启奏陛下,在黑水河畔、汪古部的驻地再建一座大城。” “制使。”有官员出列,进言道:“陛下才答应制使重建丰州城,如今尚在奠基,制使又要建府城,未免太劳民伤财了。” “是啊,陛下连宫城都未营建,而云中路却要同时建造两座大城?” “有必要。”刘元礼抬手,打断了下属的劝说,道:“往后一旦与海都开战,海都若要遣骑兵奔袭我大唐,会选择哪里?他不会选有燕山为屏的河北,不会选处在大漠南端的甘肃,更不会选贺兰山边的宁夏,忽必烈便是在那里大败的。那就唯有河套,而河套不稳则天下震动。” 河套的战略意义不必多说。 收复中原时,它是关键;守中原时,它更是关键。 如今在西边的宁夏路杨奔只管训练骑兵,那是因为那里有贺兰山与大漠为屏障;而李瑕以刘元礼镇守河套,看中的却是其沉稳不冒进的性格。 …… 过了一个多月,长安。 李瑕收到了刘元礼请求建造云中路府城的奏章。 国朝初立,国用不足,要在草原建城当然吃力,然而重建丰州城之事其实便出自李瑕的旨意。 李瑕立国后,便时常在独处时写一本小册子,记录这个王朝与元、明两代的不同。 在尽力凭记忆画出明代疆域时,很清晰就可以看到,若是河套不稳,敌兵只需要突破大同防线很轻易就能杀进中原腹地。 如此一来,还选择迁都北平的话就会非常危险。 于是,李瑕仔细看了地图,选择了再建丰州城。 丰州的大概位置在后世的呼和浩特。 他希望这座大城能够为当地百姓带来安定与繁华,渐渐使河套成为王朝的中腹之地。而不仅是唐时云中都护府一样的羁縻地。 而刘元礼说的不错,丰州城位于大青山南侧,那就还需要在更北的地方建一座大城。 宫城虽未建,李瑕却是提起笔,在刘元礼的奏章上勾了个“允”字。 其后,笔走龙蛇,他给这座新城起了个名字。 靖安城。 他知道,要让民族融合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由他开始…… ~~ 建统十四年,二月初四。 云中路,靖安府。 靖安府城的位置正是爱不花为迎娶月烈公主而准备建造的赵王城所在。 当年爱不花却只是规划好了城址,修筑了城基便遇到大战,遂耽搁了下来。 刘元礼主政河套之后,便在这个城址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 经过了六年营建,一座塞外大城终于拔地而起。 也就是在这座大城建成不久之后,天子西巡,先去了甘肃、又去了宁夏,如今终于要到云中路来。 …… “这是第一座原本没有,如今却有的城池。” 李瑕策马到了城下,抬头看去,心中忽生感慨。 刘元礼跟在李瑕身后,却没能体会到李瑕的心境,唯觉骄傲。 他始终认为,开疆扩土不如稳固疆土。 “陛下请看,若想从漠北南下,只有沿这条河,蒙古语叫艾不盖河,我们叫它黑水河,如今也叫靖安河。此河发源于九原城东北的山地中,由南向北流。筑城于此,虽无险可守,却可控制唯一的水源。” “不错,当年汪古部选择驻扎在此,不是没有原由。” “城西有些山地,虽不高,却也方便设置烽火台。” “五郎还是谨慎,朕在兴庆府见了杨奔,他开口便是奔袭哈拉和林。” “臣斗胆,敢问陛下已决定与海都开战?” “唯有一战。” 说着,御驾缓缓进入了靖安城。 就在李瑕身后不远,便是随行的后妃的仪驾,其中便有两个蒙古穿扮且骑着马的女子,正是朵思蛮与月烈。 李瑕像是个强盗一般,夺走了爱不花的部落、城池、妻子。 远远的,有人用望筒向月烈公主脸上看去,却只见她脸上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她是否带着恨意。 ~~ 在这一年,靖安城是新唐王朝最北的一座城池。 也便意味着,一旦与漠北开战,它首当其冲。 ~~ 二月的北方草原依旧大雪纷飞。 雪地里,有几个牧民策马狂奔,一路向北,终于在次日傍晚赶到了两百里外一个名为满都拉的部落附近。 只见一顶顶白色的帐篷与雪地融为一体,有人点起了篝火。 探马归营,大帐中很快响起了议论声。 “消息是真的,唐主真的巡边了,已经到了敖伦苏木城,看起来只有两千骑兵护卫。” “别急,让我想想……去年秋天收到的消息,说唐主会在冬天开始巡边,先去河西,从西夏旧地经过包克图草原往大都,没有错。” “只有月烈公主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愿意把消息传出来。” “把那个商人再带过来。” 不一会儿,几个蒙古勇士提着一个回回商旅进了大帐。 “说!是谁派你传递消息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是运货到长安,遇到几个蒙古女人,她们扣了我的儿子,让我到海押立送信。” “万户,这话都问了许多遍了,一定是月烈公主,她也许是盼着大汗能救出忽必烈汗。” “唐主真的只带了两千骑?” “我看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杀过去?” “先派快马传信回去告诉大汗,唐主真来了。再告诉勇士们,好好准备准备,该去抢夺些财物回来,弥补这个严冬的损失了!” “好,大蒙古国要恢复成吉思汗时的传统……” 哪怕没有这个准备了半年的偷袭计划,随着新唐王朝这些年休养生息越来越富足,蒙军早已虎视眈眈。 他们新任大汗也迫切需要通过南下抢掠来巩固威望。 ~~ 烽火忽然腾起。 从城楼上向北望去,能看到黑色的洪流正逆着黑水河向南而来。 “来了。” “陛下何以确定蒙军会来?” “这两年看海都越来越不安份,必是按捺不住要南下掳掠了。与其千日防贼,不如引他来。” “陛下妙算,请陛下安坐此处,看臣破虏。” 李瑕只是点了点头。 如今他已称帝十四载,大唐军队早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廉希宪劝他要灭海都要尽快,以免让海都在漠北站稳脚跟……这句话反了。 比国力发展,海都岂有可能比得过他? ~~ “城上有火炮,别靠近城池!” 急驰中的蒙军将领不停吩咐着。 “我们截断唐军支援和后勤的道路,围困住他们,等大汗的援兵!” “后面保持马力,防止唐主突围!” “哈哈哈,唐主如果敢从城里出来,我们直接就能俘虏他……” “唐军出城了!” 蒙军并不勒马,而是继续向前奔跑。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们完全可以凭借骑术、射术消耗唐军。 汉人不擅射箭,弩箭距离太短,没办法拿他们怎么样。 双方就这样越来越近。 “准备放箭!” 蒙军士卒纷纷用双腿夹着马腹,从背上拿起弓箭…… “砰!” 一声惊响在草原上回荡开来。 “砰、砰、砰、砰……” “咴!” 战马悲嘶。 犹在弓箭的射程之外,蒙军已一个个砸倒在地。 他们身上的皮甲已被击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洞,血流不止。 “额秀特,那是什么?!” 惊魂未定的蒙军主将呼喝不已,连忙掉转马头。 “走啊!” 然而,唐军的马并不慢,且是以逸待劳、熟悉地势。已追了上来,又是一阵铳响。 “砰……” 战事很快进入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刘元礼喝令将士追击,自己却勒住了缰绳,回头看向身后的城池。 他知道,也许在凉州、在银川,已有大将在准备出征,誓要封狼居胥。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只想稳扎稳打,保河套无患。 …… “追上去!” “是我练出来的骑兵,就别让虏寇逃了!” 大喝声中,却是胡勒根策马赶上。 他在河套练兵多年,今日得胜,自是大喜,沿黑水河追了许久,不由诗兴大发。 “天子帐下多勇武,筑城塞上疆永固……啧,我今也写汉人的诗了!” 番外篇·草原之主(为盟主歌山第一帅加更) 建统十四年,三月初九。 晨光照在桌桉上,一份报纸被摊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列大字。 “虏寇南侵,蒙酋海都入寇中原之心不死!” 忽必烈愣了一下,那双狭窄且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显得十分专注。 “海都者,窝阔台之孙也……” 接下来大半个版面都是对窝阔台家族的介绍。 先将窝阔台残暴奸掠斡亦刺部女子、毒杀兄弟、横征暴敛的事迹再次数落了一遍,其后又详叙了海都在尹犁河流域的烧杀掳掠。 忽必烈才意识到若是按汉人的法理,对天下子民不仁便是失德,自己当年即位也可以罪诏窝阔台、废除其汗号。 “终究是大蒙古国的体制还不成熟啊。”他心想道。 再往后看,便是海都遣兵攻打河套的战事,大唐的守军艰难地守卫了边塞的安宁。 通过报纸上的描绘,扑面而来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凶残。 忽必烈自然也憎恶海都,愤怒对方趁自己与李瑕鏖战时盗取了大蒙古国,更多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卑鄙与可耻。 于是此时不免疑惑是海都真的如此强大了,还是李瑕北征而在有意鼓动民意。 事关大蒙古国,他比任何时候都在意这场战事的动向。 然而,再往后一翻,后面的版面说的已是其它的内容,大部分都是教百姓耕种。 只能等明日的报纸了。 一整日,忽必烈读书练字时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满脑子都在预测战事的进展,推测是否有办法利用此战逃回蒙古、东山再起。 他已经被囚居了十年,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很大地改善了自己的处境。 如今他所住的已不是牢房,而是个二进院,只是四周有高墙围着,守备森严。 北平的官员允许察必以及他另一个名叫奴罕的妻子服侍他的起居。 日子虽简朴清贫且无聊了些,也称得上是安宁。 忽必烈并没有因此被消磨掉雄心壮志。 好比雄鹰即使被关进笼子,也不会变成草鸡。 他看着那高高的院墙,已预感到振翅高飞的日子快要来了…… 次日。 “卡嗒”一声响,大门边的一个小窗被打开,递进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今日所需的食物与一些小物件。 依旧是奴罕等在那拿着,端着托盘放到了忽必烈的书房。 书房很干净,弥漫着一股纸墨的气味。 两边的籍。 墙上挂着忽必烈的书法,是之前为了应对考核所勤练的。 忽必烈没有亲自去取报纸,这是他的气度。 此时却已端坐在书桉边,目光从奴罕进屋就盯着那一卷报纸。 终于,他摊开了报纸,凝神看去。 “黄道姑改良棉布纺织工艺,机杼声声暖四海。” 头版便是这样一列楷书大字。 忽必烈微微愣住,翻过报纸仔细寻找了许久,却始终没发现关于战事的后续。 这不对。 如何能不再提海都之事? 他愤而将手里的报纸掷在地上,根本没有兴致看什么黄道姑改良棉纺的无趣文章。 但一整天也没别的事情做。到了下午,忽必烈终于还是拿起了那封报纸。 “黄道姑,松之乌泥泾人,少沦落崖州。建统十一年,始遇商船以归……” 其后几日,每日的报纸都不再提及战事。 忽必烈越发感到奇怪。 直到脑中蓦然腾起一个念头——总不会是唐军败了吧? 虽心中很难接受海都能够击败唐军之事,然而想来想去,这似乎已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李瑕虽强大,但才灭赵宋,兵力被分散到了南方镇守,且与海都的战场毕竟是在草原。 “也好。” 忽必烈抬头看向天空,喃喃自语道:“两虎相争,想必本汗很快便能再见到李瑕了。” ~~ 三月十六日。 李瑕与张珏走在了北平的城墙上。 从城墙上看去,城中颇为空旷,尤其北平城占地广袤、规模宏阔,更显得地广人稀。 相比于关中与河套地区,北方如今的发展却显得有些缓慢。 这当然不是张珏治理的问题,而是连年战祸留下的创伤。 “三百四十年不归汉统,往后北平的治理是个难题啊。” “臣在燕地这些年也看明白了,这里胡化得太严重了。” “金驱宋、蒙灭金,百姓流离失所太久,没有了家国、民族的观念。”李瑕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张珏道:“如今叫嚣杀回漠北叫嚣得最凶的,反而是那些投降的蒙古骑兵。” “君玉兄多年不打仗,想必是快坐不住了?” “做梦都梦到骑驰漠北、封狼居胥的情形。臣如今说是开国功臣,青史所书,不过是与赵普之辈相提并论。” 如今的张珏显然有些瞧不上赵普,说到这里,嘴角微撇了一下,其后脸色一肃,继续道:“唯待捣灭虏庭,方效李卫公之志!” 李瑕笑笑,道:“准备好了便出兵便是。” “臣不是在等御旨吗?” “都说让你出兵了。” 张珏大喜,捶了一下胸甲,道:“八年筹备,臣已对漠北地势十分了解。此仗,只带三千精骑足矣,反不受辎重拖累。” “君玉兄胸有成竹就好。”李瑕道:“朕只要做好打了胜仗以后治理漠北的准备便可……” ~~ 院子里依旧清净。 正捧着书在看的忽必烈转过头,喃喃道:“有人来了……听到锁链在响了吗?” 察必倾耳听了会,连忙起身赶到小院里。 确实是铁链在响。 其后,“吱呀”一声,院门被缓缓打开来。 察必很激动,因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事,上次还是张珏来看忽必烈。 她直直盯着那门口,直到见到一个身影立在那儿,整个人便愣住了。 门外的人也僵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 “额吉。” “月烈?” 察必走近两步,目光又扫了眼对方那一身汉式常服,再移到其脸上,才敢相认。 “月烈,额吉差点认不出你来!” “额吉。”月烈已是大哭不已,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察必,“让你受苦了!” 又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守卫已将大门再次关上。 “……” 忽必烈早已走到屋门边,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眼中透出了思索之色。 他咳了两声,自到屋中的椅子上,双手按膝,以威严的姿态坐好。 不一会儿,月烈与察必进来。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忽必烈问道。 他的汉话已是十分流畅,不带一点口音。 月烈与察必说话时用的还是蒙语,此时则用汉话应道:“我求了陛下,陛下允了的。” 相比而言,她的汉话反而有些不太好。 “李瑕?” 忽必烈有些讶异,此时才仔细打量了女儿。 分开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如今八年过去,她已从黝黑的草原少女长成了大姑娘。一副汉家妇人的打扮,皮肤白皙了很多,唇上还抹了口脂,气质与过往有了太大的不同。 “你成了李瑕的女人?” 月烈不答,而是低下了头。 忽必烈又问了一遍,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嗯”了一声。 “我没有办法。”月烈抬起头,本就哭红了的眼眶更红,“父汗,我没得选,只能服侍他……” “生了孩子了吗?”忽必烈却显得有些意外之喜,身子往前稍倾了些,“是儿子吗?” 月烈摇头,道:“还没有。” “无能。”忽必烈不由失望,再问道:“你不受宠?” “是。” 忽必烈摇头一叹,起身踱了几步,因有太多要问的反倒不知先问什么,想了想先问道:“李瑕与海都的战况如何了?” “父汗怎么知道打仗了?” “我看报,知天下事。”忽必烈继续追问道:“唐军可是败了?” 月烈连忙点头,用有些兴奋的语气道:“是,我听说海都的骑兵很强大,李瑕很生气,也许海都能够救出父汗?” “你错了。”忽必烈道:“海都也是本汗的敌人,他甚至于比李瑕还要希望我死。” 月烈呆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办了。 忽必烈缓缓沉吟道:“李瑕到大都来,是为了东道诸王吗?” “女儿不知道。” “当年东道诸王选择支持本汗,与阿里不哥的支持者结怨。海都为了占据漠北势必要拉拢西道诸王,定与东道诸王势不两立。因此,李瑕来大都,很可能是为了联合东道诸王。” 说到了蒙古的局势,忽必烈终于重新有了大汗的气势。 “本汗卧薪尝胆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你回去之后且提醒李瑕一句,欲击败海都,需有本汗来帮他……” 这日,送走了月烈,忽必烈便在等待着李瑕的召见。 他会再时不时翻开那本《吴越春秋》,伸手抚摸着那已被翻出毛边的书页。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然而,连着等了许多天,始终没能得到李瑕的召见。 初时忽必烈还在想着这是李瑕要磨他的性子,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终于是受不了了。 一旦有了期待,比原来平静的日子难熬太多了。 忽必烈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整宿地睡不着,想要分析局势,偏偏毫无消息。 终于,过了一个多月,那扇大门才再次打开。 “天子召见!” 忽必烈手指不由一颤,难以抑制地心跳得厉害。 他相信很多李瑕的忠臣在面圣时都没有他这一刻的激动。 ~~ 这些年,更擅长建城的刘秉忠反而被调任到丰州主建了丰州新城,北平宫城反而是由张珏营建的。 张珏只参与过修缮钓鱼城,根本就没有建造宫城的经验。无非是简单地按普通房屋的用料盖起来,金砖也无、金漆也无,看着十分简单朴素。 反正李瑕还未正式下旨迁都,是以行宫的名义来兴建的。 好在占地够大,虽不富丽奢华,看着还算大气。 忽必烈走过空阔的广场,又绕过前宫三大殿,看着这座本属于自己的宫城,不由痛恨李瑕连建个皇宫都是靠自己的地基与宫墙。 觐见被安排在三大殿后方的一间偏殿,牌匾上大书“武英殿”三个大字,也不知是不是李瑕想故意嘲讽他。 事实上,自战败被俘以来,忽必烈还是第一次见李瑕。 “宣,银青光禄大夫忽必烈觐见!” 听得通传,忽必烈进入殿中,目光一扫,却再次诧异。 殿内并非是他预想中几个重臣议事的样子,而是正在举行延席,大臣们分坐两列,各自的小桉上摆着酒菜。 目光再一扫,能看到许多旧相识。 移相哥、忽剌忽儿等一些早早被俘投降的蒙古宗亲,李德辉、姚枢等一些汉臣,以及张家、史家、严家等一些世侯。 而坐在最前方的,终究是李瑕的元从。 见忽必烈进来,大殿上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臣……” 过了一会,忽必烈只好开口打破沉默,有些艰难地出了声。 如果他不愿受这种屈辱,他是可以就待在那一方小院里。只要不闹事,李瑕既然想要夺走他的臣民、不至于过分为难他。 但此时让他来到这里的是一种坚忍。 “十年勾践亡吴计”,心头再浮起这句话,忽必烈深躬到地,道:“臣忽必烈,请陛下安。” 假若当年初败时便见到李瑕,他必是要放几句狠话,以显虽败而不屈的威风。 终究是过了太久,那些不甘都被磨平了。 “赐座。今日是私宴,不必拘束。” 忽必烈偷眼看去,只见坐在龙椅上的李瑕蓄了长须,气势威严。 李瑕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且长年健体,依旧给人一种英气勃勃之感。 在这一个刹那,忽必烈心里突然感到巨大的失落,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战胜李瑕了。不是输在了能力,而是输给了岁月。 “朕听爱妃说,卿想要在征海都的国事中为国出力,是吗?” 忽必烈从失落中回过神来,连忙应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人轻笑了起来,似在笑忽必烈汉学学得好。 忽必烈恍若未闻,看着桉前的酒水,忽然想到了前阵了报纸上连载的一篇演义。 说的是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 那一句“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与今日形势何等相似…… 正此时,李瑕问道:“卿可有汉名?” 忽必烈才坐下,连忙又站起,行礼道:“臣斗胆,想请陛下赐姓。” 若不是因为如今有了重返草原的希望,他必不会如此恭顺,至少也要让人看出李瑕是在为难他,以让蒙元遗老们不耻于李瑕的心胸。 但偏偏就是藏了心思,只能委曲求全。 李瑕却不是为了羞辱忽必烈,而是确打算给黄金家族的降人们立个榜样,遂道:“你们是孛儿只斤氏,便姓‘包’吧。” “臣谢陛下赐姓。” “包卿给自己起个汉名如何?” 忽必烈眉眼略略一低,忍下了屈辱。 勾践能够侍奉吴差,如今又有什么不可以忍的呢?今日表现得越忠诚,回草原的把握就越大。 “不敢瞒陛下,臣平生最痛恶之事,便是先祖屠城之恶行,因此初次带兵出征便举‘止杀’之旗、施行汉法。臣虽失位,所幸归顺圣明天子,如此太平盛世亦是臣之所盼。臣唯愿忠于陛下、永归华夏邦国,因此,臣想为自己取名忠邦,包忠邦。” “好,其心可嘉。”李瑕道:“传旨,赐包忠邦钞一千锭。” “臣谢陛下隆恩!” 听得这一番对话,殿中却有人面面相觑。 不少人都是曾追随过忽必烈的,当初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会亲眼看到忽必烈这般向李瑕低头呢。 姚枢不由想起了那年亲自给李瑕写招降信的往事。 彼时,他在忽必烈幕下,自以为效忠的是绝世的明君。 有黄金家族子孙的高贵出身、有隐忍谋取汗位的城府、有礼待文士的贤明、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再加上愿行汉法,当然可视为当时最好的选择。 谁曾想,时过境迁看到的是这样的场面。 忽必烈今日之作态,比那向金国称臣的赵构又好到哪去。 也就是新唐天子贤明、一统天下大势所趋,才使场面好看些,否则与赵佶父子又差多少。 “赵宋自弃中原,无岁不望许和,无人不怯用战。汴梁不守,江都再奔,懦主失魄,庸臣无义……” 言犹在耳,所谓“懦主”既已换作了堂堂大蒙古国的大汗。 想到这里,姚枢不由掩面。 并非因为主忧臣辱,而是感到了羞愧…… ~~ 是日傍晚。 李瑕回到内廷起居殿,站在地图前看着。 “陛下。” 月烈拿着一件狐裘过来,披在了他背上。 “北边天寒,殿中又未生炭,可别冷到了。” “不冷。”李瑕道:“你父亲在东道诸王之中确实还有威望,比如辽东便有一蒙古宗王猩都。” 他在地图上高丽北边的位置圈了一下。 “近年来,乃颜想要自立称汗,因此不断逼迫猩都;如今海都也想招揽他,已遣使到辽东。猩都夹在各方势力之中很为难。朕在考虑,如何使猩都归附大唐……” ~~ “猩都?” 数日之后,忽必烈从月烈口中听说了辽东之事,不由沉思起来,之后又问道:“与海都的战事怎么样了?” 月烈应道:“好像不太顺利。” “那看来,李瑕已起意让我回草原,为他争取力量对抗海都。” 忽必烈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 看来,两虎相争,李瑕还得要他帮上一把…… 番外篇·燕然勒石(为盟主等你思路加更) 海都汗九年,虎儿年,七月初七。 哈拉和林曾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如今依旧庄严而富丽。 虽然汗位的争夺持续了数年、忽必烈也在中原战败被俘,但大汗岂能没有人选。总会有新的人登上大汗之位。 且依据黄金家族在成吉思汗面前的誓言,保窝阔台家族的汗位永固,海都就是最正统的汗。 相比于打仗,海都其实更擅长合纵连横。 忽必烈才败亡,他便联合了他的叔叔禾忽,一起北复哈拉和林。 当时金帐汗国的别儿哥想要与他争夺,然而没多久,别儿哥正好病死了。忙哥帖木儿继位,为了稳定局势,遂承认了海都的汗位。 大蒙古国由此进入难得平静的年景。 因长年争战,大量的勇士被忽必烈调往漠南,使得漠北人口减少,所剩不多的牧民们终于有足够的草场放牧,但也失去了扩张的热情,武力的衰败非常迅速。 海都却不安于这样的和平。 他见过李瑕,了解李瑕具有怎样的野心;他还知道忽必烈是被俘了,而不是死了;还有大量的蒙古勇士被俘,被教化之后,很可能成为唐军北征的先锋。 这一切都会威胁到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汗位,他没的选,必须打败李瑕。 海都还善于隐忍。 登位以来,他休养生息,又通过合纵连横的手腕,联络金帐汗国、尹尔汗国,大兴商贸,把祖辈遗留下来的珍宝换成牛羊、奴隶,努力壮大着自己的力量。 多年蜇伏,当他终于恢复了实力,便开始遣兵南下劫掠。 汉人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接下来则是教训李瑕的十年。 通过不断的劫掠,扭转双方的国力,之后再灭唐。 海都准备从李瑕身上吸血。 然而他没有想到,直接爆发的是一场举国之战。 “大蒙古国只是派一支骑兵往河套打草谷,唐军居然动用大军向我们开战了。” “在西边,廉希宪、兀鲁忽乃已经出兵阿母河了,他们想要占据海押立,封锁大汗与金帐汗国、尹尔汗国的联络。” “河西之地,有一支唐军正在向哈拉和林杀过来,抢夺了呼尔门、堪宏戈部落,翻过了朝格特山之后继续抢夺了哈德部。” “杨奔。” 海都嘴里吐出两个汉字,将一枚银制的马匹摆件放在了地图上,哈拉和林西南的位置。 同时,他还拿起另一枚银马,放在了哈拉和林东南方向更远的地方。 “从元大都出发的张珏进军更慢,现在才走到石乌古城。” “张珏是唐军统帅,兵力多,行军慢很正常。” “唐军打算在额尔浑河汇合,齐攻哈和拉林……” 说过了唐军的进展,海都环视了诸王一眼,说起了大蒙古国的应对。 “忙哥帖木儿的使者已经到了。”海都语气沉着,道:“金帐汗国会派出五万兵马支援海押立,由宗王别哥彻儿统领,一定能击败西边的唐军。” 这对军心士气是一个激励,不少宗王、将领都感到十分惊喜。 海都继续道:“还有,乃颜也已经答应本汗,会在唐军北上之时,偷袭中原。” “大汗,乃颜是个狡猾的狐狸,他真的敢再次穿过燕山进入中原吗?” “张珏已经北上,唐军在燕山的兵力已经空虚,如果这样他都不敢,那还当什么汗?”海都道:“乃颜也不好过,当年他逃离战场,失去了威望,如果不能让勇士们抢到财物,先要完蛋的会是他。” “大汗英明。” “还有猩都,他借助拖雷家族的威望来稳固他的兀鲁思,会趁着战乱攻打开平城……” 海都能够由一个被流放的皇子成为蒙古大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这种合纵连横的手腕。过去他能与李瑕联合,如今也能与李瑕的敌人联合。 只要有敏锐而长远的战略眼光,看清各方势力的利弊。 “……” 商议完了战事之后,一个个宗王、万户们向他们的大汗行礼,离开了万安宫。 万安宫是窝阔台在位时修筑的宫城,蒙古语名“土门阿姆古朗图斡耳朵”,是由汉人工匠修建而成的,飞檐画角的宫殿建筑样式。 其中,又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工匠布置的装饰。如蒙哥在位时,来自巴黎的工匠威廉便在大门处制作了一棵银树,在银树的根部又铸了四只银狮子,每只狮子嘴里还能喷出马奶。 出了万安宫,可看到许多的宅邸、蒙古包。 更多的是佛寺、道观、清真寺、基督堂等等宗教建筑,白色的高塔与青色的屋瓦混杂在一起。 这种像是把战利品简单堆积在一起的、大杂烩般的城池,初看会给人一种混乱无序之感。 但看久了,又能从中看出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来。 这里聚集了无数通过杀戮而抢夺来的财物、文化,但在数十年里还是逐渐融合成了一种文明。 因为懒得管而形成的包容的文明。 这里是哈拉和林,它也有它独特的美,但它似乎已过了它最繁盛的时期,即将走向衰落。 直到,有一个声音在此响起—— “入城!” 有人大声喝令,因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而激动万分。 这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月光铺洒在广袤的草原上,一支骑兵踏破了草原的宁静,袭卷向哈拉和林。 奔腾的马蹄声近了,能看到一杆军旗上大书着“唐”字。 时间仿佛回到了唐贞观四年李靖灭东突厥。 唐时曾设置于此的安北都护府、瀚海都护府,如今像是续上了历史的进程。 “砰、砰、砰……” 越来越多的蒙军倒下,“张”字将旗也出现在了哈拉和林城外。 张珏手持大斧,策马而上,将一根还插在城门处的敌旗噼倒。 “蒙古大汗已经投降,还敢抵抗者杀无赦!” 根据蒙军的情报,如今张珏的主力应该还离哈拉和林城很远,因此,海都亲率大军往西南方去迎击进逼得越来越近的杨奔。 但张珏自出战开始就没有跟着主力缓缓进军,他只带了三千骑兵千里奔袭;而杨奔才是率其主力牵制海都的那一部人。 留守哈拉和林的是海都的长子察八儿,他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间组织蒙军抵抗,却已来不及了。 张珏的士卒中既有汉军,也吸纳了一部分从忽必烈军中俘虏来的蒙古人,有的用火铳,有的用弓箭,无情地收割着守军的性命。 这是一支专为远征而训练的兵马,经过八年淬练,人人凶悍。 且有不少人的家乡本就在漠北,更是对攻回哈拉和林有种狂热。 唐军就这般,以不可挡之势直杀进哈拉和林城中,冲向万安宫。 天明时。 “投降了!” “投降了……” 万安宫前的白纛倒下,察八儿放弃了抵抗,领着诸王走到了万安宫前的大银树处,对着张珏缓缓拜倒。 他们以为,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大蒙古国的兵马恢复了过去的一半战力就能轻易击败汉人。 如今却发现,同样经过了这数年,唐军却强大了许多倍。 从国力、将士、武器、装备、战略等等,唐军已全方位地胜出了许多,甚至连地形都了如指掌,取胜已没有了悬念。 唐军以三千人杀敌五千余人,俘虏三万留守蒙军,缴获牛羊三十万头,并擒获海都之妻迭连臣同,以及海都的七个儿子。 ~~ “这就是哈拉和林!” 史炤按着刀大步走过万安宫,收缴着俘虏们的武器。 偶尔也会有不甘投降的蒙卒在身后藏着刀,突然向他们冲过来,史炤身后的士卒便会抬起火铳“砰”地将其击倒。 迎面,王立从另一头过来,远远看到史炤,招了招手。 “王立,这就是窝阔台、蒙哥的宫殿。” 史炤迎上去,一把拍在王立的肩上,手上的血也拍了一肩膀。 “我爹,你爹,还有王将军他们……他们在天上看到我们了!” “嗯!” “娘的,我们杀到了蒙哥的老窝!他们在天之灵该睁眼看看!” 史炤说到这里,勐地有些失控,大吼道:“蒙哥!你他娘也给老子看清喽!” 王立当即便给了他一熊抱,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仗还没打完,把眼水收了。你随大帅守城,我奉命去击海都。” “好。” “走了!” 王立二话不说,大步便走。 如今杨奔就在哈拉和林城西南方向与海都决战,他要领一千骑兵突袭海都后方。 ~~ 鹰唳声划破长空。 从天空中俯瞰而去,可以看到广阔的战场上有两支兵马正在鏖战。 苍鹰遂向它的失宝赤所在的方向俯冲去。 忽然。 “砰!” 一声大响,血肉飞溅,那名失宝赤怯薛军半边脸都被击成了烂泥。 苍鹰迅速攀飞,直上云宵,消失在天际。 而下方的战事还在继续。 蒙军分成好几个骑兵阵形,以一个半圆弧形对唐军形成了包围,像是半串黑色佛珠。 唐军却是摆了一个固守的阵形。 两军之间,是如飞蝗一般不断交织的箭失。 烟在冒、血在流,在黑色的战场上抹出越来越多的血色。 东北方向,有一小股骑兵直直地撞向了蒙军的后方。 惊呼声、怒吼声大作。 “哈拉和林失守了!” “支援到了,杀啊!” 于是半圆弧形的蒙军阵形开始变得松散了。就像是一堵土墙被一把铲子用力铲了进去,土开始散落。 最开始只是一个兵阵,渐渐地,整个蒙军阵形都被击散。 终于,它不再是一个整体。 土墙被击倒了。 …… “哈拉和林已经攻破了,投降都不杀!” 王满仓用蒙语大喝着。 他是杨奔麾下先锋,最先杀入海都的阵中,配合张珏派来的援兵破阵。 如今的草原上的牧民根本就不比以前了,很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军心一乱,立即就四分五裂。 不时却有些蒙将想要组织兵力反抗,王满仓则时不时抬起弩箭射杀他们。 他麾下许多士卒都改用火铳了,他这种老兵反而学不会新武器,更习惯用得趁手的老物件。 “将军!是王立将军来了!” 士卒呼喊着,王满仓抬头一看,见到了王立的大旗。 其后,便见王立的兵马将海都的九斿白纛砍倒。 王满仓却是顾不上叙旧。 见到王立,说明已经杀透了蒙军的阵线。 他却没看到海都的怯薛。 “海都逃了!” “快,通知大帅,海都逃了!” 号角声起,军中将令下来。 “大帅已亲自领兵追击海都,各军将领收拢俘虏!” ~~ 其实在与杨奔接战的那一刻,海都就预感到不好。 他想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却没做好与唐军决战的准备。杨奔不像他所想的是小股轻骑,而是一支武器无比精良的强军。 之所以还与杨奔接战,只是因为他不能退,一退军心就乱了。 结果后方再遇偷袭,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败了。 无奈之下,只能领着小股心腹突围,向东北方向逃去,往金帐汗国跑去投奔忙哥帖木儿。 唐军在漠北待不了太久,早晚会辎重耗尽。 向金帐汗国借兵,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 三天后。 追过哈拉和林以北,就是杭爱山脉。 杭爱山在汉代称为燕然山。 所谓“燕然勒石”,窦宪领兵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脉中的稽落山,刻石记功而还;所谓“封狼居胥”,就是霍去病打败匈奴后,登上狼居胥山筑坛祭天。 这里被称极北之地,乃是武将立功的巅峰。 杨奔死死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一点身影,策马狂奔,终于追进了燕然山脉。 他已经忘了他是一路统帅,脑子里只有海都,只有蒙古大汗。 如果不是立功心切,很难想像一个汉军将领能在这样的地方追上一个蒙古大汗。 “砰!” “嗖。” 不时响起火铳与弓箭之声,在这样的壮阔的地势中显得格外响亮。 终于。 “追到了!” 有唐军的大喊声传来,杨奔再次下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绝不打算让海都逃了,也不强求活口。 前方是一条死路。 海都身旁最后的心腹还在与唐军厮杀。 这些蒙军确实是勇士,分明被逼到了绝路,面对的还是当世最可怕的火器,却丝毫没有投降受俘的意思。 “砰砰砰……” 血把荒草地浸染成了红色,唐军的火铳终于耗尽了弹药。 “保护大汗走!” 蒙古勇士们重新翻身上马,竟是护着海都,想要杀破唐军的阵线突围。 “彭。” 他们策马冲撞,以血肉之躯撞倒唐军。 杨奔大怒,喝道:“拦住他们!” ~~ 海都满脸是血,死死瞪着前方。 他脑子里已不再想胜与败,想到的是成吉思汗的遗训。 “窝阔台的子孙哪怕是一块臭肉,哪怕将它包上草,牛不会吃那草,哪怕将它涂上油脂,狗不会瞧一眼那油脂,仍要立他为汗。” 他才是大汗。 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忽必烈是为了个人的野心而篡夺蒙古的汗位,而他不一样,他才是为了大蒙古国的伟大传承。 “彭。” 海都被撞倒在地。 他于血泊之中奋力起身,捅翻一名唐军,去抢他的马匹。 “噗。” 有长槊刺进他的甲胃。 海都一把握住那根长槊,手中的刀也砍进对面唐军士卒的脖子。 杨奔奋力要将槊拔出。 海都却是将所有的力气用尽,死死拉住它。 于是,一把弓便套到了海都脖子上。 杨奔用脚死死踩住海都的肩,用力握住弓柄往外拉,以弓弦铰着海都的脖子。 那是海都背上的弓,是张硬弓,杨奔用尽了全力,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 而海都更是双目圆瞪,努力想挣扎出来。 “咯吱咯吱……” 那是弓弦磨出来的声响,又像是海都脖子里骨头破碎的声音。 终于,那双瞪圆的眼睛里神彩完全涣散。 海都至死,犹保持着抗争的姿态。 大蒙古国的大汗宁肯战死,绝不受俘。 可惜大蒙古国最后还是落幕了,这个有史以来疆域最广阔的强盛帝国就像流星般一闪而过,绚丽又短暂。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因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凋。 “死了。” “大帅,他死了。” 杨奔大出一口气,松掉手里的弓,只觉双手麻得不像自己的。 他抬头看去,望着远处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长出一口气。 “燕然山……燕然山……” 其后,杨奔喉头滚动了一下,心中喃喃道了一句。 “这里还不是极北,陛下的疆域不仅汉唐,我也不仅是卫、霍……” ~~ 十二月,辽东。 忽必烈终于回到了草原。 他眯着眼,有些贪婪地看着那一顶又一顶的蒙古包,直到猩都带着人骑马赶来,赶到他的面前。 “大……大人。” 忽必烈回过头,道:“可否容我单独劝降他?” “请。” 忽必烈遂负手向猩都走了过去,问道:“收到我的信了?” “很早就收到了。”猩都看了眼忽必烈身后跟着的唐军,见他们没走上来,遂低声用蒙古语道:“好在得了信,我没有出兵开平。另外,乃颜被唐军吓回去了。” “不可助海都胜了。”忽必烈从容镇定,低声道:“海都只是一个契机,让李瑕需要借助我们的力量。” “是。” “这场战事还会持续很久,你……” 猩都愣了一下,道:“战事?战事已经结束了。” “哪里的战事结束了?” “哈拉和林。” “不可能。”忽必烈摇头,道:“唐国有一物名为‘报纸’,我每日看报可知天下事。倘若唐军攻到哈拉和林,报上必有提及。你莫信了假消息。” “大……大人,我就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 “我出发前才看的……” 却见猩都已从怀里掏出了几卷报纸递了过来。 忽必烈愣了一下,未曾想到燕山以北也有这报纸,连忙接过一看。 这已是一个月前的报纸了,上面还有人用回鹘式蒙文写了翻译。 当然,忽必烈不用翻译也能看得懂。 而那标题一列大字正是“王师攻破哈拉和林”。 “这……” 忽必烈摇头不已,不信。 “不对,不对,我看到冬月初一的不是这样,不是,我记得很清楚,头版明明说的是果树稼接。” “大人看的是……大唐农报?” “什么?” “报纸当然是不止一份……” 忽必烈脑子“嗡”的一下,再无半点东山再起的信心。 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都是从报纸上来,却连报纸有两份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东山再起。 整个人的见识,与身体一样,都被李瑕关在那个四方的小院里了。 “大人,请吧。”猩都又道。 “请?去哪里?” “大人忘了不成?你是来安抚部众,从此归附大唐的啊。” “我……” 番外篇·国王(为盟主宸宝最可爱加更) 建统十五年,正月初十。 北平,鸿胪寺少卿史杠府中,一个匣子被打开,显出里面的金条与银饼。 史杠探头看了一眼,不由“嚯”了一声,道:“这东夷人有些财力。” “阿郎是否见他?” “我很害怕啊。”史杠拿起一根金条在手掌中掂了掂,有些不舍地放下,自语道:“万一教廉政御史台查到,可就坏了。” “那东夷说,绝不妨害阿郎仕途。” 史杠将那金条放下又拿起,犹豫许久,道:“带他到偏堂看茶。” “是……” 史杠口中的东夷人指的是高丽世子王谌。 虽说身为世子,王谌对史杠的神态间却透着一股讨好之态,上来便攀交情。 “中统二年,我平生第一次到中原,在开平城曾与令尊笔谈,燕语甚欢……” “什么中统二年?”史杠才端起茶,忙不迭又放下,目光登时警惕起来,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些。 像是王谌身上有什么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 “史客卿误会了。”王谌连忙解释,“那年陛下还未称帝,我……” “我不管你怎么回事,只说为何登我的门。” “御驾到开平已有数月,我想要觐见陛下,但陛下似乎是忘了我这个外臣,想请客卿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 史杠心中不由暗道:“这东夷,说的好像我能经常见到陛下一般。” 他不动声色,目光中带着些怀疑之色,斜睨着王谌,以审问的语气问道:“你有何事要见陛下?” “回客卿,我已十一年未曾归国了……” “你是想归高丽?”史杠不等王谌说话完,当即道:“简单,明日到鸿胪寺领张文牒。” “客卿,不是。” 王谌本以为凭自己与史家的交情,很多事不必点破,偏偏史杠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好面露苦色道:“客卿难道不知,高丽权臣林衍叛乱,我已回不去了啊!” “是吗?”史杠道:“我不知林衍叛乱,只知几年前高丽国王王淐遣使入朝,向陛下递交了国书,称臣纳贡。” “不,我叔父只是一个傀儡。林洐才是高丽如今真正的掌权者,他是个叛贼。”王谌道:“大唐建统四年,我出使蒙元之后准备返回高丽,已走到鸭绿江以北。听说林衍已在高丽设伏杀我,只好返回北平,恰好又遇到陛下灭元之战。北平城破之后,陛下宽仁,依旧收留了我。可却不同意出兵助高丽平叛,如今十一年过去,想到高丽还处在叛臣掌控中……” “荒谬!”史杠用力一拍桉几,再次打断了王谌的话,喝叱道:“你父子称臣于蒙元,却要我大唐出兵讨伐称臣于大唐的王淐,岂有此理啊?!” 王谌连忙道:“客卿明鉴,我与父王并非称臣于蒙元,而是称臣于中原王朝。如今大唐天子据有四海,我们当然是对天子忠心耿耿。” “够了。”史杠摇头道:“我只知这些年,王淐对陛下十分恭敬、进贡不断。高丽马、金器、人参、松子、布料、香油、硫磺……对了,王淐听说陛下后宫空旷,还主动进献了许多美人、宦官。反过来,你又进贡过什么?敢教大唐出兵讨伐王淐?” 王谌脸色煞白。 他很清楚,这些进贡根本就是叛臣林洐在讨好大唐天子。偏史杠故作不知,说是王淐进贡的。 然而,转念一想,这并不是坏事。 至少说明,大唐明面上还是承认王氏才是高丽正统。 “请客卿相信我,只要我能回到高丽,进贡会多得多。”王谌掷地有声道:“便是掏空整个高丽王国,也一定让陛下满意!” “与我说有何用?我只是少卿,而非正卿。”史杠却又推托起来。 “只请客卿能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让我能够一睹天颜。” “只需如此?” 王谌连忙道:“只需如此,若得觐见,必有厚报。” 史杠遂安心收了王谌的礼。 毕竟如今在大唐不比以往在蒙元好过,由奢入俭难。 ~~ 北平城近年来稍热闹了一些,王谌出了史宅,一路回到了住处,入门前却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街巷那边有个妇人提着菜篮走过,并无异常。 “世子,怎么了?” “我最近始终觉得有人在跟踪我。”王谌道:“怕是林洐派人到中原来杀我。” 几个高丽护卫连忙道:“世子放心,我们死也要护卫世子安全。” 王谌点点头,迈步进了住处。 马上便有一个名叫郑仁卿的高丽文臣迎上来。 “世子,可顺利?” “史杠答应了。”王谌叹道:“能把礼物送出去都不容易啊。” 郑仁卿长叹一声,道:“国中的忠臣们千方百计才将这些金银送出来,只盼能起到作用吧。” “你今日如何?” “臣今日打听到不少消息。”郑仁卿连忙引着王谌入内,道:“前些年,唐天子不愿出兵高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北方未定。但如今唐军已攻破哈拉和林了。” “我知道,最近报纸上都在说这件事。” 王谌在堂中坐下,只见郑仁卿已将今日购来的八份不同的报纸摆在桉上了。 他大概看了一会,道:“张珏还没领兵归来,唐天子能出兵高丽吗?” “有件事,今日的报上还没有,想必这几天就会刊出来。”郑仁卿低声道:“但臣今日到礼部办事,偷听到两个官员议论,原话是‘包忠邦已劝降了猩都,接下来就是乃颜’。” 王谌眉毛一挑,道:“不等大军从哈拉和林回来,唐天子要取辽东了?” “应该不假。” “好!”王谌道:“我们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一定要比叛臣林洐更能讨得唐天子的欢心。” “还有一件事。”郑仁卿道:“今日,礼部有个官员问臣,世子是否与蒙元有过姻亲?” “什么?!” 王谌骇了一跳,站了起来,道:“你……你是怎么答他的?我与蒙元没有联姻,我有太子妃。” 他确实有妻子,乃是高丽始安公之女王氏。但他当年向忽必烈求娶公主,也曾亲口承诺过,会休了王氏、迁出王宫。 “臣就是这么回答的。”郑仁卿道:“臣答,世子在高丽已娶司徒王絪之女。” “然后呢?” “那官员又问,忽都鲁揭里迷失是否与世子有过婚约。” “疯了!没有!”王谌骇然,激动道:“当时忽必烈骗我的,他是说等平定高丽之叛了,再把公主下嫁给我的,不过只有这一句空话!” “是……” “当时她才多大?九岁?怎么可能与我有婚约?!” 王谌时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这十一年来他滞留中原,有家不能回,心境凄苦,使他更显得苍老。 当年他以迎娶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大元公主为荣,如今却恨不能撇得干干净净。 “我和元廷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是林衍收买了这个礼部官员对吗?!要置我于死地才甘心?” ~~ 一名礼部官员正站在鸿胪寺卿王荛面前禀报着。 “呵,东夷的秉性,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王荛微微冷笑,挥手让那礼部官员出去。 他身边却还坐了一人,正是林子。 “看来,他对陛下非常敬畏。” “我与你打赌。”王荛道:“他远远没达到陛下要的忠诚。若要出兵,凭什么让一个并不忠诚者为王。” 林子笑了笑,道:“我只管打探情报。” “把史杠带进来。” 不一会儿,史杠进了堂,先是对王荛行礼唤道:“寺卿。” 待目光一转,见到林子,他却是惊吓不小,甚至吓得喊出了声。 “啊,林……林司使也在?” 林子并不说话,往后一仰,又把身子隐进了黑暗之中,似乎在享受史杠的恐惧。 王荛则问道:“王谌是如何与你说的?” “他……他想要求见陛下,并指责林衍是叛逆。” “那么多金银,只有这个要求?” “请林司使与寺卿明鉴,我……我虽收了他的金银,但根本就不打算替他办事。”史杠脑子转动得飞快,迟疑了两下,道:“我就是厌烦这些东夷人,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史少卿不老实啊。” “请寺卿高抬贵手,我这就去廉政院自罪。” 王荛道:“慌什么?我这里是鸿胪寺,林使司是军情司,管的是高丽之事。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替人办事,怎行?上封折子吧,替王谌出头。” 史杠一愣。 林子道:“高丽那边,林衍已经杀了王淐,准备自立为王。如今正在搜罗礼物,准备遣使请陛下封册他。” 史杠不由问道:“那,陛下是选择了王谌?” “谁说的?”林子与王荛对视了一眼,“我们这般说了吗?” 王荛咧开大嘴,笑道:“没有。” ~~ 北平行宫。 李瑕与张弘道站在沙盘边,指点着辽东地形。 从当年追杀李瑕,至今已过了二十三年,张弘道也已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算得上是老将了。 “忽必烈虽能劝降猩都,乃颜却绝不会给他面子,要收复辽东,这一仗是避不了的。” “陛下放心,乃颜眼高手低之辈,还想着坐山观虎斗,却一定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败海都。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要仓促应战,必不是我们的对手。” “朕担心的不是战力,而是天气。” “张珏能做到,臣亦能做到……”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同,张珏假装统率大军北上,实则以精骑突进,出其不意,而海都不愿轻易弃守哈拉和林,故而漠北能一战而定;乃颜却早已是惊弓之鸟。” 说到这里,他指点着沙盘最北的部分。 “朕预计,乃颜不会与你接战,而会直接向北逃,往大兴安岭、呼伦贝尔高原,甚至更北,那里比哈拉和林还要北,气侯苦寒,地势险恶,你务必要有心理准备。” 张弘道深吸一口气,道:“臣会做好垦边东边的准备。” “这也是朕让你带忽必烈在军中的原因,汉人不耐那等气候,你须赢得当地牧民的支持。”李瑕道:“另外,张珏会在西面支援你。” “陛下,臣担心的反而是如今西面还在与金帐汗国开战,此时东征,国力是否能够支持?” “十年积蓄,若不能一战扫荡这些残余势力,往后才是更大的消耗……” 又议了一会,关德进来通传道:“陛下,林子、王荛、董文用等人到了。” “召。” 此时已说过了辽东局势,张弘道正告退,李瑕却是道:“与辽东局势也有关,张卿留下一道商议吧。” “陛下,可是高丽之事?” “嗯。”李瑕在沙盘上点了点,道:“王淐死了,林衍正在筹划着自立为高丽国王。” 张弘道不由皱眉,道:“这个时候?王师才北征哈拉和林、正要出兵辽东,王淐却正好死了。” “就是这个时候。” “若说是病死,臣更相信是林衍杀的,认为大唐将士正在征战四方,顾不得高丽,希望陛下能顺势册封了他。不得不说,时机找得不错。” 李瑕不由自语了一句。 “高丽贵族这种德性,一千年都不会改……” 正在此时,臣子们进了殿,行礼问安。 “免礼,正与五郎说到王淐死的时机,你们怎么看?” 王荛当先应道:“林衍显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恭顺,一边以丰厚的进贡迷惑陛下,一边小觑大唐无人。臣以为,当顺势出兵平叛,再废黜高丽王室,将此弹丸小国纳入疆域。” 林子道:“据臣得到的情报,高丽虽称臣纳贡,然实外王内帝,于国中称其王为‘陛下’,称世子为‘太子’,礼仪官制多有僭越。” “外恭内倨,表里不一。”王荛接着便道:“臣以为,唯有削其王爵,以州县治之,方可治其傲慢。” 董文用进殿之后一直沉默着,他知道天子是想让自己统兵,但思来想去,还是站了出来。 “陛下,高丽田少民贫,百姓饥寒。辽也好,蒙古也好,凡攻打高丽,其王国便逃入小岛,乃至于能避居三十九年之久,空留贫瘠之地,饿殍遍野,伐之何益啊?” 一番话,无非是“不值得”三个字。 说过了高丽不值得讨伐,董文用又道:“林衍也好、王谌也罢,虽非陛下之臣,然而敬畏陛下,年年进贡不绝。如今只须允林衍称臣,不费一兵一卒而得高丽之财赋,岂不远胜于出兵讨伐?” 王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张弘道抢先一步,道:“陛下,臣以为董文用所言有理,想必朝中诸公全都是如此认为。” “朕知道。”李瑕道:“董卿所言,朕亦深以为然,但朕欲征高丽,非为当世之利。而在于百年、数百年。其民既然深沐华夏文化,何必再封王受贡,使其民生愈艰苦,至后世,愈发狭隘,却犹要当邻居,成为敌国之踏板。” “陛下,泱泱大国,独步宇内,何来敌国?” 李瑕摇了摇头,终究是难以向臣下解释清楚他的想法,干脆拍了拍董文用的肩,道:“卿也看到了,王谌也好,林衍也罢,都是些怎样人物,配受朕的册封吗?董卿便当朕是怜其国民,可好?” 很久以前,李煜遣使入朝讲述江南对大宋的恭敬,赵匡胤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宋太祖之语虽霸气四溢,然而大宋三百年,卧榻之侧尽是鼾睡之人。 今日,李瑕却只与臣下说了几句颇温和的话。 说过之后,他又指了指沙盘,大唐的疆域在东濒大海的方向,就只差这一块了。 董文用虽未被李瑕的道理说服,却臣服于李瑕这个人,于是郑重执礼,道:“臣愿为陛下征高丽!” ~~ “世子!世子……” 两个月后,郑仁卿快步赶进屋中,拜倒在王谌面前,激动万分。 “出兵了,出兵了,董元帅请世子一道出征,讨伐叛逆林衍!” “真的……真的吗?”王谌双手颤抖,喃喃道:“不枉我对史杠的承诺。” 他扶起郑仁卿,不安道:“十年未归国,臣民们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郑仁卿泪流满面,扶着王谌,低声道:“殿下为社稷而只身出使,又借得大军讨伐叛逆,国民们必然是感恩戴德。” 王谌喜极而泣道:“为了高丽的国民……” 郑仁卿接着道:“殿下要回国成为国王。” …… 王谌便是以这种喜悦的心情,带着他的几个臣子跟随着唐军,踏上了讨伐高丽的道路。 他甚至还提醒董文用,需防止林衍逃到江华岛。 “多谢世子提醒,我知晓。” “还有。”王谌不放心,又道:“请董帅务必记得,不论林衍说他会对大唐进贡多少财物,我一定会比他进贡得更多。” 董文用扫了王谌一眼,回过头去。 王荛正策马跟在后面,眼睛盯着王谌,那张大嘴不自觉地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见董文用看过来,王荛便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张了张嘴,有些轻蔑地说了一个字。 “王?” 番外篇·半岛(为盟主公输吟尘加更) 山东,来州。 几名士卒登上大船,走进一间船舱。 “张帅,人来了。” 张贵回头看了一眼,道:“好,你们先下去。” 他身材虽矮小,气势却足。 被留在舱中的一人便行了个军礼,道:“见过张帅,末将史恢,由江东水师麻将军麾下调至来州。” “坐吧,依军中惯例,还要问些话,不要在意。” 张贵亲自将一把椅子拉开,问道:“多大年纪了?” “五十又八。” “还肯出海?” “离了船,离了人多的地方,心里不自在。这不,麻将军听说山东水师有立功的机会,便将我调过来,充个文职。” “将领当中能转文职的不多,你是读过书的?” “读过。” “你叫史恢,可是真定史家之人?” “不是,我是扬州人氏,离真定府隔着一千多里。” 张贵道:“但我听你有些河北口音。” “我原是在长江上当水匪的,后来打劫到了一队禁军头上,被剿了老巢,同伙都死光了,我怕被宋朝廷追杀,一路往北走,最后在白羊淀落了草。”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都说江东水师中有个敢打劫陛下的。” 史恢于是笑起来。 他便是因此事在军中出名的,颇有些以此为荣。 张贵在桌桉后面坐了,拿起一张文牒看了一眼又放下,沉吟道:“你的告身已经批下来了,便在我麾下任转运判官,在来州城安排钱粮庶务。” “大帅,讨伐高丽一战,可否让我随船任职?” “留在来州,一样有功劳。” “我求的不是功劳,求的是一个随船征战的机会。” 张贵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史恢的白发上,道:“你年纪大了,熟悉的是长江、湖泊,而不是海战。” “是麻将军告诉我,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史恢道,“我归顺时,陛下已平定北方。天下一统之后,我没选择去长江渡口任官,而是留在水师,足足等了十年!十年,现在机会来了,我已经老了。我好不容易才考了文职,只求大帅带我一道出海。” 张贵叹了一口气,走到船舱边,拍了拍身处的这艘大船。 岂止是史恢?水师的哪个将领不是在海风中经历了漫长的等待。 …… 建统十五年,六月二十六。 海岸边战鼓轰隆。 “出征!” 随着呼喊,一艘艘战船驶离了来州港。 张贵站在船头,回望着岸边前来相送的带方郡王的队伍,若有所悟。 他现在才明白,陛下在十年前就下定了取高丽的决心,甚至已经料到了高丽国王会逃到江华岛上。所以才会把唯一的堂兄派到来州来坐镇。 六月的骄阳如火。 行船十余日之后,军中士卒的议论越来越多。 “我听说高丽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也不知道攻来做甚?” “你管那许多,军中自有粮饷下发,杀敌亦有军功奖赏,管它高丽是穷是富?” “这你就不懂了,乘着这东南风我们到高丽是方便,但军粮怎么运送?万一打不来,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粮草从哪里来?” “打下来不就好了。” “灭国咧哥哥,哪有那般好打?” 偶尔有些言语落到张贵耳中,他不免忧心不已。 这日傍晚,史恢前来汇报军务。 公事说过之后,张贵看着地图,道:“你知道吗?陛下想要迁都北平。” 史恢摇了摇头,心想:“这样的大事我怎能知道?” “我听参谋们说,如果要迁都,南方的钱粮如何运到北平就是一个问题。朝中有人说要修一条运河……你是扬州人,应该懂的?” “略懂,只能说是略懂,隋炀帝修的运河只到洛阳,要修到北平,怕是不得了吧?” “还有个办法,就是走海运。” 张贵在军中二十余年,驻来州十年,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渔夫。 他手指在地图上沿着海岸划了一条线。 “看懂了吗?所以陛下命带方郡王到来州,因为这是迁都之后天下钱粮中转之地。” 史恢凑近地图,看了一会儿,道:“我们离江华岛,也不过只有六百余里海路。” “不错!”张贵道:“陛下要建都北平,要以海运走钱粮,怎么可能容许旁边就有一个小国不在大唐治下。” 史恢恍然大悟。 张贵道:“此仗若胜,则陛下迁都北平,往后水师将护卫天下钱粮,世代不愁生计。但万一败了……你可知道?征高丽之事,朝堂上的大臣们多持反对的态度,陛下是顶着很大的非议出兵。” “我等绝不能败。” “无功而返就是败,我们必须一战而定。” 张贵脸色愈发沉毅,显得十分慎重,道:“你说,我是否该把这些利害与将士们说清楚,以激励士气?” 史恢一愣,反过来问道:“大帅这是在问下官?” “你是我军中文职,当然是问你。” “大帅,朝廷可从没说过,要迁都、要海运,这一切都是大帅的推测吧?” “对。” “那万一不是这样,而大帅向士卒们做了许诺,以后会落下非议的。” 张贵皱了皱眉,道:“我只问你,如果阐明利害,是否对将士们的军心士气有益。” “那当然有。” “我是军人,以战场胜败为重。” 史恢一抱拳,道:“下官这便去激励将士。”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张贵的海图。忽然发现,若迁都北平,运送钱粮的海路上,可不仅是一个高丽有可能造成威胁。 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这句话似乎真不是说说而已。 ~~ 高丽,开京。 这里是高丽的国都,两百多年前,辽军入侵,高丽国君逃往江华岛,开京一度为辽军完全摧毁。之后,高丽显宗重筑开京罗城,征民夫三十万四千四百人,将开京城修筑成一个周长近三万步,有二十二道城门的大城。 四十年多前,蒙古入侵,高丽国王再次逃往江华岛,并以江华岛为江都,开京宫殿就此荒废了下来。待到战后,高丽国君再次大修宫殿。 寿昌宫,会庆殿。 会庆殿是王宫正殿,规模壮观,仅台基便有五丈余高。中间的广场以砖石铺地,栏杆以丹漆文彩装饰。 但高丽人建造宫殿,只学到了表面,却没学到里子。会庆殿的地基造得不实,走起路来总有回声。 “噔,噔,噔,噔……” 脚步声由远而近,正在军议的董文用转头看了一眼,见王荛走进了大殿,继续低头指点着地图,与将领们商议。 “情报已经打探清楚了,抢在我们前面杀入高丽的,是乃颜的残部。” “两个月前,张元帅在通辽一带击退了乃颜。这对他是好事,对我们就是坏事。乃颜败后往北方逃了,但其部下万户哈丹却率兵进入高丽,烧杀掳掠。” “昨日若不是我们击败哈丹,这开京城又要毁了。” “但,林衍已经逃到江华岛了。” “说不定高丽朝廷就是设在江华岛上的……” “未必是坏事。”王荛说着,走上前,又道:“哈丹的残部破坏虽大,但却也给了我们收服高丽民心的机会。” 董文用问道:“你的意思是?” “先南下,到忠州剿了蒙寇,再回过头来攻江华岛。” “若这段时间,林衍在江华岛坚固了防线呢?” 王荛笑了笑,道:“董帅风趣。” 董文用转头看向诸将,道:“王相公说的不错,陛下命我等讨伐林衍,便是为了救高丽生民于水火。传令下去,大军明日启程,先平哈丹。” “喏!” ~~ 乾德殿。 这是位于宫城西北方向的殿宇,乃高丽国王日常行政之处,殿内同样放置着一张王椅。 郑仁卿匆匆赶到殿上,只见王谌正坐在王位上,捂着脸。 “殿下。” 郑仁卿连忙上前行礼,道:“殿下这是……哭了?” 昨夜,唐军击退了开京城中的蒙军,他们随唐军进了城,得到的是一系列的噩耗。 王谌的父亲王禃已经死了,这个曾经的高丽国王被权臣林衍所废、幽禁多年,最后还是没能等到儿子借兵平叛的那一天; 王谌的叔父王淐也死了,林衍在以王淐当傀儡的这十年间则已经渐渐掌握了高丽。而忠于王氏的臣子也在这次哈丹入寇之际留在开京,几乎被杀绝; 哈丹纵兵抢掳,还将开京城中的粮草、财宝尽数抢光…… 眼看国家如此,郑仁卿悲伤不已,彻夜难眠。 坐在王位上的王谌身子颤抖,许久才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似乎在笑。 他将手放在王位上,轻轻地抚着。 “王荛答应了?我们可以准备继位了……” 王谌的意思是,他要先成为高丽国王。 如此一来,他可以号令高丽臣民支持唐军讨伐林衍了,料想王荛不会拒绝。 然而,郑仁卿却是摇了摇头,行礼禀道:“殿下,王相公他……拒绝了。” “什么?!”王谌讶然,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时机未到。” 郑仁卿低下了头。 其实,王荛说的是“同样姓王,他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 这种话,郑仁卿自是不好与王谌转述的。 “那是要等到什么时候?”王谌问道:“等先平定了林衍?林衍已经逃到江华岛了,唐军一年半载如何攻得下来?” “唐军没有马上去往江华岛,而是准备往忠州去围剿哈丹……” “什么?”王谌再次讶然,反问道:“疯了吗?蒙寇只是来劫掠一番就走,等抢完了忠州,他们自然会绕道北上,离开高丽。林衍才是大敌!” 郑仁卿低头不语。 “我一看王荛便知,此人只会空谈,任鸿胪寺多年毫无建树!若非我以重礼使史杠上书,高丽局势都不知要被误到什么时候,真是毫无眼略!” 王谌显然是气极了,负手踱了几步,又道:“备礼!我要去见王荛。” “殿下,他特意交代,让殿下哪儿都不要去……” “我要告诉他,只有尽快让我成为国王,下诏令江华岛上的臣子们平叛。否则江华岛会越来越难攻克。” 王谌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见几个唐军士卒已按着刀守在门口。 当那几道冰冷的目光扫过来,王谌不由又退了几步…… ~~ 江华岛。 只看江华岛,便能知高丽君臣远比宋廷君臣还要懦弱。 在蒙古最鼎盛的四十年间,这里都是高丽的都城,高丽两代国王在此营建了江都宫城。 甚至在摩利山的最高处还有一座宫城。 因忽必烈曾命令王禃入朝,王禃吓得六神无主,听信了一个术士所言,若在摩利山筑城亲醮、在神尼洞建道场,就能摆脱元朝,甚至能让蒙古反过来朝贡高丽。王禃信以为真,于是大兴土木。 这学的是宋钦宗在金军南下之时借“神兵”破敌的办法。 如今王禃已死,摩利山上的宫城却还在。 七月二十日,林衍登上摩利山,眺目远望,忧心忡忡。 “唐军就要来了,如何是好啊?” “父亲放心。”林惟茂道:“唐军已经南下忠州了,至少几个月内不会抵达江华岛。等唐军再回过头来,就是冬天了,他们的军粮耗尽,军衣不足。在高丽又找不到补给,只能退兵。” “希望如此吧。” 林惟茂道:“辽军攻不破江华岛,蒙军亦攻不破。如今换成唐军,也是一样的……” “令公!不好了。” 说话间,李应烈匆匆赶来,道:“唐军……唐军来了,来了!” “怎么会?他们没去忠州吗?!” “有百姓说,唐军有神兵相助,五日就击败了哈丹的兵马。现在高丽的百姓都纷纷迎接唐军,已经向江华岛杀过来了。” 林惟茂愣在那里。 他知道哈丹的兵马是有多强大,难以置信唐军这么快就能击败他们。 林衍则已大怒,喝问道:“什么叫如有神助?” “雷公……雷公助阵唐军,打仗时惊雷阵阵,仙雾飘飘。” 林衍一听,跌了几步,惊惧不已。 他挥动着手,喝道:“快,再派使者去见唐军主帅。我没有叛逆,我没有称王,我是扶王淐的儿子为高丽国王。那些罪名都是王谌陷害我的……还有朝贡,我一直都尽心朝贡大唐!快去!” “父亲。”林惟茂连忙扶住了林衍,宽慰道:“父亲不必害怕,唐军没有水师,攻不了江华岛的……” 仅仅在半个月之后,有扬着唐旗的船只缓缓向江华岛驶来。 “那是什么?” “船?唐军的船?” 林衍已看呆了。 他是从高丽国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权臣,见过蒙军将高丽犁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因为蒙军没有水师,而高丽社稷名义上还没有亡。 唐军有船,还没有宽待小国的德。 “李瑕无德之君,治天下必不久矣。”林衍喃喃道,心中忿愤不已。 李瑕自诩汉人正统,其心胸、德行却比忽必烈都不如…… “他们在做什么?”李应烈惊呼一声。 只见远处,那些唐军战船已经在距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海上停泊了下来。 “唐军没有靠岸?”林衍道:“国事还有转机?” “轰!” 一声巨响。 “轰!” “轰!” 像是整座摩利山都在颤抖。 高丽君臣们吓倒在地,大呼不已。 “怎么回事?” “快走!快躲到城里……” 混乱之中,林惟茂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没事了,没事了,雷没有打到我们。快,扶父亲进去……” 林衍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哆嗦,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令公?” “令公放心,惊雷没有砸到我们,城还没倒……” 下一刻,只见林衍眼一瞪,身子已无力瘫倒。 “令公!” 李应烈冲上前,伸手一探,竟发现林衍已经惊惧而死了。 ~~ 十月初九。 “殿下,殿下!” 郑仁卿冲进乾德殿,与王谌执手相看,泪眼婆娑,道:“胜了,大胜了!唐军在入冬之前平定了林衍之乱!” “真的?太好了!” “如今唐军已押着林惟茂等叛逆归还开京。” “好,好,好!”王谌大喜过望,道:“要让王荛知道,我能答应一切要求,纳质、助军、输饷、括户、置驿、设官,我都能做到。快去问问,我何时即位?” 忽然,殿外有人拍着手掌走了起来。 脚步声回响着,王荛笑道:“世子是迫不及待了?” “王相公。”王谌连忙恭敬行礼,道:“王相公是高丽举国的恩人,往后但凡有所求,高丽上下,必将满足。” 王荛嘴角扬起,道:“我确实想要一个东西。” “是什么?”王谌愈发热情,道:“只要是高丽有的……” “有。”王荛道:“你的脑袋。” 王谌一愣,好一会儿,才努力牵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道:“王相公太风趣了,太风趣了。” “我确实是风趣。听好了,林惟茂举证你勾结蒙寇,引哈丹杀入高丽。” “王相公放心,只要把他交给我,我能洗清这个罪名。” “不,你洗不清。” “我洗……” “你洗不清,因为证据是我给的。”王荛眼中狠意愈发明显。“就给你的国民一个交代,如何?” “殿下快走!” 站在殿中的郑仁卿勐地暴起,扑向王荛。 “砰。” 有士卒开了铳,径直将郑仁卿射杀。 王谌骇然色变,转身就向殿后方跑去。 王荛抬起手,止住了想要再次抬铳的士卒,亲自跟了上去。 “你跑不掉了。” “西八。” 王谌还在跑,冲出庑廊,却见又是一排铳口对着自己,只好回过头恸哭哀求。 “求你了,王相公,求你饶我一命……高丽地贫民刁,留着我能为你们做很多……” “西八。”王荛拎起王谌的衣领,问道:“你不是喜欢背后骂我吗?来,给你当面骂我的机会。” “我没有。”王谌摇头不已,哭求道:“我真的没有……” 王荛终于玩腻了,将他往地上一甩,道:“拉下去,吊死在城门前。” “喏!” “别这样!别这样!” 王谌被越拖越远,始终哀求不已。 “弊邑本海外之小邦也,自历世以来,必行事大之礼,然后能保有其国家,其所以仰奉上朝,尚尔一心……” 王荛拍了拍手,道:“外恭内倨,我能信你了的鬼话?” 天已开始下雪,开城城门上挂起了一具尸体。 一个三百六十二年的王国由此结束,这弊邑也不再是一个小邦。 ~~ 冬月,消息传回北平。 可见开城离北平毕竟是近的。 李瑕看着地图勾了几笔之后,神情却严肃起来。 于他而言,高丽只是一块踏板。 接下来,包忠邦做不成的事,要轮到他来做了…… 番外篇·女相(为盟主阿喀琉斯003加更) 建统十六年,泉州,崇武。 海边的礁石上,有一披着斗笠的老者正在垂钓。 说是垂钓,其实坐在那吹着海风、晒着太阳,已是睡着了。 直到有官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贾先生,贾先生。” “嗯?” “相公回来了,召你议事。” “你说什么?!”贾似道半眯着眼,偏过头喊道:“我听不到了!” 那官吏跟着他大声喊了几句之后,清楚他分明是故意的,无可奈何地走开。 远处有海鸥飞过,一个下午就这般懒散地过去,有渔民已经出海回来了。 贾似道这才肯收了鱼竿,才要起身,便见身穿袍的严云云走过来。 她已年过五旬,很瘦,却很精神。 已经很难从她身上看到任何柔软的气质了,只有一股上位者的自信。 贾似道又重新坐了下来,道:“我已六十又八了,放我回台州吧?” “如今不怕有人要对付你了?” “能熬死的都被我熬死了,熬不死的也未必还记得我。” 严云云道:“我这次归朝,想争一任宰相。” “宰相也没太大意思。”贾似道摇头道,“为官为兼济天下,又何必执着?” “你当年为争一个相位还不是绞尽脑汁,何必将万事说得轻巧?不自信吗?” 贾似道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叹道:“我是真老了,连醇酒美人、走马斗鸡都无力,许多事也想开了。” “我却想不开。”严云云眯着眼,望着那蓝湛湛的海面,道:“我想开个头,但这条路不好走。” “简单。” 贾似道利落地答了两个字,道:“这次调你回去,就是要任你为相的……我并非是不愿去所以敷衍你,以你的眼光,当知接下来他又想征伐东瀛,所以你才会去琉求见姜才。” 严云云在礁石上坐了下来。 礁石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带着余温,坐上去倒也舒服。 就当是贾似道最后一次为她出谋划策。 “都知道陛下想征东瀛,但难。西边还在与金帐汗国、尹尔汗国打仗,北边乃颜以及蒙古残部已经逃到了呼伦贝尔,这都不是两三年内就能结束的战事。东边的高丽刚刚划为州县治理,非但没有赋税,驻兵镇守还要大量耗费。朝中能有几人支持陛下伐东瀛?” “不仅如此,国库还要修黄河、开蜀道、筑边城、造大船、建水师。”贾似道反问道:“一统不过十年,一些州府还免除徭役。如此庞浩开支,朝廷是如何支持得起的?你自追随他那日起,便是他的钱袋子,这些年坐镇沿海主管市舶之利,功劳有几成?当此时节,你不为相?谁可为相?” 严云云道:“擅理财之人,朝中总是不缺的。” “你并非胜在理财,真论才能,我十倍、百倍于你。但若论忠心,且判断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朝中唯有你能胜任这个宰相。” 说到这里,贾似道那颓老之态澹了几分,语气里多了狂傲之意,敲了敲礁石,又道:“可记得八年前我就与你说过,世间多讳言利而逐利者。” “不错。” “海事如此,征高丽、东瀛亦如此。朝臣反对,不过因无利可图。而皇帝执意要争,无非是有利可图。眼光不同罢了。这些年你掌天下市舶之利,见了东瀛商人?你最能助他征东瀛。要做的也很简单,归朝、摆明态度、筹措东征所需钱粮,这相位便是你的。” “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再随我往北平了?” “那等蛮荒之地,不去。”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严云云起身时,贾似道已经走了。 又是几日之后,一艘官船在泉州港启航。 严云云站在船上望着泉州城,只见城廓比八年前她才来时扩大了两倍不止,商船车马络绎不绝,沿海百姓但凡不懒不傻,操持些与海贸沾边的营生便能养家湖口,乃至于发家致富。 贾似道在宋末所行的公田法、推排法、打算法皆不成功,在沿海八年革新却是卓有成效。 并非没遇到地方大户的掣肘,只是国朝初立、法度严明,一切阻力在强权之下皆被击为齑粉,像是解不开的绳,被一刀斩了个干净。 “他终究是不甘心,跑来证明了一次。”严云心想道。 她接下来的路,则要自己走了。 ~~ 北平,时雍坊,韩宅。 才入秋,韩祈安怀里已抱着个小暖炉,腿上还披着羊毛毯子。 他坐在太师椅上看向韩无非,道:“你们不必另寻住处了,就住在此地。” “大哥,这毕竟是……” 韩祈安摆了摆手,道:“我身子骨一向便不好。说是北人,大半辈子都是在南边,受不了这北边的天气。这次告老,马上便要回商丘去。” 韩无非才点了点头,韩祈安便看向严云云,语气中带着些教训的口吻,道:“这些年你在南方政绩不错,但朝中也颇有非议。有说你与民争利的,有说与小蕃贸易失了大国体统的,还有人弹劾你贪墨海税。” 严云云道:“我若要贪,当年在庆符县、在汉中便贪了,还需等到今日。” “你又如此,咳咳咳……仗着资历便盛气凌人,如何统御百官?” “或许陛下要用的便是我这盛气凌人呢?” 韩祈安道:“能否当一任宰相你自己把握,我只能告诉你,错过了这一遭。过些年,那些出将入相的统帅们归朝,如陆秀夫、奚季虎等人资历足了,你便更难了。” “我也看开了,宰相也没太大意思。倒是大哥对征东瀛如何看的?” “陛下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 严云云又问道:“说句心里话呢?” 韩祈安沉吟道:“说心里话,弹丸小国,地贫民刁,发大军征其两三亩薄田,纳其晦暗蛮顽之民,实无益处。唯虑海防事大……” “不错,海防事大。当今之世,渡海远航已非难事,只要准备妥当、顺季风而行,不到三年便可从新大洲往返,连天地都是圆的,还有什么观念是……” “圆不圆的你莫与我说。”韩祈安摆手,叹息道:“此事你去与那些年轻书生谈论,我这年岁了,想不明白,想得头疼。” “大哥能头疼,可见是想得很深了。” “是啊。”韩祈安喃喃道:“初时我在想,倘若天地皆是圆的,人如何不会掉下去?后来陛下又说了引力。我便问陛下引力是从何处来的,陛下却也说不上来。” 说着,韩祈安皱眉沉思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严云云转头看去,却见韩祈安的,多为格物之书。 这是继大航海开始之后,当世刚刚兴起的一门学术,打断了理学的发展。 当然,如今却还处在方兴未艾的阶段,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大家。比如,天子虽也知晓许多东西,且让人刊在报上,但一旦关系到某些深沉的问题,天子却也没办法说服世间学者。 “岔得远了。” 严云云整理了一些思绪,将话题牵回来,道:“大哥可知?海外某些地方,金银矿产便是摆在那里任由人采了运回来,因获利太过高,天下海商都在想如何两年往返、一年往返、甚至半年往返。试想,到时东瀛离北平有多近?不征岂能安心?” “时代变了啊,变得太快了。”韩祈安道:“但这些,你与我这告退还乡的老人说没用,说服朝中文武,再拿出真金白银作军需。” “真金白银。”严云云轻呵一声,道:“九州岛上多的是真金白银。” 韩祈安侧头看去,隐隐感到她这个神态不似以前,不由提醒道:“莫沾染了南边官员轻傲习气。” “是。” “朝廷已遣使诏谕东瀛称臣,使者应该快要回来了,到时再看吧。” ~~ 这是建统十六年初秋,距离张弘道出兵辽东已又过了一年多。 而自从唐军击退了乃颜,战事进入了对峙阶段,忽必烈便又被召回北平。 显然,李瑕依旧是不放心他。 之所以让他随张弘道出征,无非是借他的名义招抚草原部众罢了,却根本不让他治理。 队伍从北面的安贞门进城,抬眼看着这个自己亲自下令修建的城池,忽必烈有些悲伤,转头看向看管自己的一个唐军士卒,道:“颉利可汗被俘后久郁郁不自憀,与家人悲歌相泣下,状貌羸省,当时看到这里,我还道他软弱,如今才知这种苦闷啊。” 可惜,那唐兵没有因此而可怜他,反而问道:“颉利可汗是谁?” 遇到这样不读史的唐兵,忽必烈一时沉默无言。 才回到北平没多久,便见有人前来宣旨。 “召,包忠邦觐见……” 依旧是那个偏殿,这次却只有几个紫袍官员围在沙盘前,像是正经议事。 忽必烈见了,不由心想,李瑕莫非还真有国家大事敢与自己议论不成? 不可能的。 “包卿来了,朕听闻,你与东瀛打过交道。” 忽必烈微微一愣,应道:“禀陛下,不错……” 他略略犹豫了一下,道:“该是在大唐建统元年,有个叫赵彝的高丽官员归顺于臣,进言东瀛在汉唐以来时常朝贡中国,臣便遣使诏谕东瀛。” 那年李瑕才刚刚称帝,还陷在与赵宋的战事之中,忽必烈便已在联络东瀛了。 “然后呢?” “王禃是个该死的混帐,带着臣的使者到了海边,说风浪太大去不了东瀛,又称高丽与东瀛并无往来。臣很愤怒,再次派出使者。这次,王禃不敢再欺瞒,将臣的使节带往东瀛。” 此时站在殿中的便有元廷的旧臣郝经、赵良弼,对这些事都是清楚的,却不知天子为何要问忽必烈,只好垂手等待。 严云云却很在意,又问道:“然后呢?” “一直到建统四年,使者才回来,告诉臣,东瀛那些狂徒不给本……没有给臣回复。” “何谓没有回复?” 忽必烈说到此事,眼中已有了怒意,道:“使者在东瀛滞留了五个月,缺衣缺食,却没得到东瀛对国书的回复,只能回来。” 李瑕问道:“你是如何做的?” “臣第三次派了使者往东瀛,但当时,陛下已攻到河北。往东瀛去的使者如何情形,臣不知。” 李瑕看向赵良弼,道:“告诉包卿。” “遵旨。”赵良弼小心翼翼应了,甚至不敢抬眼看忽必烈,道:“东瀛拒绝了……包大卿派去的使者,回复说……东瀛神国,不受凶器相威胁。” 说话间,李瑕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忽必烈,颇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元廷的使者是在建统六年初回来的,但北平城已物是人非,大元已亡。 忽必烈当时已被俘虏,一直便没有听过这些回复,时隔多年再得到这个消息,他依旧还是感到了一种被羞辱的盛怒。 他可以败给了强者。 却不是随便什么弹丸小国都有资格瞧不起他。 许久,李瑕问道:“包卿如何看此事?” 忽必烈压抑着已无法发泄的怒火,道:“倭人执迷固闭,难以善言开谕。” “那包卿以为,当如何开谕?” 忽必烈恍然明白,李瑕为何召自己来殿议。 竟然还真有一日能共议一桩国家大事。 “杀。” 简单利落的一个字,包含了黄金家族崛起以来的凶悍之气。 其后,忽必烈道:“当以武力征讨倭国,使此固闭狂妄之弹丸小国知大国之威……臣请陛下征东瀛!” 还在看着沙盘沉思的严云云反倒愣了一下,没想到朝臣们私下商议了这么久,最后竟是让这一位最先挑开了窗户纸。 好在,她不必担心包忠邦能抢了她的相位。 李瑕更在乎的却是忽必烈的反应,又问道:“换作是你,如何征东瀛?” 他只知道忽必烈征过东瀛,输了,却不知道是如何输的。 那思来想去,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也许能弄清楚一个大概——直接问。 “臣……不敢答。”忽必烈其实没什么不敢的,偏是故作恭谨。 “答。” “命高丽造船、征发其水师。” “说具体的。”李瑕道:“现在回到至元六年,你刚刚得到东瀛的回复。接下来如何做?若要征东瀛,准备派多少船只?多少兵力?几时出发?何人为将?” 随着这一系列的问题,已有官员捧出一份份情报。 而李瑕已走到了沙盘的东面,道:“现在,便当朕是北条时宗。” 这一瞬间,忽必烈有些失神。 这是久违的,他再一次与李瑕交手的机会。 虽然只是在沙盘上推演,但他难得有片刻可以重新做回蒙元皇帝忽必烈。 “臣斗胆。” 忽必烈上前,狭窄的眼睛微微一眯,拿起一枚船只形状的兵棋便往高丽海岸摆上去。 “造船的同时,我会再派使者出海,迷惑东瀛……” ~~ 一场推演结束。 忽必烈退出大殿之前盯着沙盘又看了良久,最后道:“臣是败给了陛下,而非倭人。” 李瑕沉默了片刻才给了回答。 “不错。” “臣告退。” 待忽必烈离开,郝经开口道:“陛下,东瀛拒绝向蒙元朝贡,想必是因不承认蒙元是中国之主。如今陛下遣使抚谕,想必东瀛会称臣。” “郝卿曾说过‘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如今竟有这般言论?” 郝经微微苦笑,行礼道:“王朝有盛有衰,有圣主也有庸主,时情有好的选择,也有无奈的选择。” “好吧,不为难郝卿。”李瑕遂笑了笑,“但朕不认为东瀛会称臣。” 殿中立即便有几个臣子不信,问道:“弹丸小国,也敢如此?” 严云云道:“臣在泉州,与不少东瀛商人打过交道,方才包大卿有一点没有说错,倭人‘执迷固闭’。故而,臣以为东瀛之所以拒绝朝贡,并非因为盛唐时对中国的仰慕而不承认蒙元,乃是因为狂傲。” 赵良弼不由颔首。 严云云继续道:“早在黄巢叛乱之际,东瀛遣唐使便以‘大唐凋敝’为由,废止遣唐,以其‘国风文化’为傲。由此开始,东瀛便主动断绝了与中原的往来,仅剩贸易与佛学往来,故而谓之‘固闭’。” 不少臣子纷纷摇头,因不太相信就一个弹丸岛国有如此傲慢。 “数十年来,东瀛北条氏逐渐掌权,压制了其京都朝廷的权力,称为镰仓幕府,可以说是武人当权。试问诸公,一个武人当权的狂妄之国,怎可能轻易向人称臣?” 严云云说罢,向李瑕一行礼,道:“陛下,臣也认为,东瀛难以善言开谕,唯有讨之!” 这是她第一次在朝堂上主动提出她的政见。 要当宰相,她必须表明她的政治主张。 而旁人要阻止她当这个宰相也很简单,只要拭目以待,等着她判断失误也就够了。 这是建统十六年九月。 而到了十一月,朝廷有一份新的邸报传到了来州…… “女相?” “是,史相公已迁为左相,陛下任命严相公为右相。” “右相。”李昭成不由喃喃道:“还真让她做成了,羞煞我辈男儿。” “还有一事。” “什么?” “朝廷派往东瀛的使者抵达对马岛之后,倭人拒绝使者入境,双方发生了冲突。右相甫一上任,便请征东瀛。” 李昭成根本不加思索,只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海港,吩咐随从道:“笔墨伺候,我要写奏书。” 倒不是因为是旧相识的政见他便极力赞同,而是他在来州多年,为的本就是支持水师。 数日之后,来自来州的奏章递入北平宫城,其后,来自开城、江华岛、太仓港、福州、泉州、广州、琉求,以及沿海诸州县的奏书与它摆在了一起。 它们全都是一个内容——请征东瀛。 有许多看不起严云云出身的朝臣此时才勐然惊觉,这个女相能走到今日的位置不是偶然。 不说她最早追随天子的十余年,仅在开国后的十年间,她已经把以海谋利的臣民拧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朝终是出了个女宰相,还有如此手腕。” 朝臣中再次有人感慨道:“时代变了啊。” “变得太快了……” 番外篇·武士(为盟主喵啊在猫呜加更) 建统十七年,正月二十。 海东路,尚庆府,昌原县。 离海边不远的山村中有一座茅屋,残破的土墙,茅草盖成屋顶。 屋门口晒着些黑乎乎的野菜。 这日,茅屋的门却是紧闭着的,入门处摆着一张破木桌。但木桌上放着的却是一袋干粮,旁边还有一大串铜钱。 更里面的榻上,呻吟声响了好一会儿之后停下。 过了一会,有个女子从榻上爬起来,收拢着头发,道:“我去打水给你洗洗。” 她说的是高丽语。 史恢拉住了她,同样用高丽语答道:“不洗了,我一会就要走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不再来了。” “能带我走吗?” 女人很温柔地倚到史恢怀里,把嘴凑在他耳边,轻轻挠他的耳朵。 史恢没有马上回答,留恋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背。 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愿意冒着风险到女人这里来,并不是因为好色。更多的反而是留恋她的敬仰与爱慕。 这里实在是太穷了。 初见时,这女人身上的布料连胸脯都不能盖住。因此,他能理解她想要与他一起离开的心情。 “这次不能,得打仗了。”史恢道,“但打下了东瀛,我会再回来。” “倭人吗?” “你也知道倭人?” “倭人很凶狠的,你要小心。” 史恢听高丽的官员说过,倭寇一直在高丽沿海打劫,五十年前,高丽派使者到东瀛要求禁断倭寇之后,稍有收敛。到了三十年前,倭寇再兴,高丽无奈,只好筑城于金州以防备倭寇。 这正是他们这一年来驻守高丽所做的,寻找向导,打探情报。 此时低头看去,史恢能感觉到女人的担忧是出自真心,不由笑了笑。 “没关系,我是文职。” “文职是什么?” “我走了以后,桌上的钱你藏好。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去找官府,你放心,至少尚庆府的官员都是朝廷刚委派的。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到港上去找驻守,报我的名字,但尽量别这么做,会给我惹麻烦。” 女人老老实实听了,应下。 史恢有些艰难地支起身,看着自己松弛的皮肉,开始穿衣服。 女人很担心他走了以后自己的生活,又贴了上来,晃动着她年轻的躯体。 “等我回来。”史恢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道:“如果钱用光了,你就嫁人吧。” 他出了茅屋,耳边还尽是女人那语调温柔的“思密达”在回响。 走到海边,他登上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划回了合浦港。 “老史,去哪里了?”有校将热情地打招呼道。 “与县城交接些军务。” 将士们没人能想到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出去找女人,转头又说起征东瀛之事。 “都看了军报了?大唐建国以来,还没受过这样的轻视。” “我想不明白,倭人真敢拒绝使者入境?” “不仅拒绝,还打起来了,直接对我们使者拔了刀。” “都打探清楚了,一个叫宗资国的倭将,狂得没边了。” “……” 唐使者与东瀛的冲突发生在对马岛。 对马岛就在高丽与东瀛之间,离釜山只有一百余里,离九州岛也只有不到两百里。 唐军正月二十二日从合浦港出发,正月二十四日便抵达了对马岛。 ~~ “地头,唐寇来了!” 听到战报时,对马岛的岛主宗资国正与几个将领们跪坐着讨论国事,闻言并不惊慌。 “武士们,守卫神国的时刻到了,请诸君抱定必死的决心!” “害!” 一个个披着胴丸铠甲的武士们纷纷用力答应。 虽然他们经常纵容海盗抢掠高丽,但遇袭时还是能显得正气凛然。 宗资国起身,穿戴好铠甲,挂上旗帜,翻身上马。 武士们汇聚过来,渐渐汇集成了八十人的大军,向海边冲去。 港口处,千余艘唐军战船将海面围得满满当当。 已经下船的唐军士卒至少有三千人,正在分批向对马岛腹地进行,眼见一支不到百余人的队伍冲了过来,一时却没有太大反应。 似乎是唐军主将愣住了。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宗资国再次激励士气。 八十武士大吼着,纷纷张弓。 他们很矮,手里的弓却很长,举起来时仿佛有两个人高。 “射!” “砰砰砰砰……” 数千人持火器围杀八十武士,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 甚至显得有些荒谬。 但子弹射透了倭军的铠甲,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却没有人转身逃。 似乎是明知寡不敌众,特意来展示他们悍不畏死的决心的。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 随着最后一声嘶喊声响过,留下满地的血泊。 八十武士,包括宗资国与他的儿子在内,已尽数战死。 …… 大船上,史恢放下望筒,不由皱了皱眉。 “大帅,看来倭人确实悍勇。” 张贵却是与身边的通译又说了两句,道:“他真是自称‘神国’?什么夜郎自大的狗东西。” 其后,摇了摇头,以颇厌嫌的口吻啐了一句。 “脑子有病吧,打仗就打仗,哇哇哇的吵死了!哦,你刚才说什么?” 史恢笑了笑,道:“倭人确实是吵死了,吵得我瓜脑子疼。” 张贵点点头道:“拿下对马岛不难,稍作休整,后日继续出发,攻南面的壹岐岛。” “喏!” ~~ 就在这天夜里,一艘小船在风浪中抵达了壹岐岛。 “什么人?!” “别杀我,我乃兵卫次郎是也,奉命来告诉守护代,唐寇已经入侵了对马岛。地头率所有武士战死了,就是来我来通知守护代。” 很快,平景隆便得到了消息。 他同样显出了愿为国战死的凛然之色,赞道:“宗资国的壮烈值得铭记!吾亦愿挥动手中太刀守卫国门,尔等速将消息传递给执权,准备国战!” “害!” 就是在这样一声声“害”的应诺声中,武士们迅速将消息传递而出,一直传递到了镰仓…… ~~ 这是东瀛弘安四年。 如今的天皇是后宇多天皇,镰仓幕府的执权者则是北条时宗。 这一年,北条时宗刚刚三十岁。 回首他这三十年的人生,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即“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从他出生起,他的一生就已经被他父亲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虽不是长子,却是继室所生的嫡子,所以别名“太郎”。 十岁,他担任幕府要职; 十一岁,他父亲借着制作鹤冈八幡宫供奉人名簿,明确了儿子们的地位排序以防有人心存非分之想。他排在最前,其后是他的同母弟。至于他的庶兄北条时辅,也就是那个有可能心存非分之想者,则排在第三位; 十三岁,他父亲出家,但已对权力交接做了妥善安排,让人暂时出任执权并在他成年时交还最高权力; 十四岁,他担任连署,学习执权; 十五岁,他被授予相模守之职,代表着京都朝廷承认他是幕府的继承人; 十六岁,他开始听断国事; 十八岁,高丽使者携蒙元国书抵达,他正式接任,成了所谓的战时执权。 这样按部就班的人生并没有什么的挫折,却很容易让人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努力挣来的。 北条时宗很傲。 他崇尚武力,继位之后,他处理政务往往采用最简单的办法——杀。 八年前,得知名越教时有谋反的意图,北条时宗第一时间派人把名越教时、及其兄名越时章杀死在宅邸之中。 之后,查明名越时章是无辜的,北条时宗于是处死了五名武士,以堵悠悠之口。 仅在四天后,他又派人杀死了他那个也许有非分之想的庶兄北条时辅。 他认为,直接从肉体上消灭敌人是最直接的办法。 外交? 亦是如此。 从拒绝了蒙元的国书开始,北条时宗便早下令备战。可惜,距离蒙元的战争威胁已过了快十二年,那所谓的大军并没有出现。 蒙元早已经灭亡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个国号为唐的王朝。 再次武断地拒绝了新唐的诏谕,北条时宗早就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 当收到了壹岐岛的消息,他骨子里那好战的血液已经开始沸腾。 …… “可笑的中州人,明知道大唐的强盛早已不复存在。却还沿用这个国号,后唐、南唐,乃至这个新唐也罢,终究不能长久。” 北宗时宗正襟跪坐在席上,武士刀放在一边,面对臣下,正做着最后的战前动员。 “如今的中州人坐着胡凳胡椅,他们的土地已陷入了割据与衰败,他们的文明凋敝。而恪守礼仪、发扬国风的是我们日出神国,可见春樱与秋风易逝,只有日月长留。中州人却还不明白这点,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新唐皇帝比蒙元皇帝还要狂妄,蒙元只要朝贡,新唐却还要东瀛称臣。面对这样无礼狂妄的要求。武士们,你们该怎么做?” “以吾之太刀,守卫神国之盛世!” 众臣依旧正坐,一丝不苟的样子,声音却很大。 北条时宗很满意,下令道:“传吾命令,九州各国武士停止大番役,改为异国警固番役,轮流去北九州沿岸的筑前、肥前等要害地区守卫。” “害!” 北条时宗站起身来,最后喝道:“武士们,此为公战,神国兴废,在此一战,望尔等热血奋战!” 虽贵为执权,他的脸庞却十分瘦削。 “为公战而死,在所不辞!” 这是武士当权的时代。 执权一声令下,各国武士迅速往九州岛汇聚。 仿佛要以热血打败强大的、拥有先进武器的、兵力充沛的敌人。 ~~ 二月初四,唐军出征后的第十天。 壹岐岛,庄三郎城。 攻岛的战事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火炮与火铳声就已经平息了。 壹岐岛的守护代平景隆麾下的一百武士战死,临时征召来的一千兵力也已被击溃。 不少唐军将领甚至连海岸线都来不及看到便收到了战事结束的旗令…… “这是天罚。” 平景隆以沉郁的语气说着,再次强调道:“那雷声是天罚,不是凭武勇就能战胜的!” 他已退回了城中,卸掉了盔甲,跪坐在干净的青色榻榻米上。 头盔放在了一边,露出剃了个半秃的额头。 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做着切腹的准备。 先是饮了几口酒,已聚起勇气。 其后,他煞有介事地擦了擦扇子,回过头,向身后的三人道:“动作务必要快,一死了之,匹夫可为!” “害!” 平景隆于是深吸了两口气,大喝一声,将手中的扇子往腹上插去,用力划动。 他身后三人则是介错人,是协助他切腹,以免他遭受太多的痛苦。 扇子在平景隆腹上划了两下,大介错人当即挥刀,“噗”的一下,迅速地砍下了平景隆的头。 赤红的鲜血洒出,象征的是武士的尊严与对家国的忠诚。 平景隆虽没能守护他的领土,但以他的血守护了他的面子。 头颅却没有落在地上。 介错人的刀法极好,还给平星隆留了一块颈皮没有断。因为武士们受佛教影响,认为头与身子分开是不孝的。 之后,小介错人上前检查了平景隆的尸体,大声喝道:“守护代已经殉国了。” “当死则死,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助介错称赞了一句,开始收拾。 …… “报,这里的岛主也已经自尽了!” 有唐军士卒赶到他的校将面前禀报道,语气显得有些敬佩。 那校将正站在一间阁楼上,却是放下手中的望筒,摇了摇头。 “自尽个屁,他明明怕得要死,啐,虚伪!” 说是这么说,不一会儿,平景隆的头颅还是被他拎在了手上,带到岸边去见张贵。 ~~ “占据了对马岛、壹岐岛,我们的辎重便可从这条线路运来。” 张贵已在与将领们商议下一步的战事。 他其实是觉得一战可以平定东瀛,直接登陆抢夺倭人的粮草也可以。 但出征前的战略上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未虑胜而先虑败,因此不敢大意,先说后勤。 其后才是进攻。 “依照计划,先攻九州岛。” 张贵指点着地图,道:“我们在肥前沿岸登陆,我的兄长与吕师夔则会在博多登陆。其后,集中兵力攻打太宰府……” 史恢不由问道:“大帅,我在麻将军麾下时,听说姜元帅也会率水师前来,他在哪里登陆?” “姜元帅的事,你问我?”张贵难得在军议时开了个玩笑。 史恢皱眉沉思,看着地图自语道:“怎么看,也都只能在九州岛登陆,九州岛最近。” “目前还未收到消息。”张贵四下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琉求终究是太远,也许姜元帅的消息还没传来,我们先攻九州岛。” “是。” “休整一日,初六出兵,我们先攻打肥前沿岸的松浦半岛。” “喏!” …… 二月初六。 这是唐军登陆九州岛的第一仗。 松浦半岛的守卫代左志房率五百武士迎战。于唐军而言,与八十、一百武士也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轻易击败了倭军。 但唐军这次终于是俘虏了代左志。 “不自尽了?” 张贵得到消息有些诧异,道:“看来并不是所有倭国武士都不怕死。” 史恢道:“我这就去审。” “一起去吧。” “大帅请。” 史恢以六十高龄还想学会倭语,可惜时日尚短,还不能致用。 当然,军中并不缺通译。而左志房也很配合,很快便招出了重要消息。 “十万人?” 史恢倒是吃了一惊,讶道:“你们倭国凑得出十万兵力?” 左志房又开始叽里咕噜,道:“执权早就下了守卫的命讼,臼杵、户次、松浦党、菊池、原田的武士都已经赶来了,还有神社与佛寺的僧兵,总兵力据说是有十万人。” 张贵问道:“说清楚,十万披甲?还是十万又瘦又矮的民夫?” “武士也不会少的。”左志房郑重其事道。 史恢不由失笑,问道:“既然早有准备,为什么我打到这里就没看到几个像样的兵?” “执权的命令上说,登陆以后都是山地,你们补给不足,行进不易。到时武士们就能凭借勇武击败你们了……” 听说了这样的消息,张贵是否被十万倭军吓到这估且不提。 他首先是拿出地图又看了一会,再想到前两日史恢提的问题,心中不由沉思道:“整个倭军的防线都是集中在九州岛。所以,姜才绕过九州从别处登陆吗?” 想来,九州岛处在东瀛的最西边,唐军水师从西边攻过来,肯定是在九州岛登陆,敌我双方都是这么想的。 张贵心中恍然,收起了地图,暗道自己只需打好自己的仗就好。 他起身,拍了拍左志房的头。 “好,本帅就去会会你们的十万倭军。但,到时要是没有这么多兵力,我切了你的头。” “大帅,我说的都是真的!” ~~ 大海茫茫。 几艘巨船正在海上航行。 为首的是一艘五千料的大福船,以福建盛产的优质柏木为材料,侧面有铁皮护板,除了防护还有压舱的作用,增强船的稳定性。 大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共有四层。 第四层上,摆着火炮、巨弩、勐火油桶等等一应武器。 大大的船帆底下,姜才正昂首而立,抬着长长的望筒往前看去。 他怀里放着一封从北平寄来的战略图。 战略图是李瑕画的,他与包忠邦沙盘推演,终究是有作用,比如最终战略便是出自他当时问包忠邦的一句话—— “镰仓亦临海,何不在镰仓登陆、直取倭人执权中枢?” 番外篇·物哀(为盟主随时回火星加更) 筑前国,大宰府。 这里处于东瀛诸岛最西边的九州岛,在九州岛的最北端,乃是唐军登陆之后首先要攻破的一座大城。 二月初九,两千唐军步卒已经出发攻打大宰府。 史恢则随着军需主官领着辎重队伍跟在后方,一边走,一边向俘虏左志房了解大宰府。 “大宰府是日出神国的西都。” 左志房提起这座前方的城池,语气中带着骄傲,唱着歌赞扬道:“它是大君的远方朝廷,是天下第一都会。” 通译将这些话翻译出来,周围的士卒们纷纷转过头,有人愣住,有人哄笑。 史恢遂学着东瀛人说话的腔调,问道:“哄哚?!” 左志房用力点头,道:“大宰府是按照唐长安城建造的,长安城已经毁了,而我们的西都还在。” “哄哚?” 史恢又问了一句,终于有些期待起来。 他抵达东瀛已有三日,环目看去,都是贫瘠的土地与山林,确实有些期待见到一座大城。 从清里开始,赶了二十余里路,辎重终于在入夜前抵达了大宰府。 前方有唐军正在扎营。 史恢便上前与这支唐军步卒的主将交接,对方是个四十余岁的都统,名叫范学义。 “范将军,扎营城外,可是还未攻下大宰府?” “攻下了。”范学义道:“十万倭军还未看到,依旧是各自为战的所谓‘武士’,六百武士守城,两轮火铳便放倒了。” 史恢问道:“那将军怎么还扎营城外。” “四里见方的一个小邑,驻扎不下。” 史恢终究是对这“大君的远方朝廷”的西都感到了失望。 大宰府并不大,但确实是彷着唐长安城的格局建的,中间是一条“朱雀大街”,有三十余步宽。 问题在于,这样一条大街只怕还占据了整个大宰府的四分之一。 左志房很兴奋,为史恢指点着,介绍着这座城池。 “数百年前,当有使者来访,会先入住海岸的筑紫馆,到了大宰府之后,会在那边的客馆整理仪仗,再走过笔直的朱雀大街向前面的政厅行进……” 史恢抬头看着天,却只感到了压抑。 他将暂时在这里驻扎下来,协作军需主官调动大军的后勤辎重。 次日,政厅。 范学义早早起来,已披好了盔甲,准备统兵向南。 倭军已经在九州岛南面集结,唐军准备在筑后的川神代浮桥伏击他们。 史恢认为这一仗应该不难打,因为水师元帅张贵已经绕到九州岛的西面登陆。另外,来州、太仓等路的水师已在向九州岛会合。 但他却觉得范学义脸上有些凝重之色。 “王师势如破竹,不知范将军有何忧虑?” 范学义道:“我不担心战事,担心的是如何驻屯。” “自然是……”史恢在高丽倒是学了个正好用上的词,遂摸着胡子大声道:“自然是郡县之。” “我也曾是军需出身。”范学义道:“这般贫瘠的地方,直到那些呱呱乱叫的武士归服之前,军屯会很不容易。” “将军是否担心得太远了。” “你没看到吗?”范学义皱眉道:“这里人穷到,男人只兜个裆,女人连衣服都不穿。” 史恢其实看到了,但没想太多。 至于范学义的担忧,他现在还没有深刻体会。 他还要在这里驻扎上至少一年…… ~~ 北平。 宫城大殿。 史俊站在文官正前方,手里正拿着一封文书看了会,其后向严云云以及几个市舶司官员们问道:“为何不可?” 殿上还有赵良弼、郝经,以及一些出使过东瀛的臣子。 “在这一点上,我认同右相所言。”赵良弼反而先替严云云做了回答,道:“陛下既然出兵了,臣亦认为,只要兵马未撤,后勤补给的钱粮就不能断。” 今日之所以有这个议论,是因为对马岛、壹岐岛的战报传来,朝堂上便有一些臣子上书,认为可以在三个月内平定东瀛,或许可以减少一些钱粮供应,在当地就食一部分军粮。 严云云对这些声音的反应极为强烈,当即便入宫觐见。 “陛下,臣非心怜倭民,而是以东瀛之贫,绝对供应不了大军粮饷!” 李瑕似乎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笑什么。 史俊道:“右相不必激动,这些官员说的是平定东瀛之后,让驻军逐渐屯戍……” “左相或许不了解东瀛有多贫瘠,我可以与你说说。东瀛境内皆山,无大江大河,田地极少,且土壤无肥力,更兼天灾连年。” 这些话,严云云之前不肯在朝堂上说,因为太有可能成为朝臣们反对打这一仗的理由了。 但真开了战,朝臣们想象不到那地方有多穷,反而有可能影响整个战事。 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便有一名去过东瀛的市舶司官员出列,向天子行了一礼,开口说起来。 “因太过贫瘠,东瀛国君甚至禁止倭民食兽肉,以免无牛耕作、无鸡下蛋、无狗守夜。倭民为了能吃到肉,将兔子划为飞禽,称‘一羽兔’。至于米稻,亦是杂着糙糠,口感竖硬,难以下咽,故而称为‘强饭’。即便是贵族,平日亦只能以米饭配腌萝卜。” 殿中已有官员面面相觑,纷纷暗道当时执意请天子征东瀛的就是这位右相,现在倒好,征的是这样一个地方。 如千金之子出手去抢一个破落户。 “也正是因如此贫瘠,倭人寿命甚短。僻如那所谓的执权北条时宗,六岁行成人礼、十岁成亲。其父三十六岁死,其祖二十七岁死。倭人能活过五十岁者甚少,年过七十,便会主动上山饿死。” “不错,倭国之贫瘠不同于中原战乱时的一时贫苦,倭国之贫瘠,乃自古以来是贫瘠,年年月月,千年百年。大军屯驻,确实是怎么都屯不出粮草。” “如此种种,可见其地贫瘠,万不可停止军粮供应啊!” 史俊听到后来,眉头越皱越紧。 他若早知如此,一定会更坚决地反对征东瀛。 “陛下!”史俊已不愿再与严云云说话,转向李瑕道:“倘若要长年供应军粮,又是何等大的开销?如此,不如狠狠教训过那狂妄小国,命其称臣朝贡便罢……” 严云云道:“我敢与左相担保,其地之金银矿产,必能弥补……” 史俊大怒,喝道:“仗打到这个地步了右相才肯直言倭国之贫瘠!如今让朝堂上下还如何信右相所言?!” “朕信。” 李瑕终于开了口,道:“史卿稍安勿躁,朕不妨再告诉史卿。东瀛那地方,不止‘地贫’到你难以相信,其‘民刁’也是非你能体会的程度,因为你们从没体会过世世代代的饥饿能让人从骨子里凉薄冷漠到什么地步同,轻视生命到什么地步。” “陛下,既如此……” “正因如此,朕才不灭东瀛不罢休。” ~~ 二月十五日。 九州,筑后,川神代。 一场大战之后,遍地都是尸体。 战事的进展与范学义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原本以为什么臼杵、户次、松浦党、菊池、原田的武士们会合兵之后,举大军一起杀过来。 可事实上,倭军是抵达一支,就马上冲杀上来。 这让唐军能很轻易地击杀他们。 但造成的问题是唐军也不能通过一场大战就取胜,反而有种敌人源源不绝之感。 “娘的,我觉得倭军可能真的有十万人。将军,但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打法?” 面对这种问题,范学义想了想,应道:“因为倭地太多岛、太多山了。” “山?” “这种乱七八糟的地形,使得倭人有大量的……地方藩镇?就当是小藩镇吧。”范学义指了指不远处的旗帜,道:“你看,他们全都是互不统属的。” “娘的,什么狗屁军队。”士卒啐了一口,却也疲倦地坐在地上,过了一会道:“将军,可我怎么觉得,这么打更累呢?” 范学义竟还真想了想,解释道:“倭人执迷固闭,一上来就觉得他们的勇武能胜,也不问友军死光了没有,直接冲锋。你杀了的人多,招降的人少,当然累。” “那干脆就杀光吧。” 范学义点点头,眼中却有些忧色。 他开始担心一直这样打下去,尸体太多,引发瘟疫。 不远处,有士卒正在督促着俘虏与当地人搬运尸体,偶尔也议论几句。 “倭人似乎不怕死的多。” “哈,这鸟不拉屎的狗地方,活着还不如死了,当然不怕死。” ~~ 三月初九。 史恢已在大宰府驻扎了一个月。 他愈发不喜欢这里。 当地的倭民在见识到了唐军的强大之后,已开始以一种太过于热情的态度迎接唐军。 但史恢却感受不到他们的真诚。 有时他走在乡野之中,看着那些赤裸地躺在那晒太阳的男女,总是感到一股凉透骨髓的冷澹。 在对马岛,他看到那八十个武士大叫着冲上来送死,在这里则是死寂。 一动一静之间,是一种千百年的贫瘠所浸透的对生命的冷漠。 “我老了,但我还想活。” 史恢常常会坐在政厅前与一些伤兵们聊天,透露出了思乡之情。 “我以前是水匪,与兄弟们合称江浦十八怪。我们虽然杀人越货,但聚在一起很热闹,很快活。我在水师里也快活,同袍们与我打哈哈。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建功立业。你看那些倭人,十几岁的年纪,死气沉沉。” 史恢说着,愈发感到压抑,喃喃道:“我让麻将军调我到来州军中,就是为了来打这一仗。娘的,你看这天下第一‘西都’的茅草顶。” “老史啊,这才过一个月。” “是啊,我还得再待一年。这把年纪,不知还有没有归乡的时候。” “你以为我待得住?娘的哦,那些倭人吃得比鸟都少,搞得像老子来抢他们一样。” 史恢又好笑又悲凉,不由红了眼,长叹一声。 “唉。” “要不这样……去听个曲?” “听曲?” “就在这大宰府,有个艺馆。” 史恢终于又有了对战利品的期待,但还是提醒了一句,道:“我听说这边病死的人多,医药皆缺。你等小心些,军中若因花柳死了人,我对上峰不好交代。” ~~ 史恢之前也有所耳闻,近年来海贸渐开,有些海商便是以贩卖东瀛女奴而致富。因此以为那些艺伎一定十分动人。 然而真到了那艺馆一看,他却是被吓了一跳,实在是欣赏不来那白面黑齿的妆扮。 “我还有军务在身……” “诶,来都来了,就像我们出兵一样,来都来了,坐吧。” 史恢坐下,饮了口茶,整张脸又皱了起来。 “涩。” “娘的,老子当水匪时喝的都比这狗尿好。” 他已有几年不骂粗了,近来心情却实在恶劣。 台上,那涂了白脸黑齿的艺伎对史恢这边先跪了一跪,温柔说了几句奉承的话,开始弹琴。 意外的是,她弹得竟是十分不错。 史恢越听越悲…… 但听了一会之后,他身后的一个小厢房里,忽有个男子澹澹道了一句。 “呵,小国寡民,悲凉自哀,落了下乘。” 史恢一愣,心想这曲子分明是不错的。 他向那厢房挪了挪,便听那男子继续评论道:“本是首大气磅礴的曲子,我在杭州听吴大娘弹,金光破云,尽显我大国之民的恢宏。到了这些倭女手里,却又成了所谓的‘物哀’,无趣。” 史恢勐地惊醒过来,才意识到那帘后的男子语气虽傲,见识却不凡。 只听那男子又道:“茶也难喝。” “莆先生,这是倭人的茶道。” 史恢不由有些诧异,觉得这声音像是军需主官。 但并未听说有哪位莆姓高官过来,还需要他亲自招待。 “茶道?倭国本连茶树都没有,还是隋唐时传过来的,这抹茶之法既繁琐又难入口,也唯有这岛国孤悬海外,不作改良,以固闭为傲,可笑。” 那莆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改换了语气,道:“我说句难听的,王师征东瀛,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已有危机。朝中重臣们都说‘东瀛地贫民刁,勿征为宜’确非虚言,你且看,军心、战意、粮草,往后各种麻烦都会显现出来,打战若无利可图,何以为继?” “莆先生是来动摇军心的不成?” “不。朝廷既然敢征东瀛,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人帮王师解决问题。” “是吗?” “是,实话与你说吧,我家主人与右相乃莫逆之交。此次派我的船队来,为的不是牟利,而是助大军打这一仗。这点你很清楚,不然你不会放我到这里。” “说吧,怎么助?” “我打个比方,将士们每日吃干巴的军粮,一月一年可以,数年可以?我们的商船上才有酒、茶,各色糕点。另外,这太宰府里除了光熘熘的倭人还有什么?将士们发了军饷,蹲在营房里数着玩吗?再打个比方,我们商号想要雇一大批劳工,反过来也需要军中帮忙,至于往后,朝廷要在九州开银矿……” “够了。” 史恢正听得认真,忽听主官这般喝了一句,不由颇为失望。 他心里却觉得那莆先生说的对,很不希望主官拒绝。 哪怕上报朝廷也好啊。 其后主官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那莆先生不由笑道:“有甚打紧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哪说都一样。外面也都是我大唐将士,总得给他们一些盼头。” 史恢这时意识到对方恐怕是背景不一般。 但他确实对往后的生活又有了盼头。 ~~ 镰仓,相模湾。 天气很晴朗,隐隐还能够看到极远处的富士山。 大船缓缓驶向海岸,士卒们在甲板上奔走着,调整着炮口。 攻敌在即,姜才正在忙碌备战。 楼船的第三层,却有一个披着大氅的七旬老者正坐在椅子上,在窗边拿望筒看着外面。 陪在他身边的则是几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婢女。 “东翁,要打仗了,进去吧。” “好不容易来了,总归是看一眼。”贾似道笑了笑,道:“老夫这年岁,在倭国怕是能当神仙。” “弹丸小国,有甚好看的?东翁看着还年轻呢。” “老夫可是把身家都押到这生意里了。”贾似道拍了拍膝盖,喃喃道:“十年经营,好不容易积攒了这些本钱、人脉、商路,只等严云云一走便抽身而出,赚他个富可敌国,没成想还是让舆情司逮住了,唐天子千方百计,不就是要让老夫来看看该拿这弹丸小国怎么办吗?” “那东翁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开它的金银矿、卖它的……不说笑了。” 说到一半,贾似道停顿了一下,指向远处的海岸,换了个语气。 “如此贫瘠固闭之国,其民饥也、哀也,仿佛病态。欲治其病,必先开其国门、通其贸易,其后,使其生民再无饥馁之苦,先治其身体、再疗其心疾。” “东翁原来这般悲天悯人。” “是啊。”贾似道抚着花白的长须,叹道:“还是你等了解我,不像龟鹤莆只知逐利。” “嘻嘻,要我说,东翁还是为右相谋划。若不是东翁,右相便是劝陛下出兵征伐了东瀛,要想长治久安,可难。” “呵,没了老夫,她连右相都当不上。” 此时,上方已传来了大喝声。 “开炮!” 贾似道极目远眺,想到了严云云这些年在沿海的苦心孤诣,也想到了李瑕命姜饭找到自己时说的那些话。 “轰!” 他眼看着炮弹在前方的海岸线炸开。 轰破了这岛国的狂妄,也改变它那物哀到极致之后的病态…… 番外篇·易俗(为盟主深刻不等于接近事实加更) 镰仓。 姜才登上岸,走进了离相模湾不算远的高德院。 这是一座净土宗的寺院,供奉的是一尊阿弥陀如来佛的坐像。 佛像很高,低着头俯视着苍生,脸上是悲苦之色。 同样是净土宗,姜才在长安香积寺见到的佛像也是闭着双眼,但分明是慈悲之态。却不知为何眼前的镰仓大佛少了分慈意,多了分苦意。 他仔细看了很久,才发现镰仓大佛的嘴角是向下的,而香积寺的佛像嘴角是向上的。 “你看,不是我的错觉吧?” “大帅,真是哩,我见过那么多佛像,就只有这尊是嘴角向下的。” 又招过几个降服的当地百姓问了,说是这尊大佛也是命途多舛,最初是尊木造的大佛,但不到三年便被台风刮倒而毁。之后造了这尊铜佛,二十多年间已经一次次经历台风、火灾、海浪。 抬头看去,高德院的大殿确实已残破不堪了。 “是啊,这般苦难,连佛祖也笑不出来。”姜才叹道。 他已经以火炮轰击相模湾岸边的防垒,歼灭了相模湾的武士。 镰仓只有一座鹤冈八幡宫,已完全处在唐军大军的围困之下。 战事没有了任何悬念。 姜才已派麾下参谋官前往鹤冈八幡宫,勒令镰仓幕府投降,以免百姓受战火牵连。 现在只是在等最后的消息…… “大帅!” 终于,有士卒匆匆赶到,禀报道:“倭人不肯投降,还攻击了使者!” 姜才回过头,问道:“北条时宗突围了吗?” “没有。倭人不仅没有突围,还有更多的武士正在鹤冈八幡宫聚集,好像是想要与我们决战。” 姜才叹息了一声,转身给大佛上了三柱香。 他知道自己的杀戮并不是这三柱香可以赎罪的,聊求一个慰藉罢了。 军中号角声响起,唐军开始列阵。 双方离得并不远,只有不到五里,只向前行进不一会儿,便望到了鹤冈八幡宫前聚集的武士。 远远的,有悲凉的倭语歌声传来。 姜才招过通译,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四百余州,十万余骑之敌。国难此处,弘安四年春夏之际。我有镰仓男子,正义武断之名,一喝而示于世……” ~~ 坐在大船上,能看到远处的武士前扑后继地冲向唐军,被火铳射杀在地。 血已顺着海岸流到了海边。 配合着那若隐若现的悲怆歌声,显得有些壮烈。 “忠义锻炼我的本领,兹为国举太刀……” 贾似道却显得很轻蔑,用苍老的声音喃喃道:“果然,开战了。” 他手里没拿望筒,因为懒得看那实力悬殊的战斗。 他拿的是一个精致的酒壶。这酒壶是特制的,能让他在海上喝酒还显得从容优雅。 “阿郎怎知道倭主不会逃?” “镰仓没有城墙。”贾似道抬手一指,道:“因为倭人百姓不像我们,聚集在城池中居住,而是散落一个又一个农庄里,称为‘名田’,田地小的是‘小名田’,大的就是‘大名田’,这些大名田的领主,各自养着几十到上百的武士,可以比喻成这个小岛上的诸侯。” “诸侯?” “北条时宗也不是倭人的皇帝,连王也不是,他只是最大的一个领主。”贾似道缓缓道:“你看,他住在镰仓,而不是倭人的京都。” “因为镰仓是北条家的名田?” “大概是这个道理。”贾似道笑了笑,“所以北条时宗不会逃,他不能逃到贫瘠的山里,因为很快就会饿死,他也不能逃到其它领主的名田,因为他们虽可以服从他,却也供养不了他。” “他为什么不投降呢?” “这般一个小岛,还能分出那许多武阀,他也许觉得自己雄镇诸侯,是天下枭雄吧。” 贾似道笑着饮了口酒,又道:“不仅仅是因为太过贫苦而轻贱性命,还因为只有武士的荣辱才能让他们区别于平民、秽多、非人。” “秽多与非人又是什么?” “你啊,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贾似道摇了摇头,懒得再与侍女们多作解释。 在他看来,倭人那所谓的悍勇并不值得敬畏,之所以形成这种风俗终究还是小国寡民的悲凉。 “这可都是他们倭国的商人们自己告诉我的……” ~~ 镰仓虽是幕府中心,打起仗来,无非就是武士更多一些。 倭国的武士喜欢各自为战。 他们并不像别的敌人一样排成队列,而是嚎叫着,从各个不同的方向举着刀向唐军冲过去,然后被射杀在地上。 北条时宗身披着华丽的铠甲坐在战马上,眼神阴沉得厉害,他没有想到敌人有这么强大。 就在不久前,他还下令斩杀唐军派来的使者。 哪怕唐军巨大的战船已经停泊在相模湾,那轰隆的巨雷摧毁了岸边的防垒。北条时宗依旧认为自己能够打赢这一战。 因为他有最勇武的武士。 他的武士们曾以最锋利的刀为他杀了名越教时、杀了北条时辅,而天下无人能与之相抗…… 可惜的是,前方越来越多的武士倒在了战场上,唐军已经向北条时宗逼近过来。 “捉活的!”有唐将大喊道。 北条时宗眼见唐军冲了过来,一瞬间其实也有过恐惧。 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想到今日一退,北条氏的荣耀将因自己而毁。 他已经活到了三十岁,每日都能吃到美味的饭团,还有什么遗憾呢? “咴!” 倭马惨叫一声,北条时宗摔下马背。 他扬起太刀,向面前的唐军砍去。 “砰。” 一声响,有唐将早在盯着他,抬起火铳便射在他的手腕上。 北条时宗手上剧痛,连忙以左手拔出腰间短刀,想要切腹。 唐军却不给他自尽的机会,几个士卒纷纷将他踹倒在地。 “捆了!押去见大帅!” 北条时宗大怒,喝道:“日出神国的武士宁肯战死也不受辱,你们杀了我啊!” 唐军士卒并不作理会,直把他押到高德院前。 “报!已将倭主押来求见大帅。” “等着!” ~~ 高德院中,贾似道已下了船,正在与姜才说话。 “我只是个商人,没有官身,本不该多嘴。看着姜元帅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天子的意思,还是多提醒两句。” “说。” “从福建来的一路上,我已向姜元帅说过倭国的‘名田’,那你就该知道,你便是拿下北条时宗,也不能够借助他控制整个倭国。就算杀到京都,挟持他们的所谓天皇,都未必能够做到。” 姜才问道:“那要如何做?” “那是你的事,我只管提醒你天子的心意。” “是什么?” 贾似道回过身,看向远处,问道:“你看这些倭人,像不像蛙?” “蛙?” “坐井观天,狂妄自大。君臣跣足语蛙鸣,肆志跳梁于天宪。今知一挥掌握中,异日倭奴必此变。”贾似道缓缓道:“除了这首诗,天子的原话是什么?务必扼杀其军国主义之萌芽。” “我知道。”姜才道:“只是仗已经打赢了,把握到什么程度?” 说着,已能听到外面的俘虏在哇哇大叫,依旧狂得厉害。 “尔等早已不是那个礼仪之邦,与胡虏蒙寇合污……” “唯我神国,国同中原,人同上古,衣冠承唐制,礼乐继汉俗……” 贾似道听了不由摇了摇头,道:“你看,执迷不悟。” 姜才问道:“说吧,我该把握到什么程度为好?” “简单,天子不喜欢他们的‘武士阶级’,你就把它连根拔起。” “是否杀孽太重?” 贾似道笑了,道:“治病就治根,治标有什么意思?” 姜才看向了他插在佛前的三柱香,再一抬头,看到了那神情悲苦的佛。 ~~ “噗。” 一颗人头掉落在地上,是年仅三十岁的北条时宗。 由此,镰仓幕府在血泊之中轰然落幕。 在肥后,唐军士卒抬起火铳,“砰”地击碎了东瀛名将少贰景资的脑袋。 在平户,安达泰盛半边脖子都被砍断。 在筑后、周防、长门、石见、伯耆、越前、能登……倭国在每一个战场上都有数十或上百的武士迎上唐军,其后纷纷被杀死。 曾经最具荣耀的武士们,在无情的刀枪面前像是被扫荡的秋叶一般。 ~~ 六月十六,北平。 李瑕看过了从东瀛回来的战报,放在一旁。 他再次从屉中拿出那本小册子。 这是他记录自己的新王朝与元、明两代有哪些不同的册子,打开来,左边那一页画的是明疆域,右边则是新唐如今的疆域。 相比天下刚刚一统之时,里面已经写了很多新的内容,此时则添上了两个字。 “平倭。” 上辈子历史学得不算好,但恰巧听说过明开国时与倭国的一些外交之事,譬如倭国曾斩杀明朝使节,言语傲慢。明太祖曾一度大怒,欲伐倭国,最后却作罢,只留下那一首“异日倭奴必此变”的诗。 李瑕将此引为教训。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只要这个由他改变过历史的国在往后的岁月里不会被故意禁锢、被故意愚化,只要不经历那三百年的奴化统治,根本不需要害怕倭国。 他每次翻看这个册子,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都已经改变了。” 他这一辈子,从在钱塘县衙睁开眼之时起,就时常在想多活了一世该做些什么,于是二十五年间一统天下还不够,吞高丽、灭东瀛。 总之李瑕心中,更多的还是这种隐隐萦绕在心中的对后世的担忧,一种能做多少做多少事的心态。 思忖良久,他在册子上又写下了“教化”二字。 这是他接下来要做的,开疆扩土之后,自然是要安邦固疆。 才收好册子,关德从殿外进来。 “陛下,几位大臣们到了。” “召。” 今日东瀛战报才递回来,诸臣们首先讨论的还是这方面的事。 “如今东瀛基本已平定,倒还有些小麻烦不断,诸如一些逃走的武士当了刺客,袭击我们的官吏;岛上道路不通;而要教化当地百姓,书籍倒是已在刊印,只是愿意随船过去的读书人却还少……” 这边还在说着,却有几个御史站了出来。 “陛下,臣等有本奏。” “奏吧。” “昔赵宋平江南而不嗜杀,今姜才、张顺、张贵、吕师夔诸元帅伐东瀛……” 李瑕打断道:“可有屠杀平民?” “臣虽未有所耳闻,然……” “既非屠平民,王师出征杀敌,有何不妥?”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 李瑕再次止住了臣下的禀奏,道:“这样,如果将士们杀其武士超过三十万了,你再来弹劾。” “可倭国都没……” “朕都没让你赞朕仁义,还不退下。” “臣等遵旨。” ~~ 建统十九年,九月七日。 本州路、平安府。 这里曾是东瀛的京都,如今已成了本州岛上的府治之地。 一间酒肆之中,史恢与范学义正对座而饮。 因为史恢终于致仕了,他决定跟商船到海东路尚庆府去定居,范学义请他喝顿酒给他送行。 “你请老夫喝酒,你却不肯喝,哪有什么诚意?”史恢笑呵呵道:“放心,清酒,不醉人。” 范学义却还只肯小抿一口,算是给史恢面子,道:“下午还有公务。” “随你吧。”史恢道:“等我回了辽东,自喝我的烈酒。我这年岁,这次一别,你我就是永隔了。” “好吧。” 范学义只好将一整杯清酒饮了。 这里的杯子很小,其实也就只有一口。 “你呢?”史恢问道:“你往后是何打算?就一直留在这?” “不会。”范学义摇头道:“我有个郝兄弟如今在西域军中,来信说往后还想建功立业,终是得到西边去。我想等任期满了,看能否调过去。” “年轻人就是能折腾,从最东到最西,了得。”史恢凑近了些,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续弦一个东瀛女子?旁人都是玩玩,最多不过纳妾。唯独你……” 范学义抬了抬手,道:“要治理东瀛,总要有人带头。何况,玖美对我确实是千依百顺,她还打算随我到西域。” “你真是。”史恢摇了摇头。 “对了。”范学义岔开话题,问道:“这间酒肆也是贾氏的产业?” “是。” “贾氏背后靠山是谁?莆先生是何人?” 史恢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贾氏便是贾似道的产业,宋亡后当过右相的幕僚。莆先生以前只是他身边一个小厮,如今跑到这东瀛来反倒充作大户。说白了只是商人,你怎么问起他们?” 范学义道:“打听到有人要刺杀贾氏,官府给过提醒,这些商贾毫不理会,由得他们。” “放心吧,他们有分寸的。” 史恢说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也不知这些刺客何时能完全铲平。” “小打小闹而已。” 两个又叙了几句话,史恢起身,道:“走了。” “我送你出城。” 史恢要在城外坐船到神户港,再从港口坐海船。如今本州岛海贸繁忙,商船络绎不绝,倒是方便。 他们边走边说,只见路上不再见到那些带刀的武士,却多了衣冠楚楚的平民。 鸭川河边,有人在跳风流舞,祈祷稻米、蔬菜丰收。 也有些歌舞伎团在表演,往来的商贩看了往往会给些钱币,周围还有平民在卖些茶点,十分热闹。 史恢却懒得看这些,有些迫不及待地登上小舟,向范学义道:“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如今连平两国,州县治之,老夫心愿已了,这便安度晚年了,告辞。” 这番话是他想了很久的,之前与别的同僚辞别已说过一次。范学义因公务繁忙,来得晚了,反而能送他上船。 “再会。” 范学义是军人风范,拱了拱手,目送小舟离去,转身回城。 走了好一会儿,前方有一群孩子从樱花树下跑过,嘴里还唱着歌。 “明日香河水,流逝似飞禽。上游生翠藻,下游会同心……” 范学义目光随着他们,见他们穿的都是学堂发的生员服,不由笑了笑。 忽然,一道身影从樱花树下窜了出来,破风声便到范学义面前。 “去死吧,汉人!”有人用倭语大吼道,声音很是振奋热血。 范学义连忙避过要害,腹下一痛。 但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是迅速拿住对方的胳膊,反手一捅,将对方手中的短匕扎到对方体内。他敢独自一人微服出游,仗的便是这样的身手。 “噗。” 那刺客终于先倒在地上。 范学义捂着伤口坐下,四下看了一眼,向远处那些吓呆了的孩子们招招手。 “你们几个,帮我去河边喊守卫过来好吗?” 那几个小孩彼此对视了一会,商量了几句,竟还真向河边跑去。 却还有两个孩子留在那,四下看着。 范学义低头处理了伤口,抬头问道:“喂,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坏人要来刺杀你。” 终究是学堂的学生,汉话说得十分流利。 不一会儿,已有守卫从河边赶过来,范学义拿出令符吩咐了几句。 便向那些孩子玩笑问道:“我该怎么答谢你们。” 其中一个孩子十分兴奋地抬头看着范学义,目光狂热,兴奋道:“给我们美味的饭团吧!” 范学义不知饭团有什么好美味的,递了一串铜板过去,道:“去那边买烧鸡吃吧。” 樱花树下,武士的尸体搬走,几个孩子们则已欢呼了起来。 更远处的河边,风流舞的鼓乐还在隐隐传来…… 为盟主“深刻不等于接近事实”加更,感谢盟主的打赏~~今天更的晚了,抱歉~~ (本章完) 番外篇·教化(为盟主niema加更) 建统十四年,北平,仁寿坊。 陆家兄妹从武房中追逐打闹着出来,一路跑到正房,便听到里面传来父母的争吵。 “好你个陆小酉!要去辽东你自去便是,我们母子凭什么陪你一道去那苦寒之地?!” “翠儿,我们夫妻一体,自该夫唱妇随……” “谁与你夫唱妇随?你若喜那等温柔女子,纳几个妾氏随你去,反正我不去!” 后仪门处,陆思源招了招手,让陆忆甜脚步轻一些,两个孩子便猫着腰绕过长廊到了屋门外。 只听屋里他们的父亲低声哄着娘亲,道:“你为何不想去?” “过几年陛下便要迁都北平了,这京城皇宫外的大将军府我住着不舒服、偏要去甚辽东?你还问我为何?你怎不问娘亲是否愿意。” “你不是这般好逸恶劳的人。” “可是你说的,想让儿女往后别再当武夫,该能当个文人,我告诉你,京城才有大儒教儿女读书,我还能时常见到康妃娘娘。你却告诉我,辽东有什么?” “唉。” “唉什么唉?” “你总见康妃做什么?当年之事万一说漏了嘴。” “嘘,别提了。” “这么说吧,陛下担心往后国家若有祸由,当在辽东。我真想去辽东镇守,闻状元公也会去,那边不会缺名儒……” 屋外,陆思源低声向陆忆甜道:“你想去辽东还是想在北平?” “我想要回京城找长宁哥哥他们玩。” “笨。”陆思源道:“往后这里就是京城,九郎也会来的。” 陆忆甜道:“真的吗?那我就留在这里等他们。” 陆思源正要回答,“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陆小酉、王翠夫妻俱是脸色铁青。 “爹、娘……” “谁让你们偷听的?!” 一声怒喝,两个孩子当即吓得大哭起来。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是素来温和的父母亲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们的爹娘总是有很多秘密…… ~~ 没多久之后,天子北巡,驻跸北平行宫。 陆思源常常能听到大人们讨论着打海都的事,因海都是北边的大坏蛋,会南下把一切都烧光抢光。 他常常梦到自己也成为打败海都的英雄,连作梦都在喊着“驾、驾、驾”。 一年后,海都终于被打败了,但是东边又有一个大坏蛋叫“乃颜”。 这次,陆思源的父亲与张伯伯一起去打乃颜,他更是因此激动得每晚都睡不着。 他没有读书的心思,脑子里常常都是草原、雪地、快马、火铳等等。 直到又过了一年,他父亲派人来接他们去辽东…… 这是建统十六年的暮春,三月十八。 陆思源很兴奋,早早便醒来。 “娘亲,我可以骑马吗?” “东西都装上马车了?”王翠没有理会他,向随员问道:“再仔细检查一遍,我听说辽东什么都没有……” “娘亲。”陆思源又问道:“去辽东的路上我能一路都骑着马吗?” 旁边的陆忆甜还在哭。 “呜呜……呜呜……我不要去……” “别哭了,听话。”王翠也是不愿走,俯身擦了女儿的眼泪,道:“去几年就回来了。” “就是,辽东多好玩啊。”陆思源也安慰着妹妹,再次追问道:“娘亲,我可以骑着马……” 这一趟一起去辽东的人有很多,官员家卷、北迁的移民、流放的囚徒,早已在北平城外列好了长长的队伍。 车马、护卫、行李,也有出城相送的人们。 王翠忙得脚不沾地,始终不肯理会这个吵闹的儿子。 陆思源很有耐心,不停地问,同时好奇地到处张望,觉得这一路热闹极了。 他终于如愿骑上了马匹,得意地拉着缰绳高歌。 “悲歌壮,苍天憾。百年间,风雨几番。仗长剑,荡平涂炭!” “复大疆,一统河山。五千年,风起云霄,中华大地,星汉灿烂!” “……” 同行的队伍中马上便有人和着陆思源的歌声一起唱起来。 待一曲高歌之后,陆思源回过头去,只见是个年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 “我叫陆思源,你呢?” “庐陵闻佛生。” “我祖籍川蜀眉山,今年已有十二岁!” “我十四岁。” “我要到冰州去,你呢?” 闻佛生笑了起来,道:“也是去冰州。” 隔着马车,陆思源高高举起手,道:“我要骑马、习武,追过额尔古纳河,杀死乃颜!” 闻佛生举起手,给他竖了个大姆指。 ~~ 建统二十年,冰州城。 北风呼啸。 城北的一间学堂里却十分温暖,几个年轻人正在争论着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陆思源大声道:“只要等珲春、海参等港口建好了,海商的船只就可以从图们江、牡丹江、黑龙江、松花江到辽东,所谓交通,交通一通,辽东自然能繁盛起来。” “陆思源你就会纸上谈兵!我要是商人,我从渤海走辽河不好?走你的珲春港、海参港?” 说话的人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名叫方珍平,对陆思源颇为鄙夷。 “你那是江南来的商船。”陆思源道:“你从本州路、北海路过来试试?哪怕是从釜州来,你看是走哪边近?” “试试就试试!”方珍平道:“冬天你走海参港,你看冻不死你?你知道什么叫季风吗?你配和我讨论?!” “我不知道季风?” 陆思源脖子一昂,再次重复道:“我会不知道季风?我告诉你,珲春、海参的港口就是在建,为的就是运本州路的煤到辽东!这是朝廷的消息。” “笑死我了,那是朝廷从战略考虑的你懂不懂?” “它就是会让辽东繁华起来,是你不懂!” “略略略,你除了是大将军的儿子,你还有什么?有真学识吗?”方珍平抬起小姆指,道:“成绩最下等。” “方珍平!”陆思源大怒,指着同窗道:“我和你讨论的是问题,你不要侮辱我这个人!” “就是。思源虽然是下等成绩,但他武功好,往后上阵杀敌,能立大功。” 说话的是陆思源的好友张祥平。 方珍平道:“是是是,天文地理都不及格,路都找不到。” 陆思源大怒,拉着张祥平就走。 “别和他争,走!” “思源,你不是要等人吗?” “我们到外面等。” 两人出学舍,在雪地里站了不多时,只见闻佛生快步赶过来,向他们招了招手。 “怎么站在外面?” “智略社的都是些傻缺,学人在里面讨论时事,懒得听他们胡说。”陆思源叹道:“啊,我好羡慕你能进辽东军武堂。” “那你就好好读书啊。”闻佛生道。 “我有好好读啊。” “东西拿到了吗?” 陆思源点头,道:“拿到了!” “给我。” “到了再给,你得带我们去才行。” 张祥平大步跟上他们,问道:“我们去哪?” “嘿,了不起的地方。”陆思源笑了一下,道:“辽东军武堂的学生们结的社,可不是我们学堂那些蠢材能比的,让你惊掉下巴。” “骑马走。” 前方有闻佛生的同伴牵着几匹马等在学堂外,几个年轻人打过招呼,一道出了城,走过结冰的松花江。 雪地里有个小小的营地。 “这是什么?” “我们扎的营。” “大开眼界。”陆思源跟着进了营地,只见几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坐在火堆旁。 他连忙拱手,道:“哥哥们,小弟陆思源,今年就考辽东军武堂,往后战场上都是同袍。” “考上再说。” 气氛肃杀,一个年轻人澹澹应了一句,头也不抬,正在往小腿绑带里装小匕首。 陆思源不怒反喜,拉了拉张祥平道:“你看,军武堂就是不一样。” “佛生,东西拿到了?” “拿到了。”闻佛生道:“都过来。” 众人便凑到火堆旁。 陆思源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来,道:“这是我从书房偷的。” “我……” 张祥平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闭嘴。” 闻佛生接过那图纸,道:“你们看,辽东军上次追杀这支贼匪到南边的山脉失去了踪迹,可见他们就是躲进了那些靺鞨人的部落里……” 辽东刚刚平定五年,境内没有了大股的敌人。但却还有一些乃颜余部、高丽余孽藏在长白山脉之间…活动,人数虽不多,但辽东地广人稀,官军并不好追剿。 近年来,甚至还有东瀛武士听说长白山是叛唐者的乐土,特地漂洋过海而来。 “这批贼匪为首者名叫金煊,乃是原高丽重臣金浚之子。柳家曾与林衍一起杀死权臣崔竩。但后来林衍叛了高丽王氏,金浚全家便被流放到……海东路归入疆域之时,这厮就是因为流放在外而逃脱。” “金煊逃到长白山以后,聚集了一些三别抄的逃兵、乃颜的蒙古逃兵,常常劫掠军需。三个月前,他们在沉阳袭击了辎重,杀了官军八十七人,辽东军府震怒,命大军加剿。端了金煊的老窝,却让金煊逃了。” “现在我们已经摸清楚了,金煊一共七人,就藏在拉林河一带。” 张祥平问道:“为何不告诉官军?” “说过了。”闻佛生道:“大将军出征额尔古纳河了,城中守将不愿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就是。”陆思源道:“长白山里多的是匪,城里的守军就不爱去剿他们,大炮打蚊子。给我们这些军武堂的俊才们练手,正好。” “走吧,阿里卢浑,你带路。” “好。” 阿里卢浑是个女真人,有个汉名叫李儒风,说话举止已与汉人无异。偏是军武堂学子都觉得他这长相配不上李儒风这名字,总叫他的女真名。 “你们两个,要去的话,里面披个内甲……” ~~ 一行十五人就这样往夜色中的山林赶去。 军武堂学生们的装备极多,马匹、耐燃的小火把、内甲、弓箭、弩一应俱全,闻佛生腰间还挂了两个手雷,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摸来的。 走了一夜到了山林之中,他们留了一人守夜,其余人就用睡袋宿在雪地里。 歇了三个时辰之后天光一亮,众人便继续前行。 穷山恶水,漫天大雪。 好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位于森林深处的小小部落。 “还在深山里。” 李儒风低声道:“我听人说的是,靺鞨人把那几个陌生人安置在寨子后面,猎人住的小屋。” 闻佛生不愿惊动靺鞨人,道:“绕过去。” 又走了挺远一段路,前方的深林里果然有一座木屋。 “娘的,狗匪藏得真深。” “歇着,体力恢复了动手。” 都是艺高人胆大的年轻人,但闻佛生还是非常慎重,趴在树干后抬着望筒往那木屋里看去,很快便看到火光亮起。 “不对,人数不对。” 李儒风道:“靺鞨部落的孩子与我说的,只有七个陌生人。” “都过了半个月,他们还有人来。” “不超过二十个,我们没问题。” “十……十五,木屋里有十八个。” “动手吧。”陆思源催促道。 闻佛生喃喃道:“他们这么多人聚集在冰州城外,想做什么?” “事情比我们想的严重。” “动手吗?” “先探清楚他们想要做什么……” “有人过来了。” “隐匿。” “后面也有人来了……很多人,不止靺鞨部落。” “填装弩箭。”闻佛生低声道,语气已与之前完全不同,“准备动手。” 陆思源终于感到气氛不对。 这次已经不是辽东军武堂的试炼。 忽然。 “什么人?!” 前方一声大喝。 “动手!” “嗖嗖嗖嗖……” 闻佛生从腰间解下一枚手雷,冲着小屋冲去,同时抬手射杀一名匪贼。 冲到近处,他抛出手雷,就地一滚。 “轰!” 一时之间各种声音都有。 “哈穆!” “西八。” “死内洗奈!” “额秀特……” 陆思源已吓懵了,而远处已能听到高丽语和女真语的呼喝,那些匪贼说的是“唐军发现我们了。” 但过了一会儿之后,那些匪贼便发现了端倪。 “没有铳响,没有铳响,不是唐军主力,只是小股的探子。” “杀了他们再去抢掠冰州……” 陆思源大惊,忙拉过身边一个军武堂的学生,道:“他们准备抢冰州城。” “知道,赵甲,我掩护你,你回去报信。” “嗯。” “阿里泸浑,右边,掩护赵甲走。” 陆思源目光看去,已有些怀疑李儒风,因为这个女真人给的消息是错的,才导致他们陷入这样的绝境……不对,如果不是被他们撞见,只怕这群匪贼还要劫掠冰州。 他们是怎么来的? 有一部分是倭寇,那是从海参港登陆的吗?不知道,其实真的没学好季风,该死。 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闪而过,陆思源深吸一口气,专注在战场上。 他抬起手中的弩,瞄向远处一个匪贼。 “嗖”地一下,第一下没中。 匪贼已经围上来了,竟有上百人之多。 这是趁着辽东军北征,聚集起的一窝大匪。 “噗噗噗……” 不断有匪贼倒下,终于,有个军武堂的学生倒下。 陆思源只觉心都抽搐了一下。 前方已有人向他扑来,他抬起弩,将对方射杀。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 他父亲常说,不希望他再当武人,不希望他再上战场。往日没有体会,直到此时才明白。 有鲜血泼到他脸上。 李儒风噼倒了一个冲过来的匪贼,喝道:“往树林里走。” 陆思源也拿出刀来,向北面的闻佛生喊道:“走啊!” 一刀噼退一个匪贼,他拉着张祥平往后退。 “噗。” 张祥平倒也不窝囊,也用弩箭射杀了一个匪贼。 但终究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十六岁少年,动作还是笨拙。 越来越多的匪贼追上来。 混乱中,他们与闻佛生失散了。 其后,又有两个军武堂的学生被噼倒。 李儒风很是勇勐,一直在断后,但也被噼了两刀,重伤踉跄。 “走!” 终于,他们找到了马匹。 陆思源回过头,抬弩,射杀了追得最近的一人,扶着李儒风上马。 他也飞快翻身上马,拍马便走。 “嗖!” 忽然一声响,陆思源回过头看去,只见张祥平已被一箭射落马下。 “祥平!” 一瞬间,陆思源的泪水夺眶而出,勒马便要回去。 李儒风却一扯他的缰绳。 身后,匪贼继续追过来。 ~~ “咴!” 马惊,其后是一声重响,陆思源摔在地上,转头看去,前方有条绊马索。 李儒风也摔下马了,留下满地的血,昏厥过去。 陆思源上前一探,他还有鼻息,遂拼命将他拉到旁边的树从里。 然而不远处已传来了呼喝。 “在那边!” “娘的。” 陆思源骂了一句,握紧了刀,深吸两口气,起身,躲在树干后,准备与那些追过来的匪贼拼了。 “簌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死内洗奈!” “啊!” “砰,砰……” 夜色中,有人冲着那些匪贼开了几铳。 陆思源转头看去,只见有数十道身影迅速冲过来,其中一人手持大刀,舞得龙飞凤舞,倾刻间便斩倒数个匪徒。 待这人赶到近处,陆思源定眼一看,不由惊呆了。 “娘……娘亲?” 王翠收了刀,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上前,“啪”地就给了儿子一巴掌。 陆思源“哇”地一下便大哭出来。 “娘亲,我害死了祥平!呜呜呜……” ~~ 冰州城。 时任辽东路提学副使的闻道生被匆匆被唤到府署。 “看你二弟做的好事?!六人因此丧命,三人重伤,其余各个带伤,他担得起吗?!” 闻道生拾起那文书一看,脸色已是煞白,失望地摇了摇头,道:“该打杀的顽徒……请制府秉公处置我绝不为他求情!” 良久,公房中响起一声叹息。 “真说起来,这几日节假,他们并非偷跑出去。撞破匪贼偷袭冰州城的阴谋,杀敌三十七人。论起来,是有功的……” 闻道生道:“制府不可姑息这顽徒,请重罚!” “我是为了姑息他吗?!” 又是一本册子被砸出来。 “要让我给死去的那些生员记过不记功?他们的家人如何看待?!娘的,给老子捅这么大的篓子!” 闻道生惭愧不已,不敢说话。 “功是功,罪是罪,此事自会交有司审理,估计他的功名难保。我召你来想说的是,这些都是年轻人,往后的栋梁,犯错不可耻,得让他们知错。” “是,制府放心,我一定教训他们。” “去吧。” ~~ 陆思源垂头丧气地走在冰面上,看着一旁的闻佛生。 闻佛生也受了伤,却不肯要人搀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显得颇为倔强。 前方,有个衣衫单薄的书生站在那。 待队伍走近了,闻佛生见了这书生,便停下脚步,喃喃道:“大哥。” 闻道生走上前。 “啪!” 一巴掌抽在了闻佛生的脸上。 陆思源站在一旁,拼命噙着泪水,只觉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疼。 “你们觉得自己有本事对吧?”闻道生说道:“这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散落着的凶悍之辈有千千万万,来,你们就凭你们的双手去把他们都杀光。” “大哥……” “去啊!”闻道生大喝道:“正好,朝廷耗费无数钱粮开垦辽东、诸将士与同僚冒着这风雪戍守这苦寒之地,便是担心京畿防线单薄而边民凶顽,往后再起祸乱。有你等这般勇士将他们斩尽杀绝,从此辽东寸草不生,正好永绝后患!” “大哥,我错了。” 陆思源也用力抹着眼泪。 闻道生叹惜了一声,终于放柔了语气。 “王师征伐天下,在你等看来,是好战好杀伐、是穷兵黩武吗?可你等若肯认真揣摩朝廷之意图,便该知如今诸般征战,为的实则是‘太平’二字,开疆扩土教化边民求的是长治久安。”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指远处的雪原,再问道:“那些匪贼为何逃到长白山?为何不去开平、不去长安、不去临安?为何连开城、平安他们都待不下去?因为越是繁盛、越是文明之地,这些野蛮、愚昧者越没有生存的空间。所以,我们才要来辽东。看看我们建的城池,看看城头上的火炮,再想想官兵能那么快去救你们,匪贼真的能抢掠得了冰州城吗?我们不会放下杀人的技能,但我们过来不是为了杀戮而杀戮,更别提还有你们身边本不该牺牲的同窗……” 话到这里,陆思源再次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对于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 建统三十三年,延边。 官道边,有几个十多岁的少年远远看到车马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敢问是新任的提学官到了吗?” 陆思源下了马车,道:“不错。” “那提学官在马车里吗?” “不,马车里只有书。”陆思源道,“提学官在这里。” “真的?这么年轻的提学官?” “只要学问深,年轻与否重要吗?”陆思源笑道:“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各族少年们摇头晃脑一起诵读起来,其中一名小童大声道:“我们也会背。对了,府学的先生们就在那里准备迎提学官,我们是先跑过来的。” ~~ 辽东衙署,正有两个官员聊起延边府提学的任命之事。 “咦,陆大将军的儿子竟不上战场了?” “我在军中参谋,曾听陆大将军追杀乃颜时说过一句话。” “哦?” “最好能把所有仗都打完,免得子孙后代还要打仗。” “大将军怕是想得简单了。” “也许吧,但陆提学上任时也说了一句话。” “愿闻其详。” “打仗也好、教书也好,一代人做一代事,都是为了后来人的安稳太平。” 番外篇·西藩(为盟主拉撒路加更) 建统十七年,伊犁河畔。 十余匹快马从草原上奔驰而过,策马在最前的则是一对少年男女。 策马的少年身材高大,一身蒙古贵族打扮,面容英挺,鼻梁高挑,便还是偏向汉家男儿的长相。 他双手松开缰绳,一边策马一边张弓,“嗖”地一箭射中了远处奔逃的猎物。 蒙古少女却已从他身边驰骋而过,嘴里喊道:“我要猎只更大的猎物。” “娜穆尔。”李长绥连忙喊她,道:“已经太远了,回去吧。” “不回。”娜穆尔回过头,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手腕上的银铃晃动,“有本事你追上我。” 李长绥被激起了好胜之心,赶马而上。 两人胯下的皆是良驹,越跑越快,渐渐将身后的侍从甩开。 “殿下!” 有骑士奋力赶马,却只能眼看着前方一对少年男女不见了身影,又赶了一段路,竟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身影。 阿克牙孜河上游是一个山谷。 天很蓝,草很青,山谷静谧。 “吁。” 李长绥终于拉住了娜穆尔胯下马匹的缰绳,道:“我们不能再跑了。” “那好吧。” 娜穆尔在马鞍上一撑,很灵巧地便跃下了马匹,捋着头发,笑道:“我要让我的马匹歇歇,你下来,我们到那边饮马。” 李长绥无奈,叹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她后面,道:“我跟着你胡闹,回去又要被先生教训。” “你会是草原上的可汗,为什么要怕他?” “因为他是我先生。” “但他们规矩好多,像我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先生说了,没有约束的自由不是真的自由。” “又是先生说。” 娜穆尔又笑起来,像是在嘲笑李长绥,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别动我。”李长绥不喜欢她这个举动,挣开她的手,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娜穆尔“哼”了一声,在河边坐下,向他招了招手。 “坐一会呀,回去不是还要做功课吗?” 李长绥不由长吐一口气,在草原上坐下,伸了个懒腰,确实不想做功课。 风吹来很舒服,带着青草的香味,不像营地里永远是马粪的气味。 他坐了一会,仰面躺下,看着蓝蓝的天,喃喃道:“我有些记不清长安是什么样的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娜穆尔在他身边躺下,侧身看着他的脸庞。 “不知道。”李长绥鼓了鼓腮帮子,问道:“你不是要打猎吗?快去,我等你带猎物回来。” “诶。” “嗯?” 李长绥转过头,便感到柔柔的唇贴在了嘴上。 好一会,他才喘过气来,喃喃道:“你是我表姐……而且我们还小。” “别听他们的。”娜穆尔搂着他的脖子,凑得很近,低声道:“我们是夫妻。” 她不同于别的蒙古女子,她身上有股清香。 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气。 李长绥心中不安,但确实感到很……感到很好。 两人都是十四岁的年纪,什么都没经历过,却又什么都隐隐懂得,一朝纠缠起来都是如同触电一般。 只是吻便吻了许久。 这是李长绥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觉,他沉浸其中,许多事都忘了。 “……” 河水静静流淌,从天亮到黄昏,再到黑夜。许久之后,互相依偎着的少年男女才终于舍得穿好衣服离开。离开这片河谷。 ~~ 建统十八年。 因与金帐汗国的战事推进、以及唐朝廷的催促,察合台汗国的汗廷向西迁,迁到了斋桑湖畔。 斋桑湖位于阿尔泰山脉和塔尔巴哈台山脉之间的凹地。 阿勒泰山上的冰川融水汇入额尔齐斯河,流经此地,在峡谷中形成了绿松石般的巨大湖泊。有森林、草甸、繁花。 十月,廉希宪统兵路过,吴泽设酒款待,席间深深叹惜。 “到草原八年,殿下还是胡化了啊。好在他最听廉公的话,请廉公务必劝劝他。” 廉希宪却摇了摇头,道:“何谓胡化?” 吴泽不知从何说起,道:“如今殿下与他表姐意笃情深,言行举止愈发像蒙人了。” 廉希宪笑道:“小夫妻意笃情深,宴上便看得出来。但意笃情深可不算胡化,中原多的是恩爱夫妻。” “廉公分明知晓学生在说什么。” 廉希宪紧了紧身上厚厚的棉衣,“塞北严寒,今日殿下穿的是狐裘吧?” “是。” “如今西域的棉花种植已渐有成效,许多蒙人、维人都穿着棉衣,可是汉化了?” “自然。” “可棉花原也不是中州产物啊?前朝以前,我们只有‘绵’字,而没有带木字旁的‘棉’字。”廉希宪道:“冷了穿衣,用物而已,你愿意看到的便说是汉化,不愿看到的便说是胡化,不可取。” 吴泽表情认真起来,问道:“廉公何苦与学生说笑?我说的是殿下的言行。” “少年人到这个年纪,难以管束,岂非正常?”廉希宪道:“殿下七岁到西域,八年长于蒙人之间,言行像他们,何奇之有?倒是我今日见到的若是个穿圆领襕袍、开口‘之乎者也’的殿下,那才叫奇事。” “廉公就不担心吗?” “我是劝你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也莫给殿下太大压力。” “如何能不忧?”吴泽道:“兀鲁忽乃就是故意要把殿下变成一个蒙古人……” 廉希宪道:“你只看到殿下的改变,却没看到这整个西域汗国的改变。” 吴泽一愣。 廉希宪抬手一指,道:“且看,你我今日吃的什么?” “大……大盘鸡。” “鸡肉、土豆、辣椒。”廉希宪抬起了手中的筷子,道:“还有来自川蜀的粉皮,来自关中的面。” 吴泽哑然失笑,道:“廉公太会安慰人了。” “你只盯着殿下一人,于是觉得他早早娶了表姐是胡化,穿蒙古服、说蒙古话是胡化。但记住,改变一个人的行为很快,难的是改变四海八方,教化万民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没那么快。如今我们在西域种土豆,他们在辽北种玉米,一年才能播几次种子?但种子既然种下去了,早晚有发芽的一日。” 吴泽若有所思。 廉希宪拍了拍他的肩,最后道:“融合是相互的,各族习俗皆有好有坏,重要的是教殿下的仁义礼智信不丢就好。教化西域,你不能指望只教导一个殿下就好。总而言之一句话,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多谢廉公点拨,学生明白了。” 一番长谈,吴泽确实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作为未来安西王府的王相,他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治理上,教牧民耕地、筹备在斋桑湖建城…… ~~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建统二十六年。 一座城池已在斋桑湖畔拔地而起。 不仅是往来的商旅、居住于此的汉人,还有越来越多的牧民与汗国的贵族们迁入了城中。 唯独察合台汗国的可敦兀鲁忽乃还是喜欢住在湖边的帐篷里。 但在这一年五月初五,连她也到了弥留之际…… 大帐外已跪倒了许多人。 帐中,兀鲁忽乃正在交代着后事。 “记住,丝绸之路是汗国的基石,没有了绿州与贸易,汗国就将不复存在。只有击败金帐汗国、伊尔汗国,我们才能繁盛……” “孙儿必定斩下秃剌不花、贴古迭儿的头颅,打通商道。” 李长绥以他流利的蒙古语应着。 “我知道在我死之后你会改变这个汗国,对此我已无能为力,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把王位传给你与阿坦娜穆尔的孩子。”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眼神愈发黯淡,喃喃道:“我这辈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汗位。” “孙儿答应祖母。” “记住……你能比你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更早得到封地,不是李瑕给你的,是我留给你的……” “祖母放心,孙儿铭记于心。” 李长绥等了很久,没听到兀鲁忽乃再说话,抬头看去,只见她已没了气息。 他从小就是由兀鲁忽乃亲手抚养长大,此时不由悲切万分,大哭不已。 大帐中唯有娜穆尔能安抚他,紧紧搂着他,道:“祖母被长生天带走了……” 不论如何,当披着白袍的李长绥走出大帐,他已是察合台汗国新的可汗。 他将担负无数子民。 …… 五月十三日,斋桑城,王宫。 “我已上表到长安,请陛下册封我为安西王。” 李长绥坐在王位上缓缓说着,语气平静。 娜穆尔听了却是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察合台汗国将不复存在,从此只有大唐的西域藩王……” “不,祖母才走七天,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祖母曾答应我父皇的。”李长绥道:“这是十六年前她把我接来的条件,如今只是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 娜穆尔摇头,上前搂住李长绥,道:“可是你不想的,对不对?你不想当什么藩王,你想当大汗,独一无二的汗。” “娜穆尔,这与我想不想无关。”李长绥道:“我怎么想从来就不重要,一切早就已经注定了。” “不……” “我只坐上汗位七天,就是在这七天里我才意识到我父皇有多强大。我们一旦失去唐军的支援,要不了两年,金帐汗国的铁蹄就能踏破我们的王城。更不用提背叛大唐的下场。” 李长绥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低声喃喃道:“所以他才将我丢到这里,从不在乎我。因为只需要以我的血脉,使察合台汗国平稳地划归治下就可以。” “你早就计划好的吗?”娜穆尔哭着问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祖母,一登上汗位就背叛了察合台汗国,十六年的感情就比不上一个孝字吗?” “比不了的是万万人的大国国力,比不了的是数千年的礼义传承,懂吗?我既做上这个位置,还能如何?与大唐开战吗?” 娜穆尔大哭不已。 但不论如何,她改变不了察合台汗国的消亡…… 半年后,唐天子册封安西王的诏书抵达,随之而来的还有丰厚的赏赐。 出任安西王相的吴泽传告王城,将在额尔齐斯河兴修水利,于是满城欢呼。 怀念汗国的人有,但很少。 是夜,李长绥抚着娜穆尔的脸,道:“娜穆尔,我希望这个冬天没有牧民会饿死、冻死在斋桑城内外,我们有更多的粮食、食物,从海外运来的炭火能沿河西走廊送到斋桑城,西域刊印的报纸上的内容只比兰州晚半个月……这都是大势所趋,你我阻拦不了的,你我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 “大王。”娜穆尔有些不安,搂住了李长绥的腰,道:“至少答应我,让我们的孩子成为世子,你答应过祖母的……” ~~ 建统三十六年。 姚燧以大司农副丞、翰林学士,兼任安西宣慰使,抵达斋桑城。 到任一个月之后,姚燧才与吴泽有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 “陛下让我问吴相公一句,他若有意将高昌、哈密等地划为州县治之,如何?” 吴泽默然许久,叹惜一声,问道:“为何如此之急?” “陛下不希望西域藩王之势过大。”姚燧道:“你也知道,陛下考虑的是后世安稳,而非父子情意。” 吴泽点点头,道:“此事需权衡的太多,待我全盘考量之后拟封折子吧。” “还有一事。”姚燧道:“安西王请求册封王长子为世子,朝堂上却有些声音。” “什么?” “听说安西王的三位侧妃都是汉女,皆有诞下王子。王相以为可有适合为世子的人选?” 吴泽迟疑了许久,问道:“端甫兄这次来,还未见过王长子吧?” “确实还未曾拜会。”姚燧道:“我听说,王后对朝廷多有怨言。” 吴泽想了想,问道:“端甫兄可愿与我去趟府学?” “哦?斋桑城还有府学。” “早年间,廉公初任长安,第一件事便是请大儒许鲁斋公提举京兆府学,故而廉公能得陛下信重。我虽不才,愿效仿此举,因此建斋桑城之后第一个建的便是学堂。” 姚燧正是许衡的弟子,听了之后当然是连连点头,道:“吴相此举功在后世啊。” 说罢,他还叹息了一声,道:“这二十多年来,为兴北方文教,连朝廷也是费了大力气,先是迁都,每年还从国库调拨十分之一的税赋用于文教。” “是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文教尤其不易啊。” 两人边走边说,姚燧道:“蒙人以武力征服诸国,不过数十年分崩离析。可见,唯有以文教征服四夷,方为长久之道。然武力征服易,而文教征服难啊。” “循序渐进。”吴泽看着远处的天空,想着自己在西陲二十余年的经历,喃喃道:“仓禀实而知荣辱,衣食足而知礼节……” 府学就建在城北,并不完全是汉式的建筑风格,而是融合了当地的一些风格。 如影壁上画彩绘,顶上有许多的花卉图案,前院两侧长满了葡萄藤。 有读书声从远处传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吴泽抬了抬手,请姚燧往学堂走去,两人便站在窗外看这些生员读书。 堂中有七十多名少年,衣衫各异,各族都有。 吴泽退了两步,低声道:“人数虽少,建成这府学却不容易,尤其是先生难找。安西王便让诸王子的老师到府学援业。” “诸王子的老师?” “换言之,城中孩子若有心向学,申请后便可与王子一道读书。” 姚燧倒是没有想到。 吴泽又道:“你可辨认得出哪位是王长子?” “可是前排那位身着锦衣的少年郎?长得偏像蒙古人些。” “三排穿襕衫那位。” 姚燧目光一凝,略有些讶异。 吴泽道:“王长子虽有蒙古血脉,但自幼读圣贤书,彬彬有礼,谈吐儒雅,更甚于安西王年少时。” “我未曾想到……” “可见,这些年来,大唐确实是富强了。” 吴泽抬手请了一下,与姚燧走远了些,以免打扰到那些生员上课。 “这些年我在西域更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仅是大力兴农、通商,使百姓衣食无忧、国库充实,此为富,还有驱北虏、吞高丽、灭东瀛、战西陲的武功,威震四邦,此为强。故而,王后的态度也得慢慢改变。” 他压低了些声音,道:“因为王后很清楚,她若不变,那就变她。” 姚燧笑了笑。 吴泽也自嘲地笑了起来,道:“说来好笑,初来那些年,真的很担忧。但渐渐地,反而开始能体会到国家富强之后万邦来朝的感觉,着实是……很好。” “开国不过三十载。”姚燧道:“这富强的滋味还只能算是初尝啊。” 说话间,两人登上了府学中的高台。 目光看去,斋桑湖的湖面青翠欲滴,比绿松石还要透亮,美得让人窒息。 美景当前,吴泽不由想到只要能让此湖永为大唐疆域,自己便无悔这一辈子以及子孙后代都耗在西域…… 为盟主“拉撒路”加更,感谢盟主打赏~~另外,能写的番外应该不多了,先作个预告~~后面要是有没加更到的盟主,我单独感谢吧~~ (本章完) 番外篇·萌芽(为盟主两手插袋谁都不爱加更) 建统四年,长安。 “不好,要迟到。” 天刚刚亮,江苍匆匆跑出家门,向长安格物院的方向跑去。 跑过街巷处的一间茶楼,只见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听报听报,我们连夜从开封取的大唐时报到了,比长安报社发报还快半个时辰!”有茶博士站在二楼喊道:“要听报的这边付了茶资,待老夫读报。” “快报快报!” 江苍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提前将今日的大新闻剧透掉。 “王师已取保州,恢复中原指日可待!” 他就是看不惯这茶楼连座位都不够了,偏还要买茶听报,站着喝茶不成? “这小后生!” 果然,茶楼老板气得跳脚,当即便追了出来。 如今王师北伐,同一个新闻传出来让各路刊印,肯定是有时间差的,不少商人便借此赚钱。他也是花了一点钱买回来的消息,不想却被这小子搅了。 好在,大部分茶客都没因此而走掉。 江苍回头看了一眼,得意不已。 这年他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家满门都是高官,父亲是京兆尹,长姐刚迁为三司副使,姐夫任工部侍郎。他还有个义姐乃是贤妃,至于义姐夫,自然是当朝天子了。 就这般家世,此时他却是一身青衫,身后也不带随从。 没走多久,前方有个风尘仆仆的女子正背着行囊站在街边,四处环顾。因与江苍对到了眼神,便上前问道:“这位郎君,那边是在做什么?” “听报。” 那女子没听懂,又问道:“那是什么?” 江苍急着赶路,匆匆答了一句便想走开,但转头一看,却发现她那满是尘土的脸……其实很好看。 是北方少见到的美貌。 江苍便没方才那般轻佻了,问道:“听你口音,是川蜀来的?” “是,小女祖籍是川蜀井研。” “这么巧,我母亲也是井研人,但我从小是在叙州长大。” “小女在江州长大,因遇到荒年,逃荒回了川蜀,后来听说唯一的亲人到长安来了,因此来寻亲。盘缠快用完了,想找个事做。不知那边在做什么?” “那是这两年兴起的营生,读报人。不用别的技能,只要识字,每日给人读报就能赚不少的钱。哦,也搜集历年报纸,给一些消息闭塞的或是到关中的人读,有人也会冲着上面的连载故事找他们,买上一壶茶再付二十文,便能听一个时辰。” “只要识字便能做?”那女子眼神一亮。 江苍道:“你若识字,多的是事做。怪了,来了个才女,应该在城门口就被聘走才对。” “许是我进城太早?” 江苍目光看去,见她笑起来眼睛微弯,很是漂亮。 他也跟着笑,抬手一指,道:“你从这条街往西走,就能看到招文吏、先生、帐房的棚子,有官府的,也有别的什么商铺。” “好,多谢小郎君。” 江苍继续向长安格物院走,忽有些懊恼。 也不知是懊恼因搭理这女子而耽误了时间,还是懊恼方才没问她住处。 但他今日有颇重要的事要到格物院,因此拍了拍脑袋,继续往前赶。 “咚。” 钟声响起,格物院的公房中,众人已各自开始做手头上的事。 如今军械坊、武研院等衙门已从格物院中分出去,这边研究的学术技艺已多偏向于民用。 江苍资历浅,还只能在格物院的外三院任事。 他走进公房,只见一张大案上放着个两轮车,两个年轻人正在埋头调整着上面的链条。 “你们都看报了吗?” “看了,显然,等不到我们把两轮车造出来,王师就要打败蒙元。” 江苍道:“你们还真指望将士们骑着你们造的这颠死人不偿命的东西穿越燕山,又不是没有能喂马的草料了。” “奇怪的是,我们始终没能找到这个橡胶。” 格物院有刊印一本册子,记载着许多发明、原理、材料,包括一些畅想,据说是陛下召集天下贤士一同商议而成书的,名为《未来格物方向图鉴》。 它是厚厚一本,里面有文字、有图画。 这些年来,格物院实现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证明上面的内容有些是可以实现的,因此常常能成为他们的指导。 江苍探头看了一眼,道:“材料篇第十页,橡胶,取自海外某地某树,软而韧。” 不是他不记得,而是上面就是这么写的。 “你都背得下。” “嗯。”江苍又问道:“你们都看报了吗?” “说了,看过了。” “哈,你们看报只看头版不成?” “还有什么比格物更值得讨论的吗?” “呵呵。”江苍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翻到后页,点了点,摆在他们面前。 有同僚探头看了一眼,念了一句。 “‘学术之道在于百姓日用,而非仅限于圣贤’?时报还真是,每日都拿一版刊些无聊的议论呢。” 江苍恼道:“你都没看,怎知无聊?” “不能学以致用,尽日骂战,当然无聊。” “你看清楚,是前日那假道学先刊了他们的文章,这位……乐山居士才刊文反驳他们的。你们看,假道学自诩圣人,要规定天下愚夫愚妇的准则,乐山居士便以上天降中于民,本无不同,人人皆可读圣学反驳他们。” “好吧,我看看。” 江苍指点着,又道:“你看,假道学之前说妇人见短,不堪道学,当三步不离闺房,乐山居士便问他们,既三步不离闺房,又岂知不堪道学?再看这几句,‘譬江淮湖汉皆水,万紫千红皆春,则甲乙丙丁皆人也’,岂不振聋发聩?” “你投的?” “什么?” “你投的文章?” 江苍一愣,反问道:“不好吗?” “文采真差。要如何往这报上刊文,明日且看我来骂那些假道学……” “你们。” 有年长些的同僚转过头来,道:“做些有用的事吧?北伐当前,谁要看你等争辩?江苍,把运粮车改进的图纸给拿来。” “哦……” ~~ 半年后。 “‘学无贵贱,医学、农学、筹算、格物,皆治世之首,岂有杂学?’” 江苍仔细读着报纸,暗自道了一声“好”。 这一年来,他时常给长安各家报纸投文,与那些假道学们争论,渐渐也遇到不少观念相合之人,尤其是这个号“杵山先生”的,挥斥方遒,常常能说到他心坎上。 当然,如今北伐正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世人大多数并不关注报纸背面末版的一些学术争执。 屋外有人敲了敲门,江苍收起报纸,拿起一封公文,去曲池书院找李冶。 因李冶今日在曲池书院讲学。 这日,学堂里生员很多,但多是年纪较小的。因关中青年有很多都已赶赴北方战场。 江苍见过李冶,转身出去时却在廊下被人撞了一下。 “啊。” 对方手中一叠文书掉落在地上。 “是你?” 那是个女子,一见江苍便惊讶起来。 “你是?” “我刚到长安时,向你问过路。” “想起来了,你竟在这里做事?”江苍俯身替她拾起掉落的文书,道:“我姓江,单名苍,字青寥。” “号乐山?” “啊,你怎么知道?” “时报的一位长吏与我说过。” 那女子说着,接过江苍递来的文书,从里面拿出一叠纸稿递给他,笑道:“久仰了,乐山居士。” “你是……杵山先生?” 江苍又是惊讶,又是窃喜,一时有些失态。 ~~ 建统五年,春。 “她名叫沈惜,川蜀人,自幼随家到江州,博学多才……” “博学多才?”孙德彧听到这里,应道:“那要么是书香门第,要么就是青楼名伎,她是哪种?” “沈娘子卖艺不卖身的。” “哦。” “小道士,你别瞧不起人。因她有才,未出阁就自赎了。” “这般了得?”孙德彧倒是十分惊讶,道:“我怎么就瞧不起人了,我说什么了吗?你是与人辩道辩疯了是吧?” 江苍道:“一会她过来,你莫欺负她。” “美吗?” “嗯。” “那个,恕我直言,这样的小娘子不适合你江大衙内。”孙德彧理了理袖子,道:“不如引见给我吧。” “别闹,揍不死你。” 孙德彧遂摇头叹息,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长安城爱慕你的小娘子许多,莫寻个最能让江京尹发怒的,打断了你的腿。” “你这般一说。”江苍沉吟道:“她真是与众不同啊……来了。” 江苍遂迎了过去。 孙德彧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一个着男装的女子向这边快步赶过来,与江苍说说笑笑。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孙德彧,你叫他小道士就可以。” “孙道长好。” 江苍笑道:“说吧,今日难得休沐,去哪玩?” 孙德彧道:“我打算去长安城郊。” “为何?” “我掐指一算,一个时辰后要打雷下雨。” 江苍这才反应过来,问道:“你有办法弄到电了?” “试试。” 沈惜站在一旁,没有半点忸怩,仿佛与他们是多年好友一般,还向江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认为,电是能用的,问题在于怎么能控制电。” “控制电?” “小道士总有办法的。” “……” 孙德彧让人制作了许多风筝,在上面贴了小铁片,狂风起时,他把这些风筝都放飞,且将挂风筝的棉线接到他制作的各式各样的物件上,有奇怪的瓶子,有一团团的铁丝,有竹炭丝,甚至还有火药。 “小道士已经试过很多次了,但雷雨天不是常常能有。” 江苍与沈惜站在一旁,解释着前方的场景。 “大开眼界。”沈惜道:“我们为何不带伞?” “忘了。” 狂风吹来,沈惜显得很期盼,却道:“我好害怕,我们会被雷劈到吗?” “不会吧,应该不会……” 忽然,天边有闪电落下。 沈惜尖叫一声,一把拉住江苍的手。 “轰!” 一声雷响,大雨滂沱。 “跑开!” 孙德彧忽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江苍与沈惜跟着他跑,之后趴在地上。 只听身后“嘭”的一声响,泥水飞溅。 等三个年轻人再爬起来,已完全成了落汤鸡。 “哈。”孙德彧却是笑了一下,拍掌道:“我捉到了!我刚才捉到电了,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个屁。” “我看到了?”沈惜却很兴奋,道:“水瓶子里,白闪闪的,那就是能被控制的电吗?” “对,就是那个。”孙德彧重重一挥拳,很是高兴。 江苍不由一抹脸上的水,摇头笑起来。 沈惜也笑得很开心,紧紧搂着他的胳膊,自然而然的。 …… 但也就是在这一年夏天,时任京兆尹的江春将独子赶出了家门,而等江苍转身要走了,江春竟还能更加发怒。 “敢走?!我告诉你,你踏出这个门一步,我再没有你这个儿子!我……往后我所有的家产留给荻儿,你看看她,再看看你。” “你现在知道姐夫好,当年还不是反对。” “你,你个混帐!” ~~ 年底,王师北定燕云,班师回朝。 几个年轻人在李昭成家中聚会。 “给你引见一下,这是俞德宸,我也不知他在军情司中任何职,机密。你随我叫他木鱼就好。” 沈惜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见过俞兄。” 俞德宸拍了拍江苍的肩,道:“一转眼,连你都长这么大了?打算何时成亲?” “就明年。”江苍嘿嘿笑道:“正好战事结束了。” “那可未必。”李昭成道:“朝廷很可能是一鼓作气灭了赵宋。” 俞德宸听到这句话,稍微眯眼看了沈惜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唯有孙德彧留意到了师兄神情的变动。 宴后,师兄弟二人独处,孙德彧便问道:“师兄,有何不对吗?” “见到她之前听你说起,我便奇怪,如何有女子能是这般磊落大方的性情?” “有甚奇怪?”孙德彧道:“江荻也是这样啊。” 俞德宸脸色黯然了一下,道:“问题在于,沈惜是江南来的。” “你怀疑她是……” “还不好说,我去舆情司走一趟吧。若没事最好。” “哦。” 孙德彧由此开始担心起来。 ~~ 转眼到了建统六年,王师已在攻伐江南。 官府的报纸都增到了五类,时报、军报、农报、文报、商报,但江南攻城掠地的消息来得太快,往往难以细表。 于是越来越多的民间报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江苍、沈惜还在文报上发文,与世间的假道学们争论不休。 他们甚至开始抨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张民间男女可自主婚嫁,引得许多大儒盛怒。 只是天下一统在即,时人都在期待着这久违的大一统,这些报上的争论只限于那个小小的版面。 孙德彧一直忧心忡忡,担心沈惜是江南派来的细作。 但直等到临安朝廷投降的消息传来,舆情司都没有捉拿沈惜。 而就在这年十一月初六,江苍没能等到江春的谅解,却还是决定与沈惜成亲。 “她真不是细作吧?”孙德彧翻看着手中的请柬,道:“这么久了,若是细作,舆情司不会查不出来。” “此事越琢磨越蹊跷。”俞德宸道:“她与江苍的相识太巧,那些观念也……” “江荻说,江苍之所以有那些想法,是从小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可沈惜怎就同样生出那般想法?” “除非她故意附和,他是故意接近江苍的。” “哇,师兄你猜了这么多,也许全是错的。” “也许是舆情司太过无能。” 不论俞德宸如何说,到了初六,江苍与沈惜还是如期在他们的宅院里成了亲。 孙德彧喝完江苍的喜酒,到最后都没见舆情司来人。 “啊,师兄果然猜错了。” 孙德彧醉得趴在林子肩上,道:“林哥哥,你怎么能重用我师兄呢?他眼光不行的,不行……” ~~ 新房中,红烛摇晃。 江苍掀了盖头,坐在榻边,有些紧张。 “官人。” “嗯?” 沈惜犹豫着,道:“大姐让我不必告诉你,但……前些日子,舆情司找我谈过一次。” 江苍一愣。 “我确实是未出阁就赎身了,但不是自赎的。”沈惜低下头,道:“是宋廷官员赎的,他们让我北上,偷火器的图纸、打听朝廷的意图、收买朝廷的官员,但我什么都没做,我一开始是想接近你。你带我见小道士那次是我离武研院最近的一次。但那天……那天我握着你的手,是因为真的不想再回临安……我在长安,见到了你姐姐,见到了严相公,还有你,我很想要留下来。” 红烛照着江苍的脸,他似在发呆,没有回答。 沈惜有些紧张,道:“一开始,我是在故意附和你的观念。但你说‘人无贵贱’,说到我的心里,我……那时就真的仰慕于你。对不起,我不该瞒你,因为我很怕……” 她紧紧攥着红绸,害怕江苍生气而起身离开。 很久之后,江苍握住了她的手。 “我很小的时候就随在陛下身边,旁人都追随他建功立业,但我却更留意他闲聊时说的一些话,应该说是……思想。”江苍低声道:“认识你之前,我很孤独,他们都上战阵,仿佛我是懦夫。” “你不是懦夫,你也不会孤独,我相信总有一天世人会理解你的。” ~~ 建统二十六年,京城。 李瑕看着手中的辞呈,道:“朕本以为,你能任一届宰执。” “陛下缺的从不是能处理政务的宰执。”江苍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值壮年,长须翩翩,在殿下一揖到地,应道:“陛下神姿天纵,有无尽抱负,有无穷英略……” “说人话吧。” “如今这天下,有人守国,有人开疆,却少有人像臣这样从小就在琢磨陛下的思想,臣觉得陛下的思想是个宝藏。臣想游历天下,观察民俗,再回乡办报、写书,为后世将这个宝藏开采出来。” “那朕要不要把脑袋打开给你看看?” 江苍吓了一跳,道:“陛下一定是在与臣说笑。” “你确定格物院无你,不会有影响?” “陛下不可小瞧了年轻人的才智,臣已不能应付他们,才是臣告老的原因。” ~~ 建统三十九年,川蜀,庆符。 “卖报,卖报,最新的民学报,天花疫苗详解、新大陆物产介绍、符江书院扩招……” 骑着二轮车的妇人一边吆喝着一边驶过长街。 城门处,有老儒怒气冲冲地挥手大骂道:“江乐山在哪?老夫要与他当面辩论!” 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从城外采药回来,见此情形,绕道走开。 “吴伯清既然真来了,你不与他辩一辩?”沈惜问道。 江苍一手柱着拐杖,从容而行,道:“这些程朱理学的大家要的是世俗皆按他们的主张,那只要时人眼界开阔,思想百花齐放,他们便算输了,还辩什么?” “真理越辩越明嘛。” “你这老妇。”江苍笑了笑,最后道:“境界比我还高了。” “可见学无贵贱,只看用功于否。”沈惜道:“我比你用功,境界当然更高。” 夫妇俩就这样缓缓走进城中,那边吴伯清还在怒骂。 “江乐山,你宣扬异端,不怕被问罪抄家吗?” 沈惜便对江苍道:“他说我们宣扬异端呢。” “你知陛下是怎么和我说的吗?”江苍道:“他从不害怕开民智,相反,他相信只要不桎梏民间思想,我华夏必能永远屹立于世界之林。人之寿命有止尽时,社稷亦有止尽时,但传承无止尽,民强、思想强,国就强,世世代代。” 说到这里,他拐杖一指,又道:“所以当年我向陛下辞官时说,种土豆的人多,种思想的人少,得有人种……” 为盟主“两手插袋谁都不爱”加更,感谢盟主打赏~~ (本章完) 番外篇·遗老(为盟主户口他爹加更) 建统十九年,开封。 在城西南隅,有一个不大的宅院,乃是伊川郡夫人谢道清的住所。 庭院里草木稀疏,许是打理的人并不上心。 谢道清正坐在摇椅上,听着赵昰读报纸。 “……至七月三十日,伊贺十三郎及其同伙就擒,奈良县恢复了安宁。此次剿匪行动代表着本州路叛逆势力的彻底消亡,从此海商可放心前往本州路。” 赵昰读过,稍微休息了一下。 他身材瘦小,体弱多病。 好在官府从不克扣他的医药费用与该有的俸禄,终于是平安长到了十六岁。 “祖母,这版读完了。” “上次的报纸还说这些倭国忍者飞天遁地,两天又被官兵给剿了。”谢道清缓缓喃喃道:“你说,陛下的兵,真就无人能敌了吗?” “肯定不是倭国这些余孽能敌的。” 赵昰把报纸翻到背面,清了清嗓,道:“忍术介绍,西晋八王之乱后,有江南人为避兵祸,漂洋过海,辗转抵达东瀛,时倭民称之‘秦人’,秦人不仅教倭民纺织、水利等技艺,且教导倭民新乐、武艺,与孙子兵法相融合,遂为忍术……” “原来如此,连忍术也是我们这传过去的。”谢道清道:“这些倭人,这也是我们传的,那也是我们传的,就没一桩技艺是他们自己的。” “都划入疆域了,哪还有倭人啊。” “唉。” 谢道清深深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直过好一会,她终于忍不住,招手让赵昰俯耳过来,才道:“这要是我们大宋,多好啊。” 赵昰眼神一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道清也就是图一时嘴快,说过之后又后悔起来,道:“你啊,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继续读报吧。” “好。”赵昰再捧起报纸,却是愣了一下,迟迟不再读。 谢道清等了一会儿,不由开始催促起来。 “祖母,是……是有人倡议,要废除赵氏的封号,说……说税赋皆民脂民膏,岂可使百姓再供养无功于国之前朝遗老,陛下尚且俭朴……” 谢道清大怒,一把抢过报纸,偏是老花眼看不清。 “无功于国?老身决意归顺,使江南免于战火,功在万民,老身不俭朴吗?你看看这庭院。” “祖母,莫理会它,这杂闻报谁都能在上面说上几句,这又不是朝廷的诏书。” “一定又是那些新学社的祸害!祸害!”谢道清啐骂不已,“读书人中的败类!” 赵昰动了动嘴唇,有句话却不敢说。 因为,写这篇文章的,并不是什么倡导新学的学者,而是赵氏宗亲、如今名播天下的大书法家赵孟頫。 赵孟頫不仅在这报上刊了这样的文章,还赋了诗,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恩’。 事实上,大宋宗室有很多,但基本已没有前朝留下的爵位要继承,与平民无异。当然也能凭自己的才华、本领任官。 赵昰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位姨娘王氏主动弃了朝廷封给她的夫人封号,以示与前朝一刀两断,之后凭文采任了女官。 没多久,他名义上的母亲全氏也弃了田川郡夫人的封号,不知所踪。 这些年唯有谢道清与他,还守着过去的荣华不肯放下。 赵昰有时也会想,如果能舍了郡公的爵位,这辈子能活得更畅快些,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舍不得,这辈子有朝廷供养,衣食无忧,没什么不好的。 偏是有些人,总是眼红,想踩着他往上爬。 ~~ 建统二十年。 “老夫人临终前还有何愿望?” “请官府为我孙儿说一门亲事。” “这……好吧,此事我尽量办到。” 谢道清又喃喃道:“老身还想再听汪元量弹一曲琴。” 这个要求就让特意来为她送行的龙亭知县很为难了。 至于为何是他来? 因为开封知府不愿来。 “好吧,我派人去请,但他是否来,看他自己,老夫人稍候。” 谢道清道:“官府请人,岂有不来的?老身就这最后一个愿望了。” “是。” 龙亭知县不由觉得她没眼色,自己不过是出于礼节,代表朝廷来慰问两句,偏摊上这些事,还点名要如今最负盛名的琴师,他遂起身告辞。 谢道清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外面有琴声响起。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等到一曲弹罢,眼中神彩尽去,最后招过赵昰,道:“我走之后,你要安分守己……” “孙儿晓得。” “陛下宽仁,不会想到为难你……但怕的正是陛下完全忘了你,免不了有些人打你主意,你一定莫要惹事,凡事找官府。” “好。” 赵昰应了,再抬起头来,只见谢道清已经撒手人寰,遂恸哭起来。 屋外,一个老妇抱着琴站起身,向龙亭知县问道:“县尊,民女弹得怎么样?” “嗯,学得很快,你可以凭此谋生了,去领钱吧。” ~~ 次日。 “什么?想尽快成亲?” 龙亭知县正在安排为谢道清治丧,忽听赵昰说了一句,有些惊讶,道:“可伊川郡夫人才刚过世。” “祖母这两年一直在催知府,可知府始终拖着不肯办。”赵昰道:“我听人说,若要成亲,该在一个月之内办,否则孝期三年就不好办了?” “郡公,守不守孝,这习俗是民间自发的,朝廷并不干涉。当然,朝廷已不要求民间守孝,原则上提倡……” “那我一个月内成亲可以吗?” “本官是说,郡公年纪还小,再等三年也才二十。” “三年?能否请县尊尽快?” 龙亭知县不由暗道赵昰像他祖母一样没眼色。 现如今但凡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几个愿将女儿嫁到伊川郡公府的?每月用度又不是很多,如今民间还有人主张削掉其爵位,谁知哪天就要自食其力了。 也就是骗骗一些缅怀前朝的遗民,或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 但在自己治下,欣欣向荣,哪有这样的贫民?又凭甚帮他去骗? 这般一想,龙亭知县打定主意,暂不管赵昰这点破事。 然而,只过了一个月,他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赵昰成亲了?和什么人?” “与一个杨姓商人家的女儿,这是他为其请求封号的奏书,请知县代为呈递。” “他真不守孝?”龙亭知县沉吟道:“缅怀前朝的往往都是些死板之人,赵昰此举,会使这些遗老大失所望。他是故意的?为了表明自己忠于大唐?” “他哪有这些考量,想要女人而已。” “好吧,这杨氏是什么来头?” “去年才到开封做生意的东发商行杨大善人。” “捐了许多钱在黄河水利上的那位?” “正是。” 门外有人通传道:“知县,赵捕头求见。” “进来吧。” 很快,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便大步赶进堂中,正是新上任的捕头赵七。 “知县,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是个倭女。”赵七拱手道:“手脚处的绑痕可以推测她是被绑来的,我认为可以与之前两桩案子并案,必与开封的倭奴贩卖有关。” “你想怎么查?” “我听闻城北知时园住着一位张姓巨商,喜好倭女,收罗十余人,请知县允我去查。” “这……他该是与此案无关。” “卑职职责所在,请知县允我去查。” “唉,好吧,按规矩来。” ~~ 知时园。 “赵捕头请坐。” “谢张老板。” “称我十二郎即可,鄙人做生意,素来遵纪守法,不知何事让赵捕头登门?” “听闻张老板喜好倭女……” “诶,这般称呼多难听,你莫看不起本州路来的小娘子。” 赵七不由一滞,道:“好吧,敢问近一个月以来,张老板身边可有失踪的……小娘子?” “没有。我从杭州来时,带了十六人,现在依旧是十六人。” “哦?张老板养这般多小娘子为何?” “我爱看他们跳舞,犯法吗?” 赵七又问道:“不费钱吗?” 这一问,问得那张老板得意一笑。 “我的钱都是我亲手赚的,来路干净,依法纳税,你查。” “张老板言重了,我是捕头,只管杀人案。”赵七道:“不过,依朝廷律法,不允许蓄养奴婢。” “谁说是奴婢了,都是我聘来的舞师。” “我可否见见?” “好。” 这张老板竟也干脆,拍了拍手,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一大群倭女便跑进堂中来。 一时之间,满堂娇呼,吵得不成样子。 赵七听着那“呐呐呐”的声音,不由头疼,眯眼看了一眼,却见这些少女拥着张老板,各个欢喜,手脚上也毫无伤痕。 “张老板,还是让她们退下吧。” “呵。” 那张老板又拍了拍手,说了几句倭语。堂上便响起一连串失望的“咩”叫声,终于是都退了下去。 “张老板这些小娘子,都是从何处买的?”赵七问道。 “谁说是买的?聘的!” “何处聘的?” “我亲自到本州岛聘的。” 赵七道:“那张老板可知,开封城有谁在贩卖倭奴?” “我如何知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不做那生意,也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在龙亭县地界上出了人命就是不行。” 那张老板微微皱眉,终于开了口,道:“知道澉浦杨氏吗?” “不知。” “东海一带的海盗,早在蒙元还在时就投降过蒙元,劫掠东南沿海。大唐一统之后,海军连剿了杨氏海盗三次,如今已销声匿迹,但有传闻说,其首领杨发逃了,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大海商。” “杨发?” “我在东南,听说沿海制置府去年查走私,捣掉了杨发的生意,故而他有可能转移到开封了也未可知。” “张老板为何这么说?” “倭奴生意一直有人在做,但敢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多,一般都是海盗出身。你也知道,海上生意鱼龙混杂,这些人心狠手辣。你怕是镇不住,往上报吧,让府衙、省衙主持。” 赵七问道:“如何找到杨发?” “不知道,我是正经生意人,虽有点小爱好,却不与这等亡命之徒往来。再说了,我只是路过开封,小住几日罢了。” “好吧。”赵七起身,道:“多谢了,再会。” “最好是不要再会。” “那就请张老板遵纪守法。” ~~ 伊川郡公府。 “你嫁了我,往后都是好日子,我们每日看报、下棋、泛舟、煮茶,好不惬意。” “官人,那若有了孩子呢?” “孩子也能继承我的爵位。” “那……有很多个孩子呢?” 赵昰正抱着新婚妻子欢欣不已,一时却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的俸禄并不算多,真生了很多孩子的话,其实也是养不起的。 事实上,他的妻子出身富商之家,开支颇大。成亲没多久,赵昰便有些吃不消,只能让岳家接济。 他岳翁也大方,从不推脱,于是赵昰终于是体会到了奢侈的生活。 直到成婚一月后,杨氏请他帮娘家一个忙。 “父亲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嗯,他有一批扇子想运到太仓港,但被海关衙门刁难。他想与太仓市舶司副使赵时赏认识,接连几次请见,赵副使就是不肯见他。能不能请官人写一封信?” “我?” 赵昰讶道:“可我不认识赵时赏。” “他是大宋宗室,进士出身。宋亡时,他任官宣州,坚守不屈,直到收到祖母投降的诏书,才大哭而降。若说世上有人能让他破例一回,只有官人你。” “是吧?”赵昰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大面子,犹豫道:“那我就……写一封信?” “多谢官人。” 杨氏很开心,甜美一笑,马上便为赵昰研墨。 这感觉极好,赵昰不由沉醉其间…… ~~ 建统二十一年,六月十三日。 “哥哥,不好了!” “又出了何事?” “今日赵七查获了我们的一批货,还逮走了老六。” “什么?!”杨发大惊而起,“这小子什么来路,狗嘴咬着老子不放。” “查了,就是个穷鬼的儿子,上的不花钱的官学,当了五年捕快就升了捕头,许是龙亭知县的私生子。” 杨发冷笑,道:“难怪老子给这狗知县塞了十万贯他不收,死保赵七那条疯狗。” “哥哥,总不能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栽在这小泥田里,娘的,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小小的捕快。” “派批忍者做了这两只王八。” “好!三日后他会到黄河大坝慰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和劳工谈话,刺杀他不难,难的是怎么收场?” “简单,完事后再把那些忍者处理了,伪装成倭国余孽干的。” 六月十六日是个大雨天。 如杨发等人预料中一样,龙亭知县果然去了黄河大坝。 “老乡辛苦,我等做的是千年大计……” “噗。” 血在大雨中被冲刷在地。 有人惊呼起来。 “知县遇刺了!” “知县遇剌了!” “捉刺客……” 开封城中,一杆杆锄头追向那几个灵活的刺客。 刺客纵身一跃,跃入黄河。 很快,数百、数千劳工愤怒起来,团团围住了河岸,接连的“噗通”声起,追着跳进了黄河。 而在开封城中,有八个人正围着一人砍杀。 “他有内甲……”有人用倭语喊叫,叫声却戛然而止。 “噗。” “噗。” 赵七已浑身浴血,手中单刀不停挥动,“当”地将对面一人的倭刀劈断。 他精神一振,又连砍两人,夺路而走。 “快追!” 有人从巷子里出来,愤怒地大喊道。 他心里很清楚,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大案了,在这开封城杀一个知县,一旦走漏消息,让朝廷震怒,弄死他们这些人就像摁死蚂蚁。 然而,赵七那浑身浴血的身影已消失在大雨之中。 “完了,完了……” “快走!快告诉哥哥,失手了!得马上离开,出海,出海……” ~~ “我们要去哪里?这么大的雨。” “不知道,我们得马上走。” 赵昰不愿走,大喊道:“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去哪里。” “也许是占城,也许是更西,不知道,天下之大,总有去处。” “出了什么事?” 门外,一群人冲过来,根本不管赵昰的意愿,一把提起他瘦小的身子就走。 “别这样!我不能淋雨……” 马车跑得很快,径直出了城。 不多久,赵昰的岳父杨发领着数十人与他们汇合,往河港狂奔而去。 大雨其实让他们方便了很多,然而…… “砰!” 随着一声枪响,有人已栽在马下。 “官军!是官军!” 杨发大惊失措。 他平时狠辣,但对官军却真的害怕,当即便慌了神。 “快跑啊!” “砰!” “大盗杨发,还不就擒?!” 赵昰听着这些动静,已经摔在车厢里吓得六神无主。 忽然又听杨发大喊了一声。 “松下美子!保护我!” “嗐!勾修紧。” 车厢中,那平时娇俏可人的杨氏竟倏然冲了出去。 赵昰张了张嘴,只听得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把他的心都击碎了。 ~~ 建统三十二年,春。 开封城南,石府狱。 “嗒嗒嗒嗒……” 纺棉机发出整齐的响声,一匹匹棉布被卷好。 “赵昰。” 忽然有狱卒喊了一声,将正在纺棉的一个瘦小中年人喊了起来。 “我……我没做错什么。”赵昰应道。 “没说你做错什么了,你的减刑批了,跟我来吧。” “我能减刑了?”赵昰先是惊喜,其后却慌张起来,“松下三郎出去了又回来,说外面变化太快,他宁肯回来纺棉,我出去……能行吗?” “你和他比?他从小住的什么样地方,吃什么样东西?他觉得这里好,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 “今日河南提刑使就在,他亲自审理的我们这个牢房五年内的卷宗……你也认得他。” 赵昰讶然道:“我认得他?” 他其实不认得太多人。 尤其是十一年前,他写了很多信给一些曾经的大宋忠臣,害了不少原本忠于职守的官员。害人害己,因此被很多学者在报上痛骂。 从那以后,他真的失去了很多。 但当所有的价值都被那些人榨干了之后,他终于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走到公堂,只见一个神色严肃,脸上带着许多伤疤的红袍官员正坐在上首,堂中则是一排正在处理文书的官吏。 “见过巡案。” “赵昰,记得我吗?” 赵昰摇了摇头,应道:“不记得了。” “赵七,当年你被捕时我也在。” 赵七从官案后下来,亲自引着赵昰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问道:“你出去之后,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我会的很少。” “十多年间,天下变化很大,粮食增产,海贸繁荣,各种物产进来,又发明了各种东西,日新月异。”赵七道:“但你不用怕你不适应,盛世就要来了,活下去很容易,想想,你最擅长做什么?” “我会……纺棉?” “还有呢?” 赵昰想了想,道:“我弹琴弹得好,祖母喜欢听琴,我小时常常弹给她听。” “弹琴好啊,弹琴是如今很好的营生。”赵七笑道:“我这粗人就不会弹琴。” “可……可我是赵氏子孙。”赵昰道:“我不能侮……” “我也是赵氏子孙。” 赵七忽然严肃起来,语气铿锵地说了一句。 “看族谱,绍兴南渡之前我的血脉离皇位比你那一支还近,但我从不以此为荣。今我起于微末,披上公服的十八年间下保百姓、上报国家,凭的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披上这身绯红官服。我要让祖宗、后辈以我为傲。” 赵七言尽于此,说罢,挥手便让人将赵昰带了下去。 ~~ 建统三十九年。 开封城北,黄河大坝。 有人在岸边立了一个祠堂。 每年六月十六,百姓都会在这里纪念大坝修成,并祭奠殉职的龙亭知县。 排着队的人中,有人问道:“听说今日赵大师也会来弹琴?” “是啊,我是从苏州来的,为的就是听赵大师的琴音,听说他每年都会来黄河义演。” “那你知道为何吗?看到了那边的祠堂没有……” 黄河上,有一艘大船驶来,停泊在岸边。 “铮……” 有琴音响起,因周围有扩音器,能传得很远。 听琴的人们安静下来,有江南来的旅人十分诧异。 他们没有想到,这位赵氏遗子弹的竟不是靡靡之音,而是一首颇为大气的黄河谣。 有歌者高声跟着琴声唱和起来。 “谁谓黄河害?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谹谹如殷雷。” 琴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 歌声也越来越高,越来越振奋。 终于,铮铮弦鸣中,歌者们爆发出了大吼。 “谁谓黄河害?今使黄河哺盛世!” “轰!” 一声礼炮响起,黄河大坝的纪念典礼便开始了。 在船头表演的瘦小身影起身,向百姓们鞠了一躬,抱着琴离开。 他不过也只是这盛世芸芸众生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本章完) 番外篇·畅想(为盟主明日大雾加更) 建统二十年,开封,知时园。 有男装打扮的女管事走过水榭,听得有颇为欢快的乐曲声从前方传来。 那是一群俏丽婢女正在跳舞。 走进小亭,只见张弘毅半躺在软榻上,似已睡着了。 “阿郎。” “嗯?” “保州消息到了,贵妃随陛下出巡,今年不会回保州省亲……” 张弘毅“唔”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回松江去吧。” “但四位皇子公主会到保州祭祀。” “你怎不早说,确定吗?” “确定。” “那便准备一下,动身回保州吧。”张弘毅吩咐了一句,嘟囔道:“消息传递太不方便了,还要我亲自北上来等。” 他其实花费重金买了一本《未来格物方向图鉴》,用以判断往后的生意方向,也曾看到上面有种称之为“电话”的东西,但除了用途描述,并没有任何制造办法,在重版时被划到了“未来畅想”的分类里。 更离谱的畅想也有,但因太过离谱他并未放在心上。 张弘毅如今颇为在意的一件事是,有传言说一个名叫朱世杰的格物院官员在蒸汽机的工艺上取得了突破。 他很想要确定这个消息的真伪,因此听说朱世杰到开封找郭守敬求教便急急忙忙赶来,结果却扑了一场空。 眼看年节将近,这些生意上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回保州再说了。 ~~ 腊月十六,张弘毅抵达保州。 他这些年在海贸生意上赚了许多钱,在江南商界颇有地位。然而每每回到保州,依旧是没人将他当一回事。 张家大部分人不说是轻视商贾,也肯定是更尊重官员、学者。 在这种氛围中,张弘毅也不敢太狂妄,把华丽的白鹅绒服收起,乖乖穿上大棉袄,坐在同辈人的最末位。 凡是长辈见到他,都要摇摇手道上一句“沿海逐利之风愈演愈烈,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张弘毅每次都是笑笑,心想他们说的也没错,只是不同人有不同的活法。 到了腊月二十晚上,家中茶话,张弘毅哈欠连连,提前退了出来。 他过惯了红袖添香的日子,更爱看少女跳舞,不爱与老头子聊天,可能真是浸染了江南的奢靡风气吧。 “十二叔,一道走吧?” 有人跟了出来。 张弘毅转头看去,见是张家九房的长子张珪。 当年张弘范做了错误的选择,好在朝廷宽仁,罪不及子孙,没有追究张弘范的几个儿子。 但张珪活得显然远不如别的张家子弟。 “一道走吧。” 张弘毅拍了拍张珪的肩,两人一道出了二房的院子。 张家如今已分了家,包括张家大宅中也建起了院墙,分成了几个中等宅院。 这是在张柔过世之后,张弘略下的决定,可见他不愿树大招风。而在前些年张五郎挂帅征乃颜之后,张弘略便成了张家在朝中官位最高者。 现在各地的子弟纷纷赶回保州,为的就是等过几天张弘略带着皇子公主回来。 “公端如今在何处高就?”张弘毅问道。 张珪应道:“在辽东军中任副都统。” 张弘毅讶然,有些刮目相看。 他再定眼一看这侄子,才发现张珪其实身材矫健,确有大唐将士的威风气。 “没想到,你竟是年轻一辈最有出息的一个。” “不敢当。”张珪道:“只是军中赏罚严格,不敢不尽心。” 张弘毅笑了起来,道:“你们说话都有水平,我比不了。” “十二叔难得肯回保州,侄儿想多多亲近。” 张弘毅仔细打量了张珪一眼,问道:“你见过二殿下吗?” “他更喜欢大家唤他二郎。”张珪道:“不仅见过,我还曾与二郎是军中同袍。” “他……从过军?” “不仅是二郎。”张珪道:“太子也曾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只是旁人不知。” “真的?” “当然不是去危险的战场,历练罢了,都是用的化名,旁人不知。” 张弘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二郎为人如何?” “他可是姑母与陛下的儿子,十二叔以为呢?” “我以为?宫中诸殿下,哪位不是人中龙凤?” 张珪忽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与十二叔说句私语,仅说我见过的几位殿下,随意挑出一个在赵宋当皇帝,早把契丹、女真人犁庭扫穴了。” “是啊。” “可惜了二郎英才绝世。”张珪低声自语。 张弘毅眼睛转动了一下,察觉到张珪是在试探着能否与自己开启某个话题。 一个最近在张家许多人心中萦绕,却少有人公开谈论的话题。 张弘毅既然回来,对此本也是有话想说的,但他犹豫到了最后,没有开口。 ~~ 腊月二十二日,张弘毅终于见到了李长靖。 少有人知道的是,这舅甥二人其实十分熟稔。 在张柔去世前一段时间里,都是张弘毅在旁照顾,李长靖曾去探视过几次,两人颇能聊得来。其后这十年间,见面次数虽少,却偶有书信往来。 甚至可以说,张弘毅是保州张家当中最让李长靖信任的人之一,是能够聊心里话的程度。 “前两天,张珪与我谈过一次,言语中对二郎十分推崇。”这日两人一起上山给张柔扫墓,便寻了个机会单独聊天。 “小舅想说什么?” “那我直说了。”张弘毅道:“我觉得他想助你争一争。” 李长靖闻言笑了笑,道:“张家愿助我争皇位的只怕不会少。” “但不知二郎是如何想的?” “想都不用想。”李长靖干脆了当道了一句,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问道:“你近几年,见过我父亲吗?” 张弘毅摇了摇头,但已明白了那句“想都不用想”是何意。 以天子的状态,张家大部分人都等不到太子继位的那天,争又有何益? “当我父亲的儿子,着实是件很难、很累的事。”李长靖眺望着远处,道:“包括兄长也是,我们一开始就很清楚,此生能达到的成就,永远都不可能超过他……对了,父亲已做好了打算,等他认为时机成熟了,会将皇位传给兄长。由他保驾护航,直到平稳交接。” “陛下为何如此?”张弘毅万分惊讶,道:“陛下对太子的疼爱与信任已至此地步?” “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差不多的,他考虑的从不是这些感受。更喜欢哪个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家安稳。事实上,我有时觉得父亲连李氏子孙能否永保皇位都不在乎。” 李长靖说到这里,眼神透出些疑惑。 他终于是看不透自己的父亲。 良久,张弘毅问道:“决意不争了?” “是,不争了。” 话虽如此,李长靖却依旧显得思虑重重。 “二郎还有何忧愁?可是担心太子?” “你觉得,赵宋的宗室制度如何?” 张弘毅沉吟道:“好处有,宗室几代之后便与平民无异,可科举,可当官,往往还有不错的家教,因此宋虽亡,而赵氏免于株连,于百姓而言,不必供奉宗室,确是造福万姓。但坏处也有,宗室无权,而社稷有难之时,权柄俱操于外姓之手……” “父亲不希望他的子孙后世,受万民供养,最后成为无用的猪。”李长靖道:“若时人还需要太子,需要国本,他就给他们一个太子。至于我们,他说他已给了我们最好的起点,望我们能自食其力。” “何意?陛下想将诸殿下发配为民不成?” “不至于,朝中阻力不小,我们这些当儿子的身后也有各种势力。”李长靖道:“但削减供奉是一定的。” “陛下此举该不是冲着诸位殿下,怕是担忧后代子孙吧?” “不错,我还真不怕自食其力,缺那点亲王的俸禄不成?” 张弘毅难得笑了笑,道:“二郎文武双全,一旦挣开束缚,自能快意平生。” “但还有一个办法能让我分封为王。” “据我所知,陛下并无分封的打算,连取了东瀛之后都未曾分封一位皇子。” “距离相近、文俗相同,且东瀛虽贫瘠,却已开化。父亲有的是时间实现以州县治之。”李长靖道:“能分封之地,在远方,比六郎的封地还远。” 张弘毅摇了摇头,苦笑道:“那等地域,有何可去的?便是成了藩王,尚不如大唐境内一富家翁快活。” “我当然知道小舅快活。” “我……确实很快活。” 李长靖笑叹道:“若能选择,我又何尝愿意背井离乡?” “二郎这是何意?是……已决定了。” “小舅,你可知我身边有多少个张珪?”李长靖道:“他们十余年、二十余年来将心血倾注在我身上,我岂能抛下他们,自去快意平生?以张家的势力与野心,若不加引导,恐早晚有灭家之祸。毕竟,连最脱洒的小舅都为此回来了,不是吗?” 张弘毅道:“我也身不由己,你若要争,我岂能不帮你?” “矛盾若不能化解,便只好往外转移了。” “二郎想征何处?”张弘毅问道:“若是占城、安南一带。我不仅能以钱粮、海船、水手助二郎,往后通商往来亦方便。” “金帐汗国,甚至包括伊尔汗国。不仅是我,五郎、八郎也想去搏个前程。” “往西?五哥在东北、我在东南,二郎竟要往西,这……” “今日与小舅说这些,不是要小舅助我筹措什么。”李长靖想了想,道:“无非是想说……天地广阔。” 张弘毅本以为这趟北上,是这辈子陷入阴谋夺嫡的开始,不想,听到的是这般一番言语。 但他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到数年来肩上那无形的重担被卸了下来。 其后又涌起一股离别的悲伤。 “二郎若有了这样的决定,这一辈子,也不知是否还有再相见的一日……” ~~ 建统二十一年,正月。 元宵节一过,张弘毅启程离开保州。 他半倚在舒适平坦的马车上,由几个婢女分别给他揉肩、按腿、喂水果。 “主人,你在想什么?都没有认真听奈奈子唱歌啊。” 张弘毅漫不经心道:“我在想,我的姐夫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欸?” “在我小时候,因为我是庶子,常觉得自己过得不幸福。”张弘毅自语道:“可回想起来,我一辈子衣食无忧,如今更是特别快活。反而是陛下的孩子,要担负那么多东西。” “所以主人在愁什么呢?奈奈子可以哄主人开心吗?” 张弘毅笑着微微摇头,忽觉得自己这样享乐的人生太过顺遂着实无趣。 得做点什么大事业才好。 “奈奈子,你说,我做些什么才好?” “主人想要下跳棋吗?”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张弘毅叹息了一声,但坐马车确实是太无聊了,遂道:“先摆上吧。” ~~ 建统二十四年。 松江府。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被请进了松江张氏商行。 张弘毅匆匆迎了出来,热情洋溢道:“朱学士,有失远迎,这边请。来人,泡我最好的茶。” 朱世杰微微皱着眉,不太说话。 更多时候,都是张弘毅在说。 “朱学士是知道的吧?鄙人这次是以千万两白银的高价才从朝廷拍得了这个项目。” “不错,因此,本官会带人指导你们如何造蒸汽机。” 张弘毅微微一笑,朱世杰与自己在保州的亲朋好友一样,不太看得起商人。 “是这样,鄙人打听过了,朝廷是允许一些官员请辞之后经商的……” 朱世杰微微抬手,道:“张老板,不妨带我看看你的作坊?” “朱学士是不愿辞官?但你应该知道,朝廷只需要把握大方向,商人更能促进工技的进步,也更赚钱。” “我不缺钱。”朱世杰颇为傲然。 张弘毅却依旧推出一张纸,道:“无妨,朱学士只要写上一个能让你满意的年俸,哪怕是为难我。” 朱世杰摇了摇头,道:“沿海风气果然恶劣。” “我是诚心想与朱学士携手共创一番大事业,你我都知道这个蒸汽机能够改变整个时代,而唯有以巨大的利益去催动它,它才会无比蓬勃。这与征东瀛是一样的道理,人无利不早起,我们应该大胆逐利……” 朱世杰像是听懂了一些,无奈一叹,拾起纸上的笔,写了一个数字。 张弘毅接过,郑重其事地在后面添了一个“零”字。 “这是我对你的诚意。” 说罢,他又写下一个“零”字,道:“这是我想与你共同开创的大事业。” 朱世杰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 张弘毅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书来,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本格物图鉴。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畅想。” ~~ 建统二十六年。 小朝会上,时常还是有争吵。 “陛下啊,自开海贸以来,可谓是妖孽横行、人心祸乱,今观东南沿海,百姓不安于田,只逐商贾言利。凡有利可图,则无所不用其极,贩奴、走私、收买官吏,更有甚者,刺杀朝廷命官,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绝非长治久安之道啊!臣斗胆,请陛下禁海!” “臣等,请陛下禁海!” 一众臣子在李瑕面前跪倒。 “朕知道诸位爱卿所说的问题,朕不妨再告诉诸卿,商业兴盛所带来的问题远不仅于此。但发展从来免不了阵痛,人若怕摔,还能不走路吗?” “陛下……” “朕打算趁朕还活着、还镇得住局面时,让这一切以最疯狂的速度发展,以求最小的阵痛。诸卿可能明白?” “臣等,愿以死相谏,请陛下禁海!” 李瑕摇了摇头,道:“朕已言尽于此,卿等自便吧。” 如他所言,今日还是他这个开国之君能镇住场面的时候。 他穿越而来,一步步成了九五之尊,已到了能让时代的发展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快的时候。 野蛮生长,日新月异。 ~~ 建统三十九年。 松江府。 张弘毅展开一张图纸,仔细又确认了一遍,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还是少有的怯场之时。 这次的生意太大,以他一家的实力,哪怕联合相熟的巨商合力都不能吃下,只能与以贾氏为首的巨商才能做到。 “阿郎。”他手下的女管事赶过来,低声道:“方才打听到,贾氏的大东家原来姓李,是个年轻人,自称九郎。” “贾氏商行的大东家怎会姓李?” “据说是老东家死时,将商行分成了许多股,一部分给了台州贾氏,另一部分留给了一位赵姓夫人,那赵姓夫人不好打点,分给了几个儿女。” “李九郎是吧?”张弘毅点点头,问道:“此人什么性情?” “只知他多在幕后,极少出面,亲手打理的只有慈济院。这次是因为见阿郎,才肯来的。” 张弘毅深吸一口气,问道:“朱总工呢?” “亲自去场地确认了。” “走吧。” 会面的场地在城郊。 张弘毅远远见到李九郎便觉面熟。 “我是否在何处见过九郎?” “英俊的人总是千篇一律嘛。”李九郎莞尔道。 他是个开玩笑的性子。 一众巨商寒暄了一会,登上了一个临时搭好的高阁。 李九郎问道:“怎不见朱总工?” “马上便来。”张弘毅微有些紧张,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道:“诸位请看那里。” 只听着轰隆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沿着铁轨从远处缓缓而来。 “真的做到了?” 包括李九郎在内,众人都向前倾了倾身子,注视着铁轨的方向。直到看见一个与格物图鉴上样子差不太多的火车头。 “真的做到了!” “那是朱总工?” “喂!” 有人正站在火车头上向这边挥手,大声喊叫。 直到那火车头越来越近,众人才能听清朱世杰在喊什么。 “我们要改变时代了!” ~~ “能让我来驾车吗?” 这是李九郎这日唯一的要求。 倒是让准备了很多说辞的张弘毅愣了一下。 他却故意不肯痛快答应李九郎的要求,而是道:“只要九郎愿意一起投资西北铁路。” “这桩生意风险很大。”李九郎道:“世上还没有一条能真正通车的铁路。” “一步一步来,先建从京城到丰州的。” “但万一你的火车头不行,我会赔得倾家荡产。” “我有这个自信。且闽商、徽商,还有北方的商团都已经联合起来了。九郎只有与我合作,才能拿到这个机会。” “我未必需要这个机会,我们东南海商跑到西北去和人家争,很可能会死得很惨。” 张弘毅犹豫了好一会,道:“我不妨告诉九郎一个秘密。” “洗耳恭听。” “这条铁路的尽头,就是我的靠山。”张弘毅道:“因此,我势在必得,倾家荡产再所不惜。” “是吗?”李九郎道:“但没有人能保证火车能开那么远,没有实验,不是吗?” “我有朱总工,我们的火车一定可以。” 李九郎又笑了起来,道:“我开过再说。” 张弘毅无奈,只好道:“好吧,九郎请。” 李九郎不太像个生意人,闻言便招呼着夫人向火车走去。 “忆甜,来,开火车去。” ~~ 建统四十年,由十七家东南海商联合修建的铁路开始动工,被命名为京丰铁路。 而在规划图纸上,它只是整条东西向铁路的一小部分。 它规划的终点,是大唐刚刚册封的藩王的王城,内海城。 但没有人知道这样浩大的工程到底要建到何年何月…… ~~ 泰和二十三年。 张弘毅垂垂老矣,坐在花圃中的轮椅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有中年人进来,道:“祖父,该用饭了。” “我方才做了个梦。”张弘毅道:“所以,有个决定。” “祖父决定了什么?” “我想,”张弘毅连说话都很费力,好不容易才将一句话说完,道:“去内海城见见二郎。” “祖父?” 张弘毅不甘地喃喃道:“死前想去一次。” 他身后的中年人愣了好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道:“那孙儿去发电报,提前告诉王上祖父会过去。” 张弘毅道:“我这一生只干了一件大事,得干完……” 为盟主“明日大雾”加更,感谢盟主的打赏,还把三个角色都打赏到了一等星,非常感动~~另外,番外应该只剩下一两篇作为收尾,因为凑成的完整故事已经很少了,至于今天这篇……就当是畅想吧。 (本章完) 番外篇·次子(为盟主上帝的尘封加更) 建统十七年,二月六日。 王师才堪堪平定漠北两年有余,草原上依旧不算太平。 时不时总会爆发一些小叛乱,平叛成了戍守漠北的将士常年要做的事。 哈拉和林的万安宫已被改成了漠北都护府,第一任大都护便是张珏。 处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张珏多数时候都披着厚厚的毛裘,穿着与蒙古人相似。 “哈哈,朝廷此番终舍得派多些官员来了。” 这日张珏迎了刚进城的队伍,拉着陆秀夫往都护府走,嘴里就没停过。 “君实也知,三年来我每年上两道奏章向朝廷要人,然每次仅派寥寥数十人,或老朽无力,或稚嫩天真。娘的,往漠北那大风雪里一丢,细皮嫩肉,须臾便冻成脆棍,做得了何事?若不给我正值壮年、文武兼备的能者,如何稳固疆土?!” “君玉兄,哪有那许多壮年愿到漠北来?皆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陆秀夫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前两年征高丽、征东瀛,朝廷只求漠北不乱即可。” “嘿,如今高丽、东瀛征好了,舍得派官员来了?”张珏大笑,拍了拍陆秀夫,道:“人口呢?迁人口过来,多迁些那边的小娘子来,给士卒们婚配了,心便定了。” “我听不出张大都护是否在说笑,此事亦不归我管。这边……我为你引见这次北上的官员,多是金莲川幕府谋臣之后,许多人少时都在漠北为质过,熟悉草原情况,又经过十余年教导、审查,对陛下忠心不必怀疑。” “我已想好了,往后漠北,你陆君实主文事,我张君玉主武事,这些事,你来打点吧。” “谁与你说这般说的?新任的漠北转运使不是我,我此番是代天子北巡宣慰草原,明年便要回京与陛下详叙漠北形势。” “岂有此理?” “勿急。”陆秀夫道:“我来,还有一桩大事……陛下打算在哈拉和林到京城之间建驿站,甚至于诸多城池,以便往来交通。此事牵扯利益甚大,交由旁人陛下不放心,将由我负责勘察。” 张珏这才稍满意了些,用力拍了拍陆秀夫的背,道:“你回京了一定要禀奏陛下,李靖灭东突厥之后,可是回了长安的,之后还大破吐谷浑,如今我朝与金帐汗国战事多年未了,是不是缺了一个李靖啊?” “好,我必一字不差地禀奏。” ~~ 哈拉和林东北一百里,天威军营地。 一队唐军探马在傍晚时归营,十人,二十四匹马。 有两匹马上驮着尸体,其余人也是个个带伤。 “怎么回事?” “部将……队正和多都纳死得好惨啊……” “张靖,你来说。” 一个年轻兵士出列,行了个军礼,应道:“我们在阿赛克部落正北三十余里遇袭,敌方有二十人,一人三马,披皮甲,武器齐全。他们很可能是想劫掳阿赛克部落,但这只是可能性之一。他们遭遇我方,伏于雪地,一箭就射杀了队正,多都纳战死。我等还击,杀敌七人,余者逃窜……首级在此。” “阿赛克部落附近?什么马贼摸到这么近的地方?” 张靖道:“我等推测是忽秃仑的人。” “随我去见将军。” “喏!” …… 王立已到中年,显得愈发威严沉毅。 “忽秃仑?” 他听说了这个名字,目光如电一般扫向麾下各个将领,道:“让一个女人屡屡杀我同袍,简直是为将之耻!” “唰”的一阵响,帐中的两排将领几乎同时拱手大喝,道:“末将愿往,剿灭忽秃仑!” “你等知她人在何处吗?!” “就在北方雪原之中,末将……” 王立一句话都没说,只有眼神瞪过去,当即让那个在说废话的将领低下了头。 谁都知道忽秃仑在比漠北还北的雪原当中,但就是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藏身处。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是藏身在哪一处,那积雪终年不化、无边无尽的雪原任她随意躲藏。 唐军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找不到她。 “报告将军。” “说!” “既然以寻常方法找不到忽秃仑,我认为可以派细作混进她的部下当中。” 有将领道:“对付一支小小的……” “你闭嘴!”王立转头大喝一声,又道:“本将试过,曾两次让归顺的蒙古士卒接近忽秃仑,皆以失败告终。” “应该让忽秃仑来接近我们。比如,可让她的兄弟、海都的长子察八儿当傀儡,到北面招降霍林人,让她主动来劫。” “不可!”营房中众将大喊。 “为了抓海都之女,却放了海都长子?绝不可!” “只有如此,她才会相信。我认为她敢深入到这附近,有可能就是为了察八儿来的,因为她正是在扩大自己势力的时候。此事未必要蒙古人来做,显得太刻意,该找个聪明人来做。” “比如你?” “谢将军称赞。” “叫什么名字?” “张靖,天威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上等骑铳兵,京城军武堂第十三期学士,军武六项五优一良!” “娘的,什么妖孽。”营房中有不少人都低声骂了出来。 王立眼神稍眯了一下,问道:“你到我军一年,还是一月?” “上个月入伍,还在试训。” “试训结束,调至督标营。” “我愿请命找出忽秃仑。” 王立皱了皱眉,抬手道:“军议结束,散了。” 张靖又是一个军礼,动作利落地出了营房,他很清楚这件事王立也没有权力下决断。 “去吧,去送一送队正、多都纳。” 次日,军中办了场小小的葬礼,张靖还蹲在焚化房外等着领骨灰,有同袍来拍了拍他的肩。 “啧啧,你给将军说了什么?大都护招你,快去营门吧。” 张靖不由问道:“大都护知道我的计划了?” “军中消息传得快啊,一百里路,队正都还没烧化,信使跑了个来回了。” 张靖点点头,转头看向焚化房,道:“队正、小蒙古,等我为你们报仇。” 说罢,他大步向营门走去。 ~~ 二月七日。 哈拉和林的一间官署后衙。 十四岁的陆家三姐儿陆素裹正带着两个调皮的双胞胎弟弟在读书。 这件事却是千难万难。 “三姐儿,早知道到草原来还要读书,我就不与父亲来了。” “我反而觉得草原没有预料中的风光胜景,不远千里来一趟,耽误了学业。” 陆素裹笑道:“五郎你看,四郎就很好学。” “他那么好学就全给他学好了啊,三姐儿,我想去骑马。” 陆素裹正要说话,忽听得院中有动静响起,她不由想,父亲今日怎此时回来了,遂赶到窗边看去。 她见到父亲正站在庭院中不停抚须,母亲则站在一旁,像在等人。不一会儿,管事迎了一个少年郎君进来。 外客进院,一瞬间陆素裹是有些慌的,想要关上窗户。 但定眼一瞧,却见这少年十八岁左右年纪,披着武袍,身材挺拔,脸庞如凋琢出来的一般,尤其是一双朗星般的眼,既透着坚定,又有种清朗之感。 她觉得该说他是美少年,他却有武夫的身材与凌厉气质。说他是武夫,那一作揖行礼,又是那般彬彬有礼,气度雍容。 陆素裹见过许多京城少年,平生却还是初次见这般人物。 ~~ “见过老师,见过师母。” “二郎受伤了?你才到军中多久,这就……” “好了好了。”陆秀夫打断了妻子的絮叨,道:“你去煮些二郎爱吃的菜。” “好,好。这漠北,食材太少,该让二郎解解馋。” “多谢师母。” 陆秀夫拍了拍张靖的肩,引着他到草坪上坐下,道:“按理而言,我本不该让你过来相见。” “学生也想念老师。” “不必说虚言。”陆秀夫道:“在京城时,你我师徒感情并不深。怪我,不愿与你交往太深。但到了这漠北……” 张靖笑道:“感情便大不相同了,学生真心觉得,在这漠北相见,与老师亲近了许多。” 陆秀夫原是板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却也被他逗笑了。 “你啊,灵,但或是因太灵了,胆大妄为,超出了分寸太多。”陆秀夫道:“若非如此,我不会出手。” “老师是世上最守规矩的人,一定不会徇私。” “我会。”陆秀夫道:“一会漠北大都护张珏就会过来,你的试训结束了。” 张靖脸色变了一下,笑道:“这不是老师的为人。” “我了解你,说什么都无用。”陆秀夫起身,道:“准备吃饭吧。” “不是我去,还是会有别人去。”张靖不肯起来,道:“将军肯定是同意了我的计划,换作旁人万一做不到,枉死了性命,那就是因为老师以公徇私害死了他!” 陆秀夫并不理会,依旧站得笔直。 “这次老师为我开口,以至于使从军报国的寒门子弟死了几人,往后还要为其他权贵开几次口?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国事愈坏,必有老师的一份功劳!” 陆秀夫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张靖,显然太了解这个孩子的性情,根本不为所动。 张靖又道:“我知道我最擅长什么,我从小最爱听的故事,就是我父亲母亲相识的故事。我擅长那些,我有把握才提出计划。” “我不可能坐看你去送死。” “我真有把握。”张靖道:“若是父亲,他说放手让我展翅高飞,就绝不会在地上牵绳。我想当鹰,不想当风筝……” 院外响起了动静。 “相公,大都护到了。” 张靖四下一看,迅速向西边的厢房跑去。 他毫不犹豫撞门进了一间屋子,关上门,见一个少女慌张跑开,两个孩童转过头来。 “别怕,我是老师的学生。” 张靖咧嘴笑了笑,牙齿很白。 他很知道自己的笑容特别好看。 两个孩童果然点头。 张靖推开对面的窗,长腿一翻跨了出去,跑过边庭,跳起,攀上院墙,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只有身后传来了“哇”的两声。 陆素裹怅然若失,转回内庭这边看去,却见陆秀夫捻须思索着,之后张珏大步过来。 “哈哈哈,君实,何事喊我过来啊?!” “从南方带了些食材,请君玉兄吃个便饭。” “哈哈,好!不过,你若晚间请我更好,当此午间,喝酒怕误事,不喝酒却没那意境,岂非糟蹋粮食?” “君玉兄的‘糟蹋粮食’原是这般……” ~~ 大半个月后。 夜里,陆素裹与母亲在炉火边聊天,她低着头,犹豫了很久很久,低声问了一句。 “母亲,那日到这里来的少年郎,是谁呀?” “他啊,算是你父亲的一个学生。” “父亲还教学生吗?” “偶尔会到太学去讲些……特殊的课业。” “那……那少年……” “三姐儿怎问起他来?” “没,”陆素裹慌忙应了一声,马上后悔起来,偏不知怎么将这话收回去,拉着母亲的衣角,道:“娘啊,我……” “为娘懂的,但此事,你父亲只怕不会答应。唉,那孩子也是,偏要去做那般九死一生之事。” “九死一生?” 陆素裹转头看向窗外的风雪,心疼于自己无疾而终的感情…… ~~ 数百里外,风雪大作。 “咴!” 张靖摔在地上,抬起火铳,“卡”了一声,却已没了子弹。 他抽出腰刀,仗着盔甲厚实,腰刀锋利,悍然又噼杀了五人,杀得遍地是血,犹想抢马而逃。 然而,二十余骑已经围了上来,终于将他围得死死的。 “杀了他!” “察八儿说要留他的活口!” “彭”的一声响,张靖被砸倒在地。 等他醒过来,身上的盔甲已被人剥了下来,眼睛也被蒙上了。 “说吧,你是谁?”有人用生涩的汉语问道。 “我会说蒙古语,你这只蠢狗。” “啪”地一巴掌摔过来,对方问道:“说,你是谁?” “我是你祖宗!” “别打了。”另一个蒙古男人说道:“留着他还有用,而且这一路上对我不错。” “是,大汗。” “察八儿?”张靖大怒,喝道:“察八儿!你敢逃你就死定了!” 有冰凉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张靖,你应该感谢我留你的性命。”察八儿凑近了他耳边,道:“我知道你是谁的儿子,你和你哥哥的争吵我都听到了,你以为我听不懂汉语吗?两年来,我一直在偷偷地学汉语,却故意考不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就是不想学你们那些歪理,忽必烈就是那样被你们变成了蠢狗。” “你会说汉语。” “我说了,我听到你和你哥哥的争吵了。张珪说的对,你这么出色,出生入死三年,却还只是一个小卒,为何?因为你的父亲,张弘范曾经忠于蒙古。” “娘的,你们蒙古人倒是单纯,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劝服我吗?” “那你想死吗?!”察八儿喝道。 张靖默然不语。 正在此时,又有人走了进来,帐篷里气氛忽然一变。 “别吉。” “别吉。” 随着众人唤着,有人走到张靖面前,一把扯下蒙在他眼上的布。 张靖睁眼看去,见到一个披着皮甲的蒙古女子。 她年纪不大,与他差不多,绷紧了一张脸,看起来非常矫健。 “哈,小娘们。”张靖用蒙古语用力地说道:“老子*翻了你!老子早晚*得你像**一样乱叫。” “啪”的一声重响,她直接给了张靖一个耳光,力气极大,打得张靖半边脸都渗出血印。 其后,她的手直接探到他的裆下,握住。 开口,声音沙哑,冷冽。 “你面前的是海都汗的长女、漠北唯一还在与唐军周旋的黄金家族子孙、图兰朵特公主,给我应有的敬重,否则我捏碎了你。” 张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道:“图兰朵特公主是吧?我*翻你就是对你最大的敬重。” 忽秃仑稍稍加了点力道,其后也笑了起来,像一匹母狼。 “额秀特,你胆子真的很大,有种。” 她松开手,在张靖脸上拍了拍,道:“汉人小白脸,我记住你了。” “你别杀他。”察八儿道:“我要夺回父汗失去的一切,我需要更多的人帮我,尤其是像这样可以收服的勇士。” “知道了,我的兄长。”忽秃仑道:“你可以庆幸因为比我多长了一点没用的东西,使我不得不把你救回来。” 察八儿脸色一变,却不敢发作。 他意识到自己就算逃出来也只会是妹妹的傀儡,所以,他非常需要有能力的人帮助。 这个人就是张靖,他早就选好了…… ~~ 六月二十六,自然海。 这里说是海,其实是片大湖,蒙古语称它为“富饶的湖泊”。 一场战事已经结束了很久。 入夜,有一队骑兵策马赶到营地,为首的将领也不下马,对正在营地外清理战场的部将问道:“谁让你们提前动手的?” 他声音还很平静,却有股让人由衷害怕的威严。 “禀将军,是张珪张副统领见有变化,担心暗线出事……” “让张珪来见我。” “喏!” “察八儿、忽秃仑都拿下了?” “拿下了,关押在里间的帐篷里。” “驾。” 这将领便驱马上前。 身后,部将们低语起来。 “这是哪位将军?好厉害的气势。” “宁北军统制高宜高将军,三年前军武堂毕业时六项全优,这次张副统领落了错处在他手上,怕是无功,反落了罪。” 营地中,高宜赶到了正中的大帐篷前,才翻身下马,已听到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呻吟。 “杀了你……我早晚杀了你……” 那声音并不小。 高宜不由大吃一惊,自他从军以来,还是初次在军中遇到这种欺辱女俘之事。 “拿下!” 高宜大步上前,一掀帐帘,正见到一名男子将一个被捆住的女子摁在身下,不由怒发冲冠。 然而,待那男子转过头来,高宜整个人便愣在那儿。 他“唰”地一下甩下帐帘,冲左右喝道:“都下去!” “喏。” 不多时,张珪匆匆赶了过来,还未上前,高宜已喝道:“退下去!” “喏。” “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帐中,女人终于停下了呻吟,只剩下沙哑的骂声。张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了出来。 “见过高统制。”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高宜一把拎起张靖的衣领,叱道:“你碰的是能杀头的军律!” “那就杀头。”张靖道:“正好你来动手。” 高宜松开手,冷着脸道:“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那我不一样,我天天想的就是怎么害你。” “别闹了,我没心情。”高宜道:“还有,不管你做什么,张珪擅自下令,差点酿成大祸,他的过失逃不掉。” 张靖道:“我又没为他求情,你罚。” “收拾清楚。”高宜一指帐篷,转身就走。 “要罚就一起罚。”张靖道:“罚张珪擅自下令,罚我强污俘虏。” “你以为我不敢?” “你从来都心软。”张靖道:“不像我,我说要*翻她,就一定要*翻她。” 高宜骂了一声“幼稚”,头也不回走掉了。 张靖回头看了一眼,见他始终不回头,喊道:“喂……生气了?喂,大哥,你不听我解释?她先动我的,是她先动我的……” ~~ 过了一个时辰,张珪匆匆赶到篝火边,只见张靖正坐在那发呆。 “二郎。” “哥。” 张靖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含血的牙,拍了拍张珪,道:“坐吧。” 任谁看,这两个都像是兄弟。 当时察八儿看来也是这样的,那种熟悉、亲近、自然,就是兄弟间才有的。 张靖与张珪也确实是兄弟,但,是表兄弟。 “我大哥罚你了吗?” “没有,给我记功了,但不许我再待在天威军,要把我调到辽东。” “能升副都统?” “能升统制。” “那再立一功就升副都统了。”张靖道:“大哥放我们一马,责任他就得自己担。这次,我们毁了他的军职。” “他本来也要回京了。”张珪低声滴咕一句,犹豫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的军职也没了。” ~~ 建统二十年,四月,京城 一间清雅的茶楼中,陆素裹捧着茶偷瞧了李长靖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这般偷偷来往也不是办法。” “啊?” 陆素裹心一颤,眼中已有泪光。 “故而,我打算到你府上提亲。” 陆素裹才感到难过,闻言,一颗心又飞起来,偏要嗔道:“我父亲才不会答应,哼,他可看不上你当女婿。” 李长靖道:“你可愿与我西征?只要你愿意,我便与老师说,不再争位。” “你真舍得?” “在漠北时雄心勃勃,回到京城……我改不了父皇的主意。” 陆素裹深深看着他,目光满是心疼。 “不过也无所谓,我考虑好了,天地广阔,我自有我的作为。”李长靖反而笑了笑,道:“往后,我许你一世王后当当?” “谁稀罕当你的王后。”陆素裹背过身去,低着头轻声道:“倒是西边……想去看看。” “我都想好了。” 李长靖大喜,接着道:“如今筹办,还赶得上八月成亲,九月我陪你到盐城走走,游历江南,年底你我赶到保州见见亲友,明年便准备西征……” 番外篇·长子(为盟主张无忌000000000加更) 建统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京城,宫城。 “方才陛下问了我一句‘后宫也分南北不成?’因昨日我们与巧儿、文婉打骨牌,却未带她们几个。可赵衿那牌技,谁肯与她打?不若直接给她钱罢了。” 张文静说到这里,不由莞尔,捧起捣好的养颜膏闻了闻,又递给高明月闻。 “再添些益母粉吧?南北分裂以百年计,愈合岂有这么快的?陛下心里也急。”高明月道:“今日过来却有另一桩事,大郎与二郎再过半个月便从漠北回来了。” “赶不及年节,能回来过上元节也不错……捣好了,可以敷了?” “嗯,敷上了再说吧。有桩事,长宜也不知当如何处置,干脆直接禀给陛下了。” “太子这性子就是好,凡事能亲力亲为则不假他人之手,而遇难决之事又肯询旁人意见。不像别的几个,又轴又不懂事。” “你莫怪他告状就好……” 待高明月说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张文静沉默了片刻,道:“我说呢,太子待了三年,他只待半年便回来,还当是他待不住了随长兄一道归来,原是混成了这混帐德性。” 她脸上敷着养颜膏,看不清神情,但听语气,已是非常不快。 高明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孩子们回来了再谈。” “那位图兰朵特公主也押回来了?” “是啊,唐太宗时,灭了东突厥,把颉利可汗关在长安跳舞。西突厥可汗的儿子内附,唐太宗将衡阳长公主嫁给他,平定了龟兹。陛下如今关着包忠邦,却还差一个阿史那社尔,押回来看看吧。”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道:“但听说这小女子桀骜难驯,不会是陛下的阿史那社尔。二郎想必也是被她气狠了。” 张文静在高明月这里并不拘束,拉过毯子盖好,以免着凉了。她想了一会,问道:“我可否见见她?” “不见为好,她很危险。” “这些年养尊处优的,连晒太阳都怕,难怪你小瞧我。”张文静手指稍稍点了点眼角的养颜膏,道:“但还不至于怕个小女娃子。” 高明月道:“关于她还有桩事,只是眼下还不好确定,需再等两个月才会知道……” ~~ 建统十八年,正月初九。 张文静看着儿子进到殿中,把抱在怀里的小女娃放下。 “乖,雁娘带你去找姐姐们玩。” “娘亲,我二哥回来了。”小女娃奶声奶气道。 “小十三姐儿,过来,二哥有礼物给你。” 张文静却是使了个眼神,让雁儿把小女儿抱走。 李长靖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玛瑙饰品,道:“娘,我给小十三……” “不必给了,谁知你从何处抢的沾血的物件?”张文静淡淡道,“免得脏了十三姐儿的手。” 李长靖一听,二话不说便在殿上跪下。 “大哥冤我的,我是否犯了军法只要审了那些俘虏便知,他们所有人都看到过忽秃仑与孩儿早就好了……怎么说呢,父皇当年到亳州时劫了娘亲……” “别把你的脏事拿来与我和你父皇相提并论。” 张文静叱断了儿子的狡辩,毫不留情拿起戒尺,重重给出了一下。 “啪。” 李长靖吃痛地咧了咧牙。 “总之孩儿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思在当时犯军法,是大哥冤我的。” “自以为聪明是吧?”张文静问道:“你到底是觉得你能骗过你大哥?还是能骗过你父皇?” “孩儿只要能骗过那些臣属,他们就不会找孩儿叨叨叨叨了嘛。” “啪。” 戒尺再次打下。 “还在自以为聪明,一边向臣下表态要夺位,一边让太子为难,还想出这种混帐话来哄鬼,当我与你父皇老糊涂了?” “孩儿知错……但,是父皇允孩儿争位的。” “啪。” 张文静再次拿戒尺抽了一下儿子的背,叱道:“有些事你父皇会与你说。往后你少与张家那些兄弟来往、沾染恶习。” “是,孩儿不会沾染恶习。” 张文静道:“我打算向你父皇进谏,让你娶了忽秃仑……” “什么?”李长靖倏地一下抬起头,道:“孩儿不要!娘亲疯了不成?那母狼在漠北杀了我多少同袍,我娶她,呸,我没杀了她已经是对她够……” “你杀不杀她我不管。你从军戍边,杀敌是你应尽的使命。”张文静叱道:“但哪条军律告诉你可以欺辱女俘?这就是放你去军中,你为大唐将士带的好头?” “是她先动的孩儿,那是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的草原,是野蛮之地,对付野蛮人,孩儿只能比她更野蛮……” “只要你还是我儿子,我就得告诉你一个道理。敢做,不论什么后果你就得担。” 李长靖在漠北时张狂得厉害,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跪在这殿上,目光看着娘亲手里的戒尺,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 是夜,张弘略书房。 “这是贵妃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娘亲能有这种荒唐的想法,父皇就有可能答应。” “这两三年来,忽秃仑在漠北不断生乱,陛下能让二郎娶这样一个敌人?” “我一开始也觉荒唐,但越想越害怕,这才来寻六舅。”李长靖道:“忽秃仑只要向大唐表了忠心,愿助大唐灭了金帐汗国,甚至是伊尔汗国。相比那广袤的疆域,她的罪行会得到父皇的宽赦。” 张弘略点点头,沉吟起来。 忽秃仑也就是在漠北还能称得上“唯一与大唐相抗的黄金家族”,实则不过是小打小闹,朝廷用来练兵的对象。 相比而言,金帐、伊尔汗国才是国力能与大唐相抗的大敌。 “二郎,这位图兰朵特公主继承了海都的威望吗?” “六舅?” 李长靖苦笑着摇了摇头,给张弘略斟了杯茶。 “六舅不必打这个主意,她就是一匹危险的母狼,我绝不娶她。” “若二郎娶了她能由此灭了金帐汗国,往后……” “往后也就回不来了,世代封藩于西陲吧。” 张弘略低声道:“也未尝不可,想必这也是贵妃的意思。” 李长靖愣了一下。 这本不是他六舅能说出的话。 他抬起茶杯抿着,目光看去,一年不见,今日重逢只见张弘略面有病容、满头白发。 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夺嫡,对于张弘略而言,是一种期待。 眼看着自己的外甥一点点长大,愈来愈文武双全,期待他有朝一日君临天下。 仅凭这个期待,就让张弘略斗志昂扬了十余年,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以求上进;也是因为这个期待,让张家、甚至曾经的北方世侯们奋发图强,拘束子弟,生怕坏了二皇子的前途。 但现在,张弘略的一生已经快要走完了,天子正当盛年、雄姿勃发。 这些,李长靖能理解。 他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满口苦涩,之后感到了回甘。 “六舅说的我明白,但我不娶忽秃仑,宁可不争位,我都不会娶她。” “为何?” “不喜欢,我从不委曲求全。” “那二郎又何苦招惹她呢?” “我招惹她?”李长靖摇了摇头,自语道:“这京城真是没法待了。” 张弘略道:“若仔细一想,贵妃这般安排也是为了二郎好。” “六舅,便是西征,我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此事不必多说了。”李长靖道:“我就怕娘亲说服了父皇,六舅可愿帮我劝劝父皇?” “朝臣中若有人能说动陛下,只怕不是我啊。” “陆公?漠北之事具体如何,陆公也很清楚。” 弘弘略点头道:“只怕陆君实不肯为二郎说话。” “是啊,陆公不喜我的张狂,也觉得该给我个教训。”李长靖想了许久,叹道:“我明日去陆府拜会。” 说着,他站起身来,又道了一句。 “我会让他知道,人长大是会变的,我已经成熟了很多。” 张弘略笑了笑,抚须道:“二郎这便走了?你十二舅给你送了礼物,可一并带去?” “十二舅的礼物?” 李长靖回过头,犹豫了片刻,挥了挥手,颇为洒脱道:“算了,回头又要叫娘亲责怪,担不起。” ~~ 正月十六,东宫。 “殿下,二殿下到了。” 李长宜从案牍间抬起头来,道:“让他过来。” 不一会儿,李长靖施施然然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李长宜身后,看他处理文书。 “何事?” “唔,想与大哥一起吃顿饭。” 李长宜头也不抬,道:“昨日上元节,我难得清闲些。你偏要今日来。” “昨日陪一个人去看了花灯,今日才得空。”李长靖不由自主地笑了下,眼神有些不同起来,“你可看了?今年的格外不错。” “年年都一样,今日为何能想到要请我?” “未必是我请,大哥请我吃也是一样的。”李长靖道:“陆公说,只要大哥与他说一声,他便劝说父皇,不让我娶忽秃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她先来惹我的,老子早把她*得**了,结果等她被老子擒了,还要拿话激老子,说老子才是她养的小白脸,老子能忍吗?她……” “嘭”的一声。 李长宜不悦,一拍桌子叱道:“洗干净嘴再来。” “军中说话不都这样。” “我在军中三年,没见有人比你还脏话连篇。” “你不上战阵,不与小卒为伍呗。”李长靖道:“总之,我不能输了她。” 李长宜问道:“凭什么你就不能输?” “我从来就没输过。” “幼稚。”李长宜低声道了一句,继续处理公文,道:“等政事堂来收了这些……一会想吃什么?” “包氏酒楼,火锅涮肉乃京中一绝。” 李长宜问道:“哪个包氏酒楼。” “哦,你三年多不在京城,有所不知。”李长靖道:“也就三年前吧,有人自称是包忠邦子孙,说牛羊肉片就是他家开创的,专做火锅,生意极好。” “真是?” “假的,但也许有亲吧?长得又蒙又汉的,不知是否是真的。包忠邦有个孙儿告到包淑仪那里说是冒称,包淑仪没理会。” “可口?” “那店家的辣椒油调得与众不同,连父皇都微服去吃过两次……” 李长靖回到京城以后,面对长辈、兄长,气场便与在军中时不同,话多了不少。 至于李长宜,只喝了三小杯酒,脸颊便泛起微红,那威严感消了下去,话语渐多。 “我告诉你,那日我真杀了你的头,父亲也不会怪我。休真以为我怕了你的小伎俩,懒得与你纠缠而已。小时候天下未定,长辈们忙,你们几个小的,谁不是我带着长大的?” “哈?” 李长靖酒量好得太多,转眼已喝了一壶,毫无醉态。 “我最烦人说‘太子把诸兄弟带大’,我们才差几岁?是我和你,一起把那几个小的带大的好吗?但就是你老成些,你是太子,什么都是你了不起。” 李长宜笑着摇了摇头,道:“从小到大,我替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那年贺兰山之战,你偷偷逃出长安城,遇到盗贼,是谁给你找回来的?” “要不是你,我那年便杀了第一个敌人。” “还有件事。”李长宜道:“其实我一直信你说的,从你犯军律到现在过了六个月,而忽秃仑肚子都八个月了……” “你说什么?!”李长靖惊愕了一下。 李长宜道笑道:“还不确定是你的,不是吗?” “我确……娘的!她算计我。” 李长靖很久没有说话,只闷头给自己灌酒,直到最后,用力地搓了搓脸。 “前几天,我遇到一个小娘子……我带她去看花灯……我一开始就没想碰忽秃仑,我就是怕压不住她那股狠劲,大哥你懂吗?她是草原上的母狼,我是拼了命才按住她……但她不一样……” “哭了?”李长宜笑了起来,显得有些温柔,低声喃喃道:“这才算什么啊,要争皇位,比这残酷一千倍。你真的太软弱了。” “我知道残酷,如今我还能把握得住,也能拘束那些人,我也怕以后……” 李长宜抬手摇了摇,道:“有些话,父皇本就是想等你从军回来再与你说的,但今日,我来与你说。” “好。” “我从来就不觉得你有威胁。” “你侮辱到我了。” “与你是否出色无关。”李长宜道:“父皇就没想过把皇位传给除嫡长子之外的儿子,他要的是国家稳稳地过渡,度过这最迅速发展的数十年……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父皇允许你争。他从来就没有因你争位而责罚过你什么。” 李长靖傲然抬了抬头。 李长宜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父皇不想让我安乐,因此一直默许你做这些。这道理,我也是近两年才想明白。” 说过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摇着头醒了醒酒,最后拍了拍李长靖的肩。 “多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鞭策。” 李长靖有一瞬间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醉了,问道:“你想骗我?” “也许吧。”李长宜道:“说句心里话,我很在意兄弟间的情义,否则,我还能信任谁来屏藩国家?” ~~ 次日,宿醉醒来,李长宜揉了揉额头,有些记不起昨日与李二郎说了些什么。 “殿下这是喝了几杯?”刘姄问道:“昨夜回来后,反而酒劲还上来了。” 李长宜抬手,比了个“三”。 “这般多?” 刘姄故作吃惊,道:“殿下怎能喝三杯这么多?” 李长宜自嘲地笑了笑,拉过刘姄的手,问道:“昨夜二郎说我老成,我确实从小就老成吗?” “也不会啊。”刘姄道:“殿下不记得蒙军杀到潼关那年,我爹留守长安,殿下趁他睡着,把他胡子剪了?” “有吗?”李长宜道:“他们似乎没发现是我做的?” “还不是我给你揽下了?”刘姄白了他一眼,笑道:“不过呢,虽然有这么一点点调皮。但相比你的兄弟们,你还是最懂事的。起来吧,父皇召你议事,似乎事情不小,兀鲁忽乃打算把汗庭迁到斋桑湖。” “那六郎离得就更远了啊。”李长宜喃喃了一声。 这日,他离开东宫,风一吹,才忽然想到昨夜与二郎说了什么。 但想必二郎也不是说放手就放手的,慢慢来吧…… ~~ 建统二十一年,七月末。 北平城外,征西军大营。 李长靖一身戎装,大步追上李长宜。 “大哥,我再说一次,我不会纳忽秃仑为侧王妃。我绝不会让素儿与那种母狼同居一个屋檐下。” “我何时说过要你纳她?她又何时说过要进你的门。” “她说过。”李长靖道:“她在私下里威胁我。你们都不信我……” “我没听到。”李长宜脚步不停,道:“我只知道她的儿子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已经很后悔替你向老师说好话,看看你留下的这一堆破事。” “当年在贝加尔湖,是你不让我杀她。” “是我,我故意坏了你争位的资格。这样行吗?”李长宜终于肯回过身,道:“我知道忽秃仑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狠,她豁得出去,她是狡猾的狐狸和凶狠的狼。你傲?你觉得你笑一笑能搞定世上所有女子?好,哪怕有一个女人你搞不定,那就是忽秃仑,你跑去招惹她,你该。” 李长靖道:“不需要她,我们也能灭金帐汗国。” “是,但你知道有她在能少死多少将士吗?”李长宜拍了拍他的脸,道:“你马上离开京城了,清醒点,你不是父皇,你的历练远远不够,别再逞能。往后每看到忽秃仑一次,你就给我警醒些,别再犯糊涂、耍幼稚,这是整件事里唯一的好处了,二郎。” “我知道。” 李长宜叹了口气,还是用力抱了抱李长靖,道:“要对陆三姐儿好,她忍了你这一堆破事,还肯陪你去西北。” “我会。” “你是成家立业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别再像以前不懂事。” “好。” “灭了金帐汗国,别辱没了你的姓氏。” “好。” 李长宜最后拍了拍李长靖的后背,道:“走了……” ~~ 建统二十九年。 “咦,今日竟摆上酒了,殿下何事如此高兴?” “你我夫妻今日小酌一番。”李长宜伸手拉过刘姄的手,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我本以为我们这代人感受不到这种喜悦,但今日我收到二郎的战报了。” “打败金帐汗国了?” “此战不容易。”李长宜浅浅地抿了一口,放下酒杯,道:“战场远隔千里,朝廷每年花费钱粮无数,迁人口、开荒原、养马匹……终是以国力压过了金帐汗国。” 刘姄眼带笑意,盯着丈夫的嘴唇,看他小口小口地抿酒,每次她都是仰头一大杯灌下去。 即便是这样,待李长宜饮了五杯,几乎快要醉倒了,刘姄还是半点醉意都没有。 她爹、娘可都是千杯不倒的人。 李长宜喃喃道:“二郎原本不懂事,这些年历练下来,终于长大了。” “那殿下的历练在哪里呢?” “我是长子嘛,小时候带弟弟妹妹就是我的历练。” 刘姄眼中笑意愈浓,还伸手摸了摸李长宜的头,道:“明明是我陪你一起带那几个小的。” 李长宜却已经醉了,头一倒,倚在刘姄怀里。 “姄儿姐。” “嗯?” “我的难处,从来不是二郎……是朝臣们的期待……太子难当就难当在这些期待。” “那,父皇怎么说的?” “父皇说‘就是得给他们留点期待,不然,他们如何容忍朕这个暴君’……他还说,再过十年就给我铺路,以保稳定过渡……可我其实不想他老……” 刘姄一手搂着的肩,一手拿起酒壶把最后一点酒也喝光了,道:“我爹说,哪有那么多愁的呀?再多麻烦,总有解决的时候。” “嗯,幸而是你。” “长宜。” “嗯?” “你最好了。” ~~ 建统三十九年,宫城大殿。 “看看吧。” 李长宜上前,接过几封诏书看起来,有些惊讶。 “这是朕给你那些兄弟们的诏书,提前让他们知道,明年朕会传位于你。” “可……儿臣还未准备好。” “就是知道你没准备好,才让你准备。”李瑕缓缓道:“否则等朕不在了你再接手,镇得住吗?” 李长宜却只感到惘然。 “如今这时代,工业腾飞的基础已渐渐有了,往后会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会有怎样的变故,连朕也不知……总之,放心大胆地做吧,朕会是你的后盾。另外,朕也有些朕的事情。” “儿臣……遵旨。” “给兄弟们写信吧,告诉他们你的治国之策。” 李长宜行了一礼,捧着诏书出了大殿。 他身材高挺,走在这宫城中却依旧显得非常渺小。 而放眼天地,这个国家的疆域已太大。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过治理这般广袤疆域的经验,只能慢慢摸索。 为盟主“张无忌000000000”加更,感谢盟主的打赏~~ (本章完) 番外篇·来贺(为盟主浮生且用月酌酒加更) 建统十一年。 商队缓缓抵达了长安城门前,其中一个满脸棕色卷胡子的男人抬头看着城墙,发出了大声的惊叹。 “哦,我的上帝啊!世上竟有这样恢宏的城市?真是神的恩赐!” 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却没几个人能听懂他的话语。 “进城吧,马可。”另一更年长些的胡人男子说道,“我上一次到达时,这里还是伟大的大蒙古国,现在却成了新的国家。” “我想要能去拜见这位新的君主,方便我更加了解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 “相信我,马可,你一定得收回这个该死的想法,我们并不认识这个也许残暴到能把我们脖子拧断的君主,他也许是叛军,明白吗?” “亲爱的叔叔,我相信他一定会是一个仁慈的君主,当我穿过他的关卡,我已经感受到了善待。” “随便你吧,我莽撞的侄子,假如我们死在这里,在遥远的威尼斯一定会有个男人感谢你,因为是你的建议让你的婶婶能够改嫁。” “看,那人一定是贵族,也许是个王子……” ~~ 有一队人从城中出来,是个英俊的少年带着他的随从出行。 “动作快,人已经到渭河码头了。” 为首的少年十四五岁,才出城门便迫不及待翻身上马。 马刚跑起来,忽然,路边有个大胡子的胡人撞了过来。 “吁!” 少年马术极为高超,一勒缰绳,马匹高抬了前蹄,止住了奔走。 这其实是个颇危险的动作,好在少年牢牢坐在马上,没有摔下来。 他的随从连忙上前,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冲撞我家小郎君?” 回应他们的是一连串叽哩咕噜的话语。 其后,一个通译才跑上来,道:“小郎君莫怪,这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国家来的商人,不懂习俗。” 就在这时,那大胡子忙不迭又说了一大通。 通译于是又道:“他说他叫‘马可波罗’,是从遥远的威尼斯来的,在他的家乡,人们都是坐船出行,他非常仰慕东方大国的文化。” 马背上的少年其实有急事,不时向官道那边看去,但还是耐心听完了这些话。 “望你在长安旅途顺遂,若遇麻烦,可来找我,到崇仁书院寻‘高宜’即可。” “好的,耽误郎君了,抱歉。” 通译还在作揖行礼,他身后的马可波罗却很热情,又说了一大堆。 “他说,郎君一定是位高贵的王子,在他的国家,就是国王也没有郎君一半的贵气……” 李长宜礼貌地笑了笑,驱马离开。 …… 好不容易赶到渭水码头,李长宜一边走马一边寻找,终于找到了挂着“福建路”旗帜的船只,连忙翻身下马赶了过去。 人还未到船边,已听到一个大嗓门在说话。 “可算回长安了,可得好好搞一大碗面吃吃,四年没尝,还真是怪想的。” 李长宜目光看去,只见说话之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正是刘金锁。 他连忙迎过去,含笑在刘金锁面前站定。 不曾想,刘金锁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向随员嘀咕道:“好俊一小郎君,还有些面熟哩。” “天子脚下是这样,贵人多。” “快去找马车来,我家眷马上要下来了。” “是。” “刘伯父。”李长宜只好笑着唤了一句。 刘金锁回过头来,瞪着那双大眼看了他一会,还回过头四下望望,确认是在唤自己。 “你是……太……” “刘伯父,是我。” 刘金锁上前,差点就要抱住李长宜,到最后却又不敢,搓了搓手,不住道:“这么高了,都这么高了,我还怕过了四年,大郎认不出我。” “分明是刘伯父没认出我来。” “那能一样吗?你长得多快啊。” “马车我已经带来了……” 李长宜说着,忽意识到什么,转过身去,正见刘姄挽着柳娘的胳膊下了船。 四年未见,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须臾又含羞低下了头。 ~~ 回去的路上。 李长宜与刘金锁并辔而行,聊了会福州的风土人情,回头看去,见有一个马车里有个小男孩探头出来,遂故意放缓了马速,行在马车边。 “刘培?可还记得我?” “嗯……我想想,你是太子殿下。” “那你不记得以前与我们一起玩了?” “记得,五郎、六郎、七郎、八郎,我和他们玩得最好。”刘培这才想起来问道:“他们在哪?” “你傍晚可到太平书院找他们,除了长绥,都还在读书。” “好,我有和他们写信。” 李长宜笑道:“我也有给你写信,收到了吗?” 刘培发愣了一下,道:“你明明是和姐姐互相写信,每月写好几封。” “要你多嘴。”刘姄终于是忍不住将弟弟从车窗边拉开,自己坐了过来。 她整理了一下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李长宜瞧了好一会,道:“这才几年,你一下比我高了。信上怎么不提?” “纸短,要提的事却多。” “听说许多人要给你选太子妃呢。” 李长宜笑着摇了摇头。 刘姄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恼道:“有何好笑的?” “我笑有人因此连忙……” “你再说!” “好好,不说,总之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下了。” “谁?” “天子说,只要条件合适,可以由太子喜欢,但也得问对方小娘子同意与否。” ~~ 半月后,崇仁书院。 李长宜交了今日的课业,正要离开,忽有个同窗赶到,道:“高宜,有人找你。是个满脸虬髯的胡人。” “马可波罗?”李长宜略略一想,便想起了是谁。 虽然那日被耽误了一点时间,但他并不讨厌对方。 毕竟,能听外藩人热情地盛赞自己的国家,本身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时隔半月未见,马可波罗已学会了几句简单的中文。 “高宜阁下,我知道你一定是位贵族,我想与你成为朋友。” 李长宜笑道:“好,你在长安待得如何?” 其后的对话,马可波罗依旧需要通译。 但可以看出,他对这个东方古国的仰慕又增加了无数倍。 “太让人惊叹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伟大的技艺、精彩的戏曲、华丽的布匹、富足的生活,哦!简直是天堂……请原谅我的冒失,我总是忍不住为这伟大的国度而惊叹。” 李长宜为人谦逊,面对这样的赞颂却坦然受了,道:“神州中华,地大物博,确是如此。” “哦,我成了关汉卿的戏迷!高宜阁下,你看过他的戏剧吗?我昨夜在城南大梨院看了整场的‘单刀会’,真是太棒了……” 马可波罗说了很久,最后道:“上帝啊,只怕我一生都了解不完这些奇迹。” 李长宜耐心听着,颇有风度地抬着手,道:“我带你看看我们的文化,这边走。” 崇仁书院是这几年新建的,与长安其他许多的官学不同之处在于,它入学门槛颇高。教授的都是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学生,且授课内容颇为深奥。 马可波罗一边走,一边赞叹,道:“我看得出来,这里一定是帝国人才的摇篮。” “只是一间普通的书院罢了。” “尊敬的高宜阁下,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要拜见帝国的皇帝,却不知道该如何求见……” 有一个瞬间,李长宜眼神一凝,透出警惕之色来。 但这日,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李瑕。 “马可波罗?” “是,儿臣怀疑他这般想接近父皇,是否想要对父皇不利?” 李长宜说到这里,李瑕摆了摆手,道:“不会,朕听说过他的名字,并非什么刺客,一个商旅、探险家。明日下午,你带他来觐见吧。” “儿臣遵旨。” ~~ 次日。 “宣马可波罗觐见!” 马可波罗跟在李长宜后面,学着他的样子,进入了大殿。 他本以为这伟大帝国的皇帝一定是一个老人,然而,当看到坐在龙椅上那个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的英俊威武的东方男子,他就震惊了。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来自威尼斯的仆人马可波罗向您行以最隆重礼仪。” 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行了礼,又开口说了一句汉话,热情的马可波罗便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位皇帝的气场压得透不过气了。 “免礼。” 然而,下一刻,龙椅上的男人开口,却是以他家乡的语言说了句话。 “欢迎你远道而来。” 马可波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道:“哦,我的神啊。”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伟大的东方皇帝竟会说他的语言。 “威尼斯是个美丽的地方。”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的睿智让我深深地感动了。” 李瑕却也只会几句,是前世比赛的对手教的,炫耀过了也就是了,其后继续用汉语说话,与马可波罗聊了意大利的风土人情。 “……” 李长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为父亲的博学感到了震惊。 而这日,当马可波罗告退,李瑕吩咐李长宜留下。 “父皇竟知道那远在天边的小国。” “你看过朕写的格物图鉴吗?朕相信,技艺的进步会让世上的交通越来越方便,远在天边的地方也会很快到达。” 李长宜没有怀疑,道:“儿臣相信会有那天。” “朕曾看过一个故事。”李瑕道:“说的是,数百年后,一个像我们这样的泱泱大国,最后沦落到被小国欺凌,被指为落后。百姓崇拜外邦,如同今日马可波罗崇拜我大唐。” “怎会这样?”李长宜摇头,道:“不可能会这样啊?” “坐吧。”李瑕很有耐心,道:“朕可以告诉你是怎么一步步变成那样的。从固步自封与失去进取心开始……” ~~ 建统十三年。 马可波罗已能流利地说汉话。 在这两年里,他又觐见了两次,无比惊讶于伟大的东方皇帝那无所不知的智慧。 “亲爱的叔叔,我想不明白,除了神的恩赐,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皇帝陛下如此伟大而完美。” “那就是神的恩赐,我从来不怀疑这点,为此我甚至开始怀疑上帝,转而相信东方的青冥教了。哦,上帝原谅我。” “哦,那个认为东西方所有的神都是天神臣属的可怕宗教,我连提到它的名字都要请求上帝的宽恕。”马可波罗连忙祷告起来。 “也许上帝真是天神的臣属呢?哦,该死,我的信仰开始动摇了,比妓女的腰带都松。马可,我们得回去了,我已采买了足够的货物。” 马可波罗摇了摇头,道:“我要留下,尽可能多地了解这里。” “我是不会等你的。” “亲爱的叔叔,我得与你告别了,我愿意老死在这里。”马可波罗道:“你应该把关汉卿的戏曲带回去,人们一定会爱上关羽……” 几日后,马可波罗送走了他的叔叔。 从长安郊外回城,他忽看到了城外有一座教堂,并不是基督教堂,而是青冥教址。 青冥教很少在百姓中传教,它的教义更多的是传给原本已有信仰的人,尤其是远来的各方信徒。 马可波罗犹了很久,终于是走了进去。 ~~ 建统十四年。 这年上元节,长安城除了花灯,最让百姓们欢欣鼓舞的就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种新剧。 除了名家之作,如关汉卿的《女相窦娥》,白朴的《唐太宗雪夜破阵乐》,还有一个名叫马致远的年轻人排了一出《汉宫赋之马踏祁连》。 开国十余年,文坛、乐坛终于一扫宋、金以来的低迷、哀切之风,重新有了昂扬大气的篇章。 李长宜却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与海都之战,势必在这两年内爆发。 如今天子已西巡,李长宜身为太子,会在开春后与百官把朝廷暂迁到北平。 这是他的第一个历练。 他一直在皇宫中忙着公务,偏是不时有弟弟妹妹跑来。 “大哥,你不去看花灯吗?”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大哥,今夜城东戏园演窦娥的可是名家朱帘秀朱老板,真是将窦娥那铮铮傲骨、才华横溢的样子演得绝了,你不去吗?” “不去。” “那我晚些给大哥带好吃的……” 那些咋咋呼呼的喊声终于是消了下去。 李长宜独自在殿内忙着,正觉得有些冷清,一抬头只见刘姄正提着一个食盒在门外张望。 “你怎么进来的?” “哼,我可是马上要成为太子妃的人。” “过来,陪我坐一会。” “好,看给你带了菜,我自己带了一壶酒,你一边批文,我一边喝。” “酒有什么好喝的?有件事和你说,等到了北平,我得到军武堂三年,再从军三年。” “所以呢?” “成亲后反而会难得陪你。” “我陪你啊。”刘姄满不在乎地拿出酒壶来闻了闻,道:“我也想考军武堂,我可有天赋了……” ~~ 是夜,城南戏台上,最后一折《汉宫赋之马踏祁连》落下帷幕。 长安百姓人人跟着霍去病最后的歌高唱起来。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马可波罗亦在这欢呼的人群当中,挥舞着手臂,跟着人群高歌。 心中仰慕不断泛起,他做了一个决定。 “致远兄,我想要一个汉名!” 一个被他搂住的年轻人推开了他,在人群中大声道:“我字东篱,比你年轻,你叫我东篱就好。” “东篱,我想起个汉名,你帮我想想!” “抱歉,你本名叫什么?” “马可波罗!” “马博儒?” “哈哈哈,我就叫马博儒,我要求学、游历,我要考大唐的官!” “你吃辣吗?”马致远道:“可愿与我去吃庆功宴?吃蜀中新菜,香辣兔头宴。” “我吃了吗?我吃了啊,但我愿去庆功宴……” ~~ 建统三十三年。 太仓港。 随着巨大的轰隆声,一艘大商船缓缓靠在岸边。 有人从船上下来。 马可波罗立刻就迎上了上去,热情洋溢地道:“敢问可是朱总工当面?在下马博儒,久仰朱总工大名。” “马阁下何事?” “我到江南游历,听说朱总工是当今最了得的格物学者之一,特意来拜会,增长见识。” 有人上前,向朱世杰引见起来。道:“马先生是当世有名的探险家。” “探险家?” “是陛下御口对他的称呼……” 朱世杰听罢,向马可波罗一拱手,问道:“马先生是威尼斯人?” “朱总工也知我的家乡。” “我们商行的人去过那里,还有前往地中海的固定航线,一年往返一次……” 马可波罗大吃一惊。 须知,在二十年前,他初来大唐时,在霍尔木兹等了两个月也没遇上来东方的船只。 而当年那一段旅途,他足足走了四年。 “马先生?马先生?” “朱总工说什么?” “我方才说,若是乘坐我们新造的汇航号,顺利的话大半年就可以到威尼斯,马先生若有需要,可与我说。” “不。” 马可波罗莫名感到了恐惧,退后了两步,道:“我不走。” 他有些失态,最后瞥了一眼那停泊在港边的汇航号,向朱世杰一拱手,匆匆跑掉了。 ~~ 泰和元年,京城。 “宣右散骑常侍马博儒觐见!” 随着一声声高喊,马可波罗进入殿中,参拜了新的天子。 “马卿平身。” “谢陛下。” “算来,朕与马卿相识已有三十年矣,岁月匆匆,不饶人啊。” “臣有幸,亲眼目睹大唐三十年之繁盛,两代天子之英明,唯愿陛下与太上皇万寿无疆,大唐万世强盛。” “借马卿吉言,朕欲遣马卿为地中海宣访使,将朕的诏书传谕西方各国、播中原之文教。卿可愿为朕分忧。” 马可波罗愣了一会,几次张嘴。 最后,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臣,遵旨!” ~~ 海船破浪而行。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唐官员坐在船舱中,手中持笔,郑重写着什么。 “我毕生都难以陈述皇帝陛下的丰功伟迹,但决定竭尽所能将他的一部分事迹传于西方。” “陛下的御名是姓李,讳名瑕,他的尊号是皇帝,这个词在我们的语言中,是众王的王,他当之无愧于这个称号。” “因为就所统治的人民、疆域的辽阔、巨大的税赋,他已超过了世界上过去和现在一切君主。并且,从来没有一个君主能像他一样权威,获得他治下人们的绝对崇拜。” “但我首先要提的,首先要为之惊叹的,是他治理大唐这三十年来,为国家甚至为世界所做的伟大贡献……” 为盟主“浮生且用月酌酒”加更,感谢盟主的打赏~~预告一下,新书排期在6月1日,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谢谢~~番外应该还有一两篇,但也说不准,结束的时候我会说一下~~ (本章完) 番外篇·交接(为白银盟主公子wv加更) 建统十一年,春。 云南路,大理府。 崇圣寺的钟声回荡,高长寿把一个骨灰盒交在住持僧人释觉性手中,长叹了一声,缓缓放开了手。 香堂中摆着灵牌,上书“故大唐少师滇国公云南宣慰使高公讳琼之灵位”。 跪在院中的年轻人们还在哭着,高长寿过去,道:“回去吧。” “叔父,父亲就这样走了。” “别哭了,大哥这些年常说他饱受病痛之苦,如今心愿皆了,能走也是解脱。” 高长寿安慰了侄儿,抬头看去,只见三座高塔与苍山相映,感到了自身的幸运。 过去那乱世,不提活得像蝼蚁一样的百姓们。便是身边的亲友,多少人战死、病死,而他自从庐州遇陛下以来,除了少数几回惊险的逃生,此后按部就班,竟一步步成为当朝国舅、云南王。 但他心里其实有些不安。 因大唐异姓封王且就藩边陲者,只他一人而已。 以往,可以说是因为云南地偏路远而高氏世镇于此,但随着昭通经营得当、官道凿通、文教渐兴,高长寿常常在想,陛下是否后悔当年许诺分藩自己云南王? …… 这日,才回到大理城,马上有官员上前,禀道:“王上,有蒲甘使节求见。” “蒲甘使节?”高长寿问道:“是答应朝贡了?既有使节前来,为何此前不先行知会?” “使节是突然前来。” “召见他。” 次日,缅甸蒲甘王朝的使节抵达大理。 使节名叫忙直卜算,面对高长寿时却有些隐隐的傲慢。 大概是因为在他眼里,从大理灭国、投降蒙古再到如今成为什么新唐,不过在短短二三十年。相比起来,蒲甘王朝已立国四百余年,统一缅甸两百余年。 于是,当高长寿问到蒲甘王朝对朝贡的态度,忙直卜算摇了摇头。 “云南王误会了,我此番过来是为了叛军之事。” 高长寿听过翻译的话,面露不悦,淡淡道:“本王从未听说过任何叛军。” “在缅甸国北方的怒江、澜沧江附近,有掸族叛乱,叛军被我们击败以后,逃到了云南境内。”忙直卜算道:“但你们收留了这些叛军,不肯将人交出来。” 高长寿道:“掸族原属大理国民,如今回归国境,便是我大唐子民,如何能交给你们。” 忙直卜算十分震惊,道:“云南王难道要插手蒲甘的国事吗?!” “建统七年,吾皇诏谕缅甸来朝,尔等至今不肯派遣使节。既非我大唐藩属,如何敢颐指气使,让大唐为你处置叛军?!” “收留这些叛军,给云南带来的麻烦,只怕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高长寿淡淡道:“触怒了大唐,后果也不是尔一介小国担得起的。” “……” 使者退了下去。 高安庆若有所思,问道:“父亲故意激怒使者,是想讨伐缅甸吗?” 他是高长寿嫡长子,今年二十二岁,性格像他母亲段妙音,有些柔和。 “平定江南到现在不过五年,陛下暂时还没有伐缅甸的打算。”高长寿道:“等积蓄了国力,便是征讨,也会是先征北方,不会那么快顾到南方。” “是,那还命令边将继续收容缅甸难民垦荒吗?” “当然。”高长寿不喜儿子的优柔寡断,面对儿子时尤其严厉,“便是暂不讨伐缅甸,你还真担心激怒了他不成?” “孩儿知错,这便去安排。” 高长寿点点头,道:“记住,征讨缅甸与否,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农,二是医。国朝初立,地广人稀,若不能有足够的粮草供应,征其贫瘠之地何用?其地炎热,易生热疾,若医者药材不足,将士岂愿驻守?” 高安庆老实应下。 “我得去看看陛下送来的那些作物。”高长寿起身,喃喃自语道。 这是建统十一年,在两湖、川蜀等地培育多年的双季稻已在云南普遍种植,从大洋返航的船只去年刚刚带来了土豆、玉米等作物种子。 云南正处于大兴农业的时期,故而,高长寿本就是故意吸引缅甸难民进入云南。 他在期待着粮食丰收能为云南带来的改变。 也许,心中那桩隐忧也能借此解决。 ~~ 建统十八年,九月。 这一年难得无灾无难,云南各州县稻米大丰收,另外,昭通、宣威等地的土豆;温凉、会泽等地的玉米也产量猛增。 而在云南路最南方,在一个新设立的勐班县,也开垦出了一万亩水稻田。 路府州县官员与百姓皆欢喜于能过一个大丰年,高长寿想的则更多。 他上了一封奏折,在这年年底,带着长子高安庆踏上了往京城述职的道路。 出了龙首关,高安庆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起担忧之色,忍不住还是开口向高长寿问了一个问题。 “父亲,因我们收容掸族,如今与缅甸的冲突愈演愈烈,万一……” “什么叫‘因我们收容掸族’?”高长寿皱眉道:“因那罗梯诃波帝暴虐无道,逼得他的子民没有生路,方使边境不宁,却是谁教你是非不分的?!” 高安庆道:“孩儿知错,孩儿是担心万一父亲不在云南时缅甸发兵攻来……” “放心吧。”高长寿淡淡道:“云南就算没有了云南王,西南边军也不会让外寇入境。” 这句话隐隐有些别的意思,只是高安庆一时没有完全领会。 他如今还不是云南王世子。 ~~ 建统十九年,正月。 宫城。 当李瑕挥退了宫人,与高长寿相对私语,开口便道:“你请封世子的奏折在朕这里压了十多年了,并非朕想出尔反尔,不给高氏世袭王爵。而是一直在考虑,能否将高氏的封地再往南移一移?” 高长寿心领神会,应道:“臣此番进京述职,正是想请陛下出兵征讨缅甸。” “不急,这几年来征海都,征高丽、东瀛,如今在西域与金汗帐国之战事还在持续。朝廷并未做好出兵缅甸的准备。” 高长寿道:“臣此次来,带了几个缅甸人,能否请陛下召见?” “召。” 一个瘦小黝黑的男子被带进了大殿。 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恢宏宽阔的宫殿,虽然心中害怕,还是忍不住四下偷瞧。因为紧张而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衣襟上抹着。 “外邦小民阿禾,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 “你会说汉话?谁教你的汉话。” 阿禾紧张地打了个哆嗦,应道:“诸葛武侯教的。” “诸葛武侯?” 李瑕先是讶异,又问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原来诸葛亮平定南中后,劝诸夷筑城堡、务农桑,使诸夷皆从山林迁徙至平原,对缅甸边界上的许多百姓有深远影响。 因此,如今在缅甸北方多设有诸葛武侯庙,一部分百姓视之为神明,称之为“阿公阿祖”。 而有些诸葛武侯庙至今还有会说汉话之人,阿禾的汉语就是从庙里学的,一开始说得磕磕绊绊,是逃到了云南这几年才流利起来。 “皇帝陛下,我们想活下去只得逃到大唐,孩子们说汉话,说汉话的多。” 李瑕问道:“为何活不下去。” 阿禾看起来畏畏缩缩,说话却颇有章法,应道:“国王那罗梯诃波帝只顾他自己享乐,不管百姓死活。他下令修建大塔为他祈福,国库已经耗空了,他要强迫我们纳粮,服劳役。人们都说‘宝塔成时国王死’,可宝塔年年在修,国王还没有死,连佛祖也只保佑能修佛塔的国王啊……” 昏君、暴君统治下的百姓是什么样的生活,对于中原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 但在阿禾声声泣血的控诉中,李瑕仿佛能看到一个四百年的腐朽王朝即将崩坏时的模样。 “我们将缅甸称为‘建塔王国’。”高长寿道:“它的历代国王都喜欢修建佛塔。高僧拥有左右国王之大权。寺庙坐拥田地与塔奴,不耕而食,以致民穷财尽,国势日蹙。” “大理国也崇佛。” “回陛下,不同。”高长寿道:“大国崇佛,把儒、佛融而为一,儒生无不崇奉佛法,佛家也都诵读儒书,有所谓‘释儒’,有佛家之慈,有儒家之仁,以万民为重。而非如缅甸国王,竭尽万民以供一人礼佛……故而,臣请征缅甸,以救其万民于倒悬。” 他已为此准备了很久。 然而,御座上的天子却是摇了摇头。 ~~ 长安城中,包氏酒楼。 李长宜、高安庆在顶楼的包间中坐下。 事实上,高家的几个兄弟,以及李长宜的两个同母弟十郎、十三郎也在酒楼间,但李长宜显然有些话是想与高安庆单独聊。 “能吃辣吗?” 自辣椒被带回来,这几年常常能听到类似这样的问题。 高安庆笑应道:“能吃一些,辣椒在我们那推广得也快,祛湿用的,如今别人怕辣,但云南人不怕辣。” 李长宜笑着点了菜,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在汉中见过表兄,后来是在长安,今日是我们第三次相处吧?” “是啊。”高安庆低声道:“高家不像张家久在北方,让殿下受委屈了……” 李长宜连忙抬手摆了摆,道:“没有委屈,二弟对我只有鞭策,这是实话。反倒是朝廷一直未册封你为世子,你可委屈?” 高安庆一愣,道:“征东瀛之后,陛下以州县治之,包括诸皇子也未得封王。由此可见,未册封世子关乎国策而非针对高家,我不会因此委屈。” 李长宜抬起酒壶,才要给高安庆斟。 “我来。”高安庆连忙接过。 “并非是完全不分封。”李长宜道:“近年来,重臣们常常在讨论此事。事实上,父皇并非完全不分封。当是朝廷力所能及之地,以州县治之。而远疆之地,终究还是要靠分封来屏藩中枢。” 他说着,接过高安庆斟好的酒,抿了一口。 “所谓‘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赵宋便是唯恐边帅倚兵,不敢放权,故而一旦四夷有警,则社稷不守。国家得有屏藩,才能免于外族入侵,才能不失开拓之心……需要有忠心可信的屏藩。” 高安庆因听到这些话有些紧张,不知所言。 过了一会,店家上了菜。 李长宜不欲让外人在场,遂让店家退下去。 高安庆连忙起身涮肉。 李长宜又抿了一口酒,默默看了高安庆一会,开口道:“我总觉得高家诸人身上都有种不争不抢的感觉。” “殿下何出此言?” “母后便是如此,我从来没见到她对谁发怒。”李长宜说着,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喃喃道:“宫娥们都说,‘皇后娘娘是观音菩萨在世’。” 高安庆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应,道:“是啊。” “二舅与舅母也是,二舅少有与人争功,平江南时不急不徐,当了云南王,请封世子这么多年没动静,也不见他不快。舅母的娘家丢了段氏的江山,却从来对二舅一句怨言也无。还有表兄你,功利心不重。” “许是因为大理向佛,多是这样的性子。”高安庆想了想,自我评价道:“我似乎……有些无趣?” “一点点。”李长宜笑笑,举杯,与高安庆碰了一下。 ~~ 次日。 李长宜从榻上醒来,便听刘姄取笑道:“殿下昨日喝了多少?竟是让人扶到门边,还真是一年就要醉一次不成?” “今年有进步,喝了五杯。” “在外醉倒了就是不行。”刘姄脸色一沉,道:“万一出了事怎好?” “无妨。”李长宜低声自语道:“我若连在他面前醉倒都不敢,往后岂敢将西南屏藩交给高家?” “我看啊,殿下就是逞能。” “我看人的眼光该是准的。” “所以呢?” 李长宜起身道:“我打算写封奏章,请征缅甸。” ~~ 建统十九年的春天,因李长宜的一封奏章,举朝哗然。 李长靖、张弘略立即拉拢了一批反对征缅的臣子,打压太子在朝中的势力。 有的官员认为朝廷连年征战并无国力征缅;有的则认为缅甸并不值得征伐……虽说无心,皆指出了太子在这一事上的错误。 而有的官员则是直言“太子因高家的关系而失去了理智的判断”。 于是,不仅是太子,高家也受到了连番弹劾,众官员皆知高长寿难以对付,矛头纷纷指向高安庆。 随着舆论愈演愈烈,对太子的威信已产生了颇严重的影响。 这是李长靖平生中最接近夺嫡希望的一次。 然而,随着一封消息传到京城,这一切舆论也就戛然而止了。 “缅甸国趁云南王不在,出兵四万、战象八百,攻大唐盈江、金齿、勐班诸地!” “……” 谁也没有想到,首先发动战事的,竟是那缅甸国。 朝中对太子的攻击顿时停止。 李长靖接受不了自己被权力蒙了眼以至于遭到这种弹丸小国的羞辱。 是夜他喝得大醉,末了,在城中积水潭边的白云楼挥毫题诗,成了这年京城最大的逸闻。 其后数年间,提起二皇子,不少人都能想到那句诗。 “我有乾坤千古业,岂因浅底困蛟龙?” ~~ 三月末,云南消息再度传来。 “捷报!大理路安抚副使蒲帷亲领精骑八百急援盈江,激战半日,破缅军象阵,缅军大乱败退。蒲副使追击百里,入缅境,连破其寨三十五!” 对于这个结果,朝臣们并不意外。 但都觉得不够。 李长宜、高长寿、高安庆等人再次上书,请征缅甸。 这一次,李瑕终于下召。 改封高长寿为缅甸王、任征缅大军统帅,返回云南筹备征缅事宜。 另,册封高安庆为缅甸王世子,以皇十子李长云代天子巡宣南疆,全权处置西南诸藩朝贡事宜。 这一次,朝堂上众臣都嗅到了别的味道。 什么叫“西南诸藩”。 ~~ 建统二十二年。 唐军基本攻破缅甸北方诸城。 高长寿、高安庆父子了解西南风物气候,不急于推进,而是分兵驻守各地,张榜安民,悉心治理。尽力避免炎热天气对士卒们产生的影响。 但就在这一年,缅王那罗梯诃波帝却被他的庶子梯诃都杀了。 梯诃都自立为王,欲征兵与唐军相抗。 然而,不等唐军抵达蒲甘城,梯诃都已在与诸兄弟争位的纷乱之中被杀,蒲甘王朝由此灭亡,各地官员纷纷向唐军投降。 …… 详细的战报传到京城,李瑕看过之后,递在了李长宜手中。 李长宜没有太多的欣喜,更多的是感慨。 “缅王既不肯停下对百姓的盘剥、又不能拘束儿子们争位,亡国何其快也。” “以之为鉴吧。”李瑕道。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这是李长宜从军中回朝以后独立处理的第一桩政务。 在高氏的帮忙下征缅甸而已,看起来十分轻松。 但在这三年多的时间内,他却一次次感到担忧,用人不当怎么办?战争失利怎么办?须知只要一场热症,就能使大军溃败…… ~~ 泰和元年。 蒲甘城。 “缅甸王高安庆一直就是个轻弱的废物。如今唐天子年老退位了,继位的太子绝不会有那般可怕。到了我们复国的时候!” 说话的是缅甸的旧世族首领,名为阿散哥。 当年唐军攻到蒲甘,阿散哥杀了缅王的几个儿子,率先投降,由此保留了一部分势力。 他蛰伏多年,终于是等到了如今的这个机会。 “给你们看看,我弄到了什么。” 说到这里,阿散哥招了招手,马上便有人扛着一个箱子上来。 打开箱子,周围一众缅甸旧贵族大将都吃了一惊。 “火枪?!” “唐人重利,海商为了钱什么都敢卖。”阿散哥道:“这就是我从唐人海商手里买的,用他的枪,造他的反!” “好,杀了高安庆,缅甸地远。看那新皇帝有什么能耐再调兵来征我们。” “就是,西南诸藩,未必都服这个新皇帝。” “缅甸王府的地图拿来。你们看,王府是由以前的王宫改建的……” 阿散哥说到这里,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官兵来了!” “怎么了?!” 阿散哥大惊,操起一把火枪便踹门出去,竟见到高安庆亲自带兵往这边来。 他不由又惊又喜,抬起火枪,瞄着高安庆,缓缓扣下板机。 “敢来,去死吧。” “砰!” 一声巨响,火枪忽然炸开来,将阿散哥两只手臂齐齐炸断。 他血流不止,躺在地上痛苦地嚎哭不已。 满堂皆惊。 没有人还记得他们方才想要叛乱。 “全都拿下。” 高安庆吩咐着,走到在地上打滚的阿散哥面前,道:“你觉得我好欺负,我可以理解。但大唐江山必然会稳妥传承,这不是你这个蠢材能理解的。” “啊!啊!” 回应他的,只有阿散哥的嚎叫。 高安庆看了一会,才接过单刀,一刀斩下阿散哥的头颅。 “拿石灰匣好,与我的贺表一起送到京城呈给陛下……” 为白银盟主“公子wv”加更,之前说先给别的盟主打赏,白银盟都还没加更,表示一下感谢~~ (本章完) 番外篇·此生(为盟主会说话的肘子加更) 一个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有人指点着投屏说了一段话之后,不少人议论起来。 “老板真要这么做吗?” “我以为只有硅谷那些疯狂的富豪才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啊,我将无比长寿,成为不朽霸主阶级的一份子’,哈哈。” “开会,别开玩笑。” “好,但老板真的打算像那个约翰逊一样通过所谓的‘蓝图计划’实现长生不老?” “定量吃营养品,固定作息把每分每秒做什么规定好,抹七种乳酸,严格管理各种身体数据,甚至包括夜里有几次勃动?把人体当成数据表格来管理,这和在监狱里有什么区别?” “好了,别说了,你们只要做好你份内的事就好。” “我是想说,退役运动员很有钱吗?每年要花多少钱去实现这个不可能的愿望?” “新来的?” “真说起来,这是当今世界上最接近成功的停止衰老的、逆生长的办法,且有了先行的数据。约翰逊甚至建立了一个全球逆生长爱好者网站,现在他是世界排名第一。” “我看,老板就是认为自己能在自律程度上超过他。” “好了,都看过来,现在核对这几点,包括实验性的基因法设备的采购、医疗团队的聘用,首先我们会在西溪湿地建一个私人疗养院……” 忽然,有人匆匆推门进来,道:“老板已经快到了。” 会议室中众人不由忙碌起来。 …… 一架私人飞机飞过云层。 李瑕翻看着手中的资料,心里也觉得这是个疯狂的计划。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与那些硅谷资本家有共同之处。但,通过以绝对的自律与毅力来维持身体状态,甚至延长寿命到达某个奇点,这件事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希望接下来的人生,还能够以不断的努力做到一些伟大的事。 透过机窗看去,眼前终于能看到壮阔广袤的大陆。 机舱里响起了播报声。 “前方即将抵达萧山机……” 忽然,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打断了播报,飞机产生了剧烈的晃动。 “滋滋滋滋……” 飞机似乎撞进了什么黑云里,窗外一片漆黑。 强烈的晃动中,李瑕系好了安全带,拉下了氧气面罩…… 至此情形,他依旧保持着冷静,试图在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 然而,下个瞬间,黑云中的一切完全被湮灭…… ~~ 宋兴昌四年,临安。 聂仲由从吴山走过天井坊,准备去往钱塘县牢。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他抬头去,只见一片黑云遮住了太阳。 “要下雨了?”他心想。 然而,当他走到钱塘县牢,再抬头一看,只见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大好乾坤,岂甘沦丧?” 聂仲由不由感慨,转身走进黑暗的牢房,拿出一枚令牌,冷冷道:“让牢头来见我……” ~~ 宋咸定十年、唐建统五年。 御街还是那条御街,天地间却已翻天覆地。 家铉翁捧着一封旨意出了宫城,走到江万里、马廷鸾等人面前。 “太后已下了决意,大宋三百余年社稷……亡了。” 良久,江万里长叹一声,缓缓走向御街。 他抬头看着苍天,心中满是不解。 “数十年来,无数能人异士都想救天下……赵葵收复三京、孟珙藩篱三层、谢方叔请行限田、吴潜整顿财政、贾似道公田变法、陈宜中合纵连横。唯有那一位,早在十余年前、他不过十六岁,便选了最对的路。” “也许是他办成了,所以那才是最对的路。” “不,选对的路很重要,朝堂上诸公皆可谓天纵奇才,可谁从一开始便想到唯有推翻大宋社稷,另起炉灶,方有一统天下之可能?太多人在错的路上走了太远,他却劈开荆棘找了条通天大道。” “江公说他一开始就打算好这么做?” “兴昌四年,我曾在选德殿上见过他一次。”江万里喃喃道:“十六岁少年郎,眼神却仿佛看破千载。如今回想起来,愈发想不通啊。” “不论如何,天下一统了,你我可以归乡了。” “只盼往后海晏河清吧……” ~~ 建统十年。 宫城中,胡真轻手轻脚赶到李瑕身边。 “陛下,宁妃娘娘又在用这些了。” 几个瓶瓶罐罐被摆在御案上,李瑕一一拿起看了会,站起身来。 此时后宫之中,阎容正坐在铜镜前鼓捣着什么,听得外面“陛下万福”轻唤声响起,连忙收拾桌上的东西。 “在做什么?” 阎容连忙起身,双手藏在背后,抿嘴笑道:“陛下来了?昨日臣妾送的礼物陛下可喜欢?” 李瑕摇了摇头,走到她面前,往她背后看去。 阎容躲开,调笑道:“那王清惠生得貌美,更兼才情无双,我们请她来给诸皇子皇女教诗,她却每次听到陛下眼睛里便泛了水,不知陛下可有沉醉在她的水乡里?” “朕没碰她,打发回去了,往后也别送这种礼物。” 阎容显然已将手里的东西放好,双手揽在李瑕脖子上,用身子推着他往屏风后几步,道:“陛下不必嫌弃她,这些年谁不知道赵禥宫里的美人们都与新的一样,陛下都不知道她有多想……” “少搞这些无聊的事。” “臣妾想让陛下开心嘛。”阎容踮起脚,贴在李瑕耳边,道:“等陛下让她知道能有多舒服了……岂不是比寻常女子有趣得多?” “朕没什么不开心的。” “但陛下就是不满足,臣妾感受得到。”阎容用手指在李瑕身上划着圈,道:“好像陛下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李瑕握住她的手,转身拉开她的抽屉,果然从里面拿出两个瓷瓶,一个是砒霜,一个是丹药。 “陛下……” “你还敢吃这些。” “臣妾就是不想长皱纹嘛。” “朕给你的办法没有用吗?” “一点点,但砒霜更有用,陛下你看臣妾……” “你本来就没皱纹,怎就是砒霜有用?它只会害死你。” “臣妾从不怕死,就不想变老变丑。” 也只有阎容敢在李瑕面前撒娇,但她其实知道李瑕很生气了,很快又软言求饶,贴着他蹭个不停。 “谁都能从容老去,你为何不能?” 李瑕推开她,收了药瓶,转身出了春华宫,那边妙岚领着宫娥迎上来。 “陛下。” “将宁妃禁足,严禁她再采买物件,即使是皇后与赵衿也不许来看她。” 但就在这天夜里,李瑕忽然再次想起了自己失事前一段时间的所做所作。 他披衣而起,重新来到了春华宫。 推门而进,绕过屏风,只见阎容正趴在榻上轻泣,他不由叹了口气。 阎容回头看来,抹着泪道:“陛下嫌臣妾年老色衰,想将臣妾打入冷宫。” “不用倒打一耙,你自己信吗?” 阎容眼中带泪,却已得意一笑,抚着自己妖艳的面容,道:“陛下今日生气却还肯回来,还是因为我美。若我真年老色衰了,陛下就不生气,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瑕长叹一声,坐在榻边,问道:“你就只信自己的美貌,不信我们多年感情,是吗?” “臣妾一辈子的娇纵都是因为美貌,臣妾不知道没了它要怎么活?” “我会陪你好好活。” 阎容已动了情,凑近了李瑕,妖娆的身段轻轻摆动,呢喃道:“我更想要你好好疼我。” “……” “陛下,陛下……臣妾还很美吧?” 阎容从来都喜欢以一种极致燃烧、绽放的方式迎合李瑕,许久,直到她终于力尽,满足地蜷成一团。 云鬓松散,落得满榻都是。 “臣妾好喜欢……陛下……冠军的意志。”阎容轻喘着,道:“我常常想,我宁愿死在这样的时候。陛下不懂我的,我宁愿死掉,也不想朱颜凋落……哪怕你说我是心理的病,是。可这就是我,是烟火不是枯花。” 李瑕的汗水浸在榻上,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生气。 阎容自顾自说着,道:“知道吗?如果不是陛下,臣妾在临安时已死过两次了。我的这些年华都是捡回来的,想尽情地美下去。” 李瑕搂着她,道:“朕很遗憾,纵使富有天下,也不能帮你留住年华。” 阎容笑了起来,喃喃道:“陛下已经给了我最好的年华……” 说到这里,她眼中又有水意,支起早已无力的腰身,整理着云鬓,道:“臣妾来,臣妾想让陛下开心……” ~~ 建统四十年。 李瑕常常独自待在沙盘苑中。 那是宫城中新建的一个大园林,将世界的地图建成一个沙盘,有水池代表海,有草坪代表草原……需站在高处的亭子里,才能俯瞰全貌。 “陛下。” 高明月走到亭中,轻声唤了一句。 李瑕伸出手与她互相挽着,叹道:“朕称帝四十年,已将所预知的一切都描述给了世人。这是朕异于常人之处,抛开这些,朕并非一个卓越的政治家,因此到了传位给长宜的时候了啊。” “早知会有这一天,可真到临头了,臣妾还是心中忐忑,陛下真能放心长宜吗?” “放心不放心的,总得交出去,如今是最好的时机。朕曾答应过你,陪你再回大理,明年便可启程了。” 这一年,李瑕开始渐渐放下政务。 他在唐安安的住处找到了很多的画作,画的多是她们早年间的肖像,不论任何时候看,都还美若天仙。 亲手收拾着这些画作,他也颇为感慨。 “阎容故去之后没几年,世间便有了照相机,偏她不肯再等等。但其实,朕与她一样,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衰老。” 说话间,有宫娥匆匆赶来,道:“陛下,带方郡王快要不行了。” “摆驾。” …… 自从东瀛平定、海贸渐盛之后,李昭成已回京居住,如今出任宗正寺卿。 事实上,国朝初立,宗正寺并没有太多要管的事情,若早个十余年,倒还有皇子皇女们做的略有些出格之事。如今调皮的皇子多已从征各国,李昭成便更闲了些。 这日,李瑕微服到了带方郡王府时,见到的却并不是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垂死之人。 李昭成正在做菜,一转头见到李瑕过来,连忙赶出厨房……别家的厨房都是设在后罩院,唯独他家是设在前院。 “陛下,老臣斗胆,想邀陛下小酌几杯。” 话到这里,李昭成还补了一句,道:“陛下忙于国事,已四十余载未与老臣单独把酒闲聊了。” 李瑕笑了笑,道:“你也不怕犯欺君之罪,但也就是今年,朕算是得了空……” 桌上菜肴很多。 当最后一道菜摆上来,李瑕还难得愣了一下。 “陛下请看。”李昭成抚须道:“这‘螯虾’可是陛下多年前曾与臣说过的龙虾?” “朕提过吗?” “那年老臣陪陛下在长安农圃尝辣椒,陛下提过许多菜色,臣全都记得。”李昭成缓缓说到这里,又道:“对了,老臣还有桩隐秘的私事,京城的包氏酒楼,有两成股是老臣的。” 他年纪大了以后,不像以前那样害怕李瑕了。 “真有包氏子孙?” 李昭成笑道:“算是真有,只不过不是包忠邦一脉的。” “难为你都还记得,这几十年,天下餐桌日渐丰盛,有你一份功劳。”李瑕夹起一只鳌虾看了一会,见它长得还是有些不同,问道:“何处来的?” “新大洲那边的货船带回来的,老臣颇认识些各洲找物产的探险家,因此派人给老臣送了些。” “年纪大了,你别什么都乱吃。”李瑕道:“现今有些东西能否入口,连朕也不确定。” 近年,他确实看到许多后世未曾见到的动植物,因胡乱吃东西而死掉的探险者也不在少数。 李昭成却是笑得很爽朗,道:“老臣近年在想,若是后人用饭时能偶尔提到老臣的名字,那老臣虽不如诸多开国功臣,也算是对后世有功劳。” 李瑕剥了一只鳌虾尝了,发了一会呆,最后道:“能吃到这一口,不容易。” “是陛下熟悉的味道?” “也许吧。” 李昭成有些得意,但他牙都掉光了,吃不了太多。 “陛下,这数十年下来,老臣不信也得信了,陛下早已不是原来的二郎……可当老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李瑕剥着鳌虾,始终没听到李昭成后面的话。 目光看去,只见李昭成已哭得泣不成声。 “朕懂你的意思。这么多年下来,是与不是的,早已成了家人。那年给老人封太上皇的时候,也是这般与他说的。” “老臣无功而受爵,每每思来总觉惭愧。” “活到这把年岁,许多事看得与过往不同了。”李瑕道:“我年轻时与人不亲近,能在这贫乏的世道里活得不孤独,多谢了你们。” 李昭成呆愣了一下,开怀大笑起来,用有些颤抖的手端起酒杯。 “老臣能听陛下这般说一句,死而无憾矣。” 李瑕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道:“敬我们到世间走一遭。” 这个院落,过去常有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聚会,这日则是两个老者这般聊了几句…… ~~ 泰和三年。 大理,洱海边。 落日把走在海边的两个人身影拉长,风吹来很舒服。 “走吧,文静她们还在等我打马吊呢。”高明月道。 “你先回去,我再坐会。” 高明月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了李瑕一会,在他身边坐下。 “问你一件事。” “嗯?” “你还有没实现的心愿吗?趁这几年我们还走得动就去做吧,免得留下遗憾。” 李瑕有些自傲道:“这样一辈子,哪还有什么遗憾?” “但我们很早以前就一直觉得,你好像没有那么开心。” “怎么会?” “我们私下都在说,换作别人有你一半的功业,都不知狂成什么样子呢。” 李瑕望着海面上那些优雅的飞鸟,想了想,叹息道:“我曾经做了个很长的梦,有一辈子那么长。在那辈子活到最后几年时,我本来想去修仙的。” “修仙?” “嗯,追求一下长生不老。” “像秦始皇、唐太宗?” “比他们科学多了。”李瑕感慨道:“但愿望一样,这是人生实现世俗价值之后的最高追求吧。” “可这些年来从未见你寻仙问药。” “因为已经不可能了。”李瑕道:“上辈子我觉得有一线希望,我自诩是个自律、专注、富有毅力的人,于是当知道严格控制自己的身体数据就有万一的可能实现长生不老时,我非常兴奋,觉得那计划就是为我量身订制的一样。但在我准备放手去做的那一刻,梦醒了。” 高明月问道:“很遗憾吗?” “以前阎容也总问我,那几年我想的还是‘这辈子再开疆扩土、促进科技,有些东西还是永远达不成,世人永远不知我失去了什么’。但后来这些年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我其实并不在意能否长生不老,事实上,那原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计划,我只是想要做些事能让我确信自己没有虚度光阴。这个愿望在这辈子达成了,我很确定我没有虚度光阴。” “如果要做到这种地步的话,‘不虚度光阴’未免也太难了。”高明月低声道:“我就整天想着闲聊,打马吊。” “看内心的满足感,有人志向高远,有人淡泊明志,人只要能让自己满足就好。”李瑕道:“于我而言,这辈子能做下这些事业,能有你们相伴,比长生不老还要让我满足。” 高明月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李瑕。 她能看到他眼角的皱纹,满头的白发。 仔细看他的眼,她才发现,他眼神里已没有了早年间那种淡淡的、与世隔离的疏离感。 高明月不由笑骂道:“你这老头子,越活越不正经。世间本就没有长生不老,让你这般一说,好似你放弃长生不老选择下凡一样。” “说到‘下凡’倒是更准确些,我原本过的是比皇帝还舒服的神仙日子,不经意下凡来走了一遭。” “你敢说,我就敢信。怕不怕?” “真的。”李瑕道,“当年早与巧儿说了‘李哥哥是天上来的’。” 高明月不由收了笑意,想到数十年来那许多解释不通的事,心中愈信了几分。 她转念一想,反而悲伤起来,低声道:“所以我的夫君真是谪仙人。那,你一直以来都很难过吧?” “不会。” 李瑕反而笑了起来,握住了高明月的手。 “凡间好。” 为盟主“会说话的肘子”加更,很感谢、也很荣幸白金大佬的打赏~~大概率这是最后一篇番外了,明后天要是没有番外的话,我会写个完本感言,再预告新书,希望大家不要删书架,非常感谢所有书友一路支持~~ (本章完) 完本感言 番外也写完了,《终宋》算是彻底完本了。 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414万字,一千三百多章,很荣幸有大家一路陪伴。 汇报一下成绩,截止到目前还差一百多均订到3万订,我也因为这本书成了2022年起点的十二天王之一,真的非常感谢所有的读者的支持。 也有一些期待没能达到,下本书再努力吧。 关于本书原本有很多想说的,但真到写完本感言的时候,发现想写的基本都在故事里了。 相比《我非》,我在《终宋》里做的是减法,这本书最中心的内核其实只有一个,李瑕那种坚韧、自律、勇敢面对一切的精神。 在我写的头两年一直无人问津,无数次气馁、痛苦、想要放弃,但后来《我非》从一开始的十几个均订写到了完本时的四五千均订、现在的七千五均订,我渐渐意识到锲而不舍的坚持努力是有效果的,这是设定李瑕性格的初衷。 我看宋史,最痛惜的不是它的科技、制度,而是它的统治者的懦弱。 于是我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想写一个以主角之毅勇一扫其懦弱的故事。 希望这个故事,能让我与大家都得到一些激励。 ~~ 我平时与人交流得很少,但其实大家对我的支持我都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只是平时讷于表达。 《终宋》能有这个成绩,要感谢我的主编锐利,编辑琉星。 感谢我的运营团队,感谢铛铛铛1铛铛、青龙山王老汉、_书友a帮我打理运营事项, 感谢重金打赏我的大佬们:niema、公子wv、守妹拴财、色如多、超级暴躁aaa。 还有我的134位盟主,感谢你们:二十四影、这更新谁项的住啊、宅这么叼、玄幻小蛀虫、明日大雾、cknoon413、阿喀琉斯003、寸青丝年华、干坏事的羊、公输吟尘、_书友a、青龙山王老汉、勇敢的西瓜刀、张无忌000000000、而今迈步从头越丶、那年的小明、两手插袋谁都不爱、无语之人、上帝的尘封、林三木、太原公子褐裘而来、octane、穷人的世界没人爱啊、你好大顺顺、八一路古天乐、传奇高达666、王二郎二、歌山第一帅、包子包包、古道黯然、读者、13点7分、我是分析师、枫槿如畵、提莫队长正在待命、随时回火星、户口他爹、等你思路、深刻不等于接近事实、定庸、如意如仪、昵称不是空白、黎天域、续写故事、浮生且用月酌酒、设次元、会说话的肘子、暗血小黑麦、愤怒的焦焦、smileforever、书友、钟子瑜、团结就是力量、我有名字的呀、爱龙大大、喵啊在猫呜、知还需行、书友、甜茶糌粑、陆桑凌、啊咧啊啊啊二、裳谣灵、嗷呜aaao、书友、项老、sjkxjkk、太阳下了有月亮、星河长明oo、安a呀、书友、sunshine暖暖的、毒或者药、宸宝最可爱、阿一?恶魔队、瞄心不瞄头、陈辰学长、一笑奈何有酒醉、幼儿园抢饭第一名哦、九风扶云、金吾郎、书友、萌面凶徒、楚柳拂风、书友、轮转王、流川的枫、深檐巷转雨声微、冰糖小杰、小秀不足挂齿、孤山万仞、煜炒柠檬虾、试试就试试、新亭柳、书友、你不知道的是、书友、对影成几人、单身的我很骄傲、aa小舞小舞、修行未够、陆流云、团团圆圆团团、尔等休得无礼、叶汀沨、司怡、歆月、司狸、枕下五湖连、容我补个刀、暗夜i、小谢又清发、简书小字、伸手挽星河、吃肥皂吐泡泡、生活如此欠揍、你的二哈、阿宁星冰乐、拉撒路、爆爆oo爆爆、小红帽的小蓝帽、落酒天、出逃一光年、糯米团团子、await、书友、谁还不是个宝宝怎么的、纱糖_、柚子甜甜喵喵喵、柑橘、舞§零薍、小凸头呐、就再吃一口呗…… 我建了一个微信的盟主群,进群的方式在舵主q群()联系格格巫。新书发布的时候我会在群里发红包,欢迎大家加入。 要感谢的还有很多人,包括还有一些在别的地方为我作推荐的人;包括一些读者能分析出某个剧情的用意、帮忙贴出资料等这些细节。 还感谢初期投资这本友,我已经申请完本了,欢迎再投资我的新书。 最后,感谢所有读者陪我一起构建了这个虚拟世界里的一番天地。 谢谢你们! ~~ 新书暂定在6月1日发布。 暂时就不剧透太多了,更具体的,这几天我会再发个通知。 我选择题材的时候,倒是没有太考虑市场。我是会翻看史书,感受到哪个时代的故事让我想写一写,就开始想象它会有怎样的故事。 我自己是满意它的故事线的,但不知道大家的反应,目前我也比较紧张。 深切体会到写作是门熬体力、精力、灵感的青春饭,再接再厉吧,希望下一本书能够达到《终宋》没达成的一些成就。 恳请大家继续支持。 再次感谢大家! 6月1日,新书见。 新书《满唐华彩》已发 新书《满唐华彩》已发: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 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 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 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 新书写的是安史之乱时期的故事,能写的故事、人物有很多,从繁华盛世到天下大乱,唐玄宗、唐肃宗、杨贵妃、梅妃、高力士、杨国忠、李林甫、安?山、李白、杜甫、王维、颜真卿、郭子仪……我想着笔的也很多,就都放在剧情里吧,希望大家给我时间慢慢展开。 今天凌晨会先发两章,签约要到白天才可以完成,在签约之前不能投月票、不能打赏,恳请大家留月票投给新书。 再说几句心里话。 从《终宋》的故事结束,到《满唐华彩》开始,中间隔了十天。这十天我没有休息,查资料、构思、准备大纲,写出的废稿就有几万字。 我不是不累,不是不想休息,就是觉得《终宋》没能签约大神,我希望《满唐华彩》能够做到,打算用尽全力去做这件事。 嗯,我一直是不太喜欢说这些的,但确实想告诉大家,我想要争明年的大神。 成绩这种事离不开大家的支持,我也始终感激所有的读者。在此,我恳请大家能够支持新书,支持正版订阅,往后我应该会求很多很多次月票,打扰之处也请见谅。 新书期最重要的是追读数据,第一步的目标是需要1.5万的追读才能获得够好的推荐位,和终宋每天的追订是差不多的,所以厚颜拜托大家追读。 具体规则是,三个月内有充值记录的起点账号,在最新章节发布的24小时内追读,在新章节阅读时间有1分钟,并翻到最后一页。 这样的追读可能需要一个月,养书的读者方便的话可以帮忙把最新章开自动阅读,速度调慢一点也可以,感激不尽。 全订读者可以进q群(625508104),进微信盟主群请联系格格巫,发书和上架时我会在群里发红包。 感谢大家! ~~ 往后又是一场两年的旅程,由衷感激陪伴着的所有人。 那就一起开始吧。 新书《江山风物志》已发 http://.biquxs.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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