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丽之夜》 第 1 部分 内容简介:《俗丽之夜》讲述温姆西勋爵总是大众关注的中心,温姆西勋爵风度翩翩,温姆西勋爵令人着迷。侦探小说作家哈里雅特却为此大为烦恼,因为温姆西勋爵的爱。她无法确定,接受了温姆西勋爵的爱,与接受一个高高在上的恩人的施舍是不是同一回事。带着这种矛盾心情,哈里雅特回到母校——牛津的一座女子学院参加校友聚会,从此被卷入了一场针对知识女性的战争中。学院里发生了一系列怪事,匿名信、墙上的涂鸦、被烧毁的学士服、搞得一团糟的图书馆、即将付印的稿件被破坏、停电事件……这一切让人怀疑,那个暗地里搞破坏的人对女性受教育怀着刻骨的仇恨。更令人尴尬的是,嫌疑范围扩大到女子学院里所有的人,不论她是学监、普通教师、学生抑或是校工,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个破坏者。人们互相怀疑。平静的校园里孕育着一场暴风骤雨,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女士们也一个个脱掉了虚伪的学士袍,显示出了她们的本来面目。温姆西勋爵的到来把这场闹剧推向了高潮。对于哈里雅特来说,意义还不仅于此。那个破坏者被揭示出来的时候,哈里雅特也将面临选择:是接受还是拒绝迷人的温姆西勋爵? 破碎思维的残渣(1) 你那盲人的特征,你傻到了自投罗网, 不切实际的幻想的糟粕,是破碎思维的残渣, 所有的邪恶,是无故烦恼的温床; 你意向的网,永远没有尽头: 渴望!渴望!我用绞尽脑汁的代价, 换来了你这一文不值的东西。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1 1菲利普·西德尼爵士(sirphilipsidney,1554—1586),英国伊丽莎白时期杰出的诗人。 哈丽雅特·范内坐在她的写字台前,眼睛盯着外面的梅克伦堡广场。在广场花园里,最后的几株郁金香顽强地绽放着;早起的四名网球练习者高喊着比分,像清晨一场激情四射的四重奏,正在进行着这场不专业的糟糕比赛。但哈丽雅特既不在意郁金香,也不在意网球练习者。一封信正躺在她面前的吸墨纸上,眼前的画面渐渐从她的脑子里淡出,她要腾出空来想些别的。她看见一个石砌的四方院,由一个现代建筑师设计,风格既不古老也不摩登,却仿佛正伸出双手要把过去和现在调和在一起。在深墙大院里,是一块被石台包围的、修整过的草地,花朵零星散落在草地的四角。在“科茨沃尔 德”式水平板岩屋檐的后面,一些更古老、更悠闲的建筑物伸展着它们的砖砌烟囱——那也是一个四方院,依然存留着维多利亚时期古老住宅区的风貌,那里曾经是什鲁斯伯里学院第一批惴惴不安的学生的栖息地。前面,是乔伊特小路上的树,再往前,是一片古老的院墙以及新学院的塔楼,寒鸦逆风扇动着翅膀。 记忆一如移动着的人影,充满了这个四方院。学生成双结对地闲逛。她们飞奔到讲堂,袍子仓促地沾在了里面轻柔的夏裙上,方帽被荒谬的风扯得像小丑的鸡冠帽。自行车垒叠在看门人的小屋里,车架上堆满了书,长袍绕在车把上。一个面色灰白的教师正穿过草地,她眼神迷离,出神地想着那迷人的十六世纪哲学。她的袖子在飘动,肩膀微斜着,恰好平复了后襟起皱的丝绸。两个男生在寻找一辆马车,他们头上没戴帽子,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大声地谈论着有关船只的话题。面色严峻、神情庄重的督学和身材结实、情绪欢快的院长在通往旧四方院的拱道下面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高高的星星点点的飞燕草映衬着那些颤动的灰蓝色长袍,像火焰一般——假如火焰会是蓝色的。学院里的猫是那么地全神贯注、若无其事。它们冲着藏酒室的方向昂首阔步,高傲地竖起尾巴。 破碎思维的残渣(2) 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它似乎包含了一切,像是从后来的苦涩岁月里伸出的一把剑,干脆利落地割断了时间的联系。她现在能面对吗?那些女人会对她说什么?哈丽雅特·范内,这个第一学位是英语文学的学生,后来去了伦敦写侦探小说,还没结婚就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而且还身陷谋杀罪名的谣言之中。对于什鲁斯伯里学院来说,这可不是他们对毕业生们的期望。 她从来没有回去过。最初,是因为她太爱这个地方了,一次决绝的离别仿佛比漫长而痛苦的依依不舍要好;接下来,她的父母去世了,留下她孤身一人、穷困潦倒,为生计奔波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再后来,绞刑架那荒凉的阴影把她和那个被阳光浸染成灰绿色的四方院隔开。但是,现在呢? 她又把信拿了起来。这是一封急件,邀请她去参加什鲁斯伯里的年度宴会——这种恳请让人很难置之不理。她有一个朋友,分开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现在她结婚了,也与自己疏远了,但如今她生病了,希望在去国外动手术之前再和哈丽雅特见一面,据说那手术难度大,也很危险。 玛丽·斯托克斯,那么优美精致,就像二年级戏剧里的帕蒂小姐1那样。她 优雅迷人、举止得体,是社交圈里的焦点。然而奇怪的是,她竟然很喜欢哈丽雅特·范内,范内是那样一个粗糙笨拙、永远都不受人欢迎的人啊。无论玛丽干什么,哈丽雅特都跟着做;她们带着草莓和热水瓶去谢尔河划船;她们在五一节的日出前爬上玛格达林塔,感受钟就在她们身下摇摆;她们一起坐在炉火边一直聊到很晚很晚,就着咖啡和姜饼。玛丽总是要开始一段长长的对话,谈论爱和艺术,宗教和民权。所有的朋友都说,玛丽天生就是第一。所以当哈丽雅特的名字在头等学生名单里,而玛丽却在二等时,除了那些老眼昏花的老学究导师外,所有的人都很惊讶。自那以后,玛丽结婚了,很少再听到她的消息;不过她一次不落地参加每年的校友聚会。但哈丽雅特打破了所有的传统樊篱,甚至打破了一半的戒律,名誉扫地,一心赚钱。富有而迷人的彼得·温西勋爵拜倒在她脚下,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嫁给他;她精力充沛,生活满是苦涩,名声也不大清白。似乎普罗米修斯和厄毗米修斯2颠倒了角色;对一个人来说,那是一堆的麻烦,对另一个人来说,那不过是光秃秃的岩石和秃鹫;而且,在哈丽雅特看来,她们永远都不可能再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1帕蒂小姐(misspatty)是戏剧《特色街道》的人物。 2厄毗米修斯(epimetheus)是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兄弟,据说是最笨的神。 破碎思维的残渣(3) “但是,上帝啊!”哈丽雅特说,“我不想成为一个胆小鬼。我要去,一定要去。已经经历过那么痛苦的折磨,还会有更糟的吗?再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填好了邀请表,写上了地址,啪的一声粘上邮票,然后飞快地跑下楼,在她改变主意之前把信丢进了信筒。 然后,她慢慢地走过广场花园,上了亚当石阶,回到她的公寓。在彻底翻查碗橱却一无所获之后,她又慢慢爬上顶层的楼梯平台。她拽出一只颇有年头的大皮箱,打开锁,掀开盖子,一股陈旧又寒冷的气味扑面而来。书,被遗弃的衣服,旧鞋子,旧手稿,一条曾属于她死去情人的领结——已经退色了。她把箱子翻到底,拽出一包厚厚的黑色的东西,在布满灰尘的阳光里抖开。这是一件她只穿过一次的长袍,那还是在她被授予文学硕士学位的时候。这漫长的隐居生活仿佛并没有让它遭什么罪:把叠得很紧的袍子抖搂开来,竟然没有什么褶子。只有方帽显示出一些被蛀虫侵犯过的痕迹。就在她拍打 帽子上沾的绒毛时,一只在衣箱盖下面冬眠的花斑蝴蝶飞了出来,飞向明亮的窗户那边,不料却被蜘蛛网缠住了。 这些日子里,哈丽雅特很高兴她终于能够买得起一辆车了。这让她和以往那些搭乘火车来的经历有了不同。在短暂的几个小时里,她可以暂时忽视她那如同呜咽的鬼魂般死去的青春,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旅居者,一个在世界上有地位的富裕的女人。滚烫的马路在她的身后延伸,城市从绿色的风景线上升起,旅馆的牌子、加油泵,商店、警察和路人越来越拥挤地迎面而来,接着又向后退去,然后被忘却。六月的时光在玫瑰丛中渐渐逝去,篱笆渐渐变为灰蒙蒙的墨绿色。红砖在高速公路上蔓延,像是一种炫耀,又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人们现在永远建立于过去之上。她在威科姆吃了午饭,吃得很饱,很舒服,还点了半瓶白葡萄酒,并给了服务员慷慨的小费。她渴望能将现在的自己和那个大学时代只能坐在路边吃三明治喝咖啡的自己彻底区分开。当你长大、肯定自己之后,你对快乐便也有了一种新的定义。她挑选了参加花园派对的礼服裙,选择了一件既适合自己又富有学者正统风范的,把它放平整,整齐地叠放在手提箱里。那件衣服很长,很端庄,质地是朴素的黑色乔其纱,正统得无懈可击。在这件衣服下面,是一条为学宴之夜准备的晚礼服,饱满的深紫红色面料,式样非常保守,绝不会不合时宜地露出后背或胸口;所以不会冒犯那些已故督学们的肖像。那些肖像画上的眼睛会从大厅的柔和橡木墙壁上悠然地俯视着你。 破碎思维的残渣(4) 赫廷顿。她现在很近了,胃里有些不安地痉挛。上了赫廷顿山,她过去常常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这里。眼下,四个车轮有节奏地跳动着,山似乎没有从前陡峭了;但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似乎都在欢迎这位熟悉的入侵者——学院的学生。接着就是窄窄的街道,凌乱的商店使它更加狭窄了,像乡村的主街;虽然一两段路面被拓宽和修整过,但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 玛格达林桥。玛格达林塔楼。没有丝毫的改变——有的只是人类建筑杰作那冷漠、宁静的持久。在这里,你必须硬起心肠。长墙路。圣克洛斯路。那代表过去的铁手正向你抓来。这是学院的门;现在,你要准备迈进去了。 圣克洛斯门卫室那里来了一个新门房,他听到哈丽雅特的名字后,就把她的名字在名单里核对了一下。她把行李箱递给了他,开车去了曼斯菲尔德小街1的车库,然后把袍子搭在手 腕上,穿过新四方院,往旧四方院走去,经过了难看的砖石门厅,进了波列大楼。 1在本书中,曼斯菲尔德小街应该是从曼斯菲尔德路到圣克洛斯路,在什鲁斯伯里学院的后面,位于巴利奥尔和默顿·克里科特庭园的交会处。——原注 无论在过道还是在楼梯口,她都没有遇到一个同届的人。在学生会的门口,三个高她好几届的人在互相寒暄着,热情洋溢,那种年轻的举止谈吐已然不再合时宜;不过三个人里她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开口,像幽灵一样经过她们身边。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个分配给她的房间从前属于一个她特别不喜欢的女人。那个女人后来嫁给了一个传教士,去了中国。房间现任主人的短袍子挂在门后;从书架上陈列的书判断,她是学历史的;从私人物品判断,她是一个一味赶时髦的新生,没有什么自己的品位。哈丽雅特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那张窄床上。床罩是那种绿色的打着褶的粗糙布料,上面是很不协调的未来主义图案;一张新古典风格的难看的图片挂在床的上方;一只镀铬的台灯被设计得都是尖角——使用起来很不方便——满心怨气地站在桌子上。学院提供的衣橱原与托特汉姆法院路很协调,而现在抽屉柜上摆着一个奇怪小雕像或者说是铝质的三维图像,像一个扭曲的螺旋形物体,底座上还标有“向往”二字,这些给房间的不和谐感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笔。哈丽雅特意外地在衣柜里找到三个衣服架子,这还稍许有点安慰。按照学院的规定,这里还有一面梳妆镜,大约只有一英尺见方,挂在房间光线最暗的角落里。 破碎思维的残渣(5) 她把自己的行李箱打开,脱下外套和裙子,穿上了睡袍,出门寻找浴室。她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梳洗,什鲁斯伯里学院的热水系统总是最让人赞不绝口的。她忘记这层楼上的浴室究竟在哪里了,但很确定是在左边。第一间是洗漱室,第二间也是洗漱室,门上还有通告:二十三点后禁止洗东西;第三间是卫生间,门上也有通告:离开时请熄灯;现在,她在第四间——浴室,门上有通告:二十三点后禁止洗浴,下面还有一条严厉的附加说明:如果有学生坚持要在二十三点后洗浴,那么浴室将在二十二点三十分上锁。在集体生活中必须为他人着想。签名:院长,l.马丁。哈丽雅特选了一间最大的隔间,里面又有一条通告:防火须知。还有一个用大写字母印成的卡片:水资源有限,请勿浪费。在这种熟悉的被人管制的感觉下,哈丽雅特塞上塞子,拧开水龙头。水很烫,浴 缸显然需要新的瓷釉外漆,软地毯也比以前寒碜了。 沐浴完毕,哈丽雅特感觉好了一些。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幸运地没有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她可不想穿着睡袍跟别人闲聊叙旧。她看见和她房间隔一间的屋子门上有“h.阿特伍德夫人”的字样。看到门是关着的,她很高兴。再下一间房间的门上没有名字,但当她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里面转动门把,慢慢地打开了门。哈丽雅特迅速跳了过去,闪进自己的那间避难所。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真是可笑。 那件黑色礼服裙很适合她的身材,完美地贴伏在身上,就像一副总能贴着手的手套。裙子的肩上有一小块方形的垫肩,袖子长长的,手腕处的褶边饰一直坠到指关节,让整件礼服显得温婉动人。这礼 第 2 部分 服很好地突显了她的腰身,裙子曳地,款式像中世纪的长袍。那灰暗的表面已经退色,但并没有影响学究气的绸缎那暗淡的光泽。她把袍子上的褶皱往肩膀处提,这样胸前就会很平展。围巾费了她不少工夫,开始她不知道脖子那里该怎么打结才可以把丝绸的亮面翻出来。她把围巾别在胸口,基本看不出来接口,这样就能显得平衡些——一边黑色、一边深红。她在那面不大的梳妆镜前弯下腰——住在这里的学生显然是个很矮的姑娘——把软帽调节得更平更直一些,再把额头中央翘起的部分按了下去。镜子里映出她的脸,很白,两条黑色的眉毛从硬挺的鼻子两侧拘谨地伸出去,间隔有一点太宽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疲惫而倔犟——那双直视恐惧的眼睛依然那么谨慎。嘴巴是属于那种慷慨之人的,并且很为自己的慷慨而后悔;嘴角向后扯着,似乎不愿意放弃任何东西。那波浪形的浓密头发拢在脑后,用黑帽子压好。这让她的脸完全露了出来。她对自己皱了皱眉,将袍子上上下下摸了摸;然后,开始对梳妆镜不耐烦起来,她转向了窗户,从那里可以看见内院,也可以看见外面的老四方院。 破碎思维的残渣(6) 这其实不像一个四方院,而更像一个长方形的花园,四周被学院的建筑物围了起来。四方院的一边,树荫下的草地上放着桌子和椅子。远远的那边是新图书馆楼,已经快要完工了,脚手架里露出光秃秃的橼子。有好几个女人结伴穿过草地;哈丽雅特有些不满地发现,她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帽子都没戴好,而且有个人更加愚蠢——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饰有平纹棉布褶边的礼服裙,这穿在袍子里面显然很不合适。 “不过,”她想,“那鲜艳的颜色已经显得很中世纪风格了。不管怎么样,女人不会比男人更糟糕。我有一次看到音乐学博士哈蒙德先生在一个落成典礼上,袍子里面露出灰色法兰绒的西装,穿着棕色的靴子,系着一条蓝色圆点的领带,即使这样也没有人说什么。” 她突然笑了,第一次感到信心十足。 “不管怎样,她们不能否认事实。不管我后来做过什么,那些事实永远存在。学者、文艺硕士、导师、这所大学的资深成员、一个应该享有至高尊敬的人。” 她坚定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敲了敲隔壁的门。 四个女人一起向花园走去——走得很慢,因为玛丽病了,不能走快。就在她们漫步的时候,哈丽雅特在想: “这是一个错误,一个天大的 错误——我不应该来。玛丽是个可爱的人,和过去一样。她见到我高兴得几乎可怜,但我们却没有什么可谈的。我会永远记得她,现在这样,就是今天这个样子——枯萎、挫败的脸。她也会记住现在的我——冷酷、坚韧。她告诉我,我看起来很成功。我知道她的意思。” 贝蒂·阿姆斯特朗和多萝西·科林斯一直说个不停,这让她很庆幸。她们一个现在是位努力工作的育犬师,另一个在曼彻斯特开了一家书店。她们显然一直保持联系,因为她们在谈论事而不是谈论人,就像那些有共同兴趣的人讨论的话题一样。玛丽·斯托克斯——现在是玛丽·阿特伍德了——仿佛从她们中间脱离了,因为生病,因为婚姻,因为,回避事实也没有用,其实是因为一些精神上的问题,和疾病以及婚姻都没有关系。“我觉得,”哈丽雅特想,“她的小脑袋像夏天一样,开花太早,马上就结子儿了。她在这儿——我亲密的朋友——正用一种仰慕的、礼貌的却让人痛苦的方式谈论我的书。我也正用一种仰慕的、礼貌的却让人痛苦的方式谈论她的孩子。我们应该永远不再见面,这太可怕了。” 破碎思维的残渣(7) 多萝西·科林斯打断了哈丽雅特的思绪,她想咨询关于出版合约的事。在返回院子之前,她们一直在谈论着这个话题。一个轻快的身影匆匆出现在小径上,停下脚步后,她发出欢快的叫声。 “真的吗?这是范内小姐!隔了这么久再见到你可真让人高兴啊。” 哈丽雅特礼貌地接纳了院长的夸张口气。院长是给过她巨大影响的人,在她最需要关怀和鼓舞的时候,院长一直写信给她。为了给她们俩一些空间,另外三个人从她们身边走开了。她们三个今天下午已经见过院长了。 “你能来简直是太棒了!” “我很勇敢,是吧?”哈丽雅特说。 “瞧你说的!”院长说,并侧过头用明亮的眼神看着哈丽雅特,“你千万不要想这些,没有人在乎那些事。我们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木乃伊似的人。不管怎么样,你从事的工作非常有意思,是不是?哦,督学非常想见你。她就是喜欢你的《犯罪之沙》。让我们看看在副校长来之前,能不能逮到她……你觉得斯托克斯看上去怎么样——我是说阿特伍德。我从来都搞不清楚她们结婚后的姓。” “恐怕是糟透了,”哈丽雅特说,“你知道,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见她——但我想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哦,” 院长说,“我想,她已经停滞不前了。她?是你的朋友——但我总是觉得她还是像一个天真幼稚的孩子,非常翮熟,但没有持久力粒不管怎么样,我希睇她一切都好……讨厌的风,总是掀我的帽子。溷把自己的帽子管得很好啊,是怎么做到的?我发现我们两个人都穿着体面的暗色礼服。溷看见特瑞摩蛀穿的那件礼服了吗?真可怕,像个黄色灯罩似的。?br>“那是特瑞摩尔吗?她在干什么?” “哦,天哪!我亲爱的,她的工作是精神治疗。愉快,爱心,那一套——哈!我想我们应该能在这儿找到督学。” 什鲁斯伯里学院以这些督学们为荣。早期,它曾因为一位高贵的女士而地位尊贵;在为妇女权益抗争的困难时期,有位外交官曾经管理过这里;现在,它被牛津大学收并了,由此更加声望日隆。玛格丽特·巴林博士穿了一件法国灰的衣服,上面点缀着绯红的花纹。在任何公共场合,她总有出众的领袖风范,不仅能让男导师有挫败感,还能把他们受伤的心安抚得服服帖帖。她优雅地向哈丽雅特致以欢迎,并问她觉得新图书馆楼怎么样,那幢楼恰好占据了旧四方院落的北面。哈丽雅特言语得当地赞美着,说从目前来看进展不错,还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希望复活节吧,也许我们可以在开幕式上见到你呢。” 哈丽雅特礼貌地回答说她也很期待,这时她看到副校长的长袍从远处飘到视野范围之内,向着这群昔日的学生翩翩而来。 破碎思维的残渣(8) 礼服,礼服,礼服。十多年后要再认出一个人来,有时真的很难。那个戴着蓝色兔皮帽的人一定是希尔维亚·德雷克——她最后还是拿到了文学学士学位。德雷克小姐的文学学士曾经是当时学院里的一个笑话;这学位让她费了太长的时间,一遍一遍地重写论文,一遍一遍地绝望。她可能不太记得哈丽雅特了,哈丽雅特比她低好几个年级。但哈丽雅特却记得很清楚——在住校的时候,她进出学生会总是把门摔得砰砰响,并且老是胡说八道什么中世纪爱的高贵。天哪!一个可怕的女人来了,莫里尔·坎普舒特,她走过来打招呼。坎普舒特以前总是爱傻笑,现在还是那样。她穿了一身难看的灰绿色衣服,心里想问:“你觉得你写的侦探小说都怎么样?”然后就真的说了。讨厌的女人。还有维拉·莫里森,她问:“你现在在写什么东西吗?” “是啊,当然,”哈丽雅特说,“你还在教书吗?” “是啊——还是老 地方,”莫里森小姐说,“不过,我的这点小事跟你的比起来太不值一提了。” 这句话没法回应,只能报以一阵表示不赞成的笑声,哈丽雅特也那样笑了。人群开始移动,向新四方院那边走去,赠钟仪式就要揭幕了。大家在花坛四周的石基座上找到位置站定。然后就听到一个声音很正式地宣布,请大家给队列让出一条道。哈丽雅特借这个理由,从维拉·莫里森那里脱身,站到人群的最后面去了,在那里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在四方院的对面,她看到了玛丽·阿特伍德和她的朋友们。那些人挥了挥手,哈丽雅特也向她们挥了挥。她没打算穿过四方院,到她们那边去,而是愿意独自站着,就当这拥挤人群里的一员。 在幔幕后面,那面钟对它的正式公开露面很是迫不及待,敲响了三点的和弦钟声。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从砾石路上传来。在拱门下面,双列的队伍出现在大家眼前;一群长者一丝不苟地走着,在这个着装随意的年代,他们的服饰过于华丽,与这个时代有些格格不入,带着英格兰的大学学者特有的不修边幅的威严缓缓走了过来。他们穿过四方院,登上钟底的基座;男教师们把他们的都铎式软帽、方帽摘了下来,以示对副校长的尊重;女教师们则采用了祈祷般虔诚、尊敬的态度。副校长开始说话了,声音单薄柔弱。他回顾了学院的历史;恰当地指出学院在短暂的时间里取得的无法衡量的成就;开了一个关于相对论的古怪而无趣的玩笑,并用了一大堆古老的谚语来修饰这个玩笑;感谢了捐助人,由于尊敬的已故的市政委员的慷慨,这面钟才得以悬挂在此;他还表示,他非常高兴能由自己来给这面精致的钟揭幕,它会给四方院增加一份美丽——这个四方院,他又加了一句,尽管是新成员,但在我们这所满是古老高贵建筑的伟大大学里,它依然值得拥有一席之地。他现在要代表校长和牛津大学,给钟揭幕了。他的手伸向幔幕;院长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紧张的神态,幔幕落了下来,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意外发生,这时她的脸上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揭幕后,几个地位显要的人围成一圈鼓掌;督学发表了一通简短的演讲,感谢副校长的光临和他的表彰;钟上的金色指针在转动,一刻钟的报时钟声温和地响起。人群发出了一阵满意的感叹;队列重新休整,然后从拱门走了回去,典礼就这样欢快地结束了。 破碎思维的残渣(9) 哈丽雅特跟在人群后面,沮丧地发现维拉·莫里森又在她的旁边晃来晃去;并且说,她觉得所有的侦探小说作者都应该对钟有特殊 的兴趣,因为那么多不在场证据都和钟以及报时信号有关。然后又开始讲她教书的那个学校里发生的一件奇怪的事;她觉得,如果有聪明人能把这件事想通,应该能写成一部侦探小说。她一直都想见到哈丽雅特,把这个故事告诉她。她稳稳地站在老四方院的草地上,和餐点桌保持相当一段距离。她在讲真正的故事之前有好长一段铺垫和前奏。一个仆人端了几杯茶过来了。哈丽雅特要了一杯,立刻又感到后悔;这让她根本走不开了,似乎逼着她永远得站在莫里森小姐身边。然后,她看到了菲比·图克尔,感激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好人菲比,她看起来和从前一模一样。她匆忙向莫里森小姐道了歉,说有空再来听这件关于钟的怪事,然后在一堆袍子中扒出一条路走过去,说:“嗨!” “嗨!”菲比说,“哦,是你。感谢上帝。我都开始在想,我们年级的人怎么都不在呢。除了特瑞摩尔和那个可怕的莫里森。过来,拿点三明治;这么说很奇怪,它们挺好吃的。你这些日子都怎么样,事业兴旺发达吧?” “不算太糟糕吧。” “你的工作很出色。” “你也是啊。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吧。我很想听听你考古的故事。” 菲比以前是学历史的,后来和一个考古学家结了婚,是对很般配的组合。他们在地球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里挖掘骨头、石头、陶瓷之类的东西,然后写书,给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讲课。忙里偷闲,他们还生了一支小小的三人队伍,然后把孩子丢给乐呵呵的爷爷奶奶,自己又匆匆回去捣鼓那些石头和骨头去了。 “我们刚从伊萨卡1回来。鲍勃对那里新发现的墓墟兴奋得要命,在那里研究从原始到革新时期的葬礼风俗。他正在写一篇论文来反驳兰巴德的理论。我会帮他在语气上做些修改,再加些表示歉意的脚注。我觉得,即使兰巴德是个自负的白痴,但批评得太多也有损自己的面子。温柔、彬彬有礼,却一语中的,这才更有力,你觉得呢?” “说得真对。” 这个人除了年龄增长、结了婚以外,跟以前没有任何不同。这让哈丽雅特很高兴。仔细讨论完葬礼仪式后,哈丽雅特开始问起她的家人来。 1伊萨卡,希腊西部爱奥尼亚海中群岛之一。 破碎思维的残渣(10) “他们越来越有意思了。理查德,就是最大的那个,对墓穴很感兴趣。他的奶奶有天被他吓坏了,他在园艺工人的垃圾堆里挖,很耐心、很 有条不紊地挖,收集那些骨头。他奶奶那一代人总是对细菌、脏东西之类的大惊小怪。她们有她们的道理,但这些孩子们也不见得有多糟糕。然后他爸爸就给了他一个小柜子,专门存放那些骨头。你们这是在纵容他,他奶奶说。我觉得,下一次出门我们得把理查德带在身边,但他奶奶肯定不放心,担心那里没有下水道,担心他会从希腊感染到什么细菌。感谢上帝,这几个孩子看上去都很聪明。给笨蛋当妈妈肯定很不好受。这完全是碰运气,是吧?如果有人能像编小说人物一样,把他们给造出来,那才会更让人满意。” 由此,对话很自然地过渡到生物学,遗传因子,《美丽新世界》1。哈丽雅特从前的辅导老师从一群学生里冒出来,打断了这段谈话。哈丽雅特和菲比连忙不约而同地欢迎她。利德盖特小姐的做派跟以前一模一样。这个优秀学者单纯而坦率的眼睛从来都看不见那些败坏的东西。她谨慎而正义,以不容置疑的博爱去接纳形形色色的 第 3 部分 人。像所有搞学术的人一样,她对世界上所有的罪名都了如指掌,但当她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时候,却不一定能分辨出来。比如说,如果她认识的人犯了一个小小的错,但由于这个人和她有接触,对方的错误就会得到洗涤和净化。她身边走过那么多的年轻学生,她从他们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激励他们。她很难想象他们会故意地学坏,像理查三世或伊阿古2那样。不快乐,有可能;被误导了,有可能;在被利德盖特小姐宽恕的诱惑中暴露了自己,有可能。如果她听到了偷盗、离婚,或者是更坏的事,就会皱起沉思的眉头,想象这些人该有着多么不堪回首的过去,才会做这样恶劣的事。只有过一次,哈丽雅特听到她对别人表示反对意见。那是一个她从前的学生,写了一本关于卡莱尔的书。“没做任何研究,”利德盖特小姐是这样评价的,“也没有有见解的判断。她只是复制那些旧的信息,甚至不愿意花时间亲自去核实一下。”不过她又加了一句,“但是我相信,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定身世很苦。” 1一本赫胥黎嘲讽新科技的小说。 2理查三世(richardiii,1452—1485),英国约克王朝最后一个国王,曾参与玫瑰战争,一四八五年八月在一次战役中为都铎·亨利击毙。伊阿古(iago),莎士比亚戏剧《奥赛罗》中的反面角色。 破碎思维的残渣(11) 利德盖特小姐没有对范内小姐流露出任何为她惭愧的表情。相反,她很热情地欢迎了她,邀请她星期天早上去见她,并夸奖她的成就,褒扬她提升了英语文学的学术水准,甚至推理小说界的水准。 “你给教研室带来了许多快乐,”她说,“我想,德·范恩小姐也是你的仰慕者。” “德·范恩小姐?” “呵,你肯定不认识她。她是我们新来的成员,是个很不错的人,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谈谈你的书。你一定要来,结识一下。她要来这里三年。下个学期才正式登记,但她已经在牛津待了好几个星期了,在大学图书馆工作。她的研究课题是都铎王朝的国家金融,她把这个课题研究得精彩极了,连像我这样对钱完全没有概念的人都被迷住了。我们都很高兴学校决定给她琼·巴拉克罗奖学金,因为她是一个绝对杰出的学者,而且工作非常勤奋。” “我想我听过她的名字。她以前是不是在一个外地的学院当负责人?” “是的,她在弗兰伯勒大学当了三年的教务长。但她 不该做这个,虽然她是金融方面的专家,但那儿的管理工作太多了。她要做很多事,除了自己的研究工作,还要对博士学位进行考核,对付学生们。学校和学院让她精疲力竭。她是那种做事永远都要竭尽全力的人。我想,她可能觉得和学校里的人意气不相投。她受够了,决定到国外待几年,然后她又回到了英格兰。当然,放弃了弗兰伯勒的职位在经济上是个损失。所以她希望接下来的三年能够好好写书,不用担心其他方面的事。” “我现在想起来了,”哈丽雅特说,“好像在哪儿看过这个消息,去年圣诞节左右。” “我想,你是在什鲁斯伯里的年册上看到的。我们为她能来这里感到骄傲。学校真应该给她一个教授职位,我怀疑她能不能接受在这里当讲师。对她的打扰越少越好。因为她是真正的学者。瞧,她就在那儿。哦,亲爱的,古宾斯小姐把她给缠住了。你还记得古宾斯小姐吗?” “模模糊糊记得,”菲比说,“我们入学的时候,她读大三。很好的人,为人很真诚,但开学院会议的时候她却很沉闷。” “她的确很善良,很负责任,”利德盖特小姐说,“但不幸的是,她总能让任何一门课都变得乏味无趣。真的很遗憾,她是那么一个值得信任的、可靠的人。不过这对她现在的工作倒没有影响,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做图书馆管理——希尔亚德小姐知道在哪里——我想她现在正在研究培根1家族,她可真努力。不过,我怕她现在正在跟德·范恩小姐刨根问底,在这么热闹的场合,这样可不好。我们要不要上去把德·范恩小姐给救出来?” 破碎思维的残渣(12) 哈丽雅特跟着利德盖特小姐穿过草坪,一股强烈的怀旧情绪掠过脑海。如果一个人能重返这个平静的地方,这个只关注你智慧成果的地方;如果一个人能在这里踏实地、默默无闻地研究那些环环相扣的理论,全神贯注地,而不被代理商、合同、出版商、垃圾作者、采访、崇拜者信件、索要签名的人、制造谣言的人还有竞争者们所迷惑;静下心和那些枯燥却持久的东西打交道;远离那些私人交流、评头论足、猜疑嫉妒;像什鲁斯伯里的毛榉树一样成熟和坚定——那么,她一定能忘记曾经的失落和焦躁,或者能从更真实、更冷静的角度去看待它们。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并不重要。你在沉闷的学术报刊上刊登了一小篇豆腐块文章;在爱了、错了、困惑了、逃避了之后,还没等你发现那豆腐块会成为珍贵的手稿,还是变成微不足道的脚注,你就 早已经死了。这其实是一场和他人的拉锯战,人人都往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挤,于是私人经历中的小小偶然在整个企图中就被放大了。 1培根(francisbacon,1561—1626),英国著名哲学家。 2伊希斯(isis)是经过牛津的一条河,是泰晤士河的源头之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句话是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 但是她怀疑,现在是否还能回头。她早早就把牛津这个被灰色高墙围起来的乐园抛在身后了。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在伊希斯2也不能。她会对这并不真实的平静失去耐心的——或者这只是她在告诫自己。 正在她整理思绪的时候,有人把她介绍给了德·范恩小姐。只看一眼,她就知道德·范恩小姐是个与众不同的学者——比如说,和利德盖特小姐相比。她的那种独特是哈丽雅特·范内永远也学不到的。这是一个绝对的斗士;一个只对真理忠心耿耿,而不相信个人崇拜的斗士。对于这个斗士来说,什鲁斯伯里的四方院就是自己的归属舞台。利德盖特小姐安详地站在那里,丝毫不被外界所动,用仁慈、亲切的热情去拥抱这一切;这个学识渊博的女人会给这个世界一个准确的评价,把一切有可能干扰她判断的东西都清除。在她那消瘦却热切的脸上,灰色的大眼睛很深邃,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炯炯发亮,似乎对一切画面以及概念都异常敏锐。在这种敏感的后面,她的思想却像花岗岩一样坚硬,不可动摇。哈丽雅特想,作为一个女校的负责人,她要做的工作一定令人心力交瘁;因为,她的字典里似乎不存在“妥协”这个词;而所有的管理手段都不过是妥协而已。她不可能忍受任何摇摆的立场或者模糊的判断。如果有任何东西挡在她和真理之间,她一定会秉公处理——即便那个东西是她自己的名誉。她刨根问底的时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女人——更令人生畏的是,在讨论任何她不精通的专业时,她所表现出的那种几乎不真实的中庸和谦虚。哈丽雅特她们走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和古宾斯小姐说着什么: “我完全同意,一个历史学家应该考求细节;但除非你能把所有的人物和环境都掌握齐全,否则还是在脱离事实地推测。事件的前因后果和事件本身同样重要。如果你把这个搞错了,你就是在篡改历史画面。” 破碎思维的残渣(13) 就在古宾斯小姐眼里流露出倔犟,准备反驳的时候,德·范恩小姐看到了利德盖特小姐,她向古宾 斯小姐说了声抱歉便朝这边走来。古宾斯小姐不得不放弃;哈丽雅特有些遗憾地发现,她的头发不大整齐,皮肤也不好,还用了一根很大的白色安全别针把兜帽固定到衣服上。 “我的天,”德·范恩小姐说,“那个顽固不化的年轻女人是谁?她似乎很不满我在埃塞克斯对温特莱克先生的书评。她似乎觉得,我应该把这个可怜的男人撕成碎片,原因就是他在写培根家族早期历史时,很不小心地在时间上出现了几个月的误差。她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本书是至今为止,在处理两位最神秘的伟人之间的互相影响上,最有启示性的一本书。” “培根家族是她的研究项目,”利德盖特小姐说,“所以我能理解她对此的反应这么强烈。” “不顾背景,光关注自己的研究项目,这是很不正确的。当然,错误应该被纠正;我的确纠正过——给作者写了一封私人信函,这才是纠正小错误的恰当途径。但我敢肯定,这个人掌握了这两个伟人之间联系的金钥匙,他阐述的是非常重要的论点。” “呵,”利德盖特小姐说,和善的笑容里露出了牙齿,“你似乎对古宾斯小姐很有意见啊。现在,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我知道你肯定非常想见她。这就是哈丽雅特·范内小姐——也是一位把握细节的高手。” “范内小姐?”这位历史学家把她那双近视的眼睛凑近,脸上立即容光焕发,“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让我跟你讲讲,我多么喜欢你最近的那本书吧。我觉得,这是目前你的著作里最好的一本——不过,当然我没有资格做专业的评判。我和希金斯教授讨论过这本书——他也是你的小说迷——他说这本书开拓了一种非常有趣的可能性,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他还不知道那种可能性会不会有结果,但他会尽量发掘。告诉我,你当时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这个,我首先要有一个很好的想法,”哈丽雅特说,心中忐忑不安,在内心深处咒骂那个希金斯教授,“但是当然——” 就在这个时候,利德盖特小姐突然看到远处有另外一位学生,就跑了过去。菲比·图克尔早就跑到草坪那边去了。哈丽雅特只能听天由命了。十分钟的时间,德·范恩小姐不留情面地彻底查看了哈丽雅特的大脑,把她的大实话都摇出来,就像一个积极的女仆为了清除地毯上的灰尘,用有力的手将它不停地敲打、擦拭、摇晃,然后把它放在一个新的地方,固定住。十分钟后,院长令人安慰地赶来打断了谈话。 破碎思 维的残渣(14) “感谢上帝,副校长终于离开了。现在我们能把这些难看的旧丝绸袍子都脱了,亮出我们的派对礼服裙吧。这么热的天气,我们为什么要在学术行头里闷着,为什么要那么在意等级和身份呢?现在!他走了!把所有不是晚礼服的东西都给我,我要把它们都扔到教研室里。还有我的。范内小姐,你的袍子上面有名字吗?哦,好姑娘!现在我的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件莫名其妙的袍子躺在那儿了。学期结束的时候,它们就躺在那里。当然,不知道主人是谁。这些不整洁的小浑蛋们,她们觉得收拾那些该死的杂物都是我们的工作。她们把它们到处扔;然后就互相借;如果有人因为没穿袍子外出而被罚款,那一般都是因为别人把她的拿走了。而且这些倒霉的袍子经常像抹布一样脏。她们用袍子擦灰尘,拨壁炉的火。我想起我们这忠诚的一代人是多么精心保管这些衣服——可这些年轻的小浑蛋们一点都不在乎!她们非要穿得不伦不类,就像《潘登尼斯》1的插图——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她们那个现代化的理念,就是去模仿男大学生,而且还是半个世纪前的男大学生。” “我们有些往届学生也不能让人引以为荣,”哈丽雅特说,“比如说,看看古宾斯。” “哦,我的天!这实在太让人厌烦了!她把所有东西都用安全别针别到一块儿。我真希望她能洗洗她的脖子。” “我倒是觉得,”德·范恩小姐一针见血,“那个颜色就是她皮肤自然的颜色。” “那么她应该吃胡萝卜,洗洗她的体内循环,”院长说,把哈丽雅特的袍子夺过来,“不,你别麻烦了。就从教研室的窗户扔进去,花不了一分钟的时间。你可别想溜,不然我永远都找不到你了。” “我的头发还整齐吗?”德·范恩小姐问,没有了帽子和袍子,她突然变得人性化起来,而且缺乏自信。 1《潘登尼斯》(pendennis)是英国作家威廉·萨克的著名小说,里面有对英国著名大学男生生活的描写。 “这个,”哈丽雅特说,一边打量着她头上厚厚的、铁灰色的发髻,发髻上面插着过多的发针,像个槌球铁环一样冒了出来,“有一点点冒出来了。” “经常这样,”德·范恩小姐说,茫然地摸着发针,“我觉得我应该把头发剪短。那样应该少些麻烦。”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那个大发髻很适合你。让我帮你吧,可以吗?” “求之不得,”这位历史学家说,很感激地听任她把发针插进去,“我的手指笨得很。我确实有顶帽子,但不知道放哪儿了,”她加了一句,很没主见地在四方院里看了一圈,似乎觉得帽子会长在树上,“但院长说我们最好在这里等她。哦,谢谢你。现在感觉好多了——非常安全。哈!马丁小姐来了。范内小姐刚才好心地为白雪王后充当了一下发型师——但我是不是要找顶帽子戴?” “现在不行,”院长坚决地说,“我要去喝点茶,你们也是。我快饿死了。我一直都跟着博尼费斯教授,他有九十七岁,完全糊涂了,我在他的聋耳朵边大喊大叫,喊得我都快没命了。现在几点了?好了,我就像玛乔丽·弗莱明1的火鸡——什么学生聚会,我连凑热闹都不愿意去;我就需要吃喝。我们赶快去袭击餐桌吧,不然肖恩小姐和斯蒂文小姐就要把最后一块冰都吃光了。” 1玛乔丽·弗莱明(marjoryfleming,1803—18 第 4 部分 11),英国儿童作家、诗人。这里引用的是她的诗amncholy中的典故。 遇到挫折(1) 美尔库里亚利斯1说,所有忧郁的人,他们一旦抱有一个自负的想法,便极有目的性、极为急切并且不易停息。他们无法摆脱,即便心里想过一千次,但还是会做那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他们不断地被麻烦缠身,在其之中,或是在其之外,吃饭的时候,运动的时候,无论何时,何地。一旦遇到挫折,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罗伯特·伯顿2 1美尔库里亚利斯(mercurialis,1530—1606),意大利医学家。 2罗伯特·伯顿(robertburton,1577—1640)是牛津大学的牧师,也是大学里研究英语文学的学者。这段引自他的《忧郁的解剖》(theanatomyofmncholy),下文中亦有提及。 到现在,一切都还算好,哈丽雅特一边换晚宴礼服一边想。也有不愉快的事情,比如说,她和玛丽·斯托克斯的叙旧。另外,还有她和历史教师希尔亚德小姐短暂的会面。她一直都不喜欢哈丽雅特。她撇着嘴,酸溜溜地说:“呵,范内小姐,你和我上次见到的时候相比,经历可丰富多了。”但也有些愉悦的时光,把她们带进赫拉克利特1世界的永恒的承诺里。尽管玛丽·斯托克斯已经迫不及待地招呼她坐在自己旁边,但她感觉晚宴还能对付过去。万幸的是,哈丽雅特说服了菲比·图克尔坐在她的另外一边。(在这种环境下,她觉得她们依然是结婚前的斯托克斯和图克尔。) 人群慢慢把高桌挤满,开场祝福也说完了。这时,第一件让她震惊的事发生了,礼堂里响起一阵可怕的声音。那声音像瀑布一样突然奔腾而下,仿佛地狱里铁匠的铁锤正在敲打着耳朵,又像五万台制版机器正在造模子,金属摩擦的声音撕裂了耳膜。两百个女人的唇舌,仿佛喷泉一般,爆发出一阵阵高昂、喧嚣的高谈阔论。她早已经忘却了这个场景,但今天晚上又重现了,她想起每个学期一开始,她都觉得如果再忍受一分钟这种噪声,她就会神经崩溃。在一个星期之内,这种感觉通常都会消退。习惯让她麻木了。但现在她毫无准备的神经又受到了残害,而且比从前的声音更加剧烈。人们在她的耳边大叫,她发现自己也在冲着她们大叫。她十分不安地看着玛丽,一个病人能够经受得住吗?玛丽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比今天早些时候要活 跃一些,很高兴地冲着多萝西·科林斯喊着什么。哈丽雅特把头转向了菲比。 “天哪!我已经忘记集会原来是这样的。如果我大喊大叫的话,肯定会嘶哑得像只乌鸦。我要靠近你一点,把手拢成喇叭对你喊,你介意吗?” 1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是古希腊的哲学家,他认为事物都是流动的,前文提到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便是他的名言。 遇到挫折(2) “完全不介意。我可以听得很清楚。上帝到底为什么要给女人这么尖的声音?我倒不是很介意。这让我想起原始工人们的争吵了。她们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你觉得呢?这汤比我们那会儿的好喝多了。” “他们为这场晚宴花了不少心思。而且,我相信新来的财务主任相当不错;她对理财很有一手。亲爱的老斯特拉多斯的心思不在食物上。” “是啊,但我喜欢斯特拉多斯。有一次,我在开学之前生病了,她对我真是无微不至。你记得吗?” “斯特拉多斯走了,后来她怎么样了?” “哦,她现在是宝迪学院的财务总管。对于财务,她真的很在行,你知道的。她在数字方面真是天才。” “那个女人后来干什么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佩波蒂?费波蒂?——你知道的——那个经常一本正经地说,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当什鲁斯伯里学院的财务主任的人。” “哦,我亲爱的!她后来对一种新宗教完全走火入魔了,不知道在哪里加入了一个很奇怪的宗教组织,那些人都要裹缠腰布,阿格佩莫纳斯1式地热爱坚果和葡萄柚。就是这样了,如果你指的是布洛特里伯的话。” “布洛特里伯——我就记得发音有点像佩波蒂。我真喜欢她呀!那么一个严肃的实用主义者。” “我觉得是逆反心理,把情感本能压抑住了。你要知道,她的内心世界非常多愁善感。” “我知道。她总是有些不安。和肖恩小姐有点类似。也许我们当年都非常羞涩内向。” “呵,我听说,现在这一代人没有这种困扰。她们毫无羞涩感。” “哦,少来了菲比。我们那时也有一定的自由,比女人还没权利读书的时代要强多了。再怎么说,我们那时也不是修道院的修女。” “不是,但我们在战前2出生,在战前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这让我们对限制和禁 令还有印象。我们多少继承了一些责任感。布洛特里伯是从一个很保守的家庭里出来的——实证主义者,或者是一神教派教徒,或者是长老教会成员,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你要知道,现在的人很多都是真正的战时一代。” 1阿格佩莫纳斯(agapemones)是十九世纪的一个宗教组织。 2本书里的战争指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遇到挫折(3) “是的。好了,我不觉得我有任何权利向布洛特里伯扔石头1。” “哦,我亲爱的!这完全是不同的。有些是自然的,还有的——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似乎完全就是灰质的堕落2。她甚至还写了一本书。” “关于阿格佩莫纳斯宗教?” “是的。关于高等智慧3、美好思想等,总之那一类东西。里面的语法都糟糕透顶。” “哦,上帝!是的——这太可怕了,是不是?我不理解,为什么信仰宗教会对一个人的语法产生这么大破坏能力。” “我想,是一种对智力的腐蚀吧。但信仰宗教和智力堕落,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我就不知道了,或者它们两个互为因果,我不知道。特瑞摩尔的心理治疗怎样了?哦,亨德森小姐变成了裸体主义者——” “不会吧!” “真的。她就在这儿,旁边的桌子上。难怪她的皮肤现在是棕褐色的。” “而且她的礼服裙真是糟糕。我估计她们的规则是:如果不能裸体,就要穿得尽量暴露。” “有时候我想,有那么一点点正常范围内的不道德,会不会对我们好些。” 这时,莫里森小姐从桌子同侧三个座位外的地方,隔着旁边的人凑了过来,喊了些什么。 “什么?”菲比大喊着。 莫里森小姐凑得更近了,把多萝西·科林斯、贝蒂·阿姆斯特朗和玛丽·斯托克斯挤得都快窒息了。 “范内小姐不是在跟你讲什么让人血液凝固的惊险故事吧。” 1《圣经》里的故事,说是有人犯罪按法律应该乱石砸死,而耶稣却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砸她。 2灰质是一种基本脑组织,据说灰质越多越聪明,这里指的是智慧。 3有人把《旧约》里的智慧文学细分为高等智慧和低等智慧。 “不是,”哈丽雅特大 声说,“菲比让我的血液快要凝固了。” “怎么了?” “她在跟我讲,我们那一年学生的生活状况。” “啊!”莫里森小姐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一盘羊肉和绿豌豆被端了上来,打断了谈话,莫里森小姐旁边的人终于又可以呼吸了。但让哈丽雅特恐惧的是,这一问一答似乎为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打开了一条交谈大道。那个女人戴着一副大眼镜,发型很拘谨,皮肤偏黑,看上去就很执拗。现在她伸过头来,扯着尖锐的嗓子用美国口音说: “范内小姐,我想你大概不记得我了吧?我在这个学院只待了一个学期,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知道你的。我经常向我那些喜欢英国侦探故事的美国朋友推荐你的书,我觉得这些书真是太棒了。” “太谢谢你了。”哈丽雅特勉强回应道。 遇到挫折(4) “我们还有一位亲爱的共同熟人呢。”那个戴眼镜的女士继续说。 天哪!哈丽雅特想。又要从黑暗的深渊里把什么事情给挖出来?这个要命的女人到底是谁? “真的吗?”她大声说着,试图为自己搜索记忆争取时间,“那是谁呢?——” “舒斯特·塞迪。”菲比提示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 “舒斯特·塞迪小姐。”(正是。她在哈丽雅特的第一个夏季学期来的。本应读法律。一个学期之后就走了,因为什鲁斯伯里学院的规章制度太严格、太不自由了。然后她在家里学习,有幸从大家的生活里消失了。) “你真是记性好,还记得我的名字呀。我要说出来肯定会让你吃一惊,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经常见你那位英国贵族。” 见鬼!哈丽雅特想。舒斯特·塞迪小姐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压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声。 “你那个伟大的温西勋爵。他对我真是很好。我告诉他我以前跟你在一个学院,他特别感兴趣呢。我想他真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他的确很有礼貌。”哈丽雅特说。但她的暗示似乎太不明显了,舒斯特·塞迪小姐还在继续说: “当我告诉他我的工作项目时,他对我真是太客气了。”(那到底是什么?哈丽雅特想。)“当然,?液芟胩他讲他那些惊险的侦探故事,但他太谦虚了,什么也不愿意说。范内小姐,你告诉我吧,他戴那个可爱的小单片眼镜是因为他的视力矛还是因为那是英国的传统风尚??br& gt;“我从未问过他,这很冒昧。”哈丽雅特说。 “这就是你们英国人典型的谨慎了!”舒斯特·塞迪小姐大叫着。这时,玛丽·斯托克斯插了进来: “哦,哈丽雅特,跟我们讲讲温西勋爵吧!如果他真的和照片上一样的话,那一定是特别迷人吧。当然,你跟他很熟悉,是不是?” “我和他一起处理过一件案子。” “那肯定特别令人兴奋。快告诉我们他是什么样的。” “听着,”哈丽雅特用一种愤怒和郁闷的口吻说,“听着,他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要不是他,我很可能会被吊死,我自然要说他是个大好人。” “哦!”玛丽·斯托克斯小姐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在哈丽雅特气愤的眼光下退缩了,似乎被人打了一下,“对不起——我没想——” “好吧,”舒斯特·塞迪小姐说,“我这个人恐怕是非常非常不会说话。我母亲经常跟我说:‘你是我遇到的最不会说话的女孩,这真是我的不幸。’但我很热心。我能应付得了。我从来不停止思考。对于工作,我也是一样。我不会考虑我自己的感觉,也不会考虑他人的感觉。我想要什么,就直接过去问,而且,通常都能问到。” 在这之后,舒斯特·塞迪小姐自信满满——这种自信跟别人对她做出的评价极不相称——把谈话成功地转移到她自己的工作项目上。她的工作原来是禁止不够资格的人生育,并鼓励知识分子的婚姻1。 1在当时的英国,政府禁止智商低下或者犯罪的人生孩子,认为他们生的孩子也会智商低下或者道德不端。 遇到挫折(5) 这时,哈丽雅特很郁闷地坐在那儿想,为什么只要一提到温西的名字,她就会把自己性格里最让人讨厌的部分都展露出来。他从来没伤害过她;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把她从羞辱的死刑中救出来,并献给她忠贞的感情;并且对于这两点,他从都没有索要过回报,甚至都没有期盼过她的感激。而她所回应的只是一声气愤的怒吼。事实上,哈丽雅特想,我有一种自觉低他一等的复杂心理;不幸的是,我尽管知道,却无法摆脱。如果我和他相遇的时候是站在平等的位置上,那么我肯定会很喜欢他…… 督学轻敲着桌子。礼堂里安静下来。演讲者站起来了,要给大学献上祝酒词。 她庄严地说着,把学院历史的书卷缓缓展开,为博爱和人性而祈祷,指出和平的学术界因动荡而成了 恐慌的世界。“牛津被称做是必败者的家:哪怕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对学术的热爱都已经遗失的话,就让我们至少可以在这里还能看见,对学术的热爱在这里会找到它永恒的家。”太精彩了,哈丽雅特想,但这不是战争。然后,她的思绪在演讲者的句子里飘进飘出,她觉得这简直堪比圣战;就算是这群喋喋不休、显得有些荒唐的女人,她们也熔化成一个整体,和在座的彼此,和所有的把正直诚实的精神看得比物质更重要的男男女女——在人类灵魂的中心抵御外敌的人,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他们个人的相异之处都被忘却。不管一个人的感情生活会受到什么样的束缚,对自己的理想和责任忠贞,才是得到精神平静的途径。作为一个自由的人,在这么伟大的一个城市里,享受着平等的权利,又怎么可能感觉到束缚呢?一位出色的教授站起来回应督学的演讲,她的演说方式不同,却展示了同样的精神。那些话一经说出,就在每个演讲者的嘴唇上和每个倾听者的耳朵边震动。督学对学年的回顾并不是最重要的:会议、学位、研究——这些都是原则内部的细节,没有它们,一个集体就无法运作。在这样一个学宴之夜的魔力下,人们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座善美城市里的市民。那可能是座古老的城市,城市里到处都是不便利的建筑和狭窄的街道,路人为了抢道而荒唐地争吵;但它的根基却坐落在圣山上,它的塔尖接触着天堂。 哈丽雅特带着那种被鼓动起来的激昂情绪,离开了礼堂,院长托人邀请她去喝杯咖啡。 遵照医嘱,玛丽·斯托克斯需要躺在床上休息,所以不能去。于是,哈丽雅特欣然接受了邀请。 遇到挫折(6) 她去了新四方院,敲了马丁小姐的门。进去后她发现已经有一些人聚 第 5 部分 在院长的起居室里了,有贝蒂·阿姆斯特朗、菲比·图克尔、德·范恩小姐、财务主任斯蒂文小姐、一位名叫巴顿的学者,还有几位比她高几年级的往届学生。院长正在给大家倒咖啡,兴高采烈地招呼她。 “进来吧!这咖啡可真不怎么样。斯蒂文,我们对此就没什么办法吗?” “有啊,如果你能启动一个咖啡资金,”财务主任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要为两百个人准备真正的上等咖啡,这项开支会有多大。” “我知道,”院长说,“我们会穷得卑躬屈膝。我想我最好跟弗莱基特小姐提一下这事。你记得弗莱基特小姐吧,那个古怪的有钱人。她跟你是一个年级的,弗特斯克小姐。她来找我,总想给学院送一缸热带鱼做礼物。还说,她觉得这会给科学讲堂带来生机。” “如果这能给某个讲堂带来生机的话,”弗特斯克小姐说,“也许会是件好事。记得在我们那个时候,希尔亚德小姐的宪法发展讲座很无聊。” “哦,我的天!宪法发展!我的天,是的——现在还有这门课呢。每年开始的时候她都有三十个左右的学生,最后只剩下两三个认真的黑人,一本正经地把每一句话都记在笔记本上。讲座跟以前完全一样,我觉得连鱼都帮不了他们。我说:‘你真是好心,弗莱基特小姐,但我觉得它们在这里不会生活得好。我们得把它们放在特殊的制热系统里,是不是?对于园丁们来说,这也是额外的工作。’她看起来非常失望,可怜的人;所以我说,她最好去和财务主任商议一下。” “好的,”斯蒂文小姐说,“我会去和弗莱基特商量的,建议她来捐赠咖啡资金。” “这比热带鱼要有帮助得多,”院长赞同地说,“恐怕我们真的培养了不少怪人。我觉得弗莱基特小姐对肝吸虫的生活周期很有研究。有人想要利口甜酒加咖啡吗?来吧,范内小姐。酒精会让你舌头变松,我们很想听听你最近的侦探故事呢。” 哈丽雅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正在写的小说的情节。 “请原谅我说话这么直接,范内小姐,”巴顿小姐说,很诚挚地凑上前来,“但在你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之后,会不会在意把那种书继续写下去?” 院长被这个唐突的问题惊得愣住了。 遇到挫折(7) “这个,”哈丽雅特说,“有一点要注意,在变得有钱之前,作家们不能挑挑拣拣。如果你因为某一类的书出名了, 然后又换着写其他类型的书,销售量就会下跌,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她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任何一个有正常感觉的人,都会宁愿擦地板来谋生。我擦地板擦得很糟糕,但我写侦探小说写得还不错。我不理解为什么我的正常感觉应该阻止我去做正常的工作。” “说得很对。”德·范恩小姐说。 “但毫无疑问的,”巴顿小姐坚持说,“你肯定会觉得,犯罪以及无辜的嫌疑,这些事应该受到严肃对待,而不应该被人当做智力游戏。” “我在真实生活里的确很严肃地对待它们。每个人都需要。但你会认为,如果某个人在感情方面有过很糟糕的经历,他就因此永远不应该写胡编乱造的客厅喜剧了吗?” “但这难道是一回事吗?”巴顿小姐说,皱着眉头,“对于爱情来说,有较轻松的一面;而对谋杀案来说,却没有。” “在大众的眼里,也许没有轻松的一面;但在侦探过程中,的确有纯粹的智力成分。” “你曾在真实生活里侦查过一个案子,是吧?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非常有趣。” “对你而言,你喜欢把一个男人送上刑事法庭的被告席,还有绞刑架吗?” “巴顿小姐,我想,问范内小姐这个不太合适,”院长说,她有些歉意地冲着哈丽雅特加了一句,“她对从社会学角度分析犯罪很有兴趣,而且非常渴望刑事处罚的方式能有所改变。” “是的,”巴顿小姐说,“在我看来,大家对这整件事的态度是粗野和残酷的。我走访监狱的时候遇到了很多杀人犯,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有伤害性,贫穷、笨拙,都是心理上的问题害了他们。” “如果你能遇到受害人的话,”哈丽雅特说,“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受害人往往比杀人犯更加笨拙,更加没有伤害性。但他们不会公开露面。甚至连法官也不需要去看尸体,除非他们愿意。但我在威尔福康姆的案子里见过尸体——是我找到的,那比你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东西都还要可怕。” “这我完全相信,”院长说,“报纸上的描述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而且,”哈丽雅特继续对巴顿小姐说,“你没有看到杀人犯正在杀人的样子。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抓到、关起来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威尔福康姆的那个杀人犯就是个狡诈、贪婪的冷血动物,如果不把他抓起来的话,他肯定还 会继续干下去。” 遇到挫折(8) “这点没有必要争辩,一定要阻止他们,”菲比说,“不管法律会如何处置他们。” “是这样的,”斯蒂文小姐说,“但为了玩智力游戏而去抓凶手,是不是也有一点冷血?这对警察来说没什么——这是他们的责任。” “在法律上,”哈丽雅特说,“这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尽管大部分人并不知道。” “这个温西,”巴顿小姐说,“他似乎把抓凶手当成爱好了——他把这件事看做是责任还是智力游戏呢?” “我不清楚,”哈丽雅特说,“但是,你要知道,他的这个爱好帮了我大忙。在我的案子里,警察搞错了——我不责怪他们,但他们的确错了——所以我很庆幸案子没有了结在他们手上。” “你这番话真是完美又高尚的说辞,”院长说,“如果任何人指控我干了我根本没干的事,我肯定会骂骂咧咧到嘴巴起泡。” “但我的工作就是权衡证据,”哈丽雅特说,“我会本能地看到警察的逻辑。你要知道,这只是a+b的事。只是那案子里碰巧有一个未知因素。” “就像物理学里出现的新概念,”院长说,“普朗克常数1,他们是这样叫的吧?” “是的,”德·范恩小姐说,“不管产生什么结果,不管人们怎么看待它,最重要的是抓住事实。” “是这样,”哈丽雅特说,“就是这点。事实是,我没有干那件谋杀案,所以我感觉无所谓。如果我真的干了,我可能会觉得我那么做是正当的,并为警察那样对待我而愤怒。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对一个人施以痛苦的极刑,是不可原谅的。我卷进去的那个麻烦,完全是个偶然,就像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样。” “我真应该向你道歉,是我引出这个话题的,”巴顿小姐说,“没想到你能如此坦白地讨论。” “我现在不介意了。如果是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就会是不同的心境。但威尔福康姆那件糟糕的案子给这件事带来了新发现——让它又出现了新的一面。” “告诉我,”院长说,“温西勋爵——他是什么样的?” “你是说,看上去?还是说一起工作的时候?” “呵,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他的长相——英俊并且很伦敦化。我是说,一起交谈的时候。” “很迷人。如果他开口,会说很多关于自 己的事。” “当你觉得沮丧的时候,他会给你带来一点快乐和光明?” “我在一次狗展上遇到过他,”阿姆斯特朗小姐突然插进来,“他的表情可真像是镇上的那些蠢人。” “他要么是无聊到了极点,要么就是在侦查什么案子,”哈丽雅特笑了,“我知道他那种肤浅的表情,这大部分都是他的伪装——但也不能肯定。” 1普朗克常数(ncksconstant)是一个物理常数,用来描述量子的大小。 遇到挫折(9) “那种表情的背后一定有原因,”巴顿小姐说,“因为他显然非常智慧。但他只是智慧,还是有一种天才般的通灵感?” “我不该指责他的漠然,”哈丽雅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空咖啡杯,“我看过他非常沮丧的样子,比如,当宣判一个可怜的罪犯有罪的时候。但除了那些伪装出来的夸张表情之外,他平时真的很沉默。” “也许他害羞,”菲比·图克尔温和地说,“健谈的人往往害羞。我觉得他们真的很值得同情。” “害羞?”哈丽雅特说,“呵,不像。神经质,也许是——这个该死的词语能概括很多意义。不过他并不像是需要同情的样子。” “他没有理由需要同情。”巴顿小姐说,“在这个需要同情的世界里,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同情一个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年轻男子。” “如果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他一定是一个很出众的人。”德·范恩小姐说,她的眼睛给人一种庄严的假象。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年轻,”哈丽雅特说,“他有四十五岁了。”(这正是巴顿小姐的年纪。) “我觉得去同情一个人,是很粗鲁无礼的事。”院长说。 “听着,听着!”哈丽雅特说,“没有人喜欢被同情。我们当中大部分人都喜欢自我同情,但这是另一回事。” “尖锐,”德·范恩小姐说,“痛苦,但却真实。”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巴顿小姐不甘心被人转移了话题,“这位先生除了嗜好侦探和收藏书籍之外,还干别的事吗?我想,他空闲时间还会打板球吧。” 哈丽雅特一直在为自己庆幸,竟然能够这样控制情绪。这时,愤怒终于抓住了她。 “我不知道,”她说,“这个很重要吗?他为什么需要做别的事?抓杀人凶 手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也不是一件安全的工作。这要占用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还很容易受伤甚至被杀害。我大胆说一句,他的确因为乐趣而做这个,但不管怎么样,他确实用心在做。除了我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你不能对这个视而不见。” “我完全同意,”院长说,“我们应该感激这些无怨无悔做着可怕工作的人,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 弗特斯克小姐很赞同这一点。“上个星期,我周末农庄的下水道突然不能用了。一个非常热心的邻居过来修。他修下水道的时候搞得全身很脏,我向他道歉。但他说,我不需要有任何的歉意,因为他对下水道很感兴趣,而且一直很好奇。他也许没有说实话,但即便这是实话,我当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说到下水道——”财务主任说。 遇到挫折(10) 然后的谈话就不再那么针对个人了,开始更加风趣一些(因为这一群人里,每个人都能就下水道说些生动有趣的事),过了一会儿,巴顿小姐回去睡觉了。院长松了一口气。 “我希望你不要太介意,”她说,“巴顿小姐是那种直率到令人讨厌的人,她心里想什么,就一定要说出来。其实她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只是没什么幽默感。她认为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个崇高的动机,不然她就不能忍受。” 哈丽雅特为她刚才说话那么冲动而道歉。 “我觉得你刚才应付得很好。你的温西勋爵听起来是个特别有趣的人。但我不理解为什么要逼着你去讨论他,可怜的人。” “要我看,”财务主任说,“在这个大学里,我们讨论得太多了,任何事都要讨论。我们争执这个,争执那个,争执为什么,争执结论;而不是去把事情做好。” “但难道我们不应该仔细讨论一下,到底我们想做好什么事情?”院长反对说。 哈丽雅特对贝蒂·阿姆斯特朗咧嘴笑了,又听到了这种熟悉的严肃的争论。十分钟内,有个人把“价值”这个词带了进来。一个小时后,她们还在讨论这个词。最后,财务主任说出了一条引语: “上帝制造了整数,剩下的都是人的杰作1。” 1这句话是十九世纪德国数学家利奥波德·克罗内克的名言。 “哦,天哪!”院长叫着,“别把数学带进来,还有物理。我跟它们实在合不来。” “ 不久之前,是谁提起的普朗克常数?” “是我,我道歉。我把它称为小讨厌。” 院长那种强调的语气让每个人都放松地大笑起来,然后午夜的钟声敲起,派对结束了。 “我还在学院外面住,”德·范恩小姐对哈丽雅特说,“我可以和你一道走吗?” 哈丽雅特同意了,不知道德·范恩小姐有什么要跟她说的。她们一起走进新四方院。月亮升起来了,用黑色和银色的冷光给建筑物上了色,这种冷峻和窗户里黄色的微光形成了对比。窗后,重聚的老朋友们依然在那里欢声笑语。 “这简直像学期中的景象。”哈丽雅特说。 “是啊。”德·范恩小姐笑得有些奇怪,“如果你去这些窗户边听听,会发现制造出这些声音的是中年人。年纪大些的人已经睡了,并在揣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已经消磨殆尽。她们受到了一些打击,而且脚还会很疼。年轻一些的人呢,她们很清醒地在谈论生活以及生活的责任。但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假装又变回了大学生,并发现这假装还是有效果的。范内小姐——我很赞成你今天晚上说的这些。超然是一种美德,只是很少有人能发现它的迷人之处,不管是在他们自己身上还是在别人身上。如果你发现一个人不顾这一点而喜欢你——甚至,因为这个而喜欢你——那么这种喜欢是非常珍贵的。因为这是完全诚挚的,和那个人在一起,你只需要真实地做自己就行了。” 遇到挫折(11) “这也许很正确,”哈丽雅特说,“但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相信我,我一点也不想冒犯到你。但我觉得,你遇到一群这样的人——她们以为了解你的感受,可你的感受并不如她们所想,她们为此深感不安。不要去理会,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在乎,对你都是致命的。” “是啊,”哈丽雅特说, 第 6 部分 “但我也是她们当中的一个。我使自己很不安。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她们进入了老四方院,又看到了那些古老的山毛榉树,这可是什鲁斯伯里学院最德高望重的东西。它们那不断变化的斑驳光影投在她们的身上,这比纯粹的黑暗更让人迷惑。 “但一个人必须要做出一些决定,”哈丽雅特说,“在这个渴望和另一个渴望之间作出选择,怎么才能知道哪一个比另一个重要,哪一个能征服另外一个?” “我们只可能,”德·范恩小姐说,“在它们征服我们的时候,才知道。” 斑驳的阴影洒在她们身上,就像滑落的银链子一样。牛津大学里所有的钟塔一个接一个敲响了一刻钟的奏鸣曲,仿佛是一个和谐翻滚着的连锁反应。德·范恩小姐在波列大楼的门口和哈丽雅特道了晚安,她的身体弯向前,大步走在礼堂拱门下面,消失在夜色里。 一个奇怪的女人,哈丽雅特想,并且有着极为敏锐的观察力。哈丽雅特的悲剧被归结为,强迫性地对一个男人怀有感激之情,而那个男人的感情是否真挚还是未知数。她之后所有意图的不稳定性都是出于一个决定,即她再也不会误解感情。“我们只可能在它们征服我们的时候,才知道。”在她的优柔寡断之中,有什么东西是不动摇的吗?哦,是的,她热爱自己的工作——这可能就是拒绝放弃和改变的重要原因。尽管今天晚上她向大家述说了她热爱这一工作的理由,但她从来都不觉得有必要跟自己说这个。她是受到感召而写作的;虽然她感觉自己应该能做得更好,但她从来都不怀疑,这件工作本身对她来说是正确的。这份工作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征服了她,这就是这一谜案的证据。 她有些太兴奋了,无法入睡,于是在四方院里前前后后地散步。这时,她的眼睛被一小片纸吸引住了,那张纸在修剪过的草坪上随风飘着。她下意识地把它捡起来,纸上并不是空白的,她把它带到波列大楼的灯光下查看。那是一张普通的书写纸,上面用铅笔重重地画着一幅很幼稚的画。画面很丑陋,很变态,上面是一个裸体女人夸张的曲线,那女人正在对一个不知性别的人施以残酷的暴行,那个不知性别的人穿着学士袍、戴着帽子。这可真是恶心,肮脏而丧心病狂的涂鸦。 哈丽雅特盯着看了一会儿,感觉很不舒服,有好几个问题从她脑子里冒出来。然后,她拿着那张纸片上了楼,找了一间最近的卫生间,将它丢到马桶里,按下冲水阀门。这就是对待这种东 西的正确方法,这事就这样结束了;但她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爱情与正事(1) 有些人处理得极好,当他们非爱不可的时候,就予以节制,并使之与其重大任务和人生主旨彻底分离,因为爱情一旦掺和到正事上,就会破坏人的运气,使人再无法持守自己既定的目标。 ——弗朗西斯·培根1 1引自培根的《论爱情》。 星期天,正如教研室的人所说的那样,是学宴最精彩的部分。正式的晚宴和演讲都过去了;校友们都住在牛津校园里,那些只能抽出一天时间的忙碌来访者已经离开了。人们开始流露出自然的性情,和自己的朋友悠闲地聊天,而不会随时被什么讨厌的家伙拽走。 哈丽雅特去探访了督学,督学正在用雪莉酒和饼干招待来访者。然后她又去拜访了住在新四方院的利德盖特小姐。这位英语教师的房间被稿纸装点得很是斑斓,她正在着手进行英语诗歌作诗韵律的研究,从贝奥武甫到布里奇斯1。由于利德盖特小姐更倾向于,或者说暂时更倾向于(没有任何学者工作的偏好会是静态的)一种完全崭新的诗歌韵律学理论,于是需要一种复杂的新的诠释系统,牵涉到十二种不同韵律的用法。而且利德盖特小姐的笔迹很难辨认,她在打印机方面的经验也很有限。现在已经有五部活字清样,完成的进度都不同,还有两张版面校样,以及一篇打出来的附录,另外,她还需要写一篇文章,那将会是整个争论的重要引言。当一个部分进展到版面校样的时候,利德盖特小姐才会把大段大段的论证从一章转到另外一章,每一次修改都自然会引起版面校样的大改动,还要删除修改五份活字清样的相关部分。所以,在重新整理必要的参照条目的时候,利德盖特小姐的学生或同事会发现她像一只纸茧,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无助地寻找她的自来水笔。 “我在担心,”当哈丽雅特礼貌地问起她这一巨著的时候,利德盖特小姐挠了挠头,说,“我没想到,原来写书有这么多现实的麻烦。我完全找不到头绪,完全不知道如何向印刷工人解释我的想法。如果德·范恩小姐在这儿的话就好了,她做事总是很井井有条。看她的手写稿真是一种享受,当然,她的工作比我的要复杂得多——伊丽莎白时期那些详细的财务支出之类的东西,全部都完美地整理出来,进行的讨论也干净利落。而且她知道怎么做脚注,让脚注能够和正文相得益彰。我却总是觉得这很难,不过哈佩小姐正在好心地帮我打字,她对盎格 鲁-萨克逊文化的了解比她的排字技术更深。我想你还记得哈佩小姐吧。她比你低两级,后来又读了英语文学作第二专业,现在住在伍德斯托克路。” 1《贝奥武甫》(beowulf)是英国民族史诗,用的是头韵体;布里奇斯指的是英国诗人罗伯特·布里奇斯(robertbridges,1844—1930)。 爱情与正事(2) 哈丽雅特说她也总觉得脚注非常麻烦,还说她想先看看这些书。 “好的,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利德盖特小姐说,“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她从堆满纸张的桌子上拿起几页纸。“有些稿纸上有大头针,小心不要扎着手指。恐怕里面有很多不重要的标注和笔记,我突然又有个想法了,能够把这些注释做得更好一些,那我得一直更改。我想,”她加了一句,“印刷工人们肯定会很生我的气。” 哈丽雅特内心觉得她想得没错,但却安慰她说,牛津大学出版社毫无疑问已经习惯了辨认学者的笔迹。 “有时候我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学者,”利德盖特小姐说,“在我的脑子里一切都很清楚,你知道的,但当我写下来的时候就迷糊了。你是怎么处理书中情节的?所有那些不在场证明的时间表之类的,要在脑子里时刻都记得它们,一定很难吧?” “我经常把事情搞混淆,”哈丽雅特承认说,“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成功炮制出过哪怕一篇只有六个以下大漏洞的故事。幸运的是,十个读者里有九个也会搞混淆,所以没关系。剩下那个会给我写封信,我向他保证在第二版的时候把错误纠正过来,但我从来都没这么干过。毕竟,我的书只是消遣的,跟学术研究又不一样。” “不过,你总是有很学者的想法和思维。”利德盖特小姐说,“我想你会发现你的工作在某些方面来说很有意义,是吧?我以前觉得你会有一个学术方面的职业。” “我没有,你失望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觉得我们的学生们走出校门,做这么多种多样有趣的工作,并证明她们可以做得很好,这非常好。我必须说,我们大部分的学生都在自己的领域做得非常出色。” “现在的学生呢?” “哦,”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这里有一些很好的学生,当你想到她们参与外界的活动同时读书又那么用功,真是让人惊讶。只是,有时候我怕她们过于用功了,晚上得不到充足的睡眠。 她们的生活里有年轻男子、汽车和派对,比战前有趣多了——甚至比你们那个年代也有趣得多,我想。如果我们那位老督学看到学院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会很惊慌的。我得说,偶尔我也会有那么一点吃惊,甚至院长也会。就连她那么开明的人,也会觉得只穿胸衣和衬裤在四方院里太阳浴很不合适。这对男大学生来说倒没什么——他们习惯了——但如果男子学院的负责人过来找我们的督学,总不能让他们面红耳赤地穿过四方院吧。马丁小姐真的得坚持规定太阳浴着装了——如果她们喜欢,露背也可以,但一定得是太阳浴专用的衣服,不能只穿内衣。” 哈丽雅特也赞同,表示这样很合乎情理。 爱情与正事(3) “我真高兴你也这么想,”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这些老一代的人很难把握好传统和激进之间的平衡——如果这真的是激进的话。现在,权威已经不能得到多少尊重了。我希望这总的来说是件好事,尽管这使得任何这类机构开展工作更加困难。我想你会想喝一杯咖啡吧。不,真的——我这个时候总会喝杯咖啡。安妮!——我好像听到我的仆人在厨房——安妮!可以麻烦你给范内小姐再来一杯咖啡吗?” 哈丽雅特真的已经吃饱喝足,但还是出于礼貌接受了那杯咖啡。咖啡是一位看上去很精明的穿制服的仆人拿来的。门又关上之后,她对什鲁斯伯里的服务和工作人员做了一些评论,认为比她当时在学院的时候强不少,然后她就又听到了利德盖特小姐对新财务主任的赞扬。 “不过我担心,”利德盖特小姐又说,“安妮就要离开我们这层楼了。希尔亚德小姐觉得她太自我了,而且也许有那么一点漫不经心。唉,可怜的人,她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本来完全不应该出来做仆人。她丈夫似乎条件还不错,但他精神崩溃了,可怜的人,然后死了或是自杀了,总之是很悲惨的结局,把她留在世上艰难度日,所以她很乐意干这种她力所能及的活计。小姑娘们托养在杰克斯夫人那里——你还记得杰克斯一家吧,你在学院的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圣克洛斯的门卫室里。他们现在住在圣阿尔代那边,安妮周末可以去探望孩子。这样也能给杰克斯夫人带来一点额外的小收入,非常好。” “杰克斯退休了吗?他不是很老吧?” “可怜的杰克斯,”利德盖特小姐和善的脸上愁云密布,“他惹上了一些很难堪的麻烦,我们不得不解雇他。我真不愿意这么说,但他似乎不怎么老实。不过我们给他找到了一份 在花园的工作,”说到这里她变得开朗一些了,“那里没有那么多包裹之类的东西诱惑他。他当时可是一个很勤劳的人,但他把钱都放在赌马上了,然后,很自然地,他发现自己无法自拔了。这对他的妻子来说,真是不幸。” “她可是好人哪。”哈丽雅特赞同地说。 “她对所有的事都烦恼透了,”利德盖特小姐继续说,“杰克斯也是自作自受。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当财务主任告诉他,他必须得离开的时候,财务主任也很不好受。” “是啊,”哈丽雅特说,“杰克斯总是口齿伶俐,很会打动人。” 爱情与正事(4) “哦,但我肯定,他一定对自己所干的事情非常后悔。他解释过他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一件事导致另外一件事,收不了手。我们都很为此难过。也许,除了院长——但她从来就不喜欢杰克斯。我们给他的妻子筹了一点小借款,来清还他的债务,现在他们每个星期还我们几个先令。他已经改邪归正了,我想他应该会一直走正路了。不过,当然了,把他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完全放心,而对门卫一职,我们又必须得找个完全能信任的人。现在的门卫佩吉特是个特别可靠、性格很好的人。院长一定会告诉你佩吉特那些离奇有趣的事情。” “他看上去就像是诚实正直的典范,”哈丽雅特说,“他可能不如杰克斯受欢迎。杰克斯收受贿赂,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回来晚,诸如此类的事。” “恐怕他的确收受贿赂,”利德盖特小姐说,“当然,如果一个人不是意志很坚强的话,这么做很能理解。现在的工作他会做得更好。” “艾格尼丝也不在了,是吧?” “对——你在时她是仆人总管;后来她离开了。她发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了工作压力,不得不退休。让我欣慰的是,我们还能给她挤出一点养老金——只有一点点,但你也知道,我们的钱得精打细算、面面俱到。我们也为她做了一点小小的安排,让她为学生们干点缝纫活,还有学院的床单。这倒是帮了个大忙;尤其让她高兴的是,她那位残疾的妹妹也可以帮她做一部分工作,为她们小小的收入做点贡献。艾格尼丝说那个可怜的妹妹现在高兴多了,因为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别人的负担了。” 哈丽雅特再次被管理事务的女性那种不知疲倦的谨慎尽责迷住了。她们不会忽视或者遗忘任何人的需要,无止境的善良弥补了一直以来资金不足带来的缺陷。 她们又讨论了一会儿从前的老师和学生们,然后把话题转到了新图书馆上。书籍在它们图德大楼的老家里迅速增多,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宽敞的住处。 “图书馆建成后,”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应该会感觉学院建筑大体上完工了。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件美妙的事。还记得早先的时候,我们只有一间滑稽的老房子和十个学生,还要在驴车里被监护着送来上课。我得说,在我们看到这些熟悉的老建筑被推倒,为建图书馆腾地方的时候,真是想流泪。那里有我们那么多的回忆。” 爱情与正事(5) “是的。”哈丽雅特无限同情地说。她猜想,对于这个经历丰富却单纯善良的人,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应该都承载着自然真实的快乐。这时,另外一个往届学生走进来,于是她和利德盖特小姐的交谈匆匆结束了。她有些恋恋不舍地出来,正巧遇到了固执的莫里森小姐,莫里森小姐又开始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那个时钟事件里种种毫不相干的细节。她告诉莫里森小姐,a.e.w.梅森1先生曾描 第 7 部分 述过类似的故事,这样莫里森小姐才心满意足。可无奈的是,莫里森小姐又急切地问了可怜的哈丽雅特另外一个问题,关于彼得·温西勋爵——他的举止、服装、仪表;当莫里森小姐被舒斯特·塞迪小姐打断的时候,哈丽雅特的烦躁才有一点缓和,她加入了一场关于禁止不和谐的夫妻生育的长篇大讨论,因此一项鼓励和谐婚姻的运动便应运而生。哈丽雅特赞同有智慧的女人应该结婚,拥有她们的后代;但她觉得,英国的丈夫方面有点小麻烦,他们不在乎妻子有没有智慧。 舒斯特·塞迪小姐说她觉得英国丈夫很迷人,而且她正在准备一个问卷,调查英国年轻男人们在婚姻上的偏好。 “但英国人不会填问卷的。”哈丽雅特说。 1a.e.w.梅森(a.e.w.mason,1865—1948)是一位和作者同时期的英国作家。 “不会填问卷?”舒斯特·塞迪小姐叫着,有些吃惊。 “是的,”哈丽雅特说,“他们不会。我们这个国家,人们对问卷调查都没什么兴趣。” “这,这太糟了,”舒斯特·塞迪小姐说,“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组织的英国分会,跟我们一起倡导和谐的婚姻。我们的主席j.波普辛肯夫人是一名出色的女性。遇到她的话你肯定会很喜欢她的。她明年会来欧洲。这段时间我要在这里作宣传,并且从英国人心态的角度来研究我们的课题。” “恐怕你会发现这份工作很困难。我在想,”哈丽雅特加了一句(因为她觉得,就前天晚上的事,她需要对舒斯特·塞迪小姐做出一个反击),“是你的研究目的真的很无趣,还是你把它说得很无趣。也许你是想私下里调查英国丈夫有多可爱,只是采用了一种私人的和现实的途径。”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舒斯特·塞迪小姐说,她的幽默感还不错,“不是的,我只是一个工蜂而已,忙碌采蜜送给蜂王吃。” 爱情与正事(6) “许多事情的发生,似乎都是在谴责我1!”哈丽雅特自言自语着。本以为牛津可以让她从彼得·温西勋爵以及婚姻问题这些事里暂时解脱一下。但她也算是个有名气的人——如果还不能算得上是社会名流的话,烦人的是,彼得更是一位引人注意的社会名流,所以在他们两人之中,大家更愿意去打探他,而不是她。关于婚姻——人当然有机会发觉婚姻是好还是坏。做玛丽·阿特伍德(未婚前是斯托克斯)更糟糕 ,还是做舒斯特·塞迪小姐更糟糕?做菲比·班克罗夫特(未婚前是图克尔)更好,还是做利德盖特小姐更好?结婚或不结婚的话,这些人还会走与现在相同的路吗? 1这句话引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她一边思考,一边经过了学生会。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面容憔悴、衣着邋遢的女人独自坐在那里,阅读一份有插图的报纸。哈丽雅特经过的时候,这个女人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确定地说了一声:“你好!是范内小姐吧?” 哈丽雅特快速地在记忆里搜索。这显然是个比她高好几个年级的学生——她看起来有四十多接近五十岁。到底是谁呢? “我就知道你想不起我,”那个人说,“我是凯瑟琳·弗里曼特尔。” (凯瑟琳·弗里曼特尔,我的天哪!她只比哈丽雅特高两个年级。非常出色,非常聪明,非常活跃,是她那一届极为出众的一位学生。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当然记得你了,”哈丽雅特说,“虽然我很不善于记名字。你这些年都在忙什么?” 凯瑟琳·弗里曼特尔嫁给了一个农场主,然后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利。经济萧条、疾病、税收、牛奶供应、市场供应,她累得双手都要露出骨头,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抚养孩子——哈丽雅特听说过也读到过农业的萧条,完全能理解凯瑟琳的经历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故事。她为自己看起来那么有朝气而羞愧。她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宁愿重新选择一条生活之路,也不愿意像凯瑟琳那样每日劳作。这从某方面讲也许是个传奇的故事,但太荒谬了。她忍不住迸发出直率的抱怨,抱怨教会人士的硬心肠。 “但弗里曼特尔小姐——我是说,本蒂克夫人——让你干这种粗活实在太荒唐了。我是说,你要自己去摘水果,把时间都花在喂家禽上,像个挖土机一样干活。天哪,如果你能够写作或者做什么脑力劳动的活儿,肯定能赚到多得多的钱。那样你就可以雇用别人来干这些粗活。” “是啊。但在一开始,我并没有预料到会这样。我那个时候去了乡下,满脑子都是劳动者光荣的思想。再说,如果我当时不全力支持我丈夫的工作,他会不高兴的。当然,我们那时没有料想到这个结果。” 爱情与正事(7) 多么可怕的浪费啊!这就是所有哈丽雅特能对自己说的话。所有那些才华横溢,那些熏陶教育,现在却去做了一个没受过任何教育的乡村 姑娘都能干的事,而且乡村姑娘还能干得更好。不过哈丽雅特猜想,她一定也有所补偿,于是便直率地问了一个问题。 值得吗?本蒂克夫人说。哦,是的,当然值得了。那个工作值得去做——照料田地。而且她还搞运输,这相当艰苦和困难,但是比在纸上玩字词要好一些。 “我完全同意,”哈丽雅特说,“犁铧是个比剃须刀更高贵的物件。但如果你就是有理发的天赋,做一个理发师不是更好一些吗?做一个好的理发师——用你赚的钱(如果你愿意的话)来请人更快地犁田。不管这份工作有多么伟大,你要想想,这是你的工作吗?” “现在,这就是我的工作,”本蒂克夫人说,“一个人不能走回头路。你一旦不用大脑了,大脑就会生尘埃。如果你把时间都用于为家庭洗刷、烧饭、挖土豆、喂奶牛,就会知道这些东西会把剃须刀的刀刃都磨掉。你不要以为我不羡慕你们这些人的轻松生活,我羡慕。我没怎么多想就来学宴了,现在我真希望能逃开。我只比你大两岁,但看起来比你大二十岁。你们当中没有人对我的工作有一点点兴趣,而你们的工作几乎要敲碎了我的心。你看起来和真实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你的生活只是个梦。”她停顿下来,愤怒的声音柔和了,“但这是个美?龅拿伟o衷谌梦蚁胍幌胱约涸经还是个学者,多奇怪啊……我不知道。溷可能的确是对的。瘰习和文学有一种独特的方法能让它们的文明经久不衰。?br>词语,而不是别的 在时间里忍耐。 在你后不久, 很冷的和缄默的 还会存在,但更灵巧的是 提琴和琵琶。 哈丽雅特一边吟诵着,一边漫无目的地盯着外面的阳光。“这很奇怪——因为我一直在想一模一样的事——只是在别的环境下。听着!我很敬重你,但我认为你完全选错了工作。我可以肯定地说,一个人应该做自己的工作,不管那是多么无足轻重;而不能劝说自己去做别人的工作,不管那又是多么高尚。” 说话的时候,她想到了德·范恩小姐;那就是新的佐证。 “说得很好,”本蒂克夫人说,“嫁给一个人,往往也就嫁给了他的工作。” 的确;但哈丽雅特却有一个机会,结婚后还能够继续自己的工作,几乎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还会有足够的钱,任何工作都是多余的。她又一次地看到,自己如此不公平地拥有这么多机会,但那些更需 要的人却在绝望地期待着。 爱情与正事(8) “我想,”她说,“婚姻本身就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不是?” “是的,”本蒂克夫人说,“我的婚姻和别人的婚姻一样,很快乐。但我经常在想,如果我的丈夫找了另一种类型的妻子,他会不会更快乐一些。他从来都没这么说过,但我总是在想。我觉得,他知道我在思念一些——东西,有时候他会憎恶这一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我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过,而且我跟你本来就不是很熟,是不是?” “不是很熟,而且我也不是很有同情心。实际上,我简直傲慢无礼得让人不能原谅。” “你的确有一些,”本蒂克夫人说,“但就算这样,你的声音依然动人。” “天哪!”哈丽雅特说。 “我们的农场在威尔士边界,人们说那种特别难听的土话。你知道是什么让我最思念这里吗?文雅的谈话。亲爱的古老的牛津口音。这很好笑,是不是?” “我觉得礼堂里的噪声使那里像是装满孔雀的笼子。” “是啊,但在礼堂之外,你可以找到人文雅地说话。当然,大部分人不能,只有一些而已。比如说你,就连你跟人争执的声音都很迷人。你还记得以前在巴赫唱诗班的日子吗?” “怎么会不记得?你在威尔士边界会听音乐吗?威尔士人会唱歌。”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音乐。不过我要尝试着去教我的孩子们听。” 哈丽雅特顺势接着这个话题,问了些她家常的事。最后她和本蒂克夫人分开了,心情有些压抑,似乎看到德比1赛马冠军改行推着煤车干活。 1德比(derby)是英格兰的地名,靠近威尔士。 星期天的礼堂午餐是很随意的。许多人在镇上有事,都没有来参加。参加的人悠闲随意地走进来,从自助台上自己拿食物,随便找个座位一边吃一边聊天。哈丽雅特为自己拿了一盘冷火腿,四下看了看,想找个一起吃午餐的伙伴,然后很幸运地看到菲比·图克尔刚刚进来,正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拿一盘冷的烤牛肉。两个人聚在一起,找了一个和高桌平行的长桌远端的位置坐了下来,和其他的桌子成对角。从那里,她们可以审视整个房间,包括高桌和混乱的自助台在内。哈丽雅特的眼睛从一个就餐者游移到另外一个,不停地问自己,究竟是谁?在所有这些普通又欢乐的女人中,到底 是谁昨天晚上在四方院里留下那张让人不快的纸条?你永远都看不透,而且看不透的麻烦就是,你会模模糊糊地怀疑每一个人。 爱情与正事(9) 古老宁静的地方很迷人,但那些古怪的事却可以在被青苔覆盖着的老石头下面鬼祟爬行。督学坐在她那雕花的大椅子上,庄严的脸侧向旁边,某位老师的玩笑让她笑了。利德盖特小姐正在礼貌地帮助一位很老的校友,那个人几乎瞎了。她扶着老校友,磕磕绊绊地上了高台的三个台阶,并从自助台上给她拿了食物,然后又帮她把沙拉放在盘子里。财务主任斯蒂文小姐和现代语言老师肖恩小姐召集了三位年纪相仿、资历又差不多的往届学生,她们的谈话很热闹而且看起来很有趣。古典主义教师普克小姐,正在和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深谈着什么。菲比·图克尔认得那个女人,并指给哈丽雅特看,说她是个杰出的考古学家。在一阵短暂的安静里,普克小姐的声音突然显得特别明显。“哈罗斯的坟冢显然是个独特的例子。择托库1的石棺……”然后吵闹再一次淹没了这段讨论的声音。哈丽雅特认不出来的另外两位老师(哈丽雅特毕业以后她们才来的),从肢体语言判断,她们应该在讨论女帽。希尔亚德小姐那总带着挖苦的语气,把自己和其他同事孤立开来,她正在悠闲地吃着午餐,并读着一本她带过来的小书。德·范恩小姐来得很迟,在希尔亚德小姐的身边坐了下来,开始心不在焉地吃火腿,眼神呆滞。 还有就是礼堂里的昔日学生了——各种类型,各种年龄,各式各样的衣着。会是那个奇怪的圆肩膀女人吗?她穿着黄色的裙子和平底凉鞋,头发在耳朵上面盘了两个蜗牛卷。 爱情与正事(10) 再看看礼堂另一端的尽头,和大家隔开一些距离的那张桌子。那里有六个现在的学生,她们留在校内是因为要参加考试。她们快嘴快舌不停地说着,完全不去理会她们的学院现在被这些老家伙们侵占了,这会是十年后的她们,或者二十年,三十年。哈丽雅特想,她们真是一群不严谨的人,一副学期结束时的散漫模样。有一个很羞涩、黄棕色头发的奇怪姑娘,她的眼睛颜色很淡,手指总是不安地动着。她的旁边是一个长相美丽、肤色较黑的姑娘,她的面容,如果能活跃一些的话,足可以让男人去抢劫城市。还有一个笨拙的年轻姑娘,妆容很难看,那种可怜的感觉似乎是她一直在寻找爱,却从来没成功过。那群人里有一个最有趣的女孩,她的脸像是一团热烈的火焰,着装不庄重得简直让人愤怒,但有那么 一天,无论是好是坏,她一定会把世界掌控在手心。相比之下其他完全没有了特征,就像一模一样似的——没有特征的人,哈丽雅特想,这是所有人当中最难以分析的。你几乎都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直到——砰!某件意料不到的事情迸发出来,就像深埋的炸药一样,让你在震惊之余收集漂浮的诧异的残骸。 礼堂里人声沸腾,而上菜窗口里的侦察员却都面无表情。“天知道她们是怎么看我们这些人的。”哈丽雅特沉思着。 “你是不是在构思你那些复杂谋杀案的情节?”菲比提问的声音穿进了她的耳朵,“还是在布置小说里的不在场证据?我已经喊了三次了,让你把调味瓶递给我。” “对不起,”哈丽雅特说着把调味瓶递给了她,“我在思索,人类这些难以揣测的面部表情。”她犹豫了一会儿,几乎就要告诉菲比那件失礼图画的事,但她的朋友接着问了其他的问题,于是她就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 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她,让她不安。那天晚些时候,她经过空无一人的礼堂,停下来盯着什鲁斯伯里伯爵夫人玛丽的肖像,在这个人的荫庇下,学院才得以成立。这幅画是剑桥圣约翰学院那幅肖像的现代临摹本,但临摹得很好。古怪而个性分明的脸,易怒的嘴, 第 8 部分 以及那与人格格不入的斜视的眼神,这一切让她出奇地深受吸引——甚至在她当学生的那段日子里——那时在公众场合,已故名流肖像不会受人尊敬,只会招来讽刺的评论。她不知道,也没有设法问过,为什么什鲁斯伯里学院会接受这么一个古怪人物的捐赠。 爱情与正事(11) 她叫贝丝,哈德威克的女儿,当然天赋异禀,但却有些离经叛道;她的男人无法控制她,伦敦塔无法让她畏惧,在枢密院1前她是那么轻蔑地沉默着。一个顽固不化的人,一个坚定的朋友和不共戴天的敌人,一位遭遇了无数抨击的女士——即便在一个恶毒评论很少的时代。她似乎能代表所有有知识、有名望的女人,把她们所有让人警惕的特性都集中起来,在她自己身上体现。她的丈夫,伟大光荣的什鲁斯伯里伯爵为家庭内部的宁静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正如培根曾说:“比他更伟大的,是我敬爱的什鲁斯伯里夫人。”这对他来说,当然是件不快的事。舒斯特·塞迪小姐的婚姻革命的前景似乎并不乐观,似乎,一个优秀的女人要么独身而死(这真让舒斯特·塞迪小姐痛苦),要么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男人。这就限制了优秀女性的考虑范围,因为,尽管这个世界上仍有优秀男人的存在,但普通男子显然要多得多。另一方面,优秀的男人可以和任何他喜欢的人结婚,不一定非要是优秀的女人;事实上,优秀的男人经常选择一个完全和优秀这个词无关的女人,这是多么善良和甜美。 1伦敦塔曾是英国贵族的监狱。枢密院,指英国国王或女王的咨询委员会。 2这里指的是罗马的科妮莉亚,她以教育子女而著称。 “不过,”哈丽雅特提醒自己,“如果只做一个伟大的妻子和母亲,一个女人也可以有所功绩,甚至成就自己的声誉,比如格拉奇的母亲2。然而,一个男人,凭着一心一意地做好丈夫、好父亲就能有伟大声誉的,简直屈指可数。查尔斯一世是个不幸的国王,但在对待家庭方面却令人钦佩。但是,你还是不能把他算做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他的孩子们也没有那么成功。我的天!做一个伟大的父亲要么很困难,要么就是一个很不被重视的职务。不管你在哪里找到一个伟大的男人,你总会找到一个伟大的母亲或者伟大的妻子站在他的后面——人们总这么说。但有多少伟大的女人拥有伟大的父亲和丈夫站在她们身后呢?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值得做篇论文。伊丽莎白·巴雷特?嗯,她是有一个优秀的丈夫,但他只是自己优秀,对她没什么帮 助,那么——巴雷特先生不能完全算——巴雷特夫妇?呵,不能算。伊丽莎白女王?她有一个出色的父亲,但他最鲜明的特性好像并不是为女儿们付出一切。而且她不是个正常的女性,因为没有丈夫。维多利亚女王?关于可怜的阿尔伯特可能还有得可说,但肯特公爵就没什么可讲的了1。” 突然,有个人也经过礼堂,就在她身后,是希尔亚德小姐。哈丽雅特怀着一些恶作剧的心理,想看看能从处处和人作对的希尔亚德小姐那里得到怎样的回应,于是她把这篇历史论文的新构想告诉了希尔亚德小姐。 爱情与正事(12) “你忘记了生理上的成就,”希尔亚德小姐说,“我相信有许多女性歌手、舞蹈家、游泳选手和网球明星,她们所有的成就都源自父亲为她们奉献了一切。” “但她们的父亲并不出名。” “是不出名,低调不露面的人是不会出名的,不管是男是女。我怀疑即使你的文笔再好,也不一定能让他们的美德获得认同。如果你只从智慧女性里选择论文需要的女人,那这篇论文一定会很短。” “因为没有足够的材料?” “恐怕是。你认为任何男人,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聪慧而真挚地仰慕她吗?” 1查尔斯一世是曾经的英国国王,一六四九年被推上断头台;伊丽莎白·巴雷特就是著名的女诗人勃朗宁夫人;伊丽莎白女王的父亲是亨利八世,在伊丽莎白女王的亲生母亲去世之后,她的父亲甚至让她和她的姐妹给同父异母的弟弟当用人;阿尔伯特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和女王非常相爱但却英年早逝,肯特公爵是维多利亚女王的父亲。 “这个,”哈丽雅特说,“肯定不多。” “你可能以为你认识一个,”希尔亚德小姐酸溜溜地强调,“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总有那么一些时候,以为自己认识一个那样的男人。但往往,这种男人是别有企图的。” “非常有可能,”哈丽雅特说,“你似乎对男人没什么好感——男性角色,我是说。” “是的,”希尔亚德小姐说,“没什么好感。但他们有那种让人佩服的天赋,总能把自己的观念说成社会的大众观念。所有的女人都很在意男性的评判,但男人从来就不会在意女性的评判。他们蔑视评判。” “你个人蔑视男性的评判吗?” “非常,”希尔亚德小姐说,“但这的确很有杀伤力。看看这所大 学吧,所有的男性都那么和善、那么体贴地对待女子学院,但你却看不到他们选任何女性来担任大学重要的职务。这永远都不可能。女性完全可以把工作做得无懈可击,但男人们还是更愿意看到我们和孩子们逗乐。” “完美的父亲和有家室的男人。”哈丽雅特喃喃地说。 “从这一点说——是的。”希尔亚德小姐很不快地大笑起来。 哈丽雅特想,这有点意思,也许是一段个人的历史吧。如果不是有过什么让她痛苦的经历,她不会是这样。哈丽雅特去了学生会,在镜子里打量自己。那位历史老师的眼睛里有一种神色,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有。 爱情与正事(13) 星期天晚上是例行祈祷。学院是不属于任何特定宗教派别的,但有些信仰基督教的人会被组织起来参加集体活动。教堂里有彩色玻璃窗、无图案花纹的橡木镶板和朴素的圣餐台,这是所有教派和信仰最基本的集会要求了。哈丽雅特往那个方向走着,想起前一天下午院长把自己的袍子带进了教研室,自那以后就没再见过它。她不愿意闯进一个自己未被邀请的圣地,于是就去找了马丁小姐——马丁小姐把两件袍子都拿到她自己的房间里了。哈丽雅特伸手去拿袍子,结果衣袖被甩起来,碰到了邻近的一张桌子,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天哪!”院长说,“那是什么?” “我的香烟盒,”哈丽雅特说,“我还以为丢了呢。现在我想起来了,昨天没有带手提包,所以就把它藏在袍子的袖子里了。反正,这也是袖子应该发挥的作用,是不是?” “哦,我亲爱的!每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袍子总会变成装脏手帕的袋子。等我的抽屉里完全没有干净手帕用的时候,仆人就会去我袍子的袖子里找。我最高的纪录是里面藏着二十二条手帕——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得了重感冒。这些该死的衣服真不卫生。你的帽子在这儿。不要介意——你随时可以回来拿你的兜帽。你今天都在干什么?我几乎没见到你。” 哈丽雅特又觉得自己有股冲动,要把那幅让人不愉快的画的事说出来,但她再一次忍住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太敏感了。为什么非要想它呢?她跟院长说了和希尔亚德小姐的谈话。 “上帝!”院长说,“这就是希尔亚德整天想着的话题,就像坎普夫人1说的一样——废话。男人当然不喜欢被人指着鼻子骂——谁会喜欢?我觉得他们准许我们进来糟蹋他们的大学,这已经很不容 易了,上帝保佑他们。几百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做主人,现在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种改变,让一个男人接受一顶新帽子还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呢。正当你打算要把帽子送去低价拍卖的时候,他才会说:‘你最近戴的帽子很好看,在哪里买的?’然后你说:‘我亲爱的亨利,我去年就买了,你说这帽子让我看上去像个街头艺人的猴子。’我的妹夫总是那么说,这的确让我的妹妹要疯了。” 她们踏上了教堂的台阶。 1坎普夫人(mrs.gamp)是小说《玛丁·朱泽尔维特》里的人物,书中她是一个总是带着一把雨伞的中年妇女,原文的“废话”用的是“rubbidge”,一个很有市井风格的词。 爱情与正事(14) 最后,这一切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没有她预想的那么糟。尽管得知玛丽·斯托克斯的变化,让她有些难受;而且玛丽·斯托克斯不肯面对这个事实,这让人很烦恼。哈丽雅特很久以前就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因为另外一个人病了或者死了,就更喜欢他一些这种感情会更少,因为他曾经那么喜欢过这个人。有些人可以快乐地度过人生,永远发现不了这一点,这些男人和女人就会被人称为是“真挚的”。不过,还是有许多老朋友,她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她们,比如院长和菲比·图克尔。而且,真的,每个人都那么彬彬有礼。有些人对温西有些可笑的好奇心,但她们并没有恶意。希尔亚德小姐也许是个例外,但希尔亚德小姐这个人总是有那么一点奇怪,让人很不舒服。 车驶向奇特恩斯,哈丽雅特笑了一下,在回想她和院长以及财务主任的临别谈话。 “赶紧给我们写一本新书吧。记着,如果我们在什鲁斯伯里有谜案的话,一定会找你来侦破。” “好的,”哈丽雅特说,“如果你们真在学生伙食服务处发现血肉模糊的尸体,就给我发个电报——一定要把巴顿小姐带去看看尸体,那么当我把杀人凶手拽去见法官的时候,她就不会那么不乐意了。” 假如她们真的在学生伙食服务处发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该有多惊诧。一所学院的神圣之处就在于永远不会有什么激烈的事发生。有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某个大学生“走了错路”。门卫偷盗一两件包裹已经足够让整个教研室谈论不休了。她们真值得祝福,所有的人都那么善良,那么令人欣慰,行走在古老的山毛榉树下,沉思“是或不是1”,或者伊丽莎白女王的财政。 “我打破了僵局,”她大声地说,“而且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世态炎凉。我应该不时地回来。我应该回来。” 她找了一家小饭店,胃口很好地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她想起自己的香烟盒还在袍子里,于是把袍子搭在胳膊上,用手往长袖子的底部探去,把雪茄盒掏了出来。一张纸也跟着飘了出来——很普通的书写纸,被折了四折。当她把纸条打开的时候,不快的记忆涌了上来,她皱了皱眉头。 1原文为拉丁文。 上面的字是粘上去的,字母显然是从报纸头条上剪下来的。 你这个肮脏的杀人凶手。你好意思露面吗? “见鬼!”哈丽雅特说,“牛津,你也一样吗?”她僵直地坐了好几分钟。然后划了一根火柴,把火焰凑到纸条边。它欢快地燃烧着,直到她不得不松手,让它掉到盘子里。甚至这时,灰色的字母依然在噼里啪啦的黑色灰烬里浮现着,她用勺子的背面把它们畸形的样子捣成粉末。 绞杀交情(1) 我侮辱自己来得厉害;既看透 你心肠,我就要绞杀交情,假装 路人避开你;你那可爱的名字, 那么香,将永不挂在我的舌头, 生怕我,太亵渎了,会把它委屈; 万一还会把我们的旧欢泄漏。 ——威廉·莎士比亚 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些小小的偶然事件,因为时间或者情绪的巧合,被赋予了象征性的价值。哈丽雅特在什鲁斯伯里学宴上的出现,就是属于这一类型。除了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荒唐、小失衡之外,这件事已证明了自身的重要意义;让她看到了那个曾经的渴望,那渴望曾被千千万万其他不相干的想法遮掩模糊了,但现在却确凿无疑地突现出来,像一座立在山上的塔。她耳边响起了两句话:一句是校长的:“你的工作才真正有价值。”另一句是对永恒缺憾的忧伤感叹:“我,也曾经是位学者。” “时间是,”铜头像1说,“时间曾是,时间已经过去。”菲利浦·伯依斯2死了。那像幽灵一样,在惊魂午夜反复浮现的、关于他死亡的噩梦终于渐渐消去了。凭着茫然的直觉,她投身于那些她必须要做的事中,又很快回到那不安宁的稳定里。现在想要头脑和耳目完全平静而清晰,是不是有点晚了?那么,那个注定要把她和苦涩的过去拴在一起的东西,那力量强大的束缚究竟是什么?彼得·温西又如何呢? 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从他们在威尔福康姆一起调查那件可怕的案子后,哈丽雅特感觉事态迅速地发展到不可纵容的地步,她必须做些什么来缓和一下。她制定了一个长期的计划。至少,现在,她作为一位作家,与日俱增的名望和收入让这个计划变得可行。她选了一个女性朋友陪伴着她,做她的秘书,一起离开了英格兰,悠闲地周游了欧洲,一会儿住在这里,一会儿又去了那里,就像生活在幻觉中一样。这趟旅行对她的经济状况来说也颇有帮助。她收集了整整两本小说的素材——关于马德里和卡卡颂3迥异而迷人的风景,以及关于希特勒时期柏林的一系列侦探传奇小故事,还有许多关于旅行的随笔;这收入除去开销还绰绰有余。出行之前,她要求温西不要给她写信。他以出人意料的温顺,遵守了这个禁令。 “我明白。很好。我会安静地走开4。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我还坚定不移地站在老地方。” 1这里的铜头像指的是传说中能够讲话的铜头像,西方很多传说的起源都是来自于他的话。 2在作者的另一部小说《毒药》里,他是哈丽雅特的同居男友。 3卡卡颂是法国南部的一座中世纪小镇。 4“我会安静地走开”原文为拉丁文。 绞杀交情(2) 第 9 部分 她偶尔能在英文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仅此而已。第二年的六月初,她回家了,感觉在这么长的间歇后,想再把两人的关系友善冷静地靠拢有一定的难度。此时此刻,他可能会跟她一样,感觉平静而释然。她一回到伦敦,就搬去了梅克伦堡广场的新公寓,安顿下来就着手写关于卡卡颂的小说。 就在她回来不久之后,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了她一个审视自己的机会。在一个风趣的年轻女作家,以及她的律师丈夫的陪同下,哈丽雅特去了爱斯特——部分是为了好玩,部分是因为她的一部短篇小说需要去当地采风。这篇小说的大致情节是:在王室围场,当所有人的目光被竞赛的最后关头吸引的时候,一个不幸的人突然摔死了。细细地观察这神圣的管辖区,哈丽雅特发现,当地的衣着风俗包括一对瘦削迷人的裁剪精致的肩,众所周知的鹦鹉形的侧影,一顶灰白色的高顶大礼帽,礼帽的后檐儿明显地斜下去。一群夏帽如巨浪翻滚,那顶大礼帽就像一朵名贵的兰花有些怪异地挤在一群玫瑰花中。从聚会洋溢的情绪中,哈丽雅特得出一个结论:戴夏帽的姑娘们总是被那些外来人迷住,高顶大礼帽们则更关注欢乐和热闹。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相当抢眼。 “太好了,”哈丽雅特想,“这部分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她在异样宁静的情绪里,满心欢喜地回家了。三天之后,她参加一个文人午餐聚会,席间她翻阅着早报,然后她看到“哈丽雅特·范内小姐,著名的女侦探作家”这样的字样,这时一个电话打断了她。电话那边是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探究的不确定和沙哑: “哈丽雅特·范内小姐?……是你吗?哈丽雅特。我看见你回来了。你哪天能跟我一起共进晚餐呀?” 她的备选回答有好几个;在它们中间,能让人既压抑又难堪的是:“请问,您是谁?”可哈丽雅特毫无准备,脱口而出就是这样虚弱无力的回答: “哦,谢谢你,彼得。但我不知道我是否……” “什么?”那声音暗含一丝调侃,“难道从现在开始一直到考希格鲁人来为止1,你每天晚上都已经有安排了吗?” “当然不是了。”哈丽雅特说,她一点儿也不想摆出忘乎所以又疲于应酬的名流架子。 “那么告诉我你哪天有空。” “我今天就有空。”哈丽雅特说,心里想着他或许今晚已经有约了,这样的急促或许会让他被动。 “好极了,”他说,“我也有 空。我们要享受一下空闲的甜头。哦,你换了电话号码?” “是的,我搬进了一处新公寓。” “我能给你打电话吗?或者我们七点在费拉拉饭店碰面?” “费拉拉饭店?” “是的,七点不会太早吧?然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看一场演出。那么,晚上见了,谢谢你。” 绞杀交情(3) 她还没来得及反对,他就挂了电话。费拉拉饭店真不是她想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太时髦,也太引人注意了。的确有很多人喜欢那家饭店,但那里太昂贵了,昂贵到能把大部分人都挡在门外,最起码现在是这样。这就意味着如果去那里,你肯定会被注意到。如果一个人刻意想和另外一个人断绝关系,那么把自己和他放到费拉拉饭店那种地方公开露面大概不是什么好的方法。 真是奇怪,这居然是她和彼得·温西第一次在伦敦西部共进晚餐。在接受审讯后的第一年里,她不想在任何地方露面,即便她后来已经完全可以体面地出门了。那些日子里,他带她去索霍2一带更安静、更舒适的餐厅。或者,更经常的,他驾车带她出去郊游,懒散又无拘无束地去马路边的小饭店,那里的厨子都很本分、可靠。她那时候情绪低落,甚至打不起精神来拒绝短途郊游。尽管对于彼得淡定从容的欢乐,她常常抱以苦闷的言辞,但这些郊游还是让她从独自胡思乱想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坚定不移和耐心对她来说既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感动和惊异。 1“一直到考希格鲁人来为止”引自希腊作家安德鲁·朗(andreng,1844—1912)的《给死去作者的信》。 2英国大伦敦威斯敏斯特地区,以外国餐馆、夜生活著称。 他在费拉拉饭店见到了她,还是那熟悉、短促地斜嘴一笑,然后就开始机智风趣地交谈,只不过比她记忆中更加礼貌和绅士。他很认真地听了她在国外旅行的故事,似乎十分感兴趣。跟她猜想的一样,他对欧洲各地都很熟悉。他也讲述了一些自己亲身经历的有趣故事,评价了一番现代德国的生活条件。他对国际政治如此了如指掌,这可让她十分诧异,因为她从前以为他对公众事务没有什么兴趣。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和他激烈地争论起渥太华会议,他似乎对这个会议不抱什么希望。后来,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他表达了关于裁军的刚愎自用的意见,而她则急切地要加以反驳,这时的哈丽雅特已经完全 忘记了自己和他碰面的初衷了。在剧院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她应该当机立断地说一些话;但交谈的气氛实在太愉快了,很难插入一个新话题。 绞杀交情(4) 演出结束后,他帮她叫了一辆出租车,问她要了地址,然后告诉出租车司机。接着在获准后,坐到她的旁边,和她一起去看看她住的地方。这应该是开口说的时候了!但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谈论伦敦的杰拉尔德亚风格的建筑。他们到了吉尔福特街的时候,他抢在她之前说(在一段停顿之后,就在她下定决心,正要开口的时候): “让我来吧,哈丽雅特,你的答案还是没有变化?” “没有,彼得。对不起,但我实在不能说别的什么。” “没关系,不要担心。我会尽量不去烦你,但如果你能够偶尔和我见个面,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我会非常高兴的。” “我觉得这对你不太公平。” “如果这是唯一的原因,那我对此应该最有发言权。”然后,他又习惯性地自嘲,“老习惯可不好改。我不能向你保证我都能改得了。只要你准许,我还会继续向你求婚,不过我会间隔一段时间的,在——比如你的生日、篝火节和国王登基纪念日。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把它当成一个单纯的仪式就行,你不需要太在意。” “彼得,这样下去太愚蠢了。” “哦,对了!当然愚人节也算一个。” “要是全部忘记的话会更好的——我希望你都忘记了。” “我的记忆力最不受控制了。它总是记得那些不该记的,忘记那些该记的事。但它暂时还没有完全罢工。” 出租车停了,司机很好奇地盯着他们。温西搀着她下了车,认真地等着她开房门,看到她总是打不开弹簧锁,便帮她把锁打开,并为她开了门,然后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她一边上着石台阶,一边想,只要这样的情况还继续下去,她的旅行就毫无意义。她又回到了那张优柔寡断、黯然神伤的网中。而他,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但绝对跟以前一样不好应付。 他遵守了他的诺言,几乎不来烦她。他离开城里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致力于侦破案件。其中的一些案子逐渐披露在报纸专栏里,另外一些则被小心翼翼地隐匿了。他离开这个国家长达六个月,只是说有事要处理,没有给别的解释。一个夏天,他被卷入了一件十分古怪的案子,为此他在广告代理 公司找了份差事。他发现办公室生活其实很有趣,但最后的结局却很奇怪也很痛苦。那是一天晚上,他去一个事先约好的晚餐,但很明显无论是用餐还是谈话,他都显得那么不对劲、不自然。后来他才坦白说,自己的头像要裂开般的疼,还发烧,十分痛苦,最后被送回家去休养。别人对她千叮万嘱,在他安然无恙回到自己的住处、并由本特接管照料之前,千万不要离开他。彼得渐渐缓过来了: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在一个棘手案件即将结束时经常发生的正常反应,很快就会好。一两天之后,病人康复了,道了歉,又向她定了一次新的约会。由此可见,他那极其旺盛的精力又回来了。 绞杀交情(5) 哈丽雅特对他的迁就只此一次。他也再没有贸然侵犯过梅克伦堡广场的小小隐居地。有那么两三次,她出于礼貌邀请他进来,但他总是找些借口搪塞。她知道,他决心离开她那里,至少能把自己从尴尬的场面里解救出来。很显而易见,他并没有那种愚蠢的念头——想用冷淡的方式抬高自己的身价。那种感觉倒仿佛是他在尽量为什么事情作出补偿。他平均每三个月就会重新求婚一次,用一种平淡到双方都不可能情绪激动的方法。四月一号,他从巴黎发来这个提问,只用了一个拉丁文句子,“num?”这个词的意思人人都知道——“等待着你的回绝。”哈丽雅特翻遍了语法书,想找一个“婉转的回绝”,然后回复了。还是很简短的,“愿你安好”。 再回想一下她的牛津之行,哈丽雅特觉察到这对她产生的影响让人无法平静。曾几何时,她开始把温西当成一个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人,就像大家觉得军火工厂里理所当然有火药一样。但她发现,甚至仅仅听到他的名字也能激起她内心爆炸似的反应——她原来能够如此激动或愤怒,就在赞美或贬斥从别人嘴唇里流露出的同时——这唤醒了她对于火药的认识:无论火药是多么的无辜,从漫长的历史来看,火药终究还是火药。 她起居室的壁炉台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彼得又小又难以辨认的字迹。内容是说,总探长帕克有事找他,这位总侦探长正为北英格兰的一件谋杀案犯愁呢。所以他必须很遗憾地取消他们那个星期的约会。他问她可不可以帮忙用掉那些票,不然的话他也没有时间处理。 1班柯的鬼魂(banquo’sghost)典故原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 最后一句小心谨慎的话让哈丽雅特抿了抿嘴唇。就在他们因为那场闹剧而相识的第一年里,他大胆送了 她一件圣诞礼物,后来她把礼物送回去,并捎带了一番尖刻的指责,完全不顾他的情面。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再不送可能会被她当成物质给予的礼物。如果某一天,他的存在突然被抹去了,也没有任何现实的物品能让她想起他来。现在,她拿起这几张票,非常犹豫。她可以送给人,或者可以请一个朋友和自己一块儿去。最后,她决定还是不要坐在剧院里,听班柯的鬼魂1和人争论隔壁座位的所属权问题。她把票放在一个信封里,把它们送给那对带她去爱斯特的夫妇。然后撕碎纸条,将碎片扔进了废纸篓。把“班柯”扔掉之后,她的呼吸又自由起来,转而去对付接下来的烦心事。 绞杀交情(6) 这件烦心事是为她三本书的再版作修订。重新读自己的作品总是件很郁闷的事;当她完成这桩烦心事后,已经筋疲力尽,而且对自己十分不满。那些书其实还不错;作为习作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出色极了。但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现在她读起来,它们是她所写的,但却很有保留,仿佛决意要把她的观点和个性剔除出去似的。她很不情愿地想着书中的两个人物关于婚姻生活的那段聪明却肤浅的谈话。如果当时她不怕会把自己暴露出来的话,她应该能写得更好,好得多。阻碍她的是一种身处其中的感觉,一种距离过近的感觉,这种感觉被现实压制、羞辱了一番。如果她能够成功地让自己脱离开来,那么她就能够获得自信,更好地控制他物。这是一种巨大的财富——在一个学者的有限能力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恩赐:一只眼睛,直直地刺向目标,却不会因个人的尘埃和电波黯淡了神采或分散了精力。“个人的,是吗?”哈丽雅特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一边把她的新体会与牛皮纸上的文字附和在一起。 你并不孤独,在你依然孤单的时候, 哦,上帝,有你我便甘愿寂寥无声!1 1引号里的诗引自迈克尔·杜雷顿的一首十四行诗。 她为自己摆脱了那两张戏剧票而感到异常欣慰。 然而,当温西终于从他的北方之旅回来的时候,她带着一种傲然好斗的情绪见了他。他邀请她共进晚餐,这次是在自负者俱乐部——一个很不寻常的地方。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晚上,他们订了一个单独的包间。她跟他提到了自己的牛津之行,并乘机列举了一串大有前途的学者的名字,她们本因学业而卓然出众,却被婚姻毁了。他和善地表示同意,说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目前为止已经实在太多了。他还举例说一个非常出 色的画家,在一个很有社会野心的妻子的鞭策下,变成了一个专门炮制学院肖像的精巧机器。 “当然,”他不动声色地说,“有时候那位伴侣只不过是嫉妒或者是自私。但有一半的情况都是纯粹的愚蠢。这也不是他们的本意,甚至极少有人有什么明确的本意,只是从这个年末混到下一个年末。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解决办法。这是他或她的伴侣的性格所施与的压力而造成的悲剧。” 绞杀交情(7) “是啊,再好的计划都没有保障。当然,从来都没有。你可能会说你不会干涉另外一个人的思想,但你肯定干涉过——哪怕仅仅是你的存在,这已经是在干涉了。说起来,问题在于你很难做到‘不存在’。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又该怎么做呢?” “嗯,我想,有些人觉得他们应该在生活和工作之间建立联系。如果他们这样想,那也很好。但其他人呢?” “讨厌,是不是?”他说,话语中那瞬间闪现的狡黠让她不快,“你觉得他们应该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都斩断?那可不容易。一个人总要对付卖肉的、卖面包的、 第 10 部分 洗衣店的或者其他什么人吧。又或者,那些聪明人应该安安稳稳地坐着,等着爱他们的人来伺候他们?” “他们倒是经常这样做。” “的确。”他一边说,一边召唤侍者来帮哈丽雅特把餐布捡起来,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为什么天才们总当不了好丈夫?而且,对于那些偏偏既有理智又有情感的倒霉鬼,你拿他们怎么办呢?” “对不起,我的东西总是往下掉,这丝绸太滑了。嗯,这是个理论上的问题,不是吗?我相信他们必须得从中选一个。” “没有妥协?” “我不相信妥协能行得通。” “大概我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一个英格兰人会用妥协来玷污他们的血统。” “呵,我不是纯粹的英格兰人,有一些苏格兰和爱尔兰的血脉藏在身体某处。” “这恰恰证明你是英格兰人。没有其他任何种族的人会以混血为荣。我自己就是个很不幸的英格兰人,因为我有十六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其他常见国家的血统也多少有点。所以,妥协这个词已溶进我的血脉了。不管怎样,你会把我分类成一个有情感的人呢,还是一个有理智的人?” “没有人,”哈丽雅特说,“能否认你的智慧。” “谁否认了?你可以对我的情感视而不见,但如果你否认它的存在,那我还不如死了。” “你现在像个正在争辩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智者——总是一语双关。” “这是你说的。你必须得放弃点什么,如果你真愿意做恺撒的牺牲品。” “恺撒的?” “没心没肺的野兽。你的餐巾是不是又掉了?” “不是——这次掉下去的是我的包。就在你的左脚旁边。” “哦!”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侍者们都不见踪影。“好吧,”他动也没动,继续说,“大脑指挥我的心,让我的心等着。但考虑到——” 绞杀交情(8) “别自寻烦恼了,”哈丽雅特说,“完全无所谓。” “根据事实,我有两根肋骨断了,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去帮你捡。我怕我要是弯下腰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的天哪!”哈丽雅特说,“我就觉得你看上去好像举止僵硬。你到底为什么没有早告诉我,非要逞强坐在这里,故意害我误解你。” “我一看上去就是 什么都干不了的样子啊。”他很痛苦地说。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以一种极不艺术的方式——从墙上摔下来的。我当时很匆忙,墙的另一边有一个长得很丑的家伙,还带着枪。要命的不是那堵墙,而是墙下面那个独轮车。肋骨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那个石膏。石膏打得那么紧,而且奇痒难忍。” “你真是倒霉,我都替你难过。那个带枪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 “哈,我怕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如果当时走运的不是你,而是他的话,我估计你现在也不会再有烦心事了。” “可能吧。这样的话,我再也不用惹你烦心了。如果当时我的头脑能听心的指挥,让我接受这个结果,我也很乐意。但当时我的头脑全部集中在工作上,我以极快的速度跑掉了,好活下来完成工作。” “嗯,我很为你庆幸,彼得。” “是吗?这岂不是证明了哪怕是最有力量的聪明人,也很难彻头彻尾地没心没肺?让我想想。今天不是个向你求婚的好日子。尽管我身上有好几码的石膏绷带,也不能就这样把今天算成一个特殊的日子。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去大厅喝杯咖啡吧?这把椅子已经越来越硬,简直像那辆独轮车一样硬,这两个东西都让我不舒服。”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侍者来了,捡起了哈丽雅特的包,还有几封信。那是她正准备离开家的时候,邮差给她的。她没读,顺手就塞在包的外兜里了。温西带着他的客人走进了大厅,领她入座,然后欠下身子,对角落里的一张矮睡椅做了个鬼脸。 “很难熬,是不是?” “躺下来就好多了。实在对不起,在你面前露出这副没用的样子。当然,我这是故意的,故意引起你的注意,故意唤醒你的同情心;但我怕这小伎俩一眼就会被识破。你想要咖啡加烈酒还是加白兰地?两杯陈年白兰地,杰姆斯。” “好的,尊敬的勋爵。夫人,这是在餐厅的桌子下面发现的。” “又是你掉下来的东西?”她接过那张卡片的时候,温西问道;然后就看到她的脸涨红了,并且很不快地皱起眉头。“什么呀?” “没什么。”哈丽雅特说,把那些字迹潦草的卡片塞进包里。 他看着她。 绞杀交情(9) “你经常收到这样的东西吗?” “哪样的东西?” “匿名怪信。” “现在不是很经常。我在牛津时收到过一次。以前每次邮差来,都要捎来一封。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我只后悔没在来之前看一眼。这实在太糟糕了,这卡片在你常来的俱乐部里掉了,侍者还读到了。” “你这个粗心的小魔头,是不是啊?我可以看一眼吗?” “不,彼得,求你别看。” “给我。” 她把那卡片给他了,眼皮都没好意思抬。“问问你那位显赫的男朋友,他是否愿意在他的汤里加点砒霜。你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放过你呢?”卡片上竟然如此挑衅地提问。 “上帝啊,真是浑蛋!”他很愤怒地说,“这就是我给你带来的麻烦。我应该想到的,除了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呢。但你什么也没说,那么就让我来说吧。” “这没什么,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都没有办法阻止。” “我也许应该考虑一下,不应该把你牵扯到危险中。天知道你是多么努力地要摆脱我。实际上,我想你已经用过了所有可能的办法来把我赶走,除了这一个。” “好吧,我知道你会讨厌这个的。我不想伤害你。” “不想伤害我?”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他来说,一定极为荒谬。 “我的意思是,彼得,我知道我对你说过所有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但我也有我的限度。”她突然被愤怒击中了,“我的上帝,你真的这样想?你难道觉得我什么卑鄙的事都干得出来?” “你只不过是用正当的方式告诉我,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会让你的生活不舒服。这完全正当。” “我会吗?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你在为了我的声誉而让步,可与此同时,我连让步的资本都没有?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你把我从惊慌失措里救出来——这点我必须谢谢你——然后又把我推到阴险狡诈的名声里去?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我的名声像一团烂泥,但你却还像对待百合花一样对待我?我可做不来这样的伪君子。” “我明白。事实是,我的存在只是让你的生活多了点磨难。你没直接说出来,只是因为你很宽容。” “你为什么非要看到这一部分的事实呢?” “因为,”他一边说,一边划亮一根火柴,把火苗凑近到卡片的一角,“我和那些持枪歹徒搏斗都泰 然自若,对于别的一些麻烦就更要面对了。”他把燃烧的纸片扔在托盘里,然后把灰都挤到一起,这时,她又想起她在袖子里发现的纸条。“虽然你没有告诉我,但你不用因此责怪自己;我自己发现了。我现在承认失败,跟你说再见了。可以吗?” 绞杀交情(10) 白兰地上来了。哈丽雅特盯着自己的手,盯着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彼得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 “用不着如此严肃。咖啡都要凉了。不管怎样,你知道,我总还是拿‘不是你,而是命运征服了我’这句话来自我安慰。我应该时刻都能显出百分之百的自尊和自信,这是最重要的。” “彼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到了这里。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本是想告诉你放弃吧。但我现在却糊涂了。我——我——”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了一句很令人震惊的话,“如果你因为持枪歹徒或者写匿名信的人就从我生命里消失的话,我还不如去死!” 他突然站了起来,快乐的高呼也突然变成痛苦不堪的呻吟。 “天哪!这些石膏绷带!……哈丽雅特,你知道绞肠子的感觉吧?把你的手给我,我们会一直吵到吵不动为止。别!千万别这样。你不能在这个俱乐部里哭,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哭过。如果你非要让我这么丢脸,俱乐部委员会的人大概要找我麻烦。他们以后可能连女厕所都会一起关了。” “彼得,对不起。” “还有,别在我的咖啡里放糖。” 后来,那天晚上,她使劲地搀扶着他,一边诅咒,一边艰难地把他从低矮的睡椅上扶起来。在爱和石膏绷带的痛苦中,他要尽可能找一个舒服的折中。这时,她却在思考,如果命运必定要征服他们之中的一个,那个人肯定不会是彼得·温西。他深知摔跤场上的伎俩——要借用对手的力量打败他。她很清楚地知道,当他说:“我该离开吗?”时,如果她以坚决又温和的口吻回答:“我觉得这样的确好些,对不起。”那么,整件事就可以有个如愿以偿的结局了。 “我真希望,”她和一个一同去过欧洲的朋友说,“他能够态度强硬一些。” “其实他已经是了,”这位朋友是个头脑很清晰的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问题是,你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知道了结一件事的感觉很糟糕,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尽全力帮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更何况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至于那些匿名信,对我来说,简直太荒 唐了,完全不值一提。” 朋友说得轻而易举,她快乐、忙碌的一生里没有那么多善感柔弱的片段。 “彼得说我应该找一个秘书,处理这些匿名信的事。” “呵,”朋友说,“这是个可行之策。但我想,既然这是他的建议,你肯定会找出什么巧妙的借口,不予采纳。” “我可没有那么坏。”哈丽雅特说。后来她果真找了一个秘书。 绞杀交情(11)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她没有再就“情感”和“理智”的矛盾话题做更深一步的研究。这种交谈虽说是人性的交流,却很危险。在交谈里,他的智慧总是更活跃,自控力也更胜一筹,总是能不动声色地把她逼到角落里。她只有通过极端无理的胡乱狡辩才能逃脱他的控制。她开始胆怯,这些冲动的情绪会不会真把她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在此期间,她没有听到关于什鲁斯伯里学院的任何新闻。不过在秋季学期的某一天,伦敦某个很低级的日报上刊登了一篇名为“本科女流的破旧衣服”的文章。文章宣称,有人在什鲁斯伯里四方院里拿学生礼袍生火,然后“女头头”下令要开始严抓纪律规范。当然了,关于女人的事,永远都是新闻。哈丽雅特写了一封很尖刻的信给那家报纸,告诉他们“大学生”或者“女学生”都是比“本科女流”更加得当的措辞。并且,对于巴林博士的恰当称呼应该是“督学”,而不是什么“女头头”。这封信的唯一后果是招致来了一封题为“大学生女士”的信,并在信里又用到了“甜心大学女生”。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温西——他碰巧就在身边,自然被当成了发泄的靶子——她说这粗俗的语言代表了男人对于女人智慧和成就的通常态度。他回答说,他也很为这粗俗的行为而恶心,但这些报纸更离谱的是,在大标题中对外国的国王直呼其受洗时所取的名,连个头衔都不挂。 大约在复活节学期快结束时的最后三个星期,学院的事务又牵住了哈丽雅特的注意力,不过这次更加私隐,也更加让人焦虑。 二月哭泣着、咆哮着,流离伤感地奔进了三月。这时,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院长的信。 我亲爱的范内小姐: 我写这封信是想问你,是否愿意来牛津一趟,参加校长主持的新图书馆楼的开幕典礼。日期定在下个星期四。你知道,这一向是官方开幕典礼的日子。我们本打算这学期一开始就安排人进去住宿了。但由于和承建者在合 同上的一些争执,以及设计师不幸染疾,此事就拖延了下来,最后只能勉强赶上时间。事实上,一楼的内部装修还没有完成。我们实在无法向欧卡珀勋爵开口,让他再改一个时间,他是个多忙的人啊。况且,归根到底,最主要的是图书馆,而不是学校老师的住宿问题。不过这些可敬又可怜的老师们,真是非常需要有个地方安身。 我们尤其渴望——我在这里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巴林博士——你能够前来,如果你能够在百忙中挤出时间的话(你肯定有许多邀约要处理)。这里发生了一件让人极不愉快的事情,如果你能给点意见,那实在太好了。我并不是想要混淆侦探小说家和警察的概念,但我知道你曾经参与过一次真正的调查,我相信比起我们来,你一定对分析人类行为要在行得多。 绞杀交情(12) 不要担心,我们还不会全部被人在睡梦中谋杀!就某些方面来说,我怀疑这件事是不是比一件“漂亮干净的谋杀案”更不易处理!我们现在成为了恶作剧和匿名诽谤信的双重受害者,你可以想象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多么不堪忍受。这些匿名信来得有些日子了,不过最开始没有人太在意。我想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收到过这种不明不白的匿名信;不过,一部分讨厌的东西并不是邮寄来的,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止一个外面的人从传达室塞东西进来,又或者这个人甚至就住在学校里面。但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一件事:学校财物也被毫无廉耻地毁坏了。刚刚发生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我们一定得处理,绝不能坐视不理。可怜的利德盖特小姐的《英文的韵律》——你知道编写那本书的工程有多么浩大——被彻底毁坏了,简直糟蹋殆尽,连一些重要的手写稿都完全被毁了。这样一来,利德盖特小姐必须要把它们从头再做一遍。可怜的人,她几乎要哭了。更令人震惊的是,现在看来,整件事应该是学院内部的人干的。我们怀疑有些学生可能 第 11 部分 对教研室的人心怀不满——但能干出这种事绝非仅仅是出于不满——一定是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我们不可以找警方——如果你看到这些信就会了解,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应该注意到,有一家三流报纸登了一篇关于去年十一月四方院起火的文章。我们一直都没有追查到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我们原本很自然地以为,那只是个很愚蠢的玩笑;但现在我们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整件勾当的一部分。 所以,如果你有可能抽点时间给我们,用你的经验来给我们指点迷津,我们将感激不尽。一定要想办法抓到这个人——对这种害人的行径绝对不能姑息。但这里有一百五十名学生,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到处都是敞开的门。要是把追查工作推给某一个人,这实在是太棘手、太为难了。 这封信大概非常颠三倒四吧,可也只能这样了。我的脑子里都是开幕典礼的事在晃来晃去,还有一大堆入学的卷子和学术论文在我身边飞舞,就仿佛瓦隆布罗萨漫天飞舞的树叶。1 你真挚的 利蒂希娅·马丁 绞杀交情(13) 这件事太绝了!完全能给学术女性最致命的一击——不仅仅是指牛津,而是各个地方的学术女性。尽管任何集体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家长们显然不会把单纯的孩子送到一个精神病人兴风作浪的地方,何况这个病人是谁还没人知道。即便这个诬陷中伤行为不会导致什么公然的灾难(你永远都不知道处于被陷害之中,人们会怎么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清理家丑,对什鲁斯伯里来说也绝对不是件好事。因为,尽管十分之九的尘土可能漫无目的、到处飞扬,但还剩下十分之一很可能——就跟时常发生的一样——是从真相的根部挖出来的,而且一直和真相粘在一起。 1瓦隆布罗萨(vallombrosa),意大利中北部的一个小镇。 除了她自己以外,还有谁会更清楚这事呢?她表情冷漠地对着院长的信笑了笑。“用你的经验来给我们指点迷津。”是啊,真是不假。这句子当然写得非常无辜,完全没有存疑,但它会摩擦到她那块刻意想逃避的旧伤。马丁小姐本人绝对不是要刻意写一封羞辱信给一个曾被宣判为谋杀犯的人的。毋庸置疑,她也绝不应该向臭名远扬的范内小姐征求意见,让她来帮忙对付那些和绞刑架以及捆绑绳有关的事。这只是一个例子,证明了饱读诗书、大门不出的女人是多么不食人间烟火 ,多么不懂人情世故。如果院长知道,哈丽雅特是最不应该被牵扯进这件事的人(如果对她还心存怜悯的话),应该会为自己写这封信而后悔吧;甚至,她不应该把哈丽雅特牵扯进牛津,以及什鲁斯伯里学院—— 以及什鲁斯伯里学院——特别是,学宴。这才是重点。哈丽雅特在袖子里发现的那封信就是在什鲁斯伯里学院的学宴上被放进去的。不仅如此,她在四方院里还捡到了一幅画。这——信、画或者两个一起——仅仅是她和这个世界纠缠不清的纠葛的一部分吗?或者这和后来学院发生的一系列怪事是相关的?什鲁斯伯里好像不太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续出两个疯子。但如果这两件混账事都是同一个疯子干的,那么她的这件私事对学院也很重要,无论如何,她最起码也必须把她知道的事说出来。当个人的感情要服从于公众的需要时,当然会有些痛楚。这件事也算其中之一吧。 绞杀交情(14) 她很勉强地拿起话筒,给牛津打了一个电话。在她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院长在信中并没有对那些匿名信做进一步的说明,只是说她们认为有些学生对教研室的成员很反感,而且那个肇事者应该是校内人士。所以很自然地就能联想到,这也许是大学生们捣乱的恶行。不过,院长此时还完全不知道哈丽雅特这边发生的事。歪曲的和受约束的想法会很容易就折返过来伤了自己。“酸腐的老处女”、“非正常的生活”、“半疯的老姑娘”、“食欲和其他欲望双重压抑”、“不健康的氛围”——这样的词一股脑儿冒出来。这就是在山坡之塔里的生活情景吗?这会不会就像是《寻欢之风》1里阿塔莉娅夫人的塔——那失败,堕落以及疯癫的最终归宿?“若君唯有睁只眼闭只眼,便能浑身坦荡”——但从生理常识来讲,人有可能只有一只眼睛吗?“你要拿那些情感和理智都被诅咒的人怎么办呢?”对于这些人来说,一定得有立体的视野;不过这对谁来说是不必要的呢?(这是一个很蹩脚的文字游戏,但却是有意义的。)呵,然后,关于选择一条生活之路呢?难道一个人终究要寻找一种妥协的方式,只不过为了保持心智健全?那么这人注定永远要和这场可悲的内心冲突结缘了,并且血液里翻滚的都是令人费解的噪声和衣服——而且,她郁郁寡欢地苦思冥想,仿佛是一枚成色不足的铸币,或是一个效率衰退、每况愈下的政府——这是战争常见的后果。 1在《寻欢之风》(frolicwind)一书中,阿塔莉娅是位皇后,杀死了所有和她争夺王 位的男人,最后被唯一幸免的男人所杀。 就在这时,牛津那边的电话通了,院长的声音里满是激动。哈丽雅特先是澄清了一下,她并没有在现实中侦破案件的能力。接着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和同情。然后,她问了一个对于她来说最为关键的问题。 “那些信是用什么写的?” “这就是困难之处。那些信都是由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凑起来贴上的。所以,根本就没有笔迹可以分辨。” 问题似乎就解决了:写匿名信的人不是两个,而只有一个。那么,接下来: “那些信是写得很淫秽,还是很侮辱人,或者是威胁?” “三种都有。里面提到的都是利德盖特小姐闻所未闻的人物——她知道最糟糕的人物是复兴时期1戏剧里面的——而且从公开丑闻到绞刑,无所不威胁。” 那么,这塔就是阿塔莉娅夫人之塔。 “除了教研室的人外,还有别人收到过这样的信吗?” “这很难说,因为一般人遇事不愿意到处声张。但我相信,有一两个学生也收到了匿名信。” 1指一六六○年英国查理二世王权复辟。 “而且,这些信有时候是跟别的邮件一起来的,有时候是送到传达室的?” “是啊。而且现在这些信开始从院墙上放进来,最近还有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所以,这样看起来,干这件事的人一定在学院内部。” “第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呢?” “我明确知道的第一封信是第一学期时德·范恩小姐收到的。这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学期,她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哪个对她有个人意见的人干的。但没过多久,其他几个人也收到了这样的信。于是我们认定,这事没那么简单。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所以我们倾向于从一年级新生开始查起。” 绞杀交情(15) 哈丽雅特心想,绝不可能是一年级新生干的。不过嘴上她还是说: “倒不一定是这样。有些原本正常的人,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后也会改变。棘手之处在于,这个人可能平日里行为举止很正常,所以任何人都有嫌疑。” “这倒是真的。我甚至怀疑有可能是我们自己人中的一个呢。这简直太可怕了。是啊,我知道——老处女那一类。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很可怕,你每分每秒都有可能和这样一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你觉 得这个可悲的家伙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有时候,我会被噩梦惊醒,然后就开始怀疑我有没有梦游到处跑,像个疯子一样对人乱喷口水。我的天哪!一想到下个星期我就很紧张!可怜的欧卡珀勋爵要来参加图书馆的开幕典礼,说不定毒蛇就要向他吐信了!万一这个人也给他送点东西可怎么办啊!” “这样吧,”哈丽雅特说,“我想我下个星期会到场。虽然有很好的理由证明我并不合适处理这件事,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去。等见到你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这实在太好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提点建议的。我想你大概愿意参考一下所有收到的匿名信吧。是?很好。这所有的破纸片可都要用心呵护。我们是不是应该用保护指纹图谱的那种钳子来处理这些破纸片?” 哈丽雅特不知道指纹图谱是不是就要享受这样大动干戈的服务?但她建议院长原则上应孛采取预防措施。打完电话之后,院长反复感谢的声音还从电话线那边传来回音,她拿着话筒,呆坐了一会儿。笮没有一些时刻,她在思考对于这件事的建议?有吧,但她并不愿意讨论匿名信的事,更不愿意讨论学术之塔里的生活。臊坚定地挂上了话筒,把电话机推远了?br>第二天她醒来时,又是一副焕然一新的面貌。她曾经说过,个人情绪不能牵扯进社会事业中,也不应该。如果温西对什鲁斯伯里学院的事务有帮助的话,她会请他帮忙的。不管她个人愿意不愿意这样做,不管她是不是又得听他那句“我告诉过你啊”,她会把她那颗骄傲之心掖在口袋里,问他怎样处理这件事最合适。她泡了一个澡,换了衣服,被自己那种对于真相的坦然信仰而激发得意气飞扬。她来到起居室,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还沉浸在自我庆贺的情绪里。当她吃完吐司和果酱的时候,秘书来了,并带了早上的邮件。里面有一封彼得写的急信,是头一天晚上从维多利亚发来的。 又被仓促地拽到国外去了。先是巴黎,然后是罗马,然后天知道会是哪里。如果你想找我的话——这不太可能——可以通过大使馆;或者你可以寄信到我皮卡迪利大街的地址,邮局会把信转发给我的。无论如何,四月一号我会再联络你。 p.d.b.w. 1原文是拉丁文,引自三世纪或四世纪的作家蒂尼修斯的语录,整句话为:前面头发茂密,后面的机会却是光秃秃的。 “后面的机会却是光秃秃的1。”她总不能拿牛津大学里麻烦却无关紧要的匿名信事件去骚扰大 使们吧,况且这个人现在正十万火急地在全欧洲调查要紧的事呢。这个任务一定很紧急,因为那封信的笔迹马虎潦草,看起来仿佛是在出租车里抓紧最后的时间胡乱写出来的。哈丽雅特好奇地想,会不会是鲁里坦尼亚1的国王被人枪杀了,或者会不会是欧洲大陆的神偷之王又办了一件大案,又或者会不会和要用死光2来毁灭人类文明的国际阴谋有关——这些情节经常在她的脑子里出现。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现在必须自己一个人着手工作了,也只能在彻底的精神孤立无援中自寻安慰。 1鲁里坦尼亚(ruritania)是作家安东尼·霍普在他的书中虚构的一个中欧国家。 2死光(death-ray)是科幻小说里一种比核能更强大的能量。 处女特权(1) 就像波拉文特说的一样,处女是件美好的事,一件值得祝福的事;如果你相信天主教的话,这还是一件功德。尽管会有一些困扰、憎恶和孤寂与此人相伴……不过她们是受尊重的玩物,如果与婚姻里常见的挫折比起来,这些还是很容易忍受的。而且有时候,在那些富裕的单身汉里,应该能找到一个慈善的人,来建一座修道院学校,让那些上了年纪、没希望、精神崩溃或者不讨人喜欢的女人都住在里面。她们有可能失去了她们的初恋,或者流过产,或者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想过单身生活。我要说,玩物是受尊重的,她们有数不清的、无以比拟的处女特权来弥补自己。 ——罗伯特·伯顿 恶劣的雨夹雪倾泻而下,哈丽雅特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驾车去牛津,雨雪不顾情面地从敞篷车的车篷缝里冲进来,也让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举步维艰。这一次和六月的旅行完全不同,不过最大的变化还在于她自己的感受。那个时候,她很不情愿,很不自在;仿佛是学院挥霍成性的女儿,既没有吸引人的外表,也没有丰硕的内在。现在,这作业本是学院自己弄脏的,她们不在乎她的个人道德,却那么绝望、那么孤立无援地信赖她的能力,把她当成专家邀请。不是说她很看重这件事,也不是说她觉得自己有能力解决它;只是现在她终于能单纯地看待这件事,或者说这个任务了。六月里来学院的路上,她每过一段时间就对自己说:“还有点时间呢——离难受还有三十英里呢——还有二十英里可喘气的——十英里也还是挺长的嘛。”而这次,她只是无比焦急,想尽快赶到牛津去——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天气。她从赫廷顿山滑冲下去,除了注意刹车,脑子里没 想任何事情。当她穿过玛格达林桥的时候,只是睥睨着一大群推着自行车的人,当她就要到圣克洛斯路的大门口时,口中低声念道:“感谢上帝!”并很愉悦地对门卫佩吉特说了声“下午好”。 “下午好,小姐。这鬼天气真是讨厌。院长留了口信给您,让您去图德的会客室。她开会去了,不过会回来与您喝茶的。小姐,您知道会客室在哪儿吗?可能是您走之后才有的。嗯,是在新桥那边,在图德大楼和北附楼之间,就是以前有许多小木屋的地方,当然现在小木屋已经没了。你要走主楼梯,经过西讲堂,就是从前是学生会的地方,小姐,他们搞了一个新入口,而且楼梯也换了位置。然后右转,会议室就在那个走廊的一半处。你肯定不会走错的。要是能找到人问的话,每个人都知道在哪儿。” “谢谢你,佩吉特。我会找到的。我现在把车开到车库去。” “别麻烦了,小姐,这雨下得跟倒豆子似的。等会儿我帮你把车开进去。在马路上停一会儿不碍事的。我这就帮你把包挂起来。佩吉特夫人跑去学生伙 第 12 部分 食服务处那边了,我得等她回来才能离开这大门。” 哈丽雅特说不想多麻烦他。 处女特权(2) “哦,小姐,我对这些事轻车熟路,不叫麻烦。现在这里又推倒了,那边又盖起新楼了,这儿改改,那儿变变。许多从前的女学生们想回来看看,都完全找不到方向。” “我不会迷路的,佩吉特。”虽然楼梯改变了,小木屋也不存在了,但她还是毫不费劲地就找到了那个佩吉特所说的会客室。她注意到,从会客室的窗子能一览无余地看到老四方院,而新四方院则不在视野范围内,新图书馆楼也被图德大楼的附楼遮住了。 和院长喝完茶后,她和一群研究员以及老师一起坐在教研室里,在督学的主持下进行了一次正式的会议。直到亲眼看到这些涉案资料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太狭隘、太纯洁了。她们在所有的证据中挑了十五个。其中大约有六张图画,都和她在同学宴会上捡到的那张差不多。还有一些信,针对的是教研室里的各种人,用污蔑性的绰号称呼她们,并在信里告诉她们,她们的罪恶就要曝光了,她们不再配得上体面的生活,如果再和男人纠缠不清的话,一定会发生许多难堪的事。其中有些信是邮寄来的,有的是在窗台上发现的,或者是被人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所有的信都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单词贴在很粗糙的稿纸上。还有两封信是给两位学生的:其中一位是大四学生,那是一位很有教养,从不招惹人,专心攻读著作的年轻女子;另一位是费拉克斯曼小姐,她是一位很出色的二年级学生。她收到的信比大多数信上说得还要狠毒,这封信还提到一个名字,“如果你不放了法林顿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信里这么说,还加了一句恶毒的诅咒,“你将会更惨”。 那堆东西里还有一本巴顿小姐写的小书:《现代女性地位》。这本书本归图书馆收藏,但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有人发现这本书在波列公寓那边的学生会里被点着了,火焰烧得可欢了。还有利德盖特小姐那本《英文的韵律》的校样和原稿。事情是这样的,利德盖特小姐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把所有的校正都完成了,做成最终的校本,并把先前的校本都毁了。然后她把这个最终校本以及她手写的序言交给了希尔亚德小姐。希尔亚德小姐负责检查校本,并核对书中引用的历史事件。希尔亚德小姐说,她是星期六早上收到这个校本的,然后就拿回自己房间了——她的房间就在利德盖特小姐的上面,通过一个楼梯口进出。然后,她拿着校 本去图书馆了——图德大楼里的图书馆,现在已经被新图书馆取代了——并在那里翻阅书籍,工作了一段时间。她说当时图书馆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很远那头的隔间里有一个人在走动,不过她也没看见是谁。后来希尔亚德小姐去饭厅吃午饭了,把稿件都留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午餐之后,她又去了河边,为一年级学生测试划橹成绩。下午茶后,她回到了图书馆准备继续工作,这时发现桌上的稿件失踪了。她开始以为是利德盖特小姐又发现有什么地方可以再精益求精,所以过来把它拿回去了。她去了利德盖特小姐的房间想问问,但利德盖特小姐不在。她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利德盖特小姐把东西拿走,连一张纸条都没留,但她还没有真正地警觉。直到快到晚餐时间的时候,她又敲了一次利德盖特小姐的门,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一位英语老师告诉过她,利德盖特小姐在午餐前就离开了,要去城里住几晚。当然,她马上手忙脚乱地到处询问,但什么结果也没有。 处女特权(3) 直到星期一早上的祷告仪式之后,有人发现失踪的校本在教研室的地板上凌乱地铺了一地。发现人是普克小姐,她是那天早上第一次进那间房间的导师。负责清扫教研室的人说,在祷告仪式之前,那里还什么都没有。根据现场的状况来判断,那些纸张应该是被人从窗户里扔进来的,这种事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但是,全院没有任何人看到任何可疑的人或事。特别是那些去教堂比较迟的人,还有从宿舍窗户能看到教研室的学生们,她们都被询问过了,还是一无所获。 校本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厚厚的一层墨水完全毁坏了。空白处校对的笔迹被重重地用黑墨水涂掉了,有几页上甚至还用难看的大写字母写了攻击性的绰号。手写的序被烧了;校本的第一页上贴了一张用很大的、用印刷品上的字母贴成的纸条,得意扬扬地炫耀这个不凡的成果。 星期一早餐后,利德盖特小姐匆匆赶回学校,这时希尔亚德小姐必须得向利德盖特小姐交代了。学校的人想尽可能地查出校本被带出图书馆的准确时间。那个在很远那头的隔间中走动的人被找到了,是图书馆馆长布洛斯小姐。不过她说,虽然希尔亚德小姐在自己之后进来,又在自己走之前去吃午餐,但她并没有看到希尔亚德小姐。她也没看见,或者说没注意到躺在桌子上的校本。星期六下午很少有人来图书馆,但有一个学生大约三点钟的时候来过,她来查阅中世纪拉丁字典。那本字典就在希尔亚德小姐工作的那排隔间里,那学生说她把字典拿下来 ,又放在桌子上,她觉得如果校本当时在那儿的话,她应该能注意到。这个学生是瓦特斯小姐,一个二年级的法国人,肖恩小姐的学生。 然后,财务主任说的事就让整个情况有些尴尬了。她说星期一早上祷告仪式快开始的时候,她看见希尔亚德小姐好像进了教研室。希尔亚德小姐解释说,她只是走到了门口,她当时以为自己把礼袍丢在那里了,但随即又想起来,她把礼袍挂在了伊丽莎白女王楼的衣帽间,所以没进教研室的门就离开了。她恼怒地责问财务主任,是不是怀疑她干了这件混账事。斯蒂文小姐说:“当然不是了,但如果希尔亚德小姐进去过,她应该能发现那些校本是不是已经在房间里,也许因此能为调查提供一个起点或者说终点的时间。” 这就是所有能收集到的证据了,不过,学院秘书兼财务总管埃里森小姐的办公室里还丢失了一大瓶墨水。星期六下午以及整个星期天,财务总管绝没有进过办公室半步;她只能说星期六中午一点钟的时候,那个墨水瓶还在老位置。她办公室里不放钱,所有重要的文件都被锁进保险箱,所以她从来都不锁办公室的门。她的助手不住在学院里,周末也一直不在。 处女特权(4) 要说还有什么重要的证据,那就是走廊以及厕所的多面墙上突然出现的乱涂乱画。当然,这些字一经发现就被擦掉,已经看不见了。 利德盖特小姐的校本失踪、继而被毁一事,校方当然很有必要做个说明。所以督学巴林小姐把整个学院的人都召集来,询问是否有任何人知道任何线索,可没有人吱声。然后,督学严正警告,任何人都不许把这件事泄露到学院之外,并且暗示,如果有人胆敢贸然与校报或与其他报纸交流此事,那么她将要为自己轻率的行为负责,受到应有的惩罚。其他女子学院里暴露出丑闻的后果那么严重,前车之鉴很清楚地警告什鲁斯伯里,要把这件事牢牢控制在学院内部。 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去年十月之前这种陷害的事就发生过。于是很自然的,怀疑的焦点都集中在一年级新生上。这时巴林博士的解释告一段落,哈丽雅特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 “督学,恐怕,”她说,“我得为新生们洗脱嫌疑了。事实上,大部分在校学生都没有嫌疑。” 然后,她有些难堪地告诉在场的人,就在老同学宴会后,就在那个宴会地点,她发现了两封匿名信。 “谢谢你,范内小姐,”当她讲完的时候,督学说,“ 你也有这样不幸的遭遇,我实在感到非常抱歉。但你的线索把怀疑范围立刻缩小了很多。如果犯罪者是参加了学宴的人,那这个人要么是那几个等着考试的在校学生之一,要么是仆人,要么——就是我们其中之一。” “是的,我想就是这样的。” 老师们都面面相觑。 “当然,这不可能是,”巴林博士继续说,“某位过去的学生,因为这个恶作剧在学宴后一直在继续;也不可能是住在学院外面的人,因为我们了解到有些纸条是夜里从房间门缝里塞进来的;更不用提那些墙上的涂画了,有证据证明这些涂画是在午夜和凌晨之间出现的。我们现在得问自己了,在我刚才提到的三种人中——这范围已经缩得很小很小了——哪些人有可能涉嫌。” “肯定的,”布洛斯小姐说,“那些仆人们肯定比我们更有可能。我实在不敢想象,这间研究室里的成员会做出这么龌龊的事情。然而,那些阶层的人呢——” “我觉得你这样想很不公平,”巴顿小姐说,“我强烈提议,万万不能让等级偏见蒙蔽了眼睛。” “据我了解,所有的仆人都是性格纯良的妇女,”财务主任说,“可以肯定的是,我招这些仆人的时候非常小心谨慎。那些擦擦洗洗的女人以及其他只在白天来的仆人,很自然应该排除在嫌疑之外。你也应该知道,大部分仆人睡在她们自己的宿舍楼里。宿舍楼的大门晚上是锁着的,一层的窗户上还有栏杆。更何况,还有一扇大铁门把宿舍楼与学院其他部分的后门隔开了。唯一可能的夜间通道就是学生伙食服务处那条路,但那儿也是锁着的。虽然女仆主管有钥匙,但凯莉在这里已经十五年了,按理说应该是可信的吧。” 处女特权(5) “我从来就不理解,”巴顿小姐讽刺地说,“为什么所有其他的人都能高高兴兴地来去自如,但这些可怜的仆人们晚上就得被锁起来,就好像她们是什么危险的野兽似的。不过现在看来,这倒真是对她们的眷顾了。” “原因你是很清楚的,”财务主任回答说,“是因为小卖部的那个门口没有门卫,而且外面的人很容易就能翻进大门。我得提醒你,所有一层的窗户,只要是直接对着街道或厨园的,都装有栏杆,其中包括老师宿舍的窗户。至于锁上学生伙食服务处那条通道,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学生们去食品储藏室偷东西,我的前任财务主任就应该遇到过这样的事,至少有人这样告诉过我。预防措施对于学院里的人和仆人是一视 同仁的。” “住在其他楼里的仆人们呢?”财务总管问道。 “每幢楼里大概有两三张临时床铺是归仆人使用的,”财务主任回答说,“这些仆人都是很值得信赖的,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在这里服务了。我现在手头没有名单但我想有三个仆人在图德大楼,三四个在伊丽莎白女王楼,新四方院那边四间小宿舍各有一个仆人。波列楼那边都是学生。督学有自己的仆人,也住在学院内。还有医务室里的服务员就睡在医务室里。” “我会着手调查,”巴林博士说,“去搞清楚我自己的仆人是不是清白的。你,财务主任,最好去调查医务室的。为了她们各自的清白,那些在学院里住宿的仆人们最好要监管一下。” “肯定的,督学——”巴顿小姐愤怒地说。 “我完全赞同你的说法,”督学很尴尬,“巴顿小姐,我们完全没有理由只怀疑她们,而不去怀疑我们中的任何人。但我们的确更需要先把她们的嫌疑立刻、彻底地排除。” “不惜代价地调查。”财务主任说。 “至于调查的方法,”督学继续说,“无论是对仆人,还是别的人,我强烈建议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也许范内小姐算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我所信赖的,或者……” “是啊,”希尔亚德小姐冷冰冰地说,“谁?至少我觉得,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摆脱嫌疑。” “这倒是真的,非常糟糕,”督学说,“就连我自己也不能摆脱嫌疑。不用说大家也明白,我对学院的每位学术人员都有充分的信任,无论在公还是在私。但这就像刚才提到仆人时说的一样,最重要的是要为我们的安全以及清白考虑。副督学,你觉得呢?” “是这样的,”利德盖特小姐回答说,“我们要一视同仁,不能区别对待。如果有人要来监督或调查我的话,我完全乐意配合。” “不过,你是最不应该被怀疑的人,”院长说,“你可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受害程度并无区别。”希尔亚德小姐说。 处女特权(6) “但我担心的是,”埃里森小姐说,“写匿名信的人也经常把信写给自己,这是很常见的干扰手段,干扰别人的怀疑。范内小姐,是不是这样?” “是的,”哈丽雅特很直率地说,“虽然几乎没人会把自己的东西毁掉,像利德盖特遭遇的那样;但如果我们一旦开始 这样排除,那就很难停止了。我认为,除了确凿的不在场证据之外,其他的东西都不能作为被排除的理由。” “我没有不在场证据,”利德盖特小姐说,“星期六,希尔亚德去吃午餐的时候,我还没离开学校。而且,就在午餐时间,我到过图德大楼,想在走之前去希尔佩克里的房间还书。那么也就是说,我很可能轻而易举地去图书馆,把那些手稿拿走。” “但在那些手稿被扔进教研室的时候,你有不在场的证据啊。”哈丽雅特说。 “没有,”利德盖特小姐说,“也没有。我搭乘了早班火车,到学校的时候每个人都还在教堂里。尽管要让我跑去教研室,并把校本扔进去,然后在被人发现之前跑回自己的房间,那我的行动得是相当的快,但这并不是没可能的。不管怎样,我更宁愿和其他人一样接受调查。” “谢谢你,”督学说,“有没有不这样想的人?” “我肯定我们都是这样想的,”院长说,“不过还有一些人我们忽视了。” “你是说在学宴时出现的学生吗?”督 第 13 部分 学说,“是啊,她们呢?” “我不记得那些人究竟是谁了,”院长说,“但我想她们大部分都是来参加考试的,很多没有被录取。我会去查名单的。哦,还有卡特莫尔小姐,她来参加文学学士学位初试,是第二次来了。” “呵!”财务主任说,“是的,卡特莫尔。” “还有一个参加文学学士学位初试的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哈德森,是不是?她是不是还在?” “是的,”希尔亚德说,“她在。” “我想,她们现在应该是二年级或三年级的学生了,”哈丽雅特说,“那个‘年轻小伙子法林顿’到底指的是谁?就是给费拉克斯曼小姐的信里写的那个。” “这是个疑点,”院长说,“年轻小伙子法林顿是个——我觉得是个新学院的大学生——他和卡特莫尔一起来的牛津,当时两人订婚了,但现在又和费拉克斯曼订婚了。” “真的吗?” “据我所知,主要的原因,或者一部分原因,就是那封信。费拉克斯曼小姐认为这是卡特莫尔小姐写的,并把信拿给法林顿先生看了。结果导致这位先生撕毁了婚约,并把他的爱转移到了费拉克斯曼身上。” “这不大好。”哈丽雅特说。 “是不好。但与卡特莫尔的婚约毕竟只是一个家庭约定,新的婚约则更公开、更合法。整个二年级的学生对这整件事都有看法,我可以肯定这一点。” “我明白。”哈丽雅特说。 处女特权(7) “现在的问题是,”普克小姐说,“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我们已经问过范内小姐的意见了,就我个人来说,我认为——特别是根据我们今天晚上讨论的事——我们极为需要一个外界的人来帮助我们。向警方索求帮助显然是不可取的。但是,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我能否贸然问一句,我们是否可以建议范内小姐来参与调查?又或者,如果她不愿意的话,我们是否需要交给私人侦探代为处理?或者采取什么别的办法?” “我感觉我的处境很尴尬,”哈丽雅特说,“我当然愿意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但不知你意识到没有,这种调查可能要进行相当长一段时间,特别是在调查人还是单独工作的情况下。学院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几乎不可能高效地维持治安或巡逻。你们大概需要请几位侦探——不过即便你们把她们打扮成学生或者仆人,也难免会引起尴尬。” “把这些信件、校本拿去检查一下,会不会发现什么证据呢?”普克小姐问道,“就拿我来说吧,你们可以对我的指纹取样,或者任何需要的检查都可以。” “我担心,”哈丽雅特说,“指纹识别法并不像我们在书里写的那么容易。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在教研室里进行指纹取样,也可能从仆人那儿取样——尽管她们可能不乐意,但我很怀疑,在这么粗糙的稿纸上能否留下易于识别的痕迹。还有——” “还有,”院长说,“现在每个犯罪分子都对指纹有充分了解,会戴手套作案的。” “而且,”范内小姐第一次把这个事实搬了出来,有些冷酷无情地强调道,“即便我们从前对指纹不了解的话,现在也了解了。” “我的天哪!”院长很冲动地喊道,“我完全忘了我们正是嫌疑人啊。” “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督学说,“我说过我们最好不要随便讨论调查的方法。” “有多少人已经接触过这些证物了?”哈丽雅特问道。 “我想,实在太多了。”院长说。 “但我们可以这样找——”希尔佩克里小姐是教师里面资历最浅的一个,是位英语语言及文学的导师助理,一个小个子、十分胆怯的漂亮姑娘,她和另外一个学院的初级导师订婚了。她刚开口,督学便打断了她。 “希尔佩克里小姐,请不要说了。这种建议不应该在这里提起。搞不好会引起那个人的警觉。” “这样的场面,”希尔亚德小姐说,“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她怒气冲冲地看了哈丽雅特一眼,仿佛她是把情况推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不过,她也的确是。 “我看,”财政总管说,“我们请范内小姐过来,让她给点意见,但我们现在又不采用她的意见,甚至听也不听,这实在太滑稽了。” 处女特权(8) “我们必须得坦诚地达成一致,”督学说,“范内小姐,你是不是建议我们找一个私家侦探?” “不能找普通的侦探,”哈丽雅特说,“你们不会喜欢那些人的。但我的确知道一家公司,你们可以在那里找到适合的人,他们的办事能力也绝对一流。” 她记得有一个凯瑟琳·克丽普松小姐,她名义上开了一家打字公司,但实际上这家公司的女员工们是调查古怪小案件的高手。她知道,这家公司事实上是彼得·温西出钱经营的。全国知 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她是其中之一。 财政总管咳嗽了。 “付给侦探公司的费用,”她提出一个问题,“在年度报表上会是一个很奇怪的名目。” “我想这个是可以处理的,”哈丽雅特说,“我和这家公司有私交。连费用可能都不需要。” “这……”督学说,“这样就不好了。我们当然是应该付费的。就算让我私人出,我也很乐意。” “这样也不好,”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当然不希望这样。” “也许,”哈丽雅特建议,“我应该先搞清楚这费用到底有多少。”实际上,她完全不知道这种生意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先问一下也没害处,”督学说,“不过同时——” “我能提个意见吗?”院长说,“我提议,督学大人,证据应该都交给范内小姐保管。因为她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不涉嫌的人。也许她愿意牺牲自己晚上的时间略微研究一下,然后明天早上交给您一份报告。哦,不应该在早上,因为欧卡珀勋爵要来,还有开幕典礼;但应该在明天的某个时候。” “很好,”哈丽雅特说,并用征询的眼光看着督学,“我会这么做的。如果我能想到任何可以派上用场的办法,我会尽我的全力。” 督学感谢了她:“我们都十分感激你,”她又说,“现在的情形极为尴尬,我相信我们都应该竭尽全力来配合,把这件事处理干净。我想说的是:不管我们怎么想,怎么感觉,我们必须尽可能赶走我们脑子里模糊的猜测。这一点至关重要。而且我们要小心谨慎,注意自己的言语,不要一不留神说出什么话,被理解成是对某人的怀疑。在我们这样的小团体里,没有什么事比互相猜疑的气氛更可怕了。我要再重申一次,我非常非常信任学院里每一位学术人员,而且我对我的同事们一视同仁。” 教师们都纷纷赞同,然后会议就结束了。 处女特权(9) 院长和哈丽雅特随后去了新四方院。院长说:“哦!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让人不舒服的会议。亲爱的,你刚才可在我们中间制造了点小麻烦。” “我也这样想,但我还能怎么做?” “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哦,亲爱的。督学说的很有道理,关于不要存先入之见的观点。但我们真应该好好设想一下,别人会怎么想我们,我们的谈话是不是听起来很傻?这简直太可怕了。可 怕极了,你知道的,这太糟糕了。” “我了解。但是,我绝对不会怀疑到你。你是我遇到的最理智、最清醒的人。” “我觉得你不应该做出定论,但我还是要感谢你说这样安慰人的话。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怀疑督学和利德盖特小姐,是不是?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这么说。不然的话,如果这样排除下去——哦,我的天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有没有可能先排除一些有确凿不在场证据的局外人呢?” “我们都希望这样,而且还有两个学生以及一些仆人很愿意呢。”她们走到了院长房间的门口。进去后,马丁小姐坐在起居室的扶手椅上,使劲地拨动炉火,目不转睛地盯着跳跃的火焰。哈丽雅特盘腿坐在沙发上,注视着马丁小姐。 “现在,”院长说,“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们没有理由不对你畅所欲言,是不是?没有。这是我的看法。所有这些龌龊行径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不像是特别针对某个人的私人仇恨。这就是漫无目标地乱咬人,针对学院里的每一个人。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 “这有可能是某个人觉得整个学院伤害了她。也可能就是私仇,故意伪装得好像不针对任何人一样。或者就是个丧心病狂的人,喜欢搞破坏,觉得搞破坏很痛快。这是这种案子发生的最常见的原因,如果你觉得这能算是个原因的话。” “这种事简直愚蠢至极。就跟那些乱扔乱砸东西的小讨厌鬼一样,或者像那些喜欢装神弄鬼的仆人。说到仆人,如果说肇事者是那群人当中的一个,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当然,巴顿小姐不赞同这个观点;但毕竟匿名信上的措辞非常粗俗。” “是啊,”哈丽雅特说,“但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看法,我不能说我看不懂那些词的意思。我相信,如果你把那些最一本正经的人灌醉了,她们也很可能下意识地说出最出人意料的话来——事实上,越正经的人越不正经。” 处女特权(10) “这是真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全部的信件里都没有一个拼写错误。” “我注意到了。这有可能证明作案者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尽管这个逆命题并不一定正确。我的意思是,受过教育的人可以故意犯些小错,所以即使有拼写错误,也不能证明什么。但完全没有错误——如果不是本身素质如此——那就难了。我还解释不清楚。” “不,你解释得很清楚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能假装是个没受 过教育的人,但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人假装不了受过良好教育的。比如,我就装不了我是一个数学家。” “她能用字典。” “那她就肯定是个——那个新词怎么说来着——字典意识很强的人。我们这位一肚子坏墨水的家伙是不是很笨,她为什么要拼对所有的词呢?” “我不清楚。但如果受过教育的人故意写错字,经常会弄巧成拙;比如拼错一些容易的词,却拼对那些难写的词。如果是人故意写错字的话,并不是很难辨认出来。我想,不去故意写错字可能更高明一些。” “我明白了。这是不是把仆人们排除在外了?但也许她们的拼写比我们还要好得多。她们通常也是受过教育的。我敢肯定她们比我们讲究穿着,但这无关正题。我要是思维混乱的话就打断我。” “你并没有思维混乱,”哈丽雅特说,“你所说的一切都是非常正确的。就现在而言,我看不出任何人能被排除。” “而且那些,”院长急切地说,“被剪掉的报纸是从哪儿来的?” “这样不行,”哈丽雅特说,“你现在的思维太敏锐了。我刚才也在想这个问题。” “我们已经查过了,”院长带着一丝满意的声调,“从这件事被发现开始,我们就已经查了所有的教研室和学生会里的报纸——也就是说,从这个学期一开始,在我们把报纸送去碎纸机之前,都要检查一遍看是否有残缺,结果没有。” “是谁在处理这个呢?” “我的秘书,古德温夫人。我想你大概没见过她。她在上课的日子才住在学校里。她真是个好姑娘啊——或者说女人。她是个不幸的寡妇,生活艰难,有个十岁的小男孩,在读私立小学。丈夫去世之后——他曾是个大学教师——她接受了培训,然后成了一位秘书,工作真是出色极了。我简直少不了她,她是最细心、最可靠的人。” 处女特权(11) “学宴的时候,她在场吗?” “她当然在的。她——我的天哪!你不会那么想吧?我亲爱的,这太荒唐了!她是最直截了当、最头脑清醒的人啊。学校给她提供了工作,她一直感恩在心。她肯定不会冒着失去工作的危险来干那种事的。” “要一视同仁。不管怎样,她也得进入嫌疑人的名单里。她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让我想想。将近两年了。在学宴之前,她已经在这儿一年了,也什么事都 没发生过,你知道的。” “但教研室的人以及住在学院里的仆人们,她们大多数供职于学院的时间更长。我们不能根据这一点来推测什么。其他的秘书呢,是什么情况?” “督学的秘书——帕森小姐——和督学住在一起。财务主任和财务总管的秘书都在外面住,她们总能排除吧。” “帕森小姐在这儿很长时间了吗?” “四年了。” 哈丽雅特把古德温夫人和帕森小姐的名字写了下来。 “我想,”她说,“为了古德温夫人的清白着想,我们最好对报纸再做一遍检查。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如果那个肇事者知道有人会检查学院内的报纸,她就不会用的。我想她一定知道的,所以才会小心翼翼地处理这些报纸。” “没错。这真是很麻烦,是不是?” “那私人订的报纸呢?” “我们当然不能检查私人的报纸,不过倒是可以尽量注意废纸回收箱。但你猜得到,没有任何发现。大家都很节约,报纸都会用袋子装好,然后卖给收废纸的,或者随便哪个想买旧报纸的人。佩吉特是个很值得信赖的人,他负责检查这些袋子——这可是项浩大的工作。当然,每个房间里都有火炉,谁会把这么重要的证据扔到废纸回收箱里呢?” “在四方院里烧着的那些礼袍呢?这可不是件小事。这种事,肯定不止是一个人干的。” “我们也不清楚这件事和匿名信事件是不是同一伙或同一个人干的。大概有十到十二个人的礼袍被烧了。她们把礼袍到处乱放——你知道,她们总是这样干。星期天晚餐之前,有的礼袍在伊丽莎白女王楼的衣帽间里,有的挂在就餐礼堂楼梯口,等等。大家把礼袍带来,然后随便一放,准备晚上祷告时再穿。”(哈丽雅特点了点 第 14 部分 头;星期天晚上的祷告在差十五分八点进行,而且是强制参加的;另一方面学院也会就这个机会发布消息。)“然后,当铃声响起时,这些人就找不到自己的礼袍了,所以也不能进教堂。每个人都以为这是个恶作剧。但半夜的时候,有人看到四方院中间有火光,结果竟然是布料烧得火苗高跳。那些礼袍都在汽油里浸泡过,所以火焰烧得很旺。” 处女特权(12) “那汽油是哪来的?” “莫林斯有辆摩托车,摩托车里有个存汽油的油箱。你记得莫林斯吧——乔伊特门卫室的门卫。他的摩托车就放在宿舍区花园的那个小屋里,没有上锁——本来也没那个必要。他现在倒是开始上锁了,但已经晚了。谁都能去,从那儿偷点汽油出来。他和他的妻子已经就寝了,什么声音也没听到。火就是在老四方院中间猛的一下烧起来的,草皮上还有一块很丑的痕迹。火焰着起来的时候,许多人都跑出去看,放火的那个人可能就乘机混到人群中了。被烧掉的礼袍中有四件是研究生的,两件是学者的,其他都是普通学生的;我觉得那个人并不是针对谁,只是碰巧抓到了那些袍子。” “我在想,在晚餐和放火之间这段时间,那个人把礼袍放在哪儿了。要是有人在学院里抱着那么多礼袍走动的话,这也太明显了。” “不是这样的;当时是十一月末了,天很黑。那个人很容易就能把礼袍抱到某个讲堂里,在放火之前就放在那儿。你要知道,当时学校也没有认真地组织人寻找这些礼袍。那些可怜的受害人虽没有礼袍穿,但却以为是什么人开的玩笑;她们虽然很生气,但也没有很着急,大多数人只是盲目地到处指责自己的朋友而已。” “是啊,我想我们今天也不可能把它搞得水落石出。我现在最好还是去梳洗一下,准备去就餐了。” 对于高桌上的人来说,那真是一顿尴尬的晚宴,她们尽量把话题控制在学术问题上。大学生们不停地唧唧喳喳,高兴得很;学院里其他人头上的阴影对她们的精力似乎毫无影响。哈丽雅特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晃荡。 “右边桌子上的那个是不是卡特莫尔小姐?穿着绿色袍子,脸上化了乱七八糟的妆?” “就是那个年轻人,”院长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记得学宴的时候见到过她。那个战无不胜的费拉克斯曼小姐呢?” “我没看见她。她可能不在礼堂就餐。很多人更愿意在自己的房间里煮 个鸡蛋,梳洗换衣太麻烦了。这些懒骨头。那就是哈德森小姐了,穿着红色毛衣的那个,在中间的桌子,黑头发,戴着牛角眼镜。” “她看起来很普通。” “在我看来,她的确很普通。在我看来,我们都很普通。” “我想大概是的,”普克小姐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她说,“就连杀人犯也长得和一般人一样,是吧,范内小姐?或者你对龙勃罗梭1提出的那个理论持不同看法?我知道,这些理论现在很受重视。” 有人要跟她讨论杀人犯的问题,哈丽雅特真是要好好谢谢她啊。 处女特权(13) 晚餐之后,哈丽雅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或者再去访问个什么人,但又不知道从哪儿着手。院长说过她有些事要忙着处理,但过一会儿就会有时间接见访客。图书馆馆长布洛斯小姐要在勋爵来访之前,最后收拾一下图书馆;她几乎一整天都在搬运和整理书籍。本来有几个学生能帮助她的,但她却让她们走了。其他老师都表示自己有这样那样的事要做;哈丽雅特觉得她们和人相处的时候,好像有些羞涩。 最后哈丽雅特找到了财务主任,问她有没有可能列出一个学院里各个房间以及居住人的名单。斯蒂文小姐说她能够提供,还说她觉得财务总管的办公室里应该就有一张表格。她把哈丽雅特带到新四方院,去找表格。 “我希望,”财务主任说,“你不要太在意布洛斯小姐说的话,我是指她关于仆人的那些评论。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绝对愿意把仆人们都送到仆人住宿区去住,好让她们都洗脱嫌疑,这样再好不过了。但那儿实在没有足够的房间。我当然不介意把住在学院里的仆人的名单给你,也完全同意我们应该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但要我说,利德盖特小姐的校本被毁这件事足以把仆人的嫌疑排除掉了。会有几个仆人在乎校稿,并知道它们的重要性呢?她们哪里会想到要把手稿毁掉呢?匿名信——是啊,这倒是有可能。但毁掉校稿这种事,绝对是受过教育的人才能干出的丑事。你觉得呢?” 1龙勃罗梭(cesarelombroso,1836—1909),意大利犯罪学家,这里的理论指的是“天生犯罪人”理论,即认为人犯罪是由于与生俱来的生理方面因素引起的,例如长相。 “这我最好还是不要说。”哈丽雅特说。 “不要说,很对。但我可以说我是怎么想的。我不会跟别的人说, 只会跟你说。我只是觉得,要是找个仆人来做替罪羊,这也太草率了。” “这件事看起来非同小可,”哈丽雅特说,“在所有的人中,为什么那人偏偏挑中了利德盖特小姐来伤害?为什么居然有人——尤其是她自己的同事——会和她过不去?这样看起来,那个浑蛋是不是压根就不知道这些校稿的价值,只是想随便挑起个事来发泄自己对世界的不满?” “很有可能,绝对有可能。我必须得说,范内小姐,你今天描述的迹象让整件事更复杂了。我得承认,我当然宁愿怀疑仆人,也不愿意怀疑教研室里的人。但急于给仆人泼脏水的那个人,她可是最后一个和那份手稿共处一室的人啊。我只能说——这让我觉得很荒唐。 处女特权(14) 哈丽雅特什么也没说。财务主任显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火,于是又加了一句: “我可没有怀疑任何人。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不能草率地评论人。” 哈丽雅特同意这个说法。她从财务主任提供的名单中标出相关的名字,然后就去找财务总管了。 埃里森小姐为学院做过一份表格,上面有房间的具体位置,以及住在里面的人的姓名。 “我希望,这就说明,”她说,“你打算亲自来做这项调查。我并不觉得这是浪费你的时间,让你做这件事是合情合理的。但我的确觉得,花钱找一个侦探在学院里露面,不管她怎么小心行事也实在太不妥当了。我为这个学院服务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从心底里爱护这个学院。你也知道,如果一个局外人插手这种事情,后果是多么不堪设想。” “是的,糟透了,”哈丽雅特说,“哪里都一样,有一个脑筋不够用又恶毒的仆人真是很倒霉,在哪里都有可能碰到这种情况。重要的是,我们要尽快把这件谜案查个水落石出;这样的话,一两个训练有素的侦探会比我更有用,效率更高。” 埃里森小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扶了扶眼镜,同时眼镜上的金链子向后晃了晃。 “我知道你倾向于那个最轻松的办法,我们都愿意这么想。但我必须提醒你,还有别的可能性存在,我从你的分析里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你当然不希望亲自把教研室的某个成员揭露出来。但这事如果真的发生了,我更愿意相信你的智慧,而不是外面的什么职业侦探。你对学院里的工作和结构相当了解,这是你的一大优势。” 哈丽雅特说, 她觉得她应该在初步了解整个情况之后再提出意见,这样也许更好。 “如果,”埃里森说,“你真的愿意亲自做调查的话,我想我还是事先提醒你一下比较好,你可能会遇到一些反对派。已经有人这么议论了——但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个。” “应不应该你自己判断吧。” “已经有人议论说,今天的会议上,我们把怀疑对象缩小了,但这完全是根据你的一面之词做的决定。当然,我提到了你在学宴时捡到的两封信。” “我明白了。是不是有人怀疑这是我杜撰的?” “我觉得倒是没有人想得那么过分。但是你说过,你有时候也收到过类似的信,是送到你自己住址的。所以,有人暗示——” “暗示如果我发现了任何这样的东西,我肯定会带着它们到处跑,跑到学宴上?这倒是很合情合理,只不过我收到的匿名信和其他这些匿名信格式是一模一样的。但我也得承认,你们听到的确实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对此我一秒钟也没怀疑过。她们说的是,你经历过一些麻烦事,这——如果有的话——是不利的。实在抱歉。不是我这样说的。” “这就是我不愿意牵扯进这件调查的原因。确实如此,我的人生并不是完美清白的,污点总无法抹去。” 处女特权(15) “要我说,”埃里森小姐接口道,“那些所谓清白的人生,某种程度上都是有污点的。我不是个傻子,范内小姐。毫无疑问,我自己的生活看似无可挑剔,只是因为别人犯的罪更大。但是这么看来,我觉得比起学院里的人,你所持的观点可能会更公允一些。我觉得我不用再多解释什么了,是不是?” 哈丽雅特下一个拜访的对象是利德盖特小姐。她去找利德盖特小姐是因为那个被毁的校稿现在在自己手里,想问问她应该要怎么处理。找到这位英语老师的时候,她正在很有耐心地修改一堆学生论文。 “快进来,进来,”利德盖特小姐很高兴地说,“我就要改完了。哦,我的那些可怜的校稿?恐怕对我来说,它们已经没多大用了。这些稿子已经无法辨认。我现在只能把所有的东西重做一遍。印刷工人会急哭的,真可怜。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好对付的,希望如此。那个序言,我也有简单的笔记,所以还不至于太糟糕。那些手写的脚注和附录都丢了,才是最要命的。那些附录是我最后才加进去的,用来反驳埃克伯特姆先生的新书《现代 诗体》,他的那些东西在我看来真是无稽之谈。我实在太蠢了,直接写在了校本的空白页上,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现在要拿埃克伯特姆先生的那本书来,全部核对一遍。这真是太麻烦了,特别是现在学期快结束,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但这也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不够谨慎,真应当把所有东西都另存一份。” “我想,”哈丽雅特说,“我是不是可以尽一点绵薄之力,帮你重新整理校本。如果能派得上任何用场的话,我很乐意在这儿帮一个星期左右的忙。我已经被校稿折磨惯了,而且,我想我还记得一些学校里学的东西吧,大概还有点小聪明对付盎格鲁萨克逊英语以及早期英语。”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利德盖特小姐欢呼着,她的脸因高兴而熠熠发光,“不过,这会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哈丽雅特说不会的,她的工作已经大大超前于计划了,而且她很乐意花点时间研究一下英文的韵律。她其实是这样想的:如果真想在什鲁斯伯里展开调查的话,帮利德盖特小姐整理校稿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方便她在学院里出入。 这事暂时就这样决定了。至于那个恶劣事件的始作俑者,利德盖特小姐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觉得不管那个人是谁,这家伙一定深受精神问题的折磨。 哈丽雅特离开利德盖特小姐房间的时候,遇到了希尔亚德小姐,她刚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正要下楼梯。 处女特权(16) “呵,”希尔亚德小姐说,“调查得怎么样了?但我大概不该问这个。你是不是为了报复,故意把‘不和的苹果1’扔到我们中间?不过,既然你收匿名信都收得习以为常了,不用问,你还真是最适合处理这种事的人呢。” “我收到匿名信,”哈丽雅特说,“一部分也算是我罪有应得,但学院的事却不一样。完全不是一回事。利德盖特小姐的书没得罪任何人。” “除了那些她在书里开罪的男人,”希尔亚德小姐回答说,“不过,照情况看,男性仿佛不在我们的调查范围内。不然的话,这样对女子学院的大肆攻击肯定会让我想起男权主义者对知识女性的迫害打压。但是你呢,你当然会觉得这么想很荒谬。” “一点也没有。很多男人的确非常有敌意。但在学院里,肯定没有男人在晚上跑来跑去。” 1“不和的苹果”(theappleofdiscord)出自希腊神话。传说在一个婚礼上,复仇女神扔下了一只金 苹果,要赠与最美的女人,由此引发了一场众女神之间的大纠纷。 “我可不敢肯定,”希尔亚德小姐说,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财务主任说什么锁大门,这可真是好笑。要是有男人在锁大门之前溜进来,并且藏起来,然后在早上开大门之后再逃走,你阻止得了吗?或者他们真要进来的话,爬墙行不行?” 哈丽雅特觉得这样想有些神经过敏,但这种想法让她很感兴趣。说话人思想里明显有种偏见,甚至可以说是顽固。 “我针对男人的原因是,”希尔亚德小姐继续说,“巴顿小姐的书被毁了。要知道,这本书是极度女权主义的。我不指望你读过,你大概对这种书没兴趣吧。不然你还能找出什么原因来解释,为什么偏偏这本书被选中了?” 哈丽雅特和希尔亚德小姐在四方院一角告了别,随即动身去图德大楼。她一开始就猜得出来,对她接管调查持反对意见的人是谁。如果要找出一个脑筋古怪的人,希尔亚德小姐无疑要算一个。而且,如果好好想想,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把利德盖特小姐的校稿带到图书馆了,甚至无法证明这校稿到底有没有离开过希尔亚德小姐的手。还有,在星期一早上的教堂祷告仪式之前,毫无疑问有人看到她出现在教研室那边。如果希尔亚德小姐真的疯狂到这个地步,如此陷害利德盖特小姐的话,那她真是可以被送去疯人院了。 第 15 部分 其实,不管是谁干的,都该被送到那里去。 处女特权(17) 她走进图德大楼,敲了敲巴顿小姐的门。经许可进门后,她问能不能借一本《现代女性地位》。 “大侦探开始工作了?”巴顿小姐说,“可以啊,范内小姐,给你。哦,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如果你能来处理这件龌龊的事情,我真是太高兴了,尽管这对你来说肯定不会轻松愉快。我发自内心地敬佩那些为大家共同的利益而置个人感情于一旁的人。在我看来,这件事实在太异乎寻常了——就和所有违背社会的其他行为一样。但我想,我们还不必要借助法律诉讼。至少我希望不要。一想到这个,我就很着急,这案子绝不能闹到法庭上去;基于这一点,我并不赞成聘请任何侦探。如果你有能力把这件事调查个水落石出,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哈丽雅特对她的这番话表示了感谢,以及她的书。 “你可能是这里最好的心理学家,”哈丽雅特说,“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可能跟通常的情况一样:有人变态地渴望引人注意,所以制造了这起公众骚乱。青春期少女和中年妇女是最可能干这种事的。我不知道除了这个理由外,还会有什么原因。而且我要说,那些信里还附带着一些猥亵的言辞,可以算得上是性骚扰了。就这类案例来说,这种情况很正常。不过,到底应该说她们是恨男人恨疯了,还是爱男人爱疯了,”巴顿小姐最后加了这么一句,她的幽默感灵光一闪,这哈丽雅特还是第一次见,“这我就说不上了。” 哈丽雅特把收集到的东西都放在自己的房间,然后觉得是时候去见院长了。她发现布洛斯小姐也在院长那里。布洛斯小姐在图书馆忙得很累,而且风尘仆仆,正喝着一杯热牛奶提神。马丁小姐则认为在牛奶里掺一点威士忌有助睡眠。 “教研室的人现在有新嗜好了啊。当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哈丽雅特说,“我总是想象,学院里有那么一瓶烈酒,就一瓶,还被财务主任锁起来保管好,以备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派上用场。” “以前的确是很严格的,”院长说,“但我老了后,觉得无所谓了。利德盖特小姐珍藏着一点雪莉白兰地,是为节日和假期准备的。财务主任甚至想过,要为学院储藏点波尔多葡萄酒。” “我的天哪!”哈丽雅特说。 “学生们是不许沾 酒的,”院长说,“但校园所有柜橱里的东西,我可不敢保证。” “毕竟,”布洛斯小姐说,“她们那些烦人的家长就是这样培养她们的,家里面就有鸡尾酒。她们能在家里随便喝酒,在学校却不让她们喝,她们就觉得很荒唐。” “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找个警察来把她们的东西都搜查一遍?我自己都不愿意。我们不能把这个地方搞得像监狱一样。” “麻烦的是,”图书馆馆长说,“每个人都蔑视限制,呼吁自由,这样下去会出乱子的。到时候,她们又得怒气冲冲地质问,规矩都哪儿去了。” 处女特权(18) “老规矩在现今这个时代已经行不通了,”院长说,“太令人痛恨了。” “现代的观点就是,年轻人应该自己管理自己,”图书馆馆长说,“但她们能做到吗?” “不,她们不会的。她们觉得责任很烦人。战前,学生们还激情澎湃地召开学院会议,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但现在,她们不愿自找麻烦。从前的老活动,比如学院辩论赛和三年级大戏已经销声匿迹或快销声匿迹了。她们不愿意承担责任。” “她们眼里只有那些年轻小伙子。”布洛斯小姐说。 “去她的年轻小伙子!”院长说,“在我那个时代,我们只是单纯地渴望责任。我们来学院学习是为了提升我们的灵魂;我们都像搭在弦上的箭一样,只等着一有任务,就展示我们的组织才华。” “如果让我说的话,”哈丽雅特说,“这是学校的错——无纪律,以及其他。孩子们小的时候做梦都要干这干那,还要做得完美漂亮;当她们长大到了牛津后,她们累了,只想退后一步,让别人来挑大梁。甚至在我上学的那个时候,从最新式的公立学校里来的人任职的时候还会觉得害羞,真可怜。” “什么事都很难,”布洛斯小姐打了一个哈欠,“不过,我今天倒是让我的图书馆志愿者干了不少事。我们把大部分的书架都整理得井然有序,挂起了画,还有窗帘。看起来还是不错的。我希望能给勋爵留下个好印象。她们还没有刷完楼下的暖气管,但我把刷桶之类的东西都藏在柜子里了,希望没事。我还差借了一群仆人来打扫卫生,所以明天就没什么事了。” “勋爵什么时间到?”哈丽雅特问。 “十二点。我们在教研室接待他,接着带他视察学院。然后在礼堂进午餐,希望他能喜欢。仪式是在两点半。 他倒是个风趣的人,但我已经受够了开幕典礼。我们已经庆祝了新四方院、教堂(还有唱诗班在场)、教研室餐厅(还和昔日学生、教师以及研究人员一起吃了午餐)、图德附楼(还有昔日学生茶会)、厨园以及仆人楼(还有皇室人员参与)、疗养院(还有医学教授的演讲)、会议室以及督学住处的落成。我们还为已故督学肖像、威利特纪念日晷和新钟举行过揭幕仪式。现在轮到了图书馆。上个学期,当我们整修伊丽莎白女王大楼的时候,佩吉特跟我说:‘对不起,院长女士,你能不能告诉我,开幕仪式是什么时候?’‘什么开幕仪式啊,佩吉特?’,我说,‘我们这学期什么活动都没有,什么开幕仪式啊?’‘这样啊,小姐,’佩吉特说,‘实在对不起,我刚才在想会不会是新厕所,院长女士,我们现在已经什么都有了,不过如果再有什么典礼,提前通知我一下会比较方便些,我好去安排出租车以及停车位。’”院长说。 “我亲爱的佩吉特!”布洛斯小姐说,“他真是这个学府里最天真烂漫的人啊。”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我要死了。” “把她带去睡觉吧,范内小姐,”院长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门是开着的(1) 当他们上床睡觉的时候,里屋的门通常是开着的,餐厅里橱柜的门也是开着的;这便有很多暴行和噪声的可能。一天晚上,当他们上床的时候,所有在烟囱一角的椅子都被移动了,整齐地放在房间的中央,勺子被挂在一面满是洞的墙上,一扇里屋门的钥匙挂在了另外一扇上面。白天,他们感觉到房间在转,看到仓库的门也是开着的,但不知道是谁干的……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一一讲述的话实在有些冗长乏味。 ——威廉·透纳 “彼得。”哈丽雅特说。伴随着自己的声音,她从那强壮双臂的环抱中,迷迷糊糊地漂脱开来,穿过那一丛映着太阳光斑的山毛榉树叶进入黑暗。 “天哪,该死的,”哈丽雅特轻声自言自语,“哦,真该死。我不想醒啊。” 新四方院的钟有旋律地敲了三下。 “这不行,”哈丽雅特说,“这样真的不行。我潜意识里出现的东西实在太可怕了。”她摸索着找床头灯的开关。“梦反映的并不是人的真实愿望,而往往是比真实愿望更糟糕的东西。这才叫人心烦。”她把灯打开,坐了起来。 “如果我真是渴望被彼得拥抱,我应该梦到其他的,比如说看牙医,或者是修整花园。我 不理解,我脑子里到底有什么极度可怕、可怕得超过极限的念头,必须要用彼得的拥抱才能反映得出来。该死的彼得!我想知道他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这么一想,她的脑子又被拽回到自负者俱乐部的那天晚上以及那封匿名信上。进而又让她想起他对石膏绷带让人好笑的愤慨。 “……但是当时我的身心暂时全部集中在工作上了……” 她想,别人可能会觉得这个人思维很跳跃,精力不集中。但是工作的时候,他的确全神贯注。全神贯注。是啊。我现在为什么让我的脑子到处梦游?这是项工作,是吗?……假设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正在干老勾当,正在往别人的门里塞信呢——会是谁的门?没人能盯住所有的门……我应该坐到窗户那边去,留意在四方院里走动的人……应该有人这样做——但又能信任谁呢?而且,老师们都有她们自己的工作要做;她们不可能整夜坐在窗户边,然后白天去工作……工作……全神贯注地工作…… 她已经起床了,把窗帘拉到了一边。天上没有月亮,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一个点灯熬夜赶论文的人都没有。 她想,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夜晚,任何人都可以去任何地方而不被人觉察。她几乎连右边图德大楼屋顶的轮廓都看不清。在她的左边,图德附楼后面突出来的新图书馆,在黑夜里就是黑黑的一团。 门是开着的(2) 图书馆内,死寂一片。 她穿上睡袍,轻轻地关上门。外面冷得刺骨。她找到了墙上的开关,走到附楼的中央过道里。她经过了一排门,门后面睡着学生们,她们可能正在做梦,天知道是什么梦——考试、运动、大学生、派对,所有乱七八糟的奇怪东西,汇总起来称为“活动”。在她们的门外,堆着一小堆脏盘子、脏杯子,等着仆人收集回去清洗。还有鞋子。门上有写着名字的卡片:h.布朗小姐、琼斯小姐、柯尔布恩小姐、斯勒普塞小姐、伊莎克松小姐——这么多陌生的人名;这么多注定要成为人妻和人母的人名;或者还可以说,这么多未来的历史学家、科学家、大学教授、医生、律师——任何一种你觉得重要的职业。过道的尽头有扇大窗户。窗户的顶端和底端都敞开了,为了清洁和通风。哈丽雅特把底端的窗框推了上去向外看,冷得发抖。 她突然发现,不管是什么理由或直觉让她瞄了图书馆一眼,这理由或直觉真是精准得很。新图书馆应该非常黑才对,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其中的一扇长窗被一道窄窄 的光线从上到下割裂开来。 哈丽雅特敏捷地思考。如果这是布洛斯小姐正在为了明天的开幕仪式作准备的话,也无可非议——尽管在一个让人不理解的时间,但她为什么要把窗帘拉上?装窗帘是因为图书馆朝南的那面要保护起来,避免强光直射。但如果说,在三月漆黑的半夜里,图书馆馆长为了保护自己和她的准备工作,要把窗帘拉起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学院的藏书可不至于那么神秘。她应该自己去看看呢,还是应该去叫醒什么人? 有件事很清楚,如果鬼鬼祟祟藏在窗帘后面的那个人是某位教研室的成员,那么叫个学生来见证这一发现显然是不明智的。哪位老师在图德大楼里住宿呢?那份名单不在手边,哈丽雅特记得巴顿小姐和希尔佩克里小姐的房间在这幢楼里,但在很远的另一头。倒是有机会去把她们叫起来。哈丽雅特最后瞥了一眼图书馆窗户,然后急匆匆地回头,经过天桥上的她自己的房间,走进主楼。她狠狠地抱怨了一下自己,怎么没有带手电筒;摸索墙上的开关很耽误时间。顺着走廊向前,经过楼梯口,然后向左。那一层没有住老师,一定是在下面一层。她又折回去,下楼,然后又转左。她身后所有的走廊灯都是亮的,她疑心这样会不会引起其他楼里的人的注意。最后,她看到左边的一扇门上标着“巴顿小姐”。那扇门是敞开的。 她急促地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起居室是空的,而且卧室的门也是敞开的。“上帝啊!”哈丽雅特说,“巴顿小姐!”没有人回应。然后,她探头看了一眼,卧室和起居室一样是空的。被罩扔在床尾,床肯定有人睡过;但睡觉的人已经起来,而且不见了。 门是开着的(3) 要为此想出一个合适的解释,还是很容易的。哈丽雅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深思着;然后突然想起,透过这间屋子的窗户可以看到四方院。窗帘是拉开的,她向茫茫夜色中看了看。图书馆窗户的灯依然亮着;但就在此时,灯熄灭了。 她跑回楼梯口,穿过礼堂入口。大楼的前门是半开着的。她把门推开,跑出去,往四方院那里跑。就在她跑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在她前面。她迎面过去,慢慢接近了。那个东西一把抓住她,强有力地把她紧紧按住。 “你是谁?”哈丽雅特凶巴巴地问。 “你又是谁?” 抓住她的那个手放松了,打开一个手电筒,对着哈丽雅特的脸。 “范内小姐!你到这儿来干吗 ?” “是巴顿小姐吗?我在找你啊。我看见新图书馆里有灯亮着。” “我也看到了。所以我刚刚过去想看个究竟,但门是锁着的。” “锁着的?” “而且钥匙还在里面。” “还有别的方法进去吗?”哈丽雅特问。 “有,当然有了。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从礼堂过道和小说图书馆上去。过来!” “等一等,”哈丽雅特说,“那个人可能还在那里。你看住大门,确保没人从这儿过来。我到礼堂那边去看看。” “好的,好主意。你没有手电筒?你最好把我的拿去。开灯很浪费时间。” 哈丽雅特一把抓住手电筒,开始跑;一边跑,一边想。巴顿小姐的故事似乎合情合理。她醒过来(为什么?)看见灯光(她睡觉的时候要是没拉窗帘的话,这就很可能),然后就跑出去看个究竟。这时候,哈丽雅特正在上面一层的楼梯上找老师住的房间。同时,图书馆里的那个人要么是做完了她想做的事,要么看到图德大楼的灯都亮着,于是有所警觉,所以把灯关了。她没有从大门出来,现在要么还在礼堂与图书馆之间的某处,要么就是趁巴顿小姐和哈丽雅特在四方院里互相纠缠的时候,从礼堂的楼梯溜走了。 哈丽雅特找到了礼堂的楼梯,顺着向上爬,尽量把手电筒的灯光开到最小 第 16 部分 。她脑子里有种强烈的感觉,她正在找的这个人肯定是精神错乱的,或者就是个疯子;这个人有可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突然袭击她。她上到了楼梯口,把双扇的玻璃门推开,这扇门外就是从礼堂到学生伙食服务处的通道。她推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细微的脚步的窸窣声,与此同时,她还看到手电筒的光一闪而过。在门的右边,应该有一个过道灯开关。她找到了开关,并开了灯。不过只是瞬间一闪,然后就又黑了。保险丝断了?她马上就自嘲起来。当然不是。肯定是在过道那边的那个人,几乎和她同时按了开关。她又把开关打开,灯光顿时铺满了整个过道。 门是开着的(4) 在她的左边,有三扇门,其中厨房供应口在中间,门一直通向礼堂。右边是长长的空白墙,介于过道和厨房准备区之间。她的前面,在过道远处的那个尽头,快要到学生伙食服务处大门的地方,有个人站在那里,一手捂着她的睡袍,一手拎着一个大壶。 哈丽雅特迅速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人身上,这个人遇到她完全不慌乱。她看上去很熟悉,哈丽雅特马上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哈德森小姐,三年级的学生,学宴那夜她也在。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到底干什么?”哈丽雅特厉声问道。她并没有权利干涉学生们的行为。何况她自己的样子——穿着睡衣,裹着毛织晨衣——也不能让人感觉她有任何权威可言。哈德森小姐大吃一惊——凌晨三点钟,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盘问。她盯着哈丽雅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哈德森小姐终于开口了,口气很不温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有权在这儿走,我也同样有权……哦,天哪!”她突然大笑了起来,“我想你肯定是个仆人吧。你没穿制服我没认出来。” “不是,”哈丽雅特说,“我是一个往届学生。你是哈德森小姐,是吧?你的房间不在这里。你是不是要去学生伙食服务处?”她的眼睛盯着那个壶。哈德森小姐的脸红了。 “是的——我想去拿点牛奶。我有篇论文要赶。” 她说得好像这是件天大的罪过似的。哈丽雅特不禁暗暗发笑。 “所以这还跟以前一样,是不是?凯莉就跟我们当年的艾格尼丝一样心肠软。”她走到学生伙食服务处小窗口,摇了摇开口,但被锁住了,“显然,她的心肠还不够软。” “我跟她说过让她把窗口留着,”哈德森小姐说,“但她大概忘记了。对 了——你可别去揭发凯莉。她这个人好极了。” “你应该知道,凯莉是不应该留小窗口的。你应该在十点钟之前去拿牛奶。” “我知道,但你不可能每次都清楚你晚上到底要不要牛奶。我想,你们那个时候应该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是啊,”哈丽雅特说,“我们最好不谈这个了。等一下,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才,就在你来之前几秒钟。” “你遇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哈德森小姐看上去吃了一惊,“为什么?有什么事发生吗?” “我不知道。睡觉去吧。” 哈德森小姐离开了,哈丽雅特又去摇了摇学生伙食服务处的门,那门跟发售食物窗口一样锁得死死的。然后她继续走,穿过小说图书馆,那里是空的,她把手按在新图书馆橡木门的门柄上。 门是锁着的,锁上没有钥匙。哈丽雅特在小说图书馆里看了一圈。窗台那儿有一支细铅笔,还有一本书和几张纸。她把铅笔捅进钥匙眼里,什么也没碰到1。 门是开着的(5) 1英国的门锁是中间有个钥匙孔,从两边都可以开锁,一般人开门以后会顺便把钥匙从门内插进钥匙孔,这句话证明门的那边也没有插钥匙。 她去了小说图书馆的窗户边,把窗户推起来。窗户下面是小走廊的顶棚。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两个人玩不起来。她拖来一张桌子,挡住了图书馆的门,这样如果有任何人想从她后面的门里出来的话,她肯定会发现。然后她从窗户爬出来,上了走廊的顶棚,趴在露台上。她看了看下面,但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发了一个信号。 “嗨!”巴顿小姐在下面,小心翼翼地压着嗓门。 “另外一个门也锁着,而且钥匙不见了。” “那就不好办了。如果我们俩当中的一个离开,去找帮手,那个人可能逃出来。如果我们大声呼叫的话,会引起一场骚乱的。” “你说的完全正确。”哈丽雅特说。 “这样吧,我尽量从底层的窗户里翻进去。那些窗户好像都插了插销,但我可以敲碎一格玻璃。” 哈丽雅特在那里等着。现在,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叮当声。然后是一阵安静。接着,她又听到窗框移动的声音。然后是更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哈丽雅特回到小说图书馆,把桌子从门边推开 。大约六七分钟后,她看到门柄在移动,还听到橡木门那边轻叩的声音。她弯腰凑近钥匙孔,说:“怎么样了?”然后把耳朵侧过去听。 “一个人也没有,”巴顿小姐的声音从那一边传来,“钥匙不见了。里面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我马上进来。” 她迅速从礼堂跑出来,然后转到图书馆的前门。在那里,她找到了巴顿小姐打开的窗户,她爬了进去,顺着楼梯跑进图书馆。 “天哪!”哈丽雅特说。 新图书馆真是气派,房顶很高,南侧有六个隔间,那么多窗子从地板一直立到天花板,给图书馆采光。北侧的墙壁是没有窗户的,书架足有十英尺高。书架上方还有空余的墙壁,如果将来现有的书架上书太多的话,上面还可能被运作成一个额外的画廊。现在,这块空墙被布洛斯小姐和她的志愿者装饰了一系列的版画,都是那些对学术门派有深远影响的东西,比如希腊帕台农神庙、罗马角斗场、图拉真纪念圆柱,还有其他一些古典的地理场所。 馆里所有的书都被拽出来了,扔得地板上到处都是。那个人采用的方法倒是简单,她把书架整个推翻了,画也被扔了下来。墙的空白处被横七竖八地画满了,用的是棕色油漆,上面写的字有一英寸大,内容当然不堪入目。一架图书馆用的梯子和一桶里面放着刷子的油漆,得意扬扬地竖立在这一片狼藉的中间,来解释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怎样完成的。 “这下完蛋了。”哈丽雅特说。 门是开着的(6) “是啊,”巴顿小姐说,“用这来欢迎欧卡珀勋爵真是好极了。” 她的声音里有种古怪的腔调——几乎是一种满意。哈丽雅特冷静地看着她。 “你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拿放大镜去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还是去找警察?” “两个都不行。”哈丽雅特说。她思索了一会儿。 “首先,”她说,“要去找院长。其次,要找到钥匙,或者备用钥匙。然后,要把这些污秽的字都清理掉,不能让人看到。最后,在十二点之前把图书馆整理好。我们还有许多时间。你还好吧,能不能去把院长叫醒,把她带来。我就趁这个时间检查一遍,找找线索。我们以后再讨论是谁干的,她是怎么逃走的。抓紧时间。” “好!”巴顿小姐说,“我最喜欢有主见的人了。” 她马上备受鼓舞地出发了。 “她的睡袍上肯定沾满了油漆,”哈丽雅特大声地自言自语,“但也许是爬进来的时候弄的。”她到楼下去,检查了一下开着的窗户。“是的,她就是从油漆未干的暖气管上爬进来的,但不知道她是从哪儿上的暖气管。我想我也作下记号了。还真的有。未干的脚印——她的和我的,毫无疑问。等一等。” 她跟踪着湿脚印,上了楼梯,在那里脚印慢慢变淡,既而消失了。她没有找到第三对脚印,但闯入者的脚印有可能慢慢干了。不管这个人是谁,她肯定最迟是在午夜刚过的时候闯进来的。油漆溅得到处都是,那是不是可以在全学院搜查沾了油漆的衣服?这倒不错。但这样会引起可怕的丑闻。哈德森小姐——她的身上有油漆印子吗?哈丽雅特觉得好像没有。 她又回过神来,出乎意料地觉察到,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而且窗帘是拉开的。如果另外大楼里的人看进来,那这图书馆内部一定像个打足了光的舞台。她把灯都关了,小心地拉严窗帘,然后再把灯重新打开。 “是啊,”她说,“我明白了。是这样的。那个人动手的时候,窗帘是拉上的。然后她把灯关上,再把窗帘拉开。接着,这位邪恶的艺术家就逃跑了,并把门锁紧。到了早上,从外面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谁会是第一个进图书馆的人呢?一个早班仆人,要来最后清扫一下?她会发现图书馆的门是锁着的,然后会想是布洛斯小姐锁上的,可能没什么事情要干了。布洛斯小姐可能会是第一个进来的人。什么时候呢?那要到早祷告之后了,或者是早祷告之前。她可能进不来,然后会浪费时间找钥匙。等到有人能进图书馆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根本没时间清理这个烂摊子。这时,所有的人都差不多要来了。名誉校长—— 门是开着的(7) “布洛斯小姐会是第一个来图书馆的人。她也是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最了解油漆桶藏在什么位置的人。她会把自己的工作毁得一团糟吗?这个假设比利德盖特小姐毁掉自己的校稿还严重。这种心理战术的假设会有多大可能呢?一个人可以毁掉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但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却下不了手。但从另一方面讲,如果一个人真是狡诈到一定程度,料到人们会这样猜测,她可能就会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毁得一团糟,然后就洗脱嫌疑了。” 哈丽雅特在图书馆里缓慢地走动。地板上有一大摊溅出来的油漆。在它的边缘——哦,是啊!如果在这里仔细找寻沾染了油漆的衣服,应该会有所帮助。但那些脚印可以证明,那 个浑蛋显然没有穿拖鞋。那么,她说不定什么也没穿呢?这一层的暖气开得很足很热,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狡诈精明,就算是为了舒服,她也可以什么都不穿。 那么,这个人又是怎么逃跑的?哈德森(如果她值得信赖的话)和哈丽雅特都没有在出口遇到任何人。但在灯熄灭之后,那个人还是有充裕时间能逃跑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礼堂的拱门下面溜走,从远远的老四方院那边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或者,也有可能,当哈丽雅特和哈德森小姐在走廊里交谈的时候,那个人就藏在礼堂里。 “我失算了,”哈丽雅特说,“我应该把礼堂里的灯都打开,查个清楚。” 巴顿小姐带着院长回来了。院长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说:“老天爷!”她看上去像个粗壮的中国古代官员,长长的红辫子,蓝色的夹层睡袍,袍子上满是绿色和深红色的龙。“我们怎么蠢得没想到这一招?当然,她肯定要这么干的!如果我们早料到就好了,布洛斯小姐可以在她走之前把图书馆锁起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首先想到的是,”哈丽雅特说,“松节油。第二个是,佩吉特。” “我亲爱的,你完全说对了。佩吉特能帮我们。他总是能帮上忙,就像慈善家一样,从来都不会拒绝你。你们两个及时发现了这个,真是上帝保佑。我们先把这些恶心的涂涂抹抹清理掉,然后就可以涂上一层快干胶漆,或者……或者整个贴上墙纸,然后——天哪!我不知道从哪里可以搞到松节油,除非漆匠留下了很多。我们需要一小缸松节油啊。但佩吉特会处理好的。” “我马上就去找他,”哈丽雅特说,“而且立刻去把布洛斯小姐拽来。我们必须得把这些书放回书架。现在什么时候了?差五分四点。我想应该没问题的。在我回来之前,你们能照看一下这里吗?” “好的。哦,现在大门已经开了。我有一把备用钥匙,真是幸运。一把精致的镀金钥匙——本来是为欧卡珀勋爵准备的。但我们得找一个锁匠来开另外那扇门,除非建筑工人那儿有把多余的。” 门是开着的(8) 在这个难以置信的早上发生的所有难以置信的事中,最难以置信的要算佩吉特的冷静。他穿着一身讲究的条纹睡衣被招到哈丽雅特面前,以一种悍然的镇定听完了她的描述。 “院长很遗憾地说,佩吉特,有人在新图书馆里捅了个大娄子。” “很糟吗?” “整 个地方都底朝天了,墙上全部都是不堪入目的字和画。” “那真是不幸啊。” “用棕色油漆干的。” “那肯定很难看。” “必须得马上清理干净,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对。” “然后我们得找到装饰工人,或者任何人,只要能贴墙纸,能把墙洗干净就行。这些得在勋爵来之前完成。” “很好。” “佩吉特,你觉得你能处理这个吗?” “交给我吧。” 哈丽雅特接下来的任务是去找布洛斯小姐。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烦躁地大声发泄了一通。 “太恶心了!你说那些书都要重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哦,天哪,是啊——我想现在谁也救不了了。真是幸亏我没有把乔叟的珍贵卷本以及其他珍贵的书卷放在陈列书架里,天哪!” 图书馆馆长从床上爬起来。哈丽雅特观察了一眼她的脚,很干净。但卧室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这味道是从隔壁固定面盆那儿飘来的。 “我说——那是松节油的味道吗?” “是的,”布洛斯小姐说着,拼命把腿往长袜里塞,“我是从图书馆里拿回来的。我搬那些油漆桶的时候,手上不小心沾了油漆。” “你要是刚才把松节油借给我多好。我们刚才必须得从一段油漆未干的暖气管上往窗户里爬。” “是啊。” 哈丽雅特出门的时候很困惑。布洛斯小姐明明可以在现场就把油漆清洗干净的,为什么不怕麻烦把那罐松节油带回新四方院的房间?但她非常理解,如果想把脚上的油漆洗干净 第 17 部分 ,但在清洗到一半的时候被什么事打断了,那么她别无选择,只能拿着松节油罐子赶快离开。 然后,她又有了一个想法,那个浑蛋不可能是光着脚离开图书馆的。她肯定又把拖鞋穿上了。如果她把沾了油漆的脚塞进拖鞋的话,那拖鞋肯定会让她露马脚的。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又回到新四方院。布洛斯小姐已经不在了。她的卧室拖鞋就放在床边。哈丽雅特仔细检查了一下这双拖鞋,但上面一点油漆的痕迹都没有。 在回去的路上,她碰到了佩吉特。他的两只手分别提着一大罐松节油,正静静地穿过草坪。 “你从哪儿搞到这么多,佩吉特,这么一大清早的?” “哦,莫林斯骑着他的摩托车去找了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开了家汽油店,就在附近。” 就是这么简单。 门是开着的(9) 不久,哈丽雅特和院长都已梳洗完毕,穿上体面的长袍。她们跟在佩吉特和装饰工匠的后面,沿着伊丽莎白女王楼的东侧走着。 “女士们,”她们听到佩吉特开口说话了,“也一大早就起床,跟先生们一样。” “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工匠回话说,“女士就是女士。先生就是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个国家需要的,”佩吉特说,“是一个希特勒。” “这是对的,”工匠说,“把女孩子们留在家里。伙计,你这儿的活计还真是有意思。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在给一群母鸡看大门之前?” “在动物园里帮忙喂骆驼。那也是项很有意思的工作。” “那你怎么把那份工作给丢了?” “血毒。我被咬了手臂,”佩吉特说,“被一个母的。” “哈!”装饰工匠说。 当欧卡珀勋爵驾临的时候,图书馆已经完全没有碍眼的东西了,除了上面的部分还有点潮,有些缝隙以外。这是因为新墙纸干的程度不均匀。玻璃都擦干净了,地板上的油漆污点也清理掉了。她们在一个橱柜里找到十二张经典雕塑的摄影,可以用来代替希腊帕台农神庙和罗马角斗场;书都被放回书架的原位了;而且陈列书架上恰到好处地摆放着乔叟的初版书卷,莎士比亚的首版四开本,三本莫里斯的凯姆斯科特出版社作品,有亲笔签名的《有产者》1,还有什鲁斯伯里伯爵夫人的绣花手套。 院长拥抱了勋爵,好像一只母鸡在抱一只小鸡。她的神经时刻都在饱受折磨,生怕有什么难堪的信笺从他的桌布里掉出来,或出人意料地从他长袍的褶皱里飘出来。午餐之后,当她们都在教研室的时候,他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好几张纸条,快速地翻阅着,眉头困惑地皱起来。这个时候,她敏感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差点把放糖的小碟子给打翻了。不过,后来才搞清楚,他只不过是放错了一条希腊名谚。尽管督学已经了解了图书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沉静,一样泰然自若。 这些事哈丽雅特都没有看见。装饰工人们干完活儿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图书馆里,观察每个来来往往人的行为。但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显然,这个学院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没有得逞。有仆人把冷餐端给这位自己忙活的观察者。一块餐巾把午餐盘盖了起来,但除了火腿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外,折叠的餐巾下并没有隐藏别的。哈丽雅特认出了这个仆人。 1《有产者》(themanofproperty)是英国小说家约翰·高尔斯华绥的作品。 “你是安妮,是不是?你现在在厨房工作吗?” “不是的,夫人。我在礼堂和教研室里服务。” “你的小女儿们怎么样?我记得利德盖特小姐说过,你有两个小女儿。” “是的,夫人。您想问哪一方面呢?”安妮的脸马上就容光焕发起来,“她们好极了。我们从前住在一座工业城市里,但牛津更适合她们。夫人,您喜欢孩子吗?” “哦,喜欢的。”哈丽雅特说。事实上,她并不那么喜欢孩子;但总不能对这些有小宝贝的母亲们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门是开着的(10) “夫人,您应该结婚,然后就会有您自己的孩子了。哦!我怎么能这么对您说话——太不合适了。但在我看来,这么多没结婚的女士们住在一起,这真是可怕的事。这是不正常的,对不对?” “呵,安妮。这完全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而且也得等到合适的人出现才能结婚啊。” “夫人,这倒是真理啊。”哈丽雅特突然想起,安妮的丈夫很古怪,要么就是自杀了,要么就是有别的不幸的事。她怀疑安妮的这番陈词滥调是不是装的。但安妮看上去好像过得挺高兴,她又笑了。安妮有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哈丽雅特琢磨,在她变得这么瘦,这么忧心忡忡之 前,肯定是位相貌姣好的女子。“我希望你的那个人会出现——或者你是不是已经订婚了?” 哈丽雅特皱了皱眉头。她对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不想和学院里的仆人讨论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安妮这么问,好像也没有无礼的意图,所以她还是很礼貌地回答了:“还没有呢,但谁知道以后呢?你觉得新图书馆怎么样?” “夫人,这是非常壮观的一个房子,是不是?但这么大一个地方,只允许女人来看书学习,有点太浪费了。我不明白女人要书干什么。书又不能教她们怎么做个好妻子。” “你的观点太可怕了!”哈丽雅特说,“安妮,你怎么能在一所女子学院里找到工作的?” 仆人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夫人,我有我的苦衷,找到一份工作就老实干呗。” “是啊,当然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很不错。但有些聪明女人很古怪,您觉不觉得?我的意思是,很好笑。她们只有一种心思。” 哈丽雅特想起和利德盖特小姐之间的那些误会。 “哦,不是这样的,”她轻快地说,“当然她们都很忙,没有时间关注外界的事。但她们的心地都很好。” “是这样的,夫人;我知道她们心地都很好。但我经常想起《圣经》里的那句话:‘多学使人疯癫。’这不是一件好事。” 哈丽雅特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并注意到她眼睛里有一丝古怪的神情。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安妮?” “没什么意思,夫人。就是好笑的事常常发生,不过当然了,您是客人,不会了解的。我也没有资格来说这些——我现在只是个仆人而已。” “如果我是你的话,”哈丽雅特相当担心地说,“我绝不会和外面的人或者访客提到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事。如果你有任何抱怨的话,你应该去和财务主任,或者督学说。” “我并没有任何抱怨,夫人。但您可能也听说过,那些墙上写的粗鲁的话,还有在四方院里烧着的东西——为什么,报纸上登了一点点。夫人,您会发现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人来学院之后。” “哪个人?”哈丽雅特严肃地问。 门是开着的(11) “那些女学问人中的一个,夫人。不过,也许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多嘴了。您写过侦探小说,是吧,夫人?您一定能在那 个女士过去的故事里发现点什么,您要相信我。最起码,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和这样一个女士待在一个地方,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觉得这里肯定有误会,安妮。你随便散布这样的谣言,倒要让我小心了。你现在最好赶快回你的礼堂去。我希望你在那儿还有点用。” 所以,仆人所说的当然是德·范恩小姐了;她正是这个到达学院时间和恶作剧开幕相吻合的“女学问人”——如果安妮看到老同学宴会那晚四方院里的那幅图的话,她会发现,实际情况比她所了解的还要吻合。一个古怪的女人,德·范恩小姐,而且她那双让人不安的眼睛背后,显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经历。但哈丽雅特更倾向于去喜欢她,她发疯的方式跟那些肇事浑蛋不一样;不过说她有某种狂热的气质倒不离奇。不过,她昨天晚上在干什么?现在她在新四方院里有房子住,现在她想有不在场证据可不容易了。德·范恩小姐——好了,她和所有其他的人一样,双脚都浸在嫌疑之水里。 图书馆的开幕典礼进展得很顺利。名誉校长用那把镀金的钥匙打开了大门,并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这把钥匙曾在特殊的情况下,已经开过一次门了。哈丽雅特一直观察着每一个在场学生以及老师的脸,图书馆能高雅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人露出一丝惊讶、气愤或失望的表情。哈德森小姐也在场,看上去兴致很高,但丝毫不激动;卡特莫尔小姐也在场,她看上去好像哭过。哈丽雅特注意到她一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没有跟人说话,直到典礼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皮肤较黑的女孩从人群里挤到她那儿,然后她们一起走开了。 晚些的时候,哈丽雅特去了督学那儿交她答应过的那份报告。她特别强调,像前一天晚上那样的事,如果一个人处理是很困难的。多派些帮手在四方院和过道里仔细巡逻才有可能抓到下手的人,无辜的嫌疑人也能尽早排除。她强烈建议从克丽普松小姐的代理公司里招些女侦探,那个公司她先前已经解释过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督学回答说,“但我已经知道至少有两位教研室的成员极度反对这样做。” “我知道是谁,”哈丽雅特说,“埃里森小姐和巴顿小姐。为什么?” “我也觉得,”督学没有回答问题,只顾着继续说,“现在事情真的很棘手。如果有陌生人晚上在学院里走来走去,学生们会怎么想?她们会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自己不能巡逻,要找别人。很难开口告诉她们,我们自己也是重点嫌疑 对象。而且,要是按照你的建议来做,我们需要一大帮人——如果重要地方都需要人看守的话。这些人可能对学院的生活状况一无所知,她们很可能犯一些难堪的小错,比如跟踪或盘问了不合适的人。我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避免一场难堪的丑闻和怨声载道。” “我全部都了解,督学。但另外一方面,这也是最快的解决方法。” 督学低下头,欣赏着一块精致的织锦。 “我觉得这样做不是我们希望的。我知道你会说整件事都不是我们希望的。我很赞同这个观点。”她抬起头,“我想,范内小姐,你大可以不必牺牲你自己的时间来帮助我们。” “我的时间是没问题的,”哈丽雅特缓缓地说,“但如果没有帮手,这件事就很棘手。如果这里有,哪怕只有一两个完全没有嫌疑的人,那也会好办得多。” 门是开着的(12) “巴顿小姐昨天晚上帮了你不少忙吧。” “是的,”哈丽雅特说,“但——我该怎么说呢?如果我这是在写侦探小说的话,在现场发现的第一个人应该是第一嫌疑人。” 督学从她的篮子里挑出橘色的线,一心要把线穿到针里。 “你愿意解释一下吗?” 哈丽雅特小心翼翼地解释了。 “你解释得很清楚,”巴林博士说,“我完全理解。现在,那个学生,哈德森小姐,她的解释并不怎么让人满意。她怎么可能在那个时间还指望能在学生伙食服务处拿到食物;事实上,她也没拿到。” “没拿到,”哈丽雅特说,“但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我上学的那个时候,和仆人总管打个招呼,让她晚上帮忙留门,不是件很难的事。所以,如果有人晚上要赶论文或者别的什么事,感到饿了,她就会去那儿,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的天哪。”督学说。 “我们对此一直都是很自律的,”哈丽雅特说,“会把这记在我们的账上,学期末的时候会算在我们的学杂费用里。不过,”她谨慎地加了一句,“有些东西,比如说冷餐肉和烤油之类的,那肯定会有些隐瞒。不管怎样——我觉得哈德森小姐的解释是说得过去的。” “事实上,厨房门是锁着的。” “的确是锁着的。其实,我见过了凯莉,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十点半锁了门。她承认哈德森小姐请她留门,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就在昨天晚 上,财务主任特别下令要锁好厨房和学生伙食服务处。那肯定是在我们的会议之后的事。她还说她会比以前更严格地管理这件事,因为上学期的那些麻烦现在又出现了。” “这样——我看没有什么不利证据针对哈德森小姐。我想她只是一个很活泼的年轻姑娘;不过,还是关注一下她比较妥当。她是很有能力的,但她先前的所作所为却不是很有教养。而且,我敢说,她很有可能会被别人议论,甚至感觉到不友好的情绪。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想制造任何针对她的偏见,只是供你参考——万一它有参考的价值。” “谢谢你。那么,督学,如果你觉得找外界人士来帮忙不可能的话,我觉得我应该在学院里待上一个星期左右。对别人就说是来帮助利德盖特小姐整理书稿的,我自己也可以在牛津大学图书馆做点研究。这样的话我可以进行一些调查。但如果学期结束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我真觉得你们得考虑请专业人士介入了。” “你真是太慷慨了,”督学说,“我们全体都应该向你致谢。” “我应该提醒你,”哈丽雅特说,“高级研究员里有一两个人并不赞成我的介入。” “这是有点麻烦。但如果你为了学院着想,接过这个烫山芋的话,只能让我们多一份感激之情。能避免把这件事公开于众,我简直无法强调这意义有多重大。不管对我们这个学院,还是对整个大学的女性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报纸上的恶意中伤、胡编乱造更有害。到现在为止,学生们看起来很靠得住。如果她们中有人走漏风声,我们现在也应该有所耳闻了。” “费拉克斯曼小姐那个新学院的未婚夫呢?” “他和费拉克斯曼小姐都是很规 第 18 部分 矩的。首先,这件事自然是纯粹的私事。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和费拉克斯曼小姐谈过话,她保证她和她的未婚夫都会严守秘密,直到整件事水落石出为止。” “我明白了,”哈丽雅特说,“我们要尽全力处理这件事。有件事我想提个建议,有些过道的灯应该彻夜都点着的。这么大的一座楼,灯全点上巡查都已经很难;如果再摸黑,更是不可能的。” “很有道理,”巴林博士说,“我会和财务主任说的。” 尽管这安排不尽如人意,但哈丽雅特还是把这个责任接了下来。 地狱一般的魔咒(1) 哦,我亲爱的克瑞斯特,不要伤心, 也不要因为这些复仇女神而胆怯, 就让这些女魔鬼们疯掉吧, 和她们所中的地狱一般的魔咒; 请不要把你高贵的念想变得, 跟她们的爱一样卑微, 对于她们来说,任何劝告都无济于事, 连上帝都无法纠正。 ——麦克尔·德雷顿1 1麦克尔·德雷顿(michaeldrayton,1563—1631),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诗人。 2谢里丹·拉法努(sheridanlefanu,1814—1873),英国小说家。 哈丽雅特·范内小姐,著名的侦探小说家,要在什鲁斯伯里学院里小住几个星期,并在牛津大学图书馆研究谢里丹·拉法努2的生平和作品。这件事在学院上下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哈丽雅特的理由很充分;她确实是在为研究拉法努从容不迫地收集资料,尽管牛津大学图书馆或许并不是最理想的资料来源,但她必须为她在学院的露面找个理由,并且,牛津大学十分愿意相信,他们的图书馆是这个学者世界的中心点。在学术刊物里,她也能找到足够的资料,来应付媒体善意的打听,为她的工作进程做一个体面的答复。事实上,她白天在汉弗莱公爵1的怀抱里打盹,以弥补她晚上用来窥视各个过道占用的睡眠时间。在牛津大学里,她肯定不是唯一觉得图书馆里的旧皮革和中央供暖会让人嗜睡的人。 与此同时,她也为利德盖特小姐贡献了不少时间,帮她把混乱的校稿理清头绪。她们重新写了序言,根据作者惊人的记忆力,又恢复了被毁掉的段落;用新的校稿纸代替了那些面目全非的页面;参考资料里,五十 九个错误和晦涩不清的地方被修正了;对埃克伯特姆先生的辩驳也被合并在文本里,辩驳也更丰满,更无懈可击。出版社的权威人士开始雄心勃勃地谈及这本书的出版日期了。 不知道是因为哈丽雅特的夜间巡逻,还是因为涉嫌圈子被大大缩小,或者因为别的原因,总之那位肇事者似乎感到了威胁,接下来的几天很少有事发生。其中讨厌的一件事是,教研室厕所的下水道被堵了。被堵的原因是,有人用根杆子,把什么东西的碎片坚实地塞进阴沟铁栅去了。下水道工人把堵塞的东西掏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一双编织手套。手套上有棕色油漆的污痕,但已经破碎不堪,无法辨认到底属于谁。另外一件事是,图书馆那对失踪的钥匙找到了,并引起不小的骚动。钥匙是在普克小姐的一卷幻灯片里面发现的。普克小姐把幻灯片丢在一间教室里,半个小时之后她要用它解释关于希腊巴昔农庙壁雕的一些评论。这两件恶作剧都没有带来任何发现。 1汉弗莱公爵(dukehumphrey)是牛津图书馆的最初捐赠人。 地狱一般的魔咒(2) 在哈丽雅特的面前,整个教研室都表现出那种谨慎小心、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尊敬。这种尊敬是出于学术传统赋予学者的一种使命。她们十分清楚,一旦官方宣布了一位调查人,那么这个人的调查一定不能受到任何干扰。她们不会强迫她听无辜的辩白,或者义愤的控诉。她们对待此事态度超然,几乎避而不提,尽量把研究室里的谈话控制在学院以及学术事宜上。根据礼节,她们也按次序邀请哈丽雅特去她们的房间享用雪莉酒或咖啡,很自制地不去评论他人。巴顿小姐也邀请过哈丽雅特,想让她评论一下《现代女性地位》,并向她咨询德国女人地位的情况。坦白地说,哈丽雅特并不赞同书里的许多观点,但这只是就事论事,并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业余侦探职权这一尴尬的问题被两人心照不宣地撇在了一边。希尔亚德小姐也是这样,把她对哈丽雅特的个人意见搁在一旁,耐着性子和哈丽雅特咨询一些历史上犯罪的技术问题。比如爱蒙德·贝瑞·高德弗里阁下的谋杀案,还有传闻中埃塞克斯伯爵夫人下毒陷害汤姆斯·奥弗泊里阁下的故事。当然,这样的铺垫很可能暗含着什么精明的计谋,但哈丽雅特更愿意把这些归因于得体的谨慎的本能。 她和德·范恩小姐有过很多次愉快的交谈。这位学者的个性吸引着她,又让她极为困惑。她觉得,比起任何其他的导师,德·范恩小姐献身于学术更像是一种结果,并不是 无忧无虑,自然平稳地走出来的;而是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召唤,这种召唤强烈到克制了其他可能的渴望以及方向。不知怎么的,她对德·范恩小姐过去的生活很好奇;但这并不好打探,而且她总会在突然间觉得,自己听到的闲言闲语够多了。她可以猜测出冲突背后的故事,但无法相信德·范恩小姐对她自己的受压抑毫无意识,也不相信德·范恩小姐对此束手无策。 哈丽雅特有意要和学生会的人建立友好的关系,所以她鼓起勇气,向学院文学社团的人作了一个关于“侦探小说以及侦探现实”的讲座。这是件很冒险的事。她讲解的是她自己成为嫌疑对象的那个案例,这样便自然没有含沙射影之嫌;在接下来的讨论里,也没有人不懂人情世故地乱说话。威尔福康姆谋杀案则是另外一回事。她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拒绝和学生谈这件事。 地狱一般的魔咒(3) 在纯粹的私人场合,剥夺她们合理的激动实在不是友善之举。但每隔两句话,就要提到一次彼得·温西,真让人烦心。也许她的阐述从干巴巴的学术角度来说,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偏差,但受到了学生们热烈的鼓掌致意。座谈结束的时候,高年级学生米尔班克斯小姐邀请她享用咖啡。 米尔班克斯小姐的房间在伊丽莎白女王楼,房间布置得很有格调。她是个身材高挑、举止优雅的姑娘,显然家境殷实,穿着打扮比大多数学生考究多了。并且,她在学术上的造诣也是游刃有余。她在从事一项分文不取的研究项目,并公开声明,她想做一个学者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在死的时候依然是一个可笑的庸人。除了咖啡以外,她那里还有马德里亚酒和鸡尾酒可供哈丽雅特选择。她非常有礼貌地说了声抱歉,因为学院设施简陋,她无法提供调酒用的冰块。哈丽雅特不喜欢在晚餐之后用鸡尾酒,而且,自从来牛津之后,她已经喝了太多次的马德里亚酒和雪莉酒,喝得厌烦。所以,她要了咖啡,在所有的咖啡杯和酒杯都满上后,她发出一阵轻笑。米尔班克斯小姐问是什么让她发笑,口吻很礼貌,一点也不唐突。 “只是,”哈丽雅特说,“我有天在《晨星报》上看到一篇文章,里面说,‘本科女流’——记者们喜欢用这个恶心的词——只会喝可可饮料。” “记者们,”米尔班克斯小姐很养尊处优地说,“总是比时代要晚三十年。福勒小姐,你在学院里看到过可可饮料吗?” “哦,看到过。”福勒小姐说。她是一个黑黑的、粗壮结实的三年级女生,穿着一 件很脏的毛衣。她先前解释过,没时间换衣服,是因为她在受一篇论文的折磨,一直忙到来参加哈丽雅特讲座的前一分钟,“是的,我在导师的房间里看到过。是偶然看到的。但我一直觉得这很幼稚。” “这是不是古典英雄时期的重现啊?”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哦,那些美好的时光啊1。” 1原文为法语,引自一首名为《世间的英雄》的诗。 “集体主义者才喝可可饮料呢。”那个三年级学生说。她很瘦,脸上有一股急切又轻蔑的神情,一点也不为她的毛衣而感到不好意思,似乎觉得这种事情不值得考虑。 “但是他们对别人的失败那么温柔,”米尔班克斯小姐说,“莱顿小姐已经改变过一次了,现在她又要改回去。这回要能持续的话,也不错。” 莱顿小姐蜷在火炉边的靠枕上,顽皮地抬起了她那张被灯芯点亮的瓜子脸。 地狱一般的魔咒(4) “我的确很喜欢告诉别人,我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我太热衷于干这种事了。特别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坦白我对费拉克斯曼这个女人的厌恶。” “烦人的费拉克斯曼。”一个黑人女孩简短地说。她的名字叫哈瑞德克,哈丽雅特最近刚刚了解到,她是个为人中庸的历史专业学生。“她让整个二年级都流言纷纷。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制造出来的影响。你要是问我,我得说卡特莫尔不是一般的有问题。天知道。我可不想牵扯到这桩鬼事里——学院里的烦人事已经够多了——但如果卡特莫尔因此而做了什么过激的事,那还是令人难堪的。米尔班克斯,作为一位高年级学长,你觉得你拿这件事有什么办法吗?” “我亲爱的,”米尔班克斯小姐抗议说,“谁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阻止费拉克斯曼去给别人的生活增加负担。即便我能,我也不会。你不会真的希望我倚老卖老,去给她施压吧?我要到处拽人参加学院座谈会,这已经够倒霉了。教研室的人根本不理解,我们就是缺乏积极性。” “在她们那个年代,”哈丽雅特说,“我想每个人对组织和会议都很有激情。” “我们有许多学生内部的座谈会,”莱顿小姐说,“会认真地讨论很多事,我们对混合党派的那些监督条例很愤慨。但我们对学院内部事务就没那么积极了。” “嗯,我想,”哈瑞德克小姐很直率地说,“我们的态度有时候过于顺其自然了。如果出了什么大娄子,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 “你是指费拉克斯曼夺人所爱呢,还是指学院里的闹剧?哦,范内小姐,我想你应该对学院里的谜案有所耳闻吧。” “我听到过一些,”哈丽雅特很谨慎地回答说,“好像很麻烦。” “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这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哈瑞德克小姐说,“我说我们应该私下自己做些调查。教研室的人看上去没什么进展。” “呵,不过上一次调查的结果并不怎么让人满意。”米尔班克斯说。 “你是说卡特莫尔?我不相信这是卡特莫尔干的。她可是正在风口浪尖上,太明显了,而且她也没有这个胆量。她能够让自己出尽洋相——事实上也是如此,但她不可能如此隐秘地干这种事。” “没有证据对卡特莫尔不利,”福勒小姐说,“除了那封写给费拉克斯曼的信。那封信很粗鲁无礼,指责她抢了卡特莫尔的未婚夫。就算卡特莫尔很有嫌疑,那她为什么要做其余的这些事呢?” “肯定的,”莱顿小姐像是和哈丽雅特探讨般地说,“最明显的嫌疑人通常都是无辜的。” 地狱一般的魔咒(5) 哈丽雅特笑了,然后米尔班克斯小姐说: “是的,但卡特莫尔几乎疯狂到能干任何事来吸引他人的注意,我觉得她已经疯狂到一定程度了。” “但我不相信这是卡特莫尔干的,”哈瑞德克小姐说,“她为什么要写信给我?” “你也收到了匿名信?” “是的,但信上只是说她希望我在学院里考试落败这种匿名粘贴信里常见的蠢话。我把它烧了,还跟卡特莫尔一起去吃了晚饭,提提精神。” “干得不错。”福勒小姐说。 “我也收到过一封,”莱顿小姐说,“美女——这是地狱为和我走同一条路的女人颁发的奖赏。所以,根据这个信上的建议,我用火炉把这封信烧去我未来的住址了。” “同样,”米尔班克斯小姐说,“这也很讨厌。我其实并不介意这些匿名信,倒是发愁那些破衣烂衫,还有墙上的涂写。如果外面哪个爱管闲事的人碰巧看到了,会搞得社会上沸沸扬扬,那就真的麻烦大了。我并不是多看重社会舆论,但我得承认多少有一点。我们不愿意看到学院采取措施,封锁大门。我也不愿意被人说我们住在一家疯人院里。” “太难为情了,”莱顿小姐表示同意,“尽管任何地方都会 有几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一年级学生里倒是有几个行为古怪的人,”福勒小姐说,“为什么学生们好像总是一届不如一届?” “一直是这样的。”哈丽雅特说。 “是啊,”哈瑞德克小姐说,“我想我们刚刚入学的时候,三年级学生也是这样看待我们的。但确实如此,在这帮新生入校之前,我们根本没有这些麻烦。” 哈丽雅特没有反驳,她不想把怀疑的焦点都放在教研室成员身上,或者不幸的卡特莫尔身上。大家应该都记得,卡特莫尔那天也在校友宴会上,正一边和她那份不被怜惜的爱情作斗争,一边应付初试。不过,哈丽雅特问了大家,除了卡特莫尔小姐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学生有任何嫌疑。 “没有,绝对没有,”米尔班克斯小姐回答说,“有一个叫哈德森的,当然了——她在从前的学校以爱开玩笑著称,但我个人觉得她是很本分的。我应该说,我们整个年级的人都很本分。卡特莫尔只能怪她自己。我的意思是,她是自找麻烦。” “怎么自找麻烦?”哈丽雅特问。 “很多方面,”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像是在暗示哈丽雅特,她对教研室的人太有信心了,“她喜欢破坏规矩——这其实也没关系,如果你自得其乐的话;但她又并不快乐。” “卡特莫尔现在行事有些不过脑子,”哈瑞德克小姐说,“她想证明给那个年轻人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法林顿——他 第 19 部分 不是沙滩上唯一的卵石。这也无可厚非,但她有些太招摇了,简直就是在纠缠那个叫帕弗瑞特的小伙子。” “那个皇后学院里长得还不错的乏味蛋?”福勒小姐说,“哈,那她马上又要倒霉了。因为费拉克斯曼就要把他撬走了。” 地狱一般的魔咒(6) “该死的费拉克斯曼!”哈瑞德克小姐说,“她能不能不要纠缠别人的男朋友?她已经强占了法林顿,我真觉得她应该把帕弗瑞特留给卡特莫尔。” “她不喜欢留给任何人任何东西。”莱顿小姐说。 “我希望,”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她还没有试图勾引你的杰弗里。” “我没给她任何机会,”莱顿小姐一边说,一边调皮地露齿一笑,“杰弗里很专一——是的,亲爱的,非常专一——但我也不会冒险。上一次,我和他在学生会里喝茶,费拉克斯曼就这样飘飘然然地进来了——实在对不起,她不知道有人在这里,她有本书丢在这里了。门上那块‘已被占用’的标签比天还大呢!我没有向她介绍杰弗里。” “他希望你介绍吗?”哈瑞德克小姐问。 “他问她是谁。我说她是坦普尔顿学院的学者,是世界学术界的重量级人物。这就打发他了。” “等你申请到第一学位之后,杰弗里要怎么办呢,我的宝贝?”哈瑞德克小姐又问。 “那,那会有点尴尬。可怜的人!我应该让他相信,我很累,很可怜。” 莱顿小姐这样做了,扮出虚弱可怜的样子,绝不像个有学问的学生。不管怎样,哈丽雅特从利德盖特小姐那里得知,莱顿小姐是英语学院最受宠爱的学生,是一个语言学上的天才。干巴巴的语言学都能被莱顿小姐研究得生动有趣,她绝对是匹学术界的黑马。哈丽雅特很尊敬她的智慧,所以也不希望她的个性导致她做任何不好的事。 这些就是三年级学生所有的意见了。哈丽雅特和二年级学生的第一次私下碰面则更为戏剧性。 上一个星期学院里太平静了,哈丽雅特给自己放了一个短假,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私人舞会。那个人结婚了,在牛津北部定居。回来时大约是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哈丽雅特把车停在院长的私人车库里,然后静悄悄地穿过那个把交通入口和学院分开的栅栏,穿过老四方院,向图德大楼方向走去。天气转好了,云层中透出一抹惨白的月光。在这月光下,哈丽雅特的眼睛扫过波列大楼附近的一角, 突然发现有一团奇怪的东西在东墙边弓着身,就在院长的私人后门通向圣克洛斯路的附近。就跟一首老歌里的歌词一样,“一个男人在男人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如果她向他大喊一声的话,他肯定会翻到墙外面,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有后门的钥匙——为了方便调查,她们信任地给了她所有的钥匙。她把黑色的大氅拉上来遮住脸,放轻脚步,从连接督学公馆和学者花园的草径那儿一路小跑,悄无声息地潜伏到圣克洛斯路的围墙底下。就在她出现的时候,第二个黑影从黑暗里钻出来,急促地说了一声:“唉!” 地狱一般的魔咒(7) 墙上的那个男人环视一周,惊呼道:“哦,天哪!”匆匆忙忙地翻下墙来。他的朋友逃跑得很快,但爬墙的那个仿佛摔伤了,行动迟缓。相反,哈丽雅特身手敏捷,倚仗着她对牛津整整九年的熟悉程度,开始追这个人,并在乔伊特路前几码的角落里赶上了他。他的同伙已经跑到前面了,朝后看了看,是留还是走犹豫不决。 “快跑,伙计!”被抓住的这个大喊;然后转身对着哈丽雅特,腼腆地笑着说:“好吧,被你追上了。我的脚踝受伤了。” “先生,你在我们的围墙那儿干什么?”哈丽雅特问。月光下,她看见一张单纯俊俏的脸,带着点孩子气的圆润,此时流露出一种胆怯与愉快混杂的感情。他是个很高大的年轻男子;但哈丽雅特紧紧地扣住了他,让他几乎动弹不得,除非用暴力反抗。当然,他没有显露出任何使用暴力的倾向。 “我们正有个学生宴会,”年轻人迅速回答说,“我和别人打了一个小赌,就是这样。要把我的帽子挂在什鲁斯伯里学院山毛榉树最高的树枝上。我刚才那个朋友可以作证。我好像是输了,是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哈丽雅特严肃地说,“如果你是从宴会上来,那你的帽子呢?你的袍子呢?还有,先生,你叫什么,哪个学院的?” “这个嘛,”那位年轻人冒失地说,“那你的袍子呢?你的名字又叫什么?” 当一个人离三十二岁的生日只有几个月的时候,这样的质问可以算得上是奉承了。哈丽雅特笑了。 “我亲爱的年轻人,你以为我是大学生?” “老师——女老师,天哪救救我吧!”年轻人大喊着,他的情绪看上去很稳定,并没因为酒精作用而忘乎所以。 “什么?”哈丽雅特说。 “我不相 信,”年轻人说,乘着暗淡的夜光,细细打量着她的脸,“不可能。太年轻,太迷人,太幽默了。” “实在太幽默了,幽默到不能放过你,小伙子。对于无理入侵这件事,我没有一丝幽默感。” “我说,”年轻人说,“我诚心诚意地觉得抱歉。我是无心的。实话说,我们也没做什么坏事。绝对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们刚才只打算赢了这场小赌,然后就悄悄地离开。这仅仅是个游戏而已。我说,你不是督学,也不是院长什么的。我见过她们。你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回?” 地狱一般的魔咒(8) “这都没错,”哈丽雅特说,“但我们不能允许外人进来。这不可以。你必须明白,这不可以。” “哦,我明白了,”年轻人说,“完全明白,绝对明白。我干的是件该死的蠢事。容易被人误解。”他拽起一条腿,揉着受伤的脚踝,“但当你看到这么一堵吸引人的墙——” “哈,是的,”哈丽雅特说,“那诱惑到底是什么?你能指给我看看吗?”她不顾他的抗议,坚决地把他带到后门那儿,“哦,我明白了,是的。这墙上有一两块砖凸出来了,正好可以给你当脚蹬。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呢?学者花园里正好有棵树挡着,不然财务主任肯定能看见的。年轻人,你是不是对这面墙很熟悉啊?” “我的确知道,”被抓住的家伙承认道,“但你要明白,我们没有——我们没有打算来找任何人,或者想做任何类似的事情。你知道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最好没有。”哈丽雅特说。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年轻人很着急地解释道,“完全没有旁人。我已经扭伤了脚踝,我们肯定会被学院惩罚的,那么,尊敬善良的女士——” 就在这时,有一声很响的呻吟从院墙周围传来。年轻人的脸立刻呈痛苦的惊恐状。 “那是什么声音?”哈丽雅特问。 “我真的不能说。”年轻人说。 又一声呻吟传来。哈丽雅特紧紧抓住这个学生的手臂,把他拉到后门附近。 “但是,”年轻人说,绝望无力地跟着她,“请你千万不要——千万不要那样想——” “我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哈丽雅特说。 她把后门的锁打开,拽着她的小战俘出来,又把后门锁上。墙根下,就在刚才这个年轻人骑着的墙头的下方,有 个人蜷成一团躺在地上,一副被病痛或什么折磨的痛苦样。 “这样,”年轻人终于扯掉了所有的伪装,“我真心地觉得很抱歉。我想我们的确有一点自私和轻率。我是说,我们没意识到。我的意思是,她身体状态好像不大好,但我们先前没发现。” “这姑娘喝醉了。”哈丽雅特很强硬地说。 在从前那些日子里,她见过太多年轻的诗人,也是这样受伤、受折磨,接着就干蠢事,然后就变成这副样子。 “嗯,我怕——是的,就是这样,”年轻人说,“罗杰斯把酒调得太烈了。但说实话,我们也没干什么坏事,我是说——” 地狱一般的魔咒(9) “唔!”哈丽雅特说,“别大声嚷嚷了,督学就住在那边。” “天哪!”年轻人又喊了一声,“嗯——你准备揭发我们吗?” “看情况,”哈丽雅特说,“你真的很走运。我并不是老师,我只是住在学院里。所以我没义务管你们。” “上帝保佑你!”年轻人快乐地欢呼着。 “别急着谢我。你得跟我老实说,这姑娘是谁?” 那个病号又发出了一声呻吟。 “哦,天哪!”这学生说。 “别担心,”哈丽雅特说,“她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她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这个受苦的家伙,“你继续做你的绅士,保持你的沉默吧。我知道她。她叫卡特莫尔。你叫什么?” “我叫帕弗瑞特,皇后学院的。” “哈!”哈丽雅特说。 “我们在朋友的房间里开了一个派对,”帕弗瑞特先生解释说,“不过,我们的本意是开个座谈会,但后来谈着谈着就变成派对了。本来也没什么错的。卡特莫尔小姐跟我们开玩笑,然后就过来了。一切都很规矩,很正常。只是我们那儿人太多了,然后就东灌西灌,喝了很多酒。后来我们就发现卡特莫尔小姐身体不支了,于是就把她扶起来,罗杰斯和我——” “哦,我明白了,”哈丽雅特说,“不是很光彩,是吧?” “不光彩,很可耻。”帕弗瑞特承认了。 “她有没有座谈会的邀请?或者晚归特许?” “我不知道,”帕弗瑞特先生说,心绪很乱,“恐怕——你看!这实在糟糕得很。她并不属于这个社团——” “什么社团?” “我们开座谈会的社团。我觉得她无故闯进来是跟我们开玩笑的。” “她就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去的?哦,那估计没人邀请她。” “这么说好像很糟糕。”帕弗瑞特先生说。 “她现在才糟糕呢,”哈丽雅特说,“你可能会被学院罚款或者禁止外出,但我们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这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世界,我们始终要记得这一点。” “我明白,”帕弗瑞特先生说,“我们刚才的确担心得要命。陪她过来的路上一直忐忑不安,”他的脸微微红了,“幸亏只有院墙这段路,唉!”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前额。 “不管怎样,”他继续说,“幸好你不是老师。” “话虽这么说,”哈丽雅特严肃地说,“但我是学院里的资深成员,我必须得对学院负责。我们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她转身,冷冷地看了一眼卡特莫尔小姐。这个不幸的人才是最倒霉的。 地狱一般的魔咒(10) “我清楚你们不欢迎这种事,”帕弗瑞特先生说,眼神惊慌错乱,“但我们能怎样呢?我们又不想去贿赂你们的看门人,”他坦诚地说,“的确有人试过这招。” “真的?”哈丽雅特说,“不可能,你不可能买得通佩吉特。那里还有别人是什鲁斯伯里学院的吗?” “有的——费拉克斯曼小姐和布莱克小姐。但她们是拿邀请函来的,并且在十一点左右离开了。所以,她们都没有麻烦。” “她们应该把卡特莫尔小姐带走。” “是啊。”帕弗瑞特先生说,他现在看上去更发愁了。哈丽雅特在想,费拉克斯曼小姐显然丝毫不在乎卡特莫尔小姐会惹祸上身。布莱克小姐的动机就不得而知了,但她可能只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哈丽雅特很恼火,卡特莫尔明明可以避免这些麻烦,却非要把自己卷进去,她真是既固执又不知好歹。她走到瘫软成一团的卡特莫尔小姐跟前,开始拖她的脚。卡特莫尔小姐很绝望地呻吟着。“现在得走了,”哈丽雅特说,“我不知道这个小傻瓜的房间在哪儿。你知道吗?” “唔,老实说,我知道,”帕弗瑞特先生回答说,“是不是很糟糕?但——你也知道,人有时候是会带别人去自己房间的,尽管有那样的规定。就在那边,穿过那个拱门。” 他的手胡乱地指了指新四方院的方向,天知道是哪儿。 “是住在天上吗?”哈丽雅特说,“大概是。恐怕你得帮我把她弄回去。她不能待在这儿,这里湿气太大。她体重不轻,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如果任何人看见我们,你得负责解释过去。你的脚踝怎么样了?” “好些了,谢谢你,”帕弗瑞特先生说,“我想我踉踉跄跄也勉强可以走吧。呃,你真是个好人。” “干你的活,”哈丽雅特严肃地说,“别浪费时间说些没用的。” 卡特莫尔小姐身材有些粗壮,体重绝不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而且,她已经完全瘫成一摊烂泥。哈丽雅特的高跟鞋很碍事,帕弗瑞特则受着脚踝的折磨。扶着醉酒的姑娘穿过一个个院子,整个过程真是狼狈不堪。而且在石头和沙砾上,他们的脚步声咯咯作响;瘫软的那个人还发出支支吾吾的胡言乱语。哈丽雅特每一秒钟都在担心,生怕突然听到哪扇窗户猛地被推开了;或者看到一个情绪激动的老师远远走过来,非要他们解释为什么帕弗瑞特先生这么一大早会出现在这里。当她最终找到对的宿舍楼大门,把无助的卡特莫尔小姐塞了进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做什么?”帕弗瑞特先生用一种嘶哑的耳语声询问道。 地狱一般的魔咒(11) “我得把你弄出去。我不知道哪个房间是她的,但我不能和你一起在学院四处晃荡。等一下。我们可以把她暂时藏在最近的洗手间里。就在拐角那边,很容易。” 乐于助人的帕弗瑞特乖乖照做了。 “那儿!”哈丽雅特说。她把卡特莫尔小姐仰面朝天放在洗手间的地板上。然后从锁眼里把钥匙拔出来,离开卫生间,小心地把门关好。“她现在得在这里待一会儿。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把你弄出去。我觉得应该还没有人看到我们。如果我们在出去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人,你就说我们刚才在赫曼丝夫人的舞会上,现在你正送我回家。明白了吗?这个借口不是很可信,因为这不是什么合情合理的事。但总比你 第 20 部分 说实话好。” “我真希望我刚才在赫曼丝夫人的舞会上,”帕弗瑞特先生感激地说,“每一支舞曲我都会跟你跳,连追加的曲目都不会放过。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范内。你最好不要太热情了。我愿意帮你,这并不能说明我就对你特殊对待。你和卡特莫尔小姐很熟吗?” “挺熟的,很自然就熟起来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她以前和我一位老校友订过婚--新学院的一个家伙--然后两个人又解除了婚约。这跟我毫无关系,你能想象得到,你认识一个人,然后认识一群和他有关的人。就是这样的。” “哦,我明白了。帕弗瑞特先生,我并不是故意想给你或者卡特莫尔小姐找麻烦--”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帕弗瑞特先生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别叫--但这种事情不能再继续了。你们不能再搞午夜派对,也不能再爬墙了。明白吗?和任何人都不行。这样不公平。如果我去找院长,告诉她这件事,你倒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卡特莫尔小姐恐怕很难留下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当浑球了。牛津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可干,什么不比半夜三更和女学生一起四处丢人好啊。” “我知道有很多事可干,但我觉得都是胡说八道,真的。”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干那些蠢事呢?” “为什么?”哈丽雅特说。他们就快要把教堂甩在身后了,哈丽雅特停下来,强调她说的话,“我告诉你为什么,帕弗瑞特先生。因为当有人请求你发发善心的时候,你的良心不允许你说不。字典里那些形容人傻的词汇给人带来的麻烦,比字典里所有其他的词汇加起来还多。让我来鼓励女生们打破规矩,喝到酩酊大醉,把自己搞得一团糟,还要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如果这就叫好心的话,那我宁愿不当好心人,我要做个有礼法的人。” “哦,我的意思是--”帕弗瑞特先生显然受了伤害。 地狱一般的魔咒(12) “我是认真的。”哈丽雅特说。 “我懂你的意思,”帕弗瑞特先生说,很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我会尽我的力量做到最好。你是这样的好心——我是说你一直都很讲礼法——”他咧嘴笑了,“我会尽量——我的天!有人来了。” 一连串拖鞋噼里啪啦的声音从礼堂和伊 丽莎白女王楼之间的过道里传来,迅速向这边靠近。 哈丽雅特灵机一动,退后一步,把教堂的门推开。 “进去。”她说。 帕弗瑞特先生匆匆溜到她的身后。哈丽雅特为他关上了门,静静地站在门前。脚步声越来越近,从走廊对面过来,突然停住了。夜行人轻轻说了一句: “嗨!” “怎么了?”哈丽雅特说。 “哦,小姐,是你啊!吓了我一跳。你看到什么了没有?” “看到什么?你是哪位呀?” “我是爱米丽,小姐。我住在新四方院,刚刚被吵醒。我很肯定我刚才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四方院那边。我朝外看了看,那男人就在那儿,清清楚楚地站在那儿,他和一位年轻女士一起朝这个方向走。所以我就穿着拖鞋跟出来了……” “该死!”哈丽雅特对自己说。不过,最好还是跟她讲一部分真话。 “没事,爱米丽。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跟我进来的,想看看月光下的新四方院。所以我们就一起转了转。” (很苍白的借口,但可能比推得一干二净要可信一些。) “哦,我明白了。实在对不起,但这里总是有这个那个的状况,搞得我的神经很紧张。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这真是不正常啊……” “的确是,”哈丽雅特说,不急不慢地踱步向新四方院的方向走去,那样这个仆人就不能跟进去了,“我没想到我们会打扰到其他人,真是疏忽了。我明天早上会跟院长解释的。你这样小心谨慎地出来查看是很好的。” “是啊,小姐,我当然不知道那是谁。院长是一个那么严格的人。有这些古怪事件的发生……” “是啊,绝对的。当然了。我为我的粗心大意感到万分抱歉。那位先生已经走了,所以你不会再被吵醒了。” 爱米丽看上去有些迟疑不定。她是那种话不说三遍不算数的人。她在楼梯口停下来了,又把所有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哈丽雅特很不耐烦地听着,想着帕弗瑞特先生肯定在教堂里憋死了。最后,她终于摆脱了这个仆人,又走了回去。 地狱一般的魔咒(13) 哈丽雅特想,真复杂,又很可笑,像滑稽剧似的。爱米丽以为她抓到了一个学生,我想我抓到了那个搞鬼的人。然后,她抓到了我,同时,我也抓到了她。年轻人帕弗瑞特躲在教 堂里。他认为我很好心,我在保护他和卡特莫尔。尽管我已经把帕弗瑞特藏好了,不过还是得承认他的确来过这儿。但是如果爱米丽就是那个搞恶作剧的人——也许她就是——那我不能让帕弗瑞特帮我抓她。这样的推理实在让人很伤脑筋。 她把教堂的门推开。门廊里是空的。 “该死的!”哈丽雅特也顾不得斯文了,“那个白痴走了。不过他有可能跑到里面去了。” 她从内门的缝隙里看进去,看到灰白橡木牧师座位前面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她突然被猛地惊了一下,她发现那儿有第二个黑影,以奇怪的姿势坐着,好像是坐在半空中。 “嗨!”哈丽雅特说,借着南边窗户里透来的微光,看到帕弗瑞特先生的白衬衫晃了过来,“是我,那是什么?” 她从手袋里掏出手电筒,很使劲地把手电筒打开。光线照出了一个阴森森的东西,挂在牧师座位上方的屋顶上。那个东西前前后后地微微晃动,一边晃一边慢悠悠地转着。哈丽雅特一个箭步冲上去。 “这些姑娘们的想法还真变态,是不是?”帕弗瑞特先生说。 哈丽雅特打量了一番,那是有人用礼袍裹着枕垫和一条裙子,又在上面加上了顶硕士方帽,然后用一根细绳拴住接头处吊了起来——这就是那位伟大的设计师给屋顶做的装饰了。 “还有把面包刀插在它的肚子上,”帕弗瑞特说,“要是我姑妈在的话,她肯定会说,让我快点死吧。你抓到那个女人了吗?” “没有。她在这儿吗?” “哦,绝对在,”帕弗瑞特先生说,“我刚才觉得应该躲得更隐蔽一些,所以就进来了,然后我看见了这个。于是我就四处查看一番,结果听到有人从另外一扇门溜了出去——就在那边。” 他指向大楼的北边。那儿有扇门通向祭器室。哈丽雅特赶紧看了看。门是开着的,尽管祭器室的门是关着的,但可以看出有人从里面开过了锁。她向外盯着,一切都很平静。 “这些讨厌的家伙,讨厌的恶作剧,”哈丽雅特走回来了,“没有,我没有遇到那个女人。她肯定是趁着我把爱米丽带回新四方院的当儿逃跑的。我真是走运啊!”她最后低声恨恨地抱怨道。这个捣鬼的家伙就这样在她眼皮底下逃跑了,还是因为爱米丽拖住了她,这实在太让人恼怒了。她又去看了一眼那个人偶,看见有张纸条被面包刀钉在上面。 地狱一 般的魔咒(14) “上面是名著上的引文,”帕弗瑞特先生确信地说,“好像有什么人对这里的老师们很不满。” “可笑幼稚的傻子!”哈丽雅特说,“这东西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啊。如果我们没有先发现这个,等祷告者都进来的时候,肯定要引起不小的轰动。我要做点调查。现在,你必须赶紧回家,然后好好反省一下。” 她把他带到后门那边,让他出去了。 “哦,帕弗瑞特先生。如果你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恶作剧的话,我会衷心感激你的。这件事不是很体面。我刚刚帮过你,你也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遵命,”帕弗瑞特先生回答说,“还有,这个——我明天可以去拜访你吗——现在已经算今天早上了,是不是?——帮你分析调查什么的?你知道的,只是出于礼节。你什么时候在呢?” “学院早上不接见访客,”哈丽雅特立刻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下午会干什么。但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去门卫那里问问看。” “哦,我可以吗?那简直好极了。我会来找——如果你不在的话我会留张纸条。你也应该过来坐坐,一起喝喝茶或者鸡尾酒什么的。我保证,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刚才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那很好。哦,对了——卡特莫尔小姐是什么时候到你朋友那儿的?” “哦,大概是九点半左右,我想。我也不是很确定。干吗?” “我只是想,她有没有在门卫的出入登记簿上签字。但我会查到的。晚安。” “晚安,”帕弗瑞特先生说,“实在感激不尽。” 哈丽雅特把后门锁上,又回到了四方院中。她感觉,尽管又出现了一件令人恼火的麻烦事,但她却有很大的收获。那个人偶几乎不可能在九点半之前就摆在那儿,所以,卡特莫尔小姐,尽管她荒唐愚蠢,但却由此给自己一份铁板钉钉的不在场证明。是她让哈丽雅特的调查有一点点进展,尽管只是很小的一步,但哈丽雅特还是觉得要感谢她,哈丽雅特现在可以把这个女孩从嫌疑名单里划掉了。 她马上想起,卡特莫尔小姐还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等着有人去帮她呢。如果她的意识苏醒过来,在卫生间里搞出什么声音,那场面就尴尬了。当她赶到新四方院,把卫生间门打开的时候,哈丽雅特发现这个小囚犯还处于酗酒者的昏睡阶段。她在过道里打探了一下,查出卡特莫尔的卧室在一楼。哈丽雅特把她 房间的门打开,就在她开门的时候,隔壁的门也开了,一个脑袋突然探出来。 “是你吗?卡特莫尔?”那个脑袋小声地说,“哦,对不起。”门砰的一下又关上了。 哈丽雅特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在图书馆开幕典礼当天,过来和卡特莫尔小姐说话的那个女孩。她走到她的门前,看到她的门上写着“c.i.布瑞格斯”,接着轻轻地敲门。那个脑袋又出来了。 “你是不是想看到卡特莫尔小姐进来?” “哦,”布瑞格斯小姐说,“我听到有人在她门口——哦!你是范内小姐吧,是不是?” “是的。你干吗不睡觉,要等卡特莫尔小姐回来呢?” 布瑞格斯小姐在她的睡衣外面穿了一件羊毛外套,看上去有些受惊。 “我有事情要做。我晚上总是睡得很晚。怎么了?” 哈丽雅特看着这个女孩。她个子不高,身体很健康,有一张淳朴、坚毅并且聪慧的脸。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可靠。 地狱一般的魔咒(15) “如果你是卡特莫尔小姐的朋友,”哈丽雅特说,“你最好上楼来帮帮我。她现在躺在洗手间里。我刚才发现有个男生在墙那边扶着她,她的身体状况不大好。” “哦,天哪!”布瑞格斯小姐说,“喝醉了?” “恐怕是的。” “她真是个傻子,”布瑞格斯小姐说,“我就知道哪天肯定会出娄子的。好的,我就来了。” 她们两个把卡特莫尔小姐拖上台阶,扔到她的床上。在一阵令人生畏的沉默里,她们把她的外套脱了,帮她盖好被子。 “我想,她睡一觉就好了,”哈丽雅特说,“哦,我想了解一点事,这不麻烦你吧。怎么样?” “到我的房间来吧,”布瑞格斯小姐说,“你想要热牛奶、热巧克力还是咖啡?” 哈丽雅特说要热牛奶。布瑞格斯把水壶放在对面配餐室的炉子上,然后又进来,开始拨弄壁炉里的火,最后在一块坐垫上坐下来。 “请告诉我,”布瑞格斯小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丽雅特把事情告诉了她,并隐去了那位先生的姓名。但布瑞格斯小姐立刻就把他的名字说了出来。 “那是雷杰·帕弗瑞特,肯定的,”她说,“可怜的家伙。他总是会惹上这种麻烦。如果有人抓到他的话,他该怎么办?” “那就难堪了,”哈丽雅特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想从这种情况里优雅脱身,那是需要点经验积累的。那姑娘真的很在乎他吗?” “不,”布瑞格斯小姐说,“并没有。她只是想找个人陪着。你知道的。她的婚约被毁了,受了很可怕的打击。她和莱昂·法林顿从小就是朋友,一直关系很好。在她来学校之前,一切都已经确定了。可是,法林顿被我们亲爱的费拉克斯曼小姐迷住了,然后就搞得一团糟。接着又出现了一系列新情况,事情越来越复杂,把卡特莫尔搞得心力交瘁。” “我明白,”哈丽雅特说。“那种绝望的感觉——我必须得有个男人——这种想法。” “是的。不管那个男人是谁。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输家的复杂心理。有的人就是要做蠢事,把自己搞得满身创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明白。我充分了解。这种事经常发生。有人永远都不是心魔的对手。她经常干这种事吗?” “是啊,”布瑞格斯小姐承认说,“多到我不能接受。我已经尽力让卡特莫尔小姐理智些,但我总不能时时说教。当她们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你跟她们说话就像跟月亮上的人喊话一样。尽管这对帕弗瑞特来说很糟糕,他真是个特别彬彬有礼、特别可靠的人。如果他能果断些的话,肯定不会插手的。但我还是觉得挺幸运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因为,如果卡特莫尔小姐不是找他的话,可能会找个什么可怕的吸血寄生虫。” 地狱一般的魔咒(16) “他们之间有可能吗?” “你是说,结婚?没有。我想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足以避免这个。而且——还有,范内小姐,这真的很羞耻。费拉克斯曼小姐就是不能放过任何人,她现在又想把帕弗瑞特也撬走,尽管她对他根本没兴趣。如果她能放过可怜的卡特莫尔,不要再干扰她,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可能就会顺水推舟,但她就是不肯。跟你说,我非常欣赏卡 第 21 部分 特莫尔。她为人很得体,她如果遇到合适的男人,就绝对没事。她根本就不属于牛津。她想要的是那种和一个男人厮守,为他付出的小日子,她想做个持家过日子的小妻子。但那个人得是个意志坚定、感情专一的男人,而且要有对她永久不变的深厚感情。这个人不可能是雷杰·帕弗瑞特,他只是一个意气用事的小傻子。” 布瑞格斯小姐拼命地拨弄炉火。 “那么,”哈丽雅特说,“总得处理一下这件事。我不想去找院长,但是——” “当然了,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布瑞格斯小姐说,“真是太走运了,是你撞到了这件事,而不是哪位老师。我早就知道会有事发生,可以说是在等着这一天。我一直都很担心。这种事情,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但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得站在卡特莫尔这边——不然的话,我会把她的全部信心都毁掉的,天知道那时她还会干出什么蠢事。” “我觉得你说?煤芏裕”哈丽雅特说,“但现在,也许我应孛和她谈几句,告诉她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桤果她不希睇我向院长告发的话,她应孛向我保訾以后一定会言行规矩。钜想,我应孛借这个机会,善意地敲打她一下。?br>“对,”布瑞格斯小姐表示同意,“你可以这样做。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我要感谢你,算是帮我解脱了吧。这实在太耗费精力了——而且的确影响我的学习。毕竟,学习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已经在准备下个学期的荣誉文学学士学位考试——这件事这么让人沮丧——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想卡特莫尔小姐一定很依赖你。” “是的,”布瑞格斯小姐说,“但倾听别人的麻烦事的确很耗费时间,我又不是特别擅长对付她的脾气。” “做别人的闺中蜜友是件很沉重、很吃力不讨好的事,”哈丽雅特说,“我不奇怪她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她要是能和你一样清醒、理智的话,倒是很奇怪的事。但我也认为,你应该把你肩上的担子放一放。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吗?” “的确。因为一件传闻,可怜的卡特莫尔失去了许多朋友。” “关于匿名信的那件事?” “哦,你听说过这个?那个当然不是卡特莫尔干的。这么说太可笑了。但费拉克斯曼小姐在学院里到处宣扬这个故事。一旦你沾染上这种罪名,就会被它夺走很多东西。” “的确是这样,布瑞格斯小姐,我们两个人最好都去睡个 觉。早餐之后,我会过来探望卡特莫尔小姐。不要太担心了。我敢说这件事将会是因祸得福。好了,我现在要走了。你能不能借我一把锋利的刀?” 布瑞格斯小姐有些诧异,但还是给了她一把很锋利的铅笔刀,然后道了声晚安。在哈丽雅特回图德大楼的半路,她把那个悬挂着的人偶割了下来,带走方便以后仔细检查。她感觉自己实在困得不行了。 她一定是筋疲力尽了,一躺到床上就酣然入睡。一夜没有梦到彼得·温西,一夜无梦。 一些旧的哀伤(1) 她看着他,眼睛湿润, 她的心脉狂跳,语无伦次。 一些旧的哀伤中划出了一道新的口: 似乎她在他年轻的脸上看到了 他父亲那优雅的面容。 ——埃德蒙德·斯宾塞1 1埃德蒙德·斯宾塞(edmundspenser,1552—1599),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 “现在的情况是,”普克小姐说,“我九点钟有一堂课。有人能借给我一件礼袍吗?” 几位老师正在教研室的餐厅里吃早饭。哈丽雅特进来得正好,听见了最后那句话,于是愤愤不平地大声问道: “普克小姐,你的礼袍丢了吗?” “普克小姐,我是很愿意借给你,”小巧的希尔佩克里小姐温和地说,“但恐怕我的那件不够长。” “这段时间,在教研室的衣帽间里放任何东西都不安全了,”普克小姐说,“晚餐的时候还在那里呢,我亲眼看见的。” “对不起,帮不了你,”希尔亚德小姐说,“我九点钟也要去讲课。” “你可以穿我的,”布洛斯小姐说,“不过你十点钟就得还给我。” “去问问德·范恩小姐或者巴顿小姐,”院长说,“她们没课。或者范内小姐的——她的袍子你穿应该合身。” “正是,”哈丽雅特愉快地说,“你是不是还要方礼帽呢?” “帽子也不见了,”普克小姐回答说,“我倒不需要戴着礼帽去讲课;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我的东西都哪儿去了。” “东西总是丢得很莫名其妙,”哈丽雅特一边说,一边自己摊鸡蛋,“人都是很粗心大意的。顺便问一句,谁有黑色双绉的便服礼裙?上面有许多红色和绿色的罂粟花,前面有交叉的褶皱,提 臀托很厚,喇叭裙、喇叭袖,三年前流行的款式。” 她在餐厅环视一周,这里已经被老师们占满了。“肖恩小姐——你对礼服裙很有品位。你能不能知道这是谁的?” “如果看到的话也许可以,”肖恩小姐说,“但光听你的描述,我想不起来。” “你找到一件这样的裙子?”财务主任问。 “是不是谜案的新情节?”巴顿小姐问。 “我可以肯定我的学生里没有人有那样的裙子,”肖恩小姐说,“她们喜欢拿她们的裙子给我看。我真的很喜欢裙子。” “我想不起来教研室谁有这样的裙子。”财务主任说。 “维格丽小姐是不是有一件黑色双绉的裙子?”古德温夫人说。 “是的,”肖恩小姐说,“但她已经走了。而且她的裙子是方领的,没有提臀托。我记得很清楚。” “范内小姐,你能告诉我们又出什么怪事了吗?”利德盖特小姐问道,“或者你觉得最好不要说出来?” “呵呵,”哈丽雅特说,“没什么不能告诉你们的。昨天晚上,当我从舞会回来的时候——呃——我四周转了转——” “哈!”院长说,“我就觉得我听到有人在我窗前来来回回地走,还小声说话。” “是的——那是爱米丽出来捉我。我想她肯定认为我就是那个肇事者。哦——我碰巧去了教堂。” 她把整个故事讲出来,但只字未提帕弗瑞特先生,只说那个捣乱的人显然是从祭器室的门逃走的。 一些旧的哀伤(2) “并且,”她总结说,“不管怎样,那礼袍和帽子是你的,普克小姐,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把它们拿走。面包刀大概是从餐厅拿的,或者从这里。那个枕垫——我不知道是从哪儿拿的。” “我想我猜得出来,”财务主任说,“特洛特曼小姐现在不在。而且她就住在波列楼的一层。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偷走她的枕垫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为什么特洛特曼小姐不在校内?”肖恩小姐问,“她没告诉过我。” “她父亲病了,”院长说,“她昨天下午匆匆忙忙走的。”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肖恩小姐说,“我的学生们有了麻烦总是会来找我。想一想连你的学生都不信任你,真是很让人沮丧。” “你当时出去喝茶了 。”财务主任严肃地说。 “我留了一张纸条在你的信箱里。”院长说。 “哦,”肖恩小姐说,“我没有看到。我对她的事一点都不知情。没有人提及这件事情,真古怪。” “都有哪些人知道呢?”哈丽雅特问。 一小段沉默,沉默中,每个人都在想肖恩小姐既没收到字条,又没听说特洛特曼小姐的消息,这真是奇怪,而且不太可能。 “我想,昨天晚上在晚餐的高桌上,有人提到了。”埃里森小姐说。 “我外出吃饭了,”肖恩小姐说,“我应该去看看那张纸条还在不在。” 哈丽雅特跟着她出去了;纸条的确在——一张折起来的纸装在信封里,信封没有封口。 “奇怪,”肖恩小姐说,“我之前没有看到。” “可能有什么人拿去看,然后又放回去了。”哈丽雅特说。 “是啊——这‘什么人’也包括我在内,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肖恩小姐。” 她们很没趣地返回了研究室。 “那个——呃——玩笑的作案时间在晚餐(普克小姐丢失袍子的时候)和十二点四十五分(我发现的时间)之间,”哈丽雅特说,“如果大家都交一份那个时间段细致的作息说明,尤其是在十一点十五分之后,就方便了。我想我能查出有没有学生午夜时分出入校园。任何人如果在那个时间回来,都应该能看到些什么。” “有个名单的,”院长说,“门卫应该能给你提供九点以后回学院的人的名单。” “那太好了。” “与此同时,”普克小姐说着推开她的餐盘,开始卷餐巾,“我们的日常职责也不能被忽视。我现在能拿我的礼袍吗?——或者,谁的礼袍。” 她和哈丽雅特一起去了图德大楼。哈丽雅特把礼袍还给她,并把那件双绉的裙子展示给她看。 “我以前真没见过这条裙子,”普克小姐说,“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条裙子的主人一定很瘦,中等身高。” “我们不能假设把人偶挂起来的那个人就是这条裙子的主人,”哈丽雅特说,“就和你礼袍的道理一样。” 一些旧的哀伤(3) “当然不能,”普克小姐说,“不。”她那双黑而敏锐的眼睛向哈丽雅特投来古怪的一瞥,“但这个主人也许 可以提供一些蛛丝马迹。我们是不是——对不起如果我有些越权了——是不是可以从衣服的牌子着手做些判断呢?” “这当然会有帮助了,”哈丽雅特说,“但商标已经被扯掉了。” “哦,”普克小姐说,“这样啊。我得去上课了,一有空就会给你提供一份我当天晚上的作息时间表。但我担心这不会有多大作用。晚餐后,我一直在房间里,十点半的时候就睡觉了。” 她拿起礼袍和帽子,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哈丽雅特看着她离开,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还和通常一样,上面的字是被贴上去的,上面是: 没有天才比这些更卑鄙,瘟疫也更无情,愤怒的神从幽暗的波涛中升起;它们像鸟儿,但面孔又像女人;污秽的流动的肚皮,弯曲的双爪,可怕的嘴唇,和饥饿的苍白。1 “哈耳皮埃2,”哈丽雅特大声地说,“哈耳皮埃。我们的思路应该调整一下了。恐怕不能再怀疑爱米丽或者别的仆人,她们怎么会用维吉尔式的六韵步诗来表达感情呢?” 她皱了皱眉头。事态看起来对教研室的人很不利。 哈丽雅特轻轻地敲了敲卡特莫尔小姐的门,对门上“头疼——请勿打扰”的大纸条视而不见。开门的是布瑞格斯小姐。她额头上满是愁纹,但在看清楚来访者之后,就立刻消散了。 “我刚才担心会是院长呢。”布瑞格斯小姐说。 “不至于,”哈丽雅特说,“我暂时还没走漏消息。病号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布瑞格斯小姐说。 “哈!‘尊敬的阁下喝醉又入睡了3。’我想,大概是这样。”她大步走到床前,注视着卡特莫尔小姐。卡特莫尔小姐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明亮的淡褐色的大眼睛,嵌在透着玫瑰粉色的圆润的脸上。蓬松的棕色头发从她的额头倾泻下来,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失落又受宠若惊的安哥拉兔。 1整段话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写的史诗《埃涅阿斯纪》。 2哈耳皮埃(harpies),希腊神话里的鹰身女妖,伊里斯的姐妹;有着女人的头和躯干以及鸟的尾巴、翅膀和爪子的可厌的、贪婪的魔怪。 3出自爱德华·斯宾塞一九一三年出版的书《蛋糕和麦酒》。 “很难受?”哈丽雅特同情地问。 “特别难受。”卡特莫尔小姐说。 “你自己掂量,”哈丽雅特说,“如果你非要像男人那样痛快喝酒,最起码也要做得像个绅士。你最好掂量一下自己的酒量有多少。” 卡特莫尔小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哈丽雅特禁不住笑了。“你不像是个老手啊。我去弄点东西帮你醒醒酒,然后我要跟你谈谈。” 她轻盈地出了门,差点在外屋的门口撞到了帕弗瑞特先生。 一些旧的哀伤(4) “你怎么在这儿?”哈丽雅特说,“我跟你说过,这里上午不许访客,会在四方院里制造杂声,同时也违反学校规定。” “我不是访客,”帕弗瑞特露齿一笑,“我过来参加希尔亚德小姐关于宪法发展的讲座。” “真有你的!” “然后看到你穿过四方院到这边来,我就像指南针一样,一下转到这个方向了。”帕弗瑞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说,“黑暗、真理和柔和就是北方1。这是个诗句,几乎是我唯一知道的诗句。幸好能引用得这么恰当。” “并不恰当。我可感觉不到什么柔和。” “哦……卡特莫尔小姐怎么样了?” “醉得很厉害。正如你所料。” “哦……对不起……没什么麻烦吧?” “没有。” “你真好!”帕弗瑞特先生说,“我也真是幸运。我有个朋友窗户虚掩,位置很好,那天晚上我翻进去的时候,没有惊动别人。所以——过来看看!我希望这儿有我能帮上忙的——” “你应该的。”哈丽雅特说。她从他的臂弯里面把听课笔记本抽出来,在上面写了起来。 1“黑暗、真理和柔和就是北方。”这是英国著名诗人阿弗瑞德·l.汤尼森的诗句。 “到药剂师那儿让他们配出这个,然后带回来。要是我自己去,问他们要治肝疼的方子,那我可就麻烦大了。” 帕弗瑞特先生一脸崇敬地看着她。 “你在哪儿学到这一招的?”他问。 “不是在牛津。我要说,我还从来没机会尝过这个方子呢,真希望它很难喝。哦,你最好能尽快搞到这个。” “我明白,明白,”帕弗瑞特先生愁闷地说,“你只是想尽快把我赶走。但我真的希望,你什么时候能过来坐坐,见见罗杰斯。他现在感到很是负疚。过来喝杯茶,或者别的什么。今天下午就过来吧,一定来啊 第 22 部分 。不然你就是讨厌我。” 哈丽雅特几乎要开口回绝了,但当她看了一眼帕弗瑞特先生的时候,心就软了。他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就像是一只幼年的大型犬——一种和外在不相称的纯良。 “好吧,”哈丽雅特说,“我会的。非常感谢你。” 帕弗瑞特先生简直欣喜若狂,一边嘟囔个不停,一边随着哈丽雅特小姐去大门那边。就在他准备迈出大门的时候,又把脚步缩了回来,给一位高个子、皮肤很黑、骑着自行车的学生让路。 “嗨,雷杰!”那年轻的女人喊着,“来找我吗?” “哦!早上好!”帕弗瑞特先生吃了一惊。接着,他又看到这个学生肩膀后面那张帅气的脸,他这时已定下了神,“你好,法林顿!” 一些旧的哀伤(5) “你好,帕弗瑞特!”法林顿先生回答说。哈丽雅特想,“拜伦式”这个词真是很适合这个人。他傲慢,有一头栗色的鬈发、迷人的棕色眼睛和闷闷不乐的嘴唇,看上去并不高兴见到帕弗瑞特先生,至少没有帕弗瑞特见到他那么高兴。 帕弗瑞特先生向哈丽雅特介绍了新学院的法林顿先生,又低声说当然她应该早就认识费拉克斯曼小姐。费拉克斯曼小姐冷漠地盯着哈丽雅特,并说她很喜欢那天晚上的侦探小说讲座。 “我们六点钟有个派对,”费拉克斯曼小姐对帕弗瑞特先生说,她把学者袍子脱下来,胡乱塞在自行车车筐里,“你来吗?在莱昂的房间,六点。我想我们那地方还够多添一个人,是吧,莱昂?” “大概吧,”法林顿先生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都会挤得一团糟。” “那再多挤一个也没问题,”费拉克斯曼小姐说,“别管莱昂,雷杰;他今天早上不大正常。” 帕弗瑞特先生好像是在想,是不是另外还有人也不大正常呢。他答复得比哈丽雅特想象得还绝: “对不起,我已经另有安排了。范内小姐会过来和我喝茶。” “我们可以另择时间。”哈丽雅特说。 “不用吧。”帕弗瑞特先生说。 “那你们用茶之后,能一起过来吗?”法林顿先生说,“就跟费拉克斯曼说的一样,永远都能再多添一个人。”他转向哈丽雅特,“我希望你能来,范内小姐。我们会感到很荣幸的。” “这——”哈丽雅特说。现在轮到费拉克斯曼小姐闷闷不 乐了。 “我说,”法林顿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那个范内小姐吗?那个小说家……就是你!那,你现在绝对要来了。我会成为新学院里最受人嫉妒的人。我们那儿都是侦探小说迷。” “你看怎么样?”哈丽雅特征询帕弗瑞特先生的意见。 这实在太明显了,费拉克斯曼小姐不想哈丽雅特去,法林顿先生不想帕弗瑞特先生去,帕弗瑞特先生根本就不想去,那她呢?她明显在享受小说家独有的那种旁观滑稽闹剧的邪恶的快感。既然任何一方都不可能不失斯文地解决这一尴尬处境,哈丽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最终接受了邀请。帕弗瑞特先生跨出大门,和法林顿先生站在一起;费拉克斯曼小姐也必须穿过四方院,所以无法甩掉哈丽雅特。 一些旧的哀伤(6) “我不知道你原来认识雷杰·帕弗瑞特。”费拉克斯曼小姐说。 “是啊,我们见过面,”哈丽雅特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把卡特莫尔小姐带回来?你不可能没注意到,她醉得不省人事。” 费拉克斯曼小姐看上去很惊讶。 “这跟我又没关系,”她说,“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但你有没有试图阻止一下呢?你应该阻止吧,是不是?” “我又不是沃莱特·卡特莫尔小姐的监护人。” “不管怎样,”哈丽雅特说,“你会乐意知道,这件蠢事也有好的一面。关于那些匿名信和其他破坏,卡特莫尔小姐已经完全洗脱了嫌疑。所以,你昨晚那样对待她真是做对了,你觉得呢?” “我来告诉你,”费拉克斯曼小姐说,“我一丝一毫都不关心这个。” “你不关心,但最开始是你造的谣;现在你清楚了,也随你去不去辟这个谣。我想,为了公平起见,你应该把真相告诉法林顿先生。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会的。” “你好像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啊,范内小姐。” “你的私事好像人人都很感兴趣,”哈丽雅特很不客气地说,“我并不怪你最开始的误会,但现在都清楚了——我明白地告诉你吧——我相信你也很明白,卡特莫尔小姐被当成了替罪羊,然后发生的事情对她很不公平。你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做。你明白你该做什么吗?” 费拉克斯曼小姐既烦躁又困惑,她显然不太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对付哈丽雅特的话,于是很勉强地说: “如果这不是她干的,我当然很高兴了。很好啊。我会告诉莱昂的。” “非常感谢你。”哈丽雅特说。 帕弗瑞特一定是快跑着往返的,因为那个药来得比想象得还要快,他还带来了一大捧玫瑰花。药物立竿见影,不仅使得卡特莫尔小姐出现在就餐礼堂里,并让她能吃得下午餐。哈丽雅特跟着她一起离开礼堂,陪她回到了她的房间里。 “你呀,”哈丽雅特说,“你是个年少无知的笨蛋,是不是?” 卡特莫尔小姐沮丧地点点头。 “你想干什么呢?”哈丽雅特说,“你是不是计划要把记录表里所有的罪名都犯一遍,觉得这很好玩是吗?你就餐之后去一个男人房间参加讨论会,但其实并没有收到邀请。你也没必要收到邀请,因为你就那样唐突地闯进去了。这是一件民事犯罪,同时也是对规章制度的藐视。你九点之后离开学院,但没有在登记簿上登你的名字。这应该罚你两次款。你在十一点十五之后回学院,又没有晚归特许——这应该是五先令。实际上,你是十二点之后回来的,就算你有晚归特许,这也是十个先令。你还爬了墙,这项违规应该对你施禁门令;最后,你烂醉如泥,这应该把你扫地出门。顺便说一声,那是另一种社会犯罪。你应该蹲监狱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自己免受惩罚吗?抽根烟吧。” 一些旧的哀伤(7) “谢谢你。”卡特莫尔小姐被吓得全身无力。 “如果没有,”哈丽雅特说,“这件愚笨的小插曲说明了你不是那个学院里肇事的神经病,我肯定会去跟院长汇报的。但现在看来,这个小插曲还是很有帮助的,所以我应该感激才对。” 卡特莫尔小姐抬头看着她。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发生吗?” “是的。” “哦——”卡特莫尔小姐说着泪珠滚了下来。 哈丽雅特静静地看了她几分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大手绢,轻轻地递给了她。 “把这些全都忘了吧,”等这个受害人的呜咽声缓和一些时,哈丽雅特说道,“但也不要再干那些蠢事了。牛津不是让你来干这些的。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去追求年轻小伙子——天知道,他们满世界都是。但浪费人一生中最宝贵、最特殊的三年,就太愚昧了。而且,这对学院、对其他牛津的女性来说也很不公平。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当个傻女人——我也傻过,大 多数人都傻过——但看在上帝的分上,换个别的地方去犯傻,不要连累其他人。” 卡特莫尔小姐很没条理地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她讨厌大学,特别是厌恶牛津,而且觉得对这两个机构都没有任何责任感。 “那么为什么,”哈丽雅特说,“为什么你在这儿?” “我不想到这儿来,从来都不愿意。只是我的父母太渴望了。我的母亲致力于为女性争取权利——你知道的——争取职业,还有别的东西。父亲在一所小型郡立大学里做讲师。他们为我做出了很多牺牲。” 哈丽雅特想,卡特莫尔小姐肯定就是受困于父母的牺牲品。 “开始我也不那么介意来这里,”卡特莫尔小姐继续说,“因为当时我订婚了,他也过来,所以我觉得一定会很好玩,学校的那一套笨东西不会成什么问题。但我现在和他不再有婚约,那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为这些死去的历史而烦恼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折腾着送你来牛津,既然你不想来,而且又订婚了。” “哦!他们说订不订婚没有任何差别。每个女人都应该接受大学教育,即使她已经结婚了。现在,他们说幸好我没丢掉我的学院计划,他们当然会这么说。我就不能让他们明白,我讨厌大学!他们不明白,在一个人人都在周围讨论教育的环境下长大,已经足够让人厌烦了。读书让我受够了。” 一些旧的哀伤(8) 哈丽雅特一点也不惊讶。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假设你婚约的麻烦事没发生的话。” “我想,”卡特莫尔小姐很得体地擦了擦鼻子,然后点上另外一根烟,“我应该喜欢做个厨娘,或者做个医院的护士,但我想我应该更擅长烹饪。但你知道,这正好是我母亲毕生努力要扭转的观念,她痛恨别人认为女性的世界应该仅仅局限于这两件事。” “做个好的厨师能赚不少钱呢。”哈丽雅特说。 “是的——但这不是个有教养的职业啊。而且,牛津又没有烹饪学院。必须得是牛津,你明白的,或者是剑桥,因为在这些地方才有机会认识体面的朋友。但我在这里却没有交到任何朋友,她们都恨我。现在,也许她们不会那么恨了,这该死的匿名信事件——” “会好起来的,”哈丽雅特害怕她的愤怒会爆发出来,于是仓促地说,“布瑞格斯小姐呢?她看起来人很好。” “她实在太好了,但我总是欠她的人情。这种感觉很压抑,让我不安。” “实在太对了,”哈丽雅特说,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针见血,“我知道,感恩是种很要命的感觉。” “而且现在,”卡特莫尔小姐坦率地让人几乎无法接受,“我又必须对你感恩戴德了。” “你不需要。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顺便帮了你。但我要告诉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做什么。我会停止感情用事,因为这只会让你欠更多的人情。我会停止对男学生们的追求,因为这会烦扰他们,也影响他们的学业。我会好好对付历史这门学科,顺利毕业。然后,我会回去,跟父母说:‘我已经完成了你们的心愿,现在我想去做个厨师。’从此全力以赴。” “你会吗?” “我希望你在所有这些事后,能真诚对待自己,像袋鼠老人1一样。厨师很好。但你既然已经开始在这儿学历史,就最好多放点心思在上面。你知道,这对你没有害处。如果你学会了怎么对付一门学科——任何一门学科——你就学会了对付所有学科的方法。” “好吧,”卡特莫尔小姐用很不确定的口吻说,“我试试。” 哈丽雅特满腹怒气地离开了,马上去找院长。 “为什么把这些人塞到学院来?不仅把她们搞得很可怜,而且还占了那些渴望进牛津学习的人的位子。我们没有足够的教室去容纳那些不想也绝不会成为学者的女人。对于男子学院来说,这没关系。他们可以有那些一天到晚蹦来跳去傻乐的学生,来学校里学习怎么玩游戏,然后他们就可以去预备学校里蹦来跳去、玩游戏了。但我们这个小浑蛋根本就不开心。她郁闷得要命。” 1出自英国小说家吉卜林的故事《唱袋鼠老人的歌》。 一些旧的哀伤(9) “我知道,”院长不耐烦地说,“但女老师和父母们就是一群糊涂虫。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我们不能把每个小错都连根除掉。你看,就在我们这么忙的时候,我的秘书被叫走了,因为她那个麻烦的小儿子在那个要命的学校里得了水痘。哦,我的天哪!我不应该这样讲,他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而且孩子总是最重要的。但这实在要把我逼疯了。” “我这就走,”哈丽雅特说,“很遗憾,你要工作整整一下午了。我也很抱歉打搅到你。但我还有件事也许应该告诉你,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卡特莫尔小姐有不在场的证明。” “是吗?很好!有进展了。不过我想,这意味着我们这群人身上的嫌疑更大了,但事实就是事实。范内小姐,昨天晚上四方院里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你领来的那位年轻人究竟是谁?我今天早上没有在研究室里问,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希望我那么做。” “我的确不希望。”哈丽雅特说。 “你现在也不想?” “就像福尔摩斯说过的:‘我想我们在那个情况下,应该要一枚特赦令。’” 院长很知趣地向她眨了眨眼睛。 “好吧,我相信你。” “但我还想提个建议,学者花园那边的墙上有一圈脚蹬。” “哈!”院长说,“我真不想知道这些事。很多事越想越觉得可恨。他们就是想把自己搞成英雄。每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是他们爬墙爬得最多的时候。他们还打赌呢。我得在学期结束之前修补好它们。这些小布谷鸟真是麻烦。同样,这是不准许的。” “我希望,在这个特殊时期,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很好,我会和财务主任说的——关于那些脚蹬的事。” 哈丽雅特换了件长袍,仔细地思索这件荒诞可笑的事——她被邀请参加的那个派对。显然,帕弗瑞特先生是利用她做幌子去对付费拉克斯曼小姐,然后法林顿先生又利用她为幌子来对付帕弗瑞特先生,而费拉克斯曼小姐这位名义上的女主人,根本就不想让她去。这可真是遗憾啊,她没有试着抓一抓法林顿先生。要不然的话,这就是个完整清晰的猫抓尾巴圈圈。但她不够年少,或者说不够年老,没觉得那个拜伦式的法林顿有任何魅力;也许做一个起缓冲作用的旁观者角色,更为有趣吧。不过,她的确很愤恨费拉克斯曼小姐在卡特莫尔事件中的言行。于是,在出门应付下午的第一个任务之前,她穿上了一件很讲究的外套和裙子,还戴上了一顶极为雅致的帽子。 一些旧的哀 第 23 部分 伤(10) 找帕弗瑞特先生的楼梯并不费劲,或者干脆可以说,找帕弗瑞特先生一点都不困难。她上了那道阴暗陈旧的楼梯,经过了一扇扇门。那扇茅屋式的门上面写着史密斯先生,那扇橡木门上面写着巴纳尔吉先生,那扇敞开的门是霍格斯先生的,他和他朋友们的派对很吵。她突然意识到上面一层有人在争执,接着,帕弗瑞特先生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站在房间门口,和一个背朝着楼梯的男人争吵。 “你应该去见鬼。”帕弗瑞特先生说。 “很好啊,先生,”那个背影说,“但我要去找那个年轻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去告诉她,我看见了你推着她翻墙——” “滚蛋!”帕弗瑞特先生大吼着,“你给我闭嘴!” 就在这个时候,哈丽雅特抬脚上了楼梯,和帕弗瑞特先生的眼神相遇了。 “哦!”帕弗瑞特先生吃了一惊,然后,跟那个男人说,“让开,我现在很忙。你最好再来一趟。” “你很讨女人喜欢嘛,是不是啊,先生?”那个男人很不友好地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转过身。然后,她大为惊讶地认出了这张熟悉的脸。 “杰克斯,我亲爱的,”她说,“在这儿见到你真高兴。” “你认识这个家伙?”帕弗瑞特先生说。 “我当然认识了,”哈丽雅特说,“他以前是什鲁斯伯里学院的一个门卫,因为偷盗被解雇了。希望你现在一切都好,杰克斯,你妻子怎么样?” “都很好,”杰克斯很郁闷地说,“我会再来的。” 他准备抽身溜到楼下去,但哈丽雅特用她的雨伞拦住了他的去路,时机那么恰到好处。 “嗨!”帕弗瑞特先生说,“有话你现在就讲吧。回来再聊一会儿,好吧?”他的手臂很有力,猛地一拉,就把老大不情愿的杰克斯拽回了门槛里面。 哈丽雅特跟着他们进了门,橡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你不能再跟我翻那些旧账,”杰克斯不屑一顾地说,“那都已经过去了,那跟我现在提到的这件小事毫无关系。” “什么事?”哈丽雅特问。 “这个让人作呕的东西,”帕弗瑞特先生说,“他厚着脸皮过来跟我说,如果我不贿赂他的话,他就要去四处宣扬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 “勒索呀,”哈丽雅特饶有兴致地说,“这可是 个很严重的罪名。” “我没有提到钱的事,”杰克斯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只是告诉这位先生,我看见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并让我感到很不安。他说我应该去见鬼,所以我说,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去找那位女士。你要知道,看到这种事让我的良心很是不安。” 一些旧的哀伤(11) “很好,”哈丽雅特说,“我就在这儿,你说吧。” 杰克斯先生死死地盯着她。 “那就是我,”哈丽雅特说,“昨天晚上我忘记了我的钥匙,所以被你看到帕弗瑞特先生帮我翻什鲁斯伯里的院墙。不过,你在那儿干吗?心怀不轨地闲逛吗?那么你大概看到我再度出现感谢帕弗瑞特先生了,而且我邀请他进来看看月光下的学院楼。如果你在那儿等候的时间够长,你还应该看到我送他出门。这怎么了?” “讲得很顺嘛,但我不相信。”杰克斯的思维开始不连贯了。 “随便你,”哈丽雅特说,“如果一个学院的资深成员就是不从正门进校园的话,我不知道谁能干涉。反正你肯定是没这个权力。” “我根本就不相信。”杰克斯说。 “那我就没办法了,”哈丽雅特说,“院长看见了帕弗瑞特先生和我,所以她会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帕弗瑞特先生,为什么你没一次性告诉这个家伙完整的故事,让这个家伙的良心放松一下?不过,杰克斯,我刚刚告诉过院长,让她把墙封好。那墙对我们倒是很方便,但的确不便于防夜贼和其他讨厌的家伙。所以,你再想去那儿闲逛的话,恐怕就不太好了。最近,有人在房间里丢失了一两样东西,”她又加了一句,倒也是实话,“所以,我们最好也严加监管一下那条路。” “这跟我没关系,”杰克斯说,“你可别诬赖我。如果事实跟你说的一样,那我绝对不想让你这位女士有任何麻烦。” “我希望你能记清楚,”帕弗瑞特先生说,“要不,你希望我来帮你长点记性?” “别威胁我!”杰克斯退到门边,喊道,“别威胁我,别找我的麻烦。” “如果你这张脏脸再出现在我面前,”帕弗瑞特先生一边说,一边把门打开,“我会把你从这里一脚踢到四方院里。明白了吗?现在滚吧!” 他一只手拉开橡木门,另一只手猛地把杰克斯推出去。然后他们听到撞击声和诅咒声,宣告身手敏捷的杰克斯已经到楼梯口了。 “哇!”帕弗瑞特先生回来以后嚷嚷着,“哎呀!天哪!简直太精彩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其实很容易编得出来。我想他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我真不觉得他会知道卡特莫尔小姐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一些旧的哀伤(12) “一定是我出来的时候,他跟踪我回来的。但我没有从这扇窗户进来——显然——那他是怎样——哦!知道了,当我敲布朗窗户的时候,我记得他探出头说了一声:‘是你吗,帕弗瑞特?’这家伙真是粗心啊。我要跟他谈谈……我说,你看起来真像是所有人的守护天使,是不是?太奇妙了,你能如此镇定自若地运用你的智慧。” 他用那双幼犬似的眼睛注视着她。哈丽雅特笑了,这时,罗杰斯先生端着茶进来了。 罗杰斯先生在读三年级——很高,很黑,活泼开朗,而且对那晚的事很是惭愧。 “捣乱、破坏规章制度,这都糟透了,”罗杰斯先生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别人说这很好玩,所以我们就相信了。为什么要相信?我找不出理由。一个人应该更客观地看待这些事。看看它本身是不是好的。如果不是,那我们就不应该做。哦,帕弗瑞特,你扒卡尔佩珀1裤子这事受到惩罚了吗?” “我等着呢。”帕弗瑞特先生说。 “的确,卡尔佩珀是个疣子,是个猥琐的东西。但他被扒掉裤子就看上去好些吗?不,苏格拉底们,不会的。他会看起来更糟糕。如果谁的裤子要被扒掉,谁的腿就会裸露出来——比如,帕弗瑞特,你的。” “你试试。”帕弗瑞特先生说。 “不管怎样,”罗杰斯先生继续说,“扒裤子是没有意义的,也很庸俗。我可不鼓励用那些现代的方法,去揭露毫无美感的腿。我不愿卷入这种事。我只愿意做个改过自新的好人。从现在开始,除了事情本身的价值外,我什么都不会考虑,不会因为大众观念的压力而动摇自己的判断。” 1卡尔佩珀(culpepper),公立学校的俚语,指受害者。 他承认了他干了错事,又表示了改正的决心,后来罗杰斯先生把谈论引到一般性的话题上。然后,大概五点左右,他离开了,一边充满歉意地嘀咕关于他的导师和功课的事——这当然是完全没必要的。这时,帕弗瑞特先生突然变得局促起来,正如一个年轻男子和比自己年长的女子单独相处时通常的表现那样,而且他还 跟哈丽雅特讲述了一大通他对生命意义的看法。哈丽雅特动用了自己最大的怜悯心,耐心地听着;但当三个年轻人闯进来向帕弗瑞特先生借啤酒的时候,她还是微微地觉得自己解放了。那些人留了下来,在帕弗瑞特先生脑袋边上争论科米萨耶夫斯基1。帕弗瑞特先生仿佛有些不高兴,最终他宣布,是时候出发去新学院参加法林顿的派对了,借此从他们那儿夺回自己的清净。他的朋友有些遗憾地放他走了。就在哈丽雅特和她的陪同人员出门的时候,他们拖了把扶手椅来,继续争论。 一些旧的哀伤(13) 1科米萨耶夫斯基(komisarjevsky,1882—1954),俄罗斯戏剧导演。 “马斯顿是个很有才的家伙,”帕弗瑞特先生友善地说,“在牛津戏剧社团里可是鼎鼎有名的,而且假期都会去德国。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逼着自己这样钻研戏剧。我喜欢好的戏剧,但我搞不懂那些什么风格处理,什么平面视觉效果。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 “半点也不懂,”哈丽雅特乐呵呵地说,“我敢说他们也不懂。总之,我知道我不喜欢那种所有的演员都在台阶上翻来滚去的戏;或者灯光搞得很艺术化,让你什么也看不见的那种;或者让你一直困惑,舞台中间那个巨大的旋转物到底派什么用场的那种。这些东西让我分心。我情愿去霍尔本皇家剧院,找点通俗易懂的乐子。” “你会吗?”帕弗瑞特先生说,似乎难以置信,“你应该不会答应我,假期的时候跟我一起去城里看一场演出吧,会吗?” 哈丽雅特很含糊地应承了下来,这让帕弗瑞特先生开心不已。接着,他们就出现在法林顿的起居室了,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在一群大学生里,喝口雪莉酒、吃块饼干都很艰难,因为肘关节动弹不得。 实在太拥挤了,哈丽雅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费拉克斯曼小姐。不过,法林顿先生倒是挤了过来,并带来一群乐意讨论侦探小说的男女学生。尽管他们很少读其他书,但似乎读过不少这类的文学作品。哈丽雅特想,要是有家侦探小说学校,那应该很有希望招一大批学生。她觉得,从她这一代开始,心理分析的热潮已经渐退了;直觉告诉她,对具象和行动的渴望渐渐占据了上风。战前的严肃拘泥和战后的精疲力竭都已经过去,如今的时代在明确地召唤一种充满活力的东西,尽管这定义因人而异。侦探故事毫无疑问是可以被接受的,因为这里面的有些事已经被确定了,作者事先就可以轻松 自如地决定很多疑惑。所有这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们,他们似乎正准备自寻烦恼地锄一块石头地,这让她对他们感到相当抱歉。 有些事已经被确定了。是的,绝对。第二天早上,哈丽雅特回想了一下整个形势,感觉极度不满。她非常不喜欢杰克斯的这桩事。她想,他几乎不可能和那些匿名信有关:他怎么可能从《埃涅阿斯纪》跑到走廊里呢?但他是一个满腹仇恨的人,一个不怀好意的人,还是一个贼;如果他有天黑之后在院墙周围晃荡的习惯的话,这绝不是件好事。 一些旧的哀伤(14) 哈丽雅特一个人在教研室里,其他人都去工作了。教研室的仆人进来,拿来一堆清洁过的烟灰缸。哈丽雅特突然想起,这个仆人的孩子就寄居在杰克斯家中。 “安妮,”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杰克斯天黑之后跑来牛津干什么?” 那女人吃了一惊:“是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我发现他昨天晚上在圣克洛斯路附近闲逛,从那里他能很轻易翻墙进来。他现在老不老实?你知道吗?” “我没法说,但我的确怀疑。我很喜欢杰克斯夫人,不愿意给她添麻烦。但我从来都不相信杰克斯。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把小女儿们送到别的地方去。他也许对她们影响不好。您认为呢,夫人?” “我的确也这么想。” “我绝对不想为难一个体面的已婚女人,”安妮一边继续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一个烟灰缸放下,“但她自然不能甩掉自己的丈夫。不管怎样,自己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 “当然了,”哈丽雅特很漫不经心地说,“哦,是的,你应该为她们另找个地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杰克斯或者他的妻子提到过任何事情——呃,比如他在学院里偷东西,或者对老师们心怀怨恨。” “我和杰克斯没有什么话可说,就算杰克斯夫人知道什么,她也不会告诉我。她如果告诉我就怪了。那是她的丈夫,她必须维护他。我很能理解。但如果杰克斯行为不轨,我能从我的孩子们那里问出点名堂。我很感激你跟我说这个,夫人。我星期三应该会去那儿,那天下午我休息。我会借此机会打探打探。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有话跟杰克斯说吗,夫人?” “我和他谈过了,而且告诉他如果他再在这附近溜达的话,我就要把他交给警察处理了。” “很高兴听到这个,夫人。他那样跑过来实在 很不像话。如果我知道的话,肯定晚上睡不好觉。一定不能再放任他。” “是的,应该这样。哦,安妮,你有没有在学院里见过任何人穿这样一条裙子?” 哈丽雅特从她旁边的椅子上拿起那条黑色双绉的裙子。安妮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没有,夫人,我印象中没有。但也许在这里工作时间更长的女仆会知道。格特鲁德就在饭厅,您愿意问她一下吗?” 不过,格特鲁德也没能帮上忙。哈丽雅特请她们把衣服带回去,让别人鉴定一下。但一番周折后,还是没结果。在学生中间进行的咨询也没任何发现。这条裙子又被带了回来,依然身份不明。又是一个困惑。哈丽雅特的结论是,这实际上应该是那个浑蛋的衣物;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条裙子被带入学校以后,一定被藏起来了,直到那个闹剧发生的一刻才出现在教堂里。因为如果有人在学院里穿过这条裙子,不可能谁也认不出来。 一些旧的哀伤(15) 教研室的成员们乖乖交上了她们当晚的时间表,但没有一份是无懈可击的。这很正常,如果反过来倒是件奇怪的事。只有哈丽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才知道这份时间表里最关键的是哪段时间;许多人都说她们在午夜左右都进被窝了,所有的人都说——或者都宣称——在十二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安守本分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或床上。门卫的登记簿和晚归特许也检查过了,所有午夜时分有可能在四方院出现的学生都被询问过了,依然没有任何人看到任何可疑的行为,看到有人带着袍子、枕垫或者面包刀。在这种地方,犯 第 24 部分 罪太容易了。学院太大,太开阔。即便有人看到谁抱着枕垫穿过四方院,甚至哪怕是整套床上用品和床垫,也不会多想什么。一股冷飕飕的新鲜空气把睡意勾走了,那应该是个很自然的结论。 哈丽雅特被激怒了,她去牛津大学图书馆那边,要把自己埋进对拉法努的研究里。在那里,至少她知道自己要研究什么。 她觉得自己需要镇定一下,于是下午时分,她去了克里斯特教堂听礼拜,顺便购置了点东西,其中有一袋甜饼,是为几个学生们准备的,她邀请她们晚上去她的房间参加派对。直到胳膊上挂满袋子的时候,她才猛地想起教堂这一回事。她匆匆忙忙地小跑着,幸好那些袋子都不重。她躲躲让让地穿过了几条马路交叉口,憎恶地抱怨这现代化的车水马龙,以及那个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灯把交通搞得更加复杂。最后她加入?思父霾叫姓叩男辛校他们也是往圣阿尔代那边走的,穿过沃西那个还没装饰完的大四方广场,跟她一样置身于虔诚的事业中?br>教堂里很安静,让人心情安宁。教堂中殿的人都走空了后,她在座位上多逗留了一会儿,直到管理员把所有的募捐都整理完。然后,她慢悠悠地出来了,左转走在基石上,情不自禁地又一次赞赏这阶梯和大厅。这时,一个穿灰色礼服的瘦子从那扇黑洞洞的门里嗖的钻出来,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到了她,几乎将她撞倒,她的那些袋子、包裹被撞飞了起来,七零八落地散在基石上。 “见鬼了!”那声音如此熟悉,让丝毫没有准备的她心跳加速,“我伤到你了吗?我总是手忙脚乱、东蹭西撞,像个瓶子里的大黄蜂似的。我真是个小脑没发育好的家伙。请告诉我,我没有伤到你吧?因为我要是伤了你,我现在就去把自己淹死在墨丘利喷泉里。” 一些旧的哀伤(16) 他一只手扶着哈丽雅特,一只手指了指小池塘的方向。 “没那么糟,谢谢你。”哈丽雅特缓过神来说。 “感谢上帝。我今天的运气可真不好。我刚刚和初级监察官见过面,从来不知道见个人还会让自己这么不痛快。你那些包裹里有易碎的东西吗?哦,你看!你的包自己散开了,东西都滚到台阶下面去了。你别动,就待在这儿,要干什么就让我来。我会跪下来,一个一个把它们都捡起来,每捡一个就对它说一声:‘这全是我的错1。’” 他说到做到。 “我怕这些小甜饼已经没得救了,”他满是歉意地抬头看着她,“但如 果你能原谅我的话,我们可以从厨房那儿弄些新的——货真价实的那种——你知道——教堂专供的。” “请别麻烦了。”哈丽雅特说。 那不是他,当然。那是个最多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波浪式的头发从前额散了下来,俊俏、毛毛躁躁的脸,很有魅力,尽管那有棱角的嘴唇和向上扬起的眉毛不是很相似,但头发的颜色就是那样的——熟麦子的那种淡黄色;还有那轻柔的温吞水似的声音,总不把全部的音节发全了,说话含混不清;还有那瞬间的斜嘴一笑;还有,那双秀美的手,正在把所有的东西熟练地捡回包里。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年轻人说。 “我随便跟你编一个名字,你也不会知道,”哈丽雅特说,“你是不是——你和彼得·温西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了?是有,”年轻人站直起来说,“他是我的叔叔,他是那种比犹太教圣人还要乐于助人的大好人,”他仿佛被什么忧郁的情绪牵住了,“我以前见过你吗?或者你是猜的?你不是认为我长得像他吧,是不是?” “当你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就是你的叔叔。是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你的确很像他。” 1此句原文为拉丁文。 “这真伤我的心啊,好吧,”年轻人咧嘴一笑,“彼得叔叔现在不在。不过我跟上帝祈祷过了,他应该会马上赶来。但他好像又匆匆忙忙去别的地方了。他经常这样。一只神秘的老猫,是吧?你认识他吧——我应该记着那句烂谚语,说什么世界真小啊。那个老家伙现在在哪儿呢?” “我想应该是在罗马。” “应该是。他给你写信了?在信里能言善道可是很难的,你觉得呢?我是说,你要解释这个解释那个,而且我们家族远近闻名的魅力在白纸黑字上又显现不出来。” 一些旧的哀伤(17) 他这时候收复了最后一件在外游荡的东西,然后对她笑了,那份无忧无虑很是可爱。 “我能这么理解吗,”哈丽雅特觉得很有意思,“你继承了你叔叔好的一面。” “正是,”年轻人说,“如果你真能够走近他的话,他是很有人情味的,真的。而且,你看,我还是有办法对付彼得叔叔的。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我总还可以割喉自杀,把草莓叶子交付给他。” “什么?”哈丽雅特说,心想这一定是牛津流行的最新的嘲笑别人 的话。 “草莓叶子,”年轻人说,“香膏、节仗和圣球。四排被虫蛀了的貂皮。更不用说在丹佛摧毁大兵营,把它发霉的脑袋吃掉。”看到哈丽雅特还是茫然地看着他,他又解释了一番,“对不起,我忘记说了。我的名字叫圣·杰拉尔德,父亲大人没有能给我制造出一个兄弟。所以,一旦有人在我的名字后面写‘死亡无子嗣’,那么彼得叔叔就是继承人。当然,我父亲可能会比他更长寿;但我觉得彼得叔叔不会早早就死的,除非是哪个可爱的罪犯把他干掉了。” “这倒很有可能发生。”哈丽雅特说,一面想着携枪的浑蛋。 “那么,他的人生就更惨了,”圣·杰拉尔德子爵说着摇了摇头,“他越是去冒险,就会越快踏进婚姻里。那个皮卡迪利大街公寓里,由老本特服侍的单身汉的自由就一去不复返了,也再没有什么维也纳歌手精彩的表演了。你看,正是他生命的价值,让我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很显然。”哈丽雅特说,对这条新冒出来的亮点很感兴趣。 “彼得叔叔的弱点,”圣·杰拉尔德子爵一面继续说,一面仔细地把压扁的小甜饼从包装纸上剥下来,“是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你可能觉得看起来不像,但的确是。(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拿去喂鲤鱼?我觉得这实在不合适让人吃。)他到现在为止还是在坚持——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他要么会有一个合适的妻子,要么就打一辈子光棍。” “但假设那个合适的人不愿意嫁给他呢?” “他就是这么说的。我根本就不相信。怎么可能有人拒绝彼得叔叔呢?他的确不好看,话也特别多;但他那么有钱,举止优雅,而且还是记载在册的社会名流。”他在墨丘利神1的沿上保持平衡,注视着宁静的水面。“看!那儿有一只大鱼。自从有这座喷泉它就在了,看着它的样子就知道——看到它游了吗?那是红衣主教沃尔西2会喜欢的宠物。”他把饼干屑扔向水里,那条鱼迅速游出水面,接到食物后又潜了下去。 1指在基督教会教育学院的墨丘利神喷泉雕像。 2红衣主教沃尔西(cardinalwolsey,1473—1530),曾在英国权倾一时的主教。 一些旧的哀伤(18) “我不知道,你跟我的叔叔有多熟,”他继续说,“但如果你有机会的话,你应该告诉他,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看起来很潦倒,很压抑,郁闷得都想自杀 了。” “我会提的,”哈丽雅特说,“我会说,你似乎连步子都拖不动,晕倒在我的臂弯里,完全是不小心才把我的袋子都打散的。他不会相信我,但我会尽量的。” “不会的——他不擅长相信别人的说辞,但你能把他搞糊涂。恐怕我还是应该给他写信,解释事情的真相。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我的私事来烦你。过来,来厨房吧。” 克里斯特教堂的厨师用古老又著名的学院的烤箱,高兴地烤制小甜饼。然后,哈丽雅特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这里巨大的闪闪发亮的火炉,并听子爵介绍说,在开学期间,这里一个星期会烤出多少肉,消耗多少燃料。她在这位向导的带领下,又回到了四方院里,并表达了她的谢意。 “真不用谢,”子爵说,“我把你撞了,又把你的东西撞得到处都是,我还怕这样不足以补偿呢。不过,我能问一下,这位被我有幸冒犯的人是谁吗?” “我叫哈丽雅特·范内。” 圣·杰拉尔德子爵呆呆地站着,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前额。 “我的上帝,我都干了什么?范内小姐,我真的要请你原谅——负荆请罪也在所不惜。如果被我叔叔知道了,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我应该割喉自杀才对。我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想想都让人无法忍受。” “这是我的错,”哈丽雅特说,看得出来他真的被吓着了,“我应该先告诉你。” “但事实上,我没有权利跟任何人这么说话。恐怕,我是同时继承了我叔叔的多嘴和我母亲的八卦。听着,看在上帝的分上,把这些都忘了吧。彼得叔叔是个难得的大好人,跟所有的大好人一样行为正派、值得尊重。” “这我本来就知道。”哈丽雅特说。 “我想也是。顺便说一下——该死的!我似乎搅和得不成样了,但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从来没有听叔叔提起过你。我的意思是,他不是那种人。是我的母亲说的,她就是喜欢说那种事。对不起,我把事情越搞越乱了。” “不要担心,”哈丽雅特说,“毕竟,我认识你的叔叔——非常熟悉,所以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而且我肯定不会向他告发你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这不仅仅是我再也不能敲诈他的问题——我现在的财政情况一团糟——而且是因为,他能让人感觉无地自容。我想,你从来都没有被彼得叔叔的口才责难过吧——当然没有。但如果要二选一的话,我 还是宁愿被人剥皮。” “我们俩都在一条贼船上。我也不应该听的。再见——非常感谢你的小甜饼。” 当她已经在圣阿尔代的半中腰了,子爵又赶上了她。 “我说——我刚刚想起来。我一时糊涂说那个老故事——” “维也纳舞女?” “歌手——他嗜好音乐。请你忘了吧。我是说,这事都要发霉了——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当时还是个小学生,我敢说这故事都已经腐烂了。” 哈丽雅特大笑着,保证会把维也纳歌手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