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古代当名士》 第1章 穿到古代当名士 作者:五色龙章文案: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成名士宋时穿越成小官之子后,就过上了这样悠闲的名士生活本文是耽美文,cp桓凌x宋时,小师兄是官配,不喜勿入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科举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时 ┃ 配角: ┃ 其它:作品强推:宋时带着晋江文献网穿越到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郑朝,成了一名举人的老来子。在父亲选上县令后,他就跟随父亲上任,一面读书一面在晋江文献网上发表论文挣钱,下载自己需要的文献。他凭借这些现代知识帮父亲治理地方,推广现代农科技术;并在师兄桓凌的帮助下清理地方豪强,得到的御史表彰,在民间和官场上渐渐扬名……这篇文章以架空的宋、明为背景,从古代县官的日常工作入手,穿插描写了着许多宋明时世风俗,内容新颖,语言幽默,是作者继《穿到明朝考科举》后又一穿越力作。第1章 大郑新泰二十年四月初七,汀州府,武平县。清晨未交五鼓,圣果寺僧众便将佛像用鲜花彩帛装饰起来,由几名年少精壮的头陀抬上香舆,缓缓绕街巷而行。其余僧众穿着洁净的僧衣紧随在后,一路沿街唱佛诞偈,挨户敲门化缘。转过衙后街时,县衙后的小门忽然朝外推开,一队衙役牵着马出来,呼喝着排开路人,将马排在路当中,在门外腾出一片空场。之后便有几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从衙里出来,身上都穿着纱帽绸衫,轻薄细滑的衣料在阳光映照下闪动着流水似的光泽,与周围百姓身上的麻布、蕉布衣裳格格不入。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请他们让让路,叫佛像先通过。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名叫宋时的,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你们与其争这一时,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多打赏你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第3章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出现后却在他脑海中像烟花一样爆开,催动着他他虚按在屏幕上的手指颤抖着划了一下,将页面退回到了首页。指尖拉着页面上滑了几下,最后停在一个投稿入口前。这是晋江文献网自己的网络杂志投稿中心,不跳转到其他网站,应该是可以打开的。宋时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按下链接。页面瞬间跳转,露出占满半个屏幕的在线提交框,他的心也安定下来,目光透过半透明的光屏,看向那堆有可能会转化为稿费、转化成他能下载的资料的蒙书。只要他努力学习,这个金手指搞不好还有能用起的一天。宋时隔着屏注视桌上的书山,露出一个苦涩又期待的笑容。他大哥看他笑了,以为他是想通了要好好念书,摸着他剃得光光的、只在两鬓梳起两条长寿辫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怕书多,凭你的天资,这些书也不难念。等念通了蒙学,将来学圣贤书就容易多了。”二哥也摸上那片青旋旋的头皮,叹道:“我倒有些不愿时官儿学得太快了。若早早中了秀才,束起头发来,哪儿还能看见这么俊俊的小光头。”……好,哪怕他写不出晋江肯收的稿件,也要为了早点留头发努力读书!作者有话要说:  为防止历史虚无主义,本文要改成更彻底的架空,慢慢改第3章 自此之后,宋时就积极投入到了读书和论文两项事业中。蒙学其实不算太难,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不过两年间,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别说考本朝以前的,要不是穿到了这个没见过的朝代,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全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三十元!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全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全靠数量取胜。土法出奇迹。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全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第5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早上云板七声,全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宋县令甚至听下人说,看见他儿子跟人喝酒时叫了粉头!那粉头还给他弹琵琶!宋县令气得脸红耳热,当场点了两班快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瓦肆,要捕拿那些勾引他儿子堕落的奸人。可到了那片瓦子,他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糜烂的场面。虽有衣衫轻薄的伎女在屋里弹琵琶,唱柳词,屋里坐着子弟们也在觥筹交错,神情迷醉,宋时却一手支颐、一手握杯,与周围的人都隔开尺余距离,仿佛独坐高处俯瞰世人。他的两颊已被醉意催出一片浓晕,眼神却还很清明,像看圣贤书那般专注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人划拳的手势。宋大人一行冲进屋里,把那些吃酒划拳的子弟都惊得冷汗涔涔,几个伎女也忙起身行礼。宋时看到他带着这么多人进来,也要起身,却比平常动作慢了许多,手在桌边扶了两下才站起来,朝着他露出个明亮的笑容,迎到他面前说:“爹,等我有了钱,就给你买梯田节水灌溉……”作者有话要说:  主要参考黄六鸿《福惠全书》第5章 儿子都醉成这样,还惦记着给他买田置地,有这么孝顺的孩子,做父亲的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驱逐伎女,把那些勾着他儿子走上邪路的浪子闲汉都打发了!宋大人不舍得管儿子,却舍得管别人,回了衙门便把那些跟宋时吃酒的书生扔给教谕管束,亲自写了帖子,下令驱逐伎女。不论是外地来冲州撞府趁食的官伎,还是本县暗地做皮肉生意的私娼,一律拿住了赶逐出境!县里几处瓦舍也被上上下下清查了一遍,各勾栏里卖唱的、讲史的、演影戏的……只许卖艺,不许私自卖身!就连本地教坊司管事都被宋大人提到二堂教训了一顿,让他约束诸伎,不许勾引自己儿子。霎时间,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治下有方。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不光上司如此感慨,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他手头一篇《古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这个钱是不能省的。宋时数了几遍帐户余额,终于点下购买,花六块钱买了篇《水泥化学配方研究》,而后抓了几个在班的烧造匠人当壮丁,一头扎到城外砖瓦窑里试烧硅酸盐水泥。他热火朝天地在城外搞工业实践,一位引他去娼家的子弟却来找他,说是上回服侍他的男孩为他相思成疾,请他回去抚慰佳人。宋时正穿着单薄的蕉布短衣在窑前看火,叫石窑散发的高温烤得唇焦口燥、汗流浃背,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被他烦得不行了,就在记录烧制火候的小本子上写了几笔,撕下条子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说:“拿着我的条子去找陈医官,让他寻个好郎中给那孩子看看吧。”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痛心地说:“那又不是庸脂俗粉,是本县男娼的行头,周小史般的绝代佳人。他向来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舍人一片真心,舍人怎地一点都不肯怜香惜玉呢?”不肯。不去。反正他帐户里还有八十多块,暂时不用为钱折腰。大不了下回假装去府城买龙眼、柚子,趁机到府城更大的瓦舍体验生活去。宋时往后一扬手,冷淡无比地叫人离开,还告诉那人以后不必再来替那行头传话——他不好男色,以后不会再去这种人家。他当时的确以为那就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意外的体验了,可惜世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南风,却远远不是最后一次。到了新泰十九腊月,宋大人在容县任上三年考满,府、省、监察御史都给开出了“称职”的考语。递到吏部,就有文书下来,叫他转任福建武平县县令。明面上两地都是中县,人口只差几百户,不分高低,可实际上两处为官的难易、油水的丰瘠,相差可是不小的:容县是汉瑶杂居之地,百姓性情剽悍,常拖欠粮税,为小事就敢聚众斗殴,官员在此处难出政绩;而福建却是海运发达、地方富庶,百姓都肯纳租税,读书风气也盛,比广西的官好做得多。宋举人能转任武平县令,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宋时默默回忆了一遍那篇清代县官的论文,对比之下却发觉他父亲并不符合转迁案例——虽然他爹三年任期间,县里新垦了不少荒山,连年按时交上赋税,没有大灾荒,百姓也没闹什么大事……可他爹是举人出身!按照古代科场的潜规则,举人算浊流官,地位低,升迁困难,基本都得熬满了九年才给挪一挪。那些三年一升的,都是有进士功名,背后有座师、同年、家长撑腰的。可他父亲、大哥又没有什么交好的同年当了大官……等等,难不成是桓家帮的忙?这倒很可能。他们父子虽然在外任上,可这几年与桓家书信往来不断,也常送本地特产回去,就和正式结了亲的亲家差不多走动。两年前师母过世,他虽然没能上京拜祭,大哥却替他走了一趟,当时师公亲自见了大哥一面,桓小师兄也是以礼相侍,悲痛中竟还惦记着他在广西习不习惯…… 第7章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你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你看上他哩。”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他恋恋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倒都彬彬有礼,你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全不同。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你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他还没去拜佛就来人了?有这么灵验吗?宋时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转过脸看着那家人,低声问道:“人在哪儿?在衙门吗?”家人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干干地说:“桓家来人说,亲事不成了……圣上,圣上要给周王选妃,桓家在应选之列!”……那,那幸亏他还没去拜。不然他刚求完佛祖保佑婚姻,婚事就吹了,那圣果寺的名声就要坏了。第7章 四月初八下午,正赤日高悬,照得行人纷纷避到荫凉下时,却有一道穿着青色儒服的身影顶着烈日策马冲进京城,踏尽长街,冲入城东二条胡同一座高悬着“桓府”牌匾的大宅。门子只来得及喊一声“凌大爷”,那道身影就已纵入角门。他甚至来不及在门前下马,闯进去几步后才勒住马,翻身跃下,随手扔下缰绳,直奔正堂。堂上正坐着一名穿着酱色道袍的老人,见他进门,微微抬头,诧异地问道:“凌哥儿,你不是回乡展墓去了么,怎么刚去便回来了?”“我回乡途中,去了趟宋家。”他脸上仿佛带着一路随行的风霜,匆匆行了一礼,抬眼看向座上的人:“祖父是不是早打定主意要将元娘送入宫了?”桓家老太爷的目光微微避开,薄唇轻抿,嘴边便勾出勒两道深深的皱纹,平静地说:“元娘今年刚满十七,你祖父又迁了礼部右侍郎,正合选妃的条件,避无可避——”“怎么避无可避?”桓凌站在堂前,垂眸望向祖父,黢黑的眼瞳中凝着一道逼人的光彩:“元娘已订了夫家,有约书为证,本来不在礼聘嫔妃之列。可我在宋家却听说,我与元娘才出孝时宋家大哥便来议过亲,咱们家却说元娘在待选之列,要他们退还当年父亲写的文书……”桓老太爷摇摇头,微微皱眉:“周王选妃是天家大事,咱们家既然适逢其会,岂容避开?此事也不是故意瞒着你,不过是那时你正当会试的紧要关系,不愿叫你为些须小事分心。至于宋家那边,我已先做了补偿,将宋时之父转迁到了福建武平县,叫他做两任平安县令。你四弟已去福建当面和宋举人退亲了,只要宋家懂事,将来咱们家自会提携他们。 ”桓凌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声音压得略沉,眼中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怒意:“祖父,宋家这桩亲事是父亲在时亲自订下的,怎能说退就退?当初父亲过世,宋三弟是跟着守满了五七的!宋世伯外放这几年也从未放下过咱们家,年年冬夏都有礼物进京。元娘守了四年多的孝,宋三弟比她还大两岁,早该成亲的人,就一语不发地等了咱们四年……”桓老太爷撩起眼皮抬,露出冷厉的神色,看向这个执着的孙子:“你以为咱们家是为攀附权贵才退了这婚事的?”“孙儿不敢。”桓凌半步不退地立在他面前,垂眸答道:“但宋时是父亲最爱重的弟子,熟读经史、才学过人,又是贤孝友爱之人——祖父不也曾夸他是佳儿么?我实在不知,家里还有什么缘故一定要退亲!”“你也说是曾经。我曾经夸他,是因他住在咱们家那会儿确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种子,可如今却是个汲汲营营于俗务的浊流了。”桓凌眉心微拧,争辩道:“宋时年年与我有书信往来,信中也常与我论读书所得,考据极精,字字皆有出处,不是为俗务妨害研习经学的人。祖父若肯看,我这就拿来。” 第9章 勾栏的形式是中间一座楼,周围是一层层的坐椅,《耍孩儿·庄家不识勾阑》里有描写勾栏式样,我就贴一下译文:门扇由木条钉就收了我二百钱放进了门,入门就见木制的看台,成个坡形,环状的座位一层又一层。抬头望戏台像个钟楼模样,朝下看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妓馆建在瓦子里,但本文中并不是把瓦舍勾栏等同于妓馆他心爱的……绝代佳人?他有什么心爱的佳人,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宋时总有种不大妙的预感,冷淡地说:“承蒙桓公子惦念。不过宋某只是个凡俗人,受用不起什么绝代佳人,公子还是自己带回京吧。”桓文呵呵一笑,倒也没忽然招呼个人进来,而是躬身道别,带着人朝外走去。宋大人气得面青唇白,只说了句“不送”,脚下一步都不肯挪动。宋时暗地拍了他爹两下,使眼色叫小厮上去劝慰,自己跟着桓家一行出去,将他们送到了后衙门外。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你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你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挥开那信封,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你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光天化日之下,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还颠倒因果,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宋时怒气淤在胸口,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说罢转身就走。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恋了。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你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你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你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你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哪个?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不,是因为你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你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你干一样生计,你自己想想。”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你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你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你房舍安身吗?能供你吃穿吗?你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你的生计——你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第11章 那些书生连本地县衙都敢闯,一个礼部侍郎的孙子说打也就打了。敢打,还敢报名字,什么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员之孙,某地布政使族亲……一边数落着桓文放纵刁奴打伤生员、陷害武平知县的令郎的罪名,一边带着不知多少家人、庄户,把桓文带来的家人都打得遍体鳞伤。两队人当街打架,正好撞上了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学政方思瀚。提学御史的本职就是管理这些学生,方大人见着这些生员围车打人,当场就叫随行差役抓人,又叫人从车里抬出桓文,要给他申冤。桓文来退亲已不占理,强买男娼更不好听,实在不敢喊冤,也不愿回武平县跟宋时对质,带着满身是伤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状,方大人也就没动板子,只将那群书生都押起来申斥了一顿,问他们为何当街打人。问了几句,听说知县的儿子叫宋时,倒忽然有所触动,问道:“这个宋时今年几岁?莫不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是济世兄的弟子……”他有心见见故人的弟子,顺便也申斥武平县主官与教官等人,责他们一个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谕单,叫教谕、训导与县令之子宋时一起到府问话。宋县令听说秀才打架牵连到自己儿子,气得直想把他们抓回来,都剥了功名打板子。但学政大人在书中提到要见宋时,他也不敢不送人,含着泪把儿子从学海中唤出来,给他说了这桩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担忧地问:“莫不是提学大人要给桓家人撑腰了?亏得你是个捐的监生,裁革不去,若是个秀才可怎么办呢。”宋时本来挺紧张的,听他父亲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面更衣一面安慰老父:“提学给不给桓家撑腰,咱们都已经被退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学政又不能管县政,插手不到咱们县里,爹爹不必太担心。”他也不知道这桩官司能打到什么地步,先去户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书的抄本,再备下些银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就跟教谕和两位还在县里的训导去了府城。第10章 汀州府府试定在四月初,府试之初就有各县教谕领着已过县试的童子到府城。到院试时,这群教谕也要在堂前听学政点名,一一认领自己县里的考生。如今府试还没发榜,院试题目方大人又早已拟好了,眼前需要他这位学政处置的,也就是武平县儒生当众拦车伤人一案。武平县的儒生出了大岔子,主管学政的教谕又不在,所以这些日子,带着儒童到在府城等候考试的祝训导官就被方大人提到身边教训了好几回。宋时与教谕徐大人、周、袁两位训导官风尘仆仆地赶到府里那天,祝训导早早就在城门候着他们,见了宋时就如见了亲人一般:“方大人欲见舍人久矣,意甚急迫,舍人不必候命,就随我去见大人。”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全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你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全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你就是宋时?你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你也长大了。你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你,说你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你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若非他认得你,知道你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你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你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你为婿,莫非你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你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你,今日见面,却要考你一考了。”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你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你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破,给个圆也得破。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第13章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唷薄捌敕コ绷骄浠白鲈亩晾斫狻《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唷2敕コ际琴蕴熳又ㄍ哪嫘校缓献约旱纳矸荩呵锒运堑男形隙ㄊ桥械模亲隹继獾娜俗匀灰惨校——当然,经义题和四书题的作法一样,破题还是要把原题中诸侯的说法改一改,不能重复。那么破题就是……他精神专注起来,也忘了身边正翻着卷子的方提学,提笔凝神,流水价写下了一句堂皇正大的破题:“春秋两纪兵事:有序外君主兵而见其罪;有序伯主专征而见其罪!”这两次纪录兵事,一是宋公带兵讨伐喙皇瞧牖腹ヌ殖洞呵铩芳锹贾卸加们实愠隽怂堑淖镌稹r蚱牖腹谑迥甏褐詈罨崦酥幸殉砂灾鳎栽谄铺庵刑匾浴安鳌薄簿褪前灾鳌复渖矸荨诸侯不得私自用兵,霸主不得专权征伐,宋伐嘤肫敕コ绞露际遣痪粗芴熳又铮洞呵铩菲衲芑溲云渥铮作者有话要说:  考题一是钦定四书文校注中选的,清代张江 作考题二是明代进士登科录第十二本里的 作者 林贞相春秋合题参考 《论截搭题》 李光摩春秋大义 参考清皮瑞锡 《经学通论》第12章 虽然宋、齐两国都有不奉天子之命,擅自举兵讨伐诸侯之罪,但题目将两战并列,让考生以这两段为题,肯定不是简单的让人一同批判。读题的时候要先仔细体味题中两段文字,两段文字中的主语是有微妙差别的。——《春秋》按对人物的称呼用词不同,显示出史官对他们的尊重等级不同。如称某国人低于称名,称名又低于称字,称字低于称官职……主语的差别也就体现了史家褒贬之意。宋伐嘁欢沃卸运位腹系闹詈畲缶某品ㄊ恰叭恕保纭八稳恕薄捌肴恕薄佰ト恕保欢谄敕コ欢沃校灾詈畹某坪羰恰捌牍薄俺潞睢薄安懿薄靶砟小币焕唷这个小小的区别,并不是因为前者指代大军,后者指代会盟的公侯,而是表现了史官对这两场征伐的主持者评价的差异:按《左传》中,齐桓公讨伐楚国中途,停留在陉亭,向楚臣宣告的讨伐理由即是楚国不为周王朝上贡苞茅,影响了天子祭祖。祭祀是国家大事,齐桓公为朝贡、祭祀事讨伐楚国,虽然未奉天子之令,却也有尊重周天子权威的意思。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春秋》虽是史书,但孔子编《春秋》时,“笔则笔,削则削”,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宋时写文写多了,思考速度极快,脑中想着后面的,笔下先依承题发挥,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以万邦而奉天子,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发凡之后,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不受命而伐嘀铮赋銎溆Φ背邢裙鹜跏摇6爻冀冢缓蟪馄牖腹删桶酝迹锰熳又ǎ谥浦詈罘ヌ址ネ庖闹氐某p吹轿恼陆嵫ā簿褪前吮戎凶詈蟮氖仁保沟锰乇鹪扪镆幌缕牒愎匦耐跏壹漓耄且黄鹜踔摹文末大结仍是呼应开头,点出春秋大义——也就是尊王。若诸侯都能尊王令,征伐皆自天子一人出,天下自然大定。明尊王、讨不臣之义,使后世乱臣贼子不得不有所畏惧。“此《春秋》所以经世也。”他写到这一句时,也从胸中轻轻吐了口气。不是因为文章写完了而松一口气,而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新从晋江网下载的明清《春秋》学理论。郑朝学术延续宋朝,《春秋》重《胡氏传》,而胡安国是二程门下私淑弟子,胡传中常以义理解《春秋》,尊王攘夷的思想极为强烈,而且特别重视以“天理人欲”解释文中写法、称呼的细微差别。而在他那个世界,到明朝后期,学者渐渐感觉到《胡氏传》对思想的束缚,以及义理解经中强辞夺理的地方,开始回头研究汉代经学,重视考据而轻义理。发展到清朝,就基本抛弃宋代的义理解释,兴起注重考证的朴学。他看了两篇明清《春秋》学论文,就已经不自觉受了诱导,这篇文章里竟没提一笔“宋人”与“桓公”这两个称呼背后所藏的天理,写到齐伐楚也没提一笔胡氏最爱论的“攘夷”。偏偏他写完也不后悔,再看几遍这篇只列举经传内容为论据、半点不涉及理学的文章,都觉着不能删改。说是一字不易也太夸张,可这篇文章里实在没有容得下“天理人欲”之论的地方了。他又吐了口气,提起笔来改格式、挑错字,决定一字不改地把它交上去——管他这回考得过考不过,反正他是保送生!与其把这篇文章修改成他自己也不能满意的模样,还不如就按着自己的本意来,让方提学这样的大家看看他的文章可行不可行。他把草稿改好,拿出稿纸来抄写,才想起刚才方提学在旁边看他的四书文,猛地抬了一下头。这一下正好看见方大人坐在堂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正盯着他们这些考生,蓦地与他目光相撞,忙又低下头,仔细誊稿。两篇文章抄完,也还没到中午。不过他没什么要改的,这场内也不是呆着舒服的地方,索性还是先走了的好。他把卷子收起来,便到堂前送给收卷官。 第15章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你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院试第三名。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不愧是进士的弟子!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你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你们去武平。”……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不,再豪华的旅游团也比不了他们县的接待团!旅游团都是一个导游对应一个团的游客,他们这是一个游客对应一个团的导游!而且是针对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游项目和导游!针对回乡扫祭时路过本地的官员、进士等,多请才子、山人作陪,带他们游览真武阁、开元寺、杨妃故里、都峤山等古迹、山水;对于来检察的提学、巡按御史,则以县内游和高档宴席为主——比大郑做菜技术先进了数百年,以炒菜为主,煎炒烹炸、蒸烤焖烩兼备,冷饮热菜齐全,使用天然虾粉、蘑菇精、鸡精调味的高级宴席。在广西吃过的几位御史都赞不绝口。后来宋县令大计和考满两次都评了“称职”,宋时不禁暗地怀疑过,这么高的评价都是靠这高级宴席刷出来的。只是想不到,这名声竟都从广西传到福建提学御史的耳朵里了。宋时心中充满专业能力被肯定的自豪,目不斜视,只当作看不见那些生员哀愁的神色,朝着方大人深深一揖,热情地应下了他的要求。作者有话要说:  忉怛:【刀达】忧愁焦虑第14章 学政下县巡察,也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走的,而是要先下谕单晓谕各县迎接,带着学政衙门的差役同行。宋时先一步知道了他的意思,就立刻打发家人送信回去,让老父抓紧收拾宾馆、备办宴席,通知本地名士才子准备陪游。这种迎候上官的正式宴习,按例是要叫教坊司伎女侍宴的。不过迎候学台最好要风雅的、会作诗的,他们县里这些伎女只会丝竹、歌舞、蹴鞠,连个驴球都不会打,也就只好在外围配个乐、站个群演……算了,才伎不够,就才子上吧。反正方大人也不是那种好女乐的人,与其赏妓乐歌舞,不如赏诗词书画,万一得大人点评几句,还能给他们县里的才子们扬扬名。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下面写得千篇一律,上官其实也不细看,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上给方学政。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你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换上簇新衣袍,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行到县北北高门前,已见到宋大人带着一县举子、生员、有才名的儒士在长亭相迎。方提学视察了一番县内出色的学子,一一问了经籍,见众人都能引经据典,流利地答上来,便夸了众人几句,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待会儿便先去县学一观,再慢慢看各地社学。”县学离他要下榻的府宾馆不远,众人朝县学去的时候,宋时就先嘱咐家人到宾馆洒扫,在屋里点上香、摆上冰盆、备好饮料点心,等众人参观回来好吃用。提学如今被宋大人和县丞、教谕及县里的举子们簇拥,也注意不到他一个小小生员何时落后,何时又赶上来。走到县学门前时,他又看见宋时落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还以为他一直着,便含笑指着校前泮池说:“你们这些新生员也该入学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数日,说不定还能见着你们行入泮礼。”宋时知道这机会难得,躬身谢道:“恩师这般爱护学生,学生们感恩不尽。来日入泮礼必为武平一县文人盛世,到时学生自当作文记之,若差能入眼,还望恩师点评几句。”方提学含笑摇了摇头:“你这学生真是不白认老师,得见我在眼前就要我点评文章么?那也要看你写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点评,哪怕多与你评几篇也不为难,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门生?可别怪我作老师的只偏爱好学生。”宋时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学对他真十二分的厚爱,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样指点他作文章,还要借着评文抬他的名声!他惊喜得脸都有些红,连连保证自己要尽力作文,跟着方提学进了县学。 第17章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以北方学子之身,在福建院试中以第三名经魁身份取中生员,简直可称奇闻了。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思及其师徒之情,实在令人感动。方提学写完了这篇文章,也感伤了许久。他想像宋时当年,与恩师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却不知这学生心里有多苦。这么个又孝顺、又体贴、又有才学的孩子,作东床哪里不好,桓老侍郎怎么就舍得退了婚事,丢掉这个孙女婿呢?哪怕非要孙女做王妃不可,也该再补一个孙女给他,将这桩婚事续上啊!桓先生写完这文章,感伤得都不敢叫他看见。后来在武平县学入泮礼上,看着宋时身着青色生员袍,领着本县新入学的生员跨马游街,一派风流洒脱的模样,倒是又生出几分文思,作了一篇《记武平县学入泮礼》赠他。他原先只想要座师多帮他看看文章,方老师这就直接写文力捧他了!宋时感觉自己成了大佬力捧的小明星,一篇软文出来,就要把他吹成个励志典范。他又激动又惊喜,还怀着点儿即将走红惶恐敬畏问方提学,将来等他们县学学生写的记入泮礼文章集结成册,能不能将这篇文章放在最前头。方提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轻笑一声,宽容地说:“这倒不要紧,只是你们选出的文章却须得做得好,衬得上我这篇。若叫我知道了你那文集里都是敷衍之作,只拿我这篇作幌子,我定不轻饶!”宋时大喜过望,连连保证:“若作不出配得上老师这文章的佳作,弟子们宁可不集结成册,单将老师这篇文章印出来便了!”方提学捏着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斥道:“你怎么不想着一定要做出好文章来?我在福建还要当两年余的御史,若到后年乡试前你还不找我写序来,你也小心为师责罚。”这还用两年?有提学大人的文章在前头吊着,这群学生不睡觉也得把文章作出来啊!要是方先生再晚两天去别处巡察,他都能搞出手动油印机,当场印一册当土仪给先生捎走。如今文集是带不走了,不过做生酸奶、熟酸奶和炒冰的方子倒可以给老师带走。生酸奶方子还是他带团去九寨沟时跟当地藏民学的,不用搁发酵菌和酸奶做引子,炒冰技术是当年在学校外头吃多了看会的,在这时代做起来也不太难。如今已经是五月光景,天热得厉害,老师偶尔吃冰祛暑,对身体也有好处。他将方子夹在一套宋版书里,送给方提学当作临别礼物,殷殷地送座师出了东门,去上杭县继续提督学政。方提学走后,县里几位老爷久绷的一口气才放松了。宋大人早上去前衙里点过一卯,看了看催比粮税的比簿便早早回后衙,带着几分愁闷叫住宋时,塞给他一封信。是他大哥从保定府寄来的。信寄到武平正是四月中旬,彼时宋时正在县里考试,后来又是和方提学一起回来的,宋大人怕他见信伤情,叫提学大人看见了嫌他软弱,就一直没给他。信里写的也就是桓家退亲一事。二月初桓家刚出孝,宋家两位兄长就带着礼物上门慰问,顺便提起成亲之事,却不料桓家那边说是已打听到了周王要选妃的消息。因宋家不能即刻叫宋时回来下定成亲,桓家自然也无法拒绝选妃,这桩婚事只好暂且作罢了。宋晓兄弟二人当时欲代弟弟过完前面几礼,请桓家送新娘到福建成亲,可桓家不同意,说是舍不得女儿一路奔波,只能先退婚。他们强求不了桓家,也不能擅自给弟弟退亲,就跟桓家商定了暂时不提两家有亲事,剩下的要等父亲决定。宋时看着信,宋大人就在他身后小声抱怨:“你大哥的信是咱们家宋平孤身一个昼夜赶路送来的,也花了两个多月。那桓家公子一看就是个不能吃苦赶路的,又带了那么多家人、车马,却来得比信还早,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他家早在你哥哥们上门前,就已经要跟咱们退亲了!”宋时早猜到是这样,倒不怎么动心,把信慢慢折好收起来,叹道:“反正亲事已断,当时儿子也给家里写过信说明此事,以后便不须再提了。我还要找人催稿、印制文集,父亲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且先休息几天——我看地方灾异志,武平这里夏秋也常有暴雨,致山溪泛滥、洪水为灾,咱们恐怕还要准备赈灾。”今年他们上任得太晚,没赶上征发役夫修河道的时节,不管有什么灾害都只能等着。好在他已经建起了水泥厂,备了几间库房的水泥,到时用竹笼装着水泥堵缺口比用石头填省事,应该能应付几场洪灾。这一夏天且看看哪处河道淤塞,堤坝不结实,十月冬闲的时候正好重修。他在县里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一桩原本就有违他心意的婚约,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但这桩婚事只在他心中不重要,对婚约的另一家人来说,能否退亲,却是干碍一家前程的大事。新泰二十年四月十三,天子发下明诏,令京畿几县三个月内禁嫁娶,朝廷要在京畿附近采选良家子入宫服侍,并在四品以上大臣家中挑选周王妃嫔人选。五月初十,中选臣女礼部右侍郎桓峥之孙桓氏等十余人选入宫中小住,以便贵人察看其言行举止、心性志向。住满一个月后,再待皇后挑选,最终挑一妃二妾服侍周王。五月下旬,礼部左侍郎邢周因病致仕,桓侍郎接任他晋升左侍郎。数日后便有一骑飞骑急驰入京,带着从福建取来的退婚文书,以及保定宋家珍藏的定婚书信与信物玉环进了桓府。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作者有话说写错了,应该是《福惠全书》,作者黄六鸿,上章网审没改成,大家看一下,不要被我误导第16章 桓家派去福建的心腹家人桓春手托文书玉环,奉给桓侍郎,细细讲着这一趟退婚始末:“宋家父子未加为难,当场便允了退婚。只是回来时……”他欲言又止,偷觑着桓侍郎的面色。桓侍郎微一颔首,淡然道:“说罢,难道保定宋家那边又不肯了?毕竟是咱们家先退亲,他们还想要什么,倘不过份,就如他们的愿便是。”桓春咽了口口水,俯身答道:“不是宋家,是四爷遇上些事……四爷到武平县时,打听得那宋时——”桓老太爷挥了挥手,有些不悦地说:“他是博儿的心爱弟子,又是个读书人,轮得到你直呼他的名字?”家人连忙低头谢罪,改口道:“宋家三爷有个心爱的娈童,就、就一时动意,叫人买下了那娈童补偿他……却不料那娈童原先来往的才子们知道了,竟追上来截了咱们家的车,打伤四爷……”他越说声音越细,头压得越低,身子禁不住有些颤抖。桓侍郎原本闲适的脸色微变,手捻长须,压着怒火问道:“那孽障在何处?他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怎么没管住他?我叫他稳稳当当地把亲退了,他好好儿地去买什么娈童,闹出这样丢人的事体来!”桓春吓得不敢说话,桓侍郎身边的大管家走到他身边问道:“四爷可受伤了?现在何处?你把话说清楚了,家里好安排人去接四爷回来啊!”他战战栗栗地答道:“不曾受伤,小的们拼死也不敢叫四爷受伤。那些生员砸车时,恰巧碰上当地学政路过,救了咱们,四爷怕损伤咱们府上声誉,也不曾报上身份,便息事宁人,带着小的们回来了……”“息事宁人……他还懂得息事宁人!他买娈童时怎么不懂得息事宁人!”桓侍郎叫他气得手上力道失控,生生掐下几茎细须,重重一拍官椅扶手:“去把桓文给我带回来!你把此事详说一遍,不可替那孽障隐瞒,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叫我将来在别人口中听着,便将你一家打折了腿赶出桓府!”桓春哪儿还敢替桓文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他们到福建后的真情:桓文去退婚前,先打听了一下宋时的近况。因听说他家在外头以桓家东床快婿自居,便恨他们父子在外借桓家之势,又恨他将婚事随意说与人知,败坏堂妹清誉,于是想教训他一回,教世人都知道他配不上桓家千金,他们家退婚退得有道理。他们一行人访查之下,听说宋时看重一个男娼行里的行头,每遇游宴常把他叫来侍宴。偏那行头还有个早年交好的书生,是个文社的社员,桓文便动了心思——生员有功名在身,受朝廷优容、百姓敬畏,动辄把持议论,往往当地府县也不敢管他们。这些人又是结了文社的,仗着社中名士、乡宦撑腰,越发胆大包天。若叫宋时给他们社员带上一顶绿头巾,不知这些人激愤之下,能干出什么事来。于是他们打听着那男娼到文社社员家侍宴的时候,叫几个人过去强买下他,送到县衙外,好叫那些书生与宋家冲突。“四爷眼见着宋三爷把那行头带回衙里,说是此事已定,不必多管,便带着小的们离开了武平。却不知那宋三爷怎么跟他们讲和了,那些疯书生盯上了咱们,在汀州府截住四爷的车,将小的们一顿好打。正是那时遇上了提学的车驾……”座上的桓老太爷冷哼一声,厅上寂寂,那种沉闷气息却压得人不敢开口。 第19章 他也怜惜元娘,但他们兄妹心性、志向终究都不同,他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孙子大胆妄为,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还害得他堂哥要自贬官职,替他谢罪。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哭叫着说:“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那宋时在外头闹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侍郎府孙女做未婚妻,这话传到京里,人家能不议论咱家么!”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你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前朝也不是没有离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没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两家只是和和气气退了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只你这孽障惹祸,要跟宋家结怨,害得你堂兄要为此自贬出京,以挽回桓家声誉……”桓文满面眼泪鼻涕,却挣出一个苦笑:“宋家给元娘守了四年,咱们家却转手退亲,将女儿另攀高门。事都做了,祖父还以为能叫宋家不恨咱们么?我正是为了家里好,才想祸水东引,叫他将来不能爬到高位来与咱们家作对……”他苦苦捱着疼痛说:“幸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成天就在他父亲的衙门里摆弄权柄,听说还捐了监生,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只消把他父亲远远地按在南边儿,再掐住他兄长们的选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捐了监生就是放弃举业?他怎么不说自己考上秀才之后不即刻中举就是放弃举业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员难考,耽搁他取功名,故此先捐个监生,等后年秋试之年直接进京应试!桓侍郎对这个孙子实在心灰意懒,扔下他回部里值班。到得部里,仪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员花名册,来呈册的郎中含笑对他说:“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试中出了个新鲜事——汀州府中试生员中,竟有一个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试前三的位置。”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优,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桓侍郎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禁笑问:“是哪里的考生?好个才子,将来他入京应秋闱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不凡之处。”那郎中从花名册中挑出福建的,翻着前头名录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时,是北直隶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县……”桓侍郎听得“宋时”二字,耳中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了。======================汀州府虽不临海,但每年台风登岸,带来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个州府。武平县治下单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条,潭、湖、湿地也有十余处,大雨灌下来山溪泛滥,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县内、县外各村镇清浅的砂溪在大水中也会暴涨成湍急深流,淹没两田地人家。宋时详读灾异志,拉了县里几个阴阳生给他算历年暴雨灾害的时间表,统计易受灾地区,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灾备战工作。单凭他们一县官员、书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摊上也不够用,但好在武平县地接山区,曾是匪患横行之地,县令有征发五百民壮的权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抢险。这些民壮就像现代的民兵一样,无事时在家里务农,有事时征发起来剿匪。不过这时节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浆、晚稻育苗插秧的关键,宋时不敢征用农夫,就在城里先征觅汉,集中起来供饮食、提升体力,训练水中救人的技术。剩下的等哪里发了水,再就地征发渔民。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没空给晋江网投论文,又为考试下载了几篇明清经学学位论文,帐户余额花得毛干爪净,只能靠这些年看新闻联播的经验搞了。县里多年饱受暴雨之苦,自来也有抗洪救灾的经验。县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干了多年的,给他父亲也献了不少征发渔夫渔船、向乡宦和商户们劝募、修筑浮桥、检修堤岸的经验。合县上下官员们按步就班地准备,宋时则按着自己的经验叫人连夜烧水泥、编竹笼,就地收购麻绳、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与羊皮、狗皮等皮张:麻绳能当安全绳,毛竹可以绑竹筏、搭帐篷、劈成筒烧水作饭,甚至能做简易救生浮板,皮子则拿去先缝他几十套救生衣备着——县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上堤视察时,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全感!他叫了几个在班的皮匠一块儿赶工,买的皮子不够用了就直接买羊。剥下来的皮抓紧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两头给民壮补身,剩下的配上五坛本地特产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里外的汀州卫指挥所。现代社会,抗洪抢险都靠兵哥哥,有什么事见着军装就安心了。如今这时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盗杀贼,也管镇压流民。他们跟当地守备军官、士兵打好关系,万一发洪水时有贼寇趁机作乱,也好请人家来帮忙坐镇,免得有人趁势抢掠,甚至冲击县城。指挥使黄大人白得了五坛酒、十几头羊,当晚就给卫所士兵们都加了餐。黄指挥不耐烦写信,便叫人给宋县令送了口信,告诉他不必担心城外匪患,有卫所镇守在此,什么山匪流寇,只要敢冒出来,他们自必第一时间带人清剿。绝不教武平县受半点损失。——武平县收上来的赋税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们驻军的军费。若是那重文轻武、不好相处的县令,他们也不会管对方的事,只等索要军费时看对方为难;碰上宋县令这样知情识趣的,黄指挥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宋时收了口信,又以宋县令的名义给黄指挥本人送了些银两,另有母亲和哥哥们从家捎来的玩器摆件。他这“赈灾办”尽力准备,洪水却还是来得叫人措手不及。先时是县城与城外各墟有积水,但水最多还只到大腿深,叫征发来的民壮划着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抢出泡在水里的财物,将人放在山中寺庙里救治即可。可进了八月,海边不知哪个台风登陆,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个窟窿,水线落下来得几乎像手电筒的光线,又粗又亮。城北鱼溪、禾丰溪一同涨水,溪下方淤积的泥砂太多,下游溪水冲断堤岸,淹了一片村庄。宋时的救生衣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叫人拿了给气球打气的鼓风机,装了一麻袋救生衣,叫班头寻来民壮,跟他上堤救灾。宋县令岂能看着儿子独自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当下也叫人备了车,把县政通交给祝县丞,领着三班皂隶直奔两条溪水交汇之地。宋时是骑马去的,他却是乘车去,途中道路泥泞不堪,几度陷了车轮,光是抬车就抬了几回。后来虽然赶到发水处,却也找不到宋时了。他急得直扑向滚滚溪水,身后给他打伞的衙役都险些按不住他。随行众人连忙拦住他,劝他保重自己的身子,莫叫大雨浇病了,衙内看见了担心。前面又有从岸边过来的村老,众人连忙拦下他来问了那边的情形——宋时已经带着民壮去巡堤了,还从附近一间库里取了事先存好的水泥,正从两边投水泥、石块,慢慢合笼堤岸豁口。宋县令听得心惊胆战,哪里还待得住,拼命朝河边闯,叫人拦着过不去,竟急得高喊:“我儿子还在堤上!时官儿至今还不曾成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老儿怎么活!”他的声音又高又急,穿透了沉沉雨幕,却有个比他更急的声音从后头压过来,连人也不知怎么闯进了差役圈里,扯住宋县令喊道:“宋世伯,时官儿到哪里去了?”第18章 雨骤心急,爱子身处险地,宋县令哪还有心思分辩是谁在叫他,为何要叫他世伯。他只听见“时官”两个字,就撑不住地抓着那人叫道:“时官儿在那堤上,这么大的水,岂不是一个不小心就把他冲落水了!”身后那人比他还急,随口安慰了一句“世伯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把他带回来”,便把他推到一旁衙役手上,翻身上马,踏着泥水朝前方堤岸处驰去。茫茫大雨间,其实看不清人在哪里,只能看到远处暴涨的溪水泛起的白浪。越是接近,地上的积水便越深,到水几乎淹到马腹时,终于能看到掩在雨柱和积水中的长堤了——大堤已叫水冲塌了几块,小处都投石笼塞住了,只差一片还没合上,征发的民壮正聚在缺口两侧投土石堵水。桓凌催马径往堤上闯,还没上去便叫几个民壮拦住,问他是什么人。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你们宋县尊的侄儿,宋舍人的兄长。世伯、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拦他的人思忖着,能冒着这么大雨到决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谊的亲人,便信了他的身份,忙答应替他引路,又叫周围民壮找个羊皮救生衣给这位堂少爷换上。桓凌穿上了鼓鼓胖胖、撑得双臂都得乍起来的救生衣,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扔下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大堤上密密攒攒的人头,后头有人推着独轮小车运送一车车土石麻袋,更远处水边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凌脸上,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几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胧的人影时,却如有神助,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宋时也穿着胖胖的羊皮救生衣,手里撑着个不知破了几道口子的油纸伞,嘶声喊着:“那几根竹竿插到底,土袋先往竹竿中间投,挡住这股急流就好了!”在这么大的雨中传声着实不易,他的嗓子几乎喊劈了。身边有几趟运土石的小车经过,他正欲往后退开几步,一举足却发现左脚的靴子陷进了泥水里,拔那一下子鞋没出来,脚倒出来一半,踩在靴筒上,带得自己脚下有些不稳。 第21章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不,完全不用啊!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年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你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你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你几瓶,你路上喝着能防暑湿。”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时下载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你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你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你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你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你吃这些……”“‘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你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你看如何?”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留心百姓疾苦。”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你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你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府宾馆虽好,可惜桓凌住着不是很方便。他笑道:“我还没上任,住你的府宾馆,岂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预先绕路来武平了?叫御史知道,可是要挨弹劾的。我还是先以你世交兄长的身份在县衙住下,也跟世伯学学如何做外官——我来得急,对通判要做什么都还一知半解,也没寻着个好师爷,若无人教导帮助,只怕上任后做不好差事。”宋时刚得他帮忙解决了一桩大事,岂能眼看着他为难?就自告奋勇地说:“师兄不必担心,你还有一个月才上任,慢慢寻老成的幕友便是。好在州府间移文诸式我都清楚,通判所理的刑名、钱谷、盐课等事我也稍有所知,到时候若寻不来合适的师爷,我就先到府里帮你看看,待你找着合适的师爷再回来。”桓文也不同他客气,拱手道:“那我预先谢过三弟了。”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桓师兄,跟桓师兄在一起不用写诗!顺便忘了在作话里标注,其实前面13章那些读书人跟时官儿讨论试题时作的应制诗“云补苍山缺处齐”都是《清代朱卷汇编》里找来的第20章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后,声势终于小了些,变成了细细的水流坠下。宋时叫民壮撑了条小舟来,带桓凌冒雨去两溪交汇处巡视了几趟:溪水仍是灌得满满的,几欲没堤而出,外头大片田地也都有至少及膝的积水。好在水泥的粘性好,补好的大堤后来没再被水撞开,坚挺地撑过了这一遭。只是满地积水,将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彻底毁了。混浊的泥水上浮着树枝、草屑,庄户人家里冲出来的木板、衣物,偶尔还有死去的小动物尸体飘过,极容易引起疫病。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第23章 作者有话要说:  图形描述有误,重写了一下大家可以看一看数书九章,我国宋元数学巅峰之作了,特别有名的就是里面的大衍求一术、增乘开方法,可惜到明朝以后数学衰落,明朝后期喜欢研究数学的名家基本都学欧几里德,宋元以前的算法渐渐没落了,到清末才重新兴起研究作者数学相当渣,完全看不懂里面的题怎么解,就想让大家知道我国古代数学也很牛的第21章 ……稳住,这道是例题,带答案的!真用古法算起来肯定不能比现代数学快!宋时不肯让古人看低了现代人的数学水准,恨不挽起袖子给他讲现代中学数学。桓凌却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指着那张图说:“这就是《术书九章》中斜荡求积法的例子。斜荡求积算法倒不难,先以中长乘北阔,以二约之,得‘寄’;再算右边三斜‘内率’:以中长幂减西斜幂,余以为实——术曰‘实常为负’,此处以中长自乘之数五百七十六减西斜自乘所得六百七十六,结果便是负一百……”是的,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宋时心中一片荒芜。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算法极其繁复。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计算田积时,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要是他来做的话,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算了,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宋时眯了眯眼,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桓凌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摇头笑道:“那我就实受了三弟的夸奖了。三弟若是需用人计算田亩、粮谷、筑造工料之类,便吩咐愚兄一声,我替伯父与你做就是。”宋时小小地有些感叹:“当初咱们俩一院子住时,只见你研读经典,从来不见你碰杂学,想不到四年不见,你今就成了算学大师了。”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你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这个么,见仁见智吧。他两辈子加起来,虽然还在能参选杰出青年的年纪,但在学术方面就不好跟年轻人比了。宋时笑了笑,老气横秋地拍着小师兄的肩道:“这回清理隐田都靠师兄了。”为了表示诚意,中午酒宴上来,他拉着这位小师兄坐了主位,亲手替他布了几道菜,斟了一杯酒。这场宴席虽然是在洪水泛滥的地方,依然安排得十分丰盛,却是道燕窝席:正宴计有十二碟,六大六小,主菜是切成百合块的蛋糕作底,加虾肉、鸡片、石耳,清汤蒸制的一品燕窝、配有鸡鸭鱼肉、螃蟹、海边特产的柔鱼等。在京里只有南货店卖的鱿鱼干,武平这边虽是山区,但福建毕竟靠海,总有法子运送鲜鱿鱼,清清淡淡地烧出来便是一道脆嫩可口的佳肴。更多的则是鲜鱼——这些日子各处发了洪水,河里几尺长的大鱼都叫水冲出来,俯拾遍是,真个应了诗里写的“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只可惜这秋天没有好竹笋,只有熏的笋干。宋时舀了燕窝,夹了几块鱿鱼,又拣了两筷鱼尾上的活肉给桓凌,一面慢慢地剥螃蟹。他前几年都随老父在广西任上,螃蟹有的是,倒不特别馋,主要给京里来的小师兄剥。林泉社诸生却是要讲究个“名士风范”,也就是“清馋”,要表现出对珍惜难得美食的癖好。是以这群人见着熏笋干,就如见了千里命驾的王子猷;见着螃蟹,就似见着了“嚼霜前之两螯”的苏东坡,一个个执螯把酒,都有一腔诗意要勃发出来。宋时手上还忙活着螃蟹,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盯着书生们。他之前写的都是研究百姓生活的论文,现在自己考中了生员,就要开始考据“明代”生员的日常交际、娱乐活动,翻着花样儿写新文了。写出新论文,发表到晋江上,他的余额里就又能有钱,又能买买买了!他像看着帐户余额一样脉脉含情地看着持螯高吟的林增(广)生,用铜剪铜匙优雅地剔蟹肉的王廪生,用筷子击酒杯为拍、高诵“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许案首,为美少年抹鬓擦汗的赵……哦,这个就不用看了。他默默把目光转开,眼角余光扫到桓凌,却见小师兄也看着那些书生发名士清狂,神色间却隐隐有几分不赞同。他下意识站起身,挡住了桓凌的视线,不想让他受时俗污染。满桌书生见他这个主人起来了,顿时吟诗的也停了、发狂的也住了,都以为他要敬酒,各自低头看了看酒杯,该满的都满上,又把尊臀稍稍往上提了几分。宋时反应过来,忙拿起酒杯,拉长了面孔严肃地对众生员道:“今日良宴会,本该行乐及时,可如今外面水患未退,眼前尚有百姓受苦,咱们在此饮酒已是过于享受,又何忍如平常一般欢乐?诸位贤兄莫怪我扫兴,今日便有诗词文章,也该是愍农之词。”诸生面露惭色,赵悦书这个还有佳人依偎的更不好意思,率先举手呼应:“宋贤弟说得对!我等皆作了请朝廷赈灾的文章,论及文采风流、纵横气概亦不比诗词差,何不就在此诵出,大家同为灾民一哭!”他不等宋时敬,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感情澎湃地吟诵道:“天公不悯,落雨如悬河泻注;小民唯艰,田亩成汪洋泽国……”文人激情上来时,华章从心底喷薄而出,和平常坐着写的东西不一样。但这种灵感也是转瞬即释,若不记下来,回头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就要忘了。宋时听了几句便即叫人送上纸笔,按着自己这些年背论文摸索出来的记忆法,在纸上记下关键锚点。几个有捷才的书生们只管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背文章,没有捷才的则在座上瞑思苦想,个个脸上都是忧国忧民之色,把这场聚会的档次都提高了不少。这顿饭吃完,螃蟹难得的没吃净,倒是作出了一摞纸的文章。众生员激情之下,作文的效率比干憋的那一上午都高,待宋时慢慢还原出全文,对比之前的原稿,都有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林廪生激动地说:“往日我在家、在学校作文都常有文思迟滞之感,今日竟是文思涛涛而来,佳句信手拈来,竟都不似我作的了!宋贤弟这院子里莫不是沾了什么神仙气,专能叫人开窍?”不少位生员都有如此感慨,迷信些的就以为是他们为灾民请愿,神仙降福庇护他们;不迷信的就以为宋时是个能考到院试前三的大才,他兄长也是个京里来的才子,他们必定是沾了这两个人的文气。宋时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这叫头脑风暴。”上辈子他们旅行社的营销总监——就他同班同学——自打看了几本畅销书,没事就爱带着策划、设计们开个碰撞会,老说搞个头脑风暴能出好策划。当时没看出多有用来,穿越十八年之后倒看出来了。他没打碎众人的幻想,甚至十分热诚地鼓励这些人再想忧国忧民、作诗作文时都来找他。他默好的稿子也分发给了众人,嘱咐他们回去用心誊缮,署名押章,回头他这边再凑些里老乡民的请愿书,还要集起来交到府里。 第25章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几个商人擅用的手势,竟是将他们这隐秘的行贿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数学题没有讲完,所以大家可能不是很清楚,在这里补充一下:图形可以分成两个三角形,右侧是一个近似等腰三角形,右边比左边长一点,顶点到底边做垂直线。三角形左边为最长边,再向左连成一个近似直角三角形,左下边较短,左上边较长。已知图形右边长26里,高24里,底边长17里,左上边长20里,左下边长15里。以少广(少广法,约分)求之,置中长(高度)乘北阔(底长),半之为寄,以中长幂(平方)减西斜幂,余以为实,以一为隅(似应是几分之一,但看解题步骤里没算这个),开平方得数减北阔,余自乘,并(加)中长幂,共为内率。以小斜幂并(加)率(刚才的内率)减中斜幂,余半之。自乘于上。以小斜幂乘率减上,余四约之为实。以一为隅,开平方得数加寄,共为荡积。·步骤,只把汉字改成了阿拉伯数字。中长24里乘北阔17里得408,乃半之得204里为寄。以中长自乘得576为长幂,以西斜26里自乘得676为大幂,以减长幂,余100里为实。开平方为10里。减北阔数17里,余7里。自乘得49。并长幂576,得625,为内率。次置东小斜15里自乘,得225为小斜幂。又置东南中斜20里自乘得400为中幂。却以小斜幂并率得850,以减中幂400,余450。乃半之得225,自乘得50625里于上。又以小斜幂225乘率625得140625减上,余90000里。以4约得22500为实。开平方得150.并寄204里,得354里为泛。以里法360自乘得129600步,乘泛得45878400步。以亩法240步约之,得1911.60顷。第23章 田土清丈刚开个头,便已查出四百余两积欠,将他家田亩都清整完毕后又该差多少?再加上隐户呢?那些人都是民户,可是要课盐税、酒醋茶税、分摊土贡,轮班服役的。远的不说,今年冬天要修河工,就要征发一批役夫。这些庄户在王家庇护下躲过了,就有别人要多服劳役顶上。这些差额,王家打算拿多少银子给他爹补上?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我倒要劝你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自然从轻处置。”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改日再登门谢罪。”他转身离开,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等他走后,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不受贿赂。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倒可以直接拿下他,问他个行贿府通判。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王家从他这里碰了壁,以后肯定会四处求告,拉其他隐田隐户的乡绅大户、交好的官吏,共同对抗他们父子。他们先算好这笔帐,将来他们敢登门,就把这侵害国家、百姓利益的实际数据拍到对方脸上,打醒帮着他们对抗官府的人。两人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王公子在城外贿赂宋时,城里的王家家主也给宋县令上了拜帖,亲自带着几卷宋版书、一盒北宋元祐年间制墨大师潘谷所制的名墨并一盒龙脑香到县衙求见,请宋大人念着官场情份与王家先公中书大人的面子,退让一步,让儿子别再咄咄逼人,为难他们王家了。王家家主见了宋县令,便深情切切地说:“宋公子年少,百里侯却岂能不知这鱼鳞册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当年是同进士出身,做的中书,我几个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国法就该能庇护一家子弟免赋税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过是叫自家子弟依国法免的田税、避的徭役,望老大人体谅。”他叫人将礼物交到宋家管家手里,说道:“城外却不只我一家的田地,还有许多富户的土地都叫水冲了,大人可是要看着公子得罪满城士绅么?本县人民富足、地方安稳,我等乡绅多少也有些功劳,远的不说,便这些日子也为水患捐济了不少银子。王某不敢邀功,只期望老大人若肯周全,王家之后还有厚报。”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他重重端起茶盏,盏里的水溅了一地,溅得王家家主脸色发青。然而宋县令脸色比他更难看,全然不怕得罪士绅,冷声吩咐道:“礼单原样奉还,请王先生回去吧!”他这举动简直是自绝于士绅,祝县丞、于主簿等人听说了,都惊得坐不住,纷纷赶来劝他,说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户,又在朝廷里有根基,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开罪不起人家啊!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这些地方豪强一惯地挟制官长,他从在广西任职时就受够他们的欺负了!就为对付这等人,他们时官儿几年没空回京参加院试,以至今年才中秀才,还被桓家欺上门来退亲。如今时官儿要清丈土地,给朝廷多增赋税,叫百姓分得良田,这些人又来阻碍,还要威胁他压制时官儿! 第27章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你。”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你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全,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逗你玩儿。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就在你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你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你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什么诏书?“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你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这、难道说?”“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你猜那女孩儿是哪个?”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过不多久,赍诏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汀州。他从省城出来,就直奔这个未来王妃兄长所在的地方,见面先含笑恭喜,丝毫没有天使的傲气。朱知府摆上香案,一府官吏跪了满院,听着赍诏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桓氏子家教森严、贤良淑德,堪配皇家……令居于宫内以待婚期。”桓凌伏身听着宣诏,心中百味杂陈,听到后头却渐渐升起一个疑问:选定王妃之后便该由礼部奏请,有钦天监挑选吉祥的婚期。他祖父身为礼部左侍郎,想必会亲自操办这桩婚事,绝不会容许人敷衍,但这封诏书里却丝毫未提?他随着众人拜谢起来,给赍诏官递过银子,低声问起此事。那赍诏官叹了几声,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悄声告诉他:“是陛下见私库银钱不足,正向户部索钱,要补足私库才肯办婚事,故而一时还难定下婚期。”第25章 因为内库不足用,就不许周王成亲?堂堂天子, 竟压着皇子的婚事为质, 向户部要钱享乐……这岂是圣明天子的行事!若他不是未来王妃的亲哥哥, 这时候就该上本劝天子让周王依制成亲,不要以此敛财。可他这个身份偏又尴尬——若真上本劝谏, 别人不是要说他们桓家是急着攀婚皇室为自家谋利,就是要说他家讪君卖直。桓凌不禁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不知朝廷诸位大人如何应对?”赍诏官也有几分感叹:“内阁三位老先生都上本劝陛下依着旧制为周王办婚礼, 宫内不必赐下多少金银玩器。都察院两位总宪、副宪与六科十三道给事中、御史更是雪片似地上折子, 只是一时还未能劝得动……”平日里若是圣上要从国库拿银子, 户部还能硬气到底,可皇长子成亲这样的大事总不能一直拖下去, 只怕最后还是朝臣们要先低头。桓凌也轻轻叹了口气。还不知圣上要多少银子才肯松口, 只怕今年朝廷钱粮吃紧, 宋世伯向朝廷请免税粮之事会有些难办了。他反倒不大担心周王与妹妹的婚事——元娘如今养在宫中, 王妃的名分也已经诏告天下,往后无罪不可轻言废立。只是拖一两年成亲的话倒也不要紧, 南方有些富裕人家舍不得女儿早嫁, 二十成亲也是有的, 他妹妹年纪还不算大。而且这桩婚事不成, 他祖父的精力必定都要放在朝堂上, 分不出手来压制宋家,他们在汀州这边的日子也才能安稳。这么想想,他心里的急火才平复了些, 谢过赍诏官跟他详说朝廷之事,又和朱知府、邢同知及府中各首领官、佐贰官一道备办宴席,招待天使一行。 第29章 宋县令一拍惊堂木,沉下脸,威严凛凛地说:“把无关之人拉到廊下待审,带原告上堂!”不一时便有两名衙役架着苦主田广上堂。田广双腿有些瘸,上堂便跪趴在地,号哭痛骂,不住磕头恳求宋县令替他做主。那王春却是个投身的管事,不是顶着功名的王家人,没有不能打的规矩。宋县令有意杀鸡儆猴,扔下一把白头签,重重喝道:“先打十杖,再拶十下!”众差役虎狼般扑上去,抓着他便打,狠狠地打了十记,又用新竹做的拶子拶,拶得他两手指根高高肿起来,人也惨声哀号起来。行刑的差役喝道:“不准嚎,再嚎便算你个咆哮公堂,再敲十五板!”宋县令自上任以来,审案已也颇在行,上了堂便是一脸威严,该打板子就重重的打,全不是平常那个与人为善的小老儿模样,叫犯人看了就心虚胆寒。那管事王春已经叫打得腿软了,只是觉得咬死不认,王家还能保他,宁肯苦苦熬刑,一迭声地叫屈。实则这案子没甚委屈,是上任县令在时审过一回的,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因保密的缘故不方便走访新案件,便都从旧卷宗中挑出罪证确实,却因王家势力被轻判的,叫来原告、证人,今日正好当庭审判。当时前任县令屈于王家之势,主动替他家的人开脱,将案卷轻轻做成了个争执间失手伤人,只让王家几个庄户、家人挨了板子,一人罚几刀纸就算了。到了宋县令这里,却是奔着要王家垮台的目标去的,不要纸也不要钱,只要他服罪。王春心志虽强,却强不过县里半年多前新制的大小板子和拶、杠等刑具,挨得遍身鲜血淋漓,终于还是松口认罪了。堂下有衙役一声声将堂上的话音传出去,县衙外围着听讼的百姓便都知道,新来的这位宋县令敢动王家、能动王家,如今王家的老爷们虽然还能高高在上,但管事家人们……他们也可以试着告一告了。在王家管事的一声声惨呼,苦主们的一声声号啕中,几个衙役抬着一卷大纸从角门出来,清开围堵在衙门外的人,徐徐展开图画,贴在县衙右侧长长的砖墙上。宋时跟在他们后面踱出来,右手提着一根细长竹枝做的教鞭,衙差们将图完全展开,用糨子糊在墙上,抬手将鞭梢点在图上一处红蓝两条线圈出的空白间:“蓝线所画是县里登记的、王家该有的土地;红线画的便是他家非法侵占之地。县尊大人已查明王家五代数十年来侵占县里土地共计十九顷五十六亩七分三厘……又倚仗先祖父官身而拖欠税款多年,仅积欠粮税一项,至今便计有六千二百八十五两二钱九分三厘……“一县丁口,为他家均背一两五钱三分六厘的税款。而因王家欠税,而里长、粮长为之受追比至倾家荡产者凡十三家,受追比而双股俱烂、至今行走不良者有七人……因其包庇户下人逃徭役,余者十六至六十岁人丁三十年间每年每人均多摊徭役六日……”帐不算到自己身上,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还以为王家事与自己无干,只是新上任的县令与王家生了龃龉,要借着官司从他家榨银子。但听宋时报上这些因王家隐田而倾家荡产、被打成残疾的农户,听到自己这些年来为王家多出的税款、多服的徭役,顿时入了心,再也不能将此事看成事不干己的热闹了。宋时看见他们的反应,心中暗暗满意,对着墙上地图勾起了一点浅笑:这群地主还想对付他?他可是从历史上有过“打土豪、分田地”经验的时代穿来的。不说他学了好几年的神器毛概,就是随便拿几个抗日神剧的经验,都够手撕这些土豪劣绅了。他单手握着竹枝,如同握着心爱的意大利炮,在图纸上清脆地敲击了几记,短暂地止住周围的声音,朗声道:“王家家主王钦私占朝廷土地、欠缴税款数千、包庇弟子逃役,更庇护家人犯下累累血案,罪不容赦!他已触犯国法,无计逃脱,更包庇不了那些害人者了!有谁曾叫王家侵占土地的,受王家主人、奴婢迫害的,今日此时起,我宋时便为你们写状纸,定请大人给你们讨还公道!”众人被他的话吓得静默了一阵,奇异的安静当中,忽然爆发出更惊人的声浪:“舍人在上,小的们有冤情上告!”“小的是原先城北第十里里长的家人,深受王家之苦,求宋大人替小的们主持公道!”“小的家中有个店铺便被他夺去了,求舍人替小的写个状子!”告状人如海潮般往前挤,将几家听说了王家人被拘,打算进衙替王家送礼请托的乡宦士绅车马远远挤在外头,叫这些人见识了一回什么叫真正的民心向背。情况坏到这地步,可见得宋氏父子是铁了心要王家性命,他们再进去劝说也劝不转。只怕宋家手里也握着他们的罪证,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就算没证据,凭这煽动百姓的手段,岂不是随意画张图、说几句话,就能寻出无数冤家与他们打官司,陷他们入狱?可怜王家了,本是此地乡绅中枝叶极深、子弟兴旺的一家。没人注意到那些马车悄悄地转道离开,衙外那些百姓的精神都投注在了门口衙役们一声声传出来的审问上,投注在了巨大鱼鳞图下,带着阴阳生写供状、搜集王家罪证的宋时身上。衙里声声嘶喊哀求,竟被衙门外众人的喊声、骂声、哭声压住。声浪倒灌进院里,令那几名原本心有倚仗,气定神闲等着宋县令放人的生员、监生也有了几分畏惧。这些少年人不禁低声议论:“陈、林几家可靠么?为何还不来为咱们家陈情?”“不是说了宋家父子已经没有桓家做靠山,放肆不了几天,他们怎地竟敢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坤儿不是合林家人一道去省里上告宋老儿迫害乡绅、诈取财物了么,怎地还不回来?”王家人又急又恼地议论如何倒宋,堂上却一个又一个地传进嫌犯,传出认罪的消息。原本恃着王家势力称霸乡里的管事们都被打得血葫芦也似,颤抖哀吟着在状书上签字画押。那些家人见管事老爷们都熬刑不过,在宋大人面前认了罪,也都老实了许多,不敢硬抗。这些人的刑挨得越来越少,认罪认得越来越快,王家几个没功名在身的子弟眼看着要轮到自己受审,一个个涕泗横流,抱着有功名的叔伯、兄弟的大腿,拼命哀求他们相救。可功名也救不了他们。审完了王家走狗,宋大人忽然打破先审无功名者的顺序,朗声喝道:“将隐户隐田、帮子弟逃避户役的王家族长王钦带上堂来!”王钦心下吃惊,脸上却还保持着一家之主的从容气度,拂了拂衣摆,缓步踏入大堂,点头应声:“学生王钦,见过大令。”宋县令严肃地盯着他,喝道:“王钦,十二年前你为谋夺族侄田地,竟伙同兄弟四人在侄儿死后以饼饵毒杀侄孙,强迫侄媳改嫁,可有此事?”王钦眼神微闪,镇定地说:“绝无此事!学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岂能为几亩薄田杀害亲侄孙!他是自家吃饼饵时噎着,未能及时救回才死的!”宋县令冷哼:“人不是你杀的,那你便是承认你强迫侄媳改嫁,不许她过继嗣子承续香火,替你那族侄守节之事了?”他微微抿唇,肃然答道:“大人休听范氏胡言!是她自家青春年少,守节不住,我是为了王氏体统与她的前程,才许她嫁与外地客商的!大人听信谣言,逼得我这堂堂生员、中书嫡孙在堂上自陈家中丑事,竟不怕失了士绅们的心么?”宋县令哼了一声,却不再纠缠这个案子,也不叫苦主上来作证,而是又拿起一份状纸,问他为夺占土地令人私扒开水渠,以致数亩良田被淹,几名在水边玩耍的小儿遇害的案子。王钦仍是矢口否认,一叠声地说此事与他王家无关,水渠是被村里无赖扒开的,小儿是自己贪玩淹坏的。宋县令一桩又一桩地甩出案件,都是由他这个大家长主使,贪占田地、欺凌百姓的案子。王钦气定神闲,一一否认,看着宋大人几回要扔红头签又强压回去的神气,微露嘲讽、鄙薄之色,朝堂上笑了笑:“老大人审完了么?学生这里却有几份帖子请老大人细观,待老大人看完了再定学生的罪如何?”他从袖里掏出几份拜帖、书信,写的都是替王家求情之语。其上姓名写得张张扬扬的,竟是省、府一级的高官,还有几个清贵的部院京官。第27章 王家不是平常人家,先祖当年交好的官宦世家至今还与他们有来往, 县里、府城、省里官员也都收过他家的好处。且他本身就有功名在身, 不能像寻常百姓一般审问, 哪怕堂上真的取到了人证物证证明王家下人做了那些事,只要他咬死不认, 宋大人也不能加刑于他。他不认,那罪名就不能成立。士庶之别就在于此。王钦听得门外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却也仍旧不为所动, 嘴角噙着冷笑, 淡然问道:“这些书信都是王家亲眷故旧所写, 若宋大人肯卖这些大人的面子,通容一二, 往后自有惠好相报, 大人以为如何?”你看了这些人信件, 敢对王家如何?宋大人将手里那一沓帖子扔在案上, 也瞧着他冷笑了一声,拿起惊堂重重拍了一记:“抬鱼鳞册与王家花户册来!”他害人谋地的事需要人证物证, 但他做主侵占土地之事却不靠人证, 只要有清查出田亩出入, 并有证明王家尚未分家的文书即可——侵占朝廷用地, 包庇户下子孙逃役, 不问是谁动手,也不问内中有什么曲折,只问谁是一家之长! 第31章 首先就要先改造上下水系统。古代的厕所都是旱厕, 表面铺上木板, 再讲究的也只是及时清理、用香料熏屋子,总不如水冲的干净。宋时小时候是没办法, 只能强忍着, 到广西没人管他, 他反倒能管着宋老爷了, 就赶紧到晋江app上买马桶结构、给排水系统等等,找人烧瓷蹲便、搭水箱, 做了个早年公厕常用的定时冲水式厕所。后来他写了几篇宋明百姓生活娱乐消费类的小论文, 手头宽裕, 就更不吝在这上投钱, 把上下水系统修得越发精致。——要不是怕这年头沼气爆炸造成大灾, 他都想直接在厕所后建个沼气池出来。今年宋举人从广西转任武平知县,他们行李车上都带了几个烧好的便池,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了整个县治的排水系统。可怜府宾馆就建在县治对街, 就因平常没客人入住,装修时连县学都装了,硬是把它落下了。如今城外大水退去,为了治水烧的水泥、和的混凝土有的是,正好给宾馆修排水。宾馆内男女厕翻修一遍,内墙一律粉得雪白,用木板隔出单间,便池烧成白瓷座便,用木头做马桶圈、盖,以配合古人的习惯。池下方埋入陶烧的粗管做排污管道,便池边缘高高架起一座水箱,下以陶管引水,箱外引下一条长线供下人拉水匣冲水。不光上官专用的厕所,外院给仆人住的也是一样修出上下水系统,下水管汇总到一根粗管,直府宾馆右角门外一个深坑里。县衙当初也是这样装修,在前衙后院都铺了陶制排水管,将整个下水系统作成一体,污水污物统一汇到西角门外一个深坑里。污水坑半建在墙外,上用带耳的井盖盖住,再用铁锁锁上。收粪人每天清晨绕城收粪,就可以由看门的白役打开坑上的井盖,让人从里面舀走污物,不须院里人提着污物出去倒了。有了这给排水系统,整个县衙晨起的空气都清新了几倍,府宾馆装修之后,自然也能让居住条件迅速提升。有了上下水,还要装玻璃窗。不管到什么时候,透光都是窗户的第一要务,不然怎么有钱人都不贴油纸,要用羊角熬炼的明瓦填棂窗呢?不吹牛地说,宋时是这时代地球上唯一同时掌握着吹筒、引上、浮法等平板玻璃制造法的人,可惜后几种工艺需要的技术太高,现在也能暂时用11世纪发明的吹筒法——就是把到玻璃吹成圆筒,剪开摊平,晾成平板玻璃。按着窗棱形状趁热裁割玻璃,依着玻璃外形包裹木条作窗棂……两者结合,便能镶出一面剔透繁复的窗扇。县里每年都有修缮府宾馆的专用款项,县衙又有轮值的木匠,玻璃更是他自己的,做起来毫无压力。换好客房的窗户后,内室更显光明通透:四面雪白落地的墙壁衬着桐油清漆漆得光滑明净的家什,打磨出天然趣致的根雕;书架上错落放着唐诗宋词、八大家古文;下方卷缸里插着不知谁仿的范宽山水、马远花鸟;多宝阁上又摆着两位师爷从前在街上精心淘来的血沁汉玉、绿锈商鼎……不只爽心悦目,更有沉厚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虽然都是假货。窗台下更摆着一圈应节的菊花。虽不是名品,但肥料都是精心配比、氮磷钾齐全的好肥,养得那花枝叶挺实丰润,花苞比别处栽的花苞也大了几分,将来花瓣舒开,定能开的饱满张扬。若有人在窗边书桌上看书写字,回眸便是似开未开的花苞,抬眼又见墙外桂花摇曳,隔着玻璃都仿佛似能闻到芳馨。室内装得差不多了,室外却还要多添些景致。宾馆的建制和县衙差不多,都是四方大院,左右对衬的,少了几分曲径藏幽的趣致。可惜宾馆就那么大地方,不能扩建,只好先将屋内门窗与院中门窗的修整成层层相对,增加景深。院内以花木、假山石遮挡,地面以不同颜色的地砖镶出甬道,造出屈折幽深、一眼望不到底的效果。好的假山石都太贵了,只能靠土法造。就用竹架为骨、水泥塑型,去卖假山石料的店家里寻一个造假手艺上乘的掌柜,叫些个在班的石匠、泥灰匠,让他们带着水泥厂的工人们一同赶工,做出瘦、透、漏、皱的湖石;危峻孤削的峭壁石;洒落在园中各处,用以配合松竹花木的点石……只可惜园子里没有活水,只能搭配着在点石上放几个玻璃鱼缸,里面布置微缩版石头假山,粘上湖沼里捞来的绿苔、水草,其间养几尾小小的金红鲫鱼。家人从池沼里捞来的水草大多是细长如密发、一看就是水池里长的那种丝状水藻,没有多少能假冒陆上草木的品种。他原来在花鸟鱼虫市场里见过造景用的水草,种在假山假树上真像缸里长了微缩山景,而这种藻往石头上一贴——不得了,养出一盆绿毛龟来了!不过仔细想想,绿毛龟在这时代还是祥瑞,在院里摆上几只,意头也不错。宋时想了想,便和正在偏院里打磨假山石的匠人们说了声,叫他们闲时塑几只小龟,背上粘一层绿藻。一个年少匠人傻乎乎地问道:“舍人何不买几只真龟,用胶粘些水藻在背上?游起来还比这死物好看哩。”他师父在他头上拍了一掌,骂道:“你还指点起舍人公子来了?那龟是在水里游的,甚么胶能把水藻粘到龟背上!”水泥还就能……那几个匠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到了假山上,宋时脑中也闪过这个念头,瞬间又摇了头:不成,这乌龟也太可怜了,还不如他原来在农业节目里看过的一个用什么手段把水藻种在龟甲上的人道呢。他难得来现场视察一次,又给匠人加了工作,便有些不好意思,叫随行的家人取了钱,请众人到外面吃饭。他自己倒还不大饿,又在府宾馆里转了转,心里慢慢勾勒出观景路线,和各院、房内的最佳观景位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觉出饿了,才从后门出去找地方吃饭——前门暂时出不去。县治和府宾馆中间那条街上搭了一溜上访棚,从前受过王家欺虐的苦主都可到棚前申冤,或有其他案子要告的百姓,也可以在那里先写状纸。来上告的百姓连绵不绝,将整条街堵得严严实实的。有些是新案,有些甚至是数十年前的旧案,被逮进去的王家人一次次提出来重审,也有新人又被拘捕,拘嫌犯的外监和告状房几乎都要改成王家大院了。满县人都在观望着王家的下场,大户们怕的是自己步了王家后尘,他们的苦主却盼着王家真能被县令下,自己家的冤仇也才有希望。因此事几乎都是宋时布置的,宋县令怕王家暗地寻人刺杀他,出入都叫二十几个民壮围着他,就跟黑道大佬出门带保镖一样,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小点的店铺都不敢让他进门。熟悉的酒店见了他也不像原来那样恨不得直接拉他上去,还得问一声“带几位大哥进去”。宋时是有战斗力的人,又知道这时代也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惊人的武功,便吩咐众人在楼下拣几副座头,自己只带了五个人上楼,正好坐一间包间。进了包间,就有伎女抱着琵琶前来赶趁。几个大汉都跟李逵一样不知怜香惜玉,站起身纠纠走到门前,似一堵肉屏风般拦住了那女子。宋时对福建这些性别存疑的伎女不感兴趣,只怕他们吓着孩子,连忙唤道:“别吓着她,给几个钱让她下去吧——不用唱曲儿。”最后一句是对那伎女说的。他是北方人,个子比这些民壮高不少,目光从众人头顶落下去,正好能看见那女子抬脸看他,目中含着千言万语。他胸中顿时也飘过千言万语——卧槽,这是李大佬!他不是跟赵悦书过日子去了吗,怎么又沦落到来酒楼卖唱了?只有下等伎女才干这种不呼自来,上前卖唱的事,难道赵学生把他甩了?算了算了,不吐槽了,还是叫进来给他解决一下工作生活问题吧。宋时唤回保镖,招手叫李大佬进来坐下,亲切地慰问:“当日水患中一别,已有许久没见过李小哥了,我还记得你那日做的菜,味实甘美,堪称易牙手段。”你是打算摆个摊啊,还是到慈济院、工厂当个大师傅啊,咱们县领导班子都能帮你解决。李少笙却将手一挥琵琶,借着乐声遮掩,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奴有事要禀告舍人,请舍人叫这几位大哥在外面少等!”他怕宋时不信,又飞快地添了句:“陈、林、徐、张……几家已协议结成盟友,到省里把宋大人告了!”宋时蓦然一惊,挥手叫人退出房间外,让李少笙细细讲来。李少笙仍是疾拨琵琶,小心翼翼的盯着门口说:“子逸和人聚会时听说,他们几家数十人具名写了陈情书,请巡按御史黄大人来武平审问宋大人,如今已在路上,过不几天就要到县里了。到时候巡按提审王家人,他们必都会改口供,反诬大人屈打成招!而且……”他的琵琶弹得越紧,身子探出去凑到宋时耳边,低声道:“而且子逸听说,他们都猜舍人与……与周王妃娘娘家有嫌隙,哪怕黄大人一时审不清案子,礼部使者一到,宋大人与舍人就下场堪忧了。”宋时知道这些地主要反扑,却没想到他们越过府城,直接越级告到巡按面前了。难怪桓小师兄在府里,却没提过此事。他拱手作揖,谢过李少笙和赵秀才冒着风险来报信,又问他是假装成普通伎女,唱两曲就走;还是等外面民壮拿身新衣裳、拿个斗笠来,换个打扮再走。李少笙苦笑道:“舍人还是这般体贴。不过你可要小心,那几家大户不光要陷宋大人入罪,也要败坏你们的名声,如今有不少子弟要写文章编派你父子哩。” 第33章 孟三郎叹道:“舍人自家写的这些虽都是质朴的白话,要改却难再改出这样的气势,小人只好尽力,却万不敢担保……”他摇了摇头,重新念完那份梗概,对着稿纸沉吟了一阵才开口:“依小人愚见,舍人这故事不必改成南戏。舍人所求不是尽快流传开么?若此则可改作诸宫调,只消一人抱琴而唱,比排戏快得多。”诸宫调是将不同宫调的曲子混成套曲,各段曲词间插说白,有说有唱地讲一个故事。唱曲时配上笛箫弦索伴奏,倒有些像苏州评弹、天津时调之类,一人就能从头到底唱一个完整的故事,却比需要配合排练的南戏搬演起来容易得多。他看了祝姑姑和李少笙一眼,道:“拙荆与李……贤弟都会唱诸宫调,这便赶着填出一支,请舍人赏听。”他便拣了一支【仙吕调·剔银灯】,填了喜儿听见自己被呼作白毛仙姑后的愤恨悲凉。沈姑姑跟李少笙一人抱琵琶,一人按竹板,自作念白,合唱了一曲,听得宋时气血沸腾:就是它了!等写出来就加紧抄几十份剧本,组织一圈秋季文艺下乡、下基层慰问演出活动!第30章 “向宋令之审王氏诸子,实乃矫轻以从重, 倚法立威, 滥施重刑, 令人畏刑而屡作屈招……自其上任以来,天灾屡降, 洪祸滔滔,乃上苍昭其残虐、悯余百姓悲苦之明证!”“……任其子侵资私用,而官仓十库九空, 乃至粮储全无, 大灾后竟无力施济灾民, 仅知哀告上司以求赈济。”“……不思勤勉公务、修缮水利,以致坐见水来而不可挡。思及先任汪公在日, 百业俱兴, 四境怡怡然皆尧汤之民;至宋公上任不过数月, 县内百弊俱起, 民疲于输税而士受刑辱,此固县令之责尔!”几位才子名士与巡按御史黄大人念着武平新寄来的、本县文人控诉宋令暴虐的文章, 一个个咨嗟慨叹, 请黄大人早日往至武平县惩处酷吏。酷吏之害民乱政, 远过于贪官矣!黄巡按也想早到武平整治贪官, 可朝廷出了大事——皇上不让周王成亲, 又向户部勒索银子以供宫内享乐,他身为御史岂能不弹劾?本地民政都得往后放一放,这才是事关着国本大计, 他们御史必须上弹章阻止的本职要务!再说,这暴雨是沿海台风登陆引起的,海边受灾更重,各县都有上书求赈济、求免秋粮的,武平县这位县令的暴政远抵不过台风灾害。黄大人从省里动身后,也要由近及远地走遍各处府县,听取当地官员面陈、巡视受灾情况,酌情请圣上给予减免秋税的恩旨。如此一路而来,走得倒比传诏的天使还慢些。直到王家人已挤得县狱都要容不下,武平县里写来告状和怒骂县令的文章也能装满一匣了,黄巡按的车驾才终于慢悠悠地晃到了汀州。这回他从府城经过而未召知府拜见,直接乘着马车去往武平县北,原属于王家的庄子。他因是为调查武平县肆意加罪、欺辱士绅之事来的,并不想惊动当地官府,便在接近武平时换了普通马车和便服,与来告状的乡绅分道而行。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师爷和数名差役,那师爷便打扮成帐房,差役们扮作家人,车上堆些来之前各府州县官员送的礼物,正好装作个行商模样,微服查访。乡绅们还想跟他同行,路上也好再吹吹风。可黄巡按怕他们被本地人认出来,反坏了他的查访大计,便一力拒绝,硬逼着他们分道,自己乘那一辆车往城北而行。众人看他独自远走,没几个护卫随身,总有些忐忑。同样被留下的差役却笑着安抚他们:“我们黄大人可不是一般文官,是会骑得马、提得剑、张得弓的,不然怎能派来福建这海贼出没的大省?便是你们武平真有敢劫掠的强人,随在大人身边的几位哥哥也都有一身好武艺,必能保得大人平安入城。”随行的陈家二老爷叹道:“却不知为何,我这几日心血来潮,总觉得有什么事,越是快到武平就越不安。”众人便都说他是想多了。那武平县欺辱大户,狠恶无比,已得罪光了满县士绅;又与周王妃娘家退婚,没了靠山,说不定还因故成仇,哪里还兴得起风浪来?他们这么自我安慰着,缓缓而行。因巡按的车驾显眼,不好就这么进城,车队就绕往城西,悄悄在林家的庄上停歇。这趟领头的林家三老太爷安排人准备上等房间招待差役,自己却顾不得喝水就把庄头唤来,问他县里有什么消息没有。这些庄户又知道什么?庄头忙道:“如今还是在审着王家,不闻有什么新消息。小的已叫侄子进城报信了,想来老爷们不久便要来拜见。”众人听了他的话,心才放到肚子里。他们这一趟在外奔波了月余,日日担惊受怕,辛苦也是真辛苦,放下心后就赶紧叫人送热水沐浴,里里外外换上新衣,然后聚在林三太爷房里喝茶说话。才安稳了这么一小会儿,门外便响起了震天的脚步声,林三太爷的儿子一头扎进来,毫无礼仪风度地问道:“父亲,御史大人在何处?快叫人拦下御史大人,万不可叫大人直接去告状房看王钦父子——”陈二老爷心口猛地一跳,站起身问道:“王家出什么事了,难道提学大人的谕书已递到,剥了他家父子的功名了?”不是剥功名,却比剥功名还贴近死路:“有路岐人在告状房外唱一出白毛仙姑传,连唱几天了!唱的恰就是王家不知哪房一个被逼着跳了河的丫头假扮仙姑报仇的故事!那曲儿实在勾人怒火,小民们一天天地在告状房外群声激愤,恨不得扒了院墙,打杀了王家人哩!”偏那告状房里住的多半儿是告王家的,也有告他们这些人家的,全都不是老实安顺的百姓。他们派了家人去赶那路岐人,却被暴徒当场殴打,看守的衙役也不管事,任他们的人挨了一顿打才出手……把他们赶回来了!这些年喂的银子都白喂了,那些衙役竟不赶着巴结喂饱了他们多少年的世家乡宦的家人,一个个倒都装起为民做主了!几位老爷、老太爷听说,也要气破胸脯。但他们原就在家中养尊处优,这些日子跟在巡按身边也跟着受了些府、州、县官员的优待,自诩有胸怀气度,不能像子弟们那样不沉稳。林三太爷又喝了两口微凉的茶水定神,抬眼看向儿子,压抑着语声中的迫切道:“按院大人在城北,正往王家原先的庄上去,你们小心拦截,盯紧了路,别叫大人看出蹊跷。”把黄大人好生接来,绕过告状房的所在,直接进咱们王、陈、徐、林几家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这些暴民冲撞了大人!众人在院里商量着从城里绕路堵他,却不料黄御史带来的差役都是布按二使那里借调的精英,林家来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庄子时,便已惊动了这班差役。庄子上又没什么严密布置,做班头的领着好手悄悄潜到屋后偷听,正撞上林三太爷要他们拦截大人。众人交换了个眼神,立刻做了安排——不可让这群不知来历的人去堵截大人!他们这些差役是做仪仗来的,不足以对抗这么个大家族,须借外兵。那武平县令有罪待查,不能通知他们巡按莅临之事,以免坏了大人的安排。幸好城西南二十五里外就有千户所城,他们手里有大人的帖子,待会儿分派几人,一批去城北通知大人,一批到千户所请他们派兵护持。几人转眼计议定,一个人转身就走,回他们歇脚的院子,招呼同伴去搬救兵,剩下的霎时撞开窗扇,摸出腰间朴刀,架上了那些曾经被他们尊重服侍过的老爷们的脖子。=====================差役们在城西林家抓捕“反贼”时,黄御史却在一片原属王家、如今被清出来作官田的水田旁、土路边,听了一段特别的诸宫调。倒不是什么有名的伎女唱的,而是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手按竹板击节自唱,有个老者在旁吹笛伴奏。周围一群乡民团团围着他们,拖着锄头、耙子,手上还带着半湿的泥土,却扔下生活不做,不分男女地混在一处听曲,时而高声叫好,时而痛哭,时而詈骂,听得如痴如狂。黄御史是风流名士,见那唱的虽是村人,选的宫调、伴的笛声却都不俗,又有许多人叫好,便忍不住唤赶车的人往那边赶几步,好听他唱的是什么。走得越近,声音越亮,稍稍能辨出几个词,也越能感觉出乡民们的狂热。他嫌底下车轴响得吵人,索性跳下车去,大步朝着人群挤去。同行的田师爷和差役们紧随在后,拎着衣角小步跑动,觑着人少、能从人头顶上略看见唱曲人的地方跑去。可惜他们到得似乎晚了一步,走进人群只听得一句【尾】:“则将我万恨千仇,划向那青石上累累深痕一世留,似树难断根火难休!”分明是清丽如珠的中吕调,配着他有些苍老嘶哑的嗓音唱出来却有种凄厉惨淡之感,听得人心头酸冷。黄巡按不觉身上汗毛倒树,朝前走了几步,想听他下面还要唱什么,那人却只再道了一句念白:“公子命人救出山,问其姓名籍贯,因甚作乱。白毛仙姑曰:曾住山前河水边,王家土地世租佃,杨氏孤女单字喜,奴是活人本非仙。”呵!这是怎么样一个故事,曲本里的王家跟本地的王家会不会又有什么关系?黄巡按微踮脚尖,双目灼灼地盯着那人,也不嫌他村气,也不嫌他嗓子哑,只盼着他能赶快唱白毛仙姑和公子的故事——可惜那汉子将手中竹板拍了拍,朝众人摇摇头道:“这一回《白毛仙姑传》只唱到这里,后面的待我过两天进城再学来吧。好在曲虽未终,咱们都已见了喜儿被宋舍人所救,再不用怕她叫王家的毒母恶子和走狗们害死了!”人群中翻腾起一片似叹恨似号泣的声音:“定要惩治王家!那王家势力虽大,咱们宋大人也是个青天,岂能怕他?”“不光宋大人罚,仙姑定也得降罚给王家,叫雷劈了他们!水淹了他们!” 第35章 难怪城北那伎女已然有七分颜色,还被人说“远不如她”,便是他年少时在扬州拜访过的名士袁道安家的家伎,里面最出众的美人拿来与这女子一比,也只得说声“远不如她”。从这伎女看来,背后安排这事的就一定不是个平民百姓、商人匠户之类,而必定是个既深知百姓之苦,又富雅趣高致之人。不然怎么能写出那样深刻的本子,想出这样的新妆?他想了一阵,便跳下车,往人群中挤去,想多听几曲。他在差役们保护下千难万险地挤到那女子面前,正听见一句熟悉的:“则见我万恨千仇——”唱完这段,竟然还有一段全新的套曲!黄巡按一行都激动不已,珍惜地听着,恨不得她就这么一套一套地唱下去,将整篇《白毛仙姑传》一气儿唱完。可惜事与愿违,新添的曲子极短,只有一支【仙吕调】的【整花冠】,一支【绣带儿】,便到了煞尾。只两段词便唱尽了喜儿在宋舍人关怀下说出自己身世,宋舍人叫她相识的紧邻们接她回家,许诺她要审问王家罪孽之事,半点不提如何捉王家、审王家的。那伎女徐徐唱罢,在黄大人略带期盼的眼神中嫣然一笑:“这篇《白毛仙姑传》虽然未完,可唱到这里,奴也不能再唱下去了。这篇诸宫调的结局不由奴作,而由宋大人——何时王家那些人被夺了功名,宋大人能审问他们了,这曲子才能有下文。”周围听着呼声如潮,恨不能立刻撞进告状房把王家人都打死,补全了这篇《白毛仙姑传》。守着偏院院门的衙役们在人潮中摇摇欲坠,高呼:“不可冲撞告状房,不许拿石头扔窗户!凡有冲撞羁押院落,打碎门窗的,皆以劫狱罪拿问!”若用别的罪名,众人真敢拼着挨打,进去把王家的老爷们拖出来打一顿。可偏偏定了劫狱罪,谁也不愿沾上王家同党的恶名,只能在院门外大骂几声发泄怒气。那伎女抱着琵琶往回走,一旁几个壮汉替她收拾凳子,护持她回院。黄大人身边几个差役忙拦下她,客气地问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我家主人是从外地来贩丝绸的客人,实在爱听这曲子,想请娘子到客栈唱一回哩。”那伎女尚未说话,她身边的壮汉便围上来盯住了黄大人他们,满是防备地说:“我们娘子只在这里住,别处哪儿也不去,不必请了!”黄大人觑着对方人多,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便客气地说:“在下是外乡客人,头一回听这篇诸宫调,着实惊艳,想趁还在武平时多听几回,不知娘子以后还在这里唱么?”那伎女终于点了头:“奴还来唱几日,但只唱到这里。提学大人远在省城,我们宋大令奈何不得那些有功名的书生,只得将他们关在这里,日日好饭好菜地供着,那些人还要作反哩!”她叹了一声宋大人的不容易,转身就走。黄巡按眼角肌肉微微抽动,轻轻问了一声:“娘子住在告状房,可也是有冤仇要诉?却不知这白毛仙姑的故事是真是假?”那伎女才要答话,旁边却扑出一个打扮济楚,容色却极苍老憔悴的女子,发狠地说:“当然是真的,那王钦连血脉相依的亲戚都害死,连明媒正娶的新妇都能卖掉,怎么不能害杨喜儿!”她蓦地提高声音,尖利如杜鹃泣血,扑在院门上嘶喊道:“王钦老狗,你以为远远的卖了我我就回不来了,以为就没人知道你们为了块地害死我儿、你堂侄孙的事了,我偏偏活着回来了!”她是个妇人,差役、保镖们不好动她,只能央有力的民妇将她拉走。黄大人听着冤情惨切,忍不住要上去问一问,追到正门处,却被人牢牢挡住:“这里只许要到衙门告状、无处安身的百姓们住。大爷若有状纸,拿来登记就可住进去,若没有,就请回吧,莫冲撞了衙门的地方。”他想问的两个人都住在告状房里,不容接近,而王家人更是被守得森严,窗户上都看不见人影。一个衙差去查看周围,回来凑到耳边低声告诉他:“那窗户都是反着光的,又不像瓷片,不知是明瓦还是琉璃,端的奢侈。”给一众有罪待押的人这样好待遇,却又让恨他们的人在外面唱曲儿詈骂,实在不知那宋县令是怎么想的。田师爷道:“要么索性唤宋县令来,凭大人这双眼,难道还看不出他是真心为民做主,还是邀名之辈?”黄大人微微摇头:见是要见宋令,只是他还不想这么轻易暴露身份。他有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能见识宋令断案抚民的本事,又能进告状房多了解些王家的行事,看看是乡民愚昧,人云亦云,还是那几位本地乡绅骗了他。他招呼田师爷上车,眉梢微挑,笑吟吟地说:“咱们将车停在这里,下去听唱曲儿时,叫人偷走了数匹绸料,这就去县衙报官。然后咱们去见见那位传说中治得城外大水,救了白毛仙姑的宋舍人——”作者有话要说:  写时想起来福建不下雪,不吃饺子,所以本土化了一下上一章写到比较晚,忘了放古文的参考资料,大家可能误会是我写的,其实不完全是,在这里放一下给大家看一下原版吧都选自皇明经世文编第一段参考杨世奇论荒政况闻今南方。官仓储谷、十处九空、甚者谷既全无。仓亦不存。第二段还是荒政论皆乡之土豪大户。侵盗私用。却妄捏作死绝。还有“矫轻以从重,倚法立威,滥施重刑”一句,找不到原文了第三段也是荒政论欲修惠实政。惟在守令而已大抵亲民之官得人则百废举不得其人则百弊兴此固守令之责。第32章 黄巡按如今打算装作贩绸缎的外地商人,若要上堂告状还得给宋县令下跪, 自然不能亲告。田师爷也是个有才学的生员, 又在御史身边当了几年得力幕友, 受人钦敬,也不肯向县官折腰。最后商量着由一个布政使司快手老于装作管事, 拿着田师爷现写的状书到衙门报案。几个有经验的差役将车内翻了一遍,弄作个失盗模样,赶到衙门外作证物。黄大人与田师爷走到县衙大门旁贴的“劝民息讼”、“禁止告状双方在衙前打架”“禁凌虐仆婢”“禁妇女烧香”之类公示前, 假作看告示, 偷瞄着老于递状子。寻常县衙都是逢三、六、九放告, 武平县最近要审王家的案子,又添了五、十两天, 恰就让他们撞上了放告的日子。老于一手捧着状纸、一手抄着碎银, 赔着笑请看门的衙役递进去。看门的衙役偷偷袖了银子, 接过状纸扫了一眼便递回去, 摇着头说:“你这状子不成!大人断乎不会接的!”看在银子的份上,那差役用心指点他:“这状纸是叫街上那些代写书信的穷书生写的吧?现在衙门不接这些胡乱写的状子了, 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往县治东角门外, 有一排告状人登记的棚子, 去那里请阴阳生写。”他说这话时声音还挺亮, 连稍远处装作看布告的黄巡按和田师爷都听见了。两人默契回首, 交换了一个眼神:怎么,武平衙门连这点儿代写书信的银子都不放过,写好的状纸不接, 非得叫县衙的人代写?老于颜色不异,收回状纸,点头谢道:“多谢老哥指点,却不知那边代写状纸的要多少钱?我好回去准备。”差役笑道:“要什么银子。一看你就是外县来的,是叫那些沿街卖文的酸书生坑了吧?我们大人就是怕你们在外头花冤枉银子,写不合制的状书,故此在衙外弄了登记棚,专叫阴阳生代写状纸。你这就去东面,今日应当来得及登记。“亏得府里朱太尊和桓三尊也都是青天,我们宋大人的卷宗递上去就紧着审结发还,如今已将那些没功名的罪人判得差不多,没那么多苦人儿在这里待着诉冤了。若你还早来几天,你看见这条长街了么……”他伸臂横划了一下:“这两边满满都是登记棚子,队伍都能排到街对面府宾馆去!如今是因府宾馆修缮大门,怕砸着人,才将登记棚改挪到东角门的。你老哥听过白毛仙姑传么?那么多人,告的都是那个害了白毛仙姑的王家!”王家竟真有如此多的罪行,连府里都判了?若只是有人编诸宫调唱这一个案子,还能说他们家门下只是出了不肖子弟。可像那衙役说的那么多人告王家,知府、通判又准了武平县递上的词状,那王家的罪行想来多管是真的。这么个在朝有援护,己身有功名的大家族,不是宋县令这等刚直人物,谁敢动他们?却不知这家人数代以来害了多少乡民百姓,贪占了多少朝廷利益。那么,那些越级到省里向他告状的乡绅,那些激烈惨切的文章,又是怎么回事?黄巡按听着那衙差的话,回忆起那些控诉宋县令父子文章上的名字,心里涌起无数猜度。他嘴角紧紧抿着,向田师爷打了个眼色,示意他随自己去登记棚看看。老于眼角余光始终盯着巡按他们,见二人要走,便朝门前衙役道了声谢,也说要去登记。 第37章 前世他们同事养个猫还当主子供着,宁可自己天天吃土,也得给宝贝儿买进口猫粮、玩具和猫爬架呢。他才修个水泥马厩,叫人定时打扫,喂点青饲料、豆饼、麦粒、苹果……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他不禁露出个老父亲一样的慈爱笑容,对黄大人说:“待马其实就跟待人一样,只要多用心思就能养好。”黄大人微微颔首,赞许地说了一句:“不错,难得的就是用心。”单看这几座不要诉状钱的登记棚,这详细到几乎能让普通书吏凭着清单、图画就断出他们伪报失道的登记状式,就可见宋令之用心了。不光能用心在刑名上;还舍得叫他亲生儿子冒大水救人,是用心在救灾上;又不计个人考评,向朝廷请求赈济,这又是用心在百姓生计上……果然当得“百姓父母”四字。虽然还没见着宋县令一面,黄巡按心里已勾勒出一个清廉儒雅,心系民生的父母官。而那些到省里越级告状的乡绅大户们给他描绘的贪恶酷吏形象,早已在《白毛仙姑传》的唱腔中冲得干干净净了。黄巡按留了两个差役在衙外等消息,自己带田师爷跟宋时坐车,余者六个差役在车旁随行。再后面呼啦啦是一个半圆弧面的民壮围着车,都是宋大人给儿子配的,就怕他叫人刺杀了。宋时含着歉意解释了一下,黄大人通达地表示谅解——只看那些到省里告状的乡宦们的表现和他们捎来的文章,武平县是真有不少人恨得要将宋家父子食肉寝皮呵。幸好他独自进城,没跟着去林家,不然难保也要中了人家挑拨。他暗暗庆幸,登上了县衙的马车,顿时有一股清凉怡人的香气扑面袭来,顿时驱散了车外燥热的气息,叫他心神一振。父亲是好官,儿子也不俗。抬眼顾望,马车里陈设着淡青色包绸软垫,车窗也糊着粗葛窗纱,里头又有一道稍厚的绿绸遮光。车门外侧挂着柔软的滕皮车帘,内侧是一副雪白的细葛软帘。软帘中间包边处不知缝了什么东西,竟贴得严丝合缝,下缘也紧贴着车板,人要进去得先拉着帘边稍用力左右分开,放手后两帘又会自动粘合回去,颇有趣味。车厢里不仅清凉,车头处还有个小食桌,下面几个抽屉里备着鲜果、点心和竹筒装的鲜梨汁、山楂酪、温热的茶水。竹筒不怕摔,筒口和筒盖是按着现代饮料瓶口的样式雕出螺纹的,拧紧了不容易洒,出行时带着方便。黄巡按亲手拧开竹筒,喝了口清凉的梨汁,啧啧赞叹:“这可要说一声巧思了。”他不微服出行时带的精巧茶具、点心远比宋家的多,可也没想过要弄这样方便的车帘、竹筒,却不知是有奇巧工匠,还是女眷的巧思?他身为御史,对着个县令之子、县学廪生也没什么顾虑,直接就问了。宋时便大着脸说:“是我偶然想到的,其实只是在帘子边上包了几块磁石,说破便不新鲜了。两位先生也是北方人,不习惯本地这样多的毒虫吧?回头我叫人送先生一副,装在车上回去。”竹筒倒没什么可说,叫匠人旋好内外口,比量着深度刻上螺纹,比榫卯结构还好弄。黄巡按看着那道闭得紧紧的内帘,赞赏道:“宋舍人果然聪慧。我们来时听乡人说,舍人曾制过一种入水不沉的珍异宝物,前头大雨中凭它救了许多人性命?还有乡民说那东西是白毛仙姑所献……”他转过眼看着宋时,神色温和,却难免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压迫。宋时强行装作不知道黄巡按身份,还得配合他交待问题——交待到领导满意为止:“不瞒两位先生说,我其实从不曾救过什么白毛仙姑,也未曾亲眼见过这人,是在唱曲儿人口中才听着她的名字。”没错,他最早就在歌剧《白毛女》里听说的杨喜儿这个名字。他貌似无奈地笑了笑:“那乐妇随口编词,也不可当真。就比如当日我在水中救人的,并非什么奇珍,不过是仿着黄河上常用的羊皮筏子,做了套小的、能穿在身上的皮衣罢了。”那两位都是北方人,自然知道羊皮筏子能凫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武平这里有的是舟船,倒把羊皮当作宝物了。”宋时也陪着笑:“福建是富裕繁华之地,自古便有许多船上,哪儿用得上羊皮?我当时只是怕有人从船上掉下去,在那么深的积水里淹着,故而做几件能穿在身上的皮袄,万一掉下去也能浮一阵子,等人拿竹竿来捞。”不过皮救生衣确实挺胖的,那天桓小师兄上堤来找他时,他们俩都套着救生衣,见面只能伸长了胳膊拉手,抱可能都抱不着。黄巡按听他说起水患,精神一振,问道:“那时水真的有那么深,淹了哪几处地方,城里可有受灾?”宋时笑道:“可不是深,城里也有几处的水有这车厢底深了。城北鱼溪决了堤,附近几个村子都教暴涨的溪水淹了。还有岩前墟等处,水都没到大腿了,百姓们也无法安居,粮食、家食、农具都顺着飘了……”他说着说着,脸色渐渐沉下来,郁郁叹道:“若非这场大雨下得太晚,淹得太广,把今年秋天的收成都冲坏了,百姓也来不及补种,家父也实在不愿上书请求朝廷赈济。武平县里凡乡宦、举子、里老……都一体向府里、省里上书,好些有名的才子专门写了请赈济书和减免秋粮书递上去,也不知递到巡按衙门没有。”巡按大人听他说到自己,仍是脸色不异,含笑安慰道:“这是事关万千百姓生计的大事,黄……大人岂能不理?只怕过不多久就要来武平视查灾情,报请圣上恩抚了。”他自然知道武平受灾一事,也看了宋县令递上去的那卷请赈济书。虽然这趟来武平也带着那些告状的人回来,要查宋县令贪赃枉法的情况,却也是要看看本县灾情,确定如何处置。宋时得了他的保证就安心了,垂下眼帘,微微一笑,颔首谢道:“那就借安先生吉言了。”黄巡按却想起一事来,问他:“武平县上下那么多人写了请赈济、请免粮税的文章,宋舍人可也写了么?我见宋舍人谈吐不凡,应当也作得一笔好文章诗词,可否念几句叫我与田兄欣赏?”呃……他还真没写。他原本都是替父亲写详文的,结果这回叫桓小师兄抢着写了。他们师兄弟谁跟谁啊,那不等于是他写了吗?他当时又忙,就没费那个事多写一篇……如今叫巡按大人当面问起来,他却不能说一声没写就算过去!他眼珠微向左瞟,飞快回忆着当日在王家别业出现的人,写出的文章,整理出有用的信息,对二人说:“那时在下忙着领百姓平整土地,挖排洪沟泄水,没顾得上写文章。不过我原也不是诗文绝佳的才子,敝县还有几位真才子,他们那时作的文章都是我当场记录的,还记得些佳句,两位前辈可愿一听?”黄大人自己先提了要听他文章,如今听不到他自己写的,能听听本地其他才子的也好,因便点了头。宋时清咳一声,调整出介绍景点的发音,字正腔真地背诵那天抄录过的、记在心中的佳句,顺便给黄大人介绍作者:“……是林廪生培兄所作”,“是赵廪生悦书兄所作”,“是方增生司敏兄所作”,“是郑附生凛兄所作”,“是徐处士安兄所作”……其中有几个名字听在黄巡按与田师爷耳中竟无任耳熟,分明就是作文章弹劾他们父子的最激烈的才子!这些人前几天还在宋舍人面前写求朝廷免税、赈济的文章,一转眼却到省里上告,对他们父子不死不休,这是为何?黄巡按不禁抓了宋时一把,问道:“那时候宋县令开始查隐田了没有!”宋时抬头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答道:“那时水患未退,还提不到重划地界之事……”他们家和本地士绅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他甚至跟才子们打成一片,交情深厚。这些人恨他们父子绝不是因为他们父子先迫害士绅,或是有别的什么龃龉。完全是因为水退后地界不清,他们为了重划地界不得不重丈量田地,得罪了那些有隐田隐户的大族。黄巡按重重地从鼻中哼了一声。装傻白甜装到这一步也够了,再演就要过火。宋时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安先生丢了东西,我却只顾说县里这些无关的事,实在不像话。好在告状房快到了,咱们过去后就先查窃盗,然后我安排人给两位先生订上等套房,咱们就此分……”一个“分”字刚出口,田师爷便微微倾身,替大人拦住了他:“贵县的乱子更要紧,怎能为我们耽搁工夫!反正这告状房也是接待告状人的,不如舍人先替我们寻两间屋住,然后舍人做舍人的事,我们安顿下来慢慢等待就是了!”宋时讶然道:“那怎么好?告状房是给穷苦乡民用的,屋舍狭窄……”田师爷笑道:“不怕舍人笑话,我来时听了那里一位小姐唱的《白毛仙姑传》,如今尚是魂牵梦萦,盼着能再见她一面,听她一曲。这院子里有佳人在侧,地方再狭窄,住着也舒坦。”宋时嘴角微翘,强自压抑成一个无奈、迁就的笑容:“两位先生果然是大州府来的才子,惯会风流,我知道了。只是告状房人多房少,恐怕得叫安排一下……“我也担心二位遇的窃盗与王家有关,如今你们又是乘我的车来的,只恐贼人见着,要牵连你们受害。故此,在这边差役、民壮们清查完告状房人员之前,两位先生最好先跟在我身边。”求之不得!黄大人目光转动,与田师爷悄悄对视一眼:虽然他们的车根本是自己弄乱的,没有失窃,但宋舍人这番关心则乱的做法却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第39章 黄御史心中念头纷涌,整整衣冠朝外走去。身后琵琶声歇,他带来的差役和田师爷也纷纷起身从堂上赶往外面。而刚刚还在与王钦对峙的宋时已赶在众人之前跑出厢房,厉声喝道:“关闭院门,从里头顶住!差役都拿上刀,没有的去厨房旁取长竹竿!不许任何人踏进羁押罪人的院子一步!”门外却有人高呼:“是祝公子,不是闹事,是祝公子带着人进来了!”是县丞大人的公子,不用担心了。话音未落,一道满是焦虑的声音却已随着马蹄声传入院中:“宋三哥,出大事了!城外汀州卫的人来衙门里报信,说本省巡按御使黄大人在武平县境内失踪了!御史大人随行的差役说是武平城西一家姓林的有意绑架御史,指挥使黄大人如今已抄了林家,又按着巡按大人离去时的路线找到现在,仍没找着大人!”武平县的差役、外头告状的百姓都惊呆了——从不曾听说有个御史来武平,怎么就失踪了?他们单知道王家作恶,林家、徐家、陈家等大户也不清白,可这欺虐百姓跟绑架御史不是一回事啊!林家这一绑,武平县上下都要受责,难得一个宋青天,说不得就要受牵累去职了!黄大人身边的差役急得直叫,看着他和田师爷,却不知说什么。宋时也震惊到微微张开嘴,努力控制眼神不要往黄大人那边瞥,心里叭叭叭地吐槽:你微服私访怎么不知道跟下人说一声呢?人家康熙、乾隆私访了那么多部戏,还知道让太监、和尚知道自己的行踪,没整出大臣以为皇上丢了,满世界找的事呢!你好好地不学他们,非学朱厚照干什么!他愁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还不能当场戳破巡按大人的身份,只好先快步迎出去,问道:“劳烦祝二哥来通知我。御史大人是在何处失踪的?汀州卫士兵现在何处?林家的人拿下了么,招供了么?我这就与你们同去。”他边走边交待人把巡按一行带到外头,锁好羁押院院门,给黄大人留出自揭马甲的时间。祝二公子看他紧绷得像要断掉的弓弦,也怕他着急坏了,反过来安慰他:“黄大人派来的士兵已进了城,县令大人刚刚也叫人飞马上报府里了,定然很快就能找到巡按大人。”是啊,很快,巡按大人就在眼前。黄大人大步走到众人面前,从怀里拿出印信,威严地扫视四周,沉声道:“不必再找,本官便是巡按福建监察御史黄炯!”第35章 “巡按……大人!”宋时离得最近,上前看了他手中印信, 激动得深施一礼, 久久不能起身, 颤声道:“学生有眼不识泰山,竟将大人误认作寻常学子。之前多有怠慢, 望大人恕罪。”他带头行礼,祝县丞之子祝峰与周围差役、祝姑姑、院外受惊的告状人也都反应过来,口称“大人”, 纷纷下跪。黄大人双手扶起宋时, 叫众人都起身, 不必向他行大礼:“本官这回特地微服巡访,不曾曝露身份, 怎能怪你们没认出来。”他收回印信, 便展露出一身代天子巡查四方的御史威仪, 吩咐身边差役:“带我的印信去县衙报信, 找到城中军人管领,命他们退回卫所城, 不必再惊扰百姓。再去召本地指挥与赵班头到县衙见我, 分说林家之事!”那些布政使司的衙役也露出虎狼之威, 各各依命而行。祝峰连忙主动请缨, 说是知道卫所士兵巡到了何处, 牵着马出去给人带路。宋时也跟出去安排车马,请黄大人回衙。他本想借匹马骑回去,可惜黄大人体谅他因为自己假装失盗之事奔忙了一下午, 硬拉他同车而归。这一路上,宋时少不得要替他爹谢罪,兜揽下没早清查治下盗贼与豪强恶霸,以致巡按大人的车驾被盗,下属在林家险被扣押的责任。“宋舍人不必惊怕,这两桩事与你父子都不相干,本官来武平亦不是来问罪的。”黄大人回忆起这趟微服巡访的经历,含蓄地笑了笑,抚着疏朗的短须说道:“本官自进入武平县治下,便听百姓争颂宋县令之德,又亲自见了县里便民之举,已知你令尊一片爱民之心,怎可加罪?”宋时深深垂头,咬着牙应道:“不意县里竟出了这些大胆妄为的贼徒!若非大人明察秋毫,为家父分辩清白,我父子可如何立身!”他这么感动,黄大人倒有几分过意不去,便将自己为考察宋县令刑狱水平而假报失盗案子的事告诉了他。宋时却丝毫不怪他瞒骗自己,只连声庆幸县里没出那样大胆的窃贼,又感叹林、徐、陈、王家那些人胆大妄为,竟敢囚禁巡按大人的随从,实在罪不容诛!黄巡按也觉不解。这些人到省里上告,一路殷勤体贴地伺候着他回来,在他决定微服私访时也没阻拦,事后亦未见有人暗地追踪他……那林家禁锢他随行的差役做什么?到得县衙里,宋县令等衙门官员和卫所黄指挥都已经在衙外等着了。两厢见礼,验明身份后,黄巡按便叫黄指挥与他留在武平大户家那边的快手班头吴弓上前,问他们林家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件事倒不用宋县令汇报,那两人站在堂上回话时,他就在下首坐着。宋时站在他背后,低声把黄大人微服私访,上衙门报了个假案,又到告状房体验了一把生活的事告诉他。宋县令心跳得扑腾扑腾地,低声问儿子:“咱们县衙前、告状房里那么多争讼的都叫大人看见了?”县里人爱上衙门告状,也是他县令教化不利,不能使风俗淳厚,教百姓安份守己啊!宋时从背后悄悄拍了他几记,低声道:“爹不要怕,大人目光如炬,早看穿了咱们武平百姓们不是好争讼,而是叫一些心狠手辣、胆大包天的豪强逼迫得不得不求助官府。”正好黄指挥与吴班头解释完了林家之事,黄巡按冷笑一声,轻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那些人有什么胆量本事,敢谋害本官。你们当时怕是听得不全,他们要拦截本官,不是为谋逆,而是为这武平上下都已经传唱遍了王家罪行,那几家乡宦自己身上也不清白,正有许多苦主在县里告状,怕本官访知真相罢了!”他甩甩袖子,冷然吩咐:“将林家的抄没的东西还给他们,捉的人都不必放,后日本院要升堂审问这些凌虐百姓的豪强!”宋县令喜不自胜,抹着眼角泪光谢道:“下官替武平县百姓谢过大人。下官是个外乡来的官,敌不过那些累代经营的本地世族,险险儿就要被他们颠倒黑白,诬陷入罪。幸有老大人为下官、为本地百姓作主,才使武平县拨开云翳,重睹青天!”他这些日子顶着重重压力对抗一县士绅,已是身心俱疲,更时常担心那些大户对他儿子不利,日夜忧烦之下,头发都掉了不少。如今幸好黄大人到了武平!幸好黄大人是个青天!幸好黄大人随行差役险些被那些大户软禁,阴错阳差地撞破了他们的阴谋!宋县令朝黄巡按连拜几拜,老泪纵横,发自心底地真诚感激他:“大人是武平百姓的天,也是下官的青天,下官只以大人为依,望大人为下官与百姓们作主!”黄巡按怜惜地扶起他来,安慰道:“武平县这些事本官都已知晓了。你审王家那些人的卷宗何在?苦主和证人可都在城里么?还有那些大胆妄为,欲图蒙蔽本官的本地势家……将上告他们的案卷也拿给本官!”叫人张榜公告,后天他就要亲自提审王家家主以下诸人!县令不能轻易对有功名之人动刑,他这个巡按御史却是代天子抚民理政,这种小事都有当场处置的权力!宋大人连连应喏,亲自出去,吩咐人收拾王家一应案卷和近日控诉县里大户的状纸和一部分已定罪的卷宗。黄指挥这一趟虽是闹了误会,没救得大人,但至少在巡按面前露了脸,抄查林家也没白查,心满意足地领着人回了卫所城。黄巡按则住进府宾馆,在田师爷的帮助下连夜披阅卷宗:王家的案卷一本本都已做得清楚,证人证物俱全,有尸骨的也填了验尸单,唯一差的就是招承。林、徐、陈等世家大族的案子则只审了人命、抢夺、犯奸几样,涉及侵吞土地的都须等丈量后再审定。他看着那几本待审的案卷,不禁眯了眯眼,冷哼一声:“现在宋令是尚未丈量到这几户名下的土地,待清到他们家里,也必定是和王家一样,清一片便能查出一片隐田隐户,一片为夺人田地犯下的罪孽!”清田亩!重画鱼鳞册!宋令一个七品外任知县尚有胆魄动豪族土地,为百姓主持公道,他身为堂堂御史,难道还能眼看着这些案卷空置,百姓不得伸冤么?那他岂止对不住杨氏父女般的困苦佃农,也对不住以他为天的宋县令了! 第41章 就连宋县令也没看他一眼,只一径盯着儿子,唯有那位府通判抬头看了看他。那位府通判……那位府通判的脸此刻与他记忆中另一张脸重合,正是早在宋时治水救人时,就在王家别庄与他们见过面的,自称宋时兄长伯风的人。原来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策划着要清丈田亩,下手对付县里的大户了。但他姓桓,又是分府之尊,为何要冒称是宋时的兄长,还住在县衙,与宋县令叔侄相待?宋家哪来一个姓桓的亲戚……不对!他有!他家与出了周王妃的桓家曾经订过亲,宋时还是王妃之父的弟子,那王妃家的子弟岂不就是他的师兄了?他们这阵子只顾着告状,竟没注意府里新来的通判就是王妃的亲人,而这个桓通判与宋时的情谊也极重,在两家退婚之后竟没打压宋家,反而与他们仍同亲戚般走动……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宋家不是没人撑腰,宋桓两家更从未决裂过!桓侍郎因退亲之故,觉着对不起宋家,特地送了个子弟来补偿!他就是专门来为宋县令撑腰的!让他们可以在地方翻云覆雨,拿着这一县大户累世经营来的土地丁口换自己官声和政绩!难怪他一个举人县官就敢查隐田隐户;难怪他报上去的罪案府里便给通过,他们这许多家人搭上无处银子,四处请托都按不下那些旧案;难怪黄大人分明是他们从府里请来查处宋家父子的,到了武平却突然要微服私访,还叫留下的从人请兵丁抄了林家……他越想越真,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身有些塌陷,胸口衣裳汗湿了一片,只觉前途一片茫茫,没有半点希望。宋家倚势欺压他们良善百姓!黄巡按也被宋家买通,不为民作主!桓家……桓凌虽是宋新民父子的靠山,却是他现在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他一腔鲜血涌上喉头,咬紧牙关说:“学生愿意招承,但请大人将桓通判请上堂,学生只能向他招供!”黄巡按便允了他的要求,命人搬过椅子,请桓凌上堂。桓凌走到堂上,谢了巡按大人的座,林廪生却又不肯开口,非要私下里向桓凌一个人招承。黄巡按眉头微皱,冷然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本官今日在此审问犯人,轮不到你一个生员诸般挑剔!”林廪生双眼紧紧盯着桓凌,一字一顿地说:“桓大人不想听学生单独说话么?就当是看在当日宋舍人治水时,学生也曾在王家别业里为百姓写文章请命上?”桓凌微微一笑,起身向黄大人说:“下官知道这书生要说什么了,无非是说下官到府城就任前曾到武平探望宋世叔与师弟,曾与宋师弟同在城北住过几天,跟着查看灾情一事。”他坦坦荡荡地说出此事,倒堵死了林廪生的话头。黄大人也闻弦歌而知雅意,呵呵冷笑:“原来如此,你是要拿捏着桓通判到汀州后不即上任,曾绕路到武平探望先翁弟子一事,要挟他为你脱罪?”他、他怎么敢认?!他在别庄、县衙住的那些日子一直以宋家子侄自居,连姓氏都不敢吐露,怎么现在倒大大方方认了?他就不怕此事传出去,连累桓侍郎与周王妃声誉?林廪生紧握双拳,哑声道:“学生并无此意,学生只是……”“那便是要告桓通判路上故意拖延,不早到任了?”桓凌上前一步,镇定自若地解释道:“下官一入汀州武便听说武平城北大雨,水冲破堤坝。下官任府通判,管钱粮、河工、捕盗之事,听闻下面县城受灾,岂敢不顾?况且宋县令之子是下官师弟,先父在日对他爱若亲子,临终时曾命我照顾他,下官听说他当时就在堤上堵决口,性命危在旦夕,焉能不去救他?”虽然他听说宋时去堵决口的地点不在汀州而在武平境内,但职责、孝义大节在先,这点细节也不须分辨了。“洪水当前,确实顾不得就任的繁琐礼仪。又不曾违误朝廷期限,于礼法人情都该体谅。”黄大人一语断罢,收起脸上宽和的笑容,扔下几支红头签,冷然吩咐道:“越级上告武平知县、越级上告汀州府管事通判……剥去衣冠,先打一百杖再审!”堂下衙役已经打熟练了,上前便去剥衣冠。林廪生吓得脸色白了又红,一声便叫破了音:“我是提学官钦点的廪生,大人岂能当堂脱衣,羞辱有功名的学子!”黄巡按淡淡道:“你们越过府、布政使司两级向本官告状,特特将本官引来武平县,不就为本官代天巡授,有临机专断之权,即便官员犯罪,也能打去衣冠一体发落么?怎么此时又来问这种糊涂话。至于你的功名,待本官回省城之后再问方提学补个黜落文书便是了。”他将手中惊堂木拍下,重重吐了一个字。“打!”惨烈的挣扎叫唤声从堂上响起,门外百姓又是一阵激动,还有人弄了炮仗在门外点起,噼噼啪啪的声音险些盖过了巡按大人断罪的声音。宋导演立刻派壮丁劝人浇熄炮仗,又派职业观众在门外呼喊青天,带动百姓的正面情绪。黄大人连审了一上午诬告官司,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反而体会到了为民作主的满足感,亢奋得连饭都舍不得花工夫吃。只匆匆喝了一道汤,沾了沾酒杯,便催着宋县令趁午时天色明亮审断王家的案子。审案时仍是他巡按御史主审,宋大人却得加一张桌案在下首陪审。第一个提审的便是王家族长,隐田隐户案第一个需要负责的王钦。他甫一从车里下来,出现在堂前,廊下等着作证的苦主们就如失巢的蜂团般炸开,哭着数落他的罪名,甚至有人想冲上来抓他一块肉下去,以解心头之毒。一道凄厉的女声忽然从中响起,唱起了人人耳熟能详的《白毛仙姑传》。众人的恨意顿时翻涌衙差们连忙上前拦住,苦劝他们不许在衙门里闹事,不许唱曲,否则赶将出去,不得听审。那些人虽被劝得不敢动手,但也还恨恨地数落着他的罪名:“为将田地连成一片,看中我家水田,找人骗我弟弟赌钱,你家银柜主动借钱给他,等他还不上便逼他卖田……”“辛酉年大旱,你家堵了水渠,我们里长带人讨水,却被你打折了腿!”“你家要开绣厂,看上了我家的绣娘,我不肯将人让给你家,你就雇了街让恶少翻入我的绣厂祸害绣娘,毁我的绣架、丝线……”这一声声哭诉却比刚才上午受审的士子豪强的惨号更动人心魄。宋时听着这诉冤声,听着不远处幽幽的《白毛女》,恍然就像是听着正版白毛女——一样倾诉不完的罪行,一样令闻者伤心的悲苦,一样直击人心的力量。他吸了吸鼻子,把头转到桓凌耳边,低声说:“《白毛仙姑传》后面的内容可稍微改一改,改成黄大人作主,我爹陪同作主。受害的百姓们在堂下争诉王世仁的罪行,然后上堂一次审清,不要一个个地唱了。然后还要加上你……”桓凌有些受宠若惊:“怎地还能有我?”之前没写他,是怕他到任职地点不先就职而是跑去看故交,传唱出来对他名声不好。不过这回他是受知府之命,办正事来的,那在审判一段加上他就正合适了。而且还有一个角色真的适合桓凌——他自己占了大春的戏份,那桓小师兄正好可以演大春的好兄弟,被咱们的队伍救出县大牢的大锁。嗯,这个古代版里就是从府里来协助两位大人办案的神探大桓了。第37章 当日黄大人微服出巡时,曾隔着窗子听过王钦与宋时说话。从那时起他就想看看这个犯下累累重刑, 还能如此嚣张的老人是什么模样, 如今终于见着了——他须发花白, 脸色闷得十分白皙,身形也还挺厚实, 看来当初武平县教谕的板子打得不够狠,关他的地方条件也真不错。呵,住着镶玻璃窗的房子, 敢在县令之子面前威胁叫嚣, 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 第43章 武平县大户倒下一片,生员也剥了不少,监狱里却挤得满满腾腾,只得临时加盖。黄大人断案时只顾要做青天,回过神来才发现黜落的生员太多,定罪的大户太多,年底将这些填到考绩表上,却是要影响宋县令考核成绩的。他看着县衙里工匠们和着水泥、砂石,一层层往上砌砖,带着几分歉意对宋县令说:“大令不必担心明年的吏部大计。本院过后便会写一篇奏书递上中疏,说明这桩大案内部实情,不教影响你明年的考评结果。”宋县令感动地说:“大人为下官的用心,下官实无以为报!武平治下出了那些不遵律法、不恤百姓的豪强,原就该有下官一力担责。如今得老大人替下官与百姓做主,当堂判了他们的罪,已是我武平上下之福,新民又何敢叫大人为了下官担这些责任?”黄大人就喜欢他这样勤恳又老实的官员,闻言含笑摇头:“本官巡按福建,无论军民大事,自然都是本官分内职责。宋令不必总是这样谨慎,我看你令郎好聪明一个学生,都叫你言传身教,教得迂腐了。”对了,他现在去哪儿了?宋时是比他父亲强得多的,他父亲一味的老实谨慎,这个儿子虽然叫父亲教得有些拘礼,但看他布置出的屋舍、车子,平常吃用的小东西,皆可看出这学生是个不俗的人物。还有那《白毛仙姑传》。依他的推断,那诸宫调唱本的词句或许不是宋学生写的,却一定是他主编出来叫人传唱的。那日他审完王家不久,市面上便有人传唱《白》传的新词,其中就有个黄钦差到县里巡按,又有个府里来的都捕桓通判。这还不算什么,那些小民在向黄青天、不,黄钦差告状时,唱词分明就是堂上状词改写的!不是宋时,又有谁能看到状词?若说是在堂下听说的,除了他,又还有哪个苦主或受审的书生在那时候还有心记词编曲?他早疑心是这学生!这个宋学生排出的《白毛仙姑》传直开阔了诸宫调的气象,道尽了百姓疾苦,官员职责,一洗那些只唱私情密爱的颓靡。别人若排一出能叫人传唱的好戏,都恨不能将名字传得天下皆知;《白》传作得连他这惯见佳作的天子近臣、都察御史都爱听,他倒还遮遮掩掩,不肯亮明身份,也不知在害羞什么。黄大人轻哼了一声,问宋县令:“令郎何在?今日县里又不放告,也无甚卷宗要看,何不将子期叫来陪咱们说说话?”“这,”宋县令有些意外,歉然道:“下官今日不知老大人要见他,便放劣子出城去了。”出城?这武平县冬日里阴冷寒湿,也没什么好花木景致,有什么可出城的?“今日桓世侄到城西丈量土地,重理鱼鳞册,小犬也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人跟着过去了,说是要搞什么‘三下乡’。”第38章 什么叫“三下乡”?难道前头还有一下乡、二下乡?是从填河堤、打救灾民那次算起么?宋县令也说不大清楚,只说:“唉, 劣子其实带了些西瓦子说话、唱曲儿的人, 找下官借了县里的医官, 又自去寻了几个郎中,听说还要带上驿站养马的兽医……下官亦不知他弄什么, 只知道是跟着桓通判一道去的。”好在他还知道带上足够的民壮。只要儿子安全无虞,宋县令素来是不管他做什么都支持的。而且这回他是跟着桓凌的丈田队伍出城去,队伍里有府县两级的快手, 护住他这宝贝幺儿不成问题。黄大人听了宋县令的解释, 倒越发有兴致, 负手笑道:“左右今日衙门也无大事,索性本院也做一回亲民官, 去看看那‘三下乡’。”正好还有微服私访用的黑篷车在县里, 比从官车低调、方便。黄巡按便叫人套上马, 车窗内加装上不挡视线的黑色细纱帘, 搁上罩着铜丝罩的炭盆,又带着田师爷微服出城去了。出城西十里, 便有灵洞山、双豸山。一处是道教洞天, 一处双峰并立, 直插天际, 又有宋时遗下的书院旧址, 都是值得赏游的名胜。虽然现今已入冬,山里的天气定是阴寒刺骨,不适合亲自攀山赏景, 但福建这边四时长青,山上又有经霜的红叶,衬着灵洞山峻挺的红色岩壁,只坐在车里远望也是一番好景致。哪怕“三下乡”没什么出奇的可看,出城游玩一趟也算值得。宋县令约略知道今日该量到灵洞山下的洞元观附近,宋时跟着桓凌,应该也是在那里。黄巡按一行便按着他说法,沿官道赶往灵洞山麓。走到洞元观山门前不远处,便听有细细弦板声随风飘来,隐约夹着清越的歌声,正合仙吕调。两旁夹道榆树掩着视线,车子转过去些,恰便从枝叶间见着重檐斗拱、青瓦粉墙,山门前挂着一个描金木匾,看其上题字,正是他们要找的洞元观。那弦歌声便是从观前一座高台上传出。台下叫穿着棉布短衣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远远看着台上坐着一男一女,男抱琵琶、女执牙板,一句赶一句地对唱,唱的正是那天他在堂上审问时的情境。又是唱他这个青天的啊……黄大人微微皱眉,叹道:“怎地又唱这段?百姓们自己爱唱这曲子是好,可咱们做官的逼着人唱逼着听,岂不成了自卖自夸?容易叫人笑话。”田师爷体贴地开解他:“大人过虑了,宋公子是什么脾气大人还不知道么?他绝不会逼着人唱,断然是那唱曲儿的人自己喜欢了才唱的。大人一向住在宾馆里,还不知道,学生与宋大人那个钱粮师爷喝酒时却听说,县里上下几个官人、书吏、衙差……连后衙女眷们都会唱两句,尤其爱这段王家受审,喜儿再世为人的段子。”哦,竟真是如此么?黄大人心里其实是信的,但名士讲究养气,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异,不能听见别人唱自己是个青天就露出喜色。他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田师爷便十分捧场地答道:“咱们不妨叫车子赶近些,看看百姓们是否真爱听这曲子。宋公子便是能逼着这些唱曲儿的唱它,难道还能逼人都爱听么?”黄御史宽容地说:“便依子远所言。”他们的车子再往前驶了不远,就被山门前拥挤的人群堵住了,两人只好下得车来。到了车外,能看见正面景致了,黄大人才发现这里不光建了个戏台,山门两侧空地上还搭了长桌,几个年长的道士和穿着儒袍的郎中坐在桌后,替人摸脉看诊开方子。武平县医官就坐在最上首,背后两颗大树间拉着一条红布横幅,上写着“武平县医官、郎中下乡送医施药”。几个民壮敲锣打鼓,在桌前排得长长的队伍旁高喊:“按顺序看,不许争抢、不许打架!看完的拿着药方到后头观里等道长们抓药,咱们宋青天舍钱,每人赠三副药!”好!好个为民自掏银钱的宋县令,好个代父施善政的宋舍人!原来如此,三下乡是这个意思!医官下乡看诊是一下乡;官伎下乡唱曲是二下乡;那第三下是什么?是教谕下乡讲学么?似乎不对,这里也没看见教谕、训导们……他回头问田师爷,田师爷思忖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难道是通判下乡?”因桓凌这个通判下乡丈量土地,他那娇儿怕师兄自己做事闷得慌,便又凑了些官人陪他一起下乡干活?黄巡按胸中豁然开朗,抚须笑道:“子远猜得一定准,咱们回头便去问他们一声!”田师爷立刻答应了:“正是,见着通判一行定能见着小宋舍人。这两个师兄弟情分倒深,桓通判好好的御史京官不当,跑到这僻远地方作个六品通判,十有八、九便是为了宋家。那天赍诏官来诏告周王立妃一事时,见着桓通判,还惊讶了好一阵子。”黄大人笑道:“那时桓通判险些越过宋县令接了旨,可不叫人惊讶。我看他也是关心则乱,周王选妃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大人父子该知道的也早知道了,哪有什么受不住的?”真为退亲的事藏了怨,能叫一个心头肉似的宝贝儿子跟着他出城?不过话说回来,虽是桓通判极力弥补,也亏得宋时父子宽宏大量,不然他妹子无故退婚高嫁,哪有不结仇的。黄大人一面想着,一面与田师爷在衙役保护下慢慢挤到台前。虽然唱到这里正是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台下有哭的、有骂的、有叫青天的,可那台上清婉的声音竟没叫台下众人的呼声压住,仍然能清晰地传到人耳中。却是那女子独唱的一曲【醉落魄缠令】。“衙前听审,正遇钦差来巡,高堂坐威仪凛凛。老幼相扶,频把官箴品。王家旧日多权势,佃租钱谷逼凌甚。幸青天为咱将公道伸,喜儿从今,又由鬼变人——” 第45章 他们便乘车上山,到读书堂中少歇。这里已被人立了李纲牌位,只还没塑像,堂上还摆了香炉、供品。他们没带香来,车里却有些鲜果、吃食,便摆在堂前供上,默祝了一回。不知是在城外见了新鲜事,还是李宰相有灵,黄大人这回竟是思如泉涌,提笔便写下了一篇称赞武平县不向朝廷要钱、不向百姓聚敛便能在县外武溪清沙除淤,以减少洪灾危险的《武平县重修武溪记》。这记里倒没怎么提他自己的功绩,只淡淡写了一笔“宋令素爱百姓,至县则治洪灾、抑豪强,百姓为作《白毛仙姑传》记其事”。无独有偶,田师爷的《观武平县三下乡记》里也带了一笔《白毛仙姑传》出场,夸的却是他家大人:“曲词何必事雕琢,但出自本心,便是第一等好词。故‘高堂坐威仪凛凛’一句便足动人心,台下乡民,亦争‘把官箴品’。”夸得又低调又含蓄,没听过这曲子的,单看文中字句,根本不知道夸的是黄大人,但一旦这曲子传唱出去,便人人都能知道‘高堂坐’一句前面是‘钦差来巡’。能到武平县巡视的钦差黄大人,还会有谁?相比这两位的低调,直接写出“巡按御史黄公尝之县北,闻百姓苦豪强之音,密访其罪,会令武平县令宋同审”的宋时简直太不含蓄了。黄大人拎过他的文章连看了几遍,怒其不争地教育道:“这文章题作《修武溪记》,你看你五百余字的文章里才写了几个字的治溪?你看桓通判作的——”即便写的都是实情,也不好写得这么明白,不然容易叫人说是吹捧之作。桓凌写的就含蓄多了,只一句“有豪强越讼于御史黄公前,公遂至县巡按,月余而豪强清,民心咸平”。宋时看着那三人低调谦谨的文章,缩回去深深地自然反省——怪他这些年没写过夸人的文章,一下笔就按着当初搞软广时那种正面夸、死命夸的风格上了。不过……他要真写得不好,黄大人怎么还看了这么多遍才呲噔他呢?宋时把头压得更低,默默围笑了一下。回到县里,他便将几管毛笔用木杆绑起来,做了个抄书神器,将几张稿纸摞着抄,亲手给黄大人抄起了《白毛仙姑传》。桓小师兄如今在黄大人眼皮底下,得住府宾馆,直到转天到县里找他丈量地界时才看见他这高科技,顿时叫这排笔晃花了眼,半晌才问:“你做这个干什么,要抄书何不叫我替你抄?”幸好纸之间都垫着垫板,倒没叫墨水浸脏,字迹也还算工整……可也只能算工整,就像匠人雕出来的书板,只说得上整齐,哪里有字体!他嫌弃得不行,看宋时已抄出几份了,便揣起一份说:“把这架子拆了,我替你写几份——不是要给巡按大人送人用么?我还仿得了你的笔迹,咱们分开每人抄几份,总比这排架写出来的软绵绵的文字强!”宋时叹道:“我这不也是怕黄大人离开,来不及送吗?而且还有几本是要送师兄你的,哪有叫你自己抄的道理。”恒凌怔了怔,只说:“你我之间,何必送来送去的……那便我抄的送与黄大人,你抄的那本给我便是了。这些架子敷衍出来的不好送人,就拿给匠人雕版用吧。”这曲《白毛仙姑传》写出来可不是在武平县里自娱的,早晚要传遍天下,扬他父子的名……曲中还有个与宋舍人极要好的桓通判,相识的人一见就知道是影射他与宋时了。桓凌算着自己在京里的亲戚长辈、恩师友人,决定连同黄大人的《修武溪记》、田师爷的《三下乡记》一并多抄几份,回头托府尊朱大人替他捎回京去。——虽然宋县令也要进京朝觐,他却舍不得宋时与他家里人见面。但愿祖父明白他的心意,约束家里兄弟们,不要再节外生枝,不然宋时父子的名声随这本《白》传振起后,他们桓家就要背负几分打压清官的恶名了。日子就在忙碌中悄然流逝,三天后,黄巡按与田师爷便带着宋时特意叫人烧的料器玻璃官服小像,桓凌抄出来的《白毛仙姑传》手稿,乡民百姓们送上的土仪和感激,满载而归。他给宋县令写的考语是叫急递铺驿马快递到省、府两处的,送到的比他人去的还早。布、按二使收到考语时都纳闷了一会儿这个叫人越级告到省里的县令怎么突然就得了大人的爱重,朱府尊那边却是早知道宋县令暗中的身份,看罢考语便微微一笑,神闲气定地吩咐门子——“叫人给宋令送信,请他领典史到府里来,乘府里的大船上京!”第40章 县里接着朱大人的信函,就要收拾衣装, 准备上京了。临行前宋时叫人给赵悦书送了封信, 问他何时把男朋友接回去。赵悦书很快派人回信, 说是这些日子因为王、林几家落马,家里管他管得更严了, 肯定没法去别院看李少笙,还是想请宋时帮着照管一二。他现在正努力念书,等他考上举人, 就能正大光明地把李少笙接回家里。等他考上举人……罢了, 这俩人多少也是为了他们家的事耽误的, 不然现在至少还能见面。宋时只得问李少笙:“我要随家父上京,你是接着住县里, 还是搬出去一阵子?银钱不必担心, 我这里算你一份编《白毛仙姑传》的工钱, 等唱本刊印同来, 卖的银子也会分你。”李少笙道:“这《白》传是舍人的本子,孟三郎所作, 小的岂敢要银子?舍人既要上京, 小的也不敢再在衙里打搅, 这便搬回沈主席借咱的院子去。小的会绣花、会梳头、画戏妆, 往后兼干这几样也能挣些衣食, 不须舍人惦念。”他们做男娼的也和伎女一样,爱作良家打扮,做饭、泡茶、缝衣、刺绣都样样精通。宋时感念他当初来报信的情份, 便说:“你要想开店卖些绣品,也可在县里借钱,我替你担保。”县里的小额低息贷款是可以搞信用贷的,有本县身份、固定收入的人就能替人担保。他开个小店铺,赔也赔不了多少,宋时担保得起。李少笙笑道:“哪里用得着公子担保,小人到瓦舍里给人画一个新样妆容就能赚几十大钱;一幅苏绣的白毛仙姑小像能卖十二三两银子;若是绣舍人的,价钱还要高……”他蓦地掩住口,连连摇头:“小的真没敢赚这银子,只给人绣了白毛仙姑的!”不要紧,这点娱乐精神他还是有的。他当初为什么把自家父子编进唱本里?还不就是为了给自家扬名。先把他爹这个刚直爱民的清官的形象立起来,别人要打压他们,也得先考虑考虑会不会被民意反噬……不过古代人肖像画的画法有点问题,要是给他也画成长须、鱼尾纹、肿泡眼,老了二三十岁的样子,那还是别卖了。却不想李少笙拿来的画儿还挺正常,有挂轴画芯大小,看着就像绣像本《西厢记诸宫调》里的张生一样,儒生巾袍、高眉细眼、一个勾的鼻子——比不得现代漫画那么逼真好看,但古画的欣赏方式不一样,看久了也能看出几分眉清目秀。他弹了弹纸缘,点头道:“可以。只是尺幅有些大,回头缩一缩,将来《白毛仙姑传》雕成书版时,便取你这画当作绣像插在书里。”不过这么大一张画,绣它来做什么?“多半是家里有田地的大户,请一张公子的小像回家,保佑明年水旱不侵、稻麦丰产、地里不生虫……”什么?王氏都破产了,还有大户敢挂他的像?不怕一块儿破了吗?不像话!怎么就不是追星少女看他长得好看,找人绣他的像挂墙上欣赏呢!他愤然摔了摔袖子,跑去找桓小师兄诉苦:“武平县迷信的风气实在不堪!我过几天就要陪父亲入京,无暇分身,小师兄在县里得帮我管管这些愚夫愚妇!”桓凌听说武平县信神的风气已然严重到连活人都要供起来了,也觉着不像样,应声允准:“这风气是该管管了。过两个月就是年节,只怕这股胡乱祭祀的风气更浓,得贴告示,不,再办一次‘三下乡’,叫本地衙差上台宣讲,百姓们更容易听信。”不过,“方才你怎么忽然叫我‘小师兄’?”小师兄?我叫了吗?我不是叫的师兄么?宋时理直气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而没能把桓凌盯得主动避开,只好自己先挪开眼,仍是浑若无事地说:“也许是一时失口吧。说来师兄年纪也没比我大多少……”“嗯。”桓凌点了点头,忽然抬手在他鼻子下方比了比,也一本正经地说:“当年先父刚把你带回我家时,师弟你才这么高,我当时也觉着该叫你一声‘小师弟’。”那时候宋时才这么点儿大,一晃四年不见,就抵他发际高了。桓凌慢慢收回手,笑了笑,揽着他往后堂走:“走吧,先去收拾带回京的礼物。回去时你多带些银子,经过苏松一带也好买些时新料子捎回家。” 第47章 几名御史也与有荣焉,并跟两位都御史说:“那曲中的桓通判也是咱们都察院出去的,若不是有咱们院中铁颈官鼎力相助,只怕宋令父子也难对付那些豪强。”户部卢侍郎笑道:“前日黄御史不是还递上折子夸了武平县为政有方,原本秋初受的大水,淹了方圆百里土地,连秋粮都坏了,要请朝廷赈济的,结果这下子不仅不用赈济,还能多交来些往年拖欠的税粮。”前些日子为了周王成婚的事,户部撑不住给内库拨了上万银子,正愁着今年各地要赈济的、要军费的、要缴匪的银子不知从哪儿出。武平县省下这一笔,虽不算多,比起那只会张手要银子的却是强得多了,值得称赞。众人知道桓宋两家原有婚约的,都碍着桓侍郎的面子不当面说宋家,也不提皇家那场婚事。可单只听着宋家人在福建立下大功,被编进曲子里,满京传唱,也足够叫他心中不适了。外头传唱得这么广,他那侍郎府上下又不是没有出去听曲儿的,竟没一个人告诉他!最叫他伤心的还是他的亲孙子写信回来给别人寄曲词,却连提都不跟他这祖父提一句……是防备他对宋家父子不利么?他堂堂四辅,难道不要面皮,真的放下身段与一个小小县令为难吗?桓侍郎按了按气得胀疼的胃脘,默默低头喝了一口温酒。这场宴会从头到尾,宋县令也没露出半分要与他家重修旧好的意头,赐宴结束后,便跟着福建省的官员们离开,没回头看过桓侍郎一眼。连宋时也不念旧日教养之恩,只叫家人望门投帖,送些不值钱的土仪,明晃晃地敷衍他们。之前的事虽是他也有错,可他已经罚过桓文,桓凌更是自请外调,连前程都赔了,这还不够吗?难不成还要他以阁老之尊,亲自向宋家赔罪?桓侍郎舍不下面子与宋家道歉,眼下宋县令又名声大振,连旁人都夸,他家若什么都不做,也不合他家传出的两家交好,和气退亲的说法。他暗地里盘算一阵,将长孙桓升叫来,命他带着次子遗下的几本书去见宋时,提醒他记得恩师当年授业之情。桓升自然也知道两家退婚的事,实在不愿去见宋家人,但有祖父吩咐又不得不去,到了宋家父子住的客栈,便把东西放下,硬着头皮说:“这是叔父当年看过的书,上面还有叔父作的眉批,祖父一直收着,便连二弟也没给,今日特地叫我与宋三弟送来。当初的事其实都是文哥儿自作主张,家里并不知情,事后祖父也狠狠责罚过他了,还望宋大人与师弟不要与他计较……”宋大人也不好跟晚辈摆脸色,只说:“罢了,小儿已不计较此事,桓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宋时先道了谢,收好桓先生的书,笑着说:“桓四哥只是年少冲动,家父与我怎会当真。有劳桓大哥特地跑这一趟,回去后还请代我父子向阁老致意,宋时不会忘记先生教养之恩的。”桓升站在堂上都尴尬得抬不起头,也没认真听他说的什么,胡乱答道:“那就好。既然两家误会已解开,我就先告辞了,将来宋三弟再回京考举试,桓家自然会照顾你。”宋时垂下眼笑了笑:“桓大哥有心了,不过举试之事还是到时候再说吧。我的学籍如今挂在武平,京里离福建又远,来回两趟又要耽搁半年,说不定这回就仍在福建考试了。”桓升震惊地猛抬头看向他:“你不回京考试?你一个北人怎么能在福建应试?”宋时淡定地说:“南方北方不都是一样念书?我不能让家父孤身在任上,势必要陪他回去,算算路程,还是在南边考试方便些。”那怎么能一样!一般外省来的官家子弟都要在京里冒籍考试,图它考的人少、录的人多,宋时这真正的北人竟要去福建考?桓升简直想问他一句是不是疯了,但想想宋时不在京里,他们家也少些尴尬,于是硬把话咽回去,强作镇定道辞离开。等他走了,宋县令才绷不住地拽住儿子问:“你怎么竟要在福建考?我都替你打算好了,反正有桓凌贤侄在汀州,这回你就不用跟我回武平,留在京里好生复习一年半,或者就在国子监坐监念书……”宋时冷静地拆开他父亲,反过来劝他:“父亲只是怕我在南方考不好,可我在家里复习,又没个好先生指点,又如何学得好?若是在京里坐监,那桓家大哥也在国子监,我们见面也是两下尴尬,桓老大人又在礼部——”他其实倒不觉着桓侍郎一个国家领导会亲自出手对付他,但他毕竟跟周王妃有过婚约,如今周王又拖着不能成亲,万一他在京里晃多了,让人想起来造出什么流言……人家王爷、阁老是不怕的,他一个小透明生员可背不起这锅!福建山高皇帝远的,传什么都传不到他身上。再说福建有桓小师兄当老师,他一个全国能考到二甲前十的学霸还教不出一个举人么?宋时细细地给父亲讲了这道理,安慰他:“咱们在福建过得太平安生,读书风气又浓,何必一定要留在这边?反正县里土豪劣绅都清理了,府尊与布政使大人也看重爹爹,大不了往后我就不再管县里的事,专心跟着桓师兄读书了。”罢罢,都是这桩婚事闹的,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才肯让周王成亲!宋大人带着儿子和一腔忧心皇室子嗣的忠心离开了京师,另一群比他更忧心国本的大臣也联名上本,请当今快让钦天监挑好日子,安排周王娶妃。从来都是定下王妃之后即刻叫钦天监选日子、礼部呈仪注的,这么拖着实在有伤朝廷体面!内阁、都察院、郎署众人联名上本,新泰帝仍是不为所动,批下了和去年一模一样的圣谕——内库缺钱,不足以为周王娶妃。礼部尚书兼首辅张瑛再度上书力谏,天子却仍不接受,反把谏本直接摔在朝堂上,痛骂众臣:“周王是朕之长子,虽非嫡出,身份亦极尊贵,娶亲之事岂能如此敷衍?不过区区三万两,也办得成亲王的婚事么!国库不出银子,朕只得从内库自为周王添钱,如今内库的银钱亦不够办一场配得上他身份的婚事,难道你们就让朕的长子受这等委屈!”三万两的婚礼比照前朝亲王,已经是破格了,还要添多少?户部尚书王直不得不站出来劝谏:“回陛下,各地养兵、赈灾、备荒……都须国库支钱,岂能一而再再而三拨入内库?且去年户部已拨了一万两银子入内库……”新泰帝却毫不体谅他,只道:“朕年前接到巡按福建御史黄炯上书,说是福建武平县遇水患,县令宋某却能不求朝廷赈济、免粮,自己县内便筹得银子度过洪灾。武平县能为朝廷节省下如此多的钱粮,别处怎地不能?若是朕治下的州府县官都如此能干,还怕国库不充盈!”那是巡按御史下县去清隐田隐户清出来的,难不成十三省御史什么都不干了,专门到各州县清隐户隐田么?几位阁老与都察院两位都御史连连劝谏,新泰天子便顺势了一步,不再要求各州县都学武平,只要户部今年把武平县省下的税银和赈济银子送进内库。银子进库之前,周王就是不能成亲。桓侍郎被天子气得头昏脑胀,下朝后走台阶都有些走不稳,幸好身边有年轻些的侍郎扶住他。远处仿佛有人悄声低语,议论这场婚事,离得近的同僚倒都闭紧嘴,不敢说什么话引动桓老大人的心事。他自己却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宫墙,想着孙女的年纪,一瞬间竟有几分后悔当初退了宋家的婚。然而光阴不能倒转,他的孙女已养在宫中,一辈子都须是皇家的人,宋家父子也早已扔下此事,乘船回了武平。这趟回去的路上,宋时终于不用再拼死拼活地写论文了——他那篇五万字的论文竟然过了稿,晋江官发给他后台发了张八十元的点卡。八十!够买三份博士论文或五份硕士论文,再加一份十页的期刊文献了!有钱了!想买排洪渠论文就买排洪渠论文,想买河岸植被设计论文就买植被设计论文,想买防控虫害论文就买防控虫害论文!他关上舱门,点开屏幕,颤着手在搜索框输了一条又一条关键词,一页页翻看,点开预览想象着把这些论文都买下的快乐。然而翻到最后,他还是略过之前所有想买的文章,小心翼翼地买下了一份只有两页的油印技术期刊文献。他这回就是吃到了文艺宣传的福利,靠一曲改编版《白毛女》发动了群众,感动了御史,怎么能不好好地把这方面的工作搞起来?雕版印刷技术印出来的东西固然精美,但实在太慢了,他们搞宣传的就是快!要有时效性,要铺天盖地,抢占群众的视线……最重要的是,下回再搞出什么文艺作品,刻一张蜡纸版就能印出几百份,不用再自己拿着排笔手抄了!第42章 来京时天寒地冻,过了黄河以北就要走陆路;回程时却是冰散河开, 一路乘船就回了长汀。府衙和长汀县官员都在城外码头迎候府尊, 去年叫黄巡按借调去办案的桓凌也夹在其中。宋县令往京里一去半年, 武平县几家大户的案子早已收拾得妥妥帖帖,该打的打、该流的流, 只差几个真犯死罪的囚徒要等到秋后,得了圣旨批复再问斩。桓凌忙完这些,开春后不久就回了汀州府, 帮着刑同知料理府里的事务。朱府尊这一趟入京是春风得意, 既得了吏部上等考语, 又得了礼部左侍桓大人亲自接待,回到府里见了众官员, 也笑吟吟地把今年府里考评成绩俱优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第49章 可以!很好!他这么多年没写硬笔字,写出来还是挺好看!宋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拿着木杆铁尖,像圆珠笔一样熟悉的铁笔,在那张腊纸左侧稍下方又写下一排——根据武平县清理隐田隐户实案改编。第43章 刻好的蜡纸贴在纱网下,用铜簧片夹牢, 在印刷盒底铺上一张新纸, 再压下纱网, 用辊子沾上油墨柔和地上下滚一遍……一份工整清晰、字迹纤细的封面就印好了。试验的接连成功激起了宋时的创作欲。光是印硬笔书法的字体是不是太单薄了?内页写硬笔书法就行,省力, 封面是不是该多变换几种字体,提高吸引力?如今这毛笔盛世,读书人的审美比较偏向圆光黑大的馆阁体, 刻蜡纸时也可以用书画作假时常用的双勾填色法, 刻出毛笔效果来啊!他觉着不错, 又拿了张干净的新蜡纸,在纸中间勾描了一个颜体的“宋”字, 然后顺着轮廓线内侧用钢笔尖一道道细密地排下去, 将字掏空。刻这一个字, 比刻刚才那一整张字还费工夫, 而且蜡纸刻完之后颜色变化不大,得相当仔细地盯着纸, 颇耗眼力。他坐起来直了直腰, 就把印过的废纸搁进去, 重新夹好蜡纸, 辊子在调墨板上滚匀了墨, 慢慢地刷了一遍。效果不错,大部分地方都是光光润润的油墨,只有少数没刮干净的地方露着条条白丝。不过不要紧, 手熟了就好了。而且不是他自夸,这几条没刷上墨的空白细纹看久了,还能看出几分木刻版画的艺术感。回头在封皮上或是内面插图里附个版画,不是显得这书更高级了吗?雕版书哪怕是附插画,也得是单印一页插画夹在书里,他这蜡版刻出来是可以图文交错着印在一张纸上,这个印法可就了不起了——比如说给桓小师兄拿过去,就能直接出几何卷子了!宋时幻想得自己心动神摇,连忙打开晋江网,刻了一份《堤岸植被搭配》定惊。刻好的蜡纸他刚要夹到纱网上,忽然心中一动——这张纸还没上墨,不细看的话就是一张空白蜡纸,没人会知道纸上刻了六百年后的论文。而将来如有需要用到河堤植物栽植知识,又记不起原文的时候,只要拿出这版来搁上油墨一印,就能印出一份一字不落的文献。以后就不用再偷偷摸摸地锁在屋里背论文,不用怕再因为怕抄下的论文被人发现,记熟了就赶紧烧掉……技术真的能改变人生啊!宋时顿时精神振奋,回忆着最常用,数据、公式也最多的玻璃技术论文,拿起另一张蜡纸从头刻了起来。他这一默起论文来,就忙了个昏天暗地,顾不得别的了。宋县令几回找他都听说他在念书,也不见他出来活动活动,生怕他为在福建考试累坏身体,硬把他从屋里拉出来教训:“桓世侄不是说叫你给那个什么坛取名立碑么?你明日就去看一趟。要念书等到府里让桓世侄指点你,别一味锁在房里死读书。”宋时还想再刻几张,不过父亲说得对,他确实是该去看看讲坛;盖得怎么样了。这讲坛如能经营好了,吸引福建全省,或者哪怕只有汀州一府的文士才子来这里搞演讲或开辩论会,也能大大提升本县知名度,带动周围经济发展。是把它经营成论坛峰会这样一年一度的高级会议好呢,还是随时开放,吸引各地才子自主来观光讲课好呢?得先到现场考察一下。转天一早,他便换上一身窄袖对襟马褂,戴了顶斗笠,飞马出了北城门。这一趟出城,正好从发洪水后他们亲自丈量过的田地经过。这些田有的给回原主,有的按着应缴的税额平价租给原先租种的佃户,如今处处都有人耕种。如今已是春末夏初,旱田里的麦苗正自青青,水田里的早稻也已经栽下。地里的庄稼把式添肥的添肥、拔草的拔草,挥汗如寸地努力做生活;妇人们提着水送到地头;还有孩子跟在一旁帮着抓虫、拔草。这些农户身体看着都还结实,面上没有菜色,看不出是刚遭了灾的人。马蹄踏过铺得结实的官路,掠过双耳的风声中隐隐藏着《白毛仙姑传》的曲声。唱得不是很在辙,也没带什么感情,就像唱普通山歌一样,下田时随口唱来散闷。不过如今县内欺压百姓的大户都清理了,百姓们不须再借着这曲子抒发怨气,还能喜欢唱它,正说明它是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宋时听着荒腔走板的曲调,看着这一片望不到头的青翠,满足无比,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过了这连片的良田,将到交椅山下,离着官路不远便有一片整得平平的土地,正中矗立着他之前规划好,却完全由桓小师兄代建起的讲坛。说是讲坛,却建成了个像瓦舍里戏台一样的圆形高台,底下半埋着水缸扩音。讲台四周排着一圈圈水泥浇筑的矮凳,供人坐着听上头讲学。台上此时正有个年轻书生讲课,台下观众席前几排上疏疏落落,坐的也都是儒生。其中一个佛仿站起来仿佛问了句什么,台上之人便与他一难一答,说了几句。待将台下那个说服了,又有别的观众起来向台上那人提问,那人细细解释,看起来倒有些像在开记者招待会。而观众席更外侧,却又有许多人有站有坐,细听那书生讲课:坐着的几个衣着华贵,姿态却不够舒展,仿佛有些拘束;站着的大多着短衣,看着像农户或工匠。这些人也都专心听讲,却不敢往前面坐,想来都是好学之人,却自惭身份,不敢跟学子并坐。讲学在这个时代果然广受群众欢迎,可以操作起来。宋时微微颔首,又把目光抛向稍远一点的凉亭——就建在讲坛北方数十丈外,是一座宽绰的四角石亭。亭顶由青瓦铺成,戗角飞翘,吊挂楣子和四面檐柱都漆成暗红的猪血色,下方绕着白石围栏、坐凳,看起来十分古雅。此时天色晴好,亭子里坐了几个穿绸衫的人,有老有少,正坐在廊上说话、吃东西,看着像来赏景的游人。亭外又有挑担卖水、卖点心的,但还没形成规模。没有卖东西的、没有住的地方,就只能趁白天来讲一趟学,而且要早来晚走,像上班一样——还是在新建成的郊区办公楼上班,这体验不行。得建起能住人的地方,做起商圈,让外地来参加讲座的书生们有地方住、有地方买买买,本地商贩和游人才能朝这儿流动,盘活这个景点。还得建!不过单建个客栈太突兀,得和这讲坛配套……对了,说定要给庄户们建的社学就可以建在这附近!学田虽然离得稍远一点,但有专人种地,又不要师生们每天种了地再来上学,不耽误什么事。小学自然要建宿舍,盖学校时多建几排空院,正好把来参加论坛的才子们安排进去,岂不比住在僧庙、道观里更合身份?开论坛时学生还可以来听听名士才子的讲座,开阔开阔眼界。正好此处就在交椅山脚下不远,便依山势建一座开阔幽静,景致秀丽的学校,让士人来到此地有景可玩,有同道共论学问,住得乐而忘返,将武平打造成个名师汇聚的考试基地。嗯……这说法怎么听着有点残忍?宋时想了想,又觉着毛病不大,便从马鞍下取下随身带的文房四宝,画出新小学的鱼鳞图,大略写了四至。又拿了张纸,对着远处山景描下大略外廓,添减笔墨,改得更有交椅模样,在山脚靠中央的地方画了一个白色圆形讲台。——武平这交椅山环抱中的讲坛,正等待配得上这座交椅的名士登台。他在外跑了一圈,果然收获不小,回衙就请父亲拨款,为县里添一座社学。宋县令看着他画的鱼鳞图,问了面积大小、如何修建,便道:“这么大个学校,只做小学忒可惜了。我儿既然要建学校,不如咱们家掏银子买下这片官地,请几个好先生,建成书院,到时候就挂个牌子叫‘宋时书院’,替你扬名。”不了吧……建私家书院可以建,这名字就算了。宋时把图画扔下,苦笑着说:“还是叫武平书院吧。朱子建的书院不是还叫‘寒泉精舍’、‘云谷书院’么,也未闻他老人家建一座朱子书院。这书院建起来也不必急着请先生、找学生,先请个童生或生员教导那些庄户百姓的孩子,也可以将县里慈幼院的孩子送来念书,将来有了好先生再招学生。”凉亭叫作“见贤亭”,讲坛就叫“思齐讲坛”,一取“见贤思齐”之意,二是效法齐国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的风格,愿上台的士人各发新声,不落窠臼。纪念讲坛和凉亭建立的碑文他到府里再写,正式立碑时顺便办个第一届福建名士才子交流大会——眼下这些书生们自己办的讲座规模都太小,配不上桓小师兄修的这么好的讲坛,还是得由政府主导,办一场文化界的盛事。他又在县里留了几天,请了园林匠来,按着他的心意布置景观,指导匠人修学校。这座学校最终按着宋县令的意思办成了私学,蒙学、小学、大学同讲,中间建起长长的院墙隔开童子、儒童、生员三档学舍,年纪越长的住得越靠山上,孩子们就住山下平缓的地方。此时因为没有合适的老师,就先建儒童院,分学舍和书斋两部分,学舍又分内舍、外舍、上舍,按着大书院的模样规规整整地盖。宋时估算着时间,一个月后足以建起学舍了,正可趁着五一长假办论坛。 第51章 嗯?这是想用称呼反抗他的教学?宋时沉默了一下,觉得不上算,硬将半啦身子都压到桓凌肩上,说道:“古人都有一字师的说法,我教师兄印书,也够得上个‘师’字了吧?师兄叫一声宋老师,我就放手。”宋老师?桓凌下意识想看他一眼,看看怎么突然生出让师兄叫他老师的念头,但头刚刚抬起,目光落到他握着自己的手上,便即强压下去,低低地、无奈地叫了声“宋老师”。宋老师终于肯放开手,还在他背后拍了拍,笑吟吟地说:“看你这一身的汗,都是在城外等我时晒的吧?你先去换衣服,这张纸不用印了,等你多练几张,觉着自己刻得力道适中、刻出的字好看了咱们再印。”他想把自己教学失败的实证拿走,桓凌却按住那张纸道:“这张纸还能再用,且留给我吧。”……没事,小师兄就是节约。等他拿这纸多练几回,把纸面都划满了,就显不出来他握着人家的手也没教好力度了。宋时自我安慰了几句,便说:“回头我叫匠人给你做一套新印盒,你想什么时候印书,什么时候自己就能印了。这套我还得先用它油印一部《白毛仙姑传》,拿去建阳卖了,扬扬武平县的名;然后用它印个几百份邀请函,请福建名士才子都到咱们建的讲坛讲学,你看如何?”桓凌沉思了一阵,眉头微皱,却是不太赞同。宋时诧异道:“师兄的意思是不能请人来讲学?可前朝朱陆两家鹅湖之会的盛事,至今学子仍是人人称羡,本朝太祖也极重视读书,我欲在武平设一场由本地名士共同论经析理的大会,难道不成么?”桓凌微微摇头:“我不是说这个。讲学自然是我儒家盛事,我不赞成的是你先印了《白毛仙姑传》去卖。你这印法开一代先河,字体也博采众家所长,又借这刻笔的特色独竖一帜,是名士大家的印法。若你先印了书放到书局里去卖,那便是将这士人之书变作了匠人之书,可惜了你的印法和笔法了。”也是啊……油印对现代人来说简单,好像随便来个中学生都能帮老师印卷子,可如今在这大郑朝却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刻版,想找个接手的人都找不着。要印这书,首先得找个识字的匠人来,这人要能耐下性子花大量时间改练硬笔书法,最后还得有套字帖给人练,都练好了才能开始练习刻版、印刷。他教小师兄这么个殿试前十的天才学神,也不能一步教到位,换了别人,得多长时间才能教会他印书?那这套书就不能随便卖了,可以包装一下当个小礼物,随邀请函一道送出去。他便说了这意思,桓凌这才点头:“当今才子名士皆有些傲气,你就发了请柬过去,他也不一定肯来。若将这书随赠送过去,哪怕人不肯来,看见这书也要钦佩你别有才思清韵。”咳,小师兄真会说话。宋时也特别真诚地夸他:“小师兄也是我认识的第一才子,等书做好了,我第一个送给你。”桓凌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敢接受这第一才子之名,犹郁了一会儿,却只轻轻点头:“那为兄就等着师弟的书与请柬了。”既然油印从普通的,只能印个试卷、小报、私印书档次的技术提升到了士人专用等级,那印的东西就得少而精了。既然是走高端路线,索性就再高一点,《白毛仙姑传》搞起限额供应,只给进士、致仕在家的官员赠书,没官职的给一张请柬就行了。书由他亲自刻印,每一页都经他跟桓小师兄联手精校,有错的旋即挖版改错,细细印在光滑雪白的皮纸上。唯有绣像他自己来不了,好在原先叫匠人印的那版里就有画好的插图,府里也有极好的雕版工,桓凌这分府之尊要寻人干活,在班的匠人自都兢兢业业,不敢敷衍,照着原图精雕细刻了出来。封面也配了图,从上到下分别画着三个传统仕女风格的女性:最上的是扎红头绳的布衣少女,中间是披着白发的女子,左下却是挽高髻的雍容少妇,象征喜儿一生的转变。——其实按他本心,只画上面两个就行,不过现时的观众喜欢大团圆,他又不想处处搞土改,最终只能折中妥协。因封面要画图,就没用市面上常用的蓝纸,而是用白色粉笺作封皮,先印绣像,再由画匠给人物描上色。他自己只管刻了一份仿宋体的主副标题印成书签,让人粘在晾好的书封上。印书数量是按着这几年《进士登科录》里福建籍考生的数量来的,请柬却是足足印了上千份。不光举人、秀才有份,连同还没考上秀才,但有诗文在书生间流传的名儒、处士、山人都能得着一份。不过这种邀请函只是听课的邀请,跟vip客户的讲学邀请函不完全相同。两份邀请函都是现代风格的折叠请叠,封皮上印着交融水墨和木版画风格的交椅山,山体怀抱一座讲坛。唯有右侧配的字不同——一者是邀请对方来讲学,一者是邀请对方参加这场大师讲学的盛会。内页则是他自己写的《修建福建省名士讲学会坛记》。文中细细记述了他观武平县衙差清丈土地时,见豪强多占田地而使百姓穷困,贫家子弟无力念书,恐致武平县文气渐衰的痛心与悲凉。为使本地书生有地方开文会、讲学,为使百姓能听到圣人至理,他特地挑了交椅山风景秀致之地,为真学者建起讲学论坛。但这青山环抱之地、端阳丽景之天,若只有武平一地的书生得享讲学的乐趣,也忒辜负这美景和讲台了。故而他特地印出邀请函,请全省名儒才士,凡有兴趣的,皆可趁端阳长假到武平县参与这场儒家盛事。——讲文学也好、诗词也好、经义也好、性理也好,只要真有才学,讲学内容不涉时政、不影射当今天子与朝廷大臣,什么都能讲。字体纤细刚劲,画面清丽秀致,含意无穷,纸亦是敷粉涂腊的厚实皮纸,足可当作案头把玩的佳品。宋时亲手糊了个挺实的纸袋,装上一套vip邀请函和书,双手递到小师兄面前,含笑邀请:“下月端午正日,我武平县便要开讲学大会。若不幸没有别家名士到场,就全丈师兄你撑场面了。”怎么会没有别人,他亲眼看着宋时刻版,还帮着他校过书的,拿到这邀请函,都恨不能端午节立刻到来。那些不曾见过的,哪儿有不被这套书函一眼惊艳,立刻就想见见制书人的?桓凌接过纸袋,看着书封和邀请函上纤秀却极具筋骨的文字,再看一眼宋时长身玉立,弈弈神令的模样,下意识比较了一下——还是字不如人。第45章 第一届福建省名家讲学交流会暨武平县思齐讲坛竖碑仪式的邀请函和赠书既然做出来了,宋时便借了桓凌的家人, 从他爹和黄巡按、方提学两位相识的御史大人起头, 按着名录将邀请函套装送了出去。他估摸着上官们不会趁端午来参会, 不过领导来不来不要紧,他们将礼物送到, 就为表明一个态度而已。不过他还是给有可能来参会的领导准备了一排领导席,摆上条桌、交椅,严严实实地罩在石墩上。领导席后是嘉宾席, 布置档次就要比领导席低一档, 只有交床没有椅背。而再外层的观众席则又低一档, 只能两三人挤一桌条桌条凳。讲台上布置好讲桌、座椅、遮阳伞,讲台下也建起遮阳棚遮阳, 按人头摆上茶杯、薄荷艾草驱蚊水、瓜子、鲜果、粽子, 场外服务人员随时进场斟茶倒水。没有入场邀请函的, 必须得有参加者邀请, 或是出示本人科考中试的证明才能入场——今年是头一年筹办这样的大会,从主办方到参加者都没经验, 宁可少放些观众进来, 也不能让来历不明人的轻易混入。宋时临时回了县里一趟, 请父亲主持会议, 给本县在班的衙差和帮身白役们开了个会, 重点强调会议期间的安全工作。要防火、防盗、防重大意外事故。全县必须建起突发事件紧急响应机制。定岗定责,工作落实到岗,责任落实到人。这一开起安全工作会议来, 当年上级主管部门组织他们这些私人旅行社学习的东西就都神奇地回到脑子里了!现代社会的记忆真是宝库,曾经学过的只要不忘,都能成为他建设社会……大郑时代新武平有宝贵助力。他在县里勤勤恳恳地开会,桓凌的家人也将邀请各位上官来武平指导讲学大会的邀请函递到了黄巡按与方提学府上。方提学其时正在漳州府主持这一年的科试,自然接不到邀请函。黄巡按倒是在家,拿到那份清新雅致的邀请函和比第一版更精洁出奇的《白毛仙姑传》,登时就眼前一亮,捧着文字细细看了几遍,感叹道:“这竟是印出来的!怎么印得出如此清新隽逸的文字!虽是笔致太过瘦削,筋骨毕现,血肉不够丰实,可这纤如发丝的文字他是怎样雕出版来的?”田师爷也拿着自己那份请帖,跟方提学的两份细细对比,沉吟道:“大人可注意到没有,这满纸文章竟和人写就的一样——只除字划太纤细刚硬了些,长短疏密、向背承接俱有章法,全不似寻常印书,字体大小疏密一均到底的匠气!这位宋公子又从哪儿寻来的高手雕版匠?” 第53章 路上桓凌便问起他这几日是否辛苦,想起他应对那位伤眼的红衣士子,不禁感叹:“今人只说要学做名士,却不知魏晋名士放旷是因朝局不善、天下涂炭,士人朝生暮死,不得不以放旷形骸之举解脱内心苦闷尔。如今这些人只肯学其放旷的外表,却哪里有半分名士本质在其中。”故意着此妖服,带着狡童美婢前呼后拥,这算什么名士气派,不过借“名士”二字掩其好色放浪的本性罢了。桓凌家教甚严整,轻易不肯说人坏话,终究只摇了摇头:“还不如那赵书生。当日见他便只一个李少笙,今日见他也仍只一个李少笙……人终究是有深情的好。”第46章 桓凌前脚刚到武平,方提学的谕单后脚就递到了县衙, 要衙门上下于五月初三到城外迎候。宋县令接着单子忙忙就去找儿子, 也顾不得桓凌就在旁边, 隐隐激动地问他:“方大人要来武平!时官儿你说,是不是为了你这大会来的?去年方大人可是叫生员到府中吊考, 没有亲到各县考试的!”桓凌接过谕单看了看,也庆幸地笑了笑:“亏得方大人直接到武平,若是先到府里, 我还得连夜赶回去迎候。”没别的话, 打扫宾馆、备上新的纱帐、铺盖、坐垫、桌椅罩, 预备下时新果子、精致吃食,再得通知来讲课的两位致仕乡宦, 来参赛的举人、生员们, 明日一道去迎接提学大人来临。还要提醒那些喜欢打扮得特地独行、出入都带着姣童美婢的名士, 要么换衣裳, 要么别往学政大人面前晃,不然就得做好被嫌恶的准备了。那两位讲师享受的是致仕待遇, 住在府宾馆, 出门就能把消息传到。外地来的才子们却远远地住在郊外, 宋时于是亲自跑去传了一趟消息, 顺便统计有几人愿意随县令出迎提学。五月初三, 宋知县便领着一排衣着合制、行事规矩的儒生在县东长亭迎候提学——人数竟比黄巡按查主持打击当地豪强、咔哧咔哧削去一片生员头巾之前还多得多。方提学当日亲自签发的剥除头巾文书,写完还算计了一下他那里剩下的生员人数,如今见着这乌泱乌泱一片头巾, 头巾下泰半年轻的脸,竟不大敢认这是武平县了!好在人群前面就站着一个乌纱青袍,两鬓斑白的七品官员,让他一下子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宋县令既在,那他儿子……诶,他身边那个同样穿青色补服的少年官员又是谁?方提学不禁撩起帘子细看了几眼,越发觉着那人身形高挑,风姿神仪皆压过身旁身后的士人。领着众人迎向他的车驾时,神情也是恭敬端整,再衬着一身青色鹭鸶补服,正如岩下孤松,萧萧肃肃。上回见着这么出色的年轻人,还是这宋县令之子宋时。不过眼前的年轻人是个六品官员,绝非武平本县人物,难道就是善庵兄时常提及的汀州府桓通判?有兄如此,难怪桓家姑娘能做周王妃。方提学很是惊艳了一下,下车受了众人大礼,听着宋大人介绍,含笑点头:“如今正是端阳长假,本官也是来此消闲散心的,桓大人与宋令、两位老先生不必客套,诸生亦不必害怕本院在些考校你们。”一句话说得满场气氛都轻松了几分。那些待考的本县考生,刚考了三四等,见着提学就腿软的外县考生,都松了口气,敢把脸抬起来了。桓大人不考他们,却要考宋时,握着宋大人的手问:“令郎宋时何在?本官是特特为了他的讲学大会和新书来的,他怎么倒躲到后头去了?”若搁在平常,宋时自然要站在他爹身后。不过这回有致仕的高官在,还有许多外县来的士子,都是规规矩矩按着学历站的,他若太靠前,怕人家说他们宋家、他们武平县没规矩,所以就藏在了生员大军后头。如今叫提学大人点了名,他也就拂了拂衣裳,从容地自人后走出来。方提学刚看桓凌那身青袍出挑,这会儿又觉着宋时这身白衣洒脱,两人站到一处比着,也是难分轩轾——倒是把周围众多着意把扮的学子都衬得满身村气。真似一对联璧。方提学暗暗夸了一句,含笑问宋时:“你这学生怎么不随侍父亲身旁,倒躲到后面去了?本院是接了你那讲学大会的帖儿来的,快说说你那讲学会是要怎么办。端午节正日办讲学会,你倒想的出来,不怕人都去看龙舟竞渡,不看你的大会么?”不会,因为端午正日……是开幕式。开幕式第一项节目,便是参观城北鱼溪举行龙舟竞渡。县里预备下数条彩舟,由善水性的渔民们分成数组,一人胸披红花站在船头擂鼓,水手们在后头运浆划船,在金鼓声与岸上围观者的呐喊声中力争第一。来参加大会的嘉宾们站在溪堤上同观竞渡,也有投入地呼喊叫好的,也有往船上扔荷包的,也有自矜身份,倚在堤边嫩柳上闲看的……因去年新修河堤,堤上栽植了连片桃李、香樟、柏树。如今虽然是刚栽下不久,树不甚高大,但小小的树冠已洒落一片树荫,倚在树下又阴凉又能挡住渐渐炽烈的阳光,看竞龙舟也看得痛快。龙舟渐渐划向溪尾,一支船头竖着蓝镶红边三角旗的船已从众船中超出了半个船身。岸上呼喝的声音更响,有盼着他们早得胜的,也有盼着后面的船追上来的。呐喊声中,又一支插红旗的船跟上来,紧并着蓝旗船的船帮,差一丝就要追上。水里争得越来越紧,岸上喊得越来越高,书生们也端不住架子,摇着袖子高呼加油,将手上辟邪的红线、腰上的五毒扔向水中。宋时可是领教过这鱼溪水势的,连忙招呼巡逻的差人盯着他们的走位,随时准备拉人,或者准备抛羊皮救生衣。他忙得跟重新带了团一样,东走西顾,走着走着却猛地被人拉住,抬眼看去,却是桓小师兄满面担忧地看着他:“这么大的太阳下来回奔走,可要小心中暑。再者如今水又不浅,还有那么多船在水里,带得波浪频起,你万一一个失脚跌下去可怎么办?”他也不管宋时的职业病发作起来如何操心,硬把他拉下一株香樟树下,从腰间解下个水囊,叫他喝口水,倚着树歇会儿。“这香樟树下不爱生虫,我知道你怕虫,这边歇着却是无妨的。”——不,我不怕虫,只是讨厌而已。宋时严肃地为自己辩白,桓凌轻轻颔首,也正色说道:“不错,这些飞虫的确扰人,愚兄也向来厌恶此物。当年就多亏师弟做了那些驱虫的药水,后来又亏大世兄常派人往我家送药,我到夏秋才容易熬过去。”他能这么快拉着宋时到樟树下,也是因为他自己讨厌虫飞,上堤来就先看好了樟树的所在。小师兄太给他留面子,宋时自己倒要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在他的脸皮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尚能绷住,低头喝了口水便掩饰过去,看着面前宽如河面的溪水说:“多谢师兄。”谢什么就不用说了。桓凌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水囊,和握在囊口、指节上略沾着几滴细碎水珠的手指上,有心替他拂掉,刚抬起的手又被自己压了回去,低低地应了一句:“不用。”不用什么,也不必想了。两人也没说几句话,仿佛就在倾刻之间,竞渡结果竟见了分晓——终究还是那艘蓝旗船赢了,红旗船与它前后脚到了终点,再后头的白旗船便与他们差了小半个船身,远输与这两队。夺魁的那队壮士胸膛袒露,身上扎着红花彩带,到宋县令面前请赏。宋县令便温言嘉勉一番,给他们一托盘四十两银子,又赐本地特产象洞酒浸的菖蒲酒三坛。武平县端午的习俗是悬艾虎、饮蒲觞、吃角黍,宋时早叫人在上游溪边一株没受灾的老荔枝树下排起一圈纸屏,向着交椅山的一面敞开,大道人流多的那边用围屏挡住。地上铺设大片草席,摆上矮几、软垫,仿古时风俗,请众人在此吃菖蒲酒。满树荔枝垂果累累,果壳已红透,吃酒时便可随意摘荔枝过口。组委会几位书生家的家人来回穿梭,送来他们庄上现摘的杨梅、樱桃,切得薄薄的甜瓜,又有各家预先准备好的棕子。福建多吃肉粽,方提学是湖广人,和本地客家口味相似,宋时父子和桓凌、祝县丞却是北方人,吃不惯咸棕。所以送来的棕子里不光有组委员委员家中包的肉棕、蛋黄棕、碱水粽,还有宋、祝两家厨子献上的豆沙、小枣、蜜枣、八宝粽子,配上小瓷碟盛的雪白砂糖一同上来。这棕子也不用人手剥,自有打扮齐整的丫头养娘上来剥开,用银刀切成小块,配上竹子削成的小蛋糕叉任人取用。远处山势奇古、形如交椅,近处侧耳即闻农家欢声笑语,头上荔枝累垂,风吹过便是一片清甜果香,正是一副读书人最爱的田园风景。也有几位风流名士感叹无伎乐助兴,酒吃得有些寡淡,但那位做过湖州知州的王老先生却主动站出来为宋县令的儿子撑腰:“山水间自有乐处,何须伎乐歌舞?那些狡童美婢,但合在高堂大屋、金装玉饰之地出入,若在这王摩诘诗画般的田间歌舞,反而要将此地质朴的农家清景染上俗艳气。” 第55章 方大人尚不知道他的胆子叫自己养肥了,敢在福建考举人,只想着顺天乡试易过,他又有个好师兄在身边指点,蹉跎不了几年,便满意地挥挥袖叫他坐下。他自己也坐回首席,对身旁的桓凌说:“桓世侄与宋子期相好,来日也替他补习补习。你们师兄弟若都做了少年进士,说出来也是一桩佳话,你先翁面上也有光彩。”桓凌应道:“我们也正有这般打算。师弟过完端午也要和我回府里,到时候还要叨扰年伯,望年伯不弃。”他自然地大包大揽,将宋时的事说得像自家身上的事一样,方提学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直接应了下来。此时宋县令正在台上主持,并不知道已经有人不声不响地顶替了他这老父的位置,为他儿子的事跟老师沟通,仍是兢兢业业地在台上主持,请下一位讲官,前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大人上台。他们排讲座顺序是按着在职时的官职顺序来排的:方提学虽是七品御史,却位卑权重,在京三品大员也要在他面前折腰的,自然无人敢排在他面前;之后便是曾任五品吏部郎中,却早早抛下实权清贵之职,回乡作了一位讲学名士的张郎中;在湖州知府任上告老致仕的王大人;最后才是见任六品通判的桓凌。张郎中自己开书院授课,讲学经验丰富,并不讲理学,而是讲跟考试有关的基础理论——立国百四十年来,《大学》《中庸》题都出得差不多了,考题最可能出自《论语》《孟子》,而《论语》又是记录孔子言行之书,更可能出题,他便摘了一段“八佾”来讲。而王知府是做了多年亲民官的,以实务为先,讲的是朱子传人陈淳的《北溪字义》。陈淳讲“力行为主,致知副之”,较之朱子的说法更合他的心意。不过之前方提学讲了“知行相须”,他不能再接着讲知行,便讲了《北溪字义》中的“敬”。朱子讲“居敬穷理”,他便从这个“敬”字讲起,给台下众生讲如何持敬修心:无事时心平气静,不神游外物,有事时则心中只装这一件事,不要被第二件、第三件动摇。虽然跟考试无关,也不是教材主编朱子本人的思想,宋时还是很认真地听了——这个持敬工夫对拖延症也很有用啊。要是真能做到专心一事,不被闲书、杂事、门外卖东西、打球的声音打搅,学习效率肯定能提高不少!回来写个座佑铭贴墙上。王知府讲学终了,台下众人照例起身致谢,然后研究该向他提什么问题。宋时飞快地写了一个中庸题折起来,便注目眼前座席,一眼不眨地看着桓凌朝台上走去。终于轮到他师兄讲课了。他亲师兄,学问特别好,能考全国前十的!他的腰板儿悄悄挺直了几分,抖擞精神、抓紧毛笔,只等着记下他整场讲座内容。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评《诠释与构建——陈淳与朱子学》 熊循庆北溪字义 宋 陈淳朱熹与王阳明知行关系比较 张慧霞再谈朱熹的知行观 傅小凡第48章 桓凌坐到讲席上,先看了一眼台下。从高台上看下面, 便见黑压压一片头巾铺向远方, 众举子、生员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写题目的、与同伴讨论的、找人抄记方才讲学内容的、喝水的、吃果品点心的、无所事事呆坐在位子上的……他从前给宋时讲学, 都是两人并排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书讲, 今日倒是头一回高坐台上给人讲课,感觉十分新鲜。若是回头在后衙里布置个略高的讲台、下面安一方桌椅,让时官儿在下头念书, 他在上头盯着他讲课, 却不知是什么感觉?桓凌想得心动, 目光从那片学子身上收回来,越过宋县令落到他身后的宋时身上, 要看看他在做什么——他什么也没干, 正仰着脸看向台上, 满含骄傲和期许地看着他。当初他考中了举人试时, 宋时就这样看着他,用一种长辈点评似的神气对他父母说:“明年春闱, 师兄必定能点中进士, 与老师一样做个清廉忠直、铁骨铮铮的御史。”可惜他没能参加转年春闱, 父亲就已因急病过世。再之后母亲也因忧思过度, 悒悒而亡, 宋家世伯又远到这边陲为官……直到这么多年后,他才又见着了宋时这样为他骄傲的神情。他得讲得更好些,别叫前几位讲师压住, 好叫他师弟还能这样自豪地向别人夸他。桓凌垂眸微笑,朗声道:“本官今日要讲的是孟子·离娄上中的淳于髡一节。”也就是后世流传最广,最常被人引来发议的“嫂溺援之以手”一节。他讲孟子,也和那位张郎中一样,就是为了给考生们做个考前辅导。考试时虽以四书五经并列,可四书才是人人必修必考的基础,五经则是选修,单讲一经,其他经科的学生便受不到益。所以从方提学开头,四位老师不是讲朱子一脉的理学就是讲四书,皆是考试能用到的知识。《孟子》七篇共三万四千余字,是四书中最长的一本,故而也是最容易出题的一本,随便截一句甚至一节就是道大题——不像《大学》《中庸》,因考得太多,已经到了省试会试这样的大考都得出截搭题的地步了。而“淳于髡”这一节句句经典,讲的是读书人该恪守正道的道理,实在有值得考的地方——便是不考,读书人也该用心揣摩遵行孟子之言,庶几不负读书人济天下之志。他便先从字词讲起:“淳于髡,是齐国辩士……”淳于髡正是齐威王“一鸣惊人”故事中,劝威王振作的另一位主角。他自俳优出身,能言善辩,曾在楚征伐齐国时到赵国借兵退齐,又屡劝威王勤力王事,被威王拜为政卿。他的事迹记在《史记·滑稽列传中》,在桓凌看来,是读书人就都该知道,所以介绍淳于髡的身份时,并不提他在齐国的官职,而是单点出他“辩士”的身份。因是辩士,故擅长用布设陷阱,巧用隐喻申自己的道理,辩得人哑口无言,只能屈从他的说法。于此节中,淳于髡先与孟子论“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两条。这两件事看似只是礼法之争,实则是淳于髡设下的论辩陷阱——在孟子说出“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之后,他便就着这个“权”字紧逼孟子,指出当时天下大乱,百姓如溺,孟子既知事急从权,也不该死守正道,而该如同“嫂溺叔援”般放弃心中所执,出仕为官,以掷救陷溺乱世中的百姓。而孟子的回答却更有力:天下陷溺,惟道可以救之。嫂溺可以仅用手援助,难道你能以一双手将天下从陷溺之境救出来么?能救天下的惟有“道”。须自己先恪守正道,遇合了肯听谏言,以正道治国的明君,方能令君上施仁治、行德化,以救世百姓。若为救世先弃了正道而去逢迎昏庸君主,则即便当了高官,君主对他言听计从,可他自己已失了解救天下的器具,又如何还能援救天下人此章是言遇事或可从权,但士人守心中正道绝不可有失,不可自欺欺人地说一句“从权”,便折节枉道以求富贵。他在台上讲,宋时在台下笔边抄边赞,甚至想带头鼓掌,给他一个热烈的反馈。可惜大郑朝这时候还不流行观众给台上老师鼓掌,他只能把满腔激动都发泄在笔墨上。桓小师兄讲的真好。并非好在直解孟子的部分——当然他讲解的也好:深入浅出,微言大义,单凭“辩士”一词便隐含褒贬,充分体现了儒家对淳于髡只怀本国小利,不念天下大义,不知仁、不求正道的鄙薄。他们搞《春秋》的,就在微言大义上见功夫。但比他讲学水平更好的,还是他的行事。他是真正按着孟子之言,不为富贵权位诱惑,放弃对心中正道的坚持。要不他怎么能舍弃朝中清贵官职,舍弃周王与其背后一系势力的好处,抛家舍业地到武平来? 第57章 宋时忍无可忍,直说出了重点:“咱们两个在桓家同住时,你也是个文弱书生,怎么才几年不见就这么有力了?”那时候他喷多点儿药水,这小师兄就熏得蔫头搭脑、可怜巴巴的,现在居然两只手就把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抱起来了?他不怕抻了腰吗?膝盖不响吗?桓凌倒没想到宋时介意的不是自己抱他,而是自己力气比他大,不由得笑了笑:“我比你大几岁,自幼又学过骑射技艺,还随朋友到射弓踏.弩社练过弓弩,有些力气也没什么奇怪的。”射弓踏.弩社……这是打南宋传下来的社团,是民间武林高手才能进的。可不光是现代弓箭俱乐部那样练弓箭的就行,那样的只能进锦标社,势必要能开强弓、能射需要双脚踏住弩身、双手拉弦才能拉开的“踏.弩”的高手才有资格入社。他了解桓凌的为人。若他仅是能在社里出入旁观的水平,就根本不会提一句“射弓踏.弩社”,现在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说“练过”,就必定是已经练得颇有火候,和正式社员差不了多少。估计也就是因为出身清贵文人世家,不能自降身份,入这民间武人社团而已。他在桓家也学过骑射——小时候他在家都是骑驴的,现在骑马骑得这么好,多亏了先生让家里的门客教他。但他也就能开开小弓,骑着马打几只狐狸、兔子、牝鹿,连专注射艺的锦标社都没能进去。至于最低水平要求能开三石踏.弩的射弓踏.弩社……他还真是只在人家社团活动时凑到近前看过几回,就更别提入社了。桓小师兄一个天天念书的学霸竟能出入射弓踏.弩社,他研究本朝社会社团这么多年,结果还只能进踢足球的齐云社。当然,若论风流,无过圆社。他这社团也不逊于小师兄的,凭这身份搞对象可是一搞一个准。虽然他也没个对象可搞……宋时捋捋下巴,意难平地叹道:“你射艺这么好竟也不带我练练,也没带我见识见识踏.弩,自己偷偷地就练了这一身肌……力气,这还有兄弟情么?”桓凌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含笑答道:“你那时文文静静地像个大家闺秀似的,成日家只爱在房里读书,不爱跟我家那些孩子们玩闹,愚兄只以为你对这些没什么兴致。而且你那时才几岁,也去不得这么危险的地方。世人说刀枪无眼,其实箭矢最易伤人。略略擦着皮肉就豁开一个口子,铁头上又带锈毒,极难长好,我哪敢把你带到社里?”宋时眼都瞪大了几圈,当场拍床而起:“我那时候也是跟师兄们踢球打弹什么都做过,怎么就大、就……就对这些没兴趣了?”当初他为了写小论文挣钱,不光积极参与儿童游戏,还亲手抓了好几只蟋蟀,都快把蒲松龄那篇《促织》回忆起来了。小师兄居然还说他不跟师兄弟们打成一片?他就差跟这帮熊孩子光着屁股下河了好么!他追忆起当年打入熊孩子内部的艰辛,至今仍觉心酸。桓师兄却也不体谅他的心路历程,十分直白地指出问题:“你自己大约不记得了,你刚到我家时是不大和我们兄弟一起玩的,成日只爱看书,我家里长辈凡见过你的都常常赞许你。但你只与长辈们在一起时应对自如,洒脱风趣,对着我们兄弟就有些勉强。桓文这些年心中嫉妒你,我也知道缘由……”原来是因为他太优秀了,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所以才没能真正打入桓家兄弟的圈子?好像也是,要不桓文怎么恨他恨到特地上福建来打他的脸呢?后来桓升见了他也挺尴尬的,唯有小师兄一个人对他的态度不变。至少他的亲师兄还是亲的,这总算也是个成功。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却见桓小师兄也正看着他,五官被烛光打得有些朦胧,目光却极深邃明亮:“你后来虽也常跟着我家兄弟们玩耍,但那些别人爱若珍宝的玩物你都看不中,别人沉迷的游戏你也不着迷。每次跟我们兄弟玩耍都和读书做题一样,只是必须要做这件事,便用工夫把它做好,而非从中得着乐趣。“你看待我们兄弟总像对小孩子一样,虽然态度也柔和体贴,做什么都关照着别人,但始终隔着一层,总如长辈关照子侄一般,不能平等相交。我家这几个兄弟才具、相貌既不如你,器量、人品也自不如,又不能为友,渐渐便生怨怼。”他看人还真准……成人装孩子,跟真正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样。可他真能像中二少年一样,成天想着怎么逃学、怎么拖作业、怎么溜出去玩吗?就是他真上中学的时候,也没干过这种事啊。宋时垂眼看着床褥上的花纹,深深叹气,问了句:“那师兄怎么没怨怼我,还对我这么好?果然因为你样样都比小弟强,无需嫉妒?”桓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答道:“不,我只是年长几岁,多懂些道理。你年纪最小、读书又好,又得长辈喜欢,最有骄人的本钱,却肯勉强自己的天性顺别人的意思,实在懂事……”叫人不禁怜爱,想让他能顺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必再为别人屈折己意。他咽下后面的话,随手将被卷扔到对面床上,起身走到桌边说:“我去吹熄蜡烛,你先盖好被子。”宋时今天忙了一天,又受了他打击,也恹恹地不想什么搞卧谈会,拽过一床被就躺了下去。随即烛光尽灭,对面传来悉悉琐琐的声音,房间里很快又复归平静。直到天色已明,珊珊晨光从竹帘缝间照进来,照出桓凌静静站在床头的身影。他已打扮整齐,一手掀起纱帏挂在金钩上,低头看着宋时宁谧的睡颜,替他拨开脸前几茎睡得散出来的乱发。用指尖将发丝梳了几下,抿入发髻中,手指又顺着光滑的发丝滑到鬓边,虚拢住他的脸。怎么睡得这么实,一点都不知道防备人呢?他的五指渐渐收紧,握着宋时的下巴晃了晃,低声叫他:“时官儿,该起来了。”第50章 宋时本想再背会儿炕,锻炼锻炼腰肌, 可朦胧间听着有人叫他的小名, 下巴仿佛还叫人捏住抖了抖, 这个叫法儿真是任谁也睡不下去了。他猛地睁开眼,对着床前的人直勾勾盯了一会儿眼神才聚起焦来, 认出那人是谁。“小师兄?”他顿时又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眼皮都不动一下, 睡意朦胧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怎么这么早就叫我?”桓凌下意识松开手, 按着床沿俯身看他,温声道:“外头天光大亮, 已过了卯初, 只是竹帘挡着透不到屋里罢了。往日你到这个时辰早该起来读书了, 今日怎么特别困倦?莫不是昨天日间忙累了一天, 夜里又熬得太晚,累着了?”不, 他倒不是累, 只是昨晚心理斗争了一晚上没睡好, 早晨没什么精神罢了。他这回是被小师兄的武力值刺激着了, 躺床上就想着要不要带这些书生去爬交椅山, 展现一下他边爬边讲的超强体力和肺活量。可是想起当年五一加班加到吐魂的痛苦,再想想如今好容易穿成官二代,可以在家擎吃坐喝不用上班, 又觉得何必非要给自己加工作呢。两下纠结,就纠结得早上起不来床了。他双眼无神地看着纱帐顶,长叹一声:“起吧起吧,今天就不爬山了。”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官二代就是不工作!他扶着床爬起来,又坐在那里发呆,完全没有昨晚鲤鱼随便一个打挺就能下床的活力。桓凌见状便给他拿来湿手巾抹脸,又取了自己的新袜子叫他换上——别的衣服不能换穿,都得叫人上对面衙门拿去。宋时像老佛爷似的叫他伺候了一阵子才醒过神来,拿热毛巾捂着脸,闷声说:“我爹和王、张两位老先生辛苦一天,恐怕体力难支,就不用叫他们早起床了。待会儿师兄你把分类好的题目送给方大人,跟他们几位老先生挑选题目;我出城去照看书生们,主持一场自学论辩会。”老先生们昨天白天又看龙舟又讲学,吃完饭还看了一会儿题目,都是看到困倦了才走,今天总不能早早叫人出城讲学。况且这些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一地名家,来此是搞义务讲座,不是拿工资干活的,不合压榨得太苦。老师要休息,又不能让学生没事干,所以今天上午就带他们上几节习课。本来要是留点儿作业,或是安排学生们自己答答自己出的题也行。不过他当初就是用这个讲坛吸引得各地名士才子肯来开会,要是不给他们个上台过瘾,借着这场讲座扬名的机会,只叫人听这几节讲座后就关在屋里做题,那岂不成了虚假宣传?讲学大会新鲜,书院又不新鲜。要是这么简单粗暴地搞成个考前辅导班模式,也就不值得人自带干粮,几十上百里地跑这一趟,下届再开大会妥妥儿也要有人员流失。不一时家人从衙门送来新衣裳,宋时扔下放凉的手巾,换上新衣,抖擞精神就要出门。到后院牵马时,却见桓凌已等在院门处,手里拿了条马鞭,指着门外两匹马说:“我把题目送给学政大人了,他们老先生们在馆里歇着,我陪你去城外。那些名士中毕竟有举人,也有积年的老秀才、一省、一府出名的才士,多的是恃才傲物、风流放诞的人物,辩难起来易起争执。我怕你只是个秀才,压不住他们。” 第59章 学霸上台讲正确的解题思路;学渣则上台花式示范怎么答题是错误的。最后由桓老师来给出标准答案,对比一下看看学渣的理解错得有多离谱,学霸中又有哪个是真学霸,哪个是不懂装懂。宋时深深沉迷在教书育人的快乐中,向台下众生伸出了手:“昨日投了这道题的前辈、朋友请举起右手,我要请上四位不懂此题的人先讲是自己平常如何理解此题,究竟哪一处想不通透。”第51章 总计二百余名来参加大会的举子、生员,一百四十人提问“存天理、去人欲”, 哪怕有缩着不敢举手的, 底下的手臂也哗啦啦竖起了一片。宋时还记得刚才举手的有哪些, 再跟现在举手的一对比,中间差出好多人来。可惜他不是真正的老师, 只是个主持人,不然非得叫那些没举过手的上来。但作为主持的职责,就不只是叫学渣们上来现眼, 而是演足嘉宾们的表演欲——那悄悄儿往下出溜的就不叫了, 先叫那位半拉身子都要举起来的吧。叫人之前, 主持人宋小舍还是很有良心地提醒了一句:“本次大会中,台上一切言论都有参与主办的林泉社诸生予以记录, 事后将翻印成《福建讲学会语录》, 是否登台, 诸人其慎思之。”他原以为这话说出来是要劝退的, 却不料刚说出要印《语录》,台下举手的人噌地多了两成, 一个个两眼发蓝地盯着台上, 手臂高得就差插到顶上遮阳棚上了。截下这图打一个电影, 就是《我要成名》。不能惯这毛病!宋时看也不看那些早前不承认自己不懂, 为了上他们会议记录出名而新举手的人, 仍在之前就已举手的老实人里挑了四位:“请第二排西侧穿天水碧方绫纹襕衫、戴折上巾、鬓边簪黄月季的朋友上台。”“请第五排中间穿深青直身、戴东坡巾的朋友上台。”……这四位虽然对“天理人欲”有理解不到之处,但上台后一个个精神抖擞、风仪挺拔,比前几位会答题、上来抢答的人气势还足。上台跟评委老师和主持人见过礼, 便挺胸拔背地坐了左手那排的四个座位。台下还有许多人咳声叹气,恨自己手不够长、举手时身子不曾拔起来,以至没能中选。宋时走到台中央,朝下面巡场差役打个眼色,差役便敲响云板、锣鼓,唤回观众的注意力。等到底下观众大都平静下来,看向台上,他便整整衣衫,端正容色,深情地介绍道:“宋某虽是北方人,但自从幼年随先师桓御史束发读书,也知朱子多年来在闽地讲学,传下闽学道统,理学正宗正在福建,在我台上台下诸君子当中。”实际上应该说是在闽北,不过底下观众来自哪一府的都有,他们这展会又开在闽西,就把范围划大点,大家都沾沾朱圣人的光好了。这一句话激起众多本地学子的自豪感,当场便有人附和着高呼:“理学正宗在闽地,我等学子当持朱子学正槊,明天理,振兴闽学!”台上几位嘉宾也有点激动,好在桓凌在上头镇着场。哪怕有人热血上头,也想跟着喊两句,只一台头看看他那身青绿官袍,再想想自己一言一行都要印成书刊发天下,若叫人印上一句“桓通判斥某某行事不斯文”……八个人都坐得老老实实地,不敢擅动。宋时满面春风地听着台下观众高呼,觉得气氛差不多了才一摆手,接着主持:“福建是闽学开宗之地,朱子在此教书四十年,传下道统,是故宋、郑两朝以来,理学大家多出于本地,在坐诸位便是先贤的传人。“既是传人,读书时遇着有解不通圣人言词之处也是理所当然,那会的都是从不会学来,今日不会的,明日自然能学会。我等在此做自习会,也正是为了教先懂的带会后懂的,大家一道精研学问,以将来著书立说,继承前辈大师们的衣钵,传承儒学道统。”总之就是学业版的先富带动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懂?懂,太懂了。说别的或许还有人不爱听,谈起讲学传道、著书立说,再没哪个读书人不愿意往自己身上套。他们读书人的理想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寻常人做不到,这不消说;立功则要看命数轻重、朝堂清浊,非人力可为;但这“立言”一项却是哪个读书人都要追求,都能追求的。他们都是闽学正宗传人,怎么能不想继承孔孟程朱道统,也成就一代理学名家,甚至自己开宗授徒,成一派宗主?四位上来讲解的举子、生员看着对面、台下的学生,就当是千里迢迢来自家门下求学的学生,心生怜爱,拼命考虑着待会儿怎么讲才能凸显自己的学问精深广博,又有独到见解。而宋时已扔下他们,先给学渣们挽尊:“这四位贤兄肯在数百人面前自承‘不懂’,当众陈说他们治学时所走弯路,正是为使别人在读书时可以避过这些陷阱,更易求得真知。故此,在下以为四位兄长对于我等听讲的后学也有教导之功。虽不能为学者师,却也是值得尊重的先行者。”桓凌听到“教导”二字,下意识绷直后背,紧盯着宋时翕动的嘴唇,听他下一句说什么。待听到那句“不能为学者师”,眼中才显出几分融融笑意,朗声点评道:“为学最要紧的是一个‘实’字,能坦承自己的不足,肯向别人求学,这便是做学问的根本。”台下熙熙然一片应承声。那四位学生更是心潮澎湃,起身向评委老师和主持人致谢。他们舍着面子,甘愿在众生面前说出自己不懂之处的,付出这么大牺牲,不就是为了等他们印讲学语录时,印一句“闽侯文敬轩先生青问”“福州章白羽先生鹤问”吗?这回可好,不光宋君亲自讲述他们上台来为众学子牺牲的大义,还有桓大人点评!这些按着宋君刚上台时的说法,都是要印到书上的!四位学渣激动得如在云端,行礼都摇摇摆摆的,舍不得坐下。幸而宋时及时上前按住他们询问学业问题,把这四位学渣从天上拉回了人间闽侯文敬轩先生青头一个上来,也是头一个受访的,满怀激动、拔高声音,响亮地说:“学生闻人心一息之顷,不在天理便在人欲,天理人欲又是间不容发,正不明白如何分辩天理人欲之间这毫微之差。”宋主持人“嗯嗯”地应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向台下问道:“有哪位学子也不明白此处,不妨举手示意。”台下竟真有不少人举手,宋时大略报了个人数,向那四名学霸说:“诸贤好生斟酌讲法,哪位擅长此题待会儿可主动上来讲解,好教更多人能听懂。”四位学霸陷入沉思,提笔记下题目,甚至开始打草稿。宋时又去采访第二位来自福州的章先生,他早备下答案,冲口而出:“我闻说天理人欲相消长,有天理即无人欲,有人欲即无天理。那天理既是公于天下者,当时时存于心,为何它就不能遏制人欲,反而要人时时自控,以免人欲赶逐走天理呢?”好个杠精!别人做学问都想着要怎么约束欲望,寻求天理,这位就嫌天理不懂事,不会自己动手帮他驱逐人欲了?那他还嫌会试太麻烦,那卷子不能自己填了给他考个进士呢。宋时回头看了看学霸们,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他们嘴炮蓄势欲发,憋得下巴都抽搐了。他赶紧应付完这位,又去采访来自惠安县的王先生,好在王先生是个肯用工夫的学子,他问的是:“朱子言先知后行,又说说要去人欲便需要做居敬克己的工夫,可我现在还没能穷尽天理人欲的学问,该何时入手克己?”嗯……这个先知后行的说法,就好比修真小说里讲必须先领悟什么是道才能开始修道。可按升级流的规矩,都得修到飞升才算领悟大道,那不悟道就不能修道了吗?显然不对啊。难怪朱子学后来被王圣人的“知行合一”碾压了,从实干角度就是不如人家的容易理解、容易下手。他安慰了一句:“君可细思昨日方提学讲‘知行’的说法,并非知至而后才能行,而是稍有所知即可行,再以行来促知。”你又不是什么都不懂,会到哪儿干到哪儿,在实践中学习嘛!王君老老实实琢磨去了,宋时也走到最后一位幸运嘉宾,泉州林先生面前,温声采访:“前面三位嘉宾之言林兄都已听见,不知林兄所欲问者为何事,可与他们当中哪位有重合?”林先生摇摇头,一双执着又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道:“并无。我只是觉得人心中总有私欲,此欲最难除尽,想问如何绝弃人欲。”这个要求太高了,一般抑制住就行,就是朱子自己还纳小尼姑作妾呢,不是也没能灭绝得了人欲么。幸好他只是个主持人,既不是答题嘉宾也不是评委老师,这些问题自然有别人来答,他就控制一下答题方向和时长就行。 第61章 这赵嘉宾也是倒霉,赶上了这么道没法儿回答的题,差点就要以骂人出名了。做主持人的自然要一碗水端平,掐着点儿给了他几分钟自由发挥的时间。第三位嘉宾上来讲何时该居敬克己,却也是走的知——行——深知路线,与方提学甚至宋时之前讲的大同小异,没什么记忆点。第四位嘉宾讲如何灭人欲,却是从中庸上讲,讲理欲只是一念,中庸便是天理,过不及便是人欲,所以不须绝人欲,只须守中正即可。这段讲得十分有新意,宋时花式吹了几句,可惜那位一心绝欲的林先生不大满意,又起来问桓老师应当行什么工夫。桓老师自家还不曾灭人欲,听着这问题心思便有些复杂,下意识看了宋时一眼。宋时却以为他是让自己替他回答,便朝他打了个眼色,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朗声道:“方才罗兄已经讲了去人欲之法,桓老师于此也一样只教人致中和,没有别的道理。贤兄想绝弃的人欲究竟是何何物?朱子合道理的是天理,徇情事的是人欲,饮食衣服、男欢女爱都是天理,只不过份贪求即可。”他不再刻意放洪声量,用台下听不到的声音,平平和和地说:“林兄若一味绝弃人欲,恐怕流入佛老之说了。”说得好,宋兄说得太好了!刚答完题,却被提问者彻底否定,还想让桓老师答题打他脸的罗嘉宾就差起立鼓掌了,下台之后拉着亲友口沫横飞地骂那林书生:“简直是佛门混进来的儒奸!”他是头一个被提问之人否定的,要是桓老师在台上点评几句,流露出他解答不好的意思,那他的脸就丢大了!岂止这台下二百多人,那书印出来呢?他自己都想买回去印几百本慢慢送人,天下看到这本语录的儒生得有多少?岂不都要笑话他沙县罗敬斋先生?那位林生员倒是平平和和的,听着别人骂他也不动怒,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意思——理学中寻不到他要的清静,或许可以看试试佛学。宋主持把这场嘉宾送下去,也解脱地松了口气,看着差役换了几套新纸笔、杯盘,自己倚在桌边喝着晒得微温的梅汤,低声感叹:“办这大会真不容易,幸亏叫上来的人少。”也幸亏只按着辩论会的规摸放了桌椅,没按辩论会的模势放开他们自己辩论,不然他一个主持人恐怕劝不住架。福建人能打啊。他顶多能劝一两对儿,得多几个小师兄这样的才能镇得住全场。他喝了自己那碗还不够,又拿过师兄的喝。桓凌刚说了句“我喝过”,那碗梅汤就见了底儿,宋时拿手背抹抹嘴,无辜地说:“都热了,回头叫差役再给咱倒杯凉的来。”桓凌不敢看他湿润后微微发红的唇色,低下头却又见那滴酸梅汤顺着他瓷白的掌缘滴下去,心里越发翻腾,垂着眼问他:“师弟可否再说一下方才与那林生员说的,天理人欲之辩?”他想再听一遍那句“饮食衣服,男欢女爱都是天理”。宋时却不懂他的苦心,啧啧两声:“要不师兄能当进士,我才是个儒生——差点连儒生都不是,只是个监生呢。这学习态度我可比不上。不过我刚才说的都是背熟了的旧词,再学也学不出什么来,我跟你咱们亲师兄弟就不讲这个了,我给你讲个新理念。”心即理也。天理必寓于人欲。两个理念都是姓王的大师提出的,前一位是王圣人,后一位是明清三大思想家之一的王夫之。要是学王圣人的心学,说不定就能承启陆王,当个名垂青史的贤人;要是学王夫之要是学王夫之——王夫之可比王圣人晚生一百多年,讲的还是反人性压制的朴素唯物主义,哪怕现在不出名,过几百年妥妥就是反抗程朱理学压制的先锋级大师。这可抵得过他的一碗酸梅汤了吧?宋时笑吟吟地看着桓凌,等他问自己这两条是什么意思。可他师兄竟像是触发了悟道模式,直勾勾看着他的脸,自己参悟起来了!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主要参考明儒学案第53章 做理学就跟修仙差不多,没事就持静、持敬, 持着持着忽然就开悟了, 然后就能悟出一堆理论文章来。可这讲台上还需要评委老师点评呢, 你这随便悟道可还行?要悟也先憋着,回家再悟!他一篇科普文都能拖半个月一个月的, 也没有灵感被打断就写不出来的时候,悟道肯定也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哪怕他师兄回家真的再悟不出来了也不要紧,反正他之前应考时买了明清理学论文, 从王阳明到李贽、王夫之……甚至梁启超的都有, 回去给小师兄讲讲, 说不定讲到哪儿他就重开悟了呢。宋时回首看了看台下,见底下大多数人都在温习刚才记下的笔记, 没什么人注意台上, 他又正倚着桌子, 身子还能挡着这边的动静, 就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低低叫了一声:“师兄, 回魂了。”他师兄果然猛地惊醒, 轻喘了一声, 只不过不像回魂, 倒像惊魂。宋时伸指弹了弹空杯, 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笑着问他:“方才师兄悟到什么了?是觉得‘心即理’好还是‘理寓于欲’好?可是再好也不能在台上悟啊,这会儿已经讲完天理人欲, 该开讲理气了。”桓凌很快平静下来,也回了他一个淡淡笑容,摇头说道:“虽是在台上讲完了,这天理人欲的工夫却是要做一辈子的,不由人不细思。”说着又主动往外坐了坐,劝他:“你也坐一会儿,这么倚着不是个书生样子。下头还有十一道题目要讲,你都要像方才那样站到台前讲解,怕是到后头腿都要站弯了,还是趁这能歇的时候多歇歇罢。”宋时舒舒坦坦地坐下了,但目光落下时扫过他椅子上刻意留出的位置,又有些不好意思,拍拍椅侧说:“师兄你坐回来些个罢,这么坐着不嫌硌的慌么?不用那么照顾我,我跟你们这些文弱书生不同,我当年……”当年出去带团时,一口气爬上黄山都不带喘气儿的!从来不坐缆车!还能帮游客扛包,照相,从队头来回溜达到队尾!初中数学追及题里要是挑了他的工作日常当例题考,中学生都要难哭了!就是这辈子,他也是个骑马的汉子,锻炼强度够大,大腿都是肌肉,不用跟刘皇叔似的担心髀肉复生。他骄傲拍了拍大腿,朝桓凌一挑下巴:“我就站一天也不嫌累,师兄只管坐回来,我热了自己就起来了,不用你这样委屈。”其实若把椅子挪到两边会更舒服些,可这小桌上还能勉强摆张纸、写几个字,他看桓凌时不时要记录嘉宾言论,若把椅子搬出去,他侧着身子写更不方便,也不好看。他便吩咐来换水的差役去书院抬张书桌来,第二场嘉宾下去就抬上来换了。那差役应声而去,桓凌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劝了一句:“多喝几口。你待会儿又要在台前周旋许久,口渴了也不方便回来喝水,就趁这机会喝足了罢。”他这主持人也不能歇太久,匆匆喝了水,就到台前继续点名,请人上来讲“理气”。理与气无非是个谁先谁后,理气一体还是各自独立的问题。考亭学派所传,原是理先气后,理气合一的理论。但因理气本身都是玄虚的概念,连朱子也曾说过“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理,有理便有气,”和“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这样将理气孰生在前、孰生在后自相矛盾之语。而这两句一则理先气后、一则气先理后,细究起来又能品出理气为二物的意思,与他“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这一阐示理气一体的说法相矛盾。明白如春秋这样的史书,后人都能解读出八百种说法,何况这从头上就解释得不清楚的宇宙观呢? 第63章 再之后三位老先生也没急着讲学,而是坐在台下看他们的自习会。众生见了方学生这个活例子,又见镇场的老师从一个年轻和气的桓凌添到了四位,也不由得更加约束住自己,安安份份地讲完了十二道题。这十二道题选得既公正,自习的方式也新鲜合用,连他们这些积年的学者、老师,看了自习会后都有所斩获。更可喜的是,宋时敢办这样的大会,能办得起这大会,也能一人压得住场子,不借尊长之力便管束住学生。虽然也有桓凌帮他压场,可他自己也是才理兼备之人,才能说得那学生低头认错。而他点出别人的错处后又肯给人留面子,并不咄咄逼人,这份心胸和体贴,也不是这般年纪的少年学子容易有的。这一天讲学结束,回到府宾馆后,方提学就不禁写信给黄巡按,分享自己在大会上所见所闻,重重夸了这宋学生一回:平常他们提学御史看学生,只在考试时见上一面,看看文章、听听本县教谕有说法,难得认清人品能力;今日见他在台上主持应对,说理全无错处,又不以才学骄人,反而尽力引导诸生展露自家所长,这才看出他的器量——不是风流才子的品格,分明是名士大家的胸襟。第54章 这场大会从一开始发的帖子,送的新版书就都是前所未有的新样式。而大会开办两天来, 无论是讲学会的盛大规模还是那场由主办人宋时亲自主持的自习会, 都是本朝以来未有, 可算开创学界先河了。明日他还能弄出什么出奇的、叫人一顾难忘的事体么?能。还有闭幕式呢。开幕式有领导致辞,闭幕式也得有领导讲话。不请大领导方学政点评一下这场大会举办得成不成功、还有哪些缺陷;不请桓通判作为上级汀州府代表讲话;不请宋县令及本县各级领导就这场大会作出发言;不请优秀讲师王、张两位老先生点评一下教学理念、展望一下以后的学术方向, 怎么配得上这场盛大的、史无前例的讲学交流论坛呢?岂止要请领导讲话,还要请领导题词。讲坛旁边见贤亭里竖了一个建坛纪念碑,讲台下面还要竖个福建讲学大会留念碑——往后每届大会召开, 讲学的大师都要在竖碑题名。将来题的碑多了, 就能在讲坛到交椅山间慢慢铺成一座碑林, 万一哪位题字的老师当了首辅、名人,连这碑林和讲坛也能跟着留名青史。哪怕没那么出名, 传承下去也是个历史建筑、文化旅游景点。他当初做导游时就只是带着游客参观这些古建筑、石碑, 给人讲讲古人事迹;现在竟然能亲手打造旅游景区、给未来的同行们创造福建理学交流历史, 也是出息了!最后一位讲师讲话结束, 从台上下来后,他就催着差役们撤下桌椅, 架上白纸屏风, 在地上铺了一卷茜草染的十米红……红草毯。地毯太贵, 买不起。单铺红绫倒是铺得起, 但绫绸太薄, 容易起皱不说,把绫罗绸缎放在脚下踩,更容易叫人抨击作风侈奢。尤其他父亲还是地方父母官, 年前又刚查抄了一批大户,花钱花得太多易有瓜田李下之嫌,所以办这大会时也是一切从简的。反正这简版的红毯秀之前也没人搞过,弄出来照样有效果。签名板竖好,红毯从签名版前滚下正面台阶,直铺到观众席前。主持人宋时从侧面上台,请讲学老师们依次上台题字留念。四位老师题罢了字,又换了新的白绢屏请来参加讲学的学子们上台留名。这扇白绢上的名字不会像老师们的题词那样拿去刻碑,却要长留在讲坛后依山而建的宋氏学院里,每次学术交流会都要拿出来让学生观摩一回。虽然不能立碑,但有这么一个名单,也满足了这些才子求名的急迫心情。二百多名与会学子来时都是登过记的,宋主持拿着花名册一一唱名,底下有林泉社社员引导他们到讲坛前领一份料器玻璃烧的,交椅山环抱讲坛形象的纪念品,然后上台到签名板前签名。宋时还许他们签名后在屏风前站一会儿,享受数百人瞩目的风光时刻。只可惜没有摄影师给他们记录一下。不过这仅仅是宋时一个人的叹息,那些学子走红毯走得美滋滋,能站在签名板前叫底下这么多同为本省名流、有功名有才学的士子看着,更是大大满足了虚荣心。也有几个清高的、不愿意走这种形式的,宋时亦不勉强他们。按着顺序把名单念完了,送最后一位才子下了台,便道:“感谢诸位前辈、朋友支持,第一届福建名家讲学交流大会今日在此顺利闭幕。如今离着端午长假结束不远,哪位若急事要回去便可立刻安排离开,我等武平县儒生忝为地主,自然要安排下车马、程仪送各位出境。”若是不急着回家的,待会儿还可以看表演、参加晚宴,多在本地游玩两天:愿意游山玩水的,组委会工作人员、本地林泉社才子可以陪伴诸人游览李纲读书堂、灵洞山、定光古佛寺等景点;若不想出行,仍愿与朋友交流治学经验的,还可以登记借用讲台,讲解自己的理念。“借用讲台”之词刚说完,台下便响起一片杂乱的欢呼声、置疑声:这讲台竟是普通学子也可以借用,可以登台上来讲学么?只要登记就能讲,不挑人身份?那岂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台,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了!那若是学问不佳,讲的东西误人子弟呢?主持人宋某连连摆手,按下声浪解释道:“本场大会所有参会听讲之人虽都是受邀而来,却也是听了四位老师讲学,以为值得听、值得学,才留到今日的吧?那么诸位登台之后能留下多少听课的学子,便凭各自的学问了。”众人从能登上大讲台的激动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两天听课人多,是因他们都是组委会一家家寄请柬请来的,不是说什么人登台讲学都有这样的规模。如今大会已经结束,组委会不仅不再组织全体来宾参加讲学,还安排了县内游,他们不光要自己找肯听课的学生,还得跟官方组织的旅游活动抢人,不然……就是登上讲坛,也得面对空空如也的座位了。众学子思绪纷纷,也有的跟身边人低声商议如何应对这机会:一者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先登记,过了高台讲学的瘾再说;再就是放弃讲学,趁假期最后三天享享寄情山水之乐;而那些没有俗务缠身、不急着回乡的就可以两样都选,先玩够了再试着登台。他们还在座上盘算着,宋主持人已下台安排转换场地,组织学子到前面空场观看闭幕式表演。讲坛上是不能表演的。必须要维持讲坛的专业性,只能用于学术交流,经营出个稷下学宫那样的高端形象来。不然他们一个小小的中县县城,凭什么开省级学术交流会?===================不远处广场旁早已架上了新彩棚,下设桌椅,摆着酒水吃食。彩棚旁安排了本地瓦子中最受欢迎的百戏艺人轮流表演,顶竿、吐火、舞剑、说书……压轴的却是两队圆社蹴鞠。不是平常的小踢、场户,而是正经筑球。场中架起两竿三丈高的竹竿,中阔二尺八寸,顶上用竹竿隔出竖长一尺的空隙,左右都用网子拦着,只余中间一个圆形球门——大概是为了符合圆社子弟的风流人设,这球门就叫“风流眼”。两队球员分立在球门两侧,都穿着圆社制的短打球衣,一队着青衣、一队着绯衣,规规整整,只是人少些,各队都是十二人。风流眼下立着一个裁断胜负的“都布署校正”,手中拿着两根竹签让各队球头抓阄定先后。武平县虽是小地方,但山民好武风气重,运动的风气自然也好,圆社水准不比大州县的差。抓着阄的青衣球头回身一勾,传到正面对球门的骁色脚上,又在左右竿网、正副、副挟之间传递,从慢到快、从低到高,待球势蓄积到极点时再由次球头传给球头,那球头凌空一脚抽射,直穿风流眼!一球入眼,席间欢声雷动。别的百戏或许有人不爱,唯有这气毬是人人都会踢两下,甚至不懂也能看出好坏的。少年书生们指点着场上“那散立接得不差”,“这一下大肷踢早了”,“次球头尚未踢端正,怎地就传给球头了”,“还是左军赢面高,右军球头怎地又踢到网子上了”……方提学和两位闲居的老先生不如年轻人投入,却也要凭经验点评一番“左军副挟这一拐跳得好”“右军那副挟踢得有些低了,球路不稳”。连宋县令这般年纪的老大人也忆了忆当年勇:“下官当犬子这般年纪时,蹴球高到一丈八,若下场踢球,也筑得过风流眼。” 第65章 可不合规矩又能怎样呢?连恋慕师弟这样不合礼法的事他都敢想了,何况只是不合个圆社的规矩。桓凌便也笑了笑,应道:“那你再击一回,我也接个试试。”两人便都挽起了袖子,拿袖带系住,只隔着一层中衣的窄袖击球,也真能玩起来。在场边对练了一会儿,宋时便感觉出这蹴鞠打出的距离比正经排球要短些,落在臂上的力气也要大许多,但还是能玩。他便叫差人往球门上系了一张踢球时围场地用的臁网,系到过人头还要高一些,拉桓凌隔着网击球。几位打不动球的老大人在一旁喝着茶看他们折腾,一面指点着“不合规制”,一面又叹“少年人真是有力气,也不怕打伤了手。”他们之前只在边上练,如今转到场中,看见他们的这新玩法的人又多了,自然也有蹴鞠高人,想上来指点江山——看见桓老师的脸就都萎了。但这种排球的打法毕竟新鲜,也有不少人围观得津津有味,甚至自己试着垫球的。宋时见他们有兴趣,便邀请道:“大家何不也来试试?这网子这么大,可容许多人玩,多来几个人分成两队,一队打一队接的才好。”他知道桓凌是个官员,一般书生不大敢跟他在一队,便绕到他那边,转着球说:“咱们这既不是筑球,也不算白打场户,不过是朋友们只是试试筑球过网之乐而已,何必如此拘束。”桓凌也道:“球场上不论身份,今日是讲学闭幕的良辰,大家一道玩乐便是。”他也愿意跟宋时一队踢球,强过两下对抗,便问他:“咱们也照正式蹴球的规矩排人么?你做球头,我做跷色给你递球?”不不不,排球不只靠一个球头争胜负,人人都可以上网。他稍微结合了一下古今两种球的规则,道:“不要球头和跷色。这么矮的网,不消人来回筑球就能击过网,人人都能接球,接着便直接打过网。胜负么……就以这网为界,球落在哪边场内便算哪边输了。这样只要两个竿网、两个正副、两个副挟在竿网两侧等着接球,一个散立在后方接应即可。”眼下不方便画球场,这种足球比排球重出一半左右,打出去不像排球那样容易出界、索性先不管这个。这规矩也简便,容易上手,少顷便有些个自习时上场答过题,跟主持人和评委老师熟悉的好学生上来试玩。那位要被发家长信的方学生也期期艾艾地蹭上来问:“若是在下赢了,可否要一个奖励?”可以可以,别的都可以,不过家长信还会照寄。不能让他留下恃才凌物的毛病。方生员怏怏地低下头,想了想还是站到网对面,想赢宋时一回——赢不了也得试试筑球过网的滋味。这群书生虽都喜欢打球,但因为技术和读书人身份之故,都不能正式拉起队伍踢筑球。排球网张得这么矮,又不挖风流眼,只以落地论输赢,就是把蹴鞠规矩简化了无数倍,让他们这些业余玩家也能过把瘾。因这球足有十二两重,击起来着实沉手,蹴鞠的规矩又一向是不许用手,众人打着打着就又习惯性地改成了踢,争着卖弄本事,互相传球,打过网的倒少了。可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反正是大会胜利后的余兴节目,大家玩得畅快就行了。====================闭幕式上畅玩的结果,到转天才显露出来。打排球一时出风头,待到提起钢笔刻大会记录稿时,颤抖的双手和发酸的肌肉才叫他知道后悔两字怎么写。手撂在纸上自己就颤,根本写不成字了!桓凌的硬笔字体却还没练出来,不能代写,只好取来药酒,握着他的腕子说:“你这是昨日叫球砸得有些受伤,又用力这猛了,硬捱着不知得疼几天才好。索性你忍一忍,我替你揉开气血涩滞处就不疼了。”他是练弓箭的人,最会用力,也知道累着之后怎么恢复,拉过他的手,网起袖子便帮他按揉。宋时还没来得及表态,一股锐痛便从手臂上传过来。和之前的酸胀无力不同,这回是实打实的、像一把铁箍箍住了他的手。他没忍住哼了一声,强咬牙关颤声说:“不、不行,师兄你的手太硬了。”这是能拉三石弓的手,捏他的骨头跟捏橡皮泥一样。他只是个柔弱无力的普通足球运动员,实在受不了这个!他疼得眼角都有些发红,空下的那只手连忙按住小师兄,拼命摇头,拒绝他非法行医。桓凌握着他的手轻抚几下,安慰地说:“只是你筋肉纠缠紧了,刚按时会疼一些,揉开就好了。不然这油印书版只你一个会刻,你若老这么抖着,怎么能在游客们回去前印出来送给他们?”万恶的封建社会!这孩子跟他一点儿兄弟情也没有了!宋时悲痛地感叹:“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好受才替我按摩,原来当上官的都这样,只管你下头的人干不干得了活而已。”噫,他们社会主义的旅行社就没有这种事!他都是半夜被投诉电话叫起来给游客改机票、宾馆、火车票的那个,从没有逼着员工带伤干过活!桓凌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极明亮,仿佛含着万语千言,最终却只淡淡说了句“我是当然为了你”,握着他胳膊的手却不停歇,硬将他两条胳膊从上到下捋了几遍,皮肤都捻得发红发热才放开。宋时叫他按了一回,整个儿人都要揉化了,将两只胳膊架在椅子上晾着,仰头靠在官椅上瘫着。瘫了一会儿,手上的疼痛渐散,酸胀感仿佛也消失了,抬起手在眼前摇了摇,也稳稳的不大颤抖了。他自己揉着胳膊,看着小师兄收拾了药酒,又帮他整理要刻的笔记,竟看出了几分贤惠感,不禁调侃了一句:“小师兄将来若成了亲,嫂夫人一定是世上最清闲安逸的夫人了。”他以为桓凌会害羞,可惜人家不为所动,反过来说他:“师弟若成了亲,弟妹必定是世上最操心的人了。”他有这么懒吗?宋·以身作则·工作楷模·时想要起身抗议,桓凌却恰恰转回身把他按回椅子上,垂眸注视着他说:“师弟这般俊美风流,谁爱上你,一定日日担忧留不住你,怎能不操心?”宋时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师兄原来是跟我开玩笑么?我还以为你不会开玩笑呢。不过我也没那么风流,我将来要成亲就只娶一个就够……”多了影响工作,也挣不出这么多家产分给孩子们。看他爹才生了仨,家里又有屋有田的,都被迫五十多岁还要出来当官。他一个庶子应该分不到多少家产,要是多几个孩子,恐怕也得跟现代人似的熬六十退休了。他那里盘算着怎么提前退休,桓师兄却有些沉闷地叹了一声:“你至今也没成亲,是我家对不住你,我却又……”宋时抬手糊到他面前,压住了他没出口的话:“我还年轻着呢,师兄你不必催婚。我不是也没催过你的婚?我就知道说这些烦人才不跟你提的,你也一样,外人催也就罢了,你也催我……”桓凌微微点头,手掌后的神色平静而放松,完全没有长兄被师弟怼了该有的不悦。他拉开那只手,从正面揽着师弟的脖子轻拍了几下,微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外面的事有我应付,你就安心做你该做的吧。”宋时可以埋头印书,他却不能。这些天还有别的学生预定了要上台讲学,方提学和王、张两位老先生也要去听,他就得出城陪游。因这来参赛的学生里有不少踢球踢过了力,十停里有四五停都累得爬不动山了,再加上本来就不爱游山玩水的,倒有不少仍然留在讲坛听课。那些预定了讲学的人这回倒不怕没人听了,上台后一低头满满都是学生,都体尝到了平常给小学生、子侄们讲学时体会不到的乐趣。当然也有平常体尝不到的烦恼。这些大学生可不像小学生一样教什么信什么,坐在下头提问的有之,公然反对的有之,诘难得讲学者张不开口的也有之…… 第67章 便是比理学,他又能输与那福建、不,那北直隶人么!他怒冲冲站起来邀人,也有两三个才子附和,别人却都觉得朱胜儿的话更有道理,议论几句,便望向这场大会真正的核心——端正持重、诗文俱优的才子祝颢。连朱胜儿也只看着祝颢,满眼依赖,与制止崔生员时的冷静自持大不相同。祝颢稳重地说:“那宋时既未亲自说过自家比咱们苏州才子更有才识,那咱们去寻他,便有些师出无名。何况元玉诗文风流,堪称天下才子,那宋时只是教乡人吹捧几句,名声身份远不相如。若咱们平白找上去比试,不论胜负,皆是主动去拿自家身份去衬他的名声了。”难不成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了?可他自己虽没说什么,那些福建人却要把他捧上天了!祝颢道:“外头传他的名声,不过是因为他办了一场大会,那咱们就也办一场大会,请些福建名家名士来看看,咱们苏州的大会是什么样的,岂不就行了?至于宋君本人,他只是个不张扬的生员,也不必咄咄相逼。”朱胜儿笑道:“祝公子要办讲学会,奴家愿将这画舫与敝宅舍出做个场地,再请几位姐妹同来大会上侍奉。”这些苏州名妓多半不是官妓,而是私妓,住的地方都是精雅的园子,又有红袖添香,实在是读书人聚会的胜地。有她借出宅子,邀请才色双绝的佳丽在讲学会上陪伴与会者谈论文章理学,侍宴献艺,再请些他们苏州的真名士讲学,岂不远远压倒福建那场?众人都知道朱胜儿爱慕祝颢,便带着几分善意的笑容劝他接受这番好意。祝颢却淡淡地说:“多谢胜儿美意,不过这场大会非只为我等扬名,更是为令世人知道我江南理学胜如福建,所以定要办得精丽奢华,处处压过他。如此倒不如我亲去镇江,借赵兄伯贤公的园子一用。”镇江商人财力雄厚,又都雅好文学,与才子们关系都亲近。他们的园子建得最精致清幽,又舍得出钱出力资助文会之类,如请得他们支持这场讲学会,必定也能办成整个江南的盛事。此言一出,除了朱胜儿略有些失落,那些才子们都是眼中一亮,连连附和。什么荔枝树下宴饮的野趣、什么十丈红毯、什么自习会、主持人……也只是小地方出来没见识的人才觉得好,见了他们苏样儿的讲学,自然知道差距。那宋时唯一拿得出手也就是个新雕版法罢了,可印出的字也不是绝佳。只他们这些才子用心写上几个字叫匠人刻成请柬,便足以盖压他那字体绝纤细的新版书。众人议定此事,便分头拜访名家,借宅院、家人,朱胜儿又替他们联络姐妹……忙碌起来,就没人顾得上最初在画舫上提议要与宋时斗诗文的徐才子了。他虽然经众人劝了一遍,却还是因少年气盛,对那被人夸得能压倒他们苏州才子的宋时不大服气,私下乘船下了一趟福建,亲自写了帖子往武平县请宋时。非要让他亲眼看看苏样儿的讲学比他们福建的强!可惜他到了武平,拜见了知县宋大人,却没能见着宋时。宋老大人只把他当成苏州来游学的学生依例接待,给了些玻璃制交椅山讲坛模型、实木镶玻璃相框的小幅讲坛景点风景画、编出版画风格交椅山图像的竹丝风扇之类不值钱的旅游纪念品,又给了几两银子,便要打发他出去。这些玻璃品倒叫徐才子收敛了几分轻慢——别的不值钱,平板玻璃却难得,这不光是有钱就能弄出来的,还得养得起手艺精绝的玻璃匠人、自身也得有些品味,才能弄出这些礼物来。他含着几分真心向桓县令致谢:“学生来此不是为了贪老大人的好处,而是在家乡听到令郎的才名,特来拜访,并送一份请柬请他到苏州参加一场讲学会。”宋县令却不知他们苏州人还包藏着打压自己儿子的祸心,只知道儿子出名了,兴奋地说:“小犬竟能受苏州才子邀请,实是宋某之幸。不过他如今不在县里,而是在府里跟着桓通判读书,你若要见他,我叫家人引你去府里。”就是讲学语录里那个桓通判?可惜那桓通判是个在职的官人,不能私离本府,不然叫他也见识见识苏州的大会可该多好?不要紧,再请那王、张两位讲学先生到苏州听他们的讲学就是。只要这两人肯低头,听他们讲学的书生们也就再无可吹嘘了!徐才子跟宋县令问了两位老先生的地址,又借了个家人,一门心思往府里寻人。可到了府里又被一竿子支往府城外——城外出了一桩强盗杀人案,桓通判带着本厅差役出城缉捕犯人,而宋时认作他的刑名师爷,也跟着出去了。捕盗大事,自然不能为这书生耽搁。门子留下他的帖子,淡淡地说:“徐先生且回去等着消息,桓三尊回府后,小的自会将帖子奉给他老人家。”平常找桓凌的都是提学、巡按、京里来的钦差这样的人物,一个小小的外县生员,若不是说有武平宋令介绍,他连这帖子都懒得传哩。那门子对这桩差使不上心,徐才子也对这门子的态度不满,出门便使钱打听了桓凌的去向,带着两个优童骑马向出事的城东奔去。出了人命的地方自然好找,他们才出城便听人议论,东山脚下一座枯井里寻见了尸首,一个妇人正在那边认尸,哭得极惨,已经有府里的大老爷带着人在那里验尸了。徐才子知道此时自己便过去也没人理会,但也要第一时间看见宋时生得什么样,配不配得上福建书生们吹嘘的文章。骑马奔行不远,便见杂草间隐着一座轱辘都烂光了的旧井,周围叫人用木棍和绳子围出了一圈空场,有差役守卫。一旁板车上拉着个棺材,一名妇人正伏在车边哭泣,而一个青衣官员和一个玄色直身、青巾包头的书生正在旁边说话。他和两个优童离着那空场分明还有数丈,也是走在官道上,场中官员却像感觉到了他是对着自己来的,蓦地回眸看来。他那双目光森冷如电,眼下却覆着一块方形布料遮住口鼻,显得越发威严冷酷。而旁边的书生也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未被包头巾和方布遮住的眼,眼尾稍稍向上斜挑,但目光温若春风,不那么有压迫力。徐才子心底便认定这两人就是他要找的人,拉紧马缰道:“在下苏州学子徐珵,特来求见汀州府通判桓大人与武平县生员宋兄。”那桓通判眼中的冷光稍稍收起,宋时却露出一点不知该说是震惊还是荣幸的神色,仿佛他不光是报上名字,还说出了苏州才子要拜倒在他脚下之语似的。徐才子纳闷地勒住马,翻身下去走向他们。还没走到二人面前,他却见见桓通判将那张被布覆得严严的脸凑到宋时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宋生才回过神来,眼睛微眯,似乎是笑了笑,抬起一双似鱼泡儿一样肿得怪异的、仿佛还沾着红红黄黄之物的手在空中挥动几下。空场旁的差役们都依他指挥停下脚步,徐珵也不由自主停步,被那双怪异的手、隐约熏人的气味,和他从未见过、却分明能猜到是什么的红黄之物吓得直挺挺朝后倒去。第57章 徐珵,后改名徐有贞, 是景泰、正统年间夺门之变拥立英宗复辟、陷害于谦的主力, 也是祝枝山的外公, 明朝各种正史野史畅销小说里都绕不过的一位名人。这还是宋时亲眼见着的第一位历史名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 但也挺让他激动。毕竟因为郑太祖改变了历史进程,把元明两朝蝴蝶了,当下的朝局也和历史上记载的相差不少, 许多名人索性没出生:明朝皇帝和世袭勋贵都不用提, 宋时年少时请人打听过本该在仁、宣朝主持内政的三杨内阁, 却发现杨士奇已经被蝴蝶了,杨溥也在翰林学士任上退了休, 唯有杨荣还在朝任兵部侍郎, 离入阁也遥遥无期。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徐珵, 将来不会有个明英宗等他拯救, 自然也没机会挟功登上首辅之位,也没机会害人。这个改变对别人来说是好事, 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件好事——因为他没本事当好首辅, 在害了于谦后没几年就被同党狗咬狗赶下台, 后半生又是流放又是闲居,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当个普通人呢。宋时感慨一声, 挥手拦住要去抓那书生衙役,正要上前见礼,却见徐珵不知犯了什么病, 直挺挺地往后便倒。这是犯什么病了?一个历史上能活到英宗复辟的人,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有慢性病,肯定是一路骑马来找他们,跑得太快累晕了。不要紧,他会急救!宋时当先上前看了看徐珵,只见他额头、颈边都是汗水,两颊热得发红,唇边一圈却有些黄,嘴唇发青,大约可以判定是因为高热和脱水导致的急性休克。他从电视理、网上看过好多回急救技巧,理论精熟,只是从前没处施展,如今好容易有个练手的对象在眼前,就要直接开大,来一回心肺复苏!他回头吩咐人取水囊,等人醒了好灌下,一双手已按上徐才子的苏样儿绸衣,猛按了几下,低头就要去渡气。对了,渡气之前得先把他的嘴掰开,掏出里面堵着的东西。他便先去扳徐珵的嘴,手上去才发觉颜色不对——方才验尸时糊了一手的碎肉屑、血块,忘了摘手套了!幸好徐珵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连忙起身,解开绑在手套上的绳子、褪下套袖,顺便把套袖里侧翻过来帮徐名人擦了擦嘴。然而擦完了,他自己还是有些下不了嘴,也下不了手去按他沾满血肉碎渣的胸口……咳,还是先替他换身衣裳吧。 第69章 他有去年刚考了全国前十的师兄,这群人找得着桓小师兄这么好的老师么?看着这全盘照抄他的请柬也知道,讲学大会八成也是抄着他的来的,而从这位徐·未来也当不上·首辅的态度可知,这群人可不是请他莅临指导本地讲学大会工作的,而是为了把他拉过去开鸿门宴,用苏州学术水平碾压他的吧?他又不是诸葛亮,这群儒生想舌战他,他还不想给他们这面子呢!第58章 不论宋时言辞多委婉,就凭他拒绝了江南名家讲学大会邀约, 徐珵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了。凭什么!一个没有才名、没有著述、没有举子进士功名, 单凭着一场讲学会略略出了些名的福建生员, 凭什么就敢拒绝江南顶尖文会的邀约,拒绝他吴中才子徐珵递上的请柬?这请柬可是他亲笔所写, 单凭这一笔褚书就压过他那印出来的宋体字不知多少。何况写这邀约词时正是他情绪昂然、才思奋涌之时,文字如从虚空中妙手摘来,看过的人都赞文字精丽奇伟, 无一字可改易, 这宋怎么能不动心?……难道是已经知道了他们要在会上考校他, 自知学问不及,不敢去会上见人?徐珵暗笑一声, 傲然道:“既然宋君害羞, 不敢去真正文风炽盛、名家云集的苏州讲学大会上一见诸君子, 那我也无话可说。桓大人、宋君, 徐某今日是为邀人参加讲学会而来,事既不成, 也不须在此空耗时间, 就此告辞了。”桓凌皱着眉道:“徐生何来此言?子期从不曾见人害羞, 只是学业繁忙, 不能远赴苏州罢了。君子谨言慎行, 不合轻易评论他人。”徐珵叫他怼得脸色微红,却碍着他是个进士,天然就有指点后生的权力, 说的又是正经教导人的话,不能反驳,只得强忍这口气。临走时却又忍不住向宋时说了句:“那张请柬是徐某亲手制成的,书法、词句都有些可观之处,这场江南名家讲学大会后便告绝响,宋君不妨留作收藏。”呵呵。绝响?宋朝的请柬就和名信片一样,就一张纸上写上人名、地点、邀请人,拜帖上才会多写几句。这份帖子从外形到内页文式几乎都抄他的,就这么大咧咧送到他面前,还跟他说这是绝响?两钱银子买张大红洒金帖儿回来,随便写上一篇散文,也就有这水平了。宋时也不客气地说声“且慢”,将那份帖子装回帖函里递还徐珵:“徐公子还是把这份请柬收回去吧。宋某幼承庭训,只知读书治学,以才德饰身,不收敢这样贵重的洒金帖子,更不敢参加一等堆金砌银、盛张女乐的奢华聚会,只得辜负徐公子的美意了。”徐珵这回连面子都挂不住了,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宋时淡淡反问他:“徐君办了这样的宴会邀我参加,我不过直言辞谢,能有什么意思?难道徐君这请柬上写的,不是在一片方砖也足值千钱的苏州园林中兴办此会?不是设下珍羞佳肴以奉宾客?不是有名伎侍宴佐酒?”徐珵道:“正是,我苏州不比外地,既要办讲学会,自然要精诚竭力,色色周到,教远来的宾客朋友尽欢。”宋时微微一笑,照着最扎心的方向说:“若是才子文人的诗会,这样办也就罢了,饮酒挟妓自是风流才子的本性,人家见了也只有称羡的。可你要办讲学会,辩的是天理人欲,怎么也办成这样的?朱子曾言: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在寸土寸金的园林中,吃着山珍海味,拥着媛女妖童,而后讲如何明天理,去人欲?你脚下所踏、杯中饮食、怀中所拥无一不是人欲,何敢说自己讲的是真正的天理?”徐珵背后冷汗涔涔而落,舌尖发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心中萦绕——错了,他们竟弄错方向了!他们当日为了压倒宋时办的这场讲学大会,特地借名园、邀名妓、筹措数百金备办宴饮,看似处处都压在福建大会之上,但从根本上却偏离了讲学的主题。若到讲学那天,天下才子聚合苏州,台上讲着“去人欲”,台下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将是怎样荒谬的情景?会上就一定点没有第二个会像宋时这样看出问题的人?只要有人提出这点,他们苏州讲学大会的名声就坏了,苏州儒士定要落下个“讲学不及福建”的名声……他们岂不是千古罪人!正自悔恨,又听宋时在他耳边铿锵有力地说:“我武平县难道就缺有识有力的名士,办不出豪奢的讲学会么?自然不是!我们不是为了彰显材力、气派而办这大会,而是为了让更多学子听到名家讲学,为使有真才实学的儒士能将自家学说传递给更多学生!”“我也能借来名园、也能召官妓陪酒,也能备办一席四十道菜的大宴,可这于治学究竟有何益处?不如简简单单一座石台,台上先生、台下学生。上可观日月星辰,下可见山川草木,放眼四望又见百姓耕织渔牧……何处不是天理?”他的声音沉静温雅,用词亦不凌厉,却如同当头棒喝,猛地打醒了徐珵:“徐君,名教中自有乐地,何须求诸外物?”徐珵猛地闭上眼,挤出流到眼里的苦汗,深呼吸了几次,又睁开红红的眼,叹道:“多谢宋兄指点。方才是徐珵无礼,请宋兄受我一礼。不过我还是要走——既蒙宋兄点出错处,我得尽快回苏州劝阻众人。”他拿回请柬,唰唰唰撕成碎片,惭愧地说:“我竟还想以此帖骄人,却不知这文章正是我自己才德不足的名证。今日之事,请桓大人和宋兄万勿说与他人,我自己丢脸无妨,只是不该连累苏州才子之名……”放心,你连累不着,后世说起苏州才子就没有过你的名字,都是指你外孙和他的小伙伴们呢。宋时有些刻薄的想着,不过看在他生了个好外孙的份上,还是点了点头说:“徐兄放心,桓大人与我都不是那等背后论人是非的人。”背后不光议论人,还联合同伴要打压人的徐才子心头又中了一箭,灰溜溜地离开了汀州。他走后,桓凌倒是才思勃发,写了一篇论办讲学会时为何宜俭不宜丰、宜静不宜乱、宜古不宜时的文章。里面没提半个“苏”字,只是有条有理地讲述办大会的方针,以及如何择地点、延明师、结良朋,将大会办成个上下一心、学风浓厚的专业学术会议。他的文章自然不输于人,一笔浑厚宽博的颜体字与徐珵弱不胜衣的褚体各擅胜场,当年在京里写出文章也是叫人到处传抄的。如今又有王妃嫡兄兼通判的身份加持,写的还是如何办讲学大会的要诀,传抄的人自然更多。连府尊朱大人都看过这文章,背着人问他:“伯风写此文,难道是想在咱们汀州府也办一回讲学会?”桓凌哭笑不得地说:“没有此事,只是日前有个苏州学子上门,说是苏州也要办讲学大会,子期教了他几样要领,下官有感而发罢了。”朱府尊大感失落,叹道:“原来如此,咱们府里做成这等儒家盛事,别处为了邀名自然也要学。伯风还给他们写出个范式来,实在是厚道人。”忒厚道了,忒老实了!他知道这场大会办出来给他们府里添了多少好名声。提学大人不说,巡按与布、按二府的上官和那几府的同僚也都写信来问此事,到年底足可写入考绩表里,待考满后,有这份促学风的成绩也说不定点能再让他往上升一阶。可别人都学了,他们这里的光彩就不免要叫人占去几分了。更何况苏州是天下繁华之地,他们这汀州又不比福州,讲学大会的规模、内容都及不上苏州这场吧?朱府尊为此深深忧郁,桓凌这个写出文章的倒像没事人似的,扔下他便回去跟师弟查案去了。宋时教了他一个特殊算法,让他按着尸格表上记的鞋印大小推算人身高,又看刀口出入方向、力道、伤口边缘翻卷的情况推断那人的身材、体力、用哪只手持的刀……结果推断出杀人者有两人:一名身高五尺五寸有余,是个壮年男子,死者胸前、腹部两处深而利落的刀口应当是他刺的;还有一名身高不足五尺,脚印浅而细,力量较弱,死者喉间那道由下斜上、刀口翻卷的伤口应当是他做的。不必名侦探宋时出手,桓助手就自己推理出了真相:“那瘦弱者有可能是女子,若强盗杀人不该用这样瘦小无力之人,此事或许涉及情杀。叫他家家仆带着遗孀的鞋脚来对比,再细问他在外可有包占外室、妓女之事!”有了方向查得便快多了。亡者的妻子倒是个老实妇人,听说通判要靠脚印定点案,便叫人拿了一双新做等着过年穿的高底装香粉鞋和一双平常穿的千层底鞋送上,任大人对比。他家的家人、邻居知道的更多,上堂来便主人在外头包养的外室、结交的契兄弟、养的契儿都供出来,并连他的外室偷某管事、哪个契儿背着他又结契兄弟的事都供了上来。桓凌听得满心厌恶,险些儿想扔下这些人接着回去验尸。但这些却正是断案的突破口,这场案子当真是情杀。他发下拘票,将厅中差役放出两队去捉捕相关人员,回来一一比对,转眼便破了案——两日前死者从外地贩货回来,到府城后便带着银子去见了一个心爱的契子。那童儿彼时正跟一个新结交的子弟偷情,见他回来便把情人藏到床后接待他,那死者动情时,却在床角里发现有生人的衣裳,怀疑契子有外遇,便从厨下取了刀四处寻人,要杀那人。 第71章 苏州才子们咬牙切齿地念着桓凌、宋时兄弟,京中也有更多人念着他们。一场省级的讲学盛会即可说是文坛盛会,何况福建那场大会后,隔不几月又有数省名士才子相继举办这等规模的讲学会。讲学会从南到北,天下学风一时浓郁到了人人必谈讲学,新的理学文章一日三传,多到令人抄写不过来的地步。礼部尚书吕喆都被惊动,要亲自给各地提学御史写信询问。不用说,他的第一封信是写给福建提学御史方思瀚的。而第二封信却不是后来写给其他兴起讲学风潮之地的学政,而是他的门生,当日硬求他帮忙转调到地方任通判的桓凌。福建到京师隔着三个月的路程,这封信却只是座师写给门生的慰问,不能从急递铺走,所以他并不急着收到学生的来信,而是在朝会之后对桓侍郎感叹道:“天下学风自福建起,福建学风自伯风起,这字终没起错。崤山兄有此佳孙,令郎又教出一位好弟子,实在教老夫羡慕。”首辅虽然羡慕,桓侍郎心中却是乐少忧多。若能不叫宋时出名,他都宁愿孙子不出名。那宋时名声越重,他家当初与宋家退婚之事便会叫越多人提起,周王的婚礼尚未定准,若这桩旧事被翻出来,于他、于他孙女都非幸事啊……他心中苦闷地感叹一声,又恨桓凌不安心在京里帮他,非要跑去武平。若这孩子留在朝中,宋家父子没人帮助,哪里办得起这样的大会?而桓凌在京里办起讲学会,名声还更快传到御前,不似如今——纵办起讲学会,还不是叫宋家父子和那福建提学占了大半儿好处去?桓侍郎恨得心里暗骂,但恨归恨,这孙子的确是他家最出色的孩子,他只得忍下这口气,对吕首辅说:“这孩子就是一心想做亲民官、教化百姓,下官哪里管得了他?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能惠及一方,便是他的造化了。”吕首辅对他这话不置可否,只笑着说:“他在地方虽然不久,却已做下了几桩朝野知名的大事,挟着如此功绩回朝,岂不比只因周王成亲,徇例恩封周王妃兄长而回朝更风光?”桓侍郎只听到了“周王成亲”四个字,脸上的肌肉瞬间颤了颤,问道:“湘阴兄莫非听到确实消息了?”吕首辅道:“不一定确实,不过前日有御史将各地办讲学会之事奏上御前,陛下召我奏对时曾说了一句‘有兄如此,其妹可知’。既是对令女孙如此满意,想来喜事不远矣。”桓侍郎心中充满期盼,忙叫人给在外为官的长子、长孙送信,叫他们准备好回京观礼。他自己度着两人在外日久,回京来也没有合适的礼服,便叫家里仆妇私下赶制,只盼早下圣旨。这一等就等过了年。转年元宵节后,桓侍郎几乎以为天子又忘了周王和他孙女时,禁中终于传下了一道夸奖他孙儿劝学有方,他孙女德才兼备,堪配皇子的圣谕。然而伴着这道圣谕的不是令钦天监选日子办婚礼,而是重申了两个字——要钱。桓凌既有教化境内百姓的才学器量,其妹幼承闺训,必然也是才德兼备。如此佳妇,婚礼自然该办得更盛大些,成亲时还为周王建起藏书室以备其夫妇使用。因周王身为皇长子,几乎就是隐形太子,这藏书室要建在宫里,须动用内库。内库存银不够同时修建宫室、同时办婚事的,还要找户部要钱。前年定下王妃人选便开始要钱,去年又借口丰收要过一回,如今夏税未得,这青黄不接的时候竟又想法子要钱——国库还要备着赈灾救荒的银子,哪儿有钱给周王买婚事?户部此时硬是不给,礼部也不能强求,甚至也有些不相信这位天子的承诺了。桓侍郎心里急得像吞了火炭似的,却也得强咽下去,维护住自己一心为公的形象,只有背着人才敢和周王外公、兵部马尚书一块儿忧心。但这回至少天子给了一个限期,叫他们心中略有丝希望:只要修好藏书室、印够了给周王夫妇的藏书,今年内就能选定成婚的日子。第60章 这一年虽说周王的婚事仍没着落,可日子也还要接着过。到了端午长假中, 福建省依旧要办讲学大会。外省跟风的大会比他们办的更奢华也好、更有文化底蕴也好, 福建这里还是保持着全国第一家省级讲学交流会的气度, 按着自己原有的模式从容地安排,不去试图模仿任何人。不过相比起去年的观望, 今年则有更多名家学者主动来讲学,接到请柬的生员、儒士更是引以为豪,要在亲友中狠狠炫耀一番。甚至有许多外地学子打听着武平仍有讲学会, 也从各省结伴而来, 想见识见识这引起讲学风潮的源头之地究竟好在何处。以祝颢、徐珵为首的几名主办苏州讲学大会的才子自然也在其中。他们去年那场讲学已办出了自家力所能及的最高水平, 却没能压倒诸省,胜过最早办大会的福建, 这在他们来说就已是极大的失败。这一趟过来就是为了看看福建大会的成色, 回去之后好有针对性地改进自家大会——当然, 若这福建只占了个“早”, 别处实际上还不如他们所办,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地写文章具述此情的。武平县的大会在端午正式开场, 五月初一, 祝颢一行就已风尘仆仆地踏入了武平县地界, 在城北见到了交椅山、思齐讲坛……和讲坛前乌泱乌泱的一片长队。他们今日见着的排队盛况, 差不多就是黄大人去报假案时看见的那样。离着排队地点, 就有个穿着素白襕衫、顶着一个梳得光光的小鬏儿,胸前斜挂了条红绸的小学生跑过来,操着磕磕绊绊的官话问:“几位先生是来参加我们‘第二届福建名家讲学交流大会’的吧?”众人愣了愣, 打量那孩子几眼,见他举止规规矩矩,甚有礼仪,也不认生,是个讨喜的学生。胸前那条红绸上写着拳头大的“导游”,不知是谁想出来词,倒也通俗易懂——顾名思义,这孩子应当就是引导人在武平县游览的小向导。几人不禁笑着逗他:“你这孩子是哪里的小学生,谁叫你来与人做这导游的?”那孩子挺了挺胸道:“学生是旁边宋氏学院的上舍生,因为今年讲学会参与人多,要有人在这里引导外来的名士大家,故此志愿来做导游的。听先生们口音,不是咱们福建人吧?有请柬么?没有请柬的不在这边排队,我带先生们到游客登记处去。”他们自然没有请柬,又看那小学生聪明懂事,便放开胸怀跟着走,不多久就到了路尽头的一个棚子里。棚子里坐的是个穿青襕衫、戴折上巾的生员,温文尔雅,颇叫人有好感。他面前是一张光秃秃毫无装饰的长案,唯一特别的就是长,可容五六人同时在桌前书写。那桌外摆着四张同样简单的无扶手木椅,当中空得宽宽的,有两名在他们之前到来的外省书生正坐在桌前书写。徐珵和两个少年才子挤上前扫了一眼,便看出众人都是在印有笔触极纤细的宋时字的纸笺上写字。那纸笺上已印好了姓氏、名、字、年纪、某某年儒士/生员/举人/进士等字样,底下空出一片叫人填写的空白。他们想看得细致些,那小学生却拉住他们幅宽将有二尺的苏样儿衣袖,劝道:“几位先生请按着顺序坐下填个表格,不填的在这条线后面排队,我这就拿表格给你们看。”众人下意识低头看去,才发现地上洒着一道手掌宽的白线,里面教人填表的生员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指点道:“几位先生是外省来的?在下新泰二十年生员庄繁,这里有两个空位,诸位先选两个坐进来,我教你们如何填这表格。往后发放纸笔、纪念品、寄送讲学大会语录等事,都凭诸位今日登记的身份地址。”苏州大会上却没这么多麻烦,凡要参加的学子尽可参加,这福建人怎地这么多事?他们心里虽有抱怨,但看着前面已经有两个外省人在填表,不愿丢了苏州府的面子,便上前与庄繁和先到的两人见礼,按着他的指点在纸笺空白处书写。不得不说,这种宋时印法印出来的字迹极清晰易辨,页面雪白可爱,绝无字迹模糊的问题,叫人拿在手里便觉着赏心悦目。徐珵第一个上去填表——读书人见了面第一见事就是论出身、资历,他是个少年生员,这出身足可自豪,填起来也不嫌表上印的太细致。他正写着,身边一名广东书生填完了,庄繁拿过去先看了看,收到旁边一个木匣里,又取出一张厚纸印的、有字有画的帖子和一个青绢面礼匣给填表人,叫对方按着纸上印的时间地点参会。苏州才子们也加快速度填了表,各领了一个礼匣和一张传单。帖子四角印有云头花样,天头处是一幅去年请柬上就印着的交椅山环抱讲坛图,右侧打头印着一首前朝丞相李忠定公的《读书堂》。一句“赢得工夫剩读书”便把这场大会的格调拔高了不少,又恰与图上的山景相配——虽然单子上印的不是灵洞山,可外地人也认不出是什么山来,只见图好、诗好、字好,就觉得这张帖子实比别处见的都精致。帖中印的不是清华文章,而是讲学时间、地点安排,下方还列了几处专供与会士子住宿的士绅别院和寺庙、道观。而附送匣子里各装了一个淡绿色透明玻璃胆外包竹蔑壳的旋口随身杯,一把小蒲扇、一方素帕、一套小文房四宝套装、一沓右侧印有大红《第二届福建省讲学交流大会》字样的稿纸,都是讲学时能用到的东西。替他们引路的小导游拧开玻璃杯盖子,带点儿得意地说:“这是我们宋山长叫人做出来的,盖子拧紧了,颠倒过来也不洒水。我们书院里都是用这等旋口杯瓶,外地再没有这样式的。” 第73章 坐在台上,竟有种“一览众山小”的错觉。来讲课的几位老师有的见了学生更兴奋,却也有一位原先做到光禄寺少卿的常老先生突然晕场,不得不立刻下来。便到下台后,常老先生也有些脸红,对桓凌和宋时说:“我到了上头,看着底下那些人便觉心乱如麻,讲不出什么,只怕是做不成这讲师了!”好容易拉来的讲师,怎能叫他因为晕台就不讲了?桓大人体贴地问他是否中暑,要不要请医官来调调,并拿出了一瓶从小用到大的薄荷露给他擦太阳穴。宋时见过的心理问题多,知道他不是真的身体不适,只是初次公开讲座的紧张,多练习几回就能好。没法练习的话,就给他创造一个舒适的、不必面对那么多听众的环境。他主动问道:“老先生只是看着台下时说不出话么,若是坐在台上不看别人,只看助教,能不能讲好?”怎么个只看助教?坐在那里怎么能不看台下?宋时亲自上台将椅子侧过来,叫人拿了个圆凳上台,两个座位都用长案挡住,又叫了桓小师兄上台配合他。桓凌天生自信,没有什么社交恐惧症,放松地坐在椅内,含笑等着他又要弄出什么新花样。宋时坐到他对面的圆凳上,先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对着讲台正面的黄巡按和教学组说:“诸位前辈、朋友、小友,这一场上台讲学的这位老师是新泰二十二年进士,汀州府通判桓大人,我是助教宋时。”他还模仿着电视里主人的模样转身与桓凌正面相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的却不是“桓老师好”,而是高声提醒了一句:“师兄不要看台下,只看着我就好。”这话也是说给台下的老先生们听,让他们哪位怯场的看完这场访谈,自己上台时便知道怎么避免直视密密麻麻的人群。凳子又没有椅背又没有扶手,想怎么转身就怎么转身。他提醒完桓凌,立刻又转向台下:“桓老师将要为我等学生讲解的是《大学》第一章 中最后一节: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以主持人身份介绍了这一课讲什么后,他便又转向师兄,身子微斜,半是对他、半是对台下观众说:“我等学子读《四书》时都背过章句,这一句在章句中只注了‘本,谓身也’,‘所厚,谓家也’,而后只说这一节与其上“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一节皆是为结“大学之道”“知止而后有定”两节的,却无更细致的解释。学生从本章开头读起,至此犹有不明之处,可否请老师为我讲解。”他跟小师兄复习这一年来,哪本书没讲过几遍?四书是科场重中之重,有“三场重首场,首场重首义”的潜规则,朱子的理学思想也多在注《四子书》时体现,他们师兄弟更是翻来覆去地讲了无数遍。此时随便提一句,也不用怕小师兄接不住他。他嘴角微微弯起,保持着前世练过多年的职业化笑容看向桓凌。他师兄也颇有做示范的自觉,这半天一直只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深邃,表情也保持得很好,一点儿也不僵硬。就是答题时,桓凌也只专注在他身上,完全不去看别处,眼睑微垂,流畅地讲道:“我们先从第一句‘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讲起。本,依朱子注中指身,末则指家国天下,否,意即不然。前两节讲‘齐家、治国、平天下’,都须从‘修身’这个本上来,必须修了身才能使‘家齐、国治、天下平’。若修身做不好,便如大树的根先枯了,要他枝繁叶茂,必无此理……”这一章是大学开篇之章,凡读四书的无不从此处学起,又有前朝、前辈名家的解读,其实并无难处。桓凌就这么明白质朴地讲解,宋时不时应和一声,挑明他讲解中的要点。在他讲完之后就着关键处问一句‘如何修身’,顿时又把这简单的解析章句的题目引向更深一层的理学讲述。桓凌同样能接得上,笑容加深了些,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小小的促狭,又不慌不忙地给讲起了朱子“静而存养以立其本,动而察识以胜其私”“非礼不动,内外交养”的修身之法。两人一递一答,桓凌始终只看着他,仿佛神魂都牵在他身上。底下怯场的老师们以身代入,也把目光放在身边的人身上试了试,果然觉得自己做到这样,眼中应该只能看得到一人,也就可以不在乎台下坐着多少人了。桓凌在台上只需要对一个人讲,他那小助教则掐着他的节奏,该提问时提问、该倾听时倾听,在他讲到恰要节束时为观众总结一遍重点,有时还独自面向台下人讲解几句。这样的讲学形式又新鲜,讲解又深透,内容层层递进,由浅入深,不管原先学业水平强弱,都能从这场讲学中有所斩获。许多学生念书时一味死背,不会提问,不知自己哪里学透了,哪里含糊未明。有他这个助教代为提问,倒是能代替许多自己不走脑子的书生问出他们最该弄清的地方。等到他们讲完这一章,起身退场时,台下听课的散客已是忍不住起身叫好,感谢桓老师与宋助教这一场讲学。就连老师们也被这种形式折服,怯场的急需他帮助不说,就连一些前面讲得好好的老先生也非要他点个好助教配合自己,用这样的方法讲学。——最好就他自己上。陪听的助教们有的跃跃欲试,有的看了他这一场讲解,觉得自己没有能随时回应老师、随时接得住老师讲解内容,并为底下学生解惑的本事,反倒打了退堂鼓。宋时便代他们问老师们:“可否请老先生们抽些时间与助教练一练?我们这些学生都是第一次听老先生们讲学,不能如我和师兄这般熟练,若先在台下台上练练,到时候或许更自然。”是啊。刚才台上那一场讲得好,不光是宋主持会提问引导,更是因为桓老师讲学讲得好:既能质朴明白的语句直解朱子注释,又能深挖其中所含义理,用语看似平易,实则精实,不容轻易改动……也就只有得他真传师弟才能那么自然地拈出要点重述,又不会偏离他的原意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在值得夸奖。黄提学从当初办王世仁案时就器重他,如今更不吝夸奖。那位有演讲恐惧症的常老先生却是更看重他在台上做的示范,跟着夸道:“桓大人在台上身子全然不动,目光只落在宋主持上身,我照此试了一下,果然只能看见身边的魏兄,远出几尺外都有些模糊。若是再隔着台上台下的高度,应是连人头都看不出来了。”他“呵呵”地笑了几声,宋时也笑着说:“桓师兄方才的确认真,也是亏了年轻、身体好,才能那样一动不动地僵座着讲完学。其实若累了的话,也可以将身子半倚在桌边,头略微侧向空场这边,避开下方人群。常老师不妨跟学生上去一试?”常老师欣然提起下摆上台,桓凌就坐在他空下来的位子上,含笑看着他们排练。其他几位没上过这样大台子,心中略怀畏怯的老先生也侧过身来跟他说话,赞他示范的认真,他口中逊谢,心中却有些好笑。时官儿让他看自己,他就那么看上整天整夜不变姿势也不觉累,哪里是为别人做什么示范。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了,讲义是张居正的修身那几句参考《朱熹论修身》 蔡方鹿第62章 常老先生上了高台之后还是有些紧张,一时有些记不清自己整理好讲章, 索性顺着桓凌刚才的讲解, 讲起了《大学》第二章 :《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是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这一节是曾子引用《尚书》《周书·康诰》《商书·太甲》与《尧典》中之语, 解释前一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中的“明明德”之意。他与桓凌那种考前复习的讲学风格不同, 讲的时候更重阐述自家思想,在讲明本章中所引用的三本书出处,简单解释本章文面的意思后, 就转向提醒学生如何修身、明理, 专注勤勉于学习, 以彰明自家的优秀品德。宋时给桓凌做助教时,就像挖井一样从经议一层层向理学方向深挖, 最后掘到知识的甘泉。而对这位常老师, 就得像放风筝一样:先放叫他能轻松飞到众人都能见到、惊艳的高空中;却又要不时紧线, 以免飞得太远, 彻底悖离了这场讲学学考前复习的目的。他虽然是第一次与常老大人合作,但毕竟工作经验丰富, 学业也扎实, 很快就摸清了他的讲学路数, 该延伸延伸、该收紧收紧, 效果自然得完全不像是第一次做配合。两位老师的讲学习惯不同, 内容侧重不同,但因中间都有宋时在提问、引导、转移主向、把握讲学节奏……从头到尾听下来,竟不似两个全无干系的老师在讲学, 而有种微妙的协调感。台下的助教们用心观察他怎么提问,心下模拟着自己上台后该怎么讲解;而几位打算用这种方式讲学的老先生则用心回忆讲章,甚至想着正式登台时要带一份上去,以免像这位常兄一般,到台上后竟能忘了自己原先要讲的功课。宋时下场之后,又有老师要求他陪自己上去讲,这回桓凌都不答应了,说道:“这种讲法虽然新鲜,却不如咱们做老师的自对着下讲,能看出下面学生们听懂没有。各位前辈不如都上去试试,看哪种讲学法更适合自己——便是要用助教,都用他一个人也用徐了,也得给更多学子上台助讲的机会。”几位还没上台的老师叫他劝服了,黄大人倒看出了他包藏的真意,朗声笑他:“亏你找得出这么多借口来,不就是怕你师弟连讲太多场,累着他了?”是啊,还是亲师兄替他着想!这要不是人太多他都得去给小师兄剥个荔枝吃了!宋时感动地悄悄给他飞了个眼风,桓凌心口蓦地一跳,微微垂头,迟了一会儿才答道:“宋师弟还要刻印讲义,那新印法只有他一个人刻,印好后还得晾到墨干了才能用。咱们还是得给他留些工夫,以免讲义有差迟,耽搁了明日诸位先生上台讲学。” 第75章 他挥挥袖子转身就走,才子们不管心态如何,都老老实实随着他进了宋氏书院。进了房间,两方分宾主落座,祝颢便主动起来称赞了宋时今日做助教时表现出的才学。能接住他亲师兄讲的课还不算太难,可若不是若不是本身就吃透了经义,理学工夫又深,是绝然不能每次提问必问到寻常人念书最难解处,自己对着台下学生讲解时也不能这么流畅自如。对着师兄夸赞师弟,当然是要讨桓公欢心,好叫他多讲些办大会的要诀。祝颢见他心情愈好,便进一步问道:“不知宋君是如何想到这样讲学的法子呢?”桓通判自来是个心底无私的人,对方真心求教,他便真心的答道:“是因我师弟天份惊人,办这讲学大会中凡遇有什么难处,他只消稍用心思就能想出解决之道。”这算什么答案?众人简直要开口骂他“无耻”,桓凌却愈发理直气壮地说:“诸位都是难得的才子,自然知道人的天赋有高有低,有人苦读半生也难解的问题,你们却随便看看书就能明白。”这倒是真的……轮到自己身上,他们自然不能不承认人是秉天地之气而生,禀赋有厚有薄。许他们是那天赋绝佳的人,就得许宋时是个神童。桓凌诚恳地说:“我师弟八岁开蒙,当年便能提笔作对子,十岁时神童之名已传遍保定府。后来他被先父带回我家,与我家堂兄弟四人一道随先父读书,却是读得最通透的一个。我虽然侥幸先他一科中试,但论理学、经义,师弟却都不弱于我,这些年也不是我教他,而是共研经义,他也教了我许多。”只是那“于人欲见天理”之说,如今他还理解得不够深入,就不能向别人提起了。第63章 约有一堂课工夫之久,桓老师才讲完了这场大会的流程。主旨大约就是:“我师弟天赋异禀, 办讲学会自然办得比别人出色”, “我师弟学问精纯, 讲课深入浅出,这点不易学。但能仿其形、不求得其实, 办成的讲学大会就能有七八分出彩了”,“要办讲学会最好仿着福建来办,若非要另辟蹊径, 肯定更不及这场”……具体怎么筹办大会, 其实他在第一届大会后就写文章说清了, 这场改进的地方不多,几句话就足以讲尽。但苏州才子追着问他, 怎么才能办出比福建这场还出色的大会, 他也只好多教导这些生员几句了。一干苏州学子差点给他洗了脑, 以为福建才是天下名士宗师所在, 他们苏州倒是得追逐福建流行的小地方。他们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回到会场,正好被一名助教撞见, 热情地迎上来问:“几位朋友方才走得急, 没拿到提问纸条吧?我们福建的讲学大会有一个提问机会, 每人都能在纸上写三个问题, 回头老师们挑出提问最多的几题讲解。老师讲解之前还有自习课, 会选出些学生上台体尝登台讲题的滋味。”嗯,他们这些才子也有机会登台?那他们自习时怎么才能抢到上台的机会呢?要不要私下送些礼物给宋时或是桓大人?还是索性贿赂一下眼前这位发卷纸的助教?祝颢代众人问了一句如何才能登台,那位助教笑道:“这个就凭运气了。上一届是因人少, 就凭学生自愿举手,叫人上去。这一届来参加大会的有七百余人,看着叫人不公平,所以宋舍人安排了一个摇号过程。你看卷纸上都写着号码,到自习时是要在台上摇出号码,凭号码叫人上台的。”这摇号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像摇签一样把这些写着数字的纸条从筒里摇出来?苏州才子又一次受到了新生事物的冲击。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他们甚至对苏州时尚之都的信心都有所动摇,看着助教身上袖宽只有半尺的普通青衫,都仿佛比自家身上艳丽夺目的宽袖湖丝长衫更显时兴了。幸好后面讲学的几位老师中,还是有像其他学者讲学一样,坐在桌后娓娓道来地讲解的。台上的助教只是在旁边站着,待讲到台上讲义最后一句之后,便翻开新的讲义页让学生看。虽然每位学生手中都有事先印好的宋版讲义,可听课时一转眼即能看到重点,又比一面听一面低头看纸页的感觉更舒适。而台下座席之间,约隔七八列就有手持一种类似喇叭而无颈,又比喇叭大上数倍之物的助教,对着小口处高声重复老师讲学的内容。老师讲学时顿错有致,隔几句就有一停顿,那些助教就一层层地往外传声,满场人都能清清楚楚听到讲学内容。这一回既是秋闱之前最后一次讲学,也是明年春闱前最后一次讲学,所以老师们都专注押题,四书五经讲得多,理学讲得少,台下学子们交上去的题目也多是问经书中某句话如何解释,“天理人欲”“理气”等几个去年流行的题目今年远远掉出了前二十去。下午课后,助教们把问题纸收上来,先生自回城里休息,学生们在讲坛外的小摊上吃吃喝喝,看路岐人撂地表演,组委会的一干本地生员就在宋时安排下统计题目。讲坛这边有现成的屏风和纸,直接拉一幅纸搭在屏风上,就像学生们选班委一样统计:四个生员分好地方在屏风上写题目,有重复的就在题下画正字,一人读题,剩下的就围着题箱拆纸条、抄下名字和编号,再递给读题人。这效率可比去年只他和桓凌两个人统计的效率高多了。七百多张纸条统计下来,也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一切整理好后,天色还未见暗。众人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不由感叹:“去年咱们办这讲学会时,大家都觉得已是闻所未闻的大会了,不想今年竟又有这等规模,还有这样新鲜的学法,真是一年胜似一年。”却也有人感伤:“明年没有讲学会,宋兄又要进京赴考,这一去只怕就不再回福建了……后年大会上,少了宋兄这个主办人,难免要失色不少。”赵悦书一心要离开福建,比别人更有感触:“不光是宋兄,咱们组委会的人跟着老师学的不比外来听课的更多、领悟的更深?来日自然有许多人中第,到时候天南海北为官,虽然不能回武平来主持讲学会,但咱们的名字挂在这里,也能为大会添彩了。”组委会这些人不是生员就是举人,今明两年都要考试,说起中试来,大家就不愿再说丧气话,只说:“应当去买些酒来庆贺。”正说着这话,便有几个觅汉挑着附近一间酒楼的食盒和好酒送了过来。菜都是热腾腾现做的,虽无参鲍翅肚,却也有鸡有鱼,咸香扑鼻,都是本地客家菜的口味。那些觅汉将酒菜搁在讲坛前的桌子上,帮他们分菜筛酒,一个青衫书生从后面慢悠悠地走过来——正是一路帮着他们筹办大会的桓老师。沈世经等几位举人忙领头站起来,带着众生朝桓凌行礼致谢,桓凌摆了摆手叫他们起来,含笑说道:“诸生辛苦了。这场大会比上一场人多了两倍有余,也多亏了你们才能办得这样好。往后还有数年,望诸位不吝辛苦,齐心将这大会办得善始善终。”他亲自倒了杯酒敬众人,这些学生自然也得轮番敬酒,以显诚意。桓凌酒量甚好,来者不拒,宋时却怕他喝多了酒精中毒,替他拦了一下,劝众人:“这酒是蒸的白酒,经不得这么喝,大家合敬桓大人一杯,剩下的各自随意吧。不过明天还有讲学,不可真的放开喝。”桓凌也道:“师弟所说极是,酒多误事,今日就少饮些应应景,来日大会结束,咱们再安心庆祝。”众人见他拒绝得甚坚定,就只合敬了一杯。他放下杯子说:“本官在这里,想来诸生也不能安心用餐,那我先带宋师弟回县里,将这些题目送给巡按大人与诸位老师。”他亲自拿起那卷题目,双手握着转身离开。宋时袖了名单,跟着他登上一辆蓝呢官车,摇摇晃晃地朝县里行去。走着走着,宋时便觉着有些不对——他师兄脸色微红,双手攥得那卷纸都有些皱了,手指不时颤动,目光更是时不时往他这里看,神色仿佛还有些忧郁。难不成是喝酒喝得不舒服了?他拉开车两侧窗纱,坐到桓凌那边,将他手里的纸卷取下扔到另一侧倚子上,扶着他的肩说:“你靠着我,头倚到我肩上可能舒服点。若是想吐就跟我说一声,吐我袖子里,我这身衣裳不贵。”桓凌顺从地把头搭到他肩上,身子微颤,双手慢慢环到他腰间。宋时以为他难受的厉害,又可怜他,又忍不住要唠叨几句:“喝这么多做什么?你又没吃饭,下回要喝酒之前……”桓凌在他颈窝里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是喝醉了,只是方才听他们说你要进京,以后也不再回福建,有些触动心肠。”是啊,他父亲一副要升迁的模样,他今年不管中得了中不了举,明年大概都得离开福建。他们师兄弟分别四年多,才在一起没几年又要分开,这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做官,心里肯定是很难受的…… 第77章 如此,每位老师堂上听课的学生便不如前两天的多。宋时怕他们心里失落,特地去安慰,几位老师倒是想得开,指着台下前几排密密匝匝的学生说:“这些学生已自不少了。若还像前两天,我等在上头讲,助教们在底下拿着喇叭喊,你们少年人的嗓子也受不了。”台下人少,老师们也就少有晕台的问题。习惯了独对学生滔滔而言的就正座讲学,想试试采访式教学的就把椅子顺过来。台下不需要再放几个传声的人,助教们也能稍加歇息,该听哪一经的就去听哪一经,不想听的也能去活动活动,或找个小摊喝冷饮、吃点心。度过这一天对师生来说都可以算是放松的课程之后,便是生员们最期盼的自习课了。自习课那天,台下却不像平常那样只布置半面桌椅,而是四面皆满,人坐得就离讲台更近了。宋时先叫人弄了个上圆下方的摇号机上台。摇号机外壳大部分是木制,只上头的圆盘两面镶着玻璃。圆盘中心有一道木轴,轴心插着四个铲球的铲杆,木轴在盘后连着摇把,一摇便能将里面四个铲杆转动起来,像炒菜一样把里面的号码球铲到半空。圆盘左下方斜斜地连着一条竹管,木球若恰好被铲到这个高度即可从管子里流出来。他也没弄得太复杂,毕竟摇中了也不是中奖,而是上台讲题,不会有学生站起来控诉摇号不公平的。抬着摇号机上台的四个觅汉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把贵重的玻璃器摔了,另一侧又有两人抬着屏风上去,在摇号机对面摆好,又抬了八套桌椅上去。台上仍是对面八席嘉宾位,依八字型排开,两排位置交错,在一排嘉宾背面的观众恰好能看到另一排的正面。只是评委老师与主持人的座位分开了,都在嘉宾位以北,也并不正对。台下已有不少学生提前到场,眼看着他们往上抬箱子,都纷纷议论,恨不能上去看看那箱子是做什么用的,为何弄个罩玻璃的空箱子上台。可惜台上已坐了一位桓老师压场,他们只敢在底下议论议论,连靠近台前看的人都少,更不用提登台细看了。桓凌先一步登台,稳稳当当地坐在评委席,却对那摇号箱视若无睹,只看着对面恰在自己肩下一点的主持席位。那套席位再不像从前一样触手可及,甚至也不像第一天讲学时那样可以光明正大地直视的位置,需要侧过脸才能看清他。大会刚开始时他们的安排还不是这样,而是与上回一样一对对排开。可到了今天排布会场时,宋时却借口怕两侧的学生只能见着嘉宾背影,叫人临时改了座位安排。这是为了学生,还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在像之前那样公然地、直直地盯着他?桓凌眉目微敛,嘴角勾出一点宠爱的笑容。这几天师弟时常会偷看他,与他共事的时候虽然尽量维持着平常的样子,但只要他靠近些,时官儿就会不自觉地退避。是怕他?还是羞涩?可是既然知道了他的心思,为何不肯与他割席断交呢?不肯断交,就是把他放在心里最重的位置,舍不得失去他了。桓凌的笑意越来越深,起身走向台边,将手伸向了正抱着一盒号码球登台的宋时。宋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将盒子递到他手里,垂着眼快步走到台中央,向四方挥手,从袖里掏出个锡皮喇叭,抵在唇边对台下高声说:“今日自习,助教们不能预知各位讲什么,不方便传声,便请诸生将场子座满,尽量坐到前排来。“上一场来参加过大会的学子已知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不曾来的,看了桓通判的文章,也该知道一二了。那么话不多说,请诸位看屏风上的题目:提问最多的一题便是中庸题,《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一章。”各位不懂这道题的朋友们,你们做好准备了吗?我们马上就要摇号选人了!他满面笑容,极富感染力地朝摇号机一扬手,要给众人做介绍。衣袖飘拂间,却有一批前次参加过讲学会的人争着举起手,高喊着自己愿意上台讲不懂之处。几位苏州来的学子早已打算好了要上台试着讲一回学,展露他们盖压福建的学问,看着这些人争先恐后的举手,又听不懂他们的福建官话,只被这争着举手甚至起身的气氛带动,便也有几个跟着高高地举起手来。他们苏州人穿得花哨,福建人虽也穿大红大紫的衣裳,却不如他们的样式出奇。是以徐珵等人一举起手来宋时就认出他们,朝台下挥了挥手,说道:“今日是有从外省来的朋友在,咱们福建学子以礼让为先,便先不摇号,请一位苏州朋友上来讲讲自己的问题。”就请坐在最前排,穿着出炉银曳地长衫的徐有贞同学吧。他朝着徐珵招了招手,请他第一个上台,坐了主持人肩下的位置。之后便请黄巡按与那十来位老先生上台监场,摇号抽取上台的嘉宾。黄巡按亲手打开号码盒,老先生们上前将三十个号码一一验过,又摇动摇号箱的手柄,将手指伸进出球口,确认摇号箱没有作弊可能。而后巡按大人亲自将号球从摇号箱上方投入,几位老先生你推我让,选出了年纪最大的一位致仕工部大使唐老先生来摇第一个号。唐老先生年纪虽大,力气却不小,一下子就摇得里面铲球的木杆轮飞如扇。这么时快时慢地摇了几下,不一会儿便有小球被铲到出口处,顺着出口滚了出来,球上一面用墨笔写了个数字“零”。一连三个球摇出来,却是个零三九。台下众生填题问纸时便差不多都记住了自己的号码,三十九号的书生腾地就站了起来。台上的宋时也对着抄好的人名表找着了他的名字,朗声道:“请福清县举子孙凤鸣上台!”因为这摇号方式的限制,只能抽着谁谁上,上来再分嘉宾组和对照组。若是摇号上来,这一组人却已满了,也给人保留机会,下一道题目再叫他上来。一个个嘉宾被摇出来,喜气洋洋地登台,不住口地夸赞这种选人法最公平,比看台下谁举手举得高叫谁强。唯有徐珵呆坐在对照组的椅子上,满心悔恨——这一章他明明懂得!懂得都足以教人了!他分明可以等抽奖抽上来再要求坐在那边讲学组里,为什么被那群福建人欺骗,傻兮兮地举手,争着上来做那个展示自己无知的人?第65章 “圣人能尽自己的性,故能真见那人的性, 与我一般, 使他亦能尽其性。如不仁的, 教他尽得仁;不义的,叫他尽得义……”“且慢!此处还该再解说一句——”台上嘉宾正讲解着“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 则能尽人之性”一节,徐珵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了他。他方才忍着羞耻只说自己不会, 问了“圣人如何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等问题, 可到福建才子讲起题来, 他那好为人师的性子就上来了,当场打断对方的说法, 站起来就要自己讲, 却被主持人上来按住了。当然不是说主持人宋某仗着自己是北方汉子, 比他们这等娇小的苏州才子个儿高体壮, 一把给他按椅子上了,而是宋时堵住了他讲出自家精义, 压倒那福建举子的机会!他还没问出“怎么就轻易地尽了人之性”, 宋时便举着个大喇叭喊道:“徐君是方才那一句‘能尽其性’未能解透彻, 还是又有别的不解之处?”那举子本来叫他一声“且慢”逼得尴尬地站在台上, 这会儿也缓过来了, 微闭着眼,似乎正整理思路,等会儿好再说服他。徐珵承认过一回不懂, 现在却绝不肯再装一回无知了,也捞起座椅上挂着的喇叭,直接对台下观众说:“前面那些我自然是懂的,只是‘能尽人之性’一句——”宋时当即拦住了他:“‘能尽人之性’一句,故当是解作圣人纯乎天理而不杂人欲,故能尽天命之性。而天下人无论贤愚不肖,圣人观其性也与自己一般,只是受累于私欲之蔽,不能明了己性,故而圣人推己及人,将他引导至复归本性。孙先生方才所讲之意可是如此?”孙举人连连点头:“鄙人方才便是这么讲的,不知徐君又有何处不解?”徐珵被宋时三拦两拦的,高论没抛出来,倒成了起来提问的,颇有些憋屈地说:“方才孙兄讲到能尽人之性一句,只讲了圣人体察人性,故能尽他的本性,却未讲如何使庸凡之人也能尽本性。”孙举人被他这一问逼住,脑中一时转不过来,脸色顿时有些发红,咬着牙说:“我正讲着‘凡不仁的,教他尽得仁,不义的,叫他尽得义,无礼无智的,叫他尽得礼智’,你有不懂的待我说完再问,这募地打断人说话,也是你苏州才子的礼数么!”他虽然有理,可这话一说出来,就不再是学问之争,是要在台上引战了。宋时忙居中调解了一句:“徐君年少,性子急,故有不解之处立刻就要问出来,孙前辈幸勿与他计较。方才前辈正讲到圣人以仁义礼智教化世人,使其各尽天性,还是先讲完了再单独给徐君解惑。”他看似只是复述孙举人请到何处,将他方才所用的“尽其仁”“尽其义”之语省略作“以仁义礼智教化世人”,实则暗含提示,提醒孙凤鸣从“教化”二字入手,讲解圣人如何尽人之性。孙举人叫他点透了关窍,顿时思路开阔,先讲完自己原先准备的,又添了段“设立政教,以整齐化导之,使人人归复本性”。 第79章 而他如今,也有这么个人为他等到深夜……他几乎想冲上去抱住宋时,可他伸出手时,那柄羊角灯先一步隔在两人当中,晃眼的烛光从上方灯口处照出,将两人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宋时先回过神,抬头看向他,笑意霎时从眉间眼角流泄出来,拱手道:“恭喜师兄担当乡试同考官一职,这一科我若能考过,以后就不能再叫你小师兄,得叫桓老师了。”诶,刚才他是不是又失口叫了小师兄?算了,反正也不只错过这一回,他师兄也不计较,当没说过得了。宋时淡定地接着给他行礼,桓凌将灯笼搁下,抬手扶住师弟,笑道:“你平常叫一声师兄都这么不情愿,私下里还要添个‘小’字,可别因为不愿叫我老师,就故意不用心考这一科吧?”怎么会!虽说当了他的门生,等于辈份又降了一级,可是不趁着亲师兄当房师时考上,万一以后运气不好,赶上卷子不得下任考官喜欢,跟范进一样蹉跎半辈子可怎么办?他自己吐槽了一句:“我考不考得中都是给桓家做学生,说出去没多大差别。”桓凌虽然忆及亡父有些伤恸,但听他说这话又有些忍俊不禁,双手顺着他的袖子滑上去,在他背后交错,轻轻拍了几下:“说得是,先父是你的经师,往后我又要当你的房师了,你跟我桓……缘份不浅。”宋时叫他这么公然抱在怀里,脑中gay达狂响,满脑子都是前世爱逛的论坛页面,只想立刻上网发帖求助——我师兄到底是喝醉了随便抱抱,还是真的对我有意思?不过他师兄还真的只是抱抱,没有什么不该贴的东西贴到他身上来。看来就是他师兄得了份有里有面儿的好差使,又能提携师弟中举,高兴起来拥抱一下,没那么复杂。应该是他又自作多情了。宋时心里放松下来,那双在空中乍了半天的手也终于也拢到桓凌背后拍了拍,劝道:“师兄晚来只怕喝了不少酒,饮酒伤肝,我给你熬了副葛花解酒汤,你喝点儿再睡。”桓凌终于放开他,又抬手抹了抹他的眼角,含笑点头:“我一会儿自会喝的,你为我熬到这么晚,打哈欠打得泪花都出来了,快去睡吧。”他眼角积了眼泪么?大晚上的小师兄怎么看出来的?宋时纳闷地摸了摸眼角,转身回房,走到厅堂里又回头嘱咐了一句:“你喝了药把炉盖焖上,小心失火。”桓凌默默点头,目送他回了西边的卧房,自己拿布巾垫着砂锅把手倒了一碗药出来,稍稍晾凉便喝了下去。这药里也不知搁了蜂蜜还是砂糖,苦中回甘,那一点甘美从舌尖渗入心间,便足够他细细回味上许久的了。========================因离着八月初的乡试只剩两个月出头,桓凌早晚到衙门当值时也不肯带着宋时,只给他留下几篇题目自己练习,晚上回去再给他批改。宋时的文章是他父亲从小教出来的,师兄弟的文风本就相近,再经他这一年多来手把手地调教,写出的制艺文章几乎就与他的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拿到会试考官眼里也可算佳作。高密度的复习持续了两个月有余,然而进了八月之后,他反而不再催宋时复习,而是带他到城外赏景、爬山、踢球,尽情玩了两天。八月初九考试,桓凌初六就要入帘,从府城到福州府这一路有府里提供的官船,他就顺便也把宋时带上了船。在船上更不必复习,桓凌每天拉着他或到甲板上钓鱼,或在船舱里下棋、玩升官图,品尝船娘做的新鲜鱼虾,总以放松心神为主,以免他进了贡院太过紧张,反而发挥不好。宋时也说不好这个状态像是高考前放的一周考试假多些,还是像两人约会多些。不过横竖他自己长得人高马大,不是当今时兴的少女美少年,他师兄多半儿不至于看上他……不对!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哪有成天想着同性看不看上他的事的?这思路就不直啊!趁着桓凌到提学衙门里聚餐,见主考和同考官们的时候,他在客栈里深深反思了一天,总算把心情调适到了考前无悲无喜、大彻大悟的境界。聚餐之后,考官们就要到贡院闭关出题,宋时也翻出旧日桓凌给他押的题目,从头看了一遍。他看书的速度一向快,又因为这辈子从一出生就开始背论文,背书效率也极高,一篇篇文章翻下来,都是他曾背过的,记得也颇牢靠,稍稍回忆就都能从头背到尾。到初九凌晨,他提着篮子到贡院门外,仍能看到许多学子捧着书苦读,抢着最后一点工夫复习,他却不愿在这种时候看书。一时临考前心情高度紧张,看也看不进脑子,二来容易冲淡旧的记忆,不如趁这工夫调整心绪,平平静静进场,拿到题目后尽量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就足够了。五更龙门大开,他顺着人流走进贡院,路经考官所在的官厅,不禁驻足看了一眼。他师兄应该就在这官衙内歇着,等考生卷子送进来后,春秋房的卷子就都会拨到他和另外两位考官手里。小师兄肯定一心盼着读到他的卷子,那他就答快些,早点交卷,叫他早点踏实下来吧。宋时笑了笑,寻到自己的考号,爬上爬下地架起雨棚、擦净桌椅,坐进去准备考试。太阳初升时,巡场官便举着题版从考场中一遍遍转过。他仔细看了一遍,三道四书题,三道经义题,果然都避开了福建讲学大会上老师押过的题目。但老师出的题目容易避,学子所问的涉及性理之辩、理气之思等经义背后的圣人真义的部分却是避不开的。第一题的“君子喻于义”便要讲君子遵循天理,故有好义之心,精义之学。“义”即任理而行,又可引至天理人欲之辩。第一场讲学大会讲得最多的便是如何存天理、去人欲,这一题以君子本性即合天理,心中不容义外之物存在为主便可破攫住要领。他再不思量,提笔便写下一句极简洁又能阐发理欲之辩的破题——“君子之心知有义而已。”接下来,便是从义引入理,阐释君子守义之行如何合乎天理。“盖君子,纯乎理者也,自义之外何容心哉?”他仿佛还在武平那座讲坛上慷慨论学,脑海中响着他自己朗朗的声音,一句句念出流丽的文句,不必再作思考,只要握着手中之笔将心底涌出的句子记录下来即可。他埋头飞快地写着,竟没注意场中已有一位又一位考官刻意巡到他面前,看他的卷子:担任监临官的方提学,提调官的周布政与邵按察、监试官冼副使、李佥事……几位或是早就认得宋时,或是闻名许久未曾得见的帘外官都借着巡视的机会看了他几回,回到堂前议论起来,都不禁深深感慨。他年轻也罢了,生得居然还这么漂亮。生得好也罢了,写起文章来竟有袁虎倚马千言之势,落笔时似完全不加思索,写出来的文章偏又是别人深思熟虑也未必及得上的。难怪这学生狂傲到敢在福建参加乡试!方提学约略知道他要在福建考试的真相,但因涉及桓凌家事,他们师兄弟关系又要好,他不愿在人前多言,令他们两人尴尬,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有才学,又与福建这地方有缘,或许借了本地文气更容易中试呢。我方才只看他写的几句,字字切合道学之理,想来便是京里来的两位主考,也无有不爱的。”何况有他师兄在,哪有师兄认不出师弟的卷子的?自不会教他明珠蒙尘。作者有话要说:  义即任理而行原句出自明儒学案,义宜理本题作者嘉靖四十三年四川举人张维第67章 帘内官八月初六入帘,从此便只能住在贡院, 直到九月判卷结束才能出去。虽说帘内有本省官员好吃好喝地供着, 可为防作弊, 只字片纸不能入帘,“无聊”二字却不是几顿筵席能打发。考卷还没送进来, 帘外却已有巡场官的脚步和议论声传进来,更衬得他们帘内寂寞无聊。王、张两位老先生便忍不住回忆起了五月间那场热闹的讲学会:“能邀来十几个讲学的先生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能安排数百学子同场听讲, 大会还颇有秩序。事后我与乡间后生提起这两场大会, 他们也都说能学着不少东西。”张郎中是办学校的, 对讲学大会的流程观察得更仔细,笑道:“我倒从他们这里学了几手。回去之后给书院里也添了自习课, 叫那些学生们自己选人起来讲学, 自作评论。原先有些跟着先生胡乱念一气书就想糊弄过去的, 如今都怕在同窗面前丢人, 自家就肯用心读书了。”另一位在大会上做了老师的致仕给事中林老先生则回味道:“我看最新鲜的是那掌声。闭幕试时咱们这些老师一同上台,底下七百余学生卖力地给咱们鼓掌致谢, 我这老泪都要出来了。” 第81章 这份莫非真是宋子期的?可他一个北直隶人,若说能考得比福建本地的才子还好,不可能吧?二人苦笑着摇头, 指着桓凌说:“我们两个自然不知桓同考的师弟文风如何, 他自己必定是早认出来了, 只是瞒着不说,看我们这里猜测为乐呢。”桓凌笑道:“宋时虽是我师弟, 我也不能强求诸位考官给他多添几个圈, 抬抬手取中了他吧?不如索性不说, 只看他自己的文章入不入得诸位考官之眼了。”当然, 时官儿的文章本就是千好万好,只看取中名次高低, 万无落第的道理。两位主考也被他这说法逗笑了, 高编修握着那束卷子说:“我猜宋学生的卷子必在春秋房取中的这七十份卷子里, 不然这几天早见桓考官急着搜落卷了!”众人笑道:“不错不错, 看桓考官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 小宋怕是考得极好,不然他怎地全不担心师弟会被黜落?”福建省乡试总共只录八十五人,诗经房便占去十之三四, 春秋至多能占两分,他能有这般淡定,必定是师弟的卷子已是本房荐卷中最好的几份之一。高编修暗暗猜测他们手中这份堪为魁首的荐卷便是宋时的,取来各房二三两场试卷后,便叫周副考官与他同看手中那份。第二场考的是四道判题、一道拟宋庆历元年进万年历的贺表、一道论“大哉圣人之道”的小论。判题皆是出自大郑律,对便是对、错便是错,这份卷子里又能在依制合律之上对于弱者加了几分悯恤,兼顾律法与人情——如判妇人背夫私逃之罪,别人多按和奸直接判了两方各杖九十,他却要分出妇人是自愿通奸或是受男子挟制不得已与之通奸的。若是自愿的,双方问罪之外,更要细究有无居中牵线者,若有也须治罪。但若是因男方以势挟迫妇人相从的,便宜按官吏逼奸治下百姓之例,将其罪加二等,杖一百、徒三年,妇人则宜视情况减等。只看这道判题,便不是只坐在房中看书,不问窗外之事的书生能判出来的。给事中主弹劾天下官员违法之事,于律法都学得格外精熟,见了他这能善用律法十六字意诀中加减刑之诀的答案,惊喜道:“难怪两位房考官一力推荐此人,单这道判题便写得严谨细致、轻重得宜,不似未经官场的儒生,倒像是个断过无数案倒的老道通判。”老道不老道的且不论……这些考生中好像确实有一位的师兄就是个通判哪?两人对看了一眼,各有所思,先在判题后面题了两句“问拟得当”“论罪精详”的判词,便迫不及待地看起了后面的表章与论题。献表考验的是学生的文笔,只要词意典雅,称颂得宜即是好文章,而这个学生的献表中不光引述了自上古以来圣人定历法之功,竟还略写了几句些观星象、推演历法之道,并能将古今计算历法的方式相比较,指出推衍历法的旧制究竟是怎样出错的。他们这两位考官都只在史书中看过新历旧历计算出的日子有差之事,他竟能写出错在何处!别人在场上只求写出典雅合制的文章就够了,他哪儿来这么多工夫,还把这点添进去!他老师是什么人,竟还懂得天文历法?两人看完了文章便急着去找判语,想看看桓凌对这题是怎么判的——若是他师弟写的,他的判语中或许有些珠丝马迹。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满篇“学识该博”“考据详尽”“精于历法”“词藻华丽”“忠爱满纸”“宛然宋人文字”……不是他师弟!前几篇经义题的判语还规格之内,让人不好分辩,这篇却实实在在是显出了考官对这学生的极度喜爱,桓凌这么老成持重、公私分明、懂得分寸的人怎会不知避嫌,这样用力地夸自家师弟?这份卷子既然没有某考官师弟的卷子之嫌,那么写得好就该往高名次排。两位主考看过了第二场的判、表、诏、论,又看第三场五道策问。三篇经史、两篇时务策,颂先帝之德则忠爱之心溢于言表;叙道统传承则如亲历其世,承先儒教诲;言古史得失如掌上观文;论臣子忠谏之道已见忠正刚直之气;议兵制慨然有提领大军荡平天下的气概……这学生写的好文章,考官也能举荐得人,福建不愧是科考大省,学风这样浓厚。两位考官精神受前面判语的影响,也不由自主地多拟了几句判语,判到最后一问兵事题时甚至写下了“子其当世之俊杰也”,“来日兵食之寄持此可待也”之语。何止春秋房考官荐他,他们两个主考、副考也想高荐他了!二人写罢批语,便把这束卷子单搁到多宝阁上,以备最后填榜时安排名次。撂下这份屡出人意卷子,二人便投入到艰苦的复核、搜落卷当中。从九月初一忙到初九,终于选出三场俱优的中试试卷八十五份。九月初十,中试及副榜考卷大体排好后,十四房同考官齐聚正堂,与两位主考,帘外监临、提调等官一道核对朱墨卷上的号码,拆封卷头。这是最后一次核对试卷,刷下原卷墨污的、字迹不佳的,或是朱墨卷有差异的卷子。有被刷下去的卷子,就从之前落到副榜的卷子中挑最前面的递补。而副榜的五十份卷子也要核对,因中副榜之人有资格入贡到国子监读书,也得把之前已贡入国子监的去掉,由新人递补上去。最后则是拆弥封,由副考官在朱卷上填考生姓名,主考在墨卷上填写名次。台下有书吏依次呼名,提调官、监临官与十四房同考会监,保证选士公平。八十五名举子从后往前唤名填榜,众同考官心中早有属意的学生,也都揪着心听着名单。一个个曾在讲学大会上出过风头的名字响起,一个个曾写文章称颂讲学大会的名字响起……从下午填到深夜,大榜上的名字越填越满,眼见着已倒逼至五经魁的位置。已经有几位考官感叹起看中的学生恐怕不能考取了,两位主考还掂着宋时,到此时也觉得他怕是难得中了。就连方提学、黄御史心里都有些忐忑,唯有桓凌意态自若,仿佛师弟那个解元已经到手了似的。填到五经魁时,高主考甚至轻叹了一声:“竟已到此处了。”五经魁是五房各出一位,那位多才善辩,又能在大水中勇救百姓的宋学生除非不是春秋房的考生,只怕是要落到副榜了。他揭开一张又一张弥封好的卷头,在考生姓名籍贯旁填注名次。第五名,诗房,福清县学生齐栋;第四名,易房,建阳县学生高启;第三名,书房,晋江县学生方容;第二名,礼记房……每位经魁都是他们寄予重望的才子,名字一唱出,帘内、帘外诸官皆是欣慰点头,都以为取中了可意的才子。唯到本科解元、春秋房经魁的考卷卷头弥封拆开后,高主考迟疑着不即念名字,而是抬眼望向桓凌,交织着惊讶、不信、失望种种复杂神色。方提学也落寞地叹了声。他在县试取中的学生,终究没能过得乡试这一关。副考官周用看了高主考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神色沉静的桓凌,不禁低声问了句:“高大人,解元是谁?”他这么盯着桓通判,不会说解元真是桓通判的师弟宋时吧?他心中刚转过这念头,就听高编修用压抑的、微微颤抖的声音念道:“第一名,北直隶保定府清苑县,武平县学生宋时。”高榖在名字旁重重写下“第一”二字,台下书吏高声唱名,满堂震惊。旁边的副考官周用也在朱卷上写下宋时二字,双眼却不看考卷,而是牢牢盯着桓凌,想上去问他一句——你当着我们的面连夸都不夸宋时,装得好像要避师兄弟之嫌似的,结果你给他的评语写成那样?亲爹夸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要不是他们叫这评语欺骗,以为这份考卷不是宋时的……要是早知道这考卷是宋时的…… 第83章 宋时反过来教育他:“桓师兄只信儒家,不信佛道,爹你也别听那些山僧说什么因果报应。如今名士才子都信禅宗,你一个县令不与人论禅、作禅诗,反倒讲业障果报的故事,人家要笑话你村气的。”他犹豫再三,才跟老父提了一句:“恩师故去多年,我也不好硬闯到他家,指着牌位认义父,若是认小师兄作兄长如何?”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亲兄弟,桓家姑娘退亲嫁人的事都会被抹平了——未婚夫成了义兄,这婚事就不合伦常了么。他爹之前感桓老师教养之恩,恨不得把儿子过继给他,这会儿又想起问题来:“要是早结了也无所谓,可如今桓公子是取中你的房师,你们在官场上有了师徒名份,再结金兰也不大合适吧?”要是连科场中的师徒辈份也论,那就太混乱了。按他父亲这个想法,难不成小师兄当上了他的房师,他就要改认这么多年的师兄做义父了?再说历年主持科考的都是各殿大学士,万一桓老大人主持今科会试,取中他做门生,那他不又比小师兄高上一辈儿了吗?……还是再拖拖,等明年会试成绩出来再说吧。他收拾了家里的油印机,找人订做印刷用的丝网、腊纸,熬了一大瓶油墨,装好平常复习用的书和文具、纸张,采买能在北方过冬的衣裳……然而他还没准备好出门,桓凌那里却先递来了帖子,告诉他周王的婚事已定,他做为王妃的兄长,要回京受封观礼。他这些年从没主动提过周王和他妹妹的婚事,即便宋时提起,他也不愿多谈,是以宋时只知道周王一直没成亲,并不知其背后隐藏了多少朝堂风波。见着这份帖子,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觉得放松——太好了,周王跟桓姑娘成了亲,以后就不会有人想起他这个前未婚夫,他可以安安静静地进京复习了。桓凌是被天使迎归的,走得仓促,只能留一封信给他,却不能带他同乘官船回去。宋时恰好也不想跟周王夫妇扯上关系,看到这里反而松了口气。他们官船走得快,又比他提早走了两天,如今可能已经开出数十里了吧?他还可以再拖一拖,反正二月初九才考试,他赶在正月里进京就行。他细细地收拾好应试之物,又跟林泉社诸生聚会,交待了些办讲学大会的相关问题,进了十月中旬才与沈世经等本地举子一同包船上京。从福建到京师相隔迢迢三千余里,腊月诸节乃至新春正旦,他们都是在客馆中度过的。而桓凌跟着礼部传诏的天使日夜疾驰,却是一进腊月便赶回了京师,见到如今身居阁老高位,却被官私杂务磋磨得颇见老态的祖父桓侍郎。桓侍郎在他面前摆着一家之主矜持冷淡的神色,淡淡道:“你在福建倒是折腾出了几分样子。不过外官终究是外官,既不能积攒人望,也比不得做京官的资历硬实,你做得再好也没多大用处。往后的事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都察院两位总宪、副宪还肯要你,不日便要会推。”他看着桓凌眉梢眼角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喜色,以为这孙子叫经历官场折磨,终于知道家长庇护之下的日子好了,满意地笑道:“你是周王妃的兄长,总不能还流落在外做那些俗流杂职,以后就老老实实留在朝中吧。”桓凌拱手道谢,而后像个真正体贴懂事的好孙儿一般,向祖父报告了自家在外任职的成绩:“孙儿倒有件好消息要叫祖父得知。孙儿在外不只任了些庶务,还被福建学政方大人援引为乡试同考官,取中了十七位才学俱佳的举子。”桓老太爷不知为何心头发紧,总觉着接下来将听见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而他那出息的好孙子却满面含笑,说出了对他而言犹似惊雷的消息:“想来今科福建宋时榜的中试举子名单过不多久就该送到礼部了吧。”宋时榜!宋时竟考取了福建乡试的榜首!他就算中举也不要紧,就中个七八十名,安安稳稳待在榜尾,人家便看见他的名字也不会在意,他怎么竟考了解元,以致这一榜都要以他的名字命名!眼看着他孙女终于能嫁入皇家,这个退了婚的未婚夫就不能消停些么!他盯着孙儿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愤恨地质问桓凌:“你怎能取中他!是你让他考中的不是?你只记得师弟,心中还有没有桓家、有没有你妹妹!你岂不知他的身份不宜在这时候张扬起来!”桓凌垂眸淡淡地答道:“祖父此言恕孙儿不敢认。秋试是朝廷抡才大典,帘外诸官弥封、誊卷绝无疏漏,孙儿与两位房考官、两位京里来的主考皆是依文才选人,更无为私情作敝之事。他的文章也是被取作了范文,列在登科录中的,祖父不信回头自己审读便是。若有差池,孙儿甘愿担责。”你!你担责还不就是桓家担责,还不是要连累我这个阁老!桓侍郎气得面皮抽动,重重一挥袖子,从桌上拿起个茶碗便朝他面前扔去。桓凌错后一步躲开飞溅的瓷片,微微拧眉,反过来质问祖父:“祖父自幼教导我,做人要行得端、坐得正,直道而行,不累于权势。而如今我桓家要出阁老,要联姻皇室,却要与咱们家全无干系的宋家牺牲,一家上下都为了咱们不得科甲得第、官场扬名么?”他从未学过这样的道理。或者官场上这样的道理随处可见,他却不甘心让时官儿做这样的牺牲者。是他们自家求名利,来日无论求得什么,也该自己担着才是。桓侍郎闭了闭眼,半晌才平缓情绪,厉声吩咐道:“都察院会推结束前,你哪里都不许去,也不许跟人提起你在福建做过考官的事!”只是福建省解元……他长孙女与宋时的婚事毕竟还没闹到尽人皆知,他这个三辅也还镇得住官场。各省登科录送进京后,都要由礼部封存,他在部里压压议论声,等过了新年周王与王妃大婚,这桩盛事就足以压过一切了。哪怕那宋时明年就进京考试……就算他运气好考进了三百名内,一个小小进士与天潢贵胄,任谁都知道该如何取舍。第70章 周王的婚礼最终订在了正月初十。婚礼正式举行之前,王妃也能回娘家住上几天, 陪伴家人, 等待礼官上门册封。桓家人丁并不兴旺, 除已定了周王妃的元娘之外,只有一位才满十岁的庶女, 已借着堂娘的身份与永安侯赵家订了婚。好在桓家姻亲不少,婚礼之前家中伯母、姑母、姨母、表姐妹都赶来拜贺、陪伴,也少解了她这些年的孤寂和苦闷。自新泰二十年入宫, 婚事一推再推, 她在宫里也听了不少流言蜚语, 甚至几次从噩梦中惊醒,都梦到这桩婚事不成, 她又被退回桓家, 嫁给那不成器的宋时。虽说她现在也听说宋时有了些出息, 弄出了种新的印书法, 办过福建讲学会,可那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些不关前程的杂事, 说起来是能在文人中搏个好名声, 却不如省下这些工夫, 踏踏实实读书, 早日中个进士。若他有出息, 祖父怎会顶着毁婚的骂名将她送入宫里?桓元娘揉了揉额角,叹息一声。身边伺候的宫人,特地来看望她的亲长、表姐妹、闺中旧友便都满面关切地上来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可要请个大夫来诊治。她是未来王妃,婚礼之前可不能出任何差池。桓元娘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屋内有些炭火气,熏得人心中燥气。宫里的炭都是不见烟气的银丝碳,墙壁间又夹着火墙取暖,冬日里靠着引枕读书赏雪,实是难得的清幽之乐。”原先在宫里时只觉着家里好,早晚盼着能回家住几天,享享天伦之乐。可如今真回到家里,看着这些人满脸汲求名利的谄媚,听着她们攀比丈夫、儿女,教自己婚后如何辖制丈夫、小妾,却只觉满心陌生。这样的天伦之乐,还不如在宫里清清净净地看书呢。听说周王也喜欢看书,又温柔孝顺,定能和她脾气相投。等他们成亲之后……等将来周王即位,坤宁宫里还有一座属于她的藏书楼,帝后二人“赌书消得泼茶香”,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她随口说了句看书,便有位不知从哪里论得上亲的表姨母巴结上来,殷勤地说:“桓小御史从福建回来,定然为大姑娘带了许多新书来吧?我娘家有亲戚在南方,听说闽浙一带都时兴宋氏版的《第二届福建讲学大会语录》。那书是主办讲学会名家手刻书版,文字极有风骨,却不是外头那些匠人刻出的可比,姑娘可看过这书?”宋氏。福建讲学大会。 第85章 作者有话要说:  修下bug,让师兄升职给事中,按雍正以后的官衔正五品第71章 这场婚礼不只是朝廷内外群臣盼望多年,周王自己更是盼了许久。当年选妃典礼上他就曾见过桓元娘。那时她已然十七岁, 年龄略大了些, 但容色十分清丽, 既又大家闺秀的端庄,又有种格外吸引人的清雅书卷气, 与他见过的一众或浓艳或娇丽的贵女、宫人迥然不同。选妃那天,他母妃在三位待选的秀女中指着她问:“这是桓右侍的孙女,母妃礼聘进来给你做王妃好不好?”他满怀欣喜地答应了, 然后她就住进宫中……一住就是三年。这三年里母妃常对着他叹气, 外祖与舅父们总说会让御史上书, 叫他早日成婚。就这么争到今年,坤宁宫里盖起了新楼, 父皇才终于下旨叫他大婚。他心里隐约感到, 父皇允许他成亲时仍有几分勉强, 是实在争不过外廷的大臣们才不得已同意了的。不过无论如何, 他今日终于能娶到可心的王妃,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周王心中满是欢喜, 依着礼官指点用心地完成奠雁、亲迎礼, 与王妃一前一后乘轿回到宫中皇子所。他的内殿已经为这场大婚重新装饰过, 正中稍南设了酒案, 上面摆着一双金爵与一双饮合卺酒的瓠盏, 殿内东西方各设两座供周王与王妃坐。殿外又设了一副帘幕,王妃进殿后便先入帘内整妆,周王看着薄幕后隐约可见的雍容佳人, 这一天被繁琐礼仪压抑的欢喜几乎要喷薄而出。从幕后整妆而出的王妃立在内殿中央,身姿袅袅,竟比年少时更添了几分惊艳。而他最爱的那种淡远疏落之色也是有增无减,仿佛这金妆玉砌的宫廷、这滔天权势都不能在她心中落下影子似的。待两人依礼交拜,饮过合卺酒,进了三次酒馔,全了大礼之后,小夫妻终于能进入内殿休息,周王便坐在元娘身边,亲昵地问:“王妃闺字元娘么?以后我便唤你元娘了。”桓元娘垂眸应道:“但凭王爷喜欢。”周王喜欢得恨不得将这宫中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又觉得这些金银之物太过俗气,拿来竟是亵渎了她,便从匣中取来几本书,温存小意地说:“我听说舅兄在福建为官时办了两场讲学大会,会上名家云集,堪称东南盛事,特地叫人寻了这两本讲学会的语录集来,元娘闲暇时看看,也可稍减思亲之情。”他将书送到王妃面前,却见她神色僵硬,仿佛不愿意接过那本书似的,不由低头看了一眼——正看见书封左上角书签上印的“宋时”二字。他仿佛明白了王妃的顾虑,微微一笑:“元娘不必多虑,你与宋家订亲的始末母妃与我都知道,不会有什么误会。那宋时为了跟父亲到福建任官,不能与你成亲,是他没有福气,也是孤的幸事。”他将书塞进桓元娘怀中,眉梢眼角都流动着单纯的欢喜得意:“亏得有他这桩婚约在先,元娘才能等到今日嫁我。以后若有机会见他入京,孤倒要好生谢谢他呢。”周王虽一时见不着那位替他与王妃搭了雀桥的宋前未婚夫,倒是见着了舅兄——两家结亲之后,桓凌作为王妃的兄长自然要拜见周王。他当年在都察院待了没多久就出了京,一向不曾见过周王,大婚那日初见,对周王的印象却比他妹妹好的多。臣子对君上的要求自然没有少女对夫婿的要求高,只要他不贪财好色,爱读书、肯纳谏,便是绝好的天子了。似汉武那样的英察之主反而不如温和宽厚的昭烈帝更能满足大臣和书生的向往。桓凌是个文人,对天子的要求自然也偏向于宽仁,而周王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又占着一个“长”字,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储君人选。而周王对他这个舅兄的感觉也极佳。这位舅兄生得极好,五官俊秀而深邃,身材挺秀如松,叫人看着便舒心。而且他年纪尚轻,眼神明亮而凌厉,虽然垂着头的样子和寻常官员一般内敛,沉默间却给人一种可以安然依靠的感觉。这是他王妃的兄长,往后也是会和外祖父一般支持他的家人。周王前日刚用两本福建讲学大会语录哄过王妃,如今见了舅兄,恰好也拿那本语录做个话题:“本王在宫中无事,常常看书,也曾过福建讲学大会的语录,其中有许多兄长为人点评理学之语,看着比内书房先生教的更觉易读易懂。兄长无事时,可愿意常来为本王讲书?”桓凌稳重地答道:“王爷身居宫内,臣岂能时常进宫拜见?其实臣所讲也不比旁人强什么,只是那场大会上学子各有新论,臣依着他们的理学做点评,才显出几分新意。”他倒诚恳地劝周王,学问不一定要求新,更要紧的是合用。内书房是太祖所设,教授的皆是经千百年锤炼,大浪淘沙留下来的精义。与其看宫外才子争奇斗艳的文章和理学,不如持静修心,将陛下让他学的东西学到极致。周王懵懂地听着,觉得他讲几句做学问的话里都含着些更深远的意味,倒是真心地赞了他几句。而这话辗转传到天子耳中,新泰帝倒轻叹一声:“桓家这少年倒懂事……外头虽有些浮华妖言惑人,可他也该知道,朕给他的东西他才能要,朕不给的……他就只能给朕等着。”殿中人人噤声肃立,这话出口便融入了僵冷无声的空气中,就如从未说过一般。===================周王大婚之后,朝廷难得地安静了些日子。六科十三道言官、翰林院与郎署诸官这几年交章上奏,请陛下允许周王成亲,如今终于成功,众人也要先放松一阵,再图下一次进谏——周王身居庶长,又已经成亲,自然就该备位储君了。众人都有这般心思,马尚书与桓侍郎府上自然人流如织,都借着恭贺周王娶妃之名,与未来的皇储与太子妃家搭上关系。马家门庭若市,来者不拒,桓家却显得冷清了许多。桓王妃的祖父已经入阁,自不会轻易接见下面的官员,而王妃的亲兄长也是孤僻冷淡的性子,镇日只在都察院值班,早出晚归,不肯与人交际。如此对比起来,王妃桓家的风评倒好过了马尚书家,世人多说他家门庭清贵,不汲汲于权势,将来做了外戚定然也不会干政。桓侍郎是个好名的人,听着外头的风评,就越发要约束家人做出清高之态,这么一来倒是上下清静,也叫桓凌放心了几分。家中安静无事,他正好可以把心思投在会试上,投在他即将入京考试的师弟身上。只是宋时为了避开接他入京的礼部官员,刻意将赴京的日子拖后了些,桓凌从正月等到二月,等到河开春暖,才终于收到了福建会馆送来的短笺:宋时与武平本地的举子们一道包船上京,二月初一正好进京。不过进京之后宋时就不能来找他了,因为他两位兄长也进京应试,如今已包了往年常住的客栈房间,他进京之后也要投奔兄长同住的。——他临别时叮嘱宋时早些进京来歇着,这师弟竟有自己的主意,不听他的,真该教训一顿了。桓凌这么想着,在妹妹成亲时仍含着几分愁色的眉头却舒展开,含笑收起纸笺,趁着休沐日找到宋家两位兄长住的客栈,亲自请二人到他为了宋时备考居住而提前租下的院子里住。宋家两兄弟虽然从父亲和弟弟的家书里知道桓凌待他们极好,可毕竟两家退过亲,那原本该当他们弟媳的姑娘如今成了王妃,要他们住在桓凌备下的院子里,两人心中始终有些别扭。然而桓凌立意要请他们,自然不能给他们推托的机会,指着宋时说:“两位兄长自己纵然不想随我回去,便不想让时官儿清清静静地复习么?他好容易考了福建的解元,若是因为吃住不好,精神不足,考到了三甲里头,岂不辜负他一身才学,也辜负了他乡试解元之名?”提到弟弟这个死穴,两位做兄长的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们的天赋随了父亲,考到举人都费力,更不敢奢求会试上榜,每年考一回不过是自己安心。但时官儿跟他们不一样,这孩子可是个神童,虽然前几年耽搁了几科没下场,可这一下场就考了解元回来!福建的解元!何止比北直隶的难考数倍!时官儿能考到解元,那是何等天份?他们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要紧,却怎么能让时官儿因为住得不好,再耽搁一科!宋氏兄弟为了弟弟委委屈屈地答应了。桓凌亲自将他们带到那座小院,又奉上几本他回京后为宋时搜罗的程文和制艺名家编篡的新闱墨集,请两位兄长安心复习。 第87章 养了这么大的弟弟,如今一心向着师兄,连菜都给他点了!哥哥们嫉妒得直想把桓凌送出门,可这院子是人家给他们租的,弟弟的解元是在人家手里考的,断没有无礼的道理。不光不能赶,眼下弟弟回来了,还得正式答谢他一回。桓凌带来的酒还没温上,他们自己从集里买来的酒却已烫好了,宋大哥带着两个弟弟向桓凌敬酒,谢他这些年照顾宋时,教他念书,做了他的考官,入京后又给他们一家三口儿安排住处等等事体。桓凌竟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先看了宋时一眼。宋时规规矩矩地站在兄长们身后,也跟着举杯敬了他一杯,含笑说:“我这些年蒙师兄教我念书作文,又从师兄手里考中了解元,兄长们要代我谢师,也是理所当然。不光兄长要谢,我也要谢师兄替兄长们租下这院子,又一直加以照顾呢。”桓凌这才放开怀抱喝了他们兄弟的酒,含笑答道:“既是谢师酒,我自然要喝。不过若要谢师,只这一杯酒可不够——”他故意拖长声音,似笑非笑地看了宋时一眼。宋时心口蓦地一紧,生怕他说出什么自己不敢听,更不敢让哥哥们听的话。而宋家兄弟脸皮也绷紧几分,不知这桓家的师兄又要怎么在他们俩亲兄长面前显摆时官儿对他的情份深。好在桓凌没吊他们太久,很快便把该说的话补充完全:“这一科少说也得考个二甲进士,才对得起我这取中你作解元的房师么。”他笑着将酒一饮而尽,又指着自己拿来的书说:“圣上已经点了今科的两位主考,一位是次辅、吏部尚书张瑛张大人,一位是右春坊右谕德、翰林侍读学士曾棨曾大人。我找人借了两位考官的旧文集、诗集来,两位兄长与时……师弟趁着考前这几天多看看,考试时也好投考官的喜好。”这份大礼可重了。他们三兄弟在京里没有什么为官的亲友、同年之类人脉,若是自己打探考官消息,总得等到数日之后,也难得这么快便寻来考官的文集。桓凌能给他们送来这些,便是提高了中试的机会,不说原先就依赖他的宋时,就是宋晓、宋昀两个嫌他跟自己抢弟弟的哥哥,也要真心道一声谢。这个弟弟要是能考上进士,送他家当个干儿子也成了!这一席酒宴吃得尽欢,吃到后头,早已过了宵禁时分。桓凌身为给事中,凭着腰间牙牌是可以夜行的,可他又有了些酒意,大冷天地带酒出门容易冻着……宋时本该有眼色地留他过夜,不过出于某些直男常有的顾虑,他在那边搓了半天手,就是没说出那句“师兄与我同住”。桓凌等不来他留宿,只得自己说:“这一科家祖与我都不会做考官,我可以常来这边帮两位兄长与师弟复习,不过今天天色已晚……”宋二哥痛快地说:“咱们现在便能知道两位考官的身份,拿到他们的大作,已是托了桓贤弟的福,岂能太劳烦你?依我说,这院子离皇城也不甚远,贤弟今晚竟先在这里委屈一夜,明天一早再叫令仆到家拿新衣裳来换上,强如半夜又冷又累地奔波回家。”不过这院子小,统共只有三间房,让桓老师跟他们兄弟挤一间太不合适,他这就搬到大哥房里,让桓老师住他的卧房!宋大哥争着说:“桓贤弟是咱们时官儿的房师,岂能住西屋,还是我收拾收拾到你那里住,让桓贤弟住东间。”依情依礼,他都该住上房,没有跟着宋时挤西厢的道理。桓师兄此时倒有些后悔将西厢收拾出来——若是没收拾,今天桓家两位兄长住正房东西,他就又能和师弟联床夜话,一叙别情了。罢了,等时官儿中试再说吧。他遥望着西厢灯火,安安稳稳地睡了,而同住一屋的宋晓、宋昀兄弟却被考官的消息激起精神,研究起了这一科的两位考官。张大人是次辅,写的诗他们自然背过,但如小品、史论、文论、时文之类的文章就难有机会得见了。而曾学士因官位略低、名声未显,虽然有许多著作,他们这些外地学生却是更难抄到。桓凌这趟实在是帮了他们的大忙,虽说他们兄弟不一定看几篇文章就能中试,可他们时官儿能啊!二哥宋昀叹道:“我原先都想着,要是桓侍郎主持会试,我宁可连这试都不考了!却不想如今竟然接受他孙子的援手,也没有那扔下书不要的骨气……”宋大哥道:“也不是咱们有骨气没骨气的事儿。你看那桓给事对咱们不也跟他家里那些人不一样?他毕竟是跟时官儿长起来的,大人的事也牵连不到他一个孩子身上。”反正爹都放开手了,他们也管不住,往后还是让时官儿跟着他师兄念书吧。他琢磨着这几年的事,总觉着这桓凌八字就是旺他弟弟的,叫他们亲近亲近也没坏处。第73章 进了二月,会试就已经在眼前了。早上桓凌匆匆骑马去都察院点卯, 宋家三兄弟便留在家里研究两位考官的喜好:张次辅恰是研究春秋的大家, 著过一套《春秋指略》。宋家两位兄长自幼随父治经, 学的是比较大众的《诗经》,投不着他所好, 宋时却可以从这里下手,依着他的理论把经义题作好些。虽说这些年都是三场重首场,首场重首义, 可后面的题也不是白做的。听桓房师的经验, 连二三场考得特别好的, 都能靠综合成绩压过只有头一场考的好的,那他把这头一场的后几题做好了, 想必也能在主考官心里留个好印象。那本《春秋指略》他拿走了, 宋大哥和二哥专心研究起了主考、副考的行文偏向。张次辅行文平和温雅, 曾学士则文采奔逸, 气势豪迈,他们兄弟学不得副考, 倒可以再收敛收敛文风, 向着主考喜欢的风格靠拢。宋晓是曾考过一科会试的, 多少有些经验, 一面看着张大人的文章, 一面又提醒弟弟们:“虽然是要投主考之好,却也得以写好文章为主,别做成个邯郸学步, 最后连自己的文章也写不出来了。”宋昀满面严肃地受了教,转过头便教训小弟:“时官儿听见大哥说的了么?你二哥今年也就是进贡院观场,学不学考官倒无所谓,你却要小心——你的本经是学的桓家的家传学问,万一张次辅也跟桓家有什么嫌隙,看你的文章说不定就不入眼呢。”自从桓侍郎跟他们家退了婚,又凭着个孙女儿当了四辅,他对朝廷高官的崇敬就褪了不少。既然阁老都能有献孙求官的,肯定也跟平常人一样有喜有恶,那桓老儿这样的人品,次辅说不定心里也讨厌他呢?他们时官儿好好的人,已叫桓家坑了一回,要是会试再为他家的恩怨被刷下来,那也忒冤了。宋时不无得意地答道:“两位兄长放心,我现在研究春秋也算杂采众家之长,不光是学桓先生教的那些。不是小弟自夸,当今世上论起春秋学来,实难找到比我见识更广博的人……”呵呵,他可是看过元、明、清三代《春秋》名家专著的人,就是再来个穿越者也干不过他!他得瑟的眉毛都挑起来了,二哥忍不住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笑骂:“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这是没人听见,你那师兄要是听见了,岂不得说咱们宋家的人脸皮厚?要夸也得等我跟大哥夸你才像样!”大哥轻咳一声,给俩弟弟一人扔了本书,叫他们静心复习去。宋时手里拿着本《春秋指略》,脑子却还没落回学业上,总想告诉大哥二哥一声:要是小桓老师在眼前,估计都用不到他哥哥们夸他,更不用自夸,桓师兄就能把夸人的活儿都包办了。他翻来倒去地想了一阵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路有点危险,连忙清了清脑子,问大哥道:“咱爹到去年年底正好三年考满,不知吏部有什么消息没有?”宋晓笑道:“昨日光顾着你回来高兴,倒忘了告诉你这个。我去跟吏部相熟的陈员外打听过,说是爹这回定要升迁了,有可能转调到哪个府里做经历,也有可能调回京里,现在还没定下,还得等吏部推升的结果出来。”宋时激动地替吏部参谋起来:“调回京里好!京里离着咱们老家近,以后逢年过节还能回家看一眼——便是不回家,娘和嫂子、侄儿们也能过来看看他老人家。若不回京最好就到苏杭一带,风光又好又养人,又净出时兴衣饰。娘不是有些肺气弱?咱们一家子跟着搬过去,在南方温温和和的地方养着,也不容易咳嗽……”宋大哥笑着说:“爹一个身子,也不能占两地的官职啊。家里都觉着爹年纪大了,能调回京自是最好,文选司那边也都给足银子打点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要全家去江南,就要指望你考中个进士,外放到吴中、武林、华亭那等大县做父母,咱们一家子享享你的福。”宋时看了看手里的书,壮志凌云地说:“今科我必定考个二甲,二甲分的都是大县,比三甲的出路好!”他前面有了奔头,读书的精神倒长了,埋头研究了一下午《春秋指略》,梳理出了这位张次辅的理念——他倒是和时人治经的观念不同,并不把《春秋》看作一部“褒贬之书”,而将其看作克己复礼之书。他并不执着于“一字褒贬”,而是以为其臧否之意应当依据句中史实,并非有个用爵位、官职或名、字称呼就一定代表了史官对其人褒贬的不易之规条。分析到书中一些脱漏字、读起来不易理解之处时,也不以为是孔子故意记史家笔误以显矜慎,而是直指孔子治经时不会给后人留下“断烂经书”,这些应当是后世流传间遗漏了。当年王安石贬《春秋》,将《春秋经》剔出科考之列,还讽刺其为“断烂朝报”,这位老大人就直接拿来嘲讽那些觉得《春秋》中错误是孔子故意留着不改的说法,够刚的啊。宋时直接笑出声来,还招来二哥一问:“好好儿地看着书,笑什么呢?又想谁了?” 第89章 薛简就把自己手底下还没看完的卷子抽出来递给他,连眼也舍不得抬一下,敷衍道:“延年兄先看看我这卷解闷,等我看完这篇便还你!”他只看第一篇《春正月,公会宋公蔡侯卫侯于曹;夏四月,公会宋公卫侯陈侯蔡侯伐郑》,不会耽搁他判卷的。这两句中,宋公会盟诸侯,排定“卫侯”“蔡侯”先后之序有变动——在夏四月伐郑时,竟把卫侯加在了蔡侯之前,这是不合周礼的。蔡侯与卫侯虽均为姬氏诸侯,但蔡侯之祖叔度是武王所封的诸侯,卫侯之祖康叔是成王所封,依周礼,其位次必在蔡侯之下。而宋公因为蔡侯在讨伐郑国时到得晚了些,不够恭敬,而卫侯则早到逢迎他,故意将其位次排在蔡侯之下,以示惩罚。这一题按着传统的春秋题作法,无非就是明史官褒贬之意,责宋公霸权无礼,不尊天子、不依礼制排诸侯位次,以至卑弱凌上之乱由此而生……而这篇文章的破题竟不是褒贬霸主,而是明《春秋》“责大国易诸侯之序,所以谨礼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和第二题的“克己复礼”之旨呼应上了。从“非礼勿视”四句中教人克制自身视听言动不越礼,再到此题中用宋公更改诸侯次序而致生乱为例反证谨守礼仪的重要;就仿佛这《春秋》题是前面《论语》题的延伸,叫人一篇接一篇,看得酣畅淋漓。原来他还是看低这考生了,这份卷子前后呼应、错落有致,竟是如书法一般有整体安排,不似别人那样凭着一腔才气从头硬写下来的!他早忘了如何跟曾考官保证只看一篇的,看完这一篇,极顺手地翻开了下一篇《祭公来,遂逆王后于纪》。好在他没顺手圈点,再写个判语。曾鹤龄苦等他看完了才把卷子要回来,忙拿着卷子回了旁边的春二房,关上房门,执了管蓝笔,舒舒服服地倚在官椅中看卷子。可圈可……不用点了,还是圈吧。周天子迎娶纪王后这篇,从夫妇之义升华到以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五伦之礼教化百姓,文意升华得甚是深远,值得多画几行圈。就这么一篇篇看下来,再回头时他鄂然发现自己在考卷边上圈的圈实在太密,不似寻常考卷该有的样子。而且除了那些蓝圈之外,竟连次一等的点都没画上,更不必提给平庸之文的尖或是最次的竖。他给这份卷的评价是否太高、太招摇了?曾房师素来谨慎,看着满篇密圈总有些不安心,又一次拿卷子给同房考官们去看,问薛、程两位房考官:“两位贤弟判的卷子里可有这样的?我拿过来比比,是否圈的太过,将不值一夸的地方也画了圈出来。”哪里有不值一夸的地方?薛考官亲自认证过这卷子好,当场劝他:“我和致远兄都相信延年兄判的一定不差,兄长怎么倒不自信了?这文章不好,弟也不会放着自家几百份卷子不看,抢了你的看不是?”程考官当时倒没跟着他们抢,此时房里的试卷都判完了,只差复核一下即可荐给考官,便接过考卷来细细看了一遍。看着看着,他脸上便带了几分了然的笑意:“难怪延年兄与子易贤弟看着顺眼,这几篇《春秋》题竟是不重褒贬,而从礼义入手,与次辅治春秋的要旨相似。”次辅当年在翰林院当过讲师,也在御前当过讲师,写的直讲讲章他们都是用心研读过的,如今看着这迥异同侪,倒与次辅立意相近的文章,自然亲切。曾鹤龄笑叹:“若果真如此,倒是这考生讨巧了。不知这卷子呈上去,两位主考官当作何想法。”薛简道:“不知他是原就与张大人理念相投,还是考前闻知考官是谁,临时抱了佛脚。若是他本就有这般念头,倒可说与主考有师弟缘份,若是临时抱佛脚……”为迎合考官更改文风还容易,毕竟平日做题时就可以多练习,可要能临时更改治学理念……这天份可真不一般了。曾鹤龄再无犹豫,提笔批了“大道贵仁义,得春秋之意也”,等到第二场、三场的考卷送进来,他都按着自己的心意画满了蓝圈,终究高高地将这份卷子荐给了考官。春秋房中出了这么个才俊考生,将来取中了,也是他们考官的实绩。三位房师荐上卷子时也不吝夸奖:“此子属文不循旧义,别出心裁,竟能抛开凡例,凭《春秋》赞责之语写出圣人修《春秋》时以规箴后世谨守周礼之意,理学工夫深厚,足以为本房魁首。”主考张大人看了三位房考官一眼,露出一个颇有兴味的笑容——这考生对春秋的看法倒和他一样,是真心如此还是为讨好考官刻意偏向?他的文章是真正力压一房,还是房考官们为了讨好他这个次辅,刻意挑出与他理念相同的考生出来?他接过考卷,先不急看前面最重要的四书题,而是先翻开了据说与他一样写出“复礼”之意的春秋题。“责大国易诸侯之序,所以谨礼也。”咦,好一个“谨礼”!好个大胆的考生,他居然开门见山,破题便点出《春秋》经的礼义教化之功!而这题目竟也破得冠冕堂皇,又不失自然:“谨礼”二字打开思路,往后便以宋公失序之事引出不“谨礼”而使各国尊卑失序,以至后来国家之间只能强弱而非依王制、周礼论尊卑,至有春秋、战国各国争霸之乱。如此看来,足以见孔子于此处责宋公乱诸侯次序是何等远虑——这篇文竟不是他以为的,为了投主考所好而硬在自己的文章中添入几句“复礼”之言的文章;而是真的与他理念相投,写出了他出题时就想让考生理解到的,圣人作《春秋》是为引导天下人归复仁义礼信之德的好文章!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明代进士登科录、春秋学史、八股文鉴赏第75章 这学生的文章怎么恰就写到了他的心里!张瑛拿着那四道《春秋》题反复品读,越看越觉得这学生读书读得深彻。不提与他对《春秋》理解相同之处, 后面四扇八比开阖议论中, 常常追究史料细节以佐证己说:如论宋公易诸侯之序之事, 便能细细引注两家诸侯来由、身份,以及周礼所定的出兵之制;论霸主合兵讨叛乱之国题时, 竟将如何用兵、用谋讲得有条有理、细如掌上观纹;论贤臣离本国而出奔外国,便能详论臣子出身家族、国家情势,贤臣去后本国的兴衰, 以辨其出奔的对错;论周王与王后夫妇之义时则又能将当时天下之势囊括其中……他是真的精熟春秋史实, 不光是背几本闱墨, 甚至不光是看本经与后人传注能看出来的,必定是也通了诗、书、礼, 才能将当时史料信手拈来, 不露痕迹地融入文章中。不光经义文好, 四书文也写得好。虽然张次辅自家文风平和, 平日看文章也略偏向清简纯雅的,可是看过这四篇极合心意的《春秋》文后, 再看他别的文章也不由带了点偏爱。细看前三篇四书文, 也都是才气雄浑、笔路英迈之作, 其词章蔚然出自肺腑, 脱无陈腐气, 令人不自觉地想写一句“可以为式矣”。慢着!细细比较这几篇文章,虽然内容各有不同,但其行文格式, 的确是有一定章法的!从破题、承题、原题、起讲……前几段散文写得体气纵横,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层次分明,每篇几乎都是两句破题、三句承题、两句原题、三五句起讲。后面四扇八比更是对得工稳严谨、长短合宜,提二比、中二比、过接、后二比、束二小比与最后大结更是层层递进,清晰有致。之前随他行文奔涌之势读下去,未作比较,细断其文体才知,这考生作文章的章法实在是规整细密之至——不须他这考官修改,便可拿去颁行天下,作下一科考生模仿的时文了!而这样严苛的法度之下,他竟还能写出如此奇气纵横的文章,让人完全查觉不出体式拘束,这文章须得耗几十年工夫,一处一处练出来吧?他忍不住在卷边空白处又画了几个圈,在房考官批语旁批下了“文章可式”。副考官曾棨看着他对这卷子爱不释手的模样,便问了一句:“玉笥公之意,莫不是要点这卷子作会员?”张瑛看着那份满篇蓝圈的考卷,微微皱眉,又从旁边取出两套试卷:“这份虽好,但我之前也曾看中两份极好的卷子……” 第91章 说着又吩咐家人:“多备一封银子, 桓家人来报喜时给一封,报子来时还得给一封哪。”宋时挑眉笑道:“大哥放心,我这儿备了一袖子的红封呢。等桓家来人把咱们哥儿仨的名次都报了,咱们就给三份喜银,不能少给了人家!”这喜报是自家的大事,又不是哪家结婚逼着他们随礼,他来报几个人的就得给几份!宋晓、宋昀打从第一场回来便觉着这回恐怕是考不上了,故而只备下他一个人的红封。但看这弟弟这么有劲头,便由着他高兴,又吩咐家人:“鞭炮也该拿出来——家里有的都拿出来吧,不用给后头省着。反正殿试还在半个月后,过了今天有的是工夫去买!”家里有他们兄弟自己买的鞭炮,还有桓凌叫人送来的,足足堆了十来挂,便是三人都中了也足够放的了。三兄弟亲自盯着家人将鞭炮堆在大门里侧,又带人洒扫庭院、摆设桌椅,等喜报送来便请同巷邻居吃流水席。他们天色未明便起来,一直忙到晨光初绽,将近卯初,才把院子里外安排得井井有条。管事和两个厨子趁着天色早,赶上毛驴从后门出去,请乐户来家陪宴,买新鲜的鱼肉菜蔬、香糖果品、烧酒黄酒,并到酒楼订几桌家里做不出的工夫菜来招待贵客。宋家三兄弟就在门房里坐着,等着桓家报喜的人回来。——卯时桓凌就要回都察院上值,他家人也就能把消息带回来了。巷子里的老住户看着他们这副要请客的模样,自然都高兴能白吃一顿,经过他家时便要进门道一声喜,他们三个都在门房里坐等,也就不消叫管事,三人亲自出来答谢。他们兄弟待人都十分客气,又生得斯文俊雅,那些原以为他们家三个举人老爷,必定清高不好接近的人都受宠若惊,回到家里还要议论几声:“难怪宋家三个老爷都能中举,这样和气的举子可不多见了。凭他这样做人也该有福报,考个进士老爷回去。”那些原就在京里有家的人中试后要宴请邻居,这些外来租房的考生却都只会宴请同乡、朋友,哪儿有几个肯请邻居的?一条巷子很快传遍了宋家要请客的消息,各家都换了新衣裳,收拾几包京挂面、糕饼、鸡蛋,往宋家贺喜。也有几个租住在这些人家的举子从主人家那里听到宋家的消息,有的也收拾了东西准备中午去吃席,也有的暗笑他们性急:“这么早就把宴摆上了,万一喜报不来,可怎么收场?”几位保定举子过来寻他们,见他家的桌椅从院里摆到院外,俨然已经备好要应贺中试之喜了,也不禁怪他们兄弟心急。他们跟宋家兄弟有二三十年的交情,说话也不用藏着,直率地说:“哪有这么早便把桌子摆上的?就摆院子里,别拿出去也好,不然有个万一,岂不着人笑话?”宋大哥养出了个解元弟弟,根本不担心他会考不上,因此心态佛得很,听着这话只是含笑把弟弟勾过来给人看:“福建省解元。”宋二哥也拍着宋时的额头,得意地说:“这孩子小时领到你家,你还说他头角峥嵘,将来必成大器呢。”那位王举人看着老老时时任兄长摆弄的宋时,倒也想起他小时候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穿着大红袍子,摇头晃脑念诗的模样,不禁失笑一声:“唉,如今真是头角峥嵘,不是角髻峥嵘了。不过你们做哥哥的得给他压压福气,作了福建解元也不能说一定能中试的……”他正说着,门外却有人冷哼了一声:“福建解元怎么可能不中试!”那人却说的是带着浓浓福建口音的江南官话,这几位保定才子竟没听懂。宋时却一听就听出来是赵书生的声音,连忙出去迎门——来的却不只武平举子,还有福建各地的,都是在讲学大会上认识的熟人,进门便操着一片口音各异的福建式官话与他和宋家人打招呼。保定举人们就像误入鸿胪寺,听着各国使节学说汉话一般,全然接不上话。宋时换着南北两方官话给众人做了介绍,又对赵书生说:“王先生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只是我辈份大,叫他一声兄长,单看年纪都该叫叔父的。他说我也是好意,怕我家先把宴席摆出去了,若中不了式要招人耻笑,你们别误会。”赵悦书这才明白前因后果,叹道:“那是我误会了,我去与他赔个礼。”无妨,反正他也听不出来你是在怼他。宋时笑着说:“诸位贤兄既然来了,便留在这里用饭吧?你们都在,我家就不用担心这宴摆得太早,考不中要遭人嘲笑了。”龙溪谢举人笑道:“宋解元说笑了,解元若考不中,我们这些人就更考不中了。我们本在城西定了酒楼,想请宋解元到酒楼论诗文,既然府上有客人,我等便回去了。”论诗文还用去酒楼?他这里有现成的酒菜、现成的文人,还有现成的翻译,留下来大家一起等着捷报多好!他连声说:“去什么酒楼!我家有现成的鞭炮堆在这里,还叫家人请了乐户来吹打,就咱们这些人都中了也庆祝得过来。等会儿叫个人去福建会馆传话,让他们把报子手都引到这里,咱们这鼓乐鞭炮能从早响到中午,多么喜庆!”他强把人留了下来,南北双方的举子虽说有些语言不通,但有宋时和他带来的家人翻译,也足够磕磕绊绊地对话了。不过一屋子才子坐在一起,还要对什么话,纸笔拿出来写诗就行了!家里见备着攒盒、点心、黄酒,院子里就是摆好的桌椅,众人按着年资历排了座位,分南北落座,举酒吟诗。虽然没有城外春光景致、没有酒座歌楼的红袖添香,却有中试的盼头在眼前,诸人的诗兴比寻常赏景饮宴还浓,作的都是思君报国、指点江山之作。宋时的情绪叫他们调动上来,差点给他们写出一篇《沁园春·长沙》。幸好不等他写出什么能下文字狱的东西,便有一道清脆马蹄踏入长巷,最终重重停在他们的小院门前。随着唏律律的马嘶声,院门外便展露出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马上骑手身着青色妆花补子服,胸前一块白鹇补子——竟是个五品官员来此!北直隶那些举子不认得他,都惊讶于此时竟有官员上门来找宋家人;福建举子认得他,更惊愕于他和宋时的交情竟从福建好到了京里,一大早便骑着马来他家找人。桓凌原以为宋家只有三兄弟在家,蓦地见到这么多人,也错愕了一下。好在他是官人,这些举子见了他都要上来行礼,倒给了他反应的时间。他翻身下马,笑吟吟地和众人答礼,道:“本官来此并无别的事,只是早上看了新发的红榜,要抢在报子手前替师弟报个喜。”宋大哥宋二哥的眼顿时亮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宋时自然也要往前凑,先说一声“多谢师兄”,便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袖子,想赶紧知道自己考多少名。桓凌从袖中摸出一张对折的大红纸笺来,慢条斯理地展开,双手拿着,却不肯便给他,而是不徐不疾地念道:“捷报,贵府老爷宋讳时恭应新泰丙子恩科会试中试第一名贡士。”第……第几名?宋时简直怀疑自己一瞬间耳鸣,听错了数字。然而他二哥已经从背后扑上来,又惊又喜,激动得声音微微嘶哑地问着:“会元?我们时官儿是会元了!”宋大哥一迭声地叫家人:“快拿纸来,快抄下喜报给爹娘送信!宋光到关帝庙替你三叔捐五十两的香火,宋福去把鞭炮点上,还愣着作什么,去……对,先吹打起来,吹打起来!”他们一家子欢喜得都有些傻了,桓凌眉梢眼角藏着的笑意渐渐流出来,将手中喜报一折,塞入宋时手中,低声道:“宋会元,不请报子手喝一杯酒么?”“会元”二字叫出来,宋时才蓦地回过神来,谢道:“请请请,桓师兄请,我……我真考中会元了?我这就连中两元了?”连中两元啊!离着三元不远了!万一他殿试时又运气爆棚,真中了大三元呢?想不到他一个高考时都没考到本校状元的人,现在考出了相当于全国状元的会元,还敢展望起了真正的状元!他晕晕乎乎如在云里,亲手给桓师兄斟了酒,双手举杯请他喝。桓凌接过杯来一饮而尽,又自斟自饮一杯,向众人亮出杯底,温声道:“我是特为报喜而来,待会我和还要回都察院做事,诸位宽坐,报喜之人不久便将次第而来了。”众举子忙谢他的吉言,目送他打马出了巷子拐入长街,然后各自回座斟酒,齐贺宋时高中会元,也预贺自己中试。福建人最讲好意头,一大清早便送来会元捷报,众人羡慕之余,更都觉得今日兆头好,宋家兄弟租的这小院风水好,出了会元的地方必定能再多出贡士。果然,过不多久便有报子疾奔而来,一个报的是宋时的会元,一个报的是龙溪谢举子中了第十二名举子。宋时袖子里装的红包有了用武之地,宋家门口堆的爆竹也可以接着放起来了。这挂鞭炮还没放完,又是一声“捷报”响起,这回却是定兴县唐老爷讳珍上了榜。一挂炮压着一挂炮,一声捷报赶着一声捷报,原本平常的小巷竟被报子手的声音喝得沸腾起来,想来宋家吃席的邻居听着这不断增添的贡士名单,都有几分却步。好在宋家的流水席依旧是按时摆了上来。虽无珍馐美味,却也不乏鸡鸭猪羊,还有清冽的大麦烧酒。酒香菜香飘过整条巷子,勾得邻居们忘了院里有那么多天上文曲星一样的进士,和吃别的宴席一样自然地入了座。院里席上的举子也越来越多。不光本巷租住的举子都来拜访,还有些被宋家连绵报喜声吸引,特来沾喜气的外地才子。 第93章 且不光身份低,做官之后的职位也低。前三分之二的还好,外放个县令,至少能得实惠;若考到后三分之一里,就只得在清水衙门里做个碌碌小官,不知苦熬多久才能出头。他直接拿自己举例说:“我放到外任上只做个府通判,我家伯父却是布政使司参议,单看身份远高过我。可我回京后能进都察院,他却只能在鸿胪寺任闲职,岂真是因为与王妃亲疏之别?自然不是!若我没考这二甲第十,没进过都察院,这趟回京也只能任个闲职,回不得院里!”别的不说,如今他若不在都察院,只在清水衙门做个闲职,朝中的大事也不能知道的那么清楚详细,又怎敢押殿试考题?他扬了扬手头自己印的油印卷纸,说道:“今年山东、河北、广西、云南等地屡有灾异,虽粮仓湖广、江南皆遇丰年,但云南土著屡有叛乱,山东灾荒之后有流民作乱,北边瓦刺又有兴起之势,一年数次骚扰边城……”内有饥荒、外有边衅,须得押一道“务本重农、治兵修备”的题目;但边患也如今还只是癣疥之患,朝廷心腹之患还在于灾荒、流民,所以又可以押一道“刚柔并用、安民教化”;治灾、安置流民都要银子,这几年为了周王的亲事又费了无数金银,所以也该押一道“君臣一心,理财之道”……殿试就只考一道策问,桓凌就只按日子隔天押一道题,让他依着殿试的时间做。今日他已经起晚了,又讲了些当今时政,时间上怎么也来不及,便从三月二日起,做到三月十二。一日做题,一日判卷、分析,临考前还能给他放两天假。宋时之前忙着会试,没按殿试格式答过题,这一天便先看着桓凌抄来的前科的三甲卷和他自己的答卷,揣摩格式和风格。会试五道策问加在一起二三千字,殿试一道策问就得上两三千,等于是论述题和论文的差别,若抓不好节奏就难写出这么多字。然而……对不起,他是编扯出五万字小论文的男人,两三千的殿试策毛毛雨啦。他一面翻着“古帝王大经大法,俱在《周书·洪范》……三德是为权衡。又谓皇极以体常、以立本,三德以尽变,以趋时……”的模拟卷,目光不必往稿纸上落,就精准写下了大小写合度的标准开头——“臣对臣闻”。殿试题是天子临轩亲策,出的是制策,所以考生答题时就要以臣子身份回答,而不能像会试时那样光秃秃给个开头。策问中只要出现这个臣字就要缩小写,只能占半个格,在格内偏右侧写。幸好别的字不用有体形上的变化,只和别的考试一样,遇着皇帝、陛下、圣、先皇庙号与诏、圣谕之类天子所发的文体顶格写,赞美皇帝的词语和朝廷、廷等空一格,不至格式犯讳就行。他从十四就考过童子试,这么多年也可以说是身经百战,闭着眼放手去写,到该进格的时候,也就跟拨算盘一样自然地进上去了。这一题要义在三德,即是“仁”“明”“武”三种帝王之德。先把帝王和“德”捆绑到一起,总论帝王为何要行君德,君德分哪三德,再分三大段论述“三德”的要义,举例支持其好处……八股文有规定的制式,策问却没有。他写八股的年头都没有开始背论文的长,现代论文那种清晰条理的格式简直是印在骨子里的,写出来就是这样的有理有据有力量的文章。六篇模拟落到别人身上,足可以把人累死,他一天写两三千字却可以不当回事,甚至上午就把策问赶出来,下午判卷论题,剩下的工夫还能跟他师兄谈笑风生。他师兄看着他的策问,也越来越有信心,虽然当着他不说,背地里却要跟人说一句:“宋师弟的文章在我之上,我家这些兄弟合在一起通不如他的才学好。”他不光会写,还真正见过百姓疾苦,知道如何治理一地,甚至也懂得兵法——没见他看过什么兵书,但他写起如何御敌于境外、如何应对过境流寇,竟也都有模有样。若真把他搁到战场上,怕不是当今的陈庆之?桓凌恨不得立刻提笔夸夸他师弟,又怕考前说得太大压了他的福气,只写出来自己看看,就夹进书里收了起来。在他们日复一日的练笔、讲读中,廷试之日终于来到。三月十五日清晨,宋时便换上崭新的毛青布儒衫,骑着兄长进京后租来代步的宝马,驮着耳篮、带着书童,意气风发地进了内府。第78章 殿试是在奉天殿举行。四更起,丙子科宋时榜的考生便被陆陆续续通过搜检进到殿内。有当值的小内侍引着他们依次序入座, 还给倒些热水, 没吃早饭的考生就能趁此工夫就着热水吃上些干粮点心之类。宋家是保定人, 老家产驴肉,早上带的就是蒸饼夹酱驴肉。蒸饼滴油不沾, 不怕脏手,里面夹着整片厚实的驴肉,吃着也不掉渣。一顿早点吃完了, 桌面和手上还都干干净净, 稍用帕子沾水擦擦就行, 不用像那些吃酥饼、松糕的一样满桌掸渣,更不会油了卷子。监试官进殿巡视时, 他便已将考案收拾得干干净净, 摆上用惯的笔墨纸砚, 闭目养神, 等待黎明放卷。两位监试的御史进了场,打眼就见着他阖眼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 鹄峙鸾停, 俊秀绝伦, 深青的儒袍更衬得他肤色如玉, 在这一殿中试举子中尤为出众。考生中其实不乏俊秀少年、海内名士, 但入场后多少都露出几分紧张敬畏之色,绝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平和松弛的——就好像他不是头一次进到森严的宫中,而是曾出入多少回宫廷似的。两位监察御史巡了一遍场, 在殿外感叹:“怪道桓给事中成日介说他师弟怎么好,不看文章,这相貌气度已压过众人了。”“可不是。我当年不说殿试时,就是刚入监察院那几个月里,每次上朝也都觉着紧张,过了好一阵子才能放松。这考生倒像是走熟了这奉天殿似的,全无第一次入宫的敬畏和新奇。”似这等气度,只怕三国时的名士管宁也难比他了。管宁还只是不去看乘轩冕的高官,这学生却是进了宫都不肯东看西看,只管修己静心,难怪能连中两元,小小年纪就办起了汇集一省名士的讲学大会。黎明时掌卷官进来发卷,两位御史特地还给那几位翰林院检讨指了宋时一下:“见荣华不羡、入宫禁不惊,非常人也。”宋时自是不知道考官们夸他有气度,若知道了说不定还得脸红一下——他那也不是气度,而是他打大一暑假就私下干黑导游,靠带人游故宫蹭玩。他连龙床、龙椅都看过不知多少回,这外廷的大殿游得更多,还真是没法儿从心底生出敬畏感。因为故宫逛多了,所以能从容坐在殿里应试,因为从容,所以被几位监试官、掌卷官盯着也不觉紧张。几位考官越发觉得他有器量,连巡场的几位御林军都指挥使、指挥同知和佥事们也不禁跟着看了他一眼,暗赞几声风流少年。——长得好看,身姿也漂亮,怪道曾叫四辅桓家定作孙女婿!这些指挥使、同知、佥事们对京师上下高官显宦的阴私更为清楚,知道宋时不光是个会元,更是曾跟周王妃订婚多年的前未婚夫,不免要要腹诽几句——放着这样好的一个女婿不要,还不就是为了攀附皇家富贵?只不过桓阁老身居高位,孙女已然入宫,退婚之事又做得不算出格,别人看在天家的面子上不公然议论而已。不久时近黎明,该放卷了,诸官员各归各位,只有几位掌卷官绕场放卷。大殿内一片肃然,只能听到翻卷子的沙沙声,众生都低头读卷,不久后便有才思敏捷的提起笔来打草稿。宋时自然在才思敏捷的那批里。他动手早,不光是写论文写多了,不过脑子都能下笔,更因为这科还教他师兄猜中了题目,正是考兵策!去年六月,鞑靼汗王帖木儿率军袭扰边城,从雁门关长驱直入,大肆抢掠边关州县,兵燹所到处无数百姓流亡……今年桓凌回到都察院,就曾细细了解过鞑靼犯边之事的始末,还递了一封备虏要务的折子,请朝廷慎选知兵事的武将驻边,重修边城以御寇虏,补齐边军的俸禄、甲胄、兵器,户部多拨钱粮以备掉动内地客兵支援边城……这一本奏章上去,当下便得了天子批复,命选拔能战的旧将戍守边城,又下诏称要为朝廷百姓作表率,令后宫一体俭省用度,不必再要国库给内库添钱。今年殿试考题,自然也是由这场兵事而来,问的便是如何治国靖边:皇帝制曰:朕皇祖高皇帝以武功定天下,即位之始,思欲偃武修文,以德化天下……夫何连岁以来北虏寇疆,如入无人之地……朕闻帝王之道,在守四夷,今朕欲求长治久安之术——这道题正合桓小师兄押的第一道题中心一致! 第95章 “臣对:臣闻臣闻人君之治天下也,必安攘兼举……”低沉有力、微带江西口音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将文中所上的内修外攘之策一一念来。天子听到选任宿将、修整兵备时还不怎地,但听到据城待战不如出城接战一段,尤其是避敌、扰敌、击敌、追亡之策时,眼中顿时放出光彩。待这一卷读罢,他的指尖在桌上轻敲了几下,叹了一声:“是真知兵之人。这一卷,先生们可谓得人了。”天子这一言,重重地击碎了桓阁老最后的期盼。他只能暗暗希望后面还有更得圣心的卷子,然而三甲卷读罢,天子便直接摆了手:“这一科先生辈选得得当,后面的便不必再读了,便叫拆了弥封,送去廊下填榜吧。”吕阁老领着四位首辅躬身谢恩,当场拆了弥封,念出榜首三人姓名籍贯:“一甲第一名,北直隶保定府清苑县宋时;一甲第二名,山东省临朐县马愉;一甲第三名,福建省龙溪县谢琏。”竟然是宋时!果然是宋时!众人想的一样,心里的感受却不一样。别人多觉得他已连中两元,才名在外,又得过圣上夸过他印书之法,这回状元也不在意外。而桓侍郎却是早认出了他的卷子,想压低名次而不能动手,最终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止!他还亲手写了“皆宜措诸行事”“安攘大计而蔚然自著”“可称为俊杰”之语,亲手将他送到了状元之位上。三甲已定,剩下的卷子便要拿去侧殿加紧拆封填榜,制传胪帖子,由礼部官员将中试举子召入礼部演礼。三月十九日一早,本科“宋时榜”的中试举子就要上朝陛见,传制唱名,从此才算真正成了进士。贡士们都到国子监领了新制的蓝袍乌纱进士服,在榜首宋时的带领下站到皇极殿北侧,依考试名次列班站好。文武百官都依次序在殿里站班,都察院诸官自然也都在其中。宋时进殿后还拿眼角余光找了找他师兄,不过这么庄严的场所,他也不敢找得太明显,好在给事中站在最前头,除了阁老、部堂诸官就是他们。桓小师兄虽是新近升上去的,位置也极醒目,他没找几下便找着了人,抬眼看去,却见他师兄正光明正大地看着他——满朝文武都正看着他们这些新举子,桓凌这举动也不太引人注目。宋时收敛目光,垂目看向脚尖前那块金砖,嘴角却微微往上挑起,露出一个坦荡的自信的笑容。春风得意的状元郎,自该有这样的笑容。主持会试的张次辅看着这位得意门生,真是怎么看怎么爱,只恨不能立刻叫他上来见座师,隔着一位的桓四辅却看不下去他这笑容,也看不下去孙子那不分内外、一心向着他的模样,将脸转向了御座方向。大殿东侧已设下长案,今科殿试的皇榜便在案上——外人还不知道名次如何,他们这些举子其实已先知道了,甚至还演了半日的礼,就为在御前顺顺当当地完成这场大典。虽是已经在礼部演习过,但今日殿上有文武百官侍班,摆了全副御驾卤簿,还能亲见御颜,不少人已紧张得脸上失色,汗水淋漓了。宋时也有种穿到古装剧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个太监挥着净鞭连抽三下,然后朝他们高喊一声:“跪~~~~”然而大郑朝不让太监弄这些礼仪,都是鸿胪寺官员导御驾上殿,赞礼官引导举人向上四拜。而后传制官奏请传制,将放着皇榜的御案放在丹墀御道中,称“有制”。宋时拎起下摆,从容带领三百零五名中试举子跪向丹墀前。传制官展开皇榜,高声念道:“新泰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第一甲第一名,北直隶清苑县宋时——”这一声喊出,殿中竟隐隐有回声回荡。就是参观过故宫无数回,参加过各地清代民俗活动的宋时,也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点神圣的感觉。就好像无数摄像镜头推到他脸前,亿万观众正看着他这辉煌的,为现代人争光的一刻。他神容肃穆,随着序班官的引领出班前跪,微微低头,不直视天颜。不低头也没用,皇上坐在丹墀御道上头,他的脸得仰九十度才够得着御颜。不过天子对他倒似格外看重,问了一声:“今年的状元,该是三元及第吧?”宋时在台下答道:“正是,臣是新泰二十二年福建乡试榜首,今年会试、殿试亦两魁天下。”三元及第,两魁天下,百年来仅此一人,天下读书人要争着羡艳的荣耀。宋时虽然是平平淡淡地说出这话,这些头衔本身的份量却压在这里,让他的话格外有力,也映得他这个人身上若有光彩浮动。新泰帝看着他这般神姿,也破例多问了一句:“状元今年几岁?”宋时镇定自若地答道:“臣是新泰二年生人,今年二十有二。”新泰帝含笑夸道:“果然少年俊异。”只这一句,已是以往那些状元都捞不着的特殊荣耀了。他们这些进士撒在全国范围内难得,但这紫禁城中却是随便拉一个官人就是进士,有多么稀罕?能叫天子看入眼,记在心上的,才是真正的难得之士。他退回本班之后,堂上文武的视线还有不少落在他身上的,以至第二位上堂的马榜眼出班行礼时都有点儿被冷落的感觉。他回班之后,谢探花紧跟着站上前去。一甲三人皆是出班前跪,单独拜见天子,而后面的举子便不再出班,只在班内跪下。虽然这些人淹没在进士班中,不似前三看着这么醒目,天子亦是一般看重,若有听着名字、籍贯耳熟的也要问他们父辈是谁。被点到的举子之荣耀不输头甲三人,心中的敬畏紧张也不输,竟有的紧张到险些忘记自己叫什么,答不上天子的问话。天子对这些新进士倒十分宽和,只是笑笑便叫他们退回班中。三百零五名进士一一陛见后,随乐再拜四拜,便是最令天下人沸腾的张皇榜了。礼部执事官捧黄榜从奉天门出,鼓乐前引,进士后随。礼部官员在左安门外张挂皇榜后,顺天府便牵来骏马,令从人在后方撑上伞盖,张鼓乐在前引路,大张旗鼓地送进士归第。他身后的榜眼、探花和二三甲进士自然也要打马游街,享受人生中最荣耀的一刻。只是后面的人再没有仪仗相随,唯有他这状元被仪从众星捧月般捧在当中。即在宽广的长安街上、三百余名同样意气风发的新进士当中,他也是最夺人目光的一个。一条长街上围观进士的人泰半都被他吸引住,追着他的马往前赶,两侧道边、楼上还有闺秀向他扔手帕、荷包、首饰、水果之类……幸亏他从小下基层练出了一身好身法,将这些暗器都躲过去了,一个都没砸中!宋时掸掸干干净净的进士袍,满心得意地打马游街,时不时向两侧人群招手致意,偶尔还回望一下同年们被各种小东西砸中,挂得一身亮晃晃的惨状。同年们从后头看着他这真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姿态,也不知是该笑他不解风情,还是该赞叹他身后不凡,竟能将满天扔来的东西躲得干干净净。与这群感想复杂的书生不同,周王听到新状元之名倒觉着十分欣喜,从内书房散学后便直奔重华宫,进了内殿便匆匆对王妃说:“元娘,你可知今科状元是谁?”桓王妃握着手中书卷,缓缓抬起头,神色一贯是周王喜爱的淡远,嘴角却微微抿着,仿佛不大愿意听到这名字。周王没能仔细品鉴她的神情,只兴奋地说:“正是咱们知道的那个宋时!他今科可是连中三元!我朝自立国以来,这还是第二位大三元,不知是怎样才德出众的名士。我若非不方便在宫里接见外臣,倒想把他召进来问问了。好在听说他和舅兄交情极好,回头本王倒要出宫看看……”他只顾着自家激动,竟没注意到王妃脸上的出尘清孤中,渐渐掺上了一丝幽怨。第80章 第97章 桓凌看他就要翻出纸笔写借据了,忙一手按肩,一手抓住他的手,将他紧锢在桌前,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说道:“我要你的银子做什么?你放心,我在外任上颇赚了些银子,这么个小宅院还是买得起的。你我之间也不必分得这样清楚,你要回报我的话,不用这些阿堵物……”他的声音放得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一缕气息吹在宋时心头,吹得他心跳加速,大脑一片混沌,像过了电似的,只听到那道气声在耳边放大:“你知道我要什么。”宋时忍不住闭了闭眼,试图最后挽救他们之间纯洁笔直的感情:“要我……”要我考出好成绩做回报!他的嗓子不知为什么有些干涩,说话也不如平常利落,才勉强说出两个字,桓凌便沉沉地“嗯”了一声,朝他压了下去。并不温软的、甚至有些干燥粗糙的双唇压到他唇上,重重亲吻着,按着他肩头的手顺着他手臂滑下去,搂住了他的腰。桓凌甚至直接挤进了桌前不算宽大的太师椅中,双手托着他轻轻一抬,便把他整个揽到腿上,抱进怀中。宋时蓦地睁开眼,眼前除了桓小师兄模糊放大的脸却再也看不到他物,耳中唯有清晰放大的心跳声,也不知是一人还是两人的心跳声,跳得凌乱而紧凑。整个世界都远离而去,只有这个小小的怀抱越来越紧密地拥着他,炽热的温度从四面包裹上来,令人血气上涌,无法躲避。他不知从哪里听到一声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对着他说:“完了”。他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师兄弟情,他笔直笔直的性向……完了。第81章 从前他还想上网开帖,问问他怀疑师兄喜欢自己会怎么样, 这回得换题目了——“我师兄把我按椅子里亲了, 我该怎么办?”底下是回“喜闻乐见”的多, 还是回“楼主你就从了吧”的多?要是再回复个“亲之前师兄刚给买了三环以内的三进四合院,我想给钱他不要”……不行!这个画面他实在不忍心想象了!宋时不禁要伸手扶额, 可他却忘了自己右手还被抓着,就带着人家的手蹭到了——蹭到了紧贴着他的桓凌的脸上。桓凌下意识偏了偏头在他手背蹭了两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空出的手托住他后脑, 不容退避地加深了这个吻。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时才回过神来, 发觉自己已经瘫软在别人怀里任由摆布,登时像被烫了一样用力跳起。可惜他坐的位置不大对, 正好被卡在桌子桓凌怀抱间, 这么扎挣不仅没起来, 反而失了平衡, 一头扎到他肩窝里。桓凌轻轻拍着他,哄诱道:“时官儿别怕, 有师兄呢。”他急得面红耳赤, 眼角都有些发红, 压着沙哑的嗓子说:“我这窗子没拉帘呢!要是哥哥们看见怎么办!”桓凌也看了窗外一眼, 含笑答道:“若是兄长们看见, 我正好向他们提亲。反正今日来你家的都是提亲来的,虽说我没请得媒人来,可我的用心也不输与别人。”是啊, 三环内的三进大四合院都送了,还有什么更真心的……但是重点不在这儿啊!他们俩都是男的啊!宋时简直要拍腿而起:“你、我、你就不怕人家骂你断袖之癖吗!”他这么着急,桓凌倒笑了起来:“断袖之癖怎么是骂人了?前朝吴中名士惠庵先生说过,‘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你当初关照那个武平赵举子和李少笙,不也为的可怜他们二人一片深情么?”不!我是身为县最高领导的儿子,关心本县失业青年而已!宋时坚定地摇头,透过窗户往两位兄长待的院子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满面严肃地劝他:“你我都读了这么多年书,难道就追求个断袖之癖?我们还年轻,要把有限的光阴投入到无限的为国为民中去……”再说他们俩年纪轻轻的,难道家里不逼婚?他才刚考上状元就收了这么一堆媒人帖子,依桓凌那阁老之孙,王妃兄长,帖子上能写拳头大名讳的给事中身份,还怕做媒的人踩不坏门槛?说不定他祖父都给他安排好媳妇了!他皱着眉头苦劝了许久,桓凌却半点儿没有醒悟的意思,答非所问地说:“时官儿这般推托,是嫌我生得貌寝,不够斯文?”不,这怎么会,他这形相扔现代立刻就能被捧成古装美男。桓凌又问道:“是嫌我不体贴你的心事?”也没有,他刚开口说要买房,只写他一个人名字的三环内四合院就送到手里了,还能有更体贴的吗?桓凌笑道:“这么说来,我这人才也算过得去不是?宋世叔又要你娶阁老之女,我自然要来问一句——阁老的女儿是没有了,我桓家再赔补你家一个阁老的孙儿,你肯不肯要?”宋时刚要开口,桓凌便将指尖抵上去,“嘘”了一声:“先别急着说不肯,你再想想,如今来你家求婚的,家世门第人品才学……有哪一个好过我的?总要给我一个求亲的机会。”他抓着宋时的手从自己脸侧滑下去,落入松垮的衣襟内,侧过脸在宋时耳际说:“身已许君,望君慎勿相负。”宋时的手像被搁到了运钞车后车门上,从那只手到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得叫了一声:“小桓哪……”求婚的问题我们可以慢慢研究,别这样动不动就上手嘛。小桓轻笑道:“早知道你心里不拿我这房师当长辈,今日果然叫我抓住了。”抓的哪里倒不好说了。到晚上吃饭时宋家两位兄长才想起他来,叫小厮去西厢请他三叔和桓三叔。因桓凌提了好烧酒和北地来的风干牛肉,便切了牛肉,叫人去巷外老店买烧鸡、羊肉旋鲊、水晶鹅按酒,又捎了一大碟子细肉大包子做点心,自己厨下炒了两盘时鲜菜蔬下饭。吃饭时宋晓还跟他提起宋时的婚事为难,听得宋时心里跟长了毛一样,生怕他们俩哪个说出不对的东西来。好在桓凌只在他一个人面前轻薄,对着兄长倒很正经地说:“此事也不能急。不是我偏向自家师弟,三元及第的才子已是百年不见,宰辅之家也要动心,两位兄长还是沉一沉再替他挑罢。说不得便有更好的送上门来。”哥哥们看着受不住人夸,满脸通红、险些把脸埋进大包子里的弟弟,又是怜爱又是得意,暂时放过他,又关心了桓凌几句。桓凌虽然年纪更大,反倒不急着成亲,只微笑摇头,只留下一句:“我若要成亲,必定要娶自己心爱的人,不会听人说好便信。做媒婆的,口中能有几句真话?”真有道理。桓凌走了以后,宋氏兄弟都没再念叨弟弟,催他赶紧从那些帖子里挑出几个好的备着。但他只解得宋时的围,回家之后自己却被祖父叫到堂上,提起了一桩婚事。虽不是部院堂上官的嫡女嫡孙,却是江浙巡抚的幼女,只待父亲升迁回京便能做到尚书位,于他家、于他自己都有好处。桓凌却不肯答应,反过来十分郑重地劝他:“祖父已经有了一个王妃孙女还不够,定要连孙儿们也联姻高门么?此事我定不答应,我劝祖父也歇歇心思,除我之外,连桓文的亲事都宁往低些找,不然周王妃家无朋党之名而有朋党之实,看在圣上眼中当如何?”桓侍郎看他那副不听话的模样便生气,更不细听他说的什么,摆摆手道:“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你只管听着就是了。之前我顾不上管你,但这李巡抚之女的确是难得的好人选,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也该早日为家里留后……” 第99章 宋时道:“请陛下许臣打开盒子讲解。”早有内侍搬来条案,就摆在他面前,又有人替他打开盒子, 宋时便指着油印机上的纱网架子、玻璃调墨板、调墨刀、铁笔一一向天子陈说用处。在桌边细看的总管太监不时将工具呈到御前,也在御前夸了几句:“这么简单几样东西就能印出书来,也不动刀动凿的,自家就能做,不须等着匠人刻上数月的木版,真是难得实用的印法。”不愧是大郑百年才出一位,历朝也只出过十来位的三元,别人再造不出这东西来!不,这不是他发明的,这是人民……外国人民的智慧。宋时并不居功,低头默默盯着案上的油印机,左手握着辊子,在调墨板上把辊子上的油墨蹭匀。天子含笑问道:“只用这东西蘸了墨在纸上一刷,便能印出文章来了?朕却还是想不通薄薄一层纸怎么就能担当雕版之用,宋状元便当面印一篇文章来与朕看罢。”宋时利落地应下:“请陛下指一篇文章,臣即刻印来。”天子早有打算要考验他,吩咐道:“你殿试那日作的策问不错,今日便再印一篇边策进上吧。也不必下去写,就在这里当面雕版给朕看看。”不管内修,只写外攘之策,也不计字数,倒是比殿策好答得多。早有小内侍备下了笔墨纸砚,要引他到殿角的桌案上打草稿。宋时微微摇头,拱手向上说道:“臣这印法不须先打稿才能刻,只用像平常一样书写就行,臣愿先在御前刻一份文稿出来呈请御览。”天子略有些意外,含笑点头:“果然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有这般自信。你便在此写来给朕看看。”宋时领了旨,走回书案前,便有小内侍搬来绣墩搁在书案前。他自己铺开一张印有竖格的蜡纸,提起那管铁笔,也不必打稿,拿起铁笔就往蜡纸上刻——倒不是他故意显摆,而是拿毛笔写字毕竟不如铁笔顺手。刻蜡纸刻多了,拿起笔来跟上辈子写作业时手感也差不多了,比悬腕空中用软笔写字省力。更省了先写一遍再抄一遍的麻烦。他低头猛刻,旁边侍候的小内侍只看见他在纸上一笔一笔划下来,刻过的纸上却只能看出些微刻痕,认不出他究竟写了些什么。而再远些的总管太监王公公和御座上的天子更只能看见他用一种不似写字又不似画画的新奇手势捏着笔杆前端,手腕贴在桌上圆滑地转动,缘着纸面慢慢移向下方。那只手倒生得漂亮,手指修长、指甲修得短而圆润,关节微微突出,显得极有力道,倒不像一般的文弱书生。他手中的笔在纸上一行行划过,却像是在写无字天书一般,天子双眼盯着稿纸,心中的好奇、探究之情不断累积,简直想让他先把写下的印出来。好在他终于写完了一页,守在御前的王总管极有眼色地说:“宋状元可否将这一页先印下来再写后面的?”宋状元含笑应下,掀起那张写好的稿纸夹到丝网下,垫上一张上好的厚皮纸,从调墨板上拿起沾好墨的辊子,在纱网上轻快均匀地滚了一下。这套油印机是用了几回的,纱网早已经黑成一片,看不出什么,但待他提起纱网框,油印机盒底露出那张印满清晰工稳、笔致纤秀的文字的白纸时,新泰天子眼中便不由流露出了几分新奇和喜爱。他做天子的,自然从未见过匠人印书,更没见过这样变戏法儿一样,从无字天书变成印满文字的稿纸的。王公公立刻就要下来拿,宋时双手拎着纸边缘,提醒道:“公公小心不要碰到墨字,这墨是用油调制的,干得慢些,碰着它会沾得满手满衣皆是,纸上的字也花了。”缺点就是印完了得晾上一阵子才能用,但相比起寻常刻书的速度,晾干油墨这点时间便可忽略不计了。王公公笑道:“咱家知晓,日常拿墨笔写了字不是也要晾到墨干了?宋状元将稿纸给咱家便是。”他们俩一个捏着纸边小心地递,一个托着纸背仔细地接,将那张印好的对策干干净净地托到御前,平展展地给天子看了一眼。字如铁画银钩,和原先流到大内的几本书一模一样。天子只用眼一扫,便看到了“公举将才以备擢用”“预处边储以为紧急供饷”“慎固地方以遏边人”……竟比殿试策问答得更深远一层,而且皆是可用之策,可见他对边事是用心研究过的,绝非那等平常两耳不闻天下事,只在殿试前请人押几道题的考生可比。与他满腹才学、实务相比,印书法反倒成了最不要紧。新泰帝得才心喜,索性也不用太监念,自己就着总管太监王公公的手看了起来。那墨字虽小,却因笔致纤细之故绝无粘连模糊处,墨色又极光润浓厚,再衬上雪白厚实的纸张,读起来并不费眼力。他对着那张对策看了不久,便从开头“不拘在官在下,开具实迹,明白荐扬”的纳才之道读到“修盖官军营房以备官军停驻”的固边法,越读越觉得可心,抚掌叹道:“此真乃强军固边的实务策!宋状元——”宋时忙撂下铁笔,起身答道:“臣惶恐。臣实非知兵之人,此策仅可为殿前应试的答对,怎敢称实务策。”天子笑道:“方才还见你自负高才,写文章不加草稿,怎地又谦虚起来了?这篇奏对确实可用,你便留在宫里写完,朕留待以后阅看。”宋时松了口气,拱手谢恩,众内侍上来抬着他的书案稳稳当当挪到外面偏殿殿角,宋时跟着过去写一页印一页,完完满满地写了三千字对策。印出来也有十页出头,摊在案上晾不开,又请小内侍帮他找别的地方晾着。他是国朝百年未见的三元,内侍待他都格外客气,拿他的文章也跟捧着瓷器似的,都用心放好风干,以备圣上来日要看。宋时看他们忙出忙入的,想起电视里的主角要给太监塞银子,明清小说里也是一样,便也摸出银子塞给一个离得最近,地位比别人高一截的内侍,叫他散与诸人。那内侍圆胖和气的脸上顿时挤出一丝苦笑,摇头摆手地说:“状元公是三元及第、文曲星下凡,咱家岂能要你的银子呢?何况这本是御前差使,师傅亲自交待的,咱们本就该尽心尽力干好,何敢当状元公的恩赏!”太监这么高风亮节的,是不是不符合历史啊?宋时颇有些不习惯这待遇,推让了几回才勉强收回银子,口头感谢了一番他们的劳动。那些太监倒已十分满意,好像得的不是他这个刚入朝的小官,而是什么皇子王爷的称赞似的。过不多久,去秉报他已印完策问的人引着王公公回来。王公公身后领了一排小太监,各用木盘托着新制的乌纱、官袍、官靴、金花、银锭、御酒……到他面前,宣了一道口谕。宋时依礼跪接,以为发了钱、发了福利就能回去了,却不料天子的口谕并非以今日入宫之事为主,而是让他回朝任职后,教庶吉士他的宋氏印书法。天子已预定了要为新建的坤宁宫藏书楼编一部《新泰大典》,等他从家乡展墓归来,就要重整中密库,准备编新书了。而他因为新印书法甚得天子喜爱,除了跟着学士、侍讲们编书之外,更要带着庶吉士将整理好的书册印出来。学生……不,实习生真是到什么时代都是给领导干活儿的。他早猜到油印技术得献给皇上,却一直以为献了技术就能安安稳稳地当公务员混日子,没想到他这穿越者的光芒太亮,到哪儿都会被揪出来当骨干。他内心吐槽了几句,神色如常地接了旨,向王公公背后的新泰帝表达了积极向上、不怕辛苦,愿意付出一腔青春热血为国编书的志向,成换来了王公公的满面笑容和总价数十两银子的赏赐出宫。他离宫之后,王公公在背地里和徒弟感叹:“不愧是本朝三元及第第二人,又有才学又稳重,对得起陛下的器重。”他那弟子就是给宋时跑前跑后印书的,也附和着说:“状元公对咱们这些人竟也十分客气,跟外头那些人大不相同,还要散银子,徒弟不敢收他的。”寻常文臣自然是看不起太监的,唯有对掌权太监才会巴结,而越是德高望尊、正直清廉的越看他们不顺眼。他们在宫中服侍,惯看人眼色的,觑那些官员的脸色如同牖中窥日,对那些欺下媚上之人自然鄙夷,对正人君子也会敬而远之,而这宋时待他们却和别人不一样——他眼神清正,人也随和,不因太监身份褒贬人。虽然也肯给银子,却明显不是为了巴结谄媚,也不是高位者打赏下人的感觉,而是像平常朋友之间互给些东西一样。 第101章 宋时本来想挑件青缎子给他,可这两年苏州名士的衣着已兴到京里,时兴的是大红、紫红的鲜艳衣料,青色稍显过时,又怎么能当谢礼送人?两个哥哥做主,拣了匹又浓又正的大红绸缎给他。桓凌夹着红绸到堂上,他祖父自然看得不顺眼,叫他把宋家拿来的东西扔下。他双手捧着绸缎,笑道:“这是御赐的东西,怎能不恭敬?请祖父稍待,孙儿将这匹绸缎收好便来领责罚。”绸缎算什么,宫里赐的东西算什么,他们桓家得的少么?周王妃难道赐不下来么!桓侍郎怒其不争地说:“我桓家是造了什么孽,你这孩子竟一心想着个男人,一匹宫缎就当好东西了!你也不想想,若有人知道你看上退了亲的妹婿,咱们家上下如何做人,你妹妹在宫中会不会受人非议?”原本桓王妃的处境就够艰难的了,自家哥哥再与她前未婚夫传出什么“佳话”,可不叫她受人嘲笑?上回大儿媳到宫中,桓王妃便在她面前诉苦许久,说是周王对宋时颇有兴趣,还想借来桓家的机会召见宋时。这前未婚夫与丈夫见面,她只消想一想就羞愧无地,深宫中又无可以交心的人,每日都郁郁难安。桓侍郎不住地数落他,桓凌只是抱着绸缎静听,听他骂累了才轻轻地笑了一下:“祖父放心,时官儿还未许我什么,我本就不打算与外人说。元娘那里我会去请伯母劝解,她如今得偿所愿做了王妃,就该尽王妃本份,以周王为重。时官儿与她的婚事早已了断,元娘也不该再想着他了。”他转天便到内院求见伯母,请她进宫替妹妹开解心事;而另一边宋时也背着人偷偷找到了资深断袖赵书生,向他请教感情问题。本朝的断袖青年,到底为何喜欢男人呢?赵书生用一种近乎震惊地眼神看着他:“宋兄不是绝不好男色吗,怎么如今……是看上了哪家的……”难不城是京城的男娼比他们福建的好?也不能啊,他倒听说过京郊有男娼做半掩门的买卖,但也没有少笙当年那样堪当行头的绝色,又不像苏州小倌儿似的会唱戏,都只能说是平平啊。宋时严肃庄重地说:“赵兄过虑了,我只是感于世风如此,问问你一般人为何喜欢,没有自己要包占谁的念头。你不须疑心,我何必骗你?历代以来才子名妓都是风流佳话,本朝南风也不减南宋,难不成我家里养几个男娼还是说不出口的事么?”作者有话要说:策问内容选自杨一清文集第84章 宋时这么理直气壮,赵悦书就信了。他虽然还不很理解宋时一个不好男风的人为何要来问这个, 却还是实实在在地讲了不少时下男风盛行的缘故——也和宋时前两天花了六毛钱买的一份科普文献里写的差不多, 就是把少年男子当作女子爱慕, 跟现代喜欢肌肉男的风气完全不同。那小桓同志看上他又该算什么心态呢?他假作掸衣裳,摸了摸自己结实的腹直肌、腹外斜肌、股外侧肌, 觉得赵专家好像也不怎么专。但毕竟赵悦书算个前辈,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依赵兄所说,好南风便是喜欢美少年, 那为何有人喜欢年纪……就如赵兄这般情深不移, 欲与男子共渡终生, 不嫌弃他日后年纪渐长,模样不好的?”赵书生微抬下巴, 低着眼、勾着唇, 一副人生导师的派头教育他:“那些只爱皮肉色相的只是些顽蠢愚浊之物, 不配好男风。不是小弟自夸, 似我这等真心实意的人不只是看他外表好丑,爱的是他的风骨精神。”譬如他心爱的李少笙, 生得艳冠一县, 压过那些名妓佳人不说, 更有一身清高自爱的风骨。自从少笙与他定情之后, 便一向为他守身如玉, 不肯再奉承别人——至多是到酒席上唱曲儿助兴而已。为此他家少挣了许多银子,卜儿也没少打骂他,他都不曾动摇过。赵书生说着说着又掏出帕子沾了沾眼皮, 感叹道:“我当时被爹娘锁在家里念书,无暇自顾,也不知他在外头吃了多少苦……若非遇上宋兄这样的好人打救,少笙如今不知已属谁家了!我们夫妻能到如今,说起来都要感谢宋兄成全。”他把手帕胡乱一塞,起身给宋时行礼。宋时连忙扶住他,尴尬地说了声“是我份所应为,赵兄不用客气”,扶着他坐回去擦眼泪。赵书生一面擦着泪,一面给他讲自己和李少笙这三年两地分居故事。宋时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大男人拿着手绢蘸泪的模样,又见他陷入了祥林嫂模式,满口都是他跟李少笙的悲欢离合,再讲也讲不出什么深层理论了,便找了个机会起身告辞。赵悦书还没说够呢,见他要走,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他的袖子,扔下手帕说:“我有件事早想请宋兄帮我,今日你不来问我和少笙的情缘,我还不敢跟你说,既知你也不厌恶我等男子之情的恋情,我便大胆一回了。”他一个连自家墙头都翻不过去的真正文弱书生,自然是拉不住宋时的。不过两人在福建数年的交情,又千里迢迢同到京师赴考,他既开口说了个“请”字,宋时自然也不能拒绝,便又坐回去问道:“不知赵兄何处用得到我?别的不敢说,读书科考之事弟自会尽心到底。”然而赵书生一个有家室的人,心早不在读书上了,摆了摆手说:“科考中不中三分在人为,七分在天命,小弟也不作奢想,只借这名头留京与少笙过几年日子罢了。将来若家里人催问,索性捐个小官去外任上,岂不任我们快活度日?”他倒不想让宋时教他念书,而是想让宋时给他写一本像《白毛仙姑传》那么震憾人心的,讲他和李少生恩爱浓情的……小说也好、诸宫调也好、院本也好,只要将他们的经历写成一个热闹圆满的故事就好。宋时当场便拒绝了。他写《白毛仙姑传》时可是改编了样板戏之一的《白毛女》,写他们俩的恋爱故事,他能怎么写?难道改编《游园惊梦》,先把他写死,让他魂魄跟李少笙相恋,后来因为李少笙被人抢走,又从坟头爬出来抢人?……那就成鬼故事了。宋时正色推辞,赵悦书却软磨硬泡,最终吐出了真意:“你那一套《白毛仙姑传》唱得天下皆知。如今世人提起王家就是王世仁,城外几处神庙都在配殿里供了白毛仙姑,说是仙姑曾在那里吃过供品;早不知王家家主原名王钦,城外从不曾有个杨喜儿了。我只求宋兄给我们也写一部这样的佳作,将少笙写成良人,写我们两人得你状元公帮忙做主结成夫妻的故事,求宋兄成全。”宋时为难地说:“我这诸宫调是怎么写出来的,你难道不知?”他就抄个大纲,抄几个名句,稍微改写得贴近封建社会价值观一点,剩下的全凭李少笙请来的民间戏剧作家孟三郎执笔,赵悦书岂有不知的?但赵悦书请他本也不是想让他写出全本戏来,只消是他亲笔写的,能写出他状元公义配男夫妻就够了,剩下的他自然能找人编写润色。他再三再四的求,要求又放得极低,让给个小说就行,宋时却不过他的请托,只好答应下来:“那我回乡祭扫时便写,写得不好的便请赵兄包涵了。”赵悦书满心欢喜地道了谢,又叫人取了一个红绫封皮的书匣子,一盒点心、一瓶上京时捎来的苏州小瓶酒,并一刀京里特产的清酱肉,都给宋时拎上,两口儿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大门。宋时回去先把点心撂到厅上,酒、酱肉交给厨下存放,过两天好带回家去。那盒装得异样精美的红绫书匣,他也不免打开看了一眼——不是他预想中的精装《白毛女》,翻开卷首第二页,迎面便是一对交缠相抱的男子冲入眼帘,细节处写实的画面吓得他险些把书丢出去!稳住!活的都见过了,这画不算什么!好在古代这画法并不像真人,该露的也什么都没露,细看其实没什么太刺激的。他定了定神,又把书拿稳当了,眯着眼继续往后翻了几页。卷头几页插图翻过去,后头便是小说了,看来是供他写赵李情史时借鉴的。宋时松下心,快速浏览了几页:这套书敢情只有插图唬人,违禁内容也就是个三言二拍水平,远远及不上兰陵笑笑生的大作;故事情节更是老旧俗套、千篇一律,还不及网上推送的小学生文笔网文,他随便写写也可以交差了。他甚至有信心当场写出一篇力压这整套南风大作的文章。唯一可虑的便是……要不要写卷头那种内容?他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虽然没看过这种小说,拿别的凑凑改改应该也能写得出来吧?无非是先亲后抱…… 第103章 宋时听话地答道:“老师说得正是,等家父回京后,学生与两位兄长便要奉老母进京团聚。往后这些杂事自有母亲与我打点,学生一定将心思都用在朝上,不浪费光阴。”这学生怎么全不开窍呢?这时候该答的是“学生尚未成亲”才对啊!张次辅想叫他搭个梯子,自己好顺着话头提起各家的淑女,谁知他这么大年纪了,仿佛一点儿都没想过婚姻之事似的……难不成他在家已经另订了婚事?毕竟桓家女选入宫中已有三年多了,他在福建或许早相看了人家,只差没考中试不能成亲?张次辅想起这个可能,也不顾含蓄不含蓄了,直接问他:“你如今已考中状元,也该成家立业了,家中可给你订了婚事?”……这还没过年呢,老师就催婚了?还是要逼婚?他若早半年说这话,宋时说不定看在他符合老父选亲家要求的份儿上就答应了。可现在桓四辅的孙子跟他求了亲,他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总之,这不是还没拒绝吗?他是个有原则的人,那边问题没解决之前,绝不肯再拖个别人家姑娘下水。宋时含着歉意看了张老师一眼,只装作听不出他的意思,笑道:“学生也才二十几岁,家中有母亲和嫂嫂打理,何须急着成亲?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霍去病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学生亦有此意——”鞑靼不灭,何以家为!这个理由以后还可以改成“倭奴不灭”“流寇不灭”“灾荒不灭”……足够他用到解决桓小师兄这边感情问题之后了。张次辅笑着摇头:“真是孩子话,鞑靼自国朝之初太祖将蒙元人驱入草原,便屡屡袭扰边境,虽我朝有几次大胜,但一旦放松便会回头袭扰边关,除之不绝。难道鞑靼数十年不灭,你还为他一世不婚了?”他……这辈子还真不一定能成亲了。宋时脑海中蓦地浮现出这个可怕的念头,想要摇头拒绝,现实中的身体却像中了蛊一般缓缓点了头。从张府出来后,他都有些惊讶自己方才那么不留余地的拒绝。本来可以推到他父亲从福建回来,然后再推说要编新书,整天整夜留在翰林院加班,忙着工作自然就没工夫成亲了。再然后……编书总得四五年工夫,一套编几十年的也不少,这么长时间总够理清他跟桓小师兄关系的了,怎么当时就这么坚定就拒绝了?那可是次辅亲自跟他提亲哪!可是张老师提亲的场面确实没有桓师兄提亲的场面刺激。大概是经过那一场,他的阈值被调高了,不能再被别的提亲场景触动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抬眼见着家里的车夫在门口候着,忙正了正脸色,命车夫带他去另一位座师,副考官曾大人府上。这一趟拜别之后,大约半个京师的人都不会再向他家提亲了。四月初宋时便到吏部告了假,领了关防,跟哥哥们一道乘车离京。临别时不光桓凌请假来送,这一科相识的同年,还未回福建的朋友、粉丝也一同到城外长亭依依送别。送行的人几乎挤断官道,看得两位兄长啧舌,二哥甚至感叹道:“我将来若外放个县令,到离任时能有这许多父老送行,这辈子就不亏了。”宋时笑道:“咱们爹爹从广西离任时才是真的人山人海追着相送,那万民伞都制了几顶,写得密密麻麻的。等爹回来,哥哥们问爹做官的决窍不就成了?”大哥也叫他勾出几分兴致,说道:“若这会试连年不中,倒不若学爹一样捐个官儿做。只是地方要好好选选——那西北战乱苦寒之地就不可去了,中原、南方都好,广西也去得,东北听说也都是上好的黑土地,只是天气冷些。”提到这些,宋时最有经验,便从各地气候、地形地质、灾害、风俗、名胜、特产、民族……等方面给兄长们一一做分析。从京城到保定这两天多的路程,全国五a级景区都叫他安利了个遍,说得两位兄长都动了几分弃考捐官的心。反正家里有个三元及第的弟弟在中枢,足以庇护家里,他们也都考了二三十年的试,真的要三年复三年地考下去么?两位兄长各有心思,马车却已到了府城外。宋家大管事宋福带着十一岁的大哥儿宋霖亲到城外迎候他们。一个小小孩儿穿着整整齐齐的儒衫,神色老成、礼仪周全,小大人般站在车前行礼,从爹叫到三叔,真是说不出的可爱。尤为可爱的是,这孩子刚留起头发,脑袋上一片短毛,只有原先留长寿辫的两撮小鬏鬏够长,在头顶结成个极小的发髻。这发型太可爱了!只要不是留在自己头上,这种小孩子的发型真是招人疼啊!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酥糖给侄儿,趁他双手接糖的时候,上手胡撸了一把硬扎扎的短发。短发中又掺着光滑的长发,手感真好。宋时满足地挑起唇角,把手藏回袖子里,含笑问道:“霖官儿这个年纪已经会念四书了?好出息的孩子,念到哪一段了?”霖官儿握着那包糖,小脸板得严严的,正色答道:“侄儿如今已经念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了!”宋时连夸了几声“好聪明”,他大哥脸上也一片骄傲,又不好当面夸孩子,假意骂了一句:“你三叔这个年纪都能治本经了,你却才读到这段,实在不争气!”宋时听过点儿教育学知识,知道个要赞美孩子的理论,连忙打断大哥,抱着霖官儿说:“大哥不必自谦了,这孩子好就是好,不必跟人比。我看他书背得熟,学得不慢,来日离开保定,到京里寻个好先生教着,有几年也能做童生、考秀才了。”霖哥儿听着这位已经不大有印象的叔叔夸自己,羞得直低头,听到他说“离开保定”一话时才抬起头,有些害怕地叫他爹:“爹,我不想去京里,我想在家里念书!”宋时抱着这个大宝贝儿,笑着说:“怕什么,不光你一个人去京里,你劝劝奶奶,咱们一家子都到京里住,还跟住在家里时一样!”宋晓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他若放了外任,倒能带夫人,却不好让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儿离开状元叔父,到不知学风如何的任上。万一二弟也肯放外任,家里老少还真都得送进京,叫他们爹跟三弟照顾。举家搬入京城之事,看来倒不得不做了。兄弟三人怀着相似的念头进了府城,到西街街口处就远远见着一群人正挖地基,宋福赶到车边掀开帘子,指着正卖力干活的民夫说:“这是给咱们三爷建的三元牌坊!三爷可是咱们保定府第一位状元,更是第一位三元,府、县几位太尊、老爷都天天念着三爷呢!”当然,他们家里念得更厉害。宋福指挥车夫、小厮们高喊一声“宋三元回府了”,整条街煞时沸腾起来,路人、邻居都挤上来,把路堵得严严实实的。但因他们车要回家,又不敢拦他们前行,见车轮过来就像水波在船前分开一般,都拼命往路边挤。宋时怕挤出事来,忙探出半个身子朝人挥手,喊道:“街坊邻居们,我是状元宋时,我就住在这宋家。诸位要见我往后到这儿来便能见着,不必都堵在这里,以免踩踏间误出事故!”他一个状元都喊了,家里下人连忙也这么喊,众街坊虽舍不得见状元的机会,后面的倒不像刚才那么急着往前冲,把前头的人往车前挤了。街上渐渐让开一条窄路,直通宋府。 第105章 二侄儿给面子地啪啪啪给他鼓掌;大侄儿已经读了四书,自然矜持些,只跟着他唱的曲子摇头晃脑。唯有小侄儿想起兄长们都是八岁上学,自己却被这个从没见过的叔叔一句话说得立刻就要去念书,心里满含悲伤,连他的戏都不要看了!到晚上各家回了小院,宋昀才抱起大儿子,搂着媳妇,坐在床上看着一双女儿。霄哥儿见那个疼爱自己的爹又回来了,抓紧时间求告:“大哥二哥都是八岁才上学的,我也想八岁再读书,爹再让我多玩两年吧!”宋昀顿时把脸一板,要来个“当面教子”。他娘子却把儿子往身后一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背后教夫:“他在人前说这话,你怪他也罢了,孩子当着他三叔不是没说什么,到自己院里才求你一句吗?这又没外人在,你装什么严父,好好地跟他讲明白,我们霄哥儿能不懂事吗?”她抱着有点吓着的儿子说:“霄哥不怕,去学里念书可好玩了,有好多你这年纪的小孩儿一道玩耍,只要你背好了书,先生也不打手板呢。”小孩子听不出这话中的陷阱,便放心地倚在母亲怀里听父母说话。宋昀也饶过儿子,对二奶奶李氏说:“我这回想要奉母亲进京,也是为着我自己不想再考,想捐个官儿做做。到时候我定然要把你带走,万一大哥也把大嫂带去任上,娘一个人在家乡肯定不行。”李氏眼中蓦地亮起一点光华,惊喜得说话都打起了官腔,娇娇柔柔地问:“爷怎么想开、想起要放弃科试,捐个官身的?”宋昀笑道:“连我爹最后都不考了,我们兄弟又不是爹那样执着进士功名的,算算年纪也觉得不能一直考下去了。再者说,时官儿都知道给家里置产了,我这么大人,难道还一直吃用父母甚至弟弟挣下的家事?”他犹豫一下,把儿子赶到一旁耳房去睡,低声跟爱妻说:“我想时官儿有出息,将来必定能给咱们娘和他媳妇各挣上一轴诰命。可他再有出息也没有给嫂子挣诰命的,我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也得自己搏个封妻荫子哪。”第87章 新科状元回乡祭扫,保定知府、清苑知县自然都要带着佐贰官和首领官们上门来团拜。重点拜访对像宋三元亲自接待了本地官员, 并和他们进行了亲切友好交流, 感谢府、县两级官府给宋家的各种优惠政策和门外三元及第牌匾的爱民工程。府尊刘大人道:“这牌坊自是府里该建的, 白石贤弟是我保定乃至北直隶建国以来出的第一位状元,又连中三元、举世罕见, 本府倒恨不能将牌坊立到衙门口了!”连他们家的房子和祖坟府里都打算替他们重修一遍!宋时忍俊不禁,多谢过刘大人,答道:“这两天在下要到城外展墓, 不能拜访诸位大人, 来日我家祭礼大事完了, 我便到府上亲自还拜,以谢这些年的关照。”刘府尊和徐县令等人假意说了两句“打扰”, 然后就露出真正的心意, 邀他到各家做客之余, 最好还能跟府里的书生们见个面哪, 开个诗会啊,办个讲学大会呀……他给福建都办了, 回来后怎么能不造福自己的家乡呢?宋时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倒有些为难。我在福建办大会时, 都是提前数月印帖子邀请名士鸿儒与肯来听讲的学生, 也得有地方开得起这么多人的大会, 非这一月之内便可奏功的。老大人若意做成此事, 我倒可以把当初办讲学会的整个经验写下来以备大人供参考。来日大人选定长假办起讲学大会,我定要来参加。”刘大人也是见着他临时起意,见实在办不成, 便摆了摆手:“罢了,宋贤弟身在京城,往后要办大会,岂有不在京里择名师、邀才子的?保定办得再好总也不及京里,能得贤弟主持一场普通文会也就够了。”若只是本地书生开个小会倒不麻烦。宋时欣然同意,算了算时间,便道:“在下回来前蒙圣上恩旨,得了个教庶吉士印书的差使。但我这印书法需得用自做的油墨才能印,需得腾出几天工夫备料……”皇上恩旨,教庶吉士印书。这话砸在哪个读书人头上都够他们肃然起敬的了,做官的人更知道这清贵差使的分量,岂止不打扰,简直不敢请他花这办翰林公务的工夫主持文会了。宋时忙解释道:“我在家乡要待上一个月,做这油墨前后加起来用不到十天就足够了。老先生尽管安排文会,我这些年不在家乡,也早想与家乡的名士才子们畅谈诗文。”难得宋三元忙着公事还惦着家乡书生,他们做一地主官的怎能叫学子们错过这机会?几人数着休沐日,给他留下祭扫和做油墨的工夫,定了四月二十日开文会。宋家挑的祭祖日子是四月初五,中间将近有半个月的供他备料。其实土法油墨的材料在明朝基本能买着,唯有一个肥皂必须自己做——得先用草木灰和石类合烧碱,再做热制皂。有半个月工夫,足够他做出到明年用的肥皂,多的连一家上下的洗衣皂都能供上了!还可以顺便做几块冷制皂,给家里人洗脸、洗手用。他自己一个男人,过得粗糙,做出来的热制皂向来是连脸带衣裳一起洗。不过他当年也带旅客到不少手工冷制皂小店买过纪念品,知道女孩子都讲究滋养肌肤,说冷制皂比热制的有营养,那就多做些送给家人用呗。======================四月初五当天,老夫人亲自领着儿孙辈到祖先坟前拜祭,摆了猪牛羊三牲,点上寺里请来的好线香,告祖先他家出了三元的大喜事。宋时越过哥哥们跪到坟前,烧了他亲手抄的圣旨副本,默默祝告,又告宋家祖先他们父子都要进京做官,往后一家也要搬进京里的事。他对拜祭宋家祖先倒不排斥。他自己穿越前也姓宋,祖上虽然没经历过这么个大郑王朝,可说不定宋亡以前,这个宋家的先祖就是他们家的先祖呢。反正他是中华儿女,这时代的人都是他的祖宗,拜谁也不吃亏。他认认真真地做完礼数,又看着他娘从怀里掏出一双茭杯,合在掌中,在宋家太公坟前诚心诚意地摇了半晌,向地上一掷,撒出个阴阳俱足的允杯来。成了,这就是祖宗许他们搬家了!老太太感叹道:“我在保定住了一辈子,临老临老倒要做京里人了。罢了,反正我是去做老太太享福的,到哪里不是过呢。”虽然乡邻的老姐妹以后难得见着了,可她这样的大家老夫人,原也不能日日串门说话,多半是儿媳和家里养娘使女们陪着。她只愁到了京里,时官儿娶个高门大户的京里媳妇回来,她们三个乡下婆媳怎么跟人家相处?扫完墓之后,老太太索性没回家,直接叫宋时跟着她往不远处一座算姻缘子女有名的观音庵打卦,给小儿子算算婚姻缘份。宋时是到了殿上才知道他娘打算给他算姻缘,看着师太递过来的签筒,莫名有点心虚。虽然说不能封建迷信……可万一算出来他对象、啊不,万一算出来他有搞南风的趋向……他现在可是在他妈眼皮底下啊!这感觉就像正在上着自由活动课,数学老师忽然进教室说“这堂课我们随堂考”,激动、紧张、惊悚的心情简直一言难尽。他对着那筒伸到面前的签,竟有些下不了狠心去拿,回过头对他娘撒娇:“娘不要催我,我还不想成亲,抽这签做什么?咱们家第三辈也儿女双全了,娘要抱孙子孙女就去抱霖哥儿、大姐儿他们,我还想多过几年没人管的舒坦日子呢。”他这话说得孩子气,樊夫人听得笑了起来:“哪有人长大了不成亲的,快抽一支,这占的是你的终身,又不是立逼着你成亲。你这些年在外头做主惯了,主意大,想娶什么样的千金小姐由得你自己挑拣,娘不管束你就是。”那万一不是千金小姐可怎么办呢……宋时心底直打颤,可终究拧不过他娘和面前端着签筒端到有点手抖的老师太,咬牙接过签筒,到观音前摇了摇,摇出一支签来。他娘忙叫随行的丫头捡起,恭恭敬敬地交给师太解签。那尼姑接过来看了一眼,微微皱眉,从一旁桌子里抽出个黄纸条递给樊夫人,说道:“却是个‘文君访相如’之签,婚事恐有波折,先虚后实,先订的婚事难成,再合的便是良缘了。”樊夫人一低头看见纸条上“女子当年嫁二夫”之语,不禁想起儿子遇见的糟心事,便将纸条收进袖里,对宋时露出个笑容:“先苦后甜也是有的,我时官儿如今难事都过去了,往后只剩顺顺当当的好日子。” 第107章 宋时看着没错便点了头:“就是这样,这拍子不需用什么好木材,只是要轻。羽毛球最好用软木削成,也是要轻,边上绑的羽毛用又硬又长的鹅翅飞羽,要绑得均匀稳固。”两位老师父满口答应,说是明日就能给他送来一副试用。宋时便叫他们先做副小的拿来给孩子们玩,若还有工夫,再订一套木雕的小鱼,鱼嘴里镶上一颗磁石,回头拿细竹枝绑个小钓竿,系上铁钩,就能让孩子钓鱼玩了。他记得梅兰芳老先生当年就是靠看鸽子和游鱼练出的眼神,这么练对视力也好。鸽子已用羽毛球代替了,游鱼就来几个木头的吧——他们家没有水池,保定这里又多干旱,不似南方水乡,养活鱼要一缸一缸的换水,有点浪费。两位老木匠满口答应,转过一天便双双登门,送来了一副球拍、十个羽毛球,还有一套十只做得精细如生的小鱼。那鱼也不知怎么控制了分量,上轻下重,入了水竟然是竖着飘的,不会在水面上打横!罗师傅父子还搭送了两枝杨木打磨的小鱼杆,只有手指粗细,又轻又灵便,正合适孩子玩。宋时连连赞叹两位老匠人的手艺,满意地收了货。罗师傅父子也满意地出了门,回家路上便找了个写字的摊子,让卖字的书生把宋三元夸他们的话写出来,好裱褙匠裱起来挂到堂前。那书生听着宋时的名字眼都亮了,大笔一挥,龙飞凤笔地写下他要题的字,而后宁可不要他写字的钱,只要看看他给宋三元做的什么东西。罗木匠父子虽有心炫耀,却又怕人学去了他们做的东西,便推说还没问过宋三元,不能把他家那三元球和三元鱼先给人看。不过他们父子过不几天就能做出来了,到时候先给宋府送去,以后再做出来的倒可以先给他看。三元球……那和平常踢的气球一样么?可他又寻木匠做,必定要带个木头配件,该不会是捶丸、马球、驴球之类的吧?那木头做的三元鱼又是什么?宋三元家总不至于要像贫儿家般雕个木鱼摆在盘子里当菜?书生想得心神不宁,没到晚上便匆匆回家和同学好友说起这“三元球”“三元鱼”之事。宋三元亲自找木匠做的、当世没有,这球究竟是什么样的,怎么玩?等到府尊大人请他来主持文会那天,定要当面问一问,见识见识这位风流状元弄出的好东西!书生们在外头传起了三元系列木制品的流言,宋时则在家陪着侄儿打球。他们也不拉网,就在主院里一人一个小拍子,拿着球拍随意打着玩。小孩子打得没准头,但宋时技术好,前冲后退地总能捞起来,边打边给旁边的小丫头们讲技巧。又玩了一会儿,老太太院里几个丫头差不多看会了,便叫她们陪着霄哥儿打,不上场的捡球。宋时拉着母亲和嫂子在边上看,得意地说:“这球在空中飞的,最练眼神,娘年纪大了,嫂嫂们又要做针黹,容易伤眼,多打打羽毛球对脖子眼睛都好。”两个嫂子都不好意思抢孩子的小拍,只说要等罗木匠家送来新拍——那时候她们关起院门,愿意和使女打就和使女打,愿意和丈夫打就和丈夫打了。他娘也笑咪咪地说:“娘这副老骨头还打什么,你们少年人玩玩就好了。”年纪大些也不要紧,做个圆头的球拍,把拍线缠松点儿,叫匠人削个圆的木球,就能充当老人健身的太极球了。宋时便又写了个条子递到罗家,让他们先做一副正圆的拍子,配上轻的木球给他父母锻炼用。过不几天,罗家便把宋家订的球拍陆陆续续送上门,引得人频频关注。还有不少闲汉守在罗木匠家门外,想偷看三元球是什么样的,好将这消息卖个好价钱。可惜罗家开着大木工店,家里有的是学徒、工匠、子弟,出入都守得严严谨谨,还没人能打听得真实。外头书生们对三元木制品的猜测也越演越烈,只是自忖学识不足以登三元的门,不敢亲自到他家问。宋家两位兄长身边的朋友倒有问的,这两兄弟却都笑而不答,得瑟地说:“待到四月二十的文会上,我们定然带去,叫诸贤一饱眼福。”他们越这么藏着不说,三元球、三元鱼的名声就传得越响,连霄哥儿、霆哥儿的先生上课时都不禁问了一声。这两个孩子倒没听过外头起的名字,摇头道:“不曾听过三元球,家叔只叫人做过一种羽毛球,是用拍子把羽毛球打上天的。”用拍子把带羽毛的球打上天?这消息传出去后,不知多少木匠做了木板削的拍子和塞了羽毛的皮球,假称是“三元球”卖,当真有不少人上当。但这实木板子和塞毛的皮球实在压手,寻常读书人双手挥拍也打不了几下,只能感叹宋三元和他们不一样,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士——要不怎么他在福建时能定出个双手打球的玩法?听说这打法还在军伍里流传开,专有武人这样打球以显其臂力和腿脚的。到了四月二十,开诗会的那天,宋家兄弟三人捎着十副羽毛球拍、五十个没用过的新球,乘上刘府尊派来的车到了城外大慈阁。大慈阁是金朝建的名刹,至今屹立百余裁,香火不衰,游人如织。但今日是府、县两级官员组织,三元及第的宋状元莅临指点的文会,寺里早就清了场,住持亲自出来招待,敬上搁了红枣的素茶和香油素点、核桃、瓜子、香榧、金桔,供诸位名士才子吃茶。众人安坐下来,先不提做诗,刘府尊便单刀直入地便问:“听闻宋贤弟使人制出‘三元球’、‘三元钱’等物,如今市面上有人仿制,我却觉着那仿制的球拍形制粗造,不是你宋状元的手笔,可否拿你亲制的来与诸人共赏?”宋时跟他侄子们听到老师问话一样懵然——当初兄长们跟他说了外头人都好奇羽毛球的事,让他在文会上拿出来惊艳众人,可没跟他说这球都给三元冠名了啊!怎么也不告诉人家这叫羽毛球?这要都传开叫三元球……那往后这个时空的历史课本上不就得添一句“郑朝宋时发明三元球”了?不过他发明羽毛球也一样能进体育史啊,比三元球正经多了这名字!他幽怨地看了兄长们一眼,含笑对刘府尊与府县两套班子的官人说:“大人说笑了,这球哪里好叫什么三元球。我做这球时因怕球轻,打起来不稳,故叫人给它插了一圈羽毛,以此取名羽毛球了。”球上插着一排羽毛?不是球里塞的羽毛?一名买了“三元球”的书生拊掌嗟叹:“我竟上了那店家的当,以为是鸭羽毛填的球,难怪!我说这么粗笨的球和拍子,宋三元这般的风流少年如何会用!”他气得简直要当场冲回去手撕卖家。身边年长些的文士劝住他,也苦笑着说:“不瞒诸位,我也上了这当,买回家连那板子都举不动,竟还以为宋三元是个有膂力的壮士哩!”宋时倒有些好奇,一面叫人到车上取羽毛球拍和球来,一面问受骗消费者:“不知哪位贤兄带了球来,可否让我一观?”看看古代木匠的山寨水平,满足一下八卦心理。倒有位唐县来的文武双举人岳举子随身带着“三元球”,想给他本人瞧瞧,当下也叫人拿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包装:里面包着个头部略有弧线,粗看似桨的实心木拍,配着一只拳头大的圆圆的皮球。——这不是板球吗?虽然不是奥运会项目,但这种球跟棒球打法挺类似的,他看棒球时顺便也了解过一点,好像也是个受众面很广的项目。宋时努力回忆着板球的玩法,刚才打算退球拍的那书生却伸长脖子看着小厮手上的球板,“咦”了一声:“这怎么跟我买的不一样,我买的那个是正圆头接着一个细竿的。”然而别人买的也都不一样,唯有头上圆、杆身细、球是充了鸟毛的皮球这点相同。众人比较一番,才发现虽然都是上当,别人买的大体还有个轮廓,带着拍来的这位却上当得最狠。刘府尊和徐县令都敢认定,那骗他的木匠是直接用桨胚子假充球拍卖给他了。岳举子又气又羞,脸红耳赤,恨不能将球板抢来扔到地上摔了。宋时却比他动作更快些,在他手指触到板前先拿到了手里,托着板子看了看,自信地说:“这板球若真打起来也能好玩,不过需得两人远远站开,一人扔球,一人挥板,以板击球至远方球门里,以中不中论胜负。”这规矩实在不是板球的规矩,不过有板有球,如何不能热闹地玩起来?总好过等这场文会开完,与会书生都带人到木匠铺砸场子的好。他拾起球在手中颠了颠,含笑说道:“这板球也是壮士锻体的球,我那羽毛球却是养生健身的球。我带了十套球拍与若干网球来,待会儿诗会结束,诸位官人、才子若不疲累,何妨一起打球休闲?”他神态潇洒自信,并不担心众人会拒绝。倒不是他当了三元就膨胀了,以为自己说话别人一定会听,而是出自多年研究社会风俗、写小论文的自信心——越是风流名士越有钱有闲,爱养生、爱搞休闲体育运动。有个足球就能让这群书生轮流踢一下午,眼下这么多副拍子和球在,不愁他们不投入运动中。顺便可以观察一下寺院僧人的体育休闲情况,写个科普短文,要是能过稿,赚几块晋江币存着就更好了。第89章 宋时把山寨三元球还给岳举子,书童也从大慈寺阁停车的下院取来了那十副球拍和一筒羽毛球。 第109章 宋状元在福建创出双臂垫球的排球式打法,也是天下闻名啊!众人想起这事来,不禁都看向宋时,那岳举子恰好抢着了一副羽毛球拍,便邀他下场:“我这武人便随意寻个僧人打桨球也不要紧,但若不得见制成此物的宋三元亲自打一场,可要带着遗憾还乡了。”宋时并不推辞,接过拍来在掌中转了一圈,潇洒地问道:“是要看我的技艺,还是哪位来与我对打,教众人细观双人对打的技法?”自然是要看绝艺!不好看的,他们自己打起来还看不见么!刘府尊指着那岳举子道:“岳贤弟年少,又会武艺,必定动作灵活,你与宋状元对打,叫他显出一身本事来!”岳举人原本都做好了拉僧人给他投球,独自打板球的准备,却听府尊大人如此安排,自是满心欢喜荣幸,连忙排众而出,站到宋时面前。几个僧人恰好送来臁网和白灰,送来后便留在院里等着看球。宋时便不客气地指挥他们在院里划了边框,中间拉上球网,请岳举人和自己各站一侧,拿着羽毛球发球。虽然人家要看他炫技,但对方接不起球,这技也没法炫。他先看准了岳举子站的位置,拉了个短而低的弧线,几乎是把球送向他的拍子。那岳举人也是个风流才子,擅长蹴鞠、标枪,手眼极准,打过几回便能接住他的球,也能发球过网了。宋时见状,便微微一笑,喝道:“岳贤弟小心,我要施展手段了!”说着脚下一个倒退,右手翻腕接住轻飘飘飞来的羽毛球,猛一扬臂将球高高吊到空中,划出一道又高又远的弧线,贴着边线落在岳举子那边的场中。球在空中飞得太阳,到至高点时几乎被阳光笼住,仿如已破空而去,看不清球在何处。怪道这球拍中要编上网子而非用一块板子,板子迎风吃力,哪儿会有线网这样的轻巧灵速?还有那羽毛球在空中飞得又轻又稳,要缓则缓、要速则速,灵如飞鸟,真不负羽毛之名。一向因为没有进士功名,不敢跟状元论学的徐县令此时却格外有心得,慨然道:“咱们寻常踢的球皆是易低难高,踢得再好不过高一丈八尺而止。宋三元所制的球升入空中岂止三四丈高?正如他这连中三元、高入云霄的运数一样,信知这些小物也有占验。”三元球能不惧罗网罩,借力上青天,于他们这些官员、读书人真有些好意头。作者有话要说:历法参考《国学举要.术卷》第90章 吊球、勾球、扑球、高远球、杀球……有岳举人这位打得又高又远的对手垫球,宋时也不必像在家哄孩子时那样收敛力道, 尽情解锁了自己所会的技术。虽然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怎么碰过羽毛球了, 可手握上拍, 看到球飞来的路线势头,那些沉寂多年的记忆就又在脑中苏醒。他这副经过多年农村基层工作锻炼、上得了马下得了河的身体, 也能配合得上大脑的转速。觑着那球的来路,在场内时而前趋后退,时而凌空跃起, 动作极为飘逸洒脱。不过他也刻意照顾了岳举子, 所有捞回来的球都尽量打在对面场子中心, 叫他能接着。如此一来一回,连绵不绝, 没有几回停顿捡球的尴尬, 场外人也觉着热闹好看, 掌声、叫好声不绝。刘府尊掌心都拍痛了, 心中激情涌动,回头对王同知说:“不可叫他们年轻人独占风头, 王兄可愿随我下场?”自然愿意, 早该下场!王同知重重点头, 便要从门子手中接过球拍。可他那衣袖宽大, 一伸手长袖先荡了几下, 兜着满袖的风。他这才后悔道:“早知要打球,不就该穿这苏样的时兴衣裳,这么宽的袖子, 便绑上也有些兜风,不如宋状元那窄袖的,随便绑绑就似胡服般利落了。”抱怨归抱怨,他出门也没带窄袖的衣裳,只好一层层裹在胳膊上,拿带子狠狠缠住,免得抬臂时有妨碍。一旁的徐县令含笑劝他们:“两位老大人穿得不算麻烦,且看场下那些少年人,多的是穿着曳地长袍和高底儿靴的哩!不光要勒袖子,还要把袍子裹到腰间,又要找僧人借鞋——不然可如何满场跑着接球呢?”他们好歹还只要缠袖子,省事多了。几位大人先缠裹好了,叫僧人比着宋时那场地多画几个框子,中间拉上网,便各各下场亲试。下了场才知道,这羽毛球打起来可比平日蹴鞠更不容易。那球扔到空中容易,要拿手上的拍子找着球,再把球打到网对面的场子里却是千难万难。对面打过网的来球也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雪白的球飞在空中又容易叫阳光挡住,只见它从对面拍上飞起来,还未见球到何处就已经落地了。好容易接着球的,那球只在拍子上弹两下便落到了自家场子里,不肯往远处飞……看人打球有来有往,轮到自家满场捡球。好在捡球也不光是一个人捡。自家连打几回打不着球虽然着急,但抬眼看看四周,多的是弓着腰捡球的,拿拍子颠球颠到落地也打不出去的,打不好球的烦郁便散去,只留满心快活。场上自嘲声、笑语声不断,下场的人打的投入,场外人看得有趣,宋时这个示范的人也可以功成身退了。他接住一个岳举人打过来的球,却不再打回去,而是侧拍撩向空中,自己来回接了几下消磨掉球的动能,而后抄入掌中,走到网前说:“岳贤弟稍候,我去换个人来与你打。”岳举子见他都要下场了,自己也不好意思霸着场子和球拍,便说:“我也打得够久了,便与宋状元一道下场歇歇儿吧。”两人将拍子转交旁边等着的书生,到廊下寻僧人要了杯茶喝,坐着看别人打球。他在场上时还没注意到,坐在上头看着才发现能摸着网打球的人少,大多人只能旁观,廊下几位老先生看得更久,恐怕也有些无趣。他想起自己车里还有一套给小孩钓鱼玩的磁铁鱼,便叫书童去取来,打开盒子给人看:“我带了些木鱼来,诸位若有爱钓鱼的,咱们到庙后池里钓鱼如何?”木鱼怎么能钓?别说几位在廊下闲坐的老大人,便是一心看球的年轻人也叫他这句话吸引,凑上来看热闹。那盒子里恰摆着十条鱼,分别雕出了鲤、鲂、鳊、鲫等鱼的形象,有的身子顺直、有的打卷,有的张鳍摆尾,有的鳞片乍起……都不过手指长短,纤巧可爱。雕工精细,形象分明,可还是木鱼,木鱼又怎么能钓?李中书拿起个鲤鱼细看,摆弄鱼鳍鱼尾,却怎么也看不出其中关窍,含笑摇头:“这鱼怎么看也只是木鱼,难不成入水还能活了么?鱼腹中定然有个机关,却不知是什么,宋状元宁不肯先透露一句么?”入水虽不能活,却能自己吻钩。民间发明家宋时矜持地笑了笑,只说:“咱们寻僧人要几个鱼竿来,到池边一试即知。”寺里虽没有鱼竿,这木鱼钓起来也并不需要真的鱼竿,只要有竹竿、麻线,串上浮标、粗缝针便足以当作鱼竿。针也不用砸弯,他要用的不过是磁铁吸铁的性质,砸了针那些和尚还要重买,怪浪费的。这些僧人平常也做些生活卖,心灵手巧,砍个竹子绑钓竿不当什么,过不多久就都做好了,拿到前头奉给檀越们。知客僧亲自引着他们到后园一个浇地用的水池边上,宋时从匣中取出木鱼,绕着水池一个个分开投了进去。本来就是为在缸里钓鱼做的小鱼,放到正经水塘里眨眼就冲没了。池中原有些野生的小鱼,见人洒下东西就浮出水面来啄,推着小木鱼在墨绿的池水中摇晃着随波沉浮。众人越发觉着这鱼难钓,都看向宋时,想让他示范一下怎么钓。宋时也不推辞,拿起鱼竿先将针穿过上面系的鹅毛鱼漂,好让鱼漂吊着针不能下沉;而后比着池中一小木鱼漂浮的方向,潇洒地一甩竿,鱼钩将甩到水面时又猛地提腕收力——钓针冲入水里的势头猛地被拉住,细细的钩针在空中转了几转,落到水上时已无甚冲力,就被鹅毛吊着浮在那片水面上。水波摇曳,小鱼轻轻在池面冒头,偶尔有大胆的鱼儿来啄鹅羽,顶得木鱼与钩越离越远。众人虽然也不是猜不出他用了磁石,可那木鱼与钓钩越离越远,磁石也吸不上,这一竿空钓,宋状元的脸面可就不好看了。 第111章 宋时听完之后的感想……也就跟前世上完一堂艺术鉴赏课的感想一样,背了该背的要点,记住了几个夸人的好词……虽然他没能戴上滤镜,但了解了真正本地文人对同行的深厚的情谊和整容式解读能力,凑合着也够用了。——收集本朝举子真实意见,再从前朝诗话、名人逸事里挑几个有名的互夸的例子,就又能凑篇小短文赚赚稿费了。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他以晋江币为重,闭门静心写稿子,印好的一套二百本《四月二十日大慈阁文会诗文集》且扔在外头晾着,晾干了便请裱褙匠来装订上,给与会名家学者每送了两套,富余的还分送给了亲朋好友和侄子们的老师。拿着书的人先不必看诗文,就都被内页设计吸引住了视线——页边空白处以点连线画出界栏,还夹有印着花样的稿纸,岂不就是让他们写批语的?写,自然得写!不只是自己写,还可将书借出去看人家题写的批语,与自家的相对应,也是一番乐趣。虽然这诗集比不上吴中才子、京师名家之作,但都是自己相熟的人写成,天下闻名的宋氏印书法印制而成,又能广邀亲友一起提笔鉴赏批评,那感觉自然不一样。被徐知府召去参加诗会的一批名士才子间,悄然流行起了互换诗集,在预留的评论栏里交换批语的风气。宋时却没赶上这趟潮流。他把僧寺休闲体育情况的文稿写出来之后,又翻史书、杂记,又抄诗评,好容易整出一篇看着有过稿相的小短文投到晋江文献网。这一忙起来便不知日夜,再走出房门,外头已然风光变幻——他只扬扬手伸个懒腰,就看见隔壁院的小厮趴在屋顶捡羽毛球。空中回荡着少年少女的笑声,紧张的尖叫,伴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羽毛,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穿回了六百年后。然后他才想起来,这球是他自己搞出来的,连儿童垂钓的磁铁鱼他都搞出来了,好好的儿童玩具还让他示范成了文艺老年的情怀寄托。写起论文真是什么都忘了。他一拍脑门,自嘲地笑了笑,跟着又想起另一个问题——羽毛球运动风行得可真快啊。前些日子刚做好球拍时,除送给他娘和嫂嫂们的娘家,他还给京里的桓小师兄送了一套,不会等他回京时,京城也这么流行起来吧?他此时才想起京城,京里却早流传起了桓给事中的文章:“吾弟子期手制此球,以寄心曲,凌虽不敏,当试为解之:其头则圆,以应浑天之象;其尾则张,因含太空之虚。静处竹笥,片羽不敢轻动;应拍而起,扶摇可上九霄……“场下规矩疏阔,方明克己之心;拍中罗网森严,不伤清白之质……”这篇文章岂止是写羽毛球,更是借着羽毛球写出了他们读书人应有之志——未遇时静心修己,固守圣人之道;一旦遇到机会展露才能,便借力而上,高居朝堂经世济民。越当无人约束之时越要有克己复礼之心,事事处处都不逾矩。唯因自身白璧无瑕,故朝廷法度虽然森严,也不会无故加罪于他。只读这文章,便能看出桓给事中是个志诚守礼的君子。更能看出这羽毛球是宋三元亲手制成,前所未有的新物事,令人不禁心向往之。宋三元曾别出新裁弄出宋氏雕版法,再做出个模样、玩法皆新奇球也不意外。可这羽毛球究竟是何等模样?球落到球拍上时真不会把网中结的丝线砸坏么?看过桓凌这篇文章的人纷纷写文章盛赞他的文章写得好,文中展露的志向高,更有本院的同僚亲自夸到他面前的——夸着夸着便图穷匕现,要亲眼一观传说中三元手制的羽毛球。“桓贤弟莫笑,当初我等在京里看方兄、黄兄连番写信夸赞宋状元那宋氏印刷术时,就教他们勾得日夜难安。那印刷法是他私淑的技法,我们不好强看,这球却是给人玩的,总不至于桓贤弟还要藏着吧?”桓凌大大方方地说:“怎会藏着。我那师弟其实连宋版印书术也不肯藏着,只是学着麻烦,一向没什么人肯学罢了。这回得了圣谕,岂不就要将印书法教给今科庶吉士了?这羽毛球自然也是一样——我已将那副球拍与球拿去给匠人做样子,叫他多仿制些,好遍送院中同僚。”他头顶上司、掌事给事中赵大人笑道:“伯风真是有心人。我这般年纪本不该跟你们少年人一般掺和这些玩闹的事,不过见了你这篇文章,却实在想看看这持身清白、罗网不伤的羽毛球究竟是何物了。”桓凌笑道:“我那师弟聪明洒脱、器度宽宏,制出的东西也和他自家一般外见高洁、中合礼制,诸位见了一定不会失望。”他说话绝不夸张,那套仿造的羽毛球拿到都察院里,当即取代了足球在众御史、给事中茶余饭后消闲活动中的地位。而到四月底宋时回吏部销假时,便在路上看见了几回羽毛球高高划破天空的景象。京里的球不是他亲自教的,桓凌也只凭他写的说明书打,技术平平,教人就更差一步。那些拿到球拍和球的人自由发展之下,重意象胜过重游戏本身,打球尽往高处打,并不求远。甚至有人打球时都不寻陪练,打一回捡一回,独自享受“罗网有情频借力,好送白衣上帝京”的意趣。京城体育市场需要规范一下啊!宋时发出了领导干部的感叹,乘着马车回了他师兄给他买的……产权在他手里的小院。院子还有他哥哥们留下的家人守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已有许久无人居住。他的车驶到门前,看院人便忙出来撤了门槛,等车进去又帮着他卸下行李——他的行李没怎么带回去,这趟回来倒是捎回来不少,都是家里置办的衣裳鞋袜、文具器用,忙着收拾了好一阵子才安排停当。他回来时才过午,安顿好行李,又洗个澡、换上居家的衣裳,便已过未时衙门散值的时分了。他们刚赶了三天路回来,到家又收拾东西,下人也都累得够呛。书香强撑着上来问他想吃什么,宋三元大手一挥,从包里掏了一串钱给他:“出去雇个觅汉,叫他到酒楼订一桌接风宴给咱们送来,晚上不必做饭了。”书香顿时腰也直了背也挺了,抓着钱便轻飘飘地往门外跑去。走到巷口,正要寻觅汉,却见街口几个打扮齐整的小二提着食盒往这边走,后跟着一个骑马的青衣官人。能带着人送饭来的,除了桓大官人还有谁!书香连脸都不消看,雇觅汉的钱也省了,连忙转身叫看门的把门敞开一半儿,在此迎着桓凌,自己先回院里秉报。他们进城时正是当值的时候,桓大人没到京郊相迎候,可看这时辰,他不是刚散值就过来给他们送饭来了吗?不亏是他们三爷的亲师兄,这时候就是靠得住!宋时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没束起来,见人算是失礼,连忙拎着长发往卧室转悠去梳头。书香要上前替他梳,宋时摆了摆手:“我还不会梳个头么,你出去迎我师兄,叫人把饭摆到外头紫藤花架下。如今天色热了,屋子里怪闷气的,在花荫下凉凉快快地吃饭才舒服。”京里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接风宴还要喝酒,还是在外头吹吹风的好。他一手挽着头发一手拎着头巾,急切间倒是在满腕子上缠了两圈,又找着不束发的簪子。拆腾了几回终于把头发束上去了,也不管扎得牢不牢,漏没漏头发,就把头巾往头上随意一扣……不等他系上两角飘带,桓凌便已从外头大步踏进屋里。宋时一手按着头巾,一手拱在胸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叫了声“师兄”。“多日不见,师弟可是清减了。”他师兄也跟他娘、嫂子一样带着瘦身滤镜看他,见了面便微微皱起眉,双臂张开,快步上前握住他那只手——再顺手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搂着腰往上提了提。宋时吓得头巾都掉了,顾不得头发,先搂住他的脖子,猝然叫了声“桓凌”。小师兄一手拦腰搂着他,另一只手环过双腿托了一下,把他稳稳当当抱住,颠了颠才放下来,满意地笑了笑,低声说:“还好,是我心急看差了。比我上回抱你时总算长了点肉。”第92章 宋时回京之前还有点儿想桓凌,猛一见面就给他来这么大的刺激……不想了不想了。他弯腰捞起儒巾重新扣到头上, 无奈地说:“你看看, 头巾都掉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等我把巾带系上了再……再说话?”桓凌轻笑一声,接过他手中长带, 转到后面替他系上,恳切地说:“是我孟浪了。我只是一个月没见师弟,又见你有些清减的样子, 一时失了轻重, 不知怎么就把你抱起来了。”还不知怎抱起来的? 第113章 第93章 宋时赶在二十九到吏部销假,四月底最后一天就进了翰林院报道。掌院学士正是吕首辅, 此时在礼部忙着周王到部院观政之事;侍读学士、桓凌他祖父也不怎么想见他, 同样在礼部没有过来;宋时到馆里, 见的地位最高的便是他这一科的副考官,也是他的副座师曾棨曾大人。曾老师一见他的面便精神振奋, 喜道:“子期总算回来了!你一去便没消息,我这里想了你许多日哩。”宋时受宠若惊地答道:“多谢大人惦念……”不用谢、不用谢,眼下馆局的藏书楼有的是活儿等着人干呢, 他回来的正是时候!都是该交给新翰林和庶常的活计, 可惜北方庶常少, 如宋时这样近在北直隶的更没第二个。家住得越远的给假时间更长,榜眼、探花一个江西人一个福建人, 都要二三个月后才能回来, 指望不上, 他来得正是时候!宋时的笑容渐渐僵硬。他可是在长假前一天来报道, 就不能让他轻轻松松划水一天,安心地放个五一加端午长假吗?曾学士饱含期待、鼓励地看向他:“陛下有意编一部包罗天下书籍的大典, 这两个月你先带回来的庶吉士整理库书, 以便编书时查抄资料。等库中图书分类整理好了, 福建、云南等边远之地的庶常也回来了, 正好教他们雕版印书。”领导这么看重自己, 做新人的还能怎么样呢?当然是自愿加班,以报领导的厚爱了!宋时又不是职场新人,又不是能在京城横着走的庶吉士, 表决心自然不含糊:“我朝建国百四十年来,政通人和、物阜民丰,自然该编一部大典纪今朝之盛,立万世之言。既是为钦命大典先行准备,学生敢不用命?学生愿意即刻便去库中查看藏书状况,着手整理记录。”曾学士正忙着拟周王观政诏书的大事,见他一派肯做事、能做事的态度,便叫侍讲陈文带他到藏书楼熟悉环境,自己安心地回去了。陈侍讲年长他二十余岁,入馆局也有十年,却并不因他是新人就摆前辈架子,还称他“宋三元”。宋时自然也恭恭敬敬地喊着前辈,随他到藏书楼里看书。藏书楼共有二层,毕竟是朝廷的书库,建得格外高大轩敞,楼下一座高高的台基,隔绝湿气。楼里面分为许多小房间,每个房间内都摆着层层书架,架上各层躺着几个书匣或散摆的单册书,并不似现代图书那样竖着排得紧密。书匣、书页间夹着索引纸条,长长地拖到书架上,单看纸条就知道书中内容与作者,十分方便。只不过这几朝来都没编过什么新书,当今陛下又是少年登基,已有近二十年没编过实录之类,有些藏书架已有许久没人翻过,书都积了灰、发了霉,还不知生没生蠹虫。陈侍读提醒他:“经部还好,史、子、集部有些旧书放得久了,虽然年年都要晒书,我怕也有没晒到的,你不妨也拿出来晒晒。”也是,过了端午也差不多能晒书了。宋时悄悄问了他一句:“明朝便是端午,咱们翰林院可放假么?还是我就此开始收拾,直到有人回来?”陈文笑道:“哪有这般严苛,咱们是翰林院,又不是六部。”六部有事时日夜都要值班,翰林院除了几位能参与经筵日讲,拟诏书的学士,他们这些闲散翰林再忙也不至于忙到不给放假的。宋时这就放心了,拱手谢道:“多谢陈前辈指点,宋时已初知这库中之书如何安排了。前辈且回去忙公务,我看罢各房藏书安排,回头要写一篇整理书库的文书,到时还请前辈斧正。”陈学士大方地应承了,看了看外头的日色,又提点了他一句:“你若用人帮着拿书晒书、抄记书目,只管叫典籍、典簿和待诏来。若有什么不懂之处,就到值房寻我,我总能替你参谋一二。”宋时用心记下,送前辈出门,然后找当值的典籍借了笔纸,拽着人一道扎进了积灰的房间。打扫藏书室倒不着急,先检查一下书籍质量,看看有没有霉坏的、污损的图书,统计出来交给曾老师,好调配新书来。他从楼上最深处的房间转起,一本本从书匣里取出来翻开。不看内容,先看有没有污损、被虫蛀碎、粘连到揭开就会撕坏的、中间缺页甚或是整套中间缺了一册的,都按着房间、柜数、原册位置、名称记下。这里虽是翰林院的藏书楼,但也没法与现代图书馆比拟,转遍整层楼,大概也就只有普通市级图书馆外借处一层的藏书数量。他们两人整整转了一天,午饭都是叫人送到藏书楼吃的,总算是赶在晚饭前将损坏的图书记录下来,拿着录好的书单找曾学士,请教他该如何处理。曾学士对着书单看了一阵,点着上面几本书说道:“这些常见的书叫印书局再送来就行,只是这几本前朝诗话、笔记似是孤本,不大好寻来。实在不行,就只得你提前刻印一份了。”他挑出来的书倒不多,不过其中有叫蛀虫叫碎了的,有不知怎么被污水沾湿、脆弱的纸页粘结到一起的,都坏得厉害,只怕会有脱字漏字。宋时不敢保证抄好,曾老师也不为难他,只叹了一声“可惜这些孤本”,便对他说:“等端午过后寻几个会补书的匠人试试,能补得差不多便凑合着刻印,实在不行再使人到民间搜集吧。”不会用他加班盯着吧?他试问了一句:“还有些潮洒、霉坏不重的,学生想等端午长假回来搬到院里晒晒,到时候将这几本一并拿出来收拾好再抄印。”曾学士倒没有留他加班的意思,只问:“你这回端午可还办讲学会么?还是打算到秋后几个长假再办?”怎么从小师兄到恩师都觉着他要办讲学会呢?难道他真从福建红到京城了?宋时受宠若惊地说:“学生无论理学工夫还是人望都只是平平,在福建幸好有恩师方大人与黄大人支持,家父竭力筹备才办得起大会,在京里可敢有这等狂妄念头。”曾学士眼中流露出一丝失落,抿了抿唇,温和地劝他:“你是国朝百年未有、连中三元的奇才,怎可妄自菲薄?你那福建讲学大会记连圣上也看过,因此属意你为状元——”你身为天子门生,要有自信,要多请名家、办个比福建更出色的讲学大会。怕什么办不起,没人参加?哪怕别人不去,你的座师、房师还能不去吗?他眼神中传递了千言万语,看得宋时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辜负了痴情少女的负心郎。他摸了摸心口,不忍轻负曾老师的厚望,便顺着他的意思点了头:“学生这些日子打算置宅子将老母和兄嫂从家乡搬来,只怕都安置好也要到秋冬了。京城内外人烟都比武平稠密得多,不好寻那样的大场子,到时候再看情形准备吧。”曾老师皱了皱眉,叹道:“也罢,你一个才入值的翰林,哪儿有财力办起千百人参与的大会。还得似你福建那场大会,由老师主持,再寻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办个组委会共同筹备。”这位老师已经代入身份,实地考虑上了如何帮弟子筹备大会,沉吟了一阵才想起端午节还没过,离着不知是今年秋冬还是明年才会有的讲学大会还太远,便挥了挥手吩咐道:“天色不早,你自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吧。”宋时辞别曾学士回到家里,就把给赵书生写的稿子翻了出来,叫书香替他送过去。他自己趁着天亮,在家翻箱倒柜,寻出合意的紧身胡服、皮护腕、平底快靴,再备上一套羽毛球、一套子母胞气球和打气的风箱,两副盛热水的竹筒和棉套,好跟小师兄到灵泉寺打球兼看射弓踏弩社活动。这社团都是有武力有财力的人才能参加的,可高冷了。当年他在武平当衙内,都没能成功混进社团,摸摸人家的踏弩,如今终于能在内部人士引领下进去试手,感觉老激动了。当年他们旅行社稿野外拓展、真人cs,他都没有这种期待的心情。假枪跟真弩就是不一样!冷兵器才是男人的浪漫!能抱上弩估计比抱个小师兄还刺激……还……还是师兄刺激,毕竟那弩要靠他蹬开、搭箭,他想射就射,桓凌的行动却是完全不可预期…… 第115章 虽然他已叫人取了最弱的一副两石弩来,但看宋三元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他还是打羽毛球更合适吧?桓凌自然要替师弟争辩一下:“宋师弟从小随我家的师傅学过骑射,在福建时也常常每下乡劝农耕桑,倒不是那等文弱书生。”回头看见师弟叫一群球迷围在当中,听不见他们说话,便小声吐露心曲:“若他实在拉不开,我自然帮他上弩*箭,不会叫他出什么意外。”徐社长这才放心,又玩笑地问道:“桓贤弟还有当年马上连珠五箭,皆中箭垛当心的本事么?”桓凌但笑不语。过不多久,便有人送来上好弦的踏弩。这种两三石的弩叫蹶张弩,顾名思义,不似普通臂张弩般放在手里拉弦上箭,而要单脚或双脚踏*弩环,双手扣弦,手臂、腰腿同时用力张弩,将弦挂到机括上。他一手称了称弩身的分量,朝人群中招招手,喊声“师弟”,把正被人围观的宋时和他周围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他一个都察御史,竟起兴要开两石弩,还是单脚踏弩环,双脚踏能张开弩就不容易了吧!宋老师一看见他半踩在脚下的大弩就淡定不住了,向周围粉丝们道了声扰,径直扒开人群里挤出去,大步走到他面前,羡慕又有点敬畏地看着那张硬*弩。桓凌专心摆着架势,并没看他,却恰在他奔到面前时双臂较力,脚下同时蹬紧,猛一用力将弩弦架上,而后双手握着弩柄,缓缓从地上站起,对着远处覆着铁帘的箭垛瞄准,重重扣下了弩*机。弦索在空中发出一声钝响,随即破风声起,弩*箭只在人眼中留下一道残影,便随着尖利的风声刺破长空,扎入了远在数丈开外的箭垛上,一箭穿透铁帘,正中红心。宋时头一次现场看射*弩,还是一箭红心的超高级炫技,想夸他点儿什么都想不出来了,只能举起手啪啪啪用力地拍,边鼓掌边往箭垛走。到那里才看出来,箭身竟已穿透铁帘寸许,深深扎入后面的草垛中。守箭垛的人已将箭拔*出来,量着箭身入垛长短报了数,宋时忙要过来仔细观察。桓凌将弩*弓交给徐会长的从人,走到近前握住那只箭,含笑看了宋时一眼:“不必看它,你稍歇歇,我慢慢带你试射。”第95章 肯去打球的人约着走了,河边只剩几个一心要练弓弩的, 和他们带来看场子的随从。两人送走徐社长一行, 桓凌又去马鞍下的袋子里拿出个干鲜果品、各色点心、糖食拼的攒盒, 让宋时没事吃吃零食,等他校好弩弦再上手。宋时也把自己家带的竹杯拿出来, 叫他尝尝自家熬的酸梅汤。酸梅汤提前拿冰湃过,竹筒外套着保温的棉套,触手微凉, 筒壁上结了一层细细的水珠。拧开竹筒, 杯中的梅汤还微微冒着白雾, 喝下去如一股冰线砸到腹中,打完球就不停往外钻的热气顿时消散了不少。宋时自己先喝了几口, 精神起来, 拿着布巾到浅水处投了投, 拧得干干的往脸上一拍, 汗水与暑气彻底被擦掉了,又扔进水里投了一把, 回去扔给桓凌。桓凌还比他期文些, 叠成小块抹着额头、脸侧、颈项, 待手干了又去调弦。宋时不懂这些, 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师兄重新上好弩弦, 双手持弩对着箭垛校准。宋时知道这些技术调整一步也不能省,再怎么着急也只站在那里盯着,不敢说话打搅他。直看到他觉得自己也能上手调弦校准了, 桓凌才朝他招了招手,单手倒提弩柄将弩身抵在地上,叫他自己试着上弦。弩弦是用细牛筋绞成,又粗又韧,绷得极紧,不用力拉根本就不动。宋时走到桓凌对面,先试着拉了拉弦,赞叹一声:“好硬的弦,难怪能射得这么远、这么有力道!这种弩弦是不是用一回就得调一回?”桓凌笑道:“平常也是用两三次才调一回,方才他们把弦调得紧了些,我怕你拉弦时掌握不好力道伤了手,故将弦调得松些。这么调着是为好上弦,但射出来不像方才那箭那么有力,能一箭透过铁帘寸许了。”射程虽稍差些,但对初学者来说,能把箭射出去才是最要紧的。桓凌一面给他讲解臂膊与双腿用力的技巧,一面帮他按着弩柄稳定弩身,待他双足踩实,手握的姿势、位置都合适了,才放心叫他运力拉弦。宋时也是个有力气的人,双手拉紧弓弦,猛地往上挺腰。桓凌却伸手在他腰后托了一下,严厉地低喝道:“别这样猛地抻腰,小心闪着!从腿上用力,慢慢把腰直起来,手臂收——”他一面说着,一面拍着宋时的腿、臂,教他如何用力。宋时按着他的教程全身运力,终于将弩弦拉开挂在机括上,又装上弩箭,兴奋地往后跳了两步,握住弩柄端了起来。还挺沉。他得两只手才能端稳。宋时本想耍个帅,拿枪一样竖着举过头顶再平放到眼前瞄准。可惜身边不是电影里会抱着鲜花看他耍帅的女主角,而是个不解风情的……弯男,见他把弩抬得太靠上了,立刻就抓着弩身往下压了压,还将头搭在他肩上,教他如何瞄准:“弩举平在眼前,目视望山与箭尖,与箭垛红心连成一线……”弩上这个望山能起到瞄准作用,当然肯定不如现代的准,但技术好的对着这三点一线瞄准,足够射中目标了。宋时双手托弩稍稍偏过头,闭上左眼,单靠右眼瞄准靶心,用心瞄了一会儿,欲扣扳机前又慎重地问了句:“能扣了吗?”能了。桓凌帮着他托稳弩身,看向箭垛,说了一声“扣吧”,而后只听耳边弩机一响,箭声破风,远处便传来箭透铁皮的声音。正中红心。宋时手里还稳稳托着机弩,一声许多年没说过却最能表达激动、兴奋、不敢置信的“卧槽”却在这时候涌上喉头。他居然中了!第一次试射就中了!他半张着嘴,艰难地把那声几百年后人才懂的黑话咽回去,转过头死命地用眼神传达兴奋。他没说出口的话桓凌便替他翻译了出来:“做得好!我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人练弓弩,再没有像师弟这样,头一次试射就能瞄得这样准的!”他握紧弩身,叫宋时放手,朝他扬扬头,激动地说:“咱们去看那弩箭进得多深!”宋时也不好意思把那么沉个弩扔给他拎着,便与他一人抬一头,连走带跑,一同兴冲冲地走到箭垛前。看箭垛的人从红心正中稍偏右的地方拔下箭,双手托着给他,敬畏地说:“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公,第一次试射就有这样的好准头,小的跟着主人看了这么多年社中比赛,也没见过状元公这样的好手!”一旁射弩的、射箭的、校弦的正经社员都叫他这准头惊呆了,拊掌叹道:“这世上竟有宋状元这般生就宿慧之人,文武双全,我等不能及也!”连中三元就已经不是凡人能做到的,怎么引弓射弩都这么强!宋时满脸兴奋,笑容收都收不住,摆摆空着的左手谦虚道:“诸位谬赞,我也只是误打误撞地中了。说起来多亏得桓师兄教得好,没有师兄帮我控弩,我岂有这般容易射中的?”虽然他瞄准瞄的好多半儿是因为以前打真人cs有经验,不过这弩这么沉,要没有小师兄帮他托着弩身,估计他放箭时弩头会有一点下沉,就射不了这么准了。桓凌春风满面地看着他,只说:“应当是师弟打羽毛球练出的眼力、手感,一上手便能瞄得这么准。我看师弟还不大累,何妨再练一阵?”不妨不妨,接着射!我还能中!宋时太喜欢他的体帖了,拉着他抬着弩跑回方才站的地方,又叫他帮忙托着试射了几回。虽然不能把把都中红心,但有个开门红,后来射的距靶心又不远,仍是叫正式社员都要羡慕的成绩。后来射得次数多了,这弩太沉,他双臂渐渐吃不住力,压在他师兄手上的力道便大了些。桓凌感觉到他手上没力气了,看他射了最后一次,便握着弓劝他放下:“你方才打球已费了些力气,如今再挂了这几次弦、托着弓瞄准、射箭,手臂筋肉俱劳,再不休息就该受伤了。且放下弩箭歇一会儿,活动活动肩背臂膊。”宋时虽然正玩得激动,但也知道他劝的对——十天长假呢,端午节还能再出来一次,要是这趟累坏了,以后还能出来玩吗?上班以后拿什么工作?成熟的社会人就是要有自控力!他把弩交还给徐社长的家人,跟桓凌一起喝冷饮、吃麻糖,看着社员们练习挽弓射弩。有他这位初次上手便能射得极准的社外文人在旁盯着,社员们个个都屏息凝神,尽力瞄准,生怕射偏了惹他笑话。宋时见他们紧张得手都要抖了,实在不忍心,便将头转向潭边,一面揉着发酸的手臂,一面低声跟桓凌分析刚刚为何有两箭没中红心。只用望山和箭头瞄准太粗糙了,人眼不能保证看得准,还是得做个高级点的瞄准器搁上。不过弩箭和子弹不同,弩箭比较沉,射出去后下坠速度快得多,不同距离外射出,箭落到的位置就有一点上下浮动,最好在瞄准器上有这样按着距离变化的刻度。要不要做个瞄准镜试试? 第117章 摊主顾不得吵架,以不合年纪的利落劲儿攀到凳子上,鼓掌喝了一声:“好!好模样!好身段儿!活脱脱是个仙女下凡了!”宋时跟桓凌叫他的激情带动,也站起来朝车上看了一眼,不禁双双“噫”了一声——这妆容手法好熟悉!这不是他教当初给祝姑姑设计出来的吗?难道他们夫妻又来京里趁食了?两人面面相觑,宋时便说:“要不咱们近前些看看,到底是不是故人?”若是的话,还可以邀他们帮着写写新戏,上回他们双方合作相当愉快,赵悦书求他写的新戏交给孟三郎改编,倒比给不认得的外人更合适。他看了一眼桌上都适合凉吃的东西,索性朝桓凌伸手:“咱们先去看一眼,叫摊主别撤了咱们的菜,等看完回来再吃。”看完回来,冷淘就成砣了。桓凌含笑跟着起身,回头吩咐摊主:“这两碗面便不……”他回身去找摊主时,目光扫过身后那桌旁一个侍立的仆从,未出口的半句话忽地哽在舌尖,下意识看向桌子上首的人。那人与他目光相对,也猛地涨红了脸,低低叫了一声:“舅兄。”这一声叫出来,桓凌堵在胸间的那口气才忽然落下去,而对面拔腿就要走的宋时却僵在了桌边。能叫桓凌舅兄的人……天底下好像只有一位?这算是情敌相遇……呃不对,他们也算不上什么情敌,只是前后任而已。虽说后任来的时候他这前任还没卸任,但毕竟事情过去了,大家都要面子,这种事情提出来对谁都没好处。他缓缓地、轻轻地抬到空中的左脚落地,转向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屏息凝神,恭敬地看向那位虽未曾见,却在他生命中留下很重要一抹的周王殿下。幸亏刚才他们只说了搬家的事,没提那两位皇子的婚事,不然这会儿就可以等着周王披上一身黄衣裳,判他个不敬皇室的大罪了。桓凌刚要举起来行礼的手也被那一声“舅兄”劝阻在了空中,便装作拿钱的样子伸到袖里取出了个荷包,强作笑容道:“不想在此处见到周……妹夫,我与宋贤弟是来寺里许愿的。今日有缘,周妹夫何不同我等到灵泉寺清净地坐坐?”周王微微低头,有些挣扎地说:“本……本来我也是带人来上香的,不过听说这里有好戏,便耽搁了一会儿。既然舅兄相邀,那咱们便先到寺里去吧。”台上的旦角正唱着欢快又凄楚的曲子,周王的心情也是这般从欢快落到凄楚,放弃了难得一见的杂剧,强颜欢笑地带着人朝车子走去。到了寺里,随侍周王的太监便去包了间宽敞清净的僧房供他们说话。几人前后进去,待内侍将门窗关上,桓凌便一撩袍子,拉着宋时与自己并肩下跪行礼。周王连忙虚托一托,说道:“舅兄与宋状元不必行此大礼,这是在宫外,咱们只论家礼便了。”不不不,桓小师兄跟你论家礼就得了,我可不敢论!宋时郑重地行了全套大礼,口称“臣”,拜了几拜才从地上起来。周王虽然有些腼腆,却明白他的心结,亲自扶他起来,含笑劝道:“宋状元不必如此,本王知道你与王妃曾有过婚事,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王妃高洁,宋状元端方温厚,本王自是相信你们的品格。”宋时苦笑道:“谢殿下体谅信任。臣与王妃订亲是为父母之命,退亲也是长辈作主,实则两人几乎不相识。臣当初也曾忧心殿下会因这场婚约不快,如今才知殿下宽宏至此,是臣枉自多虑了。”周王温文地笑了笑,将他扶起来,说道:“宋君从今后可以不再担忧了?”宋时拱手谢恩,桓凌也替他谢过周王的看重和宽慰,又毫不留情地问:“殿下何故白龙鱼服,去那三教九流混杂之地?”周王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目光落到脚前,低声道:“本王是为父皇、母妃祈福而来,只是方才走累了,就在寺外歇了歇,并未用过宫外的东西。”桓凌微微点头,拱手道:“臣闻千金之子侍不垂堂,还望殿下为圣上、为天下人善自珍重。”周王忙答应了,又看了宋时一眼,道:“宋状元且请退下吧,本王有些事要与舅兄说。”宋时当即跟着内侍到了另一处僧房,周王见他们出门了,才带着几分羞涩说:“本王今日来灵泉寺亲自上香礼拜,还为一件事事——元娘入宫已经有数月了,我年纪已长,也盼着能早些要个孩儿。不过元娘在宫里不能出来,我听人说这灵泉寺是千年古刹,求什么都灵验,所以趁着今日节假,来这里求一求……”桓凌听他说这话,便有种为人臣子有负君恩的惭愧。虽说这孩子不用他生,可他妹妹入宫不是普通妇人嫁人,而是以臣侍君,就必须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后嗣。虽说他妹妹入宫时间不长,可后面两位皇子都长大了,周王急着要孩子,这便是他们做臣子的对不住皇家。他无声地在心底叹了一声,行礼谢罪,愿周王这一次能顺利求得皇孙。周王托起他说:“舅兄不可这样。王妃也才刚入宫数月,此事又急不得。我只是自己有些心急才来求一求,实则我们夫妇还年轻,这孩子来得早些晚些都不要紧。”桓凌垂首道:“臣也陪殿下一同到佛前祝祷,殿下定能如愿以偿。”周王眼中光芒闪动,怀着期望:“便不是男儿,是个女孩儿也好。我和元娘若能有个孩儿,两个人才是真正性命相连,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教他无忧无虑地长大,不必背负……”他忽觉说得有些不对,抿唇而笑:“我只要这孩子平平安安出生,快活长大,别的都无所求。”当今天子正在盛壮,后面的皇子们也一个个地成年了,将要成亲、开府、到部院行走掌权,到时候朝廷也好、周王府也好,都难复今日这样的清净。只怕这孩子生下来便要负着重担,过不上他想给予的安生日子。周王微微摇头,又对桓凌说:“舅兄这般年纪,又是进士,也该考虑成亲之事了。终不成你也学林和靖梅妻鹤子?父皇也十分喜爱舅兄,曾说过舅兄是个通脱明白的人,若你看中什么人,倒不妨到宫里求个指婚的恩旨。”桓凌稍露笑容,低声答道:“我看中了人,自然要先求得他家父母准许才能进宫求旨意,不然岂不是强娶人家了。”周王眯了眯眼,皱着眉问道:“舅兄此言,莫非是有中意的心上人了?”桓凌笑道:“请殿下带臣一同去为陛下、娘娘和殿下、王妃祈福。待祈福之后,臣还能为自家求一求姻缘。”周王叫他说得又不敢确信了,带着桓凌先去大殿拈香祈福,祈求社稷安稳、百姓安居,又求佛保佑圣上、贤妃与他们夫妇平安康健,最后到观音殿前求菩萨赐子。他舅兄也跪在一旁虔诚祈福,肯定是没有子可求的,却不知是求的怎样的因缘,叫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进士如此耗心费力。做完这不宜让普通朝臣知道的祈福之举,他才又让人叫来宋时,体贴地问他入朝后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方便有没有。宋时按着礼部练过的经验,干巴巴地依着礼制答了,也不敢学前世电视剧里那些答法,怕踩着朝廷礼制的雷区。他这么守礼,周王自己倒有些忍不住了,追问他一句:“本王前几年便看过宋状元的《白毛仙姑传》,写土豪大户、状贫民之苦皆是活灵活现,令人为之悲、为之喜,怎么又说它偏颇?”因为这故事本来是革命故事,都写成地主阶级内部斗争了,能不偏吗?不过他当时就是随便自谦一下,还打算说几句就揭露自己这个宋状元的身份,也享受一下当初黄大人微服私访的乐趣呢。谁想到吃个饭都能碰上皇子,不仅为了皇子的隐私得把身份闷住,还得应付皇子这问题啊!早知道不自谦,直接夸好呢!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是作者!宋时压住心中一声叹息,淡然解释道:“这《白毛仙姑传》其实并非臣所作,因臣不擅长写曲词,故请了当地一个会写词的孟公子代填,臣只写了个故事罢了。他落笔时不免有些偏颇,写杨喜儿之恨多,写她亲情与被救之后的新生少了。”原来是这个偏颇。周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口道:“却不知宋状元手稿何在?若是还在,本王拿去寻人重新编定成剧,定可全依宋状元的本意,不再有偏漏之处。”桓凌眉头不禁微拧,又想“忠言逆耳”。然而宋时比他下快,当下拒绝:“殿下身为皇子,一举一动都在人目下,怎好亲自让人改编杂剧?万一叫有心人看见,却是对王爷不利!”周王眼中闪过一点感动之色,应道:“宋状元这般为本王着想,本王岂得不领情?其实本王也并非极爱杂剧,只是从当初有福建讲学大会的印稿传入京里,读到你主持辩论时的语句,总觉得比别人更精炼有力,想看看你的文章。”若只是看一篇大纲文还好,若看上瘾了要催他改写成大长篇怎么办? 第119章 他越想越是心动,先找了个会写生的书生把这三处院子内外景致画下来,连图带房价、宅地鱼鳞图一并粘好,叫人捎回保定给母亲和兄嫂们做参考。把正事安排好了,他又去了一趟灵泉寺,找那天见的杂剧班子。端午正日,都察院的加班浪潮也暂歇了歇,桓凌偷得浮生半日闲,陪他一同到灵泉寺。周王上回就是微服到这里被捉的,这回估计不会再来,两人稳稳当当地遛回来,准备先仔细看看戏台上的人再去认亲。万一人家就是从福建来的路岐人身上学来了这妆容打扮,根本不是孟三郎夫妇呢?他们要是上去认错了人,可就不好意思再看戏了,岂不浪费了这么好的原著改编的杂剧!他们掐着上回的时间,到得比上回早了些,那杂剧班子的车外虽然已围了些人,演员却都在帐篷里上妆,净末都还没登台。此时过去,正好能看看前面的艳段。两人经过路边卖吃食的摊子时,那个差点和他吵起来的摊主倒认出他们,上前招呼道:“二位公子莫不是为了上回没看成宋三元的杂剧,今日过来再看一次?上回公子们遇着贵友,就到寺里去了,冷淘可惜都没吃着几口,今日小的再给公子们做一份,不要你的银子。”宋时见他如此大方,便笑着答道:“劳老丈惦记,今日我们要挤上去看戏,却不便吃冷淘了,只要买些方便拿在手里的吃食。”端午正日,还有什么比粽子更方便的!摊主道:“我家也有卖好江米粽子的,不知两位客官要吃什么的?有小枣的、蜜枣的,也有自家熬的好豆馅儿的,白送一小碟砂糖,不敢收客人们银子。”他从后头打开一口大锅,捞出几个煮得碧绿欲滴的粽子,上头缠着红白几色的线。北方日常吃的粽子无非红枣、豆馅、八宝、白糖,比南方的馅儿少。宋时自家爱吃枣的,索性就在他家要了两个枣棕子,又给桓凌要了一个枣的一个豆馅的,叫老板替他们剥开,切成小块搁在食盒里方便一会儿带走。摊主痛快地说:“您这样富贵公子哪儿能亲手剥粽叶,自然是小老儿来。”他剥了箬叶,回头洗洗煮煮还能再用,积得多了,也能省点买粽叶的小钱。他说话利落,干活也利落,几下就给弄好了,还将两小碟不怎么白的砂糖倒进一个空的格子里,方便他们蘸粽子吃。桓凌接过盒子,看看台上唱艳段的还没开始,便拿了两副筷子,用手帕擦了几下,劝宋时趁这机会先吃两口。不光是热着好吃的问题,待会儿挤到人群中,只怕连抬臂的空当都没有,纵是这粽子切得再好也不方便吃。宋时夹着粽子往糖盒里滚了一圈,吃起来仍是不如现代的糖甜,又找摊主买了几碟的量。不过民间小吃就是吃个气氛,不能要求摊主白送的糖还要搞白糖脱色工艺,砂砂甜甜的土白糖配上热腾腾粘糯香滑的蒸江米,偶尔还能吃到比糖还甜的蒸枣,感觉相当不错。想当年大学食堂天天能买到粽子当早餐,也没觉得这粽子好,如今真是一年只能吃到一次了,才感觉到它作为节日食品的珍贵。宋时忆起当年,不禁又想起了另一种适合在人多场合举着吃的粽子:“要是有云南的竹筒粽子就好了,破开竹子,拿个棍从底下一穿,外头滚一圈糖,到哪儿都能吃。”桓凌却没听过“竹筒粽子”这名字,不禁问道:“你何时吃过云南的粽子?难道是随令遵在广西任上……”宋时这才意识到失口,连忙咳嗽几声,夹着粽子块说:“正是,广西离云南近,有商人在云南贩药材,说起他们那里夷人吃食跟中原不同,爱有竹筒蒸饭。竹筒不只能做粽子,还能蒸菜饭,里面掺上豆子或搁上鸡肉、蘑菇……”他在学校门口小摊上吃过好几年,不知是不是正宗云南产的,不过好吃是真的。桓凌爱听他讲这些自己不曾参与过的经历,便咬着粽子含笑听着。那摊主倒是上了心,等他说完了便主动应承:“公子说的竹筒粽子倒也容易做,小老儿听了也就会蒸了。下回公子若还来这摊上吃东西,小老儿便蒸上一锅把与你们。”宋时笑着摇摇头:“我们再能吃也吃不上一锅啊。老丈若要卖,自去试着做罢了。粽子容易做,那糯米蒸鸡蒸肉时却要在米里滴几滴油,再搁上秋油、姜、蒜腌了肉才好吃,单搁盐的不够香。”他也忘了这是竹筒鸡还是糯米鸡的做法,不过凭他吃了小二十年食堂和外卖的经验,按着他这做法做出来的肯定能好吃。邻桌几个刚坐下来点菜的客人也叫他忽悠得口水直泛,恨不得摊主立刻便买竹子、砍竹筒,替他们蒸出一盘来。摊主却给他们变不出竹筒和鸡肉来,只能许诺明天便买竹筒,先蒸个糯米的竹筒粽子试试。这竹筒蒸的京里又不认它作粽子,过了端午也能卖钱,倒是做得起的买卖。摊主打好主意,便问宋时:“小老儿往后要以公子教的法子做生意,敢请教公子贵姓,往后我这摊子上也好说是某公子府上赐的方子吧?”……不,宋氏油印、宋氏硬笔书法他就认了,这宋氏粽子就不用了吧。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客气道:“就叫云南竹筒饭吧,在下只是个平常人,不求在这种事上出名。”摊主可惜地叹了几声,一旁听他说了半天云南竹筒饭的人都说:“公子连夷人日常吃的东西都晓得,还能说出做法,定是个饮食大家,何不留个名姓?”宋时肯意思给竹筒粽子留下这么个名人传说,端着盒食就想跑。桓凌只觉着他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可爱得难以言说,含笑替他解围:“我这兄弟又不是宋三元那样的名人,留了名姓又如何?倒不如只说是云南粽子,吃东西的客人见是稀罕的远地风味,来买怕的还更多呢。”这话说得摊主点头,他师弟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细看脸和脖子都有点红,好在端午的日头晒得很,别人也晒得脸红,没人发现他是为那句“宋三元”才脸红的。桓凌对他神色间一点点变化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拉起他说:“那边冲末上台了,咱们赶上去正好看他今日艳段说什么。这两匹马便暂寄于此,劳老丈替我们看一下,倒不用喂他什么。”那摊主拍着胸脯道:“自然,自然,为着这位公子教小老儿做云南粽子,小老儿也要用心替你们看着。”宋时转身便走,直走到看戏的人群外围才停步,磨着牙低声数落他:“你刚才说什没有谁出名?万一有人认出我就是……呢!以后这片人一提起我,就是做云南竹筒饭的宋……某某了!”桓凌忍着笑将头凑过去,同样小声答道:“那些人若真个认得你,还有能忍着不说着?我之前下马时也看过周遭情形,确实没有认得咱们的人,贤弟只管放心就是。此处人声喧闹,说话也听不清,不如吃口粽子消消气?”吃、吃吧。不跟自己的胃过不去。这可不是随便找个小摊就能买着粽子,超市还一年四季的冻粽子卖的21世纪,每年也就这一次能吃着。恰好台上艳段也说着吃粽子的笑话,配着这粽子吃正好应景。前头人群中一浪接一浪的笑声起伏,桓凌跟着笑了几声,忽然想起师弟吃着粽子,笑得厉害容易噎着,又要劝他先别吃东西。然而待他看向宋时,却那现他正捂着肚子低着头,身子微颤,食盒里倾斜着提在手上,里面剩的糖都洒了些在地上。“时官儿!”桓凌惊叫一声,扶住宋时,紧张地问他:“你哪里不好,是噎着了还是积食腹痛!”宋时抬起头来,露出笑得眼都挤成一线的脸,摆着手笑了半天才道:“我听车上净末说笑,忽然想起一个从前听过的笑话,也是跟这粽子有关。说的是京城外有个村子,村里住着位大侠,姓江名米字小枣。江大侠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白糖的,一个叫馅儿的……”这么多年没听相声,听人说到粽子的笑话,想起《大保镖》,仍然笑得直不起腰来。就是把这对口相声改成单口,传统艺术也仍是魅力无穷,桓凌听着粽子师徒的名字还不想笑,听到“十八般兵器样样……稀松”时也忍俊不禁。围着这车子听戏的人平日也都爱看百戏,常见在瓦子里耍弄兵器的。听他诙谐地讲着这位练起武来“样样稀松”,十八般兵器摆出来都能“卖了”的馅儿少侠,却有不少联想起自己平日见过的卖艺人,也纷纷哄笑起来。靠外的这一带听净末讲笑本就听不大清楚,正好他讲得又好,倒有不少人回转来看他。本是人家搭场子唱戏,却有不少客人叫他一个看戏的人勾搭走了,不肯给杂剧班子打赏,下来收钱的人见势不对,忙回去告诉班主——有人在他们的场子外撂地卖艺,将他们的客人勾搭走了!班主皱了皱眉,问道:“咱们连日在这里唱《白毛仙姑传》,还有人不知道这片场子是咱们占的?你可看见那人什么样子、演的什么?”收钱的是个刚进班的童子,还不大敢看人,隔着一圈人又看不清里头围的人什么样子,只含糊的说:“是个说话人吧,儿听了几句,说的是个大侠的故事。”班主见他也说不出什么,班里净、末、旦又都装扮上了,不便出去,便道:“你在这里看着箱笼,我去见他。只要不是来砸场子的,劝他几句,得他离远些便是了。” 第121章 当然得看!这出新戏他也是灵魂大男主,怎么也得给自己……也给他师兄争取几句唱词啊!杂剧排出来不是大男主就是大女主,一本戏从头到尾只有主角唱曲,陪演的都只能念宾白,忒不科学、忒不合理、忒不给他们这些特别演出的名人面子了!必须改!哪怕当面跟赵悦书争一争,也得给他们师兄弟争取到唱几段的权力!宋时野心勃勃,准备跟赵悦书见一面,靠名气碾压赵制片和李导、邓编,修改当世杂剧的演唱方式,给剧中的自己争来更多戏份。他还处于安稳长假中,可以悠然考虑改造当世杂剧艺术,他师兄却已经加班加出条件反射,听着李少笙的话,第一反应便是问:“卖与你家杂剧班的指挥使姓什么,家在何处?你可知他从前在哪里供职,打过仗么?”一个素爱杂剧,家里养着杂剧班子的世袭指挥使,当真是有能力戍边的么?宋时的殿试策问中便答了“甄选良将”一条,他从前也上过这样的本章。却不知这位指挥使是真良将还是继祖上荫庇而得官,实则并无战绩、甚至没真正上过战场的人?他身为给事中,虽平日不好越权去查兵部,但既然得知此事,便得去查查那将领的身份——若果真是良将,他不吝写奏章褒奖;但若其并无带兵的能耐,他也不得不行言官风闻奏事之职,弹劾兵部一回了!第99章 言官风闻奏事之权,源于魏晋, 兴于北宋, 一直能流传到清朝。王安石曾言:“许风闻言事者, 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别的官员上奏必有实据, 否则将以诬陷入罪;而言官不管弹劾谁,只要听到消息便可弹劾,至于消息实不实, 等先弹了再查也可以。但桓凌和别的科道言官不同, 他是实打实干过基层捕盗工作的, “风闻”之后立刻实地走访调查那位指挥使潘氏父子的武艺、体格,打听他家父子战功、履历, 甚至亲到教坊司胡同、三大瓦舍实地调查他的行踪。扮成戏迷微服调查, 打听潘指挥日常行踪, 经济状况。宋时当初曾做过多年基层工作, 本也想配合他一把,同去瓦舍、戏院寻知情人打探消息, 桓凌却不肯带他去, 决然道:“我是言官, 察访将官才能, 具本上奏是我的本分;你身为翰林储相, 将来要担国事重负的,当以编书、养望为重,不该插手此事。”他态度极为坚定, 为防自己禁不住宋时的软磨硬泡,索性一连几天没到宋家,又叫人下帖儿给赵悦书,叫他去宋时家里改院本。宋时拗不过他,只得放他一个人搞调查,自己在家待客。赵悦书不仅自己上门,还把写院本的邓先生也带到了宋家。赵书生自己还好,那位邓先生却是个不第的秀才,登了三元家的大门,连脚步都迈不对了,说起话来也略有些磕绊,全不像南方那些写戏文的书会才子那么风流。宋时亲自到庭中迎了两位客人进屋,叫家人送上红枣核桃芝麻茶——红枣是当今待客的佳品,核桃补脑、芝麻生发,都是他们文艺工作者需要的东西。宋时吩咐人上了几样京式的果品点心,一面敬茶一面就笑着说:“本来该早些请赵兄过府商议这院本之事,不过长假初日我与桓师兄到西涯边游玩,之后又忙着给家里相看宅院,倒错过了赵兄几次来访,实在过意不去。”一盏清甜的热茶入腹,赵悦书才又找回了当初宋时没中三元时,两人平等结交的感觉,邓书生紧张得有些苍白的脸色也好转了些。他们是带着写好的稿子来的,既喝了茶,也不肯吃点心便直奔主题:“前日蒙宋兄惠赐手稿,我与邓贤弟拜读后便开始编写,如今虽未脱全稿,第一折 却已大略有了模子,还请宋兄斧正。”第一折 便是赵、李二人青梅竹马,暗许终身,却被赵家父母拆散的故事。宋时写的不是自己家事,不拘面子,怎么能狗血怎么来。两人相识时写成古代版校园王子和灰姑娘,被赵家父母拆散时就是雷峰塔下的许仙和白娘子。到这折戏结束时,几个人按着李少笙不许他接近赵府,又一群人拖着赵悦书往府里去。两人尽力伸手想抓住对方,指尖却在空中错开,最终被人活活拆散。这故事在六百年后是足以让人看见就点x的老套路,六百年前这个好文匮乏,几乎照抄史料的《说岳全传》都能红遍天下的时代,却仍能赚一大把眼泪。赵悦书这个当事人每看到这里都难忍心酸,仿佛他与李少笙真曾被家人这么拆散过。邓先生是个写酸文、院本的行家,拆分过不知多少对薄命鸳鸯,倒不似赵书生这么动情,但也当面说了许多佩服宋时套路的话,又诚惶诚恐地请他点评自己改的词曲。宋时自家不会填曲词,但能改宾白,能从整体高度上把握这个剧的艺术性、纯洁性——他老人家大笔一挥,便把涉及脖子以下的部分全叉了。还有些个套路的角色宾白,凡是他在别的戏文里听过的,也都尽情删减,不让这些东西拉低“他的大作”的思想艺术性。赵悦书和邓秀才熬夜赶了几天的词,叫他三改两改,抹得只剩原先的二三分,寻常戏里最吸引人的香艳部分更是删得干干净净。别说按字数拿钱的邓秀才,赵书生的心都在淌血,捧着茶杯问他为何删改得这么狠。插科打诨的话也就算了,那些“香肌偎、鸳鸯会,月下初窥芙蓉醉”的甜蜜唱词可是他和少笙真情的纪念,而且当今看戏的人也都喜欢,这样的戏传唱得才广呢。他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传唱、都羡慕他跟少笙的好良缘!宋时既是原作者又兼着审剧专家,岂能由着这些作者想写什么写什么?他倒转笔端指着剧本上被划掉的部分,正气凛然地斥责他们:“这剧既挂着我的名儿,就要排成配得上状元名号,雅俗共赏同的大作,岂能添进这些剿袭旧作、不合公序良俗的东西进去,拉低了本剧的品格!”就算排不成个古装正剧,也要往古偶上走,是《金瓶梅》流传得广还是《红楼梦》流传得广,翻拍次数多?改改改!他比广电爸爸还霸道地把两位编剧教训了一通,立逼着他们缩减这些无意义的文字,加快剧情节奏。反正一本杂剧只有四幕,他原作的剧情填这四幕已足够了戏。哪怕是要注水,也可以在李少笙遇贼的部分注注水,给他……也给他师兄多添两段唱段嘛。他从杂剧稿中翻出了自己的原稿,按着剧情进展节奏和场面大小分成四幕,保证剧情紧凑,大高潮连着小高潮,总能吸引观众看下去。还要有几分悲剧性,增添这剧的深度。赵悦书与李少笙从相识到相恋再到被父母拆散的部分让他缩减到三分之一,后面则添补上了两人被分开后各自想念,又被身边人误导,误会对方放弃自己,万念俱灰的情节。此时小小地虐个心,以后宋状元包办他们婚事的时候,两人再从误会对方背叛、新婚礼堂上见面认出对方,互相伤害,到宋状元(和师兄)帮他们解除误会,两人感情更加深厚……很好,大郑版《情深深雨濛濛》预定了。赵悦书死活不愿意跟李少笙来这么一场互相怨怼的戏,只肯怨而不恨,自哀自怜。宋时想起他当初拿着手帕到自己面前哭诉跟男朋友情路如何艰难的情形,也觉着他不是那个见了李少笙还能端起冷酷霸总架子的硬气人,只好从了他。一个李少笙被人送回家里望眼欲穿,一个赵悦书被关在房里泪眼婆娑……他忽然觉着这形象很像他前世看过的评剧《花为媒》里的一位主角,因印象过于深刻,令他忍不住叫起邓先生,请他千万在赵书生的曲子里添进这段经典唱词——“水平波静风浪起,浪卷银河万丈长,长空万里降下无情棒,无情棒打散好鸳鸯。”李月娥这段深闺幽怨之感情,跟他印象中的赵书生真是完美契合了!后来敢于抄家伙打上衙门抢亲,带着男朋友千里私奔进京的勇气,也很像这位敢跟表弟私订终身,还在人家婚礼当天穿上婚服抢亲的李小姐。啧啧,他要不是亲眼见过李大佬女装,都得以为赵书生才是小受呢。邓秀才听了他的词便道:“词虽曲尽悲伤幽咽之意,只是有些俗俚,又不入律,不合写进曲子里吧?若作宾白倒是无错。”作宾白倒有些可惜了。他记忆里这段词唱起来特别好听,只是穿越来时间太久,自己再唱出来也肯定会跑调,更别说复原成能演奏的曲子了。他有些可惜地放下这曲,一幕幕地帮他们定好了剧情、节奏,然后提出了最要紧的问题——他要给自家师兄弟们撕唱段了! 第123章 宋三元只是不会填词,做的时文却堪比古文,显出文字功力深厚,讲笑话又能曲尽讽刺诙谐之能,若得他帮着写个段子,定然新鲜有趣,压倒一切旧本。他满心期盼地看着宋时,只差没起来作揖,拿出在福建的旧交情逼他。可宋时双唇微抿,蹙眉沉吟了一会儿,却摇摇头,认真地给了他一个“不”字。赵悦书顿时如被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来,满心失落,两眼发酸。他身旁的邓先生倒觉得宋时一个三元及第的天下名士,又是翰林储相,写正杂剧也就罢了,写这些滑稽段子却没得低了身份,不答应也是应当的。邓秀才叹了口气,正欲安慰赵举人,却听对面的宋三元说道:“正杂剧前那艳段合该做日常熟事,我那笑话讲的是大侠的故事,作艳段不合适,作后面的杂扮倒正好。至于艳段,倒另有一个故事合用。”就是马志明老师的《纠纷》。希望马老师别怪他光逮着一个羊薅毛,谁让他当年是马老师的粉,相声听得多,记得熟呢?而且《纠纷》这个相声的主角虽然是两位上班路上因为轧脚起纠纷的工人,却还有一位贯穿相声的重要的人物,就是把这两人关进小黑屋里,促使他们在冷处理中自己消化怒气,最终结成好友的警察。把背景挪动到大郑朝,他师兄身为汀州府司捕盗一职的最高长官,是不是很适合这个身份?何况他从前在任上时还真处理过一桩类似的案子——却不是相声里的小小纠纷,而是府治下一桩两兄弟为父母身后财产分配不均而翻脸,险些闹成械斗的案子。桓凌当时亲自带着捕快将两兄弟拎回刑厅,却不审问,而是将两人锁进后院空房,铐在同一条长凳上,将他们饿了一两天。他本来还想劝劝桓凌给点吃的,替他们平分家产就是了。不料这两兄弟饿了几顿之后倒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困、两兄弟连一碗薄粥都要推让着分吃的相亲相爱之情。念及旧情,二人便后悔长大后有力赚钱,过上好日子,眼里却只盯着银子,忘了少年时的兄弟情份,于是又争着替兄弟脱罪,愿意自己承担该缴的罚银罚纸。桓凌这才叫人将他们放出来,打也没打,只罚了每人两刀纸。不知那对兄弟感情是否仍像在牢中那么好,但至少回去之后就没再听说他们闹出事来。《纠纷》里有太多现代气息的东西,跟这个案例中合一下,正好又有趣又符合本朝特色,桓小师兄也能多点出场机会,岂不两全齐美?他之前亲手改的赵李恋爱剧本,感觉师兄插在里面也至多只能在最后包办婚姻时加几句词,不如索性给他单开一段短剧,正面展示一下小师兄做地方官时的优越成绩。他摸着下巴思量了一会儿,朝二人抬抬手:“这两段我来改,你们专心写曲词,回头我还要帮你排演杂剧。不过今日累了一天,吃罢饭咱们就各自回家歇息,不赶晚上点灯熬油地写东西了。”有他包揽了正杂剧前后两段剧,赵书生与邓秀才都陡然解下个大包袱,俱都眉花眼笑地向他敬酒致谢。赵书生连饮几杯急酒,略有些酒意上头,眼神亮得闪光,踌躇满志地说:“这本杂剧的名儿我们夫妻心里早起好了,只是之前全篇未定,不曾与宋兄和邓先生说哩——就叫作《状元媒》,宋兄看如何?”不如何,撞了京剧名段《状元媒》的名字了。那本还是写杨家将的故事,论剧内的时间比咱这大郑朝的早,还是换一个吧。他对这名字十分冷漠,刚要拒绝,一旁的邓秀才却拍桌而起,十分郑重地说:“怎能叫《状元媒》!我朝三年便出一个状元,宋公却是百年不出的三元,这本杂剧该叫《三元媒》才是!”我谢谢您了,还是让三元安安心心地做乳品,别再从体育行业戗到文艺行业了。赶明儿哥哥们进京,定下房子,他就顺带在郊外买几亩地养牛羊,让三元企业早日回到自己的正路主业上。他也从椅子里站起来,用自己高大的气场和宽阔的胸怀镇压住两个文弱书生,不容置辩地说:“这本杂剧既是要给全天下人看的,又不是只给读书文人看,取名何须太雅?还是随着百姓习惯的模式命名的好,依我之见,就叫《宋状元义婚双鸳侣》——”跟《白毛仙姑传》一个路数的土味佳名。正好主角儿是一双鸳,没有鸯,题目完美呈现剧情。可以恭喜灵魂大男主宋状元c位出道了。第101章 宋状元是翰林院新人,深得学士们器重的重点培养对象, 不如赵悦书这种待业人员闲哉, 所以这种业余活动必须趁着假期抓紧弄, 等正式上班以后就不一定有工夫了。故而转天一早,他就让家人雇了辆大车, 带上给他们家剧组人员的慰问品直奔赵家。既要给演员做演技培训,这几天李少笙便不能带他们出去赚钱了,这一班人的嚼裹, 他们夫妇俩供着艰难。宋时刚拿下了本剧冠名权, 又指着它六百年后还能红得有人搬演, 自然也得做点冠名商该做的事——比如养起这个剧组。他叫人备下了两石京米、一口杀好褪毛的整齐汤猪、两口汤羊、两只金华火腿、数条咸肉、一对风鸡、五条天津产的黄鱼鲞、一篓干紫菜、一盒金钩海米,一包福桔饼、一包白砂糖、一个整蜂巢割出来的蜜、二斤官盐……压得车辙都深了三分, 到赵悦书家巷外转了一圈, 人家都以为是来送年货的。可哪儿有五月节送年货的?赵悦书听说有人来给他送了一大车吃食, 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们福建离京足有三个月的路程, 家里要给他送吃的也没有大夏天送的,不怕路上就热得霉坏了么?他换上见人的大衣裳, 出门看了一眼——第一眼看见堆满吃食的车, 第二眼看见的就是那个送吃食来的人。真个龙姿凤表, 意态绝俗, 绝不是先看了那车吃的给他添上的光环!赵悦书激动地迎上来唤了声“宋兄”, 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本就劳你费了许多精力帮我们改稿子,怎好又平白受你的东西。”宋时微微一笑:“那本新剧不是冠了我的名儿?如此便也是我的事了,我给这些演戏的人送些吃食也是该当的, 说什么‘平白’。”他跟赵书生进了院子,邓先生与李少笙听着他的身份,便也都出来迎接。宋时跟他们见过礼,先把自己连夜打的两段草稿给赵、邓二人,又向李少笙问道:“今日你家的班子还不曾出去吧?且叫他们歇两天,我亲自看他们排演新剧。”他写的这两个相声托名艳段,本质还是相声,所以表演方式要有变化。《纠纷》早年曾排过相声剧,按着他记忆里的剧情演就可以,《大保镖》却只以对口相声形式演出过,得从头教这些杂剧演员说相声。李少笙疾疾点头:“不曾去,不曾去,戏班中人每日早上要练功,又要备行头、打点妆容,宋状元来得绝早,他们还正练着功哩。”正好都还没上妆,容易看出本人的资质来。宋时连茶也顾不得喝,便叫李少笙领他去看他们班子里的人练功。赵悦书也站起身道:“既然宋兄要看,我也陪你去,这篇文稿先交邓贤弟收着吧。”邓先生是雇来的编剧,不像老板那么自由,只能目送他们离去,独自一个委委屈屈地拿着新稿回去干活了。赵、李二人引路,将宋时带往后面一个小跨院里,见着了一群还未上妆的男孩子。这种家养戏班分男班、女班两种,红楼梦里便是女班,潘指挥家养的是男班,都是主人精心挑选出来的,娇娇嫩嫩未分男女的少年人。这班男戏子演的戏路宽泛,但不唱戏后的前程不如女班的好——女孩子不唱戏还能儿当小丫头使,这些男子却不能进后院,又因唱戏时养得比女儿还娇柔,干不得长随、管事的勾当,没那么好安排。这也是潘指挥肯低价卖给他们的原因之一。李少笙便指着这些人道:“宋状元要排的那两段戏里,多管是要用副末的,我这就把班里惯演杂扮剧的叫来请状元指点。”那些练身段儿的、吊嗓子的艺人听见“宋状元”三字,顿时放下手上工夫,齐唰唰转向院门,想看看连中三元的文曲星是什么样的。宋时一见这么多人看他,下意识挥了挥手,那群少年人都紧张得脸红心热,躬身答礼:“见过宋状元,请状元安!” 第125章 自然不再是26个字母的顺序, 而是按隋唐以来通行的“经”“史”“子”“集”四部分法:经部录四书五经相关, 另加乐经、小学,总之就是科甲所认的正经学业知识;史部不必说,藏的便是各种正史、杂史, 另外也有礼部藏的朝臣奏章,历朝政书、职官、会典之类;子部则诸子百家、释、道、小说、术数、天文之类无所不包;集则是诗词文曲——辟如他将来要是红了,随便编个《宋三元文集》,就是藏在这里。按着传统分类,四部之下共分四十四类,比现代图书分得还细致。他不打算改这点,只要带人做出索引目录,在书上贴上索书号,将来不管谁借了书,对着索书号就能还到正确的地方。若是在编书时有什么史料或官制、地理之类的硬知识要查,也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对应图书。曾学士百忙之中看了他的报告,给他批了十刀各色彩纸、二升白面,并批复了一句:“做事细致用心,这些藏书交到你手中,吕、桓二位学士与我皆可放心了。”忙啊!这几天又要拟周王到礼部办差的谕旨,又要拟选秀谕旨,忙得他都腾不出工夫去看近日兴起的《宋状元义婚双鸳侣》了!这宋状元就是他们翰林院中人,他的事迹既叫人搬上戏台,他做上司官的怎能不去看看?曾学士对着满案稿纸感慨一回,却没奈何,仍是得继续忙公务。到晚上散值回家路上,却遇上几位从教坊胡同过来,正要去酒馆吃饭的同年,见着他便说起那出宋状元的新戏。曾学士听他们学了几句打诨的话,便已忍俊不禁,抓着几人问道:“新戏如何?可比得上《白毛仙姑传》么?”若论感人肺腑,激动人心,不如《白》传,但若论情致缠绵,屡有新异之思,更胜于《白》。一位福建籍的国子监教授朱大人对这部戏评价绝高:“前朝虽常有龙阳断袖故事,但将其编成杂剧,还编演得如此缠绵绯恻,打动人心的,也只《宋状元》这一本了!”同去看过的几位倒不像他那么深受地方风俗影响,喜爱男子,却也对这出杂剧赞不绝口:“的确演得细腻,只见情深不见情谷欠,比那些见着佳人便要幽会黄昏后,解衣脱履,私订终身的杂剧高明许多。戏台上安排得也与平常不同,我等从未见过这样两人对唱一曲的杂剧,似是添了些南戏的东西在里头。”他们平常嫌南戏格调低,不常看,这回在北曲中听见些南戏的调子,又见了这种用道具将一个戏台分成两半,两个主角分唱一曲的新鲜唱法,却只觉着有新意,演出来更添悲情韵致,倒不会嫌它乱了杂剧本色。那位朱教授却道:“南戏中也没有这样演的!我在家乡听了几十年的戏,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一台上布置两个屋的。那前头的艳段、后头的杂扮更是色色新奇,宾白的声气都和旁人不同的,怎么沾了宋状元的戏都这们新奇别致?”岂止是沾了宋状元的戏,沾了宋状元之名的球都比别的出奇。他们就当着曾学士的面议论起来,勾得他心痒难耐,越听觉着自己想不出那戏真正出彩过人处,甚至想去藏书楼拉过宋时亲自问问。可惜眼下宋时正领着四五位庶吉士猫在藏书楼里编目录、贴索引条,寻典籍一同搬书到空场里晒书,一个个忙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正是安排给人家这么多活计的,再把人拉来谈戏,也未免太残忍。何况宋状元天天早到晚归,晚上还要在值房点灯熬夜地写书目,只怕还没工夫看那端午节后才搬演上台的新剧。罢了,别再给他添心事,让他安心编书目吧。曾学士善良地回到值房,与几位同样从长假后期就开始加班的同僚商量:“从端午起咱们便加值了许多日,连着十余日不曾休沐,以后眼见得也难有休息的日子。咱们原本是风流翰林,眼见着倒成了山中观棋的樵夫,连新戏都看不成。何时见了吕、桓二位大人,总得叫他批一天假与咱们。”正是!就是桓阁老的孙子不合在端午长假里上书,才致令他们这些人也跟着加了班,非得找桓学士要个说法不成!这一科的房考官兼宋状元的房师曾鹤龄同样想早些看见这出挂有学生大名的新剧,便与曾副考联袂出手,趁桓阁老回院拿文书的工夫请假:“桓老先生可曾听说,如今外头有一出杂剧,单写的令孙户科桓给事在福建断案之事?下官有几名同乡已在瓦舍看过了,说是演得极像令孙,扮相威严俊俏,断案手法更是想不到的神妙。”桓阁老如今满脑子不是周王就是皇孙,多余点工夫要恨自家孙子胳膊肘往外拐,哪儿还有工夫知道外头兴什么戏?他皱皱眉头,问了声“哦”?曾学士便问:“老先生还不曾看过么?也怪这些日子朝中事忙,咱们翰林院上下在班待命,从过节起连着加值了八、九天也不曾休假,以致老先生连家人的事都不知道了。”老先生自己爱加班,那是内阁重任在肩,可他们翰林院这等闲散的清水衙门,哪儿有叫人连着加班的道理?“这样连着上值,诸人不闻外事也罢了,如宋状元他们忙着搬书晒书,成日家沾得一身霉气,也不得归家沐浴,有失体统,更有失朝廷给咱们臣下每五日一休沐的本意。”他们可已经连着许多日子不曾休息了。桓阁老总算明白了他们在想什么,心中不快,皱眉道:“平日翰林院清闲,吕学士与老夫也不管你们几时上值、几时归家,怎地这才多值了几天便要抱怨了?朝廷休假自有制度,岂容得你们讨价还价!”他数落了几句,又怕说得太重失了人心,又安抚了一句:“这回休沐日便不加值,由得你们回去歇息,看戏也好、杂剧也好。只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杂剧,这种市井编演出的故事我也不认他当真的。”众人算着离下回休沐还有七天,心下泱泱,却说不转桓侍郎,只得又回去干活去了。桓阁老回到家中,仍是见不着他二儿子留下的那个糟心孙子,也懒得问他,把老实听话的大孙儿叫来问道:“你可知外头有出杂剧是演你堂弟的故事的?”桓家大哥自来在祖父严训下长大,恭顺得紧,垂手答道:“是有出新戏里演到了三弟,却并非演他的故事为主,只在前头的艳段中有他断案。那艳段演得诚为可笑,是讲两个贩丝绸的伙计推车出门,路上一个叫王德成的伙计推车不稳轧了丁文元的脚,那丁文元当场叫起‘轧我脚了’、‘轧我脚了’……”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要笑,桓侍郎听他讲得磕磕绊绊的,半晌也没听出什么好笑的地方,忍不住挥手打断:“罢了,你只不用再学说,只与我说说这戏是哪个班子演的,在哪里搬演吧。毕竟是有你弟弟的名字,他又是个给事中,岂容市井中人戏谑!”他孙子怕惹得祖父不悦,讪讪地说:“就在西瓦子里进去左手第三座勾栏,每日辰末开演,演到下午。那班主姓李,说是保定来的,班里人唱杂剧的口声倒都是京腔京调,没有那乡下人的声气……”他说着说着,见祖父似乎不大爱听,忙把几句没出口的夸赞疾咽下去,只捡着要紧的说:“他们演的剧叫《宋状元义婚双鸳侣》,瓦子外挂着半个门扇大的招子,上画一对儿少年书生,到那儿就看见。”桓侍郎听见“宋状元”三字,脸色越发沉凝,眯着眼问大孙儿:“他是日日都在那里搬演?过几日旬休时,你陪我同去看一眼。”又跟宋时有关,这已是第二部 戏了吧?第一部给他赚了个救急救难的青天公子之名,第二部又想给他赚什么?他倒要看看那戏里演的什么,能勾搭得翰林院诸人急着休沐,又让他这嘴拙的孙儿提起来都快成了话痨。 只是宋时乡里人吹捧他也罢了,若有那等故意演他孙儿、他桓家不好的地方,便叫人将那戏班子赶回保定,着地方官府看着,永不许唱这戏!到得五月十六休沐之际,桓阁老便换上京里一般老员外的服色,带着孙儿往西瓦子看那出攀扯他孙儿的杂剧。才进了瓦舍,还未交那座勾栏,便见着几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不光有翰林院的,还有他在朝会上、礼部常见的人。还有些似乎曾在某处见过,只是不够熟悉,想不起来是谁的,他也都暗暗看了几眼。而后压低斗笠,叫家人挤到勾栏的栅栏门外,给足了几人的看戏钱,带着孙儿进了门。他们到这瓦子的时辰已是相当早了,又有仆人早早过来排队,到他们进场时也已坐满了大半的场子。桓大人想花些钱与人换好位置都没换成,只得坐在稍远处,眯着眼打量戏台。坐下之后只见人如流水般往里进,不多久那空着的位子便都坐满了,从戏台左侧入场门后走出两个力夫打扮的人,一个鼻间抹着一点白;一个满面涂黄、鬓杂白丝,推着个独轮车。出场时两人并排而走,走到台前,那丑角儿忽然跳起来叫了一声“轧我脚了轧我脚了”,骂那年长的白长这么大个子,推车不看路。那年长的也生气回骂,两人争了几句,竟要上衙门。桓侍郎心知这戏里有他孙儿断案,说着不爱不爱,心里也难免有些期待。正待直起身细看,台下已是山崩海啸般的掌声响起——用掌声表示喜爱的用法儿,还是宋时在福建弄出来的。他那点儿期待都化成了挑剔,指着台下问:“这有什么可笑的?因何如此大笑?”他的管事之前看过这相声,看到这里就想起两人接下来被铐在凳子上,初初还敢硬气吵架,后头就要为吃不上饭而改口认盟兄弟的情态,掩着口儿一面笑一面给桓侍郎讲解。桓侍郎坐得靠后,一场下来只听得笑声不断,鼓掌声亦是一浪高过一浪,别的都没看全,只看戏里扮的孙子出场时硬比别人高过一头,走路迈着方步,极有官威,极为稳重。 第127章 宽什么心!养什么肝!孙子都要嫁去别人家了,还要他的心有多宽!难怪这戏叫作《宋状元义婚双鸳侣》,戏里一对鸳侣、戏外一对鸳侣,这个双字果然不白添!桓阁老便是为他这个孙子堵得行事样样不顺,才常常怒火上升的。可他自己全然不反省,反而变本加厉,拜别祖父后便直接跑到宋家,恰好撞见了刚从车上下来的宋县令。这一下却有些猝不及防。他脸上兴奋的笑容还来不及褪去,忙先拱手行礼,叫了声“宋世伯”。岂止宋世伯,两位宋世兄都来了,正跟宋时一起在门口安排人搬行李。这小院儿常是他们俩清清净净待的,如今却不知还有没有他住的地方——便是有,有父兄盯着,他也不好再像从前那样,想掂起时官儿抱多久就抱多久了。他甚为遗憾,遗憾之外却又有几分期盼,期盼着早见过宋家祖宗牌位,与宋时结成兄弟。哪怕明面儿上不是契兄弟,但他们两人情谊相投,却也和福建那种能白头到老的契兄弟无异了。他的笑容稍收,拱手问候宋举人,惭愧道:“实不知世伯今日到京,不然本该到城外相候的。”又问宋家两位兄长:“世兄们与世伯同来,莫非是先在河北迎候,今日一同进京的?”宋大人见着他也又惊又喜,忙答礼道:“桓世侄怎地来了?我们父子在家盘桓了几天,见着这两天须得到吏部销假,就卡着日子进京了,本想连时官儿也不告诉的,更怎能劳你相迎。你如今升了给事中,担负着朝庭重任,不必总为着我们家一点小事奔忙。”说着又看了小儿子一眼:“时官儿在翰林院做的是清闲差事,该叫他拜访你才是。”桓凌也看了宋时一眼,却见他正笑吟吟地朝着父亲摇头,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父亲真是久不见师兄,想念得忘形了。有什么话到屋里再说,哪儿有在门口问话的?”他父亲专听这个儿子的话,拍了拍手,抓着儿子的手便往里走。桓凌将马交给他家下人,陪着宋举人进门,一面笑着答话:“时官儿如今给朝廷编书,也忙累得紧,我做兄长的岂能再叫他来回跑?我这趟来也不是单为看他来,而是他叫人编的一出戏于我公事上有大用处,今日特为谢他来的。”他们儿子/弟弟编的戏?编的戏还能于公事上有用?难不成又是一出《白毛仙姑传》?父子三人忙问宋时又编的什么戏,戏里又写了什么恶霸富豪——都能让都察院出身的桓凌说一句“有用”,该不会影射了哪位高官吧?宋时自己都不知道这戏有什么深层含义,茫然地说:“没有啊,顶多就是个父母阻婚,小两口儿破镜重圆的故事,不曾影射谁。”虽说把桓凌他堂弟写成了反派吧,可那是剧情需要,他又把人物名字、形象改得妈都不认了,不至于被扒出来了?可若是桓凌堂弟被扒,他高兴什么?不该觉得丢脸么?桓凌看着他这副努力思索的模样,只觉着无任可爱,想伸手捏捏他的脸,却碍着宋家父兄皆在不好动手,便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压下这念头,沉声道:“今日在勾栏里见着了几个与我近日正写的弹章相关之人,刚好亲见他们为这出戏一掷百金,这回弹章可有事写了。宋世叔这一两日便要到通政司上任,说不得我这份弹章写出来后,还有幸得宋世书亲手纳入司中。”宋举人不知他弹劾的是什么人、什么事,也不爱多想,只呵呵笑道:“好好,贤侄的奏章我自当稳稳妥妥递上去。你若写时用着时官儿什么,只管使唤他,前日还亏得你给我家看房哩,等我们买下房子安顿下来,也单给你留个院子,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就过来。”也省得他独自住在侍郎府那大房子里,对着父母故物,想想便凄凉。桓凌惊喜不已,连忙起身称谢。起坐间目光扫到宋时满面复杂地看着父亲,还偷偷看了他几回,促狭之心陡起,笑着说:“世叔不必给我留院子。这几处房子虽还算敞阔,宋家却是兴旺之家,眼见着丁口越来越多的。三位世侄和两位侄女儿长大了岂不得一人分一处院子?将来再有侄儿侄女降生,到时候倘院子不够,再来回折腾也麻烦。”他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又体贴又知礼地说:“我孤身一人,睡得了多少地方?只如当初时官儿在我家时一般,借宿在他院子里,或借他前院书房就够了。”第104章 当天晚上,桓凌便光明正大地住进了宋家。宋大人还京, 宋时要给父兄要办宴席庆贺, 他这个师兄恰巧上门做客, 哪儿有半途把他轰出去的?自然也是要留下好生招待,宴上再多吃几钟酒, 散席时天色晚了,更不能把醉意朦胧的客人往外赶了。桓凌也正不方便走:他今天就对祖父暗示了要弹劾因戏误事之人,虽然当时祖父未反应过来, 也不好说这一天下来他会不会悟破此意。他要弹劾的人正是祖父的盟友马尚书一派, 即将派去的边关的武将。在家里写奏书, 倘叫祖父他们知道了,必定会拦着他上奏, 甚至还可能代他称病, 把他关起来……还是先在宋家安安稳稳住下, 写好折子呈上去再说吧。这一晚上他果然就住了宋时的屋子。这院子狭小, 统共就几间屋子,宋时没打他要过来住的牌, 只按他们兄弟四人收拾的——上房给他爹和大哥, 西厢二哥, 东厢他住, 再来一个就只能挤着睡了。宋昀本想自己跟弟弟挤一把, 让大哥住西厢,桓凌住正房东屋,却不料桓凌丝毫不在意五品枢臣的身份, 推让道:“我与时官儿结拜做兄弟,岂不也是宋世叔的子侄,两位兄长的弟弟?岂有弟弟占住上房,把兄长挤到偏房的道理,世叔与兄长们安住,我们两个小的挤挤便是。”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总说他们要结义的缘故,他宋世伯和两个哥哥都有些忘了他跟宋时如今还不是兄弟,得在宋家祖宗灵位前结义了才算。听他这么一说,三人竟都觉得合乎人情道理,甚至以为他跟宋时早就私下结了义兄弟,只差没进过宋家祠堂。他们父子便不再客气,只拽过宋时来叮嘱:“把床给你师兄收拾出来,你年纪小,睡榻就得了,别看人家孩子懂事就要人家让着你。”床他是能让给师兄,不过他晚上睡哪儿还真不一定。宋时不知是担忧还是怎么样,心绪复杂地叫人收拾房间,备下热水,引桓凌先到书房里休息。大半夜孤男寡男地共处在一室,桓小师兄还有点儿弯,他自己……唉,他也是个虚心受劝的,一个把握不好就容易叫人劝动啊。他心虚地掀起窗前纱帘,透过玻璃看了一眼上房和对面照出来的灯光,回过对着桓凌坚定地叫了声“师兄!”今天家里人多,可不能闹出什么事来!却不料桓凌也开口叫了他一声“时官儿”,过来闭紧帘子,伸手在他唇间点了一点:“时官儿,今晚父兄都在,咱们却不好像从前单独相对时那么随意了。”什么单独相对,什么咱们,那都是你……你也好意思说出来!宋时气运丹田,抓着桌角的五指用力,险些像大侠一样活生生掰下一块木头来。他师兄怕他抠得太狠掀了指甲,连忙抓着他的手腕认错:“是为兄失口,都是我行事随意,放肆无礼……”宋时冷哼一声,抬起手晃晃腕子,想把他的手指晃开。桓凌却握着他的手按到胸口,整个人贴上来拥着他,低声咬着他的耳朵:“时官儿只是随我的意罢了。”一团火腾地从宋时尾椎升到胸口,勾起前些日子吃他反客为主,在自己家里随意妄为的旧恨,气得他胸脯起伏不定,眼尾发红,呼息都粗重了几分。他爹在上房睡着,他哥在对面待着,古代的墙没有隔音!隔音两个字就像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宋时一下子冷静下来,抬脚在他小腿上轻踢了一记:“起开,这帘子这么薄,二哥在对面看见怎么办!”桓凌顺势放开他,倚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抬眼望着他,含笑说道:“时官儿怕什么,我岂是那顾头不顾尾的人?今日我特地要换到你房里是为正事,我要写些东西,要你帮我磨墨呢。” 第129章 通政司抄录副本之后,便将原章递进内阁,先由四位阁老拟批,这一本恰好落入四辅桓大人手中。桓阁老但看见封皮上“桓凌”二字便觉心跳,揭开封皮见着卷头题着“劾新调边防将官疏”几个字,更觉不妙,不必看后头便知他孙子是要闹出大事来。他简直想偷偷把这奏章塞进袖子里带走,然而这弹章又是必须直接进上的,他的手指在奏章边缘捏了又捏,几乎把纸边捏皱了,却也不敢把它怎样。只得看吧。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把折子捧起来细看时,身旁坐着的三辅李阁老却伸过头来看了一眼,纳闷地说:“这是哪里出了大事,看桓兄目中冒火,难不成又是边患?”不是边疆奏章的封皮啊?难不成是哪里出了灾荒?他看桓阁老严肃地盯了半天都没翻页,等也等不来他交接折子,只得自己去看,于是也一眼看见了卷头墨色浓重的、笔力纵横的“劾”字。“劾新调边防将官疏?真是边关又出事了?”李阁老素来性急,等不到他看完,便就着这姿势抢先念起来:“臣闻自今年春以来,达贼屡犯山、陕、甘诸省……”这本弹章写得十分简练,没有那些小官为炫耀文笔而作骈句的习惯。开篇直指边军之患,边关危势宛在眼前;弹劾诸将亦是有理有据,并非简单风闻而奏,竟将其家世、履历、交游状况列得清清楚楚,连同某日到某处花费若干银两也细细罗列出来。纵是世袭勋贵、将官子弟,俸禄也有限,那些银钱来历亦有可查之处。桓阁老越听心中越冷,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给马家交待,李阁老却越念越起劲,念到最后一个字仍意犹未足,感叹道:“好!这样有力的弹章我也多年未见了,边关连年内外忧不宁,内患未消,却又要将一群不急国难,只知花天酒地的庸将送到边城,岂得不出事?”若待他们掌了边军权柄,惹出大乱,兵部上下不得辞其咎尔!次辅张阁老也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本呈上,陛下必将追究这等误国之人,另派良将戍边,虏寇之危当不日而解,诚是值得庆幸之事。”唯有吕阁老跟桓阁老一样痛心。桓凌是他心爱的弟子,打从当初桓凌拜见他这个座师时他就觉得此子眼神清正,性情坚毅,是个可以成事的人。后来他虽然自请外放,做了一任通判,却并非真个自暴自弃,而是在外扎扎实实地造福一地,且又养了讲学名士的人望回来,在文人当中也有清誉。这么个优秀弟子,他是想好好保存,将来资历到了再培养做接班人的,并不想让他硬碰硬地弹劾外戚——当今膝下没有嫡子,兼着中宫虚悬,将来大位唯落到周王身上方是正统,这马家不是外戚而胜似外戚。这本弹章上去,马家必定记恨,便是周王心中也难免不悦。如今陛下春秋鼎盛,又似有弹压诸王之意,倒还不妨事,但大郑自太祖以来历代天子也都非长寿之人,万一哪天宫车晏驾……他这位弟子虽是周王妃的嫡亲兄长,可后宫中自然不乏佳人,周王妃又不是没有堂兄可加恩,他自己的前程却难保证了。吕首辅暗叹一声,看向脸色黯淡的四辅,倒生出几分相怜之意,摇摇头道:“将这份奏章放上去,由陛下裁断吧。”无论弹劾结果如何,言官毕竟不会因言获罪,他们两把老骨头在日还保得住一个孩子。这本弹章就叫李三辅搁在最上头,别人倒也没去管他——既是拦不住要进上,搁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内侍来取走批过蓝的奏章,剩下的便只有等了。四位阁老只情等待,都察院里的桓凌却不只是等,还要想应对之策:应对陛下召见,应对祖父斥责,应对小妹怨恨,应对周王不满……等到下午午朝过后,一道上谕便传到都察院,召桓凌觐见。他搁下手中纸笔,整整衣冠,袖了这些日子整理好锁在自己值房的证词,沉着地随着总管太监入宫。新泰帝每五日上一次早朝,桓凌在京时一直做言官,位在百官前列,也算是常见御颜,在妹妹嫁与周王时也曾进过内廷,故此见驾时进退行礼十分端庄稳重,并无失礼之态。他跪在御前十数步外的地砖上,俯身说道:“臣户科给事中桓凌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新泰帝手握奏章,向他微微扬手,问道:“这本奏章是你写的?你从何处得知这些将官之事的?”一旁的首领太监便提醒桓凌起来回话,桓凌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答道:“臣正是端五节前到城内灵泉寺游玩,见一戏班子唱得好,问其来历,则答曰是世袭指挥使潘某家中所养戏班。数问之下,则知潘某父子仅袭祖上荫功,不仅未曾经过战阵历练,弓马亦极生疏,多年来沉浸戏乐中,既不知兵也不敢战。他垂眸看着脚前几块地砖,神色凌厉,声音却还沉稳如昔:“不久便是夏收,八月又是秋收,草原天寒粮少,之前又尝了抢掠中原的甜头,秋收前后必有再犯之举。臣只怕这样的将官调往受虏贼袭扰之地,一旦虏寇入侵,难免又要重蹈今春边塞诸城被贼所破的恶果!”他说得铿锵有力,座上的新泰帝不由得微微颔首,却压了压嗓子,沉声问道:“你身为户科给事中,只宜纠查户部之误,如何查到兵科所属将官头上?是谁教你行此越权之举,谁替你寻来这些人的履历!”桓凌低了低头,掩饰住嘴角没来由绽开的一点微笑,庄肃地答道:“臣当初在汀州府通判任上时曾学过些断案、捕拿盗匪的本事。查此事时是先知道了潘家之事,从他家关联之人查起,亦有兵部用将奏章、户部与兵部出入帐目可循,一点点牵出奏章上那些将军的。”这些“走访调查”的法子还是他刚到汀州府时,时官儿怕他不会办案,特地到府城相陪,旦夕相处间慢慢教他的。虽是在御前奏对这样严肃的场合,只消想起宋时,桓凌就忍不住心中快活。天子听说他这私访查案的本事,也自生出了几分好奇,命他细细将自己查访的过程交待出来。桓凌便把自己实地走访调查诸将的过程细细讲来,并从袖子中掏出自家留存的证据,念了上头记录下的详细时间、地点、事件,讲解自己是如何从比对出想知道的细情。还有些暗中取来的口供,其中几张上面还带着签押,便拿给首领太监查看。这一番奏对之后,新泰天子看向他时神情中更多了几分欣赏,声音也放得和缓许多,吩咐道:“且下去吧,朕自有裁断。”桓凌依旧端端正正地行礼退下,这半天紧张的御前奏对都似乎没让他感觉到半分疲惫,出门时依旧身形挺拔,神色坚毅。一路上不少内侍宫人目送着他身影离去,而进了翰林院里,又有一群给事中、御史如同英雄般迎接他来。他们言官专司弹劾、劝谏,与别的官员不同,都以做孤臣、诤臣为荣,哪怕天子有乱命也要封驳,更不管弹劾的人背靠着哪位皇子。桓凌身为王妃之兄,却能为国事不计私利,弹劾周王的外家,简直是他们诤臣的楷模!兵科都给事中与左右两位给事中自听说他弹劾了兵部尚书,便都有些惭愧自己只顾弹劾在外的将领,没能早早看出兵部之弊,递上这本该他们兵科先行之本。但如今也来得及,桓凌已然亲自入宫答对,开了个好头,他们也该拿出如刀利笔弹劾兵部尚书监管不利之举!众人纷纷回去写弹章,然而奏章尚未递上去,圣上便已下旨,命都察院彻查兵部此次呈上的将官名单,凡有不称职者,一律夺职,发往偏僻远方卫所历练。户科给事中桓凌纠察兵部疏漏有功,加佥都御史衔,出京代天巡查受贼寇袭掠最重的陕西边备情势。第106章 这一道圣旨来得又急又狠,打得马尚书半晌回不过神来。言官弹劾他们这些六部长官是常有的事, 有时他们自己也收买个人弹劾政敌。可到了他们这位置上, 自然在皇上面前也有几分薄面, 总要先留中不发,容他们上表自辩, 哪儿有这样前脚有人递上劾章,后脚便让都察院彻查兵部的?岂止不等他自辩,连这些人也不许兵部自查, 直接就将他们定了罪, 由都察院纠察!桓阁老下午才刚刚过来跟他告罪, 还说要处置好此事,以后管束子弟, 不令他为难……这就是他管束子弟的结果?——兵部上下遭都察院查处, 他这尚书的面子被狠狠踩在地上, 那凭着他与周王之力才得进内阁的桓侍郎的孙子却加了佥都御使衔, 立刻成了清正不阿的御使模范……这就是他处置的结果!马尚书年纪虽长,气性却还不小, 长臂一挥, 便摔了案上一片书牍。左右侍郎杨荣、王骥与四部主事皆站在堂下劝本兵大人熄怒, 先想想如何在都察院来之前先行查处这些人, 到陛下面前还有话可分说。马尚书倒也想先撇清自己, 只是怕难撇清。他自接着圣旨,便给来传旨的首领太监塞了银子,请他帮自己多说几句好话, 又欲到御前当面申诉,可那太监这回却不敢收他的银子,只看在周王面子上简单说了一句“陛下震怒”。陛下震怒,所以不给他这贤妃之父、周王外公的面子,一定要查到他任用私人的实证了…… 第131章 桓凌一一应下他们的期许,笑叹道:“可惜不能等时官儿下值再回来了。宋世伯、晓大哥、昀二哥,小弟这便要出发,家中之事我已托付时官儿,他又有你们照应,我别的不用担心,唯有一件事却要先请宋世伯担待。”什么事?宋举人从未见他求过人,拍着胸脯说:“咱们叔侄情份也不差于亲生,你只管说,何必提‘担待’二字。”桓凌深施一礼,说道:“我知道时官儿考取三元,名重当世,有许多人家求他做东床。但我有一桩好姻缘要说与时官儿,不论成与不成,可否请宋伯伯与兄长们容我几个月,等我回来再给时官儿做亲?”第107章 桓阁老劳动尊驾亲自从宫里走出来,到翰林院来见孙子, 他那不肖孙儿分明就在这边私会男人, 听着祖父来了却不来请安, 而是偷偷溜走,这可还有半点做人子弟的模样么?这回若捉住他, 也得跟对桓文一般,用家法狠狠裁制他!早在他辞了御史之职去福建时就该拘住他痛打一顿了。那时应该把他留在家里,只怕几年不在朝任职也好过去当那浊流官儿, 惯得他长了自做主张的毛病, 还、还在福建染上好南风之癖, 跟他妹妹前头订的未婚夫婿搞在了一起!桓阁老越想越气,背着手在值房里转磨了不知多少圈。原想着回宫替马尚书写辩罪折子, 此时怒火上头, 也顾不得了。就在他将把那双衬木底儿的官靴转破时, 门外忽有人通传:“编修宋时求见。”宋时两个字正如金针截脉, 登即将桓阁老定在原地。他默默站了一会儿,才将堵在胸中的那口气顺下去, 摆出阁老气度, 沉声吩咐道:“唤他进来。”宋时应声推门而入, 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唤一声:“见过桓老先生。”当年他还在桓家念书时, 也曾跟这位老人十分亲近,唤他叔祖,随他念书, 如今却只能其他官员一般,称他一声“老先生”了。桓阁老也有许多年不曾好好看他一眼,自他入翰林院当值后也不曾传唤过他。如今乍见他风仪神态比小时候更俊美潇洒,难免心生喜爱;可想起他与自家那些龃龉,相貌姿仪带来的好感便都化成了挑剔。桓老大人下意识将目光偏开,负手问道:“宋编修来此何事?可是为编《新泰大典》……”抑或是与他孙儿桓凌有关?此话在他胸中转了转,却不能说出来。宋时却回身关上了房门,吩咐人守在外头不许偷听,又回来朝他深施一礼,从袖中拿出一份厚厚的书信:“下官此来并非为公务,而是受师兄之托来给老先生送一封信。桓师兄先前接了圣旨,要赶着去山西巡察,不能当面与家人辞行,便托我寻得力之人送这封信去桓家。但下官想既然老先生身在馆局,我手中握着桓师兄给老先生的家书,却不来当面拜见转交,实在有失礼数,便冒昧求见了。”他双手捧着书信递上,桓阁老欲伸手去拿,却见伸出的手有些微颤,不愿叫他看见,便又将手收回来,冷淡地说了声:“放下吧。”宋时将信放在案上,却还不离开,而是对桓阁老说道:“桓师兄临行时再三放不下老先生,故下官冒着得罪于老先生的风险来拜见,也为当面劝老先生一句:“桓师兄此举并非为了他自己邀名,而是为了家国天下。兵部选任边将不当之事干系重大,绝非哪个人能轻易抹去的——老先生不妨想想,如今达贼几度犯边,若任他选任庸材,轻则接战时要折损军士,被抢虏走财帛子女;重则边关被叩开,达虏长驱直入,不知多少城池百姓要遭兵燹肆虐!”他学历史与文化旅游的,虽然平常历史课都是混过去的,全靠考试周拼命,但也还记得宋朝徽钦二帝,明朝一个英宗,都是被北方游牧民族带走“北狩”过的。算算时间,按他前世那条历史线,明英宗都生下来了,于谦都十好几岁了!现在边关战事还不算激烈,但也有许多边城遭了抢掠,也暴露出边军战力不足的问题。要是边备不好好整治,照着这么糟蹋下去,弄不好他有生之年都能再看见于谦主持一回北京保卫战!想起此事,他的脸色也有些冷肃,向桓阁老拱了拱手:“别的不提,老先生不曾见着圣旨么?上意如此,桓师兄遵旨而行,再无私人插手的余地,望大人不可自误。”他在桓老先生面前也丝毫不显弱气,反倒因为站在历史长河下流看向上流,更有种洞穿世事的明睿。桓老太爷本以为他这小辈在自己面前不敢说什么,不想他不只敢说,说得还颇有道理,反倒劝得他心中有些动摇……但那动摇只是一时的。这些年身居高位,又做了周王的岳家祖父,他已经不是当初可以一心想着报效的书生,而是个深陷权势漩涡,无法抽身与周王、与马家解绑的权贵要员了。他闭了闭眼,冷然道:“你不过是一任编修,何来身份在本官面前说这些。念在当初你做过我桓家弟子,与我儿的师徒情份上,本官不与你为难,你下去吧,以后不得——不得再与桓凌私交过密!”私交过密四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来的,说得十分用力。宋时再迟钝也听出来这位老大人的意思,是把他当成勾引孙子的狐狸精,要逼着他离开桓凌了?呸!他们那是互帮互助的社会主义兄弟情,跟大郑朝这些弯风斜气可不一样!他气性上来,端端正正地站在房中,义正辞严地质问道:“老先生此言从何而来!我自蒙恩师收在门下,向来与师兄情同手足,从无越轨私情!老先生也自深知之。却不知何人妄传此言,诬陷我二人,而能令老先生不信亲孙而信他?”还用何人传话!就是他亲孙子说的!只是他孙子对宋家太好,宋时还能这么硬气地说着两人只是兄弟情,若说是桓凌说的,倒显得是他们桓家子弟求着他似的。桓老大人叫他这直白的话语气懵了,竟没想到该怪他曲解自己的意思,就默认了自家怀疑两人有私的说法。他又好面子,不肯说是这消息自家孙子拒婚时亲口说的,便把那出《宋状元义婚双鸳侣》拉出来挡羞,冷笑道:“那戏里唱的‘双鸳侣’,若只成就赵李一对,单写一个‘鸳侣’岂不就够了?那‘双鸳侣’一对是你宋状元成全之人,还有一对又当是谁?”宋时诧异地看着他,看得桓阁老羞惭满面,直接背转过身。但他话已出口,又不能咽回去,只得硬气地挥了挥手:“此事是你自己家乡班子做出来的,你自去收拾首尾,数日之内,我要京中再无人传唱这本杂剧!”宋时自己写的清清白白的本子,花了十五块巨款买的京剧表演论文,帮着李少笙他们排的戏,岂能为桓阁老一句话就改了?要是真改了,谣言才要传得满天乱飞,说他们这戏是有不能过审的东西,被官方禁了呢。万一再过几百年后人挖出坟来解读……嚯,那热闹他都不敢想象。他据理力争地说:“老先生实在多虑了,我那题目写作‘双鸳侣’只为表明剧里赵、李二生皆是男子,故为‘双鸳’,若只写‘鸳侣’,怕人想成‘鸳鸯侣’而已。”桓阁老听不进他辩解,只觉得他是强词夺理,冷哼一声,低声道:“却又如何不作‘龙阳侣’……”不对,他方才说什么?他那题目?那本戏是他写的?桓阁老惊讶得险些撑不住阁老气度,叫出声来,幸好宋时比他更快,当即驳了一句:“那名字不够和谐,不能过……写给大众看的东西,不能过于露骨。”桓阁老好容易端住架子,满心想着他是不是也有断袖之癖,跟他孙子之间是否已潜结私情,什么马尚书、贤妃、周王,都早不知飞到何处了。他怒冲冲对着宋时看了半天,嘴唇微颤,却又不能说什么失身份的话,最终只说了一句:“我家已择好孙媳,不日亲家便要进京。你\你这般年纪也该成亲生子了,老夫念着旧时情份,替你挑一门好亲事也不难,只是往后不许再与桓凌来往了。”他匆匆甩开宋时就往门外走去。宋时本想抓住他好好解释,只怕他老胳膊老腿不结实,万一本身就有骨质疏松,叫自己一把抓坏了。只差犹豫这一下,桓阁老竟已打开房门,院里守着的门子、路过的翰林们都见着他,再拉回来也来不及了。他不是勾引桓凌的狐狸精,不要桓家甩出大红婚约来逼他放手……宋时眼看着众人在院中、廊下向阁老行礼,更有人殷勤上前探问,那声解释只得吞了回去。罢了,清者自清,大庭广众之下把他扯回来关着门说话,更易引人猜测。反正这也只干碍着他的私人名誉,正经大事还是外敌,先把兵部的事解决了,等桓小师兄回来再跟他祖父解释吧! 第133章 那宫人下去不久,桓元娘便满面惴惴然进来,向贤妃请罪。贤妃倒对她仍如从前一般客气,摸了摸她有些苍白的脸说:“不必怕,你哥哥做这等事,你在宫里又不知道,母妃岂是那等不问清红皂白的恶婆婆,反过来搓磨你呢?我叫你过来,只是怕你知道这事心里忐忑,要开解你几句。你如今已是惠儿的王妃了,外头的事不必管、不必问,只要孝顺父皇,好好儿地跟我哥儿过日子便是了。”她温言抚慰了元娘几句,又说起魏王、齐王即将选妃,她也要帮周王备下合身份的礼物,便叫人呈上上好的古董、珠玉,赐给她备着送人。元娘来的时候满心忧虑,回去时却已叫贤妃几番抚慰化作了绕指柔,含喜含愧地出了景仁宫,欲给祖父写信,叫他尽力保出马尚书。至于兄长……他一次次偏袒宋时,又不顾亲戚之谊弹劾马尚书,想来定是不肯为她这个妹妹做什么了,她又何须自取其辱?她一想起此事便愧恨难当,一路上秀眉紧蹙,眼圈儿都红红的。路上有宫人伏在道边目送王妃经过,见着她在辇上的神情,都不禁猜测她是在贤妃那里受了罪。自家兄长得罪了婆婆的娘家,这日子岂有好过的?一般也是阁老孙女,却为兄长一封弹章受这等搓磨,也是可怜。……周王回到宫里时,听说王妃去见了母亲,回来又将自己关在寝宫不出来,自也怕她受了委屈,连忙闯进宫里问她如何。桓元娘得了这么个好婆婆,倒觉着周王都比平常顺眼得多,难得向他露出个笑容,柔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贤母妃对我极好,是为我兄长做事有差,连累外祖获罪,娘娘怕我心中不安,特召我进去安慰的。”周王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拥着她说:“母妃是最贤明的人,自然不会怪责于你。不过此事说来却也不是舅兄的过错,他只是查那些无才无德的庸将,谁知兵部中竟有许多尸位素餐、只知为自家捞好处而不顾军士百姓生死之人,犯下累累罪责,拖累了祖父。”他倒有些讶怪她会觉着兄长不该弹劾这乱相,但转眼又替她想出了理由——她孤身在宫里,又无亲朋庇护,唯能依附自己,此时怕自己为了外祖家事迁怒她,不得不先自诬服尔。周王压下心中那一丝异样,怜惜地拍了拍元娘的背,说道:“咱们不提外面的事,你又写诗文了?可否与我看看?”他抬眼看向桌上还未写完的那张纸,却发现纸上不是诗文,而是一封信,信当中还有个“空一格”的“周王”。桓元娘大大方方地将信拿给他,含笑应道:“贤妃娘娘待我犹如亲生,我自然也要还报。我已修书给祖父,请他务必再上奏章替外祖父洗脱罪名。”周王却不能以王妃之举为荣。他看着纸上不见多少亲情,字里行间只顾批评她兄长不念两家亲眷之情,不该弹劾亲家的短信,有些僵硬地说:“此事不合适你说。太祖当年有训,后宫妇人不能干政,你与老先生写些亲情便罢了,何必写这些东西?”第109章 桓元娘这封信终究还是没送到她祖父手上。周王一句“后宫妇人不得干政”提醒了她:她如今已是周王的王妃,只须孝顺圣上、贤妃, 管好宫里的事, 令周王可放心在前朝办差。若动辄牵扯到桓家势力, 贤母妃和周王殿下也要觉着她炫耀家世,没有做皇家媳妇的自觉。马尚书若有事, 周王一定会亲自营救,她所以做的只是尽新妇之职,善事翁姑, 以便在圣上面前为周王殿下多添几分份量。但这天下佳物都要先敬天子, 她们重华宫中之物也都是上赐, 若献上去也没甚趣味。幸好她当年在闺中时也做得一手好针线,当今圣上又有了春秋, 不如绣一部佛经献上。恰好大伯母李氏受公公之命到宫中来见她, 她便请伯母寻一寻前朝名家抄写的经书, 拿来给她作绣样。李氏夫人见她未受搓磨, 贤妃与周王反而比从前对她更好了,不禁念了声弥陀:“正是有佛祖保佑姐儿, 姐儿才得了这样的造化, 赶上恁好的婆母与夫婿。明日我便叫你伯父和哥哥们一齐到市面上寻经卷, 你一针针地绣了, 自家也沾些佛性, 也有佛爷庇护。”她知道元娘在宫里过得好便安心了,辞别侄女儿出来,恰遇着周王回来, 连忙避道行礼。周王对王妃亲长都颇为客气,扬手叫她起来,叙了寒温,问她与元娘说话说得可尽兴了没,又请她无事多进宫陪陪王妃。李夫人谢了恩,也将王妃说要为圣寿节准备针线一事告诉与了周王。周王便道:“此事合该我这做夫婿的来寻,怎好麻烦伯父伯母?伯母安心回去歇着,我自然寻得一份当世仅有的佳作给元娘。”李氏连声感激他对元娘用心,安心地离开皇宫,回去跟丈夫、儿子说了此事,又道:“虽然周王殿下要替王妃娘娘寻书,可我想此事既是娘娘亲口吩咐了,只是一部经书,咱们做伯父伯母的也不能装作无事,还是派人去寻一寻的好。”她还想借这机会把小儿子也放出来。他当初只是年纪小做错事,这都几年了,宋状元大人大量,岂会一直计较?大不了放出来后叫他跟宋家赔个礼,那宋状元的父亲又在丈夫手下当差,总不会不给上司这点面子?但她只试探着说了说,桓参议便断然拒绝了:“如今马家出了事,难保不连累咱们,咱们家还是少生些是非罢。文哥儿那倔脾气你还不知道?说也不听,打也不听,像极了咱们爹……唉,可惜才学又不像。你就把他拉去给宋状元赔罪,还不知是赔罪还是结仇呢。”不过元娘要绣佛经做圣寿的主意倒不错,若能寻得一本唐人写的《妙法莲花经》,他父亲也可拿去做圣寿贺礼了。桓参议这里吩咐儿子慢慢寻觅经书,周王那边也自打算起了如何给王妃弄一本好经书。倒不用汉唐经卷——那字体肥厚敦实的绣起来又耗力又伤眼,不如当今正时兴的宋时体,笔致细细的,约摸一两针便能绣出一划。且那宋三元还不曾写过佛经,若得他专门印出一本,也不比前朝名家经卷差什么。只是请大家作书印书是风雅事,若凭皇子身份强压着人家作可就无趣了。幸而他之前见过宋时一面,多少有些亲切,他又和元娘长兄关系极亲厚,凭着桓御史的面子,便去寻他印一本经书也不算突兀。他打定主意,也并不告诉王妃,而是要当作个惊喜给她。进了六月,圣旨终于发下来,令周王到礼部见习政务,第一件要参办的便是魏、齐二王选妃的事宜。这选妃并不像他印象中那么简单,只是几个世家女打扮得严严整整,行着规矩地宫礼觐见宫妃和皇子,由贤妃挑选出合适的人选便算结束,而是从选妃一步便要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先严令四品以上官员人家女孩儿不许嫁娶,再细细挑选祖上、母家都无罪的佳丽入宫初选。初选三筛后,选得三名品貌皆佳,身无疾病、瑕疵者留在宫中抚养教习,待满三个月后,熟悉了宫中礼仪,再由宫妃挑选。这其中接送秀女的车马、供秀女休息的彩棚、检查秀女身体的稳婆、众人在宫中的饮食、医药、意外取用的衣料首饰……更为难的是两位皇弟成亲后便要开府,建王府的银子、开府时赐下的银两、用器、王府所用的下人,都要在备办婚事时一并筹集齐。处处都是银子……当初他父皇拖着他的婚事不办,他还猜着父皇是不是要冷落他了,此时人在礼部,见识了这些烦琐的仪式,自家心底估算一回价钱,也暗暗觉着心惊。他那婚事兼着小选,比弟弟们的更耗费民力,父皇还给他建了座藏书楼呢!其实王妃虽爱看书,可宫中有秘书库,重华宫中自有藏书,实在也不必建一座新楼。父皇如此厚待他,他又岂能只安心享受此情,不为父皇、朝廷着想?那楼已建到中途,若要拆了反而空耗人力物力,倒不如回头劝父皇将它改作矮阁,也不必要存什么古籍、孤版,只藏一套编好的《新泰大典》,留作看书歇息的地方便是了。他回宫之后,不到重华宫歇息,先跑去文华殿见驾,说了自己这些日子所悟。他父皇听了,便笑着说道:“那楼已盖起来了,却没有半途改作阁子的,其中要藏什么书,朕倒可以不管,以后便交你这礼部官儿自己安排了。”周王谢了父皇恩典,不敢多加打搅,又问了问他身体如何,便即退出大殿。新泰天子目送他背影远去,以手支颐,含笑说了一声“痴儿”。周王自觉解脱了藏书楼的问题,便又动了给王妃寻宋氏经书的心思。恰好新泰朝以来还没有皇子在京开府的例子,有许多文书要从翰林院旧档里寻,他便随着桓侍郎一道往翰林院取文书。进到馆局,桓侍郎便寻典籍官开库取文档。周王身份尊贵,这些翻查故纸的粗活自然不敢叫他沾手,寻出那些积灰的旧文档也有编修、修撰、检讨等人先翻阅筛查,挑出有用的再呈给学士们。桓阁老带着几位侍讲学士拟写新诏,怕周王坐着无聊,便命人上茶点,又命取新书来给他看。周王既到了翰林院,哪儿还想看什么书,自然是要看人。他借口要到院里随意转转,便随意叫了个来送旧档的杨检讨引路,出了桓阁老的值房。 第135章 二十来年吧。宋时抿了抿唇道:“王爷自有多年练字基础,如按我师……兄弟的经验,按着字帖练的话,不须一年便可写得规规整整了。却不知殿下想练楷书、行书还是隶书?”草书他就真的不行了。周王听出他要为自己单写一本字帖,正好合了他写佛经的心意,便问他:“可否写一本《金刚波惹波罗蜜经》?”《金刚波惹波罗蜜经》即是金刚经,时下最流行的有两版,一本是东晋鸠摩罗什大师译本,一本是玄奘法师——也就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译的《能断金刚波惹波罗蜜经》。鸠摩罗什大师译的这本共五千余字,玄奘大师那本有八千多字,周王肯挑这本字少的,真是个体贴的好人。宋时自然利落地答应了,五千多字又不多,中间正好再寻匠人做个合用的笔和纸,大约三四天就都能做出来。恰好瓶中水已沸开蟹眼泡,他便提起瓶子将水冲入壶,在茶碗里添了核桃、芝麻、蜜饯,冲了两碗香甜的泡茶。周王胸中存着的心事解决大半,又坐在风景清嘉的亭子里,喝着甜茶,心情也颇舒畅,夸了一句:“宋状元文章、书法既佳,不想连泡茶也好,却不知是什么神仙人物才配得上你这风流状元。”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完全无心相亲,只想等着看小师兄回来跟他爹提那桩“好亲”时,能被打成什么样。只一想起那副场面,他就禁不住露出个好事的笑容。周王坐得近,见他眼神放得远远的,不知是忆起什么人,眉目温柔,浅含笑意,看着比平常更添了几分光彩。这副模样,莫非是有了心上人?就他所知,大半个朝廷都盼着把家中闺女嫁给这个状元,张次辅曾给他递了一回帖子,遭拒之后也没全然放弃。那些在选秀名单上的人家都有不少托关系想要避开选举,好将女儿嫁给这位连中三元的才子……他此时怀念的佳人会是哪家的?周王以过来人的身份,头一次有了资历教导这位还没成亲的才子。他心里暗暗得意,促狭地问了宋时一句:“宋状元只看着天上流云,可知流云之上还有什么?”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哪。只要宋状元问一声“有什么”,他便可拿这句诗调侃调侃他,顺便问问他究竟看上了哪家女眷——可惜周王碰上的不是个爱吟诗的才子,而是个凭实力单身四十几年的耿直青年。宋时眯着眼看了看流云之后晴朗的天空,从容镇定地说:“是气啊。”气充塞于世间,无处不在,包纳万物。而云之所以能高踞天空,正因云本身便是凝在空中的水雾连成,质地也和气一般轻,故能飘在空中——本朝蒙童入学必备教材之一,宋代名家方逢辰作的《名物蒙求》中,便有“云维何兴,以水之升;雨维何降,以云之烝”之句,正是叙述了云的本质。他要答出令周王殿下满意的提问,有许多现代科学的词汇不能讲,好在古代人观察生活观察得细致,许多现象早在宋朝就已经总结出来,可以随便借词来用。宋时便指着茶壶上袅袅升腾的白气,借《名物蒙求》中“阳为阴系,风旋飚回”之说解释冷暖空气,极有耐心地给周王讲解自然界水循环的道理。周王也叫他拉扯得忘了“美人如花隔云端”,更顾不得管他方才怀的哪家佳人,只顾着极目看向天空,恨不得亲眼看见这白雾如何升入天空汇作白云。第111章 宋时一顿水循环、大气循环忽悠瘸了周王,又许诺过几天送他佛经和字帖, 两人都心满意足地回了学斋。学斋里帮忙看自习的杨检讨已找人借了板子, 在讲台前面练习起来, 见二人转回来便忙起身相迎,领着周王回了桓阁老那里。周王回宫后怎么给王妃许诺要寻来一套当世绝无仅有的珍贵手抄本佛经不提, 宋时回去后便跟领导们报备了要给周王做印刷套装的事——他接的是皇长子的单,自然要做出全套最高档硬笔书法教程和练习册进上。其中找匠人也好、用纸也好,都得让翰林院报销, 不能他一个刚入职的清贫翰林编修自掏腰包负责。他的副座师曾学士看着他打上来的申请书, 不由得有些感慨:“这么一个讨好皇子的好机会, 若是别人还不尽力备下金银珠玉之器奉上,哪儿有这样全当院里的公事报备, 还只要些普通纸笔的。”说是这么说, 翰林院毕竟是聚天下顶尖文人的所在, 翰林学士骨子里都有些清傲, 爱的是不慕荣利的风骨。他的门生弟子行事光明正大,不愿攀附皇子, 他做老师的面上也有光, 便假作抱怨地将此事告诉几位侍讲学士, 足足地听了一片羡慕的声音。他心满意足, 大笔一挥, 将宋时申请的款项宽宽裕裕地拨了下去。宋时过来道谢时,他还体贴地问了一句:“周王殿下那天与你说的什么?若还有要制的东西,只管说出来, 也与这纸笔一并拨给你。”宋时不是那种占公家便宜的人,痛快地说:“没有别的了。那天周王殿下与学生只是谈论了‘理气论’,听学生讲了些‘气’在天地间荡荡乎充塞周流的道理,亦不曾说别的话。学生报上的那张单子,已是将材料往宽裕里写了,再多的更无必要。”气在天地间周流的道理?曾棨顿时眼前一亮:“你如何讲的?早前在《福建讲学大会笔记》上看过你讲理气论,虽只寥寥几句,却深切晦庵一脉之理,这回与周王讲得仍是气理之辩么?”不是气理,是地理。高中地理。不过他不能跟曾老师介绍六百年后的教育发展,只能把初高中地理老师的功绩揽到自己身上,深沉地说:“周王殿下问学生云上有何物,学生便与殿下讲了云上仍是气的道理,又讲了些云雨变化之道——只是有些却不是从先贤书中看来,而是学生随家父在福建任上时格物所知。”抱歉了王圣人,借一下你的人设,不过我格的只是山,不耽误‘守仁格竹’成为典故。他心里跟未来的圣人道了个歉,然后编出一个自己为了穷究理学,跟着他爹在福建任上时曾断续格山七日,格出了雨影效应原理的故事。暖空气顺着山体迎风面爬升,到高空遇冷凝结成地形雨,造就了山体迎风面多雨的现象。而气流爬过背风面后则会沉降成干燥的热风,地面水份蒸发快,落雨少,形成了雨影区。他“格山”格出了迎风面多雨、背风面少雨的“物理”,又从这“物理”中体悟出了水循环、冷暖空气交锋、大气循环的“天理”……他已经是连皇子都忽悠过的大师了,早不是当年在福建讲个理学都怕被人赶下台的小秀才,忽悠起座师来也是面不改色,堂而皇之地说:“中庸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弟子自幼随先师桓先生读书,一向志慕君子之德,故于七日间深入山中,凭此躯体察风之流向,感受山上山下不同高度间气温渐变之情,亦悟得风中水气为寒意所激而落之理。”曾老师没去过福建,他怎么编都行;不过就是曾老师去过,他也敢这么编:因为武平县就在武夷山脉最南端,武夷山脉本身处在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是能观察到雨影效应的。他自信地给老师讲了一段高中地理,曾老师听得大为感动,叹道:“少年人果然有志气,天下学子无不读‘致知在格物’,能潜心格物而能格出其中之理的人又有多少?你既格出了这样深刻的道理,自己又是会印书的,怎么不早印出来遍传天下?”……这不因为是现编出来的么。宋时微微垂头,强行找理由说:“当日弟子尚年少,虽然想到一些东西,却不能成篇。如今先与周王殿下忆起旧事,又与老师深谈一番,才于交谈中梳厘清了当时所见,而能有自己的分析。待有时间,弟子也是要写一篇文章述此旧事,阐述大气循环周流之道。”曾先生含笑点头:“那我就等着子期的新文章了。早前京里有人传说你是做实学的,我还没怎么认真,以为你们这些少年学生都只用功读书,哪里沉得下心做实学;但看你这般肯放下书本亲身格物的精神,倒是信了不少。”清谈误国,越是在中枢为官的人越该懂些实学。曾老师细细回味着他方才讲的地理知识,指尖在桌上轻敲,叹道:“这气流变化之道若研究透彻了,是否能用在农事上?”应该能应用在农、林业和水利上。这样的山脉周围百姓应该已凭经验了解并适应这种气候特点了,不过他若写出书来,多些学子和待选官员看到这类知识也是有好处的。毕竟他们都有可能发到各地做父母官,多懂点儿地理、气象学知识,到任后还能对本地区易发自然灾害多些预防措施……这么想着,宋时倒当真想要好好写一篇文章了。他定下心思,也顺便小小拍了老师一记马屁:“朱子论轻重时曰‘行为重’,先生今日闻知一事便欲因其施惠于百姓,既是深得朱子之道,这般胸怀百姓的气度,更有宰辅之风。”曾老师听得心旷神怡,却还要绷起脸说了声“聒噪”,把支银子的纸条扔给他,让他回去好生给周王做字帖去。宋时去帐上支了银子,便让管事吏员领做笔的匠人来。 第137章 那铁匠虽觉着这尺名字奇怪,不及“三元尺”“状元尺”顺耳,可宋时这么郑重地要求,他自也不敢不听,便用心记下“游标卡尺”四个字,千恩万谢地回去了。宋时拿着金灿灿的宝尺满屋子量了一遍,过足了测量的瘾,然后跟他爹打了招呼,趁夜色骑上马直奔阁老府。桓老先生在翰林院吃他顶撞过一回,实在想不到他还敢登自己家门,听到家人传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家人道:“的确是宋状元,他拿了个手帕包着的拐弯的东西,非要面见老太爷,说那是个大爷用的着宝贝,请老太爷送给咱们家大爷。”用得着的宝贝?虽然桓侍郎不大想见宋时,却也知道他常能做出些当世所无的好东西。譬如当今指名要的宋氏印书法;譬如民间、朝中乃至后宫中都时兴的羽毛球;再譬如那本《宋状元义婚双鸳侣》……一本唱的两个男人情情爱爱的杂剧,如今竟从瓦舍勾栏传唱到公卿家里去了!他前几天散朝后亲耳听着几个郎署官员说起赵李二人拆散鸳鸯那段唱,竟都将词记得清楚明白、一字不错,可见其流毒之深远!若有人看破剧中将他孙儿和宋时也写成一对,他桓家的面子可往哪里放?他越想越气,最气的是生了个不孝的孙子,就和戏里那个背着父母跟李笙君私奔的赵书生一模一样。偏他那好儿子没了,他做祖父的也奈何不得那孽障,反倒叫他拿捏得没办法……桓侍郎暗自叹息,叫人放宋时进门,亲自到花厅见他。与他的愁闷相比,宋时却是气度翩翩,见面先行了晚辈礼,将手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游标卡尺托出,含笑说道:“晚辈因想着师兄在边塞检查军用器械是否合格,最需要度量精确的尺子。寻常的尺测不精细,这把游标卡尺却是晚辈自制的,外量长宽、内探深度、内径都准,足可以精细到一毫之长。”他将包袱皮儿解开,露出的卡尺在烛光下映出金黄的柔光,照得桓侍郎微微眯眼,问道:“这是什么?我孙儿去边关巡检军备,怎好带这么个金光宝气的东西。”宋时笑道:“正为桓师兄是钦差,用的东西才要显得好些,不然拿一个钦差随身带个黑黝黝的铁尺出入,叫人看见了,当他是朝廷命官耶?是匠人耶?”他也不与桓老先生客气,自向桌上取了个莲花瓣茶盏,细细测量茶杯壁厚、内径、外径、盏深给他看,坦荡地说:“我只是为了给师兄送这件可用的量具而来,如今东西送到,用法老先生也记下了,我便也不留字纸,老先生总算可以将这尺送往边关了吧?”他将尺硬塞到桓阁老手中,拱手谢道:“下官这便告退了。望阁老大人以师兄功业为重,不可因人废物。”他说得痛快,走得潇洒,桓阁老想端茶送客都来不及,只得自家捧着那把游标卡尺纠结。纠结了一宿,终究还是抵不过想让孙子漂漂亮亮地办好皇差的念头。虽说从前查验军备没有这种合抱双尺也能查得清楚,可有这一件新物件又不碍得什么,顶多叫宋时蹭些功劳……罢了,只叫他蹭这一回功劳。谁叫那不争气的孽障先是弹劾了兵部,又去边关查军需,他得罪这么多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回核查中若是出什么错,只怕结果还不如上回自贬去福建。桓阁老终于做了决断,着人用木盒子盛了游标卡尺,亲笔写了用法,驿马相传,将这尺子捎给正在延缓整饬军务的桓凌。信捎到时,桓凌正向当地驻军指挥使、千户等人问话,忽听门外士兵传报,说是驿马从京里给他捎来东西,便匆匆出门,从驿兵手中接过搁卡尺的匣子和桓阁老的家书。他祖父千里迢迢寄个匣子来,里面藏的必定是珍贵之物。他拿起来打开,只见里面一把嵌金线、描着泥金画,上有刻度似尺而又非尺之物,也不知是什么,也不知怎么用。拿出来看看,却是两个带刻度的尺套在一起,上头泥金鹊画,还镶着突出来的铁疙瘩。这样新鲜的东西,他直觉便是宋时送来的,可宋时又不知道他巡察到何处,分明只有他祖父能送东西来,祖父又如何会给宋时捎物件?他心下想着,便上手摆弄了一下。那外头套的小尺竟能在大尺上滑动,尺上下拐出剪刀头似的尖尖利利的部分,下长上短,下头出的两个尖夹住什么东西,正好能从尺面上看出它的长短。而上头的小尖两侧直面也对应刻度,却又不像下头的尖能夹住东西……他捻了捻转动的螺丝,看到卡在外头的小尺细微到几乎难以发觉的滑动,越发觉得这样细致的东西不是别人能想出的。他将盒子撂下,拆开家书,见信中确然是他祖父的笔迹,告诉他这尺如何应用,让他用这尺细细检验火铳、床弩之类紧要军械,万不可在这方面出错。写到最后几个字,信上的字迹变得犹豫拖沓,最终勉强写下了“宋时”两字。果然是他。也只会是他。只有时官儿这样惦记着他,还能为他弄出这些得力的东西。桓凌眯起眼,将信收到袖袋中,摩挲着那把尺回到了方才开会的房间。他身边的延绥镇守指挥使与镇守千户、百户等人见他出门一趟,脸上的肃然都化作了脉脉浅笑,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大人家中可是传来了什么好消息么?”的确是好消息。桓凌见他们都看出来了,索性也不再掩饰,含笑颔首:“方才得着一件家中寄来的东西,打开后恰便见着上头画的喜雀登梅,可不是好兆头?”是好兆头。最好今年达贼不再犯边,老老实实地内附,更盼着这位御史查完能把他们这些年积欠的粮饷补足,再多发些新兵备、衣甲。指挥使方大人如是想着,目光落在桓凌手中的尺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什么,见他只顾听底下镇抚、千户们巴结,也不提那尺的事,忍不住亲自开口问道:“却不知大人手中这尺是什么尺,恕下官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过此物?”桓凌低眸看了一眼长短相抱的游标卡尺,神色温软,含笑答道:“叫作鸳鸯尺。”第113章 桓凌出京数月,戎马风尘, 给宋时捎回来了一套使用报告——包括一封用后体验书, 一套描写游标卡尺外形和使用方式的曲子。“……得吾弟惠赠连璧双尺, 用以探深度长、校准圆径,靡不精细至毫厘。佳物惜未得赐名, 吾见其以小尺环大尺,形似鸳鸯双抱,故自为之名曰‘鸳鸯尺’。”宋时看见这个名字, 简直眼前一黑。好好儿的游标卡尺, 就不能不给人家改名吗?这鸳鸯……是比三元强点, 可、可这么一改就小情小调的,没有大工业的厚重感了啊!他当时明明跟桓阁老说过这尺叫游标卡尺, 桓小师兄接着尺时怎么会不知道名字?可别跟他说桓阁老年纪大了, 老年痴呆, 能混到阁老级别的哪个不是过目不忘的人精?肯定是他送尺时就没提这尺的名字!桓阁老误我!宋时痛呼一声, 简直不知该怎么把这篇文章拿出去给人看。不给人看吧,他辛辛苦苦描出的游标卡尺, 周王和那些工匠连个短评都不发的, 好容易桓师兄给他写了长评, 不传出去他的虚荣心得不到满足;给人看吧, 估计这尺过不了几天就得改名鸳鸯尺了……六百年的时光, 人类审美是怎样变迁的?为什么所有他搞出来的现代产品都有了个和原名完全不同的名字?宋时无奈地闭了闭眼,摸出一瓶清凉油抹在太阳穴上,顶着暴击继续看他的体验报告。他不光写了一份散文论述自己收到卡尺之后的心得, 还附了一套《鹦鹉曲》,将尺子外表到量外径、内径、深度的手法次第讲解分明:似滩边鸳鸯并尾,比翼连枝时时对。更须金线密密缠,恐怕分拆双尺。刻梅枝连作鹊桥,顾将遍身通贯。忍拨孤翅向东西,为料量别离长短。……宋时又抹了一把清凉油在脸颊上,熏得眼睛有点辣,眼角微湿,鼻子也有点堵。 第139章 宋时一双眼中只看见那封放得极大的书信,耳边一片乱声,仿佛梯下那些人都在问他师兄为何给他寄信,为何写得这么亲昵;又仿佛那些人已拆了他的信,一字字念着那几首《鹦鹉曲》。他强自镇定,勾起嘴角肌肉,也不知自己笑了没有,淡淡地说:“这封信是我师兄桓佥宪从边关寄来的,为我当日给他过一把游标卡尺,他在边关有些得用处,作了文章与曲子赞那把尺。我昨日读过,文气舒长,曲韵婉转,便不忍将其深藏书房,特地拿来与众人共赏。”他只是早上太忙了忘记拿出来,不是放在哪儿都不安心,非得随身带着不可。第114章 游标卡尺这个名字从宋时嘴里说出来,众人耳中过了过, 立刻就被信中“鸳鸯尺”三字冲到不知哪片大洋去了。在库里翻找文书的众人听见有新文章和曲子, 便都扔下枯燥恼人的旧宗卷, 凑上来听人念文章。宋时不知怎么从梯子上平安爬下来的,不过方才耳中幻听的《鹦鹉曲》传进现实, 再听一遍还是叫他胸中似有火烧,恨不能一头扎进地缝里。为了证明这套曲子是完全写实地描述游标卡尺外形、用法,并没暗示什么隐晦的感情, 他赶紧回值房取了一把尺来给人看。幸亏前些日子带着匠人修书时, 也用游标卡尺量过补粘原书的纸料大小, 值房多宝阁上就收着一把尺,不然单看文字……弄不好就有人不信这套曲儿单纯只是描写尺子的呢?他拿着尺挤进人堆, 滑动游标, 分别讲了各部分的名字和用途, 又从架上取了个小石鼎, 里里外外量过一遍,展示其用法。使用报告跟产品配合食用才不容易误会么。众人亲眼见游标卡尺, 才彻底理解了那套《鹦鹉曲》中“似滩边鸳鸯并尾”“忍拨孤翅向东西, 为料量别离长短”的意思。那两对长短量臂紧紧依偎, 岂不正如滩上鸳鸯相挨相交的尖尾?量东西时须拨动游标在主尺上左右移换, 探出的单臂也正如孤雁羽翼, 而那乍分开的两翼间刻着细密刻度,量的正是它们被分开的长短。果然字字句句都是写尺,只是曲词缠绵多情, 貌如宫体,韵似花间,若不看见这尺,还以为是他是抒发自己怀远人之思哩。不过也有可能借尺寄相思,谁说师弟给他的尺就不能寄托他对别人的怀思呢?万一他这相思就不是对别人呢?可宋编修这光明磊落、随便给人传抄的态度,又不像有什么私情……这些猜测没人敢当着宋时的面说出口,于是又改说那鸳鸯尺这名字起得形象: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两相环抱,连那大小量臂都如沙上眠禽般并翅相偎,岂不天生就该叫这名字?不然叫连璧尺也有些意趣,反倒是游标卡尺念着拗口,又乏趣味,配不上这么有趣的尺。只是他拿来的是把黑黝黝带拐弯的铁尺,看着像把弯折了的直柄剪刀,并没有桓凌那套曲里写的什么金线缠裹、喜鹊登梅……这曲儿里写的鸳鸯尺竟是比他自用的好?虽说送礼送好些的东西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平常用他量东西的尺,又是在边关检查军械时才用到,似乎也不一定要做得多精致。宋时在翰林院这么久,从不讲究奢华,进给周王殿下的油印机也就是翰林院自造的东西,一片金箔都没贴过的,怎么给师兄的就如此精心装饰?众人既想不出宋时刻意讨好桓凌的理由,桓家也没第二个正当摽梅之年的闺女,只能说他们师兄弟情谊深长了。好在翰林院诸贤一是见过世面,二是有君子之风不议论别人,绝没有到宋时面前来追根究底的,倒是把桓凌那封信和《鹦鹉曲》抄下来,慢慢传抄开来。没过多久宋时便听说,给他打尺子的那家匠人也暗暗把游标卡尺改名叫作鸳鸯尺,到他家订尺的客人激增——十个里有八个不是搞理工类工作,而是要买去当订情信物的。……算了,这也算有利于技术传播吧。鸳鸯尺这名字也不是全无好处。有了符合时代的名字,游标卡尺热度激增,尺的大热倒又带动了羽毛球的一次改良:因游标卡尺量度更精细,羽毛球的球头就削得更圆润,修出的羽毛长短宽窄精确到毫,球在空中的平衡更好,不容易飞偏或打旋。而又因羽毛尾尖乍起的圆弧大小能测得更精确,各家匠人反复试制后,做出的球也能飞得更高更远。也有几家铁匠铺跟风学着打游标卡尺。技艺不足打不出来的,也要挂个尺在柜台上,来了客人便说自家的东西都是鸳鸯尺量过的,保证打造得处处精细。还有那做木工、竹工、砖瓦、玻璃、瓷器……各家店里摆个尺镇着,就仿佛技艺平白地高出一筹,卖东西都更有底气跟客人吹嘘。毕竟这鸳鸯尺不是匠人做的东西,而是宋三元所制,有桓佥都御史新自度曲唱其好处的!桓凌的书信太长,只在文人中流行,这套《鹦鹉曲》却传至大街小巷,凡卖游标卡尺处都有人能唱几句《鹦鹉曲》。而在他的曲子满京传唱时,一道道密折也从西北边陲寄至宫中。他到边关这几个月,亲眼见了边关诸将占军屯为自家土地,将军士转为私兵,吃空饷、侵占军屯土地、强迫士兵为其耕种等等情形。而他在大同巡视时也曾几次遇到达虏袭掠,亲眼见当地守城将军懦弱怯战,放任虏寇在城外劫掠百姓和朝廷牧场。他便三催四催地逼着那些将士领兵出城,也仍有畏战不出的、有才出便败还的,还有库中竟凑不出兵械装甲的……边堡、卫所,到有人住的卫城、县城,驻军敢战能战的少,倒是百姓间有不少组织起弓箭社,带着枪棒弓箭抗击敌人的。有血性的百姓尚在,有血性的将士却怎么召募不来?他代天巡狩,负的是天子期望,边关百姓、中原万民生计,自不能放任那些无能庸将把持地方权势。虏袭大同右卫时,他便行天使权威,临阵罢免在敌袭来时怯懦无为、不敢接战的游击将军马诚。并由其副将费宇、指挥使郗裕等人代领军事,于赤山儿、猫儿庄等处布下军备,挡住了虏寇这一次袭掠。马诚……亦是姓马的。虽然与马尚书早已出了五服之亲,亦有同族之谊。新泰帝看罢密折,喜怒不形于色,只微微眯起双眸,说道:“他倒是胆子大,做个佥都御史便敢罢黜将军,也不怕得罪势家。”正在他身边侍俸的总管太监王福笑着接口:“桓御史背后有陛下撑腰,怕得谁来?依奴婢看,他若不是胆子大,怎么敢接敌出战,又怎么能挑出好将领,把虏寇拦在关外?陛下当初用他出京巡察,不也是看他胆子大,能做事么?”新泰帝嗔视他一眼:“你知道的倒多。”王福忙假意跪下认错,逗得天子原本严肃的脸上微露笑容,摆手道:“起来吧,朕又不曾说要罚他,瞧你给他说得这一大篇话。不过他身为周王妃之兄,如今又加了佥都御史,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到此也够高了。”不能加恩本人,最好推恩父母。新泰帝瞟了王福一眼,问道:“他父母是不是都故已去了?”王福连忙答道:“回陛下,他父亲过身已有八年了,母亲也过世六年,孝满后正赶上二十年那届恩科……”他妹妹也是恰好孝满后赶上选秀,才做了周王妃。王福只挑着能说的说,新泰帝却忽然问道:“他父亲去时,可曾有四十没有?”没有,他父亲过世时只有三十七岁,是二十七那年考中二甲进士,入朝后先做了三年庶吉士,散馆后转做御史,是在任上病故的。新泰帝低叹一声“可怜”,王福也跟着叹道:“可不是,桓御史丧亲时虽说年纪也不小,不是离不开父母怀抱的稚童,可谁不愿意父母平安康泰,做儿女的长长久久承欢膝下呢。”新泰帝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赤红,摸着烫热却仍干燥,如今身上也常觉着燥热,口干目赤,有时昏昏沉沉。自太祖以来,本朝历代皇帝罕有高寿,只怕他也不是能久视延生之人,那桓御史的父母才三十余岁便已不在世,而他今年却已过四旬……马家如此急着争权,他在时尚敢任意提拔任用私人,等他百年后,惠儿又如何管得住马家的人?桓凌虽然得力,桓学士却有些恋权,也不知到那时他又会是怎样的做派,桓家只这一个得力的孩子,制衡得住马家么?他用心想了一阵,便觉有些头痛,揉着额角说:“他父亲原先追赠到几品了?便再进一阶吧。让兵部调在京宿将出关镇防,叫桓凌立刻把那姓马的和别的畏战怯战之人押进京交大理寺拿问!当初兵部怎么能举这样的人做了驻守大同右卫这等冲要地的游击将军……等那马某解回京师,也要好生查办一番。”第115章 八月十四,宫中一道中旨直接传至边关, 诏令将大同右卫驻守游击将军马诚、指挥金闻、兵备副使史叶良等人就地解职, 由右佥都御史桓凌立刻押解至京, 发三法司共审其等临阵怯战、延误军机、私卖军械粮草、侵占军屯土地、蓄养军士为奴仆等罪。 第141章 瞧这模样,该不会是他们路上就提了亲事吧?还是说两个孩子早就说过亲事的事, 时官儿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他们?敢情是心里早有人了, 才一提亲事就害羞。两个做哥哥的不舍得打趣弟弟, 对视一眼, 便轻轻放过,此事把桓凌引到堂上, 请他到正房拜见母亲。过两天都要见他们的祖宗了, 升堂拜母也是应有之义。樊夫人也早在正房里等着他们, 宋时的生母纪氏在一旁陪坐, 四人进了门便先站起来相迎。宋晓兄弟引着桓凌进门, 向母亲介绍道:“这便是时官儿的师兄,从前桓先生在日,对咱们时官儿一向极好, 他们小师兄弟俩也跟亲兄弟似的,还结了金兰契呢。”结义的事说多了,这一家子早默认宋时已经认了桓凌做义兄,只有宋时还记得他们还差一道手续没办,连忙上前开口:“大哥记岔了,我们还没拜……”“是啊,我与时官儿结拜总要请祖宗见证,哪有私下里结契的。”桓凌一面说着,便上前大礼参拜樊夫人,还管纪姨娘叫了一声“姨”。纪姨娘忙蹲身答礼,樊夫人也起了身,伸手要扶他,叫他不可行这样的大礼。不过老太太年长,宋晓、宋昀站在桓凌前头,宋时又为自己说秃噜嘴,主动招承定情诗的事正自闭着,一时扶不着他,倒叫他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樊夫人觉着自己这从六品官的太太不该受四品官的大礼,便嗔怪儿子们不扶住他——来了这个新鲜的晚辈子弟,连宋时都不受宠了,也落了句埋怨。纪姨娘也趁这机会老夫人面前告了两句状:“娘当日不在福建,不知爹多么纵容时官儿,大雨天的竟让他往堤上跑,都没人管得了他!要不是桓官人冒着大雨上到河堤上把他带下来,说不得就要出事呢!往后娘在家多管教他,外头有桓三爷带着,这小毛猴儿才能收敛些!”樊夫人连连点头:“当初这孩子在家时多么乖巧懂事,只怪去外头几年,他爹什么也不管,两手一摊指着个孩子办事,养肥了他的胆子。幸好桓世侄管着他念书,才把时官儿教成了今天这么个文静才子模样。说来是我们该谢你,没的一见面便受你这样的大礼。”宋时对娘这两句唠叨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先上去扶桓凌起来,引他坐到母亲肩下。宋家兄弟要在他肩下依次序座,他又怕长幼有别,硬拉着宋时坐了西边椅子,亲热地说:“我自来便拿时官儿当作亲兄弟、宋世伯也视我如子,伯母也只管拿我当孩儿看待,哪有孩子给长辈行礼还不该当的。”既然是一家骨肉至亲,也不必客气来客气去了。老太太便说:“你这个时候到我家,想必还没吃晚饭,这些日子路上风霜辛苦,吃用的定然也不精致,且吃些点心、喝口茶暖暖肚子。”说着便有下人端茶和点心来。宋家也没有什么家传的美食,不过是常见的泡茶,配上几盘干果鲜果,一碟雪白的蓑衣饼、一碟果馅饼、一碟云片糕、一碟宋时引进到这时代的酥皮鲜肉小烧饼,都是桓凌在福建吃惯的口味。桓凌这一天又忙着见驾、又忙着往他家赶,的确也没怎么吃饭,便不跟他们客气,先吃了个烤得酥脆的肉烧饼。纪姨娘看他像是真饿了,忙打了招呼退下,自去厨下安排饭菜。宋家兄弟都陪着吃喝了几口。桓凌实在顾不上客气,吃了两个蛋黄酥大小的小烧饼、一个月饼似的果馅饼,正要拿蓑衣饼,门外云板又响,却是宋大人从官府回来。桓凌当即放下点心,要随宋家兄弟一起出去相迎,却叫老太太吩咐儿子按下:“你做客人的没的跟着他们一道出去,不然让人知道了,叫人家讲究我们家待客之道呢。那老头子也不是什么朝廷要员,要人大礼迎进送出的,你便要尊重他,也等跟我们时官儿在祖宗堂前拜过,成了我家子弟再说。”老太太压着他又吃了几块糕点,直到宋大人进了门,他才取帕子抹净手嘴,起身行礼。宋大人在福建受他的礼也受惯了,直接上来扶住他,拍着他的手笑道:“桓世侄来得正好,今日我在衙中便听说你办了通天的大案,圣上推恩你先翁桓先生了!当初时官儿多受桓先生照顾,我们家也得帮你庆祝,今日要多备好酒好菜,咱们爷儿俩不醉不休!”桓凌笑道:“那侄儿便叨扰了。其实侄儿今日急着赶来,是为了当日离京时曾求伯父暂时不为时官儿安排婚事,我有一桩好亲事要提……”宋时一副魂儿都系在他身上了,慌慌张张要阻止,却被他大哥打趣:“时官儿这些日子都丢魂落魄的,想来一直等着你给他物色的佳人哩。却不知那位姑娘是哪家府上,可在今年选秀的贵女当中?”不是他们家眼光高,一定要选贵女,可宋时之前是差点娶了桓家姑娘的,桓凌要给他说好亲,必定是比着从前的更好。桓凌含笑看了宋时一眼,顶着他杀气腾腾的目光说:“我自然不能给时官儿说差的去。那家的家世自不在我桓家之下,其人自然也是人品绝佳,文采才学不弱于我。”这个标准就太高了!莫不是哪个阁老家的子孙?甚至勋戚权贵、王子皇孙?桓凌还要说:“若伯父伯母愿意,连婚事也不必这边操多少心,我一定将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不行!不能再让他说了!桓凌要弹劾马尚书前,故意写给他看的的那首《将仲子》蓦地从他脑海中跳了出来:“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他现在就像诗经中那姑娘一样,深怕桓凌冲动作死,闹到他父母面前——他倒不是畏父母之言,也不畏诸兄之言。甚至早几天,没见着这人时还想看看他求完亲怎么挨打,可真事到临头,他却又怕父兄真生气了,把桓凌赶出家门,从此不许他们来往。谈不谈恋爱是小事,要是为了出个柜搞得兄弟都不能做了,气得他们家父母兄长对桓凌的态度也跟桓家对他一样,那、那多可惜呢?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行动却比脑子还快了一步,当场上去捂住了桓凌的嘴,看得他爹倒真想打他了,啪啪地甩着袖子数落他:“看这冤孽是作什么,人家给你作媒还不好么!论家世、论人材,哪里配不上你!”宋时也有点后悔,想撤下手来,又怕撤了手桓凌真说出点什么不能挽回的东西,便硬顶着父母在背后“慈母多败儿”“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责骂声,又躲过两位兄长的拉扯,梗着脖子分辩:“如今皇子选妃还没选完,咱们家的婚事还能抢得过皇子么?此事容后再议,爹娘竟忘了我跟桓师兄还未正经结义么?趁着他在边关立功归来,咱们把正事办了,也叫祖宗面上有光。”也对,这才是正事。反正贵女都要入宫应选,不等选妃结束也不能成亲,他们兄弟结拜的事却正好能办。宋大人抚掌道:“那你也不能捂着桓世侄的嘴啊!亏得人家脾气好,不然还跟你结拜?早该赏你一顿暴栗才是真的。”正好厨下备办了待客的好饭菜,再叫人去街上买个熟猪头,家里有备的上好的佛香,到后堂给祖宗们上一枝香就是了。虽说开祠堂该挑个好日子,可这一家父子兄弟都是朝廷中人,挑准了日子也不休沐,索性捡日不如撞日。桓凌在外头监军打了胜仗,回京又得了圣上表彰,又喜临门,还有什么日子能好过今天的?他点了头,儿子们自无异议。桓凌虽觉着有些可惜,但又怜惜宋时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便没再提婚事,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去,在他腰间轻拍了两下,拱手谢道:“那就都随伯父伯母的安排了。”又安慰桓家二老:“婚姻自有前缘定,便放着也断不了的,我心里有成算,二老与兄长们放心。”虽然如此,也不再提婚约的事,而是听着宋家的安排,与他一家人同进了他家后院的灵堂,和宋时并排跪在灵前。灵堂供桌上高高供着两排先祖牌位,看功名有秀才、举子,博学鸿儒……虽无太高的功名,却代代有人,也可见他家是个耕读传家的清净门户。桓凌自家祖上出过不少进士,却未曾因些对宋家这些功名低看一眼,虔诚地一拜拜在灵前,心中默祝宋家祖宗,请他们保佑他二人白头到老。宋时跪在他身边,依着兄长的指点一拜再拜,目光偷偷溜到桓凌身上,心情有点复杂。这不就跟结婚……哦不,结婚才拜三拜,这够结两趟还有富裕了。桓凌又是穿着新赐的官袍过来的,一身红彤彤地还挺像嫁衣。虽说在关外吃了几个月风沙,肤色深了些,可叫红衣服一衬也显得小脸儿白生生的,大眼睛双眼皮,这么一拜二拜的,看着又温顺又俊秀……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怜爱,再拜也忘了烦累,找着角度偷看桓凌。反正他们俩跪着拜祖宗,爹娘跟哥嫂们看不见,多看几眼无所谓。他一边拜一边看,却不妨桓凌忽然转过脸,正对上他的视线,伸过手扶住他,含笑说:“时官儿,我往后也是你家的人了。”===================稍晚些桓侍郎匆匆回府,唤桓凌来见,却只听两个守在家里的孙儿说他已经套车离去了。桓侍郎又急又怒,拍着桌子痛骂:“准定是去宋家了!他就只知道去宋家!只会去宋家!宋家又没有人下狱,早看一天晚看一天出得了什么事,怎么不看看咱们家里多少事等着他!”早知道这孙子老大不小的忽然学人龙阳断袖,当初就叫儿子把宋时订给他,一双两好,省得元娘还背个退婚入宫的名头!他两个孙子都是不经事的书生,吓得忙问:“咱们家何人下狱了?祖父身为内阁学士,竟还保不住咱们家人?”不是他们家,却是他外孙女婆婆的娘家! 第143章 反正鸳鸯尺和《鹦鹉曲》早都传开了,桓凌这一出柜,那些东西就是板儿上钉钉的情书,不管怎么样都有人怀疑他的性向,不如索性也别白被人猜,先证明桓凌是清白的再说!满朝文武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宋时身上,那套《鹦鹉曲》和那篇桓凌谢他赠鸳鸯尺的文章顿时飘入众人脑中。那篇书信和那套尺子真是寄情之作?难道他们俩是两情相悦,宋时能将这样的书信拿给人抄,不光为桓凌文采好,而是为炫耀他们之间的情谊么?宋时却已经不管他们想什么了,坦坦荡荡地说:“臣可证明,桓给事中对臣素来有求凰之思,四辅桓老先生也是知道的。前日桓给事中去边关,臣作了游标卡尺,欲给他作查验军备用,又不知其落脚处,便是特地去求了桓四辅替臣寄尺。那时桓老大人就为不愿替臣与他传情达意,为难了臣许久才答应。”今日之后,他爹跟哥哥们知道桓凌的心思,肯定得揍他几顿了,不过他昨天已经进过祠堂,拜过天地、不,拜过祖宗和父母,顶多打打,也不可能完全断绝关系了。就是要再开祠堂除他的名……反正本来也没添进族谱,除也除不成。宋时自觉想得周到,心安理得地跪在殿前等着天子处置。桓凌却替他想到了前程、家人、流言种种更要紧的问题,怪自己终究又拖累了他。可在这被人设计弹劾、身后不知有多少人蠢蠢欲动之时得到宋时出面维护,又主动承认与他有情意,他心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欣喜,看着宋时挪不开目光,轻轻叫了声:“时官儿……”桓阁老听着宋时的辩解、看着孙儿这样子,亦是心如刀绞,忍不住说了声:“老臣不曾为难宋大人。”他当时是好声好气地将宋时让到厅中相见,还说了要给他介绍好人家女儿做亲,后来该寄的尺也寄了,怎么就成为难他了!他那孙子有了媳妇忘了祖父,若真深信了,岂不要怨怪他?萧御史一条条有理有据的罪状被人用这种自污之法破解,辛苦半宿写的奏章眼看要叫这两人驳得无法立足,不禁心火炽盛,直接说道:“宋翰林自幼在桓府长大,与桓给事中青梅竹马,自然兄弟情深,有什么不能为他遮掩的……”提到宋时与桓府的关系,必然绕不过周王妃,这话可戳到了最不能说的地方。桓凌和宋时都变了脸色,直起身正欲打断他的话,台上的新泰帝却挥挥手,说了一声:“够了。”这场弹劾实无意义,御史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可是拿不出实证,如此胡搅蛮缠,也实在有失言官的身份。新泰帝微微拧眉,吩咐道:“此事便到此为止,佥都御史桓凌查案用心,在边关屡立战功,便堪为御史,与他和谁成亲无干。都察院众言官有空查问别人婚事,不如将心思放在正事上——马诚等人临阵避战,贪占兵饷田土一案,交都察院配合刑部、大理寺,三司共审!”第118章 圣谕既下,这场弹劾便须到此为止, 这场朝会也至此结束了。天子神色莫测, 扔下这一殿君臣转回后宫, 周王领着满殿臣子恭送圣上离开,而后也各自离殿, 仍旧回部院办差。殿中人路过宋、桓二人和宋阁老时,总不免把目光悄悄儿地往他们身上转一转,出到殿外, 步下御阶, 到千步廊无人看管的地方, 便绷不住架子议论起来:那鸳鸯尺信是寄鸳鸯情的尺子,鹦鹉曲定是传情之作!桓阁老不肯叫孙儿与徒孙相恋, 不与宋三元传递情书, 他就造了那把鸳鸯尺暗寄愿白头与共之意, 端的是心思慧黠, 情深意厚。更了不得的是,他竟敢把传递私情的曲子传得满京都是!桓佥宪也不负情深, 肯为了他不娶妻生子, 还顶撞了祖父, 以致被驱逐出家门, 赶去福建——若非他爹妈生了个好女儿, 选为王妃,他怕是这辈子都回不了京了!这两人远走福建,也有点千里私奔的意思, 隐约有些像《宋状元义婚双鸳侣》里面的赵公子和李笙君……那本杂剧好像就是他家乡里排的,难不成那杂剧还是真有其事?宋编修和桓佥宪真曾因怜惜剧中两人生平遭际与他二人相似,特地成全那赵李二人?桓佥宪当日正是因看戏查出了兵部选人不当之弊,他说的那出戏会不会正是有他与宋状元在其中的……不管是《宋状元义婚双鸳侣》,还是前头的《白毛仙姑传》,戏里可都有他们出场哪!《白毛仙姑传》就曾得宋状元亲手刻版,印了二百余本书送人,这本《宋状元义婚双鸳侣》难道他真不曾知情么?一部《双鸳侣》,一套“鸳鸯尺”,分明是相对相当的名字,他们之前竟没想到,被这两人生生瞒了过去!若非今日桓家被风宪弹劾,宋编修一定要力救情郎,只怕再瞒几年他们也想不到啊!众臣纷纷议论着走过千步廊,殿外站班的臣子虽然听不见殿内说话,但从殿内出来的人将议论带出来,他们在路上也能听一耳朵。通政司经历宋大人也在这些能听见议论的人当中。他早上才与儿子和桓凌一道进的宫,怎地一场朝会之后,他亲儿子和昨天刚进了家门的便宜儿子就成了断袖?还断得满朝皆知?那鸳鸯尺不就是他们家造房子、打家具都用的游标卡尺么,何时成了两人传情的信物?他越听越走不动路,恨不得立刻看见儿子,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几位站班时与他一处的同僚见他在路上站住,脸皮抽动,袖子微颤,都怕他犯了什么病,连忙扶住他,劝道:“宋兄放心,我等听着诸位大人议论,陛下并未听信一面之词,令郎与桓家都不曾入罪。”……谁说他是为了桓家的事着急,他是为了他儿子!昨天桓凌还跟他说,要给时官儿说一门好亲;怎么今天他自己就成了时官儿的亲事?他细细回忆着前一晚桓凌的说法,渐渐拨开桓凌那副诚挚皮相带来的迷雾——“家世不弱于桓家”,他自己家的家世可不是不弱于自家!“人品绝佳”,他倒也说得上俊秀都雅,再者自家岂有说自家人材品貌不好的?“文采才学不弱于他”,这除非他自己江郎才尽,自然也是无错。他还要一手包办婚事,不叫他们家操心!当时他还想着是桓凌热心,要帮着他家筹备料理聘娶之事;如今想想,这分明就是说他们桓家要准备婚礼娶他的儿子不是?《世说新语》中分明写着,温峤骗娶表妹时就是这种含混说法,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他这儿子也是不争气的,昨晚分明就看穿了桓凌的心思,还捂着他的嘴不许他提亲,又是结拜兄弟断了他的念头,怎么今日一上朝堂就改口承认与他有情了?宋大人这回可是动了真怒,别人都是朝南面大郑门走去,要回衙门办公,他却逆着人群朝里走,一路上自然更听见了无数风言风语:什么桓阁老棒打鸳鸯,宋状元当廷救夫;什么桓佥宪撰曲求凰,宋编修传唱天下……到他见着桓宋两人与桓阁老一前一后地从长阶上下来时,一腔怒气已经蓄至顶点,上去抓住儿子,咬牙说道:“你跟我过来。”桓凌便要上前解释,他祖父却重重冷哼了一声,宋时一手拦着桓凌,一面对父亲说:“爹别在天子堂前闹起来,这可是大罪。待会儿我跟桓师兄到院里请假,爹也回司里请个假,咱们到家再商量。”桓阁老脸皮跳了跳,欲阻拦孙儿平白请假,却不料他孙子比宋时还狠,直接便说:“此事是我的不是,伯父要打要骂随意,只是宫中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了家再慢慢计较。”你要回谁家?哪个是你家?他也想跟宋大人一般拽住自家孩子,可惜他孙子已经入赘了宋家,心都野了,身子更管不住,追着宋时父子大步往前走。桓阁老的年纪虽然没比宋大人长上多少岁,但因一直做着京官,出入都要养着威重之姿,不及宋大人做了许久亲民官的能走能跑,不几步便被落在了后头。宋大人头也不回地拉着宋时,在周遭官员或隐晦或不那么隐晦的目光中走过千步廊。桓凌辞别祖父,就在后面落了一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到门口宋家的轿夫来接,宋大人催着轿子赶回通政司,到了衙门便即请假。司里也传开了早朝上那场弹劾。他上司正是桓阁老的亲儿子,桓凌的亲伯父,比宋老爹还不想见人呢,当即就给他批了假。 第145章 桓凌又将脸在他怀里蹭了蹭,终于舍得把他放下来。才将人放开,他又换了副脸孔,板着脸教训宋时不该太冲动:“今日早朝上你实不该站出来,本来此事我早就拒了,祖父那边也不会轻易予人留下把柄,不过是叫御史弹劾两篇,我们自辩一番也就能脱罪了。你贸贸然地上去承认咱们两人间有私,满朝皆知,你的名声可又怎么办?”他心里高兴归高兴,还是有些替宋时发愁。此时他只是翰林编修,沾染点风流罪过倒不是什么大事,顶多会被人说一声“名士疏狂”,可到将来他要做部堂、入阁……落在政敌口中,便是不够端庄稳重,终究有碍前程。宋时叫他说得不耐烦,摆摆手道:“我爹当年也就劝个学,你才刚嫁进我们家就劝官了?脱你的衣裳吧!我就不慕功名利禄,我只求在史书上留个名字就够了!”反正他是本朝三元及第第二人,当朝出柜第……并列第一人,还创下了三元系列知名品牌,做出史上一部反抗地主阶级压迫的诸宫调和一部同性恋杂剧,实绩不仅足够上百度百科,还能上好个门专业的专业史教材,这辈子值了!他仍下絮絮叨叨的桓凌,自去找伤药。只是他也不记得家里的伤药搁在哪儿,便打算叫书香进来帮着找,桓凌倒在背后提醒了一句:“我上回给你送的药材里就有一味专治创伤的,是我在陕西边关巡狩时当地指挥给的,叫作无名异,捣碎了拿香油调上就能用。我记着你收在外间西角那个箱笼里了。”他昨天看着宋时收的东西,记得清楚。宋时出门叫家人烧盆开水,煮干净白布,再送干净药钵和香油进来,自己去外间翻出那包药,托着药回到屋里。那屋里的百页窗帘拉上了,光线略暗,却挡不住一个结实挺拔、白得刺目的背影直撞进他眼里。九月初见寒凉的天气时,他竟这么快就把长衫和中衣脱了,露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后背。许是屋里有些寒意,他微微躬着背,低着颈子,肌肉细细地颤抖,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宋时的脚步不由得轻了几分,手指轻摸上伤口旁完好的皮肉,低声问:“疼么?”桓凌背后的肌肉蓦地缩紧,背也挺直几分,倒似矜持地想躲开他的手,也同样压着嗓子说:“不疼。”只是些皮肉伤,原本也不大疼,叫他这么轻轻碰着,更是一丝儿疼痛也不觉得了。桓凌甚至想让他就这么抱抱自己,身上的伤口纵然有会些疼也不要紧,越疼他就能越真实地感觉这一上午天翻地覆的变化。昨夜还只能打着结拜兄弟的名义进祠堂,今朝就成了“嫁进”他家的“自己人”。还是经了祖父、泰山、泰水、舅兄、嫂嫂们眼的真正的一家人。名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人在宋家,时官儿终于承认了对他有意。桓凌正自想着,背后忽然着实传来一阵疼痛。先是痛,而后才分辨出来那疼痛中夹着热烫,在他背后狠狠搓着,还有水从背上流下去,洇湿了腰间的衣料。他这才反应过来,是宋时拿了块滚烫的湿布在他伤口上搓擦。用过一回的布宋时就直接搭在椅子上,又换新布擦拭。足足擦了四五块布,将他一个背都擦得红彤彤的,也分不出来哪里有伤哪里没伤,才安心撂下湿布,准备给他调药。可是那包药是棕黄色的,外边似乎覆着一层薄薄的泥土,脏兮兮的……能用吗?他委婉地问:“这药是不是得洗洗再用?”桓凌道:“不用,这药是精制过的,不是脏,只因它是石药,天生来就是这颜色。我看前线军医们用时就是这般碾碎,或加香油调合,或加水碾成药汁,擦到患处即可。”他赤精着上半身在屋里晃来晃去,胸肌腹肌腹斜肌居然历历可见,嫉妒的宋时也不想再给他用心消毒了,只洗了洗手,舀了勺小山药豆似的药粒搁进石钵里,慢慢碾成碎块。有些小土块碾碎时里面居然闪动着紫色光泽,倒挺好看,不像普通土块,是什么矿石吗?他有些好奇,一手捂着药钵研药粉,顺手打开脑内的晋江文献网,搜了一下“无名异”。——反正只是个伤药,只看看前面的简介,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行了,不值得花钱下载。他如此想着,随便点开了个杂志预览,开篇便看到摘要里写着“软锰矿”三个字。锰!高锰酸钾!他初中用高锰酸钾做过什么实验来着?实验虽然忘了,但他忘不了高锰酸钾是一种非常好的消毒剂,能洗苹果、能消毒土地、能消毒伤口……好像还能治痔疮。当然,他没得过痔疮,不过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个高锰酸钾值得一篇15块钱的硕士论文。他垂着眼重新搜索了一下高锰酸钾,浏览着论文的名字,摘要,越看越觉得这种化学制剂的用途实在广泛,不光值个硕士论文,简直值得两三篇博士论文了——它可是又能居家消毒治病、又能冶炼钢铁、又能制爆炸物的神药,为它花光帐户里的钱,熬夜写小论文写秃了头也是值得的!宋时的精神叫高锰酸钾刺激得亢奋起来,吭吭吭捣碎了一钵无名异,兑上香油调成浓滑的药浆,拿烫过的新毛笔蘸了药刷在伤口上。那些伤口零零碎碎从颈后跨到腰间,有单纯划破的血线、有被荆刺扎透的小而深的口子,皮肉翻卷,边缘微微泛白,看得宋时忍不住皱眉,刚被高锰酸钾刺激出的激情都落下去不少。这傻孩子,随便背个光滑点儿的树枝不就得了,怎么还真背荆条呢?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懂得变通!宋时一面给他往背上厚厚地抹药汁,一面数落他胡闹。这些荆刺刺出来的小伤口伤得深,荆条又带着泥土灰尘,如今这时代医疗条件又不好,万一感染了怎么办?他不愿意说得太严重,只说:“你伤成这样,骑马时不嫌疼吗?兵部的案子还要三司会审,你肯定也没个歇班的日子,天天带着伤东奔西跑的,得什么时候才好?”啧,要不是怕再给他拍出血,就应该照后背狠揍一顿,叫他疼狠了,才能记住以后别再犯傻!宋时又拿干布给他敷了伤口,用细布条把敷料系在他身上,在没受伤的肩头处用力敲了一记:“行了,以后老实养伤,每天早晚换药换敷料,过两天不见好就去找太医吧。”翰林院里有编制的太医他们未必请得来,可是普通医官还是好请的。桓凌自己看不见,早晚间他裹扎伤口时看看恢复情况,若恢复得不好,就及早请大夫,免得耽搁了治疗。他敲了一记,顺手又妒恨地捏了一把,实在不能接受这么个衣裳底下白嫩嫩的文弱书生竟然比他的三角肌还发达。手臂也结实,居然两只手就能把他抬起来,这胳膊是怎么长的?怎么不长他身上呢?宋时从上到下研究得顺利,摸到手腕时,那只手忽然反过来刁住他的腕子,顺着宽大的衣袖滑上去捏着他的臂膊。他猛地一个激灵,想往外抽手,桓凌反而加了把力,转过身来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忍着他撞进来时背后震动的疼痛,从他额头一路细细地吻了下去。宋时在他怀里扎动了几下,乍牵动伤口,他的身子也不忍不住有些僵硬,呼吸微促。宋时便不敢太挣扎,先摸着他背后的白布没有湿意,才照着他脚面踩了一记,低声骂他:“你疯了,我爹进来怎么办!”桓凌移转目光,看了看他趁宋时去拿药时合起来的百页窗,含笑答道:“爹和哥哥们都成亲这么多年了,岂有不知道咱们新婚夫妇是什么心思的?你放心吧,他们断不会过来找咱们……我也不做什么,这青天白日的,我岂能没有分寸?”他抬手按住宋时的眼,有分寸地吻住了他的双唇。第120章 宋时、桓凌两人当朝出柜后能立刻请假回家,可绝大多数被迫见证此事的人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仍得回部院当值。当然, 此刻他们也有许多话要寻人说, 且舍不得告假回家呢。 第147章 桓元娘含笑答道:“殿下放心,臣妾自会用心备好这份寿礼。殿下再备些书画珍玩,待圣寿时呈上去,也好教父皇见识殿下一片孝心。”她一头说着,一头接过那本装裱成卷轴、外包红锦缎封皮的经书。经书卷头衬着真正的澄心堂纸,雪白光润,犹如玉版,开卷不远处题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八个大字,像周王笔迹,但笔锋莫名有些异样,落笔的力道也与他房中藏书页边作书评时的笔迹不尽相同……桓元娘心中稍觉古怪,将那本经卷往后展开,整丽秀致、墨色油亮还带着一股油墨香的油印字迹便蓦地映入眼中。“啪”地一声,那卷经书被狠狠掼到地上,元娘脸色如雪,不敢置信地望向周王,颤声问道:“这是宋……状元所刻?殿下怎能将这宋氏雕版书交给我刺绣?”周王忙解释道:“这卷经书是我向宋大人求……”一个“教”字还没出口,桓王妃便冷着脸转身倒退开,肃然道:“元娘幼承庭训,只知恪守《女诫》《女则》,贞静守礼,不碰外男之物。此书虽是殿下好意寻来,却是那宋某亲手抄刻,请恕元娘不敢接纳!”她嫁进宫几个月,一向温柔娴雅,只是性情略有些冷淡,周王与宫人都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周王想起她与宋时和兄长的心结,倒能体谅她这般反应,便将宫人挥退,亲自捡起那副卷轴,掸净灰尘道:“这毕竟是抄的佛经,你便不喜宋编修,也不该迁怒于文字,将其打到地下。何况这也不是宋编修所刻,而是我向他学来雕版术,花了三个月工夫刻成的……”这竟是周王所刻?桓元娘眼中一片惊讶,心中微觉歉然,又有股不服气的心态。虽然那宋时是个才子,可她曾与宋时订亲,自然要避嫌,两人之间断得越干净越好。她兄长事事处处都将宋时推到第一就罢了,周王是金枝玉叶,又是她的丈夫,怎么也处处回护那宋时,竟不体谅她才是要陪他一辈子的人呢?她将背挺得笔直,目光看向窗外,却不看捧着经卷的周王。周王垂眸看着那卷经书,轻叹一声,仍是十分温和地说:“元娘,你已嫁入宫中,何须计较旧事呢?不论如何,宋编修与舅兄情谊之笃,亦不逊于你我,将来总是要做一家人相处的……”什么!桓元娘双眸蓦地瞪大,喉咙仿佛被人呃住,一句声音也发不出来。重华宫院角,几名被周王逐下去的宫人隔着玻璃窗和密密珠帘看着殿内静立的身影,低声议论:“王妃毕竟曾与宋状元订亲,殿下提起此事,王妃面上哪里挂得住。”一名年幼的宫人对着窗子低叹:“那宋状元可是连中三元,世间罕有。听说人也生得漂亮,比得过什么傅粉何郎、留香荀令……”说着说着,声音压得低低的,几如耳边呢喃:“怎么就舍得轻抛了这样的少年才子?”不知何人轻嗤一声,掩口讥讽:“不嫁少年才子,自然是要嫁少年天子。”作者有话要说:  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千秋岁·数声鶗鴂 北宋张先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几事不密《易·系辞上》:“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第121章 桓凌和宋时当廷出柜这么桩大事,虽然被周王拦在重华宫外, 六宫中却早早晚晚都被人传递进了消息。无关之人看的是一个文坛领袖、一个忠勇御史在朝上互剖真心的情谊;而宫里计较的却只是周王背后母族、妻族的关系崩盘, 王妃嫡亲兄长的前途暧昧不明……如今魏、齐王已长大, 除了夭折的皇子,还有两个未封王的小皇子也长到十岁出头, 周王这隐太子的位置还坐得稳么?长春宫、钟粹宫、咸福宫等诸多太祖亲自定名的宫殿中的高位妃嫔渐渐听到了这消息,心中都是一派欢腾。虽说周王倒下,也不一定轮得上她们的孩儿, 可是周王只因身为长子, 便受宠多年, 大位在望,连带贤妃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能看看他的笑话儿也叫人心旷神怡不是?何况这姻亲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家多闹出几桩事, 定会牵连周王在天子心中的印象。长春宫内, 齐王之母德妃王氏便倚在美人靠上含笑听罢,问那来传报消息的心腹太监:“桓氏就这么一个亲兄长, 说断袖就断袖了?竟还当着圣上和满朝文武说的?啧, 本宫可真要可怜他家父母了, 白生了一个进士儿子, 到头来却可能要落个绝后……”四辅桓老大人若早知此事, 会不会后悔把孙女送进宫来?毕竟孙儿如此绝决,又寻了个文名比他还高的状元回来,不知将来能不能娶妻留后。若是将那个孙女留在家里, 起码还能招人入赘,生儿育女继承香烟呢。那太监也跟着笑:“可惜桓王妃早年结亲结的正是宋大人,她倒肯嫁,宋大人却不肯娶呢。”德妃微微摇头:“这却不至于。宋三元纵是才华绝世,不也是今年才中了试,得了官?三年前还不知在何处呢。未中三元的时候,只有阁老家挑他的,他又岂能挑剔得了阁老的孙女?只怕是这兄妹两人都对他一往情深,桓阁老怕他们自家人反目,才出手将这姻缘斩断的。”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说完之后却猛然觉得这说法颇有趣似的,眯了眯眼,吩咐道:“叫人盯着重华宫,看看那边是什么反应。”那位桓王妃可是个被婆母叫去训两句都要眼红流泪的娇小姐,却不知听说今日朝堂上的热闹后又会怎样。不只长春宫一处为这消息所动,钟粹宫内,生养魏王的容妃商氏也同样听着内侍上报着从乾清宫管事太监那里打听来的,这场原属朝堂斗争,最后却拐到了大臣断袖的异事。容妃养气功夫绝佳,听到桓宋二人当廷承认有断袖之情,也没什么表示,只淡淡道:“贤妃千挑万选来这个亲家,果然有出息的佳子弟,可惜她自家立身不够清正,承受不起这样堪为国家栋梁的亲戚。”马家与桓家竟闹到这一步,虽说陛下不肯在朝上追究下去,但三司会审马诚等人一事,便已说明圣上对马家已有不满,只是看在周王面上,一面再再而三地包容。可这包容难道就真没有尽头么?虽说她也猜不出圣上将桓凌派去边关,是为叫他禀公执法,还是有意叫他包庇姻亲,帮他收拾烂摊子。可不管当时圣意如何,桓凌却是真的查出了错、抓了人,还在边关立下了几场监军之功,这些确凿的罪证落入圣上眼中,便不想查也一定要查了。如今桓凌才只查个开头便捆了这么多人回来,若再细究下去,不知要牵出多大的案子。单凭周王和贤妃的圣宠或能保住马尚书一命,但马家的赫赫权势只怕是保不住的。那周王的隐形太子之位呢?周王年纪居长,天然比别的皇子强上一筹,她的恕儿是争不过的。不过万一这回他因马家之事受牵连、遭了圣上厌弃,底下这些孩子皆非长子,又有谁一定比谁更强些?虽然周王之下还压着个二皇子齐王,但齐王母家出身勋贵门庭,家门不够清贵;齐王又随了母家的性情,好武厌文,既不似周王一般受宠,在朝臣中也没有那么多支持者。而她伯父历任三朝,曾仕士首辅,父亲也曾官至二品巡抚,门庭清贵,绝非那些勋戚武人可比。她所出的魏王更是聪明懂事,深得圣上喜爱,甫过十岁便与兄长们一起封了王,如今又要与二哥齐王同时选妃,成亲之后便也成了大人,能到朝中历练……她手托香腮,看向景仁宫方向,心中细细分析着自家儿子争位的优劣之抛。耳中断续传来大宫女可惜的议论声:“再好也是断袖,又当着圣上的面牵出此事,只怕前程也断了,只可惜了宋三元才学绝世……”容妃心情颇好,随之微微一笑:“这也未必。桓御史之言或许只是为了洗脱祖父结党的重罪而自污,宋状元与他情谊深厚,肯搭上自己帮他辩白也难说。毕竟桓大人若只在家养些小厮戏子之流,也不耽误成亲生子,唯独宋状元这话说出来才是无人敢置疑的。” 第149章 元娘木呆呆地任由她骂着,目中双流泪,半晌才忽然说了一句:“原来那天殿下特地拿了宋版经文给我,是为了他们在朝上……他们为何要瞒着我?他们两人怎能相好,那宋时、那宋时分明……”她想说宋时才学不好、品行不端,这都是自她与宋时还未退亲时便深深植在脑中的印象;可如今宋时已取中三元,这话到嘴边便说不出口。她婆母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嫌恶地说:“你还惦念宋三元?难怪宫人传得出什么嫁不嫁的流言。我当日竟是被你祖父蒙蔽,挑了你做儿媳!”桓元娘这才清醒过来,急得跪下发誓:“儿臣绝无这意思!儿臣从来也看不上那宋时,即便他三元及第,在儿心中又怎么比得上周王殿下半分?儿臣只是恨兄长竟为宋时抛下为人子女、为朝廷官员的责任,竟在大朝之上承认自己是断袖!”当日周王告诉她兄长与宋时两情相悦时,怎么竟不曾说她兄长是用这样不留余地的方式公开二人关系的?兄长他、他就不想自己的前程,难道也不曾想过祖父和父母、伯父一家……还有她这个妹妹和周王的名声么!怎么就能为了宋时一次又一次放弃前程、全不顾家国之重呢!她如此震惊甚至有些嫌恶的模样,倒叫贤妃有些吃惊——她原也有几分以为桓家是兄妹争夫,或是兄长为夺妹夫将妹妹送入宫中,两兄妹的情谊才不好的,看这样子她做妹妹的竟不知情?贤妃不禁问道:“你对那宋三元竟全无情义?那你宫里怎会传出这样的流言?”怎么说得好似两人原有情谊,却为攀附皇家才退亲似的?桓元娘更不懂那些宫人的心思,甚至想想便觉着齿冷。别人眼中三元是高不可攀的才子,但在她眼中却是从来不喜欢这个人的。小时候宋时在她家读书,她父母兄长便都成日念叨他是个才子,堪为良配。可她生于书香世家,一家长辈、四位兄长哪个不会读书?那宋时刚到她家时木木呆呆的,见了她也不会说句甜净话,做的诗词多半儿拼凑韵脚而成,犹如白话,她是从来都看不上的。后来她家连遭变故,宋时又远在天边,虽是年年送礼,却没给她单送过什么东西,连信都是给她兄长的,其中偶尔提她一句半句而已,哪有半分未婚夫妻的情份?更不用提后来他自甘堕落,数年来连个秀才都没中过,与她这阁老孙女、进士亲妹的身份越来越不匹配……哪怕后来他取中三元又怎么样,她当初既选了入宫这条路,便绝不回头,千难万难也要站在周王身后,为他尽自己所有的心力。她用力抓着贤妃的衣角,神色坚定地说:“此事既是我惹出来的,我甘愿领罪,绝不牵扯殿下。请母妃安排人研墨铺纸,我这便亲自上本章,向陛下认罪。”贤妃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这种罪岂能认!是必要推到别人陷害上的!只怕她越折腾,这罪名越要紧扣在周王身上!自从她父亲挑中宋家,娶了这个儿媳,直是事事不顺,还不如索性休她回家,趁这回大选再给惠儿挑一个好儿媳!贤妃冷冷吩咐道:“王妃且不必回重华宫,暂在我这景仁宫里住一阵子,重华宫之事卢重你带着邓嬷嬷先去料理清楚。那些议论王妃之人定要看好了,不许他们畏罪自尽!”卢重立刻带着下人去料理重华宫,到得那宫中却见满屋暗色血迹未干,被关住的宫人却都已不见了。留下看守宫院的内侍瘫在地上,颤巍巍地告诉他们,养心殿总管太监亲自来要走了人,说是陛下要亲查此事。新泰帝这番举动完全不避后宫,一派要从重查处的架势,看得那些入了局的、未入局的妃嫔都心中暗喜,觉得周王这一回必定要受厌弃。养心殿中,周王已然去了冠冕,沉默地长跪在父皇面前。新泰帝脸色微红,眼中也浮动着细细血丝,站在阶前看着儿子,压抑着心火问道:“你向朕来谢的什么罪!你为谁来谢罪?”周王垂着头恭敬地说:“儿臣是为不曾管理好宫人……”新泰帝冷哼道:“朕给你娶了王妃,哪里用得着你管束宫人!”周王只管一味求情:“桓氏还年幼,有些地方是儿臣该多用些心思的,父皇只看在桓阁老和她的亲兄长桓御史的份上宽恕她一回吧?”这孩子倒懂得揣摩他的心思。新泰帝甩了甩袖子,淡淡道:“惠儿,朕虽疼惜你,却也不是什么都能听凭你的心思的。或者说朕是真的疼惜你,为着你好,有些事才不能纵容,你可明白?”周王默默俯首,哑声道:“儿臣明白。父皇都是为这天下百姓着想,才会整顿朝中、边关乱像,儿臣素来敬慕钦佩父皇,又怎能不知父皇真正的用意?只是这回的流言其实和王妃无关,王妃家亦是忠臣门户……”新泰帝道:“朕如何会冷忠臣之心,只是惠儿你也莫要冷了朕的心。”那句“少年天子”直刺人心,即便他再宠爱长子也做不到完全不计此事。若将这事轻轻放过,天下间顷刻便都知道周王就是将来的天子,他虽在皇位上,只怕也比“太上皇”好不了多少。必须得从重查问,打掉马桓二家的势力,也给前朝后宫那些算着他的寿数打算赚从龙之功的人一个警示。他心中轻叹,面上严峻地吩咐道:“你这便与那桓氏女离婚吧,朕再为你挑一个好王妃。”周王心中悚然,猛地抬起身子,膝行几步抱住新泰帝:“父皇不可!求父皇宽恕元娘,她对此事也是全然不知的!”新泰帝撕扯了两下,却撕不开他,提高声音喝斥道:“你这是要逼迫父皇了?此事真与那桓氏毫无干系么?若真无关,后宫这么大,怎么偏是你重华宫传出那句话?既然你说不与她相关,便是与你相关了?!”第123章 周王平素乖顺听话,这当口却头一次违拗了父皇的意思, 放开新泰帝的衣角, 伏身重重叩了个头:“求父皇宽恕桓氏。今日这流言只是宫人私传, 桓氏绝不敢有这等念头,求父皇念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恕一回, 儿愿一力受罚……儿臣今若休弃桓氏,她后半生又依靠谁来?父皇当日为儿娶妇,儿臣便指望着夫妻一世白头, 怎堪中道拆散鸳鸯?”新泰帝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 袖子抬到半空, 却又收了回来,淡淡道:“天下间美貌女子尽有, 何必独恋这一个。朕叫你到礼部做事, 京中四品以上官员之女的家世、年纪你自然都知道, 与桓氏离婚后, 再挑一个好的结婚不成么?桓氏女离婚后自有她祖父、兄长安排,并非离了你便不能维生的。”但与皇子离婚的人, 后半生又怎么能过得好?她父母都已过世, 亲嫂、咳, 也没有个内宅女眷陪伴开解, 只能清清冷冷地独自生活, 甚至如同宫里许多太妃、太嫔一般青灯古佛,她这样荏弱的女子怎么受得住?就算再嫁……不,他私心里不想元娘再嫁给任何人。虽然父皇想要他离婚, 可这道流言既不是因他们的婚事而起,也不是离婚便能解决的,本就针对了而来,他怎能为了自己怕惹事非,便反妻子推出去挡灾?一个男子若连自家妻子都护不住,为了别人阴谋传言而轻易出妻,便足以沦为天下笑柄,何况他还是个皇子。一个皇子连家事都担当不起,还有什么资格谈国事、天下事?远的不论,只说前几日朝上有人弹劾桓家结交外臣、竟图结党时,宋编修便冒着丢官罢职的风险当堂为他辩解,甚至不惜承认自家就是他不肯供出的心上人——宋编修还不曾真个和他舅兄桓佥宪成亲,便有这般担当,他为人丈夫,又怎能仅为着撇清自己便将一切罪名都推到妻子头上?周王一语不发,垂头答道:“是儿臣与桓氏约束宫人不谨,以至有这等流言传出,儿臣夫妇实有罪过。但大郑律中写到,妇人有罪的,也当由她丈夫到衙门代她受罚,儿臣也是为人夫婿的,父皇难道不愿儿臣做个有担当的男子么?”他的神色愈发坚定,抬头叫了声“父皇”,已决定护住元娘,代她接受一切处罚。新泰帝却对他摆了摆手,阻止他开口,朝下面叫了一声“王福”。总管太监王福便挥着拂尘,高声叫道:“带重华宫宫人上殿!”声音层层传出去,几个小黄门便拖着衣衫不整、脸色惨白的宫人进门,进来后便远远地在宫门处跪了一排,瑟瑟发抖着大礼参拜。那声音因为挨打时哭叫得太厉害,听起来沙哑粗砺,周王背对她们跪着,都没听出这是自己宫中之人。领她们进来的慎刑司管事郑兴跪奏道:“奴婢已查问清楚,这几个宫人便是最早传流言之人。这道谣言是自九月初三,桓王妃与周王置气,摔了周王手刻的经书,她们私下议论,洒扫前殿宫女黄大妮便说出了这番话。但周王殿下近日管束宫人极严,禁绝内外消息传递,她们也传言处,唯偶尔取膳时与外宫宫人说些闲话……”周王不顾自己正在求情,缓缓转回身,看着那些跪成一排的宫人,想看看那个陷他与元娘到这地步的人是什么样的。然而在认出她们的容貌前,他便被那一身血迹和憔悴之色吓了一跳,失声问道:“怎么伤成这样了,你们怎……”他想问慎刑司怎么能私自提审他的宫人,还将人打成这个样子,又想起这必定是奉他父皇之命而动,便改口问道:“你们拿人时,可曾惊动了桓王妃么?”父皇对元娘不满的意思已毫不隐藏,他怕这些人揣摩上意,故意折辱元娘。 第151章 桓阁老下意识骂了一句:“你都到这时候了,怎么还只想着宋时!”骂完之后,又烦恼正事:“咱们家中只有你一个出息的子弟,你若请辞,将来咱们家还有谁能留在京中?这般做未免损失太重,可有别的办法?”桓凌神色如霜,淡淡道:“只闻以上,不闻以下。”昔日司马昭使贾充弑杀高贵乡公曹髦,陈泰劝他杀贾充以谢天下,司马昭不舍,更问他法,陈泰便答了这句话。只怕他一个人辞官都不能平息此事,仍是要牵累周王殿下。桓阁老也读过《三国志》《世说》,一听便知这段典故,也听明白了孙儿背后未尽之意。他坐在桌前看着桓凌,久未作声,那张原本保养得光滑红润的脸庞却像涂了腊渣般萎黄,目中红丝密布,看得桓凌担忧不已,起身吩咐人寻太医来。桓阁老却拍了拍桌子,低低叫了他一声,声音萎弱地说:“不必叫人来,我没事。你说得对,只闻以上,不闻以下……你一个四品佥都御史给得了什么交代,要交待也只能老夫交待。”第124章 内阁学士固然是这一朝权位最高的几人之一,但阁老辞官时也可以无声无息。桓阁老当即上了奏章, 只说自己年迈不堪为官, 愿告老还乡, 长子通政司参议桓敬也要服侍自己归乡养老,故而一并请辞。他长房那三个孙子中, 因长孙桓升还在国子监坐监,就留在京中,二孙儿桓清和那不省事的桓文一并带回老家, 以免他又在京中闹出什么乱子——儿女都是债, 孙儿孙女也是债。他半生雄心壮志化作流水, 心气颓然,也没什么精神与同僚、故友周旋, 上本后便回家指挥上下收拾行李。桓参议与桓凌这两个做子孙的也照样上了请辞的奏章, 但因有桓阁老在前头撑着, 天子亦会给些面子, 不必写明辞官的缘故,只上这道本章, 等圣上发落就是。李氏夫人看着院里院外忙忙碌碌收拾东西的下人, 欲哭无泪, 低声与丈夫商量:“咱们就不能不辞官么?现在外头都传遍了元娘她订婚的宋大人跟凌哥儿相好的事, 皇上也知道, 那咱们老太爷怎么就不能拿这话辩解一番……反正、反正那宋大人也会帮咱们……”桓参议怒道:“糊涂!这是元娘怎么入宫的事么?这是针对周王而来的!咱们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给人抓住把柄陷害殿下,弄不好就是泼天的大祸, 你们女人家还只想着什么情情爱爱!你快些收拾东西,带着清儿、文儿回乡,爹与我、凌儿能不能走,还要看圣上发落呢。”他也愁得连连叹息,发作了老妻,又跑到父亲书房外转圈,却不敢进去。桓阁老并不召他,也不去见亲友故旧,更不理马尚书子弟在门外递上的拜帖,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思旧事。若当初不曾指望入阁,好好儿地把孙女嫁给宋时,又岂会有今日之祸。那时节他孙儿争气,孙女婿又是个三元及第的当世贤才,他哪怕不能入阁,只当着礼部侍郎,也有一身人脉可以将这两个孩子扶持起来……那时节周王安安稳稳登基,他们家虽不做不得皇亲国戚,也有前途无量的佳子弟在朝,如何会落到今日这凄惶待罪的下场。他越想越揪心,又恨自己一时贪念走错路;又盼着能顺顺当当辞官,将这桩弥天大祸压下去;深心中却还是盼着圣上能挽留,再在朝中多任几年阁老。他这么纠结着,险些给自己纠结出病来,幸好当今天子体贴下情,他替一家人递上奏章不久,宫中就有批复下来——直发中旨,许他辞官归乡。给支路费三百两银,绿呢大轿、轿夫六名,仍授金紫光禄大夫散职,辞官后俸禄封赏一如在朝时。圣旨中也允许他长子桓敬归乡侍奉老父,同样赏给轿夫、金银,但并不剥除官职,而是许他在乡里冠带闲住。至于桓凌,却不许辞官,仍须在都察院任职,协办边将马诚等人之案。===================消息传到外朝,宋时的副座师、侍讲学士曾啓便把这消息告诉了他——毕竟如今人人都知道他跟桓凌两情相悦,桓阁老最后都妥协了,哪有情郎家出事不告诉他的?先是皇子被发往宫外,后来是一个阁老、一个皇子妃的外家要辞官致仕,圣上竟直接发中旨同意了。宋时听到这消息简直觉得魔幻,问曾学士这个素日负责拟旨的中枢要员也得不出答案,就想请假回去问问。曾学士虽肯体谅他的心情,却也不肯答应,只劝他:“如今周王被贬,桓家又是皇子妃外家,虽然宫中与内阁没传出什么消息,但必定是涉及天家的大事。桓老先生是自家辞官的,圣上亦加优恤,又留了桓御史在朝,你这样匆匆前去,倒似他家无辜获罪似的,有伤天子圣德。”宋时无话可说,硬熬到晚上散值时候,班也不加了,叫个人给家里送信,匆匆打马直奔桓家。原本一个管束得严严谨谨的阁老府,如今却人心仓皇,门口看管的家人也心浮气躁,说是进去替他通传,半天也不见人影。他索性也不等人回来,直闯进府内,熟门熟路地走进了桓凌住的,也是他曾经住了许久的院子。院内灯火寥落,人声悄悄,正好看到桓凌站在疏落灯火间,半个身子被灯影笼着,竟显得有些单薄可怜。宋时心里迸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回过神来,就已经冲上去将他搂在怀里了。虽然桓凌比他略高一点、略壮一点、但腰还是挺窄的,拢在怀里毫不费力。他将桓凌的头也按在自己肩上,柔声安慰:“你心里不痛快,只管哭出来吧,有我在这里,不要紧的。”院里其实还有家人小厮在洒扫收拾,他眼里却只看见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师兄,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大朝会上六部九卿百十号人都看过了,还怕这几个人?他抱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甚至想让桓凌偎在他怀里纵情痛哭一场。当然桓凌没哭出来,而是抬起头来吩咐:“你们先下去,我与宋大人有话要说。”众家人不敢看他们,都拿了东西出门,将院门从外头关上。桓凌反手搂住宋时,将他揉进自己怀里,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家如今正乱,你这时候过来,反而是牵扯到你……”还怕什么牵扯!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柜了,人都进了他们宋家祠堂了,说多少句“不牵扯”,还真能不牵扯了吗?宋时拉扯着他回到房里,强势地说:“你家出了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张口就牵扯不牵扯的?如今是你拜过我家父母高堂,进过祠堂,按俗礼算来也是个出嫁男了,你再说一句牵扯不牵扯,明天我就当朝上书,说娘家的事不该连累你一个出嫁男儿!”……他说得认真,话语其实可笑,桓凌却听得一阵阵心口发酸,咽了咽涌上喉头的酸涩才道:“我如今已不是阁老的孙儿了……”宋时“啧啧”一声,正想反驳他几句,告诉他自己不是只看身份的人,却听耳边传来一句:“只得等着你当上阁老,再做阁老契兄了。”“……义兄。”或者家眷也可以,当然要自称夫人他也不反对。宋时严正地纠正了桓凌的说法,但看他还能开得起玩笑,也稍微松了松心,留意到了别处:这屋里门窗紧关着,四下清冷沉闷,灯烛都没点几只,昏昏暗暗的叫人压抑。桓凌这一下午说不定都闷坐在屋里,也不知吃没吃饭,休息没休息。他便问出来:“你晚上吃饭了么?这一下午就在院子里干待着?我虽不知你家出了什么大事,竟要一家辞官,可越到这种时候,越得好好摄生调养,身体是革……是担当大事的本钱!”桓凌这才想起要吃饭的事,反过来问他:“你可吃过东西了?如今家里正忙着收拾行装,三日内必定要起程的,忙忙乱乱的,我叫人去厨房随意拿些东西吧。”他出去一趟,不久便有家人从厨下拣了几道日常备着的熟鸡、熟肉、腊肉、蒸酥果馅饼,又要了壶酒,拿大食盒提回屋里,跟二人请罪:“厨下一时来不及办饭,小的只取了这些,两位爷稍用些,小的再去催他们。”宋时摆了摆手:“这些足够了,我又不是来赴宴的,你家这些已不少了。”他把人打发下去,先夹了些肉放在桓凌碗里,自己也吃了两口垫垫肚子,便问周王究竟出的什么事,竟到了一个皇子被发落出宫,一个阁老要辞官谢罪的地步。难道和他弹劾马家有关?马尚书落马,牵连到周王了?桓凌叹道:“宫里传出一句流言,说元娘‘不嫁少年才子,要嫁少年天子’。”宋时后颈顿时乍起一片汗毛——这话说得,简直堪比万历时冯保在李太后面前进谗言,说首辅高拱曾评天子“十岁孩子,如何做人主”一句了。 第153章 桓阁老将家产分好,大房的儿孙都赶出,只留下桓凌一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桓凌垂手立在他身前,用这几年难得的恭顺态度回应道:“朝堂上的事孙儿自会慎之又慎,亦会照顾堂兄和元娘,不令祖父忧心。祖父还有其他吩咐,孙儿也会敬听遵行。”他祖父思虑再三,终于说出了心底话:“我近日想起元娘进宫前你劝我的话,已经知道你比我这做祖父的强,别的事倒不须我嘱咐。只是、只是你成日住在宋家也不像话……这宅子已给了你,你叫他跟你搬过来住吧。”好歹小夫妻独自过着,比在人家父母眼皮下讨生活舒服些。他对孙儿交待了最后一桩可担心的事,便催促全家离开京城。因周王失宠,他的辞官又莫名带了几分不光彩的意味,朝中也没几个人来看他。桓阁老甚是要面子,不想递遍帖子却只见廖廖数人前来,索性也就不肯告知亲交故旧,只自家两个孙儿送行,一家人悄悄踏地上了回乡之路。送别之后,桓升也过来跟他道别,说是要搬到国子监那边。一来国子监学生本来就要坐监读书,之前他是阁老之孙,能搬回家里住,如今祖父还乡,他也该回去老老实实当个学生了;二来……他怕哪天弟弟把宋时接回家来住,他还记着当日自家亲弟弟做下的蠢事,没那么大脸面见人家。桓凌深知宋时不计较这些,但也知道这位长兄腼腆害羞,便答应了下来:“既是如此,我先谢过大堂兄好意了。”桓升也背过他跟宋时传情的《鹦鹉曲》,深知他与宋时一往情深,含笑说道:“也不算什么。这偌大个院子,单我们一家住着也冷清,还是搬到国子监外那个小院,日常夫妻相会,看看孩子们也方便。”他们也这趁这两天收拾了东西,从外头雇了几辆大车运走,这个昔日繁华的侍郎府就真正冷清下来了。桓凌一个人对着满目凄清,也住不下去,宁愿搬去稍远些的宋家蹭住,但临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他亲自去买了烧猪头、香烛、鲜花、蒸酥点心,叫人到馆局门口守着,请宋时散值后来桓家一唔。宋时早就听说了他家今日离京,只是不能请假来送,下值后自然立刻就打马奔向桓家。这侍郎府门头的匾额都摘了,还没挂上新的,门外也不见平常车水马龙、访客不绝的盛景,看得人心里有些伤感。更该伤感的,怕就是亲人搬走之后,孤零零一人住在这院子里的桓凌了。他见旁边小门开着,也没个家丁应门,索性自己推开小门,一道清寂得如欲融入这片清冷院落中的身影便撞入眼中。宋时一脚踩在门槛上,竟忘了迈过去,而是踩着门框蹦到里头,随手扯上门便问:“你家人都已经回去了?”只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宅子里等我?桓凌点了点头,向他伸出一只手:“如今连我大堂兄也搬到别院去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也实在住不下去,时官儿……”宋时就吃小鸟依人的一套,怜惜之心大盛,简直不用他开口就能答应:“你若害怕一个人住,我留下陪你!”桓凌原本既不怕一个人住,也没想留在这空寂寂的院子里,但宋时肯留下陪他,他自然求之不得,更不会反对,含笑拉着他说:“好,那你先陪我回去换身衣裳,再去陪我见我爹娘。”他在宋家拜了祖先,也要让宋时在父母灵前拜上一拜,这样才算正式订下姻缘。他早备下了合宋时体的大红色喜袍,这回可不用再拿大红官袍假充喜服,两人都能穿着红衣裳拜堂了。他拉着宋时回去换了衣裳,自己开了祠堂,领宋时跪在摆好了牺牲酒菜的香案前……家里虽也有下人,可哪儿有下人倒管主人的?况且如今满京都知道他与宋时相好,连他祖父和兄长也不管,别人自然更没有说话的地方,早老老实实地替他摆了,洒扫灵堂,等着他们两位老爷拜天地父母。这一回没有赞者,没有人在外观礼,也没有亲人的贺喜,比不得宋家那场结义大礼热闹。但桓凌拜下时却比那时更激动——因为在宋家结拜时他还只是义兄身份,这一回拜过天地,他们便是真正由天地父母见证的夫妻了。他从香案上取来一卷纸,铺开后在卷头上规规矩矩地写下二人的名字,字迹是从未有过的浑厚有力,纸背都被墨浸透了。宋时心知他写的是什么,但看着他的笔锋在纸上运转,竟似入了神,看着他完下两人的名字,也丝毫没拦他。桓凌写罢搁下笔,将那张纸高悬堂前,含笑看着宋时说:“我家旧族谱被祖父带回老家了,以后这族谱便由咱们两人起头重写,一代代传下去可好?”宋时将目光转开,视线擦着那张族谱晃悠了一阵子,半晌才憋出一句:“就这一张就够了。”往后养了孩子什么的,还是让他上老家的大族谱吧,他们俩自己单这写一张上就够了。第126章 领证之后,一般就该住在一起了。住在一起之后……好像也跟之前没什么区别, 在宋家他们也是住一屋, 甚至有名份之前就已经那啥过了……不管怎么说, 大红喜袍一穿,感觉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虽然桓凌没买来龙凤香烛, 但屋里点的红烛,差可代替,再加上这偌大个宅子就俩人住, 没有爹妈半夜派人查房的危机, 就让人不自觉地期待起了什么。桓凌这会儿倒羞涩起来, 倚着书桌站着,对他说:“我也没想到咱们这么早就能成亲, 这些日子又有许多事接连而来, 也没做什么准备。本该买一套图书来, 咱们也好一起学着……今日来不及了, 过两天我去书肆看看有什么好的没有。”这个“图书”是什么书,宋时心领神会。但是他拒绝。他在现代逛各大论坛首页时就被推荐过古代xx图, 看完的感觉就是图上所有人一张脸, 发际线还有点靠上, 要是大晚上两个人拿出来边看边搞气氛, 这个气氛……他有可能就硬不起来了。还是不要那种败兴的书, 让他来吧。宋时朝着烛光之下低眉垂眼,打了柔光般楚楚可人的小师兄勾了勾手,邪魅一笑:“别想着图书了, 看了也看不会,这种事还得靠言传身教,来,哥哥教……”话还未说完,桓师兄已经奔到他身边,将一个不算“嬛嬛一袅”也称得上“猿臂蜂腰”的身子依偎在他身边,长臂一挥便将他揽进怀里,隐含着激动问:“时官儿,方才你叫我什么?”叫……“来”?他细寻思了一遍,刚才好像真没叫他,就说了一句“来,哥哥教你”。他是误会了那声“哥哥”是叫他的了?自称个“哥哥”还挺正常的,叫他……宋时不知哪儿来的羞耻感,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嘴。桓凌却揪着这声“哥哥”不放,软磨硬泡,非要他再叫一声。连色诱的法子都不惜用上,投怀送抱,无所不至。宋时给他软磨硬缠得差点窒息,终于撑不住叫了声“哥哥”。桓凌不防备他突然叫出这么一声来,心尖儿都为之颤了颤,手上力道随着心跳一时失控,扯碎了指间轻软光滑的湖绸衣料。衣料下面的肌肤已经有些发烫,和他的手一样轻颤着。他低下头吻了宋时一下,温柔地安抚他:“不要怕,哥哥教你。”……不,不对,他不是还没买书,还什么都不会吗?怎么就从等着大佬现在场教学的纯情小白花儿变成了自己亲自临场指导的专家了?这算不算欺诈! 第155章 但这药他试着提炼了一下,发现有毒,落在水里能毒杀鱼。他们家人多,又有孩子,万一哪个孩子碰着,中了毒,岂不是他害了自家人?可不敢在家里做。桓家就没有这问题了。他家如今除了桓凌这院子住人,其他地方都是空的,也不像他们家住在西涯海子边上,院里有积水潭引进来的活水,各院还有水井,不小心就会污染水体。而这边的宅子却离着皇城不远,满宅只有西院一口甜水井,离得远些就不怕饮用水被污染。桓凌也是私下看过两本医书的,还能给他当个助手。什么时候他制好这药,什么时候两人再回家住去。他大哥皱着眉说:“那你寻个郎中来做不就成了?又不是非要你自己来不可。你如今也是个翰林了——”宋时顺势说道:“大哥说得正是。我险些忘了,今天我跟着曾学士编书时想出一个在书目上加页数的法子,曾学士看了说好,要我拟个条陈出来,上奏吕阁老,我今晚便赶一赶。”大哥虽然知道这是他拖着不回家的借口,却又怕桓家离他们家远,来回跑耽搁时间,这一晚上写不出东西,只得妥协:“罢了,你就在这儿住着吧,我回去替你挨骂便是了。”难怪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弟弟这刚刚断了袖,还不曾正经成亲,就把那桓凌看得比爹娘哥嫂还亲了。那娶了人家闺女的,好歹是要在自家住,他弟弟寻了个有家业的风宪,没几天就搬到别人府上住了……宋大哥满腹慨叹地走了,宋时送兄长出了大门,命人撤下待客的茶果,备办晚饭,等桓凌回来再上。他如今忙得很,晋江文献网上好几篇无名异(主体软锰矿)提纯二氧化锰,二氧化锰制备高锰酸钾的论文要看,还得将古代、现在代计量单位转化过来,算出配比精确的物料质量……算了,桓凌数学好,回头算数的事交给他,能者多劳嘛。他省出点工夫还得考虑新论文,给他的晋江网充钱呢。不过话说回来,他这阵子写的皇家藏书小论文儿也属于比较古奥艰涩的,感觉没有什么过稿相,倒是昨天晚上桓小师兄说的“图书”还更容易吸引编辑眼球。唉,以后不能叫“小师兄”了,可真tm不小……他爬到炕上,倚着两个引枕靠在床上,顺手拉开一床新棉被盖上。松软温暖的被窝勾搭的人昏昏欲睡,还有论文这个小妖精,花钱的时候花的人心惊肉跳,清醒无比,到看的时候也自带了催眠效果——刚看到硫酸锰和碳酸氢铵反应,他就已经昏昏欲睡,大脑也转不动,顾不得考虑碳酸氢铵是个什么物质,怎么制备了。================桓凌到家时,天色已极晚了,府里却只在外院和主院之间那条道两侧挂着灯笼,灯火廖落,人声悄悄,远不复当年侍郎府的繁盛。好在他的院子里还有灯火,还有人等着,一想到这点,院里清冷的秋声倒不算什么了。才走到院子里,平素服侍他的家人便上来问:“宋大人下午回来了,他家大爷来过一趟又走了,然后宋大人就命备着饭等着三爷。三爷可要现在就上菜?”桓凌下意识问道:“时官儿吃了么?”那家人道:“自然没有,宋大人等着三爷呢。”怎么等到这么晚还不吃东西,却不怕饿坏了身子么。桓凌扔下一个“上”字便大步走向房里,穿过多宝架隔出的月亮门后,却见宋时正倚着引枕半靠半躺在床上,双眼闭得紧紧的,已经是睡熟了。走得近些,才见他眉心一道浅浅折痕,像在忍耐着什么似的。难道是那里还在疼?桓凌想看看他伤得如何,动手时又有些迟疑了一下,先去库房里翻出一盒添了真麝香、牛黄、冰片制的药膏,带回屋里去看宋时。刚拿回来的药膏有些凉,他倒在掌心捂热了,单手伸进被褥里解开宋时的衣带,凭着手感摸到伤处给他上药。宋时半梦半醒间,忽然觉着有些不对,仿佛又回到了昨晚被人按着研究天理人欲的时候,而且想要动扒开那只手也扒不动,倒像遇上了鬼压床,吓得他拼命挣扎。这一下子竟从梦中挣醒了,可醒来之后,情境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仍然是被人按着挣扎不开,仍然是昨晚那个人在身边看着他。这场景、气氛、灯光、动作……无不暗示着要来个鸳梦重温。他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抓着桓凌的手问:“你要做什么!”“先替你上些药……昨晚是我忘形了,若是再轻些儿就好了。”他一面道歉,一面将药膏辗转抹均匀,说着说着又教训起了师弟:“怎么也不吃东西就睡了?这样胃口怎么受得了。昨晚你恁般辛苦,今天就该好生用些滋补的膳食,早早歇息,不用等我回来……”宋时这会儿说不出话来,只能抓着棉被躺平任他数落。好容易忍到他上完药,深呼吸了一阵平复身上反应,爬起来说:“等你有正事,哪儿跟你一样,光想着昨晚那点事。”他感觉上过药的地方凉凉的,有点担心地问:“你没给我抹二、无名异吧?那个我感觉有点毒,那么浓的药浆不能随便往粘、往肠子里涂啊!”桓凌含笑把药膏递过去给他看:“这是加了牛黄、冰片、麝香合成的,能止血、去腐、生肌。那无名异虽好,却是未经提炼的土石,我怎么舍得用在你身上。”你倒舍得用在自己身上。宋时不知该怎么形容他这种以身试药的神农精神,只好先敬佩了。敬佩之后,也跟他说了自己要“炮制”这药品的事:“这药毕竟是石药,天生有暴烈之性,需要煅去其烈性才更好用。今天晚上大哥过来看我时,我就请他帮我订了一套炮制这药的玻璃器皿,回头有些需要计算分量的地方,还得你来替我算。”他说得理直气状,桓凌答应得也毫不迟疑:“这不算什么大事,时官儿再叫我声‘哥哥’,我就答应你。”在这炕上叫哥哥……宋时老脸微红,实在不怎么想叫,但这身体又不争气,不能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推开他,只好含含糊糊地叫了声“三哥”。反正他从两家论都得行三,这么叫还不算太暖昧。宋时自欺欺人地叫完了,按着太阳穴抬眼看向桓凌,却见他眼睛亮得灼人,一张脸在他面前慢慢放大,终于近到模糊不清的地步,低沉的声音也在他耳中回荡起来:“我们时官儿怎么这么爱人儿呢。”第128章 这么下去不行。不利摄养之道。吃罢晚饭,桓凌便劝宋时:“我这些日子公务繁忙, 晚上不知拖到几时才能回来。你也不晓得自己回来早用晚饭, 成日家等我等到这时候, 肠胃都叫饿坏了。不如还是回宋家去,有娘和纪姨娘照管着你, 我也放心些。”得了吧,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回家?宋时暗暗翻了个白眼,说道:“我都跟大哥说好了先不回去, 倒是你院里有什么事, 今日回来的这么晚?难不成是马尚书的案子又有阻碍了?”虽然审的是边关怯战将领和兵部下面贪贿、所任非人之事, 但里外里和兵部尚书脱不开关系,他索性简略了一下。桓凌却认真答道:“你猜得不错, 马诚一案还真牵连到了马尚书。而且不只马诚等边将, 京里六科给事中也忽然都听到了些马尚书把持兵部、私用兵库钱粮的风声。”这案子不是难查, 而是查得太顺, 就像有人生怕他们拿不到马尚书与这些人的牵连,故意将把柄往三法司手里递一样。他不觉皱紧眉头:“如今周王出宫、我祖父亦辞官离京, 只剩下马尚书尚在部堂位上了。” 第157章 给人打工难免这样,宋时颇有经验, 也不抱怨工作苦累, 认认真真地筹划着这个给周王印书目的项目:四书五经都是读书人的本份, 孝经更可称得上是童子功,若教这些庶吉士拿着自己从小背的经书来查找目录页数, 简直连书都不必翻, 随便指哪一章、哪一段, 甚或随意捡出几个字来, 都知道印在哪页——这都是做八股文小题做出的基本功:见得经义中一个词,就得立刻知道这词是出自哪一句、哪一段、哪一章节, 上下文包括注释原意。文章背熟到这个地步, 页边上印的页数也差不多都了然于胸了。哪怕换了新书, 版式、字体大小有些出入, 但这些庶吉士都早读书读到骨头里, 摸着新书薄厚,拿眼掌一掌书上字体大小,便能估算出某章印在哪一页, 来回翻两下便足以找着准确的页数了。这几本做起来还算简单,朱熹编著的《通鉴纲目》却足有六十卷,又不是科举必考内容,便是这些基本都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才的庶吉士也背不下全本,必须他亲自领导项目组,对着书细心查找、校对页数。宋时拿到宫里发下的新书后,便先组织同年开了个会,交待了新版目录的排版样式——就是他之前交给曾学士的那套《北魏官常志目录》,蜡版他还没丢呢,正好按着人头印三十套,发给庶常们学习。不过大班教学还是得上黑板,随时提学生上前回答,不然讲不清楚。他便叫人漆了个大黑板,从桓家带到翰林院,在学斋里高高挂上,拿滑石条作笔,像模像样地写了板书:目录编制规则:一、纸页分上下双框,先上后下;二、目次提要与原书相同,仅齐框底添加页数,以虚线引下;三、排虚线的圆点横竖对齐……负责教导这些庶吉士的侍讲学士王直也凑热闹来旁观他开会。见他弄个大黑板来,险些被这粗夯的木板逗笑出声,但见他挂好板子,拿滑石凌空写出一行行有棱有角、转折变化如意的颜体字,那阵笑意不禁转换成赞叹。这笔字的功力的确深厚!原先看他在纸上用铁笔刻字已是不容易,如今竟拿着粉块儿悬空在墙壁上写字,写的又近乎是径尺的大字,却全不变形,颜体应有的风骨历历可见……这可不是寻常擅书者能作到。他下笔之前就要预先在胸中安排好在这一片大黑木板上做书的格局,书法亦要好,臂、肘、腕都须得能稳住。略差些的,写出的字就要走形,或是一篇字各自为政,一篇文字散乱无神。王学士正自忖度,却见宋时一篇板书写完,又用裁衣的长尺比量长度,在黑板上画了张稿纸页,真个要叫人上去试填了。庶吉士馆可不像他在福建办学时,还会有学渣缩在人群里不举手,满座学生都是千万考生中厮杀出来的精英,只有抢着上的,没有不敢上的。抢的人太多,宋老师简直没什么成就感,索性就叫他们按座位从右到左,排着队上来写了。第一位上台的萨庶常连他做的目录也没带,只在刚才听课时看了几眼,便早烂熟于胸了,捉起滑石削的笔便往板上写——一笔下去,笔画就歪了,滑石也禁不住他的大力,笔头在板子上压碎成几块。台下不知何处传来几声轻笑,王学士不禁摇头暗叹,以为果如他所见。宋时也偷偷歪了歪嘴角,连忙抿紧双唇轻咳一声,摆出师长风度,上前说道:“这滑石笔极软,萨兄这样三根手指捏着,轻轻写字即可。诸位同年都是头一次用这笔,不必在乎字迹,要紧的是学会印目录的格式。”萨庶常有些惭愧,取布巾投了投水,先把板上的滑石碎末擦干净了,才又慢慢写了起来。这回他终于能顺顺当当写成字了,只是失败过一回,心里紧张,下笔施力又不得法,写出的字歪歪斜斜,放在宋老师的标准字体旁,就像初学练字的小学生似的。岂只他要脸红,刚刚争着上台的庶吉士们都有些后悔了。方才都争着上台干什么,先观望一下不好么?万一他们往板子上写也写得不好看怎么办?宋年兄何必如此俭省,用什么木板、滑石笔,若用榜纸铺在墙上,叫他们挥毫泼墨,谁写不出一笔好字呢!会试不靠字体筛人,馆考可看字的,他们的字也都是上上之选啊!然而黑板前这宋同年还好商量,教室后排还坐着个专负责教他们的王老师,这位老师却是个严肃刻板的性子,连个翰林垫都不许他们倚的,岂容他们挑三捡四,要笔要纸?这群馆选精英、天子门生,也重温了一回当小学生的故梦,排序靠前的含羞忍祛地上台,靠后些的都趁机立起雕版的铁板,倒拿着铁笔练习,只盼上台时写得好一点。也不用好到宋三元这样子,能比别人好些就行。宋老师也知道他们没有经验,看了两个学生的板书后便果断喊停,体贴地走到同学中间,给他们展示了拿笔的手势、落笔的力道,又在板上示范如何通过转动笔尖、倾斜笔身来模仿毛笔笔锋……顺便叫了下一位何庶常上台,让他按自己教的方法试写。叫了几个人后,他见后头的学生们好像都会写板书了,便拍了拍手上白灰,体贴地说:“既是众位同年都会用这黑板与笔了,就自家拿这板子试写吧,我待去制一套新蜡纸,方便众人写目录时找准连虚线的点。”让同学们自己练习吧,他做老师的在前头盯着,这些学生上台写字时都战战兢兢的,多可怜呢。还是偶尔过来扒门缝看看就好了。宋时宣布散会之后,庶常们在屋子里对着黑板练习,王学士却跟着他出来,好奇地问了句:“子期你怎么练出来的这笔字?论理说你一个状元,字写得好也不稀奇,只是怎么偏偏爱制些古怪的东西当纸笔,还能拿它写得一笔好字?”算是前世练的吧。他小时候不是个听话的学生,上课没少偷偷睡觉、说话、看闲书,所以经常被盯着他的老师叫到黑板前面答题。后来大学毕业又当了领导,到淡季没事了就开会研究怎么开新路线,开会时大家都是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整理得差不多了才做ppt的。说得深刻点儿,环境造就人吧。他淡淡一笑,推开一点门缝,看着黑板前挤成一团的同年说:“本来晚辈也想只印下这些目录给同年们看,后来觉得空讲容易走神,在台上边讲边写,众人看着板书更容易听进去。再者晚辈在板子上画了大的目录图,比纸上印的清楚,众人练习也方便。其实这滑石条都是削成柱形的,用着和用铁笔刻版的感觉差不多,练惯了硬笔字的容易掌握技巧。”王直也隔着门缝看了看那些庶吉士,见他们挨在黑板前写字、比较,有几分争胜的劲头,嘴角微微勾,说笑道:“咱们前脚出门,这些少年人就坐不住了,实该进去敲打敲打他们,教他们稳重些。”是啊,这就是做老师的乐趣、呃不,是做老师的责任啊!他满心敬佩地目送王学士进去管纪律,自己拿了几张新稿纸,拿出游标卡尺量长短、度直角,把稿纸里每条竖格一分为四,又取准垂直线,横着隔半分画一条,在稿纸上打满格子。每条竖格里可写一行大字、两行小字,将小字位置对半劈开的竖线与横线交点,就是目录文字与数字间的虚线点了。他将这张纸晾干,用蜡纸刻好一排排圆点,回到家又用朱砂、肥皂、白蜡等物调了红色油墨,在每一列竖格中印出两列红点。这些稿纸再浸一层蜡就能作蜡版,庶吉士们在这版上刻目录,只要上下对齐着刻好文字,中间要拉几个点,按着这些红点的位置点下去就行了。如今他印刷技术渐高,一份蜡版足可以印出五六百份稿纸才坏,他刻了两份蜡版,印出来后都浸成蜡纸,足够刻出一套圣上要的书目,还能富余出练手的蜡版来。桓凌晚上加班回来,见他还在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操持国事,心疼得直着急:“从不曾见翰林院有这般使唤人的,你虽然能者多劳,可也该叫人替你分担些。”不叫别人,起码也等他回来一起干吧?宋时前世加班成自然,今生又把他爹跟桓凌的公务当自己的正业干了这么多年,早就养成了主动工作的习惯,也不在乎工作时间还是业余时间,有加班费没有加班费的。不过见桓凌这么心疼,恨不能立刻抢过他手里的滚子替他印的模样,他忽然就有了种想扔下手头一切工作,什么也不管,就好好享受这种被人关心、照顾的感觉的冲动。为什么不享受呢?他当真把棉滚子往一旁清洗的水盒里一扔,取出印了半截的稿纸晾着,朝桓凌伸出手:“好了,你也不用抢着干,翰林院三十位庶常跟着我印书呢,明天让他们自己印就是了。”他师兄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上去拉着他的手一用力,左手在他腰间一托,便将他扛到肩头上,扛着他回了内室,扔到了家人早就铺好的柔软被褥上。他也不做别的,先给宋时翻了个身,温热的手按上了他紧绷的后腰:“这些日子你案牍劳形,愚兄帮不得你什么,只能勉强给你按摩一下,解解疲乏了。”他搓热了掌心,当真顺着腰骨从上往下认认真真地按摩起来。宋时不知是紧张还是期待地僵硬了一阵,但被叫他一通揉捏后,僵硬的腰肌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于是安然闭上眼享受起了这场按摩。桓凌的力道实在恰到好处,酸痛过后,这些日子操劳过度、常觉酸软腰肌就像热水烫过的皮筋一样,重新恢复了弹性,想怎么拧就怎么拧。 第159章 原来娘又给他酱驴肉又给他炖羊肉的,不是为了补肾……唉,是他思想太不纯洁、不,主要是这些日子近墨者黑,生活不够纯洁,影响了他原本简单纯粹的思维方式了。宋时一边甩锅,却控制不住的脸越来越热,连他姨娘都看出他耳垂、脖子发红了,忙上来问他:“这屋里是热是怎么着?你少年人火力壮,坐到炕梢去!”也不是炕梢不炕梢的事……他揉了揉脸,强笑道:“没什么,刚从外头骑马回来,拿风吹的。姨娘你安心坐吧,我前些日子让人捎来的椅垫还好坐么?娘你坐炕上也倚个垫子靠腰,比迎椅舒服。”说了几句话遮遮羞脸,正好他爹也回来了,哥哥们又回来用晚饭,他上去见了礼,一家子便围坐着吃了顿团圆饭。吃饭时他便盯着三个侄儿看来看去,等孩子们回去写作业,便跟父兄们提了自己的意向:“我想过继个侄儿或侄女到膝下,将来百年后继承香火。”……他爹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喝问:“你跟桓凌过到一块儿就过到一块儿,那是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的,你爹也管不了,可你难道真要正经拿他当个媳妇,为着他不再娶妻纳妾了?”他不给你生,你纳妾不成么,年纪轻轻的就要过继儿子了?宋时听他爹闹完这一通,才把身子挺起来,对两位兄长和嫂嫂们说:“其实咱们兄弟又不分家,我家那……也看不了孩子,肯定不会把孩子接过来让他跟我住的。只是族谱上改个名字,叫祖先知道我这支烟火没断,孩子往后还是管兄嫂们叫爹娘,管我叫叔叔就行。”他们第三辈人还不太多,长子又不能过继,若是大哥大嫂不舍得把幼子过继给他,那就过继个侄女——把女儿过继给他,以后就在家招赘女婿过活,还能天天见着父母,省得出了门子,往后回娘家都不方便。这话说得十分动人心。他大哥大嫂只得两个儿子,也舍不得把娇生惯养的小儿子给他,从此只能叫自己伯父、伯母;而二哥家生的女儿,将来嫁了人,天南地北地不知会落到何处,反倒不如在家招赘。虽说招赘的女婿不如嫁人的好,可宋时是百年才得一见的三元及第的名士,做他家独生女,寻的丈夫恐怕也不比他侄女嫁的差到哪里……宋时已经把心思都交代了,两家兄嫂心中也各自做着打算,唯独他们的爹还在数落着儿子,喝骂回荡在堂中,最后还是他们的母亲亲自开口,才将丈夫的气焰压了下去。“那桓家公子毕竟是大家子弟,见做着高官,又与咱们家有故,咱们时官儿跟人家过着日子呢,也不能说要娶妻生子就去娶。不过过继之事也不急在一时,再过两天不就到了休沐日?到时候你带桓凌去庙里问卜,卜卜你们俩到几岁合该有子……到时候若还没有亲生的,再想过继的事吧!”他娘这意思,是让他们新婚夫妻一块儿到庙里求子吗?无数电视剧的经典浪漫场景顿时浮上心头,让他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小腹——照他们俩平常doi的习惯,好像他才是该生的那个……不不,算了,还是他自己去庙里吧。人家周王就是自己到庙里求子的,他不是也不用管生?第131章 宋时只在家住了两天,恰好老家送来成套的实验室器皿, 他就借口为边关军士制药, 拿上实验仪器, 赶紧收拾收拾回了桓家。晚上桓凌顶着夜色归来,见家里竟然坐了个人等着他, 当下吃惊地问:“你怎么才住这两天就回来了?家里也没留你?”能不留吗,他也是费了好多口舌才回来的。但他更怕再在家耽搁两天,桓凌哪天会跟过去住, 到时候见了他娘……可就要知道娘让他们俩到庙里求子的事了。一个人去庙里求子的意义跟俩人一起去可不一样啊!他摆了摆手说:“我之前找大哥要的玻璃器从老家运过来了, 那边儿不是有孩子么, 我怕药气熏着孩子,正好回来炮制药材。”说话间见桓凌隐约含笑看着他, 下意识强调了一句:“不是为了你回来的。”“嗯, 不是为了我。”桓凌听了这一句, 反倒大大方方地笑开了, 凑上去在他发间亲了一下:“叫我白高兴了一场。”他身上带着深秋中夜的寒气,贴近了, 冲得宋时不自觉眯了眯眼, 抬手碰碰脸颊, 也冻得凉冰冰的。宋时顺手往下一抹, 只觉他脸、脖子、衣裳无处不凉, 要不是灯光不好,恐怕都能看见凉气丝丝往上冒了,忙让他回屋去换熏炉上熏热了的衣裳。两人该避嫌的时候也没怎么避过, 如今什么都见过了,更不必避,宋时拉着他腰间玉带,指头往后一推,就把带头上的铜钩从带孔里推出来,拉出开腰带,替他脱了外衣,扔到衣架上。桓凌站在熏炉边换上中衣和软底布屐,却不再着夹衣,而是直接晃到床边,含笑朝他伸了伸手:“虽然时官儿不是为了思念愚兄早归,不过既然回来了……”宋时无奈扶额:“你这个人,怎么光想这个,不想点正事呢。”他正要去庙里求子呢,干这事联想多不好!有这工夫不如算算那袋无名异里能提取出多少二氧化锰,配上多少氢氧化钾煅烧生成氧化锰,再加多少硫酸生成高锰酸钾……这套是实验室配置流程,不如锰矿浆加二氧化硫水溶液和碳酸氢铵的那套效率高、成本低。但是他苦读了一篇论文下来,怎么看现有条件下也弄不出来碳酸氢铵,还是这套配方更有可行性。宋大人正想着工业发展大计,桓凌早已翻身趴到了床上,见他不肯过去,还给他抛了个带着几分委屈的眼风:“前些日子我替你按摩时,你还说待闲下来也要替我按按,怎么如今结了差使,真个有空闲早归了,倒不肯兑现旧诺了?”原来只是按摩,是他思想不纯洁了。宋时心下有些讪讪,坐到床边也摩热了双手,替他揉开僵化的颈下肌肉。大家都是坐办公室的文人,哪儿容易出问题,能设身体量到,按摩起来就特别到位。宋时从他脖子两侧往下按到腰间,在腰椎两侧容易劳损的肌肉上揉捏。他最开始是在坐床边上拧着身按,后来按了一会儿感觉不得用力,就一条腿跪在床边,双手从左腰按到右腰,帮他放松紧张的肌肉。桓凌也是个会享受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提要求……再往下按就要按到他的尾骨了,宋时手往下滑了一点,忍不住想再往下滑,又觉得说好了只是搞个正经按摩,偷偷摸他也不太合适,正在犹豫间,桓凌忽然出声说了句:“再按得靠右些。”他做贼心虚,忙把手撤回来,去按他腰侧。桓凌却忽然转过身来,仰卧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含笑说:“再往右按一点。”再往右按就给你按出内脏破裂了!宋时用力往后抽了抽手,桓凌却深叹一声:“自打咱们成亲后,还没分开过这么久。本来你回家时我该跟着,可你不叫我去找你,我也只得独留在此……你在家时就不想我么?”他话说得软,动作却不软,拉着宋时的手挺身坐了起来,捏了捏他已见发红的脸颊:“怎么哥哥来接你那天都没回家,前两天突然就要回家了,也不叫送你?别人家回门都是两口儿一起回,你这是嫌我见不得爹娘了?”去去去,谁回门呢!他那是有正事!宋时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要孩子的事,一把把他推平了:“旬末休沐日我还要回家一趟,跟我娘有事说,你别跟着我回去!”他这么神神秘秘的,闹得桓凌倒真有些想知道他回去干什么,可问也问不出,逼也舍不得逼,只好放开他,说道:“罢了,我这个月只怕也不得休沐了,你有什么不肯告诉我的事自管去做,不必担心我偷偷跟着你。”宋时虽然不想他跟自己回家,但听他又要加班,也有些替他不上算:“初审不该是刑部的事?你都察院该查的在边关就查了,帐簿、口供也都缴上了,怎么他们刑部不能自己查出个结果,还要拉着你一起审问么?”桓凌无奈摇头:“如今马诚在牢中已吐口说当年是为马尚书安排才得的官,甚至取中武举也走了马尚书的关系。这案子越查越深,三法司哪一司也不能独善其身哪。现在只等上裁,不知圣上会不会将马尚书打入天牢待审。”若真确认当年武举有弊案,那就不只是兵部的问题了,六年前马诚参加举试时,作主考官的巡按御史也有责任。而这位巡按御史在主持那次顺天武举后不过两年便外放,如今竟已转迁至从二品品山东布政使,升迁速度似也过快了……这位巡按御史与马尚书有何干系?这场升迁背后又得了何人之力?武举虽不及文试,却也是国家抡才大典,若出了事便是主考官、监查官、内闱同考、兵部、京营总兵官都可能牵连到的大事。三法司查起来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他们三司部堂要员一天都会面共议几回,底下人更是随时要候着上头差遣,欲查不也欲放不能。何况马尚书是周王外祖,万一周王继位,贤妃依例升为太后,马尚书便是皇家姻亲,按律法还挨得上八议之一的议亲呢,肯定不能坐罪。宋时想想桓凌如今的工作量和压力,又不禁有些心疼,怎么看他都好像比前两天又瘦了些,那腰带都松了,弱不胜衣的……啧啧啧。 第161章 他取纸笔写了地址,想了想没留自己的名字,只留了桓家管事的名字,约好了明天下午送货。买完草木灰,又单买了生石灰,家里倒有银丝碳不用买,这一来氢氧化钙、软锰矿、二氧化碳都有了,自己回去慢慢实验就行。他了却了一番心事,骑上马遛遛达达地去转算命摊子。却不知背后有个人正指着他,对身后一名锦袍玉冠的少年人说:“那牵马出来的便是宋三元,小的一路从佛寺里跟着他,决然是他没错。小的曾在老爷召见他时悄悄在院里看过一眼,方才佛殿中一见就认出来了——这般风姿气度再没有别人了!”那少年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你做的不错,早些儿晚些儿给那位姨娘祈福要不要紧,先结识了他才好。早先父……亲只说我年幼,将我圈在家里,只让哥哥出来结交,如今也终于得我有机会见见天下文人之望了。你们再去打听他方才买过什么,都记详细了,回头到家再交给我。”那随侍的人抬起头来,赫然就是在佛殿里认出宋时的小厮。少年打发走他和另一个下人,回头坐上软轿,吩咐人抬他跟上宋时。不过他的轿子原就离着宋时有一段矩离,人走又不及马步,一时追不上,少年便掀开帘子,在后头悠然看他逛算命摊子。算命在江湖传说中属于江湖八门之一的惊门,神秘莫测。不过那都是现代都市传说,大郑朝这些算命的多半只是骗钱糊口,也真有不少书生穷了,就看两本易经术数,上街摆摊算命的。宋时在广西、福建两地当衙内时,经常带一班衙役充任城管,上街驱逐那些算命的、卖野药的、贩假古董玉器的、炼假金银的……外地的就地遣返,本地的没收摊子,重犯扔到化肥场劳改,效果好极了。不过京里不管这些摆摊骗钱的,一条街上能有几个卦摊,摊主间竞争激烈,远远地见他往幌子上看两眼,都能高喊几句“公子眉目间有煞气,怕有破相之灾”,“公子文昌星高悬,科场可期”,“公子近日家中可有异像”……宋时来算命虽然是为了安父母兄嫂的心,可也不想把钱花给这些骗钱骗得太明显的,一路遛达过了几个摊子,终于听到一个喊他“红鸾星动”的,才将眼神递过去。那摊主犹似得了激励,上下打量他一阵,咳声叹气:“公子这婚事虽得意,却有波澜,只怕两家家长不合,有意拆散鸳鸯。”虽然这个算命的明显也是在看他的眼色现在编,可是编得比前头贴合强多了!都是被骗钱,他宁可选择这个!宋时脸上微露肯定之意,牵着马走到摊边。那算命的越发有了思路,说了几句他如今禄星高悬、前程似锦的吉祥话,又向他要八字,说要算他的流年运数。宋时正要砍价,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正在变声期的、有些喑哑的少年声音:“方才在悯忠寺中缘悭一面,险些错过与先生相识的机会,不知宋先生此时可有空与在下说两句话?”嗯?那家有钱的主人找上来了?还真跟踪他了吗?宋时背后寒毛竖起,顾不得庆幸自己没买小黄书,转身回望去——那少年头巾正中嵌着一块上等白玉,一身团花蜀锦胡服,袖口、腰间束得极紧,腰系玉带钩,带上挂着一遛玉佩、玉牌、银香囊等挂饰,脚底踏着恨天高的靴子。他倒不赶苏州时髦。但最打眼的不是他的打扮,而是他的脸——那张脸虽然稚嫩、虽然五官更凌厉更神气飞扬,却隐隐挂着周王的影子。他没敢直视过当今天子,也记不清皇上到底长什么样,可见着这位华贵骄矜的少年,再看看他身边个个像女扮男装的小厮,宋时心中却浮起了一个大大的“齐”字。他却还得给这些好微服私访的大人物面子,不能道破他的身份,只微微一笑,拱手谢道:“公子有心了,在下敢不从命。”第133章 齐王比周王财大气粗得多,没带他回庙里, 而是在附近寻了一座有名的酒楼宴请他。随着酒菜上来的, 还有一群良家妇女打扮, 却捧着琵琶琴瑟,走路如风摆柳, 一看就不怎么良家的少……少男。宋时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带“南风”的小论文都写过几篇,非要应酬的话, 面对这么几个人自不在话下。不过如今他是有家室的人, 还能在外面随便看别人吗?哪怕只在这儿逢场作戏, 回家见了桓凌能不心虚吗?外人可辜负,内人不可辜负啊!反正齐王要跟他演白龙鱼服的戏码, 他索性也不把这小屁孩儿当皇子, 端起长辈的架子说:“我听说公子是来进香礼佛的, 公子年少, 恐怕还不到虔诚信佛的时候,那便该是替家中长辈来的。既是代长辈礼佛, 更该斋戒持静以明孝心, 怎好便叫这些人来侍宴?”齐王是知道他有断袖之癖, 特地叫人安排了美貌少年来侍宴, 谁料他竟不领情, 面上也有些过不去,抿了抿唇,骂身边内侍:“谁叫你们弄来这些浊物打搅我与宋先生亲近了?宋先生是天下文宗, 身份清贵,叫这些人来岂不是污了他的眼!”那些唱曲儿的颇有眼色地下去了,内侍脑子也灵活,下去命人把带来的金华酒换成葡萄素酒,又添了几样素斋素果。齐王脸上有些僵硬的笑容又重新恢复真诚,上前扶着宋时的手臂说:“在下仰慕宋先生久矣,今日得见,才知先生风采远过于传说。在下姓zhe、姓张,在家中排行第二,年幼尚未取字,先生唤我张二便是。”宋时从善如流,叫了声“张公子”,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与他分宾主坐下,便问他特地寻自己是有什么事。齐王摆出贤王的架子,含笑答道:“海内书生,谁不知宋三元之名?听说宋大人在此,我若不见一面怎能甘心,半路相邀,却是有些失礼了,我便先饮一杯酒自罚。”一名侍从斟了两杯葡萄酒上来,先奉给齐王,又劝宋时:“宋大人也刚从庙中回来,不宜饮荤酒,也尝尝我从家带来的西域葡萄酒如何?”宋时略尝了一口,客气地说了声“好酒”。快赶上超市28块钱一瓶的杂牌葡萄酒水准了。齐王自己倒颇爱这酒,一口饮尽杯中酒,含笑对宋时说:“今日有幸得遇宋先生,本该送些礼物以表心意,可恨我出来的匆忙,身上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宋时伸手虚拦了拦他:“萍水相逢,如何敢受公子的东西?公子若是有心与我坐论道学,我便与公子多说几句,若再提财物,恕宋某不敢多留了。”齐王听到“道学”两个字,嘴角的笑容便有些僵硬,垂眸说道:“这个,难得遇到先生,本该请教,可我来得匆促,事先未多做准备,怕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今日我特地请先生出来,其实还有一件事要与先生说。”他微微抬身,倾向桌子那边,带着点儿故作神秘的意味说:“我是来为先生指点一条避祸之路的。”宋时心里蓦地跟过电一样,手指微微收紧,仍笑着看向他:“避祸?宋某不过是翰林院中一名小小编修,又能与人结什么仇怨?”齐王挑了挑眉,笑道:“本……本来不该说,但我实不忍心见宋先生这般才子无辜受人牵累,特地来告诉先生一声——先生可知道桓御史查出来的那桩兵部案子吧?”宋时脸上的笑容凝住,转为担忧。齐王微有得色,颔首道:“那桩案子若查下去必定牵累无数,一个兵部尚书之职尚不足以弥平此祸。马尚书的亲故子弟为脱罪,必定找人弹劾桓佥宪,他祖父先已因罪辞官,又没内亲外友支持,如何撑过这无数明枪暗剑?宋先生虽有才华人望,可惜入朝不久,若无有力者相帮,也难救得了桓御史……”他只差没把“投靠我”三个字写在脸上,语重心长地说:“宋先生要早做打算哪。”宋时早从桓凌弹劾兵部时就知道他要得罪人,前些日子也跟桓凌分析过他要马党弹劾,甚或受周王连累获罪的可能。齐王所说的只是他们俩讨论过无数遍的东西,还不如他私下里对未来的考虑深入和悲观,即便这孩子消息再确实,也打击不到他。言官不能因言入罪,凡有人弹劾他,他们就能抓着这点反驳。再者如今他查这案子是当今天子的意思,只要天子还用他整肃纲纪,就不会叫人以莫须有之名弹劾倒他。至于以后,实在不行就叫桓凌赶紧辞官,他们俩满世界游山玩水,写几本游记、国家地理之类的书,说不定还能收进国家图书馆,比当网红可有出息多了。他心中平静,甚至能气定神闲地吟一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齐王虽然年小,却也被这诗中厚重的爱国之情与不计个人生死祸福的大义震憾到,琢磨着诗句,一时竟忘了趁这机会与他拉近关系,让他依附自己门下。宋时站起身来,淡淡一笑,朝他拱拱手道:“承蒙公子关爱,宋时心领了。不过我幼年听一山中高士吟过这句诗,常记在心中鼓励自己,不敢稍忘。桓兄与我也是一般心意,既为国家做事,如何敢惜身呢。”他将袖子一抖,利落地起身告辞,吟着韩愈的《左迁蓝关示侄孙湘》下了楼。 第163章 宋时眼中的老神仙重新变成了卖保健品的,他从钱袋里掏出几块碎银放到桌上,只当是算命的费用,请那老神仙帮他算算合该哪年收养子女。命中无子的意思,是不是养个女儿好点?那道士却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放弃了子嗣,宁可收养也坚决不做科仪,一时有些语塞。不过这财主不肯花大钱,还肯花小钱,也比不花的强,便重对着他的八字掐算了一阵,说道:“若是收养子嗣,倒没什么妨碍,不过公子如今正是文昌运极盛时,子嗣运数差些的怕当不得你的福运,读书上会差些,女儿家却不妨事……”宋时连连点头,满意地说:“那就好,我也觉着女儿好,女儿留在家里比嫁出去放心!”他一口气堵死了道长再要小儿八字来合的路,含笑问道:“道长可算准了我该何时收养孩子?”泉阳子道长轻轻点头,拿过一张帖子,在上头写下了“辛酉”二字:“干支逢辛酉便可行礼过继,施主自家斟酌便可。”辛酉两字年月日时都能配上啊。道长这意思就是随便想什么时候收养就什么时候收养吗?宋时拿着纸条回去,先回家缴了任务,跟父母兄嫂复述道长建议他收养侄女的事,还把“辛酉”两字的纸条拿出来给他们看。他大哥大嫂从此定下心,二哥二嫂却对着那纸条愁了许久,又觉得过继是好事,又舍不得亲亲的女儿从此叫他们伯父伯母。但若过继了连声父亲也不叫宋时,那还有什么父女之情呢?他们二人纠结着,宋时却在父母妻下大夸那道长算得准:他可不就是命中该得贤妻?得了贤妻辅导这些年,才中了三元,做了翰林编修,如今小日子也过得,家里也和美……哪儿来的贤妻?谁家领出来个媳妇比儿子还高?他爹一道哼声堵在喉头没哼出来,勉强道:“那道长既算得准,过继的事就这样吧,你侄女儿大几岁,离得开父母怀抱再说!”反正只有“辛酉”两字,挑个辛酉年、辛酉月、辛酉日、辛酉时还不都行?他儿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靠,他得亲自去算一回,看这媳妇真有玉虚观道长说的那么好没有!他将纸条一塞,算宋时过了这一关,强留他在家住了一晚才放他回去。宋时转天从翰林院下班回到桓家,却收到了齐王送的温暖。替他收货的管事已把冬灰和石灰收进库房,各舀了一钵来给他看。一面依他说的往钵里加水,一面说:“大人之前交待的是一个王氏香檀铺的香灰、一个西窑厂的石灰,可那两家没来送,倒是来了几个着实豪奢的小厮,说是张二公子的家人,送了两大车灰来。”宋时低头看着草木灰和石灰,见冬灰加水后没有滚沸,显然没掺石灰;石灰粉又磨得细腻,加水后咕噜噜地冒泡,质量都不错,也就满意地点了头:“管他是谁家送来的,这两样东西质量不错就够了。那张公子我知道,昨天我去庙里时遇见的……”反正他当时也没说自己是王爷,还编了个张二的名字,连他外祖成国公王家也联系不到,宋时乐得不跟皇子连上关系,含笑答道:“他衣饰豪奢、行事洒脱放旷,张二这名字却又不似官宦人家的名字,应该是位少年侠士吧。”当代的侠士不虽然不似水浒里描写的那么多,也没多少能以武功出名的,但民间乃至文人官宦向往侠义的心也不死,并给“侠客”一词竖起新的概念——因为越来越多文人向往侠义精神,如今要当侠士已不需要武功高强,只要稍会骑射,能提剑舞一段,再肯仗义疏财的就算侠客了。譬如在另一条历史线上,吴中四才子之一的徐祯卿就曾给唐伯虎写文称“唐伯虎,真侠客。十年与尔青云交,倾心置腹无所惜”。难道还真因为唐伯虎武功高强么?疏狂任侠的精神最重要。桓管事一听这个“侠”字也心领神会:“原来是位少年侠客,怪道这么肯花钱,送来的两车灰小的验过,比咱们家从前用的还好……”说着忽然想起眼前这位爷姓宋,不能算他家的,连忙闭了嘴,偷偷看了宋时一眼。见他似乎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方放下心,小心翼翼地说:“这东西无误,小的就安心了。那张大侠的童儿却没留下什么表记,小的不知如何谢他,还请宋大人示下。”宋时手里有了碳酸钾和氢氧化钙,哪儿还记得一个齐王,漫不经心地说:“回头再说吧,他们侠客都是施恩不望报的。你哪天去我订灰的店里把订金要回来就行。”张大侠既然做好事不留名,咱就成全他了,做出高锰酸钾他才能安心。当然高锰酸钾不只是治痔疮的良药,还能做土壤消毒剂,比石灰的消毒效果好,也不影响土壤酸碱度;能杀灭细菌、真菌,防治水稻、白菜等蔬菜病害;又能消毒鸡舍猪圈,减少流行病传染;还能杀死水生萍藻之类……当初他做土法农药时就眼馋高锰酸钾很久了,一直没得机会做,如今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先泡草木灰!泡完的草木灰水拿密实的草帘子滤掉杂质,再架上大锅煮干。从锅底刮出的结晶再泡水、再拿帘子滤杂质,再煮……前期工作他就起个领导带头做用,叫桓家拨出两个家人架起大锅煮吧。等滤个六七八回,碱面熬成雪白的碱饼子,他再亲自来配氢氧化钾溶液。晚上桓凌回到家时,便见家里浓烟滚滚,却是有人在一个偏院里架起柴灶煮水,煮得热气腾满一院,大十月天竟有了几分春日的气候。他顺着半空白雾柱指引走到那座院子门口,隔着月亮门往里看去,却见守着大锅看水的竟不是厨子,而是宋时。本朝第二位三元及的才子名家,简在帝心的宋翰林。在他家里烧大锅。夜色太深,火光映照着人脸,又有水雾隔着,有些看不真切。桓凌怕自己认错人,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眨清泪光再往里看——再看也还是宋时穿着深青色窄袖布衫,双手袖子高高挽到臂弯,身前还搭了一块上至胸口、下齐膝的长布头,不知怎么用细线系在身上,带着一群同样蒙着脸的家人烧锅。锅里腾起一柱白雾,像是在烧开水,水中却夹着些古怪的味道。他忍不住走到近前,叫了一声:“宋师弟?”外人面前,他还是要给足宋时面子,不肯轻易叫他的小名儿。宋时正在热火朝天地指挥人熬碱,不防听到桓凌叫他,蓦地抬头,透过雾气见到他朦胧的、难得显出几分迷惘脸庞。自从他长大后,罕有这么可爱的神情了。宋时不禁微微一笑,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含笑问道:“师兄回来怎么不先回去换衣裳,跑来这院子里看我们熬碱?”桓凌倒没看出那一锅滚沸的白水是碱,只看出他身上那块布是用两根细绦吊在颈后,两根丝绦系在腰间的,腰间扎得极紧,下摆衣料微乍,勒得他“腰同沈约”,叫人不禁想上手量一量。他克制地把目光挪开,看着那锅碱水问道:“这就开始炮制药材了?怎么还要自己熬碱,市面上买的不中用么?”宋时摆了摆手:“自己做的放心,回头熬好了咱们厨下也留一罐用,这种碱做面条好吃,有劲道,不过发不起面来。”他看桓凌仿佛在等着他,不肯自己回房,也只好暂放下熬碱大计,吩咐锅边众人时时翻搅,到睡时若熬不完就先熄火,将锅盖严实了再走,免得落入灰尘。那些人齐应了一声,宋时点了点头,自然地朝着桓凌一伸手,牵着他朝外走去。回到屋里,桓凌才提起腕子,双手握着他牵住自己的手笑道:“时官儿总是这般放达,不怕外人议论。”嗳,得了玉虚观高道盖章帮夫旺夫的贤妻,怎么舍得不体贴么。第135章 桓凌的手在外头冻久了,触手冰凉。宋时便将那手揣到围裙里焐着, 颇有些感慨地说:“都叫当今皇子摸着同居一府了, 咱们还用瞒着谁来?你知道今日熬碱用的草木灰是谁送来的么?”听到皇子二字, 桓凌脑中简直想不到第二个人,讶然问道:“难道是周王送的?周王殿下来找过你么, 难道是要你为他说情?”虽说周王是他妹夫,可论起亲疏远近来,还是入了家门的弟弟亲, 他此时顾不上想周王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 只想着宋时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翰林编修, 怎么经受得住朝中党争风雨?上回当着满朝文武为他作证,就已经伤了时官儿的名声, 再落个掺合储君之争可怎么好?他眉头微拧, 下意识想去碰宋时的脸, 手却卡在围裙里, 一时抽不出来,反而被宋时调笑地拍了拍脸颊:“不是周王, 是他弟。” 第165章 桓凌叫他讲得云里雾里, 废了好大工夫才接受了这些新奇得闻所未闻的名字。好在也只是名字怪异, 东西倒都是他亲眼所见、亲手炼成,不至于如听天书般完全不懂。道家炼丹时, 不也都是以隐语称呼, 叫寻常俗人勘不破丹鼎之道么?他迅速地丢掉了刚开始接触这些名字的迷茫, 认识到了这些化学名称的好处——听光凭这几样石药名字里用的字眼儿, 就能猜出哪样药是用哪样药合的, 比起他早年读医书,学配药时的君臣佐使也不难记。只是依此配药时要先计算一回数量,配平了什么公式, 略显麻烦些。不过他算术还好,量料并不费力,跟他师弟两人共同炮制药品时也颇有乐趣。就像当初在福建为官时,两人一道为民生奔忙一般,心意相通,互相扶持……嗳,那时候可不如现在,如今这事可算得是闺房之乐了。他眉眼微弯,眼波流转,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都看得出那副得意之色。宋时忍不住抬肘在他腰间轻撞了一记,叫他收敛思绪,好好儿把活干完再说。两人锁在偏院里折腾了半宿,终于折腾出一坩埚底黑紫色的粉末,搁到烧得滚热的炕头上慢慢焙干,尽数收进瓷药瓶里。费了多少天工夫才制出来这么点儿药,不试用一下有点可惜了……宋时抿了抿唇,对着那瓶高锰酸钾琢磨半天,手不自觉地在腰间抚了两下,终究还是打消了亲自体验的念头,到厨房打水把坩埚底儿上沾的药面泡开,水色差不多沏成玫瑰红色,洗了两个鸭梨试手。围着坩埚烤了半天,吃个梨提神吧。两人不能分梨,正好一人一个,刚在炉边烤了一身火气,吃个凉冰冰的梨子,解渴又醒神。桓凌眼看着他拿玫红色的涮锅水泡梨,又知道那水有毒,将梨拿到手里时,总觉得它皮上还带点儿粉色冲不干净。可见宋时眼都不眨地啃了一大口,他也狠了狠心,舍命陪君子,同样狠狠咬了一口。若真有毒,明日就一起乞休吧。可一口咬下去,清凉甘爽的梨汁便涌入口中,绝无邪味,梨肉也仍是那脆爽多汁的梨肉。他又多吃了几口,也全然是梨肉该有的滋味,并没有什么药味。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因为是他师弟亲手洗干净的,没削皮切块,比平日捏着小块吃的感觉更甘美多汁?一整个梨吃完,口中、喉咙都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但腹中却叫这梨滋味勾起饥火,他按了按轻鸣的肠胃,才意识到熬这药竟熬了大半宿。他怎么也没觉得困倦劳累,甚至没觉出时光流逝呢?桓凌将梨核扔在一旁碟子里,起身道:“我叫阿冯寻厨子做些吃的,你也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睡,不然饿久了对肠胃不好。”宋时方才也吃了个梨,有点开胃,想起厨下早就没人了,不值得为个宵夜折腾那么多人起来,便朝他摆了摆手:“大半夜的,叫什么人,我煮个面咱们俩吃就得了。”现成的草木灰碱,送人都送了,自己怎么能不尝尝?他扒拉开桓凌,到厨房就着灶上热水洗了手,然后掰了块碱饼捣开,舀了碗面倒在板子上,当心扒开,撒一撮盐、一捏碱,倒上水和成稍硬的面团,盖上湿布扔到一旁醒面。他也没学过什么煮面技术,基本上是各种美食节目厨艺节目看来的,上手全凭胆大。但厨下有罐白天熬的鸡汤,鸡油黄黄的凝在上头,底下的汤汁已结成了冻子,怎么煮也不至于不好吃。两个大男人也不用考虑减肥不减肥的,索性也不撇油,再随手拎个白菜过来,切了两刀菜叶。他把鸡汤挖出来倒进锅里,在底下灶头添了一把柴火,用蜡烛点燃干草扔进去引火,等到柴火必必剥剥地烧起来,正好桓凌给他兑了盆温水、拿了手巾来,就去洗手揉面。面团醒过之后稍微好揉了一点,他下力气多揉了两回,揉得硬硬的,拿大擀面杖擀成薄片。他第一回 动手,擀得不算很满,但大体也能看得过去。有破的地方就拉过旁边的压上,太厚地方的拿手按按,差不多平整了,再叠纸一样叠成几层,拿刀切成细条。等鸡汤烧开了,他搁了两勺盐,尝尝咸淡,接着就把面条直接抖散扔了下去,煮了两滚又搁白菜叶子,最后想了想,还卧了两个荷包蛋下去,看着汤面哗哗的滚开,嗅着空中浓郁的鸡汤香味,心里还是满得意的。桓凌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了,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煮面。不过宋时还能算个理论派,这位连个看人做饭的经验都没有,扎煞着手站在后头,一会儿劝他别自己动手,还是叫厨子来;一会儿叹他怎么会厨下事务;一会儿打水帮他洗手;一会儿又赞他手艺绝佳,煮的面香气扑鼻——就好像那罐鸡汤不是厨子用剩下的,是他亲手熬出来的似的。宋时叫他夸得飘飘然,拿长木筷捞了几筷子面到碗里,又捞些白菜、夹上一个荷包蛋,浇上面汤递给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到一旁长桌上吃。其实面条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甚至还能吃着没煮透的干面芯,汤也熬得浑了,白菜叶煮得发软,鸡蛋又老,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味。但两人忙活到大半夜没睡,本就腹中空空,寒夜里吃上一碗刚从锅里盛出的热汤面,不只是饱了口腹,那种暖意从胃中透到全身,却比坐在屋里精精致致地吃上一桌筵席还要舒服。桓凌吃着这一碗堪称简陋的汤面,却觉着比平生吃过的种种美味都强得多,鸡汤鲜香,面里浸满了肉味,由衷地夸赞:“时官儿你前世莫非还是个易牙圣手?怎么随便煮个汤面都这么好吃?”宋时也不谦虚,满心得意地说:“无他,唯手熟尔。”上辈子他也是煮过好多年方便面的人,高兴了还会飞个鸡蛋、搁两根火腿肠,跟桓大少爷这种厨房门都没进过的人比也算得上个厨艺高手了。他喝了最后一口鸡汤,放飞地说:“其实我还真有上辈子,不过不像你说的那么了不起,只是个普通老百姓罢了,还不如这辈子懂的多呢。”学了点历史吧,这个世界的历史也变了;学了点数理化吧,高中毕业就还给老师了;学了点古董鉴赏吧,回到六百年前,好多他们那时代古书、古画该有的特征因为时间不够显现不出来;学了点旅游吧,现在的公共设施建设不足,道路交通不完善,旅游只是富户文人的游戏……倒是穿越过来之后开了晋江文献网的挂,考上状元,还脱了单……上辈子的他要是在历史书上看见他这辈子的人生,起码不得羡慕个几秒钟同名不同命?算算除了晋江文献网是自带的,剩下两样都离不得眼前这位贤妻,他更是踌躇满志,把碗一扔,抹抹嘴吧唧就往桓凌脸上亲了一口:“用我们那时候的话说,我这三元及第的牌坊上,有我的一半儿,也有你的一半儿。”桓凌扣住他的腰,将他按到腿上坐着,念了那句话几遍,笑道:“你那里的人说话真有趣,那我如今这从四品补服上,也有你的一半儿了?这么好听的话,我从前怎么没听过?”他有些小心地问:“你前生是哪一朝人?可还记得旧时的名字家乡么?”……古代人对这方面还挺开放的?还是桓凌胆子特别大?知道他是个老鬼转世,不怕就算了,还跟猎奇网站网编似的要探究他前世之迷了?算了,反正也没有前任,没相过亲,没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摆出长辈架势,拍了拍桓凌的肩,威严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房再说!”嗯,就是这样……不,不对,等会儿!放开他好好走不成么,这样抱着成何体统!以下犯上!刚才问他前世是哪朝人物的尊重劲儿呢!宋叔叔低声数落了一路,也没耽误小桓抱着他从大厨房直接走回自家院子里,然后扒去外袍、靴袜,塞进了烤得暖烘烘的被褥里。……算了,不跟小孩子计较。宋时靠在床栏边一个羽毛絮的翰林腰垫上,平心静气地朝桓凌招招手:“上来吧。说来话长,我这名字倒没变,也没有字,你该怎么称呼还怎么称呼就行。其实我上辈子算到如今该是六百年不到……”问题这两条时间线不同,算不算一个世界呢?要不再给他讲讲平行空间的问题?他只琢磨了一下,桓凌便已算出六百年前是唐文宗年间,叹道:“原来贤弟前生是大唐人物,难怪这般风流多才!”宋时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地说:“咳,这个算反了,我是六百年后才出生。不过虽然出生年份晚了点儿,可我上辈子死时也比你岁数大,照国际惯例你可以叫我一声宋叔叔了。”先把身份性质定下来,可不能叫他仗着自己早生了几百年,就跟他端起前辈架子来!第137章 第167章 抄他的书,还给他编这种苦情故事!他跟桓凌那时候清清白白!后来搞上了,苦情的也是桓老太爷,他也没苦过!这特么一边儿成全别的鸳侣给自己当替代品,一边半夜吟着酸诗寄相思,写出的诗还满城争抄的小弱受是谁啊!他这辈子还没写过一首传播度超县级的诗呢!后来再看到《鹦鹉曲》,看到他跟桓凌金殿诉情、生死相许,皇上替他们主婚的桥段时,他的心都已经麻木了。不想写论文,只想上折子整饬盗版书刊抄袭问题。他捂着脸感叹当代亟须立法保护知识产权、名人的名誉权,忽然觉着屋里有些动静,放下手朝外看去,却见桓凌大白天地就穿着公服走进来,满面焦急地说:“你怎么又逼着自己辛苦?还不怕累坏身子么?”他怎么回来了?他不是加班吗!宋时仿佛感觉到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冻住了他的嗓子,那声“别看”就凝在喉头说不出来。他伸出双臂去护桌上的书,却还是晚了一步,桓凌已然伸手拿起了他面前那本书,严肃地教训他:“我就知道我不回来,你又要忙公……事……”他的舌头也仿佛忽然打了结,看着纸页上“天子下旨,首辅做媒,四辅主婚,成就一双官宦眷侣、进士夫妻……”后面的内容,脸上神色复杂莫测,一点红晕从耳后扩到了脸颊、额头。宋时简直不忍心看他,再次捂住了眼。他真是命犯小黄书,怎么每次买都能让人逮住呢!第138章 弟弟在家偷看小黄书,当哥哥的还能管他;叔叔在家里看这书, 当侄儿的还能怎么办呢?也只好上行下效, 近墨者黑了。桓凌坐在桌边, 把那桌书画一本本翻过来,脸上的潮红倒渐渐消退了。宋时却如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束手坐着, 看着他大侄子兼师兄兼乡试的房师桓老师翻看那些……那些……他以前不看这种东西的,这就是为了研究本地民俗,不是他的爱好!不成, 不能让桓凌误会了!不然以后他还有什么长辈的尊严, 一个当叔叔的看小黄书, 侄子还不得……咳,侄子已经以下犯上, 把他叔叔睡了。宋时努力冷静下来, 解释道:“我看这个, 其实是有原因的。”桓凌抬眸看了他一眼, 神色中竟见了几分自责的意思:“莫非是我这些日子做得不好,不能叫你快活了?其实我早该买些书来看, 只是之前以为时官儿你也和我一般……”不不不, 不是这个问题!宋时上半身越过桌子, 直接上手堵住了他的嘴, 再不敢跟电视剧里那些主角一样吞吞吐吐不好好解释——就桓小师兄这思路, 待会儿就能直接要求学习实践了!这么多书、这么多画,他老胳膊老腿的实践得起吗?他趁着桓凌不能说话,赶紧把跟着他过来的晋江文献网抖落了出去。他不是为了自己需要才看这种书, 而是为了给小师兄多买几本教材,不得不研究本朝人民感情生活状态,写几篇小论文赚钱。“我这些年经验总结,凡是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稿,都比较容易过稿。所以今天买这些书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为了多攒点钱,给你换几本化学——就讲咱们俩之前算的那种药方算式的书看。”宋时慢慢放开桓凌的嘴,把桌上那堆书悄悄往旁边推了推:“我这些年略微干了点事,懂点东西,其实都是从这个网站学来的,还有之前给你讲的‘行先知后’‘天理寓于人欲’之说也是几百年后的大家提出来的……并不是我天赋多好,自己能创造出什么理论。”他将双手一摊,坦荡得有点流氓地说:“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不过你已经进了我们宋家的家门了,咱们俩也拜过岳父岳母,姻祖父桓老大人亲自把你终身托付给我的,你要后悔也晚了。”连个小黄书上都写着他们俩“天子赐婚,首辅做媒”,这人明公地道就是他的人,想跑也跑不了了。晋江网这个随身金手指光若神仙天书,但他死而复生,还是从六百年后复生到今世,在桓凌眼中看来已是神仙故事,那么再多神一点少神一点也无太大区别。桓凌听着他忆往昔峥嵘岁月,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垂眸说道:“难怪你刚到我家时本来不爱与人来往,后来却强迫自己与我家小儿玩耍;难怪你在广西时出入勾栏瓦舍;难怪桓文说你在福建时染上南风……”他每说一句,宋时的脖子就弯一点,他的脸色就难看一点。数落到今天买小黄书这事的时候,他的脸几乎染成青色:“我跟你在一起那么多年,白天瞧着你跟别人一样念书,晚上我瞧不见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去看那些什么文献?你背着我又是写文章、又是看文章,又是学着做这做那……你这些年可曾歇过?你不知道自己前身就是累、累坏的,你……”他将桌子一把推开,走到宋时面前两臂一抄,横抱起他回到内室。真该狠狠教训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宋时叫他的脸色吓着了,被他扔到床上后才反应过来,捂着胸口说:“你冷静点,我真没累着,我跟我爹在广西时你还不知道吗,我爹老跟你抱怨那时候……我那时根本不怎么读书,光就写论文了!”“这可不是,泰山大人说的是你那时将自己关在屋里读书读到半夜,只是写出的文章却都偷偷烧了,不肯让人看。”桓凌声音低沉,一字一字咬得痛切,拉开他的手三两下把他的衣裳扒了,藏在怀里的钱包重重掼在地上。荷包里的散碎银子、铜板滚落出一地脆响,让他不自觉猜测着,桓凌是不是也想这么狠狠招呼他一顿。他这么大岁数了,要是让孩子打了,还有什么脸见人!桓凌把他翻过个儿按趴在床上,大手贴到他臀上时,宋时终于捱不住心灵的折磨,胡乱求他:“桓师兄,桓老师,桓哥哥,我的亲三哥,你给叔叔留点面子。我这么大岁数了……”桓凌憋着一肚子郁气,也叫他说得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手在他臀上轻轻拧了一把:“我去给叔叔留面子去,时官儿你且在这里自省一会儿,回来再问你知不知错。”知错了,太知错了!他怎么就陪着桓凌住到桓家来了!这要还在他爹娘兄嫂眼皮底下,这小桓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当小媳妇,还敢动不动就把他扔炕上扒裤子?还敢管他爹叫“泰山大人”?还敢叫他反省?宋时心底生了半天闷气,但见到脸皮紧绷、大步流星走回来的桓凌,一家之主的气概顿时荡然无存,噌噌噌缩到了床角上。难怪他爹一直不叫他娶京里媳妇,这还不是京里生的,只在京里长起来的,都这么不贤良!然而他还打不过这不贤良的媳妇,甚至连躲都躲不过。桓凌长臂一勾便把他扯了回来,压在身下从头教训到脚,逼问他知不知错,往后还敢不敢这么呕心沥血,损伤身体了。宋时虚心认错,坚决保证以后不再犯,只求他忘了自己买书的错误,别再现学现用,他老人家接受不了这么多新花样。桓凌低声问他:“真受不了了?还想看你那论文吗?”还看化学?他现在脑子都不转了,别说新买的化学教参,可能连小黄文都看不懂了。他半阖着眼,微微摇头,眼中几乎溢出泪水,可怜得一塌糊涂。桓凌也舍不得叫他吃苦头,低眉劝道:“你这些年跟着泰山大人到处为官,又要代泰山大人理事,又要为百姓生计操持,又要读书,又要熬夜写文章……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何况你这身子又不多强壮。往后你要写什么文章,叫我给你写不成么?”不成,格式不对不能过稿! 第169章 马府上下的哭声虽然尖利刺耳,却又怎么比得上他在边关所见,那些蓬头垢面、四肢细瘦、腹胀如鼓的小儿饥啼声;怎么比得上战场上军人手中只能拿着锈蚀的枪棍刀斧,被敌人长兵利刃冲杀而死的惨呼声;怎么比得上边关村落被鞑虏乱贼抢掠,生还者不余十一,尸骨都无力收敛的凄凉……他的神色比被抄的马家人还要冷峻,淡淡说了句“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便推开书房门,带着本院文吏进去搜检文书。这句话是范仲淹裁汰贪腐庸官时所说,以此来说马家,岂不是指他们家老大人便是贪鄙无能、祸害一方之辈?马家众子弟激愤之下,几乎又要冲向书房。但既然桓凌肯担起责任,又有担得起责任的身份,随他来的差役便有胆气将这些人拦在外头,甚至又捆了几个。王少卿与杨郎中看看他肯担起责任,也放松了几分,便各自分开,带了本部院吏员到上房、外头帐房两处分别取证。马家上下的书信、帐簿、文章诗词、甚至自家收藏的书籍都被翻检,凡可疑者皆收入箱中,封存起来运回三法司细查。一趟趟大车如流水般从尚书府驶往三法司,恰要从翰林院旁长街经过,几辆大车占断了大道,车轮滚滚,周围有差役持刀戒备,森严可畏。宋时混在人群当中看着车流行过,不禁套入当初两人在武平、汀州府时抄查罪证时的经历,便恍如能亲眼得见他在马家指挥若定、仔细翻检证物的严谨情态似的。这么能干的佥都御史,不光是他教出来的,连人都归他了。宋时心里不禁有点儿小骄傲,强按捺着几乎浮到嘴角的笑容回房干活,支起耳朵听同僚们议论马家这场案子,夸赞桓凌弹劾部堂的骨气、查清这场大案的手段。下面的人感叹的是桓御史明断案情,揭露兵部贪腐弊案,连马尚书这样权势赫赫之辈也能扳倒。几位学士看的,却是已出宫开府的周王——马尚书与桓阁老何等暄赫的身份,竟为一桩原只是下层官吏收受贿赂、任用庸常将领的小案,一个辞官出京、一个下狱待罪,若说只是官员倾轧,到这时候谁也不会信了。上回桓阁老出京,周王便受连累出宫开府;却不知这回马尚书查出科场舞弊案,周王又会不会再度受累。满京目光都落在周王府中,周王那边却偏偏安忍不动,闭门谢客,只进宫向父皇谢了一回罪。新泰帝眉宇间微含郁色,指着殿中三法司送上的帐簿与文书道:“朕原先念着马氏有功于国,一向宽纵他,如今却是宽容不下去了。你若要为你外祖求情,先看看这些文书,看看三法司呈上的条陈。边关军备靡烂,他这个兵尚岂能脱罪?还有花马池等几处将领枉顾国法私开边贸,他这尚书非但知情,还收了重金贿赂……”周王重重叩首,惨然道:“都是儿臣之罪,是儿臣才微德薄,才令外祖、令马氏一家生了这等心思。”新泰帝冷哼了一声:“不是你才德不足,是朕这些年养大了他们的心思。兵部之弊,满朝上下,朝中关外,除了一个桓御史,难道真无人看出这些么?只是因为你在这里……”他按了按胸口,微微蹙眉,周王正在谢罪,见着父皇仿佛有心痛之兆,连忙起身去扶他,一面唤人去寻御医。几名总管太监出去唤御医的唤御医,上前帮着周王扶人的扶人,又有人去斟水取药,拿了圣上平日吃的定心散来,霎时间忙个不停。新泰帝不耐烦的挥退众人,说道:“朕无事,叫御医退下罢,朕与皇儿说话,不必打扰。”他看着周王仍死死盯着他,满面紧张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声。这孩子竟看不出他方才的意思,是指自己将他放在心上,故而他周围的人才敢倚他的势为所欲为么?天子挥退内侍,对周王说:“你今日进宫,是要来向朕求什么?你可还记得,上回你要保你的王妃,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得是什么处置。若这回再代人请罪,朕便不只要发你出宫了。”周王垂眸应道:“儿臣当日回护桓氏,也是因她确实是为人诬害,罪不至此。而外祖之事却是朝廷公事,其罪该当如何处置自有三法司论断,父皇裁度,儿臣不敢插嘴。今日儿臣入宫,只为来向父皇请罪——”他外祖昔日虽有靖边患、平花马池、修补长城的功绩,但入主兵部后,敢插手朝廷将官选免,乃至操纵科举弊案……多半都是仗着有他这做皇长子的外孙,养大了马氏的胆子和胃口,他岂能当作不知,安稳待在宫外王府中?再者,今年为着戍边将官庸碌、军备不整、军屯抛废之事,已几次遭达虏掠袭边城之事。国库却又为他出宫开府、两位皇弟选秀、成亲之事支出了大笔银子。而这几年冬日又比往年更酷寒,只怕开春后达虏又要入关抢掠,若不能及时补足粮草兵备、操齐兵马,明年边关之患只能比今年更甚……他一个闲散皇子,亦无力做什么,只愿捐出开府时父皇赐下的五万银补偿兵备。新泰帝看着他一片澄清的双目,将这孩子从地上拉起来,轻叹一声:“国库还不到缺你几万两银子的地步,马氏之事也还轮不到你担责任,此事审定后,朕自然有处置。你去劝劝你母妃吧,她独自在宫中胡思乱想,容易想左了心思。”周王低声应喏,又抬起头来求道:“桓氏乍闻外祖下狱,有些受惊,昨夜起身子便有些不好,可否请父皇赐下御医替她看诊?”新泰帝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你已开了府,依例也该选两个妾侍了,等你弟弟你选妃妾时,你也去挑两个。”周王愕然道:“儿臣才娶妃不久,不必……”正欲拒绝,他父皇却淡淡说道:“去吧,你那王妃不是身子不好?将来若叫你在外头奔波,她如何随时跟着你?你是皇子,不是寻常官员百姓,学不得什么鸳鸯并尾,比翼连枝,总要有人服侍你的。”父皇既这么说,该是要他就藩了。但王妃怎能不随他同去?周王眉头紧锁,苦苦思索着离开大殿,到得景仁宫外却又敛去愁思,换上笑容去安慰母妃。第140章 兵部尚书马严入狱,马府遭查抄, 岂止他自己一家, 贤妃与周王更是颜面无存。当初桓家虽不知出了什么事, 但圣上还肯给周王遮脸,直接叫桓阁老辞职;而如今却是连辞官归隐的机会也不给马尚书, 可见周王的宠爱却是淡薄了。一夕之间,他从离着储君之位最近的隐太子落到了无缘大位的普通亲王地位上。连圣上传旨要为周王挑选侍妾时,家中有待选女的臣子都心中惴惴, 宁可女儿落选而归, 也不愿白白送入一个失宠皇子的府中做妾。然而随即周王又捐出开府银两补充兵备, 周王妃也被御医诊出有孕在身,不论男女, 总是皇室这一代第一个孩子。新泰帝闻之大喜, 当场赐下白金千两, 又命人从内库中取了各色药材、口外皮张、绫罗锦缎之类, 流水价送入周王府中。内务府立刻在京畿挑选乳母,又在官宦世家中挑选读过书的寡妇做保姆、傅姆, 备着未来的小皇孙诞下。原本门可罗雀的周王府外又见着行人踪迹, 不少打算赌赌运气的人递了帖子求见, 周王却一概拒绝, 每日除了去礼部办差, 仍是闭门读书。唯一踏进周王府的官员,仅有周王妃的亲兄长一人。原本王妃有孕,该召家中女眷陪伴, 可桓凌不仅没娶妻,家中连个丫鬟婆子都没留,王妃要见,只能召兄长来见。这对兄妹当初为亲事不欢而散,后来又为马尚书之事潜结心结,如今再见却如隔世,元娘对他那点怨怼哪敌得过重见亲人的欣喜,见面便忍不住落泪。桓凌却不大会哄人,只从袖中拿出一条手帕递给她,叫她擦擦眼睛:“祖父与伯父他们虽然辞官还乡,但毕竟平安无虞。我仍留在京中,又能时常来看你,已是天恩浩荡,不必伤心。”他也从家中收拾了些元娘旧时喜爱的书籍和围棋、诸葛锁、九连环之类小玩意儿来,搁在一旁桌上,说道:“你在闺中时最喜欢这些,若是长日无聊,便再拿它解解闷吧。”元娘看了一眼桌上之物,苦笑道:“我陷得王爷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心思看那些。”兄长弹劾马家,还只是马尚书入狱,也没怎么牵累周王,她却为一句话害得王爷出宫开府……细想起来,她从前满心想的为周王如何,却是她累得王爷最多。从前住在宫里,人人敬她是皇长子妃,夸她端庄贤淑,她就以为自己做得真有多么好;如今出了府才知世情冷暖……她长叹一声,又要垂泪。桓凌劝道:“此事殿下尚未责怪你,你自责又有何益?且如今你也不是一个人,便为着腹中胎儿也该振作些,不然周王殿下百忙中还要担心你们母子。” 第171章 桓凌涵养极好地说:“那便随兄长和嫂嫂们喜欢了, 直接叫名字也成, 怎么叫都是一家人。”他低眉顺眼的, 像个温温顺顺的小媳妇,又是个皇上面前跟他儿子许了终身,如今拆也不能拆的姻缘。宋老夫人总有些怜爱他, 便命儿子们少挑剔两句,又招呼他跟着宋时坐下,问他们这趟回来打算住几天。宋时回到家里,翅膀儿都抖起来了,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往后没事就回家住,只是有时要回去配药,那药有毒,住桓家方便些。”这孩子,跟前些日子似的自己回来就得了,还带人来干嘛。宋大人看见这个高大魁梧的儿媳妇就不顺眼,抿着嘴角哼了一声。一个男儿媳妇,在家住有什么用?是能料量盐米?是能支应门庭?自然都不能。虽然不能干这些,却能教侄子们读书算术。别人娶个才女回来都至多只能教教文章,他这才子还是文理双全的,更拿的出手。还带了给两个侄女按摩的仙方,宫廷秘法,包治百病。宋时搓了搓手,含笑跟二嫂说:“我们小桓还抄了本怎么给孩子按摩的书来,待会儿让他……呃算了,还是我来,他练武的手重,我教嫂嫂这个按法吧。大姐、二姐年纪还小,多抱在怀里抚触按摩对身体好。”他们小桓以手托腮,含笑看着他。他大哥倒有些不好意思,意思意思数落了他一句:“那是你义兄,什么大桓小桓,没大没小!”咳,说顺口了,一时嘴快。话说回来,侄女儿们什么时候起大名?俩孩子都快满周岁了,话都能说了,还不起个好听点儿的名字?二嫂腼腆一笑,他二哥便在上头说:“将来总要过继给你一个姐儿,等着你取呢。”宋时自己也没取过什么好听的名字,从后世借来的名字还总被人嫌弃,对这方面不大有自信,摆手道:“我怕取不好,我取的名字从家里到京城都没几个人肯叫。咱家这过继反正占个‘辛酉’就行,还是等到侄女儿大些,打算好了是要出嫁还是在家招赘再说吧。”哪有这样的,起个小名也是起,叫闺女们沾沾三元的文气也是好的。正好他们回来的早,侄女还没睡,二嫂就带他——顺便也带桓凌——到自家房中,指着两个孩子给他们看。大姐和二姐也刚吃了点蛋羹、面糊,并没睡下,正在乳母照顾下,趴在炕上精精神神地玩。见了人也不怕生,让叫三叔就叫三叔,让叫桓三叔就叫桓三叔,又叫妈妈,说着两个孩子自己才懂的话。年纪小小的,说话倒挺清楚,还能走两步,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进爹妈怀里。宋时脱了外头大衣裳,又要水要肥皂,跟桓凌一道洗了手和脸,才上去掂起一个孩子——呦,还挺沉。也不知这小胖妞儿是大姐还是二姐,叫人抱起来就要笑,怪可爱的。他抱着孩子颠了几下,看侄女儿笑得声音越来越响,自己也不知不觉满面笑容,把孩子递给一旁看着的桓凌,自己又去抱另一个。这个稍微安静些,但也不老实,扒着他的头巾不放,抓着就要往嘴里搁。吓得宋时赶紧把巾薅下来扔到后头桌上,抓着孩子的手说:“宝贝儿咱不吃这个,脏。”不过小儿乱吃东西是口腔期常见问题,大人最好不要强硬阻止,更不能吓着孩子。平常给她们洗干净手,别让她们咬到脏东西,早晚用湿纱布帮孩子清洁口腔……他说的一套一套的,抱起孩子的架势也还挺有模有样,听着倒挺能唬人。再看看桓凌,也是一副抱惯了孩子的模样,不似生手,看来真是从王府乳母嬷嬷那里学来了照看孩子的秘法。抱得这么娴熟,大姐在他怀里都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他们都不好意思往回要孩子了。老夫人带着纪姨娘和大儿媳来看热闹,见小儿子和不知该叫儿媳还是儿婿的这位桓家侄儿抱得这么熟练,倒有些可怜他们。都是大小伙子了,哪有不想要孩子的?两个男人又生不出,只得抱侄女儿过过干瘾。她的心不由得多往小儿子这边偏了偏,也爱屋及乌地说了句:“大姐的小名叫时官儿取了,二姐就叫他桓三叔取吧,总归他们俩如今也算是一家人,你弟弟跟他取名字都是一样的。”他桓三叔心花怒放,犹如当上亲爹一样,轻手轻脚地抱着怀里的大姐,又去看宋时怀里的二姐,道:“那时官儿先取一个,我跟着你取。”宋时想起刚刚抱大姐时觉得她身子可沉实,长得又是小圆脸,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胖嘟嘟的,不如就叫环环。是个杨玉环一样的小胖美人,将来还能跟甄嬛似的当个开满金手指的人生赢家。这名字一叫出来,全家人都看向桓凌,唯独桓凌还在正正经经地给二姐起名字:“那二姐就叫圆圆,团团圆圆,一生和美。”不成!圆圆还行,桓桓可不许!连樊夫人都不禁感叹:“你爹给你们兄弟三人起名字也没这么费力,你就是再不讲究,也不能给你侄女儿取这犯长辈姓氏的名字!”他爹从堂屋里冷哼着:“哪是不讲究,是讲究过头了,叫他起个小名儿心里都只念着一个桓字呢!”儿子不争气,这才断了几个月的袖,就从为了在圣上面前避祸跟他假意相好,变成连给侄女儿起个名字都绕不过他了!再过两年,这儿子就得嫁鸡随鸡去了吧!宋老大人想起来都要呕血,亏得儿子机灵,立刻给大姐改名叫“珍珍”,稍稍弥平了父母兄嫂的辛酸。为了让大家赶紧忘了“桓桓”这名字,宋时赶紧把怀里的侄女塞给二嫂,又叫桓凌把大侄女儿还给二哥,指点他们抚触的手法和位置。两人盯着他的手势细心按着,一旁的乳母、养娘,连他娘和姨娘、大嫂都跟着凑上来看,也默默记着他说的宫廷御方。宋时教他们按摩了一遍,离开内室才将行李里的按摩教程拿出来。里面还有他临摩的简图,虽然简单,但身材比例都是符合解剖学的,脸上的笑容也真实可爱,宋大人都勉强夸了他一句“描得不错”。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们时官儿顶多会画两笔山水、兰竹,点染几只虫鸟,人物画却不是书生该学的,定是真正的宫廷秘书中所绘。宋时满得意地领了他的夸奖,又给桓凌邀功:“桓三哥还不光学了按摩手法来,还擅长算术。咱们家除了霖哥儿已经开始读经,霆哥儿、霄哥儿不都还在开蒙,得学些算术?我当初学《九章算术》便学着有些费力,后头还有更难的《周脾算经》《数术九章》之类,桓三哥都能教他们。”虽是科试不考这些,可读书人若读成除了经书什么都不懂的腐儒,将来也写不出什么有格局的文章。他自己就是跟桓老师和桓凌父子前前后后读了六七年书而后考上状元的。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宋老大人禁不住他忽悠,终究是把三个连圣贤书都还没读明白的孙儿交给了男儿媳妇。宋时和桓凌先回院子准备教材、笔墨,等着侄子们来了从头开始教小学数学。也别太浅,好歹这些孩子都学过加减乘除,九九乘法表是从小就背的,就从……从《四年级数学下册》的四则运算讲起吧,遇到了就顺便讲讲分数和小数的概念。这些符号桓凌也是初学不久,宋时索性就让他跟侄儿们同坐一桌,指着桓叔叔忽悠孩子:“你们桓三叔可是都察院的御史,专门监察你们听课认不认真、答题正误的。待会儿讲完了我留几道题,你们写完了交桓三叔判题,错的多的,御史要罚你们了。”小的两个孩子都还不知道御史是干什么的,宋霖毕竟是已正经读经,过两年都能参加岁科两试的人,自然知道御史的职责。趁着叔叔讲完例题,带着桓御史出去透风,小宋大哥便自己吓唬两个弟弟:“御史可是连大官都能弹劾的,虽然不至于向皇上弹劾咱们,可是写的不好要告诉咱们爹娘和叔叔婶婶……” 第173章 虽然只是他随手编的东西,桓凌收着后却犹如天书般珍贵,对着灯火看了不知多少遍,要睡下了都还摊在桌上,舍不得合上。直到转天临出门时,才怕书童进来收拾桌子时看见这张图,又卷起来藏到了书箧中。宋时在一旁瞧着他收拾,低声调笑:“不过是个图,要画多少有多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藏的是前朝藏宝图呢。”桓凌任由他笑,抬眼看着他,眼神灼灼地说:“没办法,我这活宝贝不能藏起来不给人看,只好藏他的书画了。”他说得如此自然,宋时倒有些招架不住,怂地跑出院外。路上正遇到他二哥到上房请安,见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耳尖发红、小碎步跑得还挺快,便将他拦住,低声教训:“把你那脸抹抹,虽是结了个契兄弟回来,也不能真跟娶了新媳妇似的,一天到晚傻乐。往后大哥与我万一拨去了外地为官,指着你撑门立户呢,你也摆出点儿官老爷的威仪来。”宋时惊讶道:“大哥二哥要选官出京?怎么一定要出去,留在京里不成么?”宋昀笑道:“京里哪儿那么多缺,别说你哥哥们都是举子,就是真考中进士,除了头甲和二甲前二三十人板上钉钉地留京,后头的还不都有可能放外任?大哥怕是还要再考一场,我却已经打算好了,今年家里都安定下来了,等明年开春,我便往吏部递文书……”那还等什么明年啊,今天就递!他老师是吏部尚书兼当今次辅,找老师托托关系,留在京里一家团圆不好么?不必说了,这事他去找老师说!反正学生送老师也不必送什么太贵重的,他便叫人收拾出几方雪白的丝帕,一匣湖笔、一副玉带、一对白玉雕的狮子镇纸,连同些福建茶饼、桔饼、缠糖、腌橄榄、腊肉火腿之类,晚上散值回来,便提着东西去座师府上。张阁老不见别人,也万万没有不见他这三元及第的得意门生的道理。但他从前拜见恩师时,也不过是上个拜帖,随意带些点心、手帕,从没提过这么多礼物上门,更不会明明白白带着一副有所求的神情。张阁老有些惊讶地问:“怎地今日带了这么多东西来?难不成有事要叫为师帮忙?”正是有事……宋时脸色微红,却仍将拜帖和礼物单子撂下,应声道:“不敢有瞒恩师,学生是为家兄乙巳年举子宋讳昀有意选官,怕兄长选得太远,想来请恩师说句话,让家兄能在京中选个差使便好。”张次辅听见只是这等小事,便摆了摆手:“知道了,回头叫你兄长到吏部报到,我交待下去就是,也不必拿这些东西。”送这么多,闹得他以为是宋时又想回头娶哪位落第秀女,请他做中人了。不过宋时既然送了吃的来,他便顺便交待厨下做了,留他吃顿晚饭,又叫他到书房考校学问。讲了几句“气理之辩”,张阁老忽地想起自己手中那堆送不出去的帖子,可惜地说:“你真就打算跟桓凌双宿双飞了?听说前些日子你还住在桓府上?你毕竟是翰林编修,未来储相,做事不可太张扬啊。不然就算你是三元及第的身份,也不是没人议论你,圣上再爱惜你,早晚也有压不住汹汹流言的一天。”翰林院三年一任状元进来,又不是没有四五十岁还在“养望”,养到年老仍“无望”的状元。哪个皇上会选好男色的学士入宫侍讲、侍读,当太子詹事?宋时低头着教训,双唇紧紧抿了起来——肯定是齐王说的!一个王爷居然背后嚼人舌根,真不像话!等老师说完了,宋时便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否认:“学生只曾借着桓府炮制过一味药材,后来就回家住了!”只不过桓凌也住他家里而已。张阁老微微点头,透了内情给他:“这话是有人听魏国公府上传出来,说是魏国公几位孙儿听说了你住在桓府,曾特地去寻你结交,好在之前没遇上你。齐王如今也大了,此时朝局微妙,你还是不要沾这些皇子派系的好。”宋时想起齐王那日拦路都要拦住他说话,事后又送东西、又叫表兄弟到家里找他,感觉竟像惹上了个跟踪狂,忍不住有些发寒。张阁老见他知道厉害,微微颔首,指点道:“马严掌管兵部多年,边关各地都有心腹嫡系。他如今罪证确凿,这些人手都难免要清洗一遍,换上新人——”这些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大半儿是在世家宿将中挑选的,其中又有不少与德妃母家魏国公沾亲带故,如今新旧交替,朝中向着齐王一脉说话的声音更响了。何况齐王自己也不是周王那样内敛的性子,前两日竟全副披挂面君,上了奏章,说要亲自领兵荡平达虏,一雪马氏为国朝带来的耻辱。“虽然陛下了否了齐王之议,将齐王拘在宫中,却也深恨其误国。究治马严之罪的诏书就要下来了,恐怕也有些风雨牵连周王……罢了,我跟你说这些还早着,你一个小小编修,哪里插手得这样的大事。”宋时特别老实乖顺地点头:“弟子跟桓师兄都是堂下官,人微言轻,哪里敢插手这些。只管做好自身本份便是了,此外一应不敢沾手,恩师放心便是。”这学生除了当堂承认跟王妃兄长、四辅之孙、翰林编修有私情之外,的确没干过叫人不放心的事。张阁老得了他的承诺,满意地点点头,喝了口茶水,忽然想起一事:“你在桓家炮制药材?做的什么药,难道你还通医理不成?”“痔……”宋时刚吐出一个字,又觉着说得太直白空易惹人联想,便改口道:“治伤的药,身上哪处受伤了、有脓肿破溃,泡一会儿都能消毒……无论内外。”第143章 张阁老颇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伤药?就如同白药一般内服外敷?”不能内服!有毒!用无名异和生石灰炮制出来的,比石灰药性还烈, 必须加百倍千倍的水化开再用。喝是肯定不能喝的, 不然会烧坏肠胃, 顶多是或含漱。外用可以消伤口沾染的刀兵、污物之毒,清洗创面、脓疮, 还能治治皮炎、湿疹;内用就是治口疮、溃疡、龋齿……那个痔疮。不过若吃了牵机之类剧毒,拿这药调成淡樱桃红色服下去,再抠喉催吐, 不光能吐出毒物, 也能解胃中残毒。中了毒喝点这个洗胃, 总比喝金汁强。总之这药重要的功用很多,治痔疮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张阁老惊叹道:“这药竟还能解牵机之毒?当真有效?”宋时道:“无名异本身就是极烈的石药, 牵机这类草木提炼的毒药遇之即腐, 所以能解毒。但这解毒也是要先催吐, 剩下一点这药恰能洗去那些残毒, 又不至药性太大而伤了肠胃。不然两种毒性积在体内,只能坏得更快。”那也是难得的良药了。且这些日子朝中为着马尚书下狱后留下的兵部尚书、山东左布政等位子连推了几场, 弹劾文书飞如雪花, 如今兵尚之位还悬在左右侍郎间, 没争出个结果。如今急得他口舌生疮、牙齿肿痛, 都要把冰片、青黛当饭吃了, 若得这药管用倒是个好事了。张阁老摸了摸腮,厚着脸皮问学生:“果然是良药,你当初配了多少?”即便没有送别人的, 也得有孝敬老师的。宋时从家里分装了一小瓶高锰酸钾,写了个说明书,一并装进锦匣送给张老师。说明书不光有用法、禁忌、适应症,还调出合适的颜色涂在纸上,注明不同颜色如何应用——这个药的用法太复杂了,还有强烈腐蚀性,他怕光说说回头老师忘了,还是配上说明书的好。张老师叫人把盒子收到内室,含笑夸道:“人道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你学得倒多。”没办法,这都是用到了不得不学啊。宋时苦笑着领了他的夸奖,又听老师指点工作。他如今在院里编书教学,是个与世无争的清净位置,张阁老除了提点几句事关他本身的事外,也不与他谈政事,只问他如今编书编的如何。还是在编《官常典》的宗藩部,如今北齐、北周、隋朝都已编完,如今正在整理唐高祖武德年间史料。 第175章 “儿臣往日虽在父皇身边,却只知尽享宠爱,未能做些什么;日后虽想尽孝,却也难再回来,只有这些能略尽孝心了。”他连开府的银子都捐了,母妃又在禁闭中,外家也被抄,再也进不上多么贵重的东西,能进上的唯这一片心意。新泰帝轻叹了一声“痴儿“,看着周王道:”……你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便回去收拾东西,年后准备出发吧。对了,朕还给你挑了个人,到时候与你同行。”他出了宫门,新泰帝便将参奏马尚书三十条大罪的奏章翻了出来,笔尖蘸着朱砂在纸上晃了几圈,重重批了一个“流”字。周王外祖父、前兵部尚书马严与家中二子、长孙流放云南,山东布政使赵雍抄斩,家人刺配,凡参与舞弊之人一应追查到底,或流或配……这场远超众臣预期的重惩竟还不是结束,元宵节才过,宫中便连下两道圣旨到周王府,一者命周王出京巡抚西北,镇定边关换将惹起的动荡;一者则是新任礼部左侍郎王士嘉之女王氏与右佥都御史李郁之女李氏为王侧妃。第144章 周王主理的选秀,终究也选到了他身上。德妃早为爱子齐王忠选定了魏国公嫡女王氏为正妃, 容妃为魏王恕精挑细选了三辅李勉的侄孙女李氏为正妃。周王虽未参与选妃, 却由圣上亲赐下了礼部右侍郎王士嘉之孙王氏与左佥都御史李郁之女李氏为妾。德妃与容妃虽然亲自挑了可心的媳妇, 见得圣上指婚,却也有些意难平。齐王先向圣上请命抚边, 而得了巡抚之权的却是周王;周王母家已垮,贤妃被勒令闭宫禁足,竟然仍能得圣上赐妾;周王在宫中独住重华宫, 二十岁才因母家获罪被贬出宫, 而齐王才选定王妃, 便已定下了出宫开府之日。而魏王虽定了王妃,却不许当时成亲, 仍须等年满十六成亲开府, 才许到朝中学着办差。德妃在宫中为儿子抱委屈, 齐王自家却仍踌躇满志:“母妃不必多想, 皇兄如今已出京,三弟年纪还小, 朝中便只有我一个皇子。我做成的功业多了, 父皇与众臣看在眼里, 自然比远在边关的兄长强。”再说如今边关从前由马尚书一系把持之地, 如今多半儿换了与他外家有亲眷的旧将, 自然会替他盯着皇兄动静,万事他们都能占个先机。却不知他出宫之后到哪一部领差,到时候大朝会上, 宋三元见他立在玉阶上,会不会惊诧,惊讶那位仗义疏财,叫他佩服得在同僚、友人间宣扬的张侠士竟是当今齐王?他这些小念头无人知道,但有一句话说得极准——周王出京,他就是朝中唯一的皇子,也是朝中势力最雄厚的皇子。相比之下,魏王母家虽有位历任三朝的阁老,却已病逝,朝中门生弟子又都是文人,起起落落,比不得他们这些勋戚百结百年,势力深厚。他比周王只差在晚生了几年,不是皇长子。可周王也只是庶长子,只要国中有嫡子在,庶长就不能继位。从前周王占长、贤妃得宠,外家与岳家占了文武两系权势,若议起立后之事,最可能得利的便是贤妃。而如今桓、马二家接连失势,两家家主一归老一流放,周王也要出京,便是朝中再议立后之事,又有谁会支持贤妃?上表请立周王为储的折子销声匿迹,都察院中却很有几位御史上了圣上立后以稳定后宫的折子——不只是请立德妃为后,更多的却是以容妃出身清流,才德可式天下,请容妃为后的。德妃虽然掌管宫务多年,位比副后,可毕竟是勋臣之家出身,容妃的伯祖父却是历任三朝的老臣,子弟遍布朝中,不必收买便有人主动为之上本请命。但齐王年长,眼下要成亲,魏王却还年幼,从两位皇子的身份比较,德妃又胜了一筹。满朝似乎都已忘记了即将出京的周王,都在较量着哪位皇妃更适合入主中宫,惟礼部还按部就班地安排着周王纳妾之礼,将王氏、李氏同一天送进王府。这就是父皇指给他,要他带到边关的人。王氏容貌端庄,性情温厚,李氏笑靥如花,善体人意。周王心有所系,王妃又有孕在身,成礼之后便要离去,两人也不曾强留他,反而极是体贴地要亲去侍奉主母。待他回到桓王妃殿中,王妃却又亲自劝他,叫他为着圣上的心意、为着两位侍郎、佥都御史的面子也要好生安顿二人。周王有心留下来多安慰她,但在她的大义规劝面前又有些无力,只得答应下来:“你好生照顾自己和咱们的孩子,我明日再来看你。”主母宽和,妾室柔顺,倒也是个安稳和睦的王府样子了。周王想起自己初选皇妃时,想学太祖与慈圣太后般“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心情,再看看如今与元娘恍若君臣相敬,又添了两名妾室在府,也只能长叹一声。他进宫去谢父皇指婚,两名妾室由元娘领着到贤妃宫中见礼。新泰帝问他觉得两名妾室如何,他便都答了个“好”字,别的亦说不出什么,只能感激父皇关爱。说罢这些,又向天子请旨:“桓氏有身孕,王府中事务繁杂,恐怕无力打理,儿臣想留下李氏服侍王妃,只带王氏出关。”王氏身材丰润,想来体质更佳,能经得起出塞之行;李氏出身御史府,自必受过长辈严训,主持得府务事务。如今王妃有孕在身,要人陪伴,将来要生产时也须有人帮着打理府中事务,总得留一个人在侧服侍。再者,当日父皇也说要点一个人陪他出关,想来也有这般思量吧?他仰首望向父皇,新泰帝微微点头,说道:“朕为你礼聘淑女,自然是为了服侍你衣食行动,打理内宅,你安排便是。过几日你要出关,不必多带王府僚属,朕已挑好了伴你出行之人。”殿前太监总管一甩拂尘,高呼:“宣右佥都御史桓凌上殿!”声音层层递出去,一身整齐朱色官袍的桓凌便从殿外走进来,撩袍跪向殿上君王与皇子,口称“臣见参见吾皇万岁,参见周王千岁”。周王原以为父皇之前要挑人陪他出行,是要给他指妾室的意思,却不料指的不是女眷,而是王妃的兄长,也是一道奏本把他外祖父劾倒的铁面御史桓凌。他对着元娘有一腔少年深情怜爱压过其他,但面对这位舅兄时其实有些尴尬。然而除他之外,那两人都是面色如常,仿佛之前的弹劾都不曾发生过。新泰天子指着桓凌说:“当日桓卿曾出京历巡边关,可为你做个向导。你到边关是为稳定边军,不可冒险,不可贪功求胜,万事镇之以静,求得边关稳定即可。”殿下的桓凌也似早知道这番安排,沉稳地说:“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计生死,照顾好殿下。”新泰帝点点头,又吩咐爱子:“朕已命人在汉中安排了王府,你们先安顿下来再缓缓而行。如今兵部右侍郎杨荣正巡抚陕西,到那里他自会迎接我儿,你多听二卿之言,不可任性。”周王垂头应道:“儿臣遵命。只是……”既有杨侍郎在陕西向导,又何必一定要让桓凌做向导呢?父皇岂不知他弹劾了马家,致令他外祖父与舅父、表兄都流向云南,他如今见着这位舅兄……心中总难免想起外祖与舅父、表兄们被流放出京之事。天子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吩咐桓凌下去,把儿子叫上来教导:“我皇家是君,马家与桓家皆是臣,臣子之间难免有权势、利害之争,而为君之人该如何抉择?”自然是亲贤臣,远小人……远罪人。马家之罪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贪害的是他郑氏的江山和百姓,无论哪个御史、哪名朝臣得知,都有弹劾查处之责。桓凌虽是天家姻眷,唯其不将自己当作姻眷,只为国事而争,这份纯臣之心才难得。外戚可抑也可用,端看其心思行事而已。这是周王自幼受的教导,不必圣上多加点拨,心中自明,低叹一声:“儿臣也有私心……”“岂止你有私心,马严也有私心,并不曾全心为了你。”新泰帝将桌上一叠文书推到周王面前,淡淡道:“当初桓凌弹劾兵部,尚未触及真正的罪状,他便已不顾你与桓氏的婚事,寻人到福建搜集桓凌错处,又收买御史在大朝上弹刻桓氏祖孙,有些是你亲眼所见,有些是后来三法司查抄马府,搜得文书才知……”那天朝上因有宋三元力证桓家清白,马氏弹劾不成,竟派人去福建寻他的错处。那去了福建的人搜不到桓凌贪赃枉法的证据,竟把他到汀州府就任时未曾先去汀州,而是在武平救灾一事当作罪状留下;还以自家所行之事诬人,给他编造个在福建举试中作弊,才令宋时得了解元的故事。 第177章 他可以辞官,但要清清白白地辞,不能带着一身败坏朝廷风气的罪名,拉扯着桓凌一起沦为朝堂天下的笑柄!他不好直接展露出自己宫斗学上的高阶水平,只说:“学生是个有气性的人,不能他弹劾什么便受着什么。我与桓凌的事圣上尽知,要定罪也自有圣裁,除此之外,学生绝不敢受别人欲加之罪。”转天他便将那本奏疏递到通政司,又附了一封请辞的折子——当然不服罪,也不为是被人弹劾而惶恐待罪,而是因他父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他要辞官侍奉父母。辞官可以,认罪不行。张阁老在阁中看到他这两份奏章,不禁苦笑:“这脾气真是……”平常见他温温和和一个人,临到事前才见得,他竟是这么个硬直的性子。他原本想着这两人在朝上也只说了有“求凰之思”,可直接辨称他们关系没什么不清白的,既然宋时肯认私情,这奏章就还得再斟酌重写了。吕阁老看着这份奏章,倒颇有些欣赏:“这脾气有什么不好,没有几两硬骨头,哪里做得成事。那些弹劾为的是什么你我尽知,圣上也知,自不会被小人之言迷惑。”三辅李勉的侄孙女被选作魏王妃,怎么不知道这弹章中自有魏王一系的手笔,不过如今他家已与魏王订婚,心态隐有变化,便不肯说话。张次辅亲自将那份辩罪书拟了简抄,夹在众多奏折间,依例送入内书房。今日并无大朝,唯有午朝,天子午朝前批阅送上的奏章,便批到了宋时请辞的折子和这份辩罪书。先看到请辞折子时,新泰帝还以为他和别人一样受不住弹劾,以辞官遮遮认罪的羞脸;后一步看到那道辩罪折子,才知道他竟不惧弹劾,不认罪名,甚至还要反诉当今言官风气不良。新泰天子多看了几遍,微微摇头,唇边隐含笑意。当真是年少,无所畏惧。自宋以来,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有几个“风闻”了还肯细查来由的?朝臣相弹劾时,都攻讦私德成风,拿得出明证的倒少。尤其是每年京察、大计之前,写着内外大臣隐恶的帖子便满京流传,御史竞相据此弹劾,闹得朝廷考察大计几乎像个市井泼妇争吵的场面。这些被弹劾私德有亏的大臣中,有自知理亏归乡的;有受不住这样的污蔑,又无法自清,只得咽下污名的;也有拿着对方把柄反劾对方德行不足的……但还从没有宋时这样理直气壮依国法为自己脱罪,反请他整顿言官的。他搁下那本辩章,吩咐太监:“午朝后将宋时召来,朕要问他几句。”宋时上了辞官折子,正打算在家歇几天呢,却见内侍来召,连忙换了官服,跟着内侍内宫陛见。新泰帝面色肃然,待他见过礼,站起来恭聆圣训,便叫人将一摞本章甩到他面前:“这些都是劾奏你与桓凌私情过密,有损朝廷体面的,你待如何分辩?”当然还是一样的说法,私情可以认,别的罪拒不能认。御史无实证、无实罪,就凭他们两人有情就要按头他们悖乱人伦,是御史诬奏。新泰帝淡淡问道:“你说御史不该风闻奏事,桓凌便是个御史,怎地不怕自己这一本奏上来,连他也一并告倒了?”宋时拱手谢道:“臣闻君子直道而行,桓御史不曾无证据告人,不曾编造隐私陷人。既未做过,如何怕人告。”新泰帝朝旁边的大内总管王太监瞟了一眼,他立刻退出去,过不久回来应道:“奴婢问得廊下几位舍人,皆记得抄录桓御史奏章时,他那些弹章中,皆录有证人名姓、财务细目。”宋时在一旁听得得意——桓凌真是越查越清白,换个人谁能让他这么理直气壮?不过他在宫中还不敢太得意,神色内敛,恭立阶前等着圣上再发问。天子也微露满意之色,朝王太监挥了挥手,又问宋时:“你既不认罪,为何又要请辞?”宋时垂首道:“臣虽问心无愧,但言官频频以此弹劾,多添无益奏章,亦是臣有累陛下。故臣愿为平息此事辞官,以使陛下稍减烦恼。”天子轻笑道:“你可知诸御史为挑在何此时弹劾你们?”唉,为了夺嫡啊。宋时深吸一口气,答道:“这是陛下家事,臣不敢言。”好个不敢言。说不敢言,却是已清楚挑明了这些弹奏他的御史背后之人,弹劾的缘故。“天子以国为家,你是朝廷大臣,国家之事有何不敢言?”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若整座宏阔殿宇的重量一并落在他肩上,肃然问道:“朕若一定要卿答呢?”如今朝臣所争,牵连你受了弹劾的立后之事,你以为如何?宋时此时不能不答,也不能抖机灵答什么“全凭陛下定夺”,沉吟一会儿,缓缓答道:“桓公昔会葵丘,明天子之禁,命曰:毋以妾为妻。”齐桓公在葵丘之盟上与诸侯约定,不把妾室扶作正妻,这规矩在后世也绵延数千年。虽然历朝都有皇后薨逝后,改立妃妾为后的,但若依周礼而言,扶正妃嫔,总不如另立良家子为皇后更合礼法。哪个皇子夺嫡不夺嫡,既不是他该管的,也不是他能管的,他做翰林的本份,只是依礼规劝圣上罢了。他只盯着眼前数块金砖,默默等了许久,才听面前响起一声轻叹:“卿读《谷梁》得法。”第146章 在两宫相劾最激烈的时刻,一道首辅亲拟的诏书从中枢发下, 诏告天下:后位虚悬已久, 六宫事务芜杂, 宜需德才兼备之人主持。但《孟子》曰“无以妾为妻”,《谷梁传》云“毋以妾为妻”, 为圣皇、天下计,当礼聘身家清白、素有家法的女子为后。这一道诏下来,中枢日日堆成山的折子直接少了三成。齐魏两王身后, 正在戮力弹劾彼此, 意图将皇妃推上尊位的大臣简直要疯了。可他们再摆出多少条理由自家支持的皇妃堪为皇后, 那句“无以妾为妻”却是春秋名典,孟子所训, 凡天下读书人都不能不遵。陛下之前多年不曾想过迎娶新后, 他们两家互相攻讦这么久, 也只是在两位皇妃之间争人选, 怎么忽然有了这道旨?是圣上忽有所思,还是有人提醒?两家在前朝后宫都有势力, 倒推之下果然飞快地探听出原因——两天前, 午朝后, 宫中下传中旨召宋时奏对, 问的是他与桓凌被弹劾一事。他去之前朝中还好好儿地议着扶正皇妃, 去之后便是阁老拟诏,要礼聘新后,不是他还能是谁?三辅李勉当初亲眼见过那道弹章, 知道宋时是什么脾气。理清前后,不免将本部左侍郎、商家这一代主事的商进叫来埋怨一番:“你们弹劾王家就罢了,怎么拖无关的人下水?他是三元及第,次辅门生,今上看重的才子,何等傲气……你们是不知道他被弹劾之后是怎么辩罪的!”他被弹劾了,连一句“臣有罪”也不肯说,将几本弹章生生驳了个体无完肤!要不是他抗辩得如此硬气,圣上也不会觉得他清白委屈,召他进宫奏对。若不进宫,哪得让他说出“无以妾为妻”这种话?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李勉前半生都以周王为正统,后来侄孙女被选中为魏王妃,他才动了几分支持齐王的念头。但毕竟魏王年纪尚小,如今立长有周王,立嫡……如今容妃注定难再扶正为后,魏王胜算不大。他的侄孙便嫁做王妃亦不算差,不值得便卷入这等无胜算的争夺。眼前这群竖子也不足与谋。 第179章 我不是,我没有!我以事业为重,没有那么恋爱脑!宋时脸腾地烧了起来,梗着脖子就要反驳,他娘落在他身上的手却紧了紧,重重地说:“知府也好。时官儿就比你爹有出息,你爹当初才只外放个知县呢。”第147章 宋时这趟出京既为皇命,也为避祸, 任职之地还有个小娇妻等着, 自然不能拖延。不过之前他跟着父亲外放过两任, 中间还有一趟是从广西到福建,收拾行装、安排随行都是他亲手主理的, 这回再做起来也是轻车熟路。带上自己出行的衣服被褥、治风寒、腹泻、晕车的常用药品,再备上一瓶高锰酸钾——不是为了日用!就是为了高锰酸钾能消毒饮用水,路上若有投不到店、又不方便生火, 只能取用河水的时候, 投点高锰酸钾消毒, 比较安全卫生。这会儿倒不用备太多,他之前下的论文里有软锰矿分布图, 汉中附近的天台山就有813万的锰矿储备。凭他现在的个体手工制备方式, 都不用去挖矿脉, 叫人收收地表散落的无名异就够用几十年了。当然, 这只是眼下的打算,将来未必做不大。从前他爹就是个中县县令, 他一个没有功名的县令之子, 顶多能仗仗他爹的势, 借借未来岳家的名, 很多事不敢大干。如今他顶着三元及第、前翰林编修的名头, 现任汉中知府的身份,可不用再小打小闹,做点什么还要看上官的脸色, 喂饱当地强权士绅了。他要做车床、开工厂、炼钢铁,把太祖前辈未竟的事业都做下来!这回终于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谁敢对他指手划脚?先考个四元、五元、六元再来压他吧!宋时意气风发,带上游标卡尺,又找大哥、二哥从保定府那几个厂里拨出有经验有技术的匠人随行。玻璃匠人肯定要带,到了那边就要烧制各种实验器皿;水泥匠也带一个,到汉中叫他带着当地砖瓦匠一面烧水泥一面制耐火砖,将来炼铁什么都用得到;化肥、农药可是农业之本,也必须要带上。这一趟毕竟是要去陕西,治下干旱少雨,只能种麦粟之类耐旱作物。麦价只到稻米的一半,粟豆就更贱,要致富,只能靠提高亩产:化肥、农药、精耕细作……还有最重要的水利。大西北搞水利跟本就多雨的广西、福建不一样,手里还存了一百多块钱,到当地看着买点水利论文吧。除此之外,还得带上打点官场的银子、布料、玩器、玉带扣、补子、官靴、茶叶之类……从前他爹品阶低,也就是打点县衙同僚和府、布按二司的上官,量着身份送就行。如今他做的已是知府,结交的对象高一层,送的礼物就得再高一层。周王府又设在汉中,他恐怕还能跟传说中的“三杨内阁”之一打上交道,见历史名人不能不送点厚礼。新官上任,好像除了个跟着周王巡查的佥都御史不用送礼,剩下的都得重重打点。这个不用送礼的还要搞潜规则,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啊!啧啧啧!宋时愤慨得脸部表情都失于管理,宋霖带着两个弟弟给叔叔送东西来,一进门竟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那汉中府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三叔这么个三元魁首,士林之望,做过翰林储相的人物……依他老师来说,应当有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胸怀,怎么说要去汉中做官,就连君子慎独都忘了,独个儿在屋里……笑得跟爹和二叔刚抱上弟弟妹妹们时一样?霄哥儿和霆哥儿还没读出什么君子气度,不管读书人那套,只看着三叔满面笑容,好像心情正好,便捅了捅大哥,三人一同向宋时行礼,拿出自家备下的礼物给他。宋霖给的是个打着“平安”二字的银牌子,手工粗糙,像是从街上买的;宋霆拿的是一副红绫裹着新羽毛球拍;宋霄给的则是一包自己平常珍爱的的升官图和棋子。宋时颇为惊喜,上前亲手接过东西,珍重地放在桌上,谢道:“三位侄儿有心了,叔父定会好生收着,带到汉中使用。”这仨孩子真懂事,他十来岁时爸妈出差他可从来不带送东西的。只可惜他没收着什么给孩子的东西,索性一人给了块同僚送的玉牌,再翻出盒过年打的银锞子,把带石榴样式的挑出去,只留下蝙蝠、寿桃、草虫样式的,用绣囊分装开,给孩子们挂在腰间。宋霖年纪大些,已经不要零花钱了,霆哥儿和霄哥儿却高兴得很,扑到宋时怀里腻歪着谢他,又有些小大人般感慨:“早知道我们应该跟大哥一样,去外头街上买东西来,比从家里拿玩具有诚意。”什么都是诚意,三叔都喜欢。三叔摸着他们的头道:“这两日有些忙,原打算印几本算术书给你们看,一直拖着没印出来,你们放心,三叔临走前必能印好的。”侄子们小脸儿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了。宋时颇能理解他们的心态,安慰道:“以后三叔去了西北,也不能常催着你们做题了,你们要想三叔就看看书吧。”这样就好,三叔不会催他们,爹娘又不懂这些……霄哥儿给小堂弟打了个眼色,两个孩子缩在叔叔怀里对视而笑。然而还没等他们高兴多久,背后的大哥宋霖就替他们跟叔叔许诺:“侄儿必定教导弟弟们读书做题,不辜负三叔一片苦心。”大侄子真是靠得住,随他爹!宋时猿臂一伸,将宋霖也勾进怀里,摸着他刚留起短短披肩发的小头顶,怜爱地说:“三叔去的地方虽远,但有驿站传信,不管读书还是别的什么事想与三叔说,叫你们爹爹帮着递封信就行。地方官清闲,三叔有的是时间看家书。”他把三个孩子打发走了,两位嫂子和他姨娘来给他送东西。他自己收拾的都是做事业用的东西,才跟家人团圆没到一年又要出门,还是独自一人赴任,家里人自不放心。娘和嫂嫂们赶着给他做了簇新的内外衣裳、鞋袜,哥哥们外头买的新官袍、腰带,还换了几匣打赏下人的铜钱、碎银……衣食住行打点得色色周到,连油盐酱都恨不能给他装一车。别的他都收了,但山西陈醋可是从古代出名到现代的,那几瓮醋就不要带了。因有家长帮忙收拾行装,他正好腾出工夫给侄儿印教材、给大哥印模拟考题和答案;到翰林院、各家府上拜别师友;临行前又到酒楼订桌,请平日交好的同僚和同年们吃了顿散伙宴。这么折腾了足有五天,一应该带的东西都收拾齐全,该行的礼数也都行周到了。他到吏部领了关防、路引、仪仗,便拉着雇来的车队、保镖,踏上了西行之路。他出发时已过了二月,北方虽然不能说春暖花开,但也不是正月间寒风凛冽的模样,地上的草也透了几分新绿轻黄,行程并不艰难。京城到汉中两千数百里地,他们一行车马行车又多,须得晚起早宿,又要等着从保定赶来的匠人同行,拖拖沓沓地也走了一个多月。从京里到西北任职,给定的时间就只两个月,宋时为了赶时间,到黄河边上都没敢绕道看看壶口瀑布,只在西安停了两天,在西安知府陪伴下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圈名胜古迹。等他将来辞了官,非得在这边狠狠住几个月,把能参观的古迹都参观一遍不可!他满心舍不得离开,陪同的知府温大人也握着他的手,恋恋不舍地送出城十里,还即席吟了首赠别诗。宋时也想回他一首,可惜急切作不出好诗来,索性取了篇在京城时印的《大气论》送给温大人。他出名原也不是出在诗名上,而是个讲学名士。温大人得了那篇《大气论》,便觉心满意足,将文章纳进袖袋,依依作别:“贤弟身怀高才雅望,虽一时不得意,来日必定仍要回到中枢,到时候经过西安,万望再来看看愚兄。”宋时笑道:“兄长已经连得了两年上等考评,必定比我更早有升迁,该是我盼候兄长来汉中府看我才是。此处已出府太远了,兄长不可再送,小弟要先走了。”温大人有些不放心地说:“汉中去年大旱,有几股流民作乱。虽然如今已安定下来,但那些刁民大胆妄为,吾弟只带这几个家人随行,吾恐路上有些不够稳当。为兄今日带的这几个差役你且带上,若无事就叫他们充个仪仗,有事也好护你周全。”周王府就在汉中,桓凌也在,他这两天先叫人去汉中府送信了,如今只怕迎候的人就在路上,还有什么不安全?他含笑说道:“温兄放心,我们进了汉中府地界便打起仪仗来,前头又有各地知县迎候,哪个贼人敢不张眼的劫我们?” 第181章 这话毕竟是个纯臣该说的话,不偏不倚,难怪圣上肯取用了。不过他一句话压住了两位皇子的前程,狠狠得罪了德、容二妃,甚至后宫中其他有皇子、有可能登临后位的娘娘,也就难怪圣上要放他出京了。这不是贬谪,反倒是保护他。桓凌总算彻底安了心,替宋时拢了拢衣襟。宋时刚叫他拨弄得如箭在弦上,看他又有要放开自己的意思,不禁轻轻“嘶”了一声,脚跟往他腿上踢了一下:“佥宪大人这就不审了?当初我教你审案时可不是这么教的啊。”起码得前后取个三五回口供,前后验证,若有不同的还要再审,这才刚交待一句就不审了,出门可别说是他的徒弟!桓大人握住那只胆敢袭击上官的脚,将那条腿折向宋时胸口,听着他有些紧绷的呼吸声,哑声答道:“犯官敢当堂袭击本官,还取什么口供,且先大刑伺候一回再说。”===================宋大人也是个皮娇肉嫩、受不得刑的人,叫他伺候了一宿,整个人就如散了架,转天连马也不骑了,拉着桓凌缩在车里。他那辆大车虽是从车行租来的,里面却经自家精心布置过,铺了厚实的毛毯,座上堆满靠垫,倚上去便不太觉得颠簸了。且山西、汉中两地千里沃野,官道宽阔平整,大车走起来又稳又快,宋时几乎是躺在桓凌腿上睡出山了西安府,精神倒比没见他时还要好些。进到汉中府,自己汉下之后,宋时便彻底打起精神,连着见了几位治下的县令,更趁行路时看了看大道两旁的农田。三月底四月初,正是冬小麦扬花育穗的时候,麦田青青,道旁有许多农户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看得他诗兴大发。可惜诗情是好,淌出来的诗句却都只是些俗常的田园诗,配不上他开发大西北、建设现代工农业第一人的身份……他对着窗外农耕景色运了半天气,最终开口唱出了一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感情饱满,积极向上,就是用词近于俚俗,也不合辙压韵,既不似词曲也不是山歌,听得两旁押车的兵士都有些诧异:三元及第的才子怎么不唱些词藻精丽的词曲,倒唱起这山歌不似山歌的曲子?难不成这是福建流传的新曲?不过这曲调甚是动人,曲中所唱的田原胜景恰似对应着眼前田家耕作的景致,宋大人咬字又是官话的字音,听着十分顺耳,伴着这曲子赶路,仿佛走得也快了些。曲声未尽,车中传出一阵连续不断的击掌声,外头的士兵听着,忽然想起这是福建传来的击掌礼,便也随着那声音击掌。远处听不见歌声的也能听见掌声,见车子左右的人都鼓掌,不问缘故,也先跟着鼓了几下。宋时头一次搞个人演唱会就大获好评,心中悄悄得意,又要保持低调的形象,按着桓凌的手说:“我随便唱首歌而已,鼓掌做什么,弄得外头跟随的士兵都跟着鼓起来了。”不过提前鼓励这么一下也不错,往后他就要把这里建成希望的田野了!就像歌里唱的,一片冬麦、一片高梁,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眼下这里只有冬麦、高梁,还不到水稻插秧的时节,要到四月底五月初才能见到水田里一片绿油油的秧苗。他来之前看过汉中府志,知道全府上下都有水稻产区,特别是府治东部、汉水下游那两个县:汉水南岸的西乡盆地是本府水稻的主要产区;进汉中府辖区之后江边第一座县城所在的洋县,则特产一种专作贡品的黑稻,还有寸米、香米等珍品,还要想法子推广种植,将其栽培成汉中府的特色产品。只恨他到汉中到的晚了些,今年已经不及育秧了,错过了提高水稻产量的第一步——原先在福建时,水稻一年两季,每年二月中旬时候他就要着手安排农科、医药、艺术三下乡活动,引导百姓在暖房里培育早稻秧苗。早育秧、插秧,秧苗就更粗状、易成活,水稻在田里的发育时间长,一穗中结的子实更饱满,也能提前收获,避开淫雨。而汉中地处西北,虽处在温润的盆地中,一年也只能产一季稻,育秧最好的时机应该在三月中旬左右,赶在农历四月中下旬栽种。如今已经过了温室培育秧苗的时机,来不及推广两段式育秧法,只好以后再靠水利、肥料弥补……他看着窗外满眼青葱,道旁不时掠过的水塘、浅渠,脑海中细细回忆着早年在广西背下的农业、水利文献,考虑该从哪方面入手改善本地农业生产,或是需要再下些什么新论文。桓凌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见他这么用心的样子,便不忍打搅,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体味着难得的独处时光。直行到洋县附近,远处一片宽广奔流的河面映入车窗,他才拍了拍宋时,将他从沉思中唤醒,指着那片水面道:“那就是汉水。”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刚来到汉中时,他对着这条汉水,便想到了《诗经》中的《汉广》一篇。他在汉中,宋时在京城,分明也和作这首《汉广》的男子一般只能遥思佳人,不得相见。却不料前些日子有消息从京里周王府传来,他才知道宋时竟不做翰林编修,改到这汉中来做了知府。汉水男子心中所思的游女不可求,可他以为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再见的意中人却渡过比汉水更长远的路来寻他了。第149章 汉水码头旁,早已备下了一条大船。他们是自东向西、逆水而行, 走水路比陆路稍微慢一些, 但行船比行车更平稳舒服, 官船上地方也大,足够装得下他们这些人马和几车行李。只那几辆大车不宜上船, 反正也是租的车,就直接给了银子,打发车行的人回京去了。船上能看的无非是两岸风光。宋时在南边儿替他爹当了两年师爷, 乘船比乘车还多, 早已经过了看看江景就能兴奋的年纪。是以登上船之后第一件事倒不是赏景, 而是翻出笔墨给布、按二使司的上官写禀帖,给本衙中人写到任红告示、到任牌, 叫他们带车马轿在城外驿站迎接。还有周王——虽然周王不算他正经上司, 但既住在汉中, 也得写份禀帖上去。他是个考中三元及第, 海内有名的才子,偶像包袱很重的, 写禀启都得写得文彩灼灼, 给每位大人的措辞还都得各有不同。若然千人一面, 怕那些前辈进士们笑话他。好在他从到广西起就替他爹写这种文书, 经验丰富:开头定要用一个“新选陕西省汉中府知府宋时谨禀”, 收尾大抵写个“卑职谨择于本月谋日到任,先期具禀”,中间无非先谦虚一句自己是“庸材”“迂疏”之辈, 愧于“叨荷重任”“猥厕朝列”,然后愿如“青萝托于乔木般”仰祈止官拂照,托于庇护之下……都是套路,写多了就手熟了。桓凌本想帮他写几篇,却被他拂了开去:“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时间,有空多写几篇论文吧。到任后我要办学校、工厂,搞工业化大生产,还仗着你帮忙呢。”搞起工业化来,不知还有多少资料待学习,后台的晋江币永远都不嫌多啊。桓凌笑道:“我知道你那些论文是做大事时用得到的,前些日子也搜罗了些可用的东西,你忙完这些也可替我审审。”他岂不知道晋江网上就是吃喝玩乐的小文章容易过稿,是以这些天随着周王出行,特地请周王讲了讲宫中饮食用度、日常消闲娱乐等项,整理成了小品文。只是他对后世文章的写文还不大熟练,还要宋时再帮着添改几分才行。两人就关在舱里写文章,早晚出舱透气,看看江上景致。一晃两三天过去,船早行到府城外。汉江离府城有四十余里,他的车子已经退了,便先遣人拿着禀帖、到任告示、到任牌进城,叫府中佐贰官带着印信、钥匙,并领衙差、驾车马来接他。一般外官到任也不能直接进城,都得属官带着车轿来主请,才有为官的威仪。他本该先住进城隍庙里,斋戒三天后好拜诣城隍,无奈码头边上没有城隍庙,他便改住驿站,等同知、通判、经历送来官印,挑好入城的吉期,赶在朝廷给的赴任限期前驶向府城。城外自有属官来迎接,不过他数着人数,却觉得这回来迎接他的人好像多了些。他虽是个正印知府,到任时该有汉中府同知、通判、经历、南郑县令、县尉等人迎接,可这回来接他的却多了一位红衣的五品官员——恐怕是他沾了桓小师兄的光,有周王府的长史来迎接他了?他撂下车帘,朝桓凌眨了眨眼,含笑说道:“这是周王殿下派来亲迎你的?看来属下是沾了我们佥宪大人的光了。”桓凌轻笑一声:“也不全对。”怎么回事?宋时就不爱听这卖关子的,抬手戳了他几下,逼他说实话。桓凌便也不瞒他,趁着马车还未停下,凑在他耳边低低问道:“周王殿下平素常叫我舅兄,他又常羡慕咱们夫妻情深,时官儿猜猜他叫你什么?”叫舅……舅……不是,叫、谁知道他叫什么!宋时老脸微红,隔着马车朝那位着五品补服、看着像是长使的人狠狠瞪了一眼。轧轧的车轮恰好在此时停下,宋大人扶着车厢运了运气,一揽长袍下摆,站起身先行下车。 第183章 虽然有圣上庇护,可那也仅限于他一身清白无错的条件下,只要他稍有什么做得不到的,那些早盯着寻他错处的人立刻便会下手。宋时他在胸前轻轻颔首:“如今正是小麦灌浆的时候,别的倒不用担心,只怕雨水不好。我问问衙里阴阳生今年气候如何,再做处置。”汉中虽在西北地区,但属于盆地地形,历史上也是多水灾的地方。好在他在广西、福建做衙内时修治水利的经验丰富,府内水路虽广虽多,也还多不过南方,除了汉江外都不难处理。唯汉江水面太宽广,水量大,除了沿河筑堤外,暂时还没什么好办法。两人喁喁议了一夜,到转天早上都熬惊了,接风宴染上的酒意也消散了。宋时换上新衣,精精神神地和周王道别,住进城隍庙,叫人备上香烛祭品,择定吉日烧香行礼,而后搬进府衙,开始清点前任留下的钱粮、帐册、案卷之类。他这一去就再没出府治大门。周王听着下人描述他在城隍庙祭祀时倾倒了一片香客的风采,又听说他甫上任就开始整理本府政务,不由感叹道:“他一个翰林编修,何等清贵的人物,沦落到这浊流官任上竟也毫不抱怨,还肯如此用心公务。这般人物,留在陕西实是可惜了。”他可惜归可惜,却是连自己都陷在这地方,更不用提救人。也只能叫人送些吃食过去,以免他年纪轻轻便操劳过度,留下病患。“宋先生既入主府衙,只怕往后不会再往咱们王府来了。你们晚上送些吃食过去,本王只怕他家人刚到府里,安排不周到。”他还想提醒桓凌一句:宋先生往后要住在府衙了,舅兄有何打算?不过他素来腼腆,这话难说出口,再加上桓凌正计算着开春以来几次达虏袭扰边城的损失,便将这事拖到了晚上——到晚上天色黑透,王府将要上锁的时候,一道穿着大红官袍的身影忽然从街巷尽头走来,敲开了王府大门,理直气壮、正气凛然地说:“下官清查旧档时查觉出似乎些问题,想请桓御史帮忙掌掌眼,望请为我通报殿下与桓大人。”今晚事务繁剧,只怕要忙到深更,届时再出府恐有不便,还要向王爷借一夜栖身之所了!第150章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宋知府既是三元及第、翰林出身, 这把火自然也得烧得更新鲜、更热烈些, 才对得起他的身份。他甫一接任知府之职, 便亲自盘点了前任留下的帐册、钱粮、鱼鳞册、案卷,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做外任的帐册其实总有些差错, 仓储也多半对不上,鱼鳞册更有无数可动手脚之处……细查一遍下来,竟是从刚调任的前任知府到这衙里底层的文书差吏, 一个清清白白的也没有。他挑了整整一摞错处, 召府内佐贰官、首领官到堂上开会。满座官员都是亲眼看他盘点这些的, 对着他面前那摞纸,个个神思紧张, 争先恐后地开口替自己辩解, 也顺便替老上司辩解一句——不是他们贪的太多, 而是这些帐目本就有开年时先支出, 到年底收上税再清盘的习惯。宋时调来的这时节不当不正的,他们临时盘点清整, 有许多东西挪不过来, 都在想办法弥补。而且周王猝然来此, 他们府里还要负责整治周王府, 难免比建普通官舍多花些银子……宋时坐堂上听取了诸位同僚的意见, 最后摆了摆手,宽和地说:“我早年随父亲放过外任,知道咱们做亲民官的为难。咱们汉中府如今更不比从前、不比别处——周王府就在几条街外, 桓佥宪亦在王府办公,咱们一举一动都在上官眼中,稍有错失,难保要受弹劾。”他在传闻中是个风流多情的才子,初到府城与众人相见时,也只是个温柔可亲的名士模样。可如今拿着这些证据端坐堂上,温和平缓地说出这些敲打人的话来,却叫满座官员都如芒在背,竟连辩解都不知怎么开口辩解。宋时环顾一周,见这些人都叫周王和桓师兄的名头吓住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今日本官拿出这些东西,自不是为了为难诸位,而是要引以为诫,请诸位同僚与我一道研究出个可以严格把握政务进度,随时总结、随时清理政务的治政之道。”他拿起那摞纸,就在脚边备着的火盆里点着,甩了甩袖子说:“本官之前算过,衙门留存的钱粮还承担得起那些亏欠,略有缺少的,本官愿自家承担。旧事以后便也不必再问,还望诸位与我同舟共济,管好汉中一地……”也伺候好府中那位亲王和佥都御史。他这一套连敲打带安抚下来,虽不能像宋江那样感动得同僚们纳头便拜,但众人看他的眼光中也隐隐带上了几分感激与信服。赵同知领头起身拱手,代阖府官员谢他替众人遮掩之情。宋时笑道:“咱们往后要在汉中府和衷共济,我坐在知府位子上,自该多担些责任。既然咱们已把话说开了,那么旧事不论,且往前看,看看咱们府今年该做出个什么样子吧。”他轻咳一声,背后的门子便上来,分发了几本精细雪白的稿纸给各位大人。稿纸是双页信笺大小,排头一行端庄大气、笔划纤细有力的《新泰廿四年汉中府公务稿纸》;这行字左边与纸页最左端印着极粗的边栏;当中是一行行细细的界行,俱是朱砂般鲜红。定是传说中的宋版印法!这印法听说是文人印法,非工匠所能学,宋大人到汉中府连个师爷都不曾带来,想必是在盘查物资之余亲手给他们印了稿纸。这样精致的稿纸少说也值几两银子一刀,当礼物提到人家门上都够了,宋大人实在是个大方体帖的上官。众人起身道谢,宋大人和气地说:“这些纸是咱们府里份例内的纸,本府只是印了格子出来,倒不值什么。这纸卷头有胶水把着,用时可用一张撕一张,剩下的稿纸不易乱,或能方便诸位办公。”自然是方便的!众人细看卷头,确实看出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胶膜沾着,稿纸并得整整齐齐,随意搁在哪儿都不怕滑散开,实在方便。长官这么用心印制出的东西,做僚属的自然要极力赞美。宋知府被拍得飘飘欲仙,拿起茶碗啜了一小口,说道:“既是诸位喜欢,何不这就用起来?本官初到汉中,才理清了前任严大人留下的文书,尚未弄清府中细务往常都是如何做的,还请诸位大人便用这稿纸写下今年——”他拎起一本稿纸,点点上头“新泰廿四”年的字样,露齿一笑:“府中钱粮仓储如何补足,粮厅几时督运钱粮上京,军厅如何旧案、防备贼盗,如何劝农耕桑、开恳荒山野地,赋税如何收,有哪些劳役要做,该征发多少民夫、工匠……”以同知、通判与经历各厅为主,连同府儒学、六房诸文书各自都要做一份今年的工作计划。这份计划他要与严大人及再前几任知府任内的情况相比较,看看本府今年的成绩是升是降。他初到此地,但同知以下官员至少都是做满了一年的,今年做什么参考去年即可,没有什么写不出来的。此外,如今已进四月,他来之前的三个月里各厅、各房若已经做成了什么事,也可以写下来。他知道众人从未写过这种报告,或许不知从何处下笔,或许写得不全,不过不要紧,他这个领导是必定会负起责任,带领众人边学边做,掌握高效办工方法的。从今天起,每天早晚点卯后、散衙前,各开半个时辰的工作安排会议和当天工作总结会议。他在时有他主持,他要下乡考察或是放告的日子就交同知赵大人主持,非有必须在府衙外办的要事不能轻易取消。事事都提前有安排、有对策,哪怕他也如严大人一般中途改调往别处,也不会耽搁府中事务,留下他这几天查出的那些纰漏了。如何?宋大人笑吟吟地询问诸位同僚的意见,众人却还能说得出什么?赵同知与苑通判、程经历都知机起身地应道:“宋大人所言极是,我等也愿追附大人骥尾,将汉中府整治一新。”宋知府十分满意他们的态度,叫他们依着自家习惯回去慢慢写。五日内交上来就行,也不可急于交差,耽搁了本职工作。这几天暂不开全体例会,有什么事他单独找管事的官吏开会,给大家一个适应期。太好了!本府素来没有开会的习惯,别处任上也都没有,至多是府尊大人叫几个人进去商议某事,还从没有这样管头管脚的。以后的“例会”恐怕就要成例,再逃不脱,眼下能放松几天也是好的。众人悄悄松了口气,起身辞别宋大人。宋时目送他们出门,又将礼房书办招来,拿出自己新写的堂规——也就拿他在福建时定的堂规式改了改,加上早晚例会这条规矩,吩咐道:“抄几份送至各厅、各房存放,拿榜纸抄一份帖在墙上。每天早上挑一名书吏轮值,集府中在班衙差到堂规前,替他们念一遍,督促众人依本府的规章而行。” 第185章 他在周王面前陈说此意, 周王却有些犹豫:“之前严大人已将此地修葺一遍了, 若再改建只怕又耗钱财民力。本王毕竟只是客居于此, 不必大改了吧?”周王从结婚起就被天子拿着“内库乏银”的理由一拖再拖,主持两位皇弟选妃时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朝廷用银子的地方多。而这回从京城到西北,一路上穿州过府, 看尽百姓艰辛,只恨不能将自己能调用的银子都用在民政上,舍不得费钱修这王府。左长使褚秀却劝道:“王爷虽俭朴,可王府形制关乎礼法,岂可轻易改变。如今宋大人在此做牧守,若任由殿下住着不合礼制的府邸,来日难免也要遭参奏,殿下还是听宋大人的安排吧。”他是王府长史,王府中凡有什么事都要由他代王爷受过的,自然以礼为上,只求无过。周王量了一番,无奈地叹道:“便如二位大人所言,只是这里毕竟只是临时居住,不须修得太过豪华。”宋时微微一笑:“下官明白王爷的心思。王爷体贴汉中府官民,不忍为着自家安居而耗费民力物力,下官又怎敢劳民伤财、大兴土木,损伤殿下清誉?”他站在周王面前侃侃而谈:“改建王府时抛费最大的其实是府院内、各殿阁中用的装饰,王爷已自京里带来了,便省了一大笔开销。至于修筑院墙、房舍……臣早知道殿下是心系百姓的贤王,已秉殿下之志,揣摩出了些又能简省开支、又能建得出好宅院的法子。”周王诧异道:“宋先生才到汉中,竟已为本王想到这一步了?”难不成是桓家舅兄替他说的话?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却见桓凌神色专注地看着宋时,眉目间笑意流盼,脉脉含情。跟平常看宋时的神情也都差不多。看不出他是否还因为宋时替自家妹婿用心考虑而特别高兴一点。周王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转向宋时,正好见他从布袋里掏出几块石料,双手捧向自己:“下官前日翻查志书,见书上记着本府有采石灰料的石场,今日便出城考察了一番,竟从采石场所在的天台山中发现了许多难得的石料。”宋时略挺了挺身,朝左手方向挑眉一笑。周王看见他眼波轻动,下意识随他看去,只见桓凌面上笑容加深,如有光彩流溢,含着欣喜看向他和他手里的石头。——虽然看不出是什么石,但既是时官儿特地从城外带来的,必定是后世论文中写的那些妙品!他满怀喜爱和期待,上前几步拈起石块,代众人问道:“这些是什么石头,都有何用处?”白云岩、磷块岩、软锰矿都是灰色石块,看着与普通石料无异,只有石英石乳白亮泽,稍似玉质,但也并不是珍异之物。可是以宋时三元及第的身份,竟亲自到城外勘矿,还把这些石料带进王府,这就必定不是普通石料。周王严肃地听他讲解白云岩的名字、产区、外形特征,还叫内侍把石头取来看了看——再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幸好宋时不是卖关子的人,说罢名字便主动解释道:“臣昔日随父亲在南方任上时,多用煅烧过的石灰掺上粘土、细砂配成水泥,以之修建房舍、堤坝、及铺路面等。有时看人开采石灰料,偶见这种石料混在石灰中。其原石色相俱和石灰相似,但锻烧过后却其白如雪,可用来粉墙。若将其同石灰一道烧制成水泥,加水后却比普通水泥更快凝固,且有防潮、耐火之效。”他的水泥配方早年就写在他爹的考绩单上报上过吏部,所以解释得比较简单。眼前的王爷、长史们虽没听过,但为了在他面前撑形象,都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频频点头。宋时也就顺理成章地说了下去:“采石厂就在城北天台山中,往日便供着府城内外的石灰料,叫他们采石灰时顺道采些这种石料下来,与石一般锻烧、研碎即可,也不必多征发民夫。”本地既产石灰、白云岩,也有粘土、河砂,若以此为原料修建王府,自然既便宜又结实,还能防潮耐火。周王与长史都不懂材料学,只听得“便宜”“不扰民”“耐火”这几个好处,就齐齐说了一声“好”。宋时顺利推销出白云岩,又拿起无名异。这个周王倒知道。不认识,但知道名字,因为宋时送到他府里那盒高锰酸钾没取个三元系列的高档产品名,而是质朴地叫了“精炼无名异”。周王看着这未精练的,如同土坷垃一般的软锰矿石,忆及几个月前精艳到他都能送进宫当圣寿礼的精制版,简直不敢认它,问了句:“这莫非也如含璧之石般,外表如同普通山石,剖开后却是一片紫晶?”不……这个暂时得靠烧碱制备。等他买来黄铁矿,制出二氧化硫来,就能用软锰矿浆通二氧化硫直接制备了。宋时轻轻摇头,略过具体制备过程,只道:“此物炮制过后效力更佳,但炮制过程中有带毒的粉尘飞舞,需防护好口鼻、眼目,下官正准备制护具。”可以用纱布做口罩防尘,护眼就要靠透明玻璃镜了,而他回程途中偶然发现的石英岩砂正好是烧制玻璃的好材料。有这些护具,他就能教人大批制作高锰酸钾,往后不光是京中贵人,寻常百姓、边关军士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轻易用到它了。周王原以为他烧玻璃就是为给自己做窗户,还想推辞了,听了他这般说法,才意识道玻璃不光是王公子弟炫耀财力之物,落在会用的人手中,另有更实用的价值。他也不知说什么好,默默点头,说道:“那宋先生便请随意吧。若有用银子的地方,本王这里倒还有些。”出京时父皇给他带了几箱银子,若修缮王府时用得到,便叫长史取来添补吧。宋时颔首道:“下官定然尽力而为,不须王爷为此操心。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王爷做主——”他将来想在天台山上开几个采石场,开采这几样石料,再由官府主持,办几个加工厂,专门生产这些东西。大郑朝做官的人也不能经商,他在广西、福建做衙内时,用投身的家人身份办厂,自己一个白身子弟指导他们生产,这倒不碍的什么。可如今他是知府了,别说亲自开厂,就是与商人来往都得当心御史巡查。索性就把这些工厂办成汉中府衙的,选他自己的工匠监察,做出成绩也都算是他的政绩,两下方便。周王沉吟了一下便道:“那白云岩若与无名异一般实有神效,本王奏一本上去,父皇应当也不会驳回,石英也还好,只是……”只是还有几块土黄间略带灰黑,隐隐透着闪亮光泽的是什么石料?宋时却不敢编出个在南方就用磷肥的故事,毕竟石灰矿中多少会带些白云岩,这谎不怕人戳,但磷矿可不是那么易得的东西。他只能低调地说:“这也是路上寻到的,臣看它略有光泽,不似寻常土块,又与寻到无名异处相隔不远,说不定也是能治病之物,便捡了几块回来,慢慢研究性味。”周王见无名异那样仿佛沾着黄土,看起绝不显眼的东西都是药材,这矿石虽然也黄黄的、看不出什么特异,也未必不是好药呢?他心里先有了偏向,便也越看越觉得那矿石与众不同,颔首道:“开矿非小事,本王想看看白云岩的用处再一并上本,至于这石头,本王也等宋先生试出其用法了。”宋时欣然道:“谨领命。”他这场汇报直做到深更半夜,王府与府衙早都落锁了,不得已还要在上司桓大人院里借宿。幸得桓大人收留一宿,转天早上他又能清清爽爽地到衙中办公。进府后他便将俞书办叫来,让他盯着石堰寺矿厂送石料一事:先去知府后衙寻一个他从保定带来的水泥匠于师父到窑厂待命,等白云岩石料送到,便来通报于他。到那边叫人给他留一个窑烧白云岩,再备下几百斤好煤。锻烧好的白云岩不光做建材,更可以做成耐火砖,只是烧出的氧化镁、氧化钙之类沾水就溶,不能加水烧结,只能用煤焦油和沥青粘结。他打算干馏些煤焦油浸制白云岩灰,做成耐火衬料,砌个高大上的耐高温窑。干馏剩下的焦炭火力更旺,以后烧石英玻璃、烧耐火砖都可以用。——可惜不知怎么收集焦炉气,只能任它浪费了。他一条条安排下去,俞书办怕有忘的,便拿纸笺记下,领命而去。 第187章 只要这石头烧得好,王府建得好,大人还能看不见他的好处?第153章 宋大人一大早神采飞扬地领着人出了府衙,没过下午又风风火火地带着新人转了回来。那石灰场的管事只是个南郑县小吏的子弟, 凭关系做的小管事, 是以府衙里没人认得, 只凭着他不怎么光鲜的衣裳认人,都以为他是个拦了知府大人喊冤的苦主。拦轿喊冤的事在府城里可不新鲜。干老了地方官的大人不爱接这种越级上诉的案子, 他们大老爷却是个才及冠的少年,又是翰林院外放的清流官,哪儿见过这个?少年人又容易意气用事, 恐怕是听他说的可怜, 就把人领回衙了吧。大老爷要问案的消息传出去, 专司捕盗、刑狱的程经历就闻声进了二堂,要为大人分忧解难。他到堂上的时候, 宋大人才换上常服, 正打开油印机, 拿着笔记录侯管事的回话。见他这样积机关心本府工作安排, 自然要给他个机会,便含笑答应了:“本府也正有事要同三位贤兄商议。程兄仿佛正有空闲?不知赵兄、苑兄如何, 若有工夫, 咱们便开个会, 听这侯管事说说采买煤膏之事。”不是有人拦马告状……买个煤膏这点小事还要开会?这不就是随手指个人采买, 到时候往户房报帐的事么?他干巴巴地叫了声大人, 宋大人深沉地点了点头:“此事非止关乎王府修缮,本府想着还可以借此改善汉中百姓生计,要将它做为一件大事来抓, 自然要与诸位贤兄商议过再说。”程经历虽不知道一个煤膏能关系什么民生,但宋大人身为一府之长,想什么干什么,做下属的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他颇有眼色地替宋时吩咐门子去请二老爷三老爷,自己就从旁边捡了个锦杌坐下,与宋府尊一道听那侯管事汇报。宋时在铁板上铺定腊纸,边问边用铁笔、腊纸刻出来。侯管事说得多,但他按着产地、质量、价格精简下来,正好刻满一页,便提起油印辊子蘸蘸油墨,印出三份来搁在桌上晾着。程经历是头一次得见宋时的油印法,眼看着他用一张白腊纸刻着无字天书,再往盒子里一搁,拿个带把的短棍蘸上墨滚一滚,就能印出一张张端正大气,宛如手写的文字。他忍不住起身凑到书桌前,想拿一份看,宋时便提醒他:“油墨未干,小心容易沾到手上。”程经历便极小心地捧起一张,托到眼前极近处,眯起眼细看。宋时看他这姿势,忽然意识到他的视力恐怕不好,关心一句:“程兄可是看不清?我随身带了水晶镜儿,叫书童取来给你。”程经历忙道:“不敢劳大人费心,下官只是年少时好在夜里看书,看远处不大真切,凑近些就好,倒不是离不得水晶镜。”那字虽小,倒是笔致纤细,容易认清,离纸面稍近些,分辨着便不费力。他不敢麻烦大人,宋大人却体贴他,叫门子去自己屋里取了个放大镜来,又道:“我正筹备着叫人给王府烧些好的平板玻璃做窗户,到时候也叫他们给程兄细细磨一副眼镜。”那样的眼镜他也戴过,可是越戴越模糊,其实不如手拿的水精镜儿舒服。不过既是上司有心送他东西,也不好推托,只戴几回给这位小三元看看便是啦。他客气了一句,接过宋时书童送来的单柄镜,俯在桌前一字字看了起来。赵同知和苑通判此时也堪堪赶到了知府二堂。他们初听人传话时,都以为府尊要谈的是他们今年做事的计划,寻师爷的寻师爷,唤文书的唤文书,赶着拿了府尊大人要的“计划书”,好带到堂上开会。如此折腾了一通,等到这两位老爷到二堂上,程经历都已经看完了那纸报价单。待他们和知府大人见过礼,便借着上前行李的机会说明缘故,给二位上官吃了颗定心丸。原来如此,这算什么大事。慢说大人只是要买煤膏,就是家里跟来了哪位公子要开个矿玩,这岂不也是随手写份契书便能成就的事?赵同知放松地笑了笑:“此事大人做主便是。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人见识高卓,做事必有道理,我等皆愿听命。”宋时却摇了摇头,领他们到外堂坐下,放下材料正经开起会来:“三位贤兄相信我,万事肯任由我自专,本官深感此情。但私情归私情,公事却还要公办,我今日买煤膏的银子虽少,却不是买一回便得的,以后还要常买。甚至要在咱们府城外开个煤炭场专炼铁炭,自取煤膏与炭,故此须得与三位贤兄分说清楚——“往后咱们府里的事,在各位本职内的只需事后总结上报即可,但涉及钱粮、营造、人命大事的也都要似今日这般商量着来做。”今天这场会不是为了显示他多么清廉如水,一点点小事都要跟人商量着办,而是要给赵同知三人展示一下工作会议怎么开,报告怎么做。往后早晚例会,他想要看到的都是干料,而不是古文阅读理解材料!他叫侯管事暂在内堂等着,先给三位同僚讲了煤膏可以和白云石合成耐火砖的用途。防火二字从来就是官府最大的难题,此时建房多半是砖木结构,火烧起来便有腾腾不休之势,赶上风向不好的甚至能烧掉半条街。听说这白云石砖可避火势,三位大人立刻想到了以此砖修王府,修好后再以此砖把他们的府衙、钱粮库等地也重修一遍,以防意外。若将来还有富裕,这耐火烧的砖石还可作贡品、可卖与权贵富豪家,他们汉中府岂不又能多了许多赋税收入?三位大人听得心旌摇荡,恨不得立刻挑人去沔县买回几千斤煤膏,做出耐火砖来。宋时见他们眉梢眼角按不住的欢喜,都没什么异议似的,便叫侯管事过来,替满座大人们讲讲本府煤矿资源。侯管事倒不怯场,就站在堂下侃侃而谈,从府治下几座煤矿的地点讲起——陕西省煤碳资源丰富,汉中虽不是其中最有名的煤碳产区,却也有两县是产煤的地方:有六处在府城东南数百里外的西乡县,一处在府城上游的沔县。西乡煤瘦,沔县煤肥。瘦煤不易出焦,亦不结炭膏,越是肥煤越容易炼出煤膏和坚固耐烧的焦炭——这时候还叫铁炭。沔县距府城不过六七十里,又有汉水贯通,煤采出来用船运到府程只消一两天工夫;而西乡县到府三百里,既无水路相通,又在汉水南岸,运程运费都比沔县的煤高上数倍。所以……他宋时朝侯管事点点头,打发他回去,含笑问道:“本府打算就选沔县采买煤膏、煤炭,再寻几个烧铁炭的匠人来指点,将来在府城外建个窑烧取炭膏、铁炭,如此还可稍降成本。若城中贫民无业维生的,也能叫他们到窑场赚些生活,三位贤兄可有什么意见?”这还有什么意见,谁能在沔县买着煤,还非要往西乡县买的?至于那窑场,也是有利无害,大人要建便建。三位大人轻松地笑了起来:“府尊大人说得这般明白,便是三岁小儿也知道这样安排最好。”宋时亦含笑点头:“本官方才召石堰寺灰场管事侯某问对,他说沔县矿山里有官私几处煤场,私人的倒比官家的质量好、价钱低。本官有意叫他领路,寻个咱们府衙的自己人随周王府买办同去,转遍各家煤场,记下那些东西的实价,回头府里再用时也好按实价买。”官营的矿场隶属工部,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说改就能改的。但他宋时,一个有良心的地级市委书记兼市长,坚决不能看着他治下的汉中府地区长期存在这种仗着自己是国有矿场就懈怠工作、私自提价的毒瘤企业!要是他们的采购团真查出这些问题来,他就要向右佥都御史桓大人实名举报这矿场!他不动声色地打算着如何同黑恶势力作斗争,赵同知忽然起身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大人打算提拔哪个书办去沔州买煤膏?”宋大人回过神来,朝下扫了一圈,眼中含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本府初来,怎么会挑人?这却要请赵兄同苑兄、程兄各荐贤才,列出年资、实绩,看哪个书办更能干、更沉稳可靠,能得三位贤兄共举的,便选哪个。”他这大领导选人,下面的部门经理都可以举材不避亲嘛。不过推荐之前把实绩拿出来,光凭着他是哪个领导的儿子、哪位关系户塞进来的就硬往上推,可别怪他不答应。原本按官场的规矩,这种采办的好事都是知府安排心腹,或是他们要安插什么人上去,也得分润些好处给同僚。然而这位大老爷却是任人唯贤到了极处,凡提名的,都要详审履历,还要叫人上堂朝朝相、问问话…… 第189章 桓佥宪听闻本府府尊上门,自然不敢轻慢,直接请他进二堂说话。堂上装的玻璃窑户,早上阳光直晒满屋,略有些燥热,桓佥宪便亲自拉上一层纱帘,又给他斟了茶水,体贴地问:“这几日太阳越发毒了,宋大人一路赶来,不曾晒着吧?”宋时呷了口茶水,叹道:“下官如今为本府治下沔县矿场贪腐之事急得内火上升,也觉不出外头晒不晒了。大人请看——”他把自己画的图,一盒煤炭样本拿出来,当面告状:“此处煤场明知道周王殿下与大人俱在汉中,却还不知改过,实该从重处罚!”是该从重处罚,他这就写信给本省巡按御史,请他纠查此事。虽然他现在这身份几乎算是跟着周王流放,但四品佥都御史身份尚在,该查什么事,弹劾什么人也一样要干。只是他如今顶着为周王向导之职,不能亲身查探不在此行职责内的煤矿,还得交予当此职位的人。他把宋时列的数据和小表格抄了一遍,用白纸笺折成信封装进去,滴上蜡封,唤来门子,命将这信送往急递铺,寄给正在宝鸡巡按的督察御史刘大人。宋时还有点想看他微服私访,见他只是把信交给人查,倒有些遗憾地说:“我还以为你得亲自去查一趟呢,到那儿先装成普通客人,深入追察煤场中种种贪污腐败的罪行,到时候把马甲一掀,一堆士兵随从涌出来抓住贪官,帮你换上四品佥都御史的官袍……”多震憾哪!多威风哪!桓凌听得忍俊不禁:“你这是哪来的想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陕西又不是太平地界,咱们要出门还是备上全副仪仗,有士兵、衙差左右随侍的安全。”宋时挑起一边眉毛:“我查阅严大人留下的刑狱卷宗,倒没见说达虏已闯到汉中附近来了?”桓凌却有些认真地说:“倒不是达虏,而是本地恶少、盗匪。你前些日子往天台山寻矿,以后还要亲手烧炼煤膏吧?西北风俗剽悍,百姓往往结成弓箭射,武艺高的人多的是。城外天台山又是山高深密之地,我怕其中有盗匪逃人潜藏。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公子,又不爱穿官袍,那些贼人万一要抢你可怎么办?”宋时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白是白,但也是一双经过劳动和运动锻炼过的手,并不算嫩,真动起手来一个人起码吊打他府里那几位佐贰官和首领官。说不定再来个儒学教授、阴阳生、医官他都能收拾了。桓凌从背后压上来,也将手贴到他的手背上,修长的手指从他指缝间穿过来,虚虚地握着,指尖在他掌心清晰的事业线上滑动,带起一阵直透心底的酥痒。宋时忍不住五指勾起,将他作怪的手指紧紧按在掌心,轻哼了一声:“我出门烧灰、烧炭都是一身旧衣裳,头上只束逍遥巾,打扮得跟江湖好汉一样。江湖人见面,总有几分香火情吧?而且这里是汉中,又不是福建,难道还有看男的白白嫩嫩就要抢的?”哪那么多人跟桓小师兄似的,不管他什么造型都能看出他的帅哥本质,非得喜欢他呢……他一想起这事,便忍不住嘴角微勾,只好低下头不叫桓凌看见自己脸上掩不住的笑容。忍了一会儿,觉得能控制声音了,才沉声说道:“佥宪大人说的是,本府也觉着须得严打这些恶少匪徒。不然本府往后得常去城外监看人为周王殿下烧制石灰、煤膏、玻璃……要是道路不安宁,岂不每回出城都得来王府借兵了?”桓凌不知何时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背后,握着他的手交叠在胸前,笑着说:“光只借兵么?俗话说:兵无将而不动。府尊大人要肃清府城内外恶少匪徒,也要借个知兵之人指挥才好。在下愿意毛遂自荐,不知宋大人肯信我不?”第155章 汉中知府只是正五品,佥都御史却是正四品。桓佥宪论官职整整高着两品, 又是正随着亲王镇抚西北边陲的大员, 宋知府焉能违背他?当即拱手谢道:“桓大人胸中定然早有策略, 下官如何敢不配合?”桓大人的手正叫他紧紧握着,也一并抬了起来, 因胳膊叫他往前拉,也不得不将身子再往前贴上几分,将下巴垫在他肩头, 像是怕震着他的耳朵般轻声问道:“本官到汉中府比大人早几天, 当初特地带兵去迎接宋大人, 便是因听说本府山高林密处匪患藏身,汉水上也有些私船、纤夫结成帮派, 时闻有抢掠客商者。“前阵子汉中府离任, 无人主管此事;幸得宋知府来此, 汉中安宁可托付大人矣。却不知宋大人打算先平定何处?”先平定……抓着他作乱的这双手吧。宋时将他的手拉开, 回头说声“别闹”,却觉出脸颊、唇间蹭过一片光滑温热的肌肤。他下意识要看看外头有没有人, 中途想起窗上挂着帘, 屋里头又比院中稍暗些, 从外头看不清, 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背后的桓凌却也朝他耳中轻轻吹了口气, 放开他的手,直起身来倒打一耙:“本官与宋大人好好说着公务,怎好这样非礼上官?”宋大人抬眼看向他, 正见着他唇边一点狡黠的笑意,明晃晃地挂在那里,都不加收敛。他便伸手摸上那微勾的唇角,轻轻戳了几下:“大人身为右佥都御史,比下官品阶高上两级,又怎么能叫我非礼了?定是心甘情愿,喜欢我这样对你。”桓凌抓住他的手贴在唇上,轻叹了一声:“贤弟怎么这样辩才无碍。罢罢,你说的我都愿意认了!”可惜身在公署,他也不能闹得太厉害,只亲了亲宋时的指尖,便取来一份汉中府内外的建置、山川地形图,叫宋时坐到自己身边,一道研究该从何处下手整治本府治安问题。汉中既是周王府所在,为了护卫皇子安全,为了尽早烧出好原料修建王府,宋知府定是要担起责任,严打府内黑恶势力的。但他初来乍到,前些日子又忙着盘查接手严大人留下的钱粮和政务,考察天台山附近矿产,倒还真没怎么留意到这方面——约么也是治安好,不然苑通判、程经历早该向他告状,附郭的南郑县知县和百姓们也要有状纸呈上了。但算算他上任到现在也有一旬了,府城内只零敲碎打地出了几桩窃盗案,也叫南郑县差役利落地处置了,只需月底汇报就行。送到他这里最严重的案卷,还是他们府衙里一名礼房书办纵妾凌妻,以至妻子娘家闹到府衙里要离婚的案子。刑厅程经历有些迷信,以为断人离婚损阴德,不肯让两家离婚,又当不住妇人娘家来催,便来请他裁断。他一个穿越者、一个京城名刹、名观僧道都没鉴出身份的穿越都却怕什么?早年他能上网发言时,看见什么吐槽极品对象的帖子都是劝分不劝合的,如今女方都挨打了,家长直接闹到领导面前,不判离等还什么?他当着女方家长的面判两家离婚,让男方退还女方嫁妆,并按以奴殴主之罪断了妾室。那书办纵妾凌妻,律例上却没有条例可循,宋时便依着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一条,打了他四十杖。——宋大老爷犹嫌判轻了,连罚纸罚银都不许,看着那书办当面受了刑,打完之后才通知他他已经被辞了。自己在主管教化百姓的礼房做事,却知法犯法,违背礼数,破坏汉中府形象,岂能不辞他!不过这也是连日来他唯一动了大刑的案子:各县上报案卷都要等到月底再报;而那些旧案都已叫前任严大人理清了,该抓的抓该判的判,文书做得整整齐齐。他近日来捋了捋卷宗,似乎也没见有什么马帮匪队的抢劫路人,凶杀大案也并不算太多,他主要做的倒是确认有无冤案错案。这么看来,汉中府治下的治安还挺可以,南郑县也颇有治事才能。他要严抓治安,只消先理清自己要建工厂的地方,建起从码头和府城到厂区的大道,再顺着大道往远处慢慢清理即可。厂区必须建在江边,一是用水方便,二是可以建些大型水力机械,节约人力。光凭劳动人民的双手怎么也及不上自然之力。他好歹是个穿越者了,干就要往大处干,如今且先建起水碓、水磨磨石粉;等将来有条件炼钢,就可以用水碓锻打钢块,再建个水排鼓风,往高炉里吹气……他心里已有成算,拿起笔虚点在府城南方汉水北岸上,在地图上左右移动,每动一点,桓凌就给他细讲那片地方的情况。这张图是本地游击将军献上,是个军事地图,是以地形地势标注格外清楚,周围有无村镇、道路情况也有所示意。桓凌初到时便将这城池四周都踏过一遍,回程路上沿江而行,虽然大部分时间闷在屋里写论文,早晚出去透气时也看了些东西回来,此时对着地图讲,自然能讲得又生动又细致。他指着江边一个不明显的墨点,主动建议道:“此处便是码头,你不是要从勉县运煤、运焦来?依着码头近处建窑更方便些。只是码头边上有拉纤的河工和觅汉,这些人之间为了抢活常有械斗,需得加派差役看管。”宋时眯了眯眼,问道:“那处水流如何?我想借汉江水力装上碓车,最好倒是水流急、高下有落差的地方。”可也不能在河道太窄的地方建厂,不然水轮占了河道,船行道窄,容易出危险。宋时对着图和桓凌商议许久,先圈出大体位置,而后便去向周王借将。对,不要借兵,只要借一个弓马娴熟、为人细心警醒的桓御史押阵,剩下的他衙门里自有三班皂隶可用。周王闻听这请求,当即便答应了:“桓舅兄是受命为本王做向导的,又不是真到本王麾下。宋先生若有什么……”他小声地、飞快、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又提高声音接着说:“事的,你们二人自管商量着办,不需来问我。我若有事请舅兄帮忙,自会叫内侍相请。”桓凌很自然地点点头道:“多谢殿下体谅。” 第191章 他这边计算的是土地面积,厂房面积、地基、挑高,规划墙面门窗大小、墙体厚度,再拿这些条件计算需用多少石料、灰料,用银若干。宋时自己算着都觉简单,便说:“这些计算题我看也容易算,回头抄下来给霖哥儿他们三个寄回去,让他们在家也做做题。”桓凌正算着每日从各窑厂运多少料、码头仓库存量维持在多少更合适,听见他这话也把脑子从计算中拔出来,低低笑了一声:“哪有叔叔出门做官,不给侄儿捎新衣裳吃食,就给出几道算数题的?我若是霖哥儿他们,往后可再不跟三叔要好了。”宋时抿唇一笑,倾身凑到他耳边轻佻地说:“他们不跟三叔好不要紧,凌哥儿跟三叔要好就够了。”他们凌哥儿一边算着这么难的钱粮数一边都肯跟宋三叔好,这才是贴心的好孩子。要不是孩子太沉了,宋三叔怎么也得把他抱到膝上疼爱一会儿。如今可惜抱不动,只好山不转水转,自己坐到人膝上,握着他的小臂体贴地揉了两下:“凌哥儿给叔叔算这些着实辛苦了,三叔替你揉揉。”揉了两下,只觉桓凌手臂上的僵肉反而又僵了几分,五指紧握,手背上青筋微露,不由得有些呼吸困难。他们眼下住的可不是周王府的高墙深院,而是借宿在农家院,连旁边小屋里都住着人,一点动静都不能发出……他吞了口口水,深深呼吸几次,按着有些干哑的喉咙道:“咱们还是先算出来得用多少工、多少料吧。咱们选定的厂区到码头几乎没有大路,运输也不方便,是在附近建个码头,走水路从外地调运灰料的方便,还是修一条路到原先的旧码头方便?”就先修条水泥路面凑合用着,以后炼焦产量上来了,再改建柏油马路。他要自己烧水泥,用的石料、粘土比烧好的更便宜,一两银子足以买数车,而砂料在下头河岸随便挖挖都有。一天破着一两工银就能请上20多名夯夫,搬运土渣的运夫才三分银子一个,建起这一园区的混凝土板房式厂房统共也用不了多少银子。估计连上铺路,都抵不过王府一座大门贵重。他起身去拿自己算好的草稿,一面算钱一面回头对桓凌念叨:“我这是往宽里度,算的京里神木厂长工的价钱,若短工还能再便宜一分。汉中府更不比京里,料想……”正说着,桓凌忽然轻轻拍了他一下,朝窗外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几分凌厉之色。难道是有埋伏?宋时瞬间觉得背后一凉,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口中却仍然无事一般说着工银、修路的事。桓凌随口答音,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床边,拿起了当作佩饰带来的两把宝剑,借着身形掩饰,轻轻抽出了剑身。剑是普通书生都可以佩的武器,他们微服出行时带上一把……主要为了好看。不过他们带的佩剑也是真正的龙泉宝剑,千锤百炼出来的折叠锻打钢剑,敛身坚韧、两刃削铁如泥,拿出来也真能用。桓凌倒提着两把剑走过桌前,在桌下悄悄交给宋时一把,十分自然地走到门边,透过错位门缝观察外头动静。宋时也从桌边站起来,假意抱怨坐得太久,腰肌僵硬,提着剑走到不碍事的地方,准备看他眼色投入战斗。桓凌看自己借着阴影掩饰抽出剑,插到门缝间,对着门闩轻轻一劈。木制门闩咔地一声被劈成两段,不等门闩从两边落下,他便猛地踢开门,长剑递出,刺向自己早已看好的方位。月色朦胧,只看得见漆黑一团的人影,看不见他刺中哪里,宋时在屋里却仿佛听清了剑尖入肉的声音,肾上腺素激增,全身肌肉细胞都活化了几分,提起剑厉喝一声冲到门边:“都起来,院里有刺客!”第157章 一声“刺客”骤惊起了左右堂屋与厢房的差役,杂乱的脚步和呼喝声同时响起。正屋的灯光透过打开的房门洒落到院子里。昏昧的光线下, 桓凌身前拖着一道长长的、浓黑的影子, 龙泉宝剑刺进阴影当中。但在那道影子笼罩不到的地方, 也还能看到四五个分明看得出是男子的身影。宋时闭了闭眼,让自己适应院中的黑暗, 提剑冲到桓凌身边,一剑扫向离他最近的人。那些人手里好像没什么兵刃,直接退了几步, 桓凌抽剑上前, 顺势卡住自己刺伤之人的脖子, 向四周厉喝一声:“要他的命就都退下!”宋时上去与他背向而立,抬剑护在身前, 也扬声道:“放下武器, 双手抱头, 反抗的立刻拿下!”那些人喊了几声“大老爷”, 仿佛要求饶,厢房里也有些模糊而利的哭叫声。宋时隐约感觉声音不太对, 不像他来到汉中后听惯的腔调, 仿佛更硬、更难懂一些, 莫非不是本地人?然而这念头只在他脑中稍转了一下, 不等细想便猛听一阵咣啷啷的响声, 衙役们住的几间房门从里头撞开,门扇重重打在土墙上。墙壁间黄土与屋顶枯草簌簌落下,一群衣冠不整、却都拿着水火棒、钢叉、朴刀、绳索的差役挤到院中, 如狼似虎地扑向那些汉子。桓凌手底下的人惨声叫道:“大老爷饶命,小人们不是匪徒!”还有个壮汉试图反抗的,却被蔡班头亲自扑上去按住手脚,拧到背后捆了起来。他拎着这些人的头发朝了朝相,回报道:“大人伤的这个正是姓吴的一家的主人,这个年纪小的帮咱们喂过马,那几个汉子却面生,恐怕有问题!小的们敲门时他们迁延不开,果然是不是什么好人,可要小的们把他家抄了,男女老少尽皆绑了?”宋大老爷听着厢房里老人、妇孺哭声,想起那个抱小孩的妇人,不免动了几分侧隐心,盯着差役捆了他们的手,吩咐道:“不必这样大动静。按着这四个蹲下,就地审!再分几个人四处看看,将那几个房间的门窗拴严,别叫人出来。再往大门处看看,小心外头有接应的。”把门窗堵上,那些老幼囚在房里就是,有什么事明早叫了乡老、里长来问话。蔡班头领命,当下叫人回屋里拿了松枝照明,依大人吩咐做事——这家里穷苦,也没有几盏灯烛,两位大人又要挑灯奋笔,仅有的油灯蜡烛都先紧着他们,别人只好用松枝抹上松脂照明。其实松脂烧起来反而比油灯亮,只稍些烟气,搁近了熏人眼。可在拿到院子里照明,却将这一个空落落的院子照得明如白昼,无处可藏身。宋时本想盯着差役抓人,可桓凌怕院里还藏了别的刺客,不放心他,叫他在这边审犯人,自己提着剑领人搜院。宋时向来听他的劝,看着他在院里巡视一番,似乎没什么危险,便命人将这四个已捉住的拎进屋里,手中长剑挑起那个叫桓凌刺伤之人的下巴,冷冷审问:“你们是何等人,为何半夜窥探本官与巡按大人?如今被擒,又何敢向本官喊冤?”那人身上带刺伤,声音低哑,虚弱地说:“小的们不是……小的不敢……”旁边一个方才因反抗差役被打伤的精瘦汉子挣扎起来,冲向这边,用那种有些鼻音的沉闷声调叫道:“是我们连累了吴三哥,大人饶了他,要杀就杀我们!”那个给差役喂过马的青年汉子也一个头叩在地上,哭喊道:“大人饶恕,是小人在外头替大人们喂马时听几位快手大哥说两位大人是清官,又想着大人们是京里来的、能管事的大官,才起了带着郑大哥他们来诉冤的心思!可这几个兄弟怕见官,怕大人不信他们的话,反叫人抓他们,所以小人才带他们到窗下偷听两位大人说话,叫他们知道二位大人真是清官……”正好在窗下听到他们说到运石料、修路、建码头的事。因他们兄弟这些日子就是在汉中两岸做纤夫、挑夫维持生计,听着他们说起修路、运料,觉得可以多觅些生活,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动静大了些,不想被大人当作贼拿了。宋时静静听他说完了,指着那个受伤的汉子说:“你们兄弟都姓吴?还是只有他姓吴,别人都是冒名住进来的?我听得出你们不是本地口音,究竟都是哪里人,可有关防路引在身?”那几个汉子犹豫了一下,不敢即答,旁边的差役却抢着答道:“小人听那几个人的声气倒像边关一带口音。这些贼人奸滑,口中没半句实话,大人不妨交给小的们打一顿再问,说不定是关外来的奸细!”宋时扫了地下众人一眼,淡漠地应道:“在本府面前还不老实,是该打。先将伤了的那个架起来打……打四十杀威棒再来问话。”府城里这些差役跟着他跑了一天路,又拿这副水火棍当尺量算厂区长度,终于轮到显显正经本事了,手中的棍子早都跃跃欲试。两人提杖往吴三腋下一插一挑,另一人在他脚后一搭,便把人架在地上动也动不得,余下的一人提杖便打。青年吓得连连磕头,求大老爷放过他哥哥,他愿意替兄长挨打。那三个外地口音的汉子也急着扑上来,隔着几支水火杖喊道:“小的们愿招承、小的们是固原来的逃人!求大人放了吴三哥!”固原州!固原州不是在平凉府?平凉府临着宁夏卫,再往北便是草原,这些人是从边关逃来的?是逃兵还是边民?桓凌此行就是跟着周王来镇抚陕西军务的,是以宋时对这点也格外敏感,挥手叫那行刑的差役停下,先提问那个自称是逃人的。是从固原州哪一处乡里逃来,逃来之前是军是民,因何逃亡,还有什么同伴在此处没有……若有隐瞒,不只吴氏兄弟,藏在这院里的老弱妇孺他都要提回府衙审一遍了!他声色俱厉,一派府尊大老爷的威仪,吓得吴家小弟脸色黄白,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小人一家也是要命的,不敢收留逃兵,郑大哥他们的的确确是良家出身,是因陕西镇新来了一位镇守总兵官要抓人充丁勇,底下到处拉人,他们怕被抓了壮丁,才跟着人逃出来,流落到咱们汉水的!”那个叫郑大的精瘦汉子扑上前来,眼中渗出几点浊泪,恨道:“是我们连累吴三哥和小弟了,可我们真不是逃兵,我们不在军册上!大老爷明鉴,小人们原本是固原州张易堡人,世代租些田地为业。小的在延川上讨些生活,勉强养活得一大家子人口。 第193章 他又吩咐此地乡老看牢吴家兄弟和院里的老弱妇孺,当着吴氏兄弟和那四个平凉汉子的面拿出块碎银给他们家小,又叮嘱乡老:“这些人昨夜折腾了一宿,你们先给他们弄些吃的,别叫人饿着。”有行刺嫌疑的也就那几个男子,但他们身上分明有武器,听墙角时又不用,这嫌疑也可以洗一洗的。他们家人虽然不是汉中世代居住的百姓,但如今既搬来了,又能为建设新汉中做贡献,做知府的也得关怀关怀。安顿好这边的事,两人便叫差役带昨晚捉到的人上马,疾奔回府城,面奏周王。边关有将领拉良家子入伍,吓得百姓潜逃;陕北诸地旱灾频发,以致多次有流民到外地就食;宁夏卫地边界被攻破,被杀害掳掠、被迫逃亡的百姓比朝廷查出来的还要多,只怕有的城池除了守军已没有多少百姓,这样的空城如何保证后勤,士兵如何坚守?这些都是周王这位镇抚亲王需要自己思考的。桓凌将郑大等人留在殿外,着人看管,与宋时入殿拜见周王,利落地说了昨晚与宋时在民间借宿时的所见所闻。说罢躬身问道:“殿下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臣方才亦是依那些平凉流民昨晚所言而言,殿下可要见见那些平凉府来的流民?或是见见抓住他们的衙役?”周王抿唇细思,过了一会儿才道:“若真有这样的事,西北之情危矣。本王还以为裁撤外、马、马氏一系的将领后便可平定西北,原来临阵换将又会带来这样大的麻烦……”他恨不能立刻飞去平凉,看看那里的情形,再看看那些州府因灾荒流离失所的百姓。但刚想要说一声“去”,抬起头看到端坐下首、正屏息静气看着他的的桓凌、宋时,心中忽然一警,想起自己来西北的目的是“镇定军心”四字,刚刚要直起的身子又稳稳落了回去。之前马氏揽权时是不做为,而今魏国公一系是急着求功求权,在父皇面前露脸,以至于做出诸多扰民之举,难怪父皇要派他来西北镇定军心。执军之人既不能散漫、更不能贪功急躁!而他做亲王的若不能镇定,底下的将士官民也必定看着他的行事而动,那他来岂非还不如不来?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问道:“两位大人昨晚已知道此事,必然早有主张了,何妨说来与本王听听?”桓凌立刻挡在宋时面前,直言道:“宋大人身为汉中知府,抓这几人是为他们有行刺朝廷命官的嫌疑,却不好越权参赞兵务。此事当请实权大臣与众将处置。”是啊,是他心乱了。西北总督、巡抚才是该管此事、该与他商议此事的人!还有那些抓壮丁的将士、治下出了流民的地方官,他做亲王的不能轻易动身出巡,也该叫他们遣人来回话……周王心下琢磨着如何写信、如何安排人送信,宋时也起身辞道:“臣不敢参言军务,只知要将这汉中府治好,供应西北军粮,收留流亡百姓,给他们一处能自力更生、自食其力之所,这才是下官的本分。”他虽然不肯进谏,但提起汉中府未来的规划,言语间却又让周王生出一点安心感——就好像宋时这么说了,陕西就真不会乱,他就真能供上西北军粮,供养流民安生过日子似的。周王笑了笑,赞许地对宋时说:“宋先生可谓要言不烦也。”第158章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宋时不是随周王来镇抚西北边军,而是来做汉中知府的。所以周王在桓凌指导下写信请杨大人来汉中辅佐, 责令各地镇抚总兵、将军、镇抚使等上报强征良家子为军之事时, 他便以民政官不能参与军事为由退下了, 转身回衙。然后立刻召集僚属开会。赵同知他们三个也早听下头人来报,知道他们府尊大老爷与佥都御史大人在城外险些遇刺, 又牵连出了逃丁、流民之事,都叫这消息吓得坐立不安,听得一声召就疾奔知府二堂。宋时上任这么多天以来, 这一天是府里开会开的最积极的一次。宋大人颇有些惊喜、有些欣慰, 连连点头:“想不到本府上任不过十余日, 三位贤兄就已经养成了开会的习惯。如此甚好,咱们府里的事就是要公公道道地摊开来做, 没有什么见不得的事!”赵同知一身正气地说:“大人说得是。咱们府里别的不敢保证, 这府衙中诸位同僚的品行却都可称得上清廉如水, 尽心为民的。”苑经历与程通判也一般坦荡而坚定地保证, 他们都是直道而行的君子,操守极高尚, 都愿为汉中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就算原先不这样, 赶上这位翰林出身, 兼着都察院女婿, 目下无尘大老爷做了上司,往后也不能不正直清廉了!宋时知道这话里有多少水分,只微微一笑, 顺情夸赞了几句,又道:“本府在京时其实时也是个凭‘琴棋书画诗酒花’度日的风流才子,来到汉中后,原也打算与府中上下和乐融融,不欲抓这么多事,闹得诸人都辛苦万分。只是如今的汉中府衙门已不是过去那个可以安享闲乐的汉中府了——”他脸色蓦地沉下来,沉重地说:“近年以来达虏数次探边,烽火不断,陕甘宁多处城池被破、金银子女被掳走无数……咱们汉中虽还是太平之地,西北却已经不太平了!那些家败人亡的百姓在边关无处栖身,纷纷南下求生,而咱们汉中,虽非抗击达虏的前线,却是救灾救民的前线,半步也不能后退!”苑通判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又有流民要涌进汉中?”又?这么说之前流民的事他们也清楚,却连开这几回会也没汇报过?宋时的目光挪到他脸上,一双黝黑深沉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他,仿佛在逼他说出自己的故事。苑经历一时失口,也无法掩饰,只得低下头长叹一声,硬着头皮解释:“这一二年间是偶有些流民来此,但南郑县当初已经处理妥当,送流民归乡了,故此咱们府里倒没怎么管过此事。”尤其前任知府严大人当时已接到了京里用信鸽飞报来的调职通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不管这些也罢。他欺欺艾艾地说了,又向宋时保证:“下官立刻从厅里拨调差役,将还潜藏在本府的流民送回乡里!”赵程二人也有欺瞒之罪,同样心虚,一面告罪一面替马同知和已经高升了的严大人说好话。宋时重重甩袖,长叹一声:“此事你们瞒得过我,难道还瞒得过周王殿下和桓大人么?如今殿下与桓佥宪都知道此事,盯着本府处置,咱们汉中府这回须得好生做出些样子来给殿下看了!”这些流民不能强行送回,不然路上说不得就有多少人要病饿而死。再送回乡里的百姓也不知能不能借到粮种、撑到下回有收成,如此轻易送人回去,岂不是要了这些人的命?周王殿下就在汉中府坐镇,他们再这样做是怕圣上不知道他们这些地方官不爱惜百姓么?须知汉中府看这些百姓有治下治外之分,在皇家看来却都是他们郑家的子民哪!他敲打了三名下属一圈,便摊开自己昨日规划的工业园地图,给他们讲了自己的计划。他们汉中府目前要做的有两件事:一是消化无土地的人口,解决本地贫民和外来流民的生计;二是想法提高百姓收入。要同时解决这两样矛盾,最快的方法就是搞工业。他已经规划好了产业园区,安排好了目前最先要建起的几项工业,可以大量吸纳工人,产出的化肥又能提高粮实产量,商人也可转卖获利。但这件工程甚大,需要这三位大人不打折扣地领着全府上下文书皂隶,甚至这府城上下百姓都为了他的工业计划付出努力。府里截留的开支必须挪一部分给这个工业园做预算,还要调拨各类工匠教流民做工,拨一部分帮身白役在工业园做保安,划出实验田试验化肥配比效果……他从建设规划讲到初始建设的预算额度,再到将来工业发展起来后的销售、运输问题……将这计划安排得明明白白。而眼前这三位僚属该配合什么,他也安排得妥妥帖帖,要他们整束下属,不打折扣的做到。他开会时再不像从前那样温柔和悦,事事都是商量着来,却是一反常态地展露出了雷厉风行、不由人反对的大老爷气派。他就如对着积年管事的地方官,从建园到用人再到税赋……所有可能揩油水、吃空额、拖延误工的地方都被他点得清清楚楚。甚至差役间一些他们都不懂的门道,这位大老爷也能如数家珍,告诉他们何处可能出错,从何处下手预防。原先他们看宋大人又要开会、又要分权,只当他是读书读傻了。却原来人家是早把他们地方官府上下的手段都摸了个透彻,只是不愿意在这小处上下工夫,才用这早晚开会的法子,将一应公事都拿到明面上,以防着有人私下动手脚。 第195章 苑通判与程经历也和本地乡绅多有交情,同样劝他采纳马同知之言,见那些大户一面,当作他们乐捐的奖励。宋时既然搞了这个开会制度,不专权的时候也是讲民主的,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既然三位贤兄力劝,本地乡绅又肯如此支持府里公务,我若不见他们一面,也嫌无情。不过兄长们也知道我是有家室的,如今外头宴会上多好弄些少男少女侍宴,不适合我这样的人,所以既要见面,还要由我选个合适的时机和地点。”他们既然有心帮他建工程,就先把灰泥和工匠送来——就把木匠和普通的泥瓦匠给他留用,那些漆廊柱的、雕藻井的、建园子的直接送往周王府就行。他要在“汉中经济园区”奠基典礼上,邀请在这场宴会上捐了款的士绅富户做观礼嘉宾,并挑出捐款最多的三位与他们府县官员一同剪彩。马同知三人十分捧场地夸他:“大人这‘汉中经济园区’的名字起得好,闻名即知府尊大人关爱汉中百姓之心,经世济民之志。下官等这就发帖子叫他们安排匠人、筹备钱粮材料,雕刻石碑,尽早办起这园子、园区的奠基典礼!”宋时搞了这么多现代名称,这还是第一个受人承认,还得了好评的,居然有点受宠若惊,点了点头道:“既然三位贤兄都说这名字好,那就定下这名字了。奠基礼之事我再考虑一下,写份仪注出来,咱们大办一场。”叫府里阴阳生算个好日子,订石碑、寻乐工、搭舞台,安排饮食……最后还要请桓佥宪莅临现场发言、剪彩,给这场大典增光添彩。他寻了个文书安排下这些事,又唤南郑县来,问了问流民登记工作进展。南郑县令朱充这些日子为了两位大人险些遭流民行刺的事牵肠挂肚,向他请罪就请了几回,更将甄别流民的事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这回到府衙回复,他已查出不少潜居城外的流民、逃丁,说话时有了些底气,徐徐道:“下官已命府城内外乡约、里长,汉水北岸码头管事等细心排查,甄别家乡、身份、有无犯事……”他将一卷新为流民登记的黄册递上,前半本是这一两年因鞑靼南侵之故新流落至此的,后而还有早年来此就食,后来定居汉中,再不回乡的。其中甚至有些已入赘本地,或是租人田地、娶妻生子,有了安稳生计的。他汇报完了此事,又苦笑着说:“若非大人事先提醒,下官竟未注意有这许多流民没被遣回原籍,而是藏在了城外。其中竟还甄别出几个背了命案在身的逃犯,错非这回填黄册时有差役看出他们神色不对,将人抓了回来,还未知将来这等人会不会又再犯事。”宋时垂目看着黄册,温声安慰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朱县令这份黄册做得极好,足见爱民之心。那些人可有安排了?本官不日便要奠基建厂,要选一队夯土、建地基的工人,此事便交你挑选人手。再选些聪明有眼色的,跟我带来的工匠学烧水泥、编竹筋……”男的在工地干活,再挑些健壮妇人给工地上的工人浆洗、煮饭,不日就要开工。他温情不了几句就开始安排工作,将南郑县衙上下也压迫得犹如府衙一般高强度高效率运作起来。五天之后,正是阴阳生挑出的动土吉日,宋时便亲手印了帖子遍送捐过款的富商大户,请他们到园区所在地观礼。虽然园区还没建起来,只是片光秃秃的河边野林荒滩,但宋大人提前安排人搭了高台、安排了会场座位,搭了临时休息的帐篷,更寻画工画出了幅一人多高、一面墙长的水墨园区规划图立在台上。十分简单,就是一般小区布局平面图的水平,宋大人亲自起稿,顶头画一条川字纹的横条当河水,河边浸横竖两个长条就是水车、水碓,旁边画个圆就当水塔。离河远些的地方勾几个白方块,添上名字就是厂房,涂墨的方块是排污池,周围涂一团深浅墨色就是树木、草坪,当中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厂房间的小路……叫来的两个当值画工也是有手艺有尊严的,险些不肯画,逼得宋大人加了他们二十两银子的工钱,才委委屈屈接下了这活计,把宋大人的设计精细了几倍呈到大幅榜纸上。虽然小图看着不够精细,但放到一人多高之后,也别有一番气派——反正一大清早就特地来视察这场典礼、监控汉中府上下与本地富户之间有没有权钱交易的的佥都御史桓大人觉得有气派。这些房舍道路规规整整,安排得不似乡村,倒比城里还严谨几分。图画得虽极简单,但此时设在汉水之滨,背后波涛滚滚的汉水映着图上笔墨粗糙绘成的河川,河前写着“厂房”二字的方块也仿佛立出纸面,变成了面前河滩上一座座粗糙却结实的房舍。看着这图,便像看到了数年后这片荒野变成可供百姓安居乐业的经济园区,更像看见了数百年后,宋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一直遗憾于不能亲眼见到宋时所来之处,但斯时斯景,倒是解了他心中久藏的一点遗憾:那个“未来”的新朝就存在时官儿心里,而他的时官儿正是个坦荡君子,是肯为了天下百姓拼命学用后世的东西的。只要他能护着时官儿慢慢将汉中建起来,总有一天,定能亲眼看见时官儿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第160章 日色稍高些,汉中府士绅富户便乘着车马来到这片尚未建起的经济园区。到了离会场不远处, 便有打扮整齐的衙役列队相迎, 将他们引向布置好的会场。他们自以为来得不晚, 可到那里时,已见到布置好的高台、座位, 和高台上并肩而立,看着一幅长卷的两位官人。同样的大红官袍、同样的乌纱官帽,唯一不同的便是背心上绣的补子, 一人是四品文官的云雁、一是五品文官的白鹇。汉中府能穿五品官袍的人不少, 但四品却只有一位, 便是随着亲王来自镇抚军事的佥都御史、兼他们今日要巴结的府尊大人的夫……到底是夫人还是夫婿,也不是他们能猜度的。往日他们只知道这位大人身份清贵, 又算得个皇亲, 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大族富户可以攀交的, 却不料这位高不可攀的贵人竟会为了宋大人要建一个普通园子, 便出现在千百人面前,足见他们两人情谊之深。难怪当日他们要献子女给宋大人, 马同知那般严厉地拒绝了, 看来还是他们低估了桓大人对宋大人的情谊!那些京里传来的话本、小说, 莫非真的可信?众人不由悄然议论了几句, 在场边乐队的丝竹伴奏声中走到高台前。到得台下, 能看清两位大人和前排座位上汉中府、南郑县官员的脸时,这些人便都严严实实地收敛起好奇之色,离着高台还有数步远便停下脚步, 肃穆地向台上两位大人行礼,和底下熟识的官员们寒暄。桓凌和宋时也暂且扔下园区平面图,回身向宾客颔首答礼,让人引他们入座。台下有衙役充当侍人,引导出席会议的捐款人依着捐款数量分前后排落座。头一排中间坐了汉中府三位老爷和南郑县令,两边空着的座位便分给了又捐款又捐建材又捐人的几家大户:其中不仅有本地盐商、矿山山主,更有几位他们在朝中同僚的族人。那些大员都已把家安在京中,乡里亲戚虽能借他们的名号在本地得官府几分尊重照顾,却也难接触真正的名士高官。而他们这些人家又是最真切体会到读书改变命运的人,是以对名师的追求最为追切,只听得宋时要建学校,便恨不得连家底也抛出去,给子弟换个名师。会议正式开始后,宋时在台上慷慨介绍着汉中经济园区建立的意义和未来发展方向;台下的巨室、富商们畅想着如何与宋大人合作赚钱;而这几家清高的世家家主却一心只想着书院。宋大人在台上告一个段落,正要喝口水、缓缓气再讲,台下那几位家主便耐不住性子请教他,将来要把书院建在何处。宋时不疾不徐地接过桓凌递上的茶水润喉,微微一笑,朗声解释道:“这图上不画书院,是因书院要建在稍远的地方。经济园区中有水碓日夜碎石的噪音,炭厂炼煤时的黑烟,须得建起来后,确定其声闻几里、烟气覆至几里外,远远地在不受其干扰之处建书院。”但他也不打算把书院挪到城里,因为这所书院本质还是经济中心的配套建筑,要培养的更多是技术工人,必须下工厂实习。就是跟着他念书的子弟,也一样要经常到厂区参观实习,见识大工业生产流程,见识现代产业园区的规划布局,将来成材后才能把工业社会的思想推广出去。不然就只他跟桓凌两人埋头搞工业,而没有更多人能理解、推行……哪怕他的经济园区发展得再好,也只能作为普通工坊群落宥于一地,过不了几年几十年就消失在历史中。他默默喝了口茶水,对那些恨不能立刻将儿子托付给他的家长们说:“本官自幼读《世说》,最恨清谈误国之辈,若收弟子,便一定要把他们教导成精通实学之人,甚至实学多于道学。诸位不妨回去想想,是否愿意让子弟为此耽搁读书考试的工夫。”愿意啊!能做宋三元的弟子,哪怕只听他讲如何烧灰烧炭,他们也相信宋大人能烧出天理来!几位家主立刻叫人把后辈子弟拉上来拜师,以表自家的诚意。那些后生子弟其实也不都是后生,还有几位比桓凌年纪还大些的,仍是带着满满地求知欲,一点不打折扣地行大礼拜师。宋时拉都拉不住。幸好他们读书人只有蒙师、经师、座师三师最要紧,他这种半途指点几年的只算是普通老师,不至于受人一礼就得给他们当老父亲,从学业保驾到官场上。 第197章 还有育婴堂,那里收养的健康女孩儿多,大一点的也能开始学做女红了。府里再拨些银子给他们添几架纺纱、织布机,一人发给几斤棉花,叫她们自织自卖…………纺纱机!大郑朝的布料可是和银子一样的硬通货,要改善本地人生计,还有什么比珍妮纺纱机、水力织布机、骡机这种上过历史课本、英国工业革命时期一下子拔高了整个社会生产力的神器更快的?汉中府虽说不种棉花,但稍北方的凤翔便是产棉大府,他们买了棉花运来,再纺成纱、织成布卖往外地,中间就可以赚上不少。甚至也可以考虑在本地推广棉花栽植。虽说汉中府人不惯种棉,但因这时代还不像他们后世一样有农药、化肥保证,所以麦田一年只种一季麦,之后再种的便是豆类、油菜等,其实也可以改种棉花。如今他已经找出了含美钙的白云石、磷块石、软锰矿,还可用草木灰制造钾肥,那么唯一不能大量补充的也就只有氮肥了。然而棉田间又能套作大豆、豌豆,豆根上的根瘤正好可以固氮,如此看来,小麦、棉花轮作也不至于耗费太多土壤中的营养。——哪怕为了保护地力,只两三年轮一次,也颇能提高农户收入了。不过不能急,慢慢来。现在工厂没建、化肥没配起来,急匆匆地便要农户种棉,若种不好,反耽搁了他们这一年种油菜、豆类的收入。他做知府的有家有业不怕损失,那些小户百姓却指着地里收成活命的,若政府一个引导不好,就是千万人家的破产……他用力按了按眉心,深吸口气,压下有些急切的心思,抬眼看向下方立着的管事:“银子等我回头拨下,你们把人组织起来,按年纪、残病等级、自身兴趣分开,聪明灵巧的便教裁衣缝纫、纺纱织布;手粗脚粗的就学织履、编筐……这些又不是什么能留着传家的技艺,我不信你们找不到师父。”此事便由南郑县派人盯着做。看南郑县之前处理流民的效率,可知这位县令是个勤谨用心的人,而且这收养孤老残病的事又是他报上来的,由他处置自是最合适。宋时安排定了此事,顺道又对朱大人说:“若还有十六岁以下的少年,不论男女,寻个老师替他们开蒙识字,长大了才好做个有用的人。”朱县令忙忙地记了他的要求,都记下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若教女子读书,便要聘些读过书的妇人,这样的妇人只怕难雇着。”难也要雇,实在不行从尼姑庵里找找。不过千万不能叫她们教经书,也不用教女四书——女四书读了能有什么用?直接上小四书!别的蒙书都可替换,小四书之一的《名物蒙求》里却是讲到了许多朴素的自然知识,必须让孩子从小学会,史书也是该读读的。《性理字训》或可不学,再加一本教儿童礼仪的《教子斋规》或《童蒙须知》之类,然后再加一个必背的九九乘法表。小孩子学会这些,就可以到他的厂区学校进一步深造了。朱大人却不知道他顶头上司这份连童工都惦记上的心思,十分感慨地说:“前日汉中经济园奠基时已知大人有教无类,爱护后生,今日则更见大人这番泽被百姓的德化之心。”他说得字字出自肺腑,原本打算让孩子们上个小学就来半工半读给他打工的宋大人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摸着胸口说:“朱兄过誉了,咱们做官的哪个不盼着将治下之地教化成人人读书知理的明德之地?我虽早有此心,但今日有底气请人教导孤儿,也多亏了本地士绅大力捐助,诸位同僚戮力齐心为朝廷、为百姓做事。”是是是……朱大人点头附和着,听到那句“诸位同僚”,便毫不客气地当成了大人在夸自己,飘飘然了一会儿,也十分懂事地反夸了一句:“下官们有什么功劳,还是桓大人为府尊、为百姓所做最多。”那倒是真的。宋时心疼着帮他算土方算到半夜的桓凌,叹了一声:“他也是为了朝廷百姓,怎么能言苦呢。”这人干起活来就不管身体,以后还得他多盯着点儿才行。第162章 宋府尊对自己的人万般怜惜,担心他干活多了累着, 轮到下属就没那个待遇了。朱知县听见大人都开始夸起爱侣了, 以为正事说完, 寒暄几句便要告辞。谁知他“告退”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宋大人就又热情地拉着他研究起了新工作。如今已至四月中下旬, 到了收麦插禾的时节,他这县令是亲民官,自然得关心农桑, 宋大人还要跟他聊聊科学种田呢:比如稻秧的合理密植;比如稻田养鱼技术;比如割麦后秸杆还田做肥料与收秸杆做柴烧哪一种对农家更划算;比如收麦后种油菜还是芝麻、豆类、棉花收益更高……朱县令越听越茫然, 眼神越飘渺, 努力想集中精神弄懂他说什么,却一次次地被他扔出来的问题打懵。水稻全株叶展多长?水稻茎杆粗细?水稻田里还能养鱼、养螃蟹?收麦之后种什么赚的银子最多?……他单知道芝麻油比菜籽油贵, 可谁能知道一亩芝麻的净收入比一亩油菜、大豆、瓜茄高多少低多少?宋时原本也不求朱县令真懂多少农事, 只是让他明白自己搞农业调研的重要性。因此他看着努力思索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可怜模样, 便不再为难他, 含笑说道:“朝廷派咱们牧守一方,咱们便要上对天子、下对庶民, 尽心尽力。我想着这庄稼要种好, 无非光、热、水、土、肥、良种这几项。可下头农户们一天到头做不完的生活, 从小怎么种地就是怎么种, 剩下的只能靠天吃饭, 哪有心思、哪有本钱研究怎么种好?他们做不好、收不上粮食,积欠多了,还不是咱们愁烦。”是以他们做官的替百姓研究研究如何丰产, 虽然会增添些工作量,也不算吃亏。若这一年收成好了,该收的税都能收上来,再能清清前几年的积欠,这样的考绩到了京中得多么亮眼?不是他吹嘘,他爹在南方做县令时,他就曾靠着指导百姓精耕细作,一季稻的平均收成提高到了两石七斗有余,比往年高了近三分之一,最高的竟有三石二斗。当年的夏税秋粮就一分没打折扣地收上来了!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脚下,山高地薄,并非潮汕那等水土丰饶,能一年两熟,轻易收到五七石稻谷的好地方。但经他们官民一心经营土地,轮作、间作、套作齐上,一年间收的各色粮食也不比那些上县的少。别说五七石,就是一年三石粮这个数字就够听得朱县令一阵阵眩晕了。汉中这样的好地方,一年两熟的好旱田,收成也不过二石。若他这里也能有一年三石的收成,他还愁什么?到了收夏税秋粮的时候,又何必总为那缴不上来的庄户苦求府里宽限,还要叫衙役一趟一趟往乡里追比?地方官最要紧的政绩还是钱谷、丁口,然后才是刑狱,教化……说明白一点,别的都是锦上添花,做好了容易升官的,但钱粮却是他们做父母官的命脉。任期内若催收不齐该交的钱粮,可不只是升不升官的问题,严重的是能要命的!他心中激荡,当下起身朝着宋时深深一拜:“宋大人教我!”宋大人上前一步,扶他起身,拍拍了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此事亦非本府一人可做成,正要南郑县上下全力配合。”他在容县、武平虽然有成熟的方案,可到汉中这边之后土壤、光照、积温、降雨条件不同,还得按本地条件和粮食品种重新实验。他打算出一套问卷,由下面州县衙门安排人调查各地气候、降水、地形、土壤、耕种习惯、良种、畜牧、物产……以及稻麦、蔬果、牲畜易染的病害。这些都要各县里派人下乡调查,交问卷时,还要附上种子、成株、果实、不同地区土壤,供他们分析研究改良之法。而南郑县在府治附郭,他这位知府可以亲自下田实验,所以要额外对朱县令要求高些,要他寻出上中下三等实验田、对照田做对比,还得要有经验的老农耕植。这实验田也不能只挑一处,而要依地型、土壤类型,开发多处比较典型的实验田。南郑县内有山地、河漫滩平原、低阶地平原等不同地形,土壤构成和厚度也不相同。每种土地适合哪些作物套作、间作、轮作,需要怎样的化肥配比,怎样防治病虫害等等,都需要通过实验研究解决。 第199章 宋时感念他们一家对府里工作的支持,满足了张家家主的愿望,又划了三分上等田地栽种本县黑米,与洋县黑米做对照。因本县就种有原生黑米作对照,他这两块实验田里的米,就按照同等待施肥、施农药了。插秧之前,田里是要先施基肥的。水稻基肥以氮磷钾为主,如今氮肥还是以农家肥为主,钾肥则是制作高锰酸钾工艺前期用草木灰色提炼出来的精制氯化钾结晶。而磷肥则是用天台山产出的磷块岩——他的经济园区里已经装上了水碓,可以借用水力大量冲压粉碎磷块岩作磷肥了。他在城外定下的实验田数不少,上中下田、沙地山坡都有,仅在实验田添加自制肥料,就需数百斤磷矿岩粉。为了抢插禾之前把基肥弄好,宋时便不惜暂停下磨白云石粉的进程,先用水碓冲碾磷矿岩粉。汉江边江水呼啸,水碓碎石的声音夹杂在江流嘈杂中,远远传出数里。旁边建的石灰、水泥窑阴干多日,也要开窑烧炼,烟道顶上冒出高高的烟柱,随风斜曳出去。烟尘与碎石粉也被风吹得远远的,厂区内员工都配备了口罩和织得稀疏的丝线纱巾防砂尘,除了工作和吃饭时都会不摘下。原本该给工人配个护目镜更好,可市面上平板玻璃卖得太贵,园区里的高温玻璃窑还没砌完耐火砖,一时半会儿不能投入使用,大家只得先用纱巾顶顶。不光园区上下的管事、匠人、雇工一人顶着一条黑底织花的纱巾,宋大人带着上司下属到场里检查安全生产问题时也各领了一条——黑纱是最不挡遮视线的,光线好的时候罩着纱巾几乎和只戴墨镜的影响差不多。不过考虑到厂区上下人人头上裹个纯黑纱巾有点瘆人,宋时定制纱巾时就叫人在边缘织些艳色花纹上去,多少会好看点。两位大人品过园区的井水、尝过食堂供的营养午餐、消暑绿豆汤,到厂房里体验了一把高温工作环境,亲切慰问了在场工人……最后围上劳保纱巾,将黑色素面挪到眼前,一面走一面查看周围地面、叶面上积的浮土。厂里排出的污物可以挑往无人的山地深埋;污水可以沉淀、可以打捞浮油、用砂石、竹炭重重过滤净化;唯有这些烟尘直接排到空中,凭现有的技术水平难以解决。只能多种树了。好在原本这周围就是一片野林子,只要不在规划为厂房、道路用地上的树木尽可以保留,没有树木的地方再引种些能吸附粉尘的银杏、臭椿、杉木、梧桐、冬青……道路两旁的草坪倒不必特地引种鲜花或者良种草坪草,就原处长的野菜野草,浇树时顺便浇浇地,能长什么长什么就是了。宋大老爷捻了捻狗尾巴草尖积的浮土,对同来监督检查他们工作的桓佥宪道:“厂区里差不多就是这个情况,大人要不要随下官到远处看看,看污染范围有多大,周围都种上些吸粉尘的树?”桓佥宪扯了扯面纱,口吻严肃地说:“是该走远些。不光看灰尘飘得多远,也得听听离此多远,水碓的声音才不至于打搅着子弟们读书,就安排出书院的位置。”经济开发区在府城西南,他们的新书院定要设在离城稍近些的地方,回程路上听着噪音,仔细观察着叶面上的浮尘便知道了。煤炭燃烧的黑烟和寻常林间树叶所承的尘土颜色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二人唤上同样纱巾蒙脸的差役们牵马出门,顺着小路往府城走。园区上方烟尘蔽天,呼吸间都是一股土味,便是出了厂区也不能急着摘纱巾。一行人从官老爷到衙差都带着黑纱,出行仪仗的牌子都不好意思打起来,都叫差役们拖在身后藏着,恨不能连身上的官皮都扒了,别有人出来认出他们才好。唯有宋大人是个见过世面的,知道这种纱巾曾经风靡世界几十年,受到广大女性欢迎,满大郑都找不出第二款这么时尚的配饰了。他紧裹着那条黑底红花的纱巾,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头,桓凌闲闲随行,隔着纱巾看向他,细看着那一团黑的纱巾下微扬的下巴,与他眉眼间骄阳般灼灼的光彩。颜色朦胧,像是隔着一面久未打磨的旧铜镜里观人,似真非真。但这朦胧又有朦胧的妙处。他头上罩着这么一片黑纱,便走在日头底下,也能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看着他心里喜欢,就能顺着心意笑出来。不必顾忌别人眼光,不必压制自己的神情,只为维持右佥都御史的体面。他们两人并肩而行,一个看叶一个看人,一头走一头观察着烟尘、噪声污染范围,挑选地形舒阔平坦,可以建书院的佳处。而随行的差役们只怕自己蒙头盖脸的像贼,都挤在两位大人和座骑身后,低头缩项、踽踽而行。偶尔抬头,看见老爷们顾盼洒脱的样子,都得发自内心是敬仰:不愧是朝堂出来,见过世面的大人物,蒙着头脸也不碍人家一身名士风流。=================自经济园区这烟柱升起来,便是日夜不熄,虽然燃起的时间不长,却俨然成了汉江一景。上下游渔船、汉江府货船与拉纤的纤夫都认得那烟在何处,遥遥看见江边烟柱冲天,便认得离府城还有多远。便是从外地远来的船只,到这汉水上都会从卖水、卖菜饭的小舟上听到那几道烟柱的故事。那是他们汉中知府为了收容北地逃来的流民,特地建了个“经济中心”,沿江建了好多房子、灰窑、煤窑、砖窑……日夜开工,无论何时船经过那里,都能听见砸石的声音从岸边传来。特别是从上游沔江而下的船,经过那个“经济中心”的所在,能清楚看见矗立在水中巨大的木制水车、水碓、水磨等物轰然运转。船上的客人听了这消息都觉得新鲜,争相追问那些小船船主:“那‘经济中心’是什么,里头建的是什么作坊,怎地有那些高大的烟柱?汉中知府收容那些流民,不怕供不上口粮吗?”虽说五月已经是收麦时节,可打了新麦又要交赋税,汉中换了这任知府,难道田里就能多收几斗麦子,供养得起许多灾民了?那卖水的人得意地说:“那算什么,我们新任知府大人,就是去年三元及第的那位宋状元!神仙般的人物!你看那经济园多么气派的地方,建了那么多的大房子,比我们府城心里的王府的房子还敞阔,你们猜是花了几天盖的?”都比王府敞阔了,起码也是花了几个月建起来的吧?哪里要得那么长时间!要是跟寻常人家盖房子一般费力,还算得什么神仙中人?就两三天工夫!不算前头夯地基、晾水泥板,一个大房子就只花了两三天的工夫就稳稳当当地竖在江边了!房顶还铺了叫什么“沥青油毡”的东西,比好瓦工排青瓦还密实,不漏水!那些船主吹得神乎其神,原本客船上的外乡客人待不信的,却当不住这故事的主人就是个名闻天下的才子名士。三元及第,天下无双。为了和心上人桓御史传情,就造出了不输鲁班工器的鸳鸯尺,如今要收留流民,几天之内造个什么园不也很正常?真正让人想探究的是,他能从哪儿弄来那么些粮食给流民吃?一名神容清矍的青衫儒士站在船头,听着后面嗡声议论,双目聚焦汉水尽头,两道黑色烟柱冲天而起之处。他身后一名稍稍年轻些的儒生也望向那烟柱,感叹道:“这位宋状元真是走到哪里就出风头出到哪里,也不知这经济园中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生出能养得起陕北诸府流民的念头。”汉中经济园。难道他是打算以汉中一地经济陕西,亦或经济九边,甚至经济天下?青衫儒士抚须不语。汉水奔流不息,人立在船中,却如见两岸山水来迎人。而那数道烟柱,与烟柱下巨大的水车、水碓也渐渐映入眼中,碎石的轰隆巨响与脚下水声夹杂入耳,震得人对面开口都听不清话音。直到顺流而下许久,碎石的声音被远远甩在身后,他才听清身旁儒士问话:“杨公,我听船家说今日风水皆顺,不久便可到汉江码头。如今天色尚早,可要直接进城拜见……” 第201章 两道清朗温润的男子声音从对面传来。随着这声音响起,他们身后的蒙面男子忙都跪下请罪,后头车上的小贩、两个车夫也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纷纷跳车行礼。杨大人挥了挥手,道声“不必多礼”,江师爷便带士兵替他安抚百姓。回头看见那两个带头的蒙面人抬臂去摸颈间,露出两双仿佛有些灰白肿胀的手指,又吓得江师爷不敢多看。杨大人却看出那手上是戴着东西的,便眯着眼看向那双手上紧附的古怪织品,看他们如同赤着手一样灵活的解开颈间活结,扯下一条黑底、边缘衬花的半透明纱巾。纱巾下露出两张有些眼熟的脸庞,神色间微含歉意和敬意。年纪稍小的那位眼里还藏着些杨大人这般年纪也看不太懂的古怪神色,似崇敬、似惊喜、似乎还有几分可惜。他可惜什么?杨大人自是猜不出来自历史下游的人看到名人生平被改动的遗憾,纵身一跃,轻健地落到车前。对面两人已深深下拜,对他道了声“见过巡抚大人”。他也还了半礼,唤了声“桓御史、宋知府请起”,一面细细打量着宋时的神情。然而等他再抬起脸来,那些神色都已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官场上一副人人都练得绝佳的体面笑容,向他说道:“下官们早已盼着大人来此处置大事。能在此处遇见,实为有缘,不知大人欲往何处?”你们蒙头盖脸的,又要往何处?杨大人身为巡按,又兼兵部右侍郎,正经管着他们两人,如今面也见了,微服私访是访不得了,索性直接吩咐他们:“我今日才到城外,须得沐浴更衣,才好进城参见王爷。不知你二人在此何事?来时我便见着江边有烟气冲天,可引我去看看。”桓凌拱手应道:“下官等正在此处测算建汉水书院占地、在书院旁该铺设多宽的道路为宜。我等方才已量了一上午,还差些少尺寸便能收尾,可否由我与宋大人陪侍大人,仍留这些差役在此测距?”杨荣的目光只落在他手上五指分开,如第二层皮肤般紧附指尖,丝毫不影响活动的手套,与他袖中隐隐露出的黑红丝巾上。那丝巾在阳光下几乎什么也遮不住,隔着它仍能清清楚楚看见山林之景。他本该先问流民、先问建书院之事,但一开口,却忍不住先问了句:“你二人怎么戴着这些古怪之物?这些有何用处?”第165章 劳保用品,还能防晒防蚊虫, 大人也来一套吧。如今已快进五月, 蛰伏的毒虫都出来活动了。他们在这老林子里搞测算, 说不准就遇见什么毒蚊子、蜱虫、寄生虫,被咬着的话, 在这缺少抗生素的时代,后果非常严重。所以宋大人几乎是强迫着手下都穿戴得严严实实的,再热也不许敞胸露背、卷袖子卷裤腿, 不许下野河。为防这些劳保用品在干活中挂破、遗失, 他还叫人多带了几套丝巾、手套。如今杨大人看着这些东西新鲜, 正好就叫人取了来给他试用。班头取来油纸裹着的、干干净净的新头巾和手套送到杨侍郎面前,杨荣翻看了一下, 便拿起来试戴。宋时也拿起头巾蒙脸, 给杨大人做示范。手套是棉纱织成的, 不松不紧地裹在手上, 五个指头竟是分开的,不碍着手指活动;纱巾薄而透气, 戴上后也不遮蔽视线。虽然乍看着一片黑色蒙头包脸的不像好人, 但看多了、自己也戴上了就习惯了。杨大人摸着手上的劳保手套, 欣然道:“桓大人与宋大人弄出的这些东西倒颇有心思。若在榆林关外, 大漠中征战, 有这纱巾覆面,正可防风沙。还有这手套——这线织的手套仿佛不爱打滑,冬日执刀弓时, 戴着这手套便不怕弓冷手僵了。”桓凌谦虚道:“这何曾是下官的主意。下官只知道皮子能缝手套,却想不到用线织。这是宋大人叫人织纱布做口罩时想出来的。”织纱布用的绵纱合成粗股,再用磨得细细光光的竹针织成筒,依着人手形缝成手套,比皮手套戴着更凉快,又方便活动。宋时轻轻道了声“惭愧”,含笑答道:“这是纱线织的,天色太冷时却用不了。若是秋冬戴的手套,最好是用羊毛线织成,更加保暖。”汉中本地就有不少养山羊、绵羊的,山间颇有些可供牧羊的地方,养羊取毛的人也不少,不过取下来的羊毛多半是织毯用的。西北寒冷,陕北生活好些的人家,土炕上都要铺一块羊毛毯,大户则挂壁毡、铺地毯,遮挡墙外寒气。汉中虽是盆地,气候温和,可是织毯也是北方流传的毛毯而不是蜀中的丝毯,毛纺的技术也相当精湛。只差一个竹针编织技术。若杨大人真要在军中推广线织手套,回头他还得办个编织培训班,教他们织手套、织毛衣、织毛裤、毛袜子……先把技术推广出去,再把织手套工作外包给全县、全府劳动妇女,也算是为百姓开拓一条赚零花的新途径。他有承包军中寒衣的气概,杨大人却还要试试这种线织手套好不好用,打滑不打滑,于是问他们借了弓箭,亲自试射一回。五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能拉开七分弓,一箭射中林间栖鸦。宋时下意识鼓起掌来,桓凌也含笑鼓掌,夸赞杨大人身手不凡。随行的差役们不管不问地跟着大人们鼓掌,倒鼓得杨侍郎有些不好意思,摇头笑道:“老了,比不得少年时。”他年轻时也曾巡查西北边防,虽未像马尚书一般立功封爵,见了达虏也是敢提刀上阵迎击的。如今终究是年纪上来了,又在兵部坐了这些年,不如从前了。杨大人摇了摇头,抛开这些遗憾,抚着手中长弓道:“的确是好东西,戴着全然不碍着活动,也不甚打滑,比鹿皮缝的还好用。”他将长弓抛给桓凌,朗声道:“不耽搁工夫了,带我去你们那园子看看,后头那些百姓也是要去园外卖东西的,恐怕也都等急了。”他也懒得回车里,便找宋时一行借了匹马,边走边问经济中心的情况。桓凌官职高两阶,就在大人身边专心答话,宋时则落后一步,低声吩咐来的几个差役到园子里通知一声,有大人要视察,叫他们做好准备。却不料杨大人耳力极好,听见了他们的密谋,直说:“不必安排,那是百姓又不是士兵,本官难道还要看他们出操列队整不整齐么?”杨大人惯见下头官员欺上瞒下,怕宋时这是要遮掩园中真实景况,演一出花团锦簇的太平戏码给自己看,于是提缰纵马,沿那条土路纵马疾行。往前走过几里,水碓碎石的声音越来越响,那条小路也通到了一片平坦的土场。土场约和一般寺庙前广场差不多大,地面十分平整,黄土上似乎洒了白灰粉,其上停着许多骡马拉的大车。场边搭着一片灰色土屋,都是一样大小规模,房顶上竟无片瓦,且都是向一面倾斜,看起来颇为怪异。土场西南角有口水井,许多男妇在那里挑水、洗衣、生火做饭,还有些小儿在远处蹴鞠玩耍。再往前方看去,便可见一带只到人小腿高的雪白矮墙围出个更大的空场,墙身上隔一段竖着一根齐人头高的砖石方柱,柱间架着竹栅,竹条上盘着些爬山虎。围栏正中一个白漆的砖石拱门,左右两扇大门敞着,有两个蒙黑面纱、差役服色的人守门,门上挂着个牌子,上写“汉中经济园区”六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转折间尽绽锋芒。院里也有许多戴着纱巾的人,有的如他们一行般蒙头遮脸,有的则只拿它裹着头发,露出的脸上蒙着块雪白的方布,用细布条系到脑后,都在忙碌而有序地做着自己的活计。那动作竟都有几分整齐划一的意思。哪怕只是搬个石料,弯腰弯几分,起身时的姿势,搬着石料行走的步伐之类看着都有些相似。他不禁多看了几眼,可惜隔了层纱巾遮脸,两位做陪的下属都没看出大人的眼色,没能主动替他解疑。但他也没开口问,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身后停下车开始摆摊的小贩们,抖缰绳踏进园区,径自走向那一排和外头百姓土屋一般形制,外墙漆得雪白,房顶从后向前单面倾斜,看着几乎不像房子的房子。旁边还建了几座差不多和房子一样高大的窑,窑顶树着极粗的烟囱,烟柱冲天,远在汉水上便能清楚看见这标志。他看着那排厂房,看着窑外搬运石头、给烧好的铁炭浇水的人,喃喃道:“这就是‘汉江经济园区’,好个‘经济’,好大的气魄……” 第203章 杨大人叫这钟声惊醒,才想起宋时一直在说话,都没歇下来吃口菜,不禁劝道:“菜都要凉了,你且吃了饭再说。”大夏天的,菜凉也凉不到哪去。宋时告了罪,提起筷子要吃,才发现自己的攒盒有点不大对劲——那盒炖鱼里的鱼头、鱼尾和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盒干干净净、还挺整齐的鱼肉。一块白生生的鱼肉搭在最上头,还留着剔骨时筷尖划过的痕迹。还能有谁这么体贴,给他挑刺呢?宋时心里美滋滋地,笑意悄然从眼底、嘴角流出,垂下头朝桓凌看了一眼。他倒是已经吃完了菜,攒盒几个格子里胡乱堆着鱼头、鱼刺,甚至还有些没夹好扒掉的鱼皮,可知自己这盒整齐干净的鱼肉哪里来的。这要不是领导坐在对面,他说什么也得让小师兄尝尝自己的劳动果实啊。他低着头一筷筷地夹鱼肉吃,享受着这份无言的关切。对面的江师爷吃得比他快些,撂筷后恰见他正拣鱼肉吃,还是整块好肉,不由得想起方才看见桓大人拿着他的食盒挑鱼肉的情形……咳,方才不曾说,现在也还是不提了吧。这一餐饭吃罢,宋时便提议大人先去码头客栈休息。他们回城帮杨大人传信,等周王传召杨大人到府议事。厂区毕竟有烟尘污染,不是久留之地。杨大人欣然同意,重扎上头巾,一行人黑纱蒙面,雄姿英发地出了园区。送他们来的车还在外头等着,杨大人却还是骑了马,只让江师爷与士兵乘车在后头随行。他们三人并辔走在前头,说话不虞叫人听见,杨大人方问宋时:“本官见那些流民懂得列队,做活、吃饭时也整齐划一、颇有章法,你们是如何训练出来的?”那种规范化的动作吗?这是管理学基本知识啊。他们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虽然分在历史学院,本质其实也就是个旅游管理专业,这个知识点他记得牢牢的。一百多年……啊不,四百多年后的科学管理学派的领军人物泰勒老师就身体力行,通过搬铁块实验分解细化工人劳动步骤,以达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目的。现如今他也就是追随后辈管理科学大师的脚步做了回实验,试出了比较科学合理的工作方法罢了。按着这种方法,工人一天休息的时间更短,劳动生产率更高,又不会累伤肌肉,工作效率不就提高了么?劳动生产率高了,产品成本自然降下来了。他们大资本家要的就是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从而达到赚钱、赚钱、赚钱的目的,别的都不重要!何况他如今已经是比资本家更凶狠残暴的封建地主阶级了!宋知府冷血、残暴、不知自省地答道:“大人不知,平常人做活往往只凭一股蛮力,初时有力,做久了力气耗尽,行动便迟缓,甚至往往就在那里摆个样子,磨蹭着等休工。若有那等实诚人,累了也不肯休息,硬撑着苦干下来的,又容易在体内暗积隐患,更不可取。“下官从前在桓家读书,近又随师兄习武,深知张驰有道的道理。因此下官便叫他们学着最会干活的人的动作,又依着体力稍弱的人疲累速度安排休息。若做事时姿势端正,又在身体疲惫之前及时休息,不叫筋骨过力,便有力气从早干到晚,亦不易受伤。”至于让他们排队,是因为排队出入、领东西效率高,看着也整齐。现代人从小就学排队、学纪律,这些都是骨子里的东西,带到哪儿用到哪儿,自己有时也意识不到。桓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代人,还是跟杨大人一样巡查过陕西兵备的,更理解大人心思,主动替他解释道:“宋知府倒不是以练兵之法练这些流民的,只是此处做的活计离不开火窑、滚水,稍有差迟便会伤到他们自身,所以格外讲究遵规守纪。那些百姓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点,又有宋大人亲自关怀,吃得饱穿得暖,感他活命之恩,干活时就更听话。”他是个太平知府,做什么要练兵呢?这些做工的人只是感念知府恩情,格外听话而已。如今军中那些不听话的士兵,要么开始选的就不是良家子,而是油滑的市井恶少;要么就是让军中旧有的风气浸染,改了性子。若军中粮草供给不足,那就是再老实的良家子也不能用心训练了。若要改变这情形,首要的是保证衣食,然后上面将官立身要正——上行下效,这园子里若非有宋大人约束,如今至多也就是本府原有的那些矿山、灰窑、货栈、码头上的情形。杨侍郎轻轻点头:“太祖在时定下军屯之法,如今多半已抛荒,好良田也叫人占去,这些年不知败了国库多少钱子。如今好容易朝廷换将,可将原先私占军屯、强令兵丁为奴仆的风气扫清,本官也有重整军屯之心。”“也不必须做成汉中经济园这等气象,只要能将屯垦兵丁养出那样令行禁止的规矩,本官便满足了。”怎么宋时就做了陕西知府,不能像桓凌似的做个御史,随他踏遍边关呢?就连桓凌这个御史都是指给周王的,不能轻动,不然他一封奏折上去,带他到榆林等地整治军屯多好!凭他们弄出这么大个汉中经济园的本事,岂不能把边关那些无衣食为靠,要逃到外府就食的百姓都安置起来,也养成这般能干、听令,适合入伍当兵的模样?第167章 杨大人在城外歇宿一宿,洗去一身风尘和煤灰, 转天换上官袍, 摆起仪仗, 进城拜见周王。周王府如今已改装得天翻地覆,正门前殿都已按制建起来, 该粉的粉、该漆的漆,兽头、花窗、花砖也都装上,已见了王府的规模。后面寝殿在周王强烈要求下倒没怎么改动, 但内里装修的也和前殿一样到位:墙内砌了一层耐火砖, 抹了掺白云石粉的快干高温水泥, 墙面涂了白云石浆代替普通石灰浆;窗户镶双层玻璃,当中留一层隔温空气层;地面砌起一层可以通烟气的空层, 烟道通到殿后一个单独的炉灶, 到冬天点上火就能通地暖。地暖层上铺了木龙骨、木地板, 地板与地火层之间形成了一层空气隔温层, 脚踩在地面只觉温暖,不会被高温烟气烫着。地板虽只用最平常的柞木板子拼成, 但经上漆上腊、打磨得光滑如镜, 又有一种不逊于寻常地砖的雅致趣味。再压一条盘金错银的天水丝毯, 仍是满室富贵, 称得起金枝玉叶的皇子身份。前殿彩绘雕漆是大工程, 如今尚未完工,周王便在简装版的寝殿中召见了杨大人与桓佥宪,与他议起边将强征百姓入伍之事。此事他先前已发信问责众将领, 正等杨大人过来共议。杨大人入殿见礼,又与早一步在此等候的桓凌厮见,然后说起了周王所问之事:“臣近日在榆林关一带巡查,确实访得有将领如殿下信中所言般强征百姓,却非为守军,实乃屯丁。此亦是边军缺人,无可奈何之举。”大郑朝自太祖立国以来便实行军屯制度,军中粮食十之七八可由本地军中自行解决。然而立朝百四十余年来,边关少经战事,军屯也早已松驰靡烂:按太祖之制,守城与屯垦士兵该有三七分,多开耕地,以供养守军。然而军屯田地这些年一步步遭人侵占,军中粮草不足,就需国库投入更多粮饷补充。而戍边军将中多有吃空饷的,军中兵丁益少,而守城之军不可以少,军屯就渐渐荒费了。到前朝兴宗年间,守城、屯田士兵比例就已近五五分,近年又因达虏连年入侵,士兵战死或逃亡的极多,好的军屯良田又多被占作私田,士兵也成其私蓄的奴仆,军屯几乎作废了。朝廷虽发来将领和军队,却也都是战兵,不能兼顾屯田,只能从本地百姓中征发丁口做屯丁。如今好容易边关换将,原本叫人占为私用的田土重归军中,若不能好生耕种岂不浪费?何况一旦军屯能自给,便也不必再从民间征发粮草,百姓日子也能过得宽裕些。杨大人对军屯十分看重,叹道:“国朝初军屯方略推行得好,单凭地方屯垦便可供养大军。若得重现旧时军屯盛景,粮草丰足,边军也不至于‘饷来则聚、饷去则散’,全无士兵的样子。”若军中也能供起昨日在汉中经济中心吃的那样的粮饷,士兵定有力气每日操训,训至经济中心那般行止有法度,遇见战事时令行禁止,不贪逸畏险,如此还有什么战事不可胜?他力主军屯,以为征兵必不可免,这些日子陕西镇、宁夏镇等近处将领回信应对周王的问责,也都以为征兵之举势在必行。若要重整军屯,势必要征兵,可周王也亲自问过那些逃人,深知百姓苦于兵役。他若不管不问,任由各地将领征兵,日后强征百姓入军之事必然越多,百姓尚不能安居,边关怎能安稳?可若不整理军屯,单凭朝廷运粮,一年从南方产粮大省运送的这些粮草又是极大一笔开支。周王沉吟道:“此事须定个两全之策,依着杨大人的说法,屯田定是该屯,但也不可强征百姓……” 第205章 其实这小楼前就有防火的水缸,那小太监却不从这缸里舀水,而是要到园子角落的井里取水。那口井的井台是完全封死的,是以杨荣初进园子时竟没发现它是口井。井台石面上竖着个黑沉沉的、铁铸的圆顶柱子,前面伸出一个短管、后面有个长把手。那小内侍过去喊了两句,便有看园子的人提着桶到那东西前,握着长把手一压,一股水流便从中涌出。杨荣心中猛地一动,大步走到井前,叫那管事先让开,自己试着压了一下。居然十分轻松。他以为这生铁铸的东西要费多大力气才能压上水来,却不料以他的身体,只用两三分力气便能轻易将把手压到底。压得快些,水流便一股接一股地喷涌出来,如山间清泉一般,很快便盛满了一个水桶。他拿舀子舀起来尝尝,竟纯是甘甜的井水味道,没有丝毫铁腥味。一个铁疙瘩做的压水器具,压出的水竟不沾铁腥味,这是如何做的?这念头在他脑中转了一瞬,很快又被更要紧的念头覆住——若这压出来的水不是倒进桶里,而是直接在下方挖一道水渠引水到田间,岂不可以省却许多浇地的力气?西北边陲少有河溪水渠之类,军屯的土地多半也是要打井水浇地,军中要用铁铸一个压水器具又不似民间百姓那么费力,回头叫人多打些这种铁水具给各地军屯装上,岂不也有利屯垦?他这些日子为着边军抓壮丁的事日夜操心,看见水井直接便想到灌溉,想到灌溉更想赶紧见见弄出这压水器械的宋知府,仔细问问他是如何做出这东西的。桓凌这御史与宋知府其实不相统属,连周王也是镇抚军事来的,无事不能插手地方政务,可他这陕西巡抚却是专管本省军政两项,叫知府来问政正是职分内的事。宋大人在调着花样找理由到周王府蹭吃蹭住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可以不用编任何理由,大摇大摆地进王府了。他听到上官传唤之后,半点没有寻常做地方官的见天使时的激动和紧张,大袖一挥,将这份喜悦传递给了同衙的几位下属:“今晚本官不能回来开会了,赵兄代我主持一天会议,有什么问题明日再报与我知。”赵同知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酝酿着欣喜的笑意,拱手应道:“大人只管放心过去,咱们府里今日又没有什么人命要案、水旱灾荒的大事,下官自然都处理得来。”虽然没有送瘟神那么露骨,也和他前世旅行社员工听说领导要出门的神色十分一致了。宋知府是个宽厚的领导,很能包容下属这点小心思,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甩甩袖子一身轻松地直奔周王府。这一回有杨大人派去接他的军士在,进门时他就可以负着手在一旁等着人迎接,不必再拿文书遮羞脸。坦坦荡荡地进了大门,便叫传唤的士兵领进侧面花园里,见着了正等着他来研究屯田问题的杨大人。杨荣直接把他指到水井旁,先问他井上的压水泵是什么,为何能把水提起来,能否以之浇地。宋时回到连襟府里没能见着心上人,却叫领导扣下认真谈起工作来,瞬间仿佛也有点理解下属开晨会时看见他的心情了。好在他平常也是加完班之后才能到王府蹭饭,想想今天不过是换换办公场所,待会儿吃饭时还能比平常更提前一点见着他师兄,也就感觉这趟跑得不亏了。他振奋精神,把袖子一网,上去压水,让杨大人看水压泵上面活塞浮动的情况,一边给他讲述这种手压式水泵靠大气压强压水的原理。他还有一本《大气论》,里面写到些大气压强方面的基础知识,回头可以送给大人一本。“大人可还记得渴乌?”渴乌可隔山取水,是古代一大水利发明。应用起来便是将中通的竹管首尾相连,用漆过的麻布裹封竹管接口处,使其不漏水。而后将一头浸入水中,另一头管口点火燃烧,耗尽管里的氧气后,水面的大气压就会将水挤到竹管另一端。《后汉书·宦者传·张让》中便有渴乌的描写,章怀太子李贤为之作注,写其原理就是“以气引水上”几个字,也就是虹吸效应。他上小学时就用虹吸效应给鱼缸换过水,不过没那么讲究,还要点火耗氧什么的,而是直接对着管口嘬一口,把水引上来,效果也是一样的。杨大人虽没有过嘬水管的经验,但《后汉书》的熟悉程度不逊于他,当即醍醐灌顶,脸上微露兴奋之色,拊掌道:“正是!汉末十常侍人品虽不端,但毕岚作的翻车、渴乌实在是惠及后人的良物。他当时用渴乌汲水洒地,咱们不也能用它汲水浇田么?”他便把自己方才筹画之事告诉宋时,又问他:“依宋大人所知,可否将一个渴乌置于井中,凭大气压力将井水压入沟渠?”这个……得看水面和沟底哪个高,反正没有高度差是不会有虹吸效应的。他对杨大人这个不懂物理的纯文科生自有一番同类间的怜爱,放缓声音答道:“大气压在井水面上的力还不足以灌溉,若要以井水灌田,未若在井中竖个水车。”水车?那么小的井口中怎么竖得起水车?杨大人脑中立刻浮现出汉中经济中心那个巨大的临江水车,再看看眼前小小的、被封住井台的八角井,实在不知什么水车能建在这里。宋时神秘地笑了笑:“口说无凭,下官在本县里建了几个试验田,其中也有几块是要引井水灌溉的,已是装了那种井上用的水车,大人若有心思,何妨去看看?”他不是收容留民在经济中心做事么,怎么又有什么“是堰田”?难道是划了汉中土地给外来流民做民屯?杨大人越发叫他勾起兴致,追问道:“这‘堰田’莫不是你在汉中经济中心旁边开辟的?为何叫作‘堰田’,莫非是堰塞水泊而成?”不是堰田,是“试验田”。是他在南方积累了些种田经验,拿到北方来却怕不合水土,所以拨出些田地来试种、验证其法是否合适,故而叫“试验田”。“你在随父在任上读书,竟还亲事农桑?你这回到汉中为官,可带了多少有经验的老农来?”那道不曾,不过是他读过《农经》,亲自下过田,记得些东西罢了。杨大人诧异道:“你会安排人烧窑、做砖也就罢了,怎地又会种田?”他自做这巡抚以来,也巡查过许多地方,可别处地方官劝农耕桑也不过是下几条令,他怎么就懂得农事,还亲力亲为到这地步?这位宋三元做京官时是个除了编书、讲学以外一应事体都不沾手的清华名士,怎地到地方上就摇身一变,成了比他父亲还懂行的亲民官?杨大人深沉地感叹道:“原以为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想不到于农事一途,本官比起你来倒是个不通事务的迂腐书生了。”宋时可不敢在领导自嘲时附和,只微微一笑:“大人过誉,下官只是相信以行验知之道,欲使知行合一罢了。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大人拨出时间,随下官去看看本地实验田便知情况。”杨侍郎没注意他悄然提出了“知行合一”的先进思想,点了点头,欣然道:“原本是想唤你来问问你那经济中心产出之物官营专售之事,想不到又说起了农事。不问不知,宋状元的学识竟如此广博,来日你那学校建起来后,若能教授‘大气论’那等实学,本官都想来听听了。”宋时含笑应道:“官营之事由周王殿下、大人与桓御史作主便是,下官也觉得那园中产出的东西该由官家经营,不可轻放给私人。甚至那买的、存的、用的人都该经过考核,不会用的、不会存的、不知其危险的不该卖他。“将来下官那书院建起来,要教实学,也要教教学生经济园中产出的本质是何物,如何制造、使用。”第169章 五月初在大郑朝是个小长假,宋时在福建讲学时就都是捡着这劳动节讲的。虽说地方公务人员不能像京官一样安安稳稳地歇假, 但其实如果没有紧要案件、没有领导突然莅临检察之类的问题强迫进入加班状态, 每天早晚点个卯就能回去歇着了。杨巡抚虽然很想直奔宋大人的实验田, 终究念端午佳节的份上,容汉中府的下属们安安稳稳地吃了粽子、喝了雄黄酒、洗了百草浴, 转天闲下来了才传召他。 第207章 那句“毋以妾为妻”, 就断了满宫妃嫔的皇后路呢。大家都是拉满一身仇恨的人,做事还是低调点为好。虽然他就只想建机床、搞加工、做机器, 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若真被人举报上去, 到刑部上上下下审查一遍, 说不定等还他清白, 经济园区都已经倒闭了。这复杂的背景倒不好跟杨大人交待,宋时只轻描淡写地说:“下官建那经济园只为了收容留在本府的灾民, 多造些能惠好百姓之物, 却不是一定要在经济园里建起钢铁厂, 万事都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打算是扶持本府冶铁、制造技术, 让本地炼铁的商家能降低成本, 炼出更多更好的铁石,打造出更便宜、更锋利耐用的农具,然后由官府做担保, 分期付款,以平价售予百姓。——包矿给私人开采的话,采出多少铁,他们府里还能从中抽1/15的专营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汉中府城内并无铁矿分布。本府最适宜开采的富矿、大中型铁矿都在留坝、略阳等地,不能直接走汉水到南郑。要把开采出的矿石运到本府来炼铁炼钢的,运输成本太高,不如在矿山下就地冶炼成钢,甚至打造成他需要的零件,再运回园区组装。宋时一条条剖析利弊,恳切地说:“其实这也是下官私心打算,真正实行起来还有许多难处,到时候还要请大人照拂一二。若能产出好铁,做出理多惠民器具,将这一地治得富饶,下官与汉中府官民上下必然铭记大人恩泽。”杨大人微微颔首:“只要你汉中真能造出好钢铁,此事本官可以替你担着。甚至往后兵部筑兵甲要用铁的,本官也能替你说话。”汉中府就在九边之内,原先就是兵部采购生熟铁的地方。若能产出好钢铁,胜过山西、苏州的,兵部采买铁料时就在汉中府多买些也可以。杨荣想起边城旧守军并不算结实的披甲,生锈的枪箭;京里新将士带来的、不是很富裕的军械;还有兵部下辖器械厂日夜开工,一天却产不出几条枪的效率,眼中闪动着几分期盼。兵部采买的钢铁价格比宋时算的还高,品质却平平。有时枪管铁质不好,内中易有砂眼,有的还没用几次便要炸膛。若得炼出好铁,打造出强兵利器,何惧达虏骑兵南下?杨荣抬手拍了拍宋时的肩膀,万千寄语只在这一拍之间,却不必说出来。他从来到汉中府,所见所闻,足以证明这位宋三元是个务实用心的人。只看竖在田间的那块牌子便知,他做事之前都要精心筹备,比得上将军排兵布阵,文人打文章腹稿,务必全无错漏了才肯出手,拿出手的东西也定然是远远超出人期待的佳品。譬如眼前水井,譬如方才那片土里混的肥料,譬如周王殿下出行时带的羽毛球……该做何事、能做何事,宋时胸中自有规划,他又何必催促?今日终究还在端午假里,看过这井水车,也该放他们年轻人享受郊游踏青之乐了。杨大人笑道:“今日难得周王殿下与咱们一同出城,天台山风景殊胜,咱们也挑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游玩一程。”周王自来到汉中府也没出几趟城,这趟原本也打算趁机玩玩,听杨大人这么说,便欣然道:“杨大人好意,小王岂能不领?端午前确实也是正合适踏青的时节,小王叫人带了羽毛球和气球来,待会儿咱们寻个平岗玩一场也好。”宋时为了找石英矿、磷矿,在天台山上也逛了不少地方,自然知道哪里风光最好,含笑应道:“虽然这座天台山不是浙江天台山那样的天下名胜,可也是3……”3a级景区,汉台区政府还和某投资商签订合同,要把它打造成5a级景区呢。可惜大郑朝没有景区分级,天台山几百年间是升不到5a了。宋时轻咳一声,说道:“这处天台山是因山顶平坦如台,故名天台。天气合宜时登上山顶广览四方风景,可见群山掩于雾霭中,恍如人间仙境。李白咏浙江天台山的《天台晓望》诗中有‘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一句,此山也可当得起。山中还有飞泉流瀑、嶙峋奇峰、唐宋人建的观宇僧庙,古人碑刻等景致……“有些地方下官亲自走过,也有些是来这边勘探时听游人说的,今日难得殿下与巡抚大人有游兴,咱们何不叫人本地人导游,直上天台?”这要是浙江的天台山就好了,他背过导游词,可陕西这座他没背过,又舍不得为了爬山花他后台的晋江币,只好雇个本地导游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个全陪负责旅行团的吃住和路线规划,到景区再雇个地接陪玩,好像也挺符合流程。周王一行和杨大人都无异议,桓凌更不必说,一行人便回到车上,由熟悉道路的差役导游,往天台山而行。一路上见着道边有山泉流下来的地方都开辟了良田,满塘浅水间插着青青禾苗,一派郁郁生机。周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见着生在田里的禾苗,又见农人在田里拔草,颇觉新鲜,脸贴在窗边看个不了。看着看着,的视野边缘忽然闪过一道等身高的木牌。他下意识看去,虽然看不清上头的字迹,但看牌子做得方方正正的,其上字迹换行的习惯,一下子也猜出了来历。他忙拍了拍车窗,唤人去后头招呼一声:“那可也是宋先生的试验田?咱们下去看看吧。”后面的杨大人也看见了那片试验田,正问宋时提出同样的要求。领导要干什么,做下属的哪有不答应的?何况不等他说话,车队已经按着周王的吩咐转向田间了。到了地头,宋时便扶着桓凌的手先行下车,踩着地面有些泥泞、高低不平,怕他跳下来崴脚,便张开手接他,想让他跳进自己怀里。桓凌猫在车厢门口,不跳怕伤他自尊,跳又怕自己丢脸,环顾四周一圈,见那些差役硬是搬着矮凳在旁边围观,不晓得避个嫌,只得一手摸着车厢边,一手伸过去,口中客气地说:“宋知府扶我一扶。”说着便握住宋时伸在空中的右手,轻身一纵,落到地面上。这稻田是大水漫灌出来的,连田埂间的小路都是软的,他一落地半个鞋跟埋进土里,抓着宋时的手晃了晃才稳住身形,把鞋底从泥土里拔了出来。这地面可不好往下跳,杨大人年纪大了,下来还是用矮凳垫垫脚吧。他让开车门,体贴地安排人给杨大人和周王、两位长史搬凳子。杨荣踏着矮凳走下来,感受着脚下柔软泥泞的土地,也不禁想劝他们一句——你们虽然年轻,但下车也垫个脚凳不好吗?还要以手相扶,宋大人那手臂都伸到车边了,你要扶他还得拉过他的手来,一手扶着车壁侧身跳下去,多不方便。他感叹这些年轻人一味炫耀身手,不知道给自己寻方便,前头车里下来的周王却已迫不急待地要到近处看稻田,招呼他们一声:“杨大人,此处又是一片试验田,咱们且先看看牌子上怎么写的。”这田里可不比只有一人推车车水的大豆田,周围几处田里都有农户忙活。试验田里的农户更是地主特为宋大人安排的庄稼把势,见面便认出宋、桓两位大人,抓着一把杂草便要上来叩头。宋时连忙摆手:“你慢些儿走,咱们这田里插禾插得紧密,怕你走不惯,踩着禾苗。”那老农连忙放缓脚步,踢着苗间土地走了上来。随着他的步伐,一道道涟漪在水中划开,似乎还有小鱼在他脚边露头,摇头摆尾一阵后又游回了稻田。周王“咦”了一声,指着禾田道:“这田里还有鱼?怎么,是溪水里带进去的么?”不,是特地在这稻田里放养的小鱼苗。这种水稻稻杆粗壮,经得起鱼啄,到割稻时鱼也大了,一起捞出来卖了,稻农收入就能高些。这些鱼还能吃水里的蚂蝗、孑孓之类,稻田能少生虫害。反正现在还没制出氮肥来,这片稻田里施的全是有机肥,顶多底肥里掺些磷块岩粉,不怕化肥污染,养鱼又不耽搁施药,有益无害。他从容解释道:“下官在不同环境、土质的地方都要开辟试验田,针对土地、粮食品种不同配比不同的肥料和栽植手法。这片稻田所种的是茎杆粗壮的矮种粳稻,可以放鱼,换成细杆的就不能兼养鱼。不同种水稻栽植和肥料配方不同,而旱田中种的那种大豆又与水稻不同,别处还有种油菜、瓜茄的,又有别的配方……”一田一方,就为试出最高产的配比。其实稻田才是他准备最多的试验田,毕竟朝廷收粮都是收水稻,市场上粮价最高的也是水稻,水稻就是他们府里的命脉。只要水稻亩产能达到五百斤,汉中府的经济民生就稳了,甚至可以抽出部分农门专门从事重工业生产。这在不懂行的周王听来,只觉得肯定是高产,值得高兴,而在懂行的人听来,实在就像天方夜谭一般了。汉中虽然是温暖湿润的盆地地形,但内陆地方究竟比不了江南、湖广鱼米之乡,一年平均也就产两石,也就是三百斤粮,若能产到五百斤……杨大人怔怔看着他的脸,企图从他脸上看出这是真话还是他在做梦,跟车的差役们都忍不住叫了几声大人,想问问大人说的是真是假。两位长史也是有常识的人,连连摇头,对周王说:“宋大人这话说得也未免太高了,哪有稻子亩产能到五百斤的?有三四百斤就算极高的了。” 第209章 可他前日才刚修书向京里,奏秉边关将领强征百姓为兵丁之事,眼下又要写信回去,岂不送得太勤了?父皇会不会嫌他浪费驿递夫马?宋时笑道:“孝顺父母是人伦大义,怎么叫作浪费?殿下便是依着晨昏定省之例,早晚一封书信,家里人接着了也只会高兴的。”他自己写信就写得很勤快,隔两天就得给侄子们写篇教案、出个卷子;桓小师兄跟家里人来往不如他这么勤,但和京里同僚、老师、同学的信也是来往不断的,时常写点赞美汉中风光的文章诗赋,攒够一摞就跟着他的家书一道寄回去。周王这么个从小长在皇上眼皮底下,受尽宠爱的长子,猛一出京,还不知皇上和贤妃心里多惦念呢,寄信还不是多多益善,还管他是不是刚汇报完政务?汇报政务跟关心父母又不冲突,父母想从孩子书信中读到的也不是冷冰冰的公文,而是他如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在外受没受苦,长高了没有。这话说得颇有道理,像是经验之谈。周王被他劝动,打算好生观摩景致,写些父母看了会高兴的东西——他如今也要有孩子了,心里每常惦记着孩子的也就是那些东西,故也能揣摩出父母想看什么,游玩一天后,回到家便将汉中有名的吃食、这些日子见识的新鲜事、好风光都写进了书信中,叫驿站递回京。新泰帝接到这份紧跟在请旨改西北军屯为商屯的奏章之后寄入宫中的请安折子时,心里也是一阵惊喜。往日里他按着外臣的规矩,请安折子若无大事都是一月一发。唯有遇着正事上奏时,才会多写一份折子夹在奏章里。请安折子写的也不够细,多半是报喜不报忧,他做父亲的看不出细情,心里难免惦念。这回他也不知怎么想通,递来奏章不久,竟又写了封请安折子,其中写的还都是他在汉阳府所见所闻的趣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讲来,尤似这孩子还在他身边。他以帝王心性而论,愿意看见周王关怀流民、体察农事,但以做父亲的心情而论,更想看到的是幼子日常过得好不好。他将那封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提笔批道:“朕安……”这些日子他的身体也颇好,偶尔到御花园中玩赏,精神尚佳,只是天气渐热,少进荤腥油腻之物。周王临行时进上的那盒紫色药粉也十分好用:偶有湿气过重,指尖起水泡的时候,便用那药泡一泡,不久便能痊愈。儿子不在身边,不恭恭敬敬地在他面前划下一条君臣大防的界线,透过这信给父亲呈现出有些琐碎却满含趣味的异地生活,新泰帝仿佛也回到了儿子还年幼,父子之情尚在君臣之义前面的日子,也拣着宫中趣事,写了几桩与他分享。写着写着,他忽然想到长子也要做父亲了,必然也和自己一般有着颗慈父之心,便吩咐今日在御前随侍的总管太监:“到周王府问问王妃的身体,皇孙在胎中是否健壮……”天子沉吟一阵,轻叹道:“解了贤妃的禁足,叫她派人照顾周王妃,等将来皇孙落地,稍大些便抱进宫里。”贤妃娘家虽然获罪,但罪不及出嫁女,贤妃到底给他养出了周王,称得上一个“贤”字。皇孙与留在王府给桓氏和一个妾带着,不如接进来留在宫里……不光为贤妃会教导子女,他也还能亲自教养几年。第172章 周王谏止强征壮丁,议改军屯为商屯的奏章弟上去不到一个月, 京里便传下圣旨, 照准了他所奏之事, 并令将圣旨传示九边,令守将遵行。圣旨中照准了白云石粉、石砖官营之事, 又命他们将白云石砖和精炼无名异——就是高锰酸钾作为贡品,年年进上。但因这些东西如今才只一个园子能做出,也不够吸引人商屯的, 故此今年先不用他们产出的东西, 仍将盐引换银改成盐引换粮, 凑足边关粮草。过两年他们产的防火白云石砖多了,足敷朝廷使用之余还能兑得了足数粮草, 再改用它换粮。周王与杨巡抚、桓凌对着京城方向叩头谢恩, 接了圣旨, 又商议起了接下来的行事。杨大人提醒周王:“商屯之事自有户部处置, 不过强征民夫一事殿下仍须安排人问责,不然下官只怕那些将领征了的人也就征了, 不再放还他们为民。”桓凌也道:“下官也正有此意。陛下令殿下镇定九边, 又命下官随行, 亦有督察之意。下官愿请命再巡九边, 核实此事。”周王这时候却有了自己的打算, 按住桓凌的肩膀道:“怎能叫桓大人独自巡查,此事合该本王亲去!”父皇叫他来汉中“镇定九边将士”。陕西镇与榆林镇地属陕西,他在汉中尚可定军将之心, 可还有甘肃、宁夏、山西、大同、宣府、蓟镇、辽东等处,早晚也该他亲自走一遍,体查军情军务,安定众将官军士之心。桓凌虽然也是天使出京,可终究只是个四品佥都御史,又是他的姻亲……因他的事,难免有些被贬出京的尴尬。而边关新换来的将官多半是勋戚世宦出身,有些甚至与他二弟的母妃家有亲,身居高位、手掌重兵,还有封爵荣身,岂肯听一个无实权的文官辖制?唯有他这个亲王才能压住众人。杨荣与桓凌其实也都想得到这点,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谁也不敢让这位皇子犯险,都要劝他稳重些,只在汉中坐镇即可。周王这回却难得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咱们上的奏章父皇见之即批,可见对军屯之事也极为关心,深恶痛绝,我做儿子的怎能不为父皇尽心处置此事?”这……皇上将周王送到边关,的确是有锻炼之意,可如今又才六月,天气正热的时候,在边关巡视可不受罪?待巡到辽东,也该过十月了,大冷天里从东北再巡回西北,周王这金尊玉贵的身体也受不住吧?何况关外达虏虎视眈眈,万一有人越边而入,只怕周王遭受其害!两人还要陈说利害,周王却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巡查一回,反过来劝他们:他只是到各省见见驻守军镇的将领,督促他们奉诏行事,又不是要亲去边关作战,能遇上什么危险?况且他也没打算一次走遍九边,这回且先从汉中到辽东一趟便是。汉中到辽东也只两千里上下,来回一趟四个月也到了,回来时并不是数九寒冬的天气。而西方几省,陕西有杨大人监督;宁夏镇又是他最早问责过的,当地守将已请过两次罪,想来不敢阳奉阴违;甘肃守将当初就没换过,应当会因换将一事生乱。他若直上辽东,一路且走且巡,约么十到十一月间就可返回汉中了。而且他心中也有一个出于私念、不能宣诸于口的理由:王妃桓氏九、十月间就该生下孩儿了,那时他正好从辽东巡视回来,说不定正走到宣大一带,离着京城近些。到时候他便写封请安折子,请父皇让桓舅兄代他回京看一眼。虽不能亲自回家看看妻儿,但离得稍近一些,也聊以慰相思之情吧。他的主意已定,便当着两人的面提笔写信,告知父皇北上巡察之意。杨大人既劝不住他,便果断放下此事,准备到陕西、榆林二镇替周王排查军中情况。周王出行可比他麻烦得多,因不一同离开汉中,便叫府里设了一席接风宴给他送行,又叫舅兄和长史替他送行到府外。宋知府领汉中府和南郑县两套班子也跟着送到府外,依依恋恋地送至城外十里长亭。他这回是往北去,正好路过天台山,便顺便去看了看那片井水灌出的试验田。此时满田都是丛生的剑叶,碧色盈盈,叫人见了便心胸舒畅。杨大人忆起最早跟着周王下田时,还能见稻秧间还隔着宽宽的田土,如今却都叫秀长的碧叶遮得不见水土之色,说不得就要结穗了。可惜他不能亲眼见着宋大人那试验田的水稻长成什么样了。他与众人执手分别时,握着宋时的手说:“汉中府有宋大人在,本官无甚可担心的,只是惦记着你那水稻。来日你那水稻结穗丰收,可要写信告知本官。”宋时含笑答应着:“杨大人放心。如今那片稻子才长定了第四叶长,这种粳稻再生四片叶才会结穗,到时候下官自有书信送至省城。还望大人往后莫嫌下官书信太勤,净写些琐碎事才好。”事关粮食,还怕什么琐碎?他竟恨不能让宋时把那些试验田里的情形一一写下来给他呢。杨荣微微颔首,只道:“你那经济园区、试验田间的事,无论大小都可随时写信给本官。此事关着咱们一省乃至天下粮食大计,若能成就这番功绩,可谓利在天下,此外都不算大事。”说完这个,又细细叮嘱了桓佥宪和右长史司马大人几句,叫他们一路上千万保护好周王。他们都是周王身边的人,自然知道轻重,都郑重地答应了,谢过杨大人关怀之意,目送他们一行上船离开。送别的情形回去后自有司马长史向周王秉报,桓凌却有些事要与汉中知府宋大人说,便与他在王府前分道而行,跟宋时一道回了汉中府衙。 第211章 到周王出行的时候,光宋时准备的衣裳就已足足收拾了一车,又带了高锰酸钾、搭在车顶上防雨用的沥青油布,还做了俩煤球炉子,摇了筐煤球,备着他们路上烧水用。他也是头一次帮人收拾行李,生怕少备一件,他们路上就有折手的地方。再加上如今又到了收夏税、运转钱粮的时候,白天忙公务,晚上想着怎么收拾行李,忙得连侄子们的作业都要顾不上留了。亏得桓凌早晚与他同行同住,该备的教材、该留的作业都能替他弄了,顺便还能留意着他大哥的功课,出几道经义题回去让大哥做。至于宋家收到家书时,看见两人的笔墨混在一起会有什么想法……他们大概也早该习惯了。桓凌微微一笑,写下一道述武王伐纣功成后,偃武修文举措的尚书题:“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前几年是因马氏把持兵部,苛扣边军物资,才使关防削弱,达虏有机会袭掠边城。如今边城换了将领,又有周王坐镇,时官儿如能种出丰产的粮食,又何愁两年后大郑没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日子,春闱时不出这样的考题?他慢慢写着题目,余光看见宋时将线衣线裤一件件叠起来,亲手给他收起箱笼,便劝了句:“这样的小事何必亲手做,明日叫书童来收拾就是了。”宋时手上不停,含笑看了他一眼:“外衣叫别人收拾就算了,这些贴身穿的还是我亲手给你放起来的好。”他把手里一条线裤塞到箱子里,转身走到桓凌身边,压着他的肩膀,低下头在他耳边说:“你这人是我的,身上穿的我有什么不能摸的?”大夏天的,他们晚上在家也就只穿一件薄薄的丝质直身,从上头低头望下去,领口到腰带间简直一览无余。宋时下意识轻轻吞咽了一下,手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滑了滑,却没等滑下去就控制住了自己,偏过头说:“你也早些休息,少留点作业给孩子们,他们还高兴呢。”他也是从小学上过来的,岂能不知道“功多弟子结冤仇”的心思?不过人当了家长之后考虑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只怕放纵孩子一时舒服,让他们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宁可多留点作业给他们做。他不肯偷看桓凌的胸肌、腹肌,正直地将脸转向一旁,手却被人拉着滑进了丝滑的衣料里,贴在跳跃的心口上。他自己的心跳仿佛也被联动,上半身重量都压在桓凌肩头,闭上眼感受着他的主动……就是有点太主动了,不够矜持。宋时心中暗暗点评着他的表现,他却也将双唇贴在宋时耳际,咬着他的耳垂低声道:“时官儿今日怎么这样主动?为夫这会儿心神不宁,只怕出不成题目了。”不出就不出吧,都快出远门了,也得多休息……不对,“为夫”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够会顺竿儿爬的!宋时猛地睁大眼,隔着朦胧的烛光与一层不知何时涌起的水雾看着桓凌,却只见他一派无辜的回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似的,只问他:“宋兄忙累了这一天,可要安置了?”好吧……看他改口的快,这回暂时不跟他计较。宋时站起身来,任桓凌拉着自己去往内室,心里冷哼一声:再跟他装傻来这套,小心他要叫“老公”了。作者有话要说:  介绍一下背景,“老公”这时候还是称呼太监的第174章 周王离开汉中那日,汉中府上下官吏连同南郑县都满心依恋, 直送出十余里地仍是不忍分别。不过宋知府那是送情郎, 多看一眼是一眼, 以后怕不得好几个月见不着面呢;别人则是多站一步算一步,怕的是桓大人走后他们大老爷把一腔相思之情化作开会的动力。如今虽然有早晚会, 还能盼着他们小夫妻赶紧出城巡游;桓佥宪和周王这一走,宋大人岂不得把全副精神都投到他们这些人身上了?赵同知等人望着周王的车队越去越远,心中一片哀伤。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 宋大人一腔郁闷无聊的痛苦并没发泄到开会上, 而是寻到了个更好的发泄之处——他们汉中经济园区附属职业技术专修学院(简称汉中学院)建好了, 宋知府身兼校长一职,全情投入到了教研工作中去, 并没打算拉长府里的例会时间。他抽出时间到府县儒学逛了一圈, 寻那些读书好、家境差些的学生, 以一月两石米、十斤肉、十斤菜的价格雇他们到汉中书院下属技术学院勤工俭学, 做蒙学、文章、算术老师。这价钱比廪生一个月能领的廪米还多,甚至许多儒学教官一个月都买不起这么多肉, 恨不得宋知府先惠及了他们这些教官再管学生。宋知府也充分考虑了他们的意见, 就在府县两处儒学里请了教官, 作为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兼职教授。正好研修班的学生中也有些是他们府县儒学的学生, 闲暇时光不去学校上学, 正好就在他们学院里跟着教官再念念书。一众奔着宋三元牌子来报名的生员、举子听了教官们传出的消息后,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在学校是这些教官,出了学校还是这些教官, 这跟还在学校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换了个更远的地方上学?虽说“科举必由学校”,可也不至于叫他们白天黑夜都在学校吧?可这知府大人亲自安排定的先生,也不是他们私底下开个文会抵制两声就能抵制得了的。宋大人请够了教授,便亲手印制出几十份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录取通知书,命人送到各家捐资建园的士绅家中,直接通知家长。七月上旬休沐当天,汉中学院研修班便要正式开课。平日里学生每日未时过后到城外读两个时辰书,休沐日由他亲自讲学。但他的讲学内容不是普通的理学、经学,而是他在经济园中试验的实学。他要培养的是经世济民的人才,所以会有些体查工匠、农民的生计实践活动,甚至要带学生亲手务工务农。各位家长如有意向,请按时为学生填写报名表交到府衙礼房,若心疼孩子的,也可以放弃这次机会。怎么可能放弃!他们花大钱捐资建经济园,还不就是为了给孩子买个跟三元及第的宋大人读书的机会?慢说学手艺、做农活,哪怕要把他们家子弟塞进周王的队伍里跟着巡视九边他们都乐意!给府里捐了两块黑稻试验田的张家族长拿着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喜得呼吸都有些不稳,连声叫管家:“把家里会念书的子弟都叫来,都叫来!宋大人终于要收学生了,咱们家定要占先,把出息的子弟都送过去!读书的这点束脩不算什么,出不起的便从咱们族田里出,务必叫咱们张家多出些才子,压过城西那几户人家!”这录取通知书通知的都是捐了款的人家,对子弟要求也不高,凡通了经的都能入学,不求一定要考出秀才、举子功名。他家里拢拢也有十来个会读书的子弟,但年纪太大、不够聪明的都挑剔出去,最后剩下的也只五六个,都是十几二十几,聪明俊秀、有希望中试的年轻人。他主动担下了这些孩子的学费、生活费,将人都叫到祖宅教训:“不管宋大人教什么,教什么你们就用心给我学什么,哪怕只叫你们下田耕种也得耕!皇上娘娘们还要行耕藉礼、先蚕礼,你们不过是个陕西富户家的子弟,不许在外头贪玩躲懒,丢了咱们家的脸面。谁敢不用心学,丢了张家的脸,以后也不必再进这家门了!”那可是三元及第,圣上钦取的翰林公,这些顽劣子弟能跟人家说句话都是他家祖坟冒烟,敢有不用心念书,气着状元老师的,他就亲自抡板子往死里打!别看他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说出这话来照样把子弟们吓得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地应下,一人拎着个老族长让人备下的书箧回家,预备七月初十,宋大人休沐日正式入学。书院就建在城外数里远的地方,有条水泥浇筑的平坦大道直通到那里。许多学生提前到学校参观过,只见校园外用一人多高的砖墙柱和竹栅围着,大门口一对石狮,左右堵着两个彪形大汉,将门看得牢牢的。他们隔着门看见一座极平的操场,后面是两座平顶二层小楼,漆着粉白的墙,装着极大的玻璃窗,窗扇开着,反照出一道道晃眼的阳光,窗里又装了纱屉。楼下是一群穿着短衫长裤的少年、童子在院子里活动:有的踢球,有的打羽毛球,有的摇着长绳跳,甚是活泼。唯独没见有捧着书读的,倒叫这些前辈书生有些感叹。这些学生也忒松快了,先生们怎么不拘着他们念书呢?难不成宋大人也不管这些?这些孩子的先生就是从府、县学里挑出来的,隔着门窥探的几人中也有打听过内情的,带着几分神秘的微笑告诉他们:“这就是宋大人安排的!宋大人说是少年人读书太久,易伤筋骨,读半个时辰就放子弟们出来活动一会儿,再读书时也有精神。”等他们入了学,也应当能像这些孩子们一般,读一阵歇一阵……比白日里跟着学校教官读书轻省多了。 第213章 学生们踢得风流婉转、花样百出,考“白打”时传球接球的动作都能得高分,却当不过军中偏于力量的打法。他们的球虽然能穿过竿网,给自家得分,可兵士的球从竿网下穿过来时,一球打在他们身上,就如遭人重重打了一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不堪抵挡。凭他们多少本事,竟叫这些人一力降十会地降住了!徐秀才自告奋勇地做了球头,输了之后才想起官府办球赛时,有个输球的队伍要拉球头去挨杖的习俗。赢的球头得赏,败的球头挨杖,他一个新泰二十年秀才,该不会真要当众脱剥了裤子,挨上这一杖吧?他可怜巴巴地看了宋大人一眼,宋大人却只顾着斟酒、赐花、赐银,半晌没顾得看他。好容易想起他,唤他到身边,也只问道:“你们踢球的技法是好的,本府眼里看得见,却是输在体力不如人上。”是啊是啊!大人明察秋毫,他们也就只体力比不得那些军士,别的都远强似他们!宋大人鼓励地笑了笑,问道:“那你们如今可有什么想法?”下回……再赢回来?几名少年书生迟疑地表了心意,宋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指向那队正在庆功的士兵问:“你们又知不知道他们为何有力气、踢得一脚好气球?”因为当兵的要习武,练出来的力气?恭喜你们答对了。学校以后就要设体育课,体育课上不仅有今天考核的项目,还会有些基础的武艺操训,让他们这些学生强身健体,不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几位亲兵是他特地从青石关借来的,往后有机会,还要请他们教众人操训。众生这回可不止惊讶,甚至有些惊骇:他们是读圣贤书的才子儒生,怎么能跟士兵学武艺?他们要武艺,要一身蛮力又有何用?有用啊!以后实验实搬砖、工厂实习、自己创业、在任上推进工业化造福百姓……没有好体魄哪里盯得下来?干不了多少活就能累病的人,就算有再好的脑子又怎么能为国家建设作贡献?宋大人饱含期许地看着操场上这稀稀落落的百十个学生:“你们读书读的什么?《大学》之道,开门见山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难不成你们对自己的要求就只有修身、齐家两项,不想着为圣上分忧,不想为朝廷平定九边之乱,开疆拓土,导边蛮内附,使我大郑上下安享太平天下?”第176章 年轻人不能老想着自己做官敛财,得有点为国为民的大志。不说能“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也得“读书不为稻梁谋”吧?宋校长倾情问道:“诸学子来汉中学院, 随本府读书, 不正是为了他日月宫折桂,做朝廷栋梁?你们难道不想着身兼文武、出将入相?“就是你们一心淡泊名利, 也要对得起圣上和朝廷诸公的期许。万一朝考后将你们分至兵部、都察院,朝廷要你们如杨巡抚、桓御史一般到九边提点、巡查军务,没有一副好身体, 如何担得起来?”他们桓大人要不是个上马能提刀, 下马能算帐, 文武双全的才子,朝廷能用他到边关监察军务吗?他敢临阵决断、拉下治军不力的守将, 亲自上城督战, 最后带着一身功绩平安回京吗?你们这些人就是年轻、经验浅, 不懂得领导用人恨不得一个当八个用的心思。宋校长满怀期待地朝他们看了一圈, 寄语这些年轻人:“今日这几场考试下来,诸生也辛苦了。学院暂放你们几天假, 三日后各科成绩算出来, 便在本府学庙外张榜公布, 依着考试成绩分班。不同班级的课程进度排得不同, 到时候自有教官为你们发下课程表, 以后依着课表上课。”日常课程安排分为经义、文章、史学、算术、律条、文艺、武艺七门,不同进度的班级课程安排不同;而到休沐日,他这位校长亲自带课, 给诸生讲解经义、物理,带他们到群众中去,见识世情民生,甚至亲身体验一日普通百姓和城关守军的生活——不知百姓疾苦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好官?他才说出实践课的安排,操场上那些学生就当场变了脸色,嗡嗡议论连成一片。这其中竟然出了学生意见领袖,低声与身边同学议论几句,便抱团联袂走向宋时。他身边的府县学教官、军训教官连忙上前保护,生怕这群学生言行莽撞,惊了他们金贵的三元大人。宋时倒是从来不畏人上门找茬的,摆摆手分开众人,上前问道:“诸生寻本府是有何事要问?是不愿在学庙外张榜排名耶?是对课业安排有疑异耶?”那几名书生中排在两侧、后头的都还有几分畏怯之色,不时打眼看着领头的书生。那人却是神气矜傲,衣饰鲜明,一副书生领袖的架势,上前拱手行礼,道了声:“学生李清见过府尊大人,蒙大人青目,得入汉中书院读书,学生等俱感不胜荣宠之至。只是学生心中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解惑。”宋时懂得这些小学生迫不及待要挑战权威蹭名气的心态,轻轻一笑,应了声:“你问吧。”他当初可是办省级讲学大会,当着成百上千才子的面做主持人而一战成名的,这学生怎么一副能问倒他的自信神气?要是这些学生真想踩着他上位,那就休怪他不怜惜祖国未来的栋梁了。然而那学生剑指的并不是他,而是拦在他身前保护的、他从青石薛李指挥手中借来的亲兵。“我等自幼读书识礼,乃是圣人弟子,如何能随老兵学武?”宋知府身当本书院祭酒一职,最该维护书院的令名,怎么能把这些士兵引入学校,坏了他们文人的清华之气?便是要学武艺,怎地不能请城中几位有豪奢武勇之名的大侠,定要请这些粗鄙士兵?宋时专程叫人请了薛指挥的亲兵来,为的就是给这群书生搞爱国主义教育,岂能容他们当面贬低这些人?他猛地把脸一沉,喝道:“李生住口!岂不闻《礼记》有云:‘恶言不出于口’,你等也是熟读经书之人,何敢在大庭广众下,本府面前说出这等辱人之语?”他这话拿着四书五经当注脚,说得极有君子之风,全无反驳的余地。李生虽是个书生领袖,可对上他这样立于道德至高点的批评竟无以应对,登时面色通红,自己都抬不起头来。那几名士兵却有些不敢置信,感激又忐忑地偷瞄着他。宋时顺着那些目光回眸看去,正对上一个少年亲兵的视线,便挥了挥手召他到自己身边,说道:“你来给这些学子讲讲,你是为何当兵的。”让这些读书人先听听士兵朴素的保家卫国观念,在他们心中树立爱国主义思想。那个亲兵还太年少,叫本府知府大人和众多教官、书生盯着,紧张得面红耳赤,双唇颤抖许久才说出话:“当、当兵能吃粮。我家就三亩地,我爹妈生了七个孩子,一家人吃不饱饭,弟妹都要饿死了。我投军了,还能捎些饷银回家。”然宋时算算他家这几亩田的收成,一年要缴的赋税、要服的徭役,简直觉得有些淹心。他轻叹一声,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向他的学生们说:“这少年原也是良家子弟,投军又是为上事父母、下抚弟妹,原该在读书人笔下做一名孝悌表率人物,你们却只因他投了军便鄙薄他,以为他不配做你们的教师么?”哪个读书人没学过“民为重,君为轻”,哪个不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当官后要“爱民如子”?这些士兵也是朝廷子民,怎么投了军之后仿佛就不再是他们该关心的百姓了?军民本是一体,大郑是募兵制,又不是军户制,人为地把军人与普通民众区分开,这些军人就也该享受到一般百姓应有的待遇。至少不该被文人轻贱歧视。那些带头拒绝士兵做教师的学子都垂下眼睑,不敢看他。没他们带头,其他学生更不敢出头说什么,有几个老成些的甚至站出来向他道歉,只道自己绝无轻视士兵之心,愿意接受这些亲兵做教师。宋校长只挥了挥手,叫那少年士兵归队,又左右看了一圈,特地挑了一名老成些的亲兵问:“你又是为何当兵的?”这一位不负他的期望,当场义烈地说:“标下当兵只为杀达贼,夺回咱们大郑关外的土地!”好!有见识!有勇气!宋时恨不能手里有个麦递给他,重重一拊掌,说道:“说说你为何恨达贼,让这些学生——让咱们这些生在关内安逸之地,不受虏寇之苦的人都知道,边关是什么样的,你们为军的是如何保卫疆土百姓的!” 第215章 但杨家将胜在人物众多,有男有女……而且他还记着几段《杨家将》的唱段。他翻着当初为了排《宋状元义婚双鸳侣》特地买来的戏曲论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排一本《说岳全传》剪辑版。只排岳飞投军到大败金兀术的部分,不排后面被害风波亭那一段了。正好岳飞精忠报国,岳家军军纪严明,有“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纪律,百姓对岳家军也充满爱戴之情,可以代入一下他比较熟悉的抗战片,宣传军民鱼水情。《说岳全传》他上中学就看过,学历史学到宋高宗南渡一段时还站在桌子上给同学们讲过——中二期的黑历史先不提,反正他对这本书一直印象深刻。穿越过来之后,朝廷和民间也都十分尊崇岳飞,各处都有岳鄂王庙,勾栏瓦舍里也流传着岳王的话本、杂剧、小唱、诸宫调散曲之类。只是也都是零碎故事,就像早期民间传唱的水浒、三国、西游故事一样,还没被正式整理成长篇。他自己就能写个底本,再寻人度曲填词,排出杂剧来,冬闲时就能组织人下乡了。在乐籍的艺人也要缴税、要受官府征召,在官府办的节庆典礼和宴会上侍酒。他这三下乡活动也只是将这些人的值役地点换到瓦舍之外、乡间地头,再多给些赏银,这些艺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可的。他在福建不就这么搞起来过吗?宋时挽起袖子,叫人买了市面上所有岳飞小说、话本,对比《宋史·岳飞传》捋时间线,按着经典抗日剧的节奏开始写《精忠岳飞》文稿。他还不是一个人,不是一名官员,更是坐拥一所官民结合书院的祭酒。院里的学生已写了小论文论述军人军事的重要性,而府县学教官们正在精修精校,努力贴合宣传目标。除他们之外,还有在蒙学部勤工俭学的廪生、增生,都是他从府县儒学的生员中选出的精英,有不少诗文双修,还擅长填词度曲的。其中家境差些的,更在给他打工之前就都干过卖文为生的勾当,叫来编剧又硬气又好用。他们还没步入工业革命,就提前体会到了资本赤衤果裸的剥削。宋校长第一次召开优秀教职工会议,就是要他们集思广益,编出一本岳王戏,提升民间拥军爱国风气:“就要在戏中传递出‘有生之年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的忠君报国精神。”虽说这是京剧穆桂英的唱词,可英雄气概胸襟自古以来都是相通的。他的大纲已经打好了,只差改编,希望各位才子积极报名,为九边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就连周王殿下都以皇长子之尊亲巡九边,为边关将领解决粮草问题;桓佥宪亦是两度入军营,将边关之患、军士之苦揭露到圣前;他们这些朝廷未来的栋梁曷不能贡献出自己的才思笔墨,为改变当今鄙薄军人的风气,为准备朝廷征兵大事稍尽绵薄之力?参与写稿的,如果写出来的院本效果好,他也会按字数支付稿费,不让众人白写。在宋大人精神物质双重奖励之下,散会后便有几个廪生积极跑到祭酒办公室自荐,愿为宋大人写新院本。愿意先写出本子让大人审,若写得不好,分文不取!宋大人做甲方时从没赶上过这么主动的乙方,当小领导时也不曾见过这么踏实肯干的员工,顿时被他们的工作态度感动,握着众人的手说:“写文章也好、填套曲也罢,哪个不是极费心思的事,本府岂有叫你们白白写一场的道理?”还是大家坐下来开会,搞头脑风暴,定好大纲、细纲、人物性格和填词风格,每个人分一套套曲,写好后再开会磨合,从头到尾保持一致的好。为了保证这本戏的质量,他可以抽出散衙后的时间给大家开会。反正如今桓凌不在,周王都走了,他下班之后再不能去周王府蹭吃蹭住。原本充实的夜晚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多做些事来分心也是好的。等周王一行从辽东回来,他的三下乡工程也该做完了。过些年见着成效,从陕西到九边重镇安稳下来,周王也就可以定居汉中,桓小师兄也不用总跟着出差了,他们两口子也好安安生生地过几年。第178章 周王一行去的是九边重镇,驿传不便, 这一去便罕有消息传回, 直到两个多月后才有一趟书信捎回汉中。其中除了周王给侧妃王氏的家信和王府僚属的文书, 自然还有桓凌寄给汉中府宋知府的信。宋时从来不缺家书,到了汉中之后也常收到京中师友、同僚、年兄弟, 父亲在地方上的同僚、朋友和想结交他的人从外地捎来的书信文章和特色土仪。但拿着这封信时,却有种头一次收着信般的惊喜和激动。也的确是来了汉中之后头一次与桓凌分开这么久,头一次收着他的信。展开几乎有文件袋那么大的桑皮封套, 取出厚厚一摞信纸, 开篇便是“见字如晤”四个字。果然, 只看文字,就像看到了他写这信时的神情态度。这封书中的字体并非平常他写公文的厚重颜体, 而是更随意自在的行书, 信上墨色却有浓淡新陈之别, 内容也是断断续续, 看得出是途中一页页添改出来的。大约是途中不方便寄信,他写好的信只能在身边收着, 想家时就写几页, 到了大同镇周王要往汉中捎信, 他的家书也才能夹在其中捎回来。信中内容写的细碎, 多半是从汉中府到大同镇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大到山川土地,民俗民风,细到路上的衣食住行……于其间又夹杂着这些景点的历史传说, 各地风俗文化来由,与之相关的名人和典故。在外人看来或只是好游玩景致,写游记文章,唯有宋时懂得这一行行、一篇篇风光景致和繁琐考据真正的用意。那是专门为他整理出来的资料,好让他写成文章投稿,赚晋江币的。他们路上不是骑马就是乘车,赶一天路下来只怕脾肉都要磨破了;晚上住在多半不怎么干净舒服的驿站客馆里,还要细细回忆起白天所见所闻,整理成他写起来不费力的白话段子……他只要想到桓凌在驿馆浅窄的房间里,笼着一身蒸屉般的热气,带着白日的沙尘汗水为他写文章,甚至要写到半夜,就恨不能追过去教育教育,把这孩子打醒。他出差就好好出差,天天逼着自己干这么多事,就不怕累坏了吗?晚上睡不好,万一白天赶路时骑不好马,不小心出了事故怎么办?熬得时间太晚,也容易伤肝肾,可不能仗着自己年轻,身材高,头发浓密就可着劲儿作啊!宋时隔着两千里地隔空在心里教育桓凌,自己却也不能免俗,挑灯夜战,慢慢把他的书信看了一遍。他这么个自幼背论文,考到三元及第,看书从来都是一目一页的人,看完这封书信竟花了一个多小时。其他院落和家人值房的灯火次第熄灭,窗外一片漆黑,刚刚还挂在天空的半轮明月已没入地平线下,唯余天上点点明星,在黑暗间微微闪动。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也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过节冷清不冷清,想家不想家,有没有好月饼吃。诗词里说什么“共婵娟”“共此时”“四海同”的,真到了中秋正日,满城灯火,一对对一家家团团圆圆地欢应佳节时,孤身的游子总是最难受的。哪怕是他这个安安稳稳在汉中府住着的,只要一想到八月十五府衙的赏月宴散后,别人都能回去与家人团聚,他却只能回来孤灯只影,对月加班,也是满腹的意难平。想要飞机、高铁,想要手机,电脑……实在不行想让晋江文献网挂到桓凌身上,跟他文对文地隔空联系。哪怕只能在后台买论文,靠论文题目传情达意呢?宋时轻叹一声,把方才教育桓凌早睡的心思扔到脑后,提起墨条在砚池里轻轻打转,研出满满一池浓墨,给他写回信。没提笔时有许多要写的,但拿起笔来,那些话又都壅塞在脑中,闹得他一时想不出该写什么好,对着白纸坐了半天,也只回得一句最为俗套的“展信安”。 第217章 第179章 宋知府一大清早便把家人都折腾起来,做月饼、蒸糕点, 满城地买菊花酒、桂花蜜、干咸桂花等应节之物和养生药材。除了吃食, 又叫人多包了几套暖和的棉布内衣、羊毛袜子、护膝、护腰、衬毛的鞋垫, 颈椎枕,几包兑好的碎银和铜钱。一群人人吃马嚼的, 赶上有遇不着驿馆的地方,还不得用些碎银铜钱买东西?外头银柜又不像他们治下的这般老实,不敢哄官老爷, 有的就借着换银子、铰银子时多扣他们的钱。如今又没有支付宝、信用卡可刷, 还是多备些零钱省事。他这东西不知不觉越收拾越多, 慢慢地小箧改成柳条箱,还有向大筐发展的趋势。幸得府衙里几位佐贰官懂事, 连连劝他捎的东西不能超过周王那位侧室夫人, 才拦住了大人给信使换马车的打算。即便如此, 信差在居庸关外, 约定好的驿馆追上周王一行的时候,也从单骑轻纵换成了一人三骑——不过跟别人为了行路多带几匹马备着轮换的不一样, 他多带的那两匹都是驮马, 身上各压着满满的筐箱箧囊。捎信回来的亲卫正指挥驿卒搬东西, 闻讯出来迎接的亲随侍卫对着这些筐箧, 不禁悄声感叹:“王氏夫人何其周全, 咱们出来才两个月,竟又收拾了这么些东西,不愧是圣上赐下的人。”这些东西也很该拿上去给殿下看看。领队的典仪便叫他赶紧进去, 呈上家书、礼单,向周王报平安。至于外头这些东西,且先交别人接手,安排到存行李的空屋,若殿下要看再唤人搬取。那亲兵正急着交待差使,道了声“是”,便揣着两封书信和礼单,跟着典仪上楼。到得驿馆楼上头一间客房,便见着周王、桓大人与褚、马两位长史坐在厅中说话。他利落地上前叩头问安,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和两张大红礼单。看着信和单子的厚度,两位长史心中也不禁默默赞了一声:王夫人实在贤惠。他们王爷捎信回京城,贤妃娘娘宫里送出来的书信差不多也就这么厚了,他们王府送的都没这么厚。周王也有些感动,吩咐一旁侍候的内侍去取上来。内侍过去取信时,却见那捎信的侍卫将手中信函一分,薄的那沓举过头顶,厚的那沓搁在身前,说了句:“这是王夫人命属下送来的,底下这些宋知府捎给桓佥宪的。”啊……宋大人真是贤……贤德清官啊。两位长史默默地把心中赞语抹去,接信的内侍怔了怔,先把夫人给周王的信呈给师父徐公公,又要去拿宋时那封。他的速度却不及桓凌快。桓佥宪长腿一迈能顶内侍两步,三两下便走到信使身边,拿过那封厚厚的家书和底下的礼单,默默收进袖子里,重新坐回位子上。那名小内侍也缩了手,代周王令传人的亲兵下去歇息,默默走回周王身后。管事太监徐公公凑到周王身边,捧着单子低头问道:“殿下这会儿可要看看夫人送来的单子?若不看,奴婢便叫人下去收拾了。”看看吧。便是他不急着看汉中府捎来什么,瞧着舅兄的神情,只怕也议不下事了。周王看了看他叫信封坠得发直的袖口,再细辨他看似淡然,却不时往下扫的眼神,了然一笑,摆了摆手:“咱们既已派人递了请安折子入京,如今便等着朝中的消息即可,也不必过多猜测。桓大人且先回去歇息吧,有事晚上再说。”他自己也正等着京中回信,等得甚至想直接闯入京师,亲眼看看父皇母妃与他的王妃、幼子。桓舅兄得了汉中寄来的书信,却不能看,只怕心里比他还煎熬,还留着人在这里做什么?周王如此体贴,桓凌也顾不得客气,起身告罪,退出了那间客房。刚一出门,便急忙把书信摸出来,就着走廊中有些昏暗的光芒看了起来。周王目送他出门,回头看见徐公公手里的书信和单子,便吩咐道:“将信拿来,单子念一念,司马长史带人收拾一番吧。”汉中能送来的无非是些药材、衣饰,还有些王夫人亲手做的、能久存的腌肉、糖食。大约是上回临行时见着宋大人收拾出的一车行李,受了触动,王夫人也往这边捎了几件毛皮大氅、背心、手套,还有几个铜手炉、脚炉。形制都是按着亲王礼服的规格做的,穿上必定有个皇子的体面。她的礼物备得色色合制,信也写的一样端方得体,中规中矩。周王看着她的信,不禁想起她和李氏入王府之后,元娘周全得体地照顾她们二人的模样。从前元娘初入宫时,更有几分清高冲淡的文气,那时却不知为什么,周身萦绕着汉中的王氏一般和光同尘的端庄宽容。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腹中的胎儿如何。不知父皇肯不肯让桓舅兄回京看一趟。他想到孩子,初为人父的激动和紧张就越发如火焰般从胸中燎起,手中的信也看不下去,闭着眼听徐伴伴念了阵礼单,忽然问道:“咱们可还有什么适合小儿衣料、药材?再挑些好的让人送回王府。”他们久在汉中,连周王自己都过着极俭省的日子,哪里还有什么比得上京中的好衣料?徐内侍险些动了把来时给圣上、娘娘备下的礼物挪给小皇子的心思,苦苦回忆着带来的东西里还有什么适合给婴儿的。他随着司马长史下楼去看行李,边走边想了一路,忽想起出发时宋大人给他们一行人收拾的棉线织片——宋时的水平也就到了织片、织筒的地步,再后头全靠裁缝。是以他们汉中妇女就业指导中心外包的活计多半是整块见方的棉线条或筒,他们出发时宋时除叫人裁了线衣,还给他们带了许多织好的布料,以备路上缝补替换。这些料子虽然是民妇所制,染的都是些大红大蓝的俗色,亦无精细的花纹,唯因如此,倒似乎更适合婴儿。婴儿的衣裳岂不都要缝得细密光滑,衣里儿没有线头的?何况线织的衣裳松紧合度,身在身上既不裹身也不容易松脱,穿着更舒服。或者不只送面料,再叫随行的巧手宫人改做成襁褓,岂不更合适?小殿下出生,殿下特赐下衣裳,自是又比只给几块料子更显父子情深。他将这般打算与司马长史说了说,两人合计好了,便联袂下楼去取布料,还要叫随行的太医来挑些适合王妃、小殿下的药物。到楼下放行李的屋外,却见那信差正指挥人从房里往外搬东西,指指点点,搬出来的箱箧堆了半个走道。徐公公惊讶道:“怎么往外搬东西?咱家与司马大人正要给殿下寻衣料呢,你们这是搬什么?”不是搬殿下的东西,是有宋知府给桓佥宪的箱笼混在里头了,他都认得,便先叫人往外搬搬,不然堵着门口,周王殿下的东西反而不好拿取了。徐公公与司马长史顿时想起桓大人方才取走的那封厚实的信与同样厚实的礼单,下意识“哦”了一声:宋大人如此贤……能,送桓大人的东西比他们王爷的侧室备下的还多,也不奇怪。桓大人手里那么厚一沓家书,不知何时才看到礼单,也来与众人分享一下他这位贤契送来的佳品。单是他那遮挡阳光的墨镜,这一路上就叫人实受了不少好处,更不必提枪上的瞄准镜——学会算角度之后打獐狍鹿兔都打得比往常准。这一路上只是有各府官员、守军护送,没遇上山匪虏寇,若遇上了,说不得他们也还能缴平一窝呢。两人想到他的好处,也不嫌士兵们搬这些行李堵路,还好声好气地吩咐道:“这些也要轻拿轻放,莫因不是咱们殿下的东西便胡乱往地下扔。”那些亲兵念着宋时是个文曲星下凡,又给他们做过冬衣裳,自然爱重,哪里肯颠坏他送的礼物?都抬得平平稳稳的,连滴酒都没洒出来。只是酒香与菊花清香、桂花馨香混在一起,抬起来在走廊里晃了晃,香气便透过箱笼飘得漫天漫地,熏得几名贪酒的士兵直吞口水。徐公公嗅着空中香气问道:“好重的桂花香,莫非宋大人送的是桂花酿?”司马右史更有经验,深吸一口气嗅了嗅,铁口直断地说:“非也,这桂花香浮在外头,不是酒中所含,酒中这股清气是菊花香。”这是重阳登高喝的菊花酒。菊花酒么?如今才刚入九月,重阳节还没到,他倒先备下菊花酒了,可不是会心疼人。徐公公不禁拿出他们王府的节礼单子,看似不经意却从头到尾细瞄了几回,终于在一片茶叶、药材、点心、糟腊中瞧着了几坛菖蒲药酒。好险,没输。他们王府的体面保住了。徐公公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诡异的比较念头,摇了摇头,趁他们清出一条走道,拉着司马长史进去拿东西了。别人更不知他曾有过这点细微较劲的心思,几个亲兵把桓凌的箱笼安放好,便上楼跟他说了一声,请他安排随行家人处置汉阳府送来的东西。桓凌彼时正读着汉中府来信,一双眼只盯在信纸上,不肯暂挪,胡乱朝那亲兵点了点头,漫声吩咐人按着礼单上所写去取月饼和菊花酒来。别的且不管,这两样待会儿热一热端上桌,他要请周王殿下来分享汉中府的中秋滋味。更要分享一个好消息。十三穗的瑞谷,除了他们时官儿,还有何人能种得出来?便是古代圣贤的故事里也不敢奢想有这么多产的嘉禾吧? 第219章 三十穗?只怕时官儿都不敢想这么高,难道他方才下笔下倒了,还是王爷当真……胸怀大志。桓凌实事求是地摇了摇头:“我那宋贤弟信中写着,种出最多穗的确实是十三穗,是汉水河边实验田种出的一种叫作小香谷的籼稻。”不,本王没想说三十,只是一时口误,一株能结十三穗便足矣!他之前可是连九穗都不怎么敢想呢。他的脸有红似白的,桓凌怕他尴尬,低了头不去看,认真解释着宋时怎么能带领汉中庄户种出这样的好稻谷:小香谷、白麻谷、次次粘等都是汉中本土的良种,原本产量就不低,再加上早施掺了磷矿石粉的分蘖肥,分蘖分得早,位置低,多是能结穗的有效分蘖。一个月分蘖期到后又及时晒田,阻止后头不长穗的无效分蘖,自然结的穗多,稻子长势也丰壮。周王的脸色也渐渐融合成了极显气色的粉红,容光焕发,脱去了尴尬,只余一片真诚的欢喜:“人道是福无双至今日至,小王如今才信。今年得此嘉谷,再过不久小王膝下又要添儿女,岂非好事成双?”稻谷九、十月间即可丰收,他这孩儿也该在九、十月出生,倒似是个有福的孩儿。他不曾意识到自己如今喜成了什么模样,桓凌却看得清楚,甚至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当今天子的影子,不禁微怔——他们时官儿种出了十三穗嘉禾,且不是上天所赐,而是凭人力可得的良谷,消息传到中枢、宫里,很可以算是国家大事,至少户部就先要盯上他。或许圣上也爱重他的功绩,要把他再召回京中呢?那样倒也好。汉中远在数千里外,与北直隶风俗不通,口音相异,民风又剽悍好斗,在此地做知府本就不轻松。时官儿又是这么个为国不肯惜身的性子,打从到了汉中就没歇过,这哪里是个少年才子过的日子?还是回翰林院最好,官又清贵、事体又少,家里还有泰山泰水大人陪伴、兄嫂关爱、侄儿侄女们承欢膝下……他无意识低叹一声:“还是回家的好。”周王也从深思中回过神,附和道:“自然是家里好。只差这几十里,可惜无诏不能归。”罢了,还是叫人先把嘉禾取来,等父皇寿诞时献上,尽他与汉中府的一份孝心。再有多的瑞禾再给元娘和孩儿捎回去,毕竟能有些祥瑞多福的兆头。他自己身负皇命,不可轻动,还指着桓家舅兄入京替他看望王妃,只得安排褚长史回汉中一趟,带兵亲自押送嘉禾上京。等他们从辽东回来,嘉禾也该从汉中取回来了,或许他还赶得及写一篇诗赋题此禾,再一并上给父皇?殿下一番孝心,天地可鉴,他们夫妻又岂能看着殿下一人辛苦?桓大人拦住周王,带着点儿他看不懂的骄傲和欣慰说道:“臣这里倒收到了几篇夸赞时官儿试验田和试验稻的文章,都是汉中学子亲身耕作后有感而发。殿下与臣得在六月间便离了汉中,未能见着田间如何耕作,何不先参考一下这些下过田的学生的文章?”这些学生都是汉中经济园外那所职业学校招来的读书种子。宋时是汉中书院祭酒,他也得了个副祭酒的名份,这一批学生其实也称得上是他的学生。不是他自己偏向自己的学生,宋时挑出来的这几个孩子的文章,的确还算可以……实验步骤详细准确,数据丰富,不丢他们老师的脸。第181章 褚长史大晚上被周王叫过去议事,听说了汉中要产嘉禾的消息, 连夜收拾行装, 转天就带了一队亲兵直奔汉中。虽然匆忙, 但凡是听见了“十三穗”这个消息的人都会觉着他这场疾驰十分值得。司马长史没得着回汉中击会,拍着大腿恨自己少年时只顾读书, 不爱玩乐,体力上稍逊于褚长史,不如他经得起风霜之苦。不然就该是左长史服侍周王身边, 他这位右长史回去迎祥瑞了……他再怎么遗憾, 骑马的本事也确实还是比不过褚长史, 只好连夜帮他收拾行李,将自己的期待寄托到了他身上, 殷殷说道:“早去早回。”周王也直送到驿馆门外, 殷切地盼着他早去早回。镇守居庸关总兵徐崴与京中新调来坐镇的平宁侯王济看着他们急匆匆送归的模样, 简直要以为左长史已得了圣命, 要代周王回京面圣。但周王住的是他们居庸关的驿馆,他们又岂能不清楚京里有没有消息传来?那就必然是汉中王府出了事, 而且是须得王府长史亲自处置的大事。平宁侯正是齐王外祖魏国公的族侄, 天然站在齐王一边, 对这位皇长子虽不敢怠慢, 却也有些提防监视之心。二人暗地派人往周王随行亲卫、仆役那里打探了几回, 不曾问出真情,也只得匆匆写下汉中有变的消息,命心腹传回京里。他们往京里传信的时候, 周王正跟着大舅子研究汉中学院研修生作的学农实践报告,透过文字感受着观察瑞稻分蘖、拔节、结穗的快乐;而周王自己写的奏疏也已呈送御前,摊在了新泰帝案头上。天子负手而立,对面粉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九边地图,京城以北,描绘细致的长城下方用红线圈了个框子,当中写着“居庸关”三字。周王的行辕此时正停在居庸关,只消他一封书信就能叫回来。他的目光凝在地图上,虽然神色不异,一旁陪侍的王公公却也猜得出他的心思,低声劝道:“殿下离京已逾八个月,岂有过京师而不来觐见陛下的道理?陛下何不就宣他们入京,问一问殿下这几个月所见所行如何?”再者说,周王妃眼看就要临盆,总不能叫皇孙生下来也见不着父亲吧?他虽不敢深劝,却也揣摩着天子的心意说了几句,但新泰帝只凝神看着那份地图,仿佛没听到他的絮絮低语。良久,站在地图前的天子才抬了抬手:“他们如今正在巡察军务,怎可回京。即便是要回,也得等这趟差使办完。外放的亲王臣子那么多,不曾听闻哪个为了家事便放下国事的。”他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解释了几句,转回身看着周王那封字里行间透着孺慕的奏疏,缓缓闭上了眼:“叫他们有始有终,当初既是自己要巡边,就实实在在查清了再回京覆命。”虽是明说不许周王一行进京,但后面添的这句“回京覆命”,分明就是许他们巡视辽东镇之后便进京了。着内阁拟旨,再往周王府传一道旨,许王妃收拾行装,修书与周王,同圣旨一道送往居庸关。如今已然九月,到辽东镇还有千里之遥,那边地气极寒,还该叫他们早出山海关,早日回还。内阁拟旨还慢些,给周王妃的只由养心殿总管黄太监传口谕,更早一步到了王府。周王妃如今临近产期,行事不便,来接圣旨时亦是步步小心,双手交叠在身前,护着腹部。昔日圣上所赐的侧室李氏在旁随侍,行动饮食无不亲力亲为,身边跟随服侍的宫人使女也规矩森严,比在宫中时换了一番面貌。传旨的黄太监也曾亲历那场谣言风波,见了王府中这番气象,倒觉着这几个月王妃行事愈有章法。周王虽不在,王府中却是妻妾和睦,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总不负圣上与贤妃娘娘的教导。他传口谕免了王妃的跪,晓谕她与王府中人为周王准备出关之物,送往居庸关外。但因周王身负皇差,巡查的是边关军机要务,府中女眷不得亲去送别,将东西备好,自有宫人运送。宣罢旨,黄太监便换了副笑脸,体贴地劝桓王妃:“桓娘娘早些着人收拾罢。奴婢听说辽东苦寒,只怕他们在京郊多拖一天,到辽东便多冷几分。殿下金尊玉贵的身子,自幼就没尝过风霜之苦,若备得少了,到辽东受罪可怎么办?”桓王妃谢过他的提点,沉稳地说:“府中得了王爷要巡边的消息,度着车队早晚要到京师,以王爷纯孝之心必定要进京报信,故而妾身与李氏早备下衣食木炭等物。黄公公若是等得,妾身这便安排人装车,请宫中代为转运。”黄太监笑道:“王妃娘娘细心,奴婢这便回宫覆命,叫人来王府接车。”他离去之后,桓元娘便将身子放松,缓缓倚进椅子里,对李氏叹道:“这些日子辛苦妹妹了,还要劳你带人收拾东西。”李氏福了福身,温婉地答道:“服侍殿下与娘娘正是妾分内之事,谈何辛苦?娘娘放宽心,辽东离着居庸关也不过一千余里,待世子降生,娘娘养好身子,殿下也该回到京里了。到时候圣上开恩,殿下进京覆命,岂不就能回府来与娘娘和小世子相见了?”她掌着府中小库房钥匙,不一时就将早已备好的箱笼装上马车,宫里恰好派了内侍来取行李,她便吩咐小内侍连车一起带走。元娘见她收拾得如此利落,含笑夸她:“妹妹做事清楚利落,来日得见殿下,我定不忘报你协管王府的功劳。” 第221章 不过他腿上穿着三层秋裤、毛裤、棉裤,到辽东也换了到膝下的雪地靴,就是大衣再短些也不怕了。辽东寒气虽盛,周王却丝毫不嫌冷,揣在皮手筒里的双手还有些烧得慌,便伸出一只,露着柔软的小羊皮分指手套阻拦总兵等人行大礼参拜。他舅兄和身后的长史、典簿一行的穿着打扮也是一样的。虽没有网上流行的外国军装那么修身,但一行数十人穿着板正的翻毛领对襟军大衣,头戴反毛皮帽,双手套在皮手筒里,下半张脸埋在毛围巾里,还架着闪光的墨镜,踏着一地积雪而来,见面便给人一种极强的冲击。士兵们因要见本地官兵,穿得正式,最外一层都是肥大厚实、下系小裙子似的大红棉甲和肩甲、护心镜、护腰等甲骨,外系大红呢子披风。那些文臣穿着镶有光亮铜扣,有肩章、袖章装饰的草绿色军大衣,衬出一副英姿飒爽的气派,竟似比这些士兵还有士兵气度似的。辽东镇总兵、副总兵及下头军官、士兵们的目光都叫他们那鲜明的寒衣吸引住。李总兵将周王一行迎进去招待,底下的亲兵便悄悄凑向他们带来的亲兵,问他们这衣裳是不是朝廷发的新军装。不是朝廷发的,也不是京中时兴的新样式,是汉中府宋三元叫人裁出来的。汉中府亲卫等人面对周围众军士的艳羡目光丝毫不为所动——这眼神他们从广宁前屯、宁远卫……一直看到这儿了,早不是被人捧两句就有虚荣心的时候了。他们非但不摆出王府亲兵、京城子弟的风流气度来炫耀,反而直接拱出了随行的王府管事,带着本地军士的关怀介绍道:“咱们身上穿的保暖衣裳都是汉中府自制的,所用不过棉线、羊毛,都是边关常见的衣料制的。周王殿下体恤边军在苦寒之地戍守,衣裳单寒,特地带了裁缝、匠人,也教你们边军做些防寒的衣饰。”今年因有商贾以粮换盐的举措,边关粮草充足,户部也有余钱,粮饷应当充足。虽然朝廷今年还不能发线衣、毛衣之类,但若这些士兵自己换了毛线请人织衣裳,花不了几钱银子也能织一件。几个负责接待王府亲兵的总旗震惊道:“难不成咱们边军也能自改衣裳制式?”平常自不能穿,但不操练的日子不就能穿了吗?且这衣裳里头还有种线织、毛织的内衬,穿在里头也没人看得见。他们王爷献给圣上的礼物里都有,如今只是知道的人少,早晚风靡天下。他们汉中宋三元弄出的东西,什么时候少时兴过了?棉毛纺线编织出来的衣裳贴身保暖,比单穿棉中衣、外套棉袍更舒适暖和,缠在脸上也服贴、透气。而且汉中做的毛、皮手套都是分指手套,比一般的并指手套灵活,打仗时抓得稳弓箭刀枪,拼杀时也能省些抓握枪竿的力气。两军交战、刀兵交锋时,刀枪若握得不稳,命就要没了。周王亲卫虽是从京里挑来的世袭军官子弟,但这一路上也动过枪、剿过匪,说起阵上拼杀之事也不露怯。辽东这些真正久经历练的士兵虽然看得出他们稚嫩,但为了他们的身份和周王爱惜士兵之情,也肯捧着他们,同他们讲些旧日冒大雪战斗的故事。这些士兵们在下头越聊越亲近,周王与李总兵也相处得颇为融洽,但他们说的却不是兵事,而是屯田。辽东土地肥沃,兵祸较西北诸镇又少,除了日常防虏之外,屯田耕种却是大事。周王近日读种田文读得精神亢奋,对着李大人侃侃而谈,谈他新学来的氮磷钾肥的妙用。若是辽东也有这些肥就好了,按着宋先生教的法子施分蘖肥,就能种出一株多穗的嘉禾来。李总兵虽然管着军屯,年年还要应付巡府监察,对屯田一事算是十分重视了,却还真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因为辽东这天气种不成水稻,他还从没想过种水稻的事。周王怔了怔,满心遗憾地说:“本王来辽东路上,见雪下田土油黑,与宋先生所制肥料一般颜色,正是人所说好田样子。可惜竟不能种稻。”李总兵觉得他这念头简直是异想天开,只是看在他是王爷的面上不肯嘲笑,温和地笑了笑说:“辽东终究太冷,稻秧纵插下去也不好生长,除非是有神仙授了良种,能教稻子生在辽东吧。”若真有那样的神仙,他们辽东镇军士就敢把本地寺庙都扒了,供起他来。周王啧啧地叹着可惜,桓凌却看了他一眼,目中闪动着明锐的光芒,轻轻抿唇,吞下了一句反驳:时官儿跟他说过,后世辽东一带就是产粮基地,产的大米油润香甜,是粳米中的上品。这么好的土地,早晚时官儿能种出合适它的好稻种,不会叫它总能只种麦豆梁秫的。第183章 周王这一趟就是来料理征发民夫之事的,因正说到屯田, 便向李总兵要了花名册, 清查今年征兵事宜。好在辽东没有多少人事变化, 经岁所历战事也不甚多,征补兵员也是依制而来, 不似陕西镇、延绥镇等近年边患频发、人员代易频繁之地,竟有强征良家子入伍之事。桓凌帮周王看过花名册上人员变动,与往年征兵人数比较;再比较屯田、子粒、草料、军马……顺手还从地里挖了一袋黑土回去给宋时做样本。虽才入冬不久, 土地却早冻得硬硬的, 上面覆了层厚实的雪毯。他领人挖土时先下铲子铲掉一层没到小腿的积雪, 再动了身窄而厚实的条锄,才将底下冻土挖出来。挖这样的冻土, 条锄都嫌不够尖锐有力, 看得他直想派人打一把十字镐来。可到了春天雪化之后, 这土地却又着实湿润肥沃, 仿佛用手一攥都能攥出油来。周王还记得当初看天台山下旱田时,在宋时手中见着的那块夹杂着点点黑色有机肥的棕黄田土, 看着这油黑的土块, 惊艳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土得有多少肥力在里头!恐怕不必掺什么农家肥就能耕种了吧?能不能长十三穗的祥瑞?不能长水稻, 那麦子以不能分出十三穗?不能, 麦子分不出那么多穗来。桓佥宪淡定地把周王从十三穗的魔障中拽了回来, 含笑答道:“麦穗一株多在两三穗上,至多不过八、九、十穗,若有一株九穗的麦子, 实可算难得的祥瑞了。咱们汉中种的是过冬的小麦,如今都该栽种下去了,待殿下回去,便可见田间越冬的麦苗。”反正如今水稻早已收获,汉中府的十三穗瑞稻应当已由褚长史押解上京了,两人说起话来也不特意背人。司马右史也早知道府里产有嘉禾,一样饱含欣慰和期盼地听着,唯独李总兵听着他们口口声声“十三穗”“九穗”地议论着,以为他们是在发梦。他也读过几章史书,汉光武帝出生时才有天降祥瑞,一茎九穗,这几位又是王爷又是御史又是长史的,不能这么胡说吧?他们大郑……他们大郑不是要有皇孙了?这位皇孙生时便有嘉禾异象?李总兵脑中猛然爆开一个念头,止不住心思飞转,心跳加快,脸颊渐渐透出血色,有什么念头急迫的要从脑中挣出来。他双目怔怔看向周王,不知自己何时开了口,朝着那边叫了声“殿下”。周王看了他一眼,含笑问道:“李总兵有何事要问?”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平和,如流水般抚平了李总兵心头火焰,他稍稍冷静下来,也察觉到了问题——虽说大郑朝地方上天天有献祥瑞的,什么白鹿白象也非稀罕,可是十三穗的嘉禾终究是未曾听过的,怎么这几位说起来竟毫不动容似的?而且周王不是几月前便从汉中启程巡边,又如何知道汉中府能种出十三穗嘉禾,更如何敢断言麦穗能生到一茎九穗,乃至一茎十穗?一府数万顷田地,往往才生一本嘉禾,怎么他们就似提前已找出来了,只待上报邀功?难道这嘉禾也是人想种就能种出来的?若有个人想要祥瑞就能种出祥瑞,岂不是个神仙了?周王难不成真是天命所归,被贬到边关还能遇见个神仙助他?李总兵也是世袭将军,自小在京师武学校读书长大,轻易不信僧道之言,当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迷信,压着嗓门问道:“王爷莫不是在汉中有所遇合,遇着了一位能种嘉禾的隐逸高人?”高人是高人,但不隐逸,挺出名的。周王颇有些骄傲地介绍道:“正是咱们大郑第一才子宋三元。今年他到汉中府便亲事农桑,试出了几种神异的肥料,以那三种肥料混合施地,便可促水稻分蘖抽穗,一茎生出多枝穗来。” 第223章 这一天宋知府恰好没下基层视察,正在二堂批着公文,听到外头报信直接吩咐道:“请褚大人到二堂相见,不,请褚大人直接到我院子里,命人在屋里备茶水点心。”话音才落,褚长史和一众亲卫的脚步声就在府衙院中整整齐齐地踏响了。许是在边关巡视久了,沾染了几分硬派军人作风,褚长史走路的步子也大了,那么厚的衣摆都带着风,飒沓如流星地迈进了公府二堂。宋时竟没来得及降阶相迎,只眼看着一个林海雪原的杨子荣踏进公堂里。后面跟着他的队友们。褚长史扯下脸上围巾,露出一张晒得微黑的脸庞,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拱手道:“宋兄,你那嘉禾……”不必多说,早等着你们来了!宋时对行了一礼,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把人往后带,说道:“褚兄与诸位随我到后院,东西我都已备好了,只怕你们不来,险些直接安排人带它去寻殿下了。”他步子迈得比褚左史还大,仗着自己在府衙里以逸待劳,体力充沛,几乎是拖着这位长史进了后衙内室,从博古架上托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木匣。匣面没上漆,只打磨得光光滑滑,浅黄色纹理中透着一股榆木天色的清香,盒盖上覆着玻璃板,盒里衬大红锦锻,内中整整齐齐钉着一株连根带穗的水稻。褚秀紧张得声音微颤,双手接过匣子,问了声:“这就是传说中的十三穗……”一面问着,一面低头去数穗数,却猛地咬住牙关,咽下了声音。怎么……这么多穗?那株稻秧的剑叶被剥掉了一部分,只剩几片短叶,稻穗却被细线钉在柔软的缎面上,一枝枝摊开成扇面状。每条大穗同样细摊开来,一条顶上生穗的长茎上竟又生着许多结有谷粒的小穗,竟如鸟羽毛般左右对生,一眼竟数不过来有多少穗。一个三尺见方的匣子,几乎铺陈不开,这真的只有十三穗?他几乎要把脸贴到匣子上细数穗数,幸好宋大人贴心,指了指匣子右侧偏下,稻身旁一片字迹:“都写在上头了,这株是寻西乡县要来的香稻、株长二尺七尺余、共十三穗,每穗有支梗六到九枝,每枝结子粒俱在六粒以上,多至十五粒……”这一株水稻,就有一千零四十粒之多。褚秀一双眼几乎扎进盒子里,不忍挪开,一粒粒地数着子粒。宋时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催促,又从架上搬下几个同样玻璃覆面的实木标本盒——这些盒子里的稻谷也各有所长,有的同样是十三稻、有的子实特长大、有的一穗上结的子粒特密……但都没有那株全面的优长,所以得不到一株一盒的优待,只能两三株乃至五株挤一盒。他把这些盒子都堆在桌上,让褚长史慢慢研究,吩咐人摆饭招待他和同行亲卫。多做点小块精致的点心和粥,一时半会儿估计褚长史是不想吃饭了,弄点能随手塞嘴里的吃食,不耽搁他研究粮食标本。褚秀数稻粒数得如痴如醉,一下午都没舍得回王府,宋时在一旁翻找出这小半年印出来的不同环境、地区、土壤条件下的水稻种植笔记,装了两个匣子一并搁在旁边。收拾东西时,他也着眼看了看褚长史,对着他冻得粗糙发红的皮肤想象着桓凌现在的模样。大约也会有点黑,双颊吹得发红,皮肤有些粗糙,不复像在家里那么白嫩。不过男人黑点也不要紧,凌哥儿五官长得好,黑一点还显得轮廓更清晰,更有国际范儿。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大郑才是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大郑的时尚就是国际时尚,那晒黑了就……就还是他看着好就好。他现在反正踩在大郑朝考坛顶峰上,没人超越他之前,万千以科考论英雄的才子文人、时尚先锋都还要以他为风向标,他说晒黑了好看就是晒黑了好看。当然,不那么黑也好看。等回到汉中,给桓凌弄点牛奶、珍珠、七子百面膜什么的,慢慢地把他养白了,也是一种乐趣。褚长史看着水稻标本,宋时看着褚长史吹得发红的脸,各自想着心事,倒算得上“其乐也融融”。不过天色略晚些,宋时便叫人端上晚饭,请褚长史早些用了饭便回去休息。将养一下身子,再收拾些周王用得到的东西,早点回京等着。不管周王什么时候到,他们做下属的都得早早等着,不然他们人到了,嘉禾还不到,岂不急煞人了?褚长史自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晚上叫人用棉花、棉布厚厚裹了几个标本盒子,装裹得稳稳妥妥,掉到地上都摔不坏。又拿书匣盛了宋时印的实验笔记,寻个精致木箱装起来,又拿周王钧旨调了三十名亲卫护送,与宋时道了别,直上京城。他来汉中这一趟大半儿路程都在骑马,到汉中府也没歇几天,立刻沿江东行,两千里地来回,竟比周王他们到辽东一千四百余里的路程花的工夫还少。他与居庸关下,约定好的驿馆住下时,周王一行竟还没回转。并非只因辽东气候严酷,而是他们从辽东回来这一路上遭遇了几波刺杀。辽东那样冷的天气,竟有人妆成马匪,冒着寒冻在林间伏击,幸有辽东总兵李朔所赠的家丁持千里镜巡视,早早发现匪徒,直接杀了上去。那些边军杀人可比他们京里养起来的子弟狠得多,先是一阵箭雨掠阵,而后便排成一个扇面纵马冲上去,在马上装火药、子弹,近到五十步时才开枪,一发下去白雪间便见血肉齐飞。后来伏击的渐渐知道他们有千里镜,能看穿那些人伪装,不敢轻易出现,改在路上设下陷阱。陷阱上以厚雪覆盖,以至前导车马陷入雪坑,车轴脱落,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将车重新抬出来,修整上路。若非王府亲卫每人除了军中发下的胖袄、棉裤,还有汉中府所赠的全套衣裳靴袜,在雪里干活的多穿了几层,真个能冻出事来。然而最令人心冷的不是风雪,而是这一次次的伏击、陷阱,背后都有朝中人物的影子。他们最早抓到那些伏击的“马匪”时便觉着不对:马匪的衣裳过于整齐、干净,兵器也是千锻钢制的好兵器,不是那等为求生计而入山为寇的匪徒所能有的。而在李总兵家丁冲杀下暂存的几个残匪也似经过训练,抢在被俘之前便举刀自尽。他们连遇几批劫匪,有杀的,也有跑得快的,却都似对他们有所顾忌,不敢下杀后,后头劫匪渐少,又有人在路上挖陷阱陷他们。他们原以为又有人来伏击,将车卸下来围在外头以防箭弩,却始终没等来敌袭,仿佛对方的目的只是拦他们一拦,拖延他们回程的速度。李总兵的家丁奇道:“前些日子便听我们老爷说有马匪入辽东,原以为是寻常流寇或兀良哈虏贼,如今看来倒不像,古里古怪的。”不是贼匪,而是京中故人,只为拖着不叫他们进京,而非要杀人灭口。是不能还是不敢?桓凌眯着眼看向京师,炽烈阳光与满目冰雪交融在他视线中,映得他心底一片寒意:是要拖着他们不能回宫缴旨,令陛下对周王失望?是知道他们在汉中培育出祥瑞嘉禾,想在此地拦住他们,趁机去汉中抢夺?是京里的周王府……甚或小皇孙出了事?他到周王车中私下说了自己的猜测,也报出了所猜之人。寻常贼寇,甚至一般臣子,谁敢派人对皇长子车驾动手?何况这位长子隐然已被圣上厌弃,不会再碍别人的路。除非他们本来的目的就不是周王,而是借阻拦周王之举,对小皇孙有不利之处。周王叫这些猜测压得心口沉甸甸的,人也日益沉默,派了几名亲兵先往京城附近探听消息。 第225章 光从周王背后照过来,衬得他的肤色比在外头天光下更黑,已不复早年养在宫中的白皙细致。但那双看遍九边重镇,军情民生的眼睛却亮得夺目,进殿来后只在他身上扫了一下,却令他有种被看透的错觉。许是错觉吧……齐王忆起从前温和甚至有些温吞的兄长,对比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飒利,举动如同历练过的将军般的周王,竟有些不敢认他。但兄长大变的冲击感过去后,他心中又充塞着一股羡慕情绪。父皇怎么就不许他出关带兵呢?在他恍神之际,周王已大步踏到阶前,撩袍跪下,朗声道:“儿臣参见,愿父皇万岁万万岁。前在汉中府时儿臣曾上书父皇,俗巡查九边强征民壮为兵丁之事,如今幸不辱命,已查问明白,特来向父皇缴旨。”他不只人有变化,做事风格也比从前在京时决断了许多,命身后随行的内侍呈上他们九边一行留下的记录。这一路所见各地将士风貌,清查出的兵备军粮不足之处,违令征发民夫的将官他都记在心中,此时翻着旧稿侃侃而谈,竟不见迟疑、失口,好似书中所记都已烂熟于胸似的。上回站在朝堂上这样指点九边军情的,可不就是圣上发给他作向导,随他一道发至汉中的桓凌?这人可真没白给他,昔日一个温雅文弱的周王,如今也有了几分凌厉果决的气象。有几个新派到边关的将领叫他查出错处,他也不念是不是他弟弟的亲戚,直接在朝上说出了对方的姓名身份。齐王如同被人迎面打了几掌,脸色通红,身上也觉着刺刺的,仿佛满朝文武都悄悄看着他,说他这个齐王门下皆是贪鄙之徒,不及乃兄似的。齐王连忙跪向御前,咽下满腔委屈,主动请命:“既然皇兄查出这些人有不法之举,自该从重惩处,儿臣愿奉旨出关,将那些私征民夫,行事不端之人捉回京来受罚!”新泰帝皱了皱眉,周王轻叹一声,替弟弟遮护了一句:“二弟虽是一片公忠体国之心,但顾念九边换将不久,宜静不宜动。儿臣敢请父皇暂给这几人改过自新之机,由各地巡抚、总兵官监察即可。”新泰帝在御座上轻轻点头,应了声:“朕既然叫你镇抚九边,你便尽你镇抚之责,有挑动边军百姓不安者一例交你处置。若有拥兵自重、抗命不遵者,你可先行拿下,待事情平定后再解入京问罪。”齐王也跟着兄长平身,重站回自己的位置,默默不语。他仍觉愤懑委屈,他外祖父更是满心的惊涛骇浪:此言之意,岂不是要将九边、驻边将士都交于周王约束了?原先以为圣上将他发往汉中,只是因前朝并无皇子在皇上在位时就藩,给他寻个好听的说法而已;如今看来,皇长子当真有复宠之望,圣上竟要借此一趟走遍九关的经历给他一个“镇抚”的实权了!他不过是个不通军务的文弱小儿,再加个会算帐的妻兄,两人在边关走过一遭,记些不算罪名的罪名,竟就能算是什么大功劳,可掌边军了么不成,一个亲王岂能操持军务!虽说周王尚无调兵之权,可他有予夺之权在手,众将官心中哪有不暗暗畏惧的,将来潜移默化,不知多少人可能朝他摇摆了!魏国公朝下看了一眼,给自己平日收买的御史打眼色,想让他们劝谏圣上。甚至不必他暗示,已有许多绝不想他再回中枢的人想到了个中危害:周王若坐拥九边重镇、万千精兵,这皇位谁还坐得安稳?哪怕他此时天性纯孝,不至于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来日新皇即位,他一个做长兄的掌握着宣府、大同、蓟镇等处兵马,居庸关驻军更离京师不过百里之遥——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刚才一声声劝陛下让周王上朝议政的,立刻改了风向劝圣上不可过于宠爱周王,应当依礼制行事……不可令军权握在藩王手中。新泰帝将殿下诸人神色收入眼底,又看了看阶前、身侧站着的两个儿子,淡淡道:“众卿之言差矣,朕何曾令周王就藩了?”周王只是行镇抚之职,到九边军中历练,并非藩王就藩。既是在军中历练,自然有管束将领之权,不然难道以亲王之尊还不能处置下头违命的将官?“此事早有旨意,当时内阁既未行封驳之权,如今便也无须再议。“新泰帝斥退言官,又吩咐长子:“你如今在外办差,便要有办差的样子,不可贪恋儿女私情。朕只许你留京三日,便回汉中坐镇吧。”三天……也罢,至少还有三天。若非这趟他主动东巡,原本连这三天也不会有,不知多少年后才能有机会入京拜见父皇母后,回府陪伴元娘和贤儿的。周王无声地叹了一声,垂下眼敛,恭敬地应道:“儿臣遵旨。父皇圣寿在即,儿臣知道不能在京庆贺,故早前特命人回汉中取了一份贺礼,今日便带入宫敬献父皇,以尽儿臣一片孝心。”天子含笑答应了,命内侍出去传旨。诸皇子身后支持者和盼着新后入宫,生下嫡子即位的正统派都沉浸在没能阻止周王掌兵的痛心中,对他献什么寿礼不感兴趣。唯独魏国公等人听到这消息,心里倒有点意外的安慰:原来只是回去取趟贺礼,难怪他手下哨探查不出什么。汉中府不如京城繁华,能寻来的也不过是些金玉珠宝、古玩字画,皆是宫中常见之物,任他献上再好的东西,王家也能替齐王寻来更胜一筹的。果如他预见,不久后内侍抬上来的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衣箱。阔五尺、厚与高皆在三尺余,方正厚实,但也不是很重似的,两个内侍抬进来也不甚用力。甚么东西要用这样大的箱子盛装?难道是古画?名琴?可也不至于用这样的箱子,直接用托盘托上来不就得了?周王从腕间解下铜匙,在满殿大臣瞩目下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一只用棉花、布片厚厚包裹起来的木盒。盒子的料材只是寻常木板,其上却镶着一片极剔透的水晶玻璃的。拿出来时玻璃面反着殿外照进来的光,一点雪白的光芒明晃晃地划过众人眼目。忍过那道白光留下的残影,便能透过通透若水的玻璃片,看见盒内封着一株根茎叶穗俱备、结满籽的细穗被摆成个合欢花般样子的干草。班位离得稍近的大臣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盒子里干草,有识得五谷的,当下便认出是水稻,悄声告诉身边同僚。只是这水稻怎么结了这么多穗,跟他们在乡间见过的不大相同呢?一株水稻实无什么可献的,除非这是史书中所记的九穗嘉禾?汉光武帝刘秀诞生时,济阳县便产出一茎九穗的嘉禾,以兆其祥瑞;今年皇孙才诞生,汉中便出了九穗佳禾?那他们方才还要劝谏陛下勿放兵权与周王做什么!满殿一时静得令人窒息,魏国公刚刚放松的心猛地揪起来,脸色青白交错,下意识看向他外孙——齐王还不认得整株禾稻,竟直接问周王:“这是何物?难道皇兄献上的是什么灵药?”周王垂眸一笑,答道:“这是水稻。”他双手捧着盒子举过头顶,朗声道:“这是汉中府宋知府亲自栽培出的十三穗嘉禾,儿臣正寄居汉中,便借花献佛,将他育出的嘉禾献与父皇贺寿。”十三穗,不是九穗,还好……魏国公一口气还未吐到底,忽然想起——九穗还是史上曾有的故事,这十三穗的嘉禾却是自古以来不曾有人见过的!既是前人都没见过的,岂非比九穗禾更为珍贵的祥瑞?他凭什么种得出这样的宝贝!这当真是十三穗的祥瑞,不是几株水稻拼凑成的?魏国公心中转着这念头,朝上竟有人与他心意相通,出声问道:“殿下所献,真个是生天的嘉禾,不是几株稻子拼凑而成?”说话的正是位户科给事中,理当问此事,周王便亲手打开盒盖,奉给来取嘉禾的养心殿总管太监,说道:“这株嘉禾是以细线钉在布料上的,公公可细看其茎穗,是否从根上生出。”总管王公公捧着盒子到御前,天子伸出手指拨了拨饱满的稻穗,看着那一条条结满稻粒的支梗,头一次流露出些许意外之色:“这些不都是稻穗,因何说只有十三穗?” 第227章 不怕哪句说错,在天子面前丢脸。大殿中一片“化,犹生也”“万物生息则为化”“化有革故鼎新之意,寻常肥料只能种出二三穗的禾稻,这肥能催出数十本品类各异的嘉禾,信可革旧肥之用”的夸赞声。可惜宋时不在这里,不然听着这些最爱给他引渡的未来科技改名的文人高士极力夸奖“化肥”这名字,足以浮一大白了。虽然宋时没能体验到这种虚荣,桓凌却替他实领了夸奖,毫不矜持地说:“其实这化肥原只是炼煤所出废气与山间石块、草木余灰所制,亦是宋知府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才能将其点土成金,化为上等肥料。”……什么?草木灰能做肥料这是人都知道的,山石能当肥,他们也凑和着信了,那炼煤所出的废气怎么可能埋进土里做肥料!就连当年一心想招揽宋编修,至今也对他跟了周王……他舅兄而意难平的齐王都忍不住要戳穿桓凌这番妄言:“桓御史之言毋乃过于神异了,如你所言,宋知府竟有通天彻地的法术,能将烧煤后飞入天上的烟气导入田地之间么?”天子还是颇爱惜这个才子的,也愿意给长子留脸面,开口动问一句:“莫非宋卿是教人在田间筑灶烧煤,烧出的烟气如宫中火道般导入田土下面?”新泰帝这一句话虽不能教众臣相信桓凌方才的说法,却能叫人知道,宋时身上圣眷正浓厚。刚献了几十株祥瑞的人,就是得宠,就是有特权。别人要质疑之前得先想想自己有圣宠比不比得上他的厚。一时间议论烟气不能做肥料,桓凌为了吹捧爱人要生造神话的议论声压下去了几分,齐王更不敢逆着父皇来,只眼巴巴地盯着桓凌,看他如何圆这个以气充肥的谎。然而桓凌既未撒谎,自然无畏。他垂手站在殿下,在堂下皇子、百官杂糅着探究和怀疑的目光中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答道:“陛下所猜极准,宋知府制肥时,便是以管道引煤气下来,但却不是直接通进土里,而是先以自制的硫酸淋洗煤气,将煤气中原本害人的毒物洗入酸水中,两厢以毒攻毒,祛其烈性,反而制成了能促生嘉禾的好肥料。”第187章 煤烟中的毒物用酸水融合,以毒攻毒……他这不是积肥种田, 是学了炼丹术吧?可寻常道士炼丹, 那也是直接把煤扔进醋里烧炼, 没有把煤烟通进去的……汉中府里定是藏着个海外神仙方士教他练药,不然宋时这么个自幼读书、状元出身的文人, 就是积肥也该和老农取经,用些人听过的东西,怎么突然就想起要把烧过的煤烟通入酸水里了?身为朝廷大臣, 却学炼丹术, 真是……真是个弹劾他的好机会!论起来, 宋时当日一句“毋以妾为妻”,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前程, 恨他的人只怕比恨周王的还多。若非圣上早将他放到汉中府, 他名声又太高, 谁也担不起杀害大郑第二位、当朝唯一三元才子的罪责, 只怕早有人收买刺客杀他了。如今他甩出这么大一个把柄,几位皇妃娘娘亲族、门人心中一阵阵心胸开朗, 手中玉圭都竖起来了, 就要出班进谏。才要出列, 抬眼看到殿前肃然正立, 向天子细细解释着“硫酸非流酸, 乃为取硫磺精华,可融化铁石的烈性酸液”的桓凌,他们的喉咙却忽然有些干涩。他们连硫黄都烧炼了, 万一真个学会了炼金丹呢?宋时炼的肥料都能把普通禾稻化生成十三穗嘉禾,炼出的延寿仙丹服下去,这人又当如何?这一刻他们全然不顾考虑自己的身体,自己能否延寿,只想着一个同心思——不能弹劾他私炼金丹,万不可叫圣上动起召他回朝炼丹的念头来!宋时此人虽是翰林储相出身,却不以清流自持,连肥水这样肮脏之物都肯亲手制造,谁敢保证他就爱惜身后名,不献金丹以媚上争权?几位原本急着弹奏的御史又急急忙忙咬紧牙关,咬得太快的险些伤了舌头,失口发出呜噫的痛呼,反被纠察大朝礼仪的同僚记了失仪之罪。御前失仪,少也要罚俸一月,实在是无妄之灾。然而他们千般隐忍、万般吞声,也还没能拦住圣上自己觉着宋时像个炼外丹的,主动问桓凌:“你等在汉中府竟还学丹道方士?怎么想到以硫黄制酸的?”那烟气是飘在空中的,如何洗得它?桓凌神色一凛,敛衽躬身,先替宋时洗白了学道家方术的误会:“陛下明鉴,宋大人自幼饱读圣贤书,怎会效法方士?那些道士炼丹药是为服食升仙,宋知府制化肥则是为尽牧守之责,令百姓丰衣足食,朝廷钱粮丰足。其所出之心不同,所行之道不合,所化生之果自更殊异。”他眉峰如剑,声音铮铮然如金石相击,字字恳切地说:“昔日宋大人知有北方边关流民寓居汉中,无以维生,便建经济园收纳流民,又教其炼煤膏以烧制耐火砖,凭此为流民换得衣食。但烧窑时有黑烟冲上云霄,烟气灰尘飘至数里,点污衣裳、烧杀花木,工匠觅汉几受害而得肺病。“宋大人不忍百姓受苦,更不愿弃置此窑而使流民重新沦为乞儿,故此令人不远数百里从蜀中寻得巧匠,引烟气下行,设法滤去其中污物。”为了洗净这烟气,他们宋大人呕心沥血、殚精竭滤,使人试遍了多少种方法,最后终于发现烟经含硫黄的酸液洗后最为干净。洗过煤气的硫酸液又怕它含有毒物害人,不敢轻易丢弃,炮制后才埋至深山——嗣后见弃余污处草木繁盛异常,才试将其洒入田中,果然见禾稻丰壮,收成远胜不洒此肥的田地。这怎么能拿来与方士炼丹相比?物有体用,事有本末,焉能因其末节手段相似而混淆其根本!这是宋知府为顾全百姓生计,为安定汉中地方稳定,为给圣上和朝廷排解粮税难收之困境,穷究经世致用之学。无论炼煤膏、炮制硫酸、洗煤烟气……皆为末技,本质则为经世济民;而那些修道炼丹的方士,看其烧炼药石之际虽与宋知府所行略有相似,但究其本质则为行骗诈财,怎能相提并论?时官儿清清白白一个读书人,兢兢业业钻研工农业技术,为了大郑江山百姓,写论文写得……连他都跟着写了!这么心怀天下的名士,做的正经严谨的科学事业,绝不可沾上“方士”“金丹”的污名!哪怕是在圣上面前,也得给他们时官儿辩个清白。他说得这般慷慨义烈,天子反倒有些惭愧,向他谢道:“倒是朕误会宋卿了。听桓卿所言,这些嘉禾其实都是化肥催生出来的?若得了这化肥,别处的禾稻也一般能生得这样好、这样快么?”桓凌点了点头,指着那两匣笔记说:“这些便是宋知府在汉中种稻时所记笔记。从栽种时间、禾苗种类、叶龄、何时用肥、用甚肥料、浇水深浅……都有详细记载。臣彼时虽随周王驾在九边巡察,看看他笔记中图文,也能明白种法。”笔记里甚至有“有机肥”“草木灰精”制作法,唯一没记录下来的就是氮肥的研发生产过程——硫酸铵制法太复杂,其中涉及高温操作和许多高危化学品,汉中经济园这里的宋时都要亲自盯着,时时小心,怕有伤亡,不敢随便记个流程给人复原。桓凌还怕有人借口诬陷他献笔记不诚心,故意有所隐瞒,特地替他辩解一句:“那洗炼煤气之法极为繁琐危险,非遣人去坊中学习数月,不能得其真法。”周王如今也是经过朝中斗争洗礼,明白舅兄心中隐忧的,主动替他证明:“儿臣离开汉中前曾到宋知府所建的经济园中看过,见过宋大人烧炼耐火砖。他做这些都要细辨材料物性,依其本性,或调和、或变化,儿臣府中长史亦是中试甲科的才子,也须向宋大人求教一番,方知其中缘故。”天子微微点头,夸赞了一句:“宋卿天资横溢,深研物理,今能潜心实务,实为汉中百姓之幸,更为朝廷之幸——”户部、都察院可挑选些年少好学的新进官吏学习他的栽种、制肥之法,将来派遣监察御史到各地提调稼穑事宜,岂不就能将此法推广至两京十三省了?散朝之后,天子便留下内阁三位阁老、户部、工部堂上官,令他们传阅宋时的大田栽培笔记,研究如何在全国各地复制他的成功。几位大人散朝后索性住进内阁值房,将那本书轮流翻阅一遍,转天又叫人去都察院揪住桓御史,让他对着书讲解,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宋大人这化肥是前所未见之物,其制造也是前人未有之法,不是对着笔记看几眼、听听人讲学就能立刻明白的,还是遣人当面去学的好。几位大人放过桓凌,午朝时便面谏天子,请旨遴选几名少年聪慧的官员,往至汉中府学制化肥的秘要。新泰帝几乎立刻便点了头。他并非是那等以为得了祥瑞便真能延年长生、天下太平的昏君庸主,只是“民以食为天”,钱粮二字说来俗气,却是这皇皇天朝运转的根基。 第229章 第189章 船泊进汉水码头那日,恰才正月十四。转天就是元宵, 汉水码头上都挂着彩灯, 只是天色尚早, 灯火未点起,瑟瑟寒风中只见一盏盏扎得精细的彩灯随风摇曳。码头两侧护栏上, 却又有冻成竹筒状的冰灯,半化不化的,有些像烧过的蜡堆堆在石栏顶上, 但因水中掺了颜色, 在阳光下倒显得有几分好看。周王见了这灯, 便想起在辽东时,李总兵麾下打磨冰块做望远镜片模子的法子, 不禁微笑, 走上去摸了摸微融的冰灯, 笑着说:“这灯也有意思, 咱们在辽东就见着外头有小儿冻冰灯,想不到汉中也有做冰灯的。”可惜汉中天气和暖, 白天这些冰晒晒便化, 没什么形状了。他的手套沾了融化的冰, 湿了一片, 身边内侍连忙取了新手套给他换上, 劝他别再摸这些冰凉的东西。桓凌也道:“王爷体寒,若着凉生病,元宵夜可就不能出来观灯了。城外都挂着这么多灯笼, 城里还不知有多么热闹呢。”周王今年才得出宫,还从未见过宫外的灯市,叫他说得心动之余也不敢再碰冰灯,接过手炉暖着,说道:“既然诸位大人都是来读书的,咱们何不先去汉中学院看看,就叫宋先生他们到学院来见罢。”他身后众臣本就是奔着这个学院来的,早晚也要去看,周王又有兴致,谁也不肯拂他的意,便都点头从命。司马右使安排人往城里送信,叫汉中府众官员到学院迎接王驾。管汉水码头的吏员在旁边伺候,原本正安排滑车吊行李,猛听到周王想去学院,便上前启奏:“入冬后宋大人发了徭役,已在汉中经济园旁不远建了新码头,日夜吞吐矿料。王爷若不嫌弃那是个卸货的码头,何不坐船过去,却不比乘车稳便得多?”周王犹记得去汉中经济园只有一条颠簸的小路,听说能走水路,自然是比小路强,便欣然答应:“那你便寻个带路的人来,咱们走水路去。”那小吏哪里舍得在亲王面前露脸的机会,主动上船替他们指路。水路虽是逆行,但众人坐了一路的船也习惯了,就在甲板上悠然观景聊天。天边几道灰蒙蒙的烟柱直上青云,在这片晴天碧水间巍然而立,倒是指路的好标识。众人只看着烟柱一点点靠近,便能感觉到自己离着汉中学院越来越近,那种在不知路途还差多远的时候常有的急切和焦虑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满心兴奋。他们终于到了汉中,要见着能轻易种出祥瑞的宋三元、宋先生了!虽然大家都与宋大人同年,甚至有早入朝几科的,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们能抢着这机会还都是凭本事、凭关系,费了许多力气得来,再没哪个觉得自己负皇命来此学习,是委屈了他们。两位曾随宋时学过油印的庶吉士甚至开玩笑地说:“当初随宋大人学印书,刻了不知多少块腊版,这回怕不是要亲手做几车肥料吧?”工部选来的两名员外郎是要督管建造制化肥的炉窑之类的,对于亲自体验制肥之法更有心理准备,淡定地笑道:“任宋大人怎么教,咱们只管拿出当年头悬梁、锥刺骨的毅力做来就是!”这群年轻人言笑晏晏,以为自己什么苦都吃得了,什么事都做得出,踌躇满志、满怀期待地逆流而上,不一时便到了汉中经济园旁那座新建的码头。这码头是冬日才开工,不过两三个月间,竟修得阔大平坦,长堤伸入水中,可容数条大船停泊。码头岸边矗立着几个动静滑轮搭配的高大滑车,轻轻松松便将船上的车马行李搬上陆地,竟比他们之前在汉中码头见过的更快、更轻巧省力。给他们引路的小吏大着胆子自夸:“这座码头是我们宋大人为了汉中经济园吞吐矿料特地建的,用的材料也坚牢,建的滑车也比那边商户建的结实、好用。王爷现诸位大人不信可以看看,拉滑索的人都比那边用的人少。”虽然用的人少,吊东西却不含糊。众人从跳板上下去,那几辆车就已经吊到了岸上,马夫将马套在辕上,众人依着身份各乘车骑,将王驾严严实实遮护在当中,依着码头小吏指点向汉中学院走去。这边的路却与周王记忆中的小路已然全不相同:路面不知是什么铺成的,灰蒙蒙的又整齐又硬实;表面铺着细碎的石子,看似不平,车轮走在上头却不大颠簸。路上一点坑洼都没有,车行过只留一点白印,绝不会轧出细沟。他们便在京里也没见过这样好的路,到汉中却开了眼界,着实令人惊讶。周王下意识看向大舅子。桓凌虽然在京里看过宋时的家书,却也没见他写修路之事,只得摇了摇头,含笑劝道:“待见着宋大人便知道了。”嗯,待见着宋大人,他们可有许多要问的。马车在这平坦的新路上走得比往日更快,不过两刻钟工夫,一行人便到了汉中学院,可惜日子赶得不巧,临近元宵佳节,学院里是要放假的。留守学院的差役们自是认得桓凌与周王一行,见着府中侍卫的衣裳打扮,便匆忙开了大门,上前行大礼迎接。褚长史派人问道:“你们宋大人呢?方才王爷已遣人进城寻他了,他还不曾过来?”那几个看门的士兵也不知怎么回事,大着胆子答道:“如今不是元宵佳节,知府衙门不办公么?宋大人说是年节下空闲无事,要带着学生下乡了。只怕是离得远,还没赶过来吧。”下乡做什么?难道他已自在汉中府培养起了会种嘉禾的弟子?众人眼中一亮,连忙问他们去了哪里,跃跃欲试地想去田间看他教学。唯有桓凌是有经验的,低声对周王说:“时官儿恐怕不是到田间教学生如何种稻麦庄稼,而是去乡村间教导庄户们一些知识。”不光教导知识,可能还要带着些官伎、艺人给乡民排演大戏。这种活动看似有些不庄重,不合他朝廷命官的身份似的,其实是为教化百姓而行,望周王体察他的本意,别为表象迷惑,误会了他的行事。周王见他这样谨慎,也低声回应道:“小王自然不会误解,不就是如同立春时府衙用倡优小唱们排戏演春一样么?”一样是为教化百姓,安定民心,他这个做亲王的与跟来的大臣们都会体谅这道理。——毕竟他是能种出嘉禾的人,哪怕今日他说必须请神做法才能种出来,只怕众人也要捏着鼻子先学做法。他们郎舅两人在后头说悄悄话,前面几名庶常、御史、员外郎们已经开始后悔之前叫人请宋时过来书院相见了。若早直接去找他,说不定现在就能见着宋大人如何手把手地教学生种地,如何看着苗叶便能预测出地里冬麦或蚕豆能收多少斤。众人一面往校舍走,一面或在马上、或隔在车窗或议论叹息,遗憾错失了这个看他教学的机会。刚走到建得四四方方,不甚有书院风雅俊秀气质的学舍前,便听身后一片马蹄声疾奔而来。桓凌心中若有所感,抛下车厢对面正在询问为何只“三下乡”而不多下几种的周王,将身子探出车外,隔着大门看去。那队骑士都穿着修身的绿色大衣,腰间系着宽腰带,头戴毛线帽、口罩,身姿一身的挺拔矫健,几乎分不出谁是谁。可他才看了一眼,便认出催马跑在最前头的那人腰身比别人都要细些、仪态比别人要超拔些、肤色比别人白皙些……眼睛比别人都要温柔明亮,眼波脉脉,尽落在他脸上。他倚在窗边用口型默默说了“时官儿”两个字,见宋时脸上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对眼眸微微眯起,才撤回身子对周王道:“殿下,宋大人已至,下官先去迎他一迎。”周王尚未得解答的疑问悬在空中,轻轻“哦”了一声,吩咐内侍:“车驾停下来,就在此与宋大人见礼,不必进学舍了。”见过礼后,正好看他们如何“三下乡”。随行来的众位学生也猜出他们的身份,各自下车下马,准备行礼。宋大人那马冲进来的却有些快,又是直奔着周王车驾而去,到了车前才勒住缰绳,自己跳下马来。这一下竟似乎有些不稳,恰好桓大人从车里下来,正好张开双臂拦住他,握着他的肩膀提醒道:“宋大人小心。”宋大人扶着他的胳膊站稳了,抬手扯下帽子上遮脸的脖套,露出一张仿佛比他随周王离开前更白皙悦泽的脸庞,朝他笑了笑:“多谢桓佥宪帮手,不然下官可要在周王殿下面前失仪了。”两人一触即分,宋时又上前一步,给车里的周王行礼。他们二人只并肩站着,言语行动光明正大,没半分缠绵暧昧的地方,却不知怎么就似有张稠密的无形巨网将他们二人裹在其间,别人都远远地被拦在外头。周王坐在车门旁,手扶着门帘,硬是觉得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抿了抿唇道:“宋大人免礼。本王与诸位大人方才听说你正带着学生下乡教化百姓,指点栽种之法,都正想看看你平日如何行事。” 第231章 宋·广告投资商·知府脸稍有点热,低下头轻咳一声,坚强地说:“这些本也不在正本当中,是我们府里为‘农学下乡’,搬演一段指点庄户们如何得丰产的熟事罢了。”对,文艺下乡、科技下乡、卫生下乡不都是相结合的么?所以他们把科技下乡的内容之一插在文艺节目中,做个五分钟小广告,也是一举两得嘛。这算什么熟事?众人茫然看着他,宋时也不解释,指向台上正热闹说笑的演员们:“诸位再听下去便知端的了。”唉,宋三元既然都说了这话……大家都是二甲、三甲的进士,在状元面前毕竟低了一头,便听他的,再看看再议吧。他们说了几句话,便错过了些台上话的诙谐笑话,再看时只见那老汉、少女、书生都问那庄户说话,问他不过租种着几亩薄田,又要交税赋,又要交租地银,哪里来的这些粮食可捐。那庄户摇头晃脑,得意非常地说:“因我地里用了汉中经济园制的‘复合肥料’,又肯听宋大人派下乡的小先生们讲农桑之要,如今一亩地可产三百斤稻谷,岂无余粮酬军?”一亩地三百斤粮这个数字比前面的说笑更吸引台下观众。连同初到汉中的十位学农官员也瞪大了眼睛看向宋时,震惊地问:“不必宋大人亲自指点耕植,只要是用了‘化肥’,那些平常百姓也能得亩产三百斤么?”理论上说,能。宋时微微点头,台上恰好响起那农户慷慨激昂的呼声:“原先亩产一百斤、二百斤的水田,用了汉中经济园产的复合肥,都能亩产三百斤、四百斤!”“不用自家沤肥,不怕肥水生蛆,只要将自家积的肥送到汉中工业园换取复合肥,按先生指点施用,就能提升产量,亩产三百斤不是痴人说梦!”台下观者议论纷纷,有人便说起宋大人那几块实验田的收成,实例证明他教的技法、用的肥料强过他们世代相传的种稻手艺。短短一段硬广,却勾得人欲罢不能,人人都似有无数内幕要说,对这段广告也有无数议论要发。但议论声量最大的,还是如何买到宋大人的复合肥,怎么才能听到汉中府派来的先生讲课。恰在此时,台上的书生忽然将手中一个长粮袋扔到他车上,从袖中取出纸笔,高声念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闻君一席话,恰为小生指点迷津——”这袋犒军的粮食你代我送入军中,我要去汉中学院向宋祭酒请教这可富民强国的农学之道!他托着纸笔先行下台,后面几个人喊着“先生”,“先生”,却唤不回他,便说着:“咱们先去军营里送了钱粮、寒衣,也去听听汉中学院的小先生们讲农桑吧。”四人一齐应了,热热闹闹地下了场,自又有人上台拆军旗、布置桌椅不提。台下观者知道他们演完了,顿时又是一片掌声雷动,叫好声中夹着许多道想听汉中学院先生们讲课的期盼声,传到周王与诸位大人耳朵里。正在群情激荡的时候,一个与那刚刚跑下去的书生一般打扮的读书人挟着几张纸慢悠悠晃上台来。上了台便往桌前一坐,放下讲义,露出一张微显生嫩却着实神情沉稳的脸庞,操着带几分口音的官话讲道:“在下汉中学院研修班学生庞冰,今日来给大家讲一讲如何从水稻叶面色相判断其所需水肥。”诸位新来汉中的亲王大臣都不禁望向宋时——这书生不是才在台上说要去跟宋大人学农经么,怎么一眨眼就学会了?他这是要唱戏,还是真个讲农经?宋时回望众人,眼中笑意流转,挥袖指向台上,介绍道:“这庞举子的确是汉中学院的学生。凡来随我读书的子弟,都要随我亲到田间、工坊内格物致知、实践所学。两耳不闻窗外事,闭门读书,所得才能有几何?知行合一方是正道。”刚做完广告,立刻讲学效果比较能吸引住人来听不是?科技、卫生、文艺三下乡么,总不能只搞文艺汇演,不搞科教,都要轮着来的。作者有话要说:  【薛论道仙吕·桂枝香 宿将自悲】“堂堂中国,谁是豪杰?”这是其中原句,其他句子是改过的,关了电脑不好上全篇,明天再上原作匈奴未灭,壮怀激烈。空劳宵旰忧贤,哪见虏庭流血?任胡尘乱飞,侮辱郊社。堂堂中国,谁是豪杰?萧萧白发长扼腕,滚滚青衫弄巧舌。第191章 “农者,生财者也。”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 食之者寡……则财恒足矣。《大学》这段便是明明白白讲出了生财之道当以农为本。农为民生本业, 唯有用心经营田土、修建水利, 从田土中多产粮人,方能使国家稳定、人民丰衣足食。若然土地荒芜, 百姓不肯用心耕种,一块田地间只产七八斗麦、一二石米……纵能凭末业为朝廷聚得再多钱财,百姓食不裹腹, 天下如何不乱?台上的庞举子还有点做八股的习惯, 先拔高立意, 讲了“农业为本”的要义,然后才翻开讲义, 如读书般讲着水稻常见病状反应的问题:刚栽下去时叶尖变赤是缺草木灰精肥;株身矮小、呈黄绿色是缺农家肥;叶片细弱暗绿, 甚或带赤点的, 便是缺了宋大人亲自寻出的磷肥。若刚栽下秧苗时根插不深、田中水多, 泡伤了根须,就容易出这种问题。但若根茎无伤而见稻禾生长缓慢, 有他讲过的情形, 便是缺了肥料, 可以到汉中经济园去买。汉中府城东西七十五里、南北二百一十七里地界, 他们都跟着宋大人走了个遍。凡本地不同地型地势、水旱田土, 都圈了专门的试验田,凭府衙财力试验肥料配方,这才验证出最恰当的用肥配比与数量, 用后定可保证丰产。若不舍得买肥料,要自己追肥,也可以记下稻禾异状,到宋大人划定的三十一块试验田所在,询问专门耕种试验田的农把势,他们都有经验。若然这些人都解决不了,那就到汉中学院寻专修农学的学生,自然能给他们解答。台上庞举子的讲学中夹着广告,广告中杂着农学,深入浅出,全情投入;台下正坐着几个给宋大人看过试验田、对照田的庄户,兴奋地高谈阔论,讲述经验。台上台下的话语相互呼应又奇异地互不干扰,来看戏的庄户听了台上听台下,听了台下听台上……纵然记不全台上的“要使人之力足以治田,田之收足以食人”,台下的“返青分蘖期因缺草木灰精而生赤枯病”,但在这两批人数次反复强调下,都已经记住了“水稻有异状找汉中学院”。宋知府要他们记住的就是这点。就是办高价考研培训班,一堂课上下来也有的是学生脑中空空,如同没上过这课,何况这些来看热闹的乡民?能让他们记下些现代耕种知识固然可喜,那些记不住专业知识的也不要紧,能知道耕种时向谁取经,用肥料到何处购买,就是他们宣传工作的最大收获了。宋大人摸了摸下巴,捋了一把尚没留起来的胡子,含着几分得意自矜对周王和未来的学员们介绍道:“‘富国必以本业,强国必以正兵。’农桑为天下之本,下官开办汉中学院,培养的断不是那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腐儒,而是懂实学、专本业的真名士。”每回休沐日,他带学生读书之余,总要领他们到汉中经济园和各区试验田看看,讲解其中所含“物理”,还布置了观察作业。一月一篇,写成千字小论格式,交他亲自批改。“致知在格物”么。“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格完之后再写成文章,不仅能“豁然贯通”天理,还能兼顾着练习考试文体,到考场上自然“下笔如有神”了。写论文亦不能全盘照抄老师教的,须得过自己的心,如此写过的东西也就能牢牢记住。胸中有物,到上台讲学时便可信手拈来。桓凌这小半年在外奔波,没能和他一起培养他们汉中府学的子弟,素觉遗憾,如今听他讲述教学方法,就像是与他一同教导了这些学生一般,欣然夸赞他:“贤弟总是这般会调教弟子,当初咱们在京里,我就十分羡慕你因材施教之能。如今我回了汉中,终于得机会与你一同教导学生,也能见识你讲学的模样了。”是啊,宋三元可是主持过福建讲学大会的人,他们在京里就都听过福建讲学大会的声名,也曾经期盼着他在京城也办个这样的大会,自己能得机会上去讲讲呢。桓佥宪也是在福建讲学大会当过老师的,想必教学的功力更深厚。能得这二位亲自指点治学之法,本地书生倒是有福。 第233章 三下乡活动是给百姓谋福利的,却不能为了这活动将满府医官捉来,弄到百姓生病时寻不着郎中,所以这卫生下乡只挑些懂医术的僧道和医药局里坐堂大夫。这些僧道本就有施医赠药的习惯,医药局更是朝廷设的福利机构之一,故此都肯听他指挥行事。宋时含笑解释道:“这地方太冷,不是病人能待的地方,他们做医药下乡的郎中都在前头神庙里,借庙里宝殿摆下桌椅病床,才好安顿病人。”不过那殿里病人多,周王身份贵重,稍微传上点感冒什么的大家都担待不起,还是不要去看了。周王也明白他们的顾虑,体谅地说:“今日所见已是出乎本王意料之外了,如今人困马乏,还是先回府城休息。”宋时下去给“班干部”分配工作,让他们独立带一回演出活动。又趁着台上正常着本地出名的关公戏,众人不必上台,拉他们来给周王和天使们见礼。见完礼之后,大家就是同校同学了。虽然这十位部院官员是国家公派来进修的在职研究生,比他们身份高,但他们毕竟早入学半年,有学习和实践的经验,往后还要由他们多引导帮助新入校的大人们适应学院的生活了。那些学子连声道“不敢”,接下了向导的差使。几位天使也回了礼,口称“贤弟”,又问宋时何日可开学。他们身负皇命而来,已是迫不及待地想学会耕种之法了。周王也眼巴巴地看着他,宋时不忍回绝他们的期待,但也不能放着下乡活动不管,把学生拉回去,算计一番才说:“明日是元宵正日,贤兄们且安生歇一天。我便把三下乡之事安排给弟子们,我与桓兄带诸位学些基础如何?”桓御史不等别人说话,便先含笑拱手,毫不谦虚地说:“我早想与宋贤弟一同入校执教,之前身在边关,不得机会,而今终于可一偿夙愿了。”一面说着,又问同来的十位庶常、御史、员外郎:“不知诸位有何打算?”甚好,此事就是越早安排上越好!不过……桓大人前数月不是跟着周王到九边巡查,不曾种过嘉禾的么,怎么他就能与宋三元一般当老师?众人神色复杂地望向这位正四品右佥都御史,若不是品级都低他两级以上,真要上前问问他凭什么。然而他就这么坦荡荡地揽了教师的一职,更得了宋三元倾心夸赞:“我这些日子读书又有收获,正要与桓兄共论。有你帮我修改教案,咱们就能讲得更深入了。”若是后日开学,他们今天就得抓紧时间研究教学安排,只怕用过饭他就要从周王身边借来桓凌研究学业,还望殿下和诸位大人不要见怪。周王早已见怪不怪了,心中十分平静,配合地答应道:“既是如此,宋先生待会儿便与本王和桓大人同行,路上先给本王讲讲这农学,可行么?”那就多谢殿下好意了。宋时蹭着周王的车回城,路上倒是真真切切地给他讲了一路水稻多种疾病表现。到得府城里,又将他们府衙备下的席面送到周王府里,两处宴合并成一处,安排了一场正经的大宴洗尘。宴上用的除了西北常见的羊肉之外,最多的倒是自己试验田里养大的禾花鱼。秋收时要放干田里的水,就顺便把养大的鱼捕捞上来,做了腊鱼、糟鱼、鱼片,还有盐豉腌的鱼肉罐头。若单看这满桌鱼肉,倒不似在陕西,反而有几分江南鱼米之乡的样子,惹得那十位朝廷官员也想起听讲学时在台下听见的“稻田养鱼”故事,越发急切地想跟他学农事。趁着安排宴饮的工夫,他又唤了找了管店宅务的管事,将这十位研究生安排到了一处干净精致的空置民居——本地宾馆已改做了周王府,驿站远在城外,住旅舍又不够安全、干净,只得先委屈天使们了。这几位天使正是来跟他学种稻的,故此并不挑剔地方,只一叠声叫人拿铺盖过去铺上。周王亦是一路舟车劳顿,用餐时也只拣了几筷糟鱼,几块烧羊肉,稍用了些炒的暖房青菜,便搁下筷子对舅兄说:“本王有些累了,桓大人且替我招待诸位大人。讲学之事是父皇亲下敕命,望宋先生多多用心,与桓大人商议着安排吧。”他与王妃在京里团聚那些日子都是数着日子过的,自也体谅舅兄与宋先生久别重逢的心境,不必他们强找理由,就由自己替他们铺垫个同住的机会吧。周王挥挥手深藏功于名,扔下他们回后殿休息。桓凌代他主持了一场宴会,又安排人备车送走朝廷派的进修生,回来再问宋时已经送走了本府官员,十分自觉地到他房里等着了。这半年来随周王奔走,他几乎已经忘了有人在家等他是什么滋味了。然而此时听到下人说的这句,他脑海中便自然浮现出宋时换了便服,解开束得紧紧的发髻,轻松地在灯下奋笔疾书,或倚窗看着新教案,或……或者什么都不做,只乖乖地坐在屋里等着他。他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住的偏院,推开正房房门,迈进屋里,抬眼扫过整座房间。桌上、两边灯架上燃着两对灯烛,照得满室通明。他想象了许久的宋时就站在对面粉墙下的书架旁,手上握着一卷书,书页是翻开的,那只手却只松松垂在腰间,连看书的姿势也不摆出来,一双眼只凝神看向他,眼中仿佛映着灯烛的光芒,明亮又朦胧,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光。宋时见他也正看向自己,索性连那遮面子的书也不要了,直接扔到后书架上,上前一步,朝他张开双臂:“这几个月桓大人在外奔波劳苦,下官每每想来,恨不能以身追随。之前便见着大人的公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未知是否因公务辛苦,瘦损了身躯?”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晒黑了,脸颊也消瘦得让人看着心疼,快过来让宋叔叔量量,看看身上到底瘦了多少?第193章 桓凌这一趟远行回来确实瘦了不少,好在衣食充足, 每天骑马锻炼, 身体倒比从前更结实精悍了。宋叔叔把他拉到内室, 对着烛火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见他确实没添一条疤, 没少一块肉,这才放下心来,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感叹道:“没受伤可也瘦了不少, 捏着都没肉了。”桓凌侧过脸挣开他的手指, 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嘶——这孩子怎么还添了咬人的毛病!他用力握了握拳头,想用肌肉把桓凌的牙崩开, 可惜劳动塑造出的肌肉完全没有武侠片里演的那种效果, 桓凌照旧叼着他的腕子, 在手腕淡蓝色的血管上轻轻一舔。脉门血管仿佛被那温热的触觉吓得收缩起来, 将血挤回心脏。奔涌的血流仿佛倒灌入脑中,心跳声砰然放大, 在他耳中跃动, 压住渐渐急促的呼吸。单身太久的人真是禁不起撩拨。他不假思索地低下头去吻桓凌, 从额头到眼角, 想把他的唇齿从自己手腕上拉回来。桓凌却故意吊着他, 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轻轻含住了他脆弱的喉咙:“为兄这些日子跟着殿下在外奔波,连口合心意的饭食都吃不上, 可不是饿瘦了?时官儿体贴体贴你三哥,让我好好吃上一餐。”炽热的气息打在宋时颈侧大动脉上,牙齿微微陷进肉里,让他生出一种被猛兽捕食的错觉,全身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绷紧,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他才从那种紧张而危险的刺激中回过神,低低地“嗯”了一声。烛芯久无人剪,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丝绸衣料悉悉琐琐地滑动,镂空盘螭玉带扣随着腰带落在地上,发出叮咚轻响。宋时抓他离开汉中前新做的红罗官袍,扯得衣领散乱、肩头皱成一团,闭着眼轻轻喘息:“你起来,让宋叔叔抱会儿……”桓凌咬着他内衫的衣带,一点点扯开,低声笑着说:“叔叔才这时候就气息不稳,只怕抱不动我,还是我抱着叔叔吧。”他难得这么配合着叫宋时一声“叔叔”,叫得宋时身心俱畅,如在云端,满心怜爱之情都要溢出来了,只觉着叫他咬上几口都不是问题。咳,就是不让,该咬的也咬了。今晚天使都已去了客栈,周王府上也没人会来打扰他们,明天又是元宵正日,什么公务也不用办,夜晚才出去观灯,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消磨。宋时颤抖着吸着气,抬起腰贴向桓凌。=============元宵佳节,融和天气。他们再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过了午,晴好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里,在纱帘上落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宋时睁开眼,便叫这细长的光带晃了一下,偏了偏头,恰对上桓凌的睡容。 第235章 汉中城上半个天空都被灯火映得通明,走上路上全不用自己提灯, 路上人物都看得清清楚楚。这群官人便一路观灯一路解人家灯谜, 别人苦思不得的, 这群进士破解起来却都如掌上观纹。有少年书生在路边念着灯上的“满船空载明月归”冥思苦想, 欲为身边佳人赢一盏四季景走马宫灯,庶吉士申越随口便解之曰“虚度光阴”, 赢了灯来, 随手又赠予那对少年情侣。那少年惊喜得连声称谢, 欲请教他姓名, 他却只一挥手, 洒落地朝前方灯山走去。同行的庶常林方落后一步,含笑对那少年说:“申兄正在汉中学院随你们宋知府读书,若有缘便在学院中相见吧。”说罢也丢下那书生, 快步跟上常申,夸他此举疏狂脱略,有名士风度。常申抖开披风、挥挥大袖,洒然一笑:“昔日宋年兄能成全鸳侣,如今我常某也试作效仿,岂非也是一桩佳话?”元宵佳节撮合一对有情人,果然是佳话。众人纷纷喝彩,也要效法一把,成全几段佳话。他们也不要灯,专挑着猜不出灯谜的过去替人猜,赢了灯之后便将灯送人,而后自己长笑离去,留下一片称谢、羡艳、感慨……以及灯棚老板的伤心叹气。宋时生怕他们再猜下去会被这条街猜灯谜的老板合力雇人打了,连忙拉他们去灯鳌山下一个府衙自建的灯棚猜谜。那灯棚不仅能猜谜,还有对对子、续诗联诗的,保证合了这些才子的心意。不过他自己就不去猜了,谜题他都看过,自己还出了几道题,猜着没意思,不如去套圈。套圈的摊子就设在灯棚旁,是用小竹圈套摆在地上的东西,套中即可带走,三文钱便能换得五个圈子试手。奖品多是些汉中经济园自产的东西,如水晶玻璃宫灯、双层保温杯、墨镜、手套、围巾等。本朝向来流行的是用骰子关扑赢取钱物,他这套圈却是清朝才出现的新生事物,刚摆起来时也颇火了一晚上——转天就有不止十个八个套圈摊子到处铺开,摊上还设了金银为筹,在这官摊上套的人便少多了。宋时从小学就开始玩这东西,深知这种套圈输多赢少,所以也并不想去别的摊子玩,只给自己府里的摊位创收,花十文钱买了一胳膊竹圈,含笑对桓凌说:“今日佳节,你又回来了,难得双喜临门,看我套个灯给你过节。”他褪下一个竹圈,奔着宫灯套去。可恨晚来风疾,竹圈又轻,投了几回也投不中。上元夜间游人又多,人声、鞭炮声、乐声交混在一起,吵得他精神难以集中,连投了十来个圈,竟没有一个能套上的。桓凌看他似有些躁意,便朝他摊开手,笑着说:“宋大人只怕这两天为接驾、为招待我等之事操劳过度,难免失了准头,还是我来试试吧。”不敢不敢,还是你比我操劳。宋时抿了抿唇,目光落到脚面上,抬起一只手让他捋圈。桓凌便自取了几个,摆好架子直抛出去。恰抛到宫灯角上,被弹开来。他沉下心来又试套了一个,扔出去时手感还顺当,落下时不知是风吹还是怎样,又比他预期的偏了一丝,又被弹开。他倒真勾起了几分胜负心,拿着竹圈比量几回,斟酌力道和出手的方位。宋时笑嘻嘻地在一旁看他套圈,自己连连失手的火气也降下去了——套圈这种东西,果然就是看人花式失手才有意思,一圈套中一个的高手固然值得敬仰,但还是不如看他和自己一样苦苦调试,套圈满天飞,却套不来奖品的乐趣多。他看着桓凌扔完了手里的圈,便将自己胳膊上的都撸下来给他,怜爱地说:“你慢慢练,不着急,我再给你买几百钱的来。”这可比关扑便宜多了,叔叔请得起。他们两个兴兴头头地抛竹圈,套奖品,都放下了一定要出手惊人,套个好奖品送对方的包袱,倒越发体味到了其中的乐趣。而被他们扔在灯棚下猜谜观灯的周王与诸部院进修生、王府长史等人却头一次在诗谜中品尝到了挫败感。他们这一群从科考中厮杀出来,深研四书五经的才子,便在京里也能横扫灯会,没有解不开的诗谜了。可这汉中府衙的灯棚西北角上却有一片特别的灯谜,偏不走寻常路,既不猜字、也不猜四书、成语、诗句,而是直白地出题目考验人。什么“天池测雨”,什么“竹器验谷”,什么“围田积谷”的,这些题目好歹有学得好《九章算术》《周髀算经》《数术九章》的能推算出结果。再好些的美人灯、走马灯上竟写着“禾出几叶,茎初分一蘖”,“禾出至几叶,不生结穗蘖”,“灌浆欲令满,田水深几寸”……这样的题目,好歹也有户部三位员外郎看过他的农书,还能略答出几道。而那些最夺人眼球的彩画玻璃灯下,却吊着纸条,纸上写的竟是“以一定滑轮二动滑轮做滑车,如何绕线可省力最多”。纸上还配有图画,上头一个轮子固定在顶上,底下两个轮子以铁架相连,当中可以穿线。这是什么题目?这是他们读书人该懂的东西么?与建这灯棚的宋知府最相熟的便是周王,可他也解答不了众人的疑问,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本王离开汉中府时,宋先生还没弄起这新滑车,也不曾提过此物。”反正他是一无所知,如何用这滑车吊物,不是工部该懂的么?工部三位寄托着众人期待的员外郎默默在纸上画线,却只能画出不同绕法,猜不出哪种最省工力。他们欲叫人取个滑轮来试,那看灯棚的差役却径自上来取走了其中一份图稿,满脸含笑地说:“大人答对了,正是这张图,小的替大人取灯下来。”慢走!站住!先说清为什么这个省力!读书人执拗起来,这些做差役的也扛不住。他也其实不懂原理,只知道答案,只好朝身边胡乱一指:“大人只问那些在汉中学院研修的学生便知,这些题目都是宋大人专门出给汉中学院的学生们的,一般人不会来这里答题。”众人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见那些学子也看着他们,满脸无辜,战战兢兢地向他们行礼——其中竟有在“三下乡”会场上见过的人。元宵虽是灯火通明,但周王以下众人都换了百姓服色,换了暖帽,比之在三下乡会场时的形象大不相同。汉中学院的学生们才只见过他们一面,这回再见又换了衣衫,若不是有那差役叫破,真不曾认出他们。既是知道了身份,那些学生们都提醒同伴们行礼,恭恭敬敬地解答了他们的疑问:绕绳时绕在动滑轮上的绳越多,吊装时便越省力气。他们在汉中学院研修时,不光随教官们读经史子集,还要跟着宋祭酒学“实学”,入门便是算术,之后又分农工两项,农学便是学如何种得丰产嘉禾;工学便从如何使力学起,再学如何制备肥料、农药等能变化农作物之性,将普通水稻养成嘉禾之物。他们所学也还不多,这群上官却已听得津津有味,不管听懂的还是没听懂的,却都听出了一腔欲以人力胜天的豪情。宋三元果然有名士之风,器量宏阔,不是寻常读书人可比!教导学生竟也这般知行并重,教出的不是寻常腐儒而是能用心格物,穷究物理之人。这些学子哪一天经过三场科试,入了官场,想必也是个能如先生一般务实的好官。他们如今可是迫不及待地想听他讲学了。这一夜灯会之后,便是约好的农学课。十位大人一早便换了儒生青衫,以示对学校、先师孔圣与宋祭酒的尊敬,坐着府城的马车进了学校。这趟路程都是走的大道,一半儿是普通的黄土路,一半儿是新修的柏油路。或许是汉中大道修得格外结实的缘故,这一趟出城他们竟不大觉得出马车颠簸,乘车的感觉甚至比他们身在京城时乘的马车还平稳。难不成他种嘉禾有特殊技法,连修路也有个类似滑轮绕线的省力技法,能让他在这短短半年里便将汉中府的官道都修成能自动承托马车,不会颠簸的大道?明日到学校读书时非要他问问不可!然而他们进到汉中学院,坐进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里,准备好一应笔墨纸砚之物,推门进来的却不是他们切切惦念的宋时,而是与他们一同从京里回来的桓凌。 第237章 他扬了扬手,随侍的小厮便出去传话,不多时便有差人从外头进来,抬上了一把把精工细造的锄、镰、耙、镐、锹……??????几位庶吉士、御史、员外郎惊讶得险些站起来,指着那些农具看向宋时:“这、这是,宋先生之意,不会是让我们学着、学着用这些……”是啊,宋先生赞许地对他们点了点头。要提高粮食产量,就要大力发展生产力,这个生产工具也是重要的一环。如今还没到小麦返青、水稻育秧的时节,没有什么农业生产实践能带他们去践行,就先从了解和改进生产工具开始吧。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中译本代数术在中国的翻译与传播 ——李亚珍论中国古代私学中的数学教育——傅海伦中西数学会通的尝试——以《同文算指》(1614年)的编纂为例 ——潘亦宁引用了一些《代数术》原句,有些词没解释的明天再说,先睡了第196章 宋老师倒拎起一把木柄铁锄,双手托着锄柄, 亮出一个漆黑的条形锄头, 锄刃磨得光亮发白。他在锄口上轻轻抹了一把, 吹掉指尖灰尘,得意地解说道:“子曰: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这些农具是本府略阳县特产,以熟铁为骨、锄口浇淋生铁而成。虽不是名家铸造, 材料也非上好的苏州钢一类, 用起来却坚韧耐磨, 刃口锋利,几可切金断玉。”这一个普普通通的锄头叫他说得倒像是什么宝兵似的, 学生们有心接过来细看看其中殊异, 却又爱惜形象, 不太好意思在同僚面前端着锄头看, 竟显出几分无措。宋老师体贴地将锄头塞进刚才主动要学农事的户部员外郎孙栩手中,又拎起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顺递下去, 含笑说道:“这都是府内特产, 诸位同僚都是懂农事之人, 想来从前见过许多农具。这农具还不止锄口‘擦生’一样好处, 其铸造之法亦与别处不同, 诸位其试察之。”众人原不觉着几把农具能有什么特别,至多是稍新些,因是做给官府的, 锻打得更精细些。但经他提醒,知道其中有异样后,再留神细察,果然发现不同——一般农具上都有锻打留下的痕迹,层层叠打出的花纹,这几支农具却是浑然一体,全无雕凿的痕迹,宛如天然生成。这是直接用模范浇铸成的?是用炉子炒出熟铁浇铸成农具,再以生铁淋口制成的?这成本可费得不小了。一般铁匠铺里没有大型的炼铁炉,都是用买的熟铁片、铁块锻打成农具;而矿山下的大型炼铁坊却又因炉温高,怕烧不了多少日子就会炸炉,多半将只出炉生铁加黄土、稻草灰浆炒成熟铁后便匆匆铸造成铁锭,不会铸小件器物。那铁炉一天能出三千斤铁,又怕高温,用不了三月便要炸炉,铸大铁锭尚嫌铸得慢,谁腾得出工夫单浇铸这小小的锄镰?除非是那炉子烧不坏,能长长久久出铁水,才舍得这样挥霍吧……不对,别处不说,汉中府还真能建起烧不坏的炉子!户部员外郎卢升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甩袖上前问道:“宋大人可是将耐火砖用在炼铁炉里,可连续不停地出铁水,不须隔些日子便重立新炉么?”他满含期待地看向宋时,两位同僚也一样被他勾动念头,眼也不眨地等着宋时答话。宋老师也不吊着他们的好奇心,扫了几位对冶铁技术发展还不够理解的文科生一眼,对真正懂行的卢员外他们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本朝所建的瓶型炼铁炉水平已经十分先进了,只差材料不足,不够耐火。加上一层耐火砖后,这炉子的寿命长了,出炉的铁成本自然也降低了许多倍。他还查到了一样能在原炉里加稻草、黄土炼熟铁的传统技术,教给了一位听主动上汉中府寻求合作的略阳大族族长范中书,请范家给汉中府专供擦生农具。范中书的中书虽是花银子捐来的,头脑却极清醒敏锐,一眼就看出了耐火砖在冶金上的意义,早早就到汉中求购耐火砖。恰好宋时那时有意改进钢铁工业,就和他签了两年供农具的合同,而后不仅给了他耐火砖,并连炒熟铁、盘钢、灌钢的技术资料也教给了他,用范家铁矿做了自己的冶金实验室。如今果然是成效不凡,送来的农具比从前竟能节省下二三分成本。他掩去其中不正当交易的部分,只说范氏也是好学新技术、热心地方建设的儒商,与他志趣相投,从他这里听了些南方炒钢技术后便能改进自家炼铁炼钢之法,供应汉中府这样优秀的农具。若户部这几位员外郎有意学习新法,他跟桓先生自然也要倾囊相授。来日功课不忙,能抽出工夫外出,他便叫属下心腹带路,引他们到实地考察一番。卢升三人朝他拱起双手,敛眉谢道:“宋大人心底无私,真令人敬佩。”但是这个“功课不忙时”是什么时候?他们都几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忙功课,甚至要从文山题海中特地“抽工夫”去干圣上交办的正事?失口失口,他们学校自然不是那种搞题海战术的学校。汉中学院的教学制度,一向是十分注重学生身心健康的。桓老师上午连接两堂大课,中间竟没留出活动健身的时间,安排得实在有些不合理。下午是他的课,必定要把上午活动不足的问题弥补回来,让同学们充分锻炼身体。宋先生慈爱地说:“虽然如今天气尚寒,农田还没解冻,可经济园里建了温室大棚,同学们可以到大棚里活动活动筋骨。”分发给锄镰镐大家可以拿着上路,到实践基地之后,宋老师会亲手教同学们使用。抢不上的也不要急,暖棚里还有犁、耖、方耙、耧车之类大型农具,足以让同学们都体尝到农耕之乐。这个……他们虽然肯用心学习农桑之事,不过农耕之乐……不是乐在看看田间瓜果累累、粮食丰产,百姓欣然笑乐,再以之入诗入赋么?庶吉士常申低叹了一声,上前问道:“如今元宵才过,外头野菜野草还未泛绿,宋大人要带我等领略农事,莫非是要去种出方才席间所用菜蔬的暖房?”那暖房能有多大?寻常富户家的暖房不都是于地窖中烧火炕增温,以盆栽蔬菜花卉于其上么,怎么还能挥锄动土?难不成他小小一个汉中府,还能像宫里一般在花园中建屋庑、烧地龙,建起几间屋子大的花房暖室?那要废多少柴炭,汉中府竟然供得起这样的花销?众人刚学完代数,不禁代入京里花房的成本和想象中暖房大小计算了一回,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他们进了汉中府以来,只见市井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宋三元不竭民力,竟又能建起这样大的暖房,难道就凭这三十一块试验田的丰收?可一块试验田不过一二亩,便一亩能产千斤粮食,左不过能收几百两银子,如何供得起这般花法儿?!户部、工部几位员外郎震惊地问:“宋大人如何供得起这样大的暖房?”因为建棚所用都是自家生产的东西,成本低。宋先生给学生们讲冶铁时,桓副校长便已默默踱出门外,唤人备下车马,安排学生们到经济园里实习。他们之前没进过工业园,心中只存着个高大烟柱的印象,走到园区外便盯着烟柱,想看看它是何等巨大的烟囱里排出来的。然而进到工业园里面,他们竟顾不得寻烟囱,目光就被一片闪动着流丽光泽,四面建着落地窗的平顶厂房吸引住了。那间房子门窗上镶满透明无色玻璃,远远地即可透过玻璃看到满地绿意。更令人震惊的是从门窗玻璃望进去,稍稍将目光抬向上方,便能看见一片在玻璃后显得格外滟潋的天光云色。那房子竟连房顶也是玻璃镶的! 第239章 一面笑着,一面打着眉眼官司,你推我让地要把功劳推给对方。两人目光渐渐缠绵起来,田埂上坐着的学生们也有眼色,低了头不看他们无声的交涉,倒一把抓住送水的庄户,低声问道:“宋大人教的这耕种法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确实有,他们当初也学过。不过比这群大人们练得苦多了,时间也长得多了。但是工夫不负苦心人,跟着宋先生学了这种严格到近乎严苛的干活技法之后,他们耕田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两分,且干活时再不会像平日那样干着干着就疲累难当,使不出力气,反倒力气绵长。初干的时候不是很快,容易被那些肯出力的老把势压住,但他们这些学了新法的人干的平稳,从头到尾都是一样力气、一样速度,干到后来便能居上,也不会精疲力尽。“这也是宋大人能种出嘉禾的缘故之一?”不是种出嘉禾的原因之一,而是能亩产四百斤的原因之一。宋大人轻轻摇头又点头,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往后众人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练习,先在这暖室小田里练会动作,等到春三二月,咱们再随劝农主簿下大田实践。”第198章 时节时节,过了春三二月, 乍晴膏雨烟浓, 太守春深劝农。农重农重, 缓理征徭词讼。——《牡丹亭·古调笑》过了惊蜇,天气便一日日晴暖,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过几场,便到了草木返青、野菜春笋渐渐冒头的时节了。宋太守也专门抽工夫,领着桓佥宪、来学农的十位中枢要员, 以及汉中学府的研修生一起去了城北一处实验田, 实地体验小麦返青期管理。这十位大人趁元宵长假时密集接受了几天科学耕种技巧训练, 之后两位老师各自回衙办公,他们则跟着汉中学府的学生一道继续练习巩固姿势, 如今拿起农具, 俨然就是个积年老农的架势。那些学生们都是捐资进校的世家子弟, 原先还因被迫学农抱着一腔时不我予、所遇不淑的委屈, 如今见着储相、御史、五品员外郎这样的大官儿也要抡锄头下地,顿时都心平气和, 甚至带上了几分骄傲的心态。这汉中经济园的暖房是他们先垦的, 这宋三元的试验田也是他们先下的!哪怕对着朝廷派下来的天使, 他们也敢在田间争一争高下!宋校长将他们领到城北一处实验旱田里, 叫他们尝试在大田中松土, 这群少年书生都暗自把来进修的天使们当作竞争对象,赌咒发誓地要比那些朝廷大员松得快,松得好。然而他们暗地比较的对象并不没意他们, 而是把目光落向这一片初见绿意的土地。地面上积雪早已化尽,地面干结成块,麦苗低低地贴在地面,穗尖有些发黄,没有麦苗覆盖的田间还有些杂草冒头。与他们印象中、期待中满田密密绿意的景象差别还真大。宋祭酒拎着衣摆踏到田亩间,随意选了块地方蹲下,托着苗叶细看了一遍。桓凌也蹲在他身边,按着帮他抄印过的论文上那些知识点对照叶面情况,又招呼学生们也自挑地方,在这田间各处观察。众人散得均匀,不一时便将整片田地的状况看遍,回报宋先生,说是没有多少冻得暗青脆弱,叶尖焦黄的。宋先生轻轻拍去掌上灰尘,满意地说:“倒是安全越冬了,些少活不成的,也还来得及补种。只要返青期管理好,早分蘖,一亩地多产出几十斤不成问题。”北方一亩麦田平均也就产出七八斗麦子,算成市斤都不到一百斤,他开口随随便便就敢说增产几十斤,搁在别人身上,听的都得以为他疯了。然而宋时就是个能把水稻亩产提升了百五十斤以上,种得出一茎十三稻的嘉禾的能人,众生听着他的话只觉激励,恨不能立刻挥锄翻出个丰收盛景。宋老师给了他们一个鼓励的笑容,轻轻拍手,让他们安静下来,温声道:“诸位同僚虽从京里来到汉中不过月余,但也经过密集训练,想来松土、锄草等事都难不倒你们。今日咱们实地比试一回,就比谁松土、锄草到位,谁的姿势最正确,久劳而不伤筋骨。”做得好的,宋老师请看戏。新戏。宋校长刚想出个大纲来,还没找人润色成稿呢,就写能如咱们这些人般种出丰产嘉禾的农户的故事,叫作《多收了三五斗》。他不大记得这篇课文是小学还是初中学的了,也不记得具体内容,但却深深记得读过那篇文章之后压抑而无力的心情。谷贱伤农,谷贵饿农。丰年里百姓本该过得比平常年景好些,可他记忆中那篇课文里的农民却因为丰收之后粮价被压得极低,日子过得更悲苦。今年他们汉中府下辖州县就要推广高产水稻种植和施肥方法,若解决不好丰收后稳定物价的问题,那么今年水稻丰收后,说不定课本里的内容就要变成他们汉中府面临的实际问题了。他压抑着心中的隐忧,神色平和地跟众人说起这排戏的计划,诸位天使却不知道这本戏原型是个怎样悲凉的故事,一径兴奋地说:“真是贴近时事的戏本。虽是写小民之事,亦是盛世之音,不必比冬天的岳飞传差!”一旁更了解他们校长的学生们却只微微笑着,用充满睿智和怜惜的眼神看向这几位朝廷上官。宋先生请看戏,看的是只有个梗概,尚未写出的戏,那不就是请人写戏词、修改润色么?当初他们县、府学里最出色的才子,在汉中学院蒙学部任教师的,都这么给宋祭酒看过戏的。不过这话当着两位祭酒的面只能看破不能说破,他们默默交换了眼神,只上前拱手请命:“祭酒可安排学生们在何处锄草翻田,我等必当竭力而主,在上官面前为二位祭酒和咱们汉中学院争个面子。”众天使倒没想觉到这群学生还想在锄草翻地这种不在学生本职的地方与他们争竞个高下,只羡慕他能调教出这些体贴懂事的学生,含笑夸赞:“这些学生都是好苗子。今年科试也将开了吧?不知汉中府又要添多少生员,若使都能教导成这般懂农事,敬师长的模样,来日自又要给朝廷添许多栋梁之才。”过奖,过奖,他们研究生院的学生现在还都是花钱择校的呢。不过新科秀才中试后,倒是可以给蒙学和职校部分添些教官,往后让本府贫家子弟都来念书。宋老师有了面子,待学生就越发和蔼,体贴周至,命人从车里拿出了一堆簇新的黑色绣大红花的头巾,亲切地分发给学生。如今汉中工业园大气污染问题减低了些,工人出入只带口罩,这些织好的纱巾堆在库里没人用,正好给他们当个防晒劳保用品。不光有头巾,还有草帽、手套,所有防护用品一人一套,官人们也有,都不要客气。如今虽然是早春,阳光不灼烈,可晒久了还是会伤到皮肤。他们做官的人,除了自身业务水平,形象也是很重要的。万一哪个下田劳作久了,黑得皮肤黝黑,考试时考官不喜,回朝后天子见弃,可就是他们对不住人了。宋先生分发罢了劳保用品,指定他们每人垦哪行土,临行动时又叮嘱了一遍:“此次翻地只要浅翻,以锄草为主,不可翻得太深。”小麦中耕松土出于提高土壤温度、保水保墒的需要,他们之前上课时反复讲过,宋时只提醒了几句,并不絮言,挥了挥手放他们到田间实习。众人应了声喏,便拎着锄头往田间翻地,顺便铲掉生出来的杂草。宋校长在田垄上看了会儿,纠正了几个学生用力过猛,急于求成的问题,便慢慢踱到马车旁,拧开水杯喝了口温温的荔枝汤。顺手把喝剩的饮子递给跟过来的桓副校长。桓凌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看着田间拼命想胜过朝廷诸官,在校长们面前挣脸面的学生们,对他点评道:“这些少年人真肯卖力气,可见是想在天使面前展露才干的。不过他们还是年轻,不知朝中事,这些来学农事的天使却是管不得科考与吏部升迁的。”但这些少年人有些笨拙却十分真诚,用力全力的表现也是值得夸奖的。他们年轻时不也干过这种事?他们当初在武平县时,宋时也是千方百计投得黄大人所好,借御史之力打击那些把持地方权柄的豪强么。宋时听着他的话,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心里还有点儿小得意。但得意间又莫名觉着这话有点什么问题,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你这不是说咱俩都不年轻了?”那些学生里可有比他们还不年轻的呢,就是没考上进士才在这儿当学生罢了!宋时心下有些不平,正想指出他话中的错误,忽然想起自己两世为人,确实比学生们都不年轻了,咽下一声“咱们”,改口道:“你还年轻着呢。”不光年纪小,看这脸、精神气儿也是怎么看怎么年轻。 第241章 急递铺的速度自然比驿马更快,不过十来日间,那封书信就递到了大使徐贤手中。他原以为只是通僚报平安或是寄思君思友之情的书信,打开内页却见宋三元邀他写院本云云,惊得他险些拿不稳书信。他竟然要写宋三元的新戏了!信里还附着那出戏原本的底稿,文字质朴清通,却将生民多艰之态写得栩栩如生,令观者不禁为之心生哀戚。他将那份文稿从头看到尾,再转回来反复看了几遍,心绪纵横,叫小厮拿帖子请人,先和同道好友喝一顿酒,再准备将这文章改编成剧本。那篇《多收了三五斗》删改后的原文不过千把字,要将其改成四幕杂剧,又不能变换了文章本意,实非易事。他那里改改删删,删删改改,又往汉中府寄了几趟已成稿的部分供宋时校阅,不觉时光渐渐流逝。这其间他又收着过几回汉中府寄来的信:有人物小像,指定了人物年纪、外形,衣衫形制、配色;有事发地点、时局背景;有宋时亲自写的人物、故事分析,告诉他这部戏以悯农为首的核心要义……从汉中府往京里寄信,似乎比京里往汉中寄信还快些,正是因为汉中府诸官送信都是夹在请安折子里送往京师。这些折子名为“请安”,实则并无只写一句“臣某某恭请圣安”就算了的,而是以请安为名,奏报他们在汉中学习的进度:不只是学种嘉禾,宋时还领他们去了他的汉中工业园区,带他们体验到了现代——或者说近代——联合工业相对于传统手工作坊碾压式的强大和先进。第200章 “臣尝旁观汉中经济园中工匠力夫,皆衣饰整洁, 日常饮食有鱼肉米麦之属, 住则有石灰水泥所建屋宇, 脸色光润,望之竟似本地中等户。”“园中多产水泥, 混入砂石料,以竹骨、钢筋为骨,筑成后得水而硬, 有如砖石。汉中府以此修筑堤坝、水库、水渠, 得水道贯通, 而农事愈兴……”“经济园内外皆有阔至四辆双辕马车之路,路面以煤膏、碎石铺就, 平整坚实, 虽千斤大车轧过而不坏。”“于汉中天台山矿区外修大路以运石料, 直通经济园。其矿洞皆以火药炸开, 钢铁架于洞内,修葺至极平整, 矿中以松油照明, 绞铁线为索, 用辘轳滑车运石, 日出矿石何止千万。”“其经济园日吞纳四方矿石草木之料, 通宵达旦不夕,规模日盛,单计其炉中所出‘化肥’便不下千斤, 更有耐火砖石之利……臣试估其价,竟不减盐茶之获!”“宋知府使人建纺织厂,造纺线车,车上可装十数锭共同抽线,车旁有把手摇之,寻常妇人即可运转。其所纺纱、毛线类匀净不减旧法,得线却远超旧法十倍。府中贫妇于彼处做工,一日所得可养数口之家。纵不能出外做工者,亦可赊线织衣,卖回织厂,养得自身。”“自年初渐有山东、河北、山西几省流民逃亡至此,汉中府悉接纳之,遣人往川蜀买粮,垦荒种菜,开塘养鱼以供衣食。令流民或为农活,或入矿山、经济园中做工以代赈……虽日有流民逃入,俱得生计,未见作乱。”从汉中府递来的密折中越来越多地提到汉中工业园,越来越多地写到工业园中生利之巨,安民之功。仿佛凭这园子便可养活成千上万的百姓,将一个尚不及蜀中繁华的汉中府化成富庶的江南。这奏章若是汉中府上的,新泰天子自然要以为他是来邀功的;若是陕西巡抚、布政使上的,那就有为周王请功邀名之嫌;若是佥都御史桓凌上的,那更失不了袒护私人之心——不管这私人是妹夫还是情郎。但这接二连三上本的既非当地牧守,亦非会讨好周王之人,而是朝廷派去汉中学习种嘉禾、制农药的使者。他们回来之后便要学汉中之法,为朝廷建起相应的工坊,改善农事,若是言过其实,他们难道不怕自己回京后所成之务远逊宋时,落个学习不力之责?汉中经济园里不过是雇些工人,烧制石料、化肥之类,真能养济这许多流民,又令府城所在富庶至斯?新泰帝将密折放回桌上,慨叹道:“他才几岁年纪,竟将府中庶务打理得这般出色,倒胜如许多为官几十载的老臣了。”御前总管王公公笑道:“宋大人早年曾随父亲历过两任知县,在福建还留下了一本《白毛仙姑传》,在那本南曲中就曾代父救灾,可见是早就通庶务的人。”他少年时名声不显,可那本油印版的《白毛仙姑传》却因为印法开一代先河,至今在朝野中都大有名气。新泰帝想起那本书,眉目间也浮起一丝笑意:“如此说来,放他去汉中府,倒遂了他的天份。”随班的太监顺情称赞:“虽则宋大人有治实务的才具,也是陛下苦心安排,才叫他得了这机会。若无陛下怜才,周王殿下爱护,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未许施展得开。”新泰帝听着内侍阿谀,只轻轻摇头:“亦是时运所至。”若他真早就有开工坊、种嘉禾的本事,怎么随他父亲在任上时不曾做出来?定是在汉中府天时地利人和之下……这人和之中究竟是否真的有他这长子秉承天命、身具福泽之故?他沉吟了一下,看向王公公,吩咐道:“传令内阁拟旨,遣礼科给事中查问宋时之父在广西、福建两地留下的惠政,其中有多少是宋时所为。”王公公上前应道:“陛下明鉴,宋大人之父通政司自入通政司为经历,亦不见有甚成就,倒是他到地方后,于民政屡有所成,可见少年时便帮父亲做了许多惠民之事。”只是他在外省做的事,是否要让都察院派人到当地查询?那两省离京都有两三个月的路程,怕是要多花些工夫,要请陛下耐心等候数月才得实据。新泰帝轻笑:“不必。马家早已往汉中查过他家父子一回,朕将他派往汉中之曰,朝中便有不知多少人又查过他。你只须将问出的东西报与朕,稍有错漏夸大处,自有人争着向朕检举。”王公公唯唯应命,自去寻三位阁老传诏。宋时在汉中府施行惠政,入了圣上的眼,圣上要问问他少年时可在父亲任上做过这等事。吕、张两位阁老都拿他当子弟看待,只怕有什么人在御前进了他父亲懒政的谗言,拖住王公公问了一声。王总管笑吟吟地说:“大人放心,是宋大人那经济园建得好,嘉禾种得好,圣上见他擅于民政,想知道他从前可曾学过、做过。”若圣上对他有不满意的,周王殿下就在汉中坐镇,当场不就拿问他了?别看他和周王妃的兄长有些亲近,周王殿下的外家与妻家更亲近,犯罪之后不是一样不得姑息?这是好事,不须多虑。张次辅定下心来,便想到这位得意弟子定是又做了足以惊动圣驾的大事,又要给自己大涨面子,不由得心中暗喜,满面春风地打点了王公公,亲自送他出门。回来便见吕阁老有些羡慕又有些与有荣焉地看向他,问他:“宋子期在汉中究竟弄出什么来了,竟搏了圣上这般看重?”张阁老道:“无非是安顿流民,种出嘉禾之类吧?他给我的信中倒提过担心丰收之后谷价大跌之事,此外倒没说什么新事。”他当时还指点了一番如何官买粮食,打击豪强商人,平定市价的手段,之后也宋时也没再遇上什么难题求他。“随信送来的东西也不过是四时八节往京里送的这些东西,这学生送我些什么,只怕首辅大人的高弟也得送大人什么吧?”说着又向三辅李勉解释了一句:“也就是他们府中自产的各色吃食、药材、经济园自产的纯碱、玻璃小件儿,织的贴身棉毛线衣、还有些关外的皮张、葡萄酒,他们经济园自车的玉件儿之类。”内阁一共三位阁老,虽说他背靠着两位,也没有欺负三辅位次低,不好生送礼的。他给李阁老送的自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唯一差的就是给两边老师多送了些本省蓝田玉、西疆和田玉做佩饰。大郑朝玉器还没贵到他前世时那地步,真正值钱的是古玩和名家之作,平常玉件儿在这些高官眼里也只是玩器,不值多少银子。但他送的玉器都是依籽料颜色、形态而作,富余天然生动的韵致,线条也极流畅利落,多用镂雕、链雕法,制出的瑞兽、香炉、神佛摆件维妙维肖,精细可爱。李阁老忆起自己过年的节礼,也道:“他那里虽有朝廷可用之物,奈何太沉重,也不宜往京里送。”往京里送几十车银子的冰敬炭敬叫豪奢,送几十车石灰、肥料的,只怕就要成天下笑柄了。三人相视一笑,发付翰林拟旨,由都察院选人查问宋时的过往。宋家父子从前在广西、福建两处为官,但毕竟在广西时尚年少,也不像在福建时做出那么多扬名之事,总宪顾佐便派了福建御史到通政司查问。 第243章 不光雇的人多,工坊建得大,那些厂房间出入物料也是一环扣着一环:这窑里出的煤到那窑膛里烧火;烟道中结的煤膏刮下来又能铺地又能烧耐火砖;耐火砖烧好后再砌进炉膛,就能烧出剔透如水晶的玻璃;玻璃板建成暖房可提前育秧,早插又能早收……他那经济园里竟节俭到连烟气都不浪费!一种通入地下供人地取暖,一种则用硫黄酸淋洗,制成化肥,又是一条省钱富农之路。只怕他那经济园办得好,正为他有这样从大局上着眼安排,又能将园中一应原料、产出、废料都物尽其用的本事。——园中所产之物只是末节,他那察物之性,尽物之用的实学工夫才是本。可传旨与那十位去汉中学种嘉禾的官员,不只要学他的种田,学他造化肥、农药等物,更要学他如何布局经营经济园,富生安民。天子淡淡问道:“你这话是自己的意思,还是都察院的意思?”熊御史一时不敢接话,顾总宪代他应道:“回陛下,臣以为福建道御史熊棨之言亦无甚错处。臣等为朝廷办事,无非以诚心正意为本,其本若正,则其行事虽有错亦可纠正;其本若乱,虽建得工坊、产得药石,终究只是外物,不能富国安民。”新泰帝似乎极轻笑了一下:“你们都察院倒格外看重宋卿。”这不是因为……宋时也是他们都察院的人……的人么。那两个“的人”绝不是因为他有迟疑,更非他心里想什么话还会结巴,而是个层层递进的语气——他们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桓凌】的人。第202章 都察院是监察百官的地方,凡在任上有错失的无不弹劾;便是查不出什么错处的, 也有“依例弹劾”这种说法, 倒是极少见都察院护着人的。宋时去年毕竟献过嘉禾, 户部自然看重他,左都御史这一番力证, 却不是说,那经济园当真是利国利民之物?既然有诸般好处,不妨叫回那几名身在汉中的工部员外郎, 也在京里试行一番。新泰帝试将此意问了郭侍郎与顾总宪, 郭敦自是连声赞同, 顾佐却有些担心:“工部诸人当日奉命去学制化肥,只怕专心于彼, 未必能具揽那经济园的建制。若是草草将人召回, 只怕回来建成的也不是汉中府那个工业园。”不若先去一道旨意, 告知他们众人回来要兴建一座与汉中一般的经济园, 让宋时从大处着眼,多教他们几个月。去汉中时再选些会探矿的匠人, 细细记清了那汉中天台山地势, 那磷块是什么样的, 回来也在京畿乃至地方寻一寻。万一能多寻一处, 便多一省丰收之地;便再寻不着, 也不费朝廷多少事情。新泰帝思忖一阵,亦觉有理,便道:“便教派往汉中的御史、工部员外郎主理此事。既是都察院谏言勘矿事宜, 便再派一名御史主理,带识矿的工匠往汉中一行。”具体如何做再他们上个条陈来,交内阁与六部共议。众人各自退下,回去拟条陈。熊御史毕竟是查了此案的人,顾总宪既已用了他一回,索性就再用到底,叫来他叮嘱道:“此事虽然繁重艰难,却是事关国计民生,望你以国家百姓为重,勿被眼前艰难压倒。”熊棨轻轻叹了一下,抬起眼来回望顾佐,神色已变得坚定:“总宪只管放心。熊某既是朝廷大臣,安能不知国事为重,此身为轻?慢说只是要到各省勘矿,便是咱们院里那些派往边关管军屯、马政的御史,又有哪个怕过艰难?”他们读书人一生所求,不就是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他若能寻得磷矿,使天下田土皆能产出十三穗佳禾,新泰朝盛世名臣中,岂能少得了他一功?就算寻不得,他将自己走过的地方写成游记,后人看过他的游记也可少走些弯路。昔有郦道元作《水经注》,今有他熊孟纯作《磷矿志》。后人有论古时擅写游记者,也当把他的名字排在郦道元、柳子厚之下!熊御史踌躇满志地回去收拾行囊,买了一部《管子·地数篇》、一套《博物志》、一部《地境图》,准备一去汉中后,从此游遍天下。工部得到勘矿的圣命之后也忙不迭选了在班的探矿良工,命他们到汉中后细查山石之色,测其石层数,记其上所生植被,回来好依法在各处探寻。内阁三位阁老则先寻翰林拟了两道旨:一道是晓谕宋时,圣上看重他的经济园,欲在京中重建,让他配合天使;二是要晓谕百官,朝廷决意在京仿造此园,要选任得力之人完成此举。将圣旨安排好,三人便先商议起了京城这座经济园当如何建:哪里有与皇亲、勋戚、官员不相冲突的大片空地;主持的该选堂上官还是皇亲;六部中以哪一部牵头,选何人负责买办、做成之物销往何处;建园与平日采买当留出多少银子,从拨给哪一方款项里截……建园子的款项倒是最好解决的。张次辅想起汉中府送的考核文书里有记述汉中府经济园建园筹款的记录,回去叫人翻出来看了一遍,最初圈地建园、建厂房、铺修地面等竟只花了不足千两,待建起耐火砖厂后,便足敷日常周围之用了。京城亦有石灰矿,其中或当有白云石,使人建窑烧造便是了。这点银子在户部来说只能算九牛一毛,不必克扣哪里该拨的银子,三位阁老都松了口气,准备廷推其中管事的官员。——至于主持者,无非是在勋戚或朝廷要员中选一位,要看圣意在谁。这件大事稳稳妥舀地安排下来,两道圣旨经御前用了印,一道便交熊御史与礼部传旨官带往汉中府,一道诏告朝中众臣。这道诏旨发下去,却在朝中掀起了一番争执。“经济”园虽取经世济民之意,但究其所为,竟是靠制售石料、化肥等物以换取钱财,这又与商人何异?宋时做的是地方牧守,为安顿流民与本地贫苦百姓而建园经商,令那失产无业的百姓在园中赚些衣食也算是权宜之策,朝中却是为何要仿建他那园子?圣上下此诏旨,竟是何人引导?圣上本是令人去学汉中府耕种嘉禾、学着造能催生嘉禾的化肥,从前不曾想要学那实如商户行事的经济园,如今怎么忽然想起此事?前日都察院有御史到宋家查问,之后便有圣意下来,六部也要推举管事人选,此间种种变化,那名御史不得不负责。身为中枢要员,却只见他那经济园获利丰厚,不见这园子名为“经济”,实行商人之事。若在朝中推行开来,引得百官逐利,黎庶岂不更要上行下效?以商致富,这是末富!奸富!以农致富才是本富!朝廷放着耕种嘉禾这正道不学,却要学这近乎经商之举,实有悖圣人教化,将兴起鄙薄风气,损朝廷根本!不少有识之士为此忧心,上本劝谏之余,还要自己写文章长篇大论,论这经济园损伤国家风气的害处。都察院也不是那白白受人责骂的小白菜,纷纷搬出《尚书·洪范》八政,与史书中所记“食”“货”二政的史料,反驳这些自以为清高实则不知治国之道的人。“《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二者生民之本。”“今年山东、河北、山西大旱,粮食绝收,百姓无地存身,只得辗转逃荒。若当地便有一似汉中经济园之地可供其衣食,亦为当地官府换得赈灾银子,可活多少生民?”“圣上有意在各省推行此园,故先在京中尝试,以观其优劣,矫其弊端,来日在各府州设计时才不易出错。”修建经济园的计划毕竟要等人从宋时那里学会布局之法才能实行,是以内阁动静不大,时间长了以后,那些弹劾的与辩驳的也渐渐没了精力,到后期也只有零零星星的弹章上奏。但这一回争执终究有人记恨,朝廷之外写诗作文讽刺对方的仍是你来我往:一方坚持以农为本,称此举是逐利之举,本末倒置;一方则说自己才是以民为重,对方只顾惜自己的名声,知有良策而不肯用,是置百姓苦难于不顾。这些人的弹章朝中都看腻了,但他们都是三场中试的才子,文章颇有可观之处,倒是随着熊御史一行传到了汉中。文章走得比御史还快些,从都察、翰林两处递到宋时与桓凌手里。倒是他们的亲人只怕他们看到这些东西坏了心绪,都尽量压着,家书中也不敢提半个字。宋时看着那满篇的“奸富”“末富”,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啧啧咋舌:“人心惟危,人心惟危!”什么奸富,末富,他们经济园是堂堂正正凭劳动致富的,劳动最光荣不懂么! 第245章 桓凌心中微热,弯腰靠近他,低低叫了声“时官儿”。宋时的注意力还没拉回来,竟对他叫自己的小名儿毫无反应,还那么温柔地看着他,“嗯”了一声。桓凌心口微微颤动,又叫了声时官儿,缓缓将身子俯下,去就他因为仰头而微启的双唇。双唇被压住轻轻厮磨的感觉才彻底唤回了宋时的神智。他这才意识到方才还与他对视的人已经压了下来,视野中只余一点弧度完美的下巴、修长的颈项和微微蠕动的喉结。他不自觉跟着那喉结颤动的节奏吞咽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干正经事呢……算了正经事还是占上班时间干吧,他们五品大员就是有晚上不带工作回家做的特权。他躺在四出头官帽椅上,仰头不能仰得太过,只能靠桓凌努力俯就,从他的唇齿啃到下巴,让那张原本因为论文而显露着茫然之色的脸庞彻底改为他失神。四品佥都御史比五品知府更有特权,甚至辖制知府,双手环着他软得几乎要贴到椅子上的腰,不容拒绝地说:“时官儿,咱们不看论文了吧。”不看论文,只看他不好么?宋知府屈就于强权之下,一双眼如被磁石吸在了他身上,轻轻摇着头,温顺地答应道“不看了”。可怜熊御史还盼着桓佥宪替自己吹吹枕头风,让宋知府对他的事上心些;谁想到宋时本来想对他上心些,却被个男妲己缠得无心公事,转天早上的点卯和早会都险些迟了。幸好一场工作安排会议又把宋大人从温柔乡里拉了回来。他看完了府里佐贰官、首领官们报上来的日工作计划,批了解支夏粮的预算,回头填补自己的计划时想起了熊御史。虽然一时拿不出探矿方法论,但可以带熊大人参观一下他们湿法制磷酸铵肥的实验室。顺便把他带来汉中学习的匠人也送去学校,跟他们职专方向的学生一起上几堂课,学学磷矿岩的产地、外形,作为肥料的性质、用法、效果之类。他稳稳当当地写好计划,批了这一天该批的文件和案卷。待吃过午饭,昨天让桓佥宪枕头风吹得有点儿酸软的腰也恢复正常,他便叫人套了汉中府的车,亲自去熊御史暂住的小院,同他两人共往汉中工业园去。——他带来的那些工匠自然早有人送往工业园见习,早前来的十位御史近来也爱住在学院,早晚乘班车去经济园实习,所以熊大人昨晚是一个人住的。他昨日忐忑半宿,今晨又等候半天,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见到了来接他的宋时。他简直喜出望外,一路只觉得天地宽阔,道路平坦,坐那车子都似稳当了许多,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出乘车时该有的颠簸。他以为是自己心情好,又以为是路好,特地轻轻拍了宋时一记马屁:“这汉中府在宋大人果然处处不凡,连这路都比京里平坦,坐在这车上直如坐我家里的椅子,便是人抬的轿子、肩辇都不如这车稳当。”他以为自己是在用力吹捧,却不料误打误撞说的都是事实。宋时谦虚地说:“也不是哪里的路都修得这么好的。不过从城里到工业园的官道要走运矿石、肥料的大车,原先路面不好的地方就一段段地修起了沥青马路。不过这车子乘着不忒颠簸,倒不光是为路面修得好,车箱底下装了弹簧减震。”弹……簧?该是一按便弹起来的机簧?熊御史从京里来时以为自己已经看完了汉中经济园的卷宗,甚至问过宋时的父兄、家人,对他这里已该是摸得透透的,却不料路上随便说几句话,就又引出了新东西。当然他也不怕这经济园又出新物,甚至已动了寻他要些弹簧回去,将来自己往四方勘矿时安在马车上的念头。他便老起脸皮问道:“却不知这弹簧是何物,可否许下官一见?”宋时笑道:“自然,熊兄到了经济园中便可得见,还可见着精炼磷肥的地方。”不过进了他的厂区要改穿窄袖束带的衣裳,鞋也要换成平底鞋。熊御史花了一早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宽的苏样儿大袖直身、扣的玉带、踏的粉底官靴都被换了下去,委委屈屈地戴上口罩、软脚幞头、薄底皮靴,跟着宋时进了造弹簧的厂房。然而一进去他就顾不得衣裳了,因为那厂房里都是和他一般打扮的人,围着两台铁架、大理石面的台子在忙碌。有的往上递细铁条,有的把铁条压在那台上一根铁棍上,再用另一个紧固台上的铁件儿压住。有的踏动踏板,踏板勾连着一个轮子,带动那轮子转动。转出来的铁丝便成了紧紧压在一起的一个空心圆管,又有人拿着极厚实的钢剪子剪断。断了的铁丝管落到地下一个箱子里,落得多了就有人过去搬走。这些人竟是各干各的,几乎看都不看别人的活计,只将自家手里那些事利落地干完,有空暇甚至在一旁坐歇着,也不说给师父帮忙。这可和他从前听说的工坊做工的情状不同。那些人都说做工学徒最难捱,学徒时要受师父打骂,要机灵懂事,抢着做活计……怎么这园子里的工匠竟不打不骂徒弟,还容得那些搬东西的小工坐着歇息?他诧异地看向宋时,甚至想问问那些搬动的人是不是他安插进去,特别关照过的人。宋时却十分熟悉他这种惊讶的反应,直接摇了摇头,看着那些工人说:“这些工人无上无下,只是分工不同。分工之后他们各执一项活计,做多了便又快又熟,合作起来的效率自然比一个人自搬自轧自运的快。”而且因国分工之后劳动实际上简化了,就是刚来到汉中经济园不久的流民与贫民,稍加训练就能上岗,也能省下许多岗前培训的时间和人力、财务成本了。“这些工人来了经济园做能做工养身,制出的东西卖出去又能充实一府财政,我们府衙便有银子修路搭桥,贷子粒、农具给庄户,让他们种出更多丰产的嘉禾。”这经济园看着仿如商人行事,甚至被朝中之士斥为“末富”、“奸富”,实则这些银子最终都要用于百姓衣食,终归还是与世人认可的农耕“本富”殊途同归。第204章 “以农为本,兼通工商”。厚待工商亦可利农。当代第一位政治经济学者宋大人给刚从京里过来, 还处于封建思想压抑下的熊御史简单说明了一下社会分工的原理, 然后就工、农、商相互推动、相互为利的关系做了进一步分析和解释。熊御史也是觉得他那工业园于国有利, 经商亦不害农本的人,初听他这话时便因本心没有抵触, 十分自然地接纳了。甚至不自觉地举手鼓掌,还要夸一夸他论证严密、条理精当。夸着夸着,他却忽然品味出一丝异样——宋大人这是不是把工匠抬得太高了?朝中为他这经济园争议时亦有官员提出“厚商利农”“厚农资商”的说法, 但争论之中从未有人提过“工”。宋时却把工匠之事单独拎出来, 称之为“工业”, 以为工业若建得大了,其富国安民之处亦可与农、商二业并称。他下意识望向宋时, 恰好宋时从一旁堆成品的筐里拿起个儿臂粗的弹簧, 便递过去给他看:“熊君今日来时, 可体察到所乘马车比别处有何不同?”当然是不颠簸——难道这不是因为路好, 而装这弹簧装的?等他们离开时,可也得要几个弹簧回去装在马车上, 往后千山万水也免得颠簸。宋时含笑点头, 给他讲了弹簧减震之效, 又反问他:“倘使马车上都装得这么个弹簧, 用这车送转玻璃瓷器之类, 是否会少颠碎些?”这是自然。这车比人肩扛手抬的还稳,路上遇有土坑时也只觉得有些颠簸,没有那种跟身子狠狠撞下去的苦楚了。宋时于是笑道:“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商人运货,农户耕种,岂不都要凭赖车马农具?这些都是工人做出的,不妨暂且统称其为‘工具’。这工具的好坏贵贱,是否可影响商人之利,农户收成?” 第247章 因为除了他公然往亲朋处寄信吹捧宋时, 那几位天使学习完马列主义国富论之后都是密折上奏, 直接递到御前的东西, 没怎么太敢吹。密折中所奏的工业、化学、物理之类新说颇有些难解,新泰帝只浮光掠影地看了看, 提笔批道:“汉中府今夏可还收了祥瑞?”祥瑞倒算不上祥瑞,只是一麦三穗到五穗,比不得去年秋的十三穗惊艳。众人虽不像宋时那样见识过农科院良种种出的七穗麦, 但经去年进的嘉禾洗礼, 眼光都高了, 看地里一束束也是金黄饱满的麦穗都觉得不够争气。差着水稻近十穗呢,又不挨个六穗、九穗的吉利数, 这可怎么叫得了嘉禾?与其下田看这些麦穗, 不如用心研究如何用硫酸精炼磷肥, 明年争取种出十五穗的嘉禾。不过圣上亲自过问的, 自然要精心挑着好的进上。众人收了密折,便趁上课时报告宋老师, 叫他挑出籽粒饱满的好麦粒, 照旧用玻璃盒封装好送上京。宋时又广派人往实验田里挑穗多、饱满的好麦子, 抢收时先单将这几处连根刨出来, 收起来晾作植物标本, 之后才让人用镰刀、钐子收麦。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有三十余座试验田丰产兼出嘉禾的实例在先,又有一冬天的软广硬广宣传在后, 自从去年冬小麦下种时起,汉中城里凡有田地的人家,也不管大户小户,都各自盯着附近的府城试验田学。不光是附郭的南郑县,上下游的沔城、褒城、城固、洋县……乃至更远处的州县县令都写了书信、派劝农官来求教种法。宋知府断没有厚此薄彼的,便把自己在福建修水利、种小麦的经验教给他们。至于肥料倒是各县按需购买,便是不买肥料,只要能把水利设施建好,保墒保水工作作好,自然也有增产之效。也有几处邻近汉水,水路方便的富裕县舍得花银子买好肥料,便留劝农官在府县之间往来奔波,细细学着他们的种法。如此从播种盯到越冬、从越冬盯到返青、从施肥盯到用药,从松土盯到引水……五月收麦,不到八月,各州县便缴齐了今年夏税,将该运输边关的粮食和税银押到了府城。粮食解往陕西镇军中,税银则同圣上钦点的嘉禾一道,由转运官解往京城。因献嘉禾是桩露脸的大事,宋时又请周王安排了一位心腹太监、一名有才干的清客、一名得力将领押阵,与府中官吏一同进京。周王自己不能进京,念及父母妻儿,便写了许多信回去,在信中叮嘱王妃自描小照,并画几张皇子的小照寄来。一面交待着进京之后的事,一面满心希冀地期盼着:“过了十月贤儿便满周岁,也可接来汉中了,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父亲……不成不成,十月天气正冷,元娘弱质纤纤,贤儿又小,怎么经得起二千余里地颠簸?还是待他再大些……”宋时和桓凌在旁听着,也叫周王勾起了思亲之意——但好在他们俩小两口儿过日子,想家总想得少些。两人回家也商议着派个家人送信进京,顺便还能打听打听他们的论文在京里口碑如何,朝中又有什么新说法出来没有。反正两家在京都有亲人,也不必多派人,只各安排了个懂事精细的亲随,带着今年新麦、棉线毛线的衣裳、关外来的好皮料、红花、天麻、党参、当归、杜仲等药材回京。那两个家人乘着运粮的船进京,又有周王的人看顾,一路稳妥便捷,到京里各取了自家的礼物回去,到家代主人问候亲戚长幼,又尽职尽责地问他当日寄回京的文章可有人评论什么没有。有。评价方向十分丰富。隔着数里地的两座宅子里,桓凌与宋时的大哥都露出了同样深沉难辩的神色。宋时那篇《国富论》与桓凌的几篇《国富论序》《与镜川先生书兼荐国富论》《读国富论记》《再读国富论有感》《题国富论》《书宋版国富论印卷后》……一进京城,便迅速流传开,为朝野名士才子津津乐道。且不提他那发前人未有之思的工业论,亦不提文中丰富而翔实的实策,更不必点评两人文章如何气势如虹、雄浑有力……单就“国富”二字便已压倒满朝“本富”“末富”之争,先声夺人,令人无不想先睹为快。当然,除了这文章题目精彩,更动人心的还是书信文章背后,两位作者之间的关系。国子监几名会刻宋版书的学子集齐了桓凌在京流传的所有相关书信,自己抄录传阅之余,更将这些文字都和宋时那篇国富论印刻印成了一本书。集两姓之言,成一家之好。这书收集的文章最齐,印得又工整秀丽,干净美观,才印出来便被院里抢得一空。原先没掺和进刻印的庶吉士们也搬出自己的油印机来帮着加印,送遍亲朋好友。看经济的看经济,看农事的看农事,看汉中新鲜事的看汉中新鲜事……都不爱看的还能看看桓宋二人在文中涓滴流露的真情,只当是看小说了。小说也没有敢直写当朝状元为着四品佥宪抛却前程,千里迢迢追到汉中的——那本影射他二人的《宋三元义结双鸳侣》都没这么大胆!两家做家长的得人送了他们的文集,都怀着“此乃吾家千里驹”的激动想跟朋友诉说一番。结果出门开文会时,没听见多少有志之士对他那工农商并蓄兼容,化末富为本富的说法分析解疑,倒听了满耳朵“桓大人这篇《记》中写了二十三个宋字”,“这篇《题国富论墨卷》中写到宋大人宵衣旰食,必是两人朝夕相对的实证”……他们没把酒宴掀了,没把那群满心惦记着他们弟弟弟媳私事的读书人打了,已经算是极有修养了。但见着弟弟送来的家人之后,桓宋两家都忍不住叮嘱:“回去见着你爹/你桓爹,叫他想给你宋爹/你爹写题跋记序志什么的也罢,写一两篇也就够了,不必求多。”少写几篇集结不成册,传得还没那么快、那么广。这本书当日被庶吉士印成书册,因沾了两人的名声和传奇般的经历,比单人的书信文章传播得更快。老成谋国的要看,不老成的也要看。就连魏国公王家这样与宋时结过怨的人家也寻了几套书来,更遣家中子弟送了齐王一套——这宋时自打送过嘉禾,仿佛有些得宠,还得看看他的文章,知己知彼方好。齐王翻开目录,从满纸“桓凌”中艰难地挑出一个“宋时”,照着页码翻开,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国富论。这名字取得就大气,建经济园,以工富民的说法也颇有可议之处,难怪朝中近日建经济园的声音日重……他豁然起身,将那本书在桌上拍了拍:“本王要上书请愿,主持那座经济园!”他表兄兼舅兄王指挥叹道:“殿下大度,不过以家祖与父亲、叔伯之见,这经济园在京中却不好建。那汉中府是偏僻地方,又有周王坐镇,他要偏宠自家妻舅的人,把汉中交他随意处置,想怎么折腾也就折腾了。这京中却多的是王公贵族掣肘……”齐王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他宋时是我皇兄妻舅的龙阳之交,本王还是当朝二殿下呢。京郊除了皇庄外,有几处地方不是勋贵外戚的,有舅父帮我斡旋,哪家敢磨磨蹭蹭不给面子?”况且如今汉中府又押了夏税入京,说不得又有新瑞穗到,父皇必定更宠爱他。此人才干了得,不该只为他偏向皇兄就主动疏远,哪怕他不愿投效他们,只要齐王府这边勤加联系,多送财帛,早晚连他皇兄周王也要以为宋时跟他有些瓜葛。到时候他那位宽容温和的大哥又当如何?齐王这些日子连给父皇选后,亲自选个身份远不及他家的四品小官之女压在自己母妃之上的事都做过了,心态愈发沉稳,待舅兄离开后便命人备车入宫,求见父皇。大婚之事自有旧日父皇娶后的程仪可用,他如今足以抽出一点心思,替父皇盯着“经济园”的事了。但他入宫后,天子并未即刻召他觐见,而是叫他在文华殿后稍待。他在殿里来回踱步,思量着待会儿如何提议,等不久却见他三弟魏王从正殿出来,脚下生风,带着几个小内侍匆匆而行。齐王心中不禁生疑,吩咐人出去拦一拦,自己便坐在窗后看着。魏王听说兄长在殿里,自然要过来请安。两人礼仪周全、兄友弟恭地行过礼,齐王便含笑问他:“你方才去向父皇请安了?怎么在宫里走得这么快,可是有什么事?若是有要用到二哥的只管开口,哥哥帮你。”魏王笑了笑,似有些烦恼,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说:“今日父皇召弟弟觐见,是为将经济园之事交予小弟。不过此事重大,弟弟也只是挂个名,其中大事自有朝中重臣决议。”他说着竟还叹了口气,摇头道:“小弟实在羡慕二哥,可得父皇信赖,将礼部重任托付二哥,我却只能盯着这朝臣富户皆可操持的经济园……” 第249章 魏王脸色顿时有些苍白,齐王却也未见得多么喜欢——他只管转运原料,供得及时是本分,稍稍延误便要担责,却不是他想要的、能出彩的职务。两位皇子各有各的感慨,天子却将魏王也唤到兄长身边,含笑说道:“今年冬天,派往汉中学种嘉禾、建经济园的十名官员便可回朝,便可将这经济园建起来了。你二人兄弟齐心,互相扶持,自当能管好此事。”==================五月收麦、六月收早稻,宋时又在试验田里试种了一茬晚稻。不过除他他试验田外,他也没有大规模推行双季稻,而是劝百姓先种一茬豆类或菜蔬,若有能施得起磷钾复合肥的,可到八九月间续种小麦。这种稻麦轮收的耕作法消耗土地肥力,若是肥料跟不上,再种的麦稻就容易得病,收成还不及一年一季的好。这一茬晚稻插下去,不等新麦播种,汉中学院高级研究生班的公派研修生们就要回朝办事了。他们亲自用高锰酸钾拌的种子消毒,亲自用硫酸炮制的磷肥,亲眼看着焦炉黑烟在酸炉里淋洗制成的化肥,亲手按比例拌的草木灰精,将种子育成那么肥壮的青苗……只见它下田,却见不着他丰收了。众人说起离别,都是一阵阵心酸不舍,甚至要开个文会,曲水流觞、调丝弄弦、佳人侍酒,纪念他们从汉中学成而归。宋校长听见“佳人”两个字就下意识去瞟副校长,桓佥宪尚持着监察百官的威风,将眉头低低一压,嘴角轻轻一抿,就将学生兼下属们从红袖添香的梦想中惊起。“诸君皆是朝廷大臣,立身修持政,勿以身在外省,便自放浪形骸。”又不是公务所需,又不是与民同乐的乡饮酒礼,他们做官的公然召乐户侍宴,叫学生和治下百姓们见了能学什么好?都是以名士自居的枢臣,喝酒作达时想着学魏晋风流,这时候竟不想想“行不言之教”“反民情于太素”了?十位进修工农业的天使,连同也学完了勘矿技术,打算随他们一道回朝辞行,从此往天涯海角探矿去的熊御史都被桓老师教训得宛若小学生。还是宋校长看不下去他们这副可怜样子,拉住桓凌的袖子,悄悄给他打了个眼色。众目睽睽之下,桓佥都御史能拂了自己的亲师弟,学院兼着家里两重顶头上司的面子吗?不能。作者有话要说:  行不言之教——老子反民情于太素——何晏·景福殿赋第207章 在宋校长的斡旋下,红袖添香还是没了, 但是学校预备给这批毕业的研修生弄个毕业典礼。请全校学生和府城宿耆、名儒、名士、才子参加的那种。“诸兄今日是完成圣上交待的学业, 圆满功成而离开, 桓兄与我是必定要为诸位办一场‘毕业宴’庆贺的。诸兄便算作我汉中这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往后每年招一次学生, 每年送一批学生毕业离开……”以后年年学生课业期满,都仿照今日办一场毕业宴,贺那些学生学业有成, 可以离开学校自成一番事业。若有取中举子、进士的, 则另办小宴单为他庆贺。刚被佥都御史教训到险些审视自己为国为民的公心的大人们顿时又从肃杀寒风中感受到了汉中学院的温暖, 脸庞顿时明亮舒展了几分。汉中学府这学制好,学生——就如他们——在校艰难苦读, 体验尽工农之难, 一朝毕得学业, 是该办个宴会奖励!工部那三位员外郎听到“毕业宴”这三个字的反应最为激烈, 将那“毕业”二字品了又品,无比欣慰地说:“宋大人说得有理, 学生们年年苦读, 哪一日学有所成, 是该办个毕业宴给他们庆祝, 慰劳他们的辛苦。”原先他们还只学数理化和设备制造, 自打京中又有圣旨过来,要他们学着如何布局规划一个经济园,他们的学业便又跨到了产业布局、科学管理……幸得宋时这里有经济园的布局图, 还要分一批流民中的工匠跟他们回京建园子、盖厂房、火窑,造器械、管理工人,不然他们今年都没法儿跟着同僚们回朝。他们这一年受的无数辛苦和压力,回到京中后眼见得要做的更艰难,这场宴会可是他们难得的放松时机了……三人喟叹一阵,主动请缨,要为这场大宴尽一分力。宋校长拱手答礼,郑重地说:“诸位贤兄是朝廷使者,身份不凡,又是我这汉中学院第一届毕业生,这毕业宴务必要办得圆满。宋某与桓兄也是第一次办毕业宴,唯恐有不到之处,正要请诸位帮忙筹备。”他们汉中学院是一座现代化的、健康阳光不受封建社会酒色财气低俗风气污染的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宴会上自然也要学生自己准备才艺,自己下场表演,师生同乐!宋校长以身作责,首先为庆祝本校第一批学生的毕业,亲手制作毕业证——毕竟大家都是同朝为官的,就省了结业考试这一步,直接给发毕业证便是了。如今他手里硫酸充足,印刷技术又可以再上一档,不搞油印,直接搞石版印刷。当初他在翰林院教学生刻腊版时就曾在木板上涂腊,让学生雕透腊层而不伤木板,锻炼学生雕刻的分寸。石版印刷也是差不多的技术,只是把木板换作细腻的石灰板,其上薄薄涂一层腊,腊层上反铺底稿,雕出字画,再用硫酸蚀掉没有腊膜防护的部分即成石版。被硫酸腐蚀过的凹陷石面粗糙不平,能吸住油墨。擦掉石板面上多余的油墨,再将纸贴上去,用刮版轻轻一刮,凹陷处含着的油墨便转印到了纸上,印出一张清晰整齐的毕业证。这法子比油印略复杂一点,但石版不似腊纸那样容易刻坏,稍有破处就会渗墨,也更容易雕出复杂的图样。所以他雕腊版时都是极纤细的笔触,石版则可以仿毛笔字,边缘再加些紫薇、云纹图案,暗含祝这些人登云而上,步入台阁之意。宋时回忆着自己当年毕业证的样式,买的粉红的薛涛笺印制,寻画匠描了花草围边,亲笔书写题名,褒其学业成绩。还要订做一个包绸垫棉的大红奖状壳,鎏金烫字,弄得比过年给上官拜贺的帖子还漂亮。林方、常申两位庶吉士被他拉了壮丁,帮着总结众人在学成绩,往印好的奖状下方抄写宋校长和桓副校长事先撰好的短评,顺便也最早得见了他们的毕业证书。十分惊喜,十分满意。林方一面往毕业证上抄写学业总结,一面充满欣悦地跟另一位苦力常庶常说:“原只想临别时咱们自己题诗作赋纪念这段时光,今竟还能得宋三元亲作文章、亲手印制这样风雅的彩笺留念,实在是意外之喜。”常申也不以为苦,欣然道:“这毕业证只有咱们见过,且先不告诉何兄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叫他们到毕业宴上见了,才得惊喜。”当然,不说内容,还是可以夸一夸他们对这毕业证的观感,吊吊众人的胃口。这“毕业证”做得精致,状元的文章亦字字珠玑,来日收在书房里玩赏,或拿与亲友共观,都是一桩乐事。回到京里做事时,若遇有人质疑的,还可将这份宋三元亲手印的文书拿去给他看,方可叫他知道,他们在汉中府可是苦心研习了数月的!说来……宋大人特地制出此证,莫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有个凭证能证实自家有真才实学?若真如此,可要多谢他肯替他们这群人考量了。两人不由得同时去看宋时,却欲言又止,转回头看见对方也和自己一样的神情,仿佛心意相同,不禁微微一笑,各自低下头接着抄写。=============宋校长日常得在府里办工,只能带着两名庶吉士印印毕业证;桓副校长却是只要周王不动,都可以自由安排时间,便带着剩下的几位天使和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学子们布置校园,准备毕业宴会。这些学生不管入学前是纤纤弱质,还是多愁多病,又或是自幼骄惰、四体不勤……入学之后每天都是一趟健身拳法,隔几天就要到农田、工厂下基层实习,一年多来都锻炼得体魄强健,眼里有活计了。因已是深冬天气,这场毕业大宴就设在学校礼堂中。本地的学生们在教官指点下,在教室里张灯结彩,铺设桌椅、靠枕、屏风,将一个光秃秃的大堂安排得花团锦簇。来进修的官员也没能跑得了,被副校长拉着给学生们写些激励人上进的留言。一人一幅条幅,写完了好裱装起来挂在各教室里。 第251章 可他们都是没当过地方官的人,在京里为官的时间不长,大多又都在清水衙门,不惯收礼。眼前又站着个佥都御史,专管纠察百官风纪的,当着佥宪的面……这算受贿么?正当迟疑间,宋校长却认出了这些都是他们学校学生家长——为了争娶给他那经济园和职业技术专修学院捐款的机会,这些乡老都请他吃过不少顿饭呢。他认出这些人,便猜到了他们做家长的想给子弟们入京后的前程铺路的心思,不禁可怜起这些父母心,替他们劝道:“这是百姓们一片心意,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贤兄们在学校里曾教过本地学子,又在经济园、试验田中为惠及百姓而做了许久研究,才赢得百姓真心敬爱,送来这些东西。”宋大人与佥宪大人情同夫妻,他说的自然也是桓大人的意思。两位做监察御史的比同僚更擅揣磨上司的心意,看着那些耆老送的又果然没有多贵重的东西,便命人收下,代同僚们答谢。众老颤微微地答礼,待他们上了车,又如饿虎扑食般稳准狠地扑上去,一人强脱了他们一双靴子。这是……脱靴遗爱?被脱了靴子的廷臣们个喜得晕晕乎乎,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这脱靴遗爱是亲民官的待遇,他们这等从朝廷派到外地的钦差从来没听过还有被父老抢着脱靴的,难不成他们在厂中学做肥料,下田试种嘉禾的行为就能叫百姓如此钦敬了?他们也算是能收百姓之心的好官了?从长亭到码头十五里旱路,从汉中码头沿江上行不知几百里水路上,他们都似乎承受不住舟车劳顿,晕乎乎地走了一路。许久后船行靠岸,众人安稳地住进客栈,便纷纷提笔作文,记下了辞别汉中时的离愁别续,汉中府这些朴实可爱的乡民。不光他们有此感叹,围观了整场“脱靴遗爱”活动的桓佥宪与司马右长史都羡慕他们能得百姓这般爱戴。回城路上,司马长史还与桓佥宪感叹:“桓大人是从头扶持宋府尊建起经济园、设起试验田的,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想来百姓心中都会记得,多年后载誉还京时,也必有这些受恩的乡老相送。”宋时是亲民官,离开时必定有这过场;桓凌虽也是钦差,却是陪着宋时从无到有地将经济园和试验田办起来的,汉中这些百姓看在眼里,哪得不给他送万民伞、脱靴的?可惜他只是个右长史,怕是与此无缘了。他回城后将今日之事细细告知周王和褚长史,退归房中,反复琢磨此事,却总有几分怅惘,忍不住写了篇短文以诉心曲。而另一边院里被他羡慕许久,以为将来必能得百姓敬爱的桓佥宪也一般提笔记下今日百姓争送贤官的场景:朝廷天使来到汉中参与基层建设工作,进入本地经济园、农田中劳作,为百姓试制工农业产品。本地父老感怀他们为汉中做出的贡献,不仅结伴出城相送,更上演了一场脱靴遗爱的人间真情,与诸位大人依依惜别。他的文章掺着几分学数理之人特有的冷静疏离,抽身事外,只是简单几笔地将今日所见的官民互动记述下来,却写尽了汉中百姓的淳朴热情,更以此衬出这些钦差在汉中为百姓做了多少叫人敬爱的实事。他写这篇文章倒不是像司马长史那般期待被人敬仰,而是打算寄回京里,借着那些御史回京的动静,宣传一下他们汉中府在宋大人治下物阜民丰、百姓善良纯朴的形象。他们读书人写了文章,自然是要互相传抄鉴赏,吹捧一番的。桓佥宪家里有个擅长文章诗词文章,会鉴赏会修改的同心之人,写好的文章自己精修了几遍,晚上宋大人回家时便拿出来请他斧正。宋时只看了他手中的信纸一眼,便有些意外地笑着说:“桓祭酒怎么也有闲心写文章了?让我猜猜,可是写今日咱们送别钦差时,有父老到城外送别,为他们脱靴的故事?”“怎么也”写文章?除他之外,今日又还有多少人写文章……写了之后还偷偷塞给他们庶务缠身,忙得晚上都要加班到极晚才能回来睡觉的宋府尊的?宋大人却没接收到他心中怨念,接过那篇文章,自顾自地说笑:“我那里马同知、苑通判他们且不用说,连你这里司马长史都写了文章给我看。这么多相似内容的文章凑在一起,都够办个作文大赛的了。过几天肯定满城书生都要传抄这些文章……“他忽然想到什么,思忖了一会儿才道:“索性咱们就把这些文章都印了,只当做个专题报道‘京城农科专家学习结束,圆满离开汉中’的报纸也还行啊。”桓凌跟着他做论文时听过专题、报纸这些后世的新词,但之前忙着,倒没想起要印它。如今手头恰有稿子,宋时恰有心情,他便立刻表示赞同:“咱们学校里不就有会刻腊版的学生么?便将这些文章给他们,叫他们刻印一份报纸来试试。”他对自己的文章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不论与何人的文章同登在一张纸上,他作的这篇也绝不逊于别人。第209章 来汉中学习指导的工作小组离开后,宋知府少了中枢鞭策, 不免有些懒散。佥宪大人都已许可了他办报纸的要求, 他却不舍得花一点点私人时间加班选稿, 而是把这工作拖到了转天上班后。领导在家里也要听他这个下属领导的感觉真不错。宋大人舒舒服服地窝在二堂办公桌后,叫人点了一杯胡桃金桔梅干泡茶, 酸酸甜甜地喝着提神,把作者们主动递给他的稿子重新审了一遍。桓凌的不用说了,就上头版头条!他作为主编, 还没点儿以权谋私, 捧自己喜欢的作者的权力了?更何况不论文章, 就论官阶权职,也没有人能越过桓凌——除非周王突发奇想, 也要在这报纸上发篇稿子。后面再排的, 按顺序该是同去送行的司马长史, 府县里几位爱写文章的同僚, 另外也可以问问有没有研究生写了文章,都收上来凑满页数。白天学生们就在府、县学里上学, 有几个不在官学校的举子、监生, 若也写了文章, 估计也都要放在同学间流传, 叫差役去学里转转, 敛来文章即可。只是这种送别的文章都挺短的,桓凌那篇也不知有没有六百字,哪怕竖版占地方, 印出来也凑不满一个版面,还得配图。是配朝中诸位大人被乡老抱住脱靴好,还是桓佥宪带领汉中地方官员遥送京城领导们的车好?他只稍作犹豫,便选了后一个方案,叫门子传在班的画师过来,画一张半版大小的汉中府官员送行图。有不认得的人不要紧,只要往好看里画就是了——画人时记得给他和桓大人眼皮上画上一条双眼皮褶,有双眼皮更易显出人物的神情。那画工体贴他的心意,应承道:“府尊大人放心,小的定将两位老大人画得比游天台的阮郎还俊秀。”嗯,记着我们俩长得都不老就行。宋大人点了头,放那匠人出去,又命人请了府学教官来,与他们说了要搜集昨日全府官员远送天使回京的文章,印成报纸一事。几位教官昨日也是跟着送过上官的,自然也要写文章,听了宋大人的打算,皆是交口赞成,立刻就要替他去收文章,寻人刻版——这些做教官的日常无事,难得有个大事可记,写得比宋知府与桓佥宪这样的大忙人更有激情。宋时只说了大略版式,本府教授便拍着胸脯应承道:“学生也略会作画,纵不能作人物,穿插画些山水、怪石、兰草、修竹也不为难。”总之就是要有字有画,题目写得大大的,还要写上题名。一篇文章就排得规矩整齐的方块儿样式,文字间空白的地方就用画儿填补上不是?差不多是这样……不过插画不要太多。一来是图不如文字好刻,画太多会给他们雕版的学生增加工作量;二来么,还得留点儿地方宣扬善政。譬如禁溺女婴,禁止打架斗殴、打骂妻儿,譬如严厉打击违法犯罪、禁止屯积居奇、严查隐田隐户,高利贷利率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再兼插几条广告。汉中学院春季招生将在春节前展开,校内蒙学、职业培训、在职研究生三个方向同时开放招生。蒙学班主招六至十三岁儿童,不收学费,只收书本杂费;职业培训班招收十二岁以上儿童,定向培养,签订就业合同,带薪学习;在职研究生班则要提前测试经义文章和算学水平,考试合格才允许入学。之前因为他和桓凌要带人建设工业项目、搞试验田,再兼天使到校内实习,两人分身乏术,学校师资力量也不足,一直没正经对外招生。索性就借着第一届毕业生离校的时机,正式面向社会招收新生,把汉中学院面向全府推广出去。现在打出广告,留给有意向的学子准备入学考试的时间。教学安排上,就以来年元宵长假后作为新学期开学的时间,一学年间再把收稻麦的农忙的时间定为暑假,依着如今农业社会的习俗安排课时。他一面想着,笔下已自将广告词大概写了出来,看看没什么大错,便往教官们手里推了推:“学院之事本官如今已不大管了,具体安排还要由诸位教官商议。你们便先集稿审稿,抄写出一份来,待我看过,便教诸人石版刻印之法。”报纸版面总得比平常试卷宽一倍,用油印机不方便印,还是上石版印的好。自然铜版印刷质量更好,但是铜贵,眼下这生产力水平下,也没法回收硫酸铜,索性还是用低一档的石版吧。===============石版印出来的报纸质量也还算不错。 第253章 桓凌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将脸颊贴在他的唇上,抓着他勾在自己肩头的手,略带薄茧的手指在他柔软的掌心划动,和他一起遥想将来他们从未来传递至这时代的科学被天下学子接受,如北宋四子之学一般盛行天下的情形:“京中如今也要建经济园,那几位钦差回朝后约么也要再将汉中学到的科学知识传授给别人,那咱们桓宋学派又有了个京城的分支流派……”汉中府的扫盲班还没建起业,汉中学院也还不是白鹿洞、岳麓书院那样有名的书院,桓宋两位大师就已经规划好了后二十年的学术发展方向,并积极地在报纸上登起了科普小文章。桓佥宪亲自找汉中经济报主编谈话,主动承包了一个科普专栏,从代数讲到力学讲到光合作用。他这些年专帮宋时写论文,写起科普文章异常熟练,清新简要、深入浅出,便是从未在汉中学府进修过的人也能大体看懂,甚至勾起多学一点的兴趣。小年前夕,汉中学院招生考时,汉中经济报已成了本府书生争购、争抄的佳品,甚至流传至外地,吸引了本府各州县,乃至本省、邻省各府州的学生来报名。甚至有今年已经报了春闱的学生,宁肯冒着霜雪赶路,也要先参加汉中府的入学考试,以备着春闱不第,还可以回来跟着宋、桓两位校长读书。他们这学派看来是不愁没人肯加入、肯用心研习了。宋校长得意非常,给家里人传信时顺便还给新毕业的校友们捎了从他们离开后到招生这几期的报纸,让他们看看汉中府学生给他们写的文章,也看看汉中经济和学校发展的新状况。这信寄到的时候,两位御史尚在经济园压场子,令汉中府来的建筑匠人可以指挥得动京城工匠建厂房;户部员外郎们则忙着配制高锰酸钾,以备水稻育秧前拌种,以减少虫害;工部员外郎则盯着人打造钢车床,煅铁煤,煎碱面、收集煤膏、用黄铁矿制硫酸;翰林则将所学汇总成书,备着上头查验……百忙之中,收到宋时寄来的报纸,还有让他们有什么问题就往汉中寄信的叮嘱,忆起在汉中念书的旧事,都不禁有些唏嘘。不光是唏嘘宋校长、宋状元对他们这些校友同僚的关照,更是唏嘘汉中与京城天差地别的做事风气——他们在汉中学院时,只记得整天读书、做事,一忽儿去工坊、一忽儿下田,晚上回房还有背不完的公式定理,做不完的计算题目。那时以为这就是最累的,毕业时还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回到京城却才知道,单纯的读书做题不算累,动手劳作更不繁难,真正难为人的却是朝中这些明争暗斗……这经济园还没建起来,用的器械还没造、工人也没培训好,就已经有不知多少人盯上了它可能产出的好处,明里暗里给他们递过多少次话了。汉中府那些只需潜心做事而不需勾心斗角的平静生活,如今再不可得了。第211章 丙午年会试定在二月初八试第一场。三千余名各地考生从去年下半年便陆陆续续到了京里,到会试前夕, 京城内外的会馆、客栈、僧院道观、百姓民居几乎都住得满满腾腾的, 不好寻房子了。可到临考前几天, 却还有一群满面风霜之色的学子从西边儿赶来,捧着银子到处找投宿的地方。可这临近大考的日子, 哪里还寻得着客房?他们在西城外问了一圈,那些伙计都不往里招揽,指点他们道:“如今怕是连城外山寺、道观也腾不出房子了, 老爷们也不必到处寻客舍, 不如寻几位陕西出身的官人, 问他们借间小房存身吧。”这些做客栈营生的人门路广,自然清楚哪位官人是陕西出身, 收了他们几块银子, 便写了帖子, 让他们去内城某街某巷寻人。这群举子过得关卡、进了城门, 便商议着先往最近的一位陕西籍工部大使家借住,住不下的再往别处寻人。只是天公不作美, 还没走出几条街, 天上竟落了冷雨, 伴着寒风吹打着马车窗玻璃。春雨贵如油, 可是春雨中行车、寻住处却不是什么好的体验。这京里的路是黄土垫道, 又不像汉中府的是柏油石子路,水泡得久了就有些软,车轮陷进泥里, 走得极慢。此时天色已不算早,又兼半天阴云遮罩,只怕不到申时天就能黑透了,而他们如今还没寻到下处,哪里有不着急的?岂止车里的学子,赶车的车夫也急,顶着斗笠都遮不尽的雨丝说:“这京城的天气也忒阴冷了,咱们汉中府这时候都能种上宋大人的试验稻了,这里还冻得出不了手呢!”前后的车夫也附和道:“都说京里繁华,路却不如咱们汉中好走。若在汉中,莫说这么小的雨,去年夏秋几雨大雨,也不曾听说把路面冲软的!”“若在汉中,进了城路边就有路牌高挂,写着咱们前方是哪条路,过多少里拐弯……不认路的人都能走到地方,比这京里寻人还方便呢。”他们议论着汉中的方便之处,把这繁华富庶的京城挑出了无数毛病,引得车队前后的行人、车马纷纷看他们。只是隔着一层软烟冷雨,目光的杀伤力被削弱了,这些车夫径自议论着,直到耳边响起敲玻璃的脆响和低沉威严的问话声,才回过神来——“你们是汉中府来的?车里的可是应试的举子?可认得宋知府?”车中举子们隔着玻璃便听到外头连珠似的问话声,因听到“宋知府”三字,忙拉开被雨打得一片模糊的车窗,透过雨丝看向那人。那人穿着七品青色补服,容貌清俊,颔下留着三缕清须,微眯着眼看向车里众人,似乎在评估他们的身份。车里一名老成的举子连忙代众人应道:“我等正是陕西来的考生,曾有幸见过宋知府数面,未知阁下……”他身后一名汉中举子蓦然叫道:“这位官人生得好像宋大人!”车里众人下意识努力回忆宋时的模样,那官人的脸色也变了变,挑眉道:“你们果然是汉中来的。”不,也不全是汉中来的。有许多其实连陕西人都不是,只是在汉中学院考过一回试,吃过宋知府给办的送行宴,还打了几两银子的秋风而已。追车的官员闻声笑道:“看来时、我三弟在汉中府任上做得略有些可夸处,至少教化一项算得上成功了。”他原来就是宋知府的亲兄长,如今在内阁做中书舍人的,散值回来的路上被细雨阻道,阴差阳错遇上了这些学子。他也和宋知府一般的急公好义,关照读书人,听说他们是为了报考汉中学院耽搁的进京时间,以致如今寻不着下处,便主动邀他们到家中小住。他们家里虽不是多么富裕,但买的是西涯边空阔的地方,尚有些空屋舍可以住人。这群学生正愁着不知到谁家借宿,怕这几天休息不好,耽搁了考试。如今天降一个宋知府的哥哥要带他们回家留宿,哪里还有不答应的?忙不迭地道了谢,便随宋昀回了宋家。宋老爷是乘马车回来的,还在后头慢慢磨蹭着,家里是老宜人和他们兄弟做主,直接把这些举子安排在了西边客院里。那间院子本是要留给桓凌的,正房厢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布置了个小书房。可惜自打桓凌踏进他们家大门,就始终睡在宋时身边,这客房装好了也是白放着,只偶尔招待些老家来的亲戚。说起来也是住过四品佥宪的院子,住的人面上都有光彩。譬如这些借住的举子,住进传说中桓大人的院子,就似身上披了层二甲前十的光环。再去参观过宋知府住过的跨院,见过三元的父兄,那就更了不得了,仿佛文曲星已经顶到头上,只待下场就能拿个二甲回来。宋家上下得了这群举子也颇高兴,抓着他们问汉中的情形,宋时在府里行的惠政,做出的成绩。这些学生中毕竟有许多汉中府人,还有些认得汉中学院的研究学,借阅过他们的讲义和教科书,答起来上究天人之际,令人除了赞叹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让他们别再说那听不懂的了……宋老大人偷偷地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却还是宋二哥机灵,遣人去叫了儿子和侄儿们。来,都是你们三叔和桓三叔教出来的,跟汉中的师兄们探讨探讨!正处于,并打算长期保持代数学习初级阶段的宋家小一辈三兄弟被汉中学子们论及的物理、化学、地理、农学知识狠狠震憾了一把。原来他们三叔和桓三叔教他们时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原来三叔他们懂得那么多,可算得上知天文下查地理,他们竟只学到了一点点皮毛,还觉得已经累得学不动了? 第255章 唱名时原本只唱到籍贯,但唱名的执事官蓝御史也自是一目十行的才子,唱到一位陕西籍考生白桂时,他那目光中心盯着“贯陕西汉中府南郑县民籍”这一排字,眼角余光却已扫到左边一行“治书经,师:举子赵肃、教官方问、进士赵诚、进士……宋时”。是宋三元的弟子?他也是三年前才中试的,眼下与他同年的都才刚在朝中立稳足,坐馆读书的庶吉士更可说是初入官场。他发到地方做了两年官,不光民政一项朝野皆文,入了圣心,竟连教化一项都这般出色,就教出进士了?蓝御史一时看得失神,被身边人提醒了一句才回过神来继续唱名。但看到有陕西人上榜时,免不得都要多看一眼老师那栏里写没写他的名字。好在宋时不是孔子转世,唱完二甲也没再见到他的名字。但拆到三甲传胪的卷子时,一个硕大的宋字又撞入眼中,“贯北直隶保定府”旁隔栏的“弟”字下方,孤伶伶的印着一个“时”字。北直隶保定府宋……时?蓝御史深吸了口气,失口叹道:“这宋晓莫不是宋三元的兄长?”他身边的同僚叫他这一声触动,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细看他名字下方写的三代父祖,“父”字之下写的却是“新民”二字,正是通政司宋经历的名讳。三辅点中的三甲传胪,竟是上科状元宋时的亲兄长!张阁老得意门生的兄长中试,心中也有几分喜欢,赞了李阁老一句:“武功兄果然眼力过人,只凭文章便挑出了的人才。”李阁老也没想到自己眼力这么好,要来那份考卷看了一阵,才敢确信自己取中的正是宋时的亲兄长。这下可不必怕他只会纸上谈兵,真放到下头便做不成事了。哪怕他真个没做过实务,不是还能去信问他兄弟?他近日正为三皇子主持经济园的事费心,得了一个干才仍觉不足,等到三甲三百零五名进士都唱了名,便要看那几名陕西考生的卷子。蓝御史自己也留心着陕西籍才子,仗着有过目不忘之才,便直接报道:“今科殿试中共十五名陕西籍考生,其中六名出自汉中府,三名考生在师长一栏里填了宋三元,想来便是他在汉中开学院授课,收的学生。”说着又将那些考生的卷子翻出来,请李阁老等人评鉴。这三篇文章恰正是举汉中建学院“以教育民”“以德化民”之例,力证工商之兴不只可以养民重民,更可以开启民智,兴国固邦的。之前卷头未启封时,这几名考生还被考官们评作眼界开阔,胜于宋时,如今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考官们也不得不叹一声:“这几名考生的见识,只怕有不少是同他学来的。这人若留在京里……”他若留在京里,如今就没有十三穗嘉禾,没有汉中经济园,没有京中两位皇子焦头烂额的为难……他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老人胸中也不会重燃起少年意气,起了要在有生之年亲手将这新泰朝建成远超开元盛世的治世的念头。李阁老含笑摇头:“他在京里时虽然也做得个名家才子,但拘在翰林院里,成日只对着诗书,倒是浪费了他民政与德化的长才。”张阁老想起宋时给自己治痔疮的良药,也不由得笑了笑:“当初他在家里折腾出精炼无名异,可见其心本好实学,只是做词臣时不能放开手做工业。如今海阔天空,倒是遂了他的心意。”宋时虽可算得朝中做实务的第一人,但如今还不是召他回京的时候。一来他得罪的人太多,那些王公贵族记恨起来是不顾国计民生的;二来这京中势家权势交错盘踞,他在汉中办得工业,种得出嘉禾,回到京里未必还有作为;三来……桓凌还在汉中,他们小夫妻哪里分得开?凭他当初千里寻……的架势,只怕朝廷强召他也召不回来。不过他也不能在汉中做一辈子知府,早晚还要将他的官职提一提,叫他多管几处地方的农工之政。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文献:明代农本思想究要 赵潞第213章 三月十八发榜、诸进士上殿谢恩、御前奏对,御街夸官……虽说夸官基本是状元一个人的风光, 但宋家又出了一位进士, 一门兄弟两进士, 父子四朝臣,已是难得的风光了。认得不认得的人都要提着份儿礼品上门, 恭喜他家出了新进士。宋传胪自己留在家里迎宾待客,结交上门的同年,只听得门外迎宾的唱名声不歇, 不经意间竟听到一个“桓”字。都察院四品副佥都御史桓凌之兄桓升来送贺礼。……他们两家这算是走上亲戚了?宋大爷琢磨了一会儿, 看着弟弟的面子, 出去见了亲家兄长。桓家大爷原本只想送个礼就走,还没做好上门认亲的准备, 没想到亲家出来相待, 只紧张地道了声“恭喜进士”, 叫人递上礼单礼物, 便道辞离开。宋大爷看着他匆促离开的背影,感叹道:“桓氏此子倒是个老实人……”罢了, 那害他弟弟的人都走了, 一切只看在弟妹的面子上吧。他派人还了一盒吃食回去, 只当是认下了这门亲。不光弟弟结来的亲家, 老家来的亲戚, 他自己的同年、同窗……家里还留了汉中来的学子借宿。这些学子虽然都还没进汉中学院读书,却认得那些学院出身的进士,又把那些人也拉过来, 与宋家人一并庆祝。家里自打会试中试便早备好了鞭炮鼓乐,还请了戏班在后园水阁唱戏,广邀亲友乡邻来庆贺,热闹声自晨至昏,又彻夜达旦。转天又买了三牲、香烛、鲜花果品,一家子到祠堂上香,感谢祖宗保佑。宋老爷在最前方叩拜祖宗,上了三支上好的檀香,一抬头看见家谱,便拿起翻开,摸着上头宋时的名字道:“自打时官儿中了进士,咱们家的官运好像就到了。”宋大哥深沉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时官儿中试那年爹你进的京,二弟捐到中书也是张阁老吩咐的,还有我今科考试这般顺当,也亏了时官儿跟他弟妹……”咳咳,口误,是跟他师兄,他师兄!“他师兄平日也爱给捎些考题来,这一科四书题就叫他押中了一道。”他口误,他二弟却不用口误,直率地说:“我看倒不是时官儿,是弟妹中试之后咱家有的官运。正是他中试之后咱爹才捐的官,他去福建才有时官儿中状元的事……虽说他进咱们家门进得晚些,也算有些因缘在。”族谱上明晃晃地登着桓凌的大名,比他们俩的媳妇也不差到哪去了,今日之喜该算他一分功劳,爹也写个信夸他两句吧。宋大哥看了眼亲爹的脸色,扔下老二款款迈出祠堂,自己回去给汉中写信,信中特地添上桓凌一笔,谢他之前给自己押的考题。二弟口中那些算命的用来骗钱的说法,还是不提了。中试这样的大事,当然不能只传胪自己写信报喜,一家上下从老到小都写了信,老夫人顺便带着侧室、儿媳们收拾了京里时兴的新衣裳,另备下干果、糖食、熏肉、腌菜之类耐存的吃食,预备给宋时捎过去。借住他家里的学子们不论中没中试的,这几天也都该预备回乡了,见他家要捎东西,便索性接过了这桩事:“我等回去便要住进汉中学院,跟宋祭酒读书,捎这东西正好顺路,也是尽我们弟子的本份,何烦老大人再派人?”有事弟子服其劳,也不必比儿女远到哪里。这要不是宋家子弟太多,他们连师公的劳都敢一并服了!宋老爷见他们殷勤,对宋时这个先生也是真心敬爱,心里说不出的熨帖,若非见这些孩子年纪太大,险些儿要拿红包散给他们。虽则最后没散出去,也觉得儿子这样办学教导子弟,到老来膝下能有人服侍,家里又有侄女儿招夫承嗣,他们老两口儿也不用太担心他跟桓凌老来膝下荒凉了。他舒了口气,又寻大儿子来吩咐:“你回乡祭祖时,也替你三弟上一炷香,告诉咱们家先祖他也成亲了,媳妇……也是个给祖宗脸上增光的进士。”是啊,别人家媳妇至多做个诰命夫人,他们家直接娶了四品大员,还有谁家迎得来这样有身份、有本事的媳妇。 第257章 第214章 转天宋大人回到府衙,便请那几位书生来见了一面, 安排人送他们去学院。说话间, 众生见他眼微微泛青, 神色也有些懒散,不似昨天那般敏锐, 不免忧心是因他们占了府衙后院,以致宋大人休息不好。一位外县来的举子耿直地问了出来,起身向他致歉。宋大人下意识抿紧双唇, 眼神微微游移, 抬手拦住了他, 说道:“哪有此事。昨日我收到家书,夜来思亲, 故难入睡罢了。”他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 强行转移话题:“你们如在学校里想念亲人, 也可写信投往校园门口信箱里, 自有人替你们送往驿站,各自寄回家乡。”这学院虽然不是官办学校体系下的, 但也算得半公半私, 各项公用设施都跟得上, 不仅通邮政还有校车, 不上课时可以乘校车进城来玩。那几名学子这才安心, 连声称赞:“祭酒这般纯孝,不愧是天下学子楷模。”惭愧,惭愧。昨天晚上他念家书倒没念到多晚, 这眼圈儿都是跟上司做公务做出来的。宋校长不敢多回忆夜间劳的什么神,办的什么公,谦虚了一句,吩咐旁边立的家人:“你帮着安顿这几位学生的行李、住宿,都办好了再向我回报。”那家人领命而去,果然从头到尾帮学生安排得利利索索,过了午才回来缴府尊大人的钧旨:“……郭教授查过今年入学档案,爹送去的几位老爷文试都过了,只有两位算数不好的,暂作旁听生,教授安排跟着烧造专业的学生一道上代数课。”宋大人略一思量,点了点头:“教授安排的得当。”烧造专业如今还是以经验为主,代数学得稍浅,的确适合没什么基础的人跟着补习。职专的老师和研究生一样是他跟桓凌带出来的,如今已学了近两年代数、物理、化学,实际水平已足够正式带新入学的研究生班了。再过几年他们毕业了,若有愿意留校任教的,他和桓凌就可以把研究生教学也交托到学生们手上,专心研究晋江网的高精尖科学技术了。他心情大好,吩咐家人收拾家里捎来的土仪,捡着好的送一份到周王府——昨天这么多学子借宿,不方便收拾东西,今天就把该送的礼物送到,顺便给周王说说京中的变化。那些家人挑挑拣拣,拿了些糖渍樱桃、杜梨条、蜜饯杨梅、蜜饯枇杷,还有炒的干松子、南瓜子,关外来的干鲟鱼、腊野鸡、鹿肉干之类,用漆盒和竹编的小篓盛了,精精致致地送到周王府。这些都是京里人的口味,周王府上不缺珠宝玩器之类,倒是喜欢这些家乡风味,服侍的太监黄公公便替周王收了,请宋时晚上过府用膳。宋时平日往往要加班到戌时前后,晚饭就在府衙里吃,今日周王要请客,他自然不能推辞,早早开了例会,便穿着公服到周王府赴宴。到王府不久,便被内侍唤到正厅,参拜了周王。周王不待他拜下去便亲手搀起他,看了身边正还礼的舅兄一眼,笑道:“都是亲……都相处这么久了,何必行大礼?今日请宋大人来说些家事,也不必穿官服,阿黄,带宋大人更衣。”宋时在他们府上更衣也方便,反正有的是便服寄放在佥都御史院里,桓凌来时直接就叫小厮捎来了。宋时到侧面小厅里换了衣裳回来,被内侍引到酒桌上,坐了下首客座。席上早已斟上了美酒,周王举杯笑道:“今日要先恭喜宋大人的长兄中试,宋家一门两进士,兄传胪、弟状元,实为朝廷佳话。”宋时举杯谢道:“家中只是中得三甲头名,怎当得起殿下如此夸赞。”客气两句,便对周王说了些信中提到的京中变化:如魏王在京北建工业园,齐王则在西南方管理矿区,为其备料,两兄弟一道在京重现汉中经济园等事。最值得一说的,倒是他兄长中试后到殿前问对,听到天子亲自问了今科三甲的姓名,还夸了他们几句“少年高志”。虽然他不敢轻易窥视圣颜,却听得出天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御体定然康健。周王倒爱听这话,容光焕发地说:“如此甚好!说不得就是汉中府进了祥瑞,贤兄这经济园又将汉中带得富裕至斯,叫父皇看见了太平盛世触手可及,心底开阔,身子自然大安了。”六月间又是大婚盛典,人逢喜事精神爽,父皇的身体自当更好了。他已安排左长史褚秀上京贺大婚之喜,待到婚礼结束,便叫褚秀上疏,请接王妃与皇儿到汉中,往后也可一家团聚了。周王喜事当前,没饮多少酒便已有几分醺醺然,向桓凌和宋时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待王妃与皇儿回来,咱们两家便可骨肉团圆,享天伦之乐了。”宋时也听桓凌说过,周王私底下拿他当亲家看待,但实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当面把他们俩并成一家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大方出柜,还是再隐婚一阵子。正为难间,忽然瞟见桓凌正回眸看向他,微眉梢眼角俱含着压抑不住的浅笑,容光照人,看得他砰然心动。这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天地、告祭过祖先的人。他爹都认下了,还叫大哥回家祭祖时再向祖先夸一夸这好媳妇呢,何必怕叫人知道呢?“殿下说得是,”宋时心口一阵热血涌上,不大隐晦地承认了已婚事实:“今日承蒙殿下厚爱,邀我们二人赴此家宴。宋时便借花献佛,凭这杯酒祝殿下早日夫妻重逢,父子相会……”“也愿我家早享兄妹团圆之喜。”他一口气饮尽杯中美酒,将杯底朝上,示意自己已喝干。周王看着他的杯底,又看了桓凌一眼,不敢相信方才那个“我家”不是他说的,而是宋时说的。桓凌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状似惭愧,实则难掩得意地说:“元娘虽然出嫁数年,但血脉之亲难断,自然也该叫宋大人一声兄长——我们两家非止作亲戚往来,更是得了祖宗见证,可入祠祭祖的情谊。”只听说过登堂拜母,入祠祭祖的,那不成了入赘?周王手中的酒杯险些握不稳,用力攥了攥才稳住手,拿出他宠辱不惊的皇子气度——这二人在朝堂上都敢说要做一家人,家里的亲人先祖又如管得住他们?他们父祖都认可的,他这做妹婿的更不该大惊小怪。就是入赘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怕这事还得叫人提前告诉王妃一声,让她和贤儿都有个多认一位亲戚的准备。第215章 周王在汉中惦记着京里的王妃,京中王府的人也正惦念着回周王府之事。钦天监卜得六月初三是大婚的吉日, 宫中早早备好大婚所用礼器、仪仗, 选定开国诸公爵之一的成国公作正使, 吕阁老作副史,代圣上祭天、祭祖, 到到新任承恩公,大理寺卿徐初府上行纳吉、纳采等礼。天下臣子、藩王纷纷献上贺礼、贺表,周王提前派了左长史入京, 也正是为着此事。贺表犹可, 周王府能送上什么贺礼, 才是满朝大臣最关心的——珠宝、珍玩、字画之类的倒不值一提,最好是再献一个……献一箱新鲜的祥瑞给大家开开眼。可惜大婚的婚期在六月初, 无论稻麦此时都进不了京, 他们也看不见前两年汉中府成箱进祥瑞的盛况了。褚长史随着贺表一道献上的, 是一套唐人抄的《金刚经》, 一盘赤玉雕的安石榴、一套八层透雕的象牙球……与两座高可三尺许、鎏金嵌宝的铜座钟。“座钟”二字初传开时,连宫里都以为周王要送的是个佛寺里敲的钟。然而真正进上的却是个檀木作壳, 白色铜胎珐琅为面, 金针铜摆, 表面绘着子丑寅卯十二时辰, 每个数字间用铜丝隔出八刻的计时器具。座钟正面盖着玻璃门, 表盘搪瓷面上留了个方方的小口,可将钥匙插上去给钟上弦。——这表盘完全按着古人计时习惯来,只有时针, 没有分针、秒针。因为“发明”座钟的宋大人一时编不出太合理的理由,能让他在汉中府遇到会做钟表的外国人,学会国际计时方式。不能直接照搬国外,就只能先按中国的计时法来,再找借口调整改进了。 第259章 船头已放上了厚实宽阔的新踏板, 稳稳当当搭在码头上。码头上的工匠、商人都暂时清开,四周一片清静, 早有王府属官、内侍、侍女相迎, 将她引上车辇。车子旁边一队亲卫打着周王的旗帜护持, 为首的却是个穿着正四品大红补服的俊秀青年, 容貌俊雅、神采飞扬, 容貌与她隐隐有几分相似——正是她的兄长桓凌。自从她嫁进王府,与兄长便极少相见,最后一回见面还是周王进京献嘉禾时, 曾带兄长到府中小住,他们兄妹匆匆见了一面,到今天又是一年多未见。早前住在家里,天天能见面,能听到兄长教训的时候,她只嫌兄长对她不够关心,只会说教;如今她孤身走了二千余里,在这汉中重见兄长,心中却只余一片依恋之心,再也想不到其他。她唤了声“兄长”,桓凌迈上前一步,深深的着她,却是恭敬地称她“王妃”,请她上车回城。仪卫打起全副王妃仪仗,引导车队缓缓向汉中府城去,桓凌虽然称呼有些生疏,却始终御马陪在王妃车旁,给她解惑答疑。因九月初天气尚热,车子并未关严窗子,只用半透明的鲛纱作帘,隔着窗帘仍可看见外头的景致。她在京中看过许多书信和记录汉中情势的翰林文章,心中早堆叠起了一座不逊于京师的繁华大府印象。然而在踏上汉中府地界后,旧日所能想象出的景象都被眼中所见颠覆,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整齐平坦如秦直道;道旁民居皆是粉墙青瓦、一样的高低规模,唯有各色店铺外悬着制式相近招牌。越往城中心,越见人物繁华,只是房舍不像外头那么整齐划一。街道两旁摆摊的小贩也渐多,也有撂地卖艺的艺人,歌吹声随风透入车内,隔着窗纱虽看不大清楚面貌,却也看得出其姿态婉转可爱。可令人惊讶的是,这街上似乎什么都与京里相似,唯独这一路上也没见有乞讨的人。街上似乎人人都收拾得利落整齐,也不知是为了迎接她提前净街,还是汉中已富庶到没有乞儿的地步了。她想问桓凌,但在想到这个问题时,脑中便悄然浮起一个答案,沉甸甸地压在舌尖。虽未经验证,她心底却已经认定,只要她问桓凌,所得的必然会是这个答案。她抿了抿唇,将这问题压回心底。然而也不只她注意到了这点,随行来的宫人、内侍也觉着这街上太过干净,百姓的衣着也过于整洁,就连京里也没有这样的街道。众人不免想起隋炀帝为在外国使节面前炫耀国家富庶,禁止乞儿上街乞讨的故事,忍不住悄悄地询问褚长史带来的从人。他们周王殿下或是传说中两位皇子的才具都比不上的宋大人,总不会做出那等暴君才有的荒唐行径吧?然而这问题只一出口,听的人便直接甩出了“宋时”二字。那人不掩得意地答道:“还不是咱们汉中府宋大人管得好。老公在京里,也听说了咱们汉中的经济园吧?自打那经济园建起来,府里有了银子,宋大人便着实投了不少钱办养济院、惠民所,将那些有残有病的乞儿都送进去医治、安养。甄别出没病的、能干活的,也都送往经济园做工,教他们一计之长傍身。”近几年九边受兵乱灾荒之地,乃至山东、河北、山西等地都有逃荒来汉中的,都叫宋大人安置了,何况府城里这几个乞儿?从乞儿当中还清查出了本地或外地逃来的凶犯、盗贼,又有被人拐来的幼儿——由此又抓了几伙儿拐子,也救出许多被卖的妇人和孩子。若有记得家的,就叫人解送犯人回原籍时捎回去;不记得家在何处的,晚间便暂时在惠民所存身,白天则安排到各处工坊做事,或到汉中学院读书。如此清整了几回,如今汉中府真可算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内侍原是想打听些周王的德业,好回去报与王妃,哄她欢喜。结果打听得满耳都是宋知府的好处,这便不合与王妃说了,只在车外讨好地说:“听说这汉中正是咱们周王殿下仁德,治下官员勤力,才有这般太平安康之景。”桓王妃在京里独自过了两年,早不是家人宠爱下清高不问世事的脾气,听着车外宫人回话,便猜到了他们委曲之言背后的真意。这只怕不光是周王仁德,更是宋时治下有方的成果——她少年时一心认定“不务正业”、“自甘下流”,与商贾工匠为伍,不知用心读书的宋时。她以为建工坊有失身份,如今圣上却命两位亲王主持以工业为务的经济园,部堂高官都要亲到汉中学他的经济术;她以为代理地方庶务是浊流之举,自己却也被眼前的富庶太平折服;她以为几年不中秀才第便是荒费学业,但只转过两年,宋时便以三元及第的身份,成了她丈夫敬重的才子名士……宋时连中三元时,她还可以将这成绩都归到她父兄教导有方上。宋时为王府印书时,她便已感觉到对方确有奇才,只是心底不甘承认,才会恼羞成怒,犯下大错。这些年宋时议立后、治军屯、进嘉禾,又有安民富民之功……她身在王府中,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了周王府的地位因他的功劳渐渐回升,再也无法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便自欺欺人。她从前贬低宋时之处,如今看来,都是她自己目光短浅,识人不明的证据。她苦笑了一声,将烧热的脸低了下去。桓凌不知那些内侍在后头议论的什么,只听到他们在夸周王和宋时等地方官,便不问缘由地附和道:“汉中能有今日,全赖周王殿下仁德大度,放手任由宋知府等人施为,汉中才有今日繁华之景。”若像京里那两位亲王一般处处插手,又不知其中关窍,只怕这经济园都建不起来。车里的元娘沉默许久,低低应了一声:“兄长说得是,本地官员的确尽心王事、忠义可嘉。”桓凌闻言也有些惊讶,惊讶之余更多的却是欣慰,眉目舒展,温和地答道:“娘娘所言极是。”元娘如今心胸放宽了不少,不再以自家好恶评断人,这倒是周王殿下之福了。他默默引路,将车驾引到了周王府门外长街上。王府中门早早打开,府中太监、亲卫、仪卫在门外排卫迎接。门槛已卸了下来,王妃的车驾不必停留,直接驶进院内。桓凌却是外男,不能跟着进去,便在外院下马,重回自己的院落更衣。王妃却在照壁后换乘肩舆,带着贴身的宫女内侍进入正院。妾室王氏便在中门后领着众人相迎,院内房舍虽然有些简陋,不合他们亲王府的仪制,但宫人使女都行动谨慎、礼仪森严,也不堕王府的威风。她们来的这一路上,因为是出行在外,对下人的约束倒没那么严格,乍见这些规矩严明的仆役,她心中竟生出几分仍在京中的熟悉感。她恍了恍神,低声吩咐众人平身,又嘉勉了王氏一句。但也来不及多说,因为周王此时已经从殿内走出,站在台基上等她。元娘忙下轿行礼,随他进殿后便自责地说:“臣妾如今既未将贤儿带回来,也未能尽人母之责,留在京里陪他,原无面目回来见殿下,只是……”“不必自责。贤儿留在宫中是他的造化,你若一个人留在京中,我却更不放心了。”周王提起长子,眼中也闪过一丝落寞,只是这孩子能得父皇喜爱,留在宫里,既是他们夫妻一片孝心,对孩子的前程也好,他们只能谢恩,绝无埋怨的。他拉着王妃问了问父皇母妃的身体,又问皇儿长得如何,是否健康聪明。周王妃一一答了,命人取了张自己作的爱子小照给他,又说了些她与爱子相处的趣事,说着说着又叹道:“殿下当日将阿李留给我,这些年甚是亏她。她如今为安我的心,又只身留在府中照顾贤儿,将来若有机会咱们一家团聚,殿下也勿望拂照她。”周王自然答应:“李氏忠义,本王将来自然要关照她。”说到李氏,稍稍打断了他们夫妻重逢,各诉这些年经历的激动,他才想起来:“舅兄这些年也一直惦念着你,今日又特地放下公务替我迎你归来,你们兄妹间怕不也有许多话待说吧?我只顾咱们夫妻说话,倒忘了请他来见,我这便叫人摆宴,咱们一家人见见面、亲近亲近才好。”第217章 周王说要摆家宴就要摆家宴,当下派出内侍去请宋大人晚上过府用膳。宋时诧异道:“今日不是王爷与王妃夫妻团聚的好日子?殿下是要请我汉中府上下官员用宴?”王妃都从京里过来了, 自己不在府里好好儿开家宴庆祝, 还拉他们府里这些下属吃席做什么?这又不是依礼制应该开宴的事, 过几天就是重阳,还怕没有官场聚餐, 让他在下属面前大秀恩爱的机会?宋时心下感慨,微微摇头,不想那小内侍也和他一样摇了摇头:“殿下非是请汉中府诸位大人, 只请宋大人一人赴家宴。”……什么宴? 第261章 他早起的晨会都险些开不动了,点了卯就回到家里休息,揉着老腰哼哼唧唧,数落桓凌不知羞。桓凌自知有错,这时候可贤良懂事得很,跪坐床边给宋大人揉腰,一面揉着一面还分神给宋大人念着下头各县送来的文书,甚至要越俎代庖,分出一只手越代他批公文。幸亏是没人看见,不然叫人知道了,岂不要论他个渎职罪?宋时低低埋怨了几句,侧过脸看他批公文的样子,又被他投入公事时的严肃神情勾住心神,舍不得再说他什么,只能感叹自己意志太不坚定。桓凌听着他叹息,便扔下笔,推开手底下一本求他拨人帮忙建水利的文书,回过身来安慰道:“时官儿不必担心,便是有人看见我批什么,也只当是我份内的公文,不会疑心我代你批什么公文的。”而且他的批文和宋时文风相仿,笔迹也能摹得肖似,外人看不出什么。当初他才到漳州府做通判时,一应文书往来、粮食运转、收税、刑名、营造等庶务,都是宋时手把手教他的。如今只当他重温旧事,再跟着宋先生学做些地方庶政罢。第218章 如今京里两位皇子都要学宋时兴工业、管束员工的法子,桓凌这个拜过天地、上了族谱的夫……的家里人, 自然更有资格跟他多学学处理政务。既然学了东西, 也算半个师徒关系, 师父有事自当由弟子服其劳。他那爱师如今趴在炕上起不来,汉中府这两日的庶务, 自然有他这个弟子代劳了。桓凌勤勤恳恳地给宋老师揉腰搓腿,服事得妥妥帖帖,抽出工夫又要批公文, 又要巡监舍, 又要跟下属开会……搁在别人身上有越俎代庖之嫌, 可他一个佥都御史,本就有权监察地方公务, 做这些自也是理所当然。唯一不对的, 大约就是知府大人没从旁边陪侍。但哪个做下属的会没眼色地挑剔上司?何况他们知府跟桓佥宪本就做了夫妻, 夫妻之间公事私办、公办私事……人人都能体谅的么。马同知如同在宋大人手下一般敬业地陪上官处理了本地政务, 看看今日之事不多,便体贴地劝他:“宋大人平日署理政务时, 总说要讲‘效率’, 只消做完了份内公务, 倒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衙里的。今日衙门诸事既已安排定了, 大人也不妨稍事休息。”他差不多要把“回房”两个字说出来了, 桓大人却没从善如流地回去服事老爷,而是遗憾地、艰难地,却也坚定地拒绝了——他是知道宋时重“效率”, 可他更知道宋时从来没因为做公务的效率高而早早散衙回家,反而时常加班到夜晚。他今天既然要代行知府之职,就得做到宋时平日做的,哪有稍微做点事就回去的?这不凭白耽搁了时官儿的事业?桓凌摆摆手道:“马同知且自去忙吧,我代你们大人看看城外农事。”九、十月是晚稻收获的季节,一般的稻田在此时已开始收割;试验田中种的双季稻收获还更晚些,这时候还在灌浆,正是要用水的时候。他早上正看到下头县里求府城拨银款匠户帮着修水车的文书,待会儿去汉水边双季稻试验田巡查,正好顺便看看附近水利设施的状况。出门之前,他当然还是要尽代理的本分,跟宋大人请示一下。宋时被他按摩了一早晨,上午又补了个回笼觉,此时倒觉得精神不错,腰也不那么酸软无力了,便扯着他的衣角说:“等我换身衣裳,咱们一道去。”桓凌的目光落到他尊臀上,其中内涵不言而喻。宋时冷哼一声,翻起白眼儿盯着他,盯得他不得不转开目光,婉转提醒道:“城外田间都是土路,车行在上头颠簸。”颠簸算什么,他这么个尽忠职守的人民公仆能为一点小小的私人活动就放弃本职工作吗?显然不能够!他回手抓了两个松软的棉垫子,气势如虹地说道:“多垫几个垫子就行了,有什么不能去的!”桓凌这会儿真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亲自将床上的靠垫抱到外间,叫家人拿去搁到车里,自己搀扶着宋时——也没敢光明正大地扶,宋老爷要面子,只在袖子底下牵着他的手,稍微借借力而已。幸好他们平常也有乘车下田的时候,这回出门也不大打眼。再将车窗关好,纱帘严严实实地拉上,再没人看得见他们在车里是怎么个坐法儿了。车座上铺满软垫,桓佥宪委委屈屈地挤在其中一角,宋知府大喇喇地占了半个车厢,还要把头枕在他膝上,享受传说中的膝枕。桓大人这个上司做得毫无体面,自己主动将双腿紧紧并着,好叫宋时后脑搁得舒服,手上还忙着替他揉太阳穴、揉眉心,缓和车身颠簸造成的不适。平常他坐这车走在柏油路上,已经觉得极安稳舒适了,今天却总觉着座下不够平坦,车轮在石子路上硌得一下下起伏,连他自己都坐不安稳。时官儿这样躺着,岂不会颠簸得更难受?他的手指顺着宋时的眉骨、鼻梁滑下去,将他从闭目养神的安宁中唤起,垂眸看着他问道:“这车子走得不够稳当,垫子可还够厚么?要么躺到我身上?”躺到……这么薄的车厢……宋时脑中无法控制地冒出了些不太和谐的想法,在他指尖上亲了一下,低低地说:“别闹,大白天……咳咳,这个垫子还可以,我没觉着太颠。”他看到桓凌脸上随着他的话语露出迷惘之色,又从迷惘化成了难又言喻的笑容,顿时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强行改口:“你坐的那里没垫子吧,我这儿还有富裕的,你先垫上,回头咱再改造改造这车……”都是车不好,震得太厉害,不是他的思想有问题!宋时沉痛地反思了一下,感叹道:“这车光装避震也不行,还是缺个橡胶轮胎啊!中国怎么就不产橡胶!”桓凌虽不知“车震”,但也觉得也他方才想歪了,只是不敢笑他,顺着他的意说:“正是,都是这车子做得不好。可惜橡胶不是产在关外、口外这样的近地,不然我下回奉周王出使时便能寻些个来,咱们自己先用上了。”岂止不在关外、口外,连近点儿的海外都还没有呢。如今朝廷的海船大多也就到东南亚、阿拉伯等地方,离着西方地理大发现还有百十年,他们一时半会儿是用不上橡胶了。若非要用的话,新疆到西域一带好像有种橡胶草可以提取橡胶,但是从产量不很高,千里迢迢从西北运草胶来,成本也太高。另外汉中府特产药材杜仲也以提取出杜仲胶,代替天然橡胶。但杜仲胶是硬胶,质地就跟塑料一样,加工十分麻烦,同样也有成本高的问题。更根本的问题是粗提取时需要石油醚、汽油等有机融剂。他们汉中又不产石油,陕北才有油井。本朝石油是军中重器,外人不可轻碰,他上哪儿弄油来提取石化产品呢?什么时候他能升个官,管到榆林一带就好了,他就能直接在油井旁建厂,蒸馏出柴油、汽油、润滑油,跑步进入内燃机时代。他在桓凌腿上打了个滚儿,懊恼地感叹:“汉中不产油,石化工业发展不起来啊!”桓凌这些年学化学,也看到些有机化学,知道后世许多东西都是石油制的。只因经济园尚未走到那一步,他们写稿赚晋江币又不容易,一向也没想过要炼制石油。但如今想到宋时身体不适,却连个平稳的车子都坐不上,他对于研究“石油化工”一事也有了几分迫切之意。其实就算不为着橡胶之便,他对后世书中的“化工”二字也向来抱有极大好感——这两个字就有造化万物、巧夺天工之意,书中所写的那些奇妙造物也令人神往。他揽着宋时的肩背,好叫他在自己腿上躺得更舒服些,低声与他商议:“火油是军中严控之物,便在咱们陕西,也只能少少弄到些作药材、膏车之用的,做不成多少事。等回头我从榆林弄几车石油回来,到时候咱们便将化学书里写的那些油和塑料都弄出来。” 第263章 一时的记录看不出什么,坚持记个几十上百年的,就是后人安排农事、预测灾异的种要资料了。都说做一件事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他现在穿到了五百多年前,做什么不是最好的时间?这么一想,他顿时充满干劲,将许多之前因为缺钱、缺人手而没能干起来的事重新纳入未来的三年计划当中。桓凌虽然没有他这种回到五百年前做事业的机遇,却也抓紧了做事情的第二好时机——重在当下,想到什么立刻就做。回城之后他就先去车行订了两大罐润滑轮轴的石脂,拿了宋时兑来的石油分馏技术文献,一面自学一面埋头写世情文章,帮着宋时挣些晋江余额。前些日子他们去看了气象站,他恰好有些思路,想写几篇地方官祈雨、祭祀之礼,试试晋江网会不会收。毕竟他从宋时身上看出来,他们那时候官员早不做,甚至也全然不信这些鬼神之事,想来流传到那时的文字也比不上他能写出来的详细。他岂止写地方祈雨仪式,还要去跟妹夫周王聊聊,问出宫中祈雨的详细流程。周王年纪轻轻,不知道他拿自家事写稿赚钱的用心,只当他是为旱灾早做准备,便将从前参与仪式的经验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那祭台怎么布置、神像怎么抬出摆放、道士怎么做科仪、供的什么香烛、祭品……桓凌一一拿笔记下,神色极为严肃,几如马上要依法求雨似的。周王授罢经验,见他如此认真,不由得多问了一声:“我听说宋兄在城中外各处都放了气象箱,能报晴雨、测寒温,难不成还能测出明年将有旱灾?”不,测不出明年将有旱灾。但能兆出我们凭着这旱灾祈雨之法,能赚上一笔晋江币,换来炼化石油的化工秘法。他合上笔记,朝周王躬了躬身,满心欢喜,真诚地谢道:“非为防灾荒,只是下官好奇罢了。今日得殿下解惑,下官心中亦有所得,需去实验室验证一番,明年殿下便见得到成果了。”他在周王迷惘、惊讶又掺了几分崇拜的眼神中飘然而去,凭着这本原始资料连写几篇科普短文。他如今写现代文越来越顺畅,越来越合发稿的格式,写好的文章宋时拿过去只须照着输入,不必改动多少,十分省心。他省下的心力就给桓凌做了个超长水银温度计,能测到三百度的那种——毕竟水银沸点在357摄氏度,再高温度计就炸了。不过这温度也暂时足用了。因为石油在六十到一百五十度就能分馏出汽油,一百五十度到三百度可得煤油,再之上是柴油……这三样甚至已经超过他们目前所需了。桓凌接过寄托着宋时满心希望与汉中石油工业未来的温度计,又拿出按实验装置图定制的冷凝管、牛角管,配上烧瓶、烧杯、酒精灯等实验仪器,仔细固定好,往烧瓶中倒入几块碎瓷片,缓缓注入一杯石油。第220章 这就是汽油的味道……多么好闻。和他前世天天闻到的味道一样销魂,瞬间令人忆起过去那些出门就能开车, 上了马路就堵得走不动的日子。他仍旧遵循着扇闻的守则, 深深吸了几口充满熟悉的化工污染的美妙气味, 也给桓凌扇了点儿闻闻,特别自豪地说:“怎么样, 好闻不?我小时候可爱闻排气管后面的汽油味儿了,这就是大马力电机的味道、大工业的味道……别闻多了,有毒。”桓凌也是习惯性地他给什么就闻什么, 听到“有毒”二字, 才想起这些石油产品都是有毒的, 苦笑一声,无奈地说道:“你明知道有毒, 方才怎么还闻了这么久?”不过他看教材里也没写闻到汽油后有什么疾患, 宋时能将瓶子递到他眼前, 自然也是毒性不大。他还是教训了宋时两句, 盯着他把汽油倒进玻璃瓶里存放,自己又埋头盯着下一步煤油的分馏。煤油的味道有点甜, 有点腻, 不如汽油那么让人上瘾。宋时不爱闻这味道, 直接倒进玻璃瓶里, 旋上磨砂玻璃盖, 摸着下巴说:“回头叫玻璃厂做个煤油灯,这灯可比一般油灯亮,咱们家挂上几个, 晚上照明可比一般蜡烛强多了。”就是容易有煤烟,不过不要紧,勤换壁纸就是了。反正平常家里照明用的也是油灯、蜡烛,点起来烟熏火燎,过一阵子照样是得换一回纸的,用煤油灯也添不了多少麻烦。烧瓶里还剩下许多浓稠的黑色液体,若再加热到四百度以上,还能再萃取出柴油。不过高二化学《石油的分馏》实验流程里就只加工到煤油,他们也怕后面再加热控制不好温度,石油暴沸,看看温度计已到顶,索性就在这一步结束了实验。剩下的沥青先存起来,回头制出更耐高温的双金属温度计再做深加工。这是高二化学的一小步,却是汉中府工业腾飞的一大步。宋时晃眼间仿佛见到了一座现代化城市在眼前拔地而起,闭上眼再睁开,眼前还是古色古香的传统梁柱结构砖木房屋,屋里点的是红油烛,连煤气灯都还没用上。先定一个小目标——让周王府和他们汉中府衙门都能用上煤油灯,然后试着提取出杜仲胶吧。就算不能成功将它做成软质橡胶,能把它当成塑料,用来绝缘、防水也是好的。对了,这胶能做鞋底吗?=============过了十月,新粮已转运入京,圣寿节的贺礼也随船附了上去,这一年的大事便都算了结了。府里凑得齐粮食、税银,还能补补前几任的积欠;下头各县不说处处丰收,至少也都有大户包得起税,官面上的成绩都颇过得去,可以不必担心考绩不合格。百姓们缴了粮税、卖了余粮,有富裕的粮食便把来酿酒;秋下新收的菜蔬或渍酸菜、或腌酱菜、或切了晒成菜干;厨下养的鸡鸭下了蛋,也不用都攒着跟货郎换针头线脑,也舍得自家吃几个;春日捉的小猪也有百十斤了,再养两个月,恰可杀猪过年……这一年汉中府官民百姓最好的日子到了。学生除外。略阳县令及属官除外。粮食运转大计完成之后,宋知府就在南郑(示范)县内推广了全民扫盲班。在城外各里、各乡、城中各街、各坊请童生讲课,每月支给二升米的报酬,一人发下《新编汉中农事蒙学》一套,黑板一块、白色、彩色粉笔各一,给本乡里不识字的成年人开蒙。各处里长、乡约按本街本里人数,各领一张草纸印的生字表、九九乘法表,每天安排半个时辰的识字课程,兼学基本的加减乘除,争取尽快降低文盲率。每天教半个时辰书,就能换来一般廪生该得的米粮,对于一些久试不第、以教书为生的贫寒蒙生来已算不少了。也有些读书人不缺钱粮,只为求一份宋三元亲手编的《农事蒙书》,便宁可牺牲读书备考的工夫,接下扫盲班的差使。这些扫盲班的新学生享不得高床暖枕,睡到日上三竿的好日子;不第的蒙童、童生们每日也多了件事做,少了与朋友作文会、赏秋景的工夫。他们的日子过得忙累,在他们之上的生员们也不得清闲。桓老师如今既已研究到了高二化学,自己做石油分馏实验之余,也开始带着学生们做此类实验。石油分离出直馏汽油,汽油经三十度以上低温分馏,再深加工出石油醚……从研究生班到职业班,年长沉稳的学生都带了一遍,一面教授这些实验,一面略微传授化学知识。但不像课本上一样从元素、化学键之类难以验证的知识教起,暂时也不提元素周期表,只从初中化学实验做起,慢慢展示给学生们不同元素的性质。他以一己之力挑起了家里的教学大业,宋时抽出身来,写信给略阳县,教他安排在秦岭山脚处多栽杜仲。 第265章 第222章 一个小小的汉中知府,原本不值得两位阁老讨论, 可这人偏是他们自己取中的门生, 或是自己取中门生的家眷, 做老师的也不得不担待一二。宫中首辅值房内,张阁老将得意门生的信递给吕首辅, 重重叹了口气:“老夫主持了两届春闱,也曾主持江西秋试,门生遍及天下, 也只这个不肖的学生时时叫我费心了!”这算什么不肖。你这学生好歹是为个佥都御史到汉中做知府, 我的学生还曾为个童生到福建做通判呢。吕阁老见多识广, 只淡淡一笑,略过他看似报怨、实则炫耀之语, 答道:“少年人的心思自然跟咱们这些已在朝中历练多年的不一样, 不计较这几年磋砣。”不过宋时在外头府里并非磋砣岁月, 反而一年年的做出成绩来了。自从他到汉中后, 汉中府的粮税年年都能按时交齐,旧年积欠也渐渐填上;他还办学院、教学生, 上回春闱便教出了三名进士, 亦是府中文教政绩;刑名亦不在话下, 这几年汉中府城所在山贼水匪清整一新, 各县报上来的劫掠、强盗案也渐少, 地方一年冻馁的花子都少了……依着吏部考察之法,他的粮税、运转、刑名、教化几项都做得极佳。就算不计汉中经济园的富民之利和几回贡入京的嘉禾,这一任期满都足以得个“称职”评价。这便是张次辅为难之处。宋时要是不做这么好, 他这个吏部尚书抬手就定下此事了。可如今他这弟子做出的成绩却不光是记在吏部档上,更摆在了圣上和天下人面前,升不升迁实则已不只他这个吏部尚书说了就算了。譬如三皇子如今主持京城的经济园,就有意让他回京帮衬;二皇子更是因主持矿务不见成绩,又与三皇子争他大哥失手,也惦记着让他回来辅佐矿务。不光惦记他这个人,也惦记他在汉中做出来的事业——早先还有看不起地方庶务的,如今在吏部登记待选的,十个里有五个都不抢着去江南、湖广的好地方,倒都想往陕西省挤了!张阁老平生难得这么个可心的学生,还盼着他立功、立言——哪怕能像桑弘羊一般因精通理财而得名也好,可舍不得他的事业被人中途打断。他指着宋时的信说:“他正是在汉中发力的时候,做什么‘石油分馏’,一样石脂又能分出许多种不同用处的油:有一种煤油点灯极亮,一种汽油做火油比石脂水火力更猛,已由杨侍郎带去榆林军中试用……”张阁老说起汽油质轻而清、易倾倒泼洒,烧起来比火药更爆烈等等诸般好处,越讲越得意:“这汽油再精炼,又得一种醚油,用其洗炼杜仲粉,可得一种热时极软、不热极硬的胶。若以硫磺掺之,那胶又能不受变温之害,又弹又韧。以之裹车轮,则能使车行时平稳逾常,若以之覆于兵刃把手上,则不易打滑,虽寒冬不冻手……”可惜他们如今还只凭人手精炼石脂,所得不多,如今正在摸索该建何等炼炉方可一次炼出数百千斤的精炼油。把个能在地方干实事的人召回京城,至多只能给个四品之职,说不定还要被两位皇子抢去主持经济园,岂不是浪费了他的才干?陕西是产火油的地方,京里可不是!张次辅越说越觉得宋时更该留在陕西,与吕首辅说:“吏部推升我替他压一压,只教他仍在原任上便是。只怕两位皇子或是再有别人在圣上面前推他,若有那时候,吕兄须为我劝谏陛下。”吕阁老颇有经验地说:“无妨,宋时还只是个五品外官,吏部只管压下此事,也惊动不了多少人。若有人一定要在御前提起他,引他还京,便叫本兵上疏证明你那弟子炼的是可作军需的要紧之物,劝谏圣上以军政为重。”自从三四年前达贼屡屡侵边,朝廷便以九边之事为重,还放了一位亲王镇抚九边、一位兵部侍郎巡抚陕西军政。圣上看重军事,又怎会为了京里这两位皇子的争执便将宋时调回来?他收起那封信,风轻云淡地说:“当年三元殿试时那篇策问便显出用兵之才,圣上亲口夸赞过的。如今他正在造战具,相形之下经济园又不过是小事了。”不过也该给两个孩子写信,叫他们将制出的汽油之类送些进京来,好叫兵部看看此物于战事上的用处。两位老师为了成全弟子的心思私下筹谋,实在不能算是思虑太多。因为三皇子已派遣私人见了时下正在经济园任职的大使宋晓,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魏王殿下爱你在园中做事细致,更怜你弟弟汉中知府的才,见你们一家兄弟却分隔两处,着实可怜,欲将他从汉中地方重调回京里。”宋晓原觉得弟弟跟着周王、桓凌在外头,像是倒插门到人家里,怕他受人委屈,也盼着他能早日回京。不过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子突然向他这平平常常的三甲进士、工部大使示好,他亦不敢轻易答应,惟惟地应付过去,便写信给宋时,让他自己小心。这些皇子的好处哪里是容易得的。二皇子自从供矿料不及时,被圣上责罚过一回后,两位皇子的关系便越形僵硬,渐渐又有了互相弹劾的痕迹。宋家这么个顶高的只有五品官的小家可禁不起皇子一口气,此时只顾顺了三皇子之情,又如何抵得住二皇子的厌恶?宋大哥这封信也是自驿站寄回,倒恰与两位阁老劝他的书信竟是同时到的汉中。宋时收着信后不免先看了兄长的、再看老师的,才知自己升迁之事倒有不少人关注,恐怕不是送个礼叫老师走后门便能安排好的。只能向京里人展示他的实力了。宋时脸上露出一点孤高的寂寞,挥挥衣袖跑去了对街周王府,求见桓御史。他一张脸摆出来便是王府通行证,桓御史院中更无人拦他,那个“求”字只是个摆设,说出来都没人敢听,纷纷下去端茶送水,然后老老实实退下,给他们夫妻留出会面说话的空间。桓凌见他白来过来,顿时觉着不对,握着他的手坐到椅子上,细心地问道:“是谁惹着我们时官儿了?脸上都不见笑模样了。”是惹着了,是太低估他的本事了。宋时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向玻璃窗外清晰的世界,心痛地说道:“朝廷竟以为我只会种田、基建,魏王还想延揽我到京城经济园做个总设计师!幸亏咱们老师们爱惜弟子,帮我想了个拒绝升迁的主意……”魏王难道看不出他跟周王是联襟,周王殿下亲口承认过的,两家见过面,作亲戚走动好几个月了,他还能改投效个没见过面的魏王么?就更别提为了这位皇子跟桓凌异地了。偶尔出差也就罢了,他要是想搞异地恋,当初何必从京里跑出来?他怀着满腔激愤坐到桓凌身边,没骨头似的将头搭到对方肩上,咬牙切齿道:“我不弄出个硝酸甘……燃烧弹……不,不弄出个燃烧瓶,我就跟魏王姓!”虽然这些药的制备难度一样比一样低,宋时还是发出了充满自信的呐喊,打算寄个酒精燃烧瓶回京。桓凌听到他要跟魏王姓,连忙按住了他的嘴唇,劝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有不敬之嫌,你若发誓以后还是以我发誓。”以你发誓,那不就是跟你姓了……宋时不禁想起两人在桓家祠堂祭祖的时候,脸上的肃然之色被一点从心底生出的笑容冲淡,自信地说:“明天就叫人烧玻璃瓶,找个空旷没人的荒地试试去。若好就寄回京里,让他们知道汉中腾飞离不开我这‘发明’大师!”“咱们不只能做这些。”桓凌环着他的肩头,低声与他商议道:“既然老师们说是要让圣上知道你在汉中于战事有益,咱们何妨在汽油弹之外,再送上一份令圣上满意的大礼?”送给皇上的大礼?难道是爆炸神器硝酸甘油?桓凌眯了眯眼,淡然说道:“送上一场用你制得之物赢来的胜绩还京。”第223章 桓凌这话说得杀气腾腾,直有要出关一战的气势。宋时被他这突然黑化的大boss气场震摄了一下, 下意识问道:“你不是想自己打个胜仗回来吧?不行, 你别……不, 你真要打仗……那就自己去吧,别带周王, 咱们带不起……”他有心劝桓凌不要去边关涉险,但想起他早年就曾在边关转过一圈,巡查军中弊政, 更曾临阵指挥, 正面硬抗过鞑靼军, 又觉得自己不该外行指挥内行。当初他们小师兄去边关巡检时那种缺兵、缺饷、缺好兵器的条件下,都还能守住被虏寇进犯的城池。如今边关已换了将领, 添了武器, 兵丁粮草都充足, 他难道反而不如上回做得好, 还能出事了?再者说,他们这样的大好男儿, 哪个没有开疆拓土之志。他是做了牧守官不能离开, 桓小师兄却能随意往来于九边, 若趁这几年多建些功业, 将来升迁都更有底气!那就得给他多弄点防身的东西……别的来不及了, 还是给学生们加加实验课,多分馏点儿汽油吧。 第267章 从前农事都是依历法而行,他们这难道是要改历法了?宋时便拿他自己的经历作例子解释道:“并非要改历法,只是中国之大,虽节候相同,南北地气差异却极大。仅这陕西一地,汉中府再过不久便可开始拌种、育秧了,大人在榆林时只怕还是雪满雕弓吧?”是这么个说法……杨巡抚笑道:“白乐天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句,莫非就是这个意思?”宋时道:“大人说得正是。山中越高处气温越低,花开得晚,平原则要早得多。而这平原自南到北、自西而东,温度皆会因地势之变而寒暖不均。即便在这南郑县小小县城中,同是元宵节后这几天,不同年景,亦有时天热、有时天寒,单看节气下种倒不如算着日照、气温下种。”他抬手指向那一版最下方:“府里阴阳生每天算气温,日均温达到多少度、适合做什么农事,都会在下头写出来。下头百姓们或自买报纸看,或在公告亭看贴出来的报,自然就知道该做什么农事了。”金提学诧异道:“难不成你这里乡间百姓也都识字了?方才好像听几个妇人也说学了识字,难道连妇人都能人人识字?”那不一定。今年扫盲班开的不多,只有各工厂、商铺强制扫盲,乡里管得不那么严。不过一家至少有个识字的,家里人也可自教自学,或与朋友、乡里互帮互教……到明年冬天扫盲班再开了。说起来妇女扫盲也是难题,只有经济园、城内纺织厂、绣厂、养济院等地做工的劳动妇女才能组织起正式学习。至于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姐、给人家做奴婢的小姑娘,若家长不许她们读书,政府也没什么强制手段。暂时只能靠引导全社会向学风气,宣扬读书的好处了。等他下任确定留在汉中,再考虑建女子学校的问题。宋时有些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耳边似乎听着杨大人在说什么,却没听清字眼儿,一时有些愣怔。桓凌在他身边,便自然地接过了杨巡抚问的那句“何谓扫盲”,替他答道:“这是说人不识字,观书而不识,有目如盲,是为文盲。宋知府在汉中办冬日蒙学班教百姓识字,便是扫灭文盲,地方上便都是知书识礼之人了。”宋时在旁轻轻点头,表面上装出淡然自若的模样,暗地里给小师兄点了一排赞。金提学是不会“点赞”这么个先进技术的,他直接夸道:“宋知府此举大善。难怪入城以来每见百姓温良恭俭、言语、行止彬彬有礼,皆是你府里教化之功。”他年少时好学做名士,爱读《世说》,当时读到何晏一句“家怀克让之风,人咏康哉之诗”,以为正是他们做官该追求的盛世景况。如今看着汉中府这些百姓衣食丰足,还有余暇读书识字,竟与这诗中所述的上古之世一般,不由得轻吟此句,赠与宋时。“汉中府汉下便有如此诗,今年宋知府的考核,本官心中已有打算了。”他这个提学官要与本地官员避嫌,连接风宴都没吃,便孤身住进学庙临建的衙门,出题考查童生和在校生员。这些生员果然不负他最初见着的、在文庙中一心扑在经义上的印象,通晓经义,文笔堪夸。一等二等的考生限于定员不能多取,但乘下的几乎全是三等,四等考生极少,五等的几乎便取不出来了!这一科的考生,竟没有要几个要发到蒙学教书的,更全没有黜落生员身份的!金学政惊喜之余,爱才之心大盛,提前写下了给宋时的考语。“奇才天挺、德器少成,纲纪作四方表率……”他在学庙内作下如此考语,学庙外的杨巡府心中也已给宋时定下了评语。他自不必像金提学一般隔离内外,以防舞弊之嫌,进了城便搬到知府衙门暂居——宋时那院子从主院到客院都是空的,白天办公时用用,到晚上基本不去的,正好请巡抚大人安住。杨大人先看了他用玻璃瓶做的汽油弹,又看了煤油灯,心中早已倾倒向了这种精炼过的石油,一口答应:“延安、榆林等地都有油井,军中取用也方便。我且带这小炼油罐往边关一试,倘若可用,也是你们二人有保国抗虏之功!”桓凌应声笑道:“下官却不敢居功。下官这一身学识皆是自宋知府而来,只能算是他的学生。来日这精炼出的汽油等物倘能于战阵中尽些许微功,都是宋知府苦心研究而得来的。”他牢牢记着两人的目标是让宋时在这汉中府变得不可缺少,不能调走,自然要把他师弟说得最重要。宋时却不舍得贪他的功劳,跟杨大人解释道:“此事我亦是在周王殿下与桓佥宪支持下做成的。桓佥宪精通实务,若无他在背后替我计算许多东西,又与我在实验室中共研这石油精炼法,也不能有今日之成果。”还有那些学生们,做实验、算数据、开头脑风暴会……弄的好好儿的风雅书生,如今都拿经义文章当解压的小说看了。杨巡抚目光落在桌上那瓶汽油上,神色温柔,语气轻得像怕惊破了玻璃瓶,嘉勉道:“宋知府理庶政之余,还为国家战争大事用心,此事本官定会记在你的考核单上……”宋时心中一阵激动,满面春风地谢他。杨大人摇了摇头,笑着说:“这是你做出的成绩,本官只是据实以记,据实以荐,看不得贤士之才不能施展。本官身为陕西巡抚兼兵部右侍,在朝中还能说几句话,定会推荐你回朝,在兵部、不,在中枢得一足展长才之职!”不不不,我就愿意在地方挥洒青春,为大郑国力强盛做贡献,不要回中央!宋时连婉拒都不顾婉,一个“不”字直接吐了出去,拔起上半身压向他,满面决定地说:“下官并非那等贪恋权位之人,下官所求不过是在这汉中多做些实务,为本地百姓与边军尽一分绵薄之力罢了。”万望大人帮我递个话,让我留在汉中这片热土继续鞠躬尽粹。这是为何?京里自是比地方前程更好,升迁更快,你又何必如此抗拒?就是要研究石脂水,也不一定在边关,京里也储有石脂、也有经济园,两位皇子正都想招揽你主持此事,也自会全力支持你做这些的。杨大人不知为何,下意识先看向桓凌,桓佥宪便默默低头啜着自己杯中微凉的茶水。他再看宋时,宋知府那一派正直激扬的脸上也稍稍透出几分羞惭,轻咳一声,小声说道:“下官实是为了做这富民强军的事业,不忍半途而废,与桓大人并无干系。”“……嗯,”杨大人半晌才叹了一声,轻轻颔首,看着宋时和桓凌,包容地说:“本官明白宋知府的心意了。”他要是没看过市面上的《宋三元义结双鸳侣》,没听说宋知府腾出院子之后,晚上要去佥都御史衙门过夜,他就信了。作者有话要说:  奇才天挺、德器少成,纲纪作四方表率摘自《福惠全书》黄六鸿第225章 道试三场,府城与诸州县的教授、教谕都要到考场里判卷, 知府虽然不必监场, 也要在外头盯着处理考场中突发事务。宋时分身乏术, 桓凌便向周王请命,替他带杨巡抚试用汽油制品。周王自己也有心想看看, 便带了一队侍卫随他们出城,过了汉江,直走到一处荒僻的山坳处才停下。这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土石, 并无树木花草, 地面一片片焦黑灼痕, 看着便是曾多次经大火烧过,连石头都要烧出痕迹的模样。不须桓凌介绍, 杨巡抚与周王便都猜到这是他曾试过掷瓶的地方。桓凌果然承认了他跟宋时之前在此试掷过汽油瓶的事实:“试过几次才知道瓶子形状、汽油用量、外头做引信的布如何缠、浸什么引燃。”他熟练地从马车中搬下一个圆筒, 几个圆肚长颈的淡绿色厚玻璃瓶, 拧开铁筒顶上突出的旋盖, 叫人往玻璃瓶里倒了半瓶油,瓶口裹布, 长长地拖出一条。他一面做一面解释其材质、用处, 而后叫人在远处山石前设下铁皮靶子, 亲手引燃油瓶扔向靶子。轰地一声, 烈火爆燃, 黑烟腾腾而上。空中像隔了一层雾帘般,将那一片山石映得模糊摇荡。靶子铁皮打的,下方只有光秃秃的土石, 那火焰竟不须借依草木而燃,兀自在一片山石间猎猎燃烧,风吹不灭。这把火还未熄,另一道爆炸声便连着而起。火光黑云之间,只见桓凌挽着右袖,利落而精准地接过点燃烧瓶扔向远方,身上窄袖棉袍厚重的衣摆都被热风吹得向后飞扬。原来地面一片片焦黑,竟不是原有的草地被烧,而是石头直接被烧焦的痕迹。远在桓凌身后的周王与杨巡抚等人都被这场爆炸与大火吸引住,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桓凌重新回到他们身边,周王才从这场爆炸中惊醒,喃喃叹道:“这就是石脂水中炼出来的油……这岂不是能把一座石头山也烧了?” 第269章 四部依着须知条例核定了宋时在任时的成绩,皆以为他的文档送到吏部,定能评个上上等,加官进阶,重回中枢。然而等着等着,他们这一批考满的地方官都已出了结果,升迁进京的名单都拟出来了,宋时这边却静悄悄的全不见转迁结果。正在礼部担当重任的齐王殿下向来关心宋时,最见不得这等贤能明珠蒙尘,私下与表兄魏国公世子议道:“莫非父皇是不想让我皇兄的人回京了?吏部天官可是宋三元的座师,不可能他压着自家弟子不许还京啊……”宋时这么个人才,若是受他兄长牵连而沦落边关,也是有些可惜了。不过他这样的成绩竟还耽在汉中,不也就证明他大哥并不似世人想的那样有复宠之望么?他这些年时常叫人到汉中偷看偷学宋时兴工业的手段,也知道他大哥的近况。他这位皇兄在下头一向安分守己,日常只管过问军中粮草军械之缺,有时居中调度些粮草、砖石、石灰之类,也不见他再三上书恳求回朝。如此看来皇长孙能养在宫中,无非因为寻常皇子无故不出京,他那两位皇兄皇嫂虽去汉中,却不能有就藩之名,故须留个皇孙在京城王府里。这么一个小孩子又不能叫妾室孤身养大,故而父皇才会动念将他收养在宫中。在宫中也是在贤妃膝下,不是正宫皇后膝下。想到那位进宫年余,才站稳脚跟便要凭着皇后册宝弄权,欲将管理六宫之权从他母妃手中夺去的小皇后,齐王的脸微微沉下,沉吟道:“宋三元既不能回京,那也只能说他眼下合该有这段磋磨吧。罢了,如今京里我那好弟弟也做起工业,历练出了人才,只怕宋三元与我那兄长再难有回京的由头了。”如今他三弟靠着效法宋时兴起了工业园,赚了些银子,养了些衣食无着的贫民,在京中的声誉日隆,在朝臣间也能被称一声“贤王”……可怜他长兄的位置叫这处处拟学长兄的弟弟占了去,连京城都不能回,怎不叫他看着心痛。他摇了摇头,叹道:“我身在礼部,总不能见贤臣遗于野,咱们也上一道本章,替宋大人叙功。”若是父皇许召回宋时,便是他举荐之功;若是不召,他也有识才之名,又能得宋时的感激、坐收天下士子之心,何乐而不为?他有这般心思,三皇子一般地有这种心思,大朝上竟抢在他之前一步上本,端起贤王面孔,公允正直地列出宋时的功绩:“依考课之法,外官之任,繁而称职者、在任无过升二等录用。汉中知府宋时在任上兴工业、劝农桑、办学校、理刑名……虽汉中府人口不及江南、湖广大府,但其任内所兴之事可堪称‘繁’。”他在任所为既多,更不曾听说有错漏处,算来倒该升两等,入朝为官。魏王奏罢,抬眼看向天子,脸上一派光风霁用之色。齐王看着他想得辅佐之臣又要假意撇清的神色便忍不住齿冷,出班请命:“儿臣亦以为魏王所言极是。儿臣愿担保宋时还朝后能为朝廷柱石,在边关实在有些委屈他了。”却不知吏部为何压下他的档案不放?两位皇子的目光交汇到吏尚张阁老身上,连天子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一眼,却不曾问出话来。张阁老神色如常,淡然越班而出,向圣上、向满朝被两位皇子挑起好奇心的人解释道:“宋时才在任上一年,考绩虽好,却也不一定要立刻升等。“臣昔日曾翻旧制,发现国朝初官员多是九年任满才许升迁,地方上九年不换牧守,政事连贯,才做得出修桥、铺路、办学的大事。而近年来多是三年一任,任满即走,短短三年见得着什么?许多官员为怕任内有事务结不清,影响考绩,宁可什么也不做,或是只求些眼前见效的商贾事,哪里有心思从头好生规划一地建设?”他正是为了给天下官员做榜样,为了让宋时做起真正能利国利民的事业,故此按着自己的学生不许升迁。他真情流露地叹了几声,微微躬背垂头,目光落在空中,将一个为了国家大治不惜牺牲学生升迁前程的老师的心态展露得淋漓尽致。唉,学生为了情郎不肯回京,这话可怎么说得出口?少不得他这个做老师的帮着掩饰一二了。果不出他所料,两位皇子不肯全信他的说法,质疑道:“宋大人在汉中做的事业,朝廷已遣了诸部院大臣学习,又在京建起经济园,他还有什么事须在汉中多耽两任才能完成?”张阁老只叹了一声,暂未答话,他身后班中忽然走出了兵部王尚书,上前来躬身行礼,迎着两位皇子的注目,从袖中掏出了一封文书:“启奏陛下,此乃军中之事,臣愿答。臣闻汉中知府宋时试制精炼石油时炼出了能于阵前御敌的佳物,此物是京中派遣诸官回程后才制得的,无人可接管,故此臣请万岁许他在任上多留几年。”天子眯了眯眼,脸上染上了几分亢奋的红光,问道:“是何嘉物,卿可献上。”王尚书双手递上奏章,朗声道:“请陛下先看这榆林镇奏上的捷报!”第227章 西北战报,榆林大捷。王尚书拣着最要紧的、圣上最想知道的, 简短地报了一遍胜况:二月初虏袭孤山堡至黄甫川一带边墙, 陕西巡抚杨荣与镇守总兵官曹国公许易、副总兵蓝田伯汤栾等领军斩首四百余级, 擒虏寇三百余人,得塞外良马、精铁兵甲数百件……还有一架昔年大边被虏寇踏破时被夺过的镇关大炮。满朝上下都为这消息精神一振。边关所备城炮都是太祖立国时铸的精铜炮, 铸炮的银子还可不论,更重要的是这些象征着大郑国威。当初因边备不修,被虏寇破城抢走, 反成了攻城利器, 实为大郑官军之耻, 而今竟又抢了一座回来,怎不令众臣惊喜!新泰帝满面笑容地赞道:“杨荣节制边关有功!许、汤二人亦有领兵之功, 着令吏部、兵部拟封赏, 将城炮就地安置在孤山堡。”这一功比普通大胜不同, 至少要加阶加禄, 再计人头、俘虏之获,许还要加官晋爵。满殿武将艳羡不已, 齐王更是想到了周王节制九边, 将从这场大胜中取得多少好处, 不由得心口发酸。原本是他想去边关, 却被大哥抢走, 那经济园又叫三弟占了先,收买了贤名,而今他却落得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他只顾着惋惜旧事, 竟没留意下方王兵尚又说了些什么。直到父皇身边的太监扬声问话,才将他的精神勾了回来:“杨、许、汤等人当日如何制胜?此胜与宋时有何等干系,杨巡抚为何要留他在陕西?”是啊,孤山堡大胜,是杨左侍擅指挥战阵,军中将士用命之故,与宋时一个种嘉禾、造农具的又有什么关系?不只齐王,魏王也紧紧盯着王尚书,只盼自己这工业园又能添一项得圣心之物。王尚书连忙答道:“杨侍郎报捷书中称,这一战达虏偷运太祖镇边神炮进犯边墙,正为用炮打开边墙,偷入关内掳掠。幸得被巡边将士窥见,杨侍郎等人便用宋知府与桓御史精炼火油所得的汽油烧之,将炮车烧坏,炮身烧软,其马匹、虏寇被烧伤者亦难计数。”边关气候极干旱,虏寇身边带的水也不多,且石脂水沾上身体不能除去,烧起来遇水不灭,其中炼出的汽油亦有一样的效果。这汽油只能用铁器或玻璃瓶盛装,宋知府还试制出了一种可点火投掷的汽油瓶,杨大人特命人为它造了小投石器般的投瓶器,将那些油瓶点燃后投向敌军。那些瓶子有的落地便炸开,有的在空中便爆成一团火雨,稍沾上人、马、炮车便烧成一团、越扑越旺,就地打滚也一时滚不灭。虏寇皆是乘马来的,那火扑打不息,人能忍着逃跑,马却不能,惊惶奔逃,摔杀了不少骑手。边军以逸待劳,此时再出阵排枪、引弓,便轻取了数百意图逾边的虏贼。王骥将这场大胜报得清楚,躬身道:“杨巡抚等所获虏寇中有鞑靼王公子弟,下月初便入京献俘。实情俱在详文之中,望陛下察之。”他手中文书递给阶下内侍,看天子满面华光,正为这场大胜欣喜,便又替张阁老和杨巡抚说了句话:这一场大胜实托赖此油,而这汽油又是极难提炼之物——宋知府当初带着整个汉中学院的学生精炼石脂水,也不过得廖廖数十斤,皆在这一战中用尽了。如今他正试制一次能炼数百斤油的大窑,若能试出成果,他们大郑边军便可再得一样杀贼利器。昔日马尚书获罪离京之后,王尚书与杨巡抚都是兵尚备选,当年若不是杨巡抚自请抚边,他这尚书也不会做得这么容易顺当。王尚书既承杨侍郎的情,对他托付之事自然也要尽心尽力。不光力证宋时炼汽油的好处,还要替杨夸一夸他的人品:“杨巡抚年初时曾到汉中拜见周王殿下,与殿下共商安边之法,得了宋知府炼的汽油。彼时因宋知府三年之考在即,当地百姓都怕他考满后就要离开汉中,无不竭力挽留,甚至向杨巡抚请命,只求他能多留一任……”本朝先祖文宗年间亦有这样的例子——有位知府三任九年任满之后,本来绝不能再留原任的,可有百姓追到京里求他再回去,文宗当时也看在百姓真心爱戴那知府的份上同意了。后世又有几位官员九年任满被百姓苦留,也不忍拂治下百姓之意,主动向巡按请命留任了。宋时如今才考过一任,虽然考评拿到了上上,但既有那几个前例在,宋时这回也不是非升不可。请圣上念边关战事之重,念百姓爱他这个知府的真心,许他再留原任干上一两任吧。他也不确定杨荣想留宋时几任,不过周王此时仍在西北镇军,王妃的兄长自然也要留在那里。宋状元么……虽然不确定他当初是为了避祸出京还是主动追人去的陕西,不过如今肯定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了。 第271章 杨巡抚吩咐人将瓜果端下去,替他人整理行装,收拾好衙内文书。他要亲去汉中一趟,看看宋时他们炼油塔的进度,哪怕大的做不出,至少要再弄几个小的来。榆林到汉中相距一千余里,不过杨大人年纪虽大几岁,也还称得上“武姿英迈”,能骑马长途奔驰,十余天后便到了汉中。他来得突然,事先并无通报,直到一行人下了船才向周王府和汉中府衙递了帖子。周王此时却因为圣上特旨赋予他更大权柄,不敢辜负圣恩,带着桓凌再度出巡,只有宋时带着满府官员匆匆出城相迎。因为周王不在府,杨巡抚也不必在外头沐浴更衣后再行拜见,但直接进了汉中府,考察宋知府近日政绩……先察炼油塔做成了没有。宋时是久经考验,官场里锻炼出来的人,便是不做自己的事,也要把领导交代的任务办好,当下便笑着说:“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桓大人临行前就怕耽搁了这事,带着多少学生日夜计算,总算弄出了图纸。只是汉中地界上不产石油,纵然建起塔也运转不起来,大人那里已有了学生和工匠,便将图带回去试建吧。”为了安全起见,这座大塔也就一丈许高,和他们烧炼石灰的灰窑差不多。燃烧室和塔身都做了钢筋加固,内侧耐火层也加厚许多,用掺了白云石的耐火水泥砌筑成,用厚钢管打制冷却水管、引流管……宋知府虽然不爱计算这些料材,却也为杨大人交办的事尽心竭力,想法做出了金属盒气压计,以便随时监控炉内气压,保障安全。他这些年讲学时讲过大气压强原理,杨巡抚不曾亲耳听过,却看过他讲气压、气象的文章,深深为其中所写的大气周流之理打动。而今听他说起气压计,不由得又勾起旧日好奇之心,眼中霎时冒出涟涟光采:“本官从前见过人学宋知府做水银气压计,这金盒气压计又是何等形制,莫非是改以金盒盛水银而成?”可金盒装了水银,那盒子就被融成金汞齐了,又怎么量得了气压?宋时微笑着答道:“这个倒不用水银,只用一个空心的小铜盒,将里头的气放净,外头气压压扁了盒子,此时记下的气压就是天之气的气压。其上可用钢片连以指针,再拿着水银气压计和它一起从山底量到山顶,量其变化之微刻下数字,依这些变数算出指针转动到何处,该得气压比平地气压高低多少。”他手头就有做好的、正在试制的气压计。虽然技术有限,金属盒里达不到绝对真空,但有水银气压计做对比,压力差记得准,这气压计还是可以信赖的。宋时请大人少坐,吃吃他们府衙新制的点心,自己从外头拖进来一个黑突突的生铁短炮筒似的家伙。细看其口上有盖,前后有粗杆子穿着,底下用铁架架着……杨大人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东西,不由得凑上去细看。宋时便将其盖上一个小钟表似的东西给他看——“这个盒子得一个个校数,眼下做得不多。做出来之后单放在空中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做以下官先叫人将其装在锅上,以观其变动……”锅内空气加热气会膨胀,压力变大,就能直观看到压力计转动了。其实他弄出这仪器后,还给府衙和周王府里弄了几个高压锅,再就是这个爆米花机。不过如今周王不在,他们不能去王府要锅,府衙这边的锅里一个炖着牛肉、一个焖着猪蹄、一个蒸着白桃罐头……杨大人这样的君子自是要远庖厨的,他只好先把爆米花机拿来请上司品鉴。杨巡抚说了个“可”字,宋时便叫厨子来在廷中架起爆米花机,点上火慢慢摇了起来。杨大人如今求知若渴,也不管它是爆米花的还是烧饭的,走到面前看着气压计上的数字变化,满面藏不住的惊讶与欣喜。是得知了从前读经史、讲理学也学不到的新知识的欣喜。直到火候差不多,该要开炉倒米了,他才扶着宋时的手站起来,坐回堂上。宋时告诉他爆米花开锅时会有一声爆响,劝他堵上耳朵,他也听劝地掩了耳朵,可还挡不住那一声比炮弹炸开还震人的巨响。他双手不由得微微晃动,直直盯着米花机,愕然道:“这东西怎么这样响?”气压太大,放气又放得太快,里面的气体几乎是炸出来的。这还是爆米花的锅铸得厚,不易炸开,高压锅如果堵死,可是会炸锅的。他前世有网的时代,在网上随便一搜“高压锅爆炸”,就能搜到各种锅盖和锅里煮的吃食嵌在天花板上的惨烈图片。搜完之后,他就没再用高压锅熬过稀饭。杨大人听得心旌摇荡,眼中含光:“如此说来,若在战场上烧这样的器械,烧得极热了,它也能炸开?咱们又有火油……”不,那样效率也太低了,还是用正常的炮弹比较方便。宋时劝道:“也不一定从外头用火,可在极薄的铁壳、铅壳之内装上火药。只要密闭得好,小空间里压强大,爆开时的冲力就大。还有炸药外头裹的金属壳太厚的也不行,不易炸开,太薄又容易坏,炸开的威力不大……”杨巡抚越听他的分析,眉头皱得越紧,目光在空中游移,仔细回忆、想象着合用的器件。庭中的厨子已盛了一碗挑得细净雪白的米花上来,请巡抚大人品尝。杨大人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随意拿起米捻了捻,摸着酥绵的爆米花,看着庭前结实得仿佛还能再炸千万次的米花机,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件薄的物件:“你做的那些白铁油筒可是得用?”第229章 油筒啊……说到炸油筒,宋时还挺有经验的。他小时候也曾经跟邻居家小朋友、小学同学们一道把鞭炮点着扔到不知哪儿找的废弃油筒里炸过, 声音比普通爆炸响, 但是肯定炸不开油筒。古代这黑火药的爆炸力才能有多大?要炸开油筒得塞满满一桶药吧?有那么多药做成炸药包都够把他们这汉中城墙炸开一段了, 这不是浪费吗?杨大人看他眉头微皱,仿佛想到什么为难之处, 不禁问道:“莫非那油筒里搁上炮药炸不起来么?”不是炸不起来,而是浪费,而且一油筒炮的爆炸威力得有多大啊, 要拉多长的引线才能保证点火的人不炸死?而且他记着手雷都要在壳上轧出花来, 不然筒壁炸不散, 威力也不够大。估计炸开时就是先从拧上的旋盖或者连着整个上盖炸开,桶盖先飞出去, 气流、火焰跟着从桶口里冲出去……那还不如直接用炮……不对, 这不就是炮吗?没良心炮!他穿越的时间太久, 差点儿忘了没良心炮这个神器啊!没错, 他在老电影和纪录片里看过,就是拿汽油桶做的!桶里倒上一层火药, 搁上层隔板什么的, 再放个炸药包上去, 火药一炸就把炸药包打出去几百米, 炸开后威力比一般的炮还强呢!他心中一阵阵激动, 正要答话,却忽然警醒,改口说道:“下官是牧民官, 不解军事,不敢轻下断言。不过依下官愚见,天下之事无非“行”“知”二字,有先人经验的自可知而后行,前人未做过的便是先行而后知,咱们得着成果记下,也可惠及后人。”杨大人呵呵一笑:“你说得是,我今日才见着你这爆米花……机,你又不曾见过军械,平空想能想出什么?你们这经济园里定有新油筒,我写个帖儿寻汉中卫周镇抚要些炮药,再叫他带上会用火药的老军同行调试,咱们便去上回试掷油瓶的山拗试一试!”宋时低头拱手,不再压抑笑意,答应道:“托赖大人相邀,下官也得长长见识。”好险。险些解释得太清楚,暴露出他极高的军事素养和战争知识储备了。他一个生在官绅之家,过了二十来年太平治世的日子,中状元后又是做词臣、又是做民政官,根本接触不到武器的人,怎么能张口就指点督管军民两政的领导做没良心炮呢? 第273章 吃不了的切成薄片接着烤, 洒上点盐五香粉和胡椒粉, 就当是薯片的代餐!他咬牙切齿地想着, 一面给杨大人强力推荐他的大油桶。这东西不光能烤红薯, 还能烤全羊,竖着烤就是挂炉烤羊,横着烤就是铁架烧烤, 也可以切成小块拿铁签竹签地串一串,串成烤羊肉串儿吃。虽然这时候没有辣椒,可是有孜然啊!烤羊肉的灵魂不就是孜然吗?洒点孜然、洒点小茴香,再洒点盐,拿酱料往上一刷……嘶,这油桶烤炉不用等到山药下来再改装了,现在立马儿就改一个,他要请巡抚大人吃烧烤!现烤现吃,拿大蒲扇扇风的那种!大人不吃他就自己吃!油桶烤炉还没做出来,府衙厨下特地为知府大人装的砖砌烤炉就失宠了。================两天后周镇抚亲自押着一箱火药来到府城,宋大人也备下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新油桶,其中一个大的叫人挖开一扇,里头装了烤架,准备中午在外头野餐。杨大人不说什么,周镇抚却对他这个烤架十分喜爱,主动提议:“下官带了几个老军,大人身边也有军士。咱们到了那山坳里试用炮药,必定震得山摇地动,鸟兽乱走,就叫几个人去捉些野味来现烤了吃也好。”宋时跟他一拍即合,又装了两篓无烟炭,又叫周镇抚把药也放进他们府衙的高档抗震车里,三人一道往上回试汽油的试验场去。到得那片荒石场,周镇抚手下的老军们便从车上抬下药箱,小心地取出一包药,问宋时要个最小的油桶,量着炮药一点点地往桶侧旋口里倒。杨大人与周镇抚站在旁边监看着,两人商商量量,指挥军士们倒多少。宋时虽然是最有发言权的,但这时候却偏偏不能发话,只能看着两位上司相争。周镇抚拿出半辈子的经验劝道:“这药怎么能不压实?大人不记得当年太祖正是用棺木盛满火药,挖地道埋进某城下,炸塌了几丈长的一段城墙……”杨大人却道:“那样耗的药多,我这是为试个省药的法子。前日我见宋大人爆米花的深锅,烧得极热之后一分药都不必放,也能将里头的米炸得飞出去……”两位专家带团研讨,二人的心腹便将这里唯一一个纯正的文官领到数十步外的大石头后,切切叮嘱他藏好了,不要出去——火药炸开来可是能震天动地的。平常点个鞭炮都常听说有炸伤人的,大炮那么粗的铁管子也能炸开花……当年国朝初立时太祖可用火药炸开过好几座大城,满城的人都被震得七窍出血而死!那些军士只怕宋时不知高低,在前头受伤,尽量往严重里说,把他们穿越者郑前辈当年的事迹说得跟西游记一样,往哪儿一指都带着烟雾、爆炸特效的。宋·历史(与文化旅游)专家·时自从穿过来就把太祖视为偶像,也看过许多赞颂、纪念他的文章和民间传说、戏曲,这些士兵讲的他都听过许多遍。不过听得再多,也不妨碍他爱听这些,爱用太祖的传奇经历鼓励自己:将来还会有他们一样的穿越者,也能认出他是前辈,然后把他跟太祖视为指路明灯,沿着他们的道路继续前行。说不定几百年后还有人弄个大郑解密,解密他们都是从平行空间的未来世界穿越过来的……宋时越想越振奋,忽然想吟句诗抒发这份激情。刚要开口,恰听身边那士兵满怀激情地讲道:“我太祖当场便吟了句诗: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宋时也慢慢跟着背出这句诗,脑中已想象出郑前辈当年北逐蒙元时,当着两军将士的面念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这句诗的场面。真是爽文大男主的极致了!他虽然当不成那样的爽文男主,却可以亲手将这个大郑扶持起来,让这天下也像爽文男主一样飞快地升级,凭王霸之气压得四方来服。远处试验场中仿佛应和着他的想法,一道爆炸声轰然而起,硝烟味随着爆炸的烈风卷到他鼻端。身边还在讲古的士兵都停了下来,伸长脖颈看向场内,两位上官从另一处山石后面出来,手还半掩着耳朵,满面激动地去看成果。装的药太少,炸得不太厉害,桶盖先被气流冲了出来,打碎了对面一块山石。地面的油桶也炸开了花,却没什么碎片飞溅,近处的石块也有些被气浪撞碎的,地面还有残药在燃烧,满空都是浓灰的烟气。几名军士将山石捡了回来,还从附近石隙间捡着一条震得软绵绵的花蛇。两位大人不顾脏污凑上前看了蛇,见其骨头皆软,身无外伤,是震死的模样,杨大人觉得甚是满意。周镇抚却觉得还是不如装满的好,捏着那蛇眼巴巴地朝周围看去,想找个人支挂自己。宋时笑吟吟地看向他,故意与他的目光对上,然后上前去关心周镇抚手中的蛇,代他说出了心里话:“这桶不够结实,炸得早,里头的气体膨胀后压力还不够大。下官方才听军士们说,太祖昔年是将火药成箱埋在土里,才有炸城之效。咱们这桶何不也埋个试试?”可他们大郑早一统天下,对虏寇之战又是守城的一方,何需再埋炸药桶?岂不怕埋得太近,爆开时波及城墙,反害了自己人?宋时笃定地笑了笑。埋在地下的不光是炸城的棺材,还可能是没良心炮和地雷呢。眼前已有了试验结果做铺垫,宋时便劝说两位大人割掉碍事的桶盖,将它埋在土里当炮用。地雷倒不用考虑,因为眼下做不出起爆药,不能拉弦就响,做地雷效果不够好。他劝起杨巡抚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咱们既是一时智拙,想不出改进之法,自当仿效先贤。而于北征一事,对于军械、炮药使用,又有何人比得过本朝太祖?”——虽说郑前辈的“创举”其实也是借鉴的曾国荃炸南京城的故事。第231章 杨大人心系国事,不辞劳苦, 周镇抚精研太祖兵法, 带的将士都熟操军械, 再加上一个看过没有几百也有几十部抗战片的宋知府暗中指点,一行人殚精竭虑地研究, 反复试验、反复修改,成日价泡在这片荒山野岭……不出数日,腰围仿佛都宽了点儿。主要是……随行军士为大人们为国忘身的精神感动, 多给打了点儿野味回来。当然, 他们一行人防火安全工作做得到位, 既没拿没良心炮打过飞禽走兽,也没拿炸药包炸过山林。众军士心疼大人, 都是提着弓弩到远山野林子里射猎, 弄回来拿新油桶做的烤架烤制。这些士兵行军途中本就常常自行射猎, 有一手烤手的好技术。打来的新鲜野味洗剖干净, 抹上不怎么纯正的新疆烤羊肉调料腌制,放在烤架上炭火慢烤, 烤得肉皮焦脆, 皮下一层薄薄的油脂都逼了出来, 香味儿特别勾人。带来的面饼、烧饼等干粮也串起来在油桶里那么正反地烤上一会儿、洒些调料, 味道也仿佛比日常吃着强。吃着吃着, 那吃一把烤串的就变成了两把,吃一个烧饼的就变成了两个……等到他们的没良心炮已能射出百步开外,里面装的东西从石头到铁钉到铁锭到成捆的大爆竹试了个遍, 宋知府就觉得这烤箱不能再往外带了。杨大人和周镇抚这般年纪,都该注意饮食了。他虽然年轻些,可他们结了婚的人更得注意身材。他们桓小师兄可是跟着周王去宁夏、甘肃卫巡视了,天热路远的,回来肯定得累瘦几圈。他要是吃出肚子来,再见面俩人拥抱都抱不住了,那画面还能看吗?宋大人隔着衣裳拍了拍肚子,总疑心肉能弹起来了,赶紧叫人拆了个油漆桶大的小油桶,里头厚厚糊了一层耐火泥灰,当煤球炉子用。烤肉的签子倒还可以接着用,叫人串上洗弄好的蔬菜、粉皮、豆制品,再炖上一锅大骨汤,给大家调整膳食结构。两位大人亲去检查了最新试射的效果,言笑晏晏地走回来,正预备吃点鹿肉补补腰腿,却见他们那桌旁只剩个小炉子,上头顶个大锅哗啦啦地煮着滚汤。桌上满满摆着半桌菜串,还有两碗调好的蘸酱。汉中府的快手上前说道:“我们大老爷怕大人们吃多了烤肉伤胃口,特地命小的们备下涮菜,请大人用些菜蔬清清肠胃。”虽是菜蔬,却也切得细巧,借好汤煮了自然也别有一股清鲜。周镇抚笑道:“吃些菜蔬也好。下官年少时顿顿吃肉也不觉得怎样,年纪上来之后吃肉不比当年,倒是爱吃些素饭了。” 第275章 宋大人是真名士自风流, 不怕世间汹汹物议, 做得起大事来。他们却只是寻常父母,虽然也教女儿识字, 也就是自己家延请先生, 或由父母姑嫂教教家里的女孩们识字读书, 可从没想过女孩儿也能到外头上学的。养了女儿的家长不免忧心忡忡, 家中有蒙童的却又有另一番想法——宋三元办的学校,教出来的才女, 求娶回家岂非一家的福气?宋大人的学校连举子、进士都教得出, 更有朝廷大员、外省才子不惜千里奔波, 慕名来求学, 教出的淑女必定德才兼备, 宜室宜家。他们不敢奢望能得个谢道韫、李清照一般的才女做儿妇,但求她知书达礼,能吟诗作赋, 主持家事,内辅夫婿……再教养一家出文武双全、通达天理、能务实学的子弟就够了。他们一梦做到十几年后,满怀期待地问宋大人:“女学生入学以后学什么,可是要与男学生一般般读经史子集、学物理化学?”宋校长如同老先生捋须般一般捋了捋刮得光洁的下巴,打起官腔说:“自然也是要尊重男女差异,不能一味照搬。”他上辈子体测都是男生跑1000米,女生只要跑800,这古代女生缺乏运动,标准还得降。体育课就先叫她们打打羽毛球、踢踢球、踢踢毽子之类,不进行标准化考试。劳动课一般男生耕田种树、稼接改良品种,女生就学学纺线、织毛衣、使用和维护新型纺织机好了。至于正式学科,当然还是一样的标准。他不为国家培养人才还办什么学校?办个什么美容班健身班收费还更高呢!宋时心中微微感慨,正要讲学习安排,县学校的程教谕却有些忐忑地问他:“女子所学,无非德言容功。我等讲德行倒还罢了,剩下几门功课只怕不合由我等老夫子来教,该聘几个女先生来更好。”他们这些人至多能教《女四书》,诗词文章之类的,后两项可不是他们所长,须得劝大人再请女先生。知府大人要挑年高德劭的老师教女学生,这屋里自觉年高德劭的老师都不觉琢磨起自己能教什么来了。宋大人也被程教谕这句话提醒,对众人说:“程教官之言亦颇有道理。夫百行以德为先,妇人四德之中亦以德为首,汉中学院以后还该加一门德行课。”他们社会主义接班人,不学女德班那些骗钱的东西,就得从小学《思想品德》,长大学点法律、经济……在这封建社会环境下,政治就先不学了。他给众人讲了一下自己的打算:“蒙书、四书、经学都是大家惯讲的,不必我说什么。德行课烦众先生择几本前朝家训、家书,取其中讲为人立世之本者编作教材。以后蒙学院也一并加上德行课,男女同书,女学不必搬讲前朝《女四书》一类旧书。”若只教《女四书》,家长们随便请个女先生回家就教了,可能顺便还能教教妇言、妇容、妇功,性价比肯定比他们学校高多了。那些肯花钱把女儿往学校里送的家长,必定是极宠爱女儿,期盼她能成材立身的。所以他们招了人进来,就得与男学生一视同仁,除了体育和劳动课,该怎么教还怎么教!既然老师们主动找上门来,宋大人就给他们开了个临时工作安排会议。他们这些老师家都在府城里,所以幼儿园、女校也都在安置在府城,方便学生上下学,更以安全为先,安家长们的心。幼儿园只招女先生,就在《汉中经济报》上打广告公开招聘,挑选略通书墨,有丰富育儿经验者;蒙学以上不知何时能有学生,老先生们便先顶上,再慢慢招能教经义文章和算术的女先生。至于物理、化学部分,实在不行就由他先代课。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他跟桓凌断袖了,结婚了,怎么也不可能传出师生恋,影响本校和学生声誉的。“本府与桓兄早年缔结连理,素来恩深爱重,家里又已有一对小儿女,再无与女子往来的理由。我做教授,家长们当无可忧心之处。”为了打消老师们心底的顾虑,他不惜将自己的家庭状况合盘托出。可惜眼前的家长们被“三元”的光彩迷了眼,只顾着他要亲自教女学生,竟没人赞一赞宋大人结的好亲,夫妻情浓,也没人羡慕他儿女双全的福气。只一迭声问他是否真的能亲自教女学生。收不收年纪稍大的学生?读过书,懂一点四书五经,跟着他们这些在学院任职的长辈或兄弟学过些许物理、化学知识的女学生,能不能来听一回大人的实学课?宋时秀了这么多年恩爱,也是头一次被人无视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是搁平常,非得着实地再秀几回才行。看在老师们是为了家中女孩儿读书这样的大事走神,他就不说什么了。宋知府体谅地笑道:“这是自然的。朝廷设学校教导弟子,亦不论年纪大小,只要肯学的、能考过童试的一律都许入学。咱们这学院招收学生也是一样,不论男女、不分长幼,但有向学之心的都可以入学。”这些家长如今只是一时冲动,想让女儿听听汉中府金版讲师宋三元的课,深思熟虑之后,未必还肯把孩子送进学校。不过不要紧,只要有了开头,将来他还要在这里连任两任,升迁后也可以留在陕西布政使司做参议或参政……这么慢慢地移风易俗,过得十年二十年,总会慢慢养成男女平等,一样读书工作的风气的。宋时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前世在路上、景区、电视里见到的各色职业女性,想象着当今这些梳高髻、穿半臂、褙子、衫、袄、裙的女子行动带风地走在上班路上……这一年得增加多少工业产值?增加多少地方税收?这些女生毕业后可以教课、带学生,这学校就能独立运转下去,不用他亲自顶上了!他想得呼吸微微加速,觉得这屋里闷热得待不住人,起身吩咐道:“你等有子女愿进幼儿园和女学的,便写个帖儿递到府学。学校选址、请女先生的事且由府、县学筹备,过了冬和汉中学院一道开学。”他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向室外,面前的老师们纷纷让路,目送大人出行,而后便投入如何建幼儿园的讨论中。《礼记》中有“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之教,宋大人那幼儿园定了是七岁以下方可进园,男女同学也不违礼。即便是最重礼教的老先生也说不出幼儿园什么不好,众人群策群力,依着经济园附属幼儿园的规模来规划新园。而那些想让家中女孩儿上学的,散会后又凑到一起商议将学校筹备得更周全,哪里能请到更好的女先生……之后的日子,府学方教授便带人寻店宅务替他们挑校舍,在《汉中经济报》上登广告,招聘幼儿园与女学校的老师。这版报纸不光在汉中府内影响颇大,周边府县也有买它的,汉中府要办女学校的消息也越传越远。到初秋时分,连远在山海关外的周王一行也听到了这消息。这回倒不是传言传得快,而是王妃从汉中府寄了信过去,说起宋知府要办女学的事。昔有陶母剪发、孟母断机故事,可知一家主妇之德行见识正是后人兴败之本。宋知府建女学、教德行,讲天理化学之道,使女子知书明理,即是兴家兴国的惠政。如今王府就在汉中,宋知府行此惠民之举,他们王府也合该支持一二。她身边有两个已嫁人的使女,都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也看过宋大人和她兄长的理学文章,因已有夫有子、不合再在内院服侍,她便放她们到女学院做了先生。周王看罢这信,便叫人寻桓凌来见,一见面便把书信塞给他,温文地说:“舅兄可收着宋兄的家书了?我方才看了元娘的信,她信中说,正帮着宋兄建女学校,这可是我朝前所未有的大事啊!”元娘帮着宋先生办女子学校了!想她初嫁入宫时,还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清高少女,如今却是个尊重贤士,和睦家人,怜惜百姓,主动遣人教民间女孩儿读书的贤王妃了。桓凌其实也收着了家书,汉中府的书信就是夹在王府的书信、包袱里寄出来的。不过周王满面光彩的情状莫名令他有些眼熟,他便不提自家收着的信,听周王从头讲了一遍。周王讲的心满意足,带着几分强自压抑也压抑不住的喜欢和得意,吩咐人送他回帐。桓凌感叹一声妹妹长大了,更感叹自己不在汉中,没能与宋时并肩做起这件大事来。不过等他回去……他和宋祭酒一样是夫妻和美、儿女绕膝的人——虽说两人的侄儿和侄女还没正式过继过来——教女学生也不必避什么嫌。后世哪有个学校只有一个理科老师的?等他回去,正好与宋老师轮换着教学生。他铺开纸张,当即便要回信。但提笔时发现砚滴已干,便出去舀水。 第277章 这份军功,实在也该给周王记一份。待周王回到京中,拜见父皇之后,新泰帝便使人宣旨,将这两份功劳加到他身上,而后亲自挽着他的手扶起他来,说道:“如今已是新年,你便留在京中过了年再走吧。陕西已将那油桶造的‘飞雷炮’送了过来,朕已叫兵部安排下去,过几日你陪朕看此炮试射。”周王连忙应下,谢过父皇恩旨。他到京里的时候并不早,再过两日便是元旦,随驾看新炮试射的日子就在元旦后两天。回到王府之后,他便派人寻来桓凌和两位御史,与他们说了要随驾观看新武器之事。虽然桓凌那天不能去看,不过这炮却是宋时先制出油桶,与杨大人合力造出的,他也要勉励桓凌几句——该夸的人不在,夸家属也是一样的。桓凌心知这东西是后世有的兵器,能造出来自然也全是宋时的功劳,便不客气地替他接下了周王这番夸赞。又向周王提出一个请求:“殿下那天见着这兵器的效果,可否回来与我说说?此物既是时官儿有份制成,我想让他也知道自己造出的是何等神器。”周王应道:“这是自然。”他不仅自己要用心看飞雷炮的效力,还趁过年时父皇心情好桓凌求了个情,带桓凌一道到城外炮军营中试炮。这一趟随行的,有兵部尚书、右侍、主掌五军营的公侯伯等勋贵,几位年长的皇子,甚至还有周王长子,大郑的皇长孙。也是皇孙辈中,唯一一个被带到炮场的。进得场中,满场目光都停在这位被圣上牵在手中的小皇孙身上。皇孙小小年纪,却也似有几分父祖的风采,并不见软弱害怕的模样,稳稳地抓着祖父的手走向场中,看着那几个薄薄的白铁皮箍成的油桶。新泰帝摸着桶壁单薄,桶身用厚铁环箍了几道,远不及普通长管炮漂亮的油桶,含笑问他:“贤儿怕不怕炮声?”周王心口砰砰跳动,紧盯着儿子;同行的另几位亲王脖子都快伸断了,极力想听到父皇与这侄儿的对话;唯齐王一双眼粘在炮上,连分也舍不得分这个格外受宠的侄儿一眼。他皇兄既不知兵也不能战,只是运气好,岳家生了个好儿子,结了好亲,便沾得了许多军功。而他……若使他得了这样的神器,去宣、大一带领兵,必定能纵横草原,尽灭虏寇,立下真正值得父皇赞许、万民敬仰……能令大郑万世太平的军功!第234章 京西校场上,炮声与火药包的炸响声隆隆不绝, 方园数里之内几乎都能听到那片闷响。艳阳高照的朗空仿佛也被一片扶摇直上的黑雾掩住, 雷声便在那片雾中沉沉炸开。远处百姓尽以为天时有变, 场中的君臣将士则为飞雷炮绝强的威力所夺,一时回不过神。一轮炮声停下后, 天子久久未再有旨意,身边的大内总管王公公恐怕他被这声音震伤,轻轻取了他耳上塞的棉花, 问道:“陛下可安好?”天子心跳得十分急促, 自己耳中便能听得到那砰砰的乱声。然而他此时只顾着欣喜, 欣喜于眼前神器惊人的效力,觉得心跳得快些也在所难免, 于是含笑摇头:“不碍的, 你扶朕上前看看。”王公公扶着他向校场中央走去, 身后齐王、魏王等王子也紧跟上去。周王因要看顾幼子, 倒比他们慢了一步,被诸王挤在身后。齐王摸着微微发烫的炮筒, 心口也微微发烫, 忍不住对父皇说道:“有此神物, 儿臣定可为父皇北平达虏, 西收蛮夷, 成我太祖未竟之业……”他身后的三皇子魏王却打断了他,忧心忡忡地劝道:“此物威力强悍,却又极易仿造, 只怕其现世非天下之福。儿臣以为这等神器不可轻示于人,不可轻交于将领之后,须得经老成持重的文臣监管,以防军中有人拥此自重,重复汉末故事。”齐王霎时脸色赤红,仿佛比他父皇面色更重,狠狠地瞪了魏王一眼。天子却不曾在意二子间小小的交锋,只将皇长孙叫来,握着他的手问道:“贤儿方才怕么?”小皇孙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他父皇没有的倔强锐利气质,抬头看着祖父说道:“孙儿不怕,孙儿也敢打仗!”幼儿的声音有些尖锐,穿进天子被炮声震得闷闷的耳中,比旁人的声音都听得更清楚些。天子于是笑了笑,抚着长孙额头剃成寿桃样式的软发,低眉说道:“等贤儿再长大几岁,就替祖父平定西北,可好?”他回头环顾了一眼周王、齐王诸子与随行的文武大臣,面色在阳光下犹如火烧,眼中光彩亦如烈火般炽热:“昔者边关将领庸常、军备不足,故令达虏数次内侵,是朝廷之耻,天下之耻。而今九边已安,户部存银渐多,朝中又有神兵利器可用……”天子异常明亮的目光落到李三辅身上,问道:“李先生专管户部,可知朝廷几年之内有余力北伐鞑靼?”李勉躬身应道:“如今民力渐缓,但北征所耗人才物力极重,非守大边而御虏寇可比,户部一时间凑不出这样的钱粮。但近年朝廷除征粮税与杂项税赋之外,工、商税亦日增,或可再增一分军费。臣回去便会同户部上下计算此事,改日为陛下呈上条陈。”天子闭了闭眼,点头应允:“先生可快些。”从前边关军力积弱,国库、私库空虚,未常有这样的条件,他也不去想收复西北;而如今他已看见了在自己有生之年收复草原的希望,又怎么舍得不去做?国库存银若不足,私库中却还有他原本想留给周王,好让这孩子不受大臣掣肘,完成乃父心愿,成就千古功绩的银子!他吩咐内阁与兵部王尚书共议此事,而后目光落在周王身上,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周王掌九边兵备,出关征伐之事交给他最顺理成章。身边众臣连同周王自己都是一样的念头,齐王却不肯让他这么顺理成章下去,抢上一步,为自己争取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皇兄虽然坐镇九边数年,但性情柔顺内敛,只爱读书,只怕难经战场厮杀之险;怎比得上他的母妃是将门之女,他自幼弓马娴熟,更适合上阵打仗?若是父皇不信他的本事,他也愿意不争权、不主持战事,只作一名普通将士出征!反正留在京中也只能按着仪注主持百年前便已定下流程,有他无他都可的典礼;或是监管看不出成绩,只能给他三弟垫脚的矿山……与其留在京中碌碌无为,还不如西出宣、大,与达虏痛痛快快一战!再立些战功回来,好叫父皇眼里不只看得见大皇兄,也看得见他这个有功无错、母家身份贵重的二儿子。他脸上坚毅的战意几乎与父皇如出一辙。新泰帝向来不愿给他兵权,此时看着他紧绷得几乎有些颤抖的两腮、额上晶亮的汗水,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的,与自己这个父亲一样的北伐之心,也忍不住有些心软。他抬起手朝二儿子招了招:“起来,此事朝廷还需再多做准备,你也须再做些准备。”他平日在京里做太平皇子,随意练练弓马、读读兵书,听勋贵外戚子弟们吹捧几句也就够了。可真的要出关杀敌,他做为皇帝不放心将兵马交给这么个纸上谈兵的将领,作为父亲也不能放一个天真娇纵、未识硝烟的儿子上战场。从今起便叫他跟着上书房先生读兵书,再叫魏国公选弓马精熟的子弟陪他多练习。叫这孩子出关,做个为国征战的将军王也好。这一场试射结束,百姓只隐约听到朝廷造出神器的传闻,朝廷却是起了一场大风波。兵部、户部上下满满运转起来,齐王也放下了给经济园供矿料的差使,回书房读书,向自己的外祖魏国公学战场实用之学。矿上的事没有了这位亲王处处精心打点,由户部按着宋知府传授的法子管理起来,不和为什么效率似乎还高了些。魏王那经济园的效率也跟着高了几分,月底下面管事的来交帐时,他看着帐簿上出入的数字,不禁嘴角微勾,露出一丝浅笑:“我这位二皇兄当真是……”想要的多,做成的少。 第279章 幸而太祖当年及时制止了裹脚的陋俗,这些女生的体育课还能在户外活动,不然只好都改成手工劳动了。周王与王妃、侧室一行到校的时候,校舍内早做了迎接亲王和上官视察的准备,年小的孩子都在学舍里老老实实待着,只有几个年长懂事的随着老师们在操场迎候。说是年长,也就只有十岁上下的年纪,还梳着双丫髻,紧张又兴奋地站在先生们身后。周王自幼看着宫里规行矩步的小宫女,倒少见这种鲜活的民间女孩,不免有些喜欢,问一个眼熟的女先生:“她们都是何等人家的女儿,在这里学什么?”那女先生便是随着周王妃来汉中的,服事周王与王妃多年,最懂得这些大王、娘娘的心事,恭谨地答道:“回殿下,这些女孩儿都是汉中学院老师们家里的子弟,在家里都曾识过字,看过些女则、女诫之类。然则本校宋祭酒却要将这些女学生教养成男子一般的人才,所以入学之后不教德言容功,而是由妾身等教写字、画画、算术、女红之类。汉中学院的功课与别处不同,她们有许多不懂的还要跟着老先生学,又做先生、又做学生。“老先生们以宋祭酒的《自然蒙学》启妾等与学生们体天理、明天道之智,更自编《德行》课本教化德行,再如教男学生般教经史子集。”而这些仍只是基础,基础之上,还有宋大人亲自教她们和学生们代数、物理。听说学里原想让她们的夫婿学通了这些再教她们的,奈何她们嫁的多半不是书生,而是随亲王驾来的武夫,听回来的、记回来的几乎都不是人话,只得她们自己学。几位女先生忆起跟宋老师学的东西,眼中闪动着激动又有些敬畏的光彩。周王妃听她们讲过一点儿实验课,只是不曾亲眼见过,难得与周王同来一次,便问道:“你们可还记得讲的什么,与王爷和我讲来。”那女先生福了福身,便要开讲,周王却抬起手在空中用力一挥:“何必。如今宋先生就在眼前,咱们听宋先生讲便是了。”宋先生也讲一堂本王与王妃未曾听过的、有意思的天理化学之课吧。宋时拱手道:“在王爷、王妃面前,臣不敢讲那些人人皆知的旧知识,便讲一个臣近日才试出的小物件。”来人,上本官的杜仲橡胶棒、玻璃棒、毛皮、丝绸!本官要从摩擦发生静电开始,给封建时代的王者上第一节 电力课了!宋大人自全校大气压强、力学水平稳步进入高中之后,终于大胆上马了初中电学。虽然没有交流电、没有电池,但他如今已经制出了杜仲胶,就能用杜仲胶包裹铜线当电线用。而且工业园早就能以黄铁矿制备硫酸,浓硫酸可以作电解液,插上两种不同金属片就是电极——暂时做不出小灯炮也不要紧,只要有铜线圈连接正负电极就能制造出转动的线圈电动机,显示电流状况。他也不知道这小小的实验到底能把这时代带到何处,不过从他知道自己穿越,意识到他永远也不能再回那个熟悉的世界提时候,他心里就涌动着将这世界提早改变的念头。他原以为自己作为一个外官之子,将来能娶上侍郎的孙女,考中科举,做个小官……然后慢慢地花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然而几年前桓凌在那个雷雨天猝然出现,改变了他预想的人生轨迹,让他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摸到了电。他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实现穿越以来的理想,终有一天,也能让桓凌看见他曾生活过的地方……至少能见到那个没普及电脑、电视之前的世界。第236章 周王一行在老师引导下,进到了正堂改成的、宽敞豁亮、窗明几净的学斋里。教室前方是占了半面墙的大块黑板, 侧面雪白的墙壁上挂着木板书的“书山有路勤为径, 学海无涯苦作舟”一类对联。教室后面也有一副黑板, 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被老师介绍为“公式”“定理”的短句,还有一些短线画的图案。周王原先到汉中经济学院视察过, 见过学院教室的布置,此时便将这些东西讲予王妃——具体内容他还不大懂,却知道这些都是要背下来的。老师将其抄在课堂中, 约摸是方便学生忘记时看着复习一下。他干巴巴地讲了几句, 再往深处讲却不是他所能了, 不由得脸色微红,指着此时还空荡荡的讲台说:“孤王这些日子在外……咳, 宋先生上体天道, 如今必又悟出了新物理, 咱们且等等听他讲解。”他是有些懈怠读书, 竟连小女学生天天看的东西都不懂了。桓王妃这些日子常读报纸,偶尔也听听侍女们讲学, 看教室黑板上的公式还比周王熟些。见周王似有为难之色, 便替他找借口:“这些都是旧知识了, 不看也罢。宋先生为殿下讲学, 必定比为外头学子讲更用心, 咱们无须猜测,只等着听便了。”她主动牵上周王的手,又向王氏点点头, 叫她一同入座。教室里原布置的桌椅窄小,只可容一个纤瘦孩童入坐。来视察的贵宾们虽然都不胖,却也坐不了小学生的书桌椅。学校自有役夫将教室定做的学生升降桌挪到后头,换上老师书斋里的长条形抽屉书案和带扶手的交椅,垫上软垫,摆好文房四宝。周王一行入座后,迎接他们的老师和学生也安安静静地在后排坐下,好让两位殿下切身体验上课时的真实场景。学生坐稳后,一道清脆的云板声恰自外头响起,连响数声,宋老师便捧着个用红布遮盖的盘子进了教室。他刚刚往后面改造成实验室的小院转了一圈,亲自拿了教具回来。桓凌跟在他身后进来,手里同样捧了托盘,絮着丝绵的袖子下露出小臂肌肉鼓起的线条,双目紧紧盯视着盘子,神色严肃得竟可称得上凝重。——当年他到御前献祥瑞时,都没有今天这样的紧张小心。宋时倒没那么紧张,一进门便将手里的托盘搁在讲台上,右手一扯,掀开红布,露出个水车似的立着的圆形木轮。上有皮带连向旁边两块涂得红红蓝蓝、中间挖出月亮门形状,内藏铜丝窝成的方框子的东西。盘里还有一对温度计般长短粗细的棒子,一个是剔透的玻璃棒,一个是不知什么做成的黄棕色半透明棒子。盘子最底下又垫着皮毛和红绸,勾得人心痒痒的,恨不能立刻从他心里把这些知识挖出来。宋时撤了红布后却不即讲学,而是满面紧张地看着桓凌,小声提醒:“你可手稳一些,掀绸子时别把它带倒了。也别碰着瓶壁,万一还烫呢?”桓凌笑着应了一声,把托盘稳稳地搁在讲桌另一边,轻轻掀起红绸,露出一瓶不知是水是油,看着似乎有些粘腻的液体。宋时指尖在瓶身上轻点了一下,收回来后仿佛觉着温度还好,又摸了一下,抬眼看向桓凌,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周王身边坐着王妃,京里刚见过儿子,对这两位亲家自然流露的亲昵之情颇有抵抗力了,闭上眼只当不见,静静等着宋大师讲学。倒是王妃头一次看见兄长和宋时在人前眉眼传情,再想想身边坐着的王爷、侧室、宫女……当真羞惭满面,坐立难安。她忍不住偷眼去看周王,却见周王松驰地闭目端坐;再看身边的王氏,也是神色平和,只看着宋祭酒手下那几件东西,全不在意他与她兄长之间眼风乱飞之情。再悄悄打量身边女官,却见她们个个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双眼只盯在宋时脸上,仿佛稍有动静就能惊得跳起来。难道是她知道兄长与宋时之间的关系,想得太多了,其实他们这般动作在人看来都是平常事?她心下惊疑难定,目光却无法自控地落在那两人身上,只见她兄长淡淡地望过来一眼,然后平静地下了讲台,坐到窗边空位上,凝眸看着台上的宋老师。宋老师含笑朝台下扫了一圈,向正中央的周王拱手道:“下官今日便为殿下与王妃讲上一课。”周王肃然颔首,王妃也点头还礼,后头的女先生和学生们倒是起身福了一福,口称“先生”。宋时抬起手朝空中虚虚一按,说道:“今日不点名,不叫人起来答题,你们只管安心坐着听,有什么不懂的先记下。”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细细的呼气声,王妃眼角瞥见几位女先生的坐姿也似乎稍稍舒展了些。宋时却对台下这些小动作视而不见,面向东方拱了拱手,开口称“臣”。“臣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这句话实在提神,若非知道他是来讲学的,听着简直以为他要到朝堂上进谏。 第281章 两位校长、副校长带他们循着走廊转过了院子,看了学生们课间休息时的情状,又出了正院往西侧偏院去看幼儿园的学生。等到下一堂课开始后,还带他们到大班去临时听了一堂课。这个班里讲学的是本地招来的女先生,从前都没怎么见过知府,见着王爷一行更是紧张得连讲话的声音都有些打颤。宋校长叹道:“不必怕,殿下温厚仁德,讲得不好也不加责罚,你平日里教什么便还讲什么。”那女先生幸好也是三四十许人,平常操持家事、支应门庭,倒也是有见识的。初见皇室的激动和紧张褪去后,倒还能拿起蒙书一行行教学生们念下去,再点学生们起来重复。班里有男有女,顺着一排点下去,便有两个女生杂在男生中被叫起来复述文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往往比男孩儿更能集中注意力,背书背得也更好。这一班人背过几句后,竟是女学生总体上答得比男学生好,令周王颇有些意外:“我原以为女学生不必科举,家里自幼不教读书,该比这些男学生差些……”那些小女生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桓元娘也含笑摇头:“妾听兄长说,这里先生一般教的都是先生们自编的新书,讲的多宋先生与家兄近年新得的天理。既是新书,这些孩子在家中启蒙时都该是未曾背过的,读书好坏便不论其他,只看本人的资质心性……”女孩儿又凭什么一定比不过男孩儿呢?她眼中闪动着极浅淡的傲然之色,周王最爱的就是她当年沉浸于诗书中,清高自赏的熠熠光彩,忍不住附和道:“王妃所言极是,古时亦有谢道韫、李易安等才女,今我朝胜于前朝,自然更该出才女——”他看着座上不过五六岁年纪,却像大人般稳稳当当坐着的小学生们,温柔地一笑:“眼前这些女学生,才学又何必减男子?”那教谕连声应喏,宋校长也笑着说:“这些孩子能得殿下夸赞,实是他们的福气。只盼她们长大后也能多留心学问,做朝廷、天下有用的人。”他这话里已然透出了几分要解放妇女生产力的野心,周王尚未想到他的心能这么大,只笑着答应:“这些学生往后可在汉中学院教书,若她们大了本王还在汉中,正好也选几个陪着王妃共研电学之类天理。”王妃是好读书的人,应当也如他一般,想多学些今日宋先生讲的天理。他在外头可以直接与两位亲家兄长交流,王妃——还有王氏、李氏——却不便见外男,将来他们再有了女儿也是一样……得选些读书好,肯上进的小女儿进府陪伴教导她更好。若说原先周王对女儿的期许就只有“知书达礼”四字,如今却是悄无声息提了几分——他也期盼自己将的女儿能像这些小女学生一样,凭自己的才学、本事压倒别人。就像他们的贤儿,那天被父皇拉着手走在校场上、诸皇子间,气量识度也都不弱于人。他想到素来聚少离多的皇儿,心中不禁一阵阵怜爱、愧疚,起身问宋时:“可还有什么能用人间之电做的、更不伤人的东西?我欲送几样这种中藏雷电的东西给贤儿,也给他讲讲雷电之理。”也给父皇送一份。世人皆知雨露是天恩,岂不知这雷霆不光有震慑之威,亦能如雨露般轻缓温驯,为人所用呢?宋时十分严肃地应道:“殿下之意,亦是宋某之意。从前我所学农学之类,皆是从前人书本中,或从日常工农事中总结而来,本末来路皆清楚明晰,只消读了我的书,再经实践便能悟透。这雷电却不是一人一家可钻研通透之物,需得将我所知整理成文字传回京中,抛砖引玉,求得有天分、肯吃苦受罪之人一道研究。”他知道自己推得电磁知识的过程不大经得起追究,但以他如今的身份和民望,谁敢提着刀过来取他首级?纵然有人怀疑他不是原装大郑人,至多也就是背地里传他几句流言,给他写几个唱本。然则他跟桓师兄连南风小黄戏的主角都当过了,还怕再客串个妖魔鬼怪恐怖戏本?!比起这些不碍得正事的隐忧,倒是科技发展更重要。他跟桓凌只有两个人,就是累杀他们,也不能凭两个人建起哪怕一座发电场。若是能把这些知识传给更多学子,便会有人按着他讲的理论自己钻研下去,或许将来就能有所成就。而到很多年以后,当天下人都知道了电力、电磁基础定律,会做这些实验,将电视为司空见惯之物,还会有谁特别执着地去挖掘他发现在这些理论的心路历程呢。作者有话要说:  《河图》云:阴阳相薄为雷,阴激阳为电——《春秋·隐公九年》疏 孔颖达第238章 宋时自从到了汉中,一向沉迷于生产建设, 用在讲学上的精力确实少了许多, 而且多半儿都在讲实学实用之术, 除了在京时就已流传出名的“大气论”之外,极少再论究天人之际。而时隔许多年之后, 他又有新说问世,讲的还是从前无人触及的雷电之理,顿时勾起了一众读书人的兴致。雷电竟不只能在天上见到, 还能为人捕捉, 为人所用……这究竟是真是假, 如何验证?事实上,宋时在汉中学院附属女校讲完第一堂电学课, 便有女先生和学生回去将这堂神奇的课告诉了家中亲长。老师们还禁得住事些, 那些女学生却是万事都要告尊亲的, 她们的父亲又是本校教职工, 听得消息后简直要到府衙去堵宋大人,求他赶紧给研究生班讲一堂电学课。幸而宋时早有准备。他的动作比所有听过课的人都快, 送周王夫妇回府之后, 立刻回到学校, 召来府县两学教官, 将整理好的讲义递给他们。“这本讲义单独印成一期增刊, 随明日《汉中经济报》附赠!版头一定要印得夺目——不只字体字号显眼,再在大标题里掺几个朱砂、藤黄之类艳色字眼儿,务必叫人远远看见报纸, 便能看出上头印的文字!”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把电学知识推广到整个大郑朝,就不再有任何犹豫、拖延,立刻将自己整理好的知识印成报纸,发向整座汉中府。今天他讲的知识是划时代的知识,传出去足以震动这个世界,老师、学生回去与家人说起,一定会有人上门求学。更不用提周王还要把发电装置献入京师,自这天下最顶层向下传播电学理论知识……如今正是六七月收麦收稻最忙的时节,他的正经公务是劝农,没多少时间讲学。不如先发几篇文章给世人作科普,让有兴趣的学子自学,等到十月入冬,农事和催科都结束了,再正经办个讲学会。他也是读了几十年书的人,最体谅读书人追逐最新知识的心理,该传播出去的绝不拖着、按着。几位报纸编辑几乎是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份讲义,激动地答应道:“下官们这就去印,必定亲手刻录,印出一份干净亮眼的报纸!”这些编辑都是学校教官,其中正有年长有德、在女学校做了先生的。他们虽不曾跟着进教室坐下听课,却也悄悄在门外头听了一点,正被他引雷电的手段和天理勾得抓心挠肺,见了这讲义就像沙漠里的行人见着水一样,恨不能合身子都扎进去。宋时看他们激动成这般模样,也不好意思强拉着人开会,安排周王一行巡视女校和幼儿园的新闻稿,只好先放他们下去。增刊交待下去了,正刊却还待着稿子呢。然而好领导就是要能随时抓着合适的人干活——这些编辑虽然已被电学迷得颠三倒四,还有从头到尾陪伴周王夫妇的女先生们呢。她们下班又早,又都足有文采,写两篇稿子完全不是问题。宋校长仗着自己已婚断袖的身份,不避嫌地进到女教师办公室,安排了新工作。每人一篇宣传稿,择优选用,给付稿酬——宋时自己给晋江网写了二十年的稿子,最恨的就是晋江稿酬给得太低,一篇科普短文也就给个三四十,还不够买两篇博士论文的。他以己度人,给手底下作者的稿费都是报复性的高价,千字稿酬比在外头给人选稿子编考场闱墨之类的书还高些。当然,这都是自愿承担工作,做校长的不会强迫她们的。若是她们自己没工夫写,家里有文笔好的兄弟姐妹、夫婿朋友也可以代笔。这些女老师里有不少是周王带来的女官,王妃身边肯定还有没家累的、能熬夜赶稿的才女。 第283章 而当这些人急匆匆地跑去订购实验器具后,又有人从报纸上看到了新惊喜——不是夹缝和广告页上的硬广,而是佥都御史桓大人亲操翰墨写的小品文。文中写的是宋知府如何发现摩擦起电的故事。虽说桓御史凡身在汉中时,时不时总要写几个宋知府如何勤学不怠、如何慈爱治下百姓、如何夙兴夜寐、办公到天明的文章,闹得全汉中都知道他夜夜给宋知府红袖添香,自暮达旦……但这回还是不一样的。这回的小品文中当然也充斥着他个人对宋知府的私心,但这回他写的是宋时发现静电的过程。宋知府某天雨夜陪他读古书时,读到张华《博物志》中“今人梳头、脱着衣时,有随梳、解结有光者,也有咤声”一段,恰天上雷电交作,明光自窗外照入。他心底灵光一闪,忽然觉得书中写的这声、光和外头雷电相似,从此便开始研究静电。宋知府博览群书,又雅好实践,很快便依着毛衣起静电时沾人头发的特点,寻到王充《论衡》“顿牟拾芥、磁石引针”一句,觉得其中顿牟“拾芥”之力与毛衣沾发之力当是出于同源。因对其中“顿牟”一词究竟指琥珀还是玳瑁有疑虑,故取家中玳瑁簪与琥珀坠各自一试,却试得这两样摩擦后都有拾芥之能。磁石引针,是只能引钢铁,其余金铜之器俱不能引;而这两种全不相同的物什都能拾芥,且拾的也是不同的东西。他此后又试了许多物件,从毛皮、丝绸、玻璃到橡胶、松香、硫磺……这些东西摩擦之后都带电,有的两两相吸、有的两两相斥,宋知府就此发现在摩擦可起静电,静电分阴阳二类。这故事细读下来,其实和以前的差不多,满篇都是“我爱宋弟”四个字。不过把这些滤去后,却能得到这些读书人最想要的、能磨擦起电的物什。琥珀、玳瑁价高,杜仲胶棒没处可得,可硫磺岂非最便宜易得之物?满城药铺都被反应过来的书生堵了门,还没入五月,就要把人家驱蛇鼠蚊蝇的硫磺买空了。但生意人只图生意火爆,哪儿有怕买得多的?这里客人买得多,他们再到外地上货,多赚一笔才正称心。然而待生药铺的伙计们离开南郑,往邻县买药时,却发现他们晚了一步,这里的硫磺也经过本地书生们一阵抢购抬高了价钱。他们负着东家的重托,又不能不买,只好到远处问价。一处处问下来后,才发觉他们府尊与桓御史的报纸走得快,人走得慢,只怕再走上数十里也赶不到涨价前头了……可惜,这一回不能再多赚些了。只怪别的药着实地不争气,摩擦了也不都能起电,不能跟硫磺般挣钱。如今本银提上去,再赚不了那么多,只好等着桓老爷再写新文章,看看有什么别的药可卖了。不光药铺的东家、掌柜订了报,还有些卖玉、石料的掌框也私下拿绸布毛皮摩擦石料,顺便也订了报纸,等着看宋知府除了琥珀,还能再用什么佳石起电。《汉中经济报》虽然向来销量高,却也是头一次高到这地步,几位总编、编辑喜不自胜,盯着学生加印,连稿子都顾不得改。缺的稿子倒是不必人教,就学他们知府大人,直接向女先生们约稿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这报纸卖得正好 ,反正那几篇文章写得也不差,没见有读者写信来抗议报上刊登女子文章的……几位女先生入职不久,就多担上了一项副业,好在又有稿费、又合兴趣,也就自然而然地做了下去。因写的多是关于周王一家、佥宪、知府,以及到府公干的天使、巡抚、巡按等人的肃穆文章,私下里也没有什么轻薄文人借此调笑。反倒有不少外地办报纸的商人看出其中好处,也改向懂诗书文章的女山人、女名士征稿。闺阁名士也能作文章,而且爱名多于爱利,稿费可以压一压。女子又不似才子词人踞傲疏狂,一旦兴起便不知到哪儿饮酒游玩,定好的稿子说不写也就不写了。得一个有名有才的闺阁名士供稿,岂非远胜男儿?——就是先前无名,在报上狠吹几天就有了。具体怎么个吹法,只看桓佥宪写宋知府如何少年天才、勤学好问的那些文章就差不多。就在宋知府还老老实实地安排工厂做初中电学实验套装礼盒,桓御史还兢兢业业地编撰宋知府发现电学的章回故事之时,他们二人开创电学、倡导女子自赚自养之风的故事也在远来越多的县府州省间流传……过不上一两个月,周王进献的发电套装都还没送进京师大门,这商人间口口相传的故事竟已先一步进了京。第240章 宋三元因读《论衡》中“顿牟拾芥”一句,发现“顿牟”一物可以拾芥是因其上带着天上雷电之力。宋三元以为人梳发、更衣时, 身上有光闪、声响是因为人身上可以起电。宋三元能取天上雷电以为人用。宋三元做了风流名士, 在汉中收了一群女弟子。在众多宋三元发现静电、追究雷电本源的科学壮举间, 宋三元收女弟子这个风流故事传得格外广、格外快。吕首辅听到这消息时险些以为他的徒弟要失宠了,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幸而宋时他二哥就在阁中做中书舍人, 及时出来给弟弟辟谣:他弟弟当年随父亲在南方各省时,多的是名妓佳人垂青,他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什么风流故事都是谣言!他们时官儿只爱读书、只爱做实务!哪怕是他爹年年办乡饮酒礼, 请名妓佐酒, 他弟弟也从没给过眼神!后来要不是桓凌为他抛官去职地追到福建,一往情深得连他们当家长的都怜惜了, 怎么能打动他弟弟那颗忧国忧民, 全无私念的心?他弟弟难道能放着一个二甲进士、四品佥都御史、对他痴心不悔的桓凌不知道珍惜, 在外又看上别人?再者说, 就是真是他收了女弟子,必定也是看在对方有向学之心的份上, 绝无他意。因为他去年就开始教县里百姓识字读书, 不分男女, 那些受他教导的都是弟子, 其中有几个女弟子又能怎样?女子就不能上学读书了?以前没有女子上学, 是没赶上他家三弟那样用心做教化的知府,不然早就开设女校,教他一府农工商户, 不分男女老幼都读书开蒙了!他家里两个女孩儿要不是太小,不能走两千里路去汉中,他还要送女儿去弟弟开的“扫盲班”支持他呢!别人不知道宋时的性情,他们当家长的可知道,不能让人冤枉了他。宋昀很是义愤地在内阁替弟弟辟了一波谣,吕首辅安心地说:“才子名士自不为世俗眼光拘束,他们心底坦荡,便是教女学生又何妨?世间请男先生教女学生的家长原也不少,只是他是当今名士,一举一动都有太多人关注罢了。”但这点儿阵仗远比不上当初和桓凌在朝堂上剖白真情的架势,内阁两位阁老淡看风云,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没出问题也就够了——这两人不光是情侣,更是他们的弟子,如今两人几乎做了亲家,若这两个孩子之间倒出了问题,他们做大人的也难免要为难一下。李阁老更是个性情刚烈,不为儿女情长所动的人,看见宋时就只想到祥瑞嘉禾、想到工业,追着问宋昀:“你家可收着他们两个的家书,知道那‘电’是怎么回事么?有什么用处?”顿牟拾芥也好、梳头有闪光咤声也罢,都是经了人手的东西,碰着也没甚感觉,若说是能劈杀人的雷电……实在有些难信。哪怕他能用什么小东西起电,起了也没甚用吧?宋时往家送信不能用驿马之流,只能靠家人传递,比流言走得慢多了。是以二哥也不清楚他在汉中弄出的“电”究竟是何物,只得惭愧地谢道:“下官实在不知。下官这就写信回去催问,看他做出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张次辅却摆了摆手:“不必,他若做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岂有不敬上的?”虽然如今从传的故事里听不出“电”是真是假,弄出来有什么用处,但从他们之前一次次献上的嘉物,这回这“电”早晚也能进京。他对弟子的信心,是宋时一次次在御前给他挣脸挣回来的。 第285章 天命在我大郑,这一战势要犁庭扫穴,继太祖未完之大业,将草原收入大郑版图之内!新泰帝看着殿前那颗持续发着明光,恍明天上大日般耀眼的玻璃珠,微微阖眸,深吸了口气,心中暗流涌动——这一战若得大胜,他的德行功绩即能超越历代先帝,可以封禅泰山了。他心热如火,即令吕首辅安排年轻力壮、能骑马擅抚民的三品官出京巡抚陕西,将杨左侍替换出来。再与六部合议,廷推擅领兵打仗的名将,征良兵、造精甲、备粮草、筹饷银……两位阁老回到内阁,与李三辅细说了圣上今日给他们看的发电机与电珠,并详陈圣上对西北用兵的打算。李勉正是户部尚书,闻言立刻盘算起了户部的钱粮,皱着眉道:“如今才刚入秋,今年粮食还未下来,总要等秋粮、赋税运进京来才好算。不过好在前几年已经边关换过一轮衣甲器械,听说边关又能用白铁桶做炮,兵部那边的支出不会太多了。”又自汉中挖掘磷矿始,汉中、关中、汾渭、蜀中平原沃野如今能亩产三四石稻米、一、两石麦,比江南、湖广等地也差不多了。北边边关一带前几年也开了屯垦,若就地筹粮,筹一石粮便可抵国库运去三石……算着算着,倒觉得国库也能支应一阵子。他们正算着开拔银子,诏令选良将备战圣旨便自宫中传了出来,三位阁老便立刻奉旨,召六部堂上官会合。内阁先已集齐了礼、吏、户三部尚书,再将兵、工、刑三部尚书与各部侍郎请来,共论战事,合推公议,从当朝勋贵、武举中选出知兵法、有战绩,又还在善战之年的将领。六部遍翻近年战报与兵部旧档,公推出辅国公李胜领中军、成国公周兴领左军、山阴侯常栾领右军、永平侯安诚领神机营……倒是皇亲魏国公府因国公年迈,世子镇守大同,并未选中出关平虏。六部堂上官在廊下拟定将领名单,着齐王随军出战的圣旨已到了礼部。齐王日常在礼部不过看看文书,抛费光阴,而今见着圣旨,知道自己终于有了出关建功立业的机会,顿时欣喜欲狂。他推开一份安排各地轮换提学御史的文书,径自吩咐:“代本王向老先生传话,本王受命出关平虏,要先回府准备上折谢恩!”他急匆匆回了王府,与王妃共同分享这桩好事。王妃也满面欢喜地陪笑,又有些担忧地说:“听说达虏凶残,擅骑射,力能射上城头。如今咱们府上已经有了两个小皇孙,妾身母子们都赖殿下庇护才得存身,妾只愿殿下善自珍重,平安归来。”王妃虽是将门虎女,自做了这个王妃,也渐渐收敛少年时被父兄熏陶出的脾性,只盼着齐王能平安一世。齐王轻笑道:“怕什么!这一回有杨巡抚监军,还能出事?咱们在京都听说杨巡抚做了什么汽油瓶、汽油桶的,比箭射得远多了。虏寇不过凭个肉身子,些少抢去的火器,哪里抵得过咱们的神器!”他与王妃匆匆说几句,便去后院看宠妾娇儿。看着自家的孩子怎么也比周王的强,便抱起大儿子掂了掂,说道:“来日父王出京打仗,便将你和弟弟送进宫里,你也学着大哥哥讨皇祖父、皇祖母的喜欢!”他那孩子比周王之子小得多,尚未知事,听到讨人喜欢,便把生母教的东西使了出来,向齐王撒娇。齐王又爱又怜,颇有些舍不得儿子,拍着他的屁股说:“罢了,我不得父皇喜欢,我儿子没得也要处处跟在皇兄之子后头。你便在京里等着,等父皇立个军功回来,给你们小兄弟们挣个郡王爵回来。”皇长孙虽然受宠,也不过凭的是他生的早,父子两人恰都占了个长字。他不是大皇兄那种靠儿子争宠的人,待他出关立了功勋回来,自然给这两个孩儿挣个好前程!他打定主意,便换了衣裳进宫面圣谢恩。天子温言嘉勉,赐下战甲、佩剑、珠宝、药材,愿他早日得胜归来。他母妃更是收拾了不知多少珍稀药材,又令御医赶着备伤药,一时间又忧又恼,满心不舍,却又盼着儿子出息。二皇子带了满车的赏赐回家,下帖子宴请亲友,设筵作别,赶在大军未动前便理清家事,准备出征。然而让他糟心许久的三弟却是第一个踏上门恭喜他的。原本是喜事,叫魏王一冲,都不甚喜了。齐王勉强摆出好哥哥的架子,握着他的手,口称“贤弟”,带他到厅上吃茶。他要随军出关的事既已发了圣旨,自然也没什么可瞒的,他心下更偷偷藏几分炫耀之意,便将今日接旨后入宫请安,得了父皇嘉勉一事说与他听。他三弟果然很是羡慕了他一番,言语恭维,听得齐王心中暗暗得意,矜持地答道:“三弟若也想出关看看,不妨略等数月,待兄长扫平大边外的草场,便向父皇请旨,叫弟弟们也看看咱们大郑的大好河山。”魏王笑道:“仰即望天,俯即见地,天地在方寸之间即可见,何必非要出关?弟弟今日来此,只为向皇兄道贺,再问一声:大皇兄正在边关,执掌九边军权,父皇因何不派他打仗,皇兄可想过么?”齐王面作诧异之色:“咱们皇兄自来文质彬彬,不问兵事,三弟竟还不知么?”三皇子笑道:“我今日听说大皇兄进了一套可发天上雷电之力的器械进宫。那器械接上玻璃珠便可光明大作,照耀宫廷,父皇甚爱之。”齐王懒懒地笑了笑:“那又如何?我今日也见了,只是个哄小儿的玩器,只是父皇看着新鲜,爱两天罢了。三弟若也爱这些,待愚兄去了陕西,便替你问宋知府……问皇兄要一个来。”他三弟淡淡一笑:“弟弟不敢劳动二哥。只怕二哥出关后军政繁忙,各府的粮草军备且不及筹运,更不必提这小玩具了。不过想来大皇兄也是知轻重之人,便为这场九边战事的军功,也要尽力照应好二哥的。”齐王脸上的笑容不异,心底却朝他抛了个白眼。不就是说皇兄可能故意供粮不力,陷害他?不就是说皇兄占了镇抚九边之名,他的功绩最后也当加在皇兄身上?他却不想在京里动这些小心思。那供粮供米的功劳,如何抵得过踏平达虏王廷,如何盖得过他在场上的战功!他才是亲临战场的皇子,周王兄在关内伴着娇妻美妾安逸度日,顶多只记个辅佐之功,怎能与他相比。退一万步说,就真是皇兄为难他了,在九边领兵的各府勋贵外戚皆是他外祖家世代联姻或提拔扶持过的,还怕提几千军马要不来该要的粮饷装备么?这一趟出关,他要凭本事大胜几场,与他那位好兄长夺一夺军权、人心……八月底夏税粮草运到京师,王师亦结束整齐。齐王不顾亲王之尊,与一众将领同样穿着锦衣御甲,辞别了前来郊送的天使,策马疾驰出京。第242章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战事虽开在边墙之外, 征丁、征粮、发徭役修路等事都要由关内各府州官员主持。杨大人提前接了圣旨, 要往大同监军, 陕西巡抚之缺改任了户部右侍郎卢弦,杨荣离开后不久, 这位新巡抚便到了汉中。卢巡抚身材略有些肥胖,却行动如风,性情也雷厉风行, 进了陕西后便一刻不停地来汉中参拜周王。桓御史与汉中府上下官员将他迎入府城, 一行直接进了周王府。卢巡抚见礼之后, 便拱手请示:“辅国公李、成国公周等率军自大同出关,直插草原。因秋日正是草肥马壮之际, 达虏亦常有进犯之举, 彼乘马纵横边墙之外, 极易察探到我大军征发痕迹。故军中常欲敛迹行动, 若生火炊食则有炊烟,易露行踪, 请殿下安排各地供粮官员备下可供大军潜行时食用的熟粮。”他是负着圣命而来, 不光巡抚陕西军民二政, 也要帮着周王担下供应军中粮食之责。也是因汉中富庶、粮产丰足, 担得起这重任, 若换了陕北诸府,便是给他们个宋时也亦不出汉中这些沃土和繁华水道。周王轻轻应下。西北军中常供煎饼、炒面、炒米、石子馍一类干粮,再加些腌菜、肉干、风鸡、鱼鲞, 便足供大军食用。只是领兵的勋戚所用总要更精致些,更别提还有他二弟齐王这位皇子在——周王数年不在京,忆起齐王,还是个天真散漫的小少年模样,意气风发地跨马挟弓,颇有其母的将门风采。 第287章 他含笑对卢巡抚道:“大人若不弃,来日下官与桓兄便带大人去看看那新改良的鸡舍。”卢巡抚欣然答应,放了宋时等一干府官员回衙,自己则留下与周王、桓凌商议供粮、征发等备战事宜。议罢事,他便欲告退,到城外住驿馆。周王苦留道:“卢先生何必告辞?本王这里便有空的客院,足以安寝,晚间亦有侍奉之人。”桓凌也道:“汉中只有一座宾馆,今已改座王府矣,大人欲往何处休息?往日杨大人在时,也是住在此处——”往日杨大人是住在汉中府衙,宋知府为了腾地方来住他这边,今日卢大人住在王府,他也可以去府衙凑合一宿。卢巡抚便说:“既是杨大人常住府衙,下官便萧规曹随罢,不敢叨扰亲王。”周王轻轻“嗯”了一声,神色倒淡定了,不再很苦留他,只道:“王府与汉中府治间这条路晚上人多,只怕路不好走,桓御史且待本王送送卢巡抚。”桓佥宪拱手应道“下官领命”,便引着卢巡抚往外走。卢巡抚颇听了不少他的故事,心中猜测着他送自己是假,去府衙接宋时才是真,便呵呵笑着说:“我腿脚不比你们年轻瘦削的人灵便,你先去府衙通知宋知府一声,我好去占他的……”话音未落,王府侧门打开,他便看见一片乌纱直裰的学生乌泱乌泱地从门前流过,过兵一样涌向府衙。那是……什么?汉中府有三元镇府,难道还有学生敢闹事?王府门高,底下步履匆匆的学生仿佛离着他们甚远,可看得出来,只要下了高阶,他们俩也就被学生卷进人流中。他回头问道:“这些人是?”桓凌满面自豪的神气,声音轻轻的,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得意:“回大人,这些是看了宋知府雷电论,从外头赶来求学的学生,还有千里迢迢自江南来的,每日等宋大人散衙后随他学一阵物理之道。”都是些一心寻天理、明天道的学生。“宋知府若民忙得厉害,我偶尔也帮着他带一带。只是这些学生在,说不得要打搅大人安睡,又更不能将他们带回王府……”他一头说着,一头诚恳地对卢大人说:“还请大人暂住王府,我年纪轻,精神好,体力正足,倒不怕他们打搅。”第243章 卢大人虽说了有些肚子,却也是年方四旬、正当壮盛之人, 哪里怕学生半夜打搅?“晚间挑灯夜战, 正是咱们读书人的常态, 又有何可怪。老夫在京便常看宋三元的讲学讲义,今日正好当面一观, 怎能因人多便不去了!”走吧。他撩起衣的摆,迈下台阶。桓凌忙抢上一步,引领他往府衙正门走去。那些学生见了两位大人下来, 远远地便停下施礼。卢巡抚不是翰林出身, 没带过学生, 但出于士子之间天然的前后辈之情,他看这些少年学生也都有几分喜爱, 点头回礼。一行回礼, 一行便含笑问桓御史:“这些学生都是来听宋大人讲学的?”这些学生中以本地人为主, 但也夹着不少高大峻朗的北人, 也有白皙秀气的南人,想来都是不远千里为求学而来。不过, 能进宋三元的学校读书, 甚至得他本人指点, 便是花再多工夫也是值得的。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行礼的, 行礼过后匆匆来去的学生, 不知怎地竟从一个学生脸上看出几分眼熟,下意识道:“那人好熟悉……”桓凌含笑应道:“南郑县衙和学校里几位教官也爱听宋大人的课,早上大人才见过的。还有些王府女……”哦, 女官卢大人都不曾见过。也不光那些女官,还有经济学院老师、学生家的姐妹姑侄,甚至就是本地一步普通的好读书的女子,扮作书生模样来蹭课。不过北宋四子中,晦翁重礼教之防,有些考亭学派的士人便不大支持女子读书。他不大清楚卢大人于对女子读书有什么看法,索性不提此事,他便不提这些,令左右府兵护持大人,与自己一道穿过府前街到府衙东侧。两人既是以私人身份过来,不是上官巡察,也没必要令衙门中人开大门出迎,只和学生一般走侧门便了。上官要微服,下属却不能不来迎接。两人从侧门进府衙,接到消息的宋知府等便匆匆从后面上来相迎。府衙此时也早散值,诸官早都换了便服,此时也来不及换公服,挤在同样稠衫纱帽、长幼参差的学生当中竟有些认不出人来。幸好宋时来时,那群学生不知怎么认得他,如月出云破般向两边分开,避开一线小路,容他稳稳地走上前来。他只穿着一身天青儒衫,戴一领荷叶巾,神色温和闲雅。看着也不比别人多什么,但只往人前一露面,周围雍雍攘攘的人流便都退为他身后模糊不清的图画,只有他清晰的立在视线当中。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宋时拱手行礼,动作规矩如在堂上,微微垂眸低首,说了声:“属下汉中知府宋时参见卢大人”,又朝他挑起一边长眉,眼底映出初秋黄昏天边一片明霞,灼灼生辉:“见过桓大人。”桓凌仿佛被那点细碎霞光晃回神,悄悄吐出了从方才起便闷在胸口的一口气,向他扬袖致意:“宋贤弟,卢大人欲来听你讲学,晚间或恐要搬到知府院里住,你叫人收拾一下吧。”卢大人之前原还有些惦着那个眼熟的学生,见了他也将那事放下了,点头道:“今晚却要打扰宋大人一宿了。”宋大人温和地笑笑,应了声“喏”。成啊,反正他也不常住这儿,正房、客房差不多干净,收拾起来不费事。他转身引卢大人和桓大人到后院,路上抓了个差役,吩咐厨下给大人备下茶水点心。众学生自觉地跟在他们身后,在他们身后围了个小小半圆,拖出一道长尾,安静而有序地进了院子。因天气还算和暖,外头又明亮,宋知府便使人在院里摆下考场用的条桌椅,正堂门口挂了个半人高的黑板,前头支个小圆桌当讲桌。学生们都是上熟了课的,安安静静入座,到坐下时男女便自觉分开,依着身材高矮坐了一院。偶尔有几声低语,也都是问些学问、课业上的问题。——都是见过世面的学生,领导视察时可知道怎么表现了。领导来自然又有别的座位,从知府书房里架了条案靠在讲台侧面,人正对着讲桌,具体位置就跟高中老师把某些学生提到眼前差不多。但因坐的人不一样,这位置的意义自然就不同了。这就是为方便领导检视老师讲课,察看学生学习状态而放的!卢大人端坐位上,看看左右视线都好,也十分满意,含笑点头:“学生已满座,不知宋大人今晚欲讲什么?” 第289章 桓凌淡定地劝道:“大人惟不念紫阳先生昔作《小学》时,亦欲为女子作书教导?其中尚欲立一篇《讲学》。可这世间女子又不是个个能读书,则如何教导后辈儿孙,为之讲经书学问之道?故其祖上必有知学问经义之人,方可惠及后辈。”朱熹自己为贤女立的传中,还有一位江夫人在丈夫死后亲授经训,教出贤子孙来,可见他也是支持女子读书的。不然怎会以江夫人为贤?世间娶妇,皆为求其主持中馈,教督子孙,“堂上这些女子正是有贤孝之心,为后世子孙计,不惜抛头露面出来读书。”唯有富贵读书人家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子,百姓往往娶不来这样的大家女。而哪怕是书香门第,若这家中母亲早逝,子女便也不得好的教育——男子尚得在外上学,女子若失教诫,便不只是一家之憾了。他们宋大人体贴百姓,愿教导女子,这些女子也甘为家人牺牲,实是可堪称颂的事。这不是……强词夺理么!卢大人以为他这样篡改先贤之论大有问题,忍不住争辩:“晦庵云:牝鸡而晨,则阴阳反常,是为妖孽,而家道索矣……”牝鸡不可司晨,这是古来之理!他正欲纠正桓凌的错误思想,却不料外头传来了宋时的声音:“其实不算阴阳反转。只是旧时世人对这种情况观察不够,又先入为主地定为妖异,故有此说。下官昔欲为无地之民谋生计,教他们养鸡,那场鸡厂中也有牝鸡转为牡鸡的,剥其体而细察之,则是左**为外力伤损致病,而使其右**转为##……”有些太过直白、恐怕会让朱大人这等严肃老成的官员听不顺耳的器官他就稍稍意会了一下,向他解释道:“这牝鸡转为牡鸡后,甚至可孕育后代,是鸡天性如此,并非邪异之兆。”这是他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就知道的生物知识,然而在这时代,性转的母鸡却背上了祸国的恶名。封建迷信要不得,还是唯物主义好。他感叹地说:“鸡有此性,就如下官在田间种出嘉禾,亦是麦稻之性原可多分蘖成穗,亦非上天特变其征。若是麦子这等天生分孽少之物,便是用再好的肥料亦无法使其生出十三穗来。”大人若有兴趣,明天他就叫人去养鸡场杀几只公鸡、母鸡,当场剖开,看其雌雄器官之别。剖出来的鸡肾若多了,还能做盘炒鸡肾吃。剩下的鸡肉可以做风鸡,也可以做成烧鸡、盐焗鸡、鸡罐头,预备送到前线做军粮。他一心要拿出实证为巡抚大人解疑,然而卢巡府其实不是很想看鸡肾。他坚持着说了句:“这与牝鸡因何化牡也无关,本官是说阴阳顺逆,乃天之道……”桓凌在旁低低笑了一阵,终于舍得起来给上官解围:“卢大人方才正与我说晦翁的《太极图》。前因朱子以为女子为阴、为卑恶,故不宜如男子般在外读书、做事业。”朱子说不该,宋子还说该呢。不让女子出来工作,他的报纸立刻得少印几版,买得起报纸的人家也要少一半儿。宋时叹道:“朱子是前朝圣哲,如今却已是新朝了。”卢大人脸色微变,轻轻“噫”了一声。宋时微微含笑,言语间却流露出一种仿佛已将程朱理学埋入历史深处的肃杀:“昔在汉朝,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今文经学之基,至马融、郑玄犹为经学大师;而汉末天下势变,经学不能适应魏晋九品中正制治国所需,便被何晏、王弼理学所代,而理学至东晋后则渐渐被天竺佛学所侵,日渐衰微……”唐代儒学虽在曲折发展,但也不像汉、魏、宋三朝一样系统、权威,无力压制佛道。“至北宋又因佛道势大,百姓往往抛家舍业寻佛问道,以至社稷不安,于是有哲贤兴理学以压制驱逐佛道之说。”他拉着桓凌,两人一道拥簇卢大人到廊下,请他看那些年轻人写的文章。周围正在看成绩、看排行,或喜或悲、或怨或慕的学生们顿时自觉地退出几步,脸色倏变,紧张地看着两位老师和来临检的巡抚大人。虽然判题是老师判,排名也是老师排的,可是老师们和上官当面看他们的卷子……脸皮薄些的腿都颤了,想溜又不敢当着他们的面溜。幸好宋老师和桓老师没唱名,直接将大人领至墙前,请大人观看试卷;更幸好卢大人是个稳重的老先生,他只看卷,不念出来。学生们的骨节稍稍活泛了几分,不那么僵得发疼了。那是混合了儒学与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知识写成的全新文章。虽然掺杂了些旧思想,虽然有些新理论猜想是错的,却能看出其中已经生机勃勃的思想幼苗。贴在上头的几份虽有些地方写的是他未曾听过的新论,但文字或清通简要、或秀气成采,皆是意到笔随、言皆有物之文,竟比他平常在京看到的文章也不差多少。他下意识问道:“这文章是哪个学生作的?”宋老师终于唱了名。幸好只唱高名,不唱低名。有走了的也就算了,没走的都被拎到卢巡抚面前讲了讲思路。差不多就是论文答辩的流程。说的战战皇皇,听的战战粟粟,卢巡抚也从他们紧张得甚至有些哑的声音中听出了点儿什么——这学生不会不是南方士子,而是女扮男装的吧?当世以平胸束胸为美,女子也是一样的平,又不像前朝有缠足的,略打扮一下也和男子看不出什么区别。但听着那紧张得有些尖锐的声音,还是令他心头一颤,不由得想引一句朱子的“女子以顺为正,无非足矣……”但当着这些学生的面,他却做不出挑明女子身份的事,只无奈地依着她文章的水平,说了句:“辞句清丽,文脉贯通,可想见得意疾书之乐。”这个得意却不是人得意,而是得天道之精义而忘其外象之意。那学生被夸得脸红耳赤,连连作揖,礼节倒是全无差错。她喜不自胜地退下,又一个文章排在她之下的便悄悄往前挪了挪,也想蹭巡抚大人一句夸奖。巡抚大人如今起了疑心,看见略白皙的都要怀疑男女,不大肯看他们,只看卷子,也不点评。他虽不说话,桓凌却看出他有怜才之心,已经有些动摇,便替宋时劝道:“经学、玄学、理学,虽都为儒学,但因当世所重不同而别有名称,自成一派。如今天下可当得盛世,这些学生们又肯穷天道、明天理,又何须强将今世理学禁锢于前朝框架内?”卢大人对着女学生不敢轻易开口,对着他们却还是敢说话的,低哼了一声:“哪里是学生不该被理学束缚,是你二要做当世的何……当世的程、朱!”……他这个唯物主义穿越者竟然被拉去比理学家,这个感觉也是挺复杂的。不过还是得感谢卢大人把他们比作程朱,而不是何王。虽然当今名士都爱读《世说》,王弼玄学也是最系统完整的哲学理论,可是魏晋玄学最后跟清谈误国绑定了,名声不好,程朱的名声还是好多了。桓子、宋子……都不太好听,不过连起来叫桓宋还是很可以的。第245章 第291章 不过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卢御史笑道:“今日既见了这满屋的鸡,本官倒信你是真的知道牝鸡司晨的本质了。咱们也不必再纠缠于此事,本官今既已拜会过王爷,说了军需要事,也该向王爷请辞了……”眼下的汉中极好,他现在却已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汉中省周围,陕西其余地方可还有没有向他学经济之道,能富民安邦的官员。不必有什么创新的本事,只消能萧规曹随,将他印的农书、工书学好,便是朝廷得用的人才,他也可以放心将九边供应之事交与诸官了。第246章 卢御史从汉中转了一圈出来,倒比刚出京, 满心只想着天佑大郑、时有圣哲的时候更富激情。乘船沿汉水一路东下, 到西安府内, 召见了府衙一干官员。这一任西安知府杜大人也是过年时新上任的,来此不过数月, 尚未来得及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不过他也没打算推什么新政——从前他也在湖广富庶之地任同知,可就是鱼米之乡,也比不得西安给他的舒适和安逸。这里的百姓不必他劝农桑, 便知道买农药、买肥料、依着隔壁汉阳府的农时历精耕细作。还有商家租麦打谷机的, 到收成时几户人家合租个打谷机、打麦机、鼓风机, 有钱的自家买一台用,一两天便把谷粒脱得干干净净, 赶在雨前摊晒得干生, 不怕生虫发霉。虽然不易种出宋知府那样的十三穗嘉禾, 可那些伺候的好的地里, 也产得出三石多的水稻,一两石的麦子。到收粮税的日子, 都不用他发票催逼, 粮官下乡一趟就能缴个九成以上, 缴不上的也有同乡大户包办。他到任后竟没为催粮税发过几张拘票, 坐着便把当官的第一要政完成了。且地方富户办工业的办工业、经商的经商, 光地皮、厂房租税便是一大笔收入,再加上三十取一的工商税,他们府里截留的银子竟不比南方诸省少什么!唯一可惜的就是本地女子出门做事的越多, 丧夫后不改嫁,自立女户的人眼见着多了些。女户赋役少,他们府上难免损失些杂项赋役;好在这些女户多半继承了夫家家产的,做买卖、兴工业,也一样要缴工商税;那些没产业的多半便出门与人织布、做工,不必抛下儿女嫁人,地方上也少负担些孤儿老弱。再有些烦恼也是幸福之下的烦恼,比起当年发拘票下乡催税,算着哪一日催满,应付得过上司的感觉强得多了。杜知府满面堆笑,容光焕发地给巡抚大人介绍着自己这半年来的政绩。卢巡抚问到供应军粮之事,他也满口答应:“汉中府供得,西安府自然也供得!大人放心,长安亦是历代帝乡,西北最繁华富裕的所在,有什么供不起的?”哪怕边关那位王爷不好伺候,他们旁边的汉中不也有位王爷么?周王他攀不上,风宪更不敢近,却还有个知府宋太尊与王爷是联了襟的,听说脾气绝好,在王爷面前也说得上话。若得宋府尊居中周旋,说动周王殿下庇护他,那位齐王殿下再有千般挑剔,总归也要听长兄说话,包涵一二。杜知府想得周周全全,打点起全副精神陪巡抚大人转遍仓库,请城里名流、才子陪侍宴饮,将西安府政通人和的风貌展现给巡抚大人,以期年底考核时得个佳评。一面款待上司,一面还支了府衙帐上专门迎奉宾客、上司的银子,命师爷打点礼物,送往左邻汉中府。杜知府心思灵活,旁人也不逊色。都是要支应西北大军粮草,伺候一位殿下和许多勋戚的,无事自是千好万好,万一有事,总要找位可求的贵人——近在眼前的周王与宋知府自然是首选了。自巡抚大人离去,汉中府衙便陆续收着了一本陕西地图集:西安、凤翔、巩昌、临洮……卢巡抚一路巡视,宋时便一路收着各地书札,信写得都是花团锦簇,内容亦是大同小异。都是恳请他看在同省为官的份上,在周王面前给他们说两句话,让周王知道他们鞠躬尽瘁、尽力供应西北军需的心思。书札之外还附了礼物,有的是心腹下属、师爷送来,有的是亲兄弟子侄,除给他的好处外,还有给周王的孝顺、给桓凌的礼物。若是只给他一个人送礼,请汉中府运些粮草吃食以助他们供应军需,他也是精通官场潜规则的人,说不得也就收了。大家同省为官,都是供应军中,为国家统一做贡献,有什么不能帮的?可这些人又要送礼给周王和桓凌,他就不能不多考虑一二了。尤其桓凌本职就是抓贪腐的风宪官,他若接了底下官员的礼,还如何挺直腰杆做御史?这些年他眼看着小师兄内举(报)不避亲,外举(报)不避仇,才赢得了满朝大臣敬畏、圣上信重,成了如今海内知名的铁骨佥宪。他是舍不得为了省内同僚一点小心思,就让桓凌沾上受贿之名的。不只不许桓凌收,连他自己也不要收了。他们同僚之间来往走礼,那是职场潜规则,没什么要紧。如今人家送礼,认的是他桓佥宪家属的身份,他收了也算是桓凌受贿不是?啧,结了婚以后不光贿产算共同财产,犯罪也是一损俱损,他也得拿风宪官员家属的标杆要求自己。宋大人心底涌起一股凌然正气,直了直腰,甩开两袖清风,推却满桌书信,写下一行行端正中暗藏锋芒的墨字:“向得府尊之书,得窥君胸中戮力报国之志,愚弟不胜感动。然你我同省为官,素来交情深厚,眼前书札即见深情,何必再致厚礼?”他这做亲民官的浊流尚不肯接厚礼,更何况佥宪大人与在外主持军政的周王呢!不必提送礼的事,他们各省不是负着供应军粮就是负着转运军粮之责,还是从此处着眼,研究如何供粮吧。他以为肉罐头、水果罐头、压缩饼干都是做军粮的佳品。这些食品已得周王殿下认证,正在关外监军的杨大人首肯,卢巡抚试吃,首批产品已随杨大人的行李带至军中。现在他手里有全套技术,若诸位同僚有兴趣,他可以派技术人员带产品和机器到各府示范,甚至指导建厂、生产。这些吃食确实新鲜可口,百姓亦可吃用。哪怕将来大军凯旋,不需再供军粮,做这些吃食的工坊也可转为民用,不会成为府里的负担。宋大人反腐倡廉工作和军需供应做完了贡献,一股意气从胸中长长叹出,满意地撂下笔,吩咐人连信带礼一起原路捎回去。送信人在外递帖儿求见,他也只叫府里的文书招待,温和答复:“我们府尊老爷信中已写得两便之举,你只管将书信礼物捎回去便可,定不会教你受责罚。”那些送礼的不敢寻佥都御史,更登不得亲王府门槛,只得委委屈屈地拉着满车礼物回乡。如此送得一回两回,桓凌便知道这事,待晚间他回了家便劝他:“这些人的书信交给我便是,我一个御史,回绝人送礼是理所当然。你与他们同担一省民政,将来少不得有两府共理的河工、转运、刑名等事,万一他们攀不上周王殿下,怪责于你……”这个小桓,年纪轻轻的,想的还挺多。宋太尊啧啧两声,把他按到座上,抬手揉散他眉心微皱的川纹。那手指腹上因多年写字结着薄薄的茧,从眉心顺着鼻梁划下来,便引得人一阵阵心头发紧。桓凌说话的速度不由得放慢,那只手指滑落的速度也慢了几分,从鼻尖落下来,轻轻按在他唇间,堵住了未出口的言语。他的嘴唇半张着,只要再略张开点,便能把那指尖含入口中,然后宋时也会这么乖乖地把自己送到他唇下,任由品尝……桓大人轻叹一声,蹭着粗糙的指腹道:“你自然有主意,不要我过问这事,我不问便是。”宋时一只手都贴到他脸上,拇指和中指张开,掐住他有些清瘦的脸颊,挑了挑眉道:“哪里不让你过问了,正是要向佥都御史大人报告,前有某地知府某某遣人来给大人和周王殿下致书送礼。幸而宋某深知大人身为宪臣,最重清誉,半途便将这些人拦了回去,绝不许他们点污大人的清白。”桓凌的清白早交待给他了,这一身不为名利富贵折腰的风骨也是他的,得给他好好守着,却不可叫别人染指。宋时欣赏着桓凌带些错愕,又充满欢喜,温顺可爱的神情,摩挲着他的脸颊,含笑说道:“我这都是为大郑廉政建设做贡献,是我地方官应尽的责任,佥宪大人不必太感激我。”桓凌看着他这翻炫耀的神色,只觉满心喜欢,恨不得拉下来揉搓一顿,又怕揉着他的脸,他便不能这样得意的笑了。他忍了又忍,只侧过脸在宋时手上蹭了蹭,应道:“我知道了,咱们时官儿一片公忠体国之心,要我做个清廉的好官,我自然不能辜负你的期许。” 第293章 这饼干的确物如其名,比烙的饼还干,但咬下去还算酥松,其中掺了油、糖、调料,味道有咸有甜,还有带着肉味的,比寻常干粮可口许多。齐王在京中锦衣玉食,这回虽怀着一腔报国热血出了关,但为军中粗劣饮食也受了不少罪,仗还没打,先消瘦了沈腰。倒是杨巡抚从汉中带来的吃食味道新鲜,还能让齐王殿下多吃几口。且杨巡抚这一行不光带了吃食,更带了传说中能撼山破岳的“飞雷炮”,齐王在京时就为这神器倾倒,而今亲眼得见……见了几车铁皮油筒,有囫囵的、有没上盖的,完整的油筒里满盛汽油,还有一个已改造成了路上烧水热干粮用的油筒烤炉,与他记忆中威风凛凛的巨炮差得好像有点远。齐王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但神器不在外表,威力大就行,他自己调整过心态来,强自振奋精神,立刻抓着辅国公、成国公等将领,与刚到不久的杨监军议起了如何在遇虏时用此神器。因这神器需要预先掩埋结实才能发力,需派探马早早探到虏寇行进方向,预先挖战壕、算角度、埋油筒,探马要走的更远。而在外哨探时,带的干粮又要少、又要吃着快捷方便,又要顶饿,杨大人带来的压缩饼干和肉罐头看来便成了最优的佳品。可这东西原是为供应将领而备,他这回带来的也不多……杨大人还想着如何劝齐王,齐王却已自想到此事,主动问他:“杨大人带来的饼干正合哨探随行携带,便先济着探子用。咱们大军未动,平日只拿它做点心,如今便不吃它,改用普通干粮也一样。不过这饼干确实好,待我修书与皇兄,请他安排人多送些来,往后大军穿插草原,少不得有用此物之处。”他虽然一向看不惯周王占了皇长子的身份,比他受宠,但心底知道兄长是个温厚至诚的君子,将粮草供应托付于他,定会给顾好,不必有半分担心。为着朝廷大计,为着荡平虏寇,齐王委委屈屈地给皇兄写了个“请”字。请皇兄安排汉中府多做些饼干、罐头这等易饱腹的军粮,尽速运来大同。他们在关外备战,探马先锋都需此粮,疾送,切切。他亲笔写的书信,自有健卒千里飞驰,递到周王手上。周王如今正将边关战事看得比天还大,又是贤弟齐王亲笔书信,找他要干粮,因此不敢耽搁,连忙叫人请舅兄和嫂……宋大人来,隐带着几分急迫问二人:“咱们汉中如今可供得出多少饼干、罐头?齐王于军前写信来索要这些新军粮,不知咱们供得上否?”齐王做弟弟的知道这一仗是父皇眼下最惦记的一桩大事,他这个做了十几年最得宠皇子的长兄自然更清楚。这种军粮本来虽只是为给将领改善口味,行军时临时食用,但如今战事中可能用得上,齐王甚至以为此物能影响胜负,那他这坐镇西北的亲王就必须即时供上、供足。周王回忆着汉中一地的库粮,又算着出征西北的军士,拇指在指根连掐,如同算命般飞快地加减计算起来。宋时看着他连心算都吃力的模样,心底暗生了几分同情,拱手道:“殿下放心,咱们汉中若是全力运转起来,一日便可做成二三石饼干,若只供哨探,立时便能供起来。且这也不光是咱们汉中一府才能供的,前些日子桓大人便已抽调汉中学院处士,令他们领工匠、带设备,到各府指点生产军粮事宜——”如今他们立刻往关外运饼干,请殿下去信问问大军以后需日供多少饼干,再往各府去信,将该运的军粮换成这饼干。供粮的任务分摊下去,到各府头上也就不会太多,免得一府一州承担不起制作中的开销。深加工中所用的面、油、糖、盐、酱等料就要以待发的军粮相抵,各府还要再做一份帐,他好向户部报帐,再为各府申领工料银子。虽然后头还有许多事要做,但这都比不上能及时供应军粮要紧。周王那颗原本有些忧虑的心已自安定下来,起身上前,抓着两人的手重重摇晃:“亏得两位大人有前知之明,早早将此事安排下去,若倾一省之力供应西北,还有什么供应不起的?本王能得两位舅兄襄助,实是幸事。”……这当着太监、侍从呢,周王怎么这么不小心,就把实话说出来了。第248章 齐王一封信寄到汉中,不出数日陕西省就送来了他要的饼干, 还搭着几车马口铁盒装的禽、肉、鱼罐头, 纯肉的火腿肠, 耐放的酱肉、火腿、肉松,以及成筐的咸蛋、松花之类。押车来的是周王府侍卫指挥使余远, 足显了周王对此事的看重。他将长长的单子递向齐王、杨侍郎与堂上众将官:“这些是周王殿下从汉中府急征来的,请殿下和诸位大人先用着。其余各府也都在赶着做这样的新军粮,不出数日亦当陆续送到。我们殿下说, 既是齐王殿下觉得好, 定是于战事有利, 殿下自要倾全力供应。以后送来的军粮中,配的饼干、肉食自会再加多。”齐王颔首道:“你回去代本王致谢。”杨侍郎代收了单子, 送往下头军需官处核对, 又向西南深施一礼, 感激地说:“有劳周王殿下费心, 有了这样轻巧的军粮,王师哨探还能再放远数里, 更易察知虏寇动向了!”几位将官则行军中礼, 请余指挥回去代他们向周王致意。余指挥颔首道:“我们殿下若知道这批军粮能有如许功用, 定然欢喜。这些是与大军用的粮食, 下官这里还为王爷捎了一封信给齐王殿下, 另有一箱宋三元与桓佥宪新制得的电筒——”这电筒凭电珠照明,可拿在手中,随身使用, 极方便轻巧。刚制出来不几天,还不曾献到京里,殿下便吩咐先送往军前。望殿下与诸位公侯善加使用,毋负殿周王厚意。他从怀里取出周王的亲笔书信,双手奉给齐王身边的内侍,而后叫随行的千户捧上来一个小小的黄花梨官皮箱。箱门打开,露出三行抽屉,上两行是一行三个的小抽屉,最下是整条的长抽屉。指挥使一个个抽出来,只见上头小抽屉里各藏着两支儿臂般粗长的白铁棒,底下那个则装了满满一抽屉比上头铁棒细些,有其三分长短的圆筒。底下那东西只裹了层黄乎乎的壳子,连雕镶都没有,并不出奇。但上头那些铁棒却有些特别——棒子一端大出来一圈,顶上镶着玻璃面,玻璃里面看得出是个银闪闪的小碗,当中捧着个玻璃珠。齐王一眼便认出那玻璃珠就是电珠,眯着眼道:“这是将那手摇发电机改成了个电棒子?”杨巡抚离开汉中前,却见识过市面上没有的直流电套装,轻轻摇头:“只怕这电棒里是空的,那小锡罐便是个电池吧?里头包的是玻璃和电池液么?”这个就不是余指挥说得出的了,只道:“这的确是叫电池,桓大人给我们王爷时说,是宋府尊改造过的,不怕摔了流电池液,比原先玻璃瓶的方便。”杨大人上去拿了个电池细看,又晃了晃,却没听见水声。有心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样,又觉着这电池珍贵,不值得为他一时好奇就损坏一个。连他都不碰电池了,旁人看着这东西的卖相,更没有细看心思,都去看那些电筒——若在京里,他们自持身份,还要矜持地等着人介绍,如今在军前,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最年轻的成国公大步上前拿起了一个铁筒,在手里掂了掂,却是异乎寻常地轻。他摸着腰上有个突起的地方,用力按了两下,也不见亮,便皱眉问道:“这电棒如何能亮?是否要装上那边的‘电池’?还请余指挥为殿下与我等演试一回。”余指挥使应了声“诺”,上前拿起另一个电筒,又从最底下那抽屉里取了两个灰朴朴的圆筒塞进去,再按住电筒腰上突起的铁块,往下抹了一下。一道炫目的黄光瞬间亮起,正对着电珠看的人眼前瞬间烙下一丝暗线。他们的帐子里虽然透进天光,这电筒里照出的光却还是清晰可辩,是一道光柱映照着飞舞的灰尘,在帐壁上打出一个圆形光斑。齐王难以自抑地向前走了一步,成国公动作则更快一步,几乎是抢过手电筒,也不怕晃眼,对着电珠细看。他也试着开关,摆弄了几下,才想起将这东西献给齐王,激动难抑地说:“殿下请看,这电筒不须火便可照明,咱们行军渡水时用它可方便极了!”余指挥正自装着别的电筒,好拿给这几位装军看,听他说这话,连忙解释了一句:“国公,这电是不能遇水的,它遇水就坏了!”怎么,这么粗个铁棒子,沾沾水还能坏了? 第295章 他这话虽未说出口,但环顾京师,确实也没有哪位皇子、亲王压得过他。魏王胸有成竹,站在下头静候父皇吩咐。天子思忖一阵,也果然开口吩咐他:“你在礼部做得用心,朕有些事也放心托付你——朕将加你兄长齐王为大将军王,这封号、赏赐、仪制都是国初时才有的,你且翻翻旧制,做好此事。”魏王脸上的喜色瞬间凝住,一时竟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他父皇却只温声道:“朕知道此事繁难,不过如今朝中除新年外,也就只封赐六军一件大事,你且用心作,做得好了朕也自有奖赏。”至于祭祀先祖,总该长子来做才庄重。不过如今周王还抽身不得,还是由他在新年祭天、祭祖时告祭吧。他又补了一道手谕,叫人加急送往内阁,叫吕首辅安排封赐和祭礼时添上这些。又问魏王:“你可还有别的事么?若无事便回礼部吧,尽早将赏赐议出,送去给你皇兄与诸将才好。”魏王满心欢喜而来,领了并不想接的任务而回。到得礼部,吕首辅与左右侍郎听说此事,还恭喜他能得着这样的重任,给他讲齐王在这场大战中的功绩……讲得魏王脸色发灰,轻咳一声,道:“本王既受命为二皇兄备加封礼仪,也该早些去看看太祖时的仪注了。”吕首辅道:“是老夫欢喜过头了,叫典簿来领魏王殿下往后头库里查书去。”又问身边郎中:“前朝旧起居注、职官志、仪注之类可都编好类别、索引号了?早几年就叫你们把库里所有书都按着宋状元的索引法重理一遍,若还未做好,害魏王寻不着书,却是咱们礼部的过失了。”考功司郎中道:“首辅大人放心,虽则礼部忙录,卷宗繁冗,可这书册都分类弄好之后,咱们司里自己寻书也方便,岂有不用心的?”凡涉及他们日常工作、考核内容的,哪怕国初的也都已编得差不多了,只有些少不要紧的典章还没弄完罢了。吕首辅目送魏王去后头库里,捻着长须叹道:“当年子期还在京里,给国子监弄了印书的、索书的好法子。如今这东西还用着,人却在外省一驻数年……”也不知这场大胜之后,他们小两口儿的功绩是否已足够回朝的了。但他们能回来,周王却要看圣意……他不敢揣测天家事,想到这里也就罢了,自己与次辅、三辅去拟圣旨,又与兵部共议赏赐,并挑了考功司郎中姚胜去边关宣旨。唯虏部内附一事因涉及边外如何划草场安顿那几千牧民,还需再请示天子。张次对着案头文卷,忽然叹了声:“若是从前听着几千牧民内附,听着都要心颤。如今也不知怎么着,听着几千个人只觉得极少,好像还抵不上一校的学生多似的。”的确是抵不上一校的学生多,抵不上的是汉中学院那些有功名无功名、男男女女都加上的学生,平常的官学校可没有那么多人!吕首辅与李三辅一瞬间心有灵犀,齐齐瞥了某位收了好弟子门生,几千学生都当作寻常的阁老一眼。张次辅与他们却没什么灵犀,安然接受了他们羡慕的眼神,直抒胸癔,当着两人发表高论。子期当初在汉中收容流民,合今日收容内附部族其实也差不多么。若使人学他在关外也建个什么经济园,教那些内附部民如关内百姓般安安稳稳地做营生,再派读书人教其汉文、诗书,使其服天朝礼仪教化,岂不比划大片草场与他们更好?第250章 新泰二十七年的立春,便是在一片更胜于往年的欢喜中度过。这些年宋知府带人种出嘉禾瑞穗, 每年立春节阖府士女老幼都打扮得济楚新鲜, 到城东亭外看春戏、鞭春牛。而今年更有关外大捷, 那些被虏寇祸害,不得已流寓汉中的人一解胸中怨恨悲痛, 欢喜中交杂着大仇得报的痛快;就连生在汉中太平之乡的人,也为大胜终于大胜虏寇,狠狠地扬眉吐气。这一年演春, 满城倡优、百艺都尽心收拾好行头家什, 到南郑县东门外排演春戏。甚至许多改行经商、买纺织机开工坊, 或靠收租度日的旧日名角,如今也翻出行头、乐器, 重新汇入演春的戏队里。这回也不排往年迎春降神的旧戏, 而是应合着边关大胜的喜讯, 演起了知府宋大人改的《岳飞》。扮岳飞的自是本城第一名优, 岳家诸子各各俊秀无双,就连小将们身边护旗的士兵都是在勾栏院要花上四五十文才能听上一场戏的佳人。而今这些优人都穿着簇新的戏服, 威风凛凛, 边舞边唱, 令人如同身在战场;后面又跟着吹、唱、弹、拨、说话、胡旋、杂耍、百索、挑幡、演武、驯兽的百艺人……可这些加在一起, 也不及官府今年装饰的春牛打眼。往年的春牛只是用泥塑得高高大大, 饰以彩帛纸花。今年为着应祝草原大捷,也是宋大人“发明”出了干电池,财大气粗, 竟在牛身上披了一身颜色各异的玻璃灯泡,用杜仲胶做了电池盒,塞在牛口中。这厢春牛立好、百艺齐备,汉中府及汉中卫文武官员也到城外相迎。周王虽非在汉中就藩的,但因如今战事仍未算结束,他还有坐镇汉中,顾全军务之责,这些民间庆典便不参加了。虽说自己不参加,但他体贴舅兄,倒是给桓凌放了假,让他与汉中官员——就不点名了——结伴去看立春之仪。他们到场,这场立春庆典才正式开始。负责看着春牛的劝农官上前行礼,请示知府是要请桓佥宪点亮牛身上的灯,还是他自己点。这样出风头的事自然要留给领导。宋时偏过半张脸,眉尾挑上去几分,眼神在他脸上勾了勾,偏又十分严整地拱手问道:“佥宪大人可愿为汉中府点春灯引春?”桓大人自然不肯拂他的好意,当即下马,接过农官从土牛口中取出的盒子,在开关上轻轻按了一下。霎时间艳丽明媚的灯光亮起,照得这土牛身上光彩盈盈。虽然这时代没有惰性气体,但凭着染色玻璃灯罩,照出的灯光一样异色斑斓,看得人挪不开眼。若将牛身上灯珠看遍,便能认出在它左右肋上有用深浅不同的红灯炮结成的“山河永固”“扬我天威”两排大字。这不只是立春典仪,更是边关大胜的庆典!桓凌眼前一片彩光闪烁,满城文武、戏班、百艺人,围在一旁等着走春的士女老幼们的眼也随着这光彩一霎时亮了起来。宋知府从自家温室里带得一束初绽的红月季,教他插在土地牛口中,遮住刚放回去的电池盒子。艳红的花瓣与牛身上缀的灯珠交辉映彩,便将汉中府城扯入了新春。他不觉拊掌称了声“好”,刚要叫“时官儿”,又生生咽了回去,含笑夸道:“是宋大人安排得妥帖。”宋知府可爱听他当着人夸自己了,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要假意谦虚两句,请桓大人上马,带领本地文武官员往府衙去——这一趟唤作走春,他们这些做官的在最前头走,伎乐百戏在后走且游且唱演,那头披满灯光的土牛也被人抬着,在队列最后巡游。立春也是难得的节日,阖城士农工商、男女老幼都要出来走春、赏戏乐。若走到哪个书香世家门外,家里有读书子弟的,还要出来作诗唱和,以为“闹春”。以宋大人的身份,已经不必作诗了,只笑吟吟地在旁听着,作个评委。佥宪大人倒是个放得下身段与民同乐的人,与诸生唱和了几首,挑的尽是赞颂这场大胜、夸耀军士忠勇的诗词。这群书生里就有《汉中经济报》的供稿人,都私下里将诗句记得牢牢的,只等明日付梓。走春的队伍直绕城一圈,才终于回到府治。唱立春戏的优倡在府门外散去,那头春牛却被抬到堂前,备着明日到转天鞭碎了改塑神像,其余的分与百姓涂墙辟恶。 第297章 哪怕是迟几天的报,也有不少人愿意买来看。尤其延绥、榆林一带,是前陕西巡抚杨大人理边事、设工厂炼石油的地方。因杨巡抚好看报,这两处地方虽偏僻,报纸倒一直卖得不差。如今杨巡抚虽不再担任陕西巡抚,地方上看报的习惯却留下来了,书店里别的或许有缺,但汉中经济报一定是期期俱全。杨巡抚在日,哪天有汉中经济报运来,都要叫人买一摞回去慢慢看。如今杨巡抚离了他们榆林,到关外做监军,还平了虏寇,再不能叫人来买报纸,可他的大名却还在报上日日刊登。巡抚衙门外那间书店掌柜也还习惯地替他留上一份报纸——哪怕杨巡抚家人以后不再来买报,他也要留着,待将来年纪大了还可以告诉儿孙,他曾经卖过报纸给陕西巡抚、平虏名臣杨大人。这报纸上还有周王殿下夸赞杨巡抚知兵善战的报道,他也叫人在门口高声读了几遍。夸他们杨巡抚的,他们这些治下百姓也与有荣焉。门口念报的声音犹未歇,一道着鲜明大红胖袄、白色毡帽,士卒打扮的身影便踏入店中。外头听报纸的人多,店里买的人却不多,叫他这么一闯顿时冲开,将那士兵的模样露在掌柜面前。那掌柜正与他朝相,一眼认了出来:“这位大哥莫不是杨大人身边的……”那亲兵朝他点了点头,十分温和地一笑:“不想咱们王师凯旋的消息传得这样快,汉中府的报纸上都报了这消息了。”他来得正好,这份报纸报的正是他们的大胜,那就都给他包上!除给了给他们侍郎大人的,再在兄弟们中间分一分,让大家都看着高兴高兴。若还有他们大人出关以后的旧报纸也都要了,大人想补看前头的要闻。掌柜听着这士兵是杨大人的人,又是从关外打了胜仗来的,自是满心钦敬,连忙安排伙计倒茶、上茶点,自己回去收拾报纸。不光人家要的这份,凡书斋里有的都尽量多包了几份。更早的店里没有,他便将自己收着打算传家的那套也都取了来,亲手递与那军士:“既是大人要看,定是看的出国家大事。这是小的自家珍藏的,便请老哥都拿去吧!”他受汉中那些文人义士的爱国情怀感召,连钱都不想要,那亲军却是杨大人调教出来的,不肯白拿百姓的东西,终究还是给了银子。回到大军临时驻扎的凉城后,还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杨大人。大人如此受百姓爱戴,说是为大人买报,那商人竟也不要银子,还拿了自己藏的报纸出来,可见他们大人这些年抚民理政的功绩之厚,在百姓中的声望之高。杨大人听了也自欢喜,谦虚道:“那是百姓高义,你不见汉中的百姓还争着投军报国么?”报纸上画着百姓争相投军的大幅图画,后头还有几篇本地处士投笔从戎的“专人采访”,是本地女名士写的稿子,文风比男子更为细腻生动,字字传情,看得人老眼酸楚。他们在外斩头沥血、为国厮杀,能换得朝廷旌扬奖赏,百姓全力支持,也不负这身热血了!杨荣将这一期报纸细细看了几遍,小心折好,收到自己的书箧里,又从亲兵那里要了几份新的,分与齐王和几位将军、副将共赏。连他从汉中带出来的周镇抚,他也挑出了专报汉中征兵的那一版,让他看看他离开后,汉中卫在后来的镇抚和当地百姓心中成了什么样的精锐之师。周镇抚也和杨大人一般眼热鼻酸,又不好意思在上官面前露丑,便告辞回去,躲在帐子里细看。杨大人还给成国公他们分了报纸,这几位将军与汉中原无渊源,心态自然不同,看着那些彰王师功勋的文章只觉得欢喜。他们大胜归来,尚未得朝廷表彰,便先看见周王夸奖,又得百姓真心爱戴,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各拿着一沓报纸就不撒手。唯独齐王看着头条上大大的“周王”二字,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这篇文章里夸他夸得还挺卖力,说他自小有侠义胸襟、平虏安国之志,苦读兵书、勤练武艺。又说他爱兵如子、虚怀若谷,肯听名将指挥,不以皇子身份骄人。——就连这场大胜里也有他几分功绩。也不知是他皇兄的心声,还是有幕僚打稿,叫人照着写的……齐王自知这场征战他被护得严严实实,是真不曾亲手取过一个人头,立过半分战功。除了辅国公他们预判敌军走向,埋设飞雷炮时许他观看,只要敌人一进视野,便都把他挡在人墙后,拿着望远镜都看不清敌军的模样。大皇兄怎会这么讲,他那些幕僚、属官、妻舅们怎么也不拦他,就让他写了?他们难道都没想过,他是个成年皇子,外祖家又操掌军事,他自己也立了战功,以后就会是大皇兄夺嫡的威胁吗!这是觉得他不敢争还是不能争!齐王想起自己这些年为在圣前立功争宠付出的心血,再看这整版光风霁月、兄弟情深的头条文章,额角一阵阵发胀。恨不能直奔汉中,当面质问周王——他认认真真地夺嫡,做兄长的岂能这么不上心!齐王心头五味杂陈,甚至有点委屈。好在当今天子是位明君,对儿子也不偏颇,不久便派礼部使者加急赶到边关,封赏次子与诸公侯将士。当先封的便是齐王,不单加俸、赐宝,更加了封号:“加皇二子齐王为大将军王,随军参赞军务。”望齐王受封后仍保持如今的谦冲勇毅之德,为朝廷争胜,为圣上解忧。——大将军王!《九龙夺嫡》里的大将军王!这本书是太祖少年时所作,是皇室秘藏,外头极少有流传的。但毕竟是太祖所著,他自然是读过的,也知道其中每个皇子的下场——父皇这是在敲打他吗?唯有踏踏实实为国敛财的才能夺嫡登位,打仗的就被支出西北,与皇位无涉?那还不如封个侠王,好歹是四皇子爱弟,后头又掌了一半国政,权倾朝野……不,不能这么揣度父皇的爱子之心。父皇若要敲打他,只说他于战事无益,把他召回朝不就得了,何必封爵?仔细想想,那书里的十四皇子并无封号,直接封了大将军王,十分不伦不类。而他却是以齐王的身份受封,原先的亲王封号仍在!且之前他无参赞军事之权,如今有了这个将军之号又能参予军事,这分明是父皇加恩,他又何必吓唬自己?齐王心旌摇荡,胡思乱想着,头也不抬。传旨的考功司郎中姚圣连唤了几声“殿下”,总算将他唤回神来,将手中圣旨卷好递到他手里。他颔首称谢,姚侍郎见他正常了,以为他方才太过欢喜,走了神,怕他醒过神来尴尬,便有意说起别的事化解:“殿下这封仪还是魏王殿下亲自安排的。当日三殿下听说边关大胜,便主动进宫求来了做封赏仪注的差使,足见两位殿下棠棣情深。”三弟主动求的差使……难道是三弟给他求的这封号,好妨他的运势?齐王一双眼几乎瞪成了水杏,强捺情绪问了姚郎中可有这事。姚郎中不知究底,只摇摇头道:“这封号自然是陛下赐的,哪里有弟弟为兄长讨封的?陛下闻知西北大捷后,欢喜得立刻命六部拟封赏,唯有殿下的封号是陛下当场钦赐的——“这‘大将军王’是圣上为慰殿下辛劳,彰殿下功绩而封的。我朝自太祖龙驭宾天后极少对草原用兵,更不必提收套北之功,如今除殿下外还有谁有这般战功,可称大将军王?”是啊……那本书又不是人人都看,更不是人人听见个名字就把他堂堂皇次子齐王的命数往书里人物身上套。 第299章 吃!必须吃!草原人民都内附了,还怕没有小肥羊么!草原上最好搞的产业不就是畜牧业和后续的深加工吗?就是朝廷不给牧民划草场散养牛羊,让他们搞舍养也行啊!正好杨大人找他要水泥预制板建房,就多运些过去,把牛羊圈也建起来。再配两台膨化机,让牛羊吃干草、鲜草外再搭些膨化的淀粉、蛋白质饲料,牛羊吃的营养均衡才容易长肉。养出的牛就可卖到各地当耕牛,草原小肥羊先运来几只给周王解馋,他们小两口冬天没事也可以炖个羊肉、涮个锅子,补补身体。剩下的就留着剃羊毛、挤羊奶、卖羊肉:剃下的羊毛就地建厂纺纱,然后或捻线、或做毡片、地毯;再开个食品厂,专门加工各种奶制品,也先供给他们周王和汉中官府……对了,还能做成罐头,供给齐王军里当军粮。他这想法也不全是私心,反倒可算是两便之策:虽然舍养牛羊比散养更累,用的劳力也多,可这部牧民初降,朝廷还不放心他们,正要多给他们安排些事,把他们安安分圈在凉城。而对牧民们来说,养牲口总比跨行搞矿业容易,想必多养一阵子就习惯了。第253章 姚郎中传罢旨意,便急赶着回京覆命, 周王也不狠留他, 只叫人给他装了些饼干罐头之类的新式军粮, 方便他们路上饮食。姚郎中从凉城出来时,齐王那里也给他装的这样东西, 路上吃着诚是干净、方便。他们做钦差的不似到地方做官、探亲,能慢悠悠一走数月,都是赶着覆命的, 能省些时间就要省些时间, 因此也不推托, 就捎了一袋子军粮走。周王令府中两位长使与汉中诸官一道送他,自己回到书房, 与桓凌商议如何安顿牧民。都是亲戚, 也不必虚客气了, 直接问:“宋舅兄如何说?”他桓舅兄倒还有些知羞, 瞟了瞟外头侍候的内侍,退后两步, 恭敬严肃地说:“我们怎敢当殿下这一声‘舅兄’。”都“我们”上了, 就别不敢当了。“正事要紧, 舅兄不要再问这细枝末节了。还是说说你们对昨日那份旨意有甚想法吧。”是啊, 边民内附是王师的功绩、朝廷的面子, 亦是圣意所在。这么件大事摆在眼前,哪里还顾得上一个称呼呢?桓大人于是暂放下礼仪之辩,说起正事:“老子曰:大国者下流, 天下之交,天下之牝。我大郑广有天下之地,自然也当有容纳天下各族的气度。那部牧民既要内附,便是大郑子民,殿下如今镇抚九边,自然也要如父母般保爱他们。”将来他们若敢反叛,或为虏寇作间,镇边的将士自会杀敌。但如今圣上既许其归附,约么是取个千金买骨的用处,这些人是必定要安置好的。周王点点头道:“诚如舅兄之言……可那些部民如今就安置在凉城,咱们之前巡边时也止走过大同一带,不曾出大边外,本王是有些担心那里不合适挖矿脉、兴工业的。”周王比着汉中与九边诸省发展的进程,总觉得要搞工业总得先有个石矿、铁矿、煤矿、油矿之类的,没有矿就办不起工业。他愁的就是草原上没处挖矿,他那上马能巡视九边,下马能弹劾大臣,断个袖都能断着治世能臣的大舅子还偏偏就要往他心口戳,彻底断了他挖矿的念头:“诚如殿下所说,我二人昨夜商议良久,也一般觉得这草原不是产矿的地方。自汉时《管子·地数篇》中探矿六条,记的都是如何望山选矿,《千字文》中也有‘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之句,可知那矿脉多半儿缘山水而生,何曾见人从草原上掘出矿的?除非以后又有新技术,隔着草皮便能探出其下藏着什么金石,不然茫茫千里草场,一马平川,上哪里寻其中矿脉去?”就别指望在凉城挖矿了。他倒是知道凉城之外有湖名岱海,水草丰美,正是养牛羊的上佳之地。那些牧民住在凉城,就叫他们在居处建舍圈养牛羊,附近再建场加工牛羊肉与皮毛,便是最好的安置措施。这是他们两人推敲半宿——还劳宋大人的神,在晋江网上仔细辩认了一张不花钱的缩略版凉城地图——的最佳结果。宋知府为着安置边民这桩大事,晚上连知府衙门都不回,生生跟他商量了一宿,早晨又忍着困意去送的天使。桓凌想起此事便心疼,唏嘘地说:“时……宋知府已写了章程,这都是他心血所结,望殿下采纳。”那章程就落在他卧室里,大略举措已出,只差细节待填充,待他一会儿取来给殿下看。周王殿下并不计较他们是在书房还是在卧室议事,只忧虑地问道:“朝廷之意,是不叫他们在草原放牧……”是不叫他们逐水草而居,在草原上随意奔走,但不是不叫他们养牛羊啊。汉中府也没有草场,百姓们照样房前屋后地养着耕牛,乡间也有人家养羊,都是圈在圈里,偶尔放出去吃草,并不一定要占大片草场。青草若是不够,还可以用干草、秸杆、精饲料补足。如豆粕、棉柏、羽毛都可以用膨化机膨化,出来的就是又营养又易消化的饲料了。周王看完那篇短而严谨的凉城畜牧业及深加工产业发展可行性报告,对于草原上不能挖矿造窑的担忧终于打消了。不知是出于久居汉中的私心,还是单纯地偏心自家人,他看着这份报告,想的更多的却是汉中府牺牲甚大——原先为着安排各府共备军粮,他们汉中已经卖出了不知多少台膨化机,搭出了许多专家小组到各府州指点。如今为了让内附的边民养好牛羊,他们竟然又要往外送机械、送人材,宋亲家培养出的好学生都要送光了。他将那份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撂下文书,又寻了张奏本纸,在尚未寄出的密折里加了几行:自朝廷用兵西北以来,汉中府宋时便以一府人才支应九边建厂投产新式军粮、供应军需之事。今齐王弟将安置边民之事交托儿臣,儿臣又须借汉中经济学院处士为之置房舍、工厂,教以谋生之道。由此算来,汉中教化之德极厚、学生之功极大而地方人才负担亦极重。儿臣愿请礼部为此校拨一笔款项,供更多贫寒学子读书、学技术,以俾各省兴工业、富民生,供应大军衣食器械……及收复西北草原后,安置各部归化顺民之用。他将奏章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又稍稍改动了些词句,便交侍卫送往急递铺,加急送回京城。如今朝廷第一大计便是用兵西北,只怕户部不愿意拨银给一所学院。不过礼部尚书是桓舅兄的座师,念在师弟之情上,或许就能为他们斡旋,能让汉中府多截留一笔款子建学校呢。哪怕父皇都不许,至少他也要让人知道他这两位舅兄和汉中士绅百姓为这次北征付出了多少心血、劳苦,绝不只是送些军粮而已。奏折送走之后,周王也放下了一桩心事,寻桓凌来商议安置边民的钱粮如何走帐,派去凉城的处士安排怎样的身份和月钱。他替宋时心疼了一下学生流失,说道:“安置边民一事,父皇最初旨意是由军队里做的,这些学生也可挂个军衔,领一份钱粮。若不用军衔,便以书吏之名,不入品流,不耽搁以后科考。”却不知要派多少学生?学校里一等的好学生,只怕都派出去了吧?周王替宋时心疼着人才流失,怕他送走的学生日多,心里藏着别离之苦。却不知宋校长这种办学校的最不怕学生毕业,只怕学生毕了业没地方接收。如今学生去的都是官员身边,不是做了武官就是拿稳定月薪的吏员,工作安稳、前途无量,做校长的给他们发毕业证时不知有多欢喜。送往凉城的还不只是本校学生,还有两名原先在驿馆专治马匹,后来宋知府办饲养厂时征去看病的兽医。宋时要送这些才士去凉城,是送得没有半分勉强和难受的,临别时叮嘱的都不是叫他们事业有成之后再回来报效,而是切切吩咐那些负责送他们的差役,回来时就用这拉才子的大车拉一车蒙古牛羊回来——要公母成对的,要几头小肥羊给周王解馋,剩下的就算给汉中引进优良品种:牛可以跟本地品种杂交,看看能不能产出更好的品种;羊就养纯种草原小肥羊,等这些羊生了小羊以后,不必去凉城就有新鲜的内蒙羊肉可吃了。第254章 不过半个月,汉中府就加急选出人才、拼装好新的膨化饲料机, 浇铸出现有条件下最好的方型螺旋钢筋, 一并搁在大车上运往凉城。至于水泥, 实在太沉重,不方便运输, 到大同镇现挖石灰现烧制也罢。但即便是能省的都省了,这趟要运的也都是钢铁制品,都捆在一起也有千斤之重。为防车被这些铁具压坏, 几辆大车的底盘都用铁箍箍住木板, 车厢下装的是钢铁铸的轴轮, 外装上硫化杜仲胶做的实心轮胎和一层轧花外胎。四副硫化杜仲胶轮胎,价钱比这一辆车其他部分加起来还贵。 第301章 这些房舍都是按着汉中经济园的学舍而建,实际上借鉴了宋知府从现代学来的办公楼的样式。每层楼都隔出许多套间, 套间里又作分隔, 一层楼可容几家人住, 没有独门独院的说法。各排房舍间用小路、花木隔开一片不影响采光的距离, 房间屋后用木篱隔出小院,给各家一个种菜蔬的地方。楼顶是单坡式, 不铺瓦片, 只在一角铺了排水沟和排水管引流。楼内房间里都装有厨房、卫浴间, 墙避间埋设陶制下水管, 十分干净。唯本地不似汉中那样诸水环绕, 不方便用水箱装水,就只修了条暗渠,将远处河水引进小区, 在小区中心筑了个带盖的水池,方便牧民每天取水。不出数日,一片足供数百户牧民居住的花园小区便在一片荒原上兀然而起——凉城虽是军镇,却也有军户余丁住在此地,是个城镇的样子。镇里住砖房、土坯房的居民看这些小楼尚且羡艳不已,那些从来都只住帐篷,随着酋长内附后也只是搭帐篷住在城外的牧民更是激动得连连叩首祝神。他们从前连一砖一瓦都没有,如今竟有了这么高大轩敞的灰石砖楼!连那些入住镇内好砖瓦房的王公贵族听说了外头牧民的住处,也不禁派人去看。看的人去了只见一幢幢规整的、刷着白浆的灰顶小楼,门窗还待玻璃烧出来再装上,但已能看出装好后窗明几净之态。从外头看只是整齐,进到房里才知,那房子真可说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间房里都用薄水泥板隔出许多小间,里头摆着简单的桌椅……还有他们听都没听过的“卫浴间”,里头通了烟道和排水管,砌着光滑的水泥池子,供人如厕和洗澡用。灶台和烟道都是砌好的,住进去之后冬天可以烧牛粪,也可烧煤取暖,烟气就从烟道烤热整个屋子。建房的空心砖保温也比帐篷好,因几家房子连在一起,承风的地方少了,邻家的热气还能暖暖自家,到冬天必定住得舒服。这样好的房子,别说是牧民庆幸,看过的仆人歆羡,连那些富家大户都想住。可这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大族出身的,就不肯和普通牧民住同样的房舍,嫌弃这房子显不出他们的身份。于是又有许多人派家奴找上了刘处士,奉上金珠宝贝,请他带人改一改自己的房子,改得比这些牧民的房子更好看。刘学士是不肯收钱的,也不肯接私活。他始终记得自己来时宋大人交待的使命——一是小肥羊,二是给马配种,三是把草原的羊毛加工业发展起来,他们汉中还等着进货呢。他就过来出个差,出差过程中顺便盖个房子,真不能把自己的队伍当成建筑队用。他毅然拒绝了这些人的要求,但是没有拒绝送上门的银子——他们马上就要建起汉中玻璃厂的分厂,不久便要招工做玻璃门窗。这些贵人看他们的小楼好,十之八、九是想要玻璃门窗和卫浴,但他们都有仆人倒水,浴室有没有下水道倒也不大要紧,最重要的正是透明闪亮玻璃窗。草原上连铁器都难得,更不必提玻璃了。那几位贵人家里有的是金银,只图个享受,连连点头:“那就订!这也是咱们族里结好天朝官员之法,不必吝惜银子!”他们既肯砸钱,汉中“经济”学院这位深通经纪之道的学士自然就敢要钱。当场带了人到各家量门窗尺寸,定花窗规格,约好了等玻璃厂建起来就交货。他在草原贵人间如鱼得水,签下了不知多少块玻璃订单,连暂驻汉中的大军都被惊动,不少人悄悄去看他那小区建成什么样子。确实好。房子虽有背阳的,隔出的隔间也小,可是也比他们军营的大通铺强得多。许多人看得羡慕不已,甚至想撺掇着齐王殿下向他皇兄要料材、工匠,给他们这些士兵也建起好房舍。然而话递到齐王耳边,却没有了音讯。齐王如今虽然爱兵如子,却更有大志向:“待拿下北边草原,荡涤四境,你们要封侯拜将也是容易事,何必汲汲于一处房舍?”到时候他们就挟凯旋之势,求宋知府给他们在京里规划园子。京里还有他三弟建的经济园,里头要防水料有防水料、要瓷水管有瓷水管、要水龙头有水龙头……到时候房里配的便不是普通桌椅,而是上好红木打制的全套家具,一人还配一个会自走的闹表,那样的房子住着是什么滋味?有齐王这句话镇定军心,众将士再看这凉城的集体宿舍,便觉得不再那么有吸引力。相比起来,他们也更想重踏草原,早日找到虏寇王廷,早歼敌寇了。齐王与众将士们怀开疆拓土之志,自不肯屈居于一座边城。但住在这里的都是些贫苦牧民,凉城这些大人们白给他们房子住,他们就已心满意足,哪里还能挑剔得出什么来?唯有一点可虑的,就是房子挨得太近,牛马怕是养不开。好在牧民的牛羊自有标记,养熟了的大牲口也都认主,他们搬到那园子里之后。还把牲口留在这边的圈里,他们自己族里派人看着些儿,也不至于就丢了。那些牧民正欢喜着天朝给他们建了房子,不日就能住进去,就又被刘学士一把支出城三十里。小区里还没移栽花木,岱海旁水草丰美,大家都是未来的居民,自己想法子移栽些过来。楼里都还没装玻璃,岱海湖底有能烧玻璃的砂石,大家都是未来的住客,再弄点石英砂回来。初春牧草未丰,单凭草场养活不了许多牛羊,大家多开几顷田地种苜蓿、大豆,好给牛羊备下饲料……挖出的草就地喂牛羊马匹,多的就堆到水泥场上晒干。可怜这些小肥羊经过一个冬天的折磨宰杀,都没剩多少头了,肉看着也瘦柴,不喂肥点儿可怎么运回去给周王殿下吃呢。牧民们被他使唤得团团转,宛然已经提前过上了生产合作社社员的日子。他们只听着刘学士和汉中府专家们的指挥,埋头挖地铲草、运转湖砂……不知不觉,他们居住的园子外头又建起了许多更敞亮宽阔的平房。他们的牛羊马匹就被挪进了那些房舍里,外头倒还圈了草场供牲口放风。可细看舍里里都是一个个水泥砌的池子,平日里牛羊都养在池子里,池边有食槽、水槽,池子其上有细的竹筋水泥围栏挡住,只许牛羊伸出头吃喝。马舍也差不多的形制,只是没有外墙,马食槽也建得高些,当作半个墙圈住马匹,食槽旁则是人马出入的小门。刘学士带来的两个兽医倒管住了这些牲口:不分贵人还是百姓家的畜牲都关进了棚里,只挑了能干活的人在里头打扫、饲喂,早晚用石灰水清洗地面。扫出来的牛粪仍着草原的习俗,在外头晒场上晒干,但之后却不再分给各家,而是沤成有机肥,雇牧民在翻好的田地里种牧草、豆料。他们自来便是在草原上牧马放羊,从没见过这种饲养厂的架势,有不少牧民被吓到,生怕自己养了半辈子的畜生就成了别人的。幸而还有许多人被雇去牛、羊、马舍里干活,亲眼看见汉中府来的兽医给他们的牲口打上各家标号,不分主人家的贵贱,一律给足草料精心饲养。他们这些做活的人进去打扫房舍时,都得先在外头洗手更衣,踏上木屐,弄得干干净净的才许进屋。人家不是要夺他们的牛羊,是汉中养牛羊的手段更高明,嫌他们靠天养牛养得不精致,要搞“养殖场”,替他们养好牛。不仅管养,还帮他们卖牛羊换银钱呢!——只要从中提些成,收个饲养费而已。这些饲养费里还包括他们这些饲养工人的工资,难不成他们早晚打扫、轧草拌料都不值点儿银子么?那些牧民听得半信半疑,只恨接了汉中府处士们的太多活计,忙着做活赚银钱,一时也脱不开身去看自家的牛羊。那在厂里做活的人见他们还怀疑刘处士,等于也是怀疑他们这些养牛的人不用心,便赌咒发誓:“人家汉中府来的马也养在那马舍里,平常偶尔放出来,跟咱们的马一起在院子里走走跑跑,那兽医也是一样地看着。难道人家不用心照管自己的牲口?”哪儿有人不用心管自己的牲口的?这些淳朴的牧民被说服了,到马舍门外看看汉中的兽医果然在,便彻底放下心,接着到新建或还未建起的工厂、田间打工赚钱了。两位兽医就在崭新的马棚外来回巡视,看着那些因春日草长,都显得膘肥毛顺的草原公马,挑剔地评估其子孙后代质量。 第303章 他们小区就像座小城般圈住牧民,本地军士盯着那些牧民出入都方便;牛羊马匹在城外筑水泥舍以贮之,放风时都在圈好的围栏里,他们要逃走时都带不走——没有马匹,便不怕这些牧民叛逃出凉城;没有牛羊,牧民纵能逃回草原也无处弄吃喝。这不光是养牛马的善法,定是汉中府的计策,以防这些内附之人重新投奔虏廷!齐王听得激动,也把目光从牛身上收回来,淡淡一笑:“这是宋三元教出来、送来辅佐本王的人,背后有他指点,故有这般见识。”也有……有他大哥几分舍得给他人才的功劳吧。齐王殿下重重夸了宋时,轻轻捎了他大哥一句,走到羊栏旁,伸手摸了摸正低头吃草的绵羊。羊毛厚实得嘘手,摸着乱糟糟的还有些灰尘。齐王还没嫌弃这羊脏,羊倒晃了晃脑袋,“咩”了一声,将脖子伸出栏外要顶他。齐王“呵呵”一声,顶着羊的怒火在它头上重重按了一下,轻笑道:“我凉城之安,内附部民之安,倒要看你们这些小东西了。”说着甩一甩手上羊毛和土沫,广袖迎风,大步走向初露新绿的草原。齐王与西征大军离开了凉城。这消息与齐王一封家书一并送到汉中,书信中难得添了两个“谢”字,谢他送人才到凉城,谢他送来的人才用妙法稳住了内附边民。他做弟弟的身在军中,也没什么东西可送,唯有叫人送些牛羊和牧民做奶点心给兄长尝鲜了。牛羊正是他送去的学生养的,催肥了许多;奶点心是牧民自制的奶皮子、奶酪、奶饽饽、酥油……也都好吃,只是有的酸些,吃食要自己加糖。周王收着家书和吃食,已觉着十分欣慰,又从齐王书信里看出了宋时禁锢牧民家产、稳定边城的安排,于是欣然寻两位舅兄说话,夸赞他们有前知之明,派人去时就做好了安定凉城的准备。准备……是真没这个准备。两位亲家是至诚君子,被夸得脸都有些发热,不好意思顺竿爬,往自己身上揽功。但齐王如此诚意,周王也是真心夸奖,宋大人推托不过他们的好意,只得托着酥油茶略遮脸,低调地答道:“这是齐王殿下过誉,我不过是教人将汉中所做的事挪到凉城罢了,焉有针对新附边民之意?只是……若能有几分靖边安民之功,也不负我与桓兄我们做臣子的报国之志了。”原先以为齐王只是个中二少年,想不到还有几分眼力,挺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嘛。第257章 不只齐王友爱兄长,千里迢迢送了牛羊来, 被外派到凉城的优秀毕业生刘学士也给校长们送了许多牛羊:有年底才出生的, 肉质正嫩的小羊羔, 有几头能生育的成年羊,雄少雌多, 都是未骟过的,方便汉中饲育留种。唯送去配种的母马如今刚刚怀孕,不方便千里迢迢赶回汉中, 故他也只问牧民买了些牛羊, 没往府城送马。等到明年他就能将母马连马带驹一并送回来了。宋时看着这些牛羊, 又读了他随牛羊送来的一封汇报小组工作的书信,竟也冒出了几分和周王相似的感慨:周王是感慨弟弟长大了, 能为国分忧了;宋时则是感慨学生在外头干的好, 给校长刷上“上兵伐谋”, “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光环了。难怪古代圣贤都要教学生, 就靠着学生给老师刷存在感呢!宋朝时朱熹的地位不也不是很高?学术上只算北宋四子之一,政治上也被人打压到死, 还不是身后凭着弟子和读者们翻案, 才成了圣人。他跟桓凌这些年也只在汉中这小地方安安静静的种地、搞发明, 凭着优秀毕业生的努力, 俨然也成了军事专家了!养学生可比养儿子值多了, 以后还得加强教育工作啊!另外……齐王在凉城发表的重要讲话他是不是也应该发到报纸上,让汉中人民都看看?算了算了,还是低调一点。只写汉中经济学院优秀毕业生刘某扎根边关, 报效朝廷,做好新附边民安置工作……因贡献卓越,获得了齐王殿下高度赞誉,汉中经济学院也因他得到了齐王殿下的表彰和奖励吧。不过齐王怎么只把功劳记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其实这些技术都是他们——反正没人听见,就说句实话吧——他们夫妻合作弄出来的。虽然齐王得到的信息恐怕有点偏差,写信时没把桓凌的贡献算进去,不过不要紧,他们做宣传时把该补的补上就行了。宋构长亲自拟了通稿的大标题与副标题,写了梗概,剩下的便拿去让编辑们填充,顺便让他们安排一期科学饲养牛羊马骡等大牲口的专题。乘着齐王这道东风,宣传一下科学饲养,多吸引点学生来考汉中学院的农学院,以后才好培养出更多可用之材么。顺便叫人给刘学士写个小传,和其他被各地官员要走的毕业生一道,挂在校门口光荣栏里,以彰显他们学校毕业生的学力和前程。齐王殿下奖励来的牛羊也寻个红绸系上,就寄养在他们学校农学院的饲养舍里。隔个三五七日,天气晴暖时,还可以把这些被齐王夸赞有“牵制虏部”之功的牛羊牵出来给学生和有志报国的新兵参观一下。周王府不是进牛羊的地方,宋大人就将这些皇子亲自送来的功牛功羊直接送进了汉中学院;而学生送来的则是打算供给周王吃的,总不好众目睽睽之下拉出来杀了,索性就搁在了养驿马的馆舍里。正好驿站有几匹母马带到边关配种了,这些羊就搁在马棚里养,什么时候周王想吃了就能牵一头来吃。他也没把羊都送走,当场就叫厨子杀了只小羊,剔下肋条,只用清水煮熟,做成草原风味的手抓羊肉。腹部肥瘦相间的花糕肉剁碎了,配上胡葱、白萝卜丁做手抓饭,再用油筒烤箱烤了孜然羊腿,用高压锅清蒸羊头蹄,又熬了羊杂汤……虽然只头三十几斤的小羊,却也做出了一桌子草原风味的菜式,午饭时便送到周王府。周王投桃报李,叫人拣了些切得整整齐齐的精肉给王妃和侧室送去,又命厨子添些新菜,请宋大人过府用膳。他们一家亲戚终于吃上了卢侍郎说得天花乱坠的草原肥羊肉,果然入口只觉鲜香,没有半分腥膻。宋家时从前在坝上草原带过团,学校又有回民食堂,知道怎么做草原风味的羊肉,这回便指点厨子,尽量做得地道。连吃肉时也要讲究个草原风情,吃手抓肉、羊脸时都要拿了小银刀,教桓凌一点点旋剔着肉吃,边吃边斟上一碗度数极低,可以大碗喝下的羊羔酒,别有种草原汉子的豪情。周王看他们俩吃得潇洒,也挥退内侍,自己学着切肉、斟着酒,吃了一阵,胸中腾起逸兴,放声唱道:“汉家旌旗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可惜父皇要他守在汉中,不然他也能跟二弟齐王一样出塞杀敌,报效君父!他酒量不大好,喝了五七碗就有些晕,一双油手捧着酒碗支在唇间:“怎地能让父皇也放我出关杀敌,我也能不遣胡儿匹马还……”他舅兄轻叹一声,将酒盏取下来,说了声:“殿下醉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我大郑挟煌煌之势出击虏寇,又何须殿下亲履险地?”齐王如今能在草原上奔走厮杀,那是他自己有报国之志,向圣上求来的。且他又不占嫡长,不须背负国家重任,自然可以随性些。可周王原本是可以巡察九边军事的,这动荡之际,圣上特地下旨将他按在汉中,岂不正为了叫他远离战事,以保平安?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对周王也有几分长兄如父的心思,只劝他稳稳守在后方,替大军供好衣食粮草,才是最大的功劳。周王是个沉静内敛的人,虽有些酒意上头,叫他一劝两劝地也就劝得听话了,不再说什么。宋时却是个素质教育支持者,看不得他这么严厉地管教孩子,等桓凌说足了道理,便亲自倒了杯奶茶给周王醒酒,一面说道:“殿下若是有意参与北征大计,其实也不一定要出关。咱们府旁便是汉中卫,殿下给汉中卫军中添置些火器、军械,敦促众将士操训,将这卫所军士送去阵前,不也合殿下亲自出关差不多么?”就是齐王,肯定也不上阵打仗,至多看两眼罢了。术业有专攻,后勤也是有个集体功的。周王只要能给大军多供粮草、军械,叫士兵有力杀敌,有趁手的兵器,抵折过来也可算是他们亲自杀了一部分了。周王那叫羊羔酒泡得有点朦胧的眼眨了眨,泛起了一点亮彩:“宋舅兄说得是,咱们汉中卫能供出好将士到阵前,也算是本王替朝廷练兵了!” 第305章 几份印制精美的报纸摆到了草原归降,新封的顺义侯府上。宾客司那位谢郎中才走, 他说话的余韵却仿佛还留在客舍中, 袅袅不绝。几位说了几十年蒙语的王公加在一起竟都没一个汉人能说, 从他口中抢不到多少话头,只能依着他的话唯唯应声。待他走后, 众人才醒过神来,开始研究他留下的报纸。报纸有两份,一份是汉中寄来的原版, 一份是谢郎中请了鸿胪寺通事临时赶出来的, 写的是巴思八文。这一家父子都不通汉文, 但都是自幼学过蒙文的,拿着那份译本各自看了几遍, 又互相问着:“朝廷说的可是真的?我部子民当真能过上图中这样好的日子了?”他们是新内附的部族, 投降也是眼看着邻部被汉军所灭, 不得已才举部投降, 并不是国初那些有功于大郑,被恩封为公侯的人。当初投降时, 那位齐王看着他们一家都是杀气凛凛的, 后来又和被俘的诸部王公同入京师, 眼看着那些人被缚游街, 一身狼狈, 最后枭首示众……当时他们父子也怕自己会有这般下场,更以为他们这一部会被边军做奴婢壮丁,或被打散编入军屯, 不许自相婚配,强令他们融入汉家。不料上国真心接纳了他们这些降民,不仅将他们父子留在京里,赐了宅第,封了侯爵,还给他们建了房舍,筑了炉灶,让他们部里的子民住在一起。只是牛羊马匹都被带走了,他们部以后就得依附汉人为生了。室中一片默默,顺义侯伯颜感慨道:“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也不必再多想了。如今咱们一家父子都在京为质,朝廷要杀咱们都是易如反掌,何必骗咱们?”他的长子帖木儿也道:“咱们毕竟是第一处归顺上邦的部族,大郑这样待咱们,连部民都安置得妥妥帖帖,定是有千金市骨之意。”不然人家千里迢迢从汉中送来几篇文章、图画,还特地译成蒙文给他们看什么?他们既然归顺了,就得替大郑做些事,叫人看见他们的用处和归顺的诚心。他一个弟弟皱眉说道:“大哥的意思要投到郑军中跟着他们打仗?只是咱们是草原来的,人家总是提防咱们的,怎么敢给咱们兵?”苏赫巴鲁摆了摆手:“你们只想着打仗,却不想想咱们怎么归顺的大郑,部中上下都过的什么日子。郑朝要的是草原各部顺服,只要顺服的就给他好日子过,不一定要打仗。”就是打仗,大郑人手里操着雷电天火,连他们这些俘虏都能用给用天火照明。人家得天神之力相助,还用得着他们几个人骑马射箭?他们能做到的,就是劝说别处王公、万户率部归降,不要和大郑对抗。他们的父亲身份最尊贵,郑人不会放他离开,再留一个幼弟守在家里,只他带几个年长的弟弟到各自外公的部族里游说就够了。若能做成此事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他们如今身在这位子上,须得为自己打算,顾不得亲戚情谊了。他弟弟们听着他话中透出狠戾之意,猜到他的深意,脸上也有些变色,纷纷起身劝他。帖木儿看了他们一眼,眉宇间厉色尽显:“咱们若不做,边关还有没有受封的叔伯。那些也是祖父的亲儿子,部中子民的主人,他们能不愿意做,不愿意挣一份功名?”到时候他们这一脉还有什么用处?!阖府亲人都被他说服,一家商议妥当细节,便要上本自请做说客。他们入京之后便授了封爵,礼部有专人教以大郑礼仪,帖木儿也知道些朝廷办事的流程,直接请了鸿胪寺派来的通事代拟表章,以示在大郑天子面前坦坦荡荡,不藏私心。他愿意为新主分忧,化解战事,劝降诸部,于朝廷百姓也是好事。新泰天子考量再三,在奏折上重重批了个“许”字。但招抚之事不能只由这些归顺的王公去,还得挑个有身份、有才学、有能力的朝廷使者同行。细数可用之材:二皇子今已在军中,礼部、户部有两位侍郎正为这场战事长驻大边内外。吏部如今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节,工部、刑部更不是选使节的地方……如今要用人,无非是在翰林院、督察院两处选人了。说到督察院,却有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了吏部上下诸官心头。身份——周王外亲。才学——二甲第十名进士。能力——中试不久便到福建历练;回朝后又独自在九边巡检,查出无数庸将贪官,揭发马尚书贪污渎职、任用私人的大案;后又随周王到汉中,助周王殿下整顿九边军镇的弊病,也为这场西征打下了结实的基础。何况他除了本职之外,理民政也是一把好手。汉中府有今日的气象,不光是宋三元的功劳,必定也有他贤内助之功。众人各自在纸条上写了自己属意的人物,最后拿出纸条来对,第一个写的多半儿都是“桓凌”二字。当今朝中虽然诸贤济济,比他更合适的却也难挑了!吏部公推他作最合适的人选,又挑了两位年轻力壮、能骑马、通民政、能言擅辩的翰林侍读与佥都御史作陪选。名单呈到张次辅面前,张瑛霎时眼前一亮,按着那名单叹道:“正是他了!这个桓伯风岂止是会骑马,能跟草原诸部说清楚大郑安抚边民的善政,他是曾跟着杨大人一道试出飞雷炮的!真遇上什么危险,有他足可当个将领用了!”且凭他跟宋时的关系,他们汉中做出什么得用的好东西不得给他?叫他带着精巧新鲜的东西往草原转一圈,那些日常连铁锅都买不着的牧民岂有不羡慕、不向往的?他将条子递给吕、李两位阁老,并请六部、两院部堂共议,众人也都以为挑的人得当,默默点了头。桓凌是能干事的人才,倘使能放他出去,定会有一番作为;但若圣上还计较周王妃那件事,不欲令周王一系插手怀柔一事,他们这里也有备选的人才。吏部递的那张条子,就原样递到了天子面前。新泰帝看到条儿上的“桓凌”二字,不由得想起了身在汉中的长子。若把桓凌从他身边调走,周王独自支应九边粮草军械等事务,可会觉着吃力?可如今老二已经跟着大军得了军功,往后深入草原,又有更多立功的机会。到时候他挟军功而归,老大却只有坐镇后方的资历,岂非要成唐初玄武门前的情势?纵使他两个儿子亲厚,到不得这一步,但齐王功勋太重,也会叫这两个孩子为难。桓凌既是王妃的嫡亲兄长,若能有招抚之功,也能算在周王的身上,也不怕有些投机之辈撺掇齐王生出什么心思了……天子提起朱笔,在桓凌的名字上重重圈了一笔,随即吩咐人拟旨:令人往汉中传旨,征桓凌与礼部郎中、鸿胪寺通事、顺义侯诸子等人领一镇兵马去草原劝降。许顺义侯家子弟先去一趟凉城,看看他们部中子民过的日子,也好叫他们放心为朝廷招降亲眷。第259章 出了六月,盛暑略消, 礼部便安排好了招降诸部的队伍:一队有顺义侯诸子在的从大同出关, 沿大边奔向凉城;一队直下陕西, 到汉中府宣旨借调桓凌,再北上与顺义侯世子汇合。礼部传旨官到达汉中府时, 天气已入了秋,正是收稻的时节,也正是地方官最忙的时节:宋知府又要催百姓依时收割, 晒干谷物、收粮进仓;又要督促各县将新收的粮草转运去陕西、榆林二镇;再过些日子北方草原上就要降温, 还要备下防寒的衣帽靴袜、羊毛手套、护面之类……正忙得不可开交, 忽闻天使莅临,还要换上官服出城相迎。天使这回不是来学习的, 也不是来要东西的, 而是来传圣旨, 让桓凌出塞做说客的。这道圣旨不可不接, 他深心处也不愿拒绝这个为国出力的机会,然而这一趟出关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桓凌心里终究有些舍不得。他接旨之后, 与天使塞暄几句, 那位传旨的礼部员外郎孙瀚便笑着说:“以后我等还要以桓大人为首呢, 当不得佥宪这般多礼。”又跟他介绍使节团的情况:“这使节队伍中还有那位新降的顺义侯的子孙, 他们不大习惯中国礼仪、风俗,咱们不免也要包涵一二。这一趟毕竟是远出草原,途中或许还有意外, 还要请大人多做些准备。”另外,朝廷给各部准备的只有诏书、金银礼器、授爵表之类,安抚各部的礼物还要请汉中准备一二。 第307章 万一一不小心跑到欧洲呢?说不定还能再带几个艺术家来,起码改良一下现在只重神不重形的画法,让各府州通缉令上画的人都能认出本人, 方便抓贼。万一如今已经出了什么有名的科学家, 多带回来几位就更好了, 他们学旅游的什么外语都能来两句,现学现交流都行。只要别说拉丁语——哪怕说现代意大利语, 他都能说个“大郑朝欢迎你”。咳, 扯远了。总之这趟一去千里, 只怕今天冬天都得交待在草原上, 衣食都得自己备足了。连他自己也要去陕北一趟,看看油田建设, 石油化工工业进程, 那里还有黄土高原, 只怕比草原上也暖和不了哪儿去, 他自己也得备上寒衣。宋时先从桓凌院里收拾了全套的纯羊毛毛衣、皮毛打底军大衣、真鸭鹅绒的羽绒服之类防寒保暖的衣裳和靴帽配饰。回到知府院子里翻了翻, 竟还有几套做好了就留在那里没穿用过的,索性也带了过来。桓凌看那衣裳已经装了两个藤箱的,便劝他:“也不用带那么多, 虽然是去草原,可是有顺世侯诸子引路,很快就到各部驻地,有水草的地方。若是路上衣裳脏了,带些肥皂洗干净就是了。”宋时脑海中霎时浮出他蹲在冰冷的海子边,迎着旷野寒风瑟瑟地洗衣裳的模样。虽然理智上知道佥都御史不会自己洗衣裳,可一想到草原上结着冰茬的湖水,他身上便有些发冷。他不禁拉过桓凌修长而温暖的手摸了摸,拢着他的手指叮嘱道:“草原水冷,早晚你们洗漱时得烧热水。烧好的水灌进保温瓶里,平常喝水、洗手也用热水。”他们用的暖瓶是用锡汞齐镀的,又贵又难做,平常自己用着也挺珍惜,但比起双手来就不值什么了。多带几个暖瓶胆备用,摔坏了就换新的。平常骑马也别嫌麻烦,带着手套,免叫寒风吹进骨头里。车队里多带上几个煤球炉子,到大同时弄些好煤来打煤球,烧热水、做饭时用煤炉也看不见什么火光,不显山露水的。“别仗着自己年轻就总用冷水,当心老来得关节炎。”他的手渐渐顺着桓凌的手臂移到脸上,指尖摩挲着光滑水嫩的皮肤,心里越发感伤——离着上回巡视九边还没有一年呢,刚养得光滑白皙的小脸儿,去草原一趟就又不知要晒成什么样子了。要是长得普通点儿就算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让草原上的大风和紫外线摧残成黑红黑红的多可惜?宋时忧伤得咬牙切齿。桓凌见不得他这神情,把手递到他唇边,轻轻往里喂了喂,低声哄着他:“你这不是要把牙咬坏了?要是想咬还是咬我罢,不过也别咬太重,我骑马时也还要指着它控缰呢。”他说着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宋时本来正替他这张脸心酸着,看着他的笑容也酸不下去了,将他的手往外推了推,笑着说:“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个颜控,大不了回来再给你敷面膜。”桓凌想起上回随周王巡边回来,让宋时按着摸了好久白芨、白芷糊糊的日子,不由得摸了摸脸,自觉地说:“我带几块纱巾去,路上蒙着脸就不容易晒黑了。”宋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纱巾也行,要不带个幕篱,比纱巾透气,顶上戴个带檐的草帽还能遮阳。”还是纱巾吧。幕篱多是女子戴,纱巾却是自从在汉中兴起来,各地名士都学着戴,他们戴纱巾出去脸上更有光彩。宋时听着桓凌夸他的审美好,做出的纱巾在名士间蔚然成风,也不知该不该自豪,还是该稍微谦虚一下。他心下计较了一阵,终归觉得平日里谦虚谦虚,如今家里没人,该夸也要自夸一下:“主要是咱们长得好看,把这纱巾都衬得清华绝俗了,别人才都学着戴。”虽然这纱巾在外头是以“三元巾”“侍郎巾”“御史巾”的名字流传开来,其根原在于一位三元魁首、一位兵部右侍兼巡抚、一个御史都爱戴此巾,别人想沾沾文气、官运的更多,但也不妨碍桓凌附和他:“是我们时官儿禀天时而生,长得好,自然穿戴什么都好看,别人见了都要学。”别说是戴个纱巾,就是穿着他们后世人那种没襟没袖的紧瘦短衣短裤,搁他这个“古人”眼里也是一等一的好看。宋时暗暗受用他的好话,又从他耳房里翻出几条夏日戴的围巾,两人出门时都好蒙上。他越收拾东西越多,越收拾越觉得收拾得不够——若是不出国,光备下衣裳、药品就够了,如今却是要深入草原,不知中途遇上什么人,也不知去招抚的部族愿不愿意归附呢。这一去天长水阔,不仅条件恶劣,一路上又是处处危机。不比从前在国内,不管地方贫富,边城外是否有敌人袭扰,他至少是天使出巡,当地官员军镇都要配合招待、保护,这回只能看他们自己带的人了。这趟出行是由周王安排护卫,那就不用客气,多要些锁子甲、皮甲、装了瞄准镜的好枪,再把汉中卫这些会用飞雷炮,在他们工厂里训出纪律性的好兵带过去,多给他们备些车马。车还是用钢轮胶带的车,如今天气已经不过份的热了,草原上又没有铁钉之类的东西,可以带几个充气轮胎。草原上地面软,用这种空心胶轮胎比铁包木的轮胎好走,不容易陷进软泥里推不出来。此行往东北走,一路上听说杨大人还修了些硬质的水泥路,用胶胎也合适。再打些软胶马掌,马在水泥路上跑得厉害了会伤骨头,用胶垫垫着缓冲一下就好些。到了凉城……诶,到了凉城就有上好的蒙古马了!那边牧民的马区虽然被当地军镇圈起来了,但他们是奉皇命出塞招抚,找当地指挥要几匹马也不是大事。当然,那些马仍算是牧民的私产,他们大郑使团肯定不能白拿牧民的东西,那就再带些银钱、丝帛铁器换……对了,那边弄不好还是奴隶制,部族的东西都属于族长的。应该带点金银珠宝、珐琅器、钟表之类贵族喜欢的东西,跟他们换蒙古马。蒙古马身轻体健,吃苦耐劳,在草原上又能识途,带他们汉中的马方便。宋时做官时款待上司有经验,顺手就安排好了一篇贵重的礼单;桓凌则颇有走基层经验地帮他往上添东西:“要些好布料、丝绸、酒器,还有细米白面,铁锅瓷碗、刀剪针黹,妇人的妆粉、头油之类。我从前见过边民与边外牧民换东西的野市,他们那里不产这些东西,牧民在野市上争着用牛马野味换这些。”那些虏酋或许眼光高,要许封、要大郑帮他们夺什么权的,他们身边的妻妾宠奴却能被这些小东西打动。买买买!备备备!反正是户部许了报销的,实在报不了他明年缴粮税时把本府垫上的截留出来就是!宋知府财大气粗,到汉中工业园订大车、橡胶掌垫、订医用级的高锰酸钾、军中用的饼干、罐头,又到市面订粮食布品。桓凌亲到汉中卫军中挑了精锐军士,又向周王要了最好的衣甲军械,足装了半条街的车队,两旁跟着骑马之士,浩浩荡荡地向东北而去。周王夫妇这回不再以亲王,而是以亲戚的身份一路将他们送到城门。汉中府、南郑县上下官员也都跟随在后,在周王回府后又多送了十里。唯有宋时没有跟在这些官人当中,在长亭外与他折柳惜别,而是第一次与他并辔同行。从桓凌离开武平参加周王婚礼,到宋时独自坐船上京赴考,到桓凌单人独骑巡检九边弊病,再到两人前后脚到了汉中……从前那么多次都是各自消磨路上漫长的时光,这一回竟能同行千余里,若不计身边跟的天使和将士,四舍五入就是个短途蜜月旅行了。而且路途短,时间并不短。从汉中北上经过凤翔、庆阳、延安,从盆地到平原再到黄土高原,一路看尽各色景致。刚出门时见的多是汉中盆地沃里,道路两旁都是一眼望不尽边的金色稻田,田间穿梭着短衣粗褐,却可见笑容,不见愁苦的庄家。他们这一队又是官又是兵的,那些庄户竟也不大怕他们,还有小孩远远地朝官道尖叫着什么。孙员外郎与通事们在车里喝着茶、吃着烤得干香的鱼肉片,隔着车窗感叹道:“乡野间的百姓真无知无畏。咱们在京里时,若有两位正四品的官员穿着大红官袍、骑着这样的高头大马,后头还跟着兵,那路过的百姓避道都来不及。”一位通事道:“也就是小孩子不服管,我看那些种田的庄稼汉……” 第309章 只是这园子里的人也真少,仅得见几个老人带着极小的孩子在园子里走,不说壮年男女,连大几岁的孩子都不知哪儿去了。那些老人见贵人们进来,已带着孩子上前伏地行礼,一名亲随拉起个老妇人问道:“这里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们这些老的,也没有牛羊马匹这些咱们草原人的根本?”帖木儿摆了摆手:“问这些人有什么用,这定是郑……朝廷的安排。”留在此地的部族亲贵忙赶上来解释道:“这是齐王殿下的安排。咱们族里的壮年汉子都在旁边那座院子里养牛、羊、快马,或在东边那些工坊里做工,白天都不回来。朝廷还叫人办了个学校,教咱们的孩子念书。”那些做工的、孩子们在学校里都有饭吃,晚上回来也能带回自己的口粮,还能去牛羊舍那里领自家牛羊该产的鲜奶、酸奶、奶皮子、奶渣、酥油一类。要是不要这些吃食,牛羊舍那里就给算成钱粮——这里的粮食都是关内送的,磨得极精的米、面粉和小米,还有黄豆、绿豆,都是草原上难得的东西。许多人家宁肯少要些牛奶,换成米面存着更安心。他们部族的人竟能天天吃上米面了?连这些老弱都能随意吃?大郑朝廷怎么供得起!帖木儿惊讶得微微睁大眼,看向那片在道旁跪伏着的老幼,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的弟弟却在旁失落地道:“不养牛马,不吃羊奶做的吃食,与人做工换粮食吃,这岂不成了郑人了?”帖木儿心中一凛,蓦地抬眸看向那片小楼,看向更远处直冲天际的灰色烟柱。宛如他们在京里见着的烟柱,只是颜色略浅。只一见着,就让他想起冬日初到京城,见着屋里烧的煤球炉子。又想起这园子路面、小楼边角露出的灰色,正是京里人修房补路用的水泥。细看那几个老人身上穿的也不是牧民的皮袍子,而是郑人常穿的布衣和线织衣裳——他们兄弟身上也穿了这样线织的内衣。他摸了摸领口,低头苦笑:原来不光此地部民,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成了郑人模样了。他微微叹息,又请引路的镇抚带他们到马场、牛羊舍看了一圈。那牛羊舍倒是大,半空装着一溜儿透明玻璃的窗子,窗户大开,整座畜舍都敞亮清爽。可养在其间的牛羊都圈在极小的圈子里,马舍也隔成一个个小间,仅能让马容身,和他们草原上天生地养的样子全然不同,看得他们几欲质问那些郑朝官员,为何这样对他们的牛羊!可怜这些牛羊!可怜这些牛羊……怎么这么肥壮,毛色光鲜,不是他们带来时瘦骨伶仃的模样。细看那些小牛小羊也肥壮高大,足像多养了两个月的,可堪杀来吃肉了。怎地圈着不叫它们动弹,它们还能长得好?他们祖辈养牛羊,不要逐水草而居,叫它们早晚在外头奔跑、吃鲜青草才好么?这倒不必领路的镇抚等将士说话,在此饲养牛羊的牧民便叩头回话:“这是兽医教的法子,只将头口养在屋子里,早晚放大牲口出去活动,吃食的时候便是打来的青草、干草和他们用大铁器械打出来的怪香的不知什么面。说是这样养的牲口一年四季都有吃食,春不羸、夏不瘦,过冬也不掉膘……”至于后头收着牛粪不晒成饼子烧火,却要用它养地龙,再挖地龙养鸡的事却是别的人在做。他只当故事听了听,他也听不大懂,几位少主若要知道,他这便去叫人来答话。帖木儿缓缓伸出一只手,朝后摆了摆。“不必问了。”不只人,连这些牲口进了郑地,都似天生长在这里的一样习惯顺服,又长得肥壮结实,还有什么可问的呢?这里还不是郑朝大边之内的好地方,只是叫郑人占了城,行了郑法,就成了又养人又旺牲口的好地方。他来之前父亲还担心他们会害了族人,如此看来,他们只会带着族人过好日子。他深吸一口气,回身问镇抚:“我在京里听说这些工坊都是一位宋三元想出来的,心里一直想见见他。今日见了他的弟子在凉城建的园子,已觉是惊世之作,愿有机会见见宋三元才好。”这个么……这位宋三元原是汉中知府,如今虽荣升了陕西分守道参议,却也只能在陕西境内移动,不能到他们凉城。不过世子也不必就觉着失望。他虽不能来,但是这回朝廷派了他的,咳咳,派了佥都御史桓凌来凉城。这位桓御史也是擅理民政的人才,和宋三元一道建了经济园,自然懂怎么让草原部族过上好日子。人来此地,就和宋三元亲到是一样的。若是这位新侯世子私心崇敬宋三元的,就把这位桓御史当他本人一样敬爱就行。第262章 宋时做知府时,每次都只能在府城外十里二十里处目送桓凌的身影远去, 这回终于可以远送, 便一路送到了黄河岸边的府谷县。再往东走, 便是黄河了。宋时不能再送,便叫人在黄河边铺设茵毯, 为桓凌与使团众人、同行将士置酒送行。这里就已是黄土高原,纬度既高、海拔也高,早早地遍地结霜, 朝来寒露满地, 压着枯黄稀疏的秋草, 高坡下便是澎湃奔腾的黄河,景致壮丽而萧索。众人也都有一番不去不回的壮志, 对着塞上高天阔里、滔滔黄河吟诗作赋, 或提笔写文, 满心热血奔涌, 将秋日寒气都挡在了身躯外。当然,更主要驱寒的还是因为士兵们把马车拉过来围成了屏风, 又给他们身边搁几个热火熊熊的烤炉。炉里烤着本地著名特产, 黄河大鲤鱼。秋深水寒, 鱼肉更肥厚紧实。打上鱼就着河水收拾干净, 对半剖开, 略加酒和作料腌渍,便是一道难得的美食。孙员外与通事们吟着边塞诗,作着西征赋, 唯宋时这个三元及第、天下学子的榜样不陪他们抒发胸中意气,只拿铁网夹夹着鱼在炭炉上翻烤。他自从办了学校,做了讲学名士,越发爱惜羽毛,诗词、文章不经过三审四修绝不公开发表。虽然不能与同僚共抒出塞情有些遗憾,但也不只是在诗文里写出来的,能叫他师兄知道也就够了。只要有心,游标卡尺也能是鸳鸯尺,这里的黄河鲤鱼其实也可以是比目鱼。他撕下一块烤得微微发黄的鱼腹,扯掉大刺,招呼桓凌一声:“师兄快来吃。”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是特地给他烤的,也不好说出自己拿这鱼传情,不过鱼肉是切切实实的好吃,亲自给他弄一顿不差的饭食,也足以传言行外之意了。桓凌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摆出一副情思深长的样子看黄河,实则也没做什么诗,听他轻轻一叫便转到炉火边,背着人接过鱼肉咬了一口。这黄河鲤鱼本就是鱼中珍品,烤时又抹了许多西域传来的烧烤料,皮都烤得焦黄微卷,撕开的鱼肉雪白厚实,调料的香浓中又不失微带甜意的鱼鲜,实在好吃。他倒没品出多少“故如比目鱼,今如隔参辰”的别恨,反是吃出了“洗手作羹汤”的心意,就是再有点出塞的愁思也叫这点甜香冲散了,也撕下一块鱼肉,抖得凉些,喂到宋时嘴里。黄土高原虽然寒风烈烈,塞外虽然危机重重,这一刻他却全无忧虑,只享受着烤鱼肉和烤鱼的人给他的温暖满足。他们俩撕着吃了半条鱼,旁边作诗文的天使们也被这香气勾得厚着脸皮上来讨要。这种烧烤必定是要自己烤着吃才有意趣,桓凌自己享受了这份野趣,也爱护下属,不忍心让他们失去自烤自吃之乐,指着炉子和旁边腌在盆里的鱼,叫他们自己去弄。鱼盆那里其实有厨子守着,能替他们夹好鱼搁到烤架上,吃的人只需守着火刷刷油、料,自有人帮他们看着火候。不过宋时技术熟练,不用人帮,从挑鱼到吃鱼一手就能包办。别人围着厨子,他们俩独占一个烤炉;别人刚学会翻面刷汁的技术,他们就已经撕完了一条鱼,下一条也在火上发出噼啪轻响,逸出焦香;别人终于吃上了烤鱼,他们早已经放下鱼肉,就吃本地特产的海红果消食。吃着烤鱼、尝着鲜果,离别家国之苦一入草原便不回的些许畏惧也都淡去。众人的诗词中悲辛尽散,唯余豪迈,现场唯一一位不用过河出差的宋参议将这些诗词收在手中,向他们保证:“回去先发在报刊上,再集结成册,做一本《报国集》。” 第311章 辗转不能寐,长夜何绵绵。蹑履起出户,仰观三星连。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思君见巾栉,以益我劳勤。安得鸿鸾羽,觏此心中人。诚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何言一不见,复会无因缘。故如比目鱼,今隔如参辰。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讥。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第263章 我省要加强学风学纪管理,抓一抓年轻文人的精神文明建设了!宋时一连翻开几份报纸, 发现这个《宋太守千里送桓郎》的故事居然还是连载的。看笔触明显不是一个人, 竟是不知多少书生接力写出来的, 而且内容详实生动,人物一个不少、一个不错, 有些对白他竟还记得,当真是他们来府谷这一路上说过的。他又翻到文章开头,看了一眼作者名。都是笔名, 但笔名换了几个, 应当是接龙文, 或是前面直接转载,进到府谷县后的这篇是由本地文士写的。不用猜了。这一路上送美酒佳肴给招抚使团壮行、采访他们报国之志的文人才子, 表面上是要报导朝廷派桓凌等人出国招抚的国家大事, 私底下却写他和桓凌的同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十年寒窗都白读了, 就写这种标题就抄袭改编古代名著的同人吗?虽然!这报纸上把他写成一家之主, 桓凌是听话体贴崇拜他的小娇妻,他是比较有面子的。但这也不能抹煞这些人侵犯他们的名誉权、形象权, 随便用他们的形象改写同人, 还发表在这种地方性的大报上!“元大人, ”宋时搁下这一摞报纸, 脸上上怒色已敛得干干净净, 轻轻地叹了口气:“本官受命分管各县粮草之事,今日既到了府谷,便要在这儿住一阵子, 看看本地军屯、煤炭情况,带你们做些该做的事。”这段时间他也打算见见本地学生,尤其是这些有名的作家,希望府谷县能够配合,将他们召集起来开个会。虽然他神色平静,不似生气的样子,元县令仍是心中一凛,几乎看见了这些乱写文章的学生的下场。甚至连他自己保不齐也要受牵连。幸而宋大人如今不是学官,至多是批评几句,叫他们不许再乱写,还不至于黜了他们的功名……不至于吧?他心中忐忑,仍试图给学生们说几句好话,宋大人却淡淡地拒绝了,态度倒是很客气,也很体谅他们地方衙门的艰难:“我叫他们来不是来陪侍宴席的,府谷县也不必在这上花费银两。本官是要办讲学会,给本地学子讲讲这些年悟得的天理,就借文庙这里的考棚,搭个能读书的地方。”年纪轻轻的,不好好读书学史,了解时政,净会拿着上司的绯闻办小报,都是闲的。都关起来上个补习班就老实了!元县令听见“讲学会”三个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宋三元的讲学会!讲的还是他新悟的天理,定是什么物理、化学之类了?那不是朝廷都要派官员来听来学的吗?叫人!必须把全县读书人都叫来!从此他们府谷也是有宋三元弟子的地方了!哪怕叫学校教谕把那些乱写文章的学生都黜落功名,他们县里这一年都没有进学的成绩,那也值得了!宋大人查看起府谷县仓、库、军屯、民屯、工、商业发展状况后,元知县就赶快出门,将这好消息告知同僚。几位教谕、训导更是急可可地就要去搭考棚——今年考棚早拆了,赶紧再建一座,要建得比平常的考棚大,铺上毡毯防风,再把学庙正殿重新修葺一遍。宋大人讲学时要坐在殿里,定要打扫得干干净净,下头备上几排好桌椅给他们自己,后头的学生再排上竹桌椅,不须做得多精致,但座位一定要多!宋三元来县里讲课,可就不光是每年童生、生员考试的规模了,那些举子、名士……只怕连致仕在乡的老大人都要遣子弟来听一听,他们可得把位置备足。一时间宋大人忙着看卷宗、实地考察;府谷县跟前跟后地陪同记录;县尉安排人清理街巷、敲打地方,不许人惊扰大人;县学上下连在校的学生都动员起来,加紧搭起油布考棚;学子也往各处写信,将宋大人要讲学的消息传给相熟的亲朋好友……等宋时对着《陕西省矿产资源总体规划2516-2520》考察罢了府谷县矿产资源条件,先确定了以煤碳、石油、膨润土、高岭土为主要发展方向的未来工业规划。农业方面则以黄米、小麦、大豆为主,学习人工栽种蘑菇技术,兼发展海红果加工工业。府谷处于黄土高原上,积温低,寒潮多,没有塑料大棚不容易发展起农业来,还是种蘑菇比较方便。他这边满县跑着做考察,那边的讲学大棚也建起来了,只等着他讲话。宋时早想教育这些学生了,便不客气,答应了立刻讲学。他在府谷县安定下来也没多久,但登堂讲学那一天,还是看见了满满一棚的学子。估算人数,不光是府谷县,只怕也有相邻县和山西省的学生过来听课了。大棚里一排排简陋的木桌椅,如考棚般用长竹竿串起来,内坐着老老少少的学生,俱都穿着浆洗整齐的新直身。大部分是郁郁青衫,间插着些风流艳色衣裳,单看色泽,还真有几分大棚蔬菜的感觉。他今天就要掰正这一棚人的三观,叫他们好生为报国读书,不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意义的艳情小说上!他观察着学生的时候,那一棚学生和廊下坐的官员、名士、武将也都在观察他,将这位风流状元与他们在小报上和汉中都市报上的形象对比。他们这里毕竟只是边陲地方,文风不盛,竟不能描绘出这位宋三元的风采于万一!不过也有从前罕有人亲眼见过宋三元的缘故,今日之后就能写出更贴切的文章诗词了!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期待他讲些报纸上看不到的新物理,又有些人暗中期待今天过后,又能多传出几篇好文章。宋时泰然自若地承受着粉丝炽热的目光,走到堂前,大袖一挥,也不消拿什么讲义,开口便道: 第313章 负责办报、投稿的几位名士才子感到了一阵深入灵魂的战栗。虽然他们读小学时都学过九章算术,可自从开始治经,已有许久有没学过了,只剩下日常算钱粮还算得流利。他们也去书店买了几本宋三元印的《代数》,私下自学过,看的也是半通不通,又如何能以己之昏昏而使人昭昭?这报纸没法儿办下去了……原《府谷县报》,现《府谷县学报》主编折举人深深叹了口气,与几位编辑商量:“往后宋大人亲自教学,教的必定是更难懂的天理,我是没脸再主持这学报了。我那堂兄素日爱学物理、化学的新知,咱们索性将编撰的责任直接交与他,叫他寻志同道合的才子办这学报,咱们只供些稿子吧。”众人长吁短叹,便有算术好的,也怕将来随宋大人读书时理解不透彻,写文章时出了错,一来丢人,二来误人子弟,都愿意将担子交出去。然而他们冒着夜色找到折举子之兄折助教时,他却婉拒了众人的托付的千斤重担——“宋大人挑了我与几位算术学得好的学生,要带我们到石油厂看石油分馏,还要带我们见识他要在汉中做的新工业、新农事哩!”他欢喜得遮掩不住笑意,还安位堂弟和几位同来的才子:“宋三元不愧是三元及第,皇上心爱的人物,器量海一样广。听说不光我们这些人,将来在学的诸位经过算术考核,也能跟着三元见识这兴国的大业!”折举子等人办学报的大业交托不出去,却听说了这么个让他们喜忧参半的消息,回到家里俱都彻夜难眠。……实在不成,只得花些银子请外地的算学才子来帮忙指点算学版面了,他们自己还是只按着大人的要求写个宋三元传记之类的文章就够了。那几位叫宋大人点名的好学生则欢欢喜喜地跟着他下了工厂,亲眼见识了石油分馏塔。塔上装着气压计,就合南货铺外摆着的爆米花机气压计差不多,但装在这里的就怎么看都比爆米花上的更精良神秘。看着石油流入炉灶,经过加热化作油气,又在炼油塔中化作几种不同的清油流出,简直令人头昏目炫。从工厂出来,众人还有些恍惚,险些要拉着宋大人的衣襟不许他走。幸而宋大人参观工厂时穿着短衣,又蒙着脸,看着不像平常那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官人,倒像个拦路的山大王,终将这些学生的手都吓得缩回去了。但他们还是深深行礼,苦求宋时教他们这其中原理,倘使还能让他们亲自试一回,那更是做多少课业也再所不惜的。宋时微微眯眼,揭下头上面纱,身上的气势却比方才还盛,垂眸看向那几个学生:“这石油是军中所用之物,你们若真的要学,以后便对这石油厂有责任,要为朝廷研发更多东西,你们可做得了?”他这话里隐含着什么,众人还来不及思考,本能便觉出其中埋着巨大的惊喜,一阵激动的战栗涌上心头。做得!他们边关不比内地,是与异族接战之地,被烽烟战火笼罩了多少年,百姓也和军士差不多的,到战事激烈时也要上城头守卫。他们还怕为朝廷、为边军做事么!那折学生当先行礼,一躬到地,别的学子也随着他深深作揖,求大人多教他们些东西。宋时深感他们求学的志诚,点了点头:“既是你们一定要学,我便问这石油厂借几套玻璃仪器,教你们如何裂化石油。”工厂分馏石油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没必要再从试验室分馏技术教起,这回就直接从还没正式推广的石油裂化技术入手,带他们做实验。这群学生是幸运的。当年朝廷命官做的石油分馏实验都只是八年级的实验,而他们一入学就可以学做高二化学实验了!第265章 宋时借着帮府谷县兴工业、教学生的名头,便在本地学庙设了衙门, 定居下来。其间也常常致书给周王和府中诸官员, 处理汉中事务, 但却舍不得立即离开。这里离山西只有一道黄河,离内蒙更只隔一道大边, 再往回走就没有离得这么近的地方了。桓凌他们也不知如今到了哪一旗,出使得顺不顺利,遇没遇上鸿门宴。若是那些部族不肯受招抚, 甚至暗中设伏偷袭, 他们在茫茫草原上可跑得过人家吗?顺义侯那几个儿子靠得住吗?他夜有所思, 白天便免不了多跑几趟黄河。本地军人百姓——学生都关起来了——见了他这行事,暗地里不免也要叹一声鲽鹣情深。甚至还有胆大的人趁他在黄河岸边逡巡时上前劝他:“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又有那些精壮军士护卫, 必不会有事。如今寒气越重, 大人也要顾惜身体。”万一桓大人回来, 宋大人倒病了,喜事都要染上悲意了。宋大人紧抿双唇, 想说一声“我没有”, 又怕越描越黑。忍了又忍, 只清咳一声:“本官在此是为考察黄河上游治沙治水之事, 非为看别的。”府谷到神木、榆林一带多风沙, 他只是研究如何防风治砂,从源头减少黄河含砂量,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望夫石什么的!为了向全县人民证实他是务实的官员而不是整天想着对象的情圣, 宋大人严抓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建设之余,就从黄河左岸开始规划防风固沙工程——如今正值冬天歇农的日子,他正好征发徭役,带人开挖粘土矿、用麦杆、干苇杆扎草方格,打进流动半流动的沙丘里做沙障。既然开始做防风障,正好榆林、神木等县也都在风沙带上,索性趁着农闲时往各县征发民夫,多做一些防沙障,将移动沙丘稍微固定住。今年先打下这些沙障,明春便可开始种草了。如今的沙漠化问题应当没有几百年后严重,若能从现在起便开始整治,等到他们那年代,或许水土流失问题就能治理好呢?他为了避嫌,没再绕去黄河边观风,而是在沙漠侵蚀最严重的一带巡查。各县都在他分守道老爷的提调下,安排衙差带卷尺、绳索量度沙障位置,督促各地甲首依他给的宽窄筑沙堤,如今已颇见成效:凡他查验到的地方,沙丘上不是半露出粘土堆的土条,就是被扎成一排的苇杆圈得结结实实,仿佛已不怎么流动了。不知是否有错觉,起风时空中吹起的沙砾都似乎少了些。陪在他身边的元县令看着那连片芦杆围成,扎得密茬茬地紧锢着风沙的草墙,也是满面唏嘘:“不知大人是如何想出这等固风沙的法子的,竟真把沙子定住了!”“原先咱们榆林这一片刮起风来都是遮天蔽日的黄风,一座座砂丘都跟着风跑。神木县那边城墙都曾被沙埋过半截,听说前几年虏寇骑着马直接从沙丘上跳进城里……”他到此地就任其实也不久,没见过当年虏寇纵横九边、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但本县县尉以下官员都是本地人,给他讲过许多当年的惨状。好在近些年朝廷的兵力强了、军械多了,又有周王殿下坐镇九边,不许吃空饷、私卖军械,又清退了许多庸常无用的守官,早年间被虏寇破城烧杀的事也没再听过了。如今齐王殿下更是打出了草原,他们桓大人又要去恩抚蛮部,以后再将风沙治平,府谷县、不,这榆林镇一带岂不也和内地一样了?说起来,如今他们府谷的学生也听着宋大人办的讲学课程,学了物理,也不必比汉中差多少呢。他想起将来的自己要建的事功,见到沙丘枯草时的慷慨悲凉之意渐渐消退,便不再提旧日虏寇之灾,改口夸桓凌:“来日桓大人劝得各部归降,咱们陕西也将沙地改成良田,岂不也能接纳虏部了?到时候桓大人也可时常回来与大人团聚。”宋时笑道:“借元大令吉言。”最好倒不是时常回来,而是彻底解决招抚工作,再不出差了。可惜这话只有圣上说的算,他说的不算。宋时望着茫茫沙漠,心底想的却是那片一眼便能望到尽头,他却不能渡过的河面,淡淡说道:“明年开春便弄些草籽来,在这扎好的沙障内种上草保固水土。”其实黄河岸边也该多种些草,少放些会啃噬草根的山羊,冲入黄河的泥砂自然就少了。 第315章 他苦口婆心地给顺义侯诸子和那两部新附的王公讲了教育的重要性,甚至当场拆开夜灯外壳,拉出电线,当场给他们讲了一场串并联课。讲得众人再也不敢提半个“天”字。连夜灯都不想摸了,只怕想起那开关按下去之后就不由自主地要想那电流是从哪条线流进去流出来……桓大人说的对,这雷电定然不是长生天赐给郑人的,要是长生天赐的,还用得着算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本地封建迷信风气被扫除一清,从汉中带来的科学、工业气息又将桓凌包裹起来。他刚安抚罢诸王,本地指挥便亲迎上来,将他领到了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里。那房间看着与别的房间没多大不同,但里面的箱笼又多了几套,上面用红封封住,印着汉中府的大印。这不是凉城备下,而是汉中知府宋时千里迢迢叫人捎来的。那指挥指着箱子笑道:“这也是不久前才从汉中寄来的,前脚儿箱子刚运到,后脚儿御史大人就到了本地,可见两位大人有缘。”他们只管代存这东西,却不敢私拆,愿桓大人拆开后也叫他们看看,开开眼界。桓大人坦坦荡荡地道:“宋大人一心为公,这里候捎给我的,必定是军中有用的东西,待我看罢便与诸位共试。”时官儿若有什么情话要寄,也就寄在信里了,纵有传情之意,也多半儿会送鸳鸯尺这种又得用又隐含比喻的东西的。他怀着隐秘的期待打开箱子,却见着箱子里满满当当地摆着一箱衣裳,衣裳有黄有绿,却不知怎么染的,都染的深深浅浅的黄绿色花点,看着略有些……宋时不在,桓凌才将那个“土气”在喉间转了转,又咽回腹中,拿起两件细看,只觉形制有些像他上回做的绿军装。桓凌仿佛明白了这衣裳的来历,眉头微挑,越发期待它的好处。那几位等着看热闹的指挥使、副使、千户等倒有些失落,伸着脖子恨不能再看出些东西来。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日子,任谁看到这衣裳都只会想到是后方给军里送寒衣,没什么意思。且这寒衣也不是很好看,还不如他们家里夫人做的,还要挑挑配色,绣两朵花儿呢。难不成其中还藏了什么他们自己才能解的暗语?桓大人还念不念诗了?桓大人不仅不念诗,还要关门换衣裳了。几位将军只得告辞出门,回忆着那些染满深深浅浅黄绿斑点的衣裳,啧啧叹道:“这衣裳颜色好花哨,怎么染出了那一身的杂色点子,难道是仿江南水田衣的风格?”水田衣如今也不大时兴了,且水田衣是拼缝出来的,他们练武的人眼力都不差,看得出那颜色是染出来的。染那么多重色,可比拿碎布拼缝难吧?可不稀奇的东西怎么能拿来送情郎呢?是叫几个绣娘就能缝的衣裳显心意,还是叫一整个儿染坊折腾几个月才能得的衣裳显心意?一位最年少风流的副指挥使道:“这染色里也是有学问的!看宋大人这衣裳上那些颜色,怎么不染纯色、不染渐层、不染图画,定要染成一点一点似笔甩出来似的颜色片儿?”那就是相思深复浅,点点寄余心的意思!桓大人穿这一身,就是穿了宋三元公的一身相思之意!原来如此,好别致的心思。众人在廊下小声夸赞着宋大人的心意,不等桓佥宪换衣裳出来,就先替他做了几行歪诗。正在那儿研究着是覆郎身还是结郎心,房门却砰地被人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穿着土黄色基调,布满深浅花斑衣裳的桓御史。那衣裳做是个往外折的立领,正面是对襟短褂和长裤,短褂当中用一排包着同花色布料的扣子系得严实,衣裤都可可地贴在身上。他似乎是怕衣裳太紧,露出身形,外头又披一件同色披风,拢住了全身。脚下也是同花色的牛筋底靴子,头上只扣着一枚玉冠,手中拿着六瓣圆顶花帽,走到廊下抬了抬那只空着的手,露出一个用包布扣子扣紧扣在腕上的利落窄袖,肃然说道:“时……”他读信读得有些激动,一开口险些叫错称呼,连忙咳了几声,重新说道:“这便是宋大人送给本官的衣裳。宋大人信中说,这迷彩服善能在草原上迷敌人的眼,若穿着它伏在枯草中,眼力再好的射手也看不出有人。我刚穿上试了试,只是在室内难见效果,最好到草原上一试。诸位勿畏劳苦,陪我到外头草场上看看!”众将应了声喏,纷纷下去牵马,陪他出门。累自然是不怕累的,只是这么两个才子做衣裳,还做这么恰可着身材的衣裳……真的就不做两首诗了?第267章 他们在草原上访了两个部族,又是劝说又是领着众人搬家, 待了一个秋冬才回凉城, 如今仍是天寒地冻的日子。他撩撩斗篷潇洒地就要走, 廊下诸将却还怕他穿得太少,冻出个好歹, 连忙上前劝道:“大人可要多穿些儿?这衣裳未免短小了些,又这么贴身,只怕不能保暖吧?”不怕。他这斗篷里头有层絮了薄薄的细鸭绒的内胆, 短衣长裤内都穿了衬皮毛的羊毛衣裤, 脚下的靴子也是衬毛的。只是看着薄, 穿到身上连脖子都护得紧紧的,十分暖和。但更暖人的还不是这些衣裳, 而是隔着里衣贴在他胸前、腰间, 源源不断为他供热的暖宝宝。他从袖中掏出一个薄的布包, 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风轻云淡地说:“宋大人这些年殚精竭虑为朝廷大军筹备粮草军械等物,待官军比对自己还要上心, 怎会只图好看, 送来些不实用的东西?不光这衣裳保暖, 他还怕单只衣裳抗不了塞外寒风, 又送了些暖身贴来。”那隐隐透着黑色的软布包被他塞进指挥使手中, 一阵暖意便霎时从掌心流遍他全身。那温度比手稍高一些,热热地熨着手掌,又不至于烫得拿不住, 在这犹似内地冬日的冷冽天气里,叫人舒服得不忍撒手。那些副指挥、千户不大敢逼问佥都御史,便都凑到自家镇抚面前,拿手肘轻轻撑了他一记:“这是什么东西,摸了这么久都没摸出来?大人不如将此物给下官们看看,咱们人多,说不好就认出来了呢?”他们大着胆子直接把胶袋抢走,争着体验了一把捧着暖宝宝的感觉。凉城指挥这才回过神来,瞥了抢去暖贴捂在手里,满脸惊讶好奇的几位副指挥使:“这怎么弄的,怎么摸着半软不硬,捏着还有些沙沙的响,不似盛了热水,还能热这半天?”因为这里有铁屑和碳粉,用了原电池发热原理……桓凌大方地把那枚暖宝宝借给众军官看,并从袖中掏出一枚松花笺印的说明书,边走边给众人讲这暖宝宝的原理。讲得不多几句,这些将军听得嘴都合不拢,恨不能直接拆了这包东西看看。桓凌大方地答应下来,只是爱惜暖宝宝制作不易,叫他们先留用一阵,待它不热了再拆。那指挥使等人把玩了一阵,便把暖宝宝还他,说道:“这是宋大人特地给大人制的,下官们怎好夺人之美?只不知道它叫什么,我们回去也好向人吹嘘见过三元亲手做的好物件儿?”叫……暖宝宝。这名字有些过于拙稚了,不过时官儿既然习惯这名字,又特地将它写在说明笺上,那他还是依这东西的原名,不要再给它改别的名字了。不过“宝宝”二字自有爱如珍宝之意,他看时官儿送他的东西,果然也都如珠似宝,值得这个名字。几位将军也叫这名字震憾了一下—— 第317章 如今桓大人去草原出差,宋校长不能随行,也不好去周王府蹭饭,天天在家里指点餐单,倒是让家里的厨子研究出了不少传统的、地道的草原美食:烤羊腿!羊肉烧麦!手扒肉!涮羊肉!血肠!羊杂汤!哈达饼!黄油饼!焙子!凉粉儿!照着他上学时在一位内蒙新北方学校优秀毕业生开的正宗草原餐馆里的菜色上!他家那厨子本是河北人,却跟着他们父子从广西到福建跑了一圈,又跟着他到陕西,已经习惯了到处学习地方风味菜肴,只听听做法,就能还原出来。宋时指点了他几回,他做出的菜色便有模有样,味道不知合不合蒙人口味,反正是合宋大人口味的。宋校长将大厨贡献出来,让他亲自传授学校的厨师草原菜品,做出了一窗口色香味俱佳的正宗蒙古美食。准备实习的学生们和几位主管老师饱餐了内蒙美食,怀揣着一肚子鲜香肥嫩的羊肉和报效国家的理想上了车,从此便要往外地去,开始最艰难的创业工作。宋校长虽不舍得这些年轻人,但为了建设大西北,也为了他们的前程,仍是忍痛割爱,将他们送出了汉中。这场送别虽令人伤感,然而刚回到衙内不久,却又有个好消息紧随着传来——驿马从凉城给他捎了个木匣子来,沉甸甸的,搁在桌上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钝响。这是桓佥宪从草原上捎回的东西,驿站知道要送给是宋三元的,不敢耽搁,挑的最好的马,叫人日夜兼程,连换了几匹马赶着送回来的。匣子用小铜锁锁着,盖上贴了封皮,看得出没人动过。钥匙被那驿卒挂在颈间,拿下来双手递与宋大人,请他查验。他听说里面是一匣子书信,大人看看东西可对。宋时正恨不得立刻看见小师兄送的什么,又有点担心打开太快,别人笑他不矜持,如今得了这个查验书信的借口,当即点头:“也罢,本官便先看一眼。你们叫人给他拿些点心吃,招呼他吃过饭再回去吧。”他对驿卒这个职业是有历史感情的,眼前这位又是给他送家书的,自然招待得更客气些。那驿卒千恩万谢的下去了,宋时拿着个查对匣中之物是否有损伤的理由,就直接在公堂上打开匣子看了起来。那些简直不是书信,而是一匣子书,包着蓝色书皮,封皮上标着“某部习俗”“某地鸟兽”“某地地貌”“某部传说”等分类。纸张、墨痕新旧不齐,字体时用楷体、时用行草,笔迹也不都特别工整,有几处甚至染了墨色,分明看得出是在马上匆匆写就。这是特地为他收集的资料!这孩子在草原上奔波之余,竟还分心写这些,自己不知道累么?晚上写字时灯光亮么,伤不伤眼?寒天冻地的在外头写东西时是怎么握笔的,不会脱了手套,冻伤了他的手吧?宋时一头埋怨桓凌不懂事,叫宋叔叔担心,一面又不可自抑地在脑海中勾勒着他为自己记录下这些资料时的模样。他甚至能想象出桓凌一手托纸,一手提笔,坐在马背上看着地形地势、草原特有的珍禽异兽,低声问话,一面记录下其蒙汉名与形象的姿态风神……他那时一定是穿着大红官袍,头戴乌纱,外罩轻裘,双手脱缰,只用腿夹着马身,潇洒自如地提笔疾书。虽然他亲手给桓凌备了军大衣,虽然他后来又送了几箱迷彩服,但在他的想象中还是要给桓凌穿上最风流的衣裳,像古装剧里的大侠一样,帅得不接地气。人比二级保护动物兔狲更值得看。宋时手中的文稿半天没翻过一页,堂上的门子和差役自不敢提醒他什么,但外头马同知等人听到桓凌寄书过来的消息,都匆匆赶到大堂,上前行礼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桓大人寄来家书,他是否要去对面王府,禀告周王殿下与桓王妃一声?还有一件私事……桓大人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写的书信诗词都曾在各地传唱过的,这回寄来这么多,是否也可让他们欣赏一番?宋时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野生动物志,微微摇头,谦虚地说:“这回桓师兄寄来的是草原游记,如实记了些草原人说话,文字略显浅近,只怕文采比不得旧时。”这些是按着他给晋江投稿的格式写的,比白话文运动时的文章还白话,只怕外人看了要误会他的文章功底倒退。小师兄为了帮他挣钱,冒着大雪寒风写了这么厚厚的一箱文稿,他可不能让他的名声折在这上头。他摇了摇头,含笑说道:“这些文章是在草原上匆匆写就,稿纸上尚有些淋漓墨痕,怎好与诸贤同赏?我打算重新誊抄一遍,配上图画,印制成书再与天下才子共赏。”马同知暗道了声可惜,可惜不能欣赏桓大人的书法,却也识大体地不再多问。宋大人这几个月没见过桓大人,只得了这么一匣子书稿,自然要把它当宝贝藏着,舍不得让别人沾手了。第269章 几年锻炼下来,小师兄的文稿写得比他还像现代学者了, 连改都不用改就能直接发上晋江。虽然这种科普短文稿少低, 算算字数一篇竟只有十几块, 但这满满一箱子若都能过稿,也抵得上几篇博士论文。自从他们跟随周王到汉中, 借着亲家的身份把王府、宫廷各种礼仪、节令习俗扒了个底儿掉,能写的都写过一遍,再没有这么多东西可写了。他可不能辜负桓凌的心血。宋时感叹几句, 就一头扎进打字上传工作中, 走到哪儿都要带上一本文稿, 稍有空暇就拿出书来抄几个字,争取早些投稿到晋江后台。这副手不释卷, 指尖藏在袖里点击屏幕的模样落到人眼里, 就是他被桓凌的文章迷得不能自拔, 看到精彩处还要在袖子里点点划划, 凌空抄写其中的佳词妙句。不知这文章写得何等精妙,竟能令宋三元如许沉迷。他往日看书都是一目十行, 怎么看这箱文稿就慢得像是字字都要嚼碎了吞下去似的?他越藏着不给人看, 别人就越是心痒难耐地想知道其中内容。但宋时心硬如铁, 顶着属下和学生们如怨如诉的眼神, 顶着周王含蓄的探问, 硬是把那箱原稿藏得严严实实的,没给人看过一眼。他多年赶稿,输入速度快, 也不过几天就把那一小箱文稿传到后台,然后就专注改稿。他当年读书时,师父就给他看过不少小师兄的文章,他的古文就是在仿写师父、师兄的文章中学起来的。后来在武平时,小师兄更是千里迢迢地追过来做了他的老师,给他押过不少题目,写范文让他背……考前背师兄的文章自是不值得提倡,不过也多亏当年那些仿写和背诵,他能完全抓住小师兄的文风、神髓,写出的文章足可乱真。拿他本人写的现代文翻译成古文,那就更容易了。不过之前上传文章时只要手在袖子里点点戳戳就能输入,并不显眼,所以白天也能干;翻译这些白话小论文却是不能叫人看见的,只能晚上下班后点灯熬夜地抄写。叵耐那竹炭灯泡还不大争气,用得久了容易发黑,有时还会烧断灯丝,他还得去点煤油灯,就着一室甜腻的煤油味和黑烟抄写。幸而他从这趟从榆林转回来时,找到了西安东面的商州大蛇沟白钨矿,如今正在开采,将来总有能用上钨丝灯泡的一天。有小师兄送来的这箱稿子,肯定不用愁晋江币不够使了!他每天看看自己后台上传的稿件数量,就能激起无穷的动力和激情,将那满满一箱白话文稿改写成字字珠玑的古文。改得十分顺利,品读着也全然是桓凌的风格,唯一一点问题就是古文简洁,翻译过来之后比原先薄了得有一半儿以上。而桓凌给他寄来这么沉的一箱书稿,他这里从周王夫妇到府中官员、普通学子都盯着呢,边关那边见着的人只怕也有不少记在心上,等着买回去看的……他可怎么把这厚度补上呢?宋时对着桌上拼得整整齐齐的,一薄一厚的两摞文稿,微微垂眸,思索起了注水的技术——当年他在书店买的那些精装本,是怎么把二三百页的平装本增厚到跟词典似的来着?首先字体要大,行间距、段间距要拉开,页边多留点空,页边和段与段之间印点花边,还要多加插图……对了!注释!用馆阁体大字印“桓凌”的文章,用他自己的行楷字体写批注,甚至可以随意加些读后感,他对小师兄的思念之情。读者看到印出来的书里有两套字体,有他的点评,自然而然也就会认定原文是桓凌写的,不会想到所谓的原稿也是他加工出来的。这不是想怎么水就怎么水了? 第319章 两位联襟都是说干就干的人,不过几天之后,汉中经济报上就出了《走进草原》专栏,供稿人一栏赫然印着当今声名最著,无论才学还是私生活都受尽天下人关注的宋三元。只这宋时两个字登在报上,汉中经济报的销量就猛增了数倍。各地书商也都看出商机,不光大肆采购汉中经济报,自办的报纸上也都开辟了一个宋三元专栏,专门转载他的文章。而在这一片狂热的追捧中,他亲自翻译、排版、设计包装的《北行录》也被周王派人送上京,递到了天子案头。这套书只是依北行的顺序编写,内容详实,涉及军政两项,不像他发在报上的那些只介绍草原风情、草原美食的散文。天子毕竟不是百姓,能令圣上喜欢的自非当地新鲜动人的习俗,而是能用于军民两政的内容。虏寇距他们九边各镇极近,近得随时都能袭掠边关各府州;但又离他们极远,远得这百十年间大郑朝廷都不知虏廷内部世系代序,大汗姓名、战绩,有什么名将能臣云云。直到这回顺义王归降,朝廷对鞑靼大汗等的了解才更深入一些。而桓凌的《北行录》中记下了些顺义王也不曾提过的部族来历、族谱、族中擅战之士,还有许多过去的战事和他们与郑人交战中得到的经验总结,习惯用的战法……从前他们只知己不知彼,以后出战,终于可以知己知彼了。天子微微一笑,想起远在关外的次子,回眸问御前太监:“周王送来的人可曾说过这书给了齐王没有?”有。周王殿下爱护弟弟,书中有这些关系草原上战事成败的东西,又岂能不送一套给正在边外抗敌的齐王?第271章 孩子长大了,当真是要放他们出去经历些事才能成熟。天子欣慰地放下手中的书, 叫人传旨礼部, 拟赏赐给周王, 也给西北军中——不光为他们这一年多来屡立战功,这招抚之功中其实也该记上他们一笔。若非他们当初接纳顺义侯归降, 顺义侯家中几个忠孝的子弟也不会主动自请招抚,劝亲故归顺大郑。如今他们人虽都在关外做使节,他们的父亲和新近入京的亲族长辈都在, 恩赏便加到他们的家人身上便是。加封诰、赐金银酒食……再叫他们到宫中赐一回宴吧。周王长史献书来时, 说这书里写了些草原部落常用的佳肴, 他们王府里的厨子从宋三元那里学到了正宗的做法,周王为孝敬父皇, 便将那厨子也送上京来为宫中做菜。正好叫这些刚封赐的勋爵和太祖时便投效大郑, 早已改了汉姓, 却还流有鞑靼血脉的公侯们都来尝尝家乡故里的菜肴, 以显朝廷对他们的恩抚。也陪他尝尝皇长子送来的心意。此事自然是交待礼部备办。三皇子闻说父皇要赐宴予本朝内蒙古出身的公侯勋贵,便主动向吕首辅请命:“这些鞑靼王公归顺, 皆有我两位皇兄的功劳在其间, 我做弟弟的也愿学着两位兄长, 为我大郑平定草原之乱尽一分心意。”他自从在礼部挂了名, 便以礼部为重, 不怎么爱去经济园做实务了。幸好那里有去汉中上过学的几位御史、郎中主持,圣上也常派宫里的管事太监过去盯着,使勋贵外戚不敢伸手, 倒不曾因三皇子不在而耽误过什么事。吕首辅也知道这位三皇子目下无尘,偏爱清贵的礼部差使,便含笑应下:“殿下有意接手此宴,为陛下分忧,实乃殿下大孝。老臣与礼部上下自当尽力配合。”魏王含笑应道:“多谢老先生了。”他与吕阁老各自上奏,将这桩差使要了下来,而后便亲自安排精膳司备宴。三皇子主持过几个弟弟封王、结婚两项大典,日常赐宴更不在话下,早做得驾轻就熟。给草原来的新贵赐宴除了要安排通事外,别的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他就依旧例吩咐了下去:既是赐宫宴,宴会便安在文华殿侧殿,礼部安排赐宴礼仪,有四夷馆通事陪伴那些刚进京受封的王公,从教坊挑选乐户侍宴……唯到安排宴席菜色时,圣上钦点了草原菜色,而非惯用的宫菜,由一个周王府进献的厨子主刀。安排的菜色也是以羊肉为主,看名字皆以烧烤为主,与京里惯吃的蒸羊肉、汤羊肉大不相同,颇有异域风味。这是大皇兄为搏圣宠而献上来的,还是父皇想念他大哥,特地将人要来的?这些年魏王在京中又是主持礼部,又要管经济园,在御前颇有宠爱,又深得六部堂官尊重,俨然已继承了他大哥出京前的地位。可若他大哥再度复宠,回到朝中,只怕父皇的心意也难免有所动摇。虽然当初桓王妃御下不严,闹出了“少年天子”那样大不敬的话,可毕竟说话的只是个宫女,牵连不到他大皇兄身上。如今尚是以儒家之礼治天下,讲的是长幼尊卑……当今天下,也就只有宋三元这个理学大家另立新学,不计较那些迂腐的儒家五伦,还办女校,让女子上学。可惜他竟被情所迷,跟着大皇兄的妻舅去了陕西,不然他在京里,不为俗务分心,早已创出一家不逊北宋四子的学说,一变当今君臣父子的陈腐风气了!好好儿的清流名士、理学大家竟被他大哥耽搁成了个循吏!连大皇兄献上的这大厨和草原菜单,听说都是从他家里学来的——那必定就是大皇嫂那兄长出关做使者,吃惯了蒙古王公的菜色,他为了满足桓凌的口腹之欲特地叫厨子学了这些羊肉菜。三皇子暗恨他大哥耽搁人才,无奈地抛下了对宋时的期待,安排精膳司郎中拟定菜单、依着菜谱采买肉类菜蔬,拟定在三日后开宴。赐大臣宴席,自不必父皇亲自降临,就由他与一位年高德劭的大长公主驸马主持便是。三日后宫宴备好,旨意发下,满朝蒙古草原出身的勋贵便都集到文华殿领赐。魏王与本朝辈份最长的怀德大长公主驸马一并坐在上座主持,命人端上菜肴,犒赏这些外族出身,却为大郑大平安乐立下大功之臣。自太祖北伐以来,就有无数深明大义的草原部族中人投效大郑;今日西北战事屡见成功,又有各部王公弃暗投明,主动献上草场、牧民以归顺大郑……不管他们是哪一族出身,以前是否曾与朝廷为敌,但自他们投效朝廷开始,圣上与朝廷便将他们一视同仁,有功必赏。魏王举起自己桌上的酒杯,与底下人共祝圣上万寿无疆,大郑太平康乐,笑着道:“今日这场宴会,是圣上为奖励诸位的忠顺慎勤,特地做的西北草原上的吃食,一解诸位思乡之情的。请诸位动筷,试试这些宫中做出的草原美食可合你们的口味!”他先举筷,底下坐着的人才纷纷动筷,小心地夹着片得薄薄的羊肉、煮得嫩嫩的羊内脏、烤得酥黄香脆的黄油酥饼送入口中。原本萦绕在鼻端的香气此时化在口中,鲜香而浓郁的羊肉正合那些新归顺的草原人口味。而世居京里的几位公侯也都爱吃羊肉,家里还有世仆会做烤肉,如今吃着宫宴上的烤肉味道,也觉得比自己家的好吃些。毕竟是宫宴,御厨做出来的就是比他们家里的仆人好。众人举杯连谢圣上恩遇,齐王与汪驸马主持宴会,一面吃着酒肉,恍惚间竟有几分回归草原的感觉。那些太祖时代投奔大郑的旧勋贵还好,新归附的吃着有草原风味的烤肉,喝着蒸馏的清酒,又得一位皇子、一位辈份极高的驸马温言抚慰,心里也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投奔大郑的选择实在做对了。令他们欣喜的还不止于此,酒到酣沉处,这座侧殿外忽有人来通传圣上驾临此地,要诸人离座行礼。大郑的天可汗不仅为他们这些归顺的异族赐宴,更亲身来看他们!新归顺的王公激动得起身行礼,久居大郑的旧族更是山呼陛下,连声谢圣上赐宴之恩,主动请命为朝廷出战。天子看着这满堂胡人、回回人、鞑靼人等外族子民都和大郑人一样穿着官袍、行着汉礼,心中也是一阵阵满足,挥手道:“平身。朕今日赐宴,非为了用你们报效朕,只是周王送来了正宗的蒙古菜谱与擅做蒙菜的厨子,朕念你们在大郑日久,便想叫你们尝尝家乡的味道。”这菜的味道如何,可是有你们记忆中的草原菜品之味?在京里有比帐篷更好的住处,也有好厨子,你等既归顺大郑,便安心在这里住下来,与那些已改了汉姓的世袭勋贵一般,将京里当作故乡吧。 第321章 李大人家里自有清客抄写,也不介意这些,便收下卷子,夸了几句“雏凤清于老凤声”,向宋大人告辞:“我早些将卷子抄出来,宋三元的原稿自然还要奉还,不敢私藏的。”没事,也不都是时官儿的,还有些桓王妃兄长的你拿就拿了吧。宋老爷双唇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这么有伤他三元之父形象的话,带着儿孙们客客气气地把李大人送出家门。关上门后,一家父子才放肆地高兴起来:“快,快去给你们娘和媳妇说一声,时官儿终于要回家了!”他大儿子嗔道:“霄哥儿都能下场应试了,爹你还开口就叫时官儿,叫孩子听着多不像样呢。”宋老爷哼了一声:“便是我这三个大孙子都成亲了,你弟弟他还不是我儿子?我想叫他小名儿也就叫了。”说归说,他也不再叫“时官儿”,转头去问二儿子:“你在中枢可听着什么消息没有?”宋昀在内阁做中书,消息比通政司的父亲和工部大使的哥哥灵通,但也只隐约听说圣上想念周王了,却没有李御史这么确实的消息。他磨着牙道:“三位阁老都不曾有动作,我们在廊下也没见过旨意,许是圣上有意,但周王那边为支持边外战事,一时还脱不开身?什么时候边关的事定了,什么时候周王就能回来了吧?”他在中枢做事,知道的比外头人详细的多。如今朝廷大军已从绥远出去,荡平了察哈尔部,招抚使团亦从河套转向土默特部……这两年大小战事不断,与鞑靼王公、万户接战的时候亦不少,他们大郑俱是胜多败少。只是那些鞑靼人惯居水草而居,连王廷都是易拆易收的帐篷,他们大军的马又比草原的略差些,更兼地方不如草原人熟悉,经常叫这些人逃跑。毕竟大郑军衣甲鲜明,又是红旗红袄,架着光闪闪的铜炮、粗身大口的飞雷炮,平常潜行时倒遮得严实,正式要打,总要换衣甲、亮兵器,那些虏寇要逃,他们骑马去追,便要吃不少亏。宋昀恨恨道:“这些天杀的达贼,打不过咱们也不肯降,生生将大军拖在关外,咱们时官儿就得满陕西地跑着给他们弄军粮、器械,看这样子边军也离不开他。”宋大爷按了按他:“做中书的人,还这么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我看这仗也打不长了,到时候时官儿就跟着周王殿下回来了。”就算一时不回,周王只要回来了,还能不替妻舅和……啊?不替他们弟弟说话吗?一家上下都只盼着这仗能早些打完,不一时老夫人和纪氏、两个儿媳都从后院里出来,听他们说了这个好消息,也喜不自胜。时官儿可算要回来了!这孩子打小儿就跟着老师去京里读书;略长些父亲在外奔波,好容易考到京里;一家才刚团聚上,他又跟着契兄出门,就没在家待过几天。这回回到京里,到六部或者再回馆局做个官,读读书、写写文章,一家子安安乐乐的过日子才好。说到回京,两位嫂子不禁问道:“他在陕西干的也都是供应军需的活,这打仗打赢了可计不计他的功牢?改明儿回了京,会不会升到三品?”三品大员,那可就是侍郎了!他们宋家往后也是侍郎府,跟桓家老太爷当年的官职一样了!宋老太爷想到这点也不禁有点高兴,又要端一端四品大员之父的架子,叫儿媳们不要干涉朝廷的事。不过说到儿子的官职,他忽然意识到:“我这官儿也忒低了,做了这么多任也才刚做个六品,时官儿若进京,我做父亲的比儿子位卑可怎么像话。”他倒不怕到时候就得个光禄大夫的虚衔致仕,只怕朝中有小人嫉恨他儿子,借他这做父亲的官位小,在朝子弟不合官位比父亲高的借口压着不让他进京。然则他三个儿子都出息了,他还在乎个官位么!反正他那几年做官的时候都是幼子替他打理民政,在通政司做的也不过是些抄写、分捡奏章的差使,便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等他辞了官,闲下来,便盯着子弟读书……不,不光子弟,他要教孙女读书!他儿子在汉中办个女学校,一群没见识的小人便以己度人,以为时官儿是个带着女弟子左拥右抱的风流子弟,传流言坏他的清名。他就要在京里办一个女学校给人看看,让那些眼酸他三元儿子的人都知道,他们宋家人办女学校就只为教女子读书明理,没有半点龌龊!等他辞官回来的!家里这两个孙女也不小了,能开蒙读书了,就不再往家请先生,直接让她们去学院念书。霄哥儿他们念的什么书,就叫这些女孩子们也跟着念什么书!正好家里这几个孩子的讲义都收拾齐整了,改日李家还回来,他也看看这东西怎么讲。第273章 宋老爷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初说要弃考做官就去选了官;如今说要辞官办学校, 也立刻就向上司请辞, 并写了辞官文书投到吏部。如今朝廷官吏到七十才该致仕, 他这还差着不少年,身体也还好, 任内考绩考得不错,从通政使以下到同僚都有些可惜。不过想到他有了出息的儿孙,那点可惜都化成了羡慕——他的小儿子是宋三元不用说, 大儿子也算得上魏王的亲信, 只怕升官就在眼前。这做老子的位卑官小, 儿子也不好升迁,倒不如早早致仕, 免得耽搁少年人。通政使姚大人轻轻松松地批了他的致仕文书, 只劝了他一句:“我知道宋贤弟盼着归家荣养, 不过咱们通政司事务繁忙, 你再等几天,吏部批文下来再回去。”宋老爷也不是那种丢下个致仕书就回家退隐的狂士。吏部一般的官职变迁都是逢双月选人, 他算算离着致仕差不多也只一个来月, 便一面支使着儿子、家人给他看房子, 准备办女学校, 一面就还用心地在通政司做好最后这几天。分捡奏章时, 竟见着了自家儿媳……啊不,见着了桓招抚使的奏章。他在边外招抚虏酋,进的奏章必定比别人的请安折子、告状的状书要紧, 宋老爷连忙把那份折子捡出来,奉给姚大人:“这是使节递来的奏章,大人看看可要提前送到内阁去,以免误事?”姚大人看着桓凌的名子,也觉着里面写的定是要紧的东西,便道:“边关的事哪有小事,是该立刻送往内阁。”若是要人、要钱的事,一书家书到周王那里就要了,这都到了惊动天听的地步,必定是大事,不可耽搁了。他立刻叫人把这篇奏章连同之前拣好的一并送入内阁,桓凌这篇一定要搁在最上头。然而桓凌奏的还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他的招抚做得也挺顺当。有凉城这个内附示范城在,许多鞑靼王公考察之后,都表示愿意归附。只要归附之后也给他们建个“小区”,供些米面、奶酪、羊肉就行,也不求郑朝一定要划给他们千里草场,补给多少金帛铁器。桓凌身为使者,有临机决断之权,在朝廷许可范围内的便都答应下来,将各部分散开安置在边外军镇处。但也有那等血脉高贵,还记着当年太祖将蒙古王族驱出中原之恨的部族,不愿归降朝廷,他也只能无奈地动手。但他们毕竟是招抚使团,手中兵力器械不足,动手时就不能像大军堂堂正正地征伐,须要靠兵法计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于是他便使精锐军士换上陕西分守道参议宋时做的迷彩服——这种衣裳颜色特异,能与草原融为一体。精锐前军藏于草原中潜行至敌帐附近,敌寇也极难发现,他们便可寻机会潜行刺杀敌酋,而后再举大军从容收拾溃部……他们靠这法子顺顺当当地招安了某部,然后觉着西征大军或许也有用到这迷彩服的时候。但他知道军中服色都有定例,军服也不是能在外头私自定做的,都要由兵部主理。所以他便上书寄回两种迷彩服上的布料,请圣上定夺,此物可用不可用。 第323章 他连时官儿如此费心准备的鲜果都拿去做劝降用礼物,若搏不回个土默特部归顺,如何对得起时官儿的心意……如何对得起他自己朝朝暮暮点灯熬油地记录草原人物风俗的辛苦!亏得他手里那个桃本就是脆桃,外头又封了一层蜡壳,竟没被他随手挤烂。但那桃身上已印出一点浅浅的指印,周围皮破肉绽,一点桃子特有的清润甜香从中钻出,清甜的汁水也自他指尖流向掌中。桓凌勾起手掌,将桃汁拢在掌中,却不急着净手,而是皱着眉先问赵百户:“你可知道给这果子打蜡的详细法子不曾?里面加了什么宋三元制的新药没有?”赵百户摇头道:“不曾见。只听说是洗干净后匀匀足足地蹭上一层蜡,再打磨光滑了,就是这样子了。大人放心,这活计是宋大人亲口吩咐,交给本地正经寺庙的僧尼做的,果子个个洗得干净,上的也是好蜂蜡,绝不会有人从中贪扣。”桓凌问得切实,眉间那一缕为难的细纹才舒展开,含笑吩咐道:“既然只消涂些蜡便能教鲜果久存不坏,咱们便去城里买些果子,也如这般上蜡,将这些鲜果当作礼物送与土默特部王公。”至于宋大人送来的这些,毕竟时间已经长了,若有哪个存得不好的,叫鞑靼王公见了,还要以为他们大郑是故意轻慢彼部。他们还是自己吃的好。众人听着他的高论,都纷纷点头赞许,下头自有军官安排人去凉州城里买鲜瓜果和蜂蜡。若实在没有蜂蜡,好在宋大人这里也送了不少蜡烛,就用这雪白的白蜡打磨一层,还比黄蜡好看。桓大人听着下头人安排,彻底去了一桩心病——不知时官儿为给他送一车新鲜水果花了多少钱买论文,若是给土默特部送去,岂不是要辜负他一片心意了?这些桃杏瓜李原是他犒劳大郑官军的,如今都分发给使团中人,才是得其所哉。但这桃已经给他捏过了,自不便再给别人,他便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自己了皮,细细品尝了起来。因为宋时叫人买的就是略有点生的桃,运到他们这里时只是皮看着红了,其实还不够甜。但他们出边多时,在草原各地辗转,连新鲜菜蔬都难得吃上,鲜果更是许久未尝,几乎要记不起来这桃子是什么味道了。这一口咬下去,清脆的桃肉和着甘冽的汁水滑入口中,带着微微的凉意,立刻舒缓了他有些焦躁的心态。他又重重地咬了一口滑而脆的桃肉,心中渐渐有了些想法。随着手中鲜桃的减少,那主意又像被甜润的桃汁滋养长大了一般,在他胸中渐渐成熟。他吃罢桃子,便扔下核儿,回看了同僚们一眼:使臣们也都围在筐边挑捡自己喜爱的水果。有爱净的便用小刀削皮,不讲究的索性只用水冲洗一下,反正果皮上擦的是蜂蜡,人也能吃。那几筐水果看着多,在众人围抢之下,眼见着也去了一层。剩的水果桓凌便做主不再多留,都去掉皮核、切成小块分给军士,以慰其数月来奔波打仗的辛苦。孙郎中还要劝佥宪大人稍留一些,以后思念家乡亲人时可以再吃个果子解忧。桓凌微微摇头,只道了声“不必”,转身唤了汉中卫副指挥等军官,又请顺义王世子兄弟上前商议道:“这次招抚可成而不可败,我有些打算,欲请世子配合。”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劝降不成就强攻的事了,帖木儿世子和几位王子心领神会,主动向他请命:“我等向卜力赤汗进献礼物,大军仍在外守候,我等便察其颜色,若有不降之意,便嗣机出帐传讯。大人带精兵伏于草丛中,咱们里应外合,一举破其王帐。”桓凌微微摇头:“卜力赤汗坐拥千里草场,不是之前那些小部族,咱们只诱之以利,示之以威,不可被旧日几场胜战迷花了眼,有轻敌之心。”这样的大部族,光王子就得少说有十几个,还有可汗的兄弟、亲族,哪怕这位汗王被杀,他的子弟们也不一定愿意归降,反而平白为朝廷结一大敌。他们使团人少,现下唯一的目的是劝得可汗本人有意归顺或者哪怕是议和,以后慢慢收复这部族的人心……众人围着那车新运来的迷彩服,宋大人私心送的蜡纸、油毡等物,啃着新鲜甜润的水果,商议起了“劝降”的细节。=========================这一年注定风起云涌,不能平淡度过。又到了该运转军粮的时节,宋时从边关重回汉中,借居桓御史府,帮着周王计算明年所需的粮草军械,便听闻边外又有大胜的消息。这些消息是从边关直传到周王那里的,迅速而且确实:一者是齐王所在的西征军生擒了鞑靼济农的;一者是桓凌他们带了土默特汗之子还朝,欲与朝廷议和的。周王先为亲弟弟所在的大军得胜欢喜,宋时却满脑子都是桓凌的消息,激动得投笔起身,把那本帐本重重扔在身后。他们可是要从西北甘肃一带回来,这岂不就有机会路过榆林了?他得去榆林迎一迎,万一还能见面呢!新鲜的水果都比果干好吃,干巴巴的书信文字更怎么能比得上一个能说能笑,能……能抱抱他的活的小师兄了?第275章 正秋后料理帐册、运转军粮最忙碌的时候,宋大人竟主动要去接应使团, 这种事, 可以答应么?可以不答应么?可宋守道亲手写请愿书中, 已经把这趟迎接土默特汗之子入京议和的差使写成了事关一统草原、平定战征的大事,他又是个口拙之人, 实在驳不过他啊!晓之以理这条道是走不通了。周王敛起文书,深深感叹,命人把宋大人请到府上用家宴, 企图来个动之以情, 把他留下干活:桓凌在汉中的日子, 他们郎舅一向是守在王府里同算这些帐目;如今大舅子去边外为国招抚,宋大人也该跟妻舅一样辅佐他这个妹夫, 他们联襟一道把今年的运转帐目查清。都是一家人, 宋舅兄岂忍心丢下他不管?然而宋兄跟他的情份与跟他大舅子的情份一比就不剩下什么了, 冷酷地推开今年的转运文书, 反过来忽悠他:“各省税粮、转运事实自有巡抚与布政使衙门督办,殿下留我, 不过是当个整理文书、计算挑费、转运量的秘书。但我一向主理民政, 算这些军中所需时都还靠着桓师兄昔年留下的算法, 萧归曹随罢了。”如今虽说他在陕西各地搞经济建设, 各府的农业、工商业产值都有所上升, 可大军出征要运转的钱粮是兵部、户部所定,多收的税银也是要押解上京的,他们这里的变量不算大。何况如今鞑靼土默特部有议和之意, 招抚使团这边所需只能再减,不至再加。鞑虏王廷那边的战况也正顺风顺水,已俘获了可汗的长子大济农等人,如今王廷兵力、武备愈见匮乏。西征军却越战气势越盛,又有杨侍郎这样文武双全的名人坐镇,战局已无可逆转之势,预计也不会突然出现大幅钱粮、兵力支出。如此看来,没有什么需要他这三元及第、因为一篇游击战十六字诀受到陛下表彰的军事专家在旁参赞,只需要几个秘书就够了。这做秘书的人选他都帮周王挑好了——就是汉中女学院的老师,周王妃放出去工作的前任与现任宫女。这些都是宫里出身,周王妃得用的人,嫁的也都是从京里带来的周王侍卫、仪卫,绝对与虏寇无涉,忠贞爱国之心与保密性都有保障;又都在汉中学院半教半学,会代数、几何,桓凌用的一些经济模型、公式她们都学过;他办的这些学校里还有早年印出来的平方根、立方根表,三角函数表……这些女老师既可靠又有能力,比他这个归心似箭,很可能在工作中因为恍神出现失误的人合用多了。周王被他劝得豁然开朗,这才意识到他还有许多可用、待用,之前却从不曾想到的好人才。世上的男儿太多情,还是女官稳重。他的王妃与侧夫人王氏都是名门闺秀,雅爱读书,平日也会算这些题目,这些钱粮帐册可试着请王妃与夫人带着女官们盘点清算……细看来,这些宫人竟比一般请的幕僚还可靠!只是他早先为世俗所限,虽见了这些女官的学业可夸,却没想到她们也可作幕僚清客用。宋舅兄晚几天再走,先教教这些女官如何理钱粮帐目。这几天便将供应招抚使团与土默特使者的钱粮也都收拾装车,顺路带往榆林。宋时欣然领了王命,叫甘肃来的信使替他传信回去:他会带人去府谷迎候使团,送上补给,请桓凌他们若有时间,便在府谷停留几日。信使走后,他便叫人收拾了使团所需,更大公无私地掏出本人俸禄,叫人买了许多城里有名的南货甜食、四川柑桔、香肠之类陕北难得的佳品。这回去榆林接的不光是他们大郑使团,更有土默特使者随行,他大概还能蹭上两顿小肥羊和草原牛肉干,便不多带肉食,只带了个厨子,又叫厨子多带上香料。他先前听说京里的鞑靼同胞没吃过他们新北方烹饪学院做的传统正宗内蒙菜,那以后就不打正宗旗号了,带个厨子给土默特同胞尝尝他们汉中的改良蒙古菜品吧。收拾这些自然不用他这个守道大人监看,也抓紧时间在女学院开了个会计辅导班,把桓凌传下来的对帐技术一丝不苟地教给了接替他工作的女先生。 第325章 他们如今当真感到大郑朝廷的议和之心了——朝廷不光派了个天下第一才子迎接他们,还给他们安排了只在草原上才有的篝火大会!也速帖儿王子激动地命人从驿馆搬来马奶子酒,抛下偏见,就在篝火前痛饮美酒、敞开襟怀跳舞,拿小刀剥炭火上烤出来的羊肉吃。一片火光与喧嚣笑声连天,仿佛将这一片青石铺地的广场变成了他们草原上的故乡。外头也有许多想凑进来看热闹的路人,却被宋大人安排的一圈担当火警的军士和水龙车牢牢挡在外面,只能透过水车窥伺里面的歌舞和美食。有些机灵的小贩便挑了担子来此,摆下桌椅炉灶,就地卖吃食、饮子,供那些看草原风俗的人品尝。火警虽也赶他们,到底看在都是本城百姓的份上不大动手,只叮嘱他们不许高声喧哗,惊扰使者——那些使者是来议和的,此事若成,往后陕甘宁便不必再起战事。不仅百姓不必再加各类税赋,他们这些募兵也能拿着银子回家乡买田置地、娶妻生子了。那片火光虽然刺眼,却也焰焰腾腾,一派兴旺之象,照得半天皆亮,叫人看着心里也觉着豁亮。数十步外的防火兵与百姓尚且贪看此景,身处其中的人又有谁能不为之迷醉?宋大人看看场中汉蒙两族饮酒的饮酒,跳舞的跳舞,高唱的高唱、做诗的做诗,没人留意到他这小小的角落,便悄悄抖落官袍,露出一身新做的天青色锦雀纹棉袍,避着人走向首座上桓凌的位子。桓凌是使团首领,与鞑靼王子同座,此时王子也去绕着篝火跳舞了,座上只留着伺候的小厮。宋时便厚着脸皮只当无人,向他伸出一只手:“桓大人能说服土默特汗向我大郑低头,派出长子议和,是解边关百姓兵燹之苦,注定是要书于史册的大功。下官无以为敬,愿请大人共同体尝草原风俗,以贺此大功。”草原旅游的特色,不可不试。他倒了一杯酸而烈的马奶子酒,只手递与桓凌。待他接了,又将左手收到背后,右手就浅浅鞠躬,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大人看土默特使节与顺义侯诸子都跳了家乡之舞,咱们做东道儿的,岂有不主随客便,一起下场的?”桓凌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抬起手在上面触了触,轻轻一划,问道:“宋大人翻掌向我,这是何意?莫非是要本官赠你什么?只是我身无长物,一应随身之物都是从汉中带来,如何可拿来做礼物?”诶,要什么礼物,要把手搭上来。“下官别无他意,只是见大人方才与也速帖儿王子多吃了几杯酒,担心大人脚下不稳,将这只手给大人借力罢了。”他说桓凌酒吃多了,桓凌还真就配合着无力了起来。握住那只手,五指微紧,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颔首谢道:“客人都已下场,咱们做主人的的确不好还在场边空坐。那就劳烦宋大人扶我一扶,也教教我这异族舞怎么跳,免得我在宾客面前失礼。”第277章 宋大人自然不会跳蒙古舞,甚至连大学时学的交谊舞也差不多忘干净了。不过不要紧, 诗序中都说了,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以跳得好不好看不重要, 他们这些文人名士跳舞的意义本来就不在乎好看,而重在表情达意。“咱们只是下场陪宾客同乐, 不必尽学他们的舞姿。”他一手扶着桓凌手臂,一手就托着他的腰,极富诚意地说:“大人行走不便, 将手搭在下官肩头借力就好。”桓凌看他嘴角浅浅的弧线, 便知道他打着小心思。不过这舞蹈在后世有什么讲究也无所谓, 反正他也不想知道,旁边这些不论大郑还是草原来的使者也不会懂得, 今日人人欢乐, 叫时官儿跳得高兴就够了。他也挺喜欢这种舞。篝火堆旁其实没什么别人瞧不见的暗处。不过他们俩久别重逢, 接下来又不知将要再有多久的分别, 山长水远,音书难寄, 这点面子当然抵不过并肩跳舞的诱惑。宋时一开始领着桓凌慢慢地跳, 一面教他步法一面自己找感觉;到后来就不管什么步法什么姿势, 扯着他围着篝火转圈, 跳得满头大汗, 两颊通红,几乎抵到一起的两片胸膛下心跳也融成一片急促又分明的乐律。宋时一个基层干部的体力毕竟比不过刚从草原战场上锻炼回来的桓大人,跳着跳着, 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便往颈后勾去,胸肩一带靠在他身上借力,让他拖着自己进退转身,从交谊舞跳到蒙古舞再跳到本地民间的村田乐、舞鲍老……幸好大郑朝没有电视、自媒体,不然明天他们俩就火遍全国了。不,得先跟府谷官报和学报的主编谈谈,报道汉蒙联谊的篝火晚会可以,不许乱写他们做领导的跳什么舞!等明天早上,报社的编辑们上班了……等到转天早上官报、学报的编辑上班了,宋大人却不幸因故受了些公伤,腰酸腿软地起不来身了。桓佥宪虽才千里迢迢刚从草原上回来,又绕着篝火跳了半宿舞,却又怎能忍心看着宋大人这位朝廷肱股为迎接使者伤身受罪?他便不顾疲惫,贴身照顾起了宋大人,摩腰揉腿,擦身敷药,更衣喂饭……活脱脱把他照顾成个瘫在床上的废人。宋大人连脑子都不必自己转,懒洋洋地享受着上官无微不至的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偶尔觉着仿佛落下了点什么事没做,但有个桓大人偎在身边,温存体贴、轻怜蜜爱……唉,纵他是百炼钢也给迷成绕指柔,哪里还有暇心想别人?不过沉迷温柔乡的结果,就是他倚在床头上享受上官按摩时,猝不及防地听说今天的报纸来了。两份报纸都印出来了,他和桓大人握手起舞的英姿就印在头版,形神兼备,连他新做的棉袍上的花纹都一丝不错。背后有冲天的篝火和穿着鞑靼服色、大郑官服的群舞衬托着他们二人,越显得他们神姿高彻……姿势亲密得打眼。怎么这么早!午饭还没吃呢!就算他自己想不起要吃来,小师兄肯定会盯着时间,不能叫他饿着的呀!宋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床头小钟,果然还不到午饭时。这地方的报社每天都是卯时开门,起来收集气象信息、攒稿、审稿、排版,不折腾到午后出不了报纸的,怎么今日才巳时初就送到知府衙门来了?外头来送报纸的门子仿佛叫他方才那声发自灵魂的“怎么这么早”吓着了,倚着门答道:“是、听说是昨晚有许多才子在大人办的篝火宴会外赏火吃酒,办诗会,不到早晨就把文章都写出来了……”宋时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为他们大郑缺少个人隐私保护法而心痛。早知道昨天把使臣送回驿馆,就直接叫人去敲编辑们的门,开个会告诉他们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了。想不到这群天天早上连点卯都不点的懒散文人……他们……他们这么舍得熬夜啊!相较宋时的痛心疾首,桓凌却没什么被人侵犯肖像权的不快,反而弹着那张报纸,颇为欣赏地说:“这画儿倒不错,不知是哪个学生还是画匠画的,难得画得出神韵,不见匠气。”画中的宋时一手搭在他腰间,笑意盈盈,眼波缱绻,他自己微侧着脸,也看得出目光所在,心意所在。想不到小小边城,还有这样好的画师。若是个读书的才子倒是可堪造就。他的目光从画上的自己身上挪开,看到角落里的“画者孤山散人”,回身往宋时肩上倚了倚,问道:“这作画的是个画匠还是学生?倒是有些灵气。”宋时亲自出手整顿的府谷官报、学报,自是对其中的记者、画师了若指掌,看见名字便能对上人,叹道:“是个学生。我知道他,是个入学没两年的增广生员,读书一般,倒是爱做文会。”怪他没给这些学生每天早晨安排两堂法制课,要是有课,他们这个时间是无论如何印不出报来的。看看这画儿画的,连他的衣纹都画得清清楚楚,这得是看了半晚上篝火晚会吧?怎么早晨不补觉去呢!桓凌看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画面,以为他也喜欢这画,便坐下来揽着他共赏,赞许道:“果然是学生,我就说画匠没有这样的灵气。画中咱们汉人官儿的身材比后面鞑靼使团的大些,高低分明,又隐然将人分在画面东西,有东主、西宾之分,足见他不是那等照景描画的匠气之辈,而懂得用这画传达朝廷议和的真意。”这学生定不是那种只会读圣贤书的书痴,像个能做官的人。定是时官儿教得好。 第327章 李阁老重重点头:“既是如此,便待齐王大胜归来,再议封赐之事。不过如今战事压力已缓,西北又遍种祥瑞灵谷,供得起大军北逐残虏,其实不一定要亲王坐镇……”如今国库丰实,西北粮产又不逊江南,周王如今纵不在汉中,给大军的供应也绝不会出问题。当年周王出京,为的是王妃管束不严,宫女有不敬之言,而非周王有过错。他这些年看得出圣心仍在周王,况且不论圣宠,周王居长居贤,朝中更有哪个皇子能比他?齐王好武,魏王终究晚生了几年,只排在第三,后面的皇子更不必说了。若圣上有意,此时便可让周王回朝了。李勉心下度量着几位皇子的资质、出身,稍稍抬眼,暗窥天颜。圣上眼睑微垂,淡淡道:“李先生之言甚有道理。既如此,二王的赏赐暂且不论,三位先生替朕安排告祭天地、先祖的祭祀。”先在京中祭祀,再安排下车驾仪仗,他在位期间有此不世之功,亦足以封禅泰山了。三位阁老的眼同时瞪大了几分,原本有些耷拉的眼睑被挤得堆成几层深深的双眼皮,倒显得比平常眉清目秀了些。天子看着他们似比往常好看些的脸庞,也觉着舒心,含笑问道:“朕欲封禅泰山,先生们可有什么要说的?”若论当今功绩,自是远胜前朝诸君王,足以行封禅之事。可毕竟朝中不可无君,若陛下要南下封禅泰山,朝政当由何人主持,军事当由何人定夺?圣驾移动可不比普通官宦出行,此去泰山至少也要有两三个月,朝中岂可无人坐镇?陛下若要远行,是要将朝政交予他们三个老儿还是留京的年少亲王?三位阁老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一人——若周王还朝,无论是民生还是军务,他都能担当得起来的!吕阁老白须微颤,试探着问道:“陛下此番南下,可要将周王先召回京?”正是要召周王还朝。天子终于等到有人劝谏他召周王回京,当即应道:“周王仁厚贤能,堪当监国重任,朕不在京中时,皇室中人与朝政、军务暂由周王处置,有不能定夺者再报与朕便是。”若周王有什么不懂的,还请三位先生多教导。监国……圣上莫非终于要立储了!三位老先生激动得眼皮又双了几层,连忙俯首立誓,不敢负圣上所托。他们这就去拟旨,请周王王驾还京!三位老先生以为今日的刺激够了,正要退回去拟旨,圣上却又添了一句:“若只一道圣旨便把周王调回,未免不够郑重,还该选个身份贵重的使者迎他回京。”身份贵重的使者好办,这种事一向是从宗室或勋臣中选人的,京里最不缺的便是这两种人。不过周王去汉中时舟车劳顿,听说是吃了不少苦,若选太年长的使者只怕对方路上生病,反添麻烦,年少的又怕他们照料不好周王一家……好在吕首辅辅政多年,对京里人物了如指掌,能在眨眼之间筛出最合适的人物:眼下京里就有一位身为周王姻亲,又刚在西北立下数桩劝降大功的佥都御史桓凌。他年纪又轻,身体好,擅骑马,由他去迎接周王不特知份合适,路上也不会耽搁工夫。还有一点巧合,就是这位桓御史还是他首辅的门生,吕大人内举不避亲,一下子就想到他身上了。天子听到这个“桓”字,也不禁点了点头,笑道:“吕先生推荐的人岂有不好的?只是朕记得桓凌现在只是佥都御史,身上不曾有爵位?”吕首辅低头应道:“他虽曾随周王殿下巡察九边军务,又出关招抚,却一直是以督察风宪的身份,如何能如真正的将帅一般论爵呢。”圣上若嫌他身无爵位,要另选别人,他们就只得去请宗人府安排了。幸而新泰帝原也不想让别人迎周王回来,只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宣了另一道动人心魄的旨意:“本朝的确少给文官授勋,不过太子的妻兄岂有无爵的?这两天辛苦几位先生,便先宣立储之事,将桓凌应加的爵位与他的战功并在一起议一议吧。”第279章 立储是国家大事,虽然周王年居最长, 温厚贤德, 入主东宫可谓人心所向, 但不可如此匆促地召告天下,更不该简简单单一道召旨就在陕西封了。天子之意, 是要将周王接回京来,再诏告四方,行立储大典。之后将国事托付周王, 他便可安心往泰山封禅, 回京以后也由太子分担些政务, 自己少劳心国事,享享含饴弄孙之乐。既然尚未正式立储, 桓凌的封爵也暂不以太子妃兄长的名义, 依军功加封便是。待周王还京, 立储封妃之时, 再由礼部给他家人一并加爵位、虚衔。三位阁老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便退回内阁商议拟旨之事。张、李两位阁老入座后便向吕阁老拱手道贺, 先贺国本终于要定下, 再贺他这学生得以军功封爵——虽然本朝因着太祖是北方汉人世侯出身, 染了些外族习气, 向以世家之女充宫闱, 并不抑制外戚,可在封爵时,以外戚身份得的爵位却有诰无券, 不能世袭,比以军功论爵的低了一等。桓凌这回托了周王的福,能以军功封爵,来日前程眼见更广阔些。不过他也没有亲子,那爵位世袭不世袭的倒不算太要紧。吕首辅感慨几句,张次辅倒被他勾得想起一桩正事来——“我记得桓凌与我那弟子宋时是成过亲的,如今可也该加封诰?可这男子如何加封?太子正位大典是否也该叫他进京参加?”大郑可不曾有过男子封诰的先例,可他们俩这也算经了御前的婚姻,这么多年来都已闹得天下皆知了,总不能当作无事吧?远的不说,前日桓凌带土默特王子入京时,捎回来的报纸上都还印着他们夫妻二人招待使草原使者跳异域舞、游黄河的故事呢!吕首辅和张次辅认了多年的亲家,自然将这婚事当真,不禁也泛起愁容,考虑起了该如何安置宋时。唯李阁老还要挣扎一下,问那两位同僚:“可知他二人是真成亲了不曾?虽然一向有这个说法,却不曾见他两家办喜事吧?”两个翰林成亲,总该请师长赴喜宴吧?可他也不曾听说过两位阁老吃过桓、宋二人的喜酒啊。张次辅摇头道:“虽不曾请我们,可宋家父子应当都认了这桩婚事的,听说两家谱谍都改了,年节时还要相互走动。依我之见,恐怕是当初桓兄一家出京的时候,他们小两口儿为安祖父的心,就急赶着办了,所以事事简单。”且这世间也不曾有两个男子成亲的,或许两家人当时怕羞,不敢声张。后头见他们两人互相扶持着过得越好,不曾为这桩婚事坏了前程,也就放开胸怀肯对人言了吧。说起来,宋时他二哥做了中书侍郎,就在廊下办公,可要叫他过来做证?叫叫叫!李阁老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见了宋昀,然后便从他口中听到了比他预想中更难以接受的消息:“桓老大人出京后他们便成了亲,上了宋家,咳,两家都上了族谱。舍弟与桓大人又都是男子,也不必提谁嫁谁娶了。”宋二哥这些年在家里把桓凌当弟妹,当着阁老的面,还是要给这位四品佥都御史留面子,不直说他是宋家的儿媳。就这么一大方,却令李阁老眼中的光芒又泯灭了几分。待他下去之后,李阁老便认命地说:“且不提别的了,要紧的是如何赐封……一个男子总不能封诰命吧?自古也不曾有太子妃娘家嫂子封爵的……若是桓凌下嫁倒好算些,太子妃姊妹的夫婿便不必封赏……不对,男子又不能按外嫁女身份算……”三位阁老计议良久,给桓凌加的爵号倒拟了好几个,仍没想出宋时该怎么封,只得在转天呈进爵号时将这问题一同推给圣上。可加散阶、可升职、可封爵,端看圣意了。他们三人丢开包袱,专心筹备周王还京、册封太子一事,新泰帝打开这封未加批注的奏折,却也陷入了他们昨日的烦恼中。这两人……怎么成亲这么早!若他们此时还未成亲,等几年后宋时任满还朝,赐他们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宴,不就把这封诰的事糊弄过去了么? 第329章 齐王手中的信纸已攥烂,血气随着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一次次撞向头顶,撞得他头痛欲裂,右手摸向腰间,抽出那柄弯刀重重挥向空中。一刀破风,将堆在脚下的礼盒劈成两半。帐外侍卫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连忙在外出声询问。齐王这才收住刀,也收住心中令他自己想来都有些发冷的念头,站起身看着散落一地的珍玩和信件,冷冷一笑。他的三皇弟也忒看低了他。他自从十余岁起便有天下之志,可他想的是凭自己的本事争得圣宠,搏得群臣拥戴,也不曾想过害大皇兄。这些年他在外打仗,军中粮草器械都由周王调度,无不丰洁。大皇兄那里每每得了宋三元什么好东西,还总惦着送他一份。纵然供应大军军需是皇兄的本份,他不用当作恩情记着,可也知道兄弟之情血浓于水……魏王无非要挑拨他与大皇兄相争,最好还动手段害了大皇兄,然后他便可站出来揭穿他的罪行,踏着他的尸骨当上太子……世人都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然这鹬鸟若不想要蚌,只想一飞冲天呢?他冷笑一声,收起弯刀、踢开礼盒,走出帐外翻身上马,冲向北方瀚海深处。人目力难极的草原、沙漠尽头,便是史书上所载的狼居胥山。他已经走到这里,就不会再回头。京城如何,谁当了太子,从今天起都与他无关,他唯愿带领大军——至少是随着大军——踏遍瀚海,封狼居胥,方趁了他的心愿!第281章 三皇子的信使出京不过两天,桓凌便以史无前例的速度被加封为侯爵, 并负担起迎接王驾还京的重任, 带着预备接替周王负责大军后勤的兵部、户部两位郎中, 一位新选任汉中府尹的童进士一道离开了京城。魏王那封信尚未从军前寄出,他便已带人日夜兼程踏入山西省所在。山西离着陕西极近, 也产出绝好的煤、石油之类矿藏。自从汉中靠着冶矿、工业兴盛起来,山西各地官府、民间富商也纷纷去取经效法,地方大小工坊遍布, 甚至比陕西一些地方学的还好——山西人自古就会做生意, 丝绸之路便是以长安为起点, 至今还有许多大商人组织马队出塞与西域胡人通商的。他们连异域的买卖都做,运进关内的宝物都想法儿仿造, 陕西这近在咫尺的地方, 有什么新鲜东西自然也都要学去。学的第一样就是修路。山西省城与各大府城、富裕县城的官道都修得平直坚硬, 足可容四驾马车通过。有驻军炼油的地方都用沥青铺路, 没有的也尽量用水泥、石子垫道,路面宽绰平整, 能走得了充气的橡胶轮胎。车队里早备下了胶胎、软胶马掌, 遇上好路便给车马换上。这一来行进速度又比之前快了数分, 更兼他们急着将周王迎回京里, 不辞晓行夜宿, 原本该走月余才到的,竟不过花了二十余天就到了西安。与齐王收到魏王那封信的时间也差不了几天。即便如此,桓凌还嫌车队速度太慢, 叫人挑了最好的马,选出年轻擅骑马的侍卫双马轮换,早一步到汉中府,通知周王与皇亲宋大人收拾行李。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了。他忆起座师吕阁老叫他到家中,颇为遗憾地告诉他,宋时没能因为跟他的婚事受恩封的场面,至今仍然会从心底溢出笑容——不光两位老师、满朝文武,连圣上都觉得他们两人夫妻一体,合该一例封赏。吕老师虽可惜时官儿不得封诰,他其实一点也不可惜。这裙带攀来的封爵要来有什么用?他们时官儿将来是要祔文庙,做圣贤的,有这勋爵反而容易引人争议,不如做个纯粹的文人好。京里的消息他都写在信里,叫那侍卫捎去汉中。信使不敢耽搁皇家之事,也盼早点儿到汉中得周王赏赐,赶路赶得倒比跟在队里的时候还急。不过三数日间,他便从西安、汉中两府交界赶到周王府门外,拿出桓凌的帖子求见周王。周王府看门的人不认得他,却都认得桓凌的帖子,连忙将他让进门房吃茶,往正殿给周王送信。周王见着帖子便先笑道:“舅兄定是要回来了,那送信的人怎么说的?”那人进门连气都喘不匀,嗓子粗砺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似的。门房见他累得够呛,便给他倒了润喉的熟水,还叫人去大厨房拿了一箩面饼,盛了大碗的羊肉汤,他那张嘴只怕一时半会儿顾不得说话。周王体谅他辛苦,便吩咐人叫他先歇着,自己打开信封看了起来。看不几句,原本稳重的脸庞上已然被惊喜之色占满,唤来内侍:“快,去知府衙门请宋舅兄来,再叫人往后殿送信,告诉王妃她们,舅兄这就要来接咱们还京了!”还京!周王还京……还有他的事?还是说周王夫妇要还京,请他帮着收拾东西,送出陕西?不管如何,桓凌要过来啊!至少他送周王出省这段路程,他们俩可以再当蜜月旅行过一过。反正周王夫妇不是外人,王府上下也见惯也他们俩出双入对的,要害羞也早害够了,不怕叫人看见他们怎么过日子。宋时回忆着前些日子走基层时见过的西安府等地景致,脑中自动铺开一幅陕西旅游地图,图上还标注上了各大名胜古迹的路线、路程所耗时间,当地名菜、小吃、文娱活动、温泉……他强忍激动,将手中一份批复略阳解递杀人要犯的文书放好,稳了稳神,说道:“待我整整衣冠,这便与公公去见周王。”到得周王府上,他才知道这回不光是周王要回朝,连他也要回去。桓凌已带着交接工作的大人往汉中赶来,特地派信使提前到汉中府,就是给他们留出时间安排好手头工作,收拾行装准备出发的。周王脸上犹残留着喜色,见面便将桓凌的信推给他,让他一解相思之苦。“这是桓家舅兄手书,小王已记下来了,不需再留它,宋大人拿去看吧。”虽然王妃与桓舅兄也是兄妹情深,不过世上深情无过夫妻,还是宋舅兄收着这信更好。周王一派体贴之意,宋时自然感激领受。他接过信来仔细看了一回,抿着嘴强压住了笑意,摆出一副忠勤爱民的作派说道:“只怕桓师兄与几位来汉中上任的大人过不几天便要过来了。殿下若信得过我,便安心收拾行装,我清点府库时便城外大库里的军粮、器械一并清点造册,准备交接。”自桓凌走后,他就接手了辅佐周王的差使,盘库自然也在本分。周王点头应道:“有劳宋兄,那本王便躲懒一回了。”宋时在汉中经营多年,一直拿现代企业制度要求本地公务员,库管工作更是精细化到几乎要做出人工excel。平常存取、入档麻烦些,到要盘点交接的时候才看得出这样安排帐目和货品有多么清楚利落。待朝廷使者乘船抵达汉中府时,宋时已拉着两位长史将粮仓、武库连夜盘点过一遍,又与周王妃带来的女先生们清了帐册。汉中府内的工作,倒是因他早就升任分守道参议,多半是由赵同知、苑通判分管,如今也是他们两人盘库、理狱、清帐册,只等新上司来了就将一应文书呈交上去。不久后使者所乘的大船沿汉江而下,停在了汉江码头。宋时与左长史褚秀代周王出城二十里,迎接使者。使者们在船上早都洗过澡,换了新衣,下船后除了步伐稍有不稳,倒是个个都精神体面得很。尤其是新封了永宁侯的桓大人,正是春风得意、衣锦荣归。他出边数月,回京后几乎不曾歇息几天又被遣来汉中,脸上却全然不见风霜痕迹,反而精神熠熠、容光照人,合该是个叫少女们追着掷果盈车的风流子弟。宋大人这几天熬夜盘库、清帐、点狱,眼下微微挂着青黑,模样都不如他精神。好在除了他格外精神,同行的几位大人有晕船的、有赶路赶得满身疲惫的,也没那个比宋时强。宋大人看着来客的模样,也顾不得遮自己的黑眼圈了,连忙安排车马将他们接进汉中。若搁平常就叫他们在城外歇一天了,可如今周王正等着圣旨召还呢,大家就再多辛苦一阵,传了旨就好了。诸位大人就可留在汉中休息,顺便继任周王和他的工作,而他们一家子才要辛辛苦苦地踏上回京之路呢。 第331章 从前宋三元是五品的官职,和他们一样,如今也升了两级,和桓凌比肩,他们称呼起来倒方便了。反正他二人不分彼此,叫一声大人,谁答都一样。两位大人手里还捻着万民伞的绸条,却已抬起头来对视一眼——那一眼平平淡淡的,在长史们看来也没什么意思,他们俩却像是一刹那间已交流过千言万语似的,同时露出深深的笑容。宋大人的眼神虽舍不得挪给他们,却也十分真诚地答道:“早前战事最胶着,我与桓兄每日从半夜忙到天明时,就曾对他说过:待这场战事大胜之后就要辞官。”嘶——怎么连宋三元这样能下田、能开矿、能兴工业,还能骑马踏遍陕西省的干才,都曾忙累到想辞官吗?这种心思不是他们这些原本只打算当个普通亲王府属官的文弱书生才有的?褚长史自从他被圣旨点为少詹士后便有些敬畏,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玩笑。如今听说他也曾有自己这样普通进士的烦恼,这因官职变动带来的隔阂仿佛也消减了,又和从前一样地玩笑道:“那如今呢?”如今他们都将调回京城,翰林院就是个清闲衙门,詹事府少詹事几乎是个镀金用的虚职,宋大人还想辞官么?宋时也笑吟吟地看着他和司马长史,轻轻点头,答了一句绝不似玩笑的:“等这场战事结束,我就打算辞官。”这是玩笑,还是……不会当真要辞吧?褚长史的脸色都有些变了,瞪起一双快圆成杏核儿的大眼看向桓凌。你夫人……夫婿……唉,宋三元说要辞官你也不劝劝,这不是成心吓他们这些下属吗?桓大人却是既收到他的眼风,也没听到他无声的质问,包容地对宋时点了点头:“等咱们辞官了便从近到远,游遍全国。若高兴了也收几个弟子,带着他们一起游学,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个宋詹事要辞官不够,桓侯爷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别说褚长史受惊,司马长史也按捺不住心中惊骇,脱口而出:“你们夫妻当真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竟要辞官?”因为当官救不了小冰河。别人不知道,宋时却知道未来几百年里会出现漫长而严酷的小冰河时期。无论他们此时打退虏寇多少回,到了全冰变冷那几十年,草原天寒地冻、粮食减产,北方游牧民族必定要南下扩张。而大郑也会因为干旱、严寒、蝗灾等问题减产、绝收,百姓入不敷出,流离失所……这是靠天吃饭的农业国克服不了的,唯有工业国才能对抗漫长频发的天灾。他留在京里只能做个名头好听的摆设,或者教教经学,在皇家面子工程的经济园里做些事,其实没什么大用。可他也不打算再外放几任知府,重复在汉中建设的过程。因为如今各地有能力学汉中的都已在学,便是不学的也知道朝廷有兴工商的打算,只是不知从何处下手。不过汉中有经验、有技术、有人才,只要是有心人,按着他们经济园总结的各种经验和数据就能做起来。但有一样东西就是他们再怎么花钱也求不来的,就是资源。深埋在地下的矿产和水资源。他在汉中做得风生水起,多亏那时舍得花钱买了矿产分布地图,能挖得出耐火石砖、烧得出石英玻璃,用得上磷块岩磨的肥料。而别处没有他这样的金手指,自然不知本地潜藏着怎样的资源,能做成什么产业,只能空放它藏在地下。如今他有桓凌帮他挣的那么多晋江币,就想多走几个地方,画出各地矿产资源地图,以便朝廷好生开发利用。他心里装着自己穿越前、或者说做官前都没想过的高大上理想,面上却十分淡泊,完全不提自己官途上的牺牲,只说:“司马兄说得是,我都已是永宁侯夫人了,也无谓做不做官了。”原来宋三元才是夫人!他这道天雷掷下来,劈得两位长史都忘了他们要辞官带学生游学的事——名士辞官的自来不少,带弟子游学更是常有的事,可他们俩的关系竟是这样的,只怕大半个朝廷都猜错了!两位长史连跟着周王出京那天都没有今日这般激动,微微颤动的脑袋转向桓凌,想听他说一句两人的关系。然而桓大人是个不谈私事的正经人,只将手穿过重重绸带,悄悄握着宋时的手指,稳重地应道:“人各有志,我的志向原也没那么高。”原本他只想按步就班读书做官,庇护一家便足矣。不过得了个后世来的宋叔叔指点,知道那时代神仙般的情形后,他也有了兼济天下之志了。第283章 震惊!三元及第、理学宗师、名动天下的宋时竟然是嫁给桓凌桓佥宪做夫人的!他见夫婿封侯,居然就生了辞官归隐, 相夫教子的念头!连桓大人也被温柔乡消磨了胸中意气, 承认自己再无凌云之志, 打算辞官!足以翻动天下报社的消息接二连三传到周王耳朵里,震得他已经不晓得哪样最该震惊了。或许最该震惊的是他们在他被贬出京, 前途未卜的日子里主动留在他身边,尽心竭力将这汉中民政和西北军事理得井井有条,扭转了大边内外强弱之势。而今他重回京师, 甚至极可能当上储君, 这两位亲家兄长却都要辞官……这为的是什么?天底下难道还有不愿封爵拜相, 出入朝堂的人?他们这么做,只怕都是为了他——他回京后若真做了太子, 就该比做亲王时更避嫌, 任用忠于父皇, 不带立场的纯臣。若是任用亲戚, 难免有人要参奏他结党营私,有不纯之心……毕竟宋舅兄的两位兄长也都在中枢为官, 一个做中书侍郎, 一个又在他三皇弟的经济园里管事, 听说与三弟关系也近。若有人从这身份上做文章, 的确也会有些麻烦……他们二人只怕就是担心这点, 故而宁可牺牲小两口儿的前程成全他。可他们二人都是千载之英,若为此远离中枢,定是朝廷、天下的损失!此事不可告诉王妃, 他要去劝得两位舅兄回心转意!夜宿驿馆时,周王便将两位舅兄请到房里劝慰:“宋舅兄的少詹事之职是父皇钦点,有旨意为凭,何曾犯讳?我知道两位舅兄品性忠直,爱惜名节,不过你们这样的才学能为就该为朝廷所为,为百姓造福。若为我的身份而辞官,小王实无颜回去见父皇,无颜面对天下读书人。”周王愁眉不展,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俩,看得大舅子们倒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其实不是为了避嫌才辞职的,他们要避外戚干政的嫌,那不也得等到周王登基吗?一个太子姻亲,避什么嫌呢,倒叫周王误会了。宋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周王说了一句实话:“我们俩辞官倒不是怕风言风语,其实是在汉中做官时,发觉许多平常人视为土石的石头其实都是能惠泽天下的矿藏。汉中只是一座府城,便藏着能种出嘉禾、引来电力的神物,偌大天下还不知藏着什么。”他们两人早就商量好了,有一日河清海晏,六合一统,就辞了官到各处看看,看能不能再寻出惠民之物。或者多从不同地方观摩天地运转,也许能再领会些天理。周王这些年眼看着他勘出许多前人未见未知的矿,并用其造出朝廷、军中、百姓都能用到的佳品;更曾学过他的代数之术,看过他那许多物理、化学文章,听了这解释才稍微安心。安心之余,更钦佩不已:“两位兄长以天下为己任,竟将那些权术心思加于你们身上,是小王失礼了。” 第333章 宋时竟有点不好意思在家长面前展示这些成绩,低声吩咐人去取罗伞。那伞为着收纳方便是拆了杆子的,上头的伞面层层叠在一起,又兼底下拖着长长的绸条,搬回来也在地上堆了小山似的两堆,看得两家亲长都惊叹不已。桓家哥嫂只管没口子地夸宋时,宋家却不好只夸自己的亲儿子,倒要重夸桓凌:“他桓贤侄只是没做亲民官,不然看报上百姓爱他的那样子,也得跟我们时官儿一样收一院子万民伞来。”桓贤侄可是去过塞外,收服了虏寇的,这不是比他们家时官儿还有本事?想这两个孩子还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往后还有大前程等着他们呢。两家做长辈、长兄的互相吹捧尽兴了,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二人:“你们往后可就留在京里做官,不走了吧?”这个……他们一去陕西多年,回来又策划着满世界旅游,确实有点对不起父母。宋时惭愧地低声答道:“我跟桓三哥商量,是打算过些日子就辞官……”辞官?桓升倒吸了一口冷气——宋三元是天下学子、浊流官的榜样,怎么竟要辞官?为何要辞官?他弟弟已经封了爵,做不做官也有爵禄,辞就辞了,怎么能拐着宋大人辞官呢!他急得低低叫了声“三弟”,凑上去小声埋怨他:“亲家老爷为了宋三弟回京后的前程,前些日子已报了致仕,你怎么不与家人商量,便劝宋三弟辞官呢?”你就算嫌这些年总去边关,与宋三弟聚少离多,自己辞了官守着他过小日子不成么?倒要拐着他也和你一起胡闹。这要是再坏了宋三弟的前程,咱们家人将来可怎么有脸见亲家?桓凌轻叹一声,正要解释,老太太却已搂过宝贝儿子说道:“好,好,时官儿这回辞官了,就不怕哪天又被朝廷派去外头,多少年不能回京了。你爹娘年纪大了,也不求你们做什么高官,能稳稳当当地过日子才最好。”宋家老夫人这般通达大度,也叫桓升松了口气,拉着桓凌谢罪:“是我家三弟做事不老成,宋三弟不可随他胡闹,我回去便教……便劝说他。”教……他是教不起这二甲进士,打……也打不动这能袭营的使节,只能劝了。望宋家老大人和两位贤兄也跟他一样以劝为主,不要管宋三元管得太狠,不然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这堂弟了。他强咽下心中难处,替宋大人求情。劝不料宋大人不用他劝就不打骂儿子,甚至连他辞官的事都敢支持:“也不怪桓贤侄,我家时官儿这些年在汉中干出这么多大事,老朽单想想就替他累得慌,他要回家歇两年我们还高兴哩。”看这两个孩子在汉中熬了这么些年,都瘦成什么样了?还要有什么出息?桓家大哥还是年轻,将前程看得重。到他们这年纪就知道了,再没什么比身体要紧,索性让他们都辞了官在家,安安稳稳地读书、游玩,也过两年轻省日子。他拍了拍宋时的肩膀,慈爱地说:“咱们老家的产业年年都有不少银子入帐,供得起你们在家里花销,不做官也就不做官了。你爹还办了个女学校,以后你闲了,也到学校里教教书——让那些私下里议论你汉中女学校的腐儒看看咱们宋家的家风,看看你是怎么教学的!”桓升震憾得放开了三弟的手,瞠目结舌地看着宋老大人:他们竟一点都不在意四品高官之位,不在意宋三元入阁的前程吗?他这一放手,自家弟弟就直接抽身溜走,到宋时身边,拉着他一起跪在庭前,对宋家二老说:“我们二人打算辞官后就往各地旅游,就如时官儿在汉中时那样,发掘天下可用的矿产,可供养生民的果蔬、粮食……”只怕要辜负两位大人想要儿子长留在身边服侍的心意了。宋时不忍看到两家爹娘兄嫂脸上的失落,连忙补了句:“我们也不是一直在外头的,爹娘只当我们出去做生意,出去个一年半载就要回家来,安生在爹娘身边待一阵子。”==============“他们说是要辞官,实则是为父皇、为朝廷担下了最艰难又最有用的实务,望父皇莫加责怪,成全桓宋二位大人吧。”新泰帝听着周王——不,该叫太子了,听着他说了宋桓二人辞官的打算,沉默一阵,重重叹道:“这是名士胸襟,朕为何怪他们?他们能陪你在西北共度时艰,如今天下太平了,却又要为朝廷之利、百姓之利抛下自己的功名前程,懿行实堪比春秋 的介之推。”他们生于今时,在他在位期间做官,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他又怎么舍得罚这两个贤德之臣?但他也不能轻易放这样的贤臣归隐山林,再不出仕。宋、桓二人要去各地挖宝容易,辞官却不必了,如今的官职、爵位都叫他们留着,将来他有一日宫车晏驾,这两个德才兼备的贤臣他还要留给惠儿!第285章 钦天监选定立储的吉日,八月廿三, 周王正式受封太子。贤妃诞育皇子有功, 封贵妃, 周王妃也加封太子妃,授了册宝。两位侧室一位在汉中服侍太子多年, 劳苦功高;一位在京代周王夫妇服侍贤妃娘娘,贤孝贞静,便共立为三品良娣。为一句宫人妄语被逐出宫多年后, 他们终于又回了景仁宫。宫中陈设如旧, 宫女年纪、打扮也依稀似旧年, 他们夫妻却已不是当初成婚不久,天真任性的少年人了。这些年他们不光在外头经了风雨, 也见识了百姓疾苦, 更看着宋时如何一步步教会百姓改进耕织之法, 兴工厂、建学校、扫除文盲……京里与汉中地方虽然不同, 但为上位者爱惜百姓之心却是一样的。以后他就要和翰林学士们读经史、学前朝资治鉴要,了解当今天下时政, 将汉中之法慢慢推广到全国。那时候两位舅兄可能已离朝往各地勘探矿脉, 到时候还可请他们考察当地民生、政务状况……虽说有些对不起他们, 不过都是自家亲戚, 请他们看在大外甥的份上多操劳一二, 他这做妹夫的也安排人关照亲家便是了。周王出京这几年别的不说,皮薄脸嫩的毛病早已磨砺好了,又得了父皇言传身教, 两位舅兄还不曾上表请辞,就已经替他们找好了带薪休假中可继续为国尽忠的方向。只是他们在汉中相依为命多年,两位舅兄将来要离开了,他却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能习惯。他心里藏着离愁别绪,便不大因为做了太子而露出多少欢喜得意之色。而这神情看在人眼中,便成了“不见喜怒之色”的沉稳。朝廷上下越发觉得他养气工夫深湛,有储君之望,他回朝没几天,已得了众臣交口称赞。魏王在礼部勤勤恳恳办差数年,都没听过这么多“贤”字。可如今他大哥当了太子,既有名份、又有圣宠,他却连声抱怨也不敢有,还要尽心操持大哥的立储大典。而他惦念了这么多年的宋三元还京后就做了太子的少詹士,每日出入东宫给他大哥做讲筵,却连与他一起聊聊如何做好经济园的工夫都没有。自从齐王去草原平虏,三皇子颇过了几年“最年长皇子”“贤王”的日子,如今大哥回来,他又成了众多皇子中平凡的一个。原先齐王离京的时候,他还嘲笑那位二哥只是个大将军王的命,周王也就是个被废的太子,他自己在朝中勤勤恳恳办差,才最有明君之相。可如今他大哥当上了太子,二哥也有平虏之功,他在京里虽办了个经济园,可宋时回来,大哥便可用他抢了自己这差使,将他架空成个词臣……他又担心又委屈,与家人诉说烦恼,他那些妃妾也是不懂得政务的,只想着怎么多往宫中走动,交好新太子妃。连他母妃也似乎认了命,近日常往贵妃宫中走动,说是要替他多与长兄联络感情,将来才好让他做个留京办差的王爷。当初大皇兄还未出京时,他也没想过要争这位置,是母妃告诉他大皇兄失势,他与二皇兄有一争之力的。当时商家也联动朝中亲戚子弟,将他推到父皇眼前,争来了这个主管经济园的差使。后来他皇兄仗着王妃娘家有个好妻舅,给他寻个好联襟,又是献嘉禾、又是进火器、又是定西北、又是降番王……他就靠着联襟宋时的本事重又入了父皇的眼,夺了朝臣的心。他外祖商家与妻族李家见此势头便都改投大皇兄,将自己这个被他们拱到夺嫡之位上的人扔在空中,上不得下不得。只怕连主持经济园的差使,早晚也要叫大皇兄夺去让给宋三元。到那时候,只怕连他背后倚靠的两家亲戚都不会替他说话。因为当今天下首兴工业,建起汉中经济园的便是宋三元,他们京里这个经济园是全盘照汉中经济园兴建起来的,园中用的官员、管事、巧匠都是宋时一手调教出来的。他这个亲王的身份比宋时高,也只有身份比宋时高,可这在太子大哥面前,又算得什么呢魏王以己度人,觉得大皇兄早晚容不得他主持经济园,手下管着数万青壮工人,索性主动将这差使让出去—— 第335章 他连太子之位都不屑与皇兄争,又怎么肯到皇兄曾留居多年,处处带着他影子的地方就藩?就算那地方是宋三元亲手建成天下名城的就不行。他要选地方就藩,定然是去他亲手打下的草原从头开始!只要把陕西那些能干的官吏,汉中学院的精英学子借给他,他定能在塞上重建一座……不,建一片比汉中更繁华的城池!他神色坚定,跪在殿头深深叩头,新泰帝也被他这志气打动,赞许道:“好,不愧是朕的大将军王!我儿既有如此志向,朕便从你的心愿,将丰城作你的藩地,许你从从京中带一镇兵马戍卫,再往汉中挑选学生、工匠重修此城。”丰城是辽国所建,地处大青山脚下,西连河套,南临黄河,有千里沃土,宜耕宜牧。丰城之“丰”也可算嘉号,齐王要在草原上选封藩之地,这城正是难得合适的地方。天子当即下旨,将齐王之号改作丰王,便以丰城为藩地,待他在京休息一阵子便带妻儿出京就藩。二皇子就藩之事便如此落定。下面诸王才离京就藩不久,规制尚在,他封藩的典仪倒不费多少工夫。而后内阁与六部堂上官便共议起将士封赏、抚恤、旌表、遣散募兵等事:这其中所需银两虽多,但户部、备着支应十五万将士入草原逐虏的粮饷,可将这笔银子挪来使用。这几桩大事办成之后,朝廷上下又议起在草原新边界处修建军镇屯堡,绘制地图,择水草丰美之地筑城,迁内地百姓移居屯田,安置虏酋部中俘获的男女丁口……满朝上下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休沐日恨不得都留在公署做事。但在翰林、都察二院中,却有两个本该与同僚一般忙着草拟诏书、监察百官的人悄悄地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不仅不加班加点投入工作,反而提交上了两封请辞的折子。只是他们二人年纪既轻,官位又高,又是实打实的能臣干才,中流砥柱,哪方面看来都不该致仕。何况当今世道就以出仕为贵,勘矿的都是役隶、矿工之类,若直说他们要辞官归隐,到各地勘探……只怕朝野内外挽留贤臣的声浪太高,圣上被人劝动,不肯批他们的折子。方便起见,两人奏折上都祭出了儒家最不能拒绝的理由——忠孝。圣上先已被太子说服,三位阁老中有两位是他们的老师,早早被学生通了气,知道他们为的是大郑江山千秋万载之利,再怎么替他们可惜也不忍阻拦。是以他们那两封致仕的奏书递上不久,便顺顺当当地批了下来。批的却不是致仕,而是冠带闲住。比致仕的待遇更好,保留原职不变,相当于现代人停薪留职。且因这些日子恰在西北大捷,朝廷要为其中功臣计功请赏的当口,他们又是曾有供应粮草、军械、献神器、巡视边关之功的,朝廷为酬他们的功劳,冠带闲住时也如常给支薪俸。桓凌又有个永宁侯的爵位,有爵禄年年发放。也就是说,他们卸任后就要开始无限期带薪休假……太子妹夫真靠得住!两位座师对他们太好了!当今圣上真是心怀苍生的明君!宋时在翰林院里的接的旨,接旨之后激动得险些当场扔下工作奔去都察院,跟桓凌共享这好消息。不过他手头还有几份嘉奖将士的敕书还没拟好,英雄的事不可耽搁,他接旨之后还是强行平复心态,回到值房把自己该写的东西写完。就算辞职,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宋时压抑着奔向自由的喜悦,在值房里闷头草拟敕书,他的同僚们却被他辞官的消息震惊得无心工作,议论纷纷:“当初在汉中吃了多少苦才熬回京,得了这个侍讲学士与少詹士的优差,正该在馆局攒资历、养望的时候,怎么就要辞官了?”“宋家老太爷我也认得,也还不满六旬,走路生风,看着身子十分健旺的。他们一家三兄弟又都在京,儿媳、孙辈都在家服侍老人,何至让他这个最有前程的儿子回家?”难不成是圣上厌恶南风,不愿叫他和桓佥宪两个同在朝中?可那也该是桓凌辞官——三元及第可比寻常的二甲前十值钱多了!圣上都把宋三元指给太子了,分明是要重用的意思,何至为个早几年就闹得天下皆知的婚事罚他?若真是厌弃了他,还能许他领着朝廷薪俸冠带闲住?众学士议论得越来越远,甚至揣摩起了圣意,宋时的副座师曾棨便忍不住轻咳一声,拉住他们的思绪,淡淡说了一句:“功成身退,岂非我等读书人的本色?”《老子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宋时潜心钻研理学多年,行事自然也契合天道,既已功成名就,必然要急流勇退。曾学士是宋时的副座师,师徒之间意气相投,肯定没人比他更懂得宋时辞官的真正理由。众人恍然大悟,深深感叹:“听曾学士一语,我等才看透宋三元淡泊名利的本心。”朝廷有难时不辞辛苦劳,匡世济时;天下太平后便挂冠归隐,不恋权位。这不就是读书人理想中名士、君子的模样么!众人只恨自己做不出他这样足以流芳青史的实绩,没机会品尝这等泛舟五湖上,披发学陶朱的滋味。也没人再遗憾他不能辅佐两朝英主,做一代名臣。只在心里还留着几分淡淡遗憾:遗憾他在这前程无量的年纪辞官,未知十年二十年后又能做出什么惊人的功业;更遗憾他们自己没机会亲见宋三元做实务的才能。好在宋家就住在京城,他辞官之后也得在京服事父母。他老父还办了个女学院,说不得做儿子的辞官之后也要去那里教教书,平日再写些探究天理的文章,再兴些与“气”“电”等天道运转之理有关的工业呢?虽然朝廷从此便少了一位能臣,但今世必定又要多一位理学大师。他们无事时还能与宋三元论文谈理,也不失为一段士林佳话。众翰林转憾为喜,大伙儿各掏了些银子,打算凑办一桌酒席给宋时饯别,以尽同院为官的之心意。而他们这里一片脉脉温情,都察院却为一道批复相同的圣旨掀起了腥风血雨——桓凌上本自劾,自陈妹妹已封太子妃,他身份变化,恐怕将来会以皇室姻亲身份自矜,不能恪尽人臣本份,故此自请去职。他父母早亡,祖父膝下又有伯父与两位堂兄弟照顾,不能像宋时那样以孝道为名请辞。故而他索性以自己辞官这件事为兵刃,像当初请命去巡察边关军备一般,一把冷刀插向许多正借皇亲之名,享外戚之势的权臣。昔有邹忌讽齐王纳谏,今便有桓凌讽郑皇纳谏。他在奏章中直陈,自从随太子还朝以来,这些日子都不曾做什么纲纪朝臣、规劝陛下的本业。然而只因他做了太子姻亲,今日他所得的官爵赏赐都远高于应酬之功,更因此有许多朝中勋贵、外戚、官员主动结交于他。他还仅是太子妃之兄,就受了这般礼遇。而今不只太子有妃妾,六宫中更有皇后与众多妃嫔,这些出了后妃的人家又是如何?还众多皇亲、公主所结姻亲……若不多加约束,使皇亲国戚都如他这般无功而受升赏,岂非将有“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之危?长此以往,哪得复见今日朝堂中这等满目琳琅珠玉,内外之职皆选任得人的气象!桓凌上的虽然是辞官的折子,但一日没真正离职,他就还是宪臣,有肃清朝廷风气,规劝圣上亲贤臣,远外戚的职责。这道奏本递上去,就给他换来了带俸闲住的待遇,更换来了都察院乃至整个朝堂上疾风骤雨般的争议。若是别人上这道本章,那些皇亲国戚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至多到圣上面前哭两声也就够解决此事了。可桓凌不同,谁也不敢在他奏章之前掉以轻心——当年他才从福建还朝不久,便凭一封奏疏弹劾下了一位兵部尚书与其麾下得力将领。后来他在西北随着当今太子镇定九边,监察军务的时候,也颇把二皇子的亲戚弹倒过几位。再到后来他已不满足于朝中对手,而是亲自跨马出边,带着宋三元亲手给他造的神器、缝的迷彩衣,连降十几个草原部落,那得是何等惊人的口才?这样的口才化成文章,写出的弹章,想劾谁劾不倒?哪怕桓凌生了病,断了手,不能写弹章,他背后还立着个曾一语劝动当今立后,断了诸皇子夺嫡之路的宋三元呢!他自己连笔都不要动,只消吹吹枕头风,宋三元必定就要替他写出更能触动圣心的文章。简直想想就叫人心寒。 第337章 李学士露出在任时罕见的温和笑容,约定了等那众御史的消息,便吩咐管家送客人出门,自己则踱到院中,赏树上花枝,听廊下鸟鸣,享受起了休致后的悠闲生活。几位上门邀请他的御史被老先生的态度弄得受宠若惊,出门后便互相打气,商议如何请来桓宋二人讲学顺便吃酒。宋时却不难请,天下人都知道他曾为桓凌自贬出京。连辞官这样干着前程的大事也都肯陪他,别的小事更不用提,只要请到桓凌就等于是请到宋时了。桓佥宪可是他们都察院的人!虽说他从当了御史拢共也没在都察院待过几天,不是去福建就是去汉中,前些日子又刚辞了官……那他也是都察院的人!凭他们这些同僚的面子,还有李阁老亲口邀约,他还能不来?不可能的!几位御史兴奋地翻身上马上驴,往桓家老宅去寻他。到得桓府,却见他家中空荡荡,只有个看屋子的家人从门房出来,缩着手、点着头跟这些御史公解释:“我们三老爷辞了官,许久不回家住了,早晚都在宋老太公那里……”家人期期艾艾的,说得不大明白,这群人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们都察院的四品佥都御史……这就算嫁进宋家了。那家人也是一样的感慨,告诉众御史:他不光吃住在宋家,如今还要跟着宋三元到他家老太爷办的女学院教书,听说教的什么“圆海”的,不知是不是佛经。不管是什么,他们二人讲学可是从福建就出了名的,如今更是想听都听不到。管他是给谁讲,讲什么,总要去听听才不亏!几位御史恰逢其会,都不肯错过这机会,连忙别了桓家,上马的上马、上驴的上驴,奔着宋老太爷新修的女学院而去。学院就在桓凌早年替宋时买的小院儿里。因着那房子就在城中,邻居可靠,乡约、保甲也看得紧,父母送孩子来时也安心。学院也不甚大,祭酒正是宋老爷本人,老师只有一个他相熟的老秀才,倒招了两位年长会文的女先生。宋时的生母纪氏带着他们家的长随、厨娘、养娘在学院里帮忙干些杂事。如今他两个儿子来他的学院帮忙,他就省了自己坐班的工夫,只在院子里巡回,听窗内传出的读书生,隔着窗子看学生们学得认不认真。众御史来到学院,听说两位名家正在讲学,也不肯打断他们授课,压着声音和满腔激动说道:“世伯不必客气,我们怎好打搅宋三元和我们佥宪教学?等他们讲完这堂课再说也不迟!”正好借这机会听听他们又出了什么新理学!那小院正是个普通的三进院,正房、左右厢房都改成了教室,镶着大块的玻璃窗,通透明亮。透过窗户往里看,正房的教室前后都镶着大块的墨绿色木板,左侧摆着讲桌,底下都是还没留起头发的小女学生。宋老爷得意地介绍道:“如今学生少,分这两个学斋已足够,将来多了还可再加桌椅,或占厢房。西厢这里是先生们休息、判课业的房间,老夫请的几位蒙师在房里坐着。”厢房也各隔出三个房间,西厢最北一间挂着纱帘,影影绰绰可见是两位女先生,正提笔写着文章。当中那间却是一位老先生在看着写得满满的稿纸,神情颇为严肃。虽然教的是不用科考的女学生,他们宋家也是一样精心的。就连上门来请人的御史看了都咋舌赞叹:“京城公小学也没有这样好的校舍,老先生用心了。”公小学更没有这么好的先生。他们先到宋时站的教室门口站一站,便看到他正屈着手指教台下小孩子掐算,乍一看像是改行当了道士似的。幸好窗户通透,看得清黑板上的字迹,都是些“二十八平方加八十八”“一千五十减三百二十减六百八加九十三……”“六十四开方”“(二十八加十六)乘三十”之类的算术题。和汉中学院流出来的一些代数题目差相仿佛,又长又琐碎,看得人眼晕。宋老太爷得意地说:“小儿教的是修身班,这些学生年纪小,底子薄,进门先学着简单的口算、指算、珠算,还有什么四则运算的。诸位莫看这些题目简单,要算到几千几万的数加减乘除张口就答,答了就准,也甚不容易哩。”这下头坐着学的无非是他自家孙女,儿女亲家的孙女、外孙女,亲友子侄,还有些他们父子外头认识的同窗、朋友家的女孩儿,比不得名门大户家的闺秀。不过就这样普通人家的小女儿,入学几个月就能学到这一步,也算是他们做先生的不曾误人子女了。众人对着黑板自己心算一回,便知道这些孩子算得多精,不由得咋舌称羡。宋时隔着窗户恰好看见他们,便暂停了课,放小学生自己,推开后门出来相见。他们翰林院和都察院在大朝上只前后班地站着,至少能混个面善,叫上一声“王兄”“张兄”。众御史对他却更客气些,口称“三元”,将都察院上下凑钱请他们参加宴饮,李学士也要参加的事说了。当然,用宴之前还希望他们能做一回讲学。宋时已吃过翰林院一顿散伙饭,如今要吃都察院的也是毫无压力。讲学更不在话下,他们给汉中经济学院讲过好几年了,大课小课都常讲,尤其擅长每年送走毕业生的煽情典礼。他微微一笑,当即答应下来,替两人跟他爹请假。宋老爷痛快地应道:“那当然要去!宴上还有李老学士在,岂能怠慢?学院的事不用你们惦记,你这修身班教的算术不过是个加减乘除,你爹我顺手也就教了……”宋时眨了眨眼,很想告诉他爹手指速算不是普通算法,要在一般早教班学都得花上好几百呢。可惜大郑不认粉红小票票,他爹也不搞早教。做儿子的只能替发明速算法的老师叹一声生不逢时,继续听他爹教育:“哪怕我年纪大了,算术慢些,还有赵先生她们呢。齐家班也不是离不开人,回头叫你大侄儿过来教一天……”教倒是能教。霆哥儿算术学得比他爹好,他爹刚考进工部,被三皇子要去做经济园时,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要问孩子呢。只是这孩子跟齐家班里的小女孩儿差不多,他们做长辈的难免怕他教书时跟哪个小姑娘看对眼儿了,歪了读书的心思。宋老太爷便不提孙子代课的事,改口道:“不是有现成的题目,给学生们加个随堂测试就是了。”老人家如此通情达礼,客人们感动不已,连忙向他保证,不会频繁办这种宴饮,误了两位大人教学生。宋老太爷听着“宋桓”这个语序便舒心,含笑答道:“大人们先和小儿到堂上喝口茶,我这就叫桓贤侄出来待客。”一个年轻些的御史便问道:“我等来时听说桓佥宪在此讲‘圆海’,却不知是什么新理学,我们叫他出来,不会打扰他教授学生吧?”宋三元教的净是些手指头屈伸都还不大灵的小娃娃,也就教教加减乘除;可桓佥宪教的都是开始留头的大姑娘了,说不得那“圆海”又是什么讲水行的理学呢?他们厚着脸皮往抱厦另一边蹭去,隔着窗子看了眼黑板,却见上面画着一个个圆,有的圆外画有三角,有的圆外接圆,有的圆中画着各色分割线,线与线相交处以甲乙丙丁等字记之。不必看下面的题目,便有一位御史当场喊出:“《测圆海镜》!我知道了,桓家那老家人说不是‘圆海’,而是测圆海镜!的竟给这么小的女孩儿讲测圆海镜么?她们怎能听得懂?”《测圆海镜》是讲容圆计算的大成之作,他也只略翻过几页,看不入心。这些小女孩不过十来岁,怎么就学起这么难的?像方才那样跟着宋三元学学掐指算术不就够了么?!堂下的学生比宋时教的那班女童略大些,也不掐手指,都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情严肃,仿佛都能听懂。他兀自震惊,宋时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他自己还在旁边听着呢。 第339章 一道道灼人目光落到李佥宪的脸上,盯得他再夸不下去,正色向众人解释道:“这话岂是轻易胡说的?是原先王府两位的褚、马两位长史要离京时,我去送行,听他们说起了此事。”“是宋三元亲口说的。”这可是当初两位长史告诉他的极秘内情。若非他是太子良娣之父,又是桓大人的同僚,那两位长史未必肯告诉他哩。今日里他要不是看在眼前都是都察院几年知交,又曾与桓大人共同谏言天子黜抑外戚,也不肯告诉他们。几位年轻御史的脸色顿时变幻莫测。李佥宪是他们的前辈,早经历过这番心底翻覆,淡然含笑看着他们挣扎。这群人竟没挣扎多久就认了。一名年少御史重重一拍李家的桌子,从牙缝里挤出充满纠结感慨的话音:“我还道宋三元好福气,原来是桓大人好福气……难怪桓佥宪以四品之尊,侯爵之贵,能窝在三进小院的私塾里教一群小女儿算学……”“难怪咱们说女孩儿不该读书时,他抢着上来替宋老大人管教咱们……”“难怪是他出门送客……”讨好丈人,勤恳做事,这可不是做人儿婿的本色?!说什么宋桓,原来是桓宋!汉中那些报纸平常不是天天印着“三元”“三元”的,弄个饲喂牲口的膨化料都叫“三元饲料”,怎地这样的大事就没报出来呢?这群人从震惊到平静,又从平静浸入了更深一层的骚动,手指蠢蠢欲动,总觉得有许多东西值得改一改。市面上卖的那些什么《桓郎夜奔》,什么《宋三元千里追桓郎》,什么《宋状元多情寄鸳鸯,桓御史解意唱鹦鹉》……写的原都是错的。今日他们既知真相,可得得给这些故事拨乱反正了……刚刚在一场清流与外戚的斗争中大胜,觉得可以安心休息一阵,听听讲学,探索未知天道的年轻御史们心中蓦然绷起一阵紧迫感。第288章 宋三元要讲学了。桓佥宪也要讲学了。桓佥宪与宋三元要在城外龙泉寺同讲新理学。这是桓佥宪与宋三元回京后第一次同场讲学,也是澄清二人不实传言后第一场合作讲学。讲学还没开始, 这消息便飞得满京都是, 凡有书生处, 便有人口口相传:“这是都察院攒的讲学会,会上定有许多言官、词臣同讲, 阁老且要去听的,不听就亏了!”听是要听,可这讲学不该以三元为首么, 怎么把他师哥排在他前头了?难道讲学时不以人学问高下为先, 也讲究长幼兄弟么?那宣传讲学消息的人便要敛容改色, 将头悄悄偏过几分,十分严肃地告诉他:“这正是我等要替他们澄清之处。”从前的传闻和坊间南戏北曲、杂剧小说都有误, 其实是宋三元嫁进桓家才是。不然怎地桓佥宪为国家大事辞了官, 宋大人同时就为孝顺老父辞官?孝顺老父只是个幌子, 他是为着支持桓大人的事业才辞官的。不然桓大人领头儿力谏皇亲外戚不该干政的, 他身为未来国舅的内人又怎好在朝为官?下头听他说话的有人抵死不信,有人如墙头草般摇摇摆摆, 也有的心下悚然, 忆起近日听见有人讲“桓御史讲学传情, 宋三元私许终身”的故事……却也有不少人只是淡然处之, 甚至略带些得意地说:“这有什么可怪的。宋三元再是三元, 也是桓大人的师弟,长幼之序在那里摆着哩。他考中状元之前不也不是三元?那时他师兄可就是进士了。”当初他们说这话时,那反驳声都能把他们的人埋了, 弄得他们不敢多说。如今怎样?有了宋三元亲口承认,他们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这些人在一片震惊置疑声中享受着“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快慰。然而那份欣喜中渐渐又涌上几分遗憾:早知道该设个盘口与人赌上一注,今日又得压倒众人,又得发一注财,岂不更快活了?咳,罢了,拿人家的婚事做赌却不是他们这些一心慕道的仁人君子所为。他们仁人君子得在桓宋二人讲席前占个听得清楚的好位子,才好稍稍弥补今日的损失。四月二十清早,两位讲师趁着凉爽爬到龙泉寺后山,便见寺里借给他们做讲学用的一片空场已然排满长桌条凳,顶上高搭凉棚,好似把一座食堂搬到了此处。广场前方建起了僧人们讲经说法时惯用的木制高台,台下埋着扩音的大陶缸。但因讲学的是两个闲住官员而非僧人,那台子就铺设得更华丽了一些,还给他们添了两副桌椅,一把罗伞。知客僧领着二人到场内时,底下已然上座了三分之一,见他二人进场便热烈鼓掌,呼声雷动。僧院里平常讲经论道虽也有许多信善听,却少有这样的动静,吓得那位年长的知客僧心口一震,脚下险些不稳。宋时一把捞起僧人,看看场中形势,步伐也不禁顿了顿:原以为这回就是参加个都察院邀约的内部讲座,进了场才发现这是流量爱豆开演唱会的场面。他们才一露面,底下的粉丝就起立欢呼,只差没举个灯牌,摇个荧光棒了!幸而两位大人是开过讲学会、带文艺团队下过乡的领导,应对这场面也十分熟练。二人举手轻摇,含笑点头,潇洒地走过座位间的通道,带着知客走到高台上。知客僧这一路走来也稳定了心神,请二人在讲台上坐下,小声解释:“鄙寺早前接着几位风宪的帖子,说是两位大人要在此办讲学会,故将后山封闭,不许闲人进出的。但这些善信都是为着讲学会而来,早的甚至提前两三天就住进来,问道之心甚是虔诚,小僧们也不忍将人拒之门外。”这一来二去的……人就多了些。不过不要紧,他们寺里也常开大法会,知道如何将声音扩大,早早在讲坛前埋了几个好大的水缸,不怕两位老爷讲话时底下人听不清楚。嗯,不要紧。见过大场面比他更多的宋三元微微一笑,回身吩咐随行的家人:“去把咱们车里带的喇叭拿来。”虽然没有二级管、三级管、电位器之类,做不出扩音的电喇叭,但他们多年开会用的铁皮小喇叭也是很好用的。只是两位名动京城的才子手里拿着白铁皮喇叭,将喇叭口儿堵在嘴上喊话的样子有点辣眼睛罢了。李阁老与路上相遇的几位御史进入会场,一眼便看到了两位少年才子、国家栋梁脸上顶着两个银光闪闪的铁喇叭的模样。然而从那么质朴到影响朝廷休致大臣形象的喇叭里,传出来的是清晰响亮,他们刚一踏进这片广场便能听个清楚的讲学声。李阁老他们不肯惊动台上台下,在方丈陪伴下静静走到前排预留的贵宾席,坐下来问早先来的一个翰林:“今日台上讲的是什么?”物理?化学?可别是他们给小女学生讲的“几何”吧?那学问可有些难。且是宋家书院里的小女学生都会的,他们这些十年苦读,春闱考到天下前三百名的朝廷大员若是听不懂,可实在丢人了。天幸台上两位讲师今天既没带画图的角尺,也没带测力的弹簧秤,更没画个电路图问他们按下开关后电流从哪条电路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