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里的皇子》 第1章 冷宫里的皇子 作者:孺江/不虞  文案  如一杯淡茶,含入口时温润,滑入喉咙滋润。这便是执废的性格,平淡如茶,平凡如常,只想好好活着,奈何重生在天家……  有雷,慎入。(这句话很重要,别怪我没提醒= =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不伦之恋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执废,殷无遥 | 配角:执秦,执语,执仲,闻涵,沐翱 | 其它:执默执清执铸常相离宋景满以及过眼即忘npc若干  第1章    铛——铛——铛——  美妙又动听的钟声每一次敲响,都如同一次次的祝福洒向美好的日子里受着大家祝福的白色身影,洁白的婚纱映衬着女子美好白皙的面容,雪白的西装衬托着男子从里到外的魅力和表露于外的喜不自禁。  花车彩带,明丽的伴娘还有教堂古色古香的中世纪琉璃天窗,望着牧师身后的耶稣和十字架,站在身穿黑色长袍的牧师面前那个略显害羞的女人和自信满满的帅气男子,身边一片祝福声和羡艳声,突然觉得一切都恍若隔世,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了。  “小闲,等我!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无论前路有多难,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但是没有你,我会撑不下去……”  那个人,那些话,到头来像风一样,雁过不留痕,随云淡去。  庄闲啊庄闲,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没有任何知觉,自嘲地笑了笑,又望向被一干同事好友团团围住的新人,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踱步至石拱门外。  外面的空气清新多了,没有让人觉得压抑的气氛,那无法融入其中的自卑和罪恶,还是没办法完全从心里驱逐开去。  脚步声渐渐接近,有人靠近了自己。  “不觉得后悔?”  庄闲望着前方被太阳猛烈照射的地面,“后悔……又能怎么样?”  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西装裤,干干净净,留着黑色短发的青年直面阳光的时候还是眯起了眼睛,“作为你的主治医师,我有责任告诉你,是你提前了你的死亡,本来还有一两个月的……”  眨了眨眼,庄闲却没怎么觉得阳光刺眼,“反正都是要死,早点死和晚点死有什么区别,早点捐器官和晚点捐器官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庄闲有些厌恶地想了想,在他知道身上几个重要的器官差不多坏死的时候,他还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依靠药物和仪器维持了三个星期的生命,直到三个星期后,与他一同出车祸的周郁也醒了过来,只不过他恶俗地失忆了。  是的,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初生婴儿一样什么都要重新学,甚至连吃饭喝水拉屎撒尿都忘得干净,天真懵懂地视线看着自己是那样单纯,但它不会再含情脉脉地无声看着自己,用眼神告诉他爱他。  一开始,庄闲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想尽一切办法让周郁恢复记忆,但这样只会让他更加远离他,后来,他开始绝望,如果有时间,他还有信心一直陪在周郁身边,哪怕永远也恢复不了记忆,但是他知道自己也是风中残烛,下一刻生死不知。  幸好,自己的器官可以让周郁恢复。  安排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看着一直深深爱着周郁、会好好照顾周郁的女人和周郁步入礼堂,结婚。  那个女人是可以与之共度一生的。  庄闲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  没有人是不害怕死亡的,但是提前进入死亡可以安排好自己死亡的方式,庄闲怕疼,他不想自然死,他选择了安乐死,那种睡一觉就可以永远陷入梦中的死亡。  李医师豪爽地笑了笑,在他肩膀拍了下,“放心吧,不会让你感到痛苦的。”  庄闲却没有笑。  他笑不出来。  一件件、一桩桩,关于周郁的,关于两个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一点一滴涌上心头,闷得他快要窒息了。  他躺在床上,突然很伤心。  三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哭了。  庄闲苦笑了下,原来自己竟然是窒息而死的么?  周围的空气十分稀薄,身在像水一样的地方动弹不得,难过地动了动,却只听见外面属于女人独有的尖叫声,声声混在一起,无法辨认到底说了什么,似乎十分遥远,又十分迫切。  “娘娘!用力,用力啊!”  “再用点力!小主子就快出来了!”  “啊!已经看见头了,再、再用力啊娘娘!”  眼皮越来越重,从黑暗到光明让他的眼皮受了不少刺激,他无法睁开他的眼睛,可他却能感觉到光明,自从车祸以后,他对光线的感觉就变得异常迟钝,那是车祸后遗症,他知道。但,虽然睁不开眼睛,他还是能感觉到光线,这让他有些激动,有些高兴。  不是死了吗?  “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小皇子!是皇子啊娘娘!”  女人激动的声音异常刺耳,让庄闲很不高兴,他一向喜欢清静,再加上他对现在的状况不十分熟悉,自己不是应该在病房里接受安乐死么,怎么突然有这么多女人,还有个气若游丝的女人哑着嗓音在哭泣。  于是,他将不满诉诸于外,仅仅是因为想骂人罢了,但当他将从来不曾说过的脏话骂出口时,竟然变成了一声声奶气的哭叫。  “哇哇~~呜哇啊啊啊——”  “小主子哭了!小主子哭了!”  有人将他抱到了床上,他还在哭,因为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和全身的疲惫让他的心很乱很乱,他只有哭。但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变成了婴儿般的声音时,他已经猜到,只是还不肯承认,自己大概是重生了吧。  一双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然后又握住了他小小的手,一把悦耳动听的声音传入他的耳畔:“宝宝不哭哦,娘亲在这里。”  那是比他前世还要年轻许多的女子,大概才十六七岁,正是高中花季的年龄,旁边那个聒噪的女子叫她“娘娘”,不会好巧不巧就重生在古代帝王家吧?  就在庄闲累得很了打算睡了的时候,那个聒噪的女子呜呜咽咽地抽泣:“娘娘!娘娘……小皇子这么可爱,陛下好狠的心!将您丢在冷宫不闻不问,受尽欺负,小皇子才七个月大……呜呜……陛下怎么可以对您这样……”  看来是这样没错了,居然是帝王家,生下自己的少女还是个冷宫妃子,庄闲这才发现这具身体是真的先天不足,哭的时候发现肺活量不行,大概是先天性肺功能不足,以后要好好锻炼才行……这么想着,庄闲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依然睁不开眼睛,含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大概是母亲的嘤咛,低而婉转。  一把鸭嗓子般难听的声音从空旷的房里响起,“沐妃娘娘,陛下传话。”  床榻上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庄闲听出来应该是刚生产完身体还虚弱的母妃起床的声音,带着一点稚气却口气成熟:“臣妾在。”  鸭嗓子清了清嗓子,依然沙哑而难听,“陛下有旨,沐妃虽品行欠佳,但为朕生的皇子仍是朕的七皇子,名执废。”  “……臣妾领旨。”  “娘娘您起身吧,以后小皇子的名字就叫殷执废。”  “辛苦左公公了,绿芳,你送送公公。”  “是,娘娘。”  睡意袭来,庄闲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上下五千年有没有哪个朝代新殷的,商朝?听上去好像不是……而且,这个时代的皇帝,实在不会起名字。  梦里,他见到了周郁,那个与他相爱了整整十年的男人,那个曾经身上散发着阳光气味笑容恬淡的男人,却是一脸的忧伤,他靠近庄闲,那浓烈的悲伤怎么也掩饰不住,泪水无声,庄闲投入他温暖熟悉的怀抱,大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背,然后,他听到的不是曾经的甜言蜜语,而是,“……死在一起。”  庄闲猛地记起,车子撞到卡车后,玻璃碎裂、水管崩裂、人群喧闹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周郁沉稳有力的手抓住了自己,额头上留着血的他几乎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对他喊,“至少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可是现在周郁活了,而庄闲则自私地离去。  就像那时李医师所说,如果不是周郁,他或许不会死,或许还有稍微长一点的寿命,只要他想活。但是当他看到周郁失忆的样子,心脏就被狠狠击中了,想到了死,接受了死,却忘记了这是对他、对周郁最大的残忍。周郁虽然失忆,但他以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而现在庄闲也活了,有了新的生命。  既然不能一起死,那不如一起生。  决定了以后,庄闲,不,现在应该称为执废,一边在梦里安抚着周郁,一边对自己说,“那就活下去吧。”    第2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宫里处处是勾心斗角,朝廷有朝廷的战争,后宫有后宫的争斗,尔虞我诈水深火热,几乎没有一片净土。  但是凡事还是有例外的。  在皇宫西北角的一处荒园,俗称“冷宫”的驰骤宫,那里的人深居简出,基本不允许走出宫殿的一步,住了从开疆皇帝到现在的所有被罢黜了的妃嫔。沐妃,也就是执废的母妃,因遭人陷害而在怀孕三月之期被打入冷宫,成为当今帝王亲政以后第一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  沐妃与圣旨上“品行欠佳”的描述颇有出入,相反,她知书识礼与世无争,贤良温婉,只是相貌仅在中上,皇帝的新鲜劲一过,就不再有多留恋,这样的妃子满宫里都是。  因此,其实冷宫里的前朝废妃对沐妃是极好的,绿芳的那句“遭人欺负”是夸大了的说法,主仆二人加上肚子里尚未出生的执废到了冷宫后,实际上还受到了不少前朝妃子们的照顾。  执废已经三岁了,在这个冷宫里过的日子虽算不上富裕,甚至与一般宫人相差无几,但总的来说还算是得到了健康的成长。  母妃很贤惠,让绿芳找了些丝织素绢,用彩色的线绣成一幅幅花色艳丽又雅致的手绢,绿芳就托出宫的太监们带到宫外去卖,卖了的钱去买牛奶给执废吃,补充他的营养,剩下的钱积累起来,买菜种子,在后院辟了一方小田地,种上一些蔬果,每天都能吃到绿芳做的菜肴,可口清爽。  驰骤宫的妃子们都只有一名宫女服侍,而且没有一位皇子是生长在冷宫的,所以那些三十来岁四十岁左右的“姨姨”们最喜欢逗弄已经学会走路了的执废。  “小执废,来这里~来这里有糖糖吃哦~”  “来姨姨这里,姨姨这里有好玩的拨浪鼓!”  “哎呀,当然是来我这里啦,过来过来,姨姨给你唱歌听~”  女人们褪下争宠夺爱的面具,其实放下争执也可以相处得很好,这些女人每天最喜欢的就是把执废拉到远处,看看他会被谁吸引。  其实谁都不吸引,执废翻了个白眼。  虽然他的身体年龄只有三岁,但他死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五了,母妃今年十八,而据说自己的父皇也才二十二,这些自称“姨姨”的女人们最大的也不过大他几岁,那句“姨”实在叫不出口,但又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和一般的三岁小孩有什么不同。  只能跌跌撞撞地迈着两条白肉肉的小腿朝其中一个曾经帮母妃做过刺绣的女人走去……  “哇~看看,我就说小执废最喜欢我啦~”  不是最喜欢你,是母妃的工作需要你。  在园子里玩得晚了,几位女子送执废回去,半路上遇见了来接执废的绿芳,她的眉间凝着皱纹,似乎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人也没平时那么多话说,特别是看到了执废以后,欲言又止的样子简直让人好不心疼,绿芳从来不做作,她表现出来的情绪总是最真实最有震撼力的,执废发现了这点以后,并不似一出生时那么讨厌她了,相反的,越来越喜欢她。  毕竟,绿芳也算执废的半个奶妈,每天都喂执废牛奶喝。  三位女子玩得尽兴,与绿芳说了几句话后匆匆离去,夕阳映着她们满脸的笑意,执废突然觉得自己就这样做小孩子也挺好,能让这些寂寞的女人多点露出笑容来。  绿芳牵着执废的小手,慢慢走在路上。  执废抬起头看她,身高差距,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绿芳是母妃嫁入皇宫前就在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了,就算到了皇宫成为宫女也在母妃身边伺候,打入冷宫后也一直陪着她,帮忙照顾执废,任劳任怨,人又还能保持这般的活泼,真是难得。  罢了,绿芳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话还是由自己来起头吧。 第3章 年纪较大的皇子们自然是听得懂的,书籍都是与《论语》相似的治国安家修身的内容,执废触类旁通,也是懂的,但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就明显没办法,听着听着要不就睡着了,要不就逗自己的伴读去了,常相离也没有说什么。  执废的位置靠窗,一转过头就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点缀着淡淡洁白的云朵,与前世所记忆的天空没什么不同。身边的闻涵皱着眉头盯着书本,他虽然在家里读过几年书,但也显然没办法跟上课程的进度。  常相离并非不会在课堂上提问,他总是提问大皇子、二皇子他们,接触得久了解越多,两个最大的皇子总能回答得头头是道,让常相离颇为满意,相反,只要他转头去看执废,眉头就会紧锁。  执废已经习惯了,因此看到常相离的样子也不恼,也不哀伤,就是闻涵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了。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明天我要就今天的内容检查功课,几位皇子闲时也莫要荒废功课才是。”  “是,夫子。”几个人垂首应后,早上的课就算作结束了。    第4章    离下午的骑射课还有两个时辰,执废和闻涵与在门口等了好久的沐翱一起在太学院的葡萄架下用午膳。午膳是母妃一手准备的家庭式菜肴,简单又美味,三个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份,平等对待,端着食盒坐在树荫底下,真有种野餐的感觉,执废看着两个少年在碗里扒拉扒拉的样子,舒心地笑了起来。  沐翱的吃相不若闻涵的斯文,他从小习武也没怎么学宫规,吃相还真是……粗犷。  虽然这么想,执废却不打算说出来,沐翱还是大大咧咧的好,要他斯文岂不是比要他的命还难受?这么想着,见到沐翱嘴角沾的饭粒,忍不住伸手捏了下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啊,不够我这里还有。”沐翱的脸有些红,怔怔地看着执废,傻傻的样子哪里还有初见时候的轻佻,执废笑着凑过去把碗里的菜饭分了一些给他。  “殿、殿下……小的不能吃殿下的饭……”沐翱颇为难地推搪,他不敢真的推开执废的手,没办法只好向闻涵目光求助。  闻涵也唯唯诺诺地劝执废。  “我吃不来这么多,你不吃,母妃的心血不是要浪费?”执废不管两人的阻拦,反正这里还是他说了算,“还有不要自称‘小的’,要叫‘我’,母妃不是也让我们像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吗?”  沐翱闻涵被执废堵得没话说,私下里练习了好多遍才将称呼问题解决了,执废不喜欢他们比自己低人一等或者自己就高人一等的感觉,大概就算是重活几次也不会习惯吧,沐妃也是平易近人,支持执废的想法,就连绿芳虽然口上“奴婢奴婢”的,实际上最没大没小的就是她。  如果日子就这样耗过去该多好,虽然身在帝王家,但要执废忧心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一件也无,每天悠然自得的,偶尔给皇兄们欺负欺负,听夫子难得的两句唠叨,或者听宫人们的墙角,也不失为一种恬淡舒适的生活。  闻涵是伴读,早上的课结束以后就可以不用陪着执废了,可他不知道是一根筋还是保护欲作祟,竟也要跟着执废去骑射课,当然,他是不能跟着上课的,只能在一旁远看,而下午的课沐翱就能一展拳脚了,只不过他是被集中到旁边的训练场去训练,和执废这些皇子不能接触。  执废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前世的父亲是医生,小时候体弱多病的庄闲曾经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耳濡目染,也多少知道一些病理药理,这一世的身体和前世一样肺功能和气管不好,很容易得哮喘病,一般执废都会尽量避免大量的运动,三岁前只走走爬爬,倒没生过什么大病。  负责教皇子们骑射武功的是禁卫军统领宋景满,高高瘦瘦,皮肤经常年日晒而黝黑,肌肉饱满结实,年约四十,看上去更像个文人学士,倒不似舞刀弄枪之辈。  执语、执默的身体虚弱在宫里是早有耳闻的,宋景满上课的时候就让他们坐在树底下观看,偶尔让他们扎扎马步,也是在树荫下、屋檐下这些凉快的地方,倒是对执废没有额外宽容,一上来就是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先不说执废的身体情况,单就是第一节课扎马步扎半个时辰的在宫里是闻所未闻,宋景满是出了名的老滑头,看不起出生卑微的皇子,反正作弄作弄他们还能让上位者高兴,有何不可,只要不玩死了就不算自己的错。  当然,执废是不可能扎够一个时辰的马步的,他最多就坚持了十分钟,两条腿就拼命打颤,站都站不稳,最后只好光荣加入树荫下休息二人组。  场上的执清执铸两兄弟虽不是同一母出,但感情却很好,性子也活泼,对武学很有天赋,上蹦下串的,什么兵器都想耍一耍,什么功夫都想学一学,男孩子的天性就是好动,这情景让执废不禁想起了小时候一群小伙伴玩耍的情景。  小时候的庄闲是很少有身体好的时候的,身体好的时候他就会和小伙伴们做游戏,在草坪上玩捉迷藏、踢足球甚至只是追着跑,往往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衣服裤子都沾了泥,脸上也都是汗津津的。  执废找了个空地方坐了下来,不远处执语手中握了一卷书在看,执默则瞪着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  执废对他笑了笑。  似乎被执废的笑容鼓励,执默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不敢靠得太近,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执废好笑地看着他,最后没办法只好先开口,“四皇兄,是有什么要跟执废说的么?”  “七、七皇弟……”小小胖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有点害羞地递给了执废,“给、给你……”  “给我的?”执废有点惊讶,接过布包展开,是一块杏仁核桃酥,不由得又抬起头看了眼执默,“让我吃?”  执默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这是第一次收到来自“兄长们”的礼物,执废在心里小小感叹了下,还好没有成为众矢之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讨厌自己的吧,拿起那块核桃酥,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因为很用心地吃,所以没留意此时执默已经走远了。  酉时将近,所有的皇子及侍卫们都可以下课了,执废的肚子却疼了起来。  沐翱离执废最近,他一下课就奔到执废身边,见到年仅三岁的小主子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一张小脸因痛苦扭曲在一起,衣服也被滚得都是泥巴,马上就懵了,猛地回过神来立刻抱着执废就朝冷宫奔去,出了校场在门口遇上闻涵,闻涵见了执废的样子也吓了好一跳,恨不能替他承受胃肠绞在一起的痛苦,小跑着跟上沐翱的步伐,还在一边说着安慰执废的话。  执废只捂着肚子,他痛得满头大汗说不上话,肚子里像是有几把剪刀在剪他的内脏,咬牙哼哼着,痛感模糊了他的时间概念,只觉得夕阳下沐翱的影子很长,他缩在沐翱的怀里,用力汲取他胸膛里的温暖。  一到驰骤宫,沐翱飞奔到他们的“小家”,一进门就大喊“娘娘!娘娘!”“绿芳快来!”。  沐妃和绿芳听见这一声声的喊叫都吓坏了,连忙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软榻上的执废忍痛的表情,双双惊叫了一声,绿芳拉着闻涵去请太医,沐妃和沐翱则一人换下执废的衣裳,一人抱着他上了床,用厚厚的棉被盖住他。沐翱将执废半坐着支起身,背靠在他身上,沐妃喂了些温开水给执废,小脸上痛苦的表情似乎减了一些,又将人平躺放好,在屋里等着太医。  绿芳和太医来的时候就看见在屋里来回踱步的沐翱和坐在床边忧心忡忡的沐妃,神态倨傲的太医慢慢腾腾地走到床边,从被窝里抓起执废的小手把脉,又瞧了瞧执废的脸色和舌苔,才捻着胡子说,“没有大碍,不过是吃坏了肚子,以后莫要让七殿下吃坏了的食物。老臣开张单,绿芳姑娘去太医院配药即可,这副药每天两次,一天一副,见好就停。待七殿下烧退了,给他煮点稀粥吃,这段时间忌荤腥。”  众人听了,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了地,配药的忙着配药,绿芳从袖口里拿出几个银钱塞到了太医手中,道了好几声谢谢,直到太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见手里的这点银子连平日里喝酒的下酒菜都不够,不禁有点做白工的感觉,但好歹也是这宫里的御医,不好说什么,只好象征性地收下了银子,跨上医箱便匆匆而去。  闹了大半夜,沐妃禁不住绿芳的劝先回屋小睡了,绿芳也陪着她,沐翱和闻涵年纪虽小精力却充沛,两个小少年轮流守在药炉子和执废床前,当执废醒来时,就看见闻涵趴在自己床边打瞌睡的情景。  突如其来的肚子痛,执废也多少猜出了一点原因,但转念想那执默还是个小孩子,大概只是为了捉弄一下自己,便没有打算将这件事说出去,悄悄唤醒了闻涵,执废苍白的小脸让闻涵皱紧了眉,“殿下,你到底是吃了什么?”  “没什么。”  “真的没吃什么?”闻涵有点疑惑。  “嗯……大概,我记不起来都吃过什么了。”执废只好含糊回答。  沐翱端着汤药进来,黑乎乎苦兮兮的墨汁让执废的脸更加苍白,难得地皱了皱秀气的眉,为难地看着沐翱,“可以不要喝么?”  “不喝好不了,殿下乖,不要任性。”沐翱学着绿芳的口吻,果然看见执废的脸变了变,颤抖着的手要去接过沐翱手里的碗,被沐翱躲了过去,坐在床边,拿起白瓷的小勺,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递到执废嘴边,“喝吧。”  执废只好取消了一口喝光的打算,一勺一勺地任沐翱喂着。  闻涵说,“明天的课不要去上了。”  “可是夫子明天检查背书……”执废这才想起来,回来以后还没看过今天教的文章,就算是临时背,也不一定背得下来。  “明天就算了,功课也不差这一天。”闻涵老气横秋地说。  执废眨眨眼,只好听话,谁让他是病人呢?  第二天,着闻涵告了假,执废就在床上安心地养病。沐妃一夜没怎么睡好,担心儿子半夜里渴了饿了,黎明刚至就爬起来给执废做吃的,绿芳也顶着两个黑眼圈,看起来就像熊猫,执废费劲唇舌才好不容易又哄着沐妃和绿芳睡了回笼觉,这才捧起沐妃辛辛苦苦熬的稀粥喝了。  闻涵出了门,料想他也没这么快回来,就让沐翱拿了书躺在床上看,沐翱什么也没说,放下书就到后院练剑了,唰唰唰地,在屋里也听得见。  执废看着满纸的之乎者也,恍然间像是回到了高三,一篇一篇的必考背诵啃下来,以前啃过的现在都在脑子里鲜活了起来,他看着书,想起了《赤壁赋》一般的飘渺仙境,想起了《滕王阁序》里的水天一色,想起了《离骚》里的满纸芳华……想起那个时候逼着自己默写的同桌周郁。  有多久没有想起过周郁了呢?  记忆里那人阳光般的微笑毫无褪色,一如时隔多年以后他们在同一家公司实习时萍水相逢的理所当然。学生时代的感情是铁杆纯真的,他们相恋是在实习的时候,一杯咖啡,一罐茶叶,两张电影票,公园里的滑轮和小憩,街边的三层冰淇淋,自助餐里的水果拼盘……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在脑子里活了过来,那些被他埋藏在记忆角落里的事,那个属于“庄闲”的记忆,让他忍不住打开记忆的闸门将这些洪水放了出来。  执废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布满了泪水,他慌忙用手背擦了擦,泪还在流,汹涌澎湃,丝毫不受控制。执废这才真的慌了,抓住被子将眼泪往上面抹,还在流,还在流,他就索性将脸埋在被子里哭……    第5章    沐翱进屋的时候,就看见执废将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他颤抖着的肩膀似乎承受了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沉重,他想走过去安慰,却发现自己无法靠近一步。  沐翱是个骄傲的人。  他是士族出身,父亲是原工部侍郎,朝廷彻查六部一起复杂的贪污案时受到了牵连,全家被抄,父亲被流放,母亲被卖到了勾栏院,因大起大落悲痛过度药石无救,没多久就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也被送进军营里当兵,做的是最低等的步兵,而他看似还算好的,送进了宫,没有人知道他每天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四更起床习武,每天只有两顿饭,闲时不断被周围的人排挤也不断排挤着周围的人,一同接受训练的人有那么多,而皇子则区区几个,命好的就能得到皇子们青眼有加收做侍卫,命不好的只等十一岁一过就净身做内侍,也就是太监。  沐翱过了这个冬天就是十一岁了。  他去年被二皇子执秦看中做了二皇子的护卫,可没过几天就被遣了回去,相貌妖娆的二皇子根本没把他当做侍卫,处处软声细语地挑逗着他,用尖刻的言语讽刺着他,当个宠物一样玩弄着他,最后沐翱狠狠地骂了二皇子一顿又被陛下的影卫狠狠打了一顿扔回去。  “留他一命,看在他那张脸上,”二皇子执秦珠圆玉润的唇流泻出一句这样让他求死不得的话,“要是过了十一岁还没有人要,就让他来我宫里伺候,以内侍的身份,呵……”  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长相,清秀俊美的脸上只有死人的惨白。  然后他活着,就和死了差不多,每天都将自己投入过度的训练量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抵是不愿随了二皇子的愿吧。  直到那个人带走了他,还给了他名字。  思绪回转,沐翱走到执废的床边,将哭得昏天黑地的孩子抱进自己怀里,见执废只是愣了愣,并没有拒绝他,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高兴,于是就这样抱着那个孩子,坐了好久好久。  沐翱也想过,如果执废问起自己当初被抛弃的过程,就全部都告诉他,如果他对这些好奇的话。  哭花了的小脸终于扬了起来,执废泪眼婆娑地看着沐翱,道了声:“谢谢。”  沐翱点了点头,他一向惜墨如金,也不怎么懂得安慰人的话,便不多说,只看着对方。  执废粉粉嫩嫩的小拳头紧了紧又松开,“以后不会再这般哭了。”  “殿下,你很难过?”沐翱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都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还一直耿耿于怀,套用一句夫子“大丈夫心怀天下”的话,执废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坚强,他哭得狠累,背又靠在沐翱身上,想着自己以后要变坚强,想着沐翱的心结不知道解了没有,想着明天回太学的时候要检查背书,想着闻涵还没有回来,母妃和绿芳现在还担心着自己的身体……黑暗像沉沉的石头重重地压下来,迷迷糊糊之间,执废闭上了眼睛。  过不一会,沐翱轻手轻脚地扳过执废的小身子,确认他已经睡熟了,才放心地将他放在床上,伸手去拿过被子来给执废盖,触手却是一片湿湿黏黏的感觉,回想起进屋时看到的那一幕,心脏就像被什么揪紧了似的,沐翱换下那床被子,又重新拿过自己的被子给执废盖上,细心地为执废压了被角,手指不经意滑过执废白嫩的颈子时,还能感觉到孩子特有的温热气息。  驰骤宫是个大园子,园子里有多处小院子,每一处都没有名字,冷宫里的女人们相互称呼的时候也只会说“沐妃的院子”“xx妃的院子”,在母妃和执废的院子里,有个种菜的小后院,母妃托宫里的小太监们带了些瓜菜的种子和御膳房的一只老透了的母鸡,那只母鸡来的时候还是奄奄一息的,经过绿芳的悉心照料,居然还能再下蛋,每天还会学着公鸡早晨叫唤几声报时,真是够新鲜的。  母妃则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  沐妃和执废的院子里,除了那个小后院,还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小厅堂,沐妃平日里的绣工就是在厅子里做的,一家人吃饭也是在那里。一间书房,执废上学以后就搬离了沐妃的房间,到书房去住,绿芳和沐妃一间房,原来绿芳的房间则收拾出来给闻涵和沐翱,生火做饭都在空旷的前院,几个人合力搭了一个小棚子,用泥土围了个炉子。  等执废再次醒来的时候,闻涵已经回来了。  闻涵立在厅子里,双手背在身后,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也是煞白的,单薄的身躯仿佛一碰就会倒下,沐妃和绿芳劝了好久都不见他说话,没办法才叫起了执废。  执废一听,马上下了床,鞋子都来不及穿便跑到了厅子,见闻涵一身的脏污,双肩还在颤抖,像是极力隐藏着什么,看见执废,眼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双眸又垂了下来,见执废光着的一双白玉足,不禁皱起了眉。  执废小喘着气走过去,越走越急,闻涵还来不及退后,就被执废一把扑了上去,两人都差点站不住,闻涵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接住执废,才好不容易稳住了小主子,两人重心朝后坐了在地上,在闻涵检查着执废哪里受了伤的时候,只见执废抓着自己的两手,摊开了手掌。  一双原本好好手此时遍布一道道赤红的痕迹,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簌簌冒着血珠子,执废两条眉毛都纠到一起了,闻涵立马将手往回抽,可哪里想到执废小小年纪这么大的力气,一时间也挣脱不开,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闻涵手上的一道道鞭痕,抓住闻涵的手又不自觉地加了些力道。  “殿下……臣、没……事。”闻涵忍着痛楚,还不忘扯了个笑出来。  大大的桃花眼里氤氲着水汽,执废有些心疼地想到,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竟下得去这个狠心的手,第一次见到身边的人受了伤,执废很是生气,他自己受伤生病倒还没那么大的火气过,这才被怒意蒙了双眼,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沐妃担心地上前,柔声安慰着两个孩子,命绿芳去屋里取来金创药,细细地为闻涵上了药,一双好好的手只怕三天不能握笔了。  执废抿着唇一语不发地看着沐妃为闻涵上药,沐翱去房里取来了鞋子为执废穿上,看到执废愿意乖乖地让自己动作,沐翱舒了一口气,怕执废想不开的心终于放下。  药上好了,沐妃还不忘帮闻涵吹了吹,让药性充分渗透。忙完这些,沐妃看了看日头,已经接近晌午了,便唤了绿芳去做饭,绿芳好奇闻涵受伤而归的事,可又任务在身,只得一步三回头般看着厅子里的三个孩子,沐妃笑着点了点绿芳的鼻子,“都多大的人了。”  绿芳吐了吐舌头,“娘娘不也好奇么?”  沐妃顺着绿芳的视线看过去,露出欣慰的笑,“反正迟些废儿也会跟我说的,不急于这一时。”说罢提起裙子去后院摘瓜果。  闻涵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一语不发。  执废难得的火气不仅没消,反而更盛,他等着闻涵说话,可对方跟一块木头似的,有什么都往心里埋,僵持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办法,执废只有问他,“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闻涵垂下眼帘,避开执废的目光。  沐翱站在一旁,脸色如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是夫子打的,对不对?”清脆的童音里隐隐透着几分生病时落下的沙哑和对怒火的隐忍,执废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双握起拳头的手,掌心是伤痕累累的,根本不应该这么用力握拳,那是多大的委屈,让一个有些木讷的孩子硬是倔强地忍了下来。  果然,在执废说出了“夫子”的时候,闻涵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动摇,虽然短暂,还是被执废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执废盯着闻涵的脸,闻涵明显地动摇了,眼里闪过犹豫,嘴巴也张张合合,想要说出来,却又固执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再吞回去,将执废良好的耐心磨得一点不剩,“你不说,我自去找夫子,让他告诉我。” 第5章 只是,夜幕降临之时,执仲没能在皇宫门口等到执废,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了下。  回冷宫的途中,执废还经历了一段啼笑皆非的小插曲。  那是在出了朝云殿,穿过精致的小花园后踏上镂空木栏的长廊,在红漆的柱子背后藏了一个锦衣的小小身影。软软糯糯的怕被人瞧见了又有点期待地朝他们叫了声,“七皇弟……”  执废走过去,躲在柱子背后的正是四皇子,一张圆圆的小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沐翱闻涵跟在执废身后也瞧见了四皇子执默,两人恭恭敬敬地朝他问安,执默只略点了点头,拉了执废到角落里。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与上次相似的小布包,绣面的丝绢里躺着一块金色的桂花糕。  执废有点哭笑不得,上次就是吃他四皇兄的点心闹了肚子,害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惊掉了魂,他哪里敢再接过执默的东西吃啊?  执默却一如既往的天真表情,还期待地看着他,“七皇弟……你、你怎么不吃……”  不远处的沐翱和闻涵担心地看向这边,他们还不知道上次执废肚子疼就是吃了执默的点心,担忧却又不敢靠近。  “殿下!您怎么在这里!不是说了不要乱跑吗……”远处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闯入了执废执默的眼帘,比两人都高了许多的清瘦少年带着一脸怒容毫无避讳地站在他们面前,眼睛却是直直盯着表情尴尬又害怕的四皇子,“要是您被坏人拐了去,要小的怎么跟您母妃交代?”  特别加重了“坏人”两个字,执默的伴读卫曦瞥了眼执废,不怀好意。  执默一下子就躲在了比自己还要矮小瘦弱的执废身后,期期艾艾地看着卫曦,“我、我只是想拿糕点给七皇弟吃……”  这下哭笑不得的人轮到了卫曦,他原是极不愿意见到四殿下接近执废的,现在却同情起执废来,“殿下……您怀里的点心少说也超过半个月了,七殿下不是小猫小狗小兔子,吃坏了怎么办?”  一句话听得执废冷汗涔涔,没想到四皇子竟将他当做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幸好还只是过期食品。又想到执默那天真无比的笑容,暗自摇了摇头,这事不怪执默,他是被父母宠坏了,不懂得人情世故,原也正常。  一听到七皇弟也会像小猫小狗一样吃坏,四皇子执默登时哭了出来,吓得执废和卫曦慌了手脚去安慰他,闻涵和沐翱也不顾君臣礼仪围了上去,娇生惯养的小皇子一边哭一边拽着执默的衣服,“呜哇!……我不要七皇弟坏掉不要七皇弟坏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安慰了好一会儿,执默才抽抽泣泣地安静了下来,沐翱和闻涵只觉得莫名其妙,当中的一切只有执废和卫曦清楚,卫曦略带歉意的看看执废,微微颔首,领着四皇子回寝宫去了。  晚上一家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了七夕饭,菜式简单却应了节日,房子小却胜在温暖。这年执废三岁,他第一次和两个小伙伴一起过乞巧节,比起和母妃绿芳在一起的三年,现在更有了像家一样的感觉,不仅有亲人,还有朋友,知己。    第8章    时光荏苒,这年执废六岁,在太学院已经读了三年书了。  阳光洒在学堂里,穿透了空气,盈满了一室的明亮,手中的书卷已经换了五六本,这类的治国经书不知还有多少本要学,执废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随便翻着书页,闻涵在一边誊抄要背诵的文章,别的皇子们则如往日般说说笑笑,没什么人与执废搭话,执废也不去主动招惹他们。  执废的右手边新增了一个座位,是给今年满三岁的八皇子执彦的,执彦在执废上太学的那年冬天出世,满周岁的时候皇帝给他办了抓周礼,小小的执彦才刚会摇摇晃晃地走路,看着满地的小物件,抓起一个玩了会又放下,去瞧另一个,玩罢觉得没意思,周围的人都期待地看着他,他被大人们过于慑人的目光给吓坏了,哇哇地哭了起来,乱爬乱窜,最后爬到执废脚边死死拽着他的长衫,掀开下摆就要钻进去……  转眼执彦也长大了,抓周礼的事情早忘得一干二净。  执废再看向左边的座位,那个天真傻气的四皇兄执默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上课了,他的伴读,那个叫卫曦的,也没有来。四皇子的母妃是前朝宰相的女儿,刚入宫就被封为贵妃,卫曦从小就进宫陪着执默,既是伴读又是侍卫,两个人在一起,执默什么事情都听卫曦的,倒像是卫曦的小跟班,执默软弱的性子叫他母妃和卫曦很是恨铁不成钢。  当今的陛下是个奇怪的人,不仅品味奇怪,取名字奇怪,做事也奇怪。  到现在,他还没有立后,没有立太子,每次朝臣上书催促,都会被他以“再看看”或者“皇子还小”来推拒,不少人觉得太子会是大皇子,因为大皇子执仲为人正直又成熟,读书也好,人也聪明,但也有人认为是二皇子,二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这已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实。  执废对谁当太子没什么兴趣,他只想过好他的日子,只要母妃和闻涵沐翱绿芳都好好的,他不管今天谁当皇帝,明天谁是太子。  倒是现在年纪轻轻的皇子们已经开始培植势力,分了几个党派。  大皇子执仲以及五皇子执清、六皇子执铸包括旗下的侍卫伴读外戚是一党,二皇子也有自己的势力,三皇子目前阵营不明,四皇子以及他背后的外戚一党,小八的母妃萧妃只是一个品阶较低的妃子,萧妃让他每个阵营都去讨好,结果哪边都不要他。  看着左手边空荡荡的位置,执废的心里说不出的疑惑。  感觉到他的疑虑,闻涵停下手中的笔,皱了皱眉头,“四殿下已经超过半月没来了吧……”  执废有些惊讶,“半月?都这么久了啊……”  闻涵点头,常相离还是滔滔不绝地讲着书,也不管下面的皇子们听不听得懂,低沉的声音如同安眠曲,只见右边的八皇子已经昏昏欲睡。  执废眼睛虽然看着书页,思绪早飘飞到远处了,“希望宫里不要发生什么才好。”  总觉得心里乱乱的,执默没来上课,夫子也不觉得奇怪,皇子们也不惊讶,宫里也没传出执默重病的消息,空气里却沉淀着某种压抑的感觉,恰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坐在太学院里的执废还不知道,半个月前那位傻乎乎的皇兄前来太学院的时候,或许已经是最后一次见他的面了。  骑射课上,执废好不容易学会了御马跳跃这种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高难度马术动作,虽然付出的代价比较大,摔了好几次,膝盖也破了,伤口流着的血混合了沙土和衣服破开散露的棉絮,清理伤口恐怕要花上一些时间。  只得悻悻的跟宋景满告了假,回去处理伤口,走的时候还听见宋师父不满地叫嚷,“真是娇生惯养!”  执废耸耸肩,这里比他娇生惯养的人多了去了,再看看树荫底下看书的三皇兄,往日执默都会在他身边发呆,这几天却只有执语一个人,还是拿着书卷在看,沾染了一身书卷的儒雅气息,就算坐在草地上姿势也是极优雅的,果然是皇子啊,执废想。  对面校场的沐翱也匆匆告了假陪着执废回去,沐翱十三岁了,常年在太阳底下练武锻造了一身精壮的肌肉和小麦色的肌肤,对比虽然也有锻炼却往往被师父扔到树底下的执废,真是说不出的阳光和健康,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了吧,沐翱正是发育的时候,饭量也比以前大了。  “殿下,你在发什么呆呢?”沐翱扶着他,有些力不从心,执废走得歪歪扭扭,一条腿根本使不上力,连带着沐翱也被拖累了。  执废苦笑了下,用力平衡身体,却牵扯到了伤口,冷不防地倒吸一口气,“嘶……痛……”  沐翱一手搭在执废的腰上,俯下身,另一手有力地搭在执废腿弯处,一用力便打横抱起了执废,“疼成这样还能出神,真是服了殿下了。”  执废靠在沐翱的胸膛上,很结实,很温暖,每次受了伤都是沐翱有力的臂膀托着自己,送自己回家,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依赖,明明自己内里是比沐翱还老了几十岁的人了,想想就脸红了起来。  执废没留意,背着阳光的沐翱的脸上,也爬上了一丝可疑的红晕。  母妃细心地用药水抹开了伤口上的脏污,执废忍痛咬着下唇,眉头轻微皱了起来,直到上完了药,小嘴被咬得像颗樱桃,被绿芳笑了好久。  半夜,执废听到远处隐隐的兵器声和哭喊声,披了衣服下床走到窗边,夜色里皇城不远处的天空似有淡淡的浓烟和不明显的火光,心头上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慢慢扩大,连膝盖上的伤也忘记了疼痛,只呆呆地望向宫外,这么晚了,要不是他半夜里翻身扯到了伤口而睡不着,这样小的动静怕是连他也不会发现。  执废捂着胸口,闷闷的,说不出的难过。宫里的人大多数一觉醒来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吧,那么在自己熟睡的时候是不是也发生了很多事情,而且就在自己身边?  一个激灵爬上背脊,执废拢了拢衣裳,他只觉得好冷好冷。  六月,迎来了皇帝陛下的二十五岁寿辰,宫里提前一个月就紧张地筹备着寿宴,处处张灯结彩,各宫都在加快赶制为陛下准备的寿礼,据说远在封地信城的信王爷也会来京。举国同庆。这在位十年的皇帝貌似将国家治理得仅仅有条,在民间还是挺受好评的。  皇子们每天早早上完课就回去思考该送什么礼物给父皇。  执废也很苦恼。  “不是说冷宫的妃子不能参加国宴吗,母妃不去,我也不想去。”看着母妃手中新赶制的淡红色外褂,因为还有不到十天就要进行寿宴,可执废的衣裳都穿旧了,不得已,母妃将她为数不多的丝绸料子的衣裳改小,那件衣裳是母妃常年珍藏在箱底的,从来没见她穿过,据说是入宫时母妃的父亲,也就是执废的外公送给她的,娘家的物事就只剩下这件,其余的不是带不进来,就是已经被带出宫去典当换了钱。  母妃细心地绣着花边,看模样隐约是牡丹,用的是蓝色系丝线,一朵朵艳而不妖的牡丹盛放在轻灵的丝绢上,说不出的高雅华贵,母妃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母妃不能去,只有让废儿代母妃去啦,这么热闹的场面可不多见,到时候废儿一定会高兴的。”  说着,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母妃似乎心情很好。  既然母妃都这么说了,执废也该认真地考虑自己选择什么礼物送给那位父皇。  那人是皇帝,什么都不缺,能送什么给他呢?  “七殿下想学琴?”坐在案几前根本没留几根胡子还在摸着下巴的男子脸上露出了疑虑的神色,执废有些紧张地站在他身边,紧抿着唇,常相离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为什么?”  “父皇寿宴,执废想不到送什么礼物,”稚嫩的童音透着些许迫切,“虽然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不到什么,简单一点的曲子就好……”  常相离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执废,他对这个学生从来不曾上心过,冷宫里的皇子,从一出生就比别的皇子要低一等,未来能不能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之内活下去都是个问题,三年来都不曾正眼瞧过执废。  他发现那个孩子的双眼很纯粹,像是不染纤尘的星空,闪着明亮又纯洁的光芒。  “去把内间檀木架子上的琴取来吧。”常相离的话算是答应了执废的请求。  执废搬来了琴,又取来一张小凳坐在太傅身边,常相离的手指很干净,也很修长,手指在琴弦上弹奏的时候就像跳舞一样,琴声悠扬,案上焚的香袅袅娜娜的烟雾升起,泛着淡淡的清雅味道。  常相离擅长弹琴,这是闻涵打听到的,据说当年大殿上的谢师宴一曲《苍天破》冠绝群臣,就连文人墨客听了都会热血沸腾,想象沙场杀敌的画面,听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  只是不知为何,入太学的这些年里,执废从来没听过常相离弹琴,更不知道他的琴其实就在他身边。  在众多皇子的眼里,常相离就是个老学究一般的人物,板起脸来一副教书先生的迂腐模样,殊不知他竟也会讲民间趣话,也有岁月无法抹去的风骨。  常相离抓起执废的手,惊得执废差点往后倒,他只略看了看,便仍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你的手还太小,待我拿了指套过来。”  轻叹一声,常太傅倏地站起来,走至内间,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枚手掌大小的樟木盒,打开,从里面挑挑拣拣,最后让执废戴上。  常相离挑了一首欢快简短的曲子教了执废,曲子很好学,常相离只弹了三遍,细细教了指法,执废便也能依着记忆断断续续地弹出来了。  虽然学的不算快,但也不慢,常相离点点头,“今后殿下可以自己练习了,为师的琴先借予你,待到陛下寿宴过后再还给我罢。”  说完摆摆手,扔下执废,自己走进了内间,关上门,怕是卧床午睡去了。  执废还是向那紧闭的门道了声谢,唤来闻涵一起用棉布包裹好琴带了回去。    第9章    此后几日,执废每天都抽出时间来弹琴,闻涵和沐翱就在旁边听,沐翱听到兴处还会就着琴声舞剑,院子里落叶飞扬剑舞张狂,很是一番美妙的景致。  春尽夏至绿意延绵,雪白的衣衫都仿佛沾染了青碧颜色,更显得少年身材挺拔,意气风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皇帝陛下的寿宴了,百官朝贺,万民欢腾。  溢美之词和华丽珍贵的礼物都是属于帝王的,虽然多半他用不上。执废早早的被母妃叫醒,绿芳在一边为他一件一件套好衣裳,母妃则用桃木梳帮执废绾起明显长了许多的墨发。一般说来,三岁以前的孩子梳的是羊角辫,可执废怎样也不肯,黑着小脸扯下发绳,说是太难看了,沐妃没办法,只有将他的头发扎成一束,鬓边额角总会垂下束不到的碎发。  如今执废依然是扎成一束,宝蓝色的发带,是绿芳托出宫采购的小公公挑的,扎在执废头上,只觉得说不出的精神活力,更衬得一张小脸愈加的俊美动人,沐妃感叹道:“我的废儿长大了,越来越好看了。”  执废偏过头,撇撇嘴,“男孩子要好看做什么……”  绿芳在一边掩嘴偷笑,眉眼都笑得弯弯的。  执废带着沐翱闻涵去了专事宴飨的绛霄殿,守在门口的侍卫让他们稍等片刻,这片刻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站在门口,天色渐晚,来时是夕阳西下,现下已是星光乍现,明月初上梢头。  进进出出忙碌着的人把执废当做了空气,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等得久了,沐翱皱着眉,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脸色不善,执废和闻涵连忙按住他,不然这人一冲动起来又会吃亏。  有一次,执清执铸牵来一匹烈马在校场上飞驰,烈马一跑就根本停不下来,站在场边的执废差点被马蹄踢中,沐翱一生气,抓起两只不消停的猴子一人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脱了裤子露出红红的巴掌印,可见沐翱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两皇子当场就懵了,待到反应过来,白白的皮肤上已是羞耻的红肿印,他二人何曾被如此对待过?  便是父皇也没打过他们啊。  执清执铸虽然根基好,可到底不是沐翱的对手,他们又叫来自己的护卫和几个禁卫军兵士,多人对一人,沐翱就是三头六臂也抵不过车轮战,被打得浑身是伤,最后一下执废还不顾闻涵的拉扯冲了过去挡下来,执清一脚踹在执废的肩上,差点关节脱臼。  为那件事,沐翱甚至不顾身上的伤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夜,任母妃执废绿芳闻涵怎么劝说,就是煞白了脸色死咬着牙关什么话也不讲,光硬气地跪着。  最后还是母妃安慰执废,“小翱也是因为闯了祸心里不安,需要一个惩罚让自己反省、冷静下来。”  一位公公端着盆景刚要踏入门槛,看见执废三人,惊讶了一下,马上将手上的盆景递给了身边的公公,向他们走了过来,笑着说,“七殿下来得好早,奴才们都在里面忙,先进去坐着恐怕碍着殿下圣体,不如现在附近转转,收拾妥当了奴才唤您去。”  执废点点头,虽然他很想问别的皇子都在哪处休息,为什么自己得知的时间会早了这许多,但有些话不是他能问的,不该他问的,也就没深究。  闻涵和沐翱也很生气,传话的李公公是熟人,竟然也要坑害自家的主子,回头定要狠狠地教训他。  于是,执废便听了那位公公的话,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逛到了什么地方,人越来越少,守卫也不森严,房子里明亮的烛光微微摇曳,半掩的门正好可以听到里面的对话。  “此次进军恐怕不顺利,那处山峰陡峭,谷内又深,行军只怕看不见信号旗。”说话的貌似是一个中年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听就是常年习武的,大概是将军一类的人物吧。  “用狼烟如何?”房里的另一个人,正是夜宴上的主角,这个国家的帝王,执废那没什么感情的父皇。  将军道:“那处都是草木,用狼烟怕会纵火烧山。”  殷无遥沉吟了一会儿,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摩挲,目光流连在指尖的地方,眼里闪过嗜血的快意和疯狂的战意。  最终,年轻的皇帝深吸一口气,“罢了,此事容后再议,那些匪寇,目前还不成威胁。”  “可他们若与边境外贼勾结……”  “只怕还需要一段时日。” 第7章 想多了,觉得头有点痛,这两天执废的精神不太好,绿芳说是国宴那天披星戴月地回去吹风受了寒,但同行的沐翱闻涵都没有事,大概还是和先天不足底子差有关吧。  屋子里的焚香让这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更加严重,执废走过去将旁边准备好的细土倒进铜炉里,香味慢慢淡开。  国宴后三天是国假,闻涵虽不愿意,执废还是让他回家了,早上在宫门口送他的时候,闻涵眼里尽是不愿,但还是背上包袱朝宫外走去。  沐翱每天都在后院练剑,从早到晚都不觉得累,有时还帮绿芳种种菜浇浇水什么的。  宫里也很平静,除了有时会听到陛下经常召见边关将领以外,别的皇子们都安安分分地在各自的寝宫里休假,也有到别过使臣的行馆里玩的,会到太学院去看常夫子脸色的,恐怕执废是唯一的一个了。  执废还了琴,独自走在朱漆圆柱竖立的长廊内,手扶在木质的雕栏上,因年代久远而变得光滑的触感让执废微微发热的手心感到舒服,指尖摩挲了起来,看着栏外的各色花草树木,渐渐的,发起呆来。  阳光洒下一层薄薄的金色,笼罩在白衣胜雪的小人儿身上。  殷无遥远远地就看到那个正在发呆的孩子。  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淡淡的恬静感觉,和煦的光在他身边晕开,就连周围的一片风景也似乎被这种安静染上,让人无法忍心破坏这其中的和谐。  帝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那盏灯与执废的关系,他心里还是下意识的否认,说是自己的孩子,但无论找多少个不杀他的理由,该杀的时候还是如弃子一般舍去,他不喜欢后悔的感觉,如果这个一开始就被自己抛弃了的孩子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普通无用……  “陛下,要过去吗?”侍卫在一边问道。  殷无遥缓缓摇了摇头,“改道回光涯殿吧。”  天色渐晚,已经不知道发呆了有多久,执废想起这么晚还不回去会让母妃她们担心,急匆匆地往冷宫方向走着,没多留意从侧面闯入的一个黑影,正好一头撞在对方身上。  “对不起……”执废捂着头,很快稳住了脚步,抬头看向对方,一身的太监服饰差点就认不出对方来。  那人紧紧抓住执废的肩膀,神情急迫中又带焦虑,跑得气喘吁吁,被撞上了也并不察觉,只直直地看着执废,声音中夹着哀求的腔调:“七殿下……求求你救救殿下!”  砰地一声跪下来,双膝狠狠地砸在石砖上,那一刻,执废仿佛听见了骨头与地面碰撞碎裂的声音,不由皱紧眉头,“卫曦?起来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卫曦摇头,惨白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往日庄严的样貌,他死死咬着下唇,悲痛地看着执废,“四殿下……只有你可以救他……”  执废微微叹气,卫曦的话没头没尾的,弄得他不知所措,“四皇兄有事,你应该去找父皇的。”  卫曦一听见皇帝的名字,浑身一颤,压抑住胸中的怒气和惊恐,“七殿下……下令对四殿下一派斩草除根的正是陛下……”  四皇子的外戚在朝中有着相当的地位,本来年轻的帝王为了稳固根基是不会轻易动的,但偏偏四皇子的外公因皇帝迟迟不立太子而心焦,做了许多揽权专权的事,最后还与外族私通,触犯天威,皇帝一气之下对四皇子一派大开屠杀,就连作为亲儿子的执默也不放过。  这半个多月来,执默和他的母妃被父皇关在地牢里,不见天日,卫曦一家也受到了牵连,这次装扮成小太监进宫,卫曦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一旦被发现,说不定他会死的比执默还快,但他只想要去看看执默,可奈何地牢守卫森严,凭他一个小小伴读和侍卫的能耐根本无法接近。  于是他去求皇帝最心爱的儿子,执秦。  执秦听罢,展开惑人的笑容,“要去看四皇弟,很简单,本宫可以帮你,甚至还可以向父皇求情免去执默一死,但是,有个条件……”  卫曦跪在地上朝执废重重地磕着头。  嘴里喃喃地说着,仿佛咒文一样的言语,不断重复着,重复着,“只有你可以帮他……只有你了……”  额头磕得头破血流也全无感觉般,地上的血印看得执废心里一阵阵发慌。  那双绝望的眼睛与当初的自己何其相似,执废扶起卫曦,用袖子草草为他擦了擦额上的血迹,定定地说,“我帮你。”    第12章    夏至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执废已经不记得了,自从那天过后,天一直是灰蒙蒙的,执废看着床上因为悲痛过度和劳累终于垮下来的卫曦,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卫曦的额上已经包扎妥当,他沉沉地睡了三天,似乎怎么都叫不醒他,执废背着卫曦回来的时候,母妃心疼地抚上卫曦的额头,“这么小的孩子,真可怜……”  沐翱在一旁没什么表情,这是他一贯的表情,绿芳则叽叽喳喳地向执废问东问西,怎么会背个小太监回来的,从哪里回来的,这人是怎么弄的,十多个问题让执废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一一为她解答。  可在说到卫曦求自己帮执默的时候,执废垂下了眼帘。  他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沐翱疑惑的目光中,执废匆匆进屋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茫茫然,有点心虚,有点无奈,有点头疼。  绿芳烧了水,他就坐在木桶里发呆。  然后三天了,卫曦都没有醒,仿佛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一般。  这是执废第一次来到月华宫,二皇子执秦的寝宫。  一般的皇子在未满十八岁出宫建府之前是跟母妃同处一宫的,但二皇子是个特殊,他拥有自己的寝宫,而且规模还比一般宫妃的要大,要华丽。  他占着皇帝大部分的宠爱,没有人赶在他面前造次,所有人见到执秦目光都是畏畏缩缩,惧怕不已。  执秦的笑容很美,他一直对自己的美貌有着相当的自信,但他笑着的时候目光是冰冷的,带着让人看不透的寒意。  宫人们说,二皇子的笑容和陛下的很相似。  执秦慵懒地翻过身,半支着身体坐在软榻上,看着面前的孩子,眼眸含笑,执废略显空茫的眼睛不带任何色彩地看着他,就像纯净的水一样。  随手指了指门口的其中一个侍卫,那侍卫闪进房里,沉着脸色低头听执秦的吩咐,“找块石头给七皇弟,让他在中庭跪着,十二个时辰,你负责监督。”  说完看也不看执废,起身任由宫女们帮他穿衣梳发,执废跟着那名侍卫出了门,“七殿下稍等。”将执废带到室外空旷的地方后转身到什么地方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块黑乎乎的方形石头。  “殿下,请。”将石头放置在地上,侍卫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默然看着执废的膝盖压在石头上,小脸是一片沉静。  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沉,偶尔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像低低的鼓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执废觉得膝盖没有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是酸麻的感觉,双腿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起执默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和单纯的性子,想起今天闻涵会回来,想起甩开沐翱孤身前往月华宫,想起今天没有去上常夫子的课,想起母妃,她一双巧手又在缝缝补补……  闻涵大概会在宫门口等自己去接他吧,他回家之前说好会给自己带皇都里最有名的荷叶糕,希望绿芳不要都吃完了,给自己留上一块。  沐翱以为自己是去太学院上课吧,跟他说了今天不用他的陪同,等一个上午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沐翱拗不过自己,只好答应,眼里却写满了担心。  常夫子大概会皱着眉头看看自己空着的席位,然后继续讲他的课,只是下次去就会给自己布置更多的功课,说不定还要检查背诵和策论。  母妃……母妃会很担心的吧……  一点一点冰冷的触感在肌肤上扩散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冰冷,像是要带走身体里所有的温度。  执废抬起头,雨水朦胧了视线,他睁不开眼。  如墨色般的云层夹杂着闪电,耳边响起一阵阵的轰鸣声,下雨了,执废想,是谁那么伤心,让天都为之哭泣呢?是卫曦吧,他就算沉睡着,眉间的皱纹也无法平坦下来,不知道地牢里的执默是什么心情,或许明天就会被父皇处死,或许他还懵懂地依偎在母妃身边。  卫曦对执默的心意,就像曾经的庄闲对周郁,那般绝望而执着着。  他已经不清楚到底固执的是卫曦,还是自己了。  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视野一片茫然,身边的侍卫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回屋里复命了吧,现在不仅是腿上,就连身体都没什么知觉了,感觉只有意识在清醒着,不,就连意识都有点模糊……  皇帝走到中庭前的长廊上,回头看了一眼跪在石上的孩子,顿了顿,走进了内屋。  执秦站在窗前,背着光,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表情,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与他白皙的皮肤相得益彰,吹散的墨发并未束起,少了一分娇艳的感觉,多了几分灵气。  感觉到有人走近他,执秦也不回头,缓缓呼气,略微疲累地抬起眼,“父皇,儿臣答应过七皇弟,若他跪得十二个时辰,就替四皇弟求情,饶他不死。”语气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执秦最后瞥了一眼中庭的景色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眼神回复了冰冷。  殷无遥带着戏谑的笑意看着执秦,并未再靠近,而是好整以暇地靠在软榻的靠背上,解开沾了水有些湿了的衣袍,下摆和衣袖斑驳的深色水迹映入眼帘。  “既是如此,父皇应下了。”说完褪下衣袍,拢过锦被,翻身睡下。  下雨天让人提不起精神来,殷无遥回忆着影卫向他报告的事情,关于月华宫的,关于卫曦的,关于执废的,事无巨细听得真切,他想起那天在长廊上倚着栏杆发呆的孩子,身边柔和的光芒和沉静的面容,心里的某处被哗啦啦的雨丝扰乱。  只有将所有思绪放逐在梦里。  执秦唤来宫女燃了香,然后坐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琴,丝丝缕缕的风夹杂着水汽吹进来,执秦却毫不在乎,娴熟的指法在弦上蹁跹,如一只灵活的蝶。  执废终于倒下了。  雷鸣声轰隆隆的,很响,却传不进执废的耳中,好像隔了几个世纪那么遥远。  朦朦胧胧中,他不断告诉自己不可以松懈,咬着唇,极力想要坚持,但是身体的能量像是被雨水急速地带走,能感觉到力量在慢慢地消失,眼前越来越黑,雨声越来越远,眼皮不断在打架,意识渐渐的疏离,最后在心里默默地想可能会前功尽弃了,才不甘心地、“咚”地一声栽在了地上。  当侍卫犹豫了很久终于去内间找来一把伞的时候,就看执废见倒在雨中,浑身湿透不说,膝盖以下混着雨水的血迹怎么也冲洗不掉,一点血色也没有的脸上满是水迹,还无意识地咬着唇任性地想要坚持。  雨后的黄昏,总是带着一份清新。  执秦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完美的男人脸上的些许焦虑神色,和眸子里暗暗的怒火。  跪在一旁的太医抖抖索索地再次诊了一次脉,满是褶皱的脸上都是惊慌,太医惶恐地说,“七殿下是寒气入体又淋了雨,才会高烧不退,加上身上旧伤未愈,能不能醒来都是个问题……”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有些急躁地在床前踱着步,寒气,淋雨,旧伤……  “连区区一个孩子都救不活,朕养你们这些庸医何用!”  那名太医惊怕地跌坐在地上,“臣会尽量、尽量想办法……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  “滚!”殷无遥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怒意,复杂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不安地呢喃着的执废,脸颊因为高烧而露出病态的红色,眉间痛苦地皱在一起,无论盖了多少层被子还是冷得发抖。  侍卫将执废抱进屋子的那一刻,殷无遥觉得脑子有点乱,他忍不住看了两眼那安静躺在侍卫怀里的孩子,然后拧着眉沉声唤了太医,又走到执秦站过的那扇窗前,中庭已经被雨帘遮住,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那块黑色扁石,执秦嘴边挂着讽刺的笑容,让宫女们为执废换下湿透的衣衫,放在床榻上。  执废的膝盖在太医来前已经包扎过了,白皙的腿上隐隐几道年代久远的疤痕,殷无遥默然地看着为执废包扎的宫女,越发的觉得那些伤痕很碍眼。  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渐渐地变得暴躁起来。  太医屁滚尿流一般地逃离了月华宫,在门口撞上了一个玄衣的少年,身后跟着书生般的少年,不等侍卫的通报直接闯了进去。  正是沐翱和闻涵。  去太学院接执废的沐翱被常相离告知人并没有来的时候,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他发了疯似的在宫里的每一处去找执废,执废最喜欢的长廊,执废走过的御花园,御马的校场……最后抱着一丝希望回到冷宫却看到同样快要疯掉了的闻涵。  两人红着眼睛一个一个宫殿地找,听到一小撮宫女们在谈到有个皇子去了月华宫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那就是执废,不顾大雨倾盆,转身又奔往月华宫。  一边跑一边看见月华宫进进出出匆匆而过的宫人,不好的预感顿时弥漫在心头,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快点找到他,找到那个人,混乱成一片的宫殿就像一个闹剧,两个心急如焚的少年抛却礼仪尊卑扎进了执秦的寝宫中。  他们像是没见到皇帝与执秦,直接奔至执废的床前,看他高烧不退发出痛苦呢喃的声音,被咬破的下唇斑驳的红色,在一脸的苍白颜色上显得触目惊心,他们手慌脚乱地握住执废冰冷的手,努力想要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可是怎么也不见执废好过一点。  皇帝甩袖走出了宫殿,剩下优哉游哉似笑而非的执秦轻轻拨弄着琴弦,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第13章    朦胧之中似乎有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执废,执废,执废,声嘶力竭地。  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头这么痛?  “你是太医!你要救活他!”  “殿下要是醒不过来,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殿下……殿下……”  “执废殿下……快点醒过来吧……”  “殷执废!你给我醒过来!”  耳边聒噪的声音愈杂愈乱,那么大声,都要把他的耳膜震破了,全身上下一丝气力都没有,心脏无法承受那么大的音量,脑子嗡嗡的,使出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执废艰难地张开口,“吵……” 第9章 大概常夫子觉得自己对学琴是抱了极大的热情的吧,在宫里,常相离一个前翰林也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更别说有同样喜欢琴的知音,执废虽然有种被错爱了的感觉,却也异常珍惜那段学琴的记忆,他前世是从来没玩过乐器的,规规矩矩地活到三十多岁,有太多东西想要尝试却没来得及的。  这一世,就让他好好地感受一下生活,做一些从前没能做到的事吧。  执废轻轻勾起唇,其实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与以前不同的、充满了新奇与未知的。  沐翱在院子里练剑,剑招凌厉非常,嗡嗡的,仿佛能把风也划破,沐翱练剑的时候是异常认真的,眼里除了剑,旁的物事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也因此,执废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他舞剑。  沐翱的身材比以前更加健壮,一身黑色短打衬得他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不过因为个子抽得快,衣服已经显短了,领口地方的扣子扣不上而露出了大片的胸脯,晒得黑黑的,是很健康的肤色,锁骨分明,一呼一吸胸部起伏之间还能看到一块块胸肌,让执废很是一番羡慕。  从小身体就不大好的执废,就算是成长到沐翱那个年纪,也没有闻涵那么健康,更别说沐翱了,那是根本比不上的。  最后一式,沐翱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长剑凌空如不可捉摸的风一般缓缓落回剑鞘中,一套剑法行云流水,恐怕就连宋景满也要感慨英雄出少年了吧。  沐翱收起剑,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后背也汗湿了不少,正待回房换下一身衣服的时候,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执废,一瞬间愣了神,然后淡淡地表情对执废说,“七殿下。”  执废觉得有些尴尬,沐翱眼里也闪烁着跟闻涵类似的光芒,那是有什么事情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感觉,让执废觉得像是有块石头压在自己心口,呼吸都似乎有点难受。  只能点点头,生涩地问候了两句。  沐翱回答得心不在焉,正要往房间走去,执废却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沐翱的衣角。  跟第一天的情景一模一样,沐翱想,那时的殿下也是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拉住自己,像撒娇一样。  沐翱不由得晃了神,眼前的执废跟那个时候几乎没怎么变过,除了那张愈加清秀的脸庞,就连说话做事神情语态都和以前一样,淡淡的,直白的,却又让人想要靠近,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吸引。  “对不起……殿下,你刚才在说什么?”看着执废一张小巧殷红的嘴张张合合,心脏突然猛烈跳动的声音盖过了执废说话的声音,微赧着脸,沐翱问他。  执废却直直看着沐翱,本来有些犹豫,却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不肯退让,抿了抿小嘴,然后对沐翱说,“你和闻涵,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沐翱却看向那只无意识拽着自己的小手,差点又没听清,他微微回了神,“……没有,殿下为什么这么想?”  “最近你们总是不在,问母妃她也说不知道,你们忙着什么,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还是二皇兄让你们做了什么为难的事?”执废眉头皱起来的样子像个小老头,那认真严肃却偏偏用一副银铃似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倒不觉得滑稽,反而可爱得紧。  沐翱浅笑,“我们没去看你,你感到不安?”  他没用“殿下”的称呼,而是用“你”。  那种带着宠溺味道的话语,洋溢着沐翱心里酝酿已久的感情。  执废对于称呼没什么特别的概念,只是顺着沐翱的话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沐翱咧开阳光的笑容,伸出手去,像是触碰一直都舍不得动的宝物一样,在执废的头顶揉了揉,头发在手心里凌乱的感觉异常的好,晒过阳光的头顶还有暖暖的温度,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柔软发丝在手心里缱绻辗转,发育中的男性特有的沙哑嗓音,对执废说,“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殿下放心,不论是我或是闻涵,都不会做出对殿下不利的事,也不会让任何人威胁我们。”  说了半天,还是没有告诉自己在忙什么啊,执废丧气地想。  头顶还残留着沐翱大大的手掌留下的触感,手心里炽热的温度似乎能把人融化,眼眸里是执废看不懂的深意,像是珍惜,像是爱护,又像是更多别的东西。  晚饭的时候执废是在厅子里吃的,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桌上是热乎乎的家常小菜,照例是稀粥,执废看了看,舀起一勺送入嘴里,有些烫,味道却很好,“嗯……是豆芽粥?”  “是呀!”绿芳这丫头又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今天是乞巧节,殿下因病不能去看皇都十年一次最盛大的祭典真的好可惜~”  于是就用精心准备的豆芽粥来弥补这颗受伤的幼小心灵吧……执废扯了扯嘴角,却无法打断绿芳的喋喋不休。  母妃在一旁边微笑着听,沐翱没什么表情的喝完了一碗粥,正要去盛第二碗。  “听说有赛巧会哟,男子女子都可以参加的,什么都可以比,琴棋书画啦,诗词歌赋啦,骑射刀剑啦,对啦,比刺绣的也有哦,要是娘娘去了,一定技压群芳,夺得头筹呢!”  “绿芳,别说那些不着边的话,你看,废儿都被你唬住了。”母妃嗔怪道,却笑得柔和,母妃的绣工是上乘,极好的,绿芳的话自然带着几分骄傲,但是冷宫里的女人却不能出去,别说皇宫了,就连这驰骤宫都不得走出一步,执废病倒的时候留在月华宫,母妃虽然心急如焚也不得坏了宫里的规矩,这成了她心头的痛。  只是这也不怪快言快语的绿芳,母妃也只一笑而过,让绿芳再跟执废说些别的。  说到赛巧会,绿芳又说了那些女子赛歌时候的热闹,江面上一条条花船里都是各地最出色的歌姬,为了十年难得一次的大会更是牟足了劲儿苦练唱功,到了晚上,江面上的热闹可不比陆地上的,既能游江,又能听到绝世的歌声,真是人间极致的享受。  执废静静地听着,眼里满是好奇和期待,加上绿芳绘声绘色的描述,更是让他心生向往,他还从来没有去过乞巧节的祭典,虽然三年前大皇兄曾答应带自己去,却由于种种原因爽约了,今年又正好大病一场,只能期待下一年的乞巧节了。  正说着话,闻涵回来了,披星戴月的,身上也带着些许疲惫,他快步走到执废面前,护着胸口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绿油油的荷叶包裹,上面还系着褐色的稻草梗,闻涵笑着说,“这就是殿下心心念念的荷叶糕了,刚出炉的,趁热快吃吧。”  说完为执废摊开了那一小方包裹,露出雪白晶莹的糕点,“因为乞巧节只酉时以后才有得卖,如不早早去排队的话,怕是戌时三刻也买不上。”  “这么好卖啊?”执废将信将疑地拿起一小块糕点送进口中,香甜滑腻入口即化的味道简直比他上辈子吃过的所有糕点都要好吃,用来形容的华美辞藻此刻已显得枯竭,执废边吃边点点头,“好吃……”  闻涵笑得更开心了。  不枉他提前一个时辰就去那间店铺前排队,还跟一向感情不好的兄长借了出宫的腰牌,这些都抵不过七殿下单纯又满足的笑容。  病养得差不多了,执废也回太学院上课了。  先前落下的功课闻涵都细心地帮执废做了整理,只要稍加复习,就能背个大半,反正执废学习也是不求甚解点到即止。随心随性地在太学院里听课,常夫子似乎跟自己的关系有了一点变化,他原是从来不关心执废的学业的,可这次他一回来就被抽到背诵,还要回答关于治国安邦的问题。  执废眨眨眼,这些问题一向都是由大皇兄他们来回答的啊,怎么突然点到自己了?  旁边座位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在窃窃私语,大概是对执废的措手不及而幸灾乐祸,闻涵皱着眉头回想之前夫子教过的内容,却只能想到零星的观点,大皇子那边全都回头去看执废了,搞得站在座位上的执废一个头两个大。  “夫子,可以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吗……”执废有些恍惚。  常相离没有任何表情地用手卷着书册,慵懒地说,“何谓国?何谓家?”  啊,家国天下的理论以前也听皇兄们答过,可都是老生常谈了,执废也没有去记,一时间,他真的想不起来所谓的标准答案,只能硬着头皮站在位子上,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在回忆着对这两个字的印象。  几个伴读也窃笑着看向执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大家的目光似乎都不太友善。  执废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家,就是不论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家能够围着一张桌子一起吃饭的,温暖的地方。国,就是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  这么回答着,执废想起了冷宫里那个暖洋洋的小房间,一家五口日子平淡却有滋有味,虽然多了两个人让家里有些拮据,但随着执废慢慢长大,也能帮母妃和绿芳做一些事了,闻涵会抄写书籍,沐翱会做一些小玩意,由出宫的公公们带出去换了钱,一家人的吃穿住用倒是够用了。  堂上响起了一片笑声,哄闹声,原本安安静静的课堂变得喧闹不堪,多数人眸子里对执废的嫉恨转为嘲笑和讽刺,只有常相离还皱着眉头,既没说不好,也没说好。    第16章    常相离布置了一些功课便宣布下课了,照例是执废和闻涵最后走出太学院,平日里皇子和伴读们各自散去,走的时候已是冷冷清清,今日却不一样。  “就是他?”为首的一群小宫女们唧唧喳喳地围在太学院门口探头往里面望,朝着执废指指点点,不时小声讨论什么,执废倒不是多在意,只是这次的人数似乎有点多。  在宫里,是非最多的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冷宫里的皇子。  执废唯一关心的是,这么多人堵在门口,看来是不可能从正门口出去了,闻涵也是这个意思,看看太学院里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出去的。  沐翱这天没有跟过来,中午校场上有皇子侍卫们的剑斗会,只是私下里安排的,宋景满并不知道,赢的人可以拿到大家出钱凑的彩头,沐翱一向自信,练了这许久的剑早将他的脾气锻造得胸有成竹,执废自然也是支持。  要是有沐翱在,这些宫女们就不会堵在那里了。  执废轻叹了口气,闻涵带他穿过葡萄架下,来到墙角边的一棵树干弯曲的梧桐树前,“殿下,委屈一下了。”  “嗯。”执废点点头,借着闻涵的托力爬上去,翻过墙,落地的时候有些不稳,但好在围墙不高,只踉踉跄跄地跌坐在了地上,并没有受伤,“闻涵,你也下来吧。”  执废朝着围墙后面喊道,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却打断了他的话,眼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妇在几位趾高气昂的宫女的簇拥下袅娜而来。  “闻涵,你先别跳!”执废也不管闻涵愣在围墙那边,心里满是疑问却被殿下的话堵塞在喉咙里,那句话分明是要出什么事了。  闻涵焦急地攀上树干,借着枝干和树叶的遮掩向外面望去,只见执废恭恭敬敬地朝着华衣少妇行礼。  “见过萧妃娘娘。”那年轻妇人眉眼分明,只略施粉黛便顾盼生辉,眼里千般风情,姿态婀娜,朱砂点的红唇微微翘起,也不看执废,侧着身子对身边的宫女小声说着什么。  那名宫女笑了下,走到执废面前,“娘娘说今日难得见到七殿下,不知七殿下是否可以移步落芳轩喝杯茶,娘娘见殿下与我家八殿下年纪相当,甚是欢喜,想要让你们多多聚聚,手足情深嘛。”  执废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动作却看上去甚是温顺,那宫女见七皇子果真如宫里人所说的平庸无能,便也不将执废放在眼里,不等执废回答便又回到了萧妃身边。  闻涵已经顾不得什么了,这个阵势,只怕那萧妃不安好心,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忙翻了墙,护在执废身前,“殿下,不要去!”  “大胆!娘娘在问七殿下话,哪里问你了,你个小小伴读有什么资格对娘娘大呼小叫的!”说罢又一名宫女走过去抬手就朝闻涵脸上扇了下去。  红红的巴掌印像是烙在了闻涵的脸上,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实在太快,执废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清脆的“啪”一声响,闻涵不为所动,稳稳地站在执废前面,原本也不强壮的闻涵却无比的坚定。  执废抬眼,看了看那名得意洋洋正要回身复命的宫女,然后站了出来,抓住她的手腕,使出了十分的力道,那名宫女怎么扭也扭不过身为男孩子的执废,何况还是盛怒之下用尽全力的执废,一时恼羞成怒,口里连连骂道,“大胆!大胆!”  执废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闻涵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怒极反笑的表情,“到底是谁大胆?”  幽幽的一句话问得那宫女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执废又说,“谁准许你,打我的伴读的?”  “谁准许你,打在他的脸上的?”  “谁准许你,伤害我身边的人?”  越来越强的语气将那宫女压迫得心虚不已,颤抖着身子,向她的主子发出了求救的眼神。  萧妃忽而笑得妖冶,“是我准许的,那伴读是什么身份,也敢顶撞本宫,教训一下又如何,宫里哪天不死一两个人的?”  执废只觉得很生气,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这位尊贵娇养的娘娘,打了闻涵不说,对人命视如草芥,目光闪了闪,执废仍是不肯放手。  小宫女惊地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一向只道七殿下好欺负,却没想到会被七殿下言辞犀利地对待的,她不过想给七殿下一个下马威而已啊。  萧妃扭着腰走向执废,诡异的神情让执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闻涵拦在执废身前,双拳紧握,双眼全是敌意,看着一步一步走进执废,闻涵挺着胸膛瞪视着萧妃。忽然,萧妃身体一软,倒在闻涵身上,嘴里吐出若游丝般的嘤咛,闻涵皱着眉头,手却下意识地扶住了萧妃的肩膀。  闻涵不过才十岁,身高还比不上成年人的萧妃,但萧妃身子柔软,又极有韧性,软着身子连带着闻涵倒在地上,远远望去倒像是闻涵正抱着她。  萧妃嘴角勾起得逞的笑意,“来人啊来人啊!有人轻薄本宫!”  她这一喊,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闻涵尴尬地松开手,红着的脸也不知是因为羞的还是怒的。  宫人们围了一圈,不敢上前,又分外想看清这场闹剧,萧妃挤出两滴眼泪,做出几分梨花带雨的样子,闻涵使力推她都推不动,拽着闻涵的前襟不让他走,红着脸的闻涵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动了动唇,压低声音,“殿下快走……”  事到如今,执废又怎能脱开了关系,萧妃是冲着他来的,便是走了,也不知有多少罪名安在自己头上,闻涵既是执废的伴读又是他的家人,执废缓缓摇摇头,蹲下身子,“萧妃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哼,你别想走!”萧妃全然不顾妃子的形象又拉又扯的,远远地吸引了不少的人,人群里自动开出一条路,走出来的少年面相威仪,脸部的线条刚毅深沉,正是大皇子执仲。  执仲沉着脸,由远及近,将这一场闹剧分明收在眼下,“七皇弟……”  “大皇兄。”依然是没做错任何事的不卑不亢,云淡风轻,执废将事情经过简略地跟执仲说了一下,既没有斥责萧妃的无理取闹,也没有标榜自己的清白无辜,直白的口吻和简明扼要的说辞。萧妃已从闻涵身上爬起来,哭得好不可怜,粉颊上的妆容花成一片,躲在执仲身后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身边的宫女们一个个添油加醋地将事情描绘得天花乱坠。  执仲皱着眉头,略加思索,冷冷地看向执废,“对下属管教不严,冒犯了妃子,责任由执废全担,罚抄《礼札》一百遍,现下父皇不在宫里,长兄如父,执废,你可有不服?”  执废看了看执仲清明中带着威严的眸子,微微笑了下,这一笑倒让执仲有些迷惘,稚嫩的声音响起,“没有不服,全听大皇兄的。”  拉过还愣在原地的闻涵,只留给萧妃一干人等一个瘦弱却又坚强的背影。  执仲自嘲般笑了笑,转身对还在抹眼泪的萧妃说,“娘娘不顾形象的要给七皇弟难堪,却是为何?须知父皇虽不在宫里,宫中发生的事情莫不出他的耳目。”  萧妃嗔怪般看了眼执仲,心虚地拉过最近的宫女,悻悻离开了。  围观的人群也自觉地散了开去,从头到尾看了这出闹剧的几人却各怀着不同的心思。  《礼札》共有三卷六册九十九篇,讲的是各国的风土人情、风俗礼仪,条目详细明确,字数也相当可观,幸而大皇子执仲没有给出期限,不然抄写一百遍也不知道要熬多少个日夜。  窗前的八仙桌上平摊开一张张质地上乘的宣纸,饱蘸了浓黑墨汁的笔尖落在纸张上,一笔一划极尽字体的儒雅,风度跃然,抬手揉了揉肩肘,少年看向不远处也在奋笔疾书的两名少年,笑问道,“青岁,曾义,你们抄得如何了?”  唤作青岁的少年鼓着腮帮子甩甩笔墨,委屈地看着执语,“殿下!我们为什么要去帮别人抄书啊……”  曾义眼中也有相似的疑惑,却从来不敢违逆主子的决定,也看向执语,执语望向窗前一株株明艳的海棠,“七弟因为父皇突来的宠爱而使得后宫嫔妃们感到不安了,萧妃的事情不过是个警告,可七弟什么也不知道,能帮多少帮多少吧。”  青岁嗤笑一声,“殿下什么时候有了这许多善心……” 第11章 小桥,流水,亭榭,院落,深不可测的父皇。  像是想到了什么,执废眼里突然一亮。  “不管怎么样还是问问看吧……”拉上被子,执废缓缓进入了梦乡。  隔天下午的骑射课。  “唔?我不认识什么浑身破烂的老乞丐啊,光听就知道脏死了!”扯过缰绳,踩上马镫,执清轻巧地翻上了马,夹了马肚子就奔向草场,留下马厩旁的执废和掀起的一片尘埃。  不经意吸了些尘土,猛地咳了几下,执废只好失望地摸了摸怀里放着硬物的位置,无奈地牵过另一匹马,小心地踩上马镫。  宫里唯一一个被唤作“小五”的应该就是五皇子执清了吧,可是他明明说不认识什么老乞丐。  那个“小五”到底是谁呢?“小五”是不是很需要这个匣子呢?  “殿下。”  沐翱为执废披上一件衣服,执废道了声谢谢,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同样的句子已经写了不知几十遍,还差几十遍,执废有点厌烦,耐性也不似从前好了。  谁能面对着同样的话几十遍地看还觉得新鲜有趣的?  沐翱宽慰地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块铜片,放在执废面前,“这是出宫的腰牌。”  “嗯?”执废不解地看着对方,沐翱顺手抽走了执废手中的狼毫笔,随便扔在笔架上,“明天太学院没有课,出宫吧。”  执废不免睁大了眼睛,他还从来没有出过宫,在宫里生活的这几年虽然沉闷了些,但从来没有强烈的愿望想要出去,比起宫里成天抱怨着不知何时能回乡探亲的宫人们,执废显得对出宫没有什么执着。  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活了两世的人不似那些对生活抱着不切实际幻想的男男女女,只要有个稳定的环境,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沐翱伸出手在执废眼前摇了摇,说这话都能出神的殿下真是可爱,挂上宠溺的笑,沐翱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样,殿下想要出去看看吗?”  确实也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执废微微偏着头,烛光下的小脸带着淡淡的笑意,“……好。”  宫外的空气比宫里的要清新,或许其实没什么分别,却总觉得带了些生气,离皇宫不远的巷子一大早就开市做买卖的店铺,为了拉拢客人的吆喝声,集市里的喧闹和茶肆酒楼中的人来人往,真的十分热闹。  街上各种各样的人,跟宫里的很不同,宫里的人表情单一、说话单一,全然不同于街上的人们千姿百态,已经有多久没有上过街了,执废在心里小小地感慨了一下。  沐翱像是对这些路很熟悉了一般,带着执废和闻涵,左转右转的,走在前面的沐翱英气勃勃,爽朗的笑着,“殿下可要跟紧了。”  热闹的街上每天都上演着这样那样的故事,三个少年的身影渐渐隐在人群中。  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喧闹的巷子,沐翱带着执废走进一间客栈,客栈上的匾额已经很残旧了,想必是年代久远的老字号,沐翱带着得意的目光看着那间不大不小的客栈,“只是我最近盘下来的,这些年剑斗会的钱攒了不少,殿下以后要是出宫也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不得不说,沐翱这样的人,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闻涵似乎也知道这件事,微赧地看着执废,“没有及时告诉殿下,是想给殿下一个惊喜……”  执废笑了笑,“这样很好,我很喜欢这里。”  沐翱和闻涵也都笑了。  走进客栈,却在干净的角落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人。  洗刷地洁净的桌面放了一壶茶,白瓷蓝纹的,勾勒了几枝兰花,简单素雅,配上白瓷的杯子,也是同样的花色,小店里就多了几分儒雅,少了几分市井之气。  坐在那张桌子旁边的两名少年一个在喝着茶,双手捧着杯子嗅着杯中的热气,另一个则时不时地从桌上的点心盘中拿起几块点心递给他,接过点心,圆圆的脸上泛着天真的笑意。  两人在看到门口的三名少年的时候都愣了一下,随即圆滚滚的少年三两步跑了过去,“七皇弟!”  紧跟上来的卫曦皱着眉头拉住执默,“少爷!这里是宫外,小的之前跟您说的都不记得了吗,到了宫外不可以再提以前的称谓了。”  执默有些苍白的小脸上却掩不住的高兴,拉起执废的手就带他到那张桌子处坐下,一盘盘的点心都往执废面前推,“七……七弟,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执废安慰性地握了握执默的手,“四哥没事就好。”  泛着水汽的大眼睛看向执废,执默抿了抿唇,然后说,“我、我都听卫曦说了……七弟你,没事吧?”  “啊,”执废想起前一阵子的事情,其实记忆也不确切,“没什么,伤也好了,病也好了,听说四哥离开地牢之前也受了不少伤,四哥怎么样?”  说到这里卫曦就气得握紧了拳头,“七殿下倒下的那天,二殿下去地牢看四殿下,然后吩咐牢头只要不整死了,怎么弄都无所谓!年纪轻轻,想不到这么心狠手辣……”  执默却不认同卫曦话,他在地牢的事情也记得不太清楚,送进去的时候被鞭打过,发了烧,所有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也不记得执秦来看过他的事情,在执默心里,执秦还是那个有点冷漠却愿意对他笑,给他糕点吃的二皇兄。  “你不要这么说二皇兄……”执默皱起了眉头。  卫曦知道执默的心单纯地就跟白纸一样,只能停下不说话,眼里对执秦的愤怒还是没有消退。  执默还想再说什么,沐翱就先打断了这个话题,“听说你们明天就走?”  卫曦笑了笑,“皇城危险,还是尽早离开的好,殿下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幸好牢头没有下重手,他受了娘娘的贿赂,保了殿下。”  也不知道执默的母妃最后怎么样了,因为曾经是重臣的女儿,又参与了夺权,大概会被处死吧,“不过,殿下跟他母妃的感情也并不深,娘娘关心更多的还是那个人人都想坐的位子,殿下不过是她的筹码罢了。”  执默在默默地喝着茶,对他们所讲的话似懂非懂。  执废看向沐翱,“明天我们能去送他们吗?”  沐翱抱歉地笑了笑,“这个腰牌一次只能出宫一天的,规定时间内不回去的话,要被发现的。”  只好作罢,好在卫曦和执默也不在意,“能在走之前见到你们,也很好了。”  接近晌午,客栈里吃饭的人多了起来,沐翱简单地叫了几个小菜,闻涵和卫曦说着话,执默偶尔多吃几块糕点,就会被卫曦拦住,说快要吃中饭了,糕点不能多吃,大家看着执默一脸委屈的模样,不禁都笑了起来。  小二上了菜,都是一些清淡的家常小菜,沐翱点菜的时候就是按照执废的口味来点的,卫曦也说清淡的食物对养伤中的人有好处,执默也不挑食,见到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的,他也觉得高兴。  吃饱喝足,几个人提出要出去逛逛。  执默兴奋地拉着执废说他这些天都去过哪里,哪里有捏糖人的地方,哪里是卖最有名的荷叶糕的,哪里有扎灯笼的,哪里又是最热闹的,站在路上左指右指,一会想去东边,一会想去西边,挠挠头,最后看向身后的三人。  卫曦扯起一个无奈且会心的笑容,“少爷说了这么多的地方,我们总要一个一个地来吧。”  然后带着他们去了最热闹的集市,人头攒动,确实繁闹,买卖很多,有好多民间传统工艺的小摊贩,执废每每好奇地走过去看,都会看到贩主们纯朴的笑容,殷勤地介绍着自己卖的东西有什么特色,制作得如何精良,听得执废和执默眼里忽闪忽闪的,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摊贩主们总是侃侃而谈的,把他们绕得云里雾里。  不过,他们看上去都是好人,虽然有些夸张,吆喝的嗓音也很大,过了一阵子,执废也渐渐习惯了他们独特的推销方式,会心地笑着。  第一次看到古代城市里的真正面容,跟迎接帝王归来的时候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那是活生生的生命,在各自的人生灿烂地绽放着。    第19章    日子一天天的过,不咸不淡,除了偶尔出宫去沐翱的店里坐一坐,一切似乎还是和原来一样。  偶尔被几位妃嫔找碴,偶尔被那位性情古怪的父皇叫去吃饭,偶尔被几位皇兄拉着去做着做那,似乎在不变的同时,有什么正在悄然萌发着。  执废十二岁了,除了身体还是在秋冬季节里容易生病以外,个子也高了一些,眉眼也跟母妃越来越像了,却看不出一丝女气来,想要刻意锻炼得男子气概一些,却总是事与愿违,筋肉是结实了很多,身体看上去还是那般纤瘦。  沐翱说这些要慢慢来,但二十岁的他已经锻炼成标准的六块腹肌的男性身材了,好的让人羡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就连闻涵也比小时候壮实了许多,虽然还是那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但也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相反,在沐翱的教导下还练了一身功夫,与高手过招可能还不行,但自保是绰绰有余了。  秋风微凉的夜里,执废披了件衣服走在冷宫内院。  月色明朗,投在树木的枝叶之间洒下了点点摇曳的光斑,草丛里延续着夏季繁盛的虫鸣声,三三两两,却没有夏天时候的热闹了,几只虫子孤单地鸣叫着,执废在路上慢慢走着,听着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淡淡地笑着。  睡不着,最近执废睡得很浅,母妃说是季节转换的时候人心情总会有多多少少的浮躁,何况执废现在在发育,会感到烦躁也是正常的。  略微显得沙哑的嗓子,发育中的少年共有的特征,执废叹了口气,“唔……睡眠不足会影响发育的啊。”  散步到瓜架附近,听到细微不明的响动声。执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多年前常相离说的关于七夕的那番话,猜想会不会是在说情话的“牛郎织女”,好奇地凑过去看。  “……!……”  然而事实却和执废想象的大相径庭。  黑暗的架子下,泥土混着血腥味,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微弱得近乎没有的喘息声,两名高大的男子倒在地上,手上还紧紧握着兵器,身上到处都是伤口,黑色的衣服划开的地方弥漫着血肉的腥味,让执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压住胃里翻腾的呕吐感,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探那两人的气息。  手指冻得发凉,但触碰到地上那人的皮肤时,却觉得更冷了,微微颤抖着,执废发现两人都还活着,舒了一口气,先翻起一个人,将他架在自己身上,缓缓往回走着,执废担心动作过大会扯动那人身上的伤,执废也不懂看伤,只知道应该不轻,也不敢耽搁。  走到月光下,执废歪过头去看那人的脸,甫一看到,便不禁叫出声来,“宋师父?!”  宋景满似乎被这一声唤得清醒了些,动了动唇,眼皮却还是紧紧合着,一副累极了的样子,苍白的脸色,干裂的唇只发出不成音调的声音,执废凑近去听也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只好先将人带回去,再返回去救另外一个。  执废艰难地将人半拉半扛地带回屋子里,母妃她们已经睡下了,倒是惊动了沐翱和闻涵,两人穿着单衣就跑了出来,以为是刺客,却看见执废架着一个高大了许多的受伤男子,待再看清一些,才发现是宋景满。  两人都有些吃惊,执废将人放下就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见到二人,忙说,“瓜架下还有一个!你们快去救人,先不要管我了。”  执废费力地将宋景满挪到床铺上,为他换下带血的衣服,小心地用清水擦拭了伤口,上了药,缠了绷带。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沐翱和闻涵也架着另一个人回来了,“伤的挺重的。”沐翱一边说,一边将人放到另一个房间的床上,然后翻出两件衣服,递给执废一件,“看他们的身形,只有我的衣服能给他们穿了。”  执废点头,让他们去处理另一个人的伤口,执废帮宋景满换衣服。  沐翱的衣服都是母妃一针一线做的,闻涵和执废的也是,对于母妃而言,三个都是她的孩子,并没有因为执废是她亲生的就特别宠爱他,也正因为如此,沐翱和闻涵都很尊敬母妃,把母妃当做自己的母亲。  母妃做的每一件衣服,沐翱都会认真地洗干净,手里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衣服,上面还散发着淡淡皂角的味道,执废微笑着,抖开手里的衣服,为宋景满换上。  夜里,三人轮番照顾着受伤的两人,执废来到另一个人的床前,才看清了那人的样子,和周国的人有些不同,张狂的眉眼,褐色偏深的头发微微卷着,身材很高大,甚至比宋景满还要高一些,手脚很长,应该是从小习武的缘故,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肌肉。  “不像是周国人,有点像戎篱人。”闻涵沉吟道。  沐翱也点头,“我曾经见过戎篱的使团,这人有戎篱一族的特征:棕发,鹰眼,高鼻,而且身上还有刺青。”  说着翻起那人的衣袖,手臂上是一条蛇的刺青,环曲的蛇吐着信子,怒目狰狞。  虽然有很多疑问,也只能等二人醒来再说吧。  首先醒过来的却是那个伤得比较重的外藩男子,勉励地撑起身体,双目无神地看着摇曳的烛火,半晌,注意到房间里的人,警惕地看着几名少年,随即用生涩的话语问,“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执废说,这里是冷宫,我们只是路过救人而已。  那人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四下摸索着,沐翱见了,就将桌上的刀扔到他面前,那是他倒下时躺在他身边的刀,刀锋很利,刀身也薄,是把好刀,英雄惜英雄,沐翱擦拭那把刀的时候很是感慨了一番。那人接过刀,道了谢,起身要走。  “你伤还没好。”执废说。  那人却扯了一个笑容,“追杀我的人呢?”  执废想了想,应该是指宋景满吧,疑惑地看着他,说,“在隔壁的屋子里。”  那人明显地将手中的刀握得紧了些,脸部线条也变得僵硬些许,随即又放松下来,对三人抱了拳,“我要趁他没醒之前走,你们不会拦着吧?”  闻涵张张嘴,指向那人,“你是刺客……”  那人挑了挑眉,把玩着手中的刀,“那又如何?”  沐翱看向执废,什么也没说,执废偏头想了想,对那人说,“你走吧。”  挑衅地看着执废,“你不怕我连累你?”  执废淡淡地笑了下,“救了你,就不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那人深深地看了眼执废,中气十足的嗓音,“后会有期!”  就在宋景满醒来之前翻出了冷宫的围墙,隐身在一片夜色里,大概已经逃到了皇宫外。 第13章 梅花茶也是这般清淡高雅的味道,回甘无穷。  “好喝吗?”  “……嗯。”执废点头,确实从来没喝过这样的茶,对于桃花梅花都分不清的自己来说,是不是有点牛嚼牡丹的感觉?  “三哥你跟他谈什么茶道,他哪里会懂,简直是焚琴煮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八皇子缠在执语身边,一把夺了执语的杯子往肚里灌,咕噜噜一口气喝下去,才满足地叹气,“好喝……”  执语也不生气,宠溺地摸了摸执彦的头,“你这般的喝法才是不懂茶道吧?”  执彦努着嘴,“刚急急的过来,渴了!”说罢又殷勤地动手煮新茶,眼角瞥过执废,有些得意,趁执废愣神的时候,隔开了执语和执废,坐在了两人中间,从诗词说到策论,全挑了执语爱听的话说。  执废看着满园的梅花,另外两人讨论着什么完全没听进去。  临走时,执语包了一包梅花干给执废,“想喝茶的话再过来。”  执彦也在旁边附和着,“比二皇兄的茶叶好喝多了……”  只能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再走回去。  冬风吹着衣角猎猎作响,呼吸全成了白雾,扩散在空气里,校场上竞相策马狂奔的几人互不相让,许久才缓缓停下稍作休息,场上的几位皇子是头一次比赛马术,就连执语也参与其中,相比常年都在锻炼的几人,自然是落了个最后,但也没有人会小看他,毕竟三皇子的策论比起其余皇子要高出一筹。  执废跑了个第四,算是个不错的成绩,他前面有执仲、执秦、执清,执铸只跟他相差了几尺,算是险胜。  累得倒在了地上的执废眯起眼看着晴朗的天空,调整着呼吸的频率,半晌,觉得渴了,伸手去摸挂在马上的水囊,可一打开,却发现喝完了,连一滴水都没留下。  不远处的执秦见了,勾起嘴角,解下了自己的水囊扔给他,“喝我的吧。”  执废有些惊讶,手忙脚乱地接过水囊,看向执秦。  执秦不似幼时那般艳丽无双,却出落得更加英气俊美,比起幼时的柔若无骨,现在的美丽是属于一个真正的男子的,眉眼之间依旧张扬着魅意。  执废不做多想的打开了水囊的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光,缓了一会儿,只觉得晕晕乎乎,意识的最后一丝被剥离之前,执废苦笑了下,“二皇兄的茶果然不好喝……”    第21章    执秦抱起倒在地上的执废,手中的水囊松开掉落在地上,沾了尘土瘪了气,似乎有些破败的感觉。皱着眉头,执秦看着那张似乎熟睡了的小脸,深做一个呼吸,对其余的人喊道,“立刻封锁校场!一个人都不要放过,全部盘查!特别是草场上的人!”  远处的皇子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宋景满一脸担忧地奔了过去,执秦再次下了命令,语气有些焦躁,执仲和执语也赶了过来,执仲听了执秦略带激动的描述,马上沉着脸色下令部署,让宋景满对所有留下的人进行盘查,并亲自把太医请到校场来。  执废像是陷入了冬眠的小动物一般,沉沉地睡着,叫也叫不醒,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衬着白皙的皮肤更加晶莹,却让人一点欣赏的心情也没有。  他中毒了。  皇帝从光涯殿赶到校场来,太医在临时的床榻旁边站着,束手无策,“臣……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毒。”  狐疑地盯着太医好一会,那名太医的冷汗都湿了衣襟,大冬天的北风一吹就立刻抖了起来,殷无遥收回目光,落在了那名躺在床上的少年身上。  熟睡的脸庞勾勒出好看的弧度,像是没有人打扰而满足一般,薄唇微微勾起,是做了什么好梦吗?  殷无遥面色复杂地伸手去探了执废的脉搏,混乱得就像最热闹的集市一样。  帝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执秦担心地朝着房内望去,走出来的却是帝王魁伟的身影,似乎觉得冬季的阳光有些刺眼,殷无遥按着眼部,缓缓吐了一口气,“查到是谁做的没有?”  无奈地摇了摇头,执秦刚想开口说话,就听见头顶帝王的声音,“有人想要加害秦儿,秦儿可知道?”  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执秦眼里闪烁着,在那人的若有似无的目光下挣扎着,最后慢慢地点了头,殷无遥勾起执秦的下巴,仔细地打量着他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执秦垂着眼帘,不敢看向他,直到那人叹口气,“秦儿很聪明呐……”  殷无遥转身离开后,执秦抱住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帝王魅惑的声音就像毒药一般,诱人的时候引人向往,骇人的时候寒意森森,着实令人害怕,他的心思更是深沉到使人背脊发凉。  校场上集中了所有的宫人,宋景满正对他们一个个的盘问着,可是盘问了一个来回,还是查不到一点端倪,执仲在旁边辅佐他,也是一脸的焦虑,他们的动作算快的了,下毒的人应该还在这其中,只能说他掩饰得太好……  不久,两人看到玄色龙袍的男子向他们走来,步伐间带着帝王的霸气,免去了繁杂的礼仪,殷无遥走到那些跪在地上的宫人面前,略略看了眼,不多时将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踢了出去。  两人诧异地看着皇帝,而皇帝面不改色地让身边的影卫压制住那人的行动,一手滑到那名小太监的脸颊上,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摸索着,不多时,撕下了那人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轮廓。  殷无遥低声笑着,“戎篱三王子,力瓦?”  力瓦绝对不会想到有人能看穿他的伪装,无论是易容术还是演技都深得高人真传的力瓦惊讶地瞪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双目瞪得浑圆,面露恐惧的神色,不似被盘查时候的从容不迫,不甘心地挣扎着,“放开我!既然知道我是戎篱三王子,你们还有胆子抓我!”  然而越挣扎,束缚他的影卫们就越是用力,力瓦的手臂生生被人钳制着,扭到脱臼。  看着那人嘴角嘲讽的弧度,力瓦的脸上闪过无数的表情,最终面如死灰。  殷无遥冷冷地瞥了眼宋景满和执仲,“人交给你们,好生盘问,让他交出解药。”  说完,皇帝甩了甩袖子,像是不满沾到了灰尘,微微皱着眉回到了执废躺的那间屋子。  留下执仲和宋景满两人面面相觑,再看了眼地上薄薄一层的人皮面具,顿时心下大骇,皇帝是怎么看出精心伪装下的端倪来,他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太医用尽各种方法,尝试了各种名贵药材、针灸、药浴,执废还是一点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  皇帝摆摆手,“算了,戎篱的毒岂是你们这些庸医能治好的,都退下吧……”  有些倦意,殷无遥屏退了太医和所有的宫人后,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床上熟睡着的人儿。一转经年,他也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执废了,细密的睫毛弯弯的,长长的,像两把刷子,偶尔轻轻颤动,像是睡不安稳,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却让执废显得更加可爱,像待摘下来熟透的果子,同样殷红的唇。  殷无遥不自觉将手指伸到那人的唇上,细细地描摹着执废唇上的线条,静静地,轻柔地。  有些无奈的语气,“你总是这样容易相信别人的吗……”  执废的眉毛轻轻颤了颤,像是在回应帝王的话。  用手抚平那微微蹙起的眉,绵长的气息吐在殷无遥手上,温温的,有些痒,不禁想到,如果执废就这样一直不醒来,就这样一直在床边看着他,那种心情平静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果然是累了吗。  再次走进地牢,执秦对这个地方还是喜欢不起来,脸上布满了阴霾,身边跟着的是他的伴读,工部尚书之子杜若,相比起执秦的阴晴不定,杜若倒是神色自若。  执秦有些气急败坏地走在前面,“我怎么知道居然会和戎篱有关!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下毒……”双拳紧握,白皙的手掌骨节分明,用力地握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执秦难得的没好气地瞪着杜若,“父皇已经认定我是故意将七皇弟拖下水了,这次的事情父皇不仅全权交由皇兄来处理,就连七皇弟的房间都不让我靠近一步!”  杜若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殿下是不是担心过了年,陛下的决定会有变动……”  凤眸狠狠地瞪着对方,执秦一把揪住杜若的衣襟就往地牢深处走去,杜若不自在地摆着手,“殿下,殿下……唉,这样拉拉扯扯的,当心陛下又会误会什么……”  地牢深处,一间宽敞的刑讯室内,灯火通明,火盆里滋啦滋啦地燃烧着各种各样的刑具,然而力瓦只是被绑在刑架上,那些刑具一样都没有招呼到他身上。  力瓦无力地哼笑着,“我当是谁呢……怎么,走了个大皇子,二皇子又来何干?没毒死你,是你碰上了天大的运气!要我招供,我不是招了,毒是我下的,解药……没有!”  力瓦扯起得意的笑容来,“有本事自己到戎篱找去!你们就算杀了我也不会说的!哈哈!”  现在宫里任谁都知道出了这件事,帝王大发雷霆,不仅彻查了宫中潜伏的探子,对宋景满等禁卫军全体连降两级,虽然明着对执秦没有任何处罚,但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宠爱他了,以前的执秦,就算耍耍小性子为所欲为,殷无遥也会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这次,关于国体和政权,殷无遥不再对他纵容了。  执秦最近很急躁,他甚至有些紧张过度,帝王的每一个眼神,在他看来都是无尽的深意,用尽心思去揣摩,却发现越来越看不透眼前的人,但这种关头,他又如何能够松懈下来,每一位皇子都有可能在年关过后被选为储君。  最近各个势力都开始拉拢壮大己方阵营,就算是平日里不说什么话的三皇子执语也有了点动作,更不用说执秦最大的竞争者执仲,在这种要紧关头,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影响皇子们的前途,何况是这等丑闻!  忿忿地向力瓦甩了一鞭,皮开肉绽的声音在空旷的刑讯室内响起,力瓦闷哼一声,眼里尽是对执秦的嘲讽,执秦挥手还想再打一鞭,就被身旁的杜若阻止,杜若看着力瓦,对上那双狡黠的眸子,若有所思,“殿下,切勿轻举妄动,既然我们无法从三王子口中得到什么,不如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吧,我想……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先静观其变罢。”  杜若的手有力地抓着执秦的手臂,执秦被微痛的触觉拉得清醒许多,抬眼对上杜若目光灼灼的脸,微微点点头,扔下鞭子走出了地牢。  力瓦在他身后狂肆地大笑着。  执语下了朝堂就在长廊拐角处看到两张写满了担忧神色的脸,眸子里满是悲伤、不甘、急迫又无可奈何,他朝他们微微点了头,环顾四周,三三两两的大臣们还未走远,便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上。  “便是我……没有父皇的口谕也进去不得,”略带歉意地看着沐翱和闻涵,执语看着自己的手掌,缓缓握成了个拳,“毒,或许还有解药可解,但人,却不一定有救……”  闻涵瞪大眼睛看着执语,“三殿下在说什么……”  执语无力地耸耸肩,“你们知道方才在朝堂上戎篱三王子潜入宫中的事情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了,都说这次是得了个不小的筹码,要跟戎篱做交换呢。”  闻涵一听,言下之意不言而明,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那、那殿下……”  执语叹了口气,看着脸色铁青的沐翱和已经失了魂了闻涵,“你觉得,戎篱三王子被擒,只值换一副解药?大皇兄坚持要用力瓦换回被侵占的边界三城,朝上不少大臣们都表示认同了……”  “过半数的大臣认同,就连父皇也不得不这么做……”  执语像是想起什么,眼里尽是悲伤,“可惜我一人之力难以力排众议。”  闻涵抽泣的声音渐渐扩大,而沐翱则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紧握的拳里滴出了点点腥红色,落在冰凉的石阶上,触目惊心。  帝王下了朝,回到寝宫,床上那昏睡了近三天的少年依旧吐着绵长的呼吸,天塌下来了也毫不在意一般。  覆上少年的鬓角,帝王略有倦意地将头埋在少年的颈窝,声音有些悲凉,喃喃地,“原来你竟是如此孤独,偌大的朝堂,没有人会关心性命垂危的你……”  想了想,殷无遥又说,“这样的你,又何尝不是我一手造成的,是这宫里一手造成的呢……”  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殷无遥直起身体,离开了执废的床榻。回到书案前批阅奏章,才批阅了几份,眼睛就有些累了,底下的人呈上一份装订精致的公文,殷无遥只看了几眼,便勾起了冷冷的笑容,“戎篱的消息也未免得知的太快了吧……”    第22章    戎篱的使团来访,距离执废中毒已经过了快半月了。  负责接见使团的是大皇子执仲,而戎篱使团的正使官是戎篱的二王子阿普,阿普比执仲年长五岁,却没有执仲身上的沉稳感觉,一双狭长的鹰眸闪着算计的光,笑容也带了几分狂野。  在执废中毒昏睡的这段期间,难得的,宋景满去了几次冷宫。  沐妃和绿芳自然是认得曾经在冷宫里疗过伤的禁卫军总领的,宋景满给她们带去执废的消息,虽然只是探听到的一些模糊的言语,但仔细推敲就可以得知皇帝还是不希望执废死的,让皇子留宿在光涯殿,除了二皇子执秦以外执废还是第一个。  宋景满的消息让她们暂时放宽了心,也稍微安抚了沐翱和闻涵,免得他们一个怒火攻心一个面色如纸。  三皇子执语也来过一次,给沐妃送了些补品,让她好好保重身体,关于执废的事情,他也说不上什么,执废正被那变幻莫测的父皇安置在光涯殿,除了伺候的宫人,任何人不得接近。  执仲煮了一壶茶,拿起两个白瓷红绘的杯子,其中一杯送到了戎篱二王子阿普面前。  阿普长发随意地束成几股垂在一侧,异族服饰上的珠片闪闪发光,左耳上戴了三个银环,腰间一柄形状怪异的弯刀,人生得高大却不壮硕,古铜色的皮肤晒得均匀,一双眼睛尤其犀利,盯着还在冒气的茶,他双眸含笑摇了摇头。  “本王子不喝茶,没有马奶酒,起码也来一壶烈的。”  没人知道这位王子的酒量有多好,执仲晕晕乎乎地被人扶着出去的时候,阿普正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笑着,鹰眼眯成一条线,薄唇勾起一抹弧度,迎着阳光悠哉悠哉,“呵……”  正待转身回去睡个回笼觉的时候,殷无遥正站在他面前,面色威严让人不容抗拒,阿普正色少许,嘴边的弧度加深,“皇帝陛下,您也是来请我喝酒的么……”  帝王居高临下地看着敌国的使臣,少顷,抬腿迈进了使馆的门槛,轻车熟路地坐到了上座,阿普脸色微有灰暗,却跟着坐了下来。殷无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要在用三王子换取的城池之上,追加一样东西。”  “哦?”阿普挑了挑眉,嘴上的笑容已经不再僵硬,而是带着某种好奇,“力瓦的价值,相信陛下也很清楚,如果是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的话……”  “只是一副解药而已。”殷无遥打断了对方的话,“你们的三王子,毒了我的七皇子。”  “哦呀,那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阿普轻佻的语气引来帝王冷冷的扫视,被比霜雪还冰冷的扫视看过去,自诩承受力不弱的阿普也不得不冷汗冒上了额头,“正好这次随行的使臣里头有懂医的,不如就让他随陛下去看看吧,不过嘛……”  对上殷无遥阴翳的视线,阿普不禁在心里打了个突,面对这位难得纾尊降贵到使馆来找自己的帝王,他根本连个条件也提不出来,那样一个可以不择手段的帝王,在他面前谈判简直是班门弄斧,阿普收起玩笑的表情,只得无奈地闭上了嘴。  殷无遥点头,动作行云流水般离开了。  阿普不禁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好可怕好可怕,惹到这位帝王可真是命悬一线了呀,但愿小力瓦乖顺一点,方能少吃点苦头……”  伸了个懒腰,阿普王子倒在椅背上,转了转脖子,“不过居然亲自为了一个不中用的皇子问解药,这真的是那位杀亲夺权的帝王吗,还是另有玄机?” 第15章 光涯殿,殷无遥冷冷地看着下面跪着的少年。  才分别不足一日,又回到了这座华丽恢弘的寝宫,温暖如斯。  “朕是皇帝,什么事情都是朕说了算,谁都不能推辞。”  略微倔强地抬起头,执废看着那陌生的帝王,殷无遥正批改着奏章,锐利的眼光却似透过奏章在看执废,那种感觉让人很不好受,执废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畏惧,面对那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只求这一件事,父皇。”  那声父皇叫得柔弱中带了点恳求的味道,可惜殷无遥没有心情细细品味这难得的语调,他也很烦躁,看见执废固执着一张脸请辞太子的时候心里叫嚣着的声音在不断放大。  他宁可终生留在冷宫也不愿待在自己身边!  “儿臣年纪尚小,又胸无大略,实在担不起太子之重位。”执废恳切地说,卑躬屈膝的样子只让人觉得心里泛酸。  殷无遥也是如此。  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帝王把玩着桌上的狼毫笔,刻着繁复纹饰的笔杆在手中转了几转,突然冷笑一声,“废儿这么说可大不妥,朝上你几位皇兄和大臣都对你赞赏有加,纷纷推荐你,废儿若无能力又如何得到他们的鼎力相助?”  “是不是鼎力相助父皇您难道不知道吗……”  他们不过是利用自己试探皇帝罢了。  执废不想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更不想成为殷无遥牵制皇子们的工具。  无可奈何的,宫廷就是这么一个残酷的地方,让你想要安稳地活着都成为妄想。  一辈子不出冷宫又如何,还是会被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  令人窒息的沉默。  执废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全无知觉,他浑浑噩噩地想起不久前在光涯殿度过的日子,冷宫里的日子,母妃还有绿芳的脸,闻涵沐翱熟悉的气息,他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时的冲动反而让他失去了以往的冷静。  他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活在宫里,十三年来,他只把冷宫当做一方净土,想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  执废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儿臣只有一个请求……”  “说。”帝王瞥了他一眼,勾起一抹复杂的笑。  “求父皇让母妃恢复自由,离开皇宫。”眼中真切的请求,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濒临死亡时的哀戚。  殷无遥摇了摇绸面玉扇,“宫中妃子皆是朕的女人,除非死,也要死在皇陵。”  “求您……”  帝王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眼里尽是深不可测的光芒,“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执废低着头,紧紧地咬着下唇,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上去无助而憔悴。  耳边还回响着殷无遥低沉的声音。  每一声,都撞击着他平静多年的心脏。  “那么,你愿意为了他们而死吗?”  “如果不能,你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仅为了活着而活着,那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  执废连自己怎么回到冷宫的都不知道。  沐翱一直在他身边跟着他,跟了他一路,叫了他一路,从殿下到主子到殷执废,没有一个称呼可以唤起执废的注意力,双瞳涣散着,执废如行尸走肉般单单动着腿,长长的走廊上投下他孤单的影子。  初春的庭院景色别有一番风味,柳条刚刚抽了细小的嫩芽,早春的花卉开始争先恐后地结出花骨朵,惹来不少历经寒冬的蝴蝶蜜蜂。  这番景色,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欣赏的?  恍惚、茫然,像是一场梦,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影在视线里如苍蝇般忙碌,那些人清一色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就连动作也变得模糊。  回过神来,执废已经身处奢华与宽敞不亚于光涯殿的端居宫。  面前是闻涵忙碌的身影,双手麻利地在圆桌上摆下各色精致的菜肴,脸色苍白,双目微湿,“殿下……吃点东西吧……”  执废茫然地抬起头,盯着闻涵的脸,良久,才咧开一个淡淡的笑。  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母妃和绿芳没有跟到端居宫来,在执废的恳请之下让她们留在了冷宫,殷无遥也答应派人保护她们。  君子一言,无可违抗。  这是执废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未来也许是一片漆黑,但至少要保护好她们。  那么,会为了她们而死吗……  执废轻颤着眉毛,心里筑起的那道墙一点一点地被砸开,被推倒。  两世以来,执废只为了一个人而死,那时候他不叫执废,也没有遇到母妃沐翱他们,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会有一个安稳的工作、一个爱他的恋人、一个虽然小却温暖的家……只是,家不复存,人已不再,生无可恋。  这样的他,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不可否认,执废那时候是恨殷无遥的。  他揭开了他藏了多年的伤疤。  那种疼痛只要轻轻一带,就让人伤得体无完肤,执废努力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被他毫不客气地击碎毁灭,连一点自欺欺人都不留给他。  静下心来之后,执废才体会到那人的手段心思是何等的高明。  比如看穿了自己的伪装,比如轻而易举的用几句话让自己接受了太子之位。    第25章 沐翱番外上 …    院落里的几株桃树上点缀了稀稀疏疏的花朵来,粉色的花瓣上莹莹的反射着阳光,看上去煞是可爱,其中一棵桃树下,是少年笨拙纷乱的脚步,明眸中流转着疑惑和无奈,长衫穿在身上已是被脚下不听使唤的步伐踩得脏兮兮。  沐翱摇了摇头,旋即走了过去。  “殿下,祈暝之舞不是这么跳的。”沐翱蹲下身子,将执废那沾满灰土的长衫下摆捞在手上,轻而易举地挽了个结,露出执废仅穿了里裤的一双小腿,接触到外界干冷的空气时,执废不禁缩了缩脖子。  然后沐翱站起,在执废面前迈开步子,跃、踏、转、点,无不准确精妙风生水起,一曲舞毕,风水枝摇,粉嫩的花瓣星星点点随风飘飞,落于沐翱肩上,少年越发成熟的身材高挑挺拔,配合着祭天的古舞的舞步,竟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执废犹在恍惚中,沐翱已站在了他面前,“把手给我,殿下,我带你跳。”  略微黝黑的脸上温和的表情,沐翱站在阳光下,常年握剑的手心里磨出了一层褪不去的茧子,却不会令人生厌,手依旧是温暖而有力的。  还有十天,距离太子正式祭天继任还有十天。  太子祭天昭告祖宗天下,要跳上古流传下来的祈暝之舞,舞步繁难复杂,虽有师傅教导辅以经纶书册图卷,执废就是学不会。  他两辈子活了四十几岁从来没有跳过舞,再怎么绞尽脑汁那身体的协调能力也不是轻易能提升的。  明明就是个幌子,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举办劳民伤财的祭典。  执废叹口气,沐翱领着他慢慢走着。  衣裳下摆被挽起,脚上也没有了累赘,迈开步子显得轻松了许多。  每一处需要注意的步伐沐翱都细细点出,这些步伐还有类似武功秘诀一般的口诀,念着念着身体也渐渐地跟了上去,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心里烦闷的感觉一扫而去。  “沐翱,你如何会跳这舞的?”  沐翱脸色掠过一丝不快,眼色沉了些许,“从前在月华宫见过……”  说到“月华宫”三字的时候,沐翱似乎不大愿意地快速掠过,手脚并没有闲下来,继续指导执废的舞步。  执秦从前是学过这舞的,大抵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作为储君而教习了这支舞吧,当时皇帝对二皇子的宠爱宫里人是有目共睹的,就算如今,两人的关系也扑朔迷离。  当然,也有可能是帝王一时的心血来潮,这宫里,有谁不是他的玩物,他的棋子呢?  “沐翱,二皇兄对你不好?”执废略抬起眼,对方清俊的侧脸映入他的眼帘,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的沐翱听后身体一震,随即没什么感情地点点头,“宫里的皇子们哪个不是自小专横跋扈,骑在奴才们头上的?”  “当然殿下除外。”沐翱又补充一句。  “就连温和恭谦的三皇兄也是如此吗?”  “……臣不知。”  沐翱前日被皇帝亲封东宫近卫,大小也是个官了,只是不知道他每月俸禄多少,新授的制服是薄铜的软甲,穿在身上很是英武不凡。  想起从前读过的史书,执废叹了声,“吃人的皇宫啊……”  “这点,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沐翱眼里有些责问,这几日执废的心不在焉让他自内而外的那种疏离感变得愈发浓厚清晰,有时候沐翱站在发呆的执废面前,执废要辨认一会才认出他来,这是相处了十年的殿下吗,沐翱很想揪住那人的衣襟狠狠地问清楚。  听到执废那答案显而易见的询问,沐翱额上的青筋暴动,他皱着眉,盯着执废的脸,“自从陛下钦点殿下做太子,殿下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我知道你不愿做太子,不愿卷进宫廷权斗之中,但生在天家,哪有不染纤尘的道理?你是皇子……”  看着执废那张脸在阳光下显得脆弱而彷徨,沐翱心中不忍,又道:“殿下,可有想过:不能抗拒,不如顺从。”  “顺从?……”执废迷茫地看着他。  沐翱苦笑,如果那诱人的表情不是在这种时候为他展露而出的该有多好,手指轻轻抚着执废略皱的眉梢,指尖下的那张脸的主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这暧昧的动作,眸子里对答案的渴望已经盖过他的任何思绪,就像一个勤勉的学生在追问一道繁复的题目。  沐翱轻柔得仿佛怕把对方惊扰了的语气,渐渐融在风中,混着桃花清新的香味。  “活着本身,就是希望。”  那一年的春天,似乎也有如此绚烂的芬芳。  坐在庭院中一针一线仔细纳着鞋垫的的母亲微笑地看着院子里奔跑嬉戏的孩子,三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如今也到了上私学的年纪,最小的儿子性子好动,常追在父亲身边耍刀弄剑的,伤了小胳膊小腿的又会跑到自己面前哭得眼泪汪汪,好不可怜,是个爱惹祸又爱哭鼻子的小捣蛋鬼。  杨夫人伸手对正爬上老槐树的小儿子招了招,年近四十的妇人容貌尚在,虽然爬了几道皱纹,但仍能看出曾经的美丽面貌。  小男孩屁颠屁颠地咧着嘴跑到她面前,母亲就揽着他抱到了大腿上,用手绢擦擦他汗津津的额头和脖颈,然后脱下他的鞋子,用手在他的脚掌比划了一下,孩子咯咯直笑,扭动着身子,“娘!娘!好痒……哈哈哈……”  “别闹,娘给你量脚长,给你做鞋垫呢!”好笑地看着男孩难受得又哭又笑,妇人手上动作放轻放缓,搂着儿子继续纳鞋垫。  天伦之乐也不过如此,有个能干的丈夫和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杨夫人再无所求。  可惜天不遂人愿,祸事如洪水般涌来,一发不可收拾。  杨家一日之间被抄,一家人流离失所,丈夫充军,儿子们也离离散散,年纪较大的两个儿子收编入军,干的是最低等的步兵,托了多方关系才将年纪尚小吃不得苦的小儿子被送进宫中。  一想到儿子那天真可爱的面容,杨夫人心如刀割,家产全被没收充公,她一个妇人和家中的女眷也随之成为被官府拍卖的官眷,身入勾栏,身不由自。  没过多久,含着泪的杨夫人在对丈夫而儿子的思念中久病不愈而辞世。  那起牵连甚广的贪污案,也在沸沸扬扬的流言中告一段落。  在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沐翱已不是杨府的小公子了。  没日没夜的残酷训练,使他从最初的震惊与不能接受,到如今的心如死灰,他苟延残喘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抢到了为数不多的干粮,吃着干巴巴的面饼,面对不远处畏畏缩缩地在阴暗处对他手中吃食两眼放光的孩子们,他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宫里的训练,就是要将人培训成没有感情的生物。 第17章 如果能让殿下露出更多凡人的表情,或喜或怒,或嗔或怨,该是多好。  沐翱因殷无遥的那番话而心动了。  萧妃到访端居宫,距祭天大典还有两天。盛装华服的妇人扭着曼妙的身躯,眼中的怨毒较之从前更深刻,闻涵悄悄走到沐翱背后,告诉他这位妃子就是当初让执废被宫里人嗤笑的萧妃。  沐翱皱着眉,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美则美矣,全无灵魂。这句话正是用来形容这等女子的,心智已经不正常了,她来做什么?  “太子册立,本宫怎可不来道喜?”抬手就是一巴掌,想要趁距离近而抽到执废脸上。  闻涵已经恼怒地要冲将过去,却被沐翱拦住,瞪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闻涵朝他低吼:“你要置殿下于何地!”  沐翱抬眼望去,却没有见到意想中的那一幕,萧妃的手腕被执废牢牢抓住,眼中平淡无波,却掩不住一丝怒意,“东宫不是你可以随意动手的地方。”  皱起的眉却拧着不松开,是还不习惯用强硬的方式对待别人,尽管面对的是执废自己都十分厌恶的萧妃。  萧妃还想再说什么压压执废的话,而执废眼中对她的排斥和愤怒,却让她再说不下去了。  被罚抄了将近一年的书,全是因为这因妒生恨的妃子,就算是逆来顺受,心里也不会心甘情愿。  执废不是圣人,不是善人,他怎么会不生气?  闻涵张着嘴巴看着执废,像是在看陌生人。  而沐翱却弯起嘴角,眼眸里满载着温柔,就算他照着殷无遥的话去做也好,就算无意间已被帝王算计了也好,能看到这个样子的殿下,心里却是安慰的。  至少,殿下不再和善可欺,以东宫地位堵上了三番两次找麻烦的宫人们。  “沐翱,你觉得我变了吗?”少年抱着双膝,坐在石阶上,眼里有一丝寂寞。  沐翱温柔地看着他的七殿下,伸手揉了揉那人的发,“这是好事。”  “嗯……”似乎若有所思,沐翱就没有再去打扰他,有些事情还是要想清楚的才好,抬头看着渺无边际的蓝天,沐翱双手撑在地上,两脚随意叠起,舒适地靠在石阶上。  不经意侧过头,看见少年干净的脸上一抹释然的笑。  天空一如既往的蓝,春风拂面,人如桃花,笑容明丽。  祭天大典如期举行,这天百花齐放,祭天礼坛上穿着端庄华丽的少年,金冠墨发,漆黑的一双桃花眼,眸子流转明亮的光华,小巧秀气的鼻子,檀口轻开,口中念着早就拟好的祭辞,上三柱婴孩手臂粗细的香,焚香的青烟顺着风散开,萦绕在少年身边,如幻如雾。  然后双臂展开,舞动衣袖,脚步行云流水,配合着低音庄严如钟的鼓声,陪衬着祭坛之下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他如凤凰般耀眼。  沐翱痴痴地看着那人,眸中敛去了平日的厉芒,徒增了柔光。  不知道这一次祭天之后,又有多少人会将视线留在执废身上。  沐翱看到,站在百官群臣前面,距离祭坛只几步之遥,一身金红龙袍的年轻帝王,眼里霸道的目光。  攥紧了双拳,沐翱瞪着那人,以及那人身后目光各异的皇子们。  执仲的眼里脸上全是对执废的惊艳,直勾勾的眼神,看了真让人厌烦。  月牙白勾勒金色简笔牡丹长袍的执语则露出儒雅风流的笑容,执废看过去的时候还露出了温柔而令人沉溺的神情,只不过执废是错愕于仪式的顺序与太傅教习的地方略有不同,并未注意到他,只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一步步迈上台阶的帝王。  殷无遥手中拿着的是历代先皇为太子打造的东宫玉牌,只有玉牌在身才是真正的太子,每朝都是如此,执废呆呆地看着殷无遥靠近他,然后伸手为执废佩戴上那通体莹白的玉,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顺序,执废应该在跳完祈暝之舞后用弓箭射中台阶下竖好的靶子,彰显太子的能力,不过是些走场面的形式罢了,开疆皇帝好战尚武,才有了这个习俗。  而现在,却是殷无遥亲自登坛为执废佩玉,别说是执废,就连台下的大臣们也惊得目瞪口呆。  玉牌是在仪式最后由宫人呈上的,没必要劳驾帝王啊。  朝臣们摇摇头,他们知道皇帝有心血来潮的喜好,虽然有点专断独行,但从未影响过国运民生,也只能由着帝王任性,史官们战战兢兢,不知眼前这幕如何下笔,沐翱全都看在眼里,嗤笑一声。  殷无遥低头跟执废说着什么,执废听后,眉毛皱得更深,可脸上却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随即,皇帝一笑,转身以洪亮的嗓音当众宣布,“我大周的太子,殷执废!”  在场有许多低阶的士兵们热血沸腾,欢呼雀跃。  那是糅合了内功的,沐翱看着一脸自信与张扬的殷无遥,帝王内力的深厚就连他也测探不得,只要他稍加内力,就连说出来的话都能振奋人心。  真正是随心所欲,玩弄天下于鼓掌之间。  忿忿地挥着剑,沐翱回到端居宫,对着那棵桃树就是一阵凌厉的剑招,纷纷扬扬的花瓣被剑气震落,又被撕裂,庭院里一时溢满了芳香,落红随风飞舞,美景如斯,沐翱却没有任何心情。  他必须变得更强、更强!  强到足以保护殿下,足以与那人抗衡。  沐翱仰头,孤鹰掠空,而那人如天空一般高远,遥不可及,手中的剑再怎么磨砺也比不上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道目光。  差得太远了。    第27章    执废对着面前的一摞的书简叹气。  这是用过早膳之后内侍大总管左公公送来的,堆着满脸讨好的笑,左公公麻溜地指挥底下的小太监们收拾案几,稳稳当当地将绣面装订的奏折垒上去,“这些奏章,陛下午时会过来检阅,请殿下务必尽心尽力……”  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笔墨纸砚都规整地放在一旁,一本本奏折根据不同内容分成三部分,左公公还详细地说明了每部分的奏折需要怎样的格式来批复。  刚睡醒执废就被拉去上朝,回到端居宫又要批阅奏章,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只有苦笑。  回想起方才上朝的情景,执废又叹一口气。  虽然祭天大典的时候已经跟朝臣们打过照面了,但那时候距离祭坛太远,不少站得远的朝臣都只能看到执废一袭紫金锦衣的身影,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所以对执废第一次上朝的事情显得格外热切,一大早就堵在朝云殿门口,将正门侧门结结实实地堵了个水泄不通,执废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  有点像马戏团里的小丑,执废皱着眉,微微低头抬起袖子扭转脖子左看右看,然后回头小声对身后相距一步半的沐翱说,“我衣服上沾了什么吗?还是内衣外穿了?太子服有好多地方繁琐不堪,是不是扣子扣错了……”  沐翱忍着笑意,靠上去,在执废耳边小声说,“殿下没有任何不妥,是那些大臣们大惊小怪罢了。”  “执废?为何不进殿?”三皇子仍旧一身雅致的月牙白衣袍,见执废站在殿外踯躅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些掩饰不住好奇目光的朝臣们,轻笑一声,“太子弟弟可是怕了这些猴子?”  “猴子?”  执语笑得更为风雅,“他们自以为在观察你,殊不知他们的丑态尽显于你我二人眼中,不是耍戏的猴子是什么?”  执语说完从容地牵住执废的手大大方方地走入朝云殿。  执废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双眉略皱了皱。  沐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转过头,不期然地见到大殿一隅与几位大臣攀谈,目光却紧紧追着执废的大皇子。  朝堂上的殷无遥,执废是第一次见到,那身上罩着庄严肃穆的感觉,目光扫视群臣时的那种冰冷无情,只要对上一眼就会压力袭身,不敢再看上第二眼——真正俯瞰天下的君王。  就连执废也微微低着头,心头漫上了些许苦涩。  侍君身侧,朝夕不虞。  常相离曾经这么跟执废说,现下想来,这八个字可说的上精辟至极。  殿上跪着的官员,全身瑟瑟发抖,头低得不能再低,看上去就像是蜷缩成一团的刺猬,或是遇到危险的鸵鸟,紧张和惊恐让四十出头的中年官员连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什么。  殷无遥怒极反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却没有一丝温意,“这么说来,水患成灾,你们想到办法就是伸手向朕要钱了?”  说着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在皇案上,这一掌虽然力道不重,但那沉厚干脆的声音却在安静的大殿上回响须臾,帝王冷哼一声,一时惊得站在两旁的官员们都不禁心下大骇,殷无遥身边随侍的两名太监已经吓得脸色苍白。  “再拟一份奏折上来,若还是像这本不切实际、泛泛而谈,你们自请赴灾,别回来了!”  那位官员呈递上去的奏折就这样被皇帝从龙案上摔了下去,正好砸在跪在殿上的官员面前。  大殿静若无人,没有一个人为那位官员站出来说话,殷无遥冷眼看着侍卫们架起官员的双臂,拖出宫外。  自古水患一直是百姓心中的大敌,比起流寇兵祸,百姓更关心的是有没有饭吃。  殷无遥既不像以往的帝王那般派遣巡官至灾区,拨下一笔大款赈灾修堤,而是第一时间考虑赈灾方案,力求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不得不说,他是个很讲究效率的帝王。  这样的帝王,如何不是一个好帝王?  执废看着殿上那黑着脸的殷无遥,俊秀中带着霸气。对于国家大事从来不含糊,就连小事也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唉……大事都是殷无遥亲自决断的,诸如地方纳贡、审批缴税等等只要签个字例行表彰一下的小事,全都堆给了执废。  又是一份全篇歌颂帝王功高德彰的奏折,手指滑过纸面,执废只觉得无力。  懒懒地将下巴抵在桌面上,一旁磨墨的小太监手还在机械地动作,额上的冷汗却滴了下来。  闻涵推开门,将差点放在桌面上,温和地笑着,“这是陛下为了锻炼殿下啊……”  执废抬起眼快速瞄了下还剩下的奏章,“是吗……”拖长了音节,这句话显得无精打采。  沐翱全然不察执废眼里的疑虑,眼睛里闪着有神的光芒,“肯定是这样!陛下有意要栽培殿下,只有陛下有这个眼光能发掘殿下的优秀呢……”  执废苦笑,“闻涵……你和绿芳越来越像了……”  闻涵意识到自己有些大放厥词的狂妄,马上红了脸,低头立在一边。  午时一刻,殷无遥很准时地出现在执废面前。  修长优美的手指一本本翻阅过那些奏折,专注地通读了一遍之后,皇帝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执废,目光说不上友善。  “为什么早朝的时候朕问可有治理水患的良策,小七没有站出来?”  执废不解地看着皇帝,“儿臣并不懂得治水……”  “喔?”殷无遥挑了挑眉,摊开其中一份奏章摆在执废面前,白纸黑字外加朱红的批注,格外清晰,殷无遥盯着执废的眼睛,却一字不差地将红笔批注的字慢慢念了出来,“江左五洲税赋与富余物资充作灾粮屯于一处……小七,你可知全国的赋税交的不是金银?你可知一道奏折来回需花上多少时日?你可知江左五洲是全国最富的地方之一?”  执废摇摇头,上朝之前他也只是在做策论的时候看过这方面的书籍,具体的,他并不清楚。  他擅自做了决断,让那些需要上缴国库的税赋先去赈灾,虽然欠缺稳妥,但执废不知道殷无遥会这么生气。  是不是他太自以为是了,明明早朝的时候才想起常相离告诫自己的话,伴君如伴虎,或许自己无意间触了帝王的逆鳞。  执废将头埋得低低的,压抑着心中的不安。面前传来帝王平稳的呼吸声,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殷无遥看着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执废,弯起嘴角,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执废光滑的脸颊,却最终落到了执废的头顶,揉着柔软乌黑的发丝,皇帝叹了一口气,“小七以为朕生气了?”  执废惊讶地抬起头,满眼写着“不是吗”的神情。  殷无遥笑了笑,“小七的主意出的很好,等赋税的粮食进了国库再分发到灾区,已经不知有多少灾民会饿死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救了很多人。”  说完又大力地揉了揉执废的头发,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午膳过后,左公公领着小太监们将执废桌案上的奏章又搬走了。  据说下午还有一摞,执废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有些无奈。  “怎么?小七觉得累了?”殷无遥执起一枚黑子,落定在棋盘上,执废挠挠头,胡乱拾起一枚棋子堵在空白处,这样一来反而把自己的布局给打乱了,让黑子有了可趁之机,殷无遥见机不可失,又是一枚黑子落下,定了胜负。  执废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殷无遥,讪讪地笑了下,“我输了。”  这已经是第七次败局了,七战七败。 第19章 动了动身子,竟然没有被绳索束缚住,看来那刺客待他还错,执废苦笑着,慢慢起来,宿醉的后遗症正荼毒着他的脑袋,整个头沉沉的,思考也慢了许多。  听见响动,外面有人掀开车帘,背着阳光,那人的面貌看不真切。    第29章    那氤氲着水汽的桃花眼,与记忆中的柔情温婉似是而非。  还没看清那人的面貌,就听见他急切地叫嚷着:“姐!丹秋姐姐!”男子高大的身躯挡在执废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待他靠得近些了,执废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男子年约二十五六,一身黑色紧身劲装,衣料下绷着结实的肌肉,面貌清秀,五官端正,有点书香世家的文墨风味,又带点江湖游侠的洒脱不羁,薄唇微微泛白,胸口因情绪激动而起伏剧烈,一双精神的杏眼满带喜悦地看着他。  相较于男子的热切,执废却只有深深的不明就里。  ……不是戎篱刺客吗?  “怎么啦,不认得我了?姐姐,我是丹鹤啊!”男子急得差点要伸手去摇醒对方,可一见那单薄的身躯,又面色不忍。  “可是……”执废不太好意思地打断对方,“我不认识你啊……”  而且,我也不是女的,执废心想。  真不知道那人是个什么眼神,要劫人也不看清楚一点。  只见那人猛地吸了一口气,扑到执废身前,两手毫不客气抓起执废,一时用手捏着执废的脸,眉、眼、鼻、唇细细摩挲一遍,仿佛在确认与回忆中的那张脸相差多少,一手移到执废的脖颈摸到小小的硬核,最后不甘心地咬着唇闭上眼,吼了句“得罪了!”两手就覆上了执废的胸口……  于是那名叫丹鹤的男子之后就一直颓败地坐在马车里,表情那叫一个郁闷。  执废看着将脸埋在手掌里的丹鹤,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当时是有些想离开那是非之地的,但执废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戏剧性地离开了皇宫。  不过,周国失踪了太子可不是一件小事。  大概皇宫里会乱作一团,殷无遥也会动员禁卫军的吧,执废还有想要做的事,还要想要保护的人,江左七策只是一个开头,上位者的一个决策可以左右无数人的生死,能利用这个位置救更多的人,比起个人的努力,要有效得多。  有效?  想到这个词,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位讲求效率和手腕厉害的帝王。  不经意间,和帝王接触的时间多了,执废的某些观念也潜移默化着。  自己突然被劫走,不知那帝王是什么反应呢,反正是一个好用的棋子,就算丢了也有别人可以顶上吧,执废恹恹地想。  执废看了看身边的男子,虽然有点莫名其妙地被他劫持了,后脑勺还隐隐作痛,但他是为了救他姐姐,倒也情有可原。  趁现在天色还早,回去的话局面应该还不会很混乱。  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执废斟酌了一下语气,“那个,丹鹤……你能不能,让我回到宫里去?”  丹鹤从手掌中抬起头,斜了他一眼,微红的眼眶里蓄着悲痛,“回去?那种地方你还要回去干什么?”  执废苦笑,可是,正如母妃说的,不留在那里,又能去那里呢,原本对于他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好不容易那个地发对执废而言有了一些意义,“我是太子……”  不是没有质疑过那份意义对自己而言的重要性,尽管这是在殷无遥的软硬兼施与有意无意的刺激下产生的,让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保与保护他人的能力,命悬一线之时,不是没有害怕过,不是没有彷徨过。  可除了这一点意义,他再找不到任何支持下去的理由了。  权力是很可怕的东西,他有一种秘魔之力,让陷入其中的人,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动的,都无法置身事外。  猜测、疑惑、不甘、震惊、讶异……最终定格在愤怒上。  丹鹤瞪大了眼睛睨着他,牙关紧咬,每一个字都用了十分的力像是从齿缝间咬出来的,“你是太子?殷执废?”  说着细细地又看了看执废的脸,那双桃花眼流露的神情触碰到丹鹤内心深处最软弱的角落。  双手扣在执废肩膀上,手指都差点要插到肉里,执废吃痛地哼了一声,抗拒地挥动着手臂,可是无论如何反抗,那双铁钩一般的手牢牢地扣着,纹丝不动。  执废盯着丹鹤变得有些疯狂的眼睛,心下有些骇,他动了动唇,可没过多久脖子就被丹鹤的其中一只手捏着,大动脉的搏动感觉异常清晰,喉咙深处难过地溢出几声呻、吟,可丹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是你啊……姐姐和那个男人生的小白眼狼!”  执废勉强撑起眼皮,缺氧的痛苦折磨着他,憋红了的脸青筋浮现,一手死死巴着丹鹤的手做着垂死挣扎。  “姐姐在冷宫里受尽苦难,你却做了那逍遥的太子爷!老子今天要替天行道,杀了你这白眼狼!”  秋枫火红如焰,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明艳而不造作,热情而不狂妄。  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名字,执废也不知道她尘封在内心深处的往事,原来母妃的名字是这样好听,丹秋丹秋,蕙质兰心。  可惜,以后怕是没有法再吃到母妃做的菜肴,听到她温婉的声音。  人在临死的时候往往能突破很多东西,比如小说里的主人公会在死亡的恐惧下参透某本武学秘籍,执废虽然没有那种能力,却也在窒息头昏的时候,想明白了很多。  因为死亡的脚步离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渐渐微弱下来的心跳声。  全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全身心的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活下去!  这个念头在脑中只一闪而过,执废却像是得了某种力量,剧烈地反抗了起来,挣松了丹鹤的钳制,张口就咬在那有力的手腕上,拳上蓄力猛地挥上男人的脸颊,丹鹤怒吼一声,执废的腹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五脏六腑全被揪住了一般的绞痛,那一拳只怕丹鹤是用尽了全力去揍的,速度之快,让执废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就倒了下来。  费力地睁开眼,却看到丹鹤脸上的沉痛,“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实力悬殊,胜之不武。而且姐姐也……”不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错失了这次机会,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  说完合上了眼皮,眼角处却有一道透明的液体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执废突然就想到这个句子,丹鹤是真性情,或许在江湖上他会是个仗剑恩仇的侠客,这种性格执废并不讨厌,但他却对丹鹤心有抵触,慢慢顺了顺气,缓缓说了一句话,“既然你这么关心她,为什么当时不救她?”  这句话像是一根刺挑起了丹鹤心中的痛,他霍地睁开眼,朝执废吼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执废不再看他扭曲的脸,转过头,用喑哑的嗓子继续说着,“你又如何知道母妃是不幸福的呢,至少她在冷宫里有人保护,有人陪伴……我虽不孝,也不会像你一般鲁莽冲动……”  丹鹤愤怒地握紧拳,这次却没有落在执废身上,而是重重地击在了马车的侧壁上,钝声过后,光线透过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流泻进来。  马车的车轮轧过路面发出的轱辘声,和摇摇晃晃的车身时不时发出的咿咿呀呀木质不结实的声音,混合着沐丹鹤震天动地的咆哮声,真是一曲令人难忘的交响。  不知过了多久,车内响起冷笑声,丹鹤看着倒在车板上捂着肚子的执废,眼里露出轻蔑,“车行三日,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可见你这太子,没有多少分量嘛!”  执废愣了下,原来他已经昏了三天,这三天,皇都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昏昏涨涨的大脑已经想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丹鹤的一掌糅了内力直摧五脏六腑,疼得额上也渗出了豆大的汗水,自己那三脚猫功夫跟丹鹤相比简直就是以卵击石,就算与沐翱相比,丹鹤的武功也只怕有高无低,难得丹鹤不屑动手杀他泄愤,嘴边泛着苦涩的笑,留他一命,代表他还有点用处吧。  有什么用处呢……有什么比太子在手更大的筹码?  冷不丁地,执废缩了缩身子。  车身偶尔晃起了帘子,透过帘子,执废辨不出身处何方,不是穷山恶水就是鲜少人烟的稻田,分不清方向,身体累得乏了,也不管沐丹鹤就在身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被丹鹤提着领子扔下车的,他似乎不屑于用捆绑的方式对待“俘虏”,挺拔的肢体跳下车时动作迅捷有力,面前是一间有些破落的客栈,小镇里似乎只此一家。  撇撇嘴,丹鹤瞪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执废,“还不快走!要老子踹你进去吗?”  老子老子的,跟丹鹤风雅的名字一点也不相称,光线明亮的地方,可以看出丹鹤生得修长俊朗,分明是翩翩君子,却似一锅好汤里多了几味败坏味道的材料,搅出古怪的滋味来。  看到丹鹤右边脸颊上的青紫痕迹时,执废才猛然想起是出自自己之手,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没打过几次架,每次打架无不被人欺负得惨了才回家,尽管这次是最惨烈的,他却也让对方尝到了苦头。  执废也不看他,慢慢爬起身来,中间甚至摇晃了一下,幸而身后有人扶了自己一把,回头看时,正是他们的马夫。  驾车的马夫是个黑瘦的中年大叔,皮肤晒得干裂,头发也乱糟糟的,执废试着跟他道谢,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回答他,讳莫如深地看着他,然后干干地啊了几声。  原来那马夫是哑巴。  将执废扶起来以后,哑巴大叔便牵着马车到一边,卸了车身,给马上料,不再理会执废。  执废笑了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瘸一拐地挪着身子,面前的沐丹鹤已经不耐烦地催促了他好几次。  坐在大堂的角落里,沐丹鹤叫了几样吃食,分了一些给执废,又留了些迟来的哑巴大叔,便自己吃了起来。哑巴大叔从容自在地坐下,也不讲究主仆之分,拿起黄面的饽饽面无表情地啃着,就着稀粥,几口吃完。  吃晚饭,天色已晚,沐丹鹤让小二备了一间房,粗略沐浴过后便自己翻身睡到了床上,留了冷冰冰的地板给执废,“别想逃跑,老子的刀剑可不是好玩的!”  执废苦笑。  哑巴大叔睡的是马房,吃过饭执废从房间的窗户上往下望,有好几匹模样俊秀的马被栓在那里,想必是比他们稍晚些到的客栈,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能用得起这么漂亮的马。  在宫里学骑射武技,什么没学到,光学会看马了,扯扯嘴角,揉了揉青紫的小腹,又摸上了指尖压力触感尚在的脖颈,呼吸之间脉搏的跳动清晰可感,昏暗的烛光微微跳动,投射出一片大大的黑暗,缩在这篇黑暗里,冰冷顺着地面袭上了身体,冷得发抖。  灭灯以后,一阵衣服摩擦的细琐声音,接着是丹鹤淡淡的呼吸声。  执废冷得睡不着,呆呆地看着清冷月光下装饰在墙上的画,过了许久,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声,但含含糊糊的,他根本听不清。  几乎就在这时,丹鹤鬼魅一般地睁开眼,黑瞳流泻着银色的月华,如猎豹一般坐起身警惕着,一丝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过了一会,丹鹤快速并且悄声地穿上外衣,足部轻点落在执废面前,微蹙起的眉下一双泛着厉芒的眼睛,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敢叫,老子宰了你。”  说完提起执废便从窗户越了出去。  这可是二楼啊,执废惊讶地看着沐丹鹤,夜里飕飕的冷风灌进执废单薄的衣服里,身体轻轻发颤,正咬着牙,人已落了地。  丹鹤两指放在唇上,吹了一声哨,不久后,哑巴大叔利落地牵着马车悄声走了出来。    第30章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一路颠簸不堪,而丹鹤却觉得仍是慢了,时不时掀开帘子催促马夫,马夫尽了全力挥打马鞭,但速度也已不能再快了。  执废看着黑暗中恨不得亲自驾车的丹鹤,因焦躁而坐立不安,满口骂骂咧咧的,“快啊,快啊!”  趁着这段时间,执废好好地喘了口气。  疾驰的马车剧烈地震动着,穿越树林时夹着风声,深夜里,呼啸作响,有些骇人。  偶尔一两声尖锐的野鸟的鸣叫也能让丹鹤的精神紧绷起来,竖着耳朵像在寻找什么声音一样,直到他不知第几次按捺下体内的躁动,因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而死死盯着执废。  “要不是你,老子骑马早就跑了!”丹鹤恨恨地说。  内力高的人往往听力好,执废听沐翱提起过,估计是在客栈时隔壁房间的人说了什么话,让丹鹤听出了些端倪,那些人说不定是来寻丹鹤的。  执废抬头,深夜里疾驰的马车中根本看不清人的样子,但那双豹子一般犀利的眼神却像刀子般锐利,执废不解,“那为什么不直接骑马呢?”  啊,执废张了张嘴,这个问题戳中了丹鹤心中的痛——原本这辆马车是准备给母妃的。  丹鹤沉痛地闭上眼睛,双拳紧握得在颤抖,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着怒火。  可是,在客栈里,丹鹤明明有时间换一匹快马的。  不得不说,最初的时候,执废对丹鹤提不起任何的好感。  既然关心母妃,为什么还要让她进宫,让她受委屈呢?母妃从来没谈起过自己的过往,那一段过去里究竟有多少辛酸事,执废不是没有去猜测过。她的豆蔻年华是在冷宫里过完的,一步不出冷宫大门,虽然有执废和绿芳陪在身边,但寂寞却是无边的。  这个人是真心要救母妃的,可是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就敲晕对方带走跑路,这不是匹夫之勇是什么? 第21章 真正的率真直爽。  两人在车内相谈甚欢,全然不觉时间过去,天色不早了。  哑巴大叔用马鞭敲了敲车辕,示意他们找到了一个适合歇脚的地方。  丹鹤掀开帘子跳下车原地瞧了一圈,然后朝执废点点头,“我先去打点野物,你们准备烧火吧。”  执废想着三人的水囊里只怕一滴水也不剩了,便也踩着车辕下了车,可一时重心不稳没站住,整个人往前栽去,多亏面前有人扶着他,执废对哑巴大叔笑了笑,“谢谢……”  而丹鹤已御起轻功飘至远处。  执废皱了皱眉头,哑巴大叔并没有放开他,反而双手从肩膀一直滑到了腰际,就着这个姿势,实在不正常。  “大叔?……”  结实的胸膛传来熟悉的热度,粗糙的麻布衣衫散发着尘土和微酸的汗味,却有股熟悉的淡香隐在其中。  抬头去看哑巴大叔时,那张属于中年男子的冷峻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本来样貌平平的大叔的脸孔,竟然和记忆里的那个男人重叠了。  双唇微微颤动,压下一颗狂跳的心,执废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叔,“父……皇?”  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带着戏谑而微怒的音调,“喔,难得小七还记得父皇……”  看着那人将脸上薄薄一层的人皮慢慢撕下,露出一张五官精致完美无缺的脸,还有嘴上那没有温度的笑意。  “我……你……为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执废被混乱繁杂的念头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嘴巴张张合合,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殷无遥挑了挑眉,“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连敬语也忘了用?”  执废只觉得从头到脚似乎有无数蚂蚁在爬,强压下紧张和无措,“父皇,您怎么会在这里……”  “朕来找被拐走了的太子。”  “不可能……”  “小七做的不错,沐丹鹤以后可为你所用。”  “不是的,宫里……”  “早在三天前就已经让你大皇兄代理朝政,对外宣称皇帝及太子上万衡山祈福了。”  “您一直跟着我们?”  “朕是在客栈跟那哑巴掉包的。”  “可有影卫在父皇身边?”  “人多了会让沐丹鹤发现,朕一人足够。”  “为什么要这样冒险……”  “朕说了,来找你,也顺便给沐家找找麻烦。”  说着,殷无遥眼里闪过笑意,执废只觉得头皮发麻。  过了好一会,殷无遥才放开执废,理了理有些乱的衣服,恢复君临天下的魄力和气度,就算穿着的是麻布,也照样是高高在上的气势。  执废看着他,心中的诧异和惊讶还未完全消除。  以殷无遥的为人,他又怎么可能只为了给沐家找找麻烦而出宫,恐怕,是要彻底铲除了沐家势力吧。  丹鹤曾说,直到现在皇都里还没传出太子失踪的消息。  母妃抚上执废的脑袋,略带愁容地说他傻,皇帝的女人直到死也要死在宫里,而母妃却是当朝皇帝唯一的废妃。  袖中塞的那封信,写着沐家欲与太子联手的事宜。  丹鹤说,既然这天下要乱,就索性让它更乱一些……  脑子里混乱冗杂的思绪一条条纠缠不清着,执废蹙起眉,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殷无遥眼神微黯,执废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执废淡淡地看着他说,“这次,你打算怎么利用我?”  涵养极高的帝王听了这开门见山的话,差点忍不住汹涌而起的怒气,危险地眯起眼睛,捕捉到执废内心的动摇和对他的防范,就算在目光里施压,让少年没办法移开眼睛,执废仍固执地要挪动脚步,远离他。  每当殷无遥往前走一步,执废就相应地后退一步,不管在那样凌厉的目光下如同饱受了种种酷刑一般,执废依然脸色苍白地坚持着。  “为什么这么想?”殷无遥低声问他,声音虽然不大,可听在执废耳中却字字掷地有声,不由得将拳头握得更紧。書香門第执废扶着马车外沿,勉强站稳,一双倔强的眼睛看向殷无遥,“我问你,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殷无遥目光转冷,执废见他没有反对,壮起胆子问,“从我出生开始,你就算计好了的,既打压沐家,又给他们留一个希望、一个筹码,是不是?”  “是。”殷无遥回答得很干脆,眼神不带任何感情,只看着听到答案呼吸变得急促的执废。  “我若当了太子,你算准了他们会找上我,是不是?”  “是。”依旧是冷淡疏离的回答,只见执废身形微微晃了晃。  忍下晕眩感,执废露出绝望的笑,“你三番两次救我,也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一路跟着我和丹鹤,也是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是不是?”  这次,殷无遥顿了顿,可在看到执废脸上的嫌恶时,心仿佛被什么抽了下,本想否认,可张口就变成了,“是……”  执废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他缓缓用双臂抱紧自己,将头埋得低低的。  殷无遥还想再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的确,执废从出生起就注定背负沐家的命运。  在殷无遥的宫中除了死人,活着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其利用价值,每个人的命运的线索无不掌控在殷无遥手中,宫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殷无遥都能从潜伏的耳目中得知。  包括执废的出生,选择伴读和侍卫的事情,入太学的情景,被宫人藐视的时候……  让他活着,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对他好,是因为必须让他对自己产生信任。  让他学会生存,是为了让他活得更久一些,不至于还没派上用场就被宫里的明争暗斗夺了性命。  在暗中观察他,是为了确定他他的心意,若和沐家联手,就将计就计一网打尽;若不愿意,则可用尽方法让他假意与沐家合作,再以计谋图之。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那狠绝果断的心思情感,如今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    第32章    殷无遥看着那少年无助地颤抖着双肩,连日来的奔波让原本柔顺的黑发有些乱,稍长的刘海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微微缩起的身子单薄瘦小,能让人轻易禁锢在怀里。  那孩子平日里待人算不上温和,不熟悉的人连一句旁的话都不肯说,宫人们说这是软弱愚钝,而殷无遥知道,那是执废在他与别人间筑的一堵墙,他花了大概三年的时间,才逗得少年脸上多了气恼、无奈和别的新鲜的表情。  这三年里,他见过他笑,见过他忧,见过他恼,见过他淡漠。  也看到他在接触了权力之后尽心尽力认真做事的样子,从未利欲熏心。  曾经,他对这个名字里有个“废”字的儿子毫不在意,任其自生自灭。  而现在,殷无遥觉得自己又被关在了墙外,不仅是挫败感,更多的是根本不可能在他的字典里出现的两个字。  后悔。  尤其是在看到执废与丹鹤之间消除芥蒂谈笑自如时,那折磨人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强烈到让他狠狠地一鞭子抽到了马背上,令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自制力良好的帝王,一时没能控制住胸中汹涌的情绪,他从来没有见过执废调侃别人的样子。  调皮中带着机灵,玩笑里蕴着洒脱。  这样的执废,怕是连宫里最亲近他的人都没有见过。  那才是真正的执废吧,隐藏在柔弱外表下内里那个谁也没见过的执废。  殷无遥苦笑,执废啊执废,朕竟觉得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你。  现在的执废,哪里有半分刚才玩笑时的样子?  那无助的单薄身形,让殷无遥的手心发冷,他不自觉地向前迈出一步,刚一迈步,就听到执废几乎是用吼的对他说,“别过来!”  从环抱住自己的臂膀里透出的声音,说不出的绝望。  别过来,让我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执废慢慢抬起头来,有些不太情愿地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殷无遥,一步步向他走去,殷无遥愣了下,随即勾起僵硬的笑容,见执废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抽出那薄薄的纸张,递给他,“这是沐家给儿臣的修书,父皇可作为沐家以下犯上的物证。”  说完又想了想,“沐丹鹤跟沐家合作不过是为了借用他们的计划救我母妃,能不能放过他?信在您手里,母妃她们的命也在您手里,我和舅舅不会背叛大周,背叛您的。”  低眉顺眼,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虽然站得很近,执废视线的焦点却从没落在殷无遥的身上,偶尔殷无遥动一下,执废都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颤动一下。  动作轻微,可抗拒是那么明显。  一股子怒火窜上脑子,殷无遥将手中的纸片揉成一团,狠狠捏在手心里,眉间拧成一个“川”字,“小七就这么讨厌父皇?”書香門第执废将头偏过一边,“……只是不喜欢一开始就被人利用的感觉。”  想了想,执废又说:“您是当之无愧的帝王,算无遗策,工于心计……执废愚钝,下次父皇还有要利用到执废的地方,能否提前告知一声?”  有点委屈的语气,像是在跟对方撒娇一样,执废厌烦地撇撇嘴。  可是面对从出生起就在算计你的人面前,是如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对方的吧,不想这个表情被殷无遥捕捉到,以为那是对他深深的厌恶。  殷无遥的心,已经乱了。  林中簌簌作响的声音让帝王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取出人皮面具重新戴上,神色不辩。  他恢复了那马夫干黑的样子,为略有焦躁的马顺了顺毛,然后叹了口气。  回头,对还站在那里的执废道,“既然小七都这么说了,那么父皇要你说服沐丹鹤掉头往西北沐家势力前行。”  执废低着头,有些困难地发出了一声“嗯”。  “还有,这一路朕会跟着你们,不能向沐丹鹤透露朕的身份。”  执废淡淡地点了头,不去问殷无遥为什么,帝王总有他的考量,作为棋子,只要听话地被利用就行了。  他,母妃,执秦,执默……无一不是帝王的棋子。  如果他的手中能握有一点权力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这样的命运了?  可是,高深莫测的帝王,将权术谋略运用得淋漓尽致,他这个太子,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罢了。  这么想着,执废心里的厌恶感更盛,他并不想自暴自弃,可偏偏在殷无遥面前所有的思绪都像浆糊一样粘在一起,让他只能按照自己最原始的感觉去走。 第23章 殷无遥冷哼一声,“丹鹤丹鹤,叫得好不亲密!”  执废张张嘴,不知道他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虽然想问,可看到殷无遥沉着的一张脸,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殷无遥一面凝视着前方,一面淡淡地说,“……他虽鲁莽,却也不是傻子,会想办法找你的。”  低低的声音,有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殷无遥带着执废来到一处山林,距离他们逃离的小镇不远,草木还算繁茂,藏身不容易被发现。  山脚下,殷无遥弃马前行,他武功高强,就算带着执废施展轻功,动作也照样灵活,在山林中转了几转,柳暗花明之后是一间竹筑的小屋,殷无遥突然放下了执废,勾起唇,“好像到了……”    第34章    屋前栽了几枝翠竹,小屋的侧面撑起一扇窗子,隐约窥得整洁的布置,殷无遥看了眼执废,“此处便是那困扰着西北十府官员们的寨子,这是其中一间屋子,朕的探子就在这里。”  说完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小七教朕的。”  执废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里就是堪称西北三大患之一的拔天寨,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潜进来了?  殷无遥只是但笑不语,压住略显急促的呼吸,伸手想去揉揉执废的发,执废目光躲闪,错开了殷无遥伸出去的手,却见那人并未收手,而是直直往前栽了下去。  那一刻,殷无遥脸上是无比落寞的表情。  执废有些慌乱地伸手去扶住他,但是殷无遥的身躯实在高大,人也沉,这一扶没把人扶住反而连带着两人一起倒下,地上传来一阵闷声,执废睁开眼瞧了瞧两人狼狈的处境,殷无遥疲惫地靠在他身上,而他做了肉垫。  费力地撑起身,执废看着双目紧闭唇上没什么血色的殷无遥,他以为帝王只是累了而已。双手环过殷无遥的腋下绕到后背,想要就着这个姿势扶起殷无遥来,却在触碰到他背上时,指尖传来湿湿冷冷的感觉。  执废抽回一只手,摊开的手掌上满是污浊的血迹。  腥红色,看得人发晕。  执废死咬着下唇,将殷无遥全身的重力都放到他身上,一步一步,生怕将他背后的伤口扯得更严重,慢慢地挪到了小屋中。  屋子里很安静,桌上落了一层薄灰,屋子的主人似乎有一段时日没有回来了,这屋中住着的既然是殷无遥的人,执废也不客气地半拖半扛地将人扶进内间。  轻轻地将人移到床上,呈趴卧的姿势,执废从屋里找来剪刀,从下往上一点点剪开殷无遥身上的麻布衣服,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扯上布料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的地方,虽然殷无遥强忍着疼痛,还是不免会颤抖。  殷无遥的伤本不重,可拖得太久了,一路又是驭马又是施展轻功还带着执废,血液早浸透了他身后的衣衫,黏黏腻腻,将粗糙的麻布浸得湿滑一片。  执废努力控制住发抖的手腕,越到接近伤口的地方越是紧张,额上渗出点点汗水,手指偶尔不经意地碰触到对方光滑弹性的背部,让执废更是紧张不已。  是什么样的君王,能忍受粗糙的麻布衣和酸臭的汗味,放着锦衣玉食和奢华的享受不要,独自承受孤军深入的危险,玩命一般,只为摧毁一个强大的对手。  是什么样的君王,能在危险的时候为别人挡了一箭,尽管那人却一点不领情。  执废敛下心神,手上机械般地动作着,小心翼翼地剪开多余的布料,实在动不得地方,只有取来温水和软布,细细地湿润皮肉和布料,一寸寸撕开,模糊的血肉狰狞地往外翻,血肉的腥味不断刺激着鼻子,胃液不住地翻腾,执废忍不住手上一抖,一下子生生撕开了好几寸,暗红的鲜血簌簌地往外冒,让失血过多的殷无遥疼得醒了过来,发出一声惨叫。  “对、对不起……”执废咬着唇,放轻了动作,却听见殷无遥闷声在笑。  “呵呵……好你个小七,下手这么重,是想公报私仇吗。”说着侧过头幽幽地看着执废绷紧的小脸,“这回父皇也让你利用一番,做了回盾牌……”  执废听了这话,心里好不窝火,都什么时候了,殷无遥还有心思开玩笑,手上故意放重了力道,沉着脸道,“别说话!”書香門第殷无遥虽然呼痛,却仍盎然有趣地欣赏着执废认真严肃的脸色。  屋里的药一应俱全,执废从架子上取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连同殷无遥卸下的人皮面具放在桌面上,瓶罐上面还细心地贴着标签,什么“回春露”“凝血丸”,看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猜出里面的药是做什么用的,想必原本住在这里的主人也是一个经常受伤的人。执废一个个看过,拣了认为有用的,就一刻不停地回到床前,仔细擦拭好的伤口虽然还十分狰狞,冒着血气,但已没有了最初执废看到时的血肉模糊。  执废取出“凝血丸”的瓶子,倒了两枚药丸在手上碾碎了,慢慢敷上殷无遥背后的伤口,殷无遥因失血过多而陷入了短暂性的昏迷,熟睡般的脸庞隐去了平日刻意释放的君威,毫无岁月痕迹的脸上多了几分儒雅温和。  没有绷带,执废便找来一件素白干净的长衫,齐整地扯下袖子,撕成一条一条,轻缓地缠过殷无遥的伤口,从后背绕到前胸,一圈又一圈,指尖有些冰凉。  伤口包扎好后,执废为找了件衣衫,换下殷无遥脏污的衣服,皱着眉头看了眼那已经不能称为“衣服”的碎布,执废团好放在一处,抬头看看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许多,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间屋子和附近的地形。  虽然身处拔天寨,执废却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大概是殷无遥的话语和表现太过自信,让他不知不觉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以前听过关于这个山寨的事情,似乎被人们传得邪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个个如鬼魅那般,附近家里有小孩子的睡不着父母大抵都会把寨子里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据说能止小儿夜啼。  执废轻笑,任何朝代里传说中的山贼都被人们丑化得十分不堪,失了他们原本的面貌,其实无论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世上人活着就有追求,有人为名,有人谋利,有人劫富济贫,有人杀人放火,本来就是正常的。  殷无遥追求的,大概就是亲自击败强大的敌人,并将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后人怎么评论他,完全不在意。  那么自己呢?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呢?  这间屋子附近都是树丛,没有别的人烟,而绕过屋后能看到不远处山丘顶上的哨卡,大概那里才是拔天寨重要的地方。这片地区山体延绵,不是住在这里并且经常出入的人,很难找到出路。  执废不再往上走,而是转回到屋子里,看了看后院的厨房,生火做饭的工具也是一应俱全的,只是很少使用,有的都锈了。米缸里还有不少的米,附近也有一些可食用的野菜,以前学野外求生的时候学过辨认,找起来也简单。  不可思议,就算想起了前世的事情,执废也没有任何抵触了,很自然地运用以前学过的知识,很平淡地回忆起来。  没有觉得伤心难过,就算想起周郁,也是自然而然,不用去掩饰什么。这样想来,心情也变得平静许多,那份回忆就像遥远的某个地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回想起来,嘴边会泛着淡淡笑意。  执废摘了些野菜,将铁锅上的锈刷去,从米缸里舀了几勺米,在简陋的泥炉上生了火,锅里放了水和米,熬起粥来。  对于殷无遥,他还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  执废坐在竹子搭的台阶上,看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叹了叹气。  看那锅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执废小心盛了一碗,端进屋里喂殷无遥吃下。殷无遥背上的伤止了血,脸色虽然还不怎么好,但气息已经平顺下来,除了额头有些烫以外,醒来时,人还挺精神。  端过碗,殷无遥看着浓淡刚好的青菜粥,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缓缓咽下,执废将米和菜都熬得很够火候,吞咽起来毫不费力,而且味道清淡却不乏味,殷无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唔,没想到小七做的饭这么好吃……”  说话人的眼里却闪着戏谑的光,嘴边一抹笑意,不等执废说话一口接着一口地吃了起来,直到能看见碗底。  “小七如何学会这些的?”殷无遥任执废掀开他的衣衫看背后的伤,伤口上了药确实没那么疼痛,可动作幅度一大牵扯到几块肌肉,那疼痛可不只是一点。要说这伤口,有一半还是殷无遥自找的,施展轻功的时候觉得背后的箭头扎着难受,索性内力一催,将箭头排出体外,而这一举动,将带着倒刺的箭头钩得伤口更宽,也更狰狞。  执废小心察看着,一边说,“在驰骤宫时跟母妃和绿芳学的……”  总不能说是前世带着的记忆吧,不过小时候倒是常跟在绿芳身边看她烧菜,也学了不少。  殷无遥的眼神黯了黯,嗓音有些沙哑,“从小?”  执废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他,“从小啊……”  那孩子从小就做了这种下人才做的事情吗,殷无遥抓住被单,他自诩掌握宫里的大小事情,甚至每天宫里发生过的事情都略知一二,他也知道冷宫的生活艰苦,可艰苦也只在字面上看到而已,并未真正在乎过。  直到亲身体会,却又是另一番感触。    第35章    眼见着殷无遥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起来,执废却越来越担心。  第一天,喂他吃粥时,会轻言调笑,有时关切地执废小时候的事情;第二天,习惯早起上朝的帝王睡到日上三竿,很用力地摇醒他,迷蒙的双眼好半天才变得清晰;第三天,不仅是早上起不来,白天也嗜睡,明明说着话,下一刻便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已是睡得正酣;第四天,一天都没有醒过……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殷无遥已经三天没睁开过眼睛了。  没有发烧,伤口也没有恶化,气色看上去也不错,甚至连风餐露宿时晒黑的皮肤也养白了,就是不见他醒过来。  执废想到了植物人。  虽然植物人是在重伤之下意识不清醒造成的,而殷无遥没有任何征兆地陷入了睡眠,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他仔细检查了桌上的药,没有一种是会产生这类效果的,食用的野菜和米也没有问题,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张熟睡的脸,淡淡的,像是在做什么好梦一般。  他突然觉得害怕。  陌生而危险的环境,隐约动荡的时局,身边陷入沉睡而无能为力的帝王,世上仿佛就只剩下自己。  但是,他不可以害怕。  他要活着,他们都要活着。  执废在不断尝试叫醒殷无遥的方法时,有人怒气冲冲地推开了房门,竹子搭建的小屋发出吱呀吱呀的踩踏声,才转过头,就被人轰地推到一边,火红色的衣角出现在视野里,这个角度,执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乌黑如墨的长发绾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简单清淡的妆容,将女子的妍丽展露得淋漓尽致,细长的眉,小巧圆润的唇,一点绛红,风骨无边。  “主上!”她扑到殷无遥床沿,不敢上前一步,却又小心翼翼地探向男人手腕处,纤指轻轻一捏,脸色骤变,颤抖的唇缓缓吐出几个音节,“怎么会……这样……”  执废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看着面无血色的女子,“他怎么了?”  女子这才回想起房中还有一人,睁大了一双漆黑眸子,柳眉倒竖,“你是谁?为什么主上会变成这样!”  不舍地又将目光投向床上静卧着的殷无遥,恋恋不舍,“属下等了十年……才又见到了您……可……”  这话语里的仰慕和迷恋,不是一个属下该有的,可是,像殷无遥这样的人,有几个女子见了不心动?  二十岁,在这个时代,已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就是殷无遥口中的“探子”吧,虽然执废第一时间没想到会是个女人。  执废敛去眼里的一抹复杂神色,蹲下身拍了拍女子的肩,仿佛安慰,然后将他们一路发生的事跟她简要说了一遍。  女子听完只是皱着眉,低沉着声音,冷笑一声,“殿下?你果真没骗我?”  执废不解,“我说的都是真的。”  女子摇摇头,冷静地看着执废,“先说一点,我侍奉的是主上,不是你,要是让我知道你暗中对主上下了手,就算天打雷劈,我也会杀了你。”  眼中的狠厉和阴沉,让执废不寒而栗,这般杀气,非是一般人可以抵抗的。  “主上的毒需要静养,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全心为主上配药,至于殿下嘛……想必殿下一定很愿意为主上分忧,顶替我留意寨子里的风声吧?”不等执废回应,女子似是对执废有所抵触般,不耐烦地说,“我在这寨子里做药师,此处是我的药庐,一般寨子里的人除非受伤不会接近药庐一步,主上想必是知道这点才安心在此养伤的。”書香門第执废机械地点着头,脑子里想的却是殷无遥沉睡的原因。  紧紧皱着的眉被人用手指按住,女子毫不客气地朝执废的眉头弹了一指,“殿下,不要兀自发呆啊,收拾好了就跟我上山进寨,我就说你是来投奔我的远房亲戚,放心,寨子里的人都没有你们宫里那弯弯心思,很好应付的,只要你自己不说漏嘴。名字嘛……就叫子非吧。”  不期然地看了眼执废,只见他的眉头锁地更紧。  “怎么?不喜欢,还是你有别的什么名字?”女子不满地问。  还能用什么名字呢,执废缓缓摇了摇头,“就这个吧,很好听。”  红衣女子的名字是十九,原先是殷无遥的影卫之一,影卫的名字就是编号,低等的影卫连编号都排不上。  十九来拔天寨已经十年了,花了十年时间取得了寨主的信任,她医术高明,救死扶伤,成了寨子里的活神仙,粗莽的汉子们都把她当做天人一般,人又漂亮,很受一众山贼们的欢迎。  拔天寨的债主沈荣枯是个高大壮硕的汉子,一脸连到耳朵的络腮胡子,肥厚的嘴唇,一对发起怒来铜陵般大的可怖双眼,一指宽的浓黑眉毛,只要他在堂上一坐,光是气势就压得人不得不低头。  沈荣枯只随意挥挥手,就让十九带着执废下去了。  十九问执废,“你会做什么,我就安排你去哪里。”  执废想了想,“做账吧,国库年年呈上来的账本父皇都要我仔细看过,所以对做账还有点信心。”  十九点头,依然不怎么待见执废,“那就做个账房吧,正好寨里的账房老张头最近眼睛不行了,你就过去替了他。”  冷淡的语调,公事公办的态度,十九对自己的嫌疑还没有洗去吧,所以处处提防着,执废叹了口气,跟着十九走过一个山头,才到了那间简陋的账房。  拔天寨建立在山体连绵的丘陵之上,树木茂盛却不算多,西北地区的沙土偏黄偏干,此处的植被还算葱郁,地形也复杂,主山是沈荣枯及其心腹住的地方,此外别的山头上还设了十洞,每个山头为一洞,设一个洞主,管理底下的众多山贼。  十九带执废去的地方正是二洞,距离沈荣枯的山头很近,来往半个时辰也不到,而且账房也安静,只听老张头交代完一些事后,执废就开始核对账本。 第25章 从韩大力口中得知的消息,不论如何,一定要告知殷无遥。  执废跟哨卡说下山去找十九,哨卡当值的兄弟正是第八洞的,稍微做下解释就放行了,执废谢过他,忙往山下的药庐奔去。  到了竹筑的小屋,执废推开门,十九正在分类草药,各种药草在桌上排得满满的。  听见有人推门,十九也不抬头,懒懒地说,“主上还没醒,殿下先回去吧。”  执废微喘着气,“沐家与戎篱联手,这件事,父皇知道吗?”  听了这句话,十九微微蹙起细长的秀眉,抬眼看了看,“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等主上醒过来了,我自会转达。”  依旧是慵懒的口吻,十九心无旁骛地研究她的解药,周围发生什么事她并不在乎。  执废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将药草震得混乱,十九才抬头,不满地盯着他,“人都还没醒来,你就这么着急要立功?主上虽然立你为太子,可他最喜爱的皇子的皇子并不是你!他不过是想等时日再长些……”  十九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苍白,“你在逼他,你们都在逼他!”  执废倒吸一口气,不可思议地看着十九略显疯狂的眼神,缓缓闭上眼睛,敛了情绪,再度睁开,已是一片清澈无浊。  “不是我逼他,是他自己在逼自己……”说的有些淡,却掩不住颤音,执废直直地看着十九的双眸,“殷无遥是个当之无愧的帝王,他有他必须做的事。”  正如身为皇子的执废,也有他必须做的事一样。  虽然他对这个国家并没有多少感情,有母妃,有沐翱他们在,就够了。  足以让他鼓起勇气面对一切。  殷无遥想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承认自己身份、又能担当重任的自己吧。  如你所愿,执废淡淡地想。  十九的眼神变得落寞,笑容有些悲凉,她缓缓踱步至殷无遥的床前,迷恋而仰慕,看着帝王沉睡的俊美容颜,忍不住伸手,却生生停在了半空,改为抓住他的一方衣角,指尖泛白。  良久,她才对着殷无遥说,“对不起,主上……对不起,属下耽误了您的计划……”  声音有些颤抖,是害怕,还是不甘心,“十九没想过这些,十九狂妄自大了,主上……”  手指恋恋不舍地松开,执废看着她的背影,萧索而凄凉,“殿下,三天后,主上就会醒过来,到时候……别告诉他这些……十九,只是不想见到主上操劳烦心……”  执废叹一口气,“我不会告诉他,你一直延缓他的毒性,而不让他清醒,明明能做出解药,却迟迟不肯动手。”  十九落下两行清泪,“属下……属下……”  执废转身,不再看她,“三天后,请你务必把这些告诉父皇……”  想了想,执废又说,“还有,他不会高兴看到你自尽的。”  十九浑身僵了僵,等到她缓缓站起身来时,执废已经离开了,朱唇勾起,无奈而自嘲地喃喃,“果然是父子啊……”    第37章    回到山上,天上已然看不到太阳的影子了。上山时,因脚步虚浮而踉跄了一下,眼前已是账房的小屋子,执废喘了口气,正伸手要去开门的时候,砰地一声,眼前蓦地多出了一条肌肉匀称的古铜色手臂,直直地拍在门上。  执废咽了口唾沫,喉结难过地动了一下。  身后却传来了低沉有力的声音,“……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那人松开手,执废缓缓转过神来,故作镇定地直盯着那人的眼睛看。  “你在说……什么……”  夜风吹响了周围的树木,枝桠与枝桠之间影影绰绰,初生的月颜色暗淡,不甚真切。  男子一双锐利鹰眼,目光如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耳边嗡嗡声,执废急促地呼吸着,像是没听清他的话,“你找……错人了……”  “没有。”男子皱了皱眉,不解地看着执废。  “有!”  不顾一切地朝那人吼着,吼完以后执废才发觉自己太慌张了。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了许久,执废移开视线不敢与那过于炽热的视线接触,便听到低沉有力的声音,在头顶上方传来,“你可是担心我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执废抬头,难道不会吗?  “萨日苏,”他突然说道,“我的名字。”  下意识地向后挪,却发现身子已经抵在了门板上,执废好“哦”了一声,复又将视线偏到一旁。  “不说点什么?”萨日苏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片视野,天未全黑,风却有些冷,“本来该是在祭山的太子,如何做了这小小山寨的账房?”  执废咬紧下唇,半晌,才对他说,“那又如何,你要是告诉了戎篱或是沈荣枯,就是大功一件。”  男子叹息一声,“萨日苏不会做这种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次,我不会说。”  “但是他日在沙场上相遇,萨日苏绝不手软。”  铿锵有力的字眼,萨日苏腰杆挺得直直的,一种无愧于天地的感觉。  执废看向那双清明的狭长黑眸,淡淡笑了,“有机会,一定要领教将军的神武。”  “哦?如何知道我是将军的?”萨日苏赞赏地看了眼执废。  执废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碎发,绕到耳后,“沈荣枯会大摆宴席,来客身份定是不小,我看你那主人非王则侯,若身边只有一名侍卫跟随,如何能安心?”  萨日苏哈哈大笑,“好!我果然没看错人,实不相瞒,我跟随的人正是我戎篱的三王子,说起来,还和殿下有一段渊源。”  执废张了大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萨日苏看了看天,夜幕上出现了稀疏的星,“外面冷,你进去罢。”  执废便开了门,笨手笨脚地摸到火折,燃了灯。  他发现,萨日苏虽然是敌人,却也是个君子,他说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次日,戎篱访客离开山寨,无论是三王子力瓦还是沈荣枯,见到执废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与往日无异。  韩大力气冲冲地推开执废的房门,见那个书生模样手脚纤细的少年好好地端坐在案几旁看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老子醒来以后见不找你,可让人好找!”  执废不解地看着他,“我下山找了十九,哨卡的兄弟是第八洞的,他没跟你说?”  韩大力有些气急,“那、那那也不能……不能不跟我说一声!”  执废好笑地摇了摇头,“韩兄当时烂醉如泥,如何跟你说?”  脸上一红,韩大力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脸憋得越来越红,八尺高的汉子愣愣地站着,执废想起他的醉态,又是一笑,这一笑,倒让韩大力更是窘迫。  门外有来催促韩大力的八洞兄弟,貌似这天是下山劫货的日子,寨子里每十天劫一次货,全凭运气,反正拔天寨占尽地利,各条货渠都相近,十天一次也成了规矩,运气不好的外商也要认命。  韩大力既惦记着任务,又担心地看了看执废,心里堵着很不舒服,可又偏生发泄不出来,老脸通红,偏偏执废面前无计可施,最后,狠狠地跺了跺脚,“子非!等哥回来!哥有话跟你说!”  说完便夺门而出。  执废只觉得荒谬,不知所云,关了门,刚待转身便落入了一个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  “小七……”带着宠溺与嗔怪的口吻,低沉而魅惑,“又是戎篱将军又是山寨洞主的,小七过得还不错嘛……”  虽然话里全是讽刺,那人却一手不安分地收在执废腰间,一手放肆地顺着脖颈滑下背脊,指尖在每一段骨节都揉按少许,不知是触及到了什么穴位,执废竟觉得不仅身体发软,就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那只手所触之处像是燃了火一般的热,眼里蒙上些许水汽,执废怔然看向男子,露出一丝疑惑。  正要问出的话却被堵在唇舌间,还不等执废反应,霸道而充满了攻击性的吻便铺天盖地而来,咬、扯、吸、吮的感觉在唇上绽开,越来越狂暴粗野。  “呜……!”  执废勉强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在他唇舌间驰骋的男子,那人双眸里似有把火焰在燃烧,疯狂得让执废有些害怕,一开始的紧张与无措被强压下来,执废双手抵在那人胸前,用力地推开他。  摸了摸红肿的唇,执废深深皱着眉头,抬眼看时,心里却像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不可一世的帝王,眼里竟然露出了受伤的神情。  殷无遥舔着唇,舌尖带起暧昧的银丝,敛下溢满心上的酸,“他们,是不是也这么对你做过?”  那夹得更深的眉间,却是执废突然涌起的一腔怒火,紧握的拳微微颤抖着,指节泛白,对方俊美依旧的脸上尽是戏谑嘲讽,动了动唇,执废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足够让殷无遥听见:“他们,和你,不是一种人。”  说完,执废转身要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殷无遥突如其来的吻,还是因为他那些伤人的话?  像是要逃离那人身边似的。  手才轻轻触碰到门边,就被一道霸道的力道扯了回来,执废重重地跌在殷无遥身上,铁壁一般的双臂牢牢箍着少年,温热的气息喷在执废耳边,“别想再逃……”  疯狂而不容拒绝的吻雨点般地落下来,这次却不似方才那般用力,却渐渐抽走了执废身上的力量,额头、眉毛、眼睛、鼻尖、脸颊、微肿的唇……执废挣不脱,跟一个已经失了理智的人讲道理,对方也是不会听的。  少年报复性地咬了一下,点点锈味化开,殷无遥怔了一会,却更加疯狂地攫取着对方口中的芬芳,呼吸越来越沉重,眼里满是对方的影子,心里空虚得发紧,恨不得将人狠狠揉进骨血中!  看着原本清明的一双眼睛此时因为自己而露出点点迷惘,殷无遥涌起一股欣悦,他缓缓撤离了唇舌,将头埋在执废颈间,紧紧地将人环住,“这段时间……你受苦了……”  “为什么……”  执废怔怔地看着头上的屋顶,一边肩膀承受着殷无遥的重量,手却再提不起任何力气推开对方,他这声“为什么”既是不解于殷无遥的吻,也是疑惑于为什么自己并不排斥他的吻。  殷无遥用力呼吸着执废身上的淡淡清香,好一会才慢慢松开,一双黑眸恢复了深不可测,可是望向执废时添了几许温柔。書香門第“想知道朕的毒是谁下的?”殷无遥揉了揉执废的发。  不似以前那般抵触,多日不见,执废像是成熟了不少,似乎也开始无意识地接受了自己,这让殷无遥很高兴。  特别是他有意无意地说着讽刺他的话,那生涩而愤怒的反应,更是让他一颗心不断狂跳。  比决胜在即的紧张感更让人着迷。  执废不知殷无遥心中所想,只诚实地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他。  “给朕下毒的人,是小七。”帝王平缓而无波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响起。  执废睁大了眼,“我?”  “唔……”殷无遥显得有些委屈,“父皇生辰,小七还未给父皇送贺礼,听闻涵说有一物是小七要呈给父皇的,朕便取了来看。”  执废想起了什么,“三皇兄说那是南海灵香,沐翱也打开看过,并没有事啊。”  刚说完,就看见殷无遥得逞般的笑容,笑得狡猾,“执语要想下毒,不会这么简单……”不禁又伸手揽过执废的肩,两人说话间已经坐在了小屋窄窄的硬床上,“此毒名为‘迷梦醉香,’由两种毒合成,‘迷梦’便是南海灵香,‘醉香’则是一味常见的房趣之药,二者单独使用并无毒性,混用则为至毒。”  “啊,”执废想起了那晚寝宫里所见之事,又想到方才殷无遥对他做的事情,皱了皱眉,还是将猜测的话说出,“是二皇兄……”  殷无遥赞许地笑着,“虽然不中,亦不远矣。”  执废瞪了一眼卖关子的帝王,殷无遥却不再说下去。  “朕是及时运功抵住了毒,不然,哪里能为小七做一回马夫?”  那般轻快的语气,更是让执废疑惑,该不会,这一睡,让殷无遥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十九呢?”执废突然想到了那一身红衣的貌美女子,那天她凄凉萧索的背影显得无助而孤单,看了眼殷无遥,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十九对他的恋慕。 第27章 丹鹤沉着眸子看向十九,“别逼老子!”  身上环绕着一道道无形的杀气,丹鹤凌厉的眼神像个修罗,心情不好加上路上被拦,丹鹤心里的那把火燃烧得更烈,“别以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动手……”  十九握紧手中的剑,作出以死相拼的阵势,毫无血色的唇被咬得死紧,微微乱了的发在风中飞扬,柔弱娇美的女子眼神却异常坚定。  丹鹤冷哼一声,收起杀气,转过身背对着十九,“哼,你是在找死,老子偏不随你的愿!”挥了挥衣袖,跃上老树壮实的枝头,远远看着那道隐在林中的身影。  就算现在过去也未必能让执废解开心结,丹鹤知道自己不善言辞,比起殷无遥来,他只会让执废忧心。  一轮残月挂在梢头,执废踏着地上的枯叶,握紧的手上是那件韩大力留下的饰物,硌得掌心生疼,可是执废毫不在乎,越握越紧,直到血腥味弥漫在空中,殷无遥一手抓起了他的手,沉声问他,“小七这是做什么?”  执废拧转手腕,却如论如何挣脱不开,殷无遥的手温暖有力,掰开执废的紧握的拳头,染上斑斑血迹的饰物和模糊成一片的掌心,让殷无遥不禁皱起了眉。  执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想握住却又不自觉地颤了颤,苍白的唇动了动,“……到最后,还是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  殷无遥目光深沉,执废那颓丧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气,“很重要吗?”  “……重要吗?”执废微微歪过头,喃喃地咀嚼着殷无遥的话。  良久,露出一丝苦笑,“或许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但对于韩大力而言,一定很重要。”  殷无遥暗自叹气,小七对情爱一事的懵懂,既让他觉得可爱,又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什么时候,小七才能回过头去看看一直在他身边的人呢?  执废双手合十,抵在眉间,做祈祷的手势,他也不知道这个手势对不对,有点像西方的宗教礼仪,又有点像拜佛的感觉,执废只希望自己微薄的祈愿可以让韩大力安然长眠。殷无遥看着执废做出这个奇怪的手势也并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他,陪他一起沉默。  缓缓闭上双眼,听着风吹过林间的声音,这份平静,是他出宫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身边的人都没有逼他,不论是丹鹤或是殷无遥,谁都没有强迫他。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好好感受自己的心跳,感受属于自己的生命的脉动。  并不是在责怪殷无遥和丹鹤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期望或负重,那是执废自己选择的路,就算再怎么难走,他也会走下去。  不想看到国家分崩离析,民不聊生,所以他要成为真正的太子,站在殷无遥身边。  他有要保护的家人,所以不管丹鹤如何看待自己,他也要联合丹鹤对付沐家,成为殷无遥计划中的一环。  这份安宁,足够让执废思考清楚了。  转身看了眼风华如昔的帝王,执废露出了坚定的眼神,“我想为韩大力报仇。”  帝王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神色不明。  “这场骚乱,是怎么回事?”以殷无遥的谋略,肯定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吧,在谋算这一点上,执废从来没有怀疑过殷无遥的判断,帝王的实力深不可测,这也是让众多皇子忌惮的原因之一。  帝王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看到了执废振作的样子微微勾起了嘴角,“……过几日小七便知道了,在此之前,小七要先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  “啊,”执废这才注意到手上血迹斑斑的伤口,“去找十九吗?”  殷无遥沉下脸,“为什么要去找十九?”  带着威严和微怒的语气,执废眨眨眼,“十九不是懂医吗?”  “十九懂医,可包扎无需医术,朕也可以。”不由分说地拉过执废的手,撕下衣角的一片白布,轻柔地为执废包扎起来。  那认真包扎的神情,让执废觉得有些恍惚。  执废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正和帝王研究着山寨的账簿的时候,山寨下又闹开了。  不止是八洞的弟兄,十洞都有不少山贼们在叫嚷,执废要去看个究竟的时候,被殷无遥和丹鹤一起拦了下来,丹鹤率先出去查看,回来时一脸凝重。  问清楚,才知道又是戎篱的人,山下闹开的汉子们正是要拿这次上山的人撒气,因为韩大力一伙就是遭遇了戎篱骑兵的袭击才……  只是明知结了仇,却仍要上山的人是做了什么打算?  帝王眼里露出一丝玩味,执废疑惑地看着他,殷无遥却只勾了勾唇角。  门外有人传话让执废去一洞找沈荣枯,殷无遥眼里掠过一丝不快,还是点头让丹鹤暗中护着执废,让他们去了主山。書香門第沈荣枯的会客堂上坐着一名异装青年,微卷的棕发偏垂一侧,身上带着叮叮当当的金属饰物,古铜色的皮肤,一双闪着虎狼之色的眸子,贪婪而张狂,目不转睛地盯着执废看,让本来自在安然的执废也不禁轻轻皱起了眉头。  瞧了执废一会,青年又转过身跟沈荣枯说话,“寨主这是何意?本王子可不好男色的喔。”  沈荣枯大笑一声,“二王子想到哪里去了,此人不过是沈某雇的小小账房,子非,过来为二王子倒杯茶。”  “罢了,本王子不喝茶,来壶酒吧。”阿普一摆手,沈荣枯一个颜色看过去,执废只好暗自叹气,去内间问侍女找来了酒。  掀开门帘,便听见堂上两人的谈话声。  “所以王子是来威胁沈某的啰?”沈荣枯冷哼一声,“杀我弟兄,还妄想与我合作,戎篱还真不把我沈某放在眼里。”  “非也非也!阿普正是为了此事向沈大寨主道歉的,杀你弟兄非我本意,戎篱不过是希望贵寨看清形势,选择合适的盟友。以戎篱的实力,要踏平拔天寨也非难事,不过阿普素来欣赏沈大寨主的骁勇,欲与寨主结交,共谋天下。”  “哼!好个共谋天下,就戎篱的诚意,沈某担心过河拆桥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  阿普怪笑两声,尖锐的笑声有些刺耳,“西北势力半数在本王子掌控之中,沈大寨主除了地利之外,还有什么筹码能与戎篱抗衡,识时务者为俊杰呀。”  两人唇枪舌战之间,执废端着酒走了进去,沈荣枯用粗宽的手敲着桌子,“子非,你跟王子说说,这次骚乱寨子里损失了多少。”  执废想了想,将骚乱中丧生的山贼的名单连同安抚伤亡人家中亲人们的物资,列出了一条长长的清单,递给沈荣枯,沈荣枯大手一挥,清单落在了阿普手边,阿普看了一眼,勾着唇,笑得阴险,“寨主这又是何意?”  沈荣枯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执废,“子非,为王子倒酒吧。”  执废走到阿普身边,缓缓为他满上酒,一直能感觉到背后两道冷冽的视线,让他有些不自在。  将酒杯端到阿普面前,阿普正双眸含笑着要接过酒,执废便感觉到一道强劲的力道打在腰间的穴位上,身子一软,连人带酒倒在了阿普身上,执废艰难地从阿普身上爬起,就听见沈荣枯低沉又豪爽的笑声,“哈哈!子非真是太不小心了,二王子,你先随子非下去换一身衣裳再来与沈某叙旧吧!”  脚边滚落一颗普通的石子,执废皱着眉头看了眼沈荣枯,低头不语。  侍女领着阿普走向客房,执废跟在他们身后,阿普大摇大摆地边摇着手中的折扇边和侍女调笑着。  执废想了想,走上去,拉住阿普的衣袖,略带生涩地问他,“这是你的东西吗?”  掌心摊开,一枚精致的纯金饰物,与阿普身上的饰物风格相似。  阿普收起玩笑的表情,深深眯起了眼,打量了执废一番,才轻笑着从执废手中拿起那件饰物端看,“喔,原来是你捡到了它呀,呵呵,本王子还以为是在交战途中遗失了呢。”  说着将饰物随手赏给身边的侍女,一手勾起执废的下巴,调笑地看着他,“能留下本王子随身饰物的只有漂亮女人,至于少年嘛……”  哼笑一声,阿普凑到执废耳边,煽情地说,“自己爬上本王子的床,如何?”  说完放开执废,哈哈大笑起来,侍女们不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阿普心情大好地走在前面,并没再去理会执废。  留下脸色铁青的执废,双拳紧握。    第40章    沈荣枯在听风堂边喝着新绿的茶汤,边听底下的弟兄们的争执。  争得面红耳赤的汉子们一个个抡起胳膊,就要打起来了,一名黑壮的汉子和一名胳膊上有片难看烧伤疤痕的男子已经纠缠到一起,从你推我挡直到动了真气,一只白瓷的茶碗摔到二人中间,哗啦碎得干脆,碎裂声让汉子们无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上座坐着的老大,沈荣枯双目微微眯起,露出危险的气息,那凶猛的目光盯得在场的汉子们心里一阵疙瘩,纷纷噤声。  沈荣枯敲着手边的桌子,好一会,才哼了一声,“小番儿还没走呢,这就起内讧了?”  其中一名汉子快速抹了把汗,上前说,“他们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咱们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  那汉子说完,立时有人附和,“对呀,咱不能让小番儿小瞧了咱!”  “你杀这一个两个的有什么用,离去的弟兄们已不会再回来了!”说话的正是那名胳膊有伤的男子,底下也有不少人是支持他的,双方又僵持到一起。  沈荣枯沉着声音,“你们闹够了没有?”  说着站起身来,高大而久经百战的身躯踏着稳重的步伐,缓缓走到众人面前,“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山贼,先是山贼,再说兄弟义气,别搞错了。”  看见有不少汉子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沈荣枯又说,“仇,有人会替我们报,现在,小番儿还动不得。”  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去了。  执废看着阿普慢慢解开身上的衣服,视线移开,敲着鸟语花香的窗外,阳光明媚,让他想起了在宫里的日子,无论是冷宫或是端居宫,对执废而言都没有多大区别,不过是见母妃的次数变少了,见父皇的次数变多了而已。  偶尔和父皇聊天下棋,讨论民生,或是和后宫的妃子皇子们周旋,再无其他。  出了宫,一切却变得很不一样。  这几天的经历,回想起来都觉得恍然如梦,太不真实。殷无遥和在宫里时没多大变化,甚至比从前更加无所保留,更加认真,有时候执废不清楚殷无遥执着的到底是什么,令人费解。  变得最多的,是执废自己,他还不知道对自己的这份改变,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有时候,会做关于冷宫的梦,十几年里执废在那里待的时间最多,那里可以说是个难得的净土吧,现在想来,这片净土,或许还是帝王有意无意间造成的,帝王的不闻不问,加上冷宫的偏僻冰冷,让那里少了许多勾心斗角。  太子究竟有怎样的职责,这三年里执废也不断地在问自己,老臣们都说执废这太子做的不错,也有不少觉得执废软弱无能的大臣们,偶尔会参上执废一本,多数人是表面恭维暗中排挤。这些,执废都知道,只是不想去理会,有时大臣们做得太过了,殷无遥也会委婉地提醒他要树立太子的威严。  但在执废心里,他本来就不该是太子,因此也没把殷无遥的话放在心上过。  直到殷无遥坚定而不容拒绝的眼神透过眼睛仿佛能看到执废的内心,对他说,你便是我大周的太子时,执废的心里是有些激动的。  血液里仿佛有什么在兴奋而涌动着,像是受到了殷无遥的蛊惑,越来越猛烈。  “在发什么呆呐?”一只手抚上执废的脸颊,面前是一张晒得健康肤色的笑脸,笑容有些狡黠,舔舔唇,阿普俯身,颇为深情地看着执废,“像只兔子,好可爱~”  执废皱起眉,避开阿普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二王子要是换好衣服了……”微微抬起视线就能看到,阿普衣襟半敞,挂在身上的饰物和衣服纠结到一处,棕发的青年还伸手去解,越解越乱,他倒是笑得越无辜。  “呐,打结了,解不开,你叫子非,帮帮我好吗?”说完还冲执废眨眨眼。  叹了口气,执废只好伸手去帮阿普解,明知道阿普是故意的,还是一点一点分开链子与布料。  阿普看得饶有兴致,“子非,你的手好细,不该来做山贼的。”  “子非是账房,握的是笔,不是兵器。”  阿普故作惊讶地看着执废,“哦呀,子非不会武吗?万一那些山贼欺负你怎么办,万一哪天朝廷的兵马来围剿山寨怎么办?”执废看了眼沉浸在自己演技中的阿普,微微笑了下,“二王子,如果你想从我口中套出些什么的话,很抱歉,关于山寨哨卡的布置或者山上的陷阱,我知道的恐怕还没有你多。”  说完正好解开了最后一个结,执废也不管阿普要再说什么,礼貌地朝他躬了躬身,叫来外面的侍女们进去收拾,便离开了。  执废走到外面,距离阿普的客房已经很远的时候,身旁的某棵树上越下一个人影,本以为会是一直跟着他的丹鹤,却是殷无遥。  “父皇?”执废有些惊讶,看到殷无遥脸上的笑意时,就没有再说什么。  殷无遥自然地与执废并肩走着,发出了低沉而富于磁性的笑声,“小七,朕暗中联系了驻扎北城的兵马,不日便能赶过来,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山路并不好走,他们选择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更是崎岖不平,执废见殷无遥的心情很好,边留心着脚下,边点点头,“父皇调兵是为了对付沐家?”  殷无遥笑着点头,伸手去揉执废的发,“小七……”  那孩子渐渐开始了解自己,明白帝王每一个决策背后的意义。这对于殷无遥而言,是可喜的一步,为了走到这一步,他等了好久,抛却了作为帝王的尊严而守在那孩子身边,看到他一点一点地鲜活起来,不再默然,殷无遥觉得比什么都要令人高兴。  执废看了看四周,然后有些犹豫地问殷无遥,“丹鹤呢?”  原本良好的氛围因为这句话而消散得差不多了,帝王漆黑的眸子沉淀着某种光彩,“朕让他去办一些事,晚些时候便会回来。”  那个个性倔强的丹鹤居然也会听别人的差使,而且那人还是丹鹤一直讨厌着的皇帝,昨天两人还是仇人见面恨不得相杀的样子,今天就完全了不同了。  执废看着殷无遥,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讶和好奇,这个男人,总是令人无法揣度。  不过,突然觉得,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想起了什么,执废低下头,踢开脚边的石子,语气有些无奈,“沈荣枯真是个老狐狸。” 第29章 帝王微微叹息着,“看来拔天寨也有不小的野心。”  “三足鼎立……”执废突然想起这句话,那是这个时代没有的一段历史,却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  帝王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执废,随后嘴角噙着笑意,缓缓念着“三足鼎立……”,眼睛微微闭上,再睁开时已是霸气沛然,“朕不会让它成真的,这世间,真命天子有一个便够了。”  那王者自信的笑容,印在执废脑子里久久不去。  心中激荡着某种感情,血液沸腾,只因为帝王的一句话。  这样的帝王,是会让臣民甘心俯首的帝王。  沈荣枯说话间,执废想起了许多和殷无遥在一起时的细节,帝王的思考方式对执废的判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两三句话,执废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面对沈荣枯灼灼逼人的眼神,也能不动声色地喝着面前的茶而不发一语。  果然,沈荣枯提到了阿普,“外面的戎篱王子……”  眼神带了点恳求,沈荣枯嘴边的笑意却依然没有温度,执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子非怕是不能应付二王子的。”  “哈哈哈!”沈荣枯笑得大声,震耳欲聋,估计前厅也能听到这般放纵的笑声,执废不适地蹙着眉,沈荣枯轻慢地笑着,“子非小弟,为兄怎么可能让你去应付这头豺狼……”  话锋一转,沈荣枯的态度也变了许多,让人捉摸不清,前一刻还想要将烫手山芋抛给执废,下一刻便主动揽起了棘手的事情,沈荣枯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这番话让执废很是不解。  既然沈荣枯说了戎篱王子交给他,执废也毫不客气地让他去做,比起自己来,沈荣枯这老狐狸的手腕更显成熟。    第42章    略有疲惫地回到账房的小屋里,一如既往地看到帝王斜倚在太师椅上看书,见执废回来了,优雅地放下手中的书册,嘴角噙着笑,低沉而魅惑的声音响起,“小七……看你眉头皱成这个样子,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帝王沉稳的话语让执废有些安心,顺着殷无遥的手势慢慢走到了他身边,一股力量的拉扯之下,执废已经坐在上了椅子的一角,紧紧挨着殷无遥的身躯。  略不适应地挣扎了一下,看见殷无遥的眼色愈加深沉,执废还是放弃了挣扎,乖巧地任对方半圈着,距离很近,近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见执废不再挣扎,殷无遥勾起唇角,手指卷起执废披散下来的长发,绕了两圈,微作沉吟,“嗯……让朕猜猜看,沈荣枯是不是答应帮小七应付戎篱了?”  执废略睁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地看向殷无遥,殷无遥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紧了紧手臂,“在一般人看来,拔天寨在两军交战之际两不偏帮,实际上还站在我们这边,是给我们送了个人情,但小七显然不会这么认为……”  满意地看到执废点了点头,灵动而明亮的双眼映着君王俊美自信的脸庞,殷无遥继续说着,“然而沈荣枯再揽下应付戎篱之事,替小七解决就连小七也觉得头疼的戎篱王子,这份人情,是不是显得更大了?”  执废张了张嘴,了然地笑了笑。  “做到这步,沈荣枯确实不简单,只是,对于朕而言,这还算不得什么人情。”帝王高深莫测地望向窗外,山上郁郁葱葱的繁茂树林,天际飘着几朵白云,高耸的山峰偶尔有云雾缭绕。  在周国的西北,多是黄沙贫土,鲜少有水草丰美山林葱绿的地方,拔天寨之所以一直是西北拔不去的隐患,与这片地形有着很大的关联。  短暂的沉默之后,帝王转过头来,“从沈荣枯的举动来看,他更有意向要投靠朝廷,但这点,朕却想不明白为什么……”  一声叹息,执废很少见到殷无遥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沈荣枯也说过不希望朝廷对他招安。”执废想起那天立下盟约的时候,沈荣枯那豪气的表情,但又想到了听风堂的那副画像,有些犹豫,执废还是说出了二十年前的事情。  “难怪啊……”殷无遥嗤笑一声,“看来沈荣枯这狐狸不满于目前的地位,招安对他而言,便是承认了他山贼的身份,对于士族出身的人而言,最是不能接受的。”  身为皇帝的殷无遥,更能理解士族之间的骄傲和矜持,就算处江湖之远,也放不下这种骄傲,沈荣枯虽然落草为寇,心中依然秉持着这份骄傲,所以才不愿与戎篱合作,也不愿被朝廷招安。  就算不清楚个中缘由,帝王还是能很好地把握沈荣枯的想法,做出应对之策。  “重返仕途吗……”殷无遥的眼色黯了黯,天下人多半挤破了头也要站在朝堂之上,恐怕只有身边的少年毫不在乎吧。  总有一天会让你在乎的,殷无遥想。  “既然戎篱王子有人替小七拖着,我们只要等到阿普离开便可以下山,还有很多时间,小七想做些什么?”  是啊,原本紧绷的弦似乎一下子松开了,账册也看过了,情报了收集了,就连盟约也立好了,戎篱也有人帮忙应付,执废真不知道他还需要做点什么,殷无遥的伤也好了,不仅可以继续施展高超的轻功,还在暗地里做了许多部署。  好像一转眼,自己就变得没什么用了。  殷无遥缓缓吻上执废的眉梢,“……不要露出这般受伤的表情,父皇会心痛。”  “心痛?……”执废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殷无遥的话,出神地看着屋顶,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小七做的很好,父皇很高兴。書香門第”殷无遥紧紧搂着执废,好像稍微不留神,眼前的少年就会消失不见似的,飘渺得令人心慌,恨不得揉入骨血,时时看在眼里,“也该放松一下了,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吗?”  执废想了想,闷闷地说,“好像没有……”  “想回宫吗?”殷无遥的脸色沉了沉,看着执废露出了些许期待的神情,不知不觉间有种烦躁蔓上心头。  想回宫,想见到母妃和沐翱他们,才一个多月不见,却像是分别了好多年。  可是回宫就意味着失去了与敌手正面交锋的机会,两世为人,执废从来没有这么热血沸腾过,至少有一次,让他亲身经历战场,为朋友报仇,站在帝王的身边看他运筹帷幄。  不知不觉间,殷无遥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皇帝的代名词了。  执废看了看殷无遥,缓缓摇了摇头。  殷无遥浅浅笑着,带着些许宠溺地揉了揉执废的发。  丹鹤依然早出晚归,有时两三天都见不到他,好像和帝王达成了某种共识,谁都没有告诉执废丹鹤究竟在忙些什么。  不过执废也大概猜出了几分,明确了拔天寨的立场,接下来要对付的应该就是西北沐家了。  难得见到丹鹤一身紧身黑衣坐在枝头上,背靠粗壮的树干,嘴里叼着一根青草,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之上,手里把玩着树梢上新绿的叶芽,阳光洒落,投下片片树影,微风吹过,树影随风摇曳,枝桠之间响起枝叶摩擦的声音。“看什么看,老子才不像你那三脚猫功夫,摔不下来。”丹鹤懒懒地盯着执废说。  一双如豹子一般的眼睛,盯得执废不能再往前走一步,无形的压力罩了下来,或许就是殷无遥说的杀气。  对于丹鹤这个舅舅,执废很少把他当做舅舅看待,正如丹鹤也不把执废当侄子看,相似的桃花眼却蕴藏着不同的灵魂,丹秋依然是记忆中那个枫叶丛里明媚笑着的少女。  丹鹤更像是一个浪子,棱角分明的轮廓是江湖人的气息,冷绝、孤高、嗜血、狂妄。  在面对母妃的事情上,恐怕还要加上“冲动”这个词。  丹鹤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执废还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无论丹鹤的脸色看上去有多冷。  “你怎么还不走?”丹鹤的眉间拧成一个川字,干燥的唇泛着些许白,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执废想了想,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身要走,刚迈出一步,便被丹鹤拽住了后脖的衣领,一道蛮力给扯了过去,虽然不痛,倒着被拉走的姿势却颇为不雅,丹鹤瞥了执废一眼,“怎么还是这么瘦……”  一把将执废推到树边,自己先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望着湛蓝的天空,丹鹤神情不辩。执废揉了揉摔痛了的后背,也抱着膝盖坐下,就听见丹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要小心那皇帝。”  毕竟是执废的生父,丹鹤尽量压下心里的怒气和敌意,“他……很可怕。老子就连跟他单挑,也没有绝对的胜算。”  说着,丹鹤眼里划过一丝阴霾。  帝王确实可怕,他的手段、智谋、心思无一不让人觉得可怕,但这是身为帝王所必须的,执废做不到这样,却可以理解。只是丹鹤对殷无遥评价时的表情过于平静,不像是平常时候的丹鹤,让执废有些担心。  帝王到底跟丹鹤说过些什么,会让丹鹤听命于他,却又如此忌惮?  “朕不会再伤害你了……”隐约间,殷无遥的话在耳边响起。  拔天寨的事情也快告一段落了,殷无遥暗中部署的计划正一步步地实现着,比起一无所知的时候,执废更能感觉到心里的不安,明知道帝王不会伤害自己,却因为看不到前面的路而感到迷惘。  他该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做太子,为什么殷无遥执着于要让他做太子……这些疑问,执废没有一个是想得通的。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帝王含着笑意的魅惑声音低低地盘旋在脑海,让执废觉得有些恍惚。  自从那天树下和丹鹤坐在一起看了一下午的天空,执废就再没什么机会和丹鹤单独说说话了。  殷无遥温暖的手包裹着执废的,谨慎地越过一道天然的裂沟,凉风从沟里往上窜,托着执废的腰,殷无遥沉声在执废耳边说,“小心头顶。”  听见殷无遥的话,执废甫一抬头,便差点碰上距离头顶几寸之遥的树枝,忙低下了头,这个动作带动殷无遥的唇掠过执废的脸颊,滑腻的触感让殷无遥一阵心猿意马,更压低了声音掩饰快了几拍的心跳,“就在前面了。”  “嗯。”清脆如叮咚泉水的声音,让殷无遥的喉头不自觉地滑动了一下,移开视线观察周围的地形而不再去看执废,但怀中人儿温热的呼吸却一直游离在皮肤之上。  八洞的房屋建得稀疏,这片山头的地形不大平坦,按以往的山路要走上很久,两人走的是距离较短的歧路,帝王施展了轻功也要小心避开天险,一路上两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执废摸上那块写着韩大力名字的石碑,微微凸起的小土丘下埋着不止韩大力一人的尸体,八洞的许多弟兄们都在此长眠,他们当中有的才刚成年,有的是家里的顶梁柱,有的前一天还和执废打过照面说过话,然而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沈荣枯依然在一洞忙着招待阿普,对于执废的动向已经不会再派人紧盯了,殷无遥站在执废身边,察看了下四周,伸手为执废拢了拢衣衫,“这里风大,走罢。”  执废看了几眼那静静嵌入泥土中平凡的石碑,点了点头。  他们又去看了山后的妇孺们,一派天真的孩子们奔跑在山林之间,妇女们端着木盆在溪边洗衣,有的女人脸上还有掩不去的哀戚之色,执废想走上去,身旁的殷无遥却拉住了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让更多的孩子失去父亲、女人失去丈夫,只有结束战争,结束纷争。  而平凡百姓的想法,那些阴谋者和野心家们是无法理解的吧。  回头看了眼殷无遥,不知道为什么,执废突然满心感慨,握紧了那只温暖的手。    第43章    轻轻唤了声执废的名字,回应他的是毫不意外的一片安宁,少年轻浅的吐息均匀有序,一呼一吸之间糅合着淡淡的体香,少年似乎做了什么好梦,嘴角微微弯起,长长的睫毛忽而微动一下,细致的眉眼蕴着恬淡柔和的感觉。  确定身旁的少年已然熟睡,殷无遥恋恋不舍而轻柔地吻上那诱人的眉间,顺着往下,轻触鼻尖,唇上是少年肌肤的细腻触感,目光下移到两片淡色的唇,灼灼的目光仿佛燃烧了一把火,然后小心翼翼地轻轻触碰了一下。  像蝴蝶的翅膀掠过,像蜻蜓点水一般。  少年全然不觉,温热的吐息喷在殷无遥的脸上,暗淡的月光下,男子俊美依旧的脸庞比往日多了些许柔和。  伸手将少年揽在怀中,下巴抵在执废的发顶,就听见殷无遥轻轻地叹着气。  “……每日如此,让朕如何能睡得着?”眼里含着些微笑意,殷无遥认真地为执废裹紧了被子,压好了被角,手指贪恋地插进少年的发中,感受着柔顺温热的触感,指尖是少年的温度,心上泛起一片涟漪。  账房的屋子很小,床也不大,同时睡下殷无遥和执废也只刚刚够,执废的睡相如他的人一般安静,几乎不怎么翻身,偶尔会往温暖的地方靠一靠,殷无遥也乐意将少年圈在怀里,低头看着那张怎么也看不够的睡颜。  只是,砰然跳动的心,再不可能很好地控制下来了,有时整晚看着执废,帝王也不会觉得累。  尤其是骄阳初升万物苏醒的时候,那双眼睛缓缓睁开,顷刻间就能让万物失色的眸子,最让人心动。  想要了解他更多、更多。  想要让这少年看他更多、更多。  殷无遥发现,他已经控制不住这种或许名为“喜欢”的情感,生根、发芽、泛滥。  一发不可收拾。  “唔……”  抬起沉重的眼皮,迷茫之间殷无遥放大的脸逐渐清晰了起来,眼里的笑意更盛,殷无遥低下头,额头抵着执废的额,在执废眼前投下大片的阴影,“醒了?”  眨眨眼,适应了睁开眼后的光线,“嗯……”执废点点头,双手按在殷无遥胸前,想要起来。  “还早,再睡一会吧,昨天走了这么多路,小七也累了吧?”拨了拨执废略有些凌乱的头发,殷无遥勾着唇角。  上八洞的时候还是靠殷无遥神乎其神的轻功,去过墓地之后又兜兜转转去了溪边,然后在山路上看到推着刚置办好物资的推车,执废卷起袖子便过去帮忙了。  殷无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执废,不上去帮忙,也没有嘲笑他,看着少年和一群壮汉打成一片有说有笑的样子,阳光下额上冒着汗水,身上衣衫也脏污了的少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忙完的时候,少年小跑着来到殷无遥身边,一边用袖子擦着汗,一边舒爽地喘着气,眼睛舒服地眯了眯。  然后,少年便以不愿弄脏殷无遥的衣服为由,和帝王并肩走在山路上,表情比以往都要放松。 第31章 其实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会感觉到孤独和无助。  密闭的小房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会让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前世和今生。不顾一切地推开前面的荆棘而不断往前走着,就是不想一直停留在原地,哪怕全身伤痕累累。  所以不能回头看,禁锢住脚步的人正是自己。  不服气地继续敲打着门,执废也不顾手上的钝痛,这般吵闹总会让沈荣枯进来看看,只要他一开门,就有机会从密室中出去。  门外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是钥匙扭转的声音,执废看着门上的锁一点点转动开,往后退了一小步,抬头看时,站在门口的那人却不是沈荣枯。  一身华贵而高雅的衣袍,眉眼隐隐不可侵犯的霸气与王者之风,俊雅的面容是淡淡的焦虑神色,一双过分惑人的双眼看到执废后便不再转移视线,直直地看着,然后不自觉地上前,紧紧将人箍在怀中。  执废的脸颊贴着那人柔滑的衣料,感受着那人身上传来的温度和微微起伏的胸膛,将头埋在他胸前,任对方紧紧抱着。  看着执废温顺地任自己抱着,帝王眼里露出些许喜悦,他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  好一会,殷无遥放开执废,拉起少年的双手,看到擦破了皮甚至点点红痕的手背,眼色黯了黯,沉着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啊,”执废有些窘迫地想要抽回双手,却无法避开殷无遥锐利的视线,“想着用力敲门就能吸引沈荣枯来,他想利用我引出父皇……書香門第”看到帝王已经换下了在拔天寨上穿的简朴衣衫,执废眼里闪过些许疑惑,“难道父皇已经见过沈荣枯了?”  殷无遥有些怜惜地吻了吻执废手上的伤口,眸光深沉,动作却极其轻柔,“疼不疼?”  执废不自在地看着殷无遥,微蹙着眉,“不疼……”  一阵尴尬的沉默,执废乖巧地任帝王拿出随身带着的伤药,一点点为他破了皮的手抹上,皮肤接触到药膏的触感有些清凉,虽然有点痛,却能感觉到体温融化了膏药时融入血液里的柔和。  帮执废上好药,殷无遥握着执废的手,将他带出了密室。  除了地上躺着的三四名被敲晕的守卫,密道里就只有执废和殷无遥,抬头看向略走在前面的帝王时,对方也回过头看着自己,勾起的唇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父皇是跟着其中一人来到这里的,回来的时候不见了小七,就知道是沈荣枯做的,在听风堂等了这么久,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也听到了沈荣枯和阿普之间的对话,帝王沉着脸色,露出嘲讽的笑容,一手拿着火把照明,一手牵着执废的手探着路。  如果不是小七拼了命般地敲击着密室的门,就算能走进密道,也会因为错综复杂的路线和阵法而迷失了目标。  殷无遥在暗淡无光的密道里悄然看了执废两眼,眼中的那抹柔情却是谁也不曾见过的。    第45章    出了密道口,眼前是空旷的侧堂,避过把守的耳目,两人匆忙沿着一条蹊径下了山,夜幕初上,刚升起的一轮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在云层中间透出了淡淡的黄色光芒,像缭绕的雾气。  账房的小屋是回不去了,殷无遥闯入密道带走自己,就是不希望暴露身份,执废想着,突然扯了扯殷无遥的袖子,“沈荣枯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撕毁盟约……”  “盟约?”殷无遥勾了勾唇角,“那种东西随便撕毁都可以,主要是看沈荣枯的态度——”  伸手揉了揉执废黑缎一般触感良好的头发,殷无遥带着执废上了早就备在山下的马,将执废护在身前,手臂环着执废拉动了缰绳,“沈荣枯能发现你,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十九是朝廷的人,对戎篱的若即若离,对小七卖的人情,甚至充实兵器库,置办大量的物资,这些无非都说明了一点——沈荣枯这般的处心积虑,正是要朝廷不得不与他合作,共歼戎篱,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重回朝堂。”  冷哼一声,殷无遥看了看天色,月色下两人一骑的影子不甚清晰,“沈荣枯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惜他遇上的是朕……”  得罪了戎篱,摆明了立场,就由不得沈荣枯不继续演下去。  不按常理出牌,将天下尽收拢在掌心里,殷无遥自信的神情宛若骄傲的神祗。  沈荣枯若是发现执废被带走,大概也不能说什么吧,戎篱疑惑执废的身份,这个时侯执废离开了拔天寨,对沈荣枯而言或许正是求之不得的。  不管怎么样,殷无遥还是达成了最初的目的,分离了可能与戎篱融合的势力,接下来就是沐家了。  拔天寨上的房屋陆续点了灯,山林间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缕炊烟,风呼啸的声音从耳边掠过,执废靠在殷无遥胸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周除了风声就是马蹄疾驰的声音,带着某种节奏,规律而动听。偶尔几声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有的高亢,有的婉转,有的古怪,倒是相得益彰,听着感觉也不错。  “小七……睡了?”殷无遥有些好笑地看着在马背上还能安然闭上眼睛的执废,收了收手臂,将人圈得更紧些。  执废动了动眼皮,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慢慢张开了眼睛,“唔……睡不着,只是有些累……父皇,我们这是去哪里?”  殷无遥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信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一个尚且繁华的小镇,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客栈的招牌已经掉了一些漆,烫金的字迹写了一个通俗常见的名字,既好记,又会因为过于熟悉而容易与别的小店混淆。  马夫牵过马,两人便坐在大堂的一角点了些饭菜,清淡而普通,就着粗陋的茶水草草结束了一餐,殷无遥优雅地放下筷子,看着还在低头架在的执废。  信都并不在西北的范围内,距离拔天寨也有一段距离,印象中,信都是个富饶美丽的地方,民风淳朴,天灾连年也并未受到太大的波及,每年上缴皇都的赋税最多,因此在信都做官,是个能捞到不少油水的肥差,每当地方官员调动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贿赂吏部的大臣们。  戎篱的手,应当还没有伸得这么远,那么殷无遥为什么放着打击沐家的大好时机不动手,而带着自己去了信都?  说到信都,执废想起了那位封在信都的王爷,除了小时候在国宴上见过他以外,执废似乎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不似活人的王爷。  看见执废正出神地想着什么,殷无遥并不说话,而是偶尔往执废的碗里夹些菜。  执废一边想着,总是有许多地方想不通,帝王总是在最后才做解释,眼前所见之事,总是似乎彼此毫无关联,却又能在殷无遥的解释中串联到一起。  每当遇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执废已经习惯先独立思考,再找殷无遥解惑了。  一边伸手拿过一只杯子,将杯中的液体灌入干渴的喉咙,等喉间传来一阵麻辣,舌尖晕开淡淡苦涩的时候,执废才闻到那浓浓的酒香味。  殷无遥正支着脑袋邪魅地笑着,“小七酒量不错啊……”  也不知是突然灌下了酒而呛着了,还是因为殷无遥戏谑的话语而感到窘迫,执废微红着脸,皱眉倒了一杯茶喝下。  执废的酒量并不好,在宫中的宴席上总是避开皇子们或大臣们的敬酒,宫廷御用的酒多半浓度较高,往往喝下三四杯人就微微能感觉到脸颊发烫,所以执废总是最早离席的那个。  在冷宫的时候,偶尔节日,母妃也会酿一些淡味的果酒,没什么浓度,却喝着有种温和的果香,甘甜而不涩口。  想起母妃,又想到那浪子一般的丹鹤。  当晚,他们在客栈住下,还是两人同床,执废睡在里面,由于疲惫和颠簸,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二人早早地从小镇出发,执废这才看清他们同乘的那匹马,通体的枣红色,只有四个蹄子是雪白的,毛色鲜亮,鬃毛长短刚好,很帅气地打了一个响鼻,眼睛炯炯有神,大大地映着执废靠近的脸,看了眼执废,枣红马温顺地蹭了蹭执废的脸颊。  执废淡淡地笑着,也摸了摸它,手中握着缰绳,踩上马镫翻身上马,马厩那边殷无遥正牵了另外一匹马走过来,昨日赶路太匆忙,离了拔天寨和戎篱的势力,便能单独乘一骑,执废亲昵地摸了摸骏马的鬃毛,附耳跟马说了些什么。  远远地,看见少年面露欣喜之色低下身子蹭着马颈,殷无遥眼里闪过一丝不悦,翻上马,两腿朝马肚一夹,先出了客栈。  执废跟在后面,微微笑着策马而出。  虽然一路上只有帝王和执废两个人,但是执废还是能感觉得到周围有不少视线正盯着自己,殷无遥已经和部下们取得了联系,影卫们不可能不跟在皇帝的身边,不过是躲在暗处罢了。  这一路,殷无遥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很少说话。  在到了下一个客栈的时候,执废见到了丹鹤。  丹鹤也是一路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别的地方赶过来会和的,一脸的疲惫,却依然在帝王面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皇帝却漫不经心地吃着茶,浑身毫无破绽。  “送你到信都我就走,書香門第”丹鹤简洁明了地说,“沐家那边的事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和皇帝合作不过是为姐姐报仇而已……”  说着丹鹤第一次露出了一抹苦笑,“以后要去哪?是啊,天下之大,老子有的是地方可以去。”  执废抿唇,想了想,还是对丹鹤说,“不去见见母妃吗?”  丹鹤缓缓摇了摇头,凌厉的视线变得柔和了不少,“老子会去看你们的,但不是现在……”目光沉淀着某种坚定,丹鹤定定地看了眼执废,露出些微无奈却又爽朗的笑容。  去往信都的路有些沉闷,丹鹤不似从前那般肆无忌惮,随心所欲,面对殷无遥的时候眼里总会闪过一丝阴霾,偶尔会笑着跟执废说些江湖异闻,引来执废好奇的目光。  直觉丹鹤会跟殷无遥合作并不是那么简单,可每当话题带到这个问题上,丹鹤总是闭口不谈,一行三人总算到了信都。信都的繁华与热闹确实与传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繁闹的街市和琳琅满目的商铺,遍地茶肆酒楼,目之所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  选择了一间简单干净的客栈住下,殷无遥便与影卫去了别的地方,或许殷无遥在信都也有对付戎篱的部署,看着殷无遥略带匆忙神色的背影,执废微微叹了叹气。  每次都是在他部署好了以后,才会告诉自己到底部署些什么。  殷无遥的谨慎,有时会让执废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在他面前就像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一样,悲观无助的时候会觉得像个扯线木偶,或者是在他保护之下的棋子。  就是这种感觉,总让执废的心里有些堵,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化解。  丹鹤离开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早,或许是前一晚的深夜,没有和执废道别,也没有留下书信,像是从来没有在执废身边出现过一样,来无痕去无踪,如鸿雁飞过,带起水上微微的涟漪,片刻后湖面又恢复平静。  想起丹鹤跟执废说过的话,执废微蹙着眉,似乎眼前就能看到丹鹤最后站在熟睡的执废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突然听到门外的响动声,执废披了衣服出去看,却是陌生的脸孔,似乎在楼下争执着什么。  那些人的穿着都十分光鲜,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无论是腰间佩的扇子,腰带上挂的美玉,手中摇的扇子,五一不是精挑细选的上等佳品。  其中一人已经争得有些面红耳赤,那人穿着一身浓绿的衣袍,上面绣着繁复的牡丹图案,皮肤很白,五官并不算精致,却也算得上美男子,加上一身儒雅的衣着,更显得青年一表人才。  绿衣青年被周围人的笑声激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水有不少撒了出来,同一桌的儒士们纷纷安静了一会,没多久又笑了起来。  执废听到那人说了句,“在下、在下是真的收到回书了……”  急急地将袖中揉成一团的纸张铺开,新白的宣纸整齐的墨迹上多了一笔圆润的朱砂痕迹,一点滴落在上面,仿佛不经意间留下的一般。  坐在青年对面墨蓝色长衫的男子摇了摇扇子,勾起讽刺的笑容,“这点红墨算什么回书,恐怕这是赵兄无意间滴落的吧!”  “不是的!”绿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抚平了纸张,脸色却有些沮丧,“这真的是王爷的回书啊……”  听到“王爷”两个字,执废更是好奇地看着那名青年,刚及冠的年纪,嘴唇鲜红,手指也很长,那张薄薄的宣纸上写的字太小,执废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一首诗。  在座的人又笑了起来,有人说,“赵兄啊,不是我们不顾同窗情谊,而是你也不该用这种拙劣的方法啊……”  绿衣青年哭丧着脸,忿忿地将纸张收入袖中。  执废觉得有趣,拉过收拾刚完上房的小儿,“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儿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副了然的神色,嘿嘿笑着,“嗨!还不是咱们信都的那位王爷,听说这些年来愈发的沉闷了,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出去,都好几年了。这不,王爷的管家满城贴了告示重金酬谢能让王爷说句话甚至是写个字的人。”  “这里坐着的几位,是信都有名的儒士,常常聚在一起风花雪月,喏,那位穿绿衣裳的,人称‘信都四才’的赵慕箫赵公子,前些日子和另外几位公子爷输赌,说他写的诗定能得到王爷的回书……”  执废看了几眼楼下已经将话题转到王府的华贵上的青年们,淡淡笑着摇了摇头,谢过小二,转身回到屋子里。  殷无遥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这天过了正午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执废觉得闷得慌,用过午饭便下楼在客栈周围转了转。  偶尔能听到关于信王的言论,多半是这些年来信王府的管家如何费尽心思却依然无法让信王步出房间。  对于信王的样貌,执废已经记得不太清晰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血缘上的伯父,距离现在已经快有十年了,只是当时对信王的印象至今还有残留,那是一名毫无活着的气息的中年男子。  城墙上张贴的告示粘得不太牢固,已经起了角,风再大一些,就能将整张纸吹走,执废看着上面的黑色字体语气恳切的话语,突然觉得信王有些可怜。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心中隐隐的觉得,殷无遥来信都或许不单是为了部署这么简单。  血浓于水,手足之情。或许在别人的眼中,殷无遥就是一名毫无个人情感的君王,弑亲夺位,血缘不过是成就霸业的绊脚石。  但是,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执废淡淡地想着,一只手覆上了被风吹起一角的告示,或许是风有些大,竟然整张纸都飘飘欲坠,执废忙用两手扶着告示,让它贴得更牢一些。  那纸张却像是在前面糊了浆糊,粘在执废手上,一时半会的无法松开,执废叹了口气,却看见守城的卫兵们目光怪异地看着自己。  没过多久,就听见有人喊道,“又有人揭告示啦!”    第46章    卫兵长腆着一个长年喝酒而消不下去的肚子,将身上的金属铠甲绷得紧紧的,他迈着极富旋律停顿一致的步子走向执废,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两只藏在头盔下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嘴唇周围浓密的胡子动了动,然后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随下官来。”  这是第一次有一种心里突然绷紧了的感觉,像是走到讲台上做演讲的那种的窘迫,这种感觉执废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切身体会过了,名为“紧张”的情绪。 第33章 但他却不敢回头,他不敢去看殷无遥的表情,不敢面对他还来不及思考清楚的突如而来的事情。  脑子嗡的一片空白,那只搭在执废腰上的手似乎很沉很沉,压得他连骨头都痛了。  “小七,你没睡,对不对?書香門第”殷无遥带着些焦虑和欣喜,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手臂下意识地收拢,执废能感觉到那只手的强而有力,能感觉到两道灼灼的目光正要穿透自己的身体要直视他的内心。  “……小七,小七,朕……”压抑已久的话好不容易吐了出来,那份一直死死按捺的心情也得以舒展,帝王恢复了几缕冷静,刚要为自己那没头没脑的话做一些诠释的时候,他看见执废僵硬着的身子转了过来。  武功高强的人往往夜视力很好,殷无遥看到执废双眼幽深如深潭,心底的那种火热突然就被浇息了一半,再看时,执废已经面无表情地坐起身子,皱着眉头看向他。  执废能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但他那已然错乱了的呼吸却骗不了人。  他的心,和自己的一样乱。  殷无遥想着,不由得要更靠近执废一些,出于本能的,希望他听完自己的话,“朕是真的,朕对你,不是父子之间的……”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时,执废略带冰冷和质疑的眼神已经足够让帝王说不下去了。  “可是……”执废确定了眼前的人是殷无遥以后,表情十分困惑地看着他,“我对父皇,不是那样……”  刚才还想问帝王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父子乱伦这个词,就是放在几千年以后依然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可是转念一想,便想起帝王寿宴那晚,太子端居宫的寝宫里香艳旖旎的画面。是啊,眼前的男人,不同寻常,就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看来,可以理所当然。  由衷的感到厌恶。  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有人对你说“我喜欢你”的时候,虽然心里不一定喜欢这个人,但至少也不会产生强烈抵触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执废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殷无遥虽然头脑发热,却不是真的失了该有的理智,看到执废那全身戒备的样子,眼里全是厌恶的情绪,他觉得原本奔腾在身体里的沸腾的血液已经凝固,剩下的,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的尴尬。  他试探性地往前凑进一步,执废也相应地裹着被子往后缩了一步。  他还想再往前一点,却听到执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说,“我不喜欢你。”  带着些倔强,带着些恐惧,带着些慌乱,却无比的坚定。  帝王不禁苦笑着,终于没有再往前,而是坐在床沿,背对着执废,那个背影,很孤独。  执废陷入了打破既定认知的恐慌中,没注意到,此时的殷无遥,背影里还带着决绝。  双方各怀心思地坐了好久,帝王突然低声笑了笑,“吓到你了吧……”然后叹了叹气,“朕虽然是认真的,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强迫你。小七,如果……算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还是朕的太子,朕还是你的父皇。”  语气里多是无奈,还有执废所不明白的悲凉。  然后,执废看到殷无遥自然而然得有些无赖地躺在外面的半边床上,虽然看不清表情,眼睛却很明亮,似乎还带着些微笑意,“这些天,朕习惯小七在身边睡了,离了小七,有些不惯……最后一次,小七就当做还是在光涯殿的时候吧。”  在光涯殿养病的时候,执废也是和帝王睡在一张床上,皇帝睡的床虽然很大,有时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和帝王靠得很近,张开眼是放大的俊雅不凡的脸,似乎感受到执废的视线,帝王随后也睁开眼睛,眸色微淡,却因为没有朝堂时的那种威严莫测而显得好看。  执废终于抒了一口气,不再战战兢兢的,也缓缓躺了下来,跟殷无遥之间空了一道不算宽的空隙,明白这是小七下意识地远离自己,殷无遥还是有些失落,失落之余,他又有些后悔。  不说出来就好了,不捅破它,就可以永远将少年揉在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体香。  那不是凡事会深思熟虑后采取最有效手段的殷无遥,那只是个刚明白内心渴望又在举棋不定时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的,男人。  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段酣畅淋漓的情感的,普通的男人。  他记得第一次为了皇位的延续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时的感觉,带着随便而敷衍的态度,难以避免的年少轻狂,他看到身下的女人献祭般膜拜的眼神甚至在心里嗤笑。  他也尝试过男人的滋味,周国的贵族还是不少有好男风的,清秀明眸的少年要多少有多少,他从未对哪个特别留意,不过都是泄欲的工具。  他甚至还在百般无聊的时候猥亵过自己的儿子,反正那时的周国已经在他铁腕的统治下走向昌盛,他的功绩是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媲美的。  他的理直气壮,如今都为他内心的不安增加了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就连面对执废那清澈幽深的眼眸时都会感觉到那股无法磨灭的罪恶。  他凄然一笑,如今再回头去看这些,又有什么用?  长叹一声,不做多想,殷无遥还是起身,不带任何留恋般地下了地。  “……你要去哪?”静默中似乎响起了这么个声音,有些清脆,却是地地道道的属于少年的声音。  殷无遥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怕这一回头就真的再走不出来了,他不是害怕爱情,不是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超乎理智的事情,而是单纯的,不想让自己再次后悔自己所做下的决定。  抖开衣袍下摆的声音,然后是再次的沉默,就在殷无遥一只脚迈出了门槛的时候,执废冲着他的背影说,“你刚才说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过了今晚,你要去哪里?是去对付沐家,对不对?丹鹤其实没有走,他在那边等你,是不是?”  殷无遥扯了扯嘴角,“小七,你问了这么多个问题,朕要先回答哪一个……”  “不错,朕是要返回西北了,将你留在信都比较安全,必要时,向信王府亮出你太子的身份,得到信王府的庇护也不是难事。”帝王顿了顿,手指不可遏止地微微颤抖着,“至于沐丹鹤,他确实与朕有约,不过却非共同对付沐家,而是要与朕相杀。”  似乎想起了什么,殷无遥嘴边勾起了自信的弧度,“天底下唯一一个给朕下战书的人,说好听点叫有胆识,说难听点,是自寻死路。”  执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丹鹤会做这种事,丹鹤就算再怎么鲁莽也好,定然不会做这种以命拼命的事来。而且丹鹤还曾让执废小心帝王,以长者和友人的身份让执废顺从的同时也留个心眼,丹鹤也坦承过,面对殷无遥,他没有胜算。这样的人,就算再怎么冲动,也不可能会跟帝王下战书……  “为什么……”那种不可置信的语气和眼里流露的惊惶,不用回头,殷无遥也能感觉得到执废此刻的无助。  殷无遥自嘲地笑了笑,“在别的客栈投宿时,朕也不止一次像今夜这般深夜进入,天明前走。沐丹鹤自然知道朕对小七的心思……”  沐丹鹤会知道,与殷无遥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也有关,他知道身为执废的舅舅,或多或少也对少年抱着类似于他的感觉,他听过执废毫不客气地责骂沐丹鹤,也知道执废的话对沐丹鹤内心常年的煎熬有多重要。殷无遥是这样一种人,不管他的猎物有没有到手,都不能容忍别人的觊觎。  虽然对于这位霸道的帝王而言,执废不是猎物。  再说下去,恐怕会让执废对自己的厌恶感更深,会用那般卑劣的手段来宣示所有权,殷无遥真的觉得自己有些混乱了。  不再是那个英明神武、操控全局的殷无遥了。  “为什么……”还是那句带了些急促的话,执废想问的为什么有很多,他最开始想问的,并不是丹鹤与帝王之间的相杀,诚然,那也是他迫切想问的问题之一,可是他没能说出口的话,已经被帝王及时的言辞堵在了喉间,看到那道决绝的背影,突然就问不出来了。  他想问,为什么,要将他留在信都,独自一人承担风险?  在那令他惶恐的表白之后,那段沉默,让他有了点时间理顺自己的思路。  那样迫切的表白,恳切地期待,仿佛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不能够说出来了一样,或许是没有胆量说,或许是没有机会说。  殷无遥从来那么自信,绝不会是前一种人。  然而他只能看着殷无遥消失在视野里,忽然就觉得已经没有资格问他了。  一整晚,执废都没有睡着,裹着被子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鸡鸣鸟啼,街上也渐渐多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耳边的却不是小贩扯着嗓子的叫卖声,而是那句淡到几乎听不见的“我喜欢你”。  真诚、情不自禁、斗争了许久的,那句话,当时的执废并不了解它所代表的含义,那对于殷无遥这样的帝王而言,有多沉重。  他用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回想着殷无遥说过的每一句话,居然心里微微泛着疼。  平心而论,执废并不喜欢殷无遥,他对帝王,更多的是对强者自然而然的信服和崇拜,不曾产生过爱恋。  像十九那样的,明知会被对方讨厌,依然要为对方做最有利对方的打算,独自躲起来舔舐伤口也无所谓,只要能多看那人一眼,便知足了。  正如曾经的庄闲对周郁不求回报的、近乎疯狂的奉献,正因为爱着,才会有这般常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的执着。  不可否认的,有一些怅然和懊悔。  被一个人爱上,并不意味着就要爱上对方,但被表白而后拒绝了告白者的一方,总会觉得有些亏欠。  心里不好受。  特别是知道殷无遥为他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心里很不好受。  哪怕知道帝王的手段堪称卑鄙。  但是心脏却像是被人开出了一个大洞,眼看着那伤口在滴血,却不知道如何去弥补。  就连根本不清晰的铜镜也照出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执废无奈地笑了笑,扯动嘴角时感觉唇上有些干裂,快到冬天吧,皮肤对风的触觉也变得敏感起来。  他不敢去殷无遥住的客房,因而也不知道早在出了执废的房间以后帝王便连夜离开了信都。    第48章    时间尚早,执废下楼用过早饭,刚要出门去转转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孔。  回头看了看那与他擦肩而过的青年,执废听见小二有力的招呼声,“哎哟,赵公子,里面请……”  赵慕箫的脸色比起昨日要好上一些了,只是如今他独自一人,相比昨日还是与他的那些同伴们不欢而散。执废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礼貌地问候一声,坐到了赵慕箫对面。  两人寒暄了几句,彼此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执废住进这家客栈之前,服下了殷无遥给他的易容丹,这种药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样貌,而是使人的脸色变得稍微黑黄,皮肤也干涩一些,但只是这样,就跟原来的执废有着很大的不同。  现在的执废看上去不过是弱质书生,脸色还不太好,显得没什么精神,赵慕箫只当是落魄书生,并不放在眼里,只在听到执废的要求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可以借小生一观王爷的回书么?”  不得不说,人虽然相貌一般,眼睛却很明亮,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清潭,清澈而美好。  赵慕箫冷笑一声,“王爷的回书岂是你一般读书人能看到的?”  执废有些无辜地说,“可是小生确实听闻公子昨日在此展示过的……”  周围似乎有些人朝他们看了过来,赵慕箫想起那些故意让他下不来台的同伴,又看了看眼前少年露出的期待和好奇,终于绷着脸,将随身带着的纸张递给执废。  将被揉得皱巴巴的宣纸摊开,素白的笺纸衬得墨色隽秀的字体上那一点朱砂十分明显,满纸的华丽诗篇被这一抹红色尽数夺去了观者的目光,红得鲜艳,红得耀眼。  赵慕箫紧紧咬着下唇,死死盯着执废的脸,那双清澈的眸子正露出研读的目光,看向那张薄薄的纸,脸上却没有他见惯了的不屑和嘲讽。  诗的内容无非是描画山水田园,借景抒情,淡泊明志,千篇一律。不得不说,赵慕箫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就连执废这样看过无数瑰丽诗篇的人也觉得不错,一来是执废真的写不出那种飘渺又无奈的文字,二来这首诗也没有那么多文人的酸味,并不显得无病呻吟。  桌上的热粥已经渐渐凉了,赵慕箫还是没有动一口,明明是一首简单的诗,明明是一点简单的墨迹,却有人认认真真地看了这么久,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执废前前后后研究了许久,还是没能明白这点朱砂所表示的是什么意思,从赵慕箫的反应来看,这一点笔墨确实是信王的回书,整好的圆,痕迹和不经意间滴落的水珠又不同,像是本来打算写点什么却最终定住了的感觉。  那么原本,信王是要回他什么呢?  执废叹一口气,将纸张叠好递还给赵慕箫,微微笑了下,“这确实是信王的回书,只可惜,小生也看不懂。”  那一抹微笑融在早上客栈人来人往的背景中,往往最容易让人忽略,可赵慕箫却记住了这一幕,有点感触地看着他,“自然是真的……”  执废认可地点点头,然后起身告辞。  午时,城楼下,确实有一辆马车等在路旁,卫兵长亲自引荐执废到一名风姿不凡的男子面前,满脸横肉硬是堆上了讨好的笑,“徐管家……您瞧,揭了告示的就是这小子……”  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执废一把,还来不及看清身后的人是谁,踉跄地往前踏了一步,执废便感觉到双脚被两道犀利又冰冷的视线钉住,无法转身,无法回头,只能顺着那两道视线往上看。  这个时代的成年男子多有蓄胡须的习惯,有时候还会互相比较谁的胡须比较长比较漂亮,殷无遥不蓄胡须,原因不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而立之年仍如弱冠青年,执废尚在发育,毛发还很稀少,他也不喜欢胡须。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比殷无遥还要年长些,却也没有胡子,红润的嘴唇周围十分,光滑眼角淡淡的皱纹,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的眼眸如两把刀子,过分凌厉,让人不寒而栗。  男子上下打量了执废一番,才慢慢将目光放得柔和了些,转过身对卫兵长说,“交给我吧。”  卫兵长连忙点头哈腰,目送执废随男子上了马车。  执废刚在车上坐稳,先一步上车的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手扼住了执废的咽喉,“咳咳……呃……”  如果男子没有及时放开手的话,执废怀疑自己就要这么窒息而死。  男子收回狐疑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对执废说,書香門第“我乃信王府管家徐彦,王爷的安危比任何人都重要,方才失礼了,公子看来确实不会武功。”  想了想,男子又补充道:“若你对王爷打了什么主意,徐彦不敢担保公子是否能平安从王府出来。”  执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略带恐慌地看着徐彦,这个男人他本能的不喜欢,太过阴暗,又令人感觉到冷冰彻骨的可怕。  马车里的安静透着莫名的不安,执废听着外面人声鼎沸的街道各式各样的声音,仿佛那些声音能抚平大脑的混乱和身体残留的战栗,他感觉得到,就算目光并没有看向那名为徐彦的男子,那人若有若无的视线已经足够锋利。 第35章 “好,你要怎么做都可以,”执废微微笑了下,“但是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这不是命令,也不是交易,是请求。”  那人的表情依旧死板,眼里却露出些许疑惑和犹豫。  周国西北。  距都城十里临时扎营处。  主帐内,帝王借着灯火研究着地形图,西北的地形总体平坦,却也有不少沼泽泥洼之地,也有山体连绵的地方,作为用兵埋伏之地可攻可守,要得到更详细的地形状况,便要等探子回来。  可是,帝王已经等不下去了。  双手背在身后,看着挂在帅位后方的地图,帝王皱起了眉。  有人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了主帐,军中不经同意便随意进出主帐的人只有一个。  “……听说陛下把执废留在信都了?”  声音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欣慰,男子一双杏眼杀意隐隐。  “这不正如你所愿?”殷无遥勾起唇角,转过身看了眼沐丹鹤,目光又停留在案几的密报上。  “那小子是不可能乖乖听话一个人留在那里的!”丹鹤死死盯着一派从容的殷无遥,男子那身雍容气度从头到脚都让丹鹤觉得不爽。  丹鹤还想再质问什么,却被对面黑金衣袍的男子两道夹杂着霸气的杀意的目光给堵住了话,忽然觉得那一瞬间帝王是真的要杀了自己一般。  眼前的男子太过狠辣可怖,就算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也未必会赢,这份杀气,就像是天生的修罗,毫无掩饰。  反正真正对决的时候还不知道到底谁比较强,丹鹤也没有打算不战而败,和殷无遥之间的约定,只要等到沐家倒下之后就能实现,在这之前,只有等待。  等待和殷无遥真正一决胜负的一天。    第50章    这几天一直能梦见那个男人。  站在御花园的亭子前,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衣,有时候能从侧面看到他那线条柔和的脸庞,手上捧着什么,总是看不真切,就连那人的样子也看不清楚,只知道应该是个俊雅的人物。  然后,起风了,风沙卷起,吹散眼前的画面,剩下一片空洞的黑色,吞噬一切。  “啊!”执废惊坐起身,额上泛着细密的汗珠,唇色苍白,瞳孔慢慢聚焦,身上盖着的被子滑落至腰间。  还是信王府偏院的房间,周围被淡淡的烛光笼罩着,微微摇晃的烛火,照射在墙壁上就像会动的人偶,在胡乱挥舞着手臂做出挣扎的样子。  影卫十一站在执废的床前,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屏息照看着执废,摘下面罩的影卫样子平凡却十分年轻,和沐翱差不多的年岁,总是一丝不苟的样子,板着脸,双手自然垂在两侧,袖管中却藏着数不清的暗器。  执废将头埋在膝盖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又做梦了?”  影卫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虽然不是什么可怕的梦,但总是重复着这个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梦,心情一直很压抑,不知道是被梦中的人物所持有的情感给感染了,还是一直一直重复着的烦躁,每次醒过来,都觉得心脏被掏空了一般,血液也凝固了起来,出一头的冷汗,然后全身发冷,就像发烧了一样。  实际上,这有点像以前人们说的“鬼压床”。  又感觉有点不同。  总觉得那个人似曾相识,执废也不敢肯定有没有见过梦里的那个人,但感觉非常熟悉,就像是看见了亲人一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才把殷无遥安排在暗中的影卫找了出来,又遇上了这般没头没脑的古怪梦境。  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开了,执废因为从树上摔下来发烧的事情王府上下人尽皆知,那天的那个小侍女也战战兢兢地来看过他一次,支支吾吾的样子像是有口难言。  过没多久,王府的管家徐彦就找上门来了。  自从把执废安排到偏院以后,徐彦就似乎忘记了执废的存在,既没有吩咐执废做什么事,也没有安排执废与信王见面。  也许徐彦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自己这个外来人吧。  从某种程度上看,徐彦也是个忠心护主的人,就算王爷自我封闭了,徐彦也能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这点就能看出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在这里。  徐彦依旧是那般阴暗的样子,视线总是带着刺,让人从心里感觉毛毛的,如芒在背。  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执废,冷哼了一声,并没有走进屋子里,而是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过,别想跟我耍什么花样。”  空气顿时变得焦灼起来,执废茫然地看着对方,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像是为徐彦添了一份阴影,背着光的男子给人十分的威慑力。  鹰隼一般犀利的眼光,让做贼心虚的人无法与他对视。  然而执废却一直不解地看着徐彦,或许这份不解里还有一丝的委屈和不满,执废苍白的脸上泛出不自然的红,微张着嘴,干裂的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徐彦盯着执废好一会,才笑了笑,抬腿迈进房间,坐在了执废床边。  “手给我。”像是下命令般,机械的声音。  “啊?”执废愣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是指什么,连忙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开袖子,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  徐彦执起执废的手,三指按在执废的脉门上,微微眯起眼睛。  “一点轻伤,外加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大碍。”徐彦放开了执废的手,略有所思地看着他,床榻上的人因为发热而显得脸色红润,黑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因病而显得虚弱的身子和微粗的喘息声,就是这么一副病态,却有种不可侵犯的感觉。  说眼前的少年是个没有背景的穷书生,徐彦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说辞的。  但是调查了几天也没有查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可是说他居心叵测又有些不妥。  就这样放任他在偏院,暗中观察了几天也没发生什么事情,除了这次的小意外之外。  徐彦轻叹口气,冰冷的目光落在执废的身上,然后扬起嘴角,“三日后,我会安排你面见王爷,在此之前,你要先学好王府的规矩,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都该心中有数。”  “是。”执废应了一声,仿佛疲惫般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影卫十一从梁上翻下身来,稳稳地落在执废床前。  徐彦离开已经过了三刻钟了,而且门外王府的探子也撤走了。  “殿下,要解药吗?”还是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  执废睁开眼,淡淡地笑了下,“不用……这病拖着最好,不会让徐彦起疑。”说着撑起身体坐起来,十一想上去帮忙,可是他要保护的太子身上却有一层无法靠近的看不见的隔膜一般,手指只轻轻在空气里抓了几下,全身不听使唤地无法靠近,而就在这个时候,执废已经靠着床沿,缓缓吐了几口气。  “让你问父皇的事情,有回音了吗?”从不拐弯抹角,执废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十一自问就算面对戎篱的刑讯官也能面不改色,但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时心里却产生了迟疑,他垂下眼帘,用依旧平稳的声音说,“没有。”  执废看了十一几眼,便转移了视线,看着合上的门扉,淡淡地说,“……是吗,辛苦你了,先下去吧。”  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子,绣着大朵大朵的鸢尾花锦被被抓出了几道深深的皱褶,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执废皱着眉头,轻声说了句“骗子”。  三日后,徐彦履行了他的承诺,将执废带到了三重塔。  天气很好,阳光相当明媚,这样明媚的天气里,连池塘里的鱼儿都游得非常欢畅,秋日里最后的莲竞相绽放,红色的蜻蜓点缀在绿如翡翠的荷叶上相得益彰。  穿越了重重的亭台楼阁,执废站在那座塔前,拍扁上的字已经看不清了,只知道应该是用作藏书的塔,那位神秘的王爷就在里面。  突然觉得有些紧张。这样的心情,执废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过了,前世倒是经常有紧张的场合,甚至连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也会紧张,那次约会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而记不清了,记住的只有当时的心情和那天的阳光,似乎和今天一样的明媚。  徐彦在前面催促了几声,执废才恍然回神,紧跟着徐彦的脚步走进去。  因为在此之前执废在资格较老的侍女下学王府的规矩,知道信王爷不曾从那座塔里走出来过,而王府里的人也不得随意进出三层塔,能随意进出的人,只有王府的管家。  新进的侍女们从未见过王爷的相貌,就算资历老的侍女也无缘见上几面,最近一次见到王爷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王府里也没有一张王爷的画像。  王爷没有立妃,自然没有子女。曾听闻王爷年轻时是才学兼备心性仁慈的王爷,对谁都如沐春风,样貌英俊。  侍女掩嘴小声地嘀咕着,这样好的王爷怎会没有娶妻,怎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执废想起侍女的话,又看了看眼前的室内。幽暗的室内没有一点光,闷闷的,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偶尔从两侧的小窗里吹进一点风,卷起一层薄薄的纱帘,看上去森冷恐怖。书架上满满的书册积了不少的灰,通往楼顶的楼梯被大堆的书册遮掩住,只能依稀看到台阶。  信王坐在最里面的房间里,隔着一层帘幕,里面的人影看不真切,只知道那里有一个人在,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徐彦示意执废在帘幕前停下,靠墙边的地方有一方案几和一张椅子,看上去没有什么灰尘,大概是经常使用的缘故,但使用的人应该不是信王。  “王爷,这位书生说定要见上王爷一面,有东西呈给王爷,小的就擅作主张将人带了进来……”徐彦说话的速度不是很快,咬字也很清晰,但是执废却惊讶地看着他。  原来这位王府的管家是瞒着王爷帮他请人来医治主人的病症的吗?  帘幕后面没有任何回应,徐彦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然后冷冷地瞪着执废,好一会儿,执废才想起刚才徐彦说的话。  要呈些什么东西给信王呢……  对于徐彦的做法,执废虽不赞成,却也不反对,面对这样棘手的事情,或许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但这也就说明,里头的信王神智应该还是清楚的,否则徐彦就不会苦心瞒着对方。  而且也听说,王爷也是要吃饭的,送过去的饭菜也会吃上一些。  那么,或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信王变得孤僻和无法言语?  执废咬着下唇,坐在靠墙的案几前,案几上准备完全的笔墨纸砚,甚至连墨也磨好了,雪白的宣纸平铺在案几上。  大概是因为上次赵慕箫呈上的诗得到了一点朱砂红的回应,所以这次徐彦也对执废有些期待。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执废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第51章    无计可施之下,执废只好硬着头皮作了一首田园山水诗。  背后一直被一双过分犀利的眼睛盯着,总觉得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控之下,很不自在,脑袋也是一片空白的,唯一能想起来的就只有那天看过赵慕箫作的诗,只能尽量模仿对方的风格和行文试试看了。  本来是想单独跟信王说些什么的,因为徐彦在身边,有些话说不出口,只能做这样的事情蒙混过关。  做出这种事,执废还是第一次。  刻意的模仿就连执废也觉得有些矫情,生涩的词句,无论怎么斟酌也描绘不出的意境,毛笔上的墨汁好几次都因为无从下笔而差点滴落在纸上,最后搜空了脑子也只想到了寥寥几句。  用前世学的诗句来敷衍,这种事执废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虽然那些诗句每首都是经典,可是总会有抄袭的负罪感。  在某些方面,执废总是显得比别人要固执得多。  相比起赵慕箫写的诗句,执废的诗虽然字句工整,却少了些许禅味,叹了口气,从小生活在宫中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去过的地方也只有乡土气息浓厚的拔天寨,纸上谈兵终觉浅,要写出超然于世的感觉,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虽然对自己写的诗相当不满意,执废还是递给了徐彦,由徐彦送了进去。  意料中的,里面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徐彦没好气地将那首诗递还给执废后低声催促他离开,由别的侍女将执废带回偏院,而徐彦则留在三重塔,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  执废看着手中平滑的宣纸,就知道信王根本就没怎么看,或许重要的并不是纸上写的是什么诗,而是别的东西。  想着想着,就已经回到了偏院。 第37章 帐篷里头却传出帝王沉稳浑厚的声音,“让他离开……影三那边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侍卫长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恭敬地捧在手中,“一刻钟前影三大人将此物传回,着臣呈上。”  “进来吧。”  殷无遥叹了口气。  求而不得,失而复得,患得患失,终于到了手中,一切太过繁难,也太过艰辛。  然而真到要面对的时候,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最终一拖再拖,难以决定。  边塞的两旬日子,眨眼即过,对沐家的计划也终于进行到最后一步,计划展开,即便对方已经察觉,奋起反抗,也终究是寡不敌众,内忧外患。  内部有沐丹鹤的分裂,于外戎篱的支援迟迟未到,分散的势力难以聚集,在殷无遥的各个击破之下,更是毫无凝聚之力,呈一盘散沙,只待再过些时日消耗尽其所有力量,一网打尽。  沐家已经不成威胁,拔天寨也释出诚意,宫里尚未掀起任何波澜,唯有心心念念的那一方,还是无法放下。  一轮孤月无处话凄凉。  徐彦轻声唤了好几遍“王爷”,却没有往日即使只是轻微动作的回应,那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背对着帘幕,不知是什么表情。  手中托盘里的饭菜早已冷透,王爷却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说是在思考,却连呼吸都难以察觉,若不是空气里尚有一丝人的气息,徐彦只怕是要掀开帘子大胆去探王爷的鼻息。  只是那一丝的气息究竟存在,即使心中愿望再如何强烈,也不能违背身为属下的职责和承诺,一方帘幕,隔了七年,七年,他再没见过王爷的容颜。  门外的侍女忐忐忑忑地在外徘徊,想一探却终是不敢通报,守候在三重塔外已经超过两个时辰,还不见管家端了托盘回来,她并不是伺候王爷饮食的丫鬟,只是王爷有事问她才临时将她调过来,除了为王爷端来晚膳,并没有别的事情吩咐她做。  桃红也不是新来的侍女了,在王府里也做了两三年,知道性格脾气古怪的管家在王府是一手遮天,又难以应付,想着想着,自然忐忑不安而走了神,没留意已经踏出三重塔的徐彦正眯起一双鹰隼般的眼危险地打量起自己来。  感觉到一瞬间浸入骨髓的凉意,桃红猛地抬头,便看见神色不悦的管家已经朝她走了过来,心下更是紧张,紧紧拽住衣裙的边角,低下头,咬着下唇。  “桃红,”徐彦缓缓叫出少女的名字,语调冰冷而僵硬,“这几天,你观察得如何?”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桃红不敢抬眼看徐彦,王府管家无形中造成的压力似有千斤重,心头一块石头压下来,喉咙也感觉干涩,在那双犀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回……回总管大人……这、这两天、偏院的客人一直高烧不退,不似有假……”桃红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双腿发软,差点要站不稳了。  徐彦听后,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对桃红说什么,只挥挥手让她退下,手中托盘里的食物一分没动,回头又看看塔内帘幕后的人,第一次在属下面前轻叹了声,“不管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一定会护你不受一丝伤害……”  夜半时分,徐彦独自踏入偏院,残月无光,四下里一片寂静。  十一远远听见脚步声,隐于黑暗之中。  徐彦推开房门,在执废的床前止步,黑夜虽暗,徐彦的功力却不弱,这点夜视力还是有的。只见执废满额的汗,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急促的呼吸,深入心肺的疾病几乎要夺去书生模样的人的性命,再次抓起执废的手探上的脉搏,徐彦勾起一丝笑意。  用力捏着执废单薄的手腕,能看到暴起的青筋和涨得紫红的皮肤,但徐彦一掌蓄力,却不是为了折断执废的手腕,而是将自己的内息缓缓渗入执废的心脉,看不出他到底要做什么。  十一已经在暗处暗自着急起来,他的任务是保护太子和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可眼见太子的危机就在眼前,职责所在与影卫的身份产生的矛盾,一时迟疑不决,回神之间只见徐彦已经放下了执废的手腕,迈步离开了房间。  确认人已经走远了之后,十一迅速掠出,探上执废的脉搏,却没有发现筋脉有任何的损伤,至少那股真气透体,还对心脉有所保护。  虽然疑惑,十一还是听从了执废昏迷前的命令,没有把这些事情上报。  为执废换下一块已经捂热了的湿毛巾,十一摇了摇头。    第53章    醒来的时候,一人坐于床前,灯影摇曳,已是一身的冷汗。  若兰若荷的淡渺清香飘入鼻端,熟悉而陌生,仿佛隔了几个世纪。  神智尚处在一片混沌中,唯有不断提醒自己的意识让毫无知觉的四肢百骸紧绷着。  猛地坐起身来,退到了靠着墙壁的里边,手上不懈怠地为身体裹上了被子,四肢的僵硬酸疼让人忍不住咬牙切齿,却顾不得一切的不合逻辑,带着沙哑疲惫的嗓音和惊恐的音调,颤抖着又疑惑和讶异着,“……殷无遥?!”  坐在床前的人身体一瞬间无法逃过人眼的怔滞,随即一双满含精明算计的狐狸般的长眸微微眯起,双瞳里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似笑非笑,“……呵,真是,从来都没有人直呼过朕的名讳,”那张俊逸得过分精致而丝毫看不出年岁痕迹的脸上不着痕迹地变为平淡,“还连名带姓的……”  执废只觉得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自他醒来以后,便也没再见过十一。灯烛明灭,光影黯淡,窗外尚一片黑暗,静得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唯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  手上更用力了几分,被拽紧的被子留下了深深的褶痕,颤抖的幅度虽然不大,可足见少年此刻心下的警惕。  殷无遥皱眉叹了口气,脸色有些不自在,却仍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在殷无遥面前,即使是位极人臣,也不可能尽数读懂那人脸上的表情,更别说揣摩他的心思。  然而,现在困扰的人,确实帝王,明亮的眸子蒙了一层阴翳,“废儿……”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迟疑还是在更深的思考,却又忍不住开口,“朕觉得……朕要永远失去你了。”  有些悲痛,却仿佛是早已预料般,从没有向别人低过头的帝王,此刻脸上的平静里多了几分悲戚,认命般地扯出一丝苦笑,语气幽幽。  执废心里那种堵着的感觉愈加沉重。  望着依旧清俊神情却落寞得仿佛心已老了的殷无遥,他张了张嘴巴,想说话,可是出口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原本是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那人不适合皱眉的表情。  结果,他说的话,却是:“……你……先出去吧……”  微微睁大眼睛,执废看见那么明显的,殷无遥眼里的伤痛,修长的手指伸向他,却硬生生停下,“让我,冷静一下。”  殷无遥离去的动作那是那么行云流水,姿态优雅,丝毫不带任何踟蹰。  如果不是多少了解他办事不拖泥带水的性子,执废或许还会安心一些,只是,那人却是把一切感情都藏在内心的帝王,习惯让他潜藏的情感变得深沉,唯有在真正在乎的人面前才会表达出自己的那份情感,还是循序渐进慢慢等对方适应。  啊……虽然心里还是有点堵,心有不安,可是不知怎么的,觉得变得轻松了。  连身体也似乎变得轻了许多。  连日来的困惑和身体的不适,加上梦的不正常的真实感,几乎要把他压垮。  可是,以真实的自己去面对殷无遥的时候,那些压力似乎都不复存在了。真的说得没错,人,最困难的事是迈出第一步。  信王……这就是你的第一个条件吗?  “十一?十一……你在吗?”  轻声唤了几下,一条黑色人影闪至执废面前。  十一的表情有些古怪。  双手微颤,嘴唇泛白,似乎有话想说,可他站得笔挺,目中无波,看向执废。  “殷、父皇他……怎么样了?”  “陛下尚在门外,他……很担心你。”  执废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苦笑道,“不怕被信王府的人发现吗?而且他能这么及时地赶过来,是……是你报的信吧?”  十一身体僵直,木然地说,“是。陛下尚未处理完西北战事便折回信都,听说你高烧不退,在床边守了三天三夜。”  “三天?我竟昏睡了这么久么……”  “不,是七天,自殿下昏睡以来,徐彦来过一次,为你导入了一股真气护住心脉,陛下花了三天赶来,又守了你三天,几乎不吃不睡。”  头一次听十一说这么长的一句话,可是执废一点都没有值得欣喜的感觉。  想必这三天里十一也受到殷无遥不少的责难吧,没能守护好自己,没能医治自己,对于影卫来说,或许是平生最可耻的事情吧。  执废握紧了手,用力蜷曲了手指,这才觉得自己的手指异常冰凉,夜半三更,秋末冬初的季节里,还没来得及看花开叶落,便浑噩经历了这许多,恍然如梦,可偏偏就是那个梦,让执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只是光这么想着,额上就冒出了一层薄汗,许是烧才退不久,身子还虚,面对殷无遥的时候已经拿出了自己所能拿的最大的勇气,殷无遥走后,心里不知名的那块石头突然卸下,松一口气。  这口气一松,反而让执废故作镇定的精神松懈下来,倦意和疲态尽露。  “殿下……”十一面露忧色,想要上前扶执废一把,但没见执废示意,执废周身的气息也与之前大有不同。  如果说以前的执废身周流动着温和可亲的气息,现在的执废身上的气息虽然也柔和,却多了分冷意,拒人于无形之中。  眉间淡淡的忧伤也不知为何消散了,与之前有了微妙的、无法说出的感觉。  但是十一也并未觉得那样的殿下有哪里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更加自在了。以前与殿下相处,能看出他眼里细微的反感,然而殿下依然接受了他的存在,即使讨厌,也不会说出讨厌二字,反而敞开心扉去接受一切。  无论是徐彦的旁敲侧击,还是那个让他每天夜晚如临陷阱一般挣扎不已的梦。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梦的内容是什么,总之不是什么恨愉快的内容就是了。  等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已经绕了这么多圈,十一才发现本应该周围发生什么事情都置之度外只听从命令的自己,不复当初那个只听主上命令的杀人木偶了。  心冷如他,竟然也会关心眼前交集甚少的殿下。  难怪陛下看殿下的眼神时会露出自己没见过的神色……  思绪就此打住,十一再看向执废的时候,床边的人已经穿戴整齐,虽然动作仍有些僵硬,可那股顽强的执着之下无人能接近这位心境已有不同了的殿下。  十一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那人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隐隐然有一种风度。  莫可名状。  执废看了眼影卫,还没说话便轻叹一声,语调渺茫,深不可测,“……该面对的,迟早也要面对。”  不见执废犹豫,从容推开门,丝毫不意外地看到站在门口清风朗月下的颀长身影。  “我以为你已不再想看到我。”殷无遥转身,神色微有讶异。  执废淡淡一笑,“你的失信,是建立在早已定下的算计上,所以我不该有怨言。”  “你都知道了?”殷无遥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多种情绪涌上心间,再无法用淡漠遮掩,此刻虽身在毫无烛光的房间外,视线却能很好地捕捉到眼前人脸上的五官,清清楚楚,每一个表情都逃不过那双明亮的眼眸。  执废也察觉到帝王探询却犀利的视线,并不回避,迎着他的目光,语气肯定,“多少知道一点吧。”  殷无遥却苦笑,“恐怕你知道的已比我还要多……”  “怕了吗?”执废淡淡地问,“想杀我,已经来不及了。”  一丝痛楚漫上,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心,有种撕裂的感觉,殷无遥沉默了会,“我……我怎么可能杀你……”  拳头紧握,可那种无力挽回的感觉却刻骨铭心。  那种痛,生平第一次遇到,已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唯有在话说开了的时候,殷无遥才稍微离那高高在上的决策者远了些,露出了属于常人的面孔,但要看到那种表情的殷无遥,却只能在这种时候,执废内心苦笑,面无表情,他们注定越来越远。  一时间,话题戛然而止,两人都无话可说。  面对疏星朗月,夜色深沉,树影斑驳,比一人独处的时候更加落寞。  十一在不远处静候,那个距离,着实拿捏有度,既能在第一时间赶到,又不会听见两人的谈话内容。  执废想起一些不该在这种时候想的事情。  皇家的影卫,多以数字的多寡来判定尊卑,数字越靠近一的,武功和地位越高,十九的地位在影卫中应当不低,手头上丰富的药材和其线报网可以看出,那么十一的地位比十九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此刻在暗处的,殷无遥从西北带过来的影卫,数字只怕比十一还要往前。 第39章 那种生疏,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份感情,不该就这样结束。而他所受的地狱般的训练所承受的苦,也不应该换来这样的冷言冷语。  可是答应了殷无遥的,他却不能违背约定。  他一直看着他,一直在乎他,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那都不是假的。  他的心,从来就不是假的,也不曾做过危害殿下的事,殿下不仅是他此生唯一的牵挂,更是他一直渴望接近的存在。  也罢,此时的殿下根本就听不进任何解释,他沐翱知道他需要保护,也需要一个人陪着。  “陛下刚才说过,要我一直跟在殿下身边。”  稳定了情绪之后,这是口拙的沐翱唯一能想到的说辞。    第55章    我赌上了我的爱情,你却赌上了你的一生。  何必如此?  痴傻的,究竟是你,或是我?  踏月而来的男子,一身素净,几分狂傲。  他向少年伸出手,只问一句,“敢不敢与我赌?”  少年嘴边露出讽刺的笑容,身体三处大穴被封,肋骨断了两根,却根本没看清男人用的招数。  “赌什么?”  男人低笑着,一如以往运筹帷幄时的处变不惊,“赌你,有没有能力杀我……不过很可惜,现在看来,就算再给你三十年,也未必是朕的对手。”  “你!……”少年勉力撑住重伤的身体和变得混沌的意识,心中除了恨,更多的是纷杂难诉的情绪,头一低,视线避开男人精明锐利的目光,“小人……小人怎敢犯上作乱?”  “敢不敢,可不是朕说了算,”男人这天的心情不坏,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年,果然近朱者赤,也沾染了那人的几分感觉,“灭族之仇,护主之心……你的眼神没有丝毫掩饰,就算及时向朕低头,你那点心思,朕岂会不知?”  少年没有说话。  “让朕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吧,成为朕的影卫,让你学到最高段的剑法。”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两人,但见少年紧握颤抖着的拳头,和一直低下看不到表情的面容。  终于,少年缓缓抬起头,黑亮的双眼是殷无遥喜欢的神色。  不甘、愤恨却又带着一丝忍辱的希望,和对于自身身为弱者的自卑。  “……陛下,你究竟想做什么?”  男人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再赞一掌,真气打通了三处大穴,少年终于口吐鲜血,体力不支而倒下。  影卫的试炼,比起角逢殿的训练还要严苛,两相比较,经历了前者方体会到后者的不足为道。  在七皇子成为太子,走上储君之路时,沐翱也在影卫的试炼中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  然而,成为影卫岂止严苛的训练而已,影卫首要任务,乃是以陛下为主,以陛下为命,君命一言,不仅是生命,甚至身边任何重要之人都必须舍得牺牲。  这与他的初衷不符。  他成为影卫,是为了在剑术上取得更高的造诣,而非全身心效忠皇帝,而且,他与帝王,新仇旧怨,不是三两句能说得清楚明白的。  想起那一夜他未能听见的男人的回答,只余男人嘴角那抹深沉的笑。  难怪殿下也感叹,殷无遥不愧为一代帝王,心思莫测,只怕就连殷无遥自己也无法猜透吧,哈。  原本的恨意,渐渐在磨炼中坚定了心智,转变为沉静心思的好奇。知己知彼,一昧的恨并不能让人变得更强,反而会蒙蔽人的双眼,殿下是这么说的。  回忆就此打住,沐翱隔着一扇门,双目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这层隔膜,看着房中的人。  随着殿下的不断成熟,自己的剑术也不断增进,只是分心剑术的同时,也渐渐离那人越来越远。  殿下的心思,殿下在意的事情,他越来越不能把握了。  而房中的执废,此刻独自面对摇曳灯火,表情不明。  手中的锦盒,是当年的模样,而当时单纯的心思,却成了如今导致如今局面的一环,算是揽祸上身,也算是毫无自觉的后果。  执废轻叹,天将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凝神定气,最终打开了盒子,取出内中唯一的鲜红丹药,含入口中。  “你可以中途变卦,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信王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少了几分云淡风轻,而一脸的严肃,正让人不得不想起他本身为皇族的聪慧。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就当做是给信王一个机会,给帝王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殷无遥没能想明白的动机和没能亲眼见到的移魂仪式,其实很简单。  早在殷无遥还是个没有能力的小皇子时,当年的太子并不若后来演变的那般,是明君之材。只比太子小一岁的信王,当年也不过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与太子皇兄关系甚亲,两人常结伴踏青,春色满园,不如纵马高歌。前太子广交奇人,其中一名号称“邋遢道士”,终年一身褴褛衣衫,言行怪异,为人却极为有趣,从皇兄口中,听到了不少关于道长的事迹,两人皆佩服道长的乐观豁达,而道长也常赞太子慧根不凡,与太子相处,不称太子,而叫“小五”。  然而,天命到时,人力终究难以回天。从小身体不好的太子,因一场重病而险些丧命,信王不忍见敬重的皇兄尚未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便撒手人寰,不顾皇兄的劝阻,找到道长,哀求救得太子一命之方,道长只默默不语,良久,拗不过顽固的信王,才长叹一声,将延命之法告诉了他。  那便是移魂转命之术。  这种禁术,非但对人造成的伤害深重,而且对移魂的对象及实施的条件也颇为严苛。  年轻气盛的信王,单靠一颗急切挽救兄长的心,竟以自身来承接兄长的魂魄。而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本身并非一具空壳,他也有自己的意识,身为皇族,自我意识本就比一般人来得强,精心摆布的术法终究失败,不仅让信王饱受魂魄侵蚀之苦,更让他极力挽救的兄长失去了身为人最重要的一魂一魄,正是良知与慈悲。  于是才有了皇族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更让少年殷无遥成为狠心绝情、手段强硬的帝王。  时隔多年,云游四方的道长回到皇都,物是人非,手中练好的丹药早已救不回身陷囹圄的两人,如今的一魂一魄尚在信王体内,而信王绝大部分的自我意识已经疏离体外,只能依附在执废的梦境里。  也许与出生之前体内灌入的蛊血有关,十几年间从未出现过的梦境,因机缘巧合来到信都与信王咫尺之遥的缘故而出现,也让执废看到了一段不平凡的兄弟情。  皇族冷情,可也多情。  这对兄弟如此,殷无遥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多情之人往往难以专情,可一旦认定了某个人,就是一生一世。  非关爱恨,心里有这个人,便是不可抹灭的存在。无论如何否定,心总不会出卖自己,诚实地将内心深处所思所想反映到梦里。  闭眼之前,竟然是承认了那个人在心里占据的位置,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围剿沐家的最后一役,大获全胜。  在群臣大唱赞歌的同时,帝王挥挥手,且让他们纵情享受胜利,适当的放纵,可增加我军的信心,只在宴上喝了几杯酒,帝王便离席。  全军驻扎之地三里外,荒芜坡道上,一名青年正哼着着大漠民谣。  听到逼近的脚步声,也不过是稍皱了下眉头,继续我行我素,歌不成调,音不能全,青年仰躺在荒草上,神情慵懒。  “你是朕见过最狂的人。”来人停下脚步,面无表情。  “你是我见过最可敬的敌手。”青年一扫慵懒,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帝王。  “喔?只会横冲直撞的蛮牛,也有头脑清醒的一日?”帝王语气里尽是揶揄。  丹鹤被这句话气得不轻,却没有轻易爆发,而耐住了性子,缓缓拔出身边的刀刃,“要打就打,少废话!”  殷无遥但笑不语,双手背负,没有任何动作。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丹鹤怒目圆睁。  “朕笑你才称赞你稍有沉着,转眼又是一头蛮牛。”虽然手上毫无动作,帝王身上已是淡淡杀气,“之前与朕周旋时,倒是少有的明智,可惜你没能把握朕给你的最后的机会,依然执意要与朕一战。”  “废话!难得高手,不好好过上两招,将会留下遗憾。”  “那若是你败,从此实践承诺不再见沐妃母子,又何尝不是遗憾?”  丹鹤一时语塞,回过神来更觉得被帝王摆了一道,出招狠厉,直击帝王面门!  多少个日夜,闯荡江湖,苦练武术,忍耐家族的利欲熏心,为的就是救回最敬爱的姐姐,如今,更多了才相识还来不及深交的侄子。  这一战,不仅是实力的交锋,更关乎男人的尊严。  他沐丹鹤,绝不能败!  东方既白,薄雾溟溟,露水清冷,鸟鸣悦耳。  沐翱直直盯着开门而出的少年,一袭素衣,略显憔悴的容颜上,却是陌生的气质与神情。  书卷气的睿智双眸中,是仁慈和平淡,仅一个眼神,便让人如沐春风,仿佛那人的立足之地便是一片绚烂春色,如阳春三月的风,沁人心脾。  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从容走出房间,踱步到院子里,不知哪里来的折扇缓缓展开,驻足在树下凝视枝头欢唱的鸟儿,手中折扇一摇一摇,气度非凡。  君子风。  淡如水,深似渊。  不确定地踟蹰道,“……殿下?”  那人转过头,轻描淡写地一笑,杨柳依依,露不沾身。  “……是你吗?”  笑容更盛,少年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狡黠,“用你的心来找寻答案吧。”    第56章    皇都。  宫中一片愁云惨淡,开战的消息已传遍整个皇都,宫内宫外人心惶惶,帝王亲临西北战线的消息再瞒不住,传闻太子随帝王西征,宫中无人坐镇,帝王传信,由仲王执仲代理朝政,尽管如此,事态已经难以稳定,文武百官,天朝上下,尚未从帝王两月未回的疑惑中走出,便听闻这场瞬间爆发的战祸。  如何演变至此的,除了当事人,任由局外人怎样猜测都无法做一个定论。  纤细十指拨弹在上好檀木做的古琴上,流泻一曲时而奔流时而婉转的曲调,语音袅袅,绕梁不绝。眉心浅浅一道皱痕,却显示着主人的心不在焉,然而信手闲弹便到了如此境界,也是才情不输乃师的风范,杜若这么想着,不禁勾起一抹笑,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片叶笛,凑到唇边。  清音伴着琴曲,更有锦上添花之妙。  然而清音未绝,琴声却戛然而止,略带惊讶地抬眼,却看见王爷下一脸的厌烦,一扫往昔慵懒神态,那双眸子染上火气也是别有一番美艳,只是与从前的美不同,暴戾、妒恨、骄纵尽随年华增添而掩埋,如今的不动声色教人更为心动和难以控制地战栗。  战栗?杜若这么思考着,他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感觉了?  一开始他便迷上了这位殿下眼中的狠厉和手段,随着跟在他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殿下的改变也只有他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选择跟随他而不是别人,杜若从不感到有什么不好,尽管风光不再气势不再,他的风华气韵却远超前日,外面风雨再大,他只管在府里弹拨他的琴,只是,心,是否也如琴音一般高低起伏百般滋味呢?  执秦径自从桌上拿过精致白瓷的茶壶,欲往杯中添水的时候,却被停下叶笛的杜若按住了,“茶已凉,让卑职去换一壶吧。” 第41章 宋景满在沐妃与男子之间看了眼,利剑爽快一收,转身离去,“一刻钟,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绿芳还在惊讶宋景满怎么这么好说话的时候,丹鹤已然跃起拦在宋景满的面前,“什么一刻钟?你有什么能耐在一刻钟后赶我走?!”  宋景满皱眉,“宫内禁军可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丹鹤怒火中烧,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绿芳连忙上前拉住他,不自觉地用了从前的称呼,“少爷!你千里迢迢困难重重地过来该不是就为了和宋师傅吵架的吧,有什么话赶紧跟主子说吧,被发现了你走得了,主子和我该怎么办啊!”  这声劝,让丹鹤稍微冷静了下来,收剑快步到沐妃的身边,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沐妃轻拍着青年的背,眼中虽是泪水盈眶,嘴角却噙着微笑,“这么多年了,你的性子还是没变……”  宋景满守着院门,偶尔朝里面的院子望一望。  擅闯皇宫的人竟然是沐妃的弟弟,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没有将这件事情上报,不仅如此,还给他们相聚的时间。  可紧握着剑柄的手却不自觉地颤抖着,一份莫名其妙的心情占据着宋景满的内心,对于住在这里的那对母子,他心里总有种不知名的感觉,明明只是不需要予以感情的监视对象,却不知不觉间在帮助她们,而今日见到沐妃那惊鸿一瞥的笑容后,这份心情变得更加浓厚。  而他却不讨厌,不仅不讨厌,还能感觉到不小的愉悦。  他从来没有为过一个女人拔剑,他的剑,从来是为了朝廷和主上。  这一次的破例让他感觉到些许疑惑,从不曾后悔。  一刻钟后,那道灰影如约无声地掠去,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他们短暂的兵器相接也没有惊动任何人,望着门扉紧闭的屋子,宋景满猜想此刻房中的人不知是何表情。    第58章    冷宫的访客来得无声无息,而裕王府上也迎来了一名神秘的客人。  过长的斗篷与兜帽隐藏了那人的容貌,只凭身形知道那是一名高大的男子,气势非凡,却很擅于隐藏自我气息,尽管看不到面容,一双犀利的目光却仍能让人感觉到战栗。  执语浅笑着摆好茶具,只见那人从容落座,低声道,“茶不够味,我要烈酒。”  只有两人的屋内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执语儒雅的面容微笑不改,“不想惊动我府内的人,阁下只好将就,因为本王也不确定府上那些人是别人的内线。”  “哼,以你的能耐,除非必要的为你传递不实之事的人,内线之说只会让你我之间的合作产生猜疑。”  “依阁下之能,亲身来此,才最是让本王猜疑。”  那人只低笑两声,随即接过执语递来的茶杯,本以为青绿的液体居然是透明纯粹,含下一口,舌尖顿感酥麻,男子饶有兴致地酌着杯中的液体,并目不转睛地盯着执语。  执语在那人犀利目光的注视下依旧面色不改,伸手再为那人倒满一杯,浓厚的酒香几乎能将人熏醉,“用茶壶在盛酒,你在打什么算盘?”  “呵呵……”执语笑得无辜,“这不正是阁下要打的算盘么?”  褐色的斗篷下传出难得的高亢的笑声,执语虽然笑容不减,却冷静地注视着对方,内心却是百种情绪,在这种敏感的时机只身来到皇都,还盘算着如此危险的事情,如此冒险却又如此诱人,那人不仅能抓住别人的心情,还能在颓势中寻求一线生机,剑走偏锋,往往出奇制胜。  执语对此人的好奇更加深了。  黄沙漫天,血腥弥漫。  几人来到执废住的帐篷里,将重伤之人安置在床榻上,徐彦阴沉的眸子扫视了两名士兵一眼,语气冰冷而略带威胁,“离开。”  执废有些担心地问他,“你有办法救他?”  徐彦勾起唇,鹰眸看向执废却带了几分玩味,“我没有,你有。”  两名士兵犹如云里雾里,正想再问个仔细,沐翱抽出腰上的剑缓缓横在两人面前,冰冷剑光映照着床榻上血污的人影,沐翱沉着声音,“还不走?”  那两人忧心地再看了眼战友,便不舍地离去了。  执废疑惑地眨眨眼,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转过头问徐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徐彦有些不耐烦地应着,伸手解下重伤士兵的铠甲丢在一边,点了那人身上几处大穴,减缓了流血的速度。  “为什么说我有办法救他?”执废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时候应该为伤患打盆干净的水清洗伤口,但听徐彦的话,分明是说自己有能够起死回生的能力。  难道,徐彦说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人……?  “既然知道了就赶紧动手吧!”并没有多少耐心的徐彦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减不慢,站在一边的沐翱看了看帐内的情况,果断地出门打水去了,而执废看着在昏迷中仍痛苦呻、吟的伤者,闭上眼睛慢慢坐了下来。  徐彦回头看了眼执废,目光不似平时那么锐利,其实执废很好相处,如果不是人呆了点,让他说了这么多话,或许他的目光会变得柔和些许。  沐翱端着水盆进入帐内的时候,只看见执废的神情变得专注非常,纯熟的指法将不知从那里弄来的银针插入伤者的身体,每一针都精确非常,这也让他额上渗了不少汗珠。  本来忙碌着的徐彦,此刻却闲闲地站在一旁看着。  沐翱犹豫地看了下眼前的景象,不知道这盆水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场,而他还是选择将水盆放下,也跟徐彦一样,站在一旁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施针完毕,执废也如虚脱了一般往后倒下,而徐彦眼疾手快先撑住了他的身体,用袖子擦拭着少年额上的汗,语调无比温柔,“累了就休息一会。”  少年苍白的嘴唇却咧开了一抹笑容,“我没事。待他醒后服伤药七天才可装假肢,若有可能,别让他再上战场了。”  “你就是心地善良,从不顾自己的情况!”徐彦略急躁地按住少年的身体,不想让他再多说话,可是望进那双黑得纯粹的眸子时,心里无数谴责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好自嘲地笑笑,“算了,若是你能改掉这点,你也不是你了。”  “哈。”短促的一笑,却是陷入沉睡的少年发出最后一声。  沐翱担心地看着执废,想帮一把却无从下手,只能忧心地问,“……他没事吧?”  “没事,只是累过头而已。”徐彦恢复冰冷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却正好相反,将执废缓缓靠在墙边,拉过一张被子为他盖上,徐彦又转身为伤者清洗伤口。  沐翱看着两人的眼光有些复杂,心中无数疑问,又有无数已经证实了的猜测,可他却没有一个可以询问的人,执废疲倦的容颜触动着他内心的某根线,五味杂陈,却深感无力。  徐彦看了眼呆立的沐翱,又低下头工作,不再理会。  不知是谁,将执废救活了一名连军医也放弃了的伤者的消息传到了帝王耳中。  屏退左右,帝王的表情高深莫测,而站在他面前的执废,不卑不亢,面色沉静。  帝王冷笑一声,“小七还有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父皇指的是什么事情?”  “比如,”帝王从座位上站起,缓步走向执废,“将信王府的管家收于麾下的事。”  “比如,”伸手抚上了那张清秀无暇的脸庞,目光复杂,“将重伤不治的兵士救活的事。”  “又比如,”帝王顿了顿,手慢慢滑至少年窄小圆润的肩膀,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勾结沐家犯下重案的事……”  执废惊讶地睁大眼睛,目光里却是深深的疑惑和莫名其妙。  帝王轻笑着,“没想到……”  “小七,朕的太子,皇儿……”那只手用力地捏着,几乎嵌入肉中,不多久便传来了骨裂的闷声,眼前白色的衣衫上也慢慢染上了浓重的暗红,“竟有这般瞒天过海的智谋……”  执废额上渗着冷汗,却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在疼痛之下发出任何声音,他眼中的疑惑变成了悲痛,被自己信任的人所怀疑、毫不留情地质问他的悲痛。  这种痛苦,甚至比殷无遥加诸在他肩上的疼痛还要难熬,那几乎要夺去他的理智和清醒。  视线变得愈加模糊,面前的男人那抹刺眼的冷笑却深深植根在脑中,成为执废昏过去的最后一幅画面。  没过多久,皇宫接到了帝王亲笔书写的废除太子的圣旨,满朝皆惊。  前不久戎篱绕过周国边境小城而采取包围战略对周国大军反将一军,而令戎篱军在周朝土地上畅通无阻的,正是太子的贴身令牌。  而后,因伤兵人数过多拖累了行军进度而被残余戎篱军包抄,据说也是前太子所为。  皇都也曾传来太子培植的势力欲把持朝政的消息,废太子的圣旨一到,那些所谓的太子党羽都被关入了大牢。  太子被废,朝中人半数欢喜,半数没表态,老谋深算的朝臣静观其变,但也有趁此时机巴结其余王爷太子的人在。  原本已经趋于安定的皇都,再次满城风雨。  漆黑森冷的房内,突然闪现一丝光亮,随着光线变强,来人看清了面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  一盆冷水泼向少年,静谧的空间里传出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痛苦地揪着眉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散漫的焦距重新汇集在一起,艰难地动了动指头,身体已经疼痛得麻木而无法自由支配,视线只能看到眼前男子华丽衣袍的衣角,然而这已经他努力的最大极限了。  气息虽然微弱,但一时还死不了,男人朝身边的人点了点头,那人识相地退到外面,只剩下男子与少年。  一直以为他们就只会像这样僵持着,男人却开口了。  “小七……你真的背叛朕了吗?”  似是疑问,又似是肯定,冰冷的语调是帝王一贯的无情,“你真让朕失望。”  “我爱过你,恨过你,怀疑过你,信任过你……”殷无遥缓缓说着,“而现在,朕却对你毫无感觉,一个心如蛇蝎的人,朕没兴趣。”  少年的眼瞳缓缓放大,本来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别的表情,毫无血色的脸上变得一片惨白,无论身体遭受何种酷刑,却一样也比不上方才男人所说的话,心痛如麻,血却一直在流。  毫无感觉,即视为蝼蚁,不再占据他内心的任何一角。  顿时天地无声,只能感觉到心在流血,仿佛有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剜着他的心。  为什么不听他的解释……  是不愿听,还是没有必要?  为什么又特意过来说这番话……  是特地来看他的笑话,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心上再添几刀?  为什么,他的心这么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疼痛?  母妃,沐翱,徐彦……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如果非要有人牺牲在阴谋者的手中,只要他一人就好了。    第59章    皇都,繁华大街上一处不起眼的酒楼。  二楼的雅间,虽避不开周遭吵吵嚷嚷的街市带来的影响,至少在这里说的话是不会有人听得到的。  战事陷入焦灼,一场仗打了近大半年,劳民伤财,战事初起时的恐惧感与新鲜感悉数平淡,老百姓们还是能随遇而安、稳稳当当地过日子的,不管日子有多苦。  反正战火烧不到皇都,最繁华的地方还是一片祥和的颜色。  斗篷下的男子不耐烦地敲着桌面,脸看向窗外没什么特色的街道景致,楼下碗筷碰撞还要买卖的吆喝声无比刺耳,没什么耐性的男子啧了一声,直接抓过酒壶往嘴里灌酒。  坐在男子对面的白衣青年是与之相反的温文尔雅,一派悠然自在,就算身处闹市依然如沐春风平静依旧。  “要知道,再好的性子也会磨没的。”斗篷男子突然说了一句,极富磁性的嗓音显得有些喑哑。  “这点无需阁下来提,因为,我比你更没耐心。”白衣青年出于从小养成的洁癖,皱着眉看了看桌上仅有的一壶酒,叹了叹气,找来小厮耳语一番让店家再送一壶酒来。  斗篷下无法阻隔的阴狠目光却直直透了出来,男子卷起露在外面微卷的头发在手上把玩着,“等你做到了,我也会给你想要的。”  “哦?”白衣青年好笑地挑了挑眉,略带轻佻的动作由儒雅的青年做来却不觉轻浮,反而更具翩翩风采,不染俗尘,“我想要的……只怕过了这么久,阁下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吧?”  “哼,有没有线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在下还真是相当期待。”白衣青年嘴角挂起一抹温文的笑,却没有任何温度。 第43章 沐妃温和地笑了下,伸手覆上执语的手背,“好孩子,谢谢你的关心,能来看我就很高兴了,执废不在,就常来陪我说说话,出宫的事情莫要再提,你不懂,我不能离开这里。”  “是因为……沐家?”执语顿时了然几分,眼里一闪而过的阴狠,更让他坚定了内心所想。  沐妃点了点头,脸上多少有些哀伤。  绿芳站在门外,看着屋里谈话的一派和气,有些哀伤。  想说话,却因为身份而无法插话,对于执语,绿芳总有一丝好感,在殿下遇到困难时总会去帮的三皇子,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  早朝结束,执语来到了执仲的寝宫。  执仲母妃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喂的药全都吐出来,眼睛完全看不见,抓着执仲的手便不再放开,口中声嘶力竭地喊着帝王的名字,喊着喊着往往不是哭得停不下来,就是哭到昏去,所有的太医都只摇头,这几天更是连药房都不愿开了。  执仲身心俱疲,显然已经没有更多耐心了。  戎篱节节败退,边域十数个城尽落入周国手中,殷无遥的军队势如破竹,半年里的布置与计谋让戎篱无数骁勇战士命丧沙场,魂归于天。  执语手中拿着密报,皱着眉不知怎么跟坐在床边安抚母妃的执仲说。  最后,长叹一声,将密报递给了执仲。  接过密报,执仲颤抖着手,越看越心惊,脸色煞白,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手心里全是汗。  “皇弟……现在该……怎么办?”  茫然又害怕的心情,也唯有执语能体会二三。  执语将执仲手中的密报抽出,从怀中取出火折烧了,看着飘散落地的灰烬,两人皆是沉默。  良久,执语稳稳地看着兄长,“如果等父皇班师回朝,我们同样是死。”  “……我明白了。”  其实他早就想好了。  为母妃压了压被子,执仲唤来亲信,亲手书写了几分书信,由他们带向该去的地方。  执语下了朝回府,便见到厅堂内来回踱步的黑色身影。  “这里是王府,到处都有耳目。”执语淡淡地说着,见那人不再踱步,随意坐下,掀开兜帽。  执语拿了烧好的水,取来茶叶茶具,冲了一壶茶,尽管知道眼前黑衣男子不喜喝茶,还是将茶杯推到了他面前。  阿普皱了皱眉,还是接过,但并没有喝,望着清澈碧绿的液体,沉吟一会,似在想着什么。  “唔,你府里怎么连一个美人都没有?”阿普突然问道。  执语看着他,目光有些无奈,“阁下过来不是为了看美人的吧?”  “唉……情势所迫,本王子已经好久没抱过美人了,本以为趁此之便可以一解欲火……”见执语眼里已经有几分怒气,阿普只好哂笑,“戎篱已经脱不了多久,该你们了。”  执语垂眼,“本王知道。”  “没信心?”阿普挑了挑眉,把玩着手上的茶杯。  “要不你试试?”执语微微笑道。  “哈哈,还是别了,本王子可不想对上那只狐狸。”  待悄悄潜入皇都的阿普再度悄悄离开,执语按照执仲的密令在城防上换下一批士兵,让己方可靠的士兵守城,并封闭了皇都的消息。  行动很快,一夜之间,朝中大臣们还在睡梦中便遭到了软禁,皇都的消息无法传出去,而战场上的消息也无法传回皇都。  粮草告急,援兵迟迟未动。  说服百官联名上书废旧帝立新帝需要花一段时间,而殷无遥得到援助也需要一段时间,戎篱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喘口气,整顿军队。  哪一方的动作比较快,哪一方的胜率就更大。  “呵……没想到,他们还真的做了。”帝王低沉而魅惑的笑声让人不寒而栗,一瞬间杀意毫不掩饰地席卷着整个军帐,面前的影卫都差点忍不住身体本能的颤抖。  “小七,朕相信你。”    第61章    浓烟滚滚,天地一色。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除了烈火熊熊燃烧的撕裂声,寂静得犹如一滩死水,随着滚滚热浪铺开一地的死寂。  遍地骸骨,血流成河。  城楼上被烟熏得污黑的旌旗直直耸立,上书大大的“周”字正是象征天子之师,血染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如一朵傲视天下的花,盛放在黑云密布的天空下。  战戟斜插在焦黑的泥土中,旁边是一地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破破烂烂的铠甲和满脸的血污让人无法辨认尸体原来的样貌,唯独死后仍不断冒出的血还在流动。  青年用长剑支撑着身体,缓缓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稳稳地站起,如顶天立地,气势非凡。  虽一身血污沾染的盔甲已经残破,身上中了一箭,但仍挥剑自如。  长剑指天,沉一口气入丹田,再以中气十足的豪迈嗓音吼道:“还有谁活下来的——!!”  声音如利刃划破虚空,战场上顿时一片安静,连烈火也失了颜色。  头盔下的青年,皮肤被熏得黝黑,但依稀见得俊朗挺拔的五官,英气逼人,稳稳站在战场中央,宛若一尊无法撼动的石碑,令人望而生畏。  打破这个寂静的,首先是一块石头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无数从泥土中挣扎而起的战士,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拾起自己的兵器,朝着那让他们重新鼓起士气的青年望去。  “戎篱残部就在前面,众将士随我杀——!!!”  活着的人仿佛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如火山岩浆般翻滚,仿佛来自远古神圣的召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无数的兵士不约而同地奔跑着,喊着“杀!!”。  这座在浓黑云雾下经历一场浩荡战事的小城,名为绶城,是周国与戎篱边界处战火燃烧的最后一座城。  沐浴了杀戮与鲜血的小城独自在风雨欲来中静静等待着时代的变迁。  而这场战事也即将落下帷幕,城中幸存的人们尚瑟缩在两军交战无暇顾及的地方,祈祷战火后的重生。  登上城楼,举目尽是无边的萧瑟。  折戟,残盔,死尸,血泥,灰烬……满目疮痍。  面无表情的君王锦袍在身,不穿盔甲,仍让人怯怯不敢靠近,那浑然的威仪与毫不掩饰的杀气,比利刃锋利。  帝王微微勾起唇,无情地环视着四周,再看向逐渐奔跑向远方的追击兵,满意地笑了下,转身下了城楼。  “皇都的情况如何?”帝王慵懒而平淡地问着,即使身在战场,也依然不占一缕尘灰,双眸深沉而明亮,如蛰伏的兽。  跪在帝王面前的影卫额角滑落一滴汗,毕恭毕敬地答道,“回主上,皇都已经封了城,所有消息均无法传达。”  低着头,影卫略有些紧张,帝王沉默了,沉默的时间漫长得将人心所有的自信掏光,只剩下对帝王的敬畏和谦卑,还有忠诚。  “如朕所料……”帝王优雅地朝城中官吏准备的别苑走去,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微微转头看向依然一丝不苟地跪在原地的影卫,“传令,按兵不动。”  “是。”  跨上战马,一身疲惫的青年犹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剑,带领身后追随的士兵,在城外十里的林中发现了戎篱的残余部队。  边塞的游牧民族多半身材高大,力大如牛,擅长骑射,就连女子也精通此道,全民善战。  而连续战败的戎篱军队,此刻面如死灰,壮硕的战士们耷拉着脑袋,眼里充满了绝望,就连战马,也疲弱不堪,无法继续征战。  青年用力挥舞长剑的身影,就印刻在准备奔回戎篱族地的残军中,威严若神,英武无敌。  身后的士兵们更是用比戎篱族人更为纤细的身体不要命般地朝他们冲过来,吼杀声如雷震天,更让马背上的民族心有余悸,准备策马狂奔,连人带马却早已输了勇气和阵势,连反应都慢了好几步。  沐翱用最快的速度策马,让战马边飞奔着,他挥动长剑刺穿周围马上的戎篱战士,即使对方力大无穷早有防备,依然不敌青年的速度和准度,在一瞬间取人性命的干净利落。  砰——!!  铁质兵器碰撞出刹那间的绚烂金光,沐翱绽放一个豪爽的笑容,“好!看来戎篱尚有人在!”  与银剑相抵的是一柄长戟,削铁如泥,是件好兵器。  而更令沐翱欣赏的是此刻面前的对手,似乎曾在何处见过,面前的戎篱勇士长发披散,眼神如鹰隼般犀利,刚刚一交手,生生将沐翱的虎口震麻。  沐翱不禁吸了一口气,“好戟!”  勇士淡淡地说,“我擅用剑。”  他手中的那柄长戟光是目测就知道有几十斤重,挥舞起来极为不易,而能用这柄长戟给沐翱带来实质性的轻创,却不是以长戟为擅用兵器,此人武功非同小可,若让他使用擅用兵器,又不知道能发挥几分。  自己是否有能力打败面前强悍的敌手?  沐翱舔了舔干涩的唇,喊道:“换剑!”  勇士一把将长戟刺入焦土,笑道,“正合我意。”  “敢问名号?”  “萨日苏。”  林中不断响起的兵器声与呐喊哭嚎声相混一处,两名身材高大武艺非凡的男子面对面,胯下均是塞外难得的好马,而马上之人更是百里挑一的将才。  沐翱此生接触过的人不多,除了剑以外,他几乎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而与那人有关的所有人事物,他却一件件记在心里,从不曾忘。  “你是那晚的刺客?”沐翱挑眉问道。  勇士弯腰从身旁正要逃走的兵士手中夺过一柄剑,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为此而满意,他点点头。  “不错。七皇子,不,太子殿下还好?”萨日苏暗自将气劲运行周身,沉稳地呼吸着,在轻松的言语中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  沐翱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复又晃了晃手中的剑,将残余的血从剑身上甩下,也平稳着自己的呼吸,眯起眼,冷冷地说,“他好不好,我的剑就是答案!”  说着,沐翱出其不意地将剑刺出,利用战马纵身悬空,将全身的力气自上而下灌入右手的长剑,萨日苏猛然提剑而起挡住了威力无穷的一招。  两人身形交错,分开,各自稳稳骑在战马上,伺机第二次的对决。  四周的呐喊声越来越小,新的战场堆上了更多的尸体,仅存的兵士们看着马上的两名武者,均露出了钦佩与仰慕的神情。  他们已经过了几百招了。  沐翱的右手从虎口到小臂都被萨日苏的强悍凶猛的剑势震得酸麻,正常人已经无法再抬起手臂了,而他依然咬紧牙关扣着剑柄,骨节分明的手背更加骨筋交错,凸暴如蛰伏的蟒蛇。  萨日苏虽满身大汗,比起沐翱来却轻松一些,他气力比沐翱要大,几百招下来气息也还算平稳,甚至有越战越勇的趋势。  “放弃吧,你打不过我。”萨日苏淡淡地看着他。  沐翱咬紧下唇,将剑换到了左手,颤抖着的右手此时突然放松,让他顿感一阵麻痛。  “换一只手,只会让你更快落败。”萨日苏说完,毫不留情地出剑,直取沐翱面门,势如雷霆万钧!  沐翱两眼一眯,浑身戒备,在剑身离自己仅两尺的地方忽然低身,萨日苏有感这突然的变化,马上偏了剑势取沐翱的右臂,而沐翱则反手握剑,就着蹬上马背的气势拦腰斩向萨日苏。  “唔……!” 第45章 小吴子苦等的第一缕照样仍是没来,天色昏暗,如同整个昏昏沉沉的皇都,带着闷闷的雷声的浓厚云层慢慢在皇都上方积压,似乎也想要见证一场政变。  他代替上了朝仲王看守着那快要死掉的女人,虽然厌恶,可人之将死,那女人的挣扎也渐渐弱了下来,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无声地呜咽着,泪水从凹陷的眼眶中流出,布满了苍白消瘦的脸庞。  他想象着百官朝贺,尊奉王爷为皇帝的场面,一定很恢宏壮观,不知道王爷坐上那张金灿灿的龙椅是个什么样子,一定威严神武叫人由衷信服。  他想象着只要等床上的女人咽了气,他在宫殿门口挂上大大的白色灯笼时,整个天下就是王爷的了。  他想象着每天陪伴在王爷身边,帮他磨墨,看着他写字,看着他立自己喜欢的妃子,看着他笑。  他想了很多东西,每一件事都围绕着那个他从心里喜欢的那个孩子……  然而他的梦,也终究是梦一场,如镜中花,水中月。  “没用的。”从门口走进来的瘦弱青年面容看不真切,却带着一种压迫感,“就算挂了白灯笼作为信号,你们还是晚了一步。”  小吴子惊讶地抬起头,缓慢向他走来的青年一身灰色的质朴衣袍,“她比你们的预想,要晚死一刻间,而一刻间,足够宋将军拿下护城的禁卫军。”  青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与执语的温文儒雅的翩翩佳公子形象不同,是一种很纯粹单薄的书生形象,没有华丽的衣饰和久经风月的恬然风度,有的只是显得古板的俊脸,那张脸也不过中人之姿,只是隐隐有种莫名的威严。  小吴子定睛看了看,用发颤的手指指着青年,“你、你你你不就是从前七殿下的那个……那个伴读!”  闻涵轻轻笑了下,“没错,在你们都以为我被调去偏县当个小县太爷的时候,我却一直都在你们身边。”  “什什什什么……?!”小吴子瞪着眼睛,身旁的女人早就芳魂归天了也没有注意到。  闻涵点了点头,“我一直藏身在太医院,那个地方已经因为床上的这位娘娘而乱成了一锅粥,因此也没人记得区区闻涵。”  “所以,我在娘娘的药里动了点手脚,太医们也未必看得出来,更枉论不通医理的王爷们呢?”  小吴子不可置信地盯着闻涵,一步步退到了床榻边,猛地一只苍白如鬼的手横在他身边,吓得小吴子尖叫着跳了起来,床榻上那深陷的眼窝仍缓缓流着泪的女人,就这么睁着哀怨又悲痛的眼睛死去了。  女人床边滴漏的刻度告诉吓得没了一半魂的太监,闻涵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等不到预定的白灯笼的王爷,会怎么样呢?  王爷会怪自己没做好吗,离开了自己的王爷能照顾好自己吗,他能看清身边那些人伪装下的真面目吗……  这些,随着一阵晕眩,失陷在一片黑暗中。  闻涵叹了口气,缓缓拿出一条麻绳捆住昏去了的太监,“早年殿下多病,若不是闲时为了殿下啃遍医书,或许还没发现这其中的奥秘,嗯……”  抬头看了看床上死状凄惨的女人,闻涵面无表情地伸手合上了她的双眼,“你也算是多行不义了。”  天色依旧昏沉,空气里凝重的味道无法扩散,越积越重,直压肺腑。  闻涵眯起眼,小声嘟囔,“这鬼天气,殿下回来的时候需将姜汤备好,以便驱寒。”  说着微微笑了起来,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却要拖着一个昏过去了的太监走上一段路,而且以如此不雅观的姿势,也唯有那个人,才能让他做出这种事吧。  回去的路依旧如来时一般,没什么人,所有的宫人都被软禁了,而大部分隶属执仲的禁卫军几乎都调往朝堂顾守那些大臣和王公贵族们,没有人会注意一名微微笑着的青年两手用麻绳拖着一个太监走在长廊里。  闻涵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看天,幽幽天色,飒风冷冷。  正是变天的兆头。  朝堂上等了许久仍未听见丧钟的执仲显得有些紧张,掌心也出了汗,他低声对执语道,“这是怎么回事?”  执语也疑惑于此,但他仍安慰执仲,“可能是娘娘福大,老天爷舍不得收她。”说着扯了个笑容,对身边的亲卫道:“事不宜迟,不管娘娘是不是西去了,现在就动手。”  “是!”身边的亲卫沉声应着,将几份印下了玉玺的诏书分配给其余的亲卫,冷眼扫过殿堂中央抱头缩在一块的大臣们,转身出了殿门。  而就在他运起轻功准备跃上屋檐时,一支冷箭直直射中了他的心脏,整个人如折翼之鸟坠地不起。  “报——!!”一名侍卫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东城门失守,所有禁卫军已被制住!”  “报——!!!”又一名侍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西城门被人背后偷袭,禁卫军已经快抵挡不住了!!”  “报——!!!!”这次是浑身浴血的将领站在执仲面前,“南城门失守,是属下失职!特回来……请罪……”  留着最后一口气的将领横一柄沾满血的利刃在脖颈上,一用力,血溅数尺。  “报——!”跑得气喘吁吁的太监扶着门框一脸的疲惫,“王、王爷……”  执仲瘫坐在龙椅上,脸色一片惨白,声音都带着沉痛与无奈,“这次是北城门失守了么……”  “不,不是……”那名太监一面顺着气一面说,“有、有有人闯进了皇宫……”  黑云压城城欲摧。  身披铠甲的健壮男子挥了挥剑上的血,目光如炬,“你们还有谁要上?还是……你们一起上?”  年轻的禁卫军们慑于男子深沉而充满杀气的目光,一时间双腿发软,双手抱着兵器,却一步也不敢上前,从天而降的男子,如战神般不可撼动,让他们打从心里觉得害怕。  男子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刚毅无比,宛如五官的每个线条都是从刀剑中生生刻出来的,手背上已经更多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全是象征着男人荣耀的伤痕。  深浅不一。  宋景满叹了口气,“东、西、南三城门已经被我的人攻占,你们若降,便不取你们的性命。”  一阵沉默之后。  不知道率先是从哪个人手中掉落了兵器,哐当一响,掷地有声。接着,各种各样的兵器掉落在地哗啦啦一片。  执语危险地眯起了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白衣素净的少年。  黑如绸缎的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曜石一般的眼眸让那双桃花眼看上去熠熠生辉,白皙干净的皮肤如温润的玉,比常人略红的薄唇抿成一条撩人的弧度。  淡淡的神情,仿佛只是偶入凡尘的一朵莲华,俯瞰池底的泥泞与肮脏。  少年双眸中蕴着微微的水汽,从那双晶莹里执语读出了悲悯。  闷雷阵阵,空气压迫着五脏六腑,令人难以呼吸。  执仲呆呆地看着少年,好几次张了张嘴,眼里的惊讶让他再也没有心情去顾此刻最应该做的事,仿佛他做的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见到清风中发丝微扬神情淡漠的少年。  他慌张地从龙椅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少年走了过去,一步步,踩得小心翼翼,生怕下一秒,少年便如幻影似的化散开去。  然而,尽管如此小心翼翼,少年依然不为所动,目光停在他身上,是看得令他心疼的眼神,那眼神,仿佛要把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看穿。  包括他藏在心底最深处无法诉诸言语的情愫。  然后,他听见少年为不可闻的叹息,“放手吧,皇兄。”  一句“皇兄”,却被两个男人听进了心里,执仲的表情无比,执语则看了少年半晌,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原来你没死。”  执语自己也觉得奇怪,尽管他的心跳声就在耳边,如小鹿乱撞,可他的声音依旧镇静非常,听不出丝毫波澜,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平静他此刻混乱的心。  少年点点头,“半年前我就到皇都了。”  “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执语咬着牙,死死盯着面前表情淡然的少年,那令他做梦也梦得心疼的少年,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而他却不自知,更在最关键的时刻在他的面前出现。  这意味着什么?  少年依旧点头,不说话,从怀里抽出匕首,慢慢弯下腰来为大臣们解开绳缚,那名被少年解了绳子仍怔忪了好一会的大臣终于面露惊色,“太子殿下?!”  执废微微笑了下,将匕首递给那名大臣,让他继续为其余的人割断绳缚,月华般的白衣不沾染任何风尘,宁静而美好地站在两人面前。  “还有什么要问的?”大有一次让他们解开心中疑惑的意味。  执仲的心揪痛着,他苦笑了下,执废表现得如此明显,他还有什么要问的?问了也只会让心口的那道伤痕撕裂得更严重,问了也只会让他尝到更为苦涩的失败的味道。  执语紧紧捏着手中的折扇,语气略有愤然,“这些都是你策划的?”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似乎不愿回想,仍是点了下头。  “那你的母妃呢,你忍心不顾她的性命,她还在我们手上!”执语低吼着,一把掷出了那柄折扇,落在执废面前。  少年苦笑了下,“有沐丹鹤,没人能动得了母妃。”  执语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想要像往常那样抚上少年的脸颊,语气温和如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失了态,会问出更为不堪的话,话到嘴边却成了,“半年前……你没受伤?”  执废微微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如果戏演得不真,就无法取信,身为帝王要狠得下心,这是父皇说的。”  “父皇?呵……”执语冷冷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你口中的父皇对你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执废微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嗯,所以我正试着喜欢上他。”  那句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话,被两个男人听入心,功名,利禄,权势,皇位,甚至天下……都不及这一句话所带来的震撼深刻。  刻骨铭心,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自嘲的笑声,又是谁的?    第63章    雷声如鼓,轰然响彻宫殿的每一个角落,狂风大作,将少年的衣角翻飞,白衣如雪,宛如不食人间烟火。  寂静,如沉闷的空气,一点点扩散,以至于突如其来的笑声太过刺耳。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洪亮的属于青年的嗓音,带着悲愤,妒恨,失落和更多连声音本人也无法辨别的情绪,回荡在天子上朝的宫殿里,更显得寂寞而单薄。  执废低垂着眼帘,有些不忍地说,“放下吧,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东西,终究不是属于自己的。”  “不择手段?”执语抹去了眼角的湿润,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不择手段的是那个父皇,不是我们!”  尽管少年的叹息是如此的为不可闻,执语还是如五雷轰顶般听见了,那种悲悯而无奈的叹息,令他连呼吸都感到疼痛。  “你懂什么……”颤抖的身体再也无法控制自如,连声音都在发颤,执语悲伤的表情映入执废眼中,“是他设下一个又一个的圈套,让我们不得不跳……”  是的,圈套。那个站在最高点如俯视蝼蚁般傲视天下的男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欲擒故纵,权势名利甚至天下对他而言不过一场游戏。  事到如今,若不能将男人的心思猜个七八分,被男人选中作为游戏对象的他也对不起那个男人的眼光。  执语嘴边慢慢勾起了温柔的弧度,一如执废记忆里笑得云淡风轻的翩翩佳公子。  殷无遥。  这个男人有如神话,是从小他们心中的唯一的景仰。  聪明,果决,完美,却又无情。  男人设下的第一个圈套,名为太子。古往今来,被立为太子的人,除非身体羸弱不堪重负,十有稳坐皇位。而殷无遥则不然,他从不按常理做事,他喜欢立谁就立谁,还让别人也心悦诚服地赞同,更让有心权位的人亲自将自己的对手送上太子之位。  男人设下的第二个圈套,名为可能。这几年来,他有意无意地默许几个儿子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任他们坐大,将身为太子的执废紧紧锁在身边,看似离皇位最近的太子,却是最没有权势的,因此让他们心中埋下了欲望的种子。  男人设下的第三个圈套,名为执废。如果不是见到男人看执废的眼神如此可怕,或许执语也不会提早将对帝王出手,而一旦出手,就没有退出的可能。如果男人没有对离间他与执废之间的计谋采取将计就计,执语也不会因得到执废之死而采用极端手段,为的是加快男人的灭亡。  然而俗语有云,欲速则不达。  他们就像在深林里进行的狩猎游戏,谁先沉不住气,谁便输了。  抱存着同样的心思,殷无遥却可以将信任交予对方,半年来将所有的人都骗了。 第47章 驰骤宫还保持着原本荒凉的景色,与皇宫里的光鲜明媚的景色格格不入,当他看到沐妃院子后面的小菜园时,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下。  有点理解了那孩子口中温馨平淡的家的概念。  兜兜转转,连驰骤宫里也没见到执废的身影,沐妃宽慰他说或许那孩子有别的事情要忙,而在见到了神色不对的小宫女时,殷无遥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  绿芳支支吾吾地站着,眼神不敢看向帝王,慑于帝王身上强势而冷冽的霸气,绿芳更是红了眼圈,话在嘴边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在沐妃的引导下,绿芳才把实话说了出来。  原来绿芳与执仲母妃宫里的一名叫小吴子的太监私交不错,这次宫变中他被闻涵扔进了大牢,知道他的罪有可能会判为死罪,绿芳便做了些点心去看他,而在牢里,小吴子将这些年执仲母妃做的事情都与绿芳说了,像是忏悔赎罪一般,一边哭着一边求绿芳的原谅。  而那一把年纪哭得稀里哗啦的太监更是恳求在死之前看一眼他从小带大的仲王爷。  绿芳一方面得知宫里居然有这么恶毒的女人而感到愤怒,一方面又确实对小吴子产生了恻隐之情。  于是她今天一大早便去执废那里为小吴子求情,执废也答应了。  不过是让曾经的奴才临死前再见一眼自己的主子,这种要求,若是殷无遥心情好时他也会答应。  如果只是这么一点事情,断然不会让绿芳如此害怕,又如此心焦。  绿芳接着说,“奴婢……奴婢与殿下带着小吴子去了软禁仲王爷的宫里,让小吴子与仲王爷聊着,结果……结果突然那小吴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刺向了殿下……”  饶是口齿伶俐性格爽朗的绿芳,说到这里也不禁哽咽了下,眼里蓄着泪花。  殷无遥的脸色更沉了,他微蹙着眉,目光凌厉地看着绿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幸、幸而殿下只是擦伤了手臂,包扎一下就没事了,小吴子也被人押了下去,殿下……殿下让奴婢先行回来……”  绿芳再也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轻轻啜泣起来。  殷无遥不等绿芳说完,便去了软禁执仲的房间。  见到殷无遥的瞬间,执仲愣愣地站在原地,接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双目无神,干裂的嘴唇颤动着,虚弱发抖的身体咚的一声跪了下来,“父皇……”  帝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儿子,眼里一片浓黑之外没有别的色彩,平静地宛如面对一只蝼蚁,执仲内心揪痛,仍不敢抬头对上殷无遥的眸子,只压低了身子,沮丧地跪在地上。  殷无遥环视了房间四周,依旧没见到执废的影子,他有些烦躁,甩了袖子便离去。  这举动,在执仲看来,却是根本不一样的涵义。  绝望与寒意从内心深处扩散开来,执仲第一次笑得如此虚弱。  其实执废一炷香以前还是在执仲的寝宫的,只是与执仲聊了几句话以后,想起执语,便起身告辞顺道去了执语原来的寝宫,也是现在软禁他的地方。  从前庭前遒劲的梅枝与各色争奇斗妍的植株,如今却成了枯枝败叶,让庭院平添了几丝寥落。  执语目光呆滞地看着一株枯死的梅树,伸手细细抚摸着上面粗糙的树干,然后对着树干傻笑,任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执废只在门口看了几眼,想上前又无法靠近,只能转身而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个黑影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巴,异味从对方的手心里传来,执废晕倒前,意识到那是迷药。  少年的睡颜宛如一只精致的瓷娃娃,淡色粉润的唇,白皙诱人的肌肤,与浅而温热的呼吸,醉人心神。  长长的睫毛偶尔忽闪,如一把刷子轻轻挠在心尖,不上不下地看得人身体发热。  男子伸手抚摸着触感光滑的脸颊,越摸越是爱不释手,忍不住将手下滑到脖颈,再小心解开了衣襟,想要触摸更里面的肌肤。  就像得到了一件世间难得的宝贝一样,男子越看越是喜欢,甚至不自觉地舔了舔舌头。  就在他的手指滑过少年的锁骨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有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抬眼便看见少年冷不丁地睁开了眼睛,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男子塞外出身而深邃的容貌。  “戎篱王子?”少年温润动听的声音再度让男子心神一荡,等回过神来看见少年还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更是情色地将另一只手摸上了执废的手,笑得邪魅,“想不到你这么快就醒过来了,那迷药应该会让你昏睡一整天才对的。”  “你一直在宫里?”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宫里的守备因为宫斗而变弱,只要有心,还是能钻到守备的空子。  阿普笑容更深,“本王子是前几天随裕王进宫的,如今他们输了,我也不打算留在这里,临走前,总要补偿我什么吧?”  少年也微微笑了起来,“补偿你进大周的大牢,可好?”  “不好……”阿普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你打不过我,所以还是乖乖从了我吧……”  如此纤弱的少年,只需用点力就似乎能把他折断,阿普甚至还担心做得太过而玩坏了,不过看到少年如此灵动的表情,他心底咆哮着的野兽却让他差点乱了神智。  少年眼里露出年长者才有的温和却严厉的目光,那种目光就像在对待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只是笑容依旧如沐春风,几分清丽,几分儒雅。  阿普看得喉咙干涩,抓过少年的手腕便强拉了过来。  只是一个天旋地转之后,变成了少年在上,阿普在下的姿势。  直觉告诉阿普,这个姿势很危险,而且少年眼里的狡黠,与其说像狐狸,更像一只猎豹。  那种深藏不露笑里藏刀的猎豹。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太过草率,原本只想在走之前一亲美人芳泽,如今自己却成了被采的对象。  ……这怎么可以?!  阿普奋力运开了内功,手脚也变得灵活起来,他的力气原本就比单薄的少年要大,只过了几招便轻松让少年放开了手,尽管自己也被少年点了几处穴,造成周身气劲运转不通畅,但逃出皇宫的气力还是有的。  他朝少年露出一抹坏笑,“小美人,改日我们再叙吧~”  接着跳窗而逃。  少年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对着窗户外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叹了口气,早已察觉身后压抑着怒火的男子,也不转身,就这么淡淡地说,“阿普借我们的手让他王位最大的竞争者消失,这算是他的心机深,还是他的运气好呢?”  殷无遥皱着眉,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没好气道:“不要用小七的身子做这么危险的事。”  少年转过身朝面前的男子笑了一下,“可是小七这样的笑容,你还没见过吧?”  帝王严肃的脸上悄悄爬上了不可察觉的微红,“……皇兄!”  占用了少年身体的信王无聊地摆了摆手,“也罢,就把他还给你好了……”  看着缓缓闭上睫毛微动的眼睛,殷无遥顺手将睡去的少年搂在了怀里。  醒来时,执废便看见男人似乎一夜未睡而略显疲惫的脸。  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慢慢抚上了男人小憩的脸颊,不受年岁制约的俊美,宛如得到了天神偏爱一般的容貌,以前从没仔细研究过殷无遥的脸,只觉得他长得好看,如今看来,不止是“好看”而已。  就在他触碰到男人的脸没多久时,殷无遥也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动,男子深邃而黑如曜石的眼眸温柔地看向他。  执废一窘,迅速抽出手,却被男人适时抓住了。  “你……你一夜没睡?”执废小心翼翼地问。  “嗯,小七有没有觉得头晕?”男子轻声地说着,伸手摸了摸执废的额头,见他没有发热,当下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  执废看着殷无遥,咬了咬下唇,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着,“那……那你也休息一下吧……”  殷无遥怔了下,执废的动作和他话里的意思,让他的心跳变得狂乱,深深呼吸了几次,男人才抿着唇未免自己欢欣的笑容吓到了少年,动作流畅地翻身上床,合衣而眠。    第65章    夜是寂静的,唯有桌上快要烧尽的蜡烛火焰在微微地跳动。  视线凝在少年沉静的睡颜上,光滑的皮肤,尖尖的下巴,仍带着少年稚气的微红的脸颊,小巧的嘴唇和小巧的鼻子,眼睫毛长长弯弯的,偶尔微动一下如一把小刷子。少年的呼吸很浅,也很沉,应该是好多天没睡过好觉了,嘴角似乎微微弯起,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殷无遥觉得,自己似乎没办法在少年的身边睡着,因为他的视线根本无法离开那张恬静的睡颜。  就像一个瓷娃娃一样,恨不得用自己的所有去呵护。  真奇怪,那种心情,那种心跳比战鼓还激烈的感觉,既陌生,又让他觉得好奇。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维持同一个姿势不愿错过一丝一毫少年梦中的表情。  见那弯弯长长的眼睫毛忽煽了一下,毫无预警地睁开,漆黑如墨的眼瞳迷惘地看着天花,眨了眨眼睛,才迟钝地感觉到旁边热烈的视线,转过头。  殷无遥的身子僵了僵。  他侧着身体,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一手支撑着下巴,着迷般地看着少年,因不愿错过少年的任何一个表情,甚至在执废醒过来以后还陷在其中不能自拔。  但他毕竟是自制力很好的帝王,轻咳一声,便做出慈父的样子,勾起一抹魅惑的笑,为执废掖了掖被子,“小七睡不好?”  执废呆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睡不着了。”  烛光活泼地跳跃着,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显得有些沉默了,执废不由得想起了一个曾经相似的夜晚,如今时日不同,人却依旧。  过了一会儿,殷无遥露出帝王般高深莫测的表情,笑了一下,“朕听说,小七曾在朝堂里跟执仲执语说了一句话,颇为有趣。”  “有趣?”执废眨眨眼,还没习惯从睡眠中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回忆着那天发生的事情,他说了什么话,会让殷无遥觉得“颇为有趣”呢?  回忆就像淙淙泉水川流不息,直到某一片花瓣轻轻巧巧地落在水面上,逐水而下。  ——‘所以我正试着喜欢上他。’  执废忽的一垂眼帘,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试图忽略越来越灼热的目光,甚至想要翻身背对对方。  可是这点反应怎么能逃过帝王的双眼,深沉的眸子紧紧地锁在执废的身上,捕捉着他每一个尴尬的表情,像是在逃避什么,偏偏那孩子连耳根都红了。  殷无遥笑着握住执废的手腕,力道不重却有种自然而然的魄力,仿佛那双只比自己略粗糙的手有某种魔力,一旦被握住,别说转身,连眼睛都不得不看向对方。  执废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很快,快到无法支持呼吸了。  殷无遥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直到鼻尖快要触碰到少年的鼻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执废听见对方一声促狭的笑,似了然,似满足。  “没关系,朕会等,只要小七愿意改变心意,多久都等。”帝王从来没用过如此温柔又恬淡的语气说话,仿佛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东西郑重送给了对方。  尽管这么温柔,却一点也没有低声下气的意味,反而给人以自信和从容的感觉。  不容人拒绝,而能让人自动深陷其中,沉醉于他那双无情似多情的惑人眼眸,而一旦染上了深情,那双眼睛便是天底下最为美丽得难以描摹的。  执废颤了颤唇,想说些什么,在对上那样深情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在半年以前,他还会觉得这样的眼神很奇怪,这样的感情让他困惑,他虽然不排斥男人之前的情感,可父子……仍让他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可当他看着那张长得与周郁极为相似的脸心情却一点波澜都没有,甚至怀疑自己只是强行将某种怀念加诸在执语身上,他早已忘记了遥远的时代,也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庄闲了。  无论是冷宫里的执废,还是拔天寨的子非,似乎早就习惯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从形同陌路到情根深种。  他亲眼看到男人为了他放下帝王的尊严,甚至是唯我独尊的占有欲,但最后,他放开了自己。  为了爱,他选择尊重自己的意愿,宁可放手,转身离去。  对于自己而言,放手是一件很自然也很符合他性格的做法,但对于有求必得的殷无遥而言,放手是他从来没想过的字眼。  看到这些,他还能说什么呢,这个男人,不管自己爱不爱,早就无法单纯的用爱情来衡量了,他与自己,就像一个不能失去的存在。  如果说来到这个世界,他只想好好活着,以活为目标,那么在遇见了殷无遥并真正认识他以后,他的目标就变得复杂起来。 第49章 看小家伙没多久就把脸憋红了,执废赶紧调整手势,可无论怎么抱,小家伙都觉得别扭,差点就哭了出来。  还不等沐妃教他,一直站在执废身边的殷无遥从背后握住了执废的两手,头枕在执废的肩膀上,眼神专注地看着执废怀中的小肉团,帮执废调整了下手势,小家伙的脸色终于好转了。  可执废还僵在原地,毕竟母妃就在面前,殷无遥这个姿势也太……  “陛下。”沐妃温和地朝殷无遥笑了下。  殷无遥点点头,然后看着执废怀里的小家伙,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盈盈,虽然臣妾觉得‘不忘’更好听些,可是宋兄还是坚持取名叫盈盈。”沐妃脸上微有怨色,似乎是一向尊重自己意愿的宋景满竟然在这个问题上始终不肯让步,让她觉得奇怪。  殷无遥还是点点头,不管叫什么都跟他没关系。  执废在一旁听了冷汗黑线齐下。  都改嫁做别人的妻子了还没改掉自称“臣妾”的习惯,而且如果不是宋师傅坚持,恐怕妹妹真的一辈子要冠上“宋不忘”这个名字。  ……为什么他觉得他的父母都没有取名字的天赋?  山风阵阵,袅袅炊烟,树林深处的猎户一家今天格外热闹,欢声笑语不断。  回客栈的路上,两人共骑一匹马。  骏马飞驰,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两旁的景色快速倒退。  男人小心地将少年护在怀中,让少年的头靠着自己有力的臂膀,轻松地抓住缰绳。  少年从男人的怀中慢慢抬起头来,用好奇的语气问他:“为什么你懂得怎么抱小孩?”  男人促狭地笑了一下,“小时候朕也这么抱过你吧……”  少年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猛地将身子一转,离开了男人的怀抱,自己抱着马脖子,男人只听见一个充满怒意的词,“骗子。”  眼里闪过慌乱的神色,男人连忙低身将少年重新抱了起来,“对不起,是父皇不好……”  少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刚才男人所有玩笑的念头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男人苦笑了下,“朕刚登基不久的时候,得了第一个皇子,按宫里的规矩要设宴群臣,还要抱着孩子参加。”  “哦……”少年淡淡地应了声,重新靠在男人的胸膛上。  殷无遥等了好久,忐忑不安地等着执废的下一句话,可是等了好久都没听见任何声响,低头一看,才发现少年已经睡着了。  低头轻轻地吻了吻少年的头发,殷无遥轻声地说,“以后,朕就只抱你。”  他们来到了周国南边的边陲小城,县城里的人都很热情,虽然不如皇都那么富饶,却别有一番美景,人们也热情好客。  据说,原本这个小县城土地贫瘠资源稀缺,自从神仙一般的县太爷来了以后一切就变了。  修了运河,种了别的作物,还发展了贸易,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他们的县太爷,姓闻。  执废他们是午时左右抵达偏县的,在茶肆里边吃饭边听说书的人讲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刚捧起一杯茶,嘴唇贴在杯沿上。  下面听书的百姓问了,“县太爷足不出户,你知道他长什么样?”  少年边喝着茶,边好奇地往楼下人群热闹聚集的地方看了看。  说书人得意洋洋,“那可是神通广大的人物!有两双眼,三只手,四条腿,五个脑袋……”  噗——  胡乱擦了擦残留在身上的水,少年一脸憋笑。  男人面有讽色地瞥了眼楼下的说书人,“真能吹。”  执废也点点头,“不过,能把江左七策灵活运用,闻涵也算得上一代良臣了。”  殷无遥不置可否地看了眼执废,抬手想用袖子擦擦少年嘴角的水迹,随即放下了手,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倾身过去,用舌头舔净了。  少年忙用双手挡住男人更进一步的动作,有些恼怒,“会有人看见……”  男人悻悻地坐回原位,只是嘴角的弧度不减,反而更加的危险。  茶肆酒盏人声鼎沸,只要身边有一个能令自己安心的存在,无论置身何处,都一样。  高大的年轻男子头戴一顶斗笠,随身一柄青铜剑,手边放着两三碟小菜,一壶酒,客栈里人来人往,鲜少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剑客。  缓缓举起杯盏,双眼却看向对面茶肆二楼亲密不断的两个男人,入喉的苦涩已经没了滋味。  他已经跟了他们三天。从官道转小路,又从水路到陆路。  斗笠下是黯然失色的漂亮眸子,和略显消瘦的一张俊脸。  借酒消愁,愁更愁。  留几枚钱币在桌子上,盘子里的小菜只匆匆吃了几口,提起剑便往店外走,身后的小二隐隐的声音,似乎在说钱给的有点多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一眼茶肆二楼靠窗边的那个座位,少年很适合白衣,虽然他从来没注意过少年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  只一眼,只一眼就好,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似乎感受到楼下热切的视线,少年低头朝窗外往下看,可是只见来来往往专注于各自的人群,那道视线也不见了。  “怎么了,小七?”少年对面的男人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往少年的碗里塞。  少年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微蹙的眉头仿佛还沉浸在刚刚对那道视线的疑惑中。  “没什么……”少年低头一看,碗里已经被塞满了菜,都堆得跟一座小山似的了,“怎么给我夹这么多菜,我吃不完的。”  男子低声笑了笑,“吃不完也多吃点,最好多长几两肉。”  少年慢慢嚼着一根肉丝,一面疑惑地看着男人,“为什么?”  “这样抱起来比较舒服……”  用完餐,两人徐徐下楼,在附近找了间客栈,陪执废淘了几本古书,回来时天色已晚。  执废沐浴过后,见殷无遥只是在桌旁喝着酒,觉得有些奇怪,衣裳尚且松松垮垮地就走到他面前,正想问他,便被抱了个满怀。  只是单纯的拥抱,男人贪婪地嗅着沐浴后少年身上淡淡的清香。  没有问为什么,少年大方地任男人抱着,甚至伸手环上了男人的腰。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渐渐的,少年脸上染了淡淡的红。  男人笑了笑,慢慢松开了他。  走的时候,顺便将剩下的酒都喂给了少年,当然,是用嘴。  执废看着殷无遥走出去的背影,注意到他身上配着剑。  是什么样的人,会让殷无遥动用到剑呢?  夜色如银,从窗户斑驳洒落在地,睡得并不沉的少年在听见响动之后揉了揉眼,缓缓爬了起来。  男人已经翻身上床,从侧面揽住他的腰,将执废收纳在怀中。  只听见男人略微弱急促的呼吸声。  执废想转过头,可是男人的力道不容违抗,从那呼吸声中,少年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就没有问出来。  仅仅被他抱在怀中,从背脊爬上的温暖,令人贪恋,令人安心。  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们造访了偏县传说中有两双眼三只手四条腿五个脑袋……的县令。  闻涵在听说了自己的民间形象之后,一边苦笑一边得意洋洋着。  县衙的后院开辟了一片田,种了许多瓜果蔬菜,和别的县衙有些不同,没有风雅的花草盆栽。  闻涵笑着说,因为从小习惯了种菜,索性就用这些菜来装饰院子了。  豆角,西红柿,茄子……全是他们小时候种过的菜。  还有一些执废不认识的药材。  殷无遥看着其中一颗草药看得出了神,然后缓缓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向闻涵,“此药,从何得来?”  这句话里绝对的威严和震慑力就如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般,让人听了不禁心颤,紧张得手脚发凉。  闻涵顿了顿,道:“在,在附近的灵山。”  殷无遥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而他自己则继续研究那株草药。  执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可殷无遥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让他更多了几分好奇心,于是询问闻涵,那种药到底有什么用。  闻涵也只摇头,说他也是第一次种,还不知道有何疗效。  正当他们在研究一株茶花时,门口稀稀疏疏的声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接着风风火火地走进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  女子身宽体胖,一头珠光宝气的发钗首饰,走路一晃一晃,身上的绫罗绸缎更是鲜红亮丽。  一脸浓妆,更添了几分脂粉气。  女子一扭一扭地走进闻涵,谄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然后用娇滴滴的声音说,“县太爷~~奴家来给您说亲了!”  执废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标准的媒婆造型的女子,又看了看闻涵。  闻涵一脸的无奈和苦笑,不着痕迹地离开女子半步远,朝她拱了拱手,“多谢张媒抬爱,闻某还不想成婚。”  张媒婆满脸堆笑,“哎哟,县太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上次的刘员外家的姑娘,因为长得太好看了才被歹人蒙骗了,刘姑娘可是偏县数一数二的才女呢!不过,刘姑娘也不算偏县最好的姑娘,最贤惠的是城西柳员外家的小姐……”  哦,执废听出些门道来了,原来是帮闻涵说媒,结果女方出了问题的,如今又想再另说一家。  闻涵依旧是风度偏偏的样子,嘴角一抹略带讽刺的笑,静静地听完了媒婆的话以后,再拿出十足的书生气质,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闻某实在不能娶柳家小姐……”  张媒婆一听就急了,这么好的有为青年到哪里找去?连忙追问是礼金不够还是嫌姑娘没有好学识,闻涵皆一一摇头。  “闻某身为一方父母官,就应该以百姓为重,现在还不想考虑娶亲问题。”他温柔地笑了笑,张媒婆顿时如沐春风,连怎么被闻涵送出门的都不记得了。  回头,只见男人拉住白衣的少年匆匆说了句什么,少年的眉头轻轻蹙着,表情仍是淡淡的,从容的,闻涵一笑,将心里隐约的苦涩埋在心底。  没过多久,县太爷的名声比以前更响亮了,百姓们将他传得比神还神。  他们来到灵山,具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是有灵气的山,于是附近的百姓们也称作了灵山。  灵山终年云雾环绕,满是参天古木,山峰相连,巍峨壮观。  其中还有一峰的峭壁是飞流直泻的瀑布,从十几丈高的地方倾泻而下,在地上激起了一层层的水雾,冰冰凉凉的触感蔓上皮肤,沁人心脾。  殷无遥志在必得地笑着,说,瀑布后面有个很深的山洞。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执废的手,将少年带进怀里,足尖轻点,运起轻功就朝水幕越去,两人穿过水做的帘子,也只是略沾了一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