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朱雀卷》 作品相关 出版信息 作者:李歆 字数:206千字 出版社:朝华出版社 定价:25.00元 isbn:978-7-5054-1979-7 宣传语: 新浪2007言情小说“四小花旦”冠军李歆 继《独步天下》之后的又一部磅礴之作 女跆拳道高手穿越到汉朝,与光武帝刘秀的旷世情缘 内容介绍: 建武十三年后,汉一统天下。随着四皇子刘阳逐渐长大,皇太子和他之间的争斗也逐渐浮上台面。建武十七年,皇后党和贵人党之间的矛盾激化,阴丽华所生九皇子刘衡无故夭折,刘秀最终怒而废后。建武十九年,废刘彊,立刘阳为太子。然而,阴丽华的儿子们也不省心,演绎了一场汉代版九龙夺嫡。刘秀最终因长期操劳故世,中元二年,刘秀去世的当天,阴丽华强忍悲痛,将儿子扶上皇位……刘秀死去后,阴丽华替他守住这片江山,最终扫平一切障碍,把江山完完整整地交给了汉明帝。 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寻常农夫如何登上帝位?巍巍汉宫内有着怎样的权力与爱情角逐?而千年一见的帝后深情结局又将如何?阴谋、政治、爱情、亲情交织成一部气势磅礴的华丽穿越经典——青龙卷、白虎卷、玄武卷、朱雀卷。作者李歆以厚重的历史功底、行云流水的优美文字为你描绘出秀丽的江山美景和至真至美的历史爱情故事。 作者简介: 李歆,江苏常州人。 2003年起陆续有小说发表于《今古武侠版》《武侠小说》《武侠故事》等杂志。 著有《独步天下》,获腾讯网“作家杯”第二届原创大赛第四期冠军。 第一章 彼何人哉轩与羲 第1节 狩猎 “在那里!” “看到了——” “嘘!噤声!” 虽然极力压着声,却因为人多音杂,惊动了湖面上游憩的野鸭。嗖的一声,箭矢从弓上脱弦飞出,湖面上响起一连串的扇翅声。 呼啦啦——一飞冲天,翅膀拍打过水面,徒留下点点涟漪。半空中有飞羽飘落,浮于水面。最终,水纹在层层扩散中归于平静。 “又是你坏的事!”草丛中冒出一颗脑袋,扭头凶道,“真搞不懂,你非要跟着我们干什么?”那人还没凶完,当胸就挨了一记粉拳。一个身穿嫩绿色直裾深衣的小女孩从草丛里蹦跳起来,“少扯淡!明明是你们笨手笨脚的……”她站起来也只比那蹲着的两位锦衣少年高出少许,却自有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迫人气势。 眼看剑拔弩张,似乎要吵起来了,原本散伏在周围草丛中的侍卫以及内臣们赶紧凑了上去,求爷爷告奶奶地将两人劝了下来。 我将目光收了回来,无意关心小儿女们逗猫抓狗似的小打小闹,倒是对身旁这一个正襟危坐的孩子更感兴趣。 “怎么不去和兄长们一块儿狩猎呢?”他扭过头来,童稚未脱的小脸上滑过一个诧异又好笑的神情,“娘在说笑吧,那也算是狩猎?”我强忍笑意,心生赞许,却在面上丝毫不露声色。 “四哥哥!四哥哥!”义王提着裙裾,蹦蹦跳跳地从湖边跑过来。早起才换上的新衣,这会儿污糟得不成体统了。“四哥哥——你来!你射一只给他们瞧瞧。明明是二哥哥和三哥哥没本事,偏还赖我……”小丫头已经过了七周岁生日,却一点儿公主的样子都没有,整天咋咋呼呼的。她是皇帝的长女,本该是全国女子的典范,可惜连普通人家的闺女都不如。我对她女生男向的性格有些无奈,又有些头大。如果她不是生长在皇家,如果她只是个平凡的小丫头,那我不会过多约束她跳脱飞扬的性格。可惜,她是个公主,生来就注定不平凡。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刘义王!她,似乎更适合做一个男孩子! 前几年她年幼,尚可以用懵懂无知来搪塞,这几年眼见她越长越大,却仍是半点儿不让人省心。她的德行有失,代表着皇家脸面有失,于是乎她的嫡母也开始对此颇有微词。 “该是时候教大公主应有的礼仪与举止了。”皇后不止一次地重复这句话,只是每次都被皇帝含笑打马虎眼地混了过去。 义王是不幸的,因为她的身份乃是长女,所以比起妹妹们,她肩上承担的压力更大些:义王又是幸运的,因为她还不曾受封,而且,即使有朝一日受封公主,也不过与诸侯同邑,终究不是个男儿。 只有皇子,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压力。 关于这一点,我想再没有人比我身边这个貌似天真,实则机灵早熟的少年更有领悟了吧。即使是比他年长两岁的刘辅和刘英,现在的注意力,也还更多地停留在如何胡闹贪玩上。 刘阳被妹妹脏兮兮的小手拽着,袖管被印上了两个模糊的掌印。他素有洁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庄重而不失贵气,特别是在类似现在这样的场合之中。但他也不过向自己污糟的袖子上瞥了一眼,并没有甩开妹妹的手。 义王仍是抓着他的袖子,很卖力地想将他拖到湖边去。 被惊扰过后,群鸭仍在半空中盘旋,也有三四只胆大的敢憩于湖面,却游得很远。以我目测,从岸边到鸭落的距离,起码在十丈开外。 刘辅和刘英等不来刘阳,便自己拉弓站在岸边射箭。不过鉴于年幼,膂力有限,更别提准头了。试了十几次,还是刘辅强些,有一箭差点射中一只呆鸭。箭镞扎进水里的同时,也吓跑了野鸭。 湖面上的野鸭越聚越多,却也越游越远。 “真是笨!”刘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而后发出一声冷笑。 “去嘛!去嘛!四哥哥帮我射一只!”义王使出吃奶的劲,想拖他过去。 他低头,静静地瞅着满头大汗的妹妹,倏地说了四个字,“母后来了!”“呀!”义王变了脸色,吓得松开手,扒拉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是身上凌乱的衣裙,“娘!娘!快帮我看看,这样好不好?好不好?”刘阳哧哧地闷笑,我白了他一眼,将吓得魂不守舍的义王拉到跟前,“才知道收敛呀,那之前还玩那么疯?”我用手指拨弄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然后挥了挥手,边上立即有宫女和内侍围了过来,替她打散发辫,重新梳理。她也不再胡闹,乖乖地任人摆弄、整装。 见她惊惶不安的忐忑模样,好似老鼠见了猫,完全没了刚才的活泼开朗,我心中顿时又升起一缕不舍与疼惜。 小机灵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目光与我相触,似乎猜到我在担心什么,不禁又嘴硬起来,“我不是怕母后,我是怕听她唠叨。每回她唠叨都是父皇替我解围……可是娘你看,现在父皇骑马去山上狩猎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这要是……”“父皇回来了!”刘阳忽然插了句。 义王啐道:“你又来诓我!”“真的!父皇回来了!”刘阳直愣愣地目视远方,伸手一指。 地皮在震动,我从榻上站了起来,掸抚衣褶,敛衽束腰。马蹄隆隆,很快便到了近处,羽林军簇拥下的天子正策马向我奔来。 笑容不由自主地在脸上绽放开来,我缓缓迎向他。 才踏前两步,我又随即驻足,手心有些黏湿。义王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我搂着她,将手放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原在玉辂上休憩的郭圣通闻讯款款下车,曼声笑语地带着一干仆从迎了上去。刘秀不曾下马,临风勒马而立。身着青色暗花深衣的她站在马下,仰着头笑看夫君。二人之后,乃是一架猎车。皇太子刘年幼,尚不足以驭马,此番狩猎便随车同行。 湖边嬉戏的刘辅见到父亲、兄长归来,早兴奋得丢开手中的弓箭,飞奔上前。倒是刘英站在湖边上有些踯躅,一副不知是进是退的尴尬表情。 刘的猎车上挂着许多山鸡野鸟,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猎物,但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而言,能有这样的收获倒也确实值得嘉许。他虽然身为皇太子,但心性到底还只有十三岁,偶尔也会露出一些孩子气。我远远地看着刘秀不知和郭圣通说了些什么,一边说一边回手朝刘指了指。而后郭圣通笑得愈发灿烂,刘也颇为自得地将猎车上悬挂的猎物解下,跳下车献给自己的母亲。 “四哥哥!”义王从背后合臂抱着我的腰,探出一颗小脑袋,好奇地问,“太子哥哥好了不起呀,是不是?”连问两声都不见回答。我侧过头,却发现刘阳正目视前方,眸光炯炯,乌黑的瞳孔中似有两簇火苗在熊熊燃烧。 这样赤裸直接且毫不掩饰的眼神,实在让我心悸,我刚想出声打断他,没想到他突然跨步走了过去。 此时的刘,刚刚向母后献完猎物,正被胞弟刘辅拽着来到湖边。刘辅对着湖心上游弋的野鸭指手画脚,嘴里不时嘀咕几句,刘不禁大笑起来。 刘英在一旁讨好地递上弓箭。 刘阳前进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他没回头,用一种恰到好处的音量招呼身后,“义王你来,哥哥教你猎鸭子。”“真的?”义王果然被蛊惑了,抑或她看到自己的保护伞已经回来,便全然忘了害怕母后的唠叨,于是兴冲冲地奔了过去。“我有弓,也有箭,虽然……小了点儿,可父皇说也能射伤人的。”“嗯。”刘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牵起妹妹的手,一步步地往湖边走。 嗖的一声,刘的箭应声离弦,在众人关注下,不负众望地射中一只十丈开外正埋首梳理羽毛的野鸭。野鸭翻倒的同时,惊飞了它身边的另一只同伴。 围观的众人赞不绝口,刘辅和刘英钦羡不已地拍起手,连连叫好。 刘再次挽弓搭箭,然而这一次目标却不大好找了,距离近的野鸭离岸至少也有十三四丈。他挽着弓箭,来回扫视了好几次,却迟迟不敢松手放箭。 这时刘阳已拉着妹妹来到湖边。刘正在专心猎鸭,刘阳并没有不识趣地上前行礼打扰,反而招手喊来了一名小黄门,在他耳边关照了几句。 我一时好奇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于是索性放弃留意刘秀与郭圣通二人的动向,提着裙裾也往湖边走去。 “贵人小心湿了鞋。”陈敏作势欲扶,我摆了摆手,让她别做声。 我和她跟做贼似的,悄悄走到这群少年身后。刘和刘辅都没留意到我的到来,只有刘英瞥眼瞧见了,想张口喊的时候,我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便马上会意地抿嘴低下头。 须臾,小黄门回转,身后跟了七八名内侍,每个人怀里皆捧了只陶罐。刘阳扫了他们一眼,挥手一指,这些人立马散开,留下两名站于岸边,剩下的分别跳上两只小舟。 这下,连刘也忍不住好奇地放下了弓箭,静观四弟玩什么花样。 内侍们划船到了七八丈开外,便停了小船,然后对准鸭群抛撒食物。一时间湖面嘎嘎声不断,群鸭扇翅,兴奋地鼓噪起来。小舟悄悄回划,逐渐将野鸭大批量地引向岸边。最后,小舟上的人停下喂食,岸上的两名小黄门继续向半空中抛撒糕饼碎屑。 刘辅欢呼雀跃的同时,刘阳笑着拍了拍义王的肩膀,“去把你的小弓箭取来!”“四弟,有你的!”刘赞许地捶了刘阳一拳,“果然你最会动脑子。”说话间,刘义王已兴冲冲地将自己的弓箭取来。她年方八岁,这把弓箭做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用的玩具。 刘辅笑道:“我的妹妹,你手里拿的那是弓箭么?你还是回宫找太官养的那些小鸡、小鸭射着玩吧。”义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嚷:“你敢取笑我的弓箭?这是父皇亲手给我做的。你有吗?你有吗?”她扮了个鬼脸,吐着舌头说,“有本事你也让父皇给你做一把吧!”刘辅讨了个没趣,不服气地说:“那不过是父皇做给你玩的,还当真能猎杀动物不成?”这边正要闹僵,那头刘阳却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弓箭,试了试弓弦的韧度,之后居然当真似模似样地搭箭拉开了弓。 弓箭虽小,可那股架势实在不容小觑。我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刚想出声制止,却不料肩上落下一只手,一个低沉的声音笑着说:“随他去!”我没抬头,目光仍凝在刘阳身上。果然,他松了手,那支由细竹竿削成的箭矢离弦飞出,嗖的一下没入一只野鸭的颈脖,将那纤细的鸭颈径直射穿。 肩膀上的那只手微微一颤,刘秀低低地哦了声,显得既惊讶又振奋。无怪乎他激动,事实上我更激动。刘阳那孩子成心卖弄,竟是不挑近处的猎物射杀,而是一箭射中了十丈外的一只鸭子。 本在抢食的鸭群顷刻间炸翻了,飞的飞,跑的跑,湖面上水珠四溅。骤然而起的闹腾使得旁人无暇再去关注四殿下用妹妹的玩具弓箭究竟射杀了什么样的野鸭。 然而我知道,刘秀也注意到了。不只是刘秀,刘阳身边的皇太子刘也注意到了,他的脸色由一开始的诧异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这孩子……真是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啊!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赶明儿得关照阴兴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外甥——这小子得意忘形,太爱表现了。 第一章 彼何人哉轩与羲 第2节 郅恽 孩子总是最容易惹麻烦的,一个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如果是一群,那麻烦真是无法想象。这一次狩猎刘秀心血来潮,除了六皇子刘苍、七皇子刘延、八皇子刘荆,竟把其他的子女都带了出来。名为狩猎,实则也算是一场家庭大聚会。 再多的宫人也照顾不了这么多顽劣的皇子帝女。这一闹腾,等到起驾回宫,已是日落邙山。雒阳城各城城门早已关闭,夜晚的宵禁令已然开始。 抄近路走的第一道城门是东城北侧的上东门。一行人到达上东门外时,几个小女儿在油画车内都已累得早早睡下,只剩下义王不停地揉着眼睛,趴在我膝盖上,缠着我讲故事给她听。其实她也早困乏得快睁不开眼,只是兀自不肯死心睡去。 颠晃的车身猛地刹住,我忙撑住车轸稳了稳身子。义王迷迷糊糊地嘟囔:“娘,是不是到了?我……我要去看八弟……”“没到呢,你安心睡。”我一边拍着她,一边掀开车帘低声询问,“怎么回事?”守在车外的陈敏立即答道:“好像是守城门的门候不肯开门。”“哦?”我来了兴致,原本昏昏欲睡的神志登时恢复清醒,“这上东门的门候是何人?”“汝南人——郅恽。”我将已经睡着的义王放平,掖好被子,然后从车里出来。陈敏伸手欲扶我下车,我摆摆手,反而踮起脚站在车辕上远眺。 暮色昏暗,只远远地瞧见火烛映照下,紧闭的上东城门稍许开启了一道门缝,前头的天子玉辂竟也被无情地阻挡在了门外。 “你再去瞧瞧,回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诺。” 陈敏一溜烟地去了。她体形娇小,加上身手灵活,这一猫腰前去竟无人察觉。我站在车辕上等了十多分钟后,便见靠前的车舆起了骚动,之后没多久,领队的竟然开始驭马转向,欲往南行。 等到玉辂也开始掉转方向往南而去的时候,陈敏回来了。我赶紧将她拉上车,“上来说话。”她才喘着气坐好,这辆车便也开始摇晃着启动转向了。 “怎么回事?怎么不进城了?” “不是不进城,是门候不让进城!” “什么?”我诧异不已,一个小小的门候居然敢挡皇帝的车驾? “那个郅恽,说什么天黑瞧不清人,死活不肯开门。好话说尽,恐吓更是无用……” “哈,有意思。”我不禁拊掌笑了起来,压低声继续询问,“这个郅恽,是何来历你可知晓?”“奴婢不知。”“这样,你让人打听清楚,天亮回报给我。”“诺。”陈敏下了车,我靠在软枕上,一边拍着义王,哄她熟睡,一边在车驾摇晃中闭目养神。晚归的天子御驾,最终绕道南下,走东中门进了城。回到皇宫的时候已是戌时末,我一面关照那些看妇们将熟睡的孩子抱回房间安置,一面急匆匆地往自己的寝宫赶。 “八皇子今天怎么样?”迎面冲出来一个接驾的宫女,我无心受礼,只是焦急地询问。 “殿下白天甚好,每睡一个时辰便醒来玩两个时辰。酉时三刻用了小半碗粱粥,许是想起了要见贵人,哭闹不止,将才喝的粥全吐了出来。之后乳母哄着他睡,他总是不大安静……”我边听边记,转眼来到寝室,却见灯光昏暗中,乳母正抱着我的小刘荆,在室内来回踱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刘荆窝在她怀里,小眼睛紧紧闭着,小嘴含着奶头,却仍在不停地哼哼唧唧地发出不满的哭闹声。 我放轻脚步靠了过去,示意乳母停止唱歌,笑着将自己的一根食指放进小宝贝的小手里。他果然条件反射地五指并拢,牢牢握住了。我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轻轻哼起歌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歌词唱到第二遍的时候,嘤咛声停止了。小刘荆松开了我的手,小嘴嚅动着咧开,睡梦中的笑靥格外动人。我示意乳母抱他去睡,小声叮嘱:“以后睡着了,别让他叼奶头,这样的习惯不利于他长牙。”乳母诚惶诚恐地点头,抱着刘荆退下。我急忙又招来刚才那个宫女,细细问道:“刘苍睡了没?”“天刚暗下,乳母便抱六殿下去睡了。只是他临睡前还不停地念叨着说要等贵人回宫讲故事。他这一整天都拉着奴婢的衣角追问贵人何时回来。”我长长地吁了口气,直接往床上倒去,“睡了便好。”以前曾许愿说要给刘秀生许许多多的孩子,直到皇宫里装不下为止,没想到他还当了真。打从生下刘阳开始,我便再没有停歇过。等到建武八年从征陇西后回来,我被勒令禁足,开始只能围着西宫这一亩三分地打转起,子女更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这三四年间,刘秀亲征蜀中,灭了成家帝公孙述的同时,雒阳皇宫中的郭圣通也接连生下了五皇子刘康、七皇子刘延。 她生老五时,我生小六,她生下老七,我生了小八。看似和谐的后宫,却在这种生育竞争中达到了某种可笑的平衡。 “很累?”一双手摁在我的肩头,一下又一下地揉捏着我肩背上僵硬的肌肉。 我笑道:“上了年纪,自然比不得当年……” 话还没说完,他已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做什么?”我警觉地伸手推他,却反被他抓住双手,分压两侧。 热辣辣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我笑着扭开头,“老不正经的。” 他腾出一只手来在我全身游走,把衣衫慢慢解开,“身子大好了?” 我瞪眼道:“怎么,还准备要让我再生不成?” “肤如凝脂,风韵妖娆。”他慢慢调着情,试图将我的性趣也给挑逗起来。 我一边闪躲一边笑啐,“老实交代,你到底还打算让我生几个?没见我现在忙得一点儿空闲都没有了吗?”他把眼眯了起来,笑起来还是那么孩子气。虽然十余年的战伐让他历经沧桑——自从冯异病逝之后,这几年不断有故人离开,先是来歙、岑彭二人先后被公孙述派遣刺客暗杀,再是寇恂、王常、耿况、耿纯等人在去年底相继去世。到了今年正月初一,大司徒侯霸竟也撒手人寰。 来歙遇刺身亡,临终写下遗书。当遗书送交雒阳,刘秀读完之后,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那一年他正好四十岁。这之后,他的一日胜似旁人三日,仿佛添加了催化剂,时间的车轮无情地从他身上加速碾过。 “再忙一些更好。”他轻笑,爱怜地抚摸着我的面庞,瞳人在不经意间滑过一丝忧色,“我能留给你的,也许只有他们了。”他说得隐晦,但熟知他禀性的我,如何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头一酸,恼道:“满口胡言,你今年四十有二,才不过中年,离老还远得很呢。你别忘了,当年是你自己要娶我的,你娶了我,就得负责照顾我一辈子。”我说得又快又急,没等说完,他已伏在我身上哧哧地笑了起来,“可怨不得我,是你先嫌我老不正经的。”我语塞,他趁机低头吻住了我。 许久,我从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一把抓住他使坏的手,娇喘不已,“你都不嫌累?我还没沐浴呢。”“没关系。”他含糊不清地继续让唇一路下滑。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他十分清楚哪里是我的敏感点,哪里能迅速挑起我的欲望。 在他挺身进入的同时,我用手紧紧抱住了他的颈背,发出战栗的呻吟,“不要怕,秀儿……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变老……一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一起变老,直到死去。 如果你不相信轮回,不相信来生,那我也愿意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陪着你,直到天荒地老…… 第一章 彼何人哉轩与羲 第3节 季札 早起醒来,刘秀已经不在身旁。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了自己忙碌的一天。我让人送刘阳、义王去师傅那里读书。中礼不肯让宫女替她梳头,非要我给她弄。才梳到一半,那边红夫和弟弟刘苍为争玩具打了起来,吵得人仰马翻。 好容易将这几个小鬼打发掉,让宫女、黄门带他们到园子去逛,已经是辰巳交替。陈敏悄悄走到我跟前,我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情来,“让你天亮给我回话的,怎么早上没见你人影,又上哪儿玩去了?”她莞尔一笑,“贵人吩咐的事,奴婢哪敢贪玩忘了呀。贵人你肯定想象不到,那个郅恽一大早上了奏章,说什么''昔文王不敢于游田,以万人惟忧。而陛下远猎山林,夜以继昼,其于社稷宗庙何?暴虎冯河,未至之戒,诚小臣所窃忧也……''”“哦?”我托腮笑道,“陛下如何应对?”“陛下非但未责,反而赏赐了他布帛一百匹,还下令将昨儿个夜里放行的东中门门候贬逐到参封县去了。”我笑了一下,没做声。 陈敏奇道:“贵人好像一点儿都不惊讶?”“合情合理,无以为奇。”沉吟片刻,我喃喃道,“郅恽这个人倒是个有些见识的,不比那些俗吏。”“诺,奴婢查过了,此人精通《韩诗》、《严氏春秋》,知晓天文历数。”“倒真是个有才的……陛下还让他干什么了?不会仍是让他回上东门做小小门候吧?”“贵人真是料事如神,陛下命他教授皇太子《韩诗》。”我心中一凛,昨晚上才想着调查这个郅恽,看看是否可收为己用,没想到居然仍是晚了一步。 “只是教授《韩诗》?”“诺,陛下命在殿中侍讲……”小丫头机灵得很,显然也早已猜到了我的心思,眨巴着眼笑着说,“侍讲殿中,只需将四殿下的课业重新调整一下,亦能腾出时间一块儿听讲。”我笑了,刘的授业师傅拜的乃是太子太傅张湛。此人矜严好礼,在整个三辅堪为百官仪表典范,深得人心。虽然刘阳的皇子身份不如刘的太子,但我总想着能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予他最好的教育,就如同现代很多望子成龙的父母,千方百计地供子女上重点名校,报各类补习班。 刘作为皇太子,能够享受的物质条件自然是最优渥的,这一点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跟他相比。制度所定,这是不能强行僭越的。但是刘这孩子到底能学到多少,这就得看个人先天的资质以及后天的努力了。满朝文武都在关注着这位年轻的皇太子,期待着他的成长,只因为他是皇太子,是建武汉帝的皇位接班人。 “贵人,四殿下回来了。”想得太过专注,直到陈敏在我耳边接连提醒了两遍,我才回过神来。刘阳发梳总角,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我向他招了招手。他刚跨进门来,身后便倏地窜出一条娇小的人影,飞扬地笑嚷着,“娘,我跟你说,四哥哥今天没听师傅的话。师傅要打他的手心,他还跟师傅顶了嘴……”刘阳变了脸色,但也只是瞬间的事。他沉着脸冷哼了声,没理会义王告的状。 陈敏见他俩回来,早忙着出去张罗午膳了。左右没有外人,我将刘阳招到跟前,很严肃地问他,“你妹妹说的可是真的?”他倔犟地抿紧唇,不吭声,只是还不懂掩藏情绪的小脸上泄露出少许不屑。 我不露声色地问:“今天讲的什么?”“《论语》。”义王在一旁补充,“师傅今日教第一篇《为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她摇头晃脑地正念得不亦乐乎,换来刘阳的白眼,“去,一边儿玩去!你懂什么!”义王不服气地说:“是啊,我是不懂,不懂才会去求学啊!你最聪明,最了不起?娘,你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师傅较劲儿,反问师傅这教的算是《鲁论语》、《齐论语》,还是《古文论语》?他成心捣蛋,自己不想学,还害得我跟二哥哥、三哥哥他们一块儿没得学……”刘阳涨红了脸,微现怒意,“《论语》成于众手,记述者有孔夫子的弟子、再传弟子,也有孔门以外的人。传至今世,载于文字的已有三种版本:《鲁论语》载二十篇、《古文论语》载二十一篇、《齐论语》载二十二篇。既然师傅今日教《论语》,我好奇他教的是哪一本,问一下又有什么错?”一席话说得义王目瞪口呆,半晌才怔怔地问:“那……你认为哪一本最好?”“差不多。”“怎么是差不多呢?你又怎么知道差不多呢?”刘阳横了她一眼,没吱声。我忙打岔道:“以后求学虚心些,别老自以为是。去,洗手准备吃饭。”义王虽然聪颖,到底还是小孩儿,兄长超乎寻常的博学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关注,听到有吃的,举起双手欢呼一声,大笑着跑了出去。 “别太得意忘形了!”我屈指朝刘阳脑门上敲了一个栗子,“有时候卖弄过了头,反显得自己浅薄无知。”他一震,低下头去闷声回答:“孩儿并无卖弄之心。”“我听说前阵子你已经学到《春秋》了?”“不是……《春秋》已经读完了。”“哦?”我有点儿讶然,却还不至于惊骇,“那现在在学什么?去年学的是《礼记》对吧?我还记得那会儿你整天捣鼓什么《大戴礼》、《小戴礼》的……现在教的又是五经的哪一本?进度会不会太快?学得会不会太累?”“现在开始学《尚书》……梁侯说,如今太学所授乃隶书所载之《今文尚书》,共计二十八篇,若能找到《古文尚书》,则卷中所载多出十六篇。”我对这些古今版本实在不感兴趣,又不能把自己的感受照实讲出来,生怕给这孩子树立了不认真读书的坏榜样,于是假模假样地点头称是,心里却仍是记挂着他小小年纪,能否跟上这种填鸭式的讲课方式和速度。 “阳儿,你觉得……你比邓氏那几个兄弟学得如何?”“梁侯世子邓震学得比我好,梁侯常赞他……”还算诚实,我点点头。 “不过……”他顿了顿,抬起头来,脸上有了骄傲的光彩,“邓氏兄弟十三人,每人却只攻一项专长,梁侯并不多教。孩儿曾问其原由,他说此乃个人的资质有限。”我忍不住皱眉,“梁侯说得在理,学问贪多不精,不过……《尚书》你还是得花些心思好好读懂它。”乌眸闪了一下,他咧嘴笑了,“孩儿明白娘的用心,定会好好研读《尚书》,不让娘失望。”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这样地明白事理,懂得分寸,实在是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年龄。 我拉着刘阳去用膳,饭快吃完的时候才想起来,急忙提醒道:“你父皇让郅恽教授太子《韩诗》,讲学殿中,你得空可去旁听。只是有一点,切忌恃才傲物。”他顺从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的书果然没白念,吃饭的时候绝对遵循礼仪,从不随意讲话聊天,有板有眼的架势实在太过肖似他的父亲。 用完午膳,方才撤下食案,殿外代独有的嗓音已尖厉地传了进来,“陛下驾到——”不等我出门迎驾,义王已带着两个妹妹飞快地跑了出去,一路嚷嚷:“父皇!父皇!你什么时候再带我们出城狩猎?”头戴通天冠的刘秀一派儒雅地从门外进来。中礼扯着他的裳裾,尾随其后,红夫却直接张开双臂拦在他跟前,示意要他抱。 刘秀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依然微笑着蹲下身来,没等他抱起红夫,身后的中礼已纵身跳上他的背,用胳膊勒着他的脖子,大笑不止。 我不由叱道:“没规没矩的,赶紧下来!”中礼偷偷瞟了我一眼,平时我说一她绝不敢顶嘴说二,当然,前提是刘秀不在的时候。刘秀在,她狗仗人势,压根儿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只稍稍一愣,随即继续吊住父亲的脖子,撒娇道:“娘又教训我了,父皇你下个诏书让娘以后都不许骂我吧。”前有刘红夫,后有刘中礼,边上还捎带个刘义王在那儿不住拍手起哄,大声叫好,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我见刘秀仍是笑眯眯地没有半分火气,不由板起脸,怒道:“还不给我赶紧下来,真是没大没小。”我作势扬手,对中礼瞪眼恫吓,“再不下来,小心我抽你!”“父皇,父皇,娘很凶是不是?”红夫依偎在父亲胸前,咯咯地笑,“娘太凶了,红夫喜欢父皇,不喜欢娘!”义王双手抱胸,故作深沉地清了清嗓子,学着刘秀的神态眯起了眼,笑语盈盈,“《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她的一双眼睛酷似父亲,这时刻意模仿着刘秀的形容笑貌,那股子娇憨的神态,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当着这些子女的面,我的脸皮终究不够厚实,火候欠佳,一时间耳根子隐隐发烫,像是要烧起来。匆匆瞅了眼刘秀,他却泥菩萨似的,完全无动于衷,任由小儿女作弄,始终没有半分怒气。 “下来!父皇在朝上忙了一上午,已经很辛苦了,你们不该这么折腾父皇!”刘阳开口,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许是身为兄长的关系,中礼不买我的账,却十分给刘阳面子,乖乖地顺着刘秀的背脊滑了下来。不仅如此,她还招呼红夫说:“三妹妹也下来,四哥哥说父皇辛苦了。”“哦。”年幼的红夫似懂非懂,却很听二姐的话,小手掌撑着刘秀的胸口,挣扎着要下地。 刘秀拗不过她,只得放开。 我松了口气,幸好刘荆这会儿在睡觉,刘苍刚由乳母带出去遛弯,还没回来,不然这六个小家伙凑在一块儿,非把我脑袋搞大不可。 刘秀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应该是昨天在郊外狩猎消耗的体力还没得到很好的恢复。我示意宫女看妇们将几个孩子一并领出正殿。那三个女娃儿起初都不肯走,非缠着刘秀在她们脸上一人亲一口,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妹妹们缠着父亲亲热的时候,刘阳却没靠过来,神情扭捏地故意将目光投向别处,只是偶尔会用余光不时地瞥上几眼,神情羡慕中又故作不在意,以此证明自己是男子汉。 “阳儿。”待女儿们蹦蹦跳跳地离开后,刘秀含笑招呼儿子。 刘阳的小脸微红,磨磨蹭蹭地走近。知儿莫若母,他那点儿鸡肠小肚的别扭心思我哪能不了解?这孩子正处在少年的成长期,性格上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心智上却仍无法脱离小男孩的框框。 男孩和女孩不同,女孩可以窝在父母怀中任意撒娇,男孩却是一半小孩天性,一半大人作为。他正在成长,幼小的心灵里对父母除了依赖,更多的是模仿和崇拜。我想我并不适合做他仿效的偶像,父亲的榜样效力对男孩而言,更具优势。 “孩儿叩见父皇。”中规中矩的拜见方式,带着一种怪异,他极力想摆出成年人的姿态,殊不知这样的举动反而更加惹人发笑。 刘秀的笑容里愈发多了一抹怜爱。我在一旁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刘秀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那份怜爱中竟像是蒙上了一层悲哀的惋惜之色。我还没看明白这层复杂的感情代表何种深意,刘秀已闭了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一切光潋。他胸口起伏,无声地长吁了口气,喃喃自语,“吴季子……”我愣了一下,如果说刚才那个瞬间让我迷惑,那么这不着边际的三个字更让我摸不着头脑。吴季子?人名?地名?还是…… “愚戆无比!”刘阳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高仰起头,视线与父亲直直对望,红扑扑的小脸上鄙夷之色一览无遗。 刘秀显然被他的回答震住,眼睛陡睁,眸光锋芒万丈,那一刻我站在边上竟有种透不出气来的窒息感。 面对父亲凌厉如刃的凝视,刘阳没有丝毫的胆怯和退让,瘦弱的腰杆绷得挺直,纤细的双肩扛着小小的脑袋,脸上挂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犟。 “你懂《春秋》?!”像是疑问句,然而口吻却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我很是着急,却不敢在这当口出声打岔。刘阳有片刻的迟疑,余光略略向我这边瞟了一下,最终仍是难掩自得地答道:“是。”“哦?平日教导的师傅是哪一位?”刘秀的话刚落,候在门口的代便立即招人下去唤师傅。 我有些心虚地咬着唇,内心惶惶不安。 没多久,刘阳的乳母与授课师傅被一并带来,齐齐跪在阶下。刘秀和颜悦色地询问四殿下平时的功课,那师傅冷汗涔涔,三言两语的对话间便露出更多的破绽。我低着头准备接受刘秀的盘问,没想到他只是回头定定地看着儿子,半晌才发出一句感慨,“十岁,你才十岁啊……”大手在刘阳的发顶揉了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殿外走。 我急了,追上去喊了声:“陛下,其实……”他摆摆手,“没关系,容朕再细想想。”顿了顿,扭头喊道,“阳儿!”“诺。”“可明《论语》?”“诺。”刘秀轻笑,对他道:“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孩儿谨记父皇教诲。”这对父子互相掉书袋,对答间尽是满口学问。别说我现在根本没心思在意这些,即使听进去了,也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陛下。”我还想追上去解释,却被刘阳扯住了胳膊。 “小兔崽子,让你不懂得收敛!”我气恼地用拳头砸他,“处处显得自己多能耐是吧?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能耐!”他惊慌地跳开,边退边摆出接招的架势,“娘,你做什么?父皇并没有生气,而且……啊——娘,你使诈,怎么可以偷袭?”“兵不厌诈!”我追上他,施以一顿老拳。 内心着实惶惶不安,刘秀中午的反应让我如鲠在喉,于是等不及中午休憩,让陈敏宣阴兴速速进宫。 阴兴来之前,我已在堂上踱了几十个来回。他前脚跨进殿,我心急如焚地一把扯住了他。我的反应让一向镇定的他也吓了一跳,顿时明白事关重大,忙打手势给陈敏。陈敏会意,将殿内奴婢尽数带出,自己也退到殿外。 “什么事?”“你外甥臭显摆,卖弄小聪明……”我沉着脸,将中午发生的事如实说出。 “吴季子?”阴兴的反应却异乎寻常。他不着急被刘秀察觉刘阳另有授业师傅的事,反而莫名其妙地在意起旁支细节,“陛下当真对四殿下说吴季子?”“我管他有无虮子?你搞清楚,现在问题的重点不是这个。”这三年多来我刻意培养刘阳,为的正是有朝一日让他能有实力与刘一较高下。然而这样的用心,只能暗藏心底,无法搁到台面上来谈论——掖庭女子妄论国事,心存更替朝纲伦常的私心,这事若宣扬出去,转眼便是灭顶之灾。 皇太子乃是皇位继嗣,关乎到国家未来的兴衰命运。所谓母子同体,郭圣通与刘处于高位十余年,撇开自己的党羽,朝廷上固有的守旧势力也非我等短时间内能够撼动。 “我倒觉得这才是重点。”阴兴目光如炬,“既是为了让四殿下年少成才,又如何掩其锋芒?这事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太大的差别。”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太过突兀,以至于我的后背隐隐发寒,汗毛凛立,“贵人不懂《春秋》,无怪乎不明了陛下的心意。依我看,今日之事乃是吉兆。”“什么?”“你道这吴季子所为何出?《春秋公羊传》中略有提及,此人名札,排行四,故人称季子,乃六百年前的吴国公子。季札的父亲寿梦在吴国称王,他有嫡子四人,分别为谒、馀祭、夷昧、札。季札最幼,却最为聪颖有才。兄长们皆愿幺弟继承国君,于是许下兄终弟及的诺言。吴国的君王之位由谒继承,谒死后馀祭继位,馀祭死后由夷昧继位……”“兄终弟及……那么夷昧死后,季札做了吴王?”“未曾。夷昧死时,季札恰逢出使鲁国,于是季札的庶出兄长僚便抢了国君的位子,做了吴王。”“啊?”“季札回国后,并没有掀起夺位之争,反将僚奉为国君,自认为臣。当时谒的儿子公子光很是不平,认为如果遵照先王兄终弟及的诺言,应该由季札继位,如果不遵照,则国君本该由他来继位,于是光派人刺杀了僚,欲将王位让给叔叔季札……”我屏住气,阴兴并不是讲故事的高手,所以这个故事本身的语言描绘一点渲染力都没有,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深深被它所吸引。 “季札如何做?”“让国于光!”阴兴冷笑,“吴季子载于竹帛,备受世人推崇,无非是称其贤德。他本该是吴国名正言顺的继嗣者,最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让了属于自己的王位……换成是你,你给予他何等评价?”那个瞬间,脑海里电光石火般浮出刘阳的回答。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四个字不禁脱口而出,“愚戆无比!”“真不愧是我的甥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情傲气,居然敢如此讥损世人吹捧的圣贤之人!”我怅然退后,心乱如麻。 吴季子是吴国名正言顺的国君,最终让出了王位,刘秀对刘阳说出吴季子,这难道是在潜意识中将儿子比作了季札? 如果这个比较本是无心之言,那么阳儿的回答无异于将深埋的野心对着自己的父亲,汉帝天子和盘托出。 刘阳知道吴季子是谁,却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所做的圣贤之举。 让国? 愚戆无比——“……娘你为什么要让?为什么?如果你是皇后,我和妹妹们便不会被人欺负……”“……如果娘是皇后……我大可像太子哥哥一样威风,不……不是!根本没有什么太子哥哥!娘如果是皇后,庶出的他怎么可能成为太子?这个国家的太子应该是我才对……”三年前我便早已知晓这个答案了,不是吗? 当那个只有六岁的垂髫小儿站在我的床前,咄咄地发泄不平的时候,我便早已洞悉了他隐藏在内心的答案。 我的阳儿不可能成为吴季子,即使他的命运因为我的过失,无奈地与吴季子站在了同等的窘境,但是他的最终决定,绝不会和吴季子相同。 让国?圣贤? 狗屁不通! 所以,吴季子——愚戆无比! 第一章 彼何人哉轩与羲 第4节 削王 从新莽地皇三年刘率族人、宾客于南阳起兵,到如今建武十三年,刘秀由二十七岁的青年成了四十二岁的中年人。十五年的征伐、平乱、光复,无止无休的战争蹉跎了多少青春,挥洒了多少鲜血,埋葬了多少生命,才换来今天这样天下一统的局面。 回想十多年前刚称帝那会儿,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谁也无法保证刘秀作为汉帝能在众多的霸主中脱颖而出,在乱世中留存下来,开创万世基业。 打天下、平四方的时候其实远没有考虑那么多,消灭他人为的是保存自己。那时候心里的想法也十分单纯,只要能活下来就行。 去年冬天,吴汉终于将成家帝公孙述打败,收复了蜀地。自此以后,除了也建国称汉帝的卢芳,依附于匈奴人继续盘桓在边疆外,全国的疆域已经基本收复完整,乱世终于结束了。 外患减除后的刘秀,这时候才开始真正肩负起了打理一个国家的重任。收回对外平乱心思后的他,下一步会如何行动,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关注的事情,更是满朝公卿格外关注的事。 他绝非贪图享乐的君主,困苦时不是,创业时不是,即使全国尽收辖下后也绝不是。有些擅长谀奉之人,向他进献良驹宝剑,却被他转手送人。后宫到如今也没有扩充的迹象,自皇后以下,仍是分了四等,除了我和郭圣通享有那份微薄到还不够打赏下人的俸禄外,许胭脂和儿子刘英只能在后宫之中求得温饱。 但我并不缺吃少喝,也从不缺钱。虽然公家的俸禄只有那么一点,但私底下刘秀给我的钱并不少,除了供养儿女开销外,我每个月会额外拨出少许钱让陈敏送去给胭脂母子。出手不是太过大方,这倒也不是我小气的缘故,而是因为我一年的俸禄明面上才那么点,如果给得多了,只怕不仅得不了好,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郭圣通的长秋宫缺不缺钱,这根本不用旁人操心。刘秀待她的好,是直接赐予她的家族金钱缣帛。她的弟弟郭况恭谦下士,在雒阳颇得声誉,其门下宾客云集,这样显赫的家世,何愁没钱? 刘秀对自己吝于钱财,处处俭从,但是对臣子、将士,却绝不会吝于赏赐。 “贵人。”陈敏进殿的时候,肩上还有水渍,鬓发沾染着水汽。她很随意地捋着发梢的水珠,眉目斜飞,却在无意间流露出一抹焦急。 我会意地屏退众人。她快步走近,倾身凑了上来,衣衫上沾染的那股沁凉的水汽随即一并袭来,“陛下下诏,长沙王刘兴、真定王刘得、河间王刘邵、中山王刘茂,此五人降爵为侯,分别改封为临湘侯、真定侯、乐成侯、单父侯。”眉毛一挑,我心里突突直跳。 陈敏睨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另外改赵王刘良为赵公,太原王刘章为齐公,鲁王刘兴为鲁公……”这下子我当真被震撼到了,刘秀将原有的刘姓宗室纷纷降爵为侯,削夺王位并不稀奇,但是刘良是他的叔父,刘章与刘兴乃是他的亲侄,这些嫡系宗亲居然也被褫夺王位,他的行动竟是比我预期的还要狠绝。 “这次宗室及绝国封侯者共计多少人?”“一百三十七人,除富平侯张纯念其有功,虽非皇族,仍留侯爵,改封武始侯外,其余诸侯非皇族刘姓者皆夺侯爵,皇室嫡系改王为公,宗族子弟降王为爵。不过,武始侯的采邑仅为原有的富平县的一半……”轰隆!殿外闷雷大作,闪电耀眼地破开乌沉沉的天空,直劈对面长秋宫的三重飞檐。啪的一声裂响,惊雷在觚棱上炸开,我只觉得眼前一团白光闪过,迷花了眼的同时,心跳也漏了一拍。 陈敏及时扶住了我,我心有余悸地挣开她的手,慢腾腾地走向殿外。透过重重雨幕,对面长秋宫的宫人正被惊雷炸得四顾奔走,人影叠撞,雨声掩盖了他们惊恐的尖叫。 我攀住栏杆,探出头去,雨丝顿时刮在我的面颊上。 “贵人,小心哪。”陈敏在身后示警。 我回头冲她笑了笑,“很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她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光闪烁了一下,垂下头去,侍立一旁。 结束大规模的战事,收复汉室疆土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如此大的阵仗。满朝静待的结果,皇帝的第一份大礼,聪明的人当可从中看出些许端倪来。 “陈敏,君陵那里可有口讯?”“阴侍中没说别的,只提到了固始侯。”“李通?”李通去年不断上陈,推说身体不适,最终辞去了大司空一职。他虽然贵为皇亲国戚,却在国内战事平定的关键时刻抽身撤离三公鼎位,避之唯恐不及之心显而易见。李通是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算是那拨聪明人里头最早知趣而退的老臣,现在他虽然从三公位子上退了下来,刘秀仍给他按了个“特进”的身份奉朝奏事。 如今眼看着皇帝将收复江山的心思放到了治理国政上,分散的权力必然要一点点地收回来。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场较量,君与臣的较量,皇帝与士族豪强的权益之争。这场争斗没有硝烟,没有刀枪剑戟,残酷性却不比战场轻微。 皇帝要君主专制,朝臣士族自然不肯轻易妥协,孰进孰退? 首先,功臣们要如何安置?按照高祖刘邦的做法,那简直就是一场兔死狗烹的残杀,而当初充当刽子手的人正是高皇后吕雉。 “阴丽华,你有吕后之风!”不期然地,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当年被那个如狼般邪魅的男子冠上与吕雉相似的评语,我在不屑中甚至带着一种被侮辱的愤怒。但之后经历种种,随着儿女的逐渐长大,再翻史书,重读高皇后本纪,忽然添了一份欲哭无泪的欷歔.易地而处,我或许做不到吕雉当年的狠绝,但是面对一个极力想将自己的儿女逼于死地的情敌戚夫人,再柔弱的母亲也会奋起反抗。 当年我不懂,不懂吕雉为何如此心狠,如今身为人母,我忽然懂得了她的恨、她的爱、她的无奈…… 人善人欺……天不欺!刘秀不是刘邦,所以我或许永远不会成为吕雉。因为,天塌下来,我的夫君会先替我撑住。如果有血腥,他会替我拔剑,无须由我逼于无奈地亲自动手。我们的子女,他会牢牢守护住,不会任人轻易染指欺辱。 但是……为了阳儿,为了义王,为了我的孩子们,如果真有那么不得已的一天,我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一如当年护犊心切的吕雉。 第一章 彼何人哉轩与羲 第5节 盛宴 建武十三年三月十二,擢升沛郡太守韩歆为大司徒。五天之后,除去马成暂代大司空一职,改授命为扬武将军。 这几年,三公之中唯一固定不变的人只有大司马吴汉。虽然我对吴汉惯常的暴行屠杀行为颇有微词,但在整个政局中却又不得不承认,作为南阳豪强士族的中坚分子,我需要他的鼎力扶持,赖以和河北郭氏后党的势力相抗衡。 也正因为如此,去年他故态复萌,将已经投降的公孙述的族人满门屠杀后,我并没有像十年前那样,冲动愤怒地拍案而起。十年前牺牲了一个邓奉,换来我今日异常冷血的清醒,不知道这种变化算是觉悟的进步还是人性的退化。我终于在磕磕碰碰中逐渐学会了走路,在跌跌撞撞中逐步强大。去年年底吴汉将公孙述的妻子儿女,长幼不留,尽数屠杀,真正做到了斩草除根,这等血腥手段,最终换来刘秀的暴怒。 十年前,面对此情此景,我必定会强烈要求诛杀吴汉,以示公义,然而十年后的今天,作为南阳士族的一员,我却在暗中向刘秀力保吴汉。 吴汉对我的价值非同小可,他可以干出种种失德的暴行,我却不能趁机斩杀他,反得处处予以维护。 春末,吴汉从蜀地班师回朝,我向刘秀建议让吴汉绕道回趟老家宛城,他这几年一直为光复汉室江山奔波,也算得是劳苦功高了。刘秀欣然应允,特准吴汉回乡祭扫,还额外赏赐他谷米二万斛。 四月份,吴汉从宛城返回雒阳,跟着他一块儿抵达京师的还有原先成家国宫廷御用的一干奢侈之物,包括瞽师、郊庙乐器、葆车、舆辇等等。以前也听马援提过,说公孙述称帝后,特爱摆皇帝架子,宫中所用之物,仪仗器具,堪称精绝。但这些我都只是听说过,却从没见过,跟着刘秀这个白手起家,俭朴如昨的汉帝,在这所谓的皇宫里面住了也有十来年了,所见识到的排场却还远不及当年长安长乐宫中的一小半。 公孙述捣鼓的那些奢侈品一到雒阳,第一个受到震动的便是皇后郭圣通。这其中礼乐的器物尤为齐全,而这些,在以往的南宫中是根本找不到的,于是颇受震动的郭皇后决定在宫中摆宴,以壮汉家气派。 这个主意后来不知怎的传到了刘秀的耳朵里,于是一场原本计划在后宫小聚的小宴最终被扩展为汉廷文武群臣筵。 我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相信与我一样敏感的人不在少数。宴会的前一天,我以阴贵人的身份发出名刺,分别邀梁侯邓禹、建威大将军耿二人入宫小叙。结果,邓禹不曾露面,却打发人带了四个字当口讯。耿匆忙进宫,我与他二人在宣德殿外碰了面,我只简略地对他说了几句话。半个时辰后,他顶着张惨白的脸,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皇宫。 夜里闲聊,刘秀状似无心地随口问我,“耿伯昭进宫了?”我想了想,借用邓禹的口讯回答:“如尔所愿。”刘秀握住我的手,笑容里充满沧桑,眼角的笑纹叠得更深,“你不当皇后真是可惜了。”“这话可只能出你口,入我耳,关起门来说笑罢了。”我反手握住他的手,十指交叠,心有所念,于是又忍不住说道,“你难道不担心我成为另一个高皇后么?”他不答,只是沉沉地笑了两声,忽然凑过身来,用另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掌心覆在我的小腹上。 “你的月信迟了小半月了。”“哇,这你也知道?”我故意夸张地戏谑,既然他想转移话题,我默契地配合一下又有何妨呢? 他抓着我的手,扳弄我的手指,一个个数过去,边扳边念叨:“义王的眼睛像我,荆儿的脸型有点儿像我,苍儿长得更像君陵,中礼、红夫……你说,我们的阳儿长得像谁多些?”好八卦的问题,我眨巴着眼,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四不像。”他轻咳一声,“那这一胎,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女儿吧。”我细细琢磨了一下,“义王、中礼、红夫哪一个都不像我,我想生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儿,等她长大了,你看到她,就能时时想起年轻时的我来……”他哧哧地笑了起来,手指与我缠得更紧了,“那这样吧,你给我生个儿子,跟我一模一样,以后长大了,你日日对着他……”“嘁,你当我花痴啊。”突然想到花痴这个词太新鲜,太活力四射了,忙打岔道,“那我要当真生了这么个小刘秀,你又拿什么赏我?”“真是不肯吃半点儿亏啊。”他笑着刮我的鼻子,“若真是这样,朕许你个心愿,你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我心中一动,虽然刘秀的许诺看似有些玩笑多于认真,但我总觉得他的笑容下隐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玩笑式的承诺。 刘秀不是个会享受的君主,后宫甚少歌舞,甚少欢娱,即使腊日、元日等大节,掖庭也没显得格外热闹。所以,当这场盛宴真正在宣德殿摆开时,后宫里每一个宫人脸上挂着的笑容里,比平时多了份期待和好奇。 “果然老了。”我对着镜奁微微摇头,喟叹欷歔,耳垂上的明月珰随即摇晃起来。 指尖抚过脸颊,面上敷的一层香粉,用的是上等细米淘制而成,捻于指尖,手感十分润滑细腻。其实这么些年来,我极少在自己的脸上做文章,属于典型的不爱红妆爱武装,然而岁月不饶人,现在再想回到年少时那般跳脱飞扬,挥洒大把青春,已是奢望。 “哪里,贵人只是不习惯装扮罢了。”陈敏的手极巧,她用香粉将我脸上的褐斑和痘痕尽数盖住,眉毛修成远黛眉形,双颊拍了少许胭脂,唇上一点朱丹,画得犹如一颗樱桃。虽然这样的妆容实在不合我的审美观点,但至少落在旁人眼中,面上已是平添出无言的惊艳,“贵人不施脂粉,也已胜过许多人了。”头发梳成垂云髻,以黄金为托、贯穿白珠做成桂枝状的金步摇簪正亮晃晃地插在髻结上。我愣了一下,本想将它摘下,手刚举起却又放下,抬头对镜浅笑,“你今天是不是打算把我装扮成二八少女呀?你以为我还跟你一般年纪么?”“是呀。”许是受到宫筵喜庆的感染,她说话也俏皮起来,“贵人和小公主们一块儿出席,保准让那些大臣认不出你们是母女。”我无法阻止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沧桑痕迹,陈敏这样十四五岁的青春时光我也曾经历过,而且不止一次。镜中的自己浓妆艳抹,恍惚间竟像那日出嫁时的盛装娇艳。我抿唇一笑,起身披上衣,淡淡地吩咐,“一会儿让四皇子跟我去长秋宫晨省,其他人让各自的乳母领着去宣德殿,记得切莫错过时辰。”“诺。”初夏的风吹到身上,已经带着一股燥热,而这个时候也不过才刚刚旭日东升。我高昂起头,身后紧跟着我的大儿子刘阳。快到长秋宫殿阶前时,刘阳伸手搀住我,我愣了一下,盯着他瞅了两秒钟。虽然我不认为爬这十几层的阶梯算什么,但难得这孩子有这份细致的孝心。我没缩手,任由他搀着,一步步往上走。 “娘,给我再生个小弟弟吧。”“嗯?”我的步子不徐不疾,“为什么要弟弟?”刘阳稍稍一顿,随即回答:“父皇削了王爵,汉廷上下再无一人称王,诸侯封邑再多,左右也不过是个侯爵。弟弟多了,加起来的力量才会大啊。”哑然,这个孩子的心智早已超出常人。望着对面嵯峨的长秋宫殿,我由衷地发出畅快的笑声。我果然不会成为吕雉,吕雉为了儿子可说呕心沥血,甘愿背负一切骂名,可最终她那老实巴交的傻儿子却没有一点儿领悟力,不但不领情,反而埋怨自己的母亲心狠,以至自暴自弃…… “阳儿,你是娘的好儿子,娘以你为傲。”高高在上的长秋宫,平日门可罗雀,今日却是车水马龙。我才到正堂,刚听说湖阳公主已经到了,身后便传来一声高呼:“三嫂!”刘伯姬匆匆疾走两步,惊叹地拉住了我的手,“真的是三嫂,我都不敢认了,在你背后看了好一会儿。刚才还在心里琢磨,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长得那么像我三嫂……”“你只管拿我取笑吧。”虽然知道都是些奉承话,但听到耳朵里却仍是无比受用。 刘伯姬年初刚生下一子,产后体形还来不及恢复,显得比平时丰腴许多。她比我年长四岁,今年三十七岁,按照古代的人均寿命,已经是位不折不扣的中年大妈。 看看她,再想想自己,忽然冒出一个很滑稽的念头,难道我也要一直这么担当高龄产妇,生到四十岁为止? “哪有取笑之意,我说的都是真的。平时不见你着粉,猛地瞧你这么一打扮,可不跟你未出阁时一样鲜亮么?”她越说越起劲,也不顾这里的场合,大笑道,“只是穿了这一身,显得太静了。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那会儿你可二话没说便要与我刀剑相搏……”“还说,那次明明是你挑衅在先。”我和她叨扰两句,趁着停歇的间隙,刘阳恭恭敬敬地拜见姑姑。刘伯姬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瞧这架势,哪里像是个才十岁的孩子。你娘把你教导得真好,颇有你父皇当年的风范。”“别再夸他了,可经不起你们这么夸他,呵捧他。”我谦虚地客套几句,低头对刘阳吩咐,“你先进去给你母后、你大姑姑她们问个安吧。她们问起我时,你就说我和你小姑姑聊几句,一会儿便来。”“诺。”等他走开,刘伯姬将我悄悄拉到一边,视线下移,直直地落于我的腹部,“是不是真的?”我一凛,这事我还没通传太医令来确诊,没想到居然连宫外的刘伯姬都已听到了风声。 “还没确定。”“这次怎么……”话说了一半,她倏然停住,愣愣地望着我,有些尴尬,“这事其实也怪不着你,谁也说不准,没法刻意分先后……唉,瞧我笨嘴笨舌的,我的意思是……”“我明白。”我假装不在意地笑了一下。 刘伯姬的言下之意,是在怪责我怎么这一次没遵照惯例来。以往四年中,后宫的皇嗣生育排序,总是长秋宫先传出喜讯,然后隔上两三月,才是西宫。这么明显的人为造成的均衡,却能让朝廷内外的所有人,无论是皇后党还是贵人党都无话可说地闭上嘴。 其实我很想告诉刘伯姬,生孩子的事如果存心,并非当真不能刻意分出先后次序来。但转念一想,对方也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这种闺房之事哪里用得着我来八卦?她自然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刚才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或许,她更想问的是,她的三哥,到底想干什么吧。 “这次大司马从宛城祭祖回来,什么时候固始侯也回宛城瞧瞧?宁平公主是个有福之人,固始侯待你好,待陛下也好……陛下待他也好……”我只能言尽于此,能否领悟深一层的意思,且看她自己了。刘伯姬先是茫然,转瞬吸了口气,惊讶的表情终于笑逐颜开,“是,是,南阳郡……”我早知她绝对是个聪明的女子,含笑与她携手一同进殿。 进去才知道其实自己真的来晚了,赶着从宫外给皇后晨省的诸侯夫人,早已熙熙攘攘地挤了满堂。蒲席铺开,能坐得上席的却只有湖阳公主刘黄、郭圣通之母郭主等寥寥数人。主位上端坐着身穿曲裾深衣的郭圣通,发簪金步摇,耳垂明月珰,一样的盛装,只是她的衣襟领口、袖口多加了一层襈,绣了一圈纹饰。 我向她行礼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只是那双眼睛直直地盯住了我头顶上的金步摇,直到郭主在一旁笑着打起圆场,“阴贵人身子金贵,赶紧起身吧。”郭圣通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苍白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缓和的笑容,“阴贵人起来吧,怎么不见你把三位公主一并带了来?”我笑着起身,“妾怕她们吵闹,让人领着直接去宣德殿了。”郭圣通随意点了点头,我和她之间虚与委蛇的客套把戏也就到此为止了。待我起身后,立即有人匆忙避席让座,纷纷挪到席外侍立一旁。 主次尊卑之位的顺序重新调整,底下一通忙乱。我一边微笑寒暄,一边用余光打量郭主。她老人家高高端坐次席,却是丝毫没有要挪窝的迹象。 我沉住气,假作未见,在侍席上坐了,右手边紧挨着的正是许美人。 “怎么了?”我见她盯着我的头顶发呆,忍不住笑问。 “不,不……没什么。”她略带慌乱地低下头去。相较于我和郭圣通,她的装扮要简单得多,发髻未绾假结,所以也没戴任何饰物。若非她化着妆,坐在席上,否则将她往人堆里一丢,也实在分不清是宫女还是美人,那些个诸侯夫人中任何一个都要比她鲜亮得多。 按制,贵人发髻上应该只能簪墨色玳瑁钗,所以想必今天我一出场便已震晕了很多人。也好,晕就晕吧,我要的也正是这种效果。 诸侯夫人们当中有些相熟,有些却显得面生,我不认得,胭脂更不可能认得。好在上有皇后挡着,无论她们此刻心里想着要如何赶紧巴结,也不敢当着面与我结交。 在长秋宫磨蹭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戌时二刻,有小黄门来报,皇帝已下朝,与众大臣诸侯正往宣德殿去。于是我们这一拨人都站了起来,整理衣装仪容,然后跟着郭皇后前往宣德殿。 我走得较慢,一边还不时和刘伯姬闲聊。刘阳这会儿正被刘黄拉在身边,两姑侄亲热得不得了,反倒显得冷落了另一侧的刘英、刘康。 没一会儿,按捺不住的刘康便自顾自地跑开了。待刘康一走,刘阳忽然停下与姑姑的对话,扭头对刘英低语了几句。刘英听后,竟而笑了起来,刚才那种无所适从的尴尬气氛被轻松挥散。 这一切丝毫不差地落入我的眼中,心里既骄傲又有些担忧,正想找机会叮咛几句,忽然有个小黄门悄悄走到我身边,附耳低语,“中常侍让小人来请贵人移驾……”没等我有所反应,一旁的刘伯姬已然觉察,“出什么事了?”“没事,我落了东西在宫里,宫里头的人找不着,还得我回去取一趟。”她不疑有他,只是叮嘱,“那你快去快回。”我跟着那小黄门匆匆而去,却并没有回西宫,反而绕道走捷径奔向宣德殿东侧殿。人未至,便见那里围堵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几个随侍的乳母看妇急得满头大汗。 “不要!我就是要他赔!”脆生生的女音,充斥着莫名的骄娇二气。 我叹了口气,压低嗓子喝了声:“义王!”眼前的人群自动分开,然后我看到玉阶下,刘义王正满脸怒气地揪住一位少年的衣襟。在二人脚下不足一丈之处,扔着一支长戟和一把已被折成两段的小弓。 一看这阵仗,我心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众人见了我皆惶恐行礼,唯独那少年,雪白着一张脸,嘴角抽动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直直地站着,未曾下跪。 我免了礼,问道:“中郎将可在?”问了半天没人吱声,倒是那少年突然开口道:“臣松,叩见阴贵人。”他屈膝与拜,可偏偏义王不给他这个机会,揪紧他的衣襟猛力扭扯。 我看实在闹得不像话了,呵斥道:“还不松手,你哪里还有一点儿公主的样子。”我抢上一步,劈手砍在她手腕内侧,待她手软之际,直接拎着她扔给乳母,“今儿个你不用去赴宴了,给我回宫好好反省去。”义王哇地哭了起来,扭着身子边哭边说:“明明是他的错,呜呜,是他不让我进殿,抢了我的弓,夺了我的箭,呜呜……”“带她回宫去!”我不愿把这事闹大,要是把那些宾客招来,那可真有热闹可瞧了,今天的宴席也不用费心搞什么歌舞杂耍了,直接看大汉公主哭闹的大戏得了。 那少年脱身后,先是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而后才从地上拾起长戟,站于一旁。其实从第一眼看到他的装扮,我便知道这是名负责守卫宣德殿的郎官,只是他年岁看起来甚小,似乎还不足十五岁。郎虽不是什么大的官职,但南宫中现有的郎官,却半数以上的人选都是从高官及富家的子弟中选拔出来的,这些人或多或少背后总有些来头,特别是像眼前这种未成年的童子郎,更是可以断定其出身背景非同寻常。 “尊父是……”“父亲乃高山侯。”我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真没预料到这少年竟是高山侯梁统的儿子。这个梁统和窦融一样,都是出自河西士族,当年隗嚣占据天水、陇西,也正是靠了他们才能打败隗嚣,顺利收复河西。 目前朝中的老臣加功臣,以黄河为界限,大致可分河北集团、河西集团、河南集团三类。再往下细分,河南集团这边还分颍川郡与南阳郡两拨。刘秀与我,甚至大多数皇亲宗室皆出于南阳,而皇后郭圣通则出于河北,所以一旦我与郭圣通引发利益冲突,首先波及朝局震荡的一定会是河南与河北之争。 这些年争来斗去的暗涛其实并不少,只是彼时江山未复,重在平乱,大家的精力更多的是忙于怎么应付打仗,怎么跟人抢地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大的政治导向,利益冲突都不会太明显突出。然而等到现在天下太平了,早先打江山的弟兄也死得没剩下多少了,谁也没有料到之后填补进来的九卿,竟会使得河西士族异军突起,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梁统,建武五年封宣德将军。建武八年随刘秀从征隗嚣,封成义侯,其兄长梁巡、堂弟梁腾并为关内侯,梁腾还做酒泉典农都尉。建武十二年,也就是去年,梁统与窦融等河西功臣被诏到了京师雒阳,以列侯之尊奉朝议事。没多久梁统便被封为高山侯,官拜太中大夫,他膝下四个儿子都被召入宫中授予郎官之职。 “你是高山侯长子?”“是。”我不禁又瞥了他两眼,看他也比刘阳大不了多少,年岁应该与刘相仿,只是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却远非养尊处优的皇子们可比。 我指着地上的断弓叹道:“你可知此弓乃天子御制之物?”梁松面色煞白,持戟跪倒,“臣职责所在,望阴贵人恕罪。”话虽说得硬气,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声音不免有些颤抖。 我本没想就此事为难他,这件事想来多半是我那宝贝女儿的错,怪不得别人。 “你快起来吧。义王是我的女儿,她要有什么错,也是我督导不力,应该我向你赔罪才是。”他错愕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我。 原想再借此多与他攀谈几句,可时间不等人,打老远我就望见代从宣德殿侧门出来,四下里不住地探头张望,于是伸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往后她再有什么不是,你只管当面呵斥便是。其实她心地不坏,只因是长女,难免被陛下娇宠了些。”不等他再有所表示,我示意众人赶紧清场撤离。代也瞧见了我,不住地打手势让我赶紧入殿。 我不敢滞留,当即由宫人在前头领路,行色匆匆地走向宣德殿正殿。 第一章 彼何人哉轩与羲 第6节 藏弓 走过代身边时,我小声说了句:“多谢你有心。”代退到一旁,不露声色地扯高嗓门喊:“阴贵人到——”我深吸口气,轻移莲步,向内走去。殿中百余人不闻人声,只听衣袂簌簌,纷纷跽起,更有爵秩低微者避席伏地。 眼波流转,秀目掠扫,已将众人众态大致收于眼底。高爵者除三公外,南阳以邓禹为首之臣皆伏地,河北诸将或跽或伏,耿先跽而后避席,缓缓伏身叩首。 我并不惊异,只将注意力转移到窦融与梁统二人身上。梁统眼望窦融,窦融目光飘移,最终在席上缓缓伏下了身。 我满意地勾起唇角,从公卿们中间穿过,尚未到皇帝跟前,高榻上的刘秀已站了起来。 “妾阴姬叩见……”礼才行到一半,刘秀突然一个箭步跨了过来,托住了我的胳膊。 我狐疑地抬头,却意外地发现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正熠熠生辉地望着我。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么?”我下意识地伸手擦脸,却被他抓住手腕。 “不,没有。”他忽然低头哂笑,拖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 我看了一下,他左首坐着皇后郭圣通,右首一张榻席上虽然空着,却是与帝后的席位并排而列。 我顿了一下,侧首瞥了刘秀一眼,他眯着眼眸视若无睹,泰然自若地扭头与皇后喁喁低语。我深吸口气,终于跨上一步,提着裙裾坐了上去。 腰杆挺得笔直,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我的正坐之姿能有这般标准,无可挑剔地优雅完美。双手搁于膝上,十指尖尖,白皙修长。我注视着自己经过细心修剪的长指甲,那上面染的丹寇,鲜红中带着一股迫人的力量,像是透过指尖遍布到我全身。 我闭目,睁眼,缓缓扬起头来,嘴角勾勒着自信的微笑,我将目光投向在场的所有人。 南阳宗亲诸将面上或多或少地都浮起一丝笑意,相对比之下,河北诸将面有不悦,甚至有人忿忿地拿眼瞪我,我只当未见。数百人济济一堂,放眼望去,更多的人正若有所思地陷入沉吟思索。 目光转了一圈,正欲收回,忽然感到身侧有道异样的目光正直直地锁住我。我抬眼掠去,却不由愣住了。 那异样的眸底压着一层深重的迷惘、惆怅,陡然间像是将我带回十余年前,呼吸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住。 我有些尴尬,咬着唇含蓄地冲他颔首一笑,可邓禹却仿佛走了神,隔着七八丈远,只一瞬不瞬地瞅着我。我耳根子一烫,贝齿在唇上咬出了牙印儿。他却仍是恍惚如初。与他同坐一席的李月珑若有所觉,瞥了夫君几眼,却不敢向我这边举目张望,只是在邓禹身旁嚅唇唤了一声。 咿嗡——堂上一声琴弦震动,紧接着钟磬丝竹之乐齐奏。 我低下头,长长地舒了口气,一颗心却隐隐开始不安起来。 “你刚进殿来的时候,朕在想……”刘秀忽然挨近身子,用一种柔软如绵的声音絮絮地说。他的声音很低,却并没有被悠长的乐声盖住,细细地钻入我的耳里,夹杂着酥痒。 “陛下在想什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继续说下去,我不由抬起头看向他。 他的脸庞清俊瘦削,眼角压着细纹,眼神明净如水,水面平静如镜,水底却深藏着一道不可叙述的暗涌。平时很少见他不笑,却也很少见他笑得连那眸底的暗涌也漾出欢愉的浪花儿。 “恍惚觉得你还是那个骑在窗栏上的娇憨女子,朕好像……听见你喊着,刘秀,你出来……等朕明白过来时,竟当真如当年那般站了起来……”我哧地一笑。笑过之后,才慢慢回味过来其中深意,眼中不自禁地有了湿意。 “刘秀——你出来!”心里有个脆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用嘴比着唇形,一字一顿地对他无声地念了出来。 他眼眸中盛的笑意更浓,像是汪洋浮起浓烈的氤氲。他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宽大的衣袖遮盖住这个亲密的小动作。 他抿唇一笑,如同孩童偷吃了一枚糖果,乐陶陶,喜滋滋,醉在其中。 我笑着低下头,泪水已经浸满眼眶,几欲夺眶坠落。 暗自调整情绪,用力吐纳了两口气,我终于吸着鼻子抬头,戏谑道:“我只当你是在夸我年轻。”他无声而笑,脸上说不出地怜爱,许久,长长地吁气,“相识近廿载,我竟是欠你那样多……”声音细不可闻,他飞快地转过头去,我心中悲恸,强忍的泪竟差点克制不住汹涌而出。 殿上的歌伎正在清唱。一曲作罢,宫人已将各色食案有条不紊地抬了上来,安置到每个人跟前。我用眼一扫,帝后的食案与我面前的菜色一模一样,没有差别。这三副食案均是髹制木漆,红黑双色相间,漆盘上摆放着荤素各色佳肴,百味珍馐。太官令显然费了极大的心思,菜肴按照礼制摆放,十分讲究——左边放置饮食和一些带骨的肉食,右边则摆放着羹汤、黍酒、切下的纯肉,食案上方摆放着细切和烧烤的肉类,醋、酱等调料放在近处,葱、椒之类的伴料则放在旁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干肉、牛脯,太官令也将它们分别摆放,弯曲的在左,直的在右。 我默不作声,假装若无其事地欣赏歌舞。殿中鼓点敲响,鼓声震而不乱。庭中空地上摆放着七只盘子,一名身材高挑的舞伎穿着一袭长袖襦裙,腰肢柔软轻摆,伴随着鼓节的敲击,足尖在七只盘中轻盈跳跃,时而振袖,时而扭腰。 婉转鼓侧,蜲蛇丹庭,七盘递奏,振袖足蹈,轻盈如翾.舞伎的舞姿出众,长袖甩动,如行云流水,翩跹摇曳,加之舞蹈时额生汗滴,一张俏丽的脸蛋更是艳若桃李,神情妩媚。她频频放送秋波,一副欲语还休的摄魂模样。 我看得慢慢入了神,内心的激动之情也很快平复下来。这时刘秀先举了锺,动了箸,底下臣子才敢开始饮酒吃喝。 酒喝了好几锺,诸位诸侯及夫人见皇帝没有半分架子,才慢慢放胆开始说笑,不再像宴会开始时那样拘谨。 “你爱瞧这七盘舞?”我看得正起劲,听刘秀问起,便点了点头,随口道:“那女子舞艺极好,脸蛋儿也长得好看……”“是么?”他轻笑,“朕记得……你的舞艺也极好。”“武艺?”我困惑地向他确认,很奇怪他怎么会扯到我的武艺上去。 “舞……”他指了指场中旋舞的舞伎,“舞艺……”“哦——”拖长音,恍然,原来他说的是我的舞艺,不由奇道,“我何曾跳过舞?”“有。”他很肯定,“朕记得,那年春寒料峭,你挑井水浆洗衣裳,卷了高高的袴腿儿,站在木盆里,赤足踩溅水花,哼唱起舞……朕觉得那等舞姿要远比这七盘舞来得曼妙生动。”我面上一烫,涨红着脸怔住了。这是多久前的陈年往事了?为什么我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 汉时的舞蹈种类繁多,不拘男女,除了长袖舞、巾舞、建鼓舞、七盘舞外,还有剑舞、棍舞、刀舞、干舞、戚舞等等。我不通音律,自然不懂这些舞蹈,唯一会的,就是将跆拳道的动作揉入到音律中的“跆拳舞”而已。相较之下,“跆拳舞”动作刚劲有力,富有节奏,虽算不上突兀,但也绝对称不上曼妙生动。 为了掩饰绯红的面颊,我端起酒锺,假装饮酒。身后两名宫女手持羽扇,正微微扇着风,我嫌风力太小,便回首示意她俩用点力。 这时,刘秀忽然扬声笑问:“当初诸位如果不随朕光复汉室基业,而今又将是何等作为呢?”一席话问出,那七盘舞也恰好到了尾声,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席上才有人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年少时曾读书求学,如今可做郡文学博士。”“哦?”刘秀笑道,“卿乃邓氏子弟,志行修整,何愁做不到一个掾功曹?右将军言辞委实太过谦了。”邓禹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笑得甚是古怪,眼神却是凄怅到了极处。殿上气氛有些怪异,我眼皮突突直跳,心里的那份不安又扩大了一些。 如尔所愿…… 但愿,今日的计划不至于出现纰漏。 “臣有武勇,可以当个守尉,专管捉拿盗贼!”我闻言侧目,不禁乐了。嗜酒成性的捕虏将军马武正摇摇晃晃地从席上站了起来,举杯向皇帝示意。 刘秀莞尔一笑,“捉拿盗贼?马子张,你只要自个儿不当盗贼,不被亭长捉住,便已是相当不错了。”噗——酒水不及入喉,竟被我一口喷了出来。我用帕子使劲摁住嘴,以免再度失态,直憋得脸蛋通红,频频闷咳。 马武显然喝高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看看刘秀,又看看我,忽然大叫道:“喔——臣明白了,陛下取笑臣,是还记着往日的仇怨呢。臣……这就给阴贵人赔……赔罪。”他用勺子从酒樽里淅淅沥沥地舀了酒,一步三摇地向我走来,“阴贵人,我给你赔不是了。我当年被逼沦为盗贼,被猪油蒙了心,一时起了贪念,绑……绑了你……”他笑着在我跟前跪下,我忙从榻上起身,弯腰伸手虚扶,“使不得,将军快请起。”“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结识了陛下这等明主,臣这会儿只能继续做盗贼而已……那时,那时……陛下为了救你,还跟我们几个动了手。呵呵……呵呵……真是罪过啊……”他跪在阶下,举锺将酒一口喝尽,摇晃着脑袋,毫无顾忌地畅言,“不过,陛下和贵人也真不该再责怪我,怎么说,我这也算是成全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啊,若非因此……”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浑话,刘秀也不生气,命身边的中常侍代扶了马武回席。我趁隙偷觑一旁的郭圣通,虽然刘秀挡在中间,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气,可那只端锺的手却在微微打颤。须臾,她掩袖将酒一饮而尽,许是喝得急了些,呛得咳了两声,边上立即有宫女端水伺候她漱口。 殿上众位老臣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己可能干的事,忆起往事,无不一片欷歔.我拿眼细观,唯独河西诸将不发一语,颇有窘意。高居上席的窦融一团和气的面上谦卑从容,眼睑低垂着,不知在思忖什么。他们这些人都不是皇帝的旧故臣僚,如今到了雒阳,官位却不在功勋彪炳的功臣之下,内心感到惶恐也在情理之中。 我会心一笑,今天的宴席真的是越来越有趣了。 “父皇。”见众臣谈论得兴起,皇太子刘从席上起身,走到父皇和母后的身前,一脸的兴奋,“父皇兴兵复汉,行军阵战如此英勇,儿臣从前略有耳闻,却不曾听父皇提起。父皇,你给儿臣讲讲好么?”那张充满朝气的少年脸孔,彰显着无比的膜拜与期冀,双靥绯红地仰望着父亲。 刘秀居高临下地垂目与之对视,郭圣通搂住儿子的肩膀,五指按得极紧,刘感到痛意,微微缩了缩肩膀,不明所以地瞥了母亲一眼。 刘秀淡淡笑问:“昔日卫灵公问孔子阵战之事,孔子没有回答,知道为什么吗?”刘困惑不解,刘秀拍了拍他的头,神情淡然地加了句:“此事非你所及。”他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继续与大臣们寒暄笑谈。郭圣通面色雪白,眼神复杂多变,似怨似恨,转瞬闻得身后一声轻咳,才匆匆收敛,将仍是一头雾水的儿子拉到身边,细细安抚。 我扭过头,却发现刘阳不知何时已来到跟前,正跪坐在榻下,神态自若地取了食案上的刀,动作熟练地割着肉。他分完肉,恭恭敬敬地将碗递到我面前,轻柔地喊了声:“娘请用。”我若有所思地夹了块肉送到嘴里,“阳儿,父皇问你太子哥哥的话你可懂?”他轻轻一笑,“灵公问阵,孔子不对,典故出自《论语》。”“我没问这个。”我将肉嚼烂了,慢慢咽下。刘秀的意思如果仅是为了向太子考证《论语》那么简单,也就不会让郭圣通花容失色了。 “嗯。”刘阳敛起笑容,神情淡淡的,只眼梢带起了一抹得意之色,“孩儿绝不会让父皇娘亲失望。”我点点头,欣慰地关照,“以后行事更需谨慎,有分寸。从今儿起,这殿上的每一双眼睛都会在背后关注你的一言一行。”“诺。”他应了,随后起身去给父皇和母后行礼,舀酒、分肉,谦恭孝道之举不在话下。 歌舞将尽,飨宴将散,我终于按捺不住,暗暗将目光投向邓禹。 没成想,邓禹竟一直在看着这边,一时四目相接,我又是一震。他的神情太过沉重,重得像是千斤巨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我无法回避,直直地望着他,深深地吸气,毅然决然地与他对视。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最后无语的低叹,神情凝重而麻木,然后从席上起身,整理衣裳。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妻子李月珑便一直陪在身旁——他起身,她亦起身,他整衣裳,她便伸手帮忙捋平褶痕,配合得如此娴熟,如此自然。 在万众瞩目下,邓禹平静而从容地走上殿中央,叩首伏倒,清冷的嗓音盖住所有喧哗,响彻整座殿堂。 “如今江山光复,天下太平,臣奏请陛下收回将军绶印,去甲兵,敦儒学。”他从袖中取出右将军绶印,托举于顶,拜叩。 刹那间,殿上绝音,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吸气声。 刘秀端坐在榻上,没有出声,目色平静,沉吟不语。 阶下又闪出一人,却是左将军贾复,跪于邓禹一旁,也交出印绶,朗声道:“臣亦奏请上缴将军绶印!”冷清的殿上这才像是油锅里落下了一滴水,噼噼啪啪地溅起油花来。 窃窃私语声嗡嗡地回荡在宽广的大殿之上,我将视线冷冽地投射向人群中的耿,他微微一震,终于在耿家兄弟数人的注目下,缓缓起身,走上堂来,嘶哑着声说:“臣亦奏缴绶印!”油锅终于沸腾了! 邓禹和贾复,皆是出自南阳,这二人可说是等同于皇帝的左臂右膀,随同天子一起出生入死的老臣、功臣、良臣。而耿,自从他的父亲耿况以及乐光侯耿纯故世后,河北士族多数以他马首是瞻。 刘秀拈须微笑,再没人比我了解他的心思,他若无十足把握,今日这场宴会岂非白搞了?有道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兔已死,鸟已尽,功臣们如若不想成为韩信、彭越、英布,也是时候该稍许懂得收敛了。 我相信刘秀不是狠心绝情之人,但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何曾少过?刘秀心再仁,毕竟是个皇帝,若皇权旁落,掣肘他人,岂非君不君,臣不臣? 我做不来吕雉,如同刘秀做不来刘邦。我和他都不是绝情绝义之人,所以退而求其次,罢兵权已势在必行。 自耿之后,有识时务者随即附和,纷纷上奏自请缴出大将军、将军印绶。 戏演到这份上,剩下的只是落下帷幕的善后工作了。 刘秀清了清嗓子,“既如此……且收回诸将军印绶,封邓禹为高密侯,食邑四县,贾复为胶东侯,李通为固始侯,食邑六县,皆以列侯就第,加位特进,奉朝请……”诏书其实是早就准备好的,代假模假样地忙了一通,然后拟诏宣读。这一回罢兵权、增采邑的功臣,共计三百六十五人,其中仅是外戚、皇亲国戚的便有四十五人。 一场盛大的君臣欢宴,最终在皆大欢喜的道贺声中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第二章 北叟颇知其倚伏 第1节 春晖 建武十三年四月廿五,冀州牧窦融受命任大司空。 自从功臣一个个地皆在授予高爵的同时被罢去兵权后,作为河西士族代表的窦融上位,愈发谨慎小心,处处谦卑,唯恐自己遭到皇帝的不满。 昔日里胆敢与皇帝分庭抗礼的朝臣有了忌惮,君主权力在一点点地集中。 窦融恰在此时获得重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升迁,更像是被皇帝置身于火炭之上,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但从窦融三番两次提交辞呈也可看出,他这个大司空之位,实在做得有点儿如履薄冰。 朝廷虽设三公,然而皇帝却躬好吏身,事事喜欢亲力亲为。旧制二千石长吏的任免,需三公委派掾史进行核查,但这旧制到了刘秀这儿,却变成了皇帝直接听取刺举之吏的奏报。 刘秀的亲力亲为,造就了一大批与皇帝亲近的尚书势力抬头。前朝汉武帝为了突出皇权,削弱相权,将章奏的拆读与审议转归尚书。如今刘秀的一些做法,显然也是打算利用尚书台,慢慢削夺三公原有的庞大职能与权力。 照此等势头发展下去,假以时日,多则五年,少则两年,三公不被皇帝架空才怪。不过,那些三公九卿,也都不是酒囊饭袋的废物,这一场不见硝烟的争斗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十月,我顺利产下一子,取名刘衡。四个月后,皇后郭圣通亦产下十皇子刘焉。 建武十四年,时任太中大夫的梁统上疏建议加重刑罚,一度在朝中掀起争论。 建武十五年元旦初始,三十五岁“高龄”的我再度产下一子,取名刘京,至此我已是五子三女的母亲。 按例我仍有一个月被关在房间里无法走动。小刘京很乖,事实上我生养了那么多的儿女,不管性子如何,在襁褓之时都显得特别乖巧,抚育他们的乳母也都称赞说是胎教做得好,所以孩子们不哭不闹,十分好养活。 不过,也有例外。 刘京的小哥哥刘衡,虽然是足月生产,可生下时体重却偏瘦,三个月的时候更是染了一场病,上吐下泻,所以发育得比别的婴儿缓慢。相对地,他的性情也变得格外娇气。他不足周岁便喜欢黏着我,平时不要乳母,也不喜欢看妇宫女,任何人抱他,他都会扯着嗓门哭号。他这认人的毛病一直到弟弟刘京出生也没得到改善,所以即使我在坐月子,乳母还是会经常把刘衡抱到我的寝室来见我。 我疼爱刘衡比新生儿更甚,这倒不是我故意将自己的子女分成三六九等去看待,以至偏心,而是随着刘衡逐渐长大,他的小脸蛋慢慢长开,口眼耳鼻、脸部轮廓无一不像刘秀的翻版。之前我的几个孩子中,长得像父亲的,男孩当属刘荆,女孩当属义王,可从有了刘衡作对比后,竟发现再没有比他更肖似父亲的了。 仅凭这一点,我便十分喜爱刘衡,常常将他捧在怀里,使劲亲他的小脸蛋。这孩子虽然从小身体养得不是最好,长相也显得有点儿文弱,可嘴巴很甜,从牙牙学语起,便爹啊娘的时常挂在嘴边,叫个不停。 而刘京还太小,五官紧巴巴地凑在一起,都还没长开,团子脸,粉嘟嘟,肉圆圆。陈敏说小皇子长得像我,我左看右看,也没瞧出个四五六来。 刘衡的醋劲很大,并不因为刘京是弟弟而稍许有做兄长的意识。别看刘衡年纪不大,背地里却不是个没心眼的宝宝。有一回我听到床上正在睡觉的刘京哭,扭身去抱的时候,发现刘衡整个人压在刘京身上,右手更是偷偷掐着弟弟的小手。 “衡儿,你个淘气的!”我将他拎到自己腿上,抡起巴掌要打他的小屁屁。他嘴巴一扁,没等巴掌落下,已经眼泪汪汪一副可怜样了。 “你太不听话了,怎么可以欺负小弟弟呢?”我又好气又好笑,想打却又舍不得,看他哭的样子活脱脱就像是在看刘秀哭,稍有不慎,我便得憋笑出内伤来。 “娘……弟弟,喜欢……不喜欢……”他口齿不是很清楚,一边说还一边涨红着小脸比画着,很伤心的表情。 我故意板起脸教训他,“弟弟小,娘多照顾他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啊,你看你的哥哥们不也很疼惜你吗?”看他抽抽噎噎地使劲用小手揉眼睛,却不曾当真揉出眼泪来,我忍不住笑了。这小家伙即使身为兄长,也不过才一岁多,跟他讲什么兄弟友爱的大道理,只怕是对牛弹琴。 心念一转,于是我换了一种方式,恐吓道:“记住以后不许欺负小弟弟,不然你八哥哥也会这样对你,知道吗?”他似懂非懂地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着我,几秒钟后,小嘴一扁,哇地放声大哭。这一回,眼泪倒真是货真价实地掉下来了。 我哈哈大笑,一边替他擦眼泪,一边顺手捏他的小脸蛋。正软声细语地哄着,忽然门口有个声音飘了过来,“娘,你叫我?”虎头虎脑的刘荆如旋风般刮进来,手里拖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他身后跟了一群侍从,手里亦是捧着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各类小玩意儿。 刘衡本已渐渐止了哭声,乍一见刘荆,竟吓得面色一变,哇地再次号啕,张开双臂,脑袋直往我怀里钻。 “你这是做什么呢?瞧你把弟弟给吓得。”我一面假意斥责刘荆,一边搂着刘衡轻拍。刘荆举了举手里的长棍,“我找六哥哥玩,六哥哥说要跟着四哥哥做学问,不理我。”他撅着嘴,满腹牢骚,“娘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玩啊?为什么娘每次生小弟弟都那么麻烦?下次你生妹妹吧,生妹妹就不用躲起来了!”我忍住笑,“哥哥们要做学问,你不会去找刘延玩么?”“七哥哥?算了吧。”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摆手道,“母后不让他跟我玩,说我太顽劣,把七哥哥也带坏了……娘!”他蹭了过来,困惑的表情中带着受伤似的抑郁,“我真是坏孩子吗?”“当然不是。”我腾出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安抚道,“我的荆儿怎么会是坏孩子呢?”小孩子天性纯良,十分好哄,听我赞他,像是一下子飘了起来,喜滋滋地拍着胸脯说:“是啊,父皇还夸我呢,说我会替娘照顾弟弟,是好哥哥。娘,父皇说的话是不是要比母后的管用?”我哭笑不得,边上抱着刘京的乳母插嘴道:“那是自然,皇帝是天子嘛。”刘荆顿时欢呼雀跃,“那我只听父皇的,不听母后的。”正高兴着,却突然发觉自己手里的棍子被一只小手给悄悄攥住了,不由沉下脸来,“哭气包,你要做什么?”刘衡眼馋他手里的棍子,嘴巴瘪着,泪水含在眼眶里,小手紧紧攥着,不松手。 “荆儿,你不是好哥哥吗?”刘荆挠头。 “哥哥,玩……”刘衡怯生生地喊了句,眼泪尚含着,小嘴却慢慢咧向两边,冲刘荆绽放出一个绚烂的笑容。 刘衡的笑,到底有几分杀伤力,回头参照刘秀即可知晓答案。果然,刘荆愣了下神,手松开了,很小声地嘟囔:“给你玩会儿吧。”说完还不忘加一句,“你别弄坏了噢。”刘荆与刘衡两兄弟玩在一块儿,我让乳母看着,叮嘱她们注意别让棍棒伤到两位皇子,然后伸手将刘京抱进臂弯,这孩子黄疸才退没多久,脸色不红也不白,呈现一副菜色。 刘荆玩了会儿,忽然冲过来问道:“娘,小弟弟为什么那么丑?”我一愣,嗔道:“胡说,小弟弟哪里丑了?”刘荆爬上床,细细地盯着刘京瞅了会儿,很肯定地说:“丑丑的,皱巴巴的……”“弟弟还没满月,小婴儿长得都这样,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啊。”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伸手向后一指,脆生生地否定,“不对,九弟弟就很漂亮。”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刘衡正岔着两条小肥腿,活像卓别林似的在室内晃来晃去,听到我们提到他,扭过头来,不料滚圆的身子失了平衡,顿时一跤跌坐到地上,小手里仍是傻傻地抓着木棍。 我原本以为他摔倒了会哭,没想到他的眼眸弯弯地眯成一条缝,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稀稀拉拉的七八颗乳牙,笑得既傻气又天真,活像个洋娃娃。 乳母心疼地将他抱起来,他还不依不饶地非要下地继续走路,那副样子惹得我又怜又爱,真想抱他过来,在肥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上一口。 好容易把刘京哄睡了,我让乳母将刘荆和刘衡领了出去。闹了这阵子,身上乏了,想在床上躺一会儿,陈敏却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 我瞧她脸色不对,忙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事?”她略一点头,吸气,声音冷得如同殿外屋檐上未融的冰霜,“韩歆死了!”我先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冷静下来,“怎么回事?”数日之前才听闻韩歆因为出言顶撞了皇帝,被罢免大司徒,遣送回乡,怎么突然死了呢? 陈敏压低了声音,“韩歆回乡后,陛下随即又遣了使节下诏书严厉斥责。之后,韩歆在家中携子自杀身亡。”“自杀?”这事可真有点儿玩大了。这几年刘秀不让朝臣在三公位子上做长做久,三公的频繁更替已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但这回搞出人命,还是相当叫人震惊。 我眯起眼,微微吸气,这事实在透着蹊跷。刘秀罢了韩歆的职,居然还不依不饶地追加诏书,骂到门上去,直至将人“骂”死,这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调查清楚了没有?这中间可有隐情?”“暂时还查不到什么眉目,陛下手底下的人把关极严,详细的东西只怕不容易查出来。”我点点头,人都死了,查不查其实意义并不大。我所担心的是,刘秀如此操之过急的做法,可能会令他的声名有损。 杀鸡儆猴固然是好的,但……我总觉得隐有不安,只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不禁叹道:“这事能查便查,不能查也别硬来,我们犯不着和陛下的人硬拧。”“诺。”韩歆自杀一事就此撂下,朝中官吏即使心有不满,也无人敢站出来替韩歆辩护。韩歆死后,汝南郡太守欧阳歙继任大司徒。 第二章 北叟颇知其倚伏 第2节 祓禊 十年前,王梁代欧阳歙任河南尹时见洛水水道淤浅,不便漕舟运行,于是穿渠引水注入雒阳城下,可是渠道挖成后,水却没有流过来。挖渠引水失败,王梁在建武七年被弹劾,当时刘秀念在他往日功勋,便放他到济南做了太守。 建武十三年功臣增邑,王梁也在名单之列,受封为阜成侯,可转眼才过一年,他便逝于任上。 如今洛水依旧长流,可昔日的故人一个个都已经不在了。 难怪刘秀会欷歔感慨,实在是原来的那些旧友同伴离开得太多了。人生无常,近年来刘秀忙于政务,时常夜不能寐。他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身体好,在战场上厮杀浴血,随着年纪逐渐增大,身体状况衰退得尤为厉害。太医令也曾对他讲解一些养生之道,但我明白,如今的刘秀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了。 他生性仁慈,却不等于不善心计,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整日琢磨的事只怕比原先更耗神。 去年王梁死后,刘秀多年未犯的心绞痛居然再次发作。我感怀过往,不免郁郁寡欢。之后,刘秀便以奉朝请的名义,将陈俊、臧宫、朱祜等人先后从地方上征调回京城。 朱祜回京后,刘秀赐他白蜜一石,追忆二人在长安太学求学时做蜜合药的往事。翌日,朱祜便上缴了大将军印绶…… “娘——娘——你也来玩!”洛水泱泱,刘荆光着脚丫,和刘阳、刘苍、红夫几个人一起在河边踩水玩。 我回过神来,淡淡笑着,朝他们摇了摇手。 一年一度的上巳节,适逢旧友重逢,刘秀的兴致极高,带着满朝文武、公侯一起到洛水祓禊。这场暮春之禊,搞得空前轰动,京城贵胄,几乎倾巢而出。洛水河畔,朱帷连网,耀野映云,这场盛宴真是一点儿都不比两年前罢兵权的那次逊色。 “在想什么?”伞盖蔽日,我仰起头来,华盖下的他笑容中带着难掩的憔悴。 他挨着我坐了下来,因有内臣在侧,我按礼起身避席,没想到被他一把摁住。 “坐着别动。”他没让我起来,挥挥手打发那群侍从退到十丈开外。 河水清潺,鼻端嗅到清新而熟悉的香气,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笑什么?”“秀儿,觉不觉得你更适合做个商人?”“嗯?”他眯起眼。 “一石白蜜换了一个大将军绶印……”他突然起身离开。我看他走到一株柳树下,径自抽剥柳条。 我没动,仍是静静地坐在原处。过了半晌,正低头怔怔出神,额头上倏地一凉。刘秀笑吟吟地将柳环戴在了我的头上,弯腰俯身望着我。和煦的微风拂过他的脸庞,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将手贴在他的面颊上,细细抚摩。 “我戴这个好看么?”“好看。”他笑答,眼神温柔如水。 我抿嘴一笑,从头上摘下柳环。他伸出手来,手上捧着一束野山雏菊。我莞尔一笑,心里暖暖的。他跪坐在我面前,将雏菊一朵朵细心地插进柳藤缝隙中。 “其实……”我捧着花环,扬起笑脸,小声说,“我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他笑了起来,笑声震动胸膛。阳光映照下,他的鬓角折射出一道银芒。 心,倏然胀痛。 我僵硬地维持着笑容,可心里又酸又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捧着他的脸,贪恋地看着,“秀儿,答应我一件事。”他一怔,缓缓收起笑容,“朕本就欠你一件事,只是,现在尚且为时过早。你再等等……”“不是那个。”我靠近他,依偎进他宽厚的怀中,汲取着独独属于他的味道。我勾起他的手指,与他拉钩,虽然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声音却仍不由哽咽起来,“你要答应我,要活得比我更长久。”胸口震动,半晌,他的胳膊环上我的腰,紧紧箍勒住,“痴儿,我比你年长九岁……”“我不管,我要你好好活着。你留给我再多的子女,他们长得再像你,也始终不是你。”我哽咽着,想到那些离去的故人,心里莫名悲恸,“所以,你不能再这么不顾惜你的身子。你是我的……顾惜你自己,才是真正顾惜我……”腰上的胳膊环得更紧。他是我的秀儿,如何能不懂我的意思。 “你……别做傻事。”“我一向傻气,做事冲动,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若活得没我长,又岂能管得住我不做傻事?”我任性地威胁着,虽然明白这种威胁实在很无理。 他抽了口气,须臾,才哑声保证,“我答应你。”我将花环戴到头上,抛开心头的感伤,笑道:“好巧的手,再编几个小玩意儿给孩子们玩。”他点头应了,从席子外的草丛里挑了一种宽叶的韧草,细细地编起了小东西。 我在一旁指指点点,不等草编成形便胡乱猜道:“这是什么?蝗虫?”刘秀不答,三两下便编好了一只草蜻蜓,手腕一振,草蜻蜓噗地钻入我的衣领之中。 “呀!”我低声惊呼,急急忙忙地探手入怀,却把自己的衣领给揉皱了。 回眸瞥到他别有用意的笑颜,我不由嗔怒:“你故意的。”他哧哧地笑,我不依不饶地扑到他的背上。两人正闹得起劲,忽然身后哇地响起一阵哭叫声。 我和刘秀紧张地回头,却见身后的刘衡泪汪汪地看着扭在一块儿的我俩,一边尖叫,一边不住地蹦跳着扭动自己胖乎乎的身体。 “衡儿!”我低呼一声,急忙抱住他,“怎么了?”刘衡忿忿地瞪着我俩,停止了哭声。我和刘秀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许久,刘秀伸出手来,假意掐住我的脖子,轻轻摇晃。 果然,刘衡立即放声尖叫起来,小手噼噼啪啪地不住拍打着父亲的胳膊。 我醒悟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刘衡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的宝贝儿,别哭,看爹爹给你做了什么好玩的。”我把草蜻蜓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果然安静下来,鼓起腮帮子,拍手笑道:“虫!虫虫!虫虫飞——飞,飞……”他迫不及待地抢过草蜻蜓。我揉着他的发顶,感慨道:“这孩子,到现在都是口齿不清。”“没事,说话晚的男孩儿聪明。”“是吗?”我将信将疑,“可是阳儿和苍儿他们说话都很早啊,难道阳儿他们不够聪明?”刘秀被我问哑了,摸摸鼻头,讪笑道:“那……衡儿像我,将来比他们更聪明。”“嘁。”我翻了个白眼,心念一转,忽然对刘衡道,“衡儿!爹爹欺负娘,你帮娘打他好不好?”刘衡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忽然咧嘴一笑。对面刘秀面色一变,扭头就走。我抱着刘衡追了上去,刘衡咯咯咯地发出清脆的笑声,兴奋得手舞足蹈。 刘秀跑得并不快,没几步便故意让我追上,之后我用手托着刘衡骑到了刘秀的脖子上。刘秀伸手拉着儿子的两条腿,我在身后托着儿子的背。刘衡笑嘻嘻地咧开嘴,一只手高举着草蜻蜓,一只手紧紧地揪着父亲头顶的发冠。 刘秀架着刘衡沿着洛水岸边跑了起来,欢笑声洒了一路,引来无数惊骇的目光。 来回跑了好几个来回,我担心再闹下去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出声适时制止。刘秀停下脚步,呼呼地喘气,把刘衡从肩上举了下来,笑道:“又重了不少。”“爹爹,再来!再来……爹爹,再来……”刘衡从牙牙学语起,便只会喊“爹爹”,不会喊“父皇”,怎么教都没用。刘秀也并未刻意要求儿子改口,时间久了,便也习以为常。 “不行喽!”刘秀笑着把他放下地,“爹爹老了,扛不动衡儿了。”“爹爹,再来……玩,要抱抱……再来……”“乖。”我蹲下身子哄他,“等一会儿再玩,衡儿要不要吃东西?肚子饿不饿呢?”他怏怏地撇嘴,扯着手里的草蜻蜓,“要抱抱,不要吃。”“看你这孩子,怎么把蜻蜓翅膀给扯断了?”眼见他耍小性儿,把草蜻蜓给扯了,我才嗔责了一句,却马上被刘秀制止,“小玩意儿,扯就扯吧,不值得跟孩子生气,本来就是编给他玩的。”我撇嘴道:“尽护着他,宠得太过对小孩子不好。”刘秀温柔地一笑,慢慢蹲下身来,抚摸着刘衡的小脸蛋,“他还小啊。”说着,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其实朕想给他们更多……”他侧过头来看我,我也直直地看向他,两人彼此心意相通,不由会心一笑。 “吴汉这两年可没少上奏章,你驳了多少回了?”“嗯。”他笑意沉沉,回头瞅了眼刘衡,略思量,低低地说,“花了两年工夫呢,朕觉得还是比预期的要慢。”“已经很快了,你还教育阳儿说什么欲速则不达。怎的搁到自己身上,便又心浮气躁起来了呢?”我循循开解,“身体要紧,别太拼命了。不差这几年,我们……来日方长,你可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来日方长……”他重复着我的话,投向小刘衡的目光愈发柔软。 刘衡甜甜地冲他一笑,突然丢开扯散的草蜻蜓,伸出藕节似的小肥胳膊,一把扯住刘秀颌下的胡须。 “喔……”刘秀低呼,连忙握住刘衡的小手,柔声道,“不行,这个不能扯。”我笑得跌倒在一旁,憋着气说:“别啊!小玩意儿,扯就扯了吧,不值得跟孩子生气……扯吧扯吧,宝贝儿,使劲扯,哈哈哈……” 第二章 北叟颇知其倚伏 第3节 分封 翻阅司马迁写的《太史公》,会感慨许多帝王之家的悲欢离合,这部被后世称为《史记》的巨著,如今正作为珍贵之物搁在南宫云台中的一间高阁之内。 云台有四间高阁,是贮藏珍宝、书简的宝库。刘秀称帝后从高邑迁雒阳,拉来了共计两千余辆的珍贵典籍,尽数珍藏在云台与云台北面的兰台。 这几年,在宫中无聊时,我便会到云台翻阅古籍。不知道为什么,埋首置身于成堆的简帛中,能令我紧绷的神经很自然地放松下来。后来刘秀知道我的作息习惯,便特意在云台收拾出那间广德殿给我当寝殿,偶有空暇,他也会到广德殿来休憩。 关于高皇后吕雉的种种经历,也是到了这里后,我才真正接触。客观地将心比心后,我由一开始对她的排斥鄙视,到最后不得不深感敬佩——刘玄说得不错,高皇后叱咤风云,我若能学得几分真传,当可不输汉廷上的任何一位朝臣…… “贵人看什么这么高兴?”我收了竹简,细心地装入布袋内,系上绦,封存好。陈敏给我端上水果,漆盘内搁着两只剥了皮的桃子,若拳头大小,水汪汪的正滴着蜜汁。 “今年桃子熟得倒早。”陈敏抿嘴一笑,“哪是这季节吃得上的东西?这是郡国进贡的,算是今年的早桃了,总共也就得了那么两筐。陛下赏了诸侯大臣,太官那儿都没有多余的。”“哦?那这……”“掖庭只皇后和贵人各有一份。”陈敏努嘴,眼中有了笑意,“这另外一只是陛下的份儿,陛下让送到西宫来了。”我一怔,轻轻哦了一声,拿起桃子,沾了满手的汁水,想了想又放下,“还是给阳儿他们留着吧。”哧!陈敏笑出声,“四殿下果然聪明,他早料到贵人会舍不得吃,所以送来之前让奴婢先给去了皮。贵人赶紧吃了吧,今儿天热,这东西可放不得太久。若是坏了,岂不是白糟蹋了?”“阳儿……”我恍然失神。这对父子,行事作风有时真是如出一辙。 咬下一口桃肉,因是早桃,肉感虽细腻多汁,口感却不是很甜。桃肉淡淡的,如同清水滑过舌尖,虽不甜,却自有一股甜味早已沁入我的心脾。我喜滋滋地一口口啃完两只桃子,陈敏递上湿帕子。我一边擦手,一边笑问:“考考你,昔日武帝施行推恩令,分化王权,那他自个儿的那些皇子,又是如何分封为王的?”饶是陈敏聪明,能猜到我可能是以古喻今,却仍是无法说出典故来。她沉吟半晌,很巧妙地回答:“贵人选中了大司马,昔日卫皇后也应该有个不输于大司马的朝臣,向皇帝上疏进言才是。”“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我忍不住赞了句,指着那堆竹简道,“幸而你读书不多,不然那些博士、士大夫见了你,只怕也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了。”陈敏赧颜一笑,“贵人谬赞,奴婢叩谢。”说着还真给我行了礼。 看着她曼妙靓丽的姿容,我忽然叹道:“再过些时日,必然也要替你寻个好人家。”陈敏脸皮子薄,闻言大窘,涨红着脸不敢接话,半晌找了个话题岔开,“贵人,到底当年是谁提出分封皇子的?”“你不是都猜对了么?”我淡然笑道,一字一顿地说出答案,“大司马——霍去病!”历史的轨迹如此相似,又或许是我和刘秀都在刻意仿效这种轨迹。昔日霍去病首先上疏,奏请分封皇子,再由丞相率领群僚数次奏请,最终汉武帝在一种被朝臣们“逼迫”的姿态下破了例。如今,历史似乎再度重演,步步为营下,由吴汉奏请,被拒,再奏请,再被拒地进行了两年拉锯战,最终的结果将在今天一锤定音。 “你去却非殿打听一下,陛下何时下朝。”“诺。”我伸了个懒腰。万无一失,结果即将在今天揭晓。 “古者封建诸侯,以藩屏京师。周封八百,同姓诸姬并为建国,夹辅王室,尊事天子,享国永长,为后世法。故诗云:''大启尔宇,为周室辅。''高祖圣德,光有天下,亦务亲亲,封立兄弟诸子,不违旧章。陛下德横天地,兴复宗统,曪德赏勋,亲睦九族,功臣宗室,咸蒙封爵,多受广地,或连属县。今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陛下恭谦克让,抑而未议,髃臣百姓,莫不失望。宜因盛夏吉时,定号位,以广藩辅,明亲亲,尊宗庙,重社稷,应古合旧,厌塞觽心。臣请大司空上舆地图,太常择吉日,具礼仪。”建武十五年三月,大司空窦融、固始侯李通、胶东侯贾复、高密侯邓禹等人联合上奏,请求皇帝分封皇子。 这一次,皇帝的批复简明扼要,仅仅一字:“可!”四月初二,太牢告祠宗庙。 四月十一,使大司空窦融告庙,建武帝的十一个儿子,除皇太子刘外,包括尚在襁褓之中的十一皇子刘京在内,皆封为公。然而虽同列为公,皇子们各自受封的采邑却高低不等,甚至相差甚大。 右翊公刘辅,封地中山,位于雒阳北一千四百里。十三城,户九万七千四百一十二,口六十五万八千一百九十五。 楚公刘英,封地楚,位于雒阳东一千二百二十里。八城,户八万六千一百七十,口四十九万三千二十七。 东海公刘阳,封地东海,位于雒阳东一千五百里。十三城,户十四万八千七百八十四,口七十万六千四百一十六。 济南公刘康,封地济南,位于雒阳东一千八百里。十城,户七万八千五百四十四,口四十五万三千三百八。 东平公刘苍,封地东平,位于雒阳东九百七十五里。七城,户七万九千一十二,口四十四万八千二百七十。 淮阳公刘延,封地淮阳,位于雒阳东南七百里。九城,户十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三,口五十四万七千五百七十二。 山阳公刘荆,封地山阳,位于雒阳东八百一十里。十城,户十万九千八百九十八,口六十万六千九十一。 临淮公刘衡,封地临淮,位于雒阳东一千四百里。十七城,户十三万六千三百八十九,口六十一万一千八十三。 左翊公刘焉,封地左冯翊,位于雒阳西六百八十八里。十三城,户三万七千九十,口十四万五千一百九十五。 琅邪公刘京,封地琅邪国,位于雒阳东一千五百里。十三城,户二万八百四,口五十七万九百六十七。 除十位皇子之外,三位皇女亦有尊封:长女刘义王,封舞阴长公主:次女刘中礼,封涅阳公主:三女刘红夫,封馆陶公主。 按汉制,皇女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诸王女封乡公主、亭公主不等,仪服同乡侯、亭侯。 自古以来,帝女皆封公主,帝姊妹尊崇者,方可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藩王。我万万没有想到刘秀会将长公主的尊号加给义王。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居然当真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成为不输于藩王的长公主。 “娘!”义王兴奋得双颊通红,手里提着纯缥深衣的长裾,因为跑得太急,头上绑的发辫都散开了。 “舞阴长公主……”陈敏才喊了一声,没等行礼,义王已一头栽进她的怀里,笑声咯咯逸出。 “娘!父皇封我做长公主,我……是不是已经成人了?”我站在庭中,看着她云鬓散乱的笑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有种破茧化蝶般的变化。 “是长公主了呢。”我感慨地伸出手,替她把头发重新编成麻花小辫,“你若改不了这毛毛躁躁的性子,始终都只能当个小孩子。”她不乐意地撅嘴,推开我的手,“娘,你又教训我,我是大人了。”叉起腰,她扬起下巴,摆出一副高贵的架势。我正觉得她这副倨傲的神态瞅着有点儿眼熟,她已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娘,我现在的爵秩可要比你高出许多呢,妹妹们也及不上我……”眼神一黯,这话像把利剑似的直刺我的胸口。想起来了,她这副颐指气使的神气,活脱脱就是皇后的翻版。 “是啊。”我的口气冷了下来,沉着脸静默了会儿,随后敛衽向她拜道,“贵人阴氏见过长公主殿下……”“娘——”“贵人——”陈敏及时扶住了我。我冷冷地望去,义王神情慌乱,语无伦次地念着:“这……这……”我淡淡地吁气,“按制,理当如此。”义王呆呆地站在原地,面色煞白。我心有不忍,虽有心给她一个教训,可瞧她似乎已是吓糊涂了的可怜样,又不禁心生怜惜。叹了口气,正想说几句安抚的话,让她吸取教训,以后不许再这般狂妄,门口骤然爆出一声厉喝:“刘义王!”犹如平地炸起一道惊雷,义王纤细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如鸵鸟般低下了头。 那边刘阳带着一干弟妹正怒气腾腾地踏进中庭。 扑通!刘阳径自跪在我跟前。由他起头,刘苍紧随其后,之后刘荆、中礼、红夫,甚至连刘衡也在乳母的指引下,像只小蛤蟆似的趴在了地上。 我没吱声,作为兄长的刘阳要在弟妹中树立威信,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机会。 “义王冲撞母亲,是孩儿督导不严之过。母亲切莫动怒生气,但有责骂,孩儿替妹妹领受。”我垂首低目,鼻腔里淡淡地哼了一声。 刘阳扭头怒斥:“还不快过来给娘赔不是?你当了个长公主,便得意得忘了是谁生养你的了吗?长公主的封号很了不起么?娘当初为了生下你,昏迷了足足三日……”一通措辞严厉激烈的喝骂连恐带吓地将义王吓破了胆。她从小就是个欺软怕恶的主,面上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娇女,可骨子里却是个最没用的家伙。 义王跪倒在我脚下,抱住我的腿放声大哭,“娘,我错了,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眼看教训也受得差不多了,我瞧她哭得实在可怜,正想拉她起来,忽然心中一动,趁机问道:“听说你总爱去找郎官梁松的麻烦?”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颤,哭声稍顿之后,她的耳廓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我……我没找他麻烦,是他……他欺负我……”结结巴巴地说完,哭声又大了起来,试图掩盖紧张。 我暗自忍住笑,却听中礼声音软软糯糯地道:“娘,梁松并不曾欺负大姐呢。”义王一听恼了,嗔怒道:“就你讨巧!娘,你不知道,上巳节的时候她和窦固玩在一处,还帮窦固祓禊沐身来着……”中礼也不生气,仍是糯着声,不紧不慢地说:“是啊,我喜欢他。等我长大了,我要让父皇赐婚,嫁给他!”“羞!羞!”妹妹没臊,她这个当姐姐的反而羞得手脚没了摆放的去处,从我脚边一蹦而起,“亏你还是位公主呢!”中礼笑吟吟地瞟了眼姐姐,“大姐其实也喜欢梁松吧,既然喜欢,为什么总爱去挑衅滋事呢?大姐难道不怕愈发惹人讨厌么?”姐妹俩你来我往的对话越来越八卦了,惹得弟妹们在一旁窃笑不止。我心里有了底,于是说:“今儿告庙祭祖,你们也都累了,回去歇着。义王、中礼、红夫,你们既然有了封号,少不得也会有自己的公主傅。娘别的不求,只求你们好好读书,懂得规矩,少给父皇添乱,使皇室蒙羞。”“诺。”一大帮人呼啦啦地走了,剩下刘阳没有动,仍是跪伏在地上。我觉得奇怪,正想问他什么事,他却突然直起身说:“孩儿爵邑已定,明日将随父皇前往却非殿听朝。”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居然会如此之快,“这是你父皇的意思?”“诺。”“除了你还有别人么?”“还有皇太子。”心在不可抑制地怦怦狂跳,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如果从十个皇子的封邑上能看出刘秀对子女的喜爱和重视程度,那么把庶出的四皇子放到与嫡长的皇太子相同的位置上,这显然已经不仅仅只是偏心那么简单了。 “阳儿,你要好自为之。”以退为进,这向来是刘秀惯用的手段。皇子分封后,表面上看一切都似乎是汉武帝时期的分王翻版,但本质上最大的区别是:汉武帝分封的三皇子都已成人,所以马上就得离京就国,不得朝廷奉召便不能入京。一个不在皇权中心的皇子,自然也就谈不上会对皇太子构成威胁。 然而,我的五个儿子,今年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二岁,离成年,尚有八年时间。 八年,足够衍生出很多意想不到的变数。 “孩儿明白。”刘阳神采奕奕,那张眉开目朗的清爽面庞,在火热的阳光下竟泛出一层冰魄般的冷意。幽深的黑眸中倒映出我俯身的影子,透着一股坚毅的压迫感。 提起的心忽然略略放了下来,莫名地,我对这个孩子的能力有了种无比的期待。 “去吧。”我长长一叹,“朝上有听不懂的事,若是不便问你父皇,不妨去求教高密侯。”“娘,”刘阳神情犹豫,“高密侯说,他能做的都已尽了心,从此以后再不会插手朝政之事。”心沉了沉,我呆呆地望向宫外,高高的阙楼,重如山峦。树梢上的夏蝉陡然鼓噪,尖锐的叫声刺痛耳膜。我心里一阵悸痛,收回目光,缓缓道:“知道了。”刘阳似乎看出我心情不佳,十分乖巧地讨好说:“孩儿若有不明,亦可请教娘。”我不禁失笑,“娘有多少能耐,尚有自知之明。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向你二舅请教。”“诺。”行了礼,刘阳也出去了。 我心情沉重,竟比先前抑郁了不少。陈敏会错意,上前小声说:“贵人大可放宽心,两位公主年岁尚小,不至于做出逾礼的事来。”我哧地一笑,掩盖住自己内心真正慌乱的原因,“别说她们年纪尚小,即便是真的,又有何不可?”陈敏不明所以。“正如中礼所言,我的女儿,汉的公主,想喜欢谁不行?”陈敏闻言一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更何况,梁松是梁统的长子,窦固是窦融的侄子,这两位是何等样的家世身份?”“贵人这是……”“啊……”我淡淡一笑,吐出四个字,“乐见其成!”日头实在太晒了,我转身回殿,临走前再次瞥了眼宫墙外的双阙,心里又被浓重的惆怅充塞。 就这样吧,就这样…… 这样……也好。 第二章 北叟颇知其倚伏 第4节 度田 四月十七,刘秀追封大哥刘为齐武公,二哥刘仲为鲁哀公。 六月廿五,建武帝诏令天下度田。 所谓的度田就是以清丈全国土地、核实户口年龄为主的一项经济普查。百姓在定居之后上报家中拥有的实际土地数目,朝廷通过户口登记承认其占有土地的合法性,并于每年仲秋之月定期检核户口、年龄,形成“案户比民”的制度,以此作为赋役制度的基础。 因为战乱时土地兼并加剧,以及地方上大姓豪强刻意隐瞒,使得登记在册的垦田、编户数目远远少于实际数目,致使国家的财政收入受到影响。为了尽快在战后恢复农村经济,解决一些无田农民的实际问题,刘秀诏令州郡官吏进行这次全国性的土地清丈和户籍普查工作。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项全国性土地资源大调查。当刘秀一开始向我提出他的见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决策背后意味着何等翻天覆地的惊世之举,直到度田令公布后,遭到群臣非议,甚至连久不入宫的阴兴也气急败坏地杀到我面前…… “别告诉我这道诏令,贵人也有份参与其中!”瞧他面色铁青,额头暴出青筋,浑身充满了煞气,我好心地让陈敏奉上茶汤,供他解渴。可他却不领情,居然一掌打翻汤碗。 汤水溅翻,木碗落在席上,骨碌碌地打着转。 “真是疯了你,不怪人主有这等念头。他在乎的是天下社稷,自然不会再计较这些细微得失。但你不该如此糊涂,陛下欠考虑的地方,你更应该及时提点出来,而不该怂恿……”“你的意思,是责怪陛下做错了?”我拔高了声音,手按在书案一角,眸光冰冷,不怒而威。 阴兴倏然住嘴,愣愣地瞅着我,半晌,哈哈一笑,讥讽道:“原来你从没明白过!”说完,掉头就走。 我抽出案角的弓弩,搭箭扣弩,嗡的一声破空振鸣,弩箭擦着阴兴的肩膀钉在了他面前的门扉上。 “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将弓弩啪地丢在案上,跳了起来,冲上前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阴兴本被弩箭震住,这时我手扳他的肩,他顺势抓过我的手,竟然一个过肩摔,将我背着摔出去。 腾身离地时我贴着他的耳廓说了句话,他手势一顿,竟然收了力,托住我的腰,将我重新放下。我双足一踩到实地,随即飞出一脚,毫不留情地直接踢中他的下颌。 阴兴痛哼一声,捂着下巴滚到了角落,“你……”我拍手冷笑,“随口说了句我有孕,你居然也信?你也不动动脑子,我才生下小十一多久,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孕?”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谁知道你们女子的……”“宫里确实有人又有了身孕了,但那个人,不是我!”我恨恨地咬牙,目露凶光,“听你的话,我多等了六年。眼看着宫里的皇子越来越多,最迟不过年底,宫里便会再添个十二皇子。你还要我等多久?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所以才说你糊涂!”他毫不客气地指责,“陛下之前所做种种,尚不足以撼动士族利益的根本。皇帝要权,只要不夺利,底下人自然也能退而求其次。但度田事关重大,尚无先例可循,你以为陛下就一定赢得了?”“为什么赢不了?”我不敢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是胆怯的。打架斗殴我是高手,但说到玩政治,我怎么玩始终只能算菜鸟一只。我能依赖的不过是刘秀。相信刘秀,相信他选择的时机和决策。 阴兴冷笑,“看来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我连你都无法说服,又如何能说服陛下?也罢,道理讲不通,你就静待结果吧,只怕到时前功尽弃,你后悔也迟!”那一日,我和阴兴闹得不欢而散,最终我也没能悟透他说的话哪里有理。既然之前的罢兵权、封皇子都能顺利进行,没道理度田会赢不了。更何况,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我都觉得施行度田令对国家、对百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然而,在我看来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度田令,甫一推行,便遇到了巨大的阻力,而且这份阻力的强大程度远远超过了我和刘秀的预估。 阴兴再没有进宫,但是影士传递回宫里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惊。度田令推出后,各州刺史、各郡太守不敢得罪当地的士族豪强,便将丈量田亩的数目转嫁到百姓头上。他们以度田为名,把百姓赶出家门,把百姓的房屋、村落都算作垦田之数,以此扩大丈量数目,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拿着这些滴血涕泪的简牍,我的手抖得分外厉害,心里有个声音反复地问自己,难道真是做错了? 可是,箭已发,断难收回了啊! “娘,我跟你说件事。”刘阳掩饰不住喜悦,眼角眉梢都沾染了一份自得,“父皇审阅各郡奏章时,偶得一份陈留郡的吏牍上写着''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的字句。今儿个早朝,父皇诘问那名相关的官吏,他却糊弄说是在长寿街上捡来的,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的眼皮突突直跳,心悸地问:“然后呢?”“然后?然后躲在帷幄后听朝的太子哥哥也不明了,还问我知不知道缘由。我就说,那木牍显然是陈留郡吏对下臣的指令,让他们打探其他郡县田亩丈量的结果。我故意说得大声了点,结果父皇和满朝大臣都听到了,父皇就问我,''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又说河南、南阳不可问呢?''我答:''河南是帝城,多近臣:南阳乃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能核准。''结果父皇当场命虎贲将出列诘问那名官吏,吓得他马上说了实话,与我的推论并无二样。娘,孩儿这回是不是很争气?父皇对我大加赞扬……”“河南……南阳……河南……南阳……南阳……”胸口郁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眼前忽明忽暗,终于,我撑不住那股头重脚轻的眩晕感,人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娘——”耳蜗里嗡嗡作响,在我倒下去的瞬间,清晰地听到刘阳的呼唤,以及随之而来纷乱的脚步声。 为什么……为什么之前就没想明白呢? “原来你从没明白过!”原来你从没明白过…… 从没明白过! 那样严厉的斥责居然没有敲醒我的榆木脑袋,原来我真的从没明白过…… 第二章 北叟颇知其倚伏 第5节 福祸 虽然年少时身体曾受过重创,但入宫后因为保养得很好,除了心绞痛的毛病偶尔发作过一两回,阴天下雨膝盖风湿疼痛外,我的身体向来健健康康,即使小小的风寒也不曾患过。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躺倒在床上,头重脚轻,四肢无力,连续七八天想爬都爬不起来是什么感觉。太医诊断说是忧思过度,加上年少时不注意保养,落下了沉疴宿疾,为今之计适宜静养。 苦涩的药汁喝了一碗接一碗,直到喝得令人作呕。 “你不是要去接见谒者么?”黑黢黢的药汁盛在木碗中,纹丝不动地端在那只白皙的手中,药汁黑亮得倒映出他的眼眉,一如以往的微笑中多了一份忧虑。 “等你喝完药就去。”固执的人!明明那么固执的人,却总能保持着那么温馨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 人人都说他温柔仁慈,又有多少人能够了解他性格背后的坚忍与执著? 我伸手接碗,他摇了摇头,将手挪开。我没法可想,只得勉强撑起脖子,就着木碗,屏息一口气将酸苦的药汁强灌下大半。 “唔——太难喝了,这样一天三顿地灌水,哪里还吃得下饭菜?你让太医想想法子,下次能不能吃药丸,不要喝药汁?”他微笑着将碗再度递到我唇边,不理会我的絮叨。我五官紧皱在一块儿,憋气将剩余的残渣一并喝尽,只觉得满嘴的苦涩。 “药里已经加了白蜜了。”“吃不出来啊。”我咂吧着嘴,仍是觉得满口苦味。 放下碗,刘秀轻轻地握住我的双手,放到他的唇边细细亲吻。我平静地望着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放心,我没事,不是什么大病。”他沉沉一笑,“好生养着,万事有我。”我点头,不让心里的酸痛流露在脸上,只是咧着嘴,装出一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你去忙你的,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和孩子们都支持你!”他扶着我躺下。 枕着玉枕,我合上眼,耳边一阵窸窣,然后脚步声渐渐走远。本想躺下假寐,没想到神志昏沉,居然意识模糊地当真睡了过去。等到再睁眼时,寝室内已点了宫灯,手臂粗的蜡烛一排排地映得满室生辉。 眼前有个虚影在微微晃动。我无力地眨眨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只觉得嗓子眼都快冒烟了,“你来了?”对面的人影闻声晃了晃,跪于床头,一干宫女侍从上前,递案端水。 “娘,今天好些了没?”刘阳在床头跪着,端过水碗,用木勺舀着送到我嘴边。 温润的水沾上我的唇,我干渴地吞咽,身上时冷时热,浑身肌肉酸痛。 “无大碍。”解了渴,我大大地松了口气。虽然全身发烫,精神不济,却仍撑着让陈敏扶我起身。刘阳想上前帮忙,被我摇手制止,“都下去,我有话和东海公说。”陈敏想走,被我扣住手腕,“你也留着,有些事还要你去办。”刘阳面露狐疑地瞟了陈敏一眼,我喘气,“这女子我信得过……”肌肉酸痛得厉害,说完这一句,眼前竟是一阵发黑。 我靠在陈敏身上,略略养神,“阳儿,知道娘为什么不让你去听朝了么?”“不是父皇让孩儿这阵子用心服侍娘亲,不用再去幄后听朝议的吗?”“床前孝子……呵呵。”果然,没有比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恰当的了,这一病还真是值了。我笑得十分虚无,心里又酸又痛。这孩子毕竟才十二岁,虽说iq值很高,eq值却仍是不成熟的孩童标准。“为了让你坐上却非殿,你知道娘筹措了多少年,花了多少心思么?”沉默半晌,床头的刘阳嗯了一声。 “不是你不争气,不努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这一次,是娘的失误,娘到底还是低估了她,低估了他们……”噼啪,床头的烛花爆裂,响声惊得刘阳骤然一颤,“娘……”心跳得太快,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我一动不动地合上眼,心口痛得厉害,让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身后陈敏在微微发颤,等了好一会儿,鼻端有东西慢慢贴了过来,冰凉如水。 “死不了。”我陡然睁目。正跪爬上床,一点点膝行靠过来的刘阳吓得往后跳起。陈敏飞快撒手,我虽然瞧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清楚地看到对面刘阳苍白的脸上一片惊慌。我情不自禁地心里一软,泪意上涌。 “不用怕,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哑声安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头顶,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实在不像话。 刘阳一把握住我的手,埋首大哭,“娘!你不能有事,我宁可不当太子,也不要娘你有事……”“胡说什么!”我怒斥,颤声道,“你的亲人难道只有娘一个么?你当初怎么说来着,你的弟弟妹妹们……”“娘!你别生气!”他慌张地从案上重新捧过木碗,喂我喝水。 我顺了顺气,胸口像是有团火在烧,逼得双靥通红,神志却在这一刻无比地清醒起来。 “你大舅舅以前常对娘说塞翁失马的典故,娘那时少不更事,总是听过就忘。现在想来,只悔当初听他教诲不够。”“塞翁失马……淮南王刘安的《淮南鸿烈》?”这孩子饱览群书,博学强记,然而迄今为止,似乎也仅止于此。虽然怜惜他年幼,不忍将他童年的美好破坏殆尽,但皇子就是皇子,这实在是没法逃避的事实。 “你能明白它的道理么?”刘阳愣了一下,思忖片刻后答道:“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好孩子,你的悟性比娘强多了。”我叹了口气,“这两年来,无论是罢兵权,还是封皇子,娘都在背后支持着你父皇。一方面为的是你父皇皇权稳固,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你一步步登上却非殿,与你大哥并驾齐驱。娘总以为,走到这一步,一直以来都是胜券在握的,却不料祸福不过转瞬,我在处心积虑算计别人的同时,其实也在被别人算计。”刘阳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我知道他已有了惧意,却没法停下来不说,虽然现实是那么的可怕和残忍,一如六年前。 “阳儿,父皇下诏度田,本意是好的,为江山社稷,理当如此。但正如你所言,河南是帝城,多近臣:南阳乃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能核准。你既能明白这样的道理,应该也要明白,父皇能建国称帝,打下这片江山,靠的是什么人?我们母子能走到这一步,靠的又是什么人?”刘阳呆若木鸡。 我忍着胸口的剧痛,长叹一声,“南阳是帝乡,何尝不是为娘的故乡。莫说那些士族豪强不满度田,转嫁百姓,就连你的舅舅们,也会不满啊。国之根本在于民,这道理虽然不假,但是……国之支柱仍在于大姓士族啊!”我真傻,十五年前,随刘玄从长安逃亡新丰,我尚能冷静理智地将王莽改制失败的原因分析得头头是道,为何过了这么些年,年纪长了,人却反而糊涂了? 阴兴说得对,刘秀作为帝王,考虑的是大局,但我没办法做到像他那样。我不是皇帝,我只是一名后宫女子,如果追随刘秀的脚步,我将失去一大批支持者。 这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使用不当便会割伤自己。 “阳儿,你的确是个智力超群的孩子,可是你还不懂人心。如果你不懂人心,不懂帝王术,即使娘将你捧上那个高座,你也没法坐得稳当。”我见他仍是一脸困惑,不禁叹气道,“你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自负,太自信了,难道你以为你父皇真看不懂那木牍上写的话是什么意思,需要你来指点?你又怎能如此鲁莽地断定皇太子便一定看不懂那句话?”他浑身一震,端碗的手遽然一抖,碗中的水尽数泼出,溅湿床席。 我垂下眼睑,有气无力地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那摊水渍,“没关系,输了,认输便是。怕的是输了还不知道输在哪里。”“娘……是孩儿无能……”他轻轻啜泣,哽咽声透着浓浓的屈辱、不甘、伤心。 “不要哭!娘教你拳脚时不是说过么,从哪里跌倒要再从哪里爬起来!从这一刻起,你就留在娘身边。我们母子远离朝堂,远离度田……撇清这些是是非非……”“可是……”“相信你的父皇,相信他有能力应付所有的变故。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保护好自己,不要成为他的负累。”少年稚气的脸庞透着苍白,脸上犹挂着泪痕,嘴角却已倔犟地紧抿。须臾,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果这一次能令他学到些东西,引以为戒,那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这一次,郭圣通又教会了我一样东西。 “陈敏。”“诺。”“你挑两个身手和反应都不差的人安置到东海公宫里,以后东海公无论去哪儿,干什么事,都要贴身跟随。”刘阳一凛,飞快地朝我身后瞥了一眼。 陈敏轻轻应了一声。 胸口火烧似的痛,无法让我安下心来。陈敏服侍我躺下,我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喘着粗气说:“你……你也去,以后你跟着他,我要你保证……”底下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了了,我睁大眼,死死地瞪着陈敏。陈敏略一顿,便马上磕头,“奴婢誓死守护东海公!”我虚弱地笑了起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缓缓地闭上眼。 得赶紧好起来啊!为了刘秀,为了儿女,我都得养好身体,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被人有机可乘。 我要保护他们!守护住他们…… 第二章 北叟颇知其倚伏 第6节 抑扬 因陈留吏牍事件使得度田令升级,建武帝派遣谒者大规模彻查各郡二千石官吏贪赃枉法的行为。这一查下去的结果委实骇人,十一月初一,第一位浮出水面的高层人物赫然是大司徒欧阳歙。 欧阳歙出身士族,家族世代传授《尚书》,八世为博士,代代出名儒,为世人所敬重。他在汝南任太守九年,仅他亲自教授的学生便有数百人。谒者查出欧阳歙在任期间丈量田亩作弊,贪污受贿的钱数高达千余万。这事被曝光后,欧阳歙锒铛下狱。 其实也许欧阳歙并非枉法第一人,也绝对不是贪吏第一人,之所以首当其冲将矛盾冲突的目标锁定在他身上,无非是因为他拥有位于三公之一的高爵。刘秀要的,正是拿这样的典型人物开刀,以儆效尤。 然而,要想将欧阳歙问罪,也并非容易的事。朝廷上的官吏抱着兔死狐悲的心态,默默抵抗着皇命,欧阳歙门下学徒一千余人集结在皇宫外,请求皇帝饶恕欧阳歙,甚至有人自罚髡剔之刑,把自己从头到脚剃光光,以示决心。 此等场面僵持数日,满朝上下人心惶惶。我虽在病中,深居掖庭,亦能感受到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紧张气氛。 “贵人请过目!”纱南不苟言笑地将手中的一封简函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陈敏去刘阳身边服侍后没多久,纱南便以采女的身份入了宫,拨到西宫当值。采女的年限是十三岁到二十岁,然而纱南的年纪显然已经超出招收范畴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有着常人无法形容的冷静,就连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绝不拖泥带水。 当然,我会将她调拨到近身,不是因为她的行事作风,而是因为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纱南,全名尉迟纱南,乃尉迟峻的长女。 她是一名勇士,更是一名死士——六年前,她的夫君在阴家的那场血腥大劫中丧生,那一年,她才十七岁。从那以后,她苦练武艺,潜心求学,短短数载便跃身成为阴家影士中极少数的精英分子。 原本要隐瞒身世,谎报年龄,以采女身份入宫的几率十分渺小,不过她入选之时,恰逢郭圣通胎气不稳,需要卧床保胎,而我这边也病着,于是挑选采女的事竟落到了许美人的头上。 “平原郡一个名叫礼震的少年,年方十七,不远千里赶赴京城,想要上疏朝廷,替欧阳歙开释罪名。”“哦?”接过木函,函上木槽内封泥完好如新,我轻轻摇了摇,函内哗啦作响,“里头写了什么?”纱南并不回答,径直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铜钗。木函重新回到她手上,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却仍是没能瞧清她的手法。不过两三秒的工夫,木函散成三四爿,一片木牍露了出来。 我又惊又喜,“你怎么弄的?”印泥完好无损,她居然能将木函拆解开而不动封泥。 “奴婢学了一年。”她讲话总是简明扼要。 我接过木牍,上面的隶书字迹十分工整,“伏见臣师大司徒欧阳歙,学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当伏重辜。歙门单子幼,未能传学,身死之后,永为废绝,上令陛下获杀贤之讥,下使学者丧师资之益。乞杀臣身以代歙命……”“居然想以身代命,他倒真是个有义气的。”我将木牍扔开,冷笑,“这个叫礼震的人现在何处?”“行将至河内郡获嘉县。”“找人绊住他,拖延他上京的脚程。”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份奏疏迟些时日再递到欧阳歙的同党手里去。”纱南一愣,但转瞬恢复常态,应道:“诺,贵人还有什么吩咐?”我眯起眼,轻笑道:“这段时间我仍会卧床养病,外人一概不见,包括皇后那边的使者,你也想法子替我挡住。”“诺。”“长秋宫那边怎么样了?”“都安置好了,恰好皇后临盆在即,宫内征募乳母看妇,这些人都是和奴婢一块儿进宫的。”我冷笑道:“这回倒真是欠了许美人一份大人情了。”纱南面无表情地回答:“胭脂本是阴家奴仆,虽然做了美人,根底仍在新野。她父亲已亡,如今寡母和弟弟都被接入阴家,侄儿许昌更是做了公子阴躬的入幕舍人。”我满意地颔首,果然不愧是阴家的掌门人,阴识办事滴水不漏,远比我想的要周密。 室内安静,竹片的摩擦声哗哗作响。我一边翻开一卷竹简,一边问道:“欧阳歙的掾吏是不是叫陈元?”“是。”“他原先可是在固始侯的府上执事?”“诺,李通为大司空时……”“嗯,没什么事了。”四周重新恢复宁静,我埋首继续翻看各类情报。许久,抬头,纱南已不在跟前。我合上书简,支颐微笑。 礼震抵达河内郡获嘉县后,自缚上京,希望能够代替欧阳歙一死,可是没等他的奏疏递到皇帝手中,欧阳歙已死于狱中。 一年之内,先有韩歆,后有欧阳歙,两名大司徒先后身亡。这两件事震撼朝野的同时,也让天下士人对建武帝刮目相看。 刘秀,绝对不是仅仅会温柔而已!如果没有认清这一点,那么作为他的对手,无论是谁,都将一败涂地。 欧阳歙死于狱中的当日,由我亲笔所书的一份密函经纱南的手递出宫墙,再由尉迟峻面呈到了陈元手中。 翌日,陈元上疏替欧阳歙鸣冤追讼,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刘秀虽未赦免欧阳歙罪责,却也法外开恩,下赐棺木、印绶、赙缣三千匹。这样的结果虽未尽如人意,却到底让欧阳门下学徒的忿忿之心也收敛了不少。 “这套先抑后扬的计策真是不错。”阴兴面上淡淡的。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即使我做得再好,也休想换来他一声赞叹。 “只是陛下与我,各取所需罢了。”“贵人精神虽然不错,面色却还不是很好,平时还是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操劳为好。”我一顿,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句体贴人的话来,再打量他的神色,却仍是冷冷淡淡,这副性子倒和纱南如出一辙。 我收了竹卷,在床角寻了个义王练习女红时缝制的靠枕垫着臂膀,懒洋洋地歪着半边身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阴兴见我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居然羞赧地撇开头去,闷声道:“舞阴长公主与梁统世子来往颇多,你也得注意些。”“嗯?”“若是可以,不妨让陛下许了这门亲事。梁统在河西那帮臣僚士大夫中颇有声望,若能与梁家结为姻亲……”我打断他,“义王年纪尚小,这事先顺其自然吧。等她及笄成人,爱不爱下嫁梁松,都随了她。”“儿女婚姻,事关重大,如何能随了孩子的意?”阴兴不满地提高音量。 我不咸不淡地说:“当年大哥如何待我的亲事,如今我也不过是依样画葫罢了,难道我画得不像么?”阴兴面色大变,无语凝噎,默默地垂下头去。 我干笑两声,缓和气氛地打起了圆场,“说到亲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君陵,你可见过那个礼震?”“没有。”阴兴不解地看我一眼,又马上将目光投向纱南。 纱南随即答道:“奴婢不曾见过,但父亲曾向奴婢描述过,称此人相貌俊朗,颇有正气。”“哦?能得子山如此赞许,应该不会相差太大。”阴兴见我笑得怪异,不由狐疑道:“可是又有了什么主意?”“此人有情有义,若为夫婿,想必婚姻当谐。”我垂目轻语,“陈敏年岁不小了……”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第1节 赵憙 继欧阳歙之后,扯出来的第二位权贵人物乃是宗室刘隆。更始元年,刘秀持节北上,刘隆毅然弃官追到射犬投奔,他的妻子儿女当时都安置在洛阳。两年后,刘隆随冯异攻打洛阳,共拒朱鲔、李轶,李轶却因此将他的妻儿尽数杀害。 平心而论,刘隆对汉室江山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是不容忽视与抹杀的,他是功臣的代表,建武十三年的增邑,被封为竟陵侯。刘秀作为建武帝,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能够舍得弃掉这只卒子,我作为东海公的母亲阴贵人,却不能不出面保他。 是时,十二月初,皇后郭圣通临产,诞下嫡皇女。我借此授意朱祜等一班老臣上疏求情,最终这次因度田不实,舞弊贪污者十余人诛死,唯独刘隆以功臣之名,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贬为庶民。 建武十五年十二月廿七,关内侯戴涉继欧阳歙之后被任命为大司徒。同年,安平侯盖延薨。 建武十六年九月,河南尹张,以及其他各郡太守十余人,被指控丈量田亩舞弊,逮捕下狱,全部处死。 为了将度田令有效地实施下去,刘秀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手段,打击目标相当明确,先从位高权重的三公之一的欧阳歙下手,再是宗室代表刘隆,最后是相当于现代省长级别的太守以及相当于首都市市长的河南尹。各个级别的政客,尽数囊括其中。一时间,建武帝凌厉且坚决的手段让朝廷内外臣僚皆是惊惧莫名。 刘秀采用这等严刑酷法,杀了一批最典型的官吏代表,虽然有利于君主专制,却无法解决度田的根本问题,反而加剧激化了矛盾。各郡国不断有百姓受不了因为度田造成的盘剥而奋起造反。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外,一些中小富豪地主也纷纷叛乱,抵抗中央的度田令。青州、徐州、幽州、冀州四处,尤为严重。 刘秀肩上的压力空前巨大,一边要推行度田,严打贪官污吏,一边还要派兵到各郡国征剿叛军乱民。 我虽然隐匿内宫,深居简出,然而无论宫内还是宫外所发生的动向,却是了若指掌。刘秀其实对自己杀了那么多官吏一直耿耿于怀。他本不是个心狠毒辣之辈,虽然处在一国之君的地位,厉刑已是无法避免的一种手段。 他在我面前有时候长吁短叹,黯然神伤。我审度着满朝如今能称得上两袖清风,与度田无利益之妨,置身事外之人除马援外,再无第二位合适人选,便让马援伺机开导,但似乎收效甚微,刘秀在短短的半年内遽然苍老。 十二月初六,才刚满四十五周岁的刘秀,双鬓如雪,除了笑起时还保持着一份永恒不变的纯真外,看上去已宛若一位垂暮老者。 瘦削,清癯,苍白,憔悴…… 我心疼他,疼得一宿宿地难以入眠,却只能看着那长燃不熄的宫灯一遍遍地垂泪,恨自己没能力帮到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将一个国家的重担如此残酷地压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如果当初没有刘南阳起兵,他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他是不是能够快快乐乐地在乡下稼穑为乐? 作为农夫,他的责任仅仅是养活他的家人,可现在成了皇帝,责任却是要养活全天下的人!这样的责任太重,太重了…… 大雪漫漫,新的一年来临,元旦的喜气没能化开严寒的冰冻。建武十七年正月,上天送给刘秀第一份残酷的新年礼物——赵公刘良病逝! 刘秀九岁丧父,之后他便被母亲送到了萧县,由叔父刘良抚养。可以说他的启蒙导师正是刘良。刘良对他的含义已不仅仅是叔侄的关系,在刘秀心里,刘良胜于父亲。 如今,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艰难时刻,刘良撒手人寰,刘秀再一次遭到亲人离去的打击。从刘良病中、弥留、离世到最后出殡,刘秀皆亲力亲为。 “别难过了,老人家年纪大了,这是难免的。”见他愁眉不展,我心里难受,却不敢有所表露,只得强颜欢笑地劝慰,“我听说叔父临终尚有遗愿?”刘秀神色一黯,长长地叹了口气,“怀县大姓李子春的两个孙儿杀人害命,被怀县县令赵憙追查,那二人遂自杀,李子春亦被抓捕下狱。这事朕去年早有耳闻,李子春此人结交皇亲国戚,当时雒阳京中替他求情之人不下数十人,皆被赵憙挡了回来。如今叔父临终求情,要朕饶了李子春一命,你说这……”李子春的案子发生在怀县,我虽有闻,了解却并不深。刘秀这两年为了度田,吏法甚严,我知道他早已心力交瘁,实在不忍他在情与法之间再两难下去,于是劝道:“法不可不遵,但杀人害命的是他的两个孙子,又不是他本人。要我说,李子春罪不当死,最多也就追究一个督导不严之罪。李子春在牢里也有段日子了,这份罪也抵得过了。”“丽华。”他伸手搂我入怀,我顺势坐在他的腿上,“朕很想当个好皇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太累了,你也该放松一下。赵憙这人不错,办事神速,将这样的人才困在一个小小怀县做县令未免太屈才了。”“嗯。”他低下头,将耳朵贴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平原眼下盗匪猖獗,不妨升迁他去做平原郡太守吧。”话音方落,刘秀已沉沉地笑了起来,连带着我腹中的胎儿也兴奋得踢腾起来,“你啊你……”“我怎么啦?”我被孩子踢得难受,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蹙起眉头。 他抬起头,在我眉心上落下一吻,“公卿若有你一半聪明,朕不知能省却多少心思。”“他们哪里不聪明了?只是他们的聪明都用在别处了。”说到这里,我不禁动了情,心酸得几欲落泪,“你瞧瞧你,都累成什么样了?”哽咽,我咬着唇别过头去,不让他看我欲哭的难过表情。他却捧起我的脸颊,扳正了,与我对视。视线一触到他花白的发丝,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潸然落下,连眨眼的间隙都没有。 “你即将临盆,老是落泪对眼睛不好。快别哭了……”他替我擦眼泪,捧着我的脸细细端详,“眼睛红红的。你晚上在床上总是翻来覆去,是不是孩子压着你难受?”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流得更猛了,“你最近总说头晕,怎么不先顾及你自个儿的身体啊。你要再这么拼命,累垮了怎么办?”“不哭,不哭……妊妇果然爱哭。”他亲吻着我的眼睑,吻去我的眼泪,“老让我这么吃你的眼泪可不行啊。”我忍俊不禁,流着泪笑了出来,伸手捶他,“没个正经,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羞。”我从他腿上撑着要起身,却被他双臂托住,一把从席毡上抱了起来。 “哎,哎,小心你的腰!”我慌乱地吊住他的脖子。 他抱着我有些摇晃,我身子沉,他使了全力才能从跪坐的姿势抱起,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也亏他还能保持着微笑,“相信我,有我在,定能护你母子周全!”“信你个大头鬼啊!”我心有余悸地笑骂,“你还当自己是三十壮年啊……”“我有说过假话么?”我顺口反问:“你有说过真话么?”他将我抱到床上,闷头不语。过了片刻,就在我忘记刚才那个小插曲的时候,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了句:“我没对你撒过谎,一次都没有……”声音很轻,像是羽毛轻轻滑过。在我意识到那是句怎样的话语时,他已起身离开,笑道:“你先睡,朕再看会儿图谶。”我张嘴欲呼,可声音却哽在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朝我挥挥手,体贴地吹熄了两盏宫灯,余下墙角一盏,微弱地发出荧荧之光。 因为习惯二人相处时屏退奴仆,所以他一走,寝室内便显得无比冷清。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多小时,始终睡意全无,于是翻身下床,披了衣裳到外间找他。 “怎么了?”“睡不着。”我靠在墙上苦着脸说。 他瞟了我一眼,终于吁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卷起竹简,置于案角,“知道了。”他撑着书案起身,顺势吹熄了案上的蜡烛。我嘻嘻一笑,等他走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第2节 日食 建武十七年二月廿九,这一天是我出月的日子。天刚亮,我便让乳母抱着尚在熟睡中的小女儿,跟着我前往长秋宫给皇后晨省问安。 郭圣通只比我小三岁,但素来保养得不错,不像我现在丰腴得脸都圆了,还成了双下巴。毕竟岁月不饶人,我本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不过人到中年还能像郭圣通这样保持窈窕体态,宛若少女的,由不得人不羡慕一把。 我说了几句例行的场面话,她让乳母抱过孩子,细细端详,赞了几句,赏了两样金饰。我在长秋宫待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郭圣通留我用早膳,我称谢领恩。才吃到一半,女儿饿醒了,哇哇啼哭,虽是才满月的小女婴,哭声却十分洪亮。郭圣通微微蹙眉,乳母急忙谢罪,抱着小公主慌慌张张地避让到更衣间去了。 我不便跟去,可郭圣通似乎已没了食欲,搁了筷箸,漱口拭手。虽然我还没吃到三分饱,也不得不跟着停下进食,结束用餐。 没等我的小女儿喂饱,一个妇人匆匆地抱着啼哭的四公主刘礼刘走上堂来。刘礼刘一岁多,小脸养得肥嘟嘟的,肌肤雪白,小手不停地揉着眼睛,哽咽抽泣。 郭圣通急忙从席上起身迎了上去,将女儿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蛋,柔声问:“怎么了,不哭……你要什么?哦,好的……不哭,母后在这儿……”郭圣通正柔声哄着孩子,那边又有侍女禀告:“绵曼侯殿外求见!”刚好乳母喂饱小公主出来,我不便再久留,于是请辞。这回郭圣通没有挽留,说了句好生将养之类的话后,让小黄门送我回去。我急忙带着女儿匆匆闪人。领路的小黄门也是个机灵人,愣是带着我从长秋宫兜了一大圈。等我出了殿走出老远,再回头张望,远远地看见郭况的身影步入长秋宫,除他之外,尚有两个陌生男子随从。 因为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是何人,不过也不用心急,到晚上我自然能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 难得今天是个大晴天,清朗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人也懒洋洋的,十分舒服。回到西宫,我让纱南替我换了套淡紫色的襦裙,束腰,广袖,长长的裙摆拖曳在青砖上,走起路来腰肢轻扭,人显得分外妖娆妩媚。我拍了些粉,化了个最简单的素妆,然后去云台广德殿等刘秀下朝,想给他个惊喜,以补一月别离之苦。 广德殿的布置并没有任何挪动,寝室内也收拾得纤尘不染,与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我习惯性地走到刘秀日常坐卧的床上,只见床上搁了张书案,案上堆放着成摞的竹简,足有二三十卷。不只是书案,甚至连整张床,也同样堆满了成匝封套的竹简。一看这架势,我便猜到刘秀晚上肯定没好好休息,又熬夜看东西了。我嘴里嘀咕着,随手拣了其中一卷虚掩的竹简,出于本能地瞟了一眼。 很普通的书简,竹片色泽陈旧,一厘米宽,二十三厘米长,标准的尺简——这不是诏书,皇帝所拟诏书的竹片须得一尺多加一寸,正所谓尺一之诏。既然不是诏书,我便很放心地将竹简拖到自己面前细细看了起来。 初看时我并不曾反应过来,只是略略一愣,有些狐疑地感到惊异,心里甚至还想着,怎么这字体如此潦草,如此丑陋,如此……眼熟? 上上下下通读一遍后,我终于呀的一声惊呼,恍然大悟,急忙拆开案上其余数卷来验看。果然,答案一致,确认无误。 “贵人!陛下退朝了。”纱南突如其来的一句提醒,将我从失神中惊醒。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抖,下意识地收了竹简,匆匆塞进帛套中。 “他……他人呢?”“往长秋宫去了。”“哦。”我神志仍在天上飘荡,没能及时回魂,好半天才傻傻地问了句,“这些东西平日不是搁在西宫侧殿的吗?”“贵人说的是这些图谶?陛下这段时间一直在苦读,怕在侧殿打扰到贵人休息,所以命人抬到云台殿来了。”“图……谶?”下巴险些掉下来,什么时候我的《寻汉记》变成谶纬参考读物了? “陛下说是图谶,难道不是?”精明的纱南立即警觉起来,目光锐利地闪着猛兽般的光芒,“贵人可是发现了什么?”“没有。”我冷冰冰地扔下两个字。正没主张时,明朗的天色猝然暗了下来,殿内没有点灯,所以那种急遽的光线明暗变化更让人觉得突兀。 “怎么回事?”耳听殿外已响起一片吵嚷声,我困惑地向外走。 刚到门口,代领着一名小黄门匆匆赶到,“原来阴贵人早到了这里!贵人准备接驾吧。”我不解道:“陛下不是去了长秋宫么?”代指了指天,笑道:“今逢日食,天子须避正殿,是以长秋宫去不得了。陛下正折道移驾广德殿,嘱咐小人召阴贵人至广德殿随侍,可巧贵人先到了。”“日食?”说话间,天色已越来越暗。 代忙命人点灯,我趁机一个人走出殿外,仰起头寻找目前太阳所处的方位。阳光明显不再耀眼如初,一大半已被星体阴影遮挡住,剩下那点月牙光晕也躲进了云层里,像个害羞的大姑娘。 我手搭凉棚,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身下有个稚气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太阳会少了一半呢?”我闻言莞尔,却不低头,用很惊讶的口吻重复道:“是啊,为什么呢?”“不是……不是我。”那声音急了,连忙替自己申辩,“我只是有想过,太阳金灿灿的像块饼……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是我吃的,我没有吃掉它。”一只小手攀上我的胳膊,使劲摇晃,“娘,你要相信衡儿,真的不是我偷吃的……”我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弯腰猛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哇,又重了,你还说没偷吃?”“没有!没有!”他摊开一双小手,五指张开,以此证明他的手上没有任何东西,“衡儿没有偷吃太阳饼!”白白嫩嫩的小手,带着一种婴儿肥,似乎还飘着淡淡的奶香。手背上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如同盛装着美酒,分外诱人。我忍不住撅唇吻了上去,笑问:“这是什么呀?”“衡儿的手手。”他很老实地回答。 “手手有什么用啊?”“可以撕饼饼,吃肉肉。”我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口,“想不想娘?”他伸手搂住我的脖子,使尽全身力气搂紧,力气之大,险些没把我勒死,“娘——”他嗲着声撒娇,“娘,我爱你!”这三个字是我从小教他说的,比教他喊爹娘的次数都多。他也真不负所望,这三个字咬字比任何字眼都准确清晰。 “娘也爱你!我的小宝贝儿!”亲了亲他的额头,又亲了亲他的鼻子,然后是脸蛋、嘴巴……看着这张与刘秀相似却稚嫩的脸,我心中一动,不禁问了个很傻气的问题,“你看娘是不是老了呢?”刘衡往后仰,盯着我看了会儿,伸手捧住我的脸一通乱摸,最后喜滋滋地说:“不会!娘不老!”我心里一甜,这小家伙的马屁功夫果然了得,胜过他老子百倍。正得意呢,没想到他接着补了一句,“娘一根胡子都没长呢……”我嘴角抽搐,一脸的哭笑不得。昏暗中,只听对面有人哧哧地闷笑,笑声再熟悉不过。我抱着刘衡走了过去,故意装作没看到他,直接将他当隐形人忽略。擦肩而过,不出十秒钟,他果然追了上来。一群内侍打起了灯,这时阳光已尽数被遮蔽,天黑得犹如寂夜。 刘秀命人取来毡席铺在庑廊之下,柔风阵阵吹在身上,并没有真正寒夜中的那般冷峭冻骨。 “你未经我允许,偷看了我的东西!”我没打算绕弯,于是开门见山地表达出我的不满情绪。 “呵呵。”“少装愣,装愣可含混不过去。”我故意捏压指关节,发出喀喀的声响。 “是朕不对。”他诚恳地说。 沉默,一如突临的黑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其实我……”“这套图谶很有意思。”“啊?”“我花了大半年时间,除了看懂几百字外,无法串联出一个整句来。”他大发感慨,“看来我的悟性仍是不够,丽华,不如你给我讲解一下如何?”“啊?”我很夸张地摆了个晕倒的姿势。那个用简繁体交融写就的《寻汉记》目前所载约五六十万字,积少成多,把它们换成竹简,足足可堆满好几间屋子。我没想到刘秀竟会如此荒唐地认定这些文字记载的是谶纬。 我很想讲出实情,可话到嘴边滚了三遍,最终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衡儿!”灵机一动,我拉过儿子的手,打岔道,“还记得娘生小妹妹前教你的歌吗?唱一遍给爹爹听听。”刘衡咧嘴一笑,傻兮兮地挠头,“唱得不好你会打我吗?”“不会。”“那好吧。”他很痛快地接受了娘亲的考验,站了起来,一边比画动作,一边哼哼唧唧地唱道,“一只……哈巴狗,坐在……哈巴狗,眼睛……哈巴狗,想吃……哈巴狗:一只哈巴狗,吃完……哈巴狗,尾巴……哈巴狗,向我……哈巴狗……”一遍听完,我完全傻眼,直到他很干脆地拍着小手大声宣布“唱完啦”,我才从无数个“哈巴狗”中觉醒过来,然后——捧腹大笑。 我笑痛了肚子,身旁的刘秀虽然不大明白儿子唱的是什么东西,但一连听了七八个哈巴狗,也早被绕晕了,不禁笑问:“你教的什么歌,为什么那么多只狗?”我喘着气,趴在席上抽搐着,屡屡顺气却又忍不住喷笑出来。 刘衡再木讷也知道我是在笑他,扭捏着身体,退后两步,小嘴扁成一道下弯的弧。他重重地吸气,鼻翼翕张,一副濒临崩溃的前兆。我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立刻停住笑声,因为忍得不易,以至于涨红了一张老脸,还得十分认真地装出友爱可亲的表情来,起身对他张开双臂,“来,宝贝儿,过来……”“呜……”他喉咙里发出猫叫似的咽声。 我头皮发紧,赶忙站了起来,讨好地抚摸他的小脸。他不领情地甩开我的手,瘪着小嘴,十分委屈地含着眼泪瞪向我,“不要喜欢你了,呜……”“哎呀,不要这样嘛!”我使劲搂住他,呵气挠他痒痒。 他怕痒地往后躲,嘴里喊救命似的哇哇尖叫,一边还笑。我不敢闹得太过火,适时收了手。这时日全食的时辰已过,天色正在逐渐放晴转明。 我搂着刘衡不断扭动的身体,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哼唱,“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翻来覆去地清唱了四五遍。刘衡也不再闹了,安静地听我哼唱,嘴里还时不时地跟着我唱上几句。 我教他唱了几遍,然后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他马上兴奋地跑到刘秀面前,“爹爹,你听我唱歌吧!”不等刘秀回答,他已上举下蹲扭屁股地自顾自地表演起来,口齿虽然不够伶俐,但比起刚才那一遍已经有了飞速提高。“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眼睛黑黝黝,想吃肉骨头……”两只小手伸前,刘衡学着小狗模样吐着舌头汪汪叫了三声,然后继续很卖力地唱,“一只哈巴狗,吃完肉骨头,尾巴摇一摇,向我点点头……”他先是拼命扭屁股,然后还不断地猛烈点头,这样上下不协调的动作,结果是把自己晃得头晕眼花,他嘴里尚在“汪汪汪”地学着狗叫,人却跌跌撞撞地往前面扑倒,一跤摔到席上。 我心里一紧,刘衡这一跤显然摔得并不重,不等我上前扶他,他已利索地爬了起来,仍是疯疯癫癫地学着狗叫,四肢并用地向刘秀爬了过去。 我莞尔一笑,淡定地望着这对容貌酷似的父子俩。 “汪汪汪!汪汪——”刘衡用头去顶父亲,刘秀却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我心中诧异,走过去坐到他对面,小声问道:“别小心眼嘛,不是我不说,我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怀里嬉戏的儿子,我倏然住嘴,惊骇地发现他的鼻孔一侧正不断地滴下血来。 “秀儿!”我失声尖叫,刚想伸手去托他的下巴,他脸上肌肉微颤,眼一闭,端坐的身体突然向前瘫倒,重重地压在刘衡背上。 “哇——”年幼懵懂的孩子不明缘由,还以为父亲在跟他闹着玩,尽管被父亲沉重的躯体压得气喘咻咻,却仍是不停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心跳仿佛被震得停住了,下一秒,我发出一声尖叫:“秀儿——”手忙脚乱地将他抱起,他的头无力地枕在我的腿上,面色灰白,半张脸被血迹污染,那样惊心动魄的颜色令人毛骨悚然。 “秀儿……”我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触手冰冷,“秀儿,你怎么了?别……吓我了……”守在云台的宫人乱作一团,尖叫迭声响起。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 “你起来,不玩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湿濡的血,带着一股余温,我用袖子抖抖瑟瑟地去擦他脸上的血渍,眼泪簌簌落下,“起来,别开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血渍越擦越多,我的头眩晕得厉害,四周的景物似乎在天崩地裂地旋转着。可是刘秀的双手耷拉在席子上,手指正在不停地颤抖,四肢微微抽搐。这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实,完全不像是场恶作剧! “爹爹!我们再来玩吧!”无知的孩子坐在他的脚边,拍着小手笑得一脸天真,“爹爹,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他的体温冷上一分,我的心便麻木上一分。天空正在渐渐转亮,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可是我一点儿光明都感觉不到。 “秀儿……”低下头,我战栗地吻上他冰冷的额头,泪如泉涌,“别丢下我……”心中仅存的一点儿光明,在他重重倒下的瞬间,被残忍地吞噬殆尽。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第3节 中风 不记得是如何把他抬到广德殿的床上的,不记得太医是何时赶来的,我像个失去灵魂的空壳,唯一能做的,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无论旁人如何劝说,我都置若罔闻。 “请阴贵人让开,容臣把脉……”刘秀就躺在我面前,不清楚太医在他鼻孔里塞了什么东西,至少现在鼻血已经不流了,但他面色如雪,嘴唇发紫,双眼紧闭,情况似乎比刚才更加糟糕。若非微张的口角尚有咝咝的吸气声传出,我早已精神崩溃。 “阴贵人……”“贵人,请……”无论他们怎么拉扯,我只是不肯松手。我心里害怕,那种强烈的惧意充斥着全身每个细胞。刘秀的手很冷,我固执地认为我能通过紧紧相握的这双手给予他温暖。 “阴贵人——”清冷而尖厉的声音划空而起,然后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木讷地抬起头来,郭圣通站在我面前,睥睨而视。她的眼神是相当凌厉的,这一刻,我甚至产生出一种认错人的恍惚。 “退下!”简短有力的两个字,透着不容驳斥的威慑力,那是一个国母理应具备的气势。我茫然地看着她,第一次从那张神情复杂的美丽脸庞上读出了一种彻骨的恨意。 是的,她应该恨我!一如……我同样嫉恨着她! 我的无动于衷显然更加激怒了她,覆在我手上的手微微用力,她的眼底透着一股决绝的狠戾。我的手指在一阵剧痛中,被她一根根地掰开。 当最后一根手指也被剥离时,她猛地用力挥开我的手,用一种痛快的厌恶口吻道:“阴贵人产后虚弱,还需静养。代,择人送贵人回寝宫!”代面带难色地俯下身,对跪在床下的我小声央求,“小人送贵人回宫吧。”心如刀绞,不容我再有抗拒,两名黄门内侍冲了上来,一边一个架住我的胳膊将我拽离床头。我愤怒地挣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刘秀越来越远。他被无数人一层又一层地包围,与我生生相隔…… 泪水汹涌而出,我张嘴欲嘶声尖叫,可身前的代眼明手快地及时捂住了我的嘴,“贵人,求求你,莫为难小人!”我心里恨到极处,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闷哼一声,却不敢喊出声来,忍痛催促手下将我拖出广德殿。我继续挣扎,无奈现在四肢无力,根本施展不开手脚,竟被这两个黄门硬生生地强行拖到门口。 代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直至我尝到了血气的甜腥,松开了牙齿,他也没有要放开手的意思。 被带离广德殿的刹那,我只觉得天地为之失色,眼前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我停止了挣扎,像个死人一样被他们拖着拽下阶梯。前行的脚步突然停住,清脆的耳光声伴随着痛呼声响了起来。很快,四周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我自始至终低头不语,直到有个身影在我面前跪下,抱住了我的腿,带着哽咽的哭腔喊道:“娘……你醒醒!你不能垮,父皇需要你啊!”这一声呼喊,犹如醍醐灌顶,我顿时清醒过来,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推开代等人,往殿内跑去。 代在身后急道:“东海公,这可是皇后的意思……”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广德殿,奔到门口时,门前的郎官举起手中长戟要挡,却被其中一人上前阻止。我呼呼喘气,抬眼见那人正是梁松。梁松冲我点点头,拉着同伴闪到一旁,我顾不得道谢,一鼓作气地闯进门去。 殿内此时正乱作一团,郭圣通的声音不住地惊慌地高喊:“陛下!陛下!你要对妾身说什么?你看看妾身啊,你在找什么……”太医们跪了一地,太医令急得满头大汗,皇太子刘跪在床头,失声痛哭。 幽深的广德殿内,响彻着一片凄惶的哭声,我步履蹒跚地踉跄靠近。 “阴……阴贵人……”有宫女发现了我,言语无措地瞪大了眼睛。 郭圣通闻声蓦然转身,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隔了许久,她突然高声怒喝:“代——”我咬着唇,倔犟地含着眼泪,慢慢地在她面前跪下,“求皇后恩允,留贱妾在殿内照看陛下!”“陛下不需要你照看!”像被踩痛了伤处,她厉声高叫,平时那么高贵端庄的面具正在一点点地崩溃。她用手指着我,面色惨白,双目发红,手指不断颤抖,“还请贵人自重!”我怅然落泪。 自重!我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这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努力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这个皇宫里,我只是个侍妾,郭圣通对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至少我们都在努力不剥下对方最后那点维持自尊的面具,彼此保持着面上应有的融洽和礼节。 但是…… 这个时候,我不想离开!即使我不够身份,不够资格,我也要留在他的身边!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没办法自重! 咚! 两声沉闷的捶击,在愁云惨雾的广室中,仿佛劈下一道惊人的闪电。 咚! 郭圣通僵硬地扭转头,太医令惶恐地说:“陛下乃……中风发疾,臣等……无能,只……只能尽人事,听……听天命……”我只觉得两眼发黑,险些瘫倒在地上,那捶击声更响,如同敲在我心上的一把鼓槌。骤然间,边上扑通一声,郭圣通仰面摔倒,竟是承受不住打击,晕死过去。 众人惊呼,殿内一通忙乱。趁着众人忙于抢救郭圣通,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刘秀床前,那些看顾的太医不敢拦阻我。我泪眼模糊地爬到床头,赫然发现刘秀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两眼睁得老大,口角微斜,发紫的唇瓣不住哆嗦,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就这么神情木然地躺着,右手紧紧握拳,一下下地捶着床板。 咚! 我扑上去,强忍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颤抖地用双手包住他的右手,那手一阵挣扎,这一次却是重重地砸在了我的指骨上。 泪流满脸,我紧紧用手握住他的手,痛哭道:“秀儿!别这样……”手一顿,挣扎的力道消失了。 我哭着将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是我,我在这儿……”他的眼珠左右移动,很快找准焦距,对上我的视线。我看他面上肌肉僵硬,似乎根本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不禁又惊又痛,失声恸哭。 手中微动,他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我睁开眼,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他就这么看着我,虽然面无表情,然而那般柔软而疼惜的眼神,却让我更加肝肠寸断。 “为什么会这样?”我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心里痛得阵阵痉挛,“我……宁可躺在这里的人是我。”泪眼婆娑,眼泪不受控制地滴上他的面颊,我慌乱地替他拭去,却终是忍不住抱住他号啕,“别丢下我!求求你留下来,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表情木钝地望着我,眼睛眨着,一滴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我哭得愈发伤心欲绝。他的胳膊没法举起来,可是右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很用力地攥紧了。 “让她出去……”身后气喘吁吁地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郭圣通在刘的搀扶下挣扎着扑到床前,指着我,“出去!”于是三四个小黄门围上来拉扯,我拼命抱住刘秀,歇斯底里地哭喊:“我不走!我不走!”那些小黄门怕拉扯间牵连刘秀的御体,所以都不敢使力。郭圣通直气得脸色发白,靠在儿子的肩头,颤巍巍地叱道:“不成体统……你,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虚礼,这会儿只知道刘秀就是我的命,要我离开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我抵死不从,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忽然闯进一大批人来。不等郭圣通反应过来,当前已有人疾步向前,在她跟前跪下叩首,“求母后开恩!念在阴贵人服侍父皇一场的分上,求母后让她留下侍奉吧!”郭圣通扶着额头,身子不禁晃了晃,于是刘阳再拜,“求母后开恩!”刚刚闯入的皇子皇女中随即走出刘苍、刘荆、刘义王、刘中礼、刘红夫、刘衡六人,齐齐跪于刘阳之后,齐声哀求,“求母后开恩!”“母后,你让我娘留在爹爹身边吧!衡儿以后一定听母后的话,做母后的乖儿子!”年方四岁的刘衡怯怯地膝行上前,扯着郭圣通的裙裾,半是哀求半是撒娇地说。 郭圣通紧闭双唇,只是不答。 刘衡急忙招手,“哥哥姐姐们快帮帮忙啊,你们也求求母后好不好?我娘都哭了,不管我有多调皮,她从来都不哭的……哥哥姐姐……”一旁伫立的刘辅等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不知进退。 刘衡最后无奈地指向最边上被刘英牵着,正在津津有味地吮着手指的刘京,一副急得快哭出来的表情,“弟弟你来,你过来……”见刘京不理他,他很生气地走过去,一把将他拖到郭圣通面前,把弟弟使劲摁趴在地上,“快给母后磕头,求母后别骂娘了……”目睹这一切,我既心痛儿女,又牵挂刘秀,只觉得百转千折,心已尽数碎成齑粉。喉头哽咽,无法言语,我泣不成声地握紧刘秀的手。 “母后,父皇的身体重要,暂且不必计较逾礼之事吧。”终于,刘小声地开口求情。 郭圣通痛苦地闭上眼睛,默默地流下伤心的泪水,双手紧握成拳,指骨发白,不住发颤。 整间殿阁内的人都在等待她的最后命令,我掉转头,看向刘秀。 那双灰褐色的眼眸黯然地流露出哀伤的气息,我知道他一定能明白我现在的决心,就如同我能明白他承受的痛苦。 “大司马殿外求见!”代熟悉的细长声线在门外响了起来,引得殿内一阵骚动。 我俯身在刘秀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贴耳窃语,“我说过的话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你若不在,我必相随,天上地下,誓死不离。你别想甩开我,知道么?”这句话才说完,也没听见郭圣通有什么答复,就见吴汉一身戎装地带着窦融、戴涉二人走进殿来。武将出身的吴汉甚至连腰间的佩剑都不曾摘去,眨眼的工夫便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床前。 三公齐聚,郭圣通显然没有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幕。刘秀的病情尚未向外公布,按理朝臣不该有所知觉才是。 “大司马臣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大司空臣融,叩见陛下、皇后娘娘!”“大司徒臣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紧张起来,任是再白痴的人也能感觉出一些不对劲。三公之中撇开戴涉、窦融暂且不说,吴汉身为大司马,手中还掌握着数十万兵马的兵权,况且此人行军打仗,向来奉行屠杀血洗,声名远播,无人不晓,此时贸然携剑出现在皇帝的病床跟前,怎不令人胆战心惊? 刘下意识地往父亲的床前挪了挪,略略挡住吴汉的视线。我抬头瞟了眼皇太子,这孩子心存仁厚,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和立场,至少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的父亲的。 郭圣通不出声,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得没了主见。 按礼,三公向皇帝行礼,皇帝原该离座起立,受礼后由侍从唱:“敬谢行礼。”方算成礼。可这会儿刘秀别说起身,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代在边上左顾右盼,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事到如今,我也无所谓再做一件逾越的事,心里吁叹着,从床前站了起来,哑声开口,“陛下圣体违和,诸位先请起吧。”吴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从地上起身。我命人端枰赐座,三人均婉谢。吴汉详细地问了太医令病情,窦融与戴涉听后均是一脸肃容,面色不佳,唯独吴汉不以为然地嗤笑,“臣以前也曾得过这等毛病,风眩而已,只需自强,当可痊愈。”听他说得不似有假,可口气又似乎太过轻巧了些,让人将信将疑。 “陛下也不需吃什么药,只需要驾车出去走走,当可恢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眼见郭圣通面露愠色,我心有所悟,壮起胆子道:“陛下口不能言,手尚能持笔。”吴汉虎目一睁,眼底精芒绽露,我并不躲闪,始终不卑不亢地与他直颜面对。最终他嘴角轻扬,似笑非笑地说了句:“那便请陛下笔书示下。”代反应最快,我的话才说出口,他已命人备下笔砚,等到吴汉张口吩咐,一片木牍已递到刘秀跟前。我抬眼示意刘将刘秀扶起,又故意退开两尺,以免落人口舌,惹下矫诏之嫌。 刘秀虽然右手勉强能动,可手指关节毕竟仍不能灵活运用。我眼见他五指僵硬,形同鸡爪地抓着笔杆,边抖边写,眼中满是痛楚之色,心口便跟着起起落落地抽痛。 苦挨了十多分钟,吧嗒一声,笔杆从他手中滑落。刘秀终于闭了闭眼,额际的汗珠已经将鬓发浸湿。天知道这十多分钟,他要强忍多大的痛楚。他一写完,我再也克制不住地冲了上去,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郭圣通自恃身份,反倒不能像我这般无礼放肆。她挺直背脊,长身而立,面上敷的铅华早被泪痕弄花,可这一切也无法折损她的形象。 骄傲,高贵,美艳,雍容,端庄,她做到了一个皇后应有的礼数,而我,却远远逾越了一个贵人应守的规矩。 如果可能,我甚至不要做什么贵人,更不会稀罕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和刘秀二人,守在蔡阳的那三间小夯土房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我只要他,我的秀儿……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吴汉将木牍递给窦融、戴涉阅览,而后不疾不徐地对郭圣通禀告,“陛下认同臣的意思,打算御驾出宫离京,回章陵养病。”“什么?!”郭圣通和刘不敢置信地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 吴汉道:“陛下命阴贵人随行,皇后娘娘留在宫中主持掖庭内务……”“这……这怎么可以!”郭圣通慌道,“陛下的病况如此凶险,轻易挪动不得,又怎能奔波如此长路?太医令,你说,陛下……”太医令嗫嚅着不敢回答,窦融将手中木牍递给郭圣通,她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接过。我没看到木牍上究竟写了什么字,但我相信吴汉所言不会有假,因为郭圣通在看清木牍上的字迹后,神情大变,那副表情虽说不上咬牙切齿,却也恨不能将木牍捏碎。 我所认识的郭圣通,无论在何时何地都非常自律,能够克制自己的情感,保持理智和冷静。今日连番失态,想来也是因为刘秀的突然病危才让她失去了理性的思维。 “陛下!”她呆愣片刻后随即跪于床头,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涉险啊,你的病唯有靠太医们合力诊治才是良策……”刘秀用右手轻轻拍了下床板,张开五指,冲她摇了摇手。 郭圣通顿时语噎,满腹委屈最终化作点点清泪。她瘫软地伏在床边,埋首低咽哭泣。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第4节 求医 初夏的风带着一股青草独有的滞涩的香气,迎面吹入宽敞的车厢。 风是暖的,车舆微摇,刘秀闭目安静地躺在车内,头枕于我的双腿上。我怕他吹风着凉,于是伸手去够帷幕,想将卷起的车帘放下,却始终差了些距离。 养了大半月,宫中医治无数次,却仅能靠大量的药物暂时控制病情不再恶化。刘秀被病痛折磨得面容憔悴,眼窝淤青。皇后与太子党人毕竟在朝中有些分量,在他们的影响下,出行计划一度被中断,言语无绪的皇帝被当成傀儡摆弄,整天灌他以无止尽的汤药,那段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这样活生生地拖了二十多天,朝廷上大部分臣僚似乎已放弃希望,甚至有些人暗中打起了奉立新主的念头,一时间,郭氏外戚势力大涨。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失语多日的皇帝突然恢复了说话能力,虽然口齿不是很清晰,但说话条理分明,交代事情时也绝不糊涂。 将京都朝政的事宜做了简单的安排后,重病未愈的建武汉帝毅然下令出宫南巡,这一次任是外戚、皇后党众再如何想方设法地阻止也无济于事…… 我向后倾倒上身,努力地伸长胳膊,又用手指去撩拨车帘,试了几次仍然没能成功。 “把……我……放……”我吃惊地回头,刘秀正睁着眼睛,眸底盛满笑意地瞅着我。 “醒了?”我赧颜一笑,竟像是个被人无意中窥得心事的少女,不好意思地嗫嚅,“我怕你着凉。”他眯眼一笑,哑声道:“扶我……起来。”我一手托着他的脖颈,一手托住他的腰背,将他扶了起来。正觉得腿麻,身边哇的一声,刚刚坐起的刘秀身子歪侧向另一边,低头呕吐起来,车内顿时充满一股醺臭酸腐的气味。 “秀儿……”我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他吐得掏心挖肺,许是被未吐尽的污秽呛住了气管,顿时面色发青,喘气如风箱,边吐边咳,样子十分狼狈。我心疼得眼圈红了起来,顺着他的气,不停地拍抚着他的背,“头晕不晕?晕不晕?你再坚持一天,明天……明天我们就到偃师了……”刘秀没有答复我,面色却是越来越难看,喉咙里嗬嗬地发出粗重的抽气声。眼见他喘不过这口气,人便要就此晕厥过去。我来不及多想,快速捏住他的双颊,吐尽胸中浊气,然后对准他的嘴吸了下去。 过了片刻,我将头偏向一侧,将吸出的秽痰吐到一边。这时车外随侍的代、纱南听到动静后放缓了车速,正探头进来张望,见此情景,不由都呆住了。 “拿水来。”我吐了两口唾沫,将恢复自主呼吸的刘秀扶靠在软垫上。因为怕他再恶心泛吐,便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稍稍偏向一侧,避免呕吐时再呛到自己。 刘秀一直不说话,眼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也不知有没有清醒过来。 “贵人,水……”代低低地唤了声。 我看也没看,回头从他手中接过木碗,凑到刘秀唇边,“喝点水,润润喉。”喊了几声都没回答,我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入脖颈。刘秀的脸色雪白,嘴皮干裂翘起。刚才他吐得厉害,我怕天热造成他脱水,于是想了想,将木碗递到自己口中,含了水,漱口,然后吐掉。一碗水都被我用来漱口,完了我见纱南提着水壶傻愣愣地毫无反应,便从她手里接过陶壶,直接捧着水壶喝了口,等喝到第二口的时候,却并没有咽下,而是侧过身伏在刘秀身上,嘴对嘴地喂了下去。 这样喂了三四口,忽听车外响起一片呜咽,原来车辇已经停下,车帘未闭,车外有宫人瞧见,竟禁不住掩面哭了出来。 纱南平素一贯冷面,这时候也不由动容,眼圈微微发红。 我无暇顾及他们的情绪,扶着刘秀,挪到干净的一侧,“把车内整理干净。”“诺。”我跳下车,让那些黄门宦臣爬上车去侍弄。 站在田野里举目四望,这里离雒阳其实并不远,我们赶了两天,却并没有走出多远。刘秀的病情一直反复,跟来的太医除了煎药、熬药、温药,其他什么用都没有。 “离偃师还有多远?”“跑快些,一个时辰。如果走走停停,大约得夜宿,那就明儿才能到了。”太阳已经西沉,要不了多少时间便会沉到地平线下,到时候夜路肯定不好走。 四下里无风,我站在旷野里,却感觉像是置身在封闭的闷罐子里,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偃师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贵人要的人晌午已经到了偃师,只是……”纱南面现一丝难色,“那老头脾气倔得很,上门去请时我们的人与他发生了些口角,他原不肯来……这事是贵人下了死令的,河北的影士不敢怠慢,无奈之下便绑了来。”我淡淡地嗯了一声。纱南说话十分谨慎,大概以为我听了会发火,却没料到我反应如此平淡,不禁诧异地瞄了我两眼。 我回头张望,看他们把车里整理妥当了,于是很简略地说:“催马赶路!一个时辰之后……我要见到那人!”说完,也不理会纱南是何表情,径直走向马车。 车内的布置已经换了新的,只是刚才呕吐后的酸腐气味仍未能消散。车厢一角安置了熏炉,袅袅青烟带着股馨香正飘散开来。 我皱了皱眉,这股香气可能会引起刘秀的敏感与不适,于是非常不悦地将熏炉直接抄起来扔到车外,咣当一声,也不知吓没吓到车外的人。正觉得心里不痛快,身侧响起一声熟悉的轻笑,“还是……那么暴躁。”闻声吓了一跳,我扭头惊问:“把你吵醒了?”刘秀躺在车内,头枕着木漆枕,脸侧向我,面带疲惫的微笑,“没睡……一直醒着……”我俯下身去,将他凌乱的发丝拨到一旁,细细地梳理,“我让他们加快速度,一会儿跑起来我担心你身子吃不消,倒还不如……”他举起右手握住我的手,很用力地捏了一下,“醒着……看看你……多陪你……一会儿……”我捧着他的脸,一阵心酸,“那你忍忍。”“嗯。”说话间,车速加快,车厢左右摇晃,即使是造价不菲、工艺最好的御辇,也不能够完全避震。飞速奔驰下的车辆,摇晃的程度足以使一个身体康健的正常人晕得七荤八素,更何况是刘秀这样奄奄一息的重症患者。 我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他不说话,甚至连一声低微的呻吟之声都没有,让人感觉也许他已经被震晕了过去。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神情恍惚地呢喃。 “嗯,我……不死。”紊乱的气息,强忍的吐气声,他微弱的声音像是黑夜中升起的一点星芒,给予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无比强悍地支撑起我那颗早已脆弱的心,“不——死——”四月初二,銮驾夜宿偃师。 馆舍庑廊上的灯在夜风中变得晦暗不明,树枝的阴影投射在紧闭的门扉上,摇曳着张牙舞爪的狰狞,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命人打开门上的锁,推门进去,但见室内萧索,只简单地搁了一张床、一张案、几张蔺席。案几直接搁在床上,一位长须老者佝偻着背脊,正趴在案上吃力地眯眼写字。他写得极慢,落笔迟疑,且频频出错,不时用小刀将写错的字刮掉重写。 门打开时,他只是凑着烛光向门口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却并没有在意我的出现,仍转过头继续冥思该如何落笔。 时隔十六年,我本没料到他还活在世上。看到他的一瞬间,似乎许多尘封的往事不由自主地被重新翻启。那一刻,我站在门口,竟有了种怯意,不敢再近前干扰。 纱南从我身边走上前欲先招呼,被我一把拽住胳膊。终于,我深深吸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走到床前,扑通跪下。 “哦?”床上的老者倾身相顾,“这是谁啊?何故行此大礼?老夫受不起……”“妾身阴丽华,恳求程老先生宽恕怠慢无礼之罪!”床上的老者没有立即表态。我跪在地上,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感觉心里的伤痛也一点点在反复翻搅。 “原来是……贵人请起吧,莫要折杀老夫了。”他行动迟缓地从床上下来,我随即捧起身侧的草鞋,恭恭敬敬地套在他的脚上。 他慌忙缩脚,惊呼道:“你这是做什么呢?”我不容他退缩,固执地替他穿上鞋,口中只道:“旁的且不说,先生乃我故交,是为长辈,理当如此。”他脚踩实地,跺了跺脚,连声叹气,“没想到十余年不见,你高居尊位,居然还能记得我等故人。也罢,也罢……你且请起。”我不肯起,仍是跪地求道:“求程先生救我夫君一命!妾身愿以身代命!”程驭颤巍巍地扶我起来,我执意不肯。他年老体迈,根本拗不过我,只得喘吁吁地道:“老夫年岁大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心里一酸,烛光下这位年过古稀的老者,满面褶皱,两眼混浊,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显然底气不足。我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咔的一声碎裂开,只得含泪颤声道:“先生神技,但求一试。”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如果刘秀有什么不测,我也万万不可能独活。 “唉。”他长长地吁气,“果然被子陵言中。这家伙溜得快啊,撇下老夫……唉,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老夫姑且一试,姑且一试……”我重重地磕了头,这才含泪起身。他笑眯眯地望着我,脸色变得和蔼起来。 我知道强行掳他来偃师,此等做法毕竟有失妥当,不觉羞愧地红了脸。他细细地看了我两眼,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唉,不说了,不说了,这就请贵人带老夫去觐见陛下吧。”我忙扶着他的胳膊,搀他出去。眼见程驭从床上摸出一根木拐,拄着颤巍巍地走三步歇一步,我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第5节 黎阳 刘秀显然没能认出眼前替他医治的老头便是当年在河北下博指路的“仙人”。时隔太久,一面之缘的记忆早已模糊,更何况程驭比起当年仙风道骨的风姿,现在的样貌更似垂垂老朽。 岁月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刻画下深刻的痕迹,每一笔都是如此的清晰和残酷,丝毫没有因为各人身份的不同而稍加留情。 程驭年纪虽老,医术却要比我想象的精湛。想来这十六年在江边垂钓,隐世不出的同时,他对医术的钻研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更胜往昔。经过程驭的施针用药,刘秀的情况一天天地好转,病情已相对稳定。他的言语已如常人,只是行动上仍有不便,中风造成的手脚麻痹,使得他左半身一度瘫痪,如今在程驭的悉心治疗下,也正在慢慢恢复知觉。 我已忘了自己暗自流了多少眼泪。程驭仍如当年一般,用药急且猛,刘秀虽然康复有望,但这其中所受苦痛,却比死还难受百倍。病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夜里我爬起来替他翻身,总能见他痛得满头大汗,却咬牙不吭半句。 当我哭着问他,既然痛,为什么不喊出来?他却说怕吵醒我。自那以后每天夜里起来,我再没见他醒着,总是安详地闭着眼沉沉入睡,低鼾起伏,状若酣然。然而熟悉如我,又怎会觉察不到,他痛得微微打颤却极力克制的细微表情。 我懂他的良苦用心,所以在替他翻身、揉捏腿脚的时候便假装不知情。眼泪在我的眼眶中打转,却得强忍着不让它落下。这种滋味,只有他和我才能体会到其中包含了多少心酸。 这一日天气晴朗,我用轮椅推他到庭院中赏花。他精神极好,指着荆棘杂草中的一株不知名的兰草与我讲解。可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他讲了好一会儿,我真正听进去的却没几句。 终于,我的愣怔换来他一声低叹,“如果真要出事,也不是在这里长吁短叹便能解决问题的。”我一凛,回过神来。刘秀坐在轮椅上,难掩憔悴的面容,带着宽仁的微笑,只是眼神十分睿智明利。这让我想起那个临朝的建武汉帝,而非一个病痛缠身的中风患者。 我跪在他面前,头枕在他的腿上,低声呢喃,“如果我说一点儿都不担心,那是骗你,也是骗我自己。”他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低沉地笑,“太子留在京里,朕也甚是想念。皇儿们皆有争当孝廉之心,也应为天下表楷。这样吧,传诏他们从驾南巡……”我倏地抬起头,愣愣地瞅着他。 刘秀看着我,含笑点了点头,目光清澈。 他果然不愧为一朝天子,虽然病了,对于政治的敏锐却一点儿都没有降低。皇帝病重,独留皇后与太子在京中坐大,独揽朝政,总有一日会惹出大麻烦。 虽说京都有吴汉坐镇,却终不是长久之计。如果雒阳当真发生异变,只怕面临这场惊天动地的变乱,我们也唯有眼睁睁地看着,鞭长莫及。到那时,也许恢复健康的刘秀有朝一日还能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将这场动乱重新拨乱反正,但是当异变发生之时,我儿刘阳只怕已难逃一劫。 “皇子从驾不是不可,只是……”只是皇太子若从驾,以我们现在的精力,谁又能镇得住刘他们?郭氏外戚的人脉与势力如今即使称不上权倾朝野,也难保不会渗透到皇帝身边。 刘秀淡淡一笑,手掌一翻,掌心露出一块金铜饰物,形同虎状,虎身用金丝刻有铭文。他将这半枚虎符放到我手里,轻轻说了三个字,“黎阳营。”我心头剧震。建武六年合并郡国时,朝廷曾改革地方兵制,裁减并改善了郡兵的征调制度。全国一统后,撤销郡常备军,将原来地方上的一些营改编为长期驻守军。这其中为保雒阳、长安两京安全,分别在黎阳、雍县东西两地设置军营——黎阳营位属冀州魏郡,集幽州、冀州、并州三州精兵组建,驻屯黎阳,警戒黄河以北动向:雍营则是原先扶风都尉统辖的部队,驻守雍县,负责三辅地区,作为长安西部的军事屏障。 这两支军队都由中央直接指挥,算是天子部署的嫡系精锐兵力。 如果说我对雍营的军备实力还不是太了解,那对于那支驻扎在黎阳,专门针对河北势力而组建的黎阳营,却不可谓不熟知。因为当年地方武装力量裁员时,阴家安置在河北的突骑军无处可去,考虑到作为外戚,蓄养如此一支精锐部队委实太过扎眼,于是在我接受影士组织后,便将这支由我提议,阴家花了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骑兵,以地方零散兵的名义,拆整化零地慢慢融入朝廷设置的黎阳营中。 到如今,这种渗透已近十年,黎阳营中的一些将领、得力干将背后却仍隐藏着另一种身份。 我手中紧紧握着那半枚虎符,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稳稳落下。其实如果没有刘秀这番提议,少不得我也决定要破釜沉舟,动用黎阳营中的旧部,渡过眼下这个难关。 “你派个得力的人送虎符去黎阳,征调一千骑兵速至章陵。”刘秀压低声音,附耳叮嘱,“这事须做得谨慎,事先不能露了风声。”我明白其中利害,于是点了点头,起身,“调兵的事你且放宽心,保管万无一失。”他笑道:“这点能耐用在你身上,实在大材小用。”我心中一动,听他这口气,竟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只是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有意又似无意,一时间倒叫我摸不准他的心思。 刘秀病体稍和,一边下诏召皇子随扈,一边勒令继续往南行。待到进入南阳叶县的时候,他已可以下地行走,身体复原之快,令程驭这样的医者也瞠目结舌,嘘叹不已。 銮驾在叶县停留之时,皇太子刘、右翊公刘辅、楚公许英、东海公刘阳、济南公刘康、东平公刘苍,六人一起抵达南阳郡。因诏书所写为南巡狩猎,所以这份诏书送抵京都时,想必引起了不少人好奇,同时也按捺下无数蠢蠢欲动的野心。 这六位皇子在叶县见到的父皇是非常健康的,至少面上如此。他如常人般跪坐在席上,侃侃而谈,除了面色稍许有些苍白,人瘦了一大圈外,一点儿都看不出这曾经是个中风的病患。为了这一场别开生面的会晤,事后,我和刘秀忙得整宿都没合眼。当晚,在程驭的叱令下,我使尽浑身解数,一遍又一遍地给刘秀反复活血按摩。 四月下旬,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我们这行人总算拖拖拉拉地赶到了南阳郡章陵——刘秀的故乡。在此之前,黎阳营的一千余铁骑兵已在章陵等候多日。 从外观上看,刘秀康复得已同正常人一般无二。皇子们也很服帖听话,没有搞出任何出格的乱子。但恰恰是这种时候,一位身体康健的皇帝需要靠武力来镇压他的儿子们,这事本身的逻辑就已经非常耐人寻思。 千万别总以为自己是圣人,而别人都是傻瓜,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心虚的事,外人不可能看不出一丝端倪。 于是,又一个大胆的计划从刘秀口中吐露——他要将这场南巡狩猎变成名副其实。 这个提议令我们每一个知晓内情的人心惊肉跳。程驭竭力制止,代甚至誓死相劝,却始终没法动摇他的决心。 “他这是去送死!送死!知道么?就是去送死……”程驭恼怒地回屋收拾包袱,我默默地跟随在他身后。他仍不尽兴,一边理东西一边骂道:“老夫救活他容易么?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救他?”“先生息怒。”我克制地低下头,“陛下也是万不得已。”“万不得已,糟蹋自己的身体也是万不得已?”我面色平静地轻叹,“是啊,谁让他是人主呢。”我慢慢展开笑容,程驭不可思议地拿眼瞪视我。我知道他心里气恼,他也是为刘秀的身体考虑,纯粹出于一片好意。 “求先生留下吧,陛下未曾痊愈,委实离不开先生……”程驭背转身不理我,可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过了会儿,他闷声道:“如此作践,真不知是福是祸。”我淡淡一笑,“福也好,祸也罢,我们夫妻患难同当,至死不离。”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第6节 飞羽 定了狩猎的日期,苑囿的安全问题以及诸多细节也被一并关照下去。等什么事都筹备妥当,已是戌时末,为了明天能有体力,今晚的睡眠质量也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心里毕竟装着事,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刘秀受我所累,自然也没法合眼休息。 “秀儿,讲个故事吧。”“讲故事?”他侧过身,面对着我。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到那灼热的目光正牢牢地投射在我脸上,“真像是衡儿,睡不着吗?”“嗯。”“想听什么?”温柔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十分窝心。 我一把抱住他,“讲什么都好,听着你的声音,会让我心里觉得很踏实……”于是,那个低沉的声音顿了顿,忽然在我耳边吟唱起来,舒缓,动听,宛若一首安眠曲: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是我第一次听刘秀唱歌,没想到他的歌声如此优柔。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沉浸在抑扬顿挫的歌声中。 刘秀像平时哄刘衡睡觉时一样,伸手轻拍着我的背,一遍遍地低声唱着。我昏昏欲睡,却又舍不得这梦幻般的声音,内心挣扎着不肯就此睡去,嘴里含糊嘟囔,“好听……只是,歌词听不太懂呢……”歌声一顿,戛然而止,我猛地睁开眼来,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他连忙笑了起来,继续哄我入睡,轻轻打起了拍子,“没什么。快闭上眼,乖乖睡觉。”优越低沉的歌声继续响了起来,萦绕在我耳边,我的眼皮耷拉下来,终于全身放松地沉沉睡去。 振臂放飞鹞子,翅尖呼啸着划破长空,一飞冲天。我一边轻夹马腹,一边小声叮嘱,“你别使力,一切有我!”脑后嗤笑,刘秀揽臂搂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懒洋洋地说:“这样子,朕像不像是个昏君?”狩猎带着姬妾,且二人同骑,当着皇子以及仆从们的面,卿卿我我地贴在一起,虽然面子上的确昏庸了点,但总好过他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摔下来。 “狩猎本就是件玩乐奢靡之事,不值得提倡。”我不敢将马催得太快。不远处,皇子们正骑马带着仆从、猎犬、鹰鹞分散开去,身影迅速没入苑囿的丛林中。 为谨慎起见,我在刘阳和刘苍身边分别安置了十名突骑士兵,加以暗中保护,而刘秀身边更是明里暗里塞了五六十名卫队。 “既然出来了,装也得装得像样是吧?”我拨弄着手中的弓弩,吩咐代带上十来个人到林中驱赶猎物,“若是空手而归,岂不被人笑话?”既然没办法当真策马猎杀猛兽,那就设法让那些猎物“主动”撞到箭弩上吧。虽然,这种投机取巧的手段并不怎么光彩。 我将箭装进了弩括中,刚刚拉起弩弦,对着空旷之处试着瞄了一下,忽然一阵狂风大作,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从林中传了过来。胯下坐骑受惊,咴的一声,撒开蹄子没头没脑地夺路乱窜,险些将我们二人甩下马背。幸而纱南反应快,一把抓住辔头,拼尽全力勒住马缰。 “怎么回事?”我面色大变,怒道,“让他们赶些獐鹿狐兔过来,怎么反倒招来了老虎?”代也是面色惊惶不定,好在他常年服侍在帝侧,在宫里也算是久经历练的老人了,这种时候勉强还能保持镇定,大声吆喝着打发那些小黄门去瞧瞧怎么回事。 这边话还没讲完,那边虎啸声排山倒海地一阵接一阵,越靠越近。呼啦一声,丛林灌木分开,一头吊睛猛虎从林中呼啸着扑了出来,四肢腾飞,虎虎生气。 猛虎显然是受人驱赶,不但受了惊还受了伤,背上兀自插着一支箭羽,随着奔跑的动作不停地颤动。 马匹再度受惊,这一次,刘秀从身后一把勒住马缰,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骏马嘶嘶鸣叫,总算没有慌乱失措。大批的突骑军闻声围拢过来,猛虎离我们还有一定的距离,随着它从丛林中扑出,身后追逐的猎人也跟着冒了出来。 一共十七八人,我眯眼一看,已瞧清为首之人正是皇太子刘。马蹄声再度纷乱地响起,刘阳带着手下也从林中追了出来。 苑囿空旷,猛虎被这两队人马逼得无处可藏,只得咆哮着不断绕场奔跑。恰在这时,刘辅、刘英等人也带着手下一并赶到。 突骑军见状,略略散开,刘秀笑道:“让孩子们玩吧,不必去抢他们的功。”我嗤笑道:“怎见得我就想去猎虎了?”刘秀勒马绕开猎虎场地,欲往别处另觅狩猎战场。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是很安心,不自觉地回头看了又看。那头虎已是强弩之末,犹作困兽之斗,但观此情形,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 “别瞧了,若心痒,改日朕陪你去长安上林苑玩个尽兴。”我嘿嘿偷笑,刘秀真是了解我的心思。笑声未歇,一道灵光在脑中迅速闪过,我猛地一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地扭头,“章陵……何来虎?”为了这次的巡狩作秀活动,我事先早将苑囿方圆百里都作了周密的筛查,绝不可能放入这等巨型的猛兽在此间任意出没。 一句话将刘秀的笑容完全击溃,我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刘秀勒缰,策马转首。 我的心禁不住战栗,如果这场狩猎背后暗藏有不可细说的阴谋,那么……这将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虎啸,马嘶,人呼,一切都在瞬间。我眼睁睁地看着有人从马上滚落,然后围猎的人群像是陡然炸开的马蜂窝,围拢,散开,飞羽流矢宛若飞蝗。 猛虎顷刻间被射死,无奈我眼力甚好,早已看到那个从马背上滚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刘阳。我肝胆欲裂,急欲催马上前查看,才跑了几步,忽听迎面破空声起,一支飞羽如流星赶月般袭来。 “小心!”刘秀的大手摁住我的头,压着我使劲伏低了身。 箭矢擦身而过,我毫发无损地跳了起来,厉声尖叫,“秀儿!”“我没事!”他稳稳地握住我滚烫的手心,“别慌。”那支箭没有射中我们二人,却余力未歇地射到我们身后的侍从群中,一时间也搞不清到底谁中了箭,只是闹腾得让人心烦意乱。 我下意识地根据箭羽的轨道目测追踪源头,却发现来处正是围猎猛虎的狩猎队伍,根本无法获知到底是谁射的箭脱靶飞到了这边,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随后代与我一起将刘秀扶下马。纱南办事效率极高,不等我吩咐,已转了一圈回来,向我报告最新情况。 “东海公无碍,堕马之时,陈敏那小女子拼死垫在了他身下。”陈敏护主之诚,让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少时,刘秀也得了回报,说是围猎时,东海公的马匹受惊尥蹶,东海公及时弃马,身边的侍从英勇护主,被马蹄踏伤了胳膊。 刘秀嘉许了几句。这件事无从查起,只能当成普通的小意外含混了结。我正要叫代收拾残局,准备撤离时,纱南忽然挤到我身边,一脸肃穆地说:“程老先生受伤了!”“什么?”我大吃一惊。 “他被乱箭射中,这会儿已说不出话来了,人一直昏迷着。他年纪大了,伤了血脉,只怕……”我顿时乱了阵脚,只觉得脑袋一个比两个大,恨不能自己有三头六臂,能够顾及每一个人。好容易护着刘秀离开苑囿,来不及去找刘阳细问缘由,便急匆匆地跑去探望受伤的程驭。 果然如纱南描述的一样,那支没射中我和刘秀的乱箭居然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当时随扈的程驭。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空有一身精湛的医术,却真是应了那句话:医者不自医。 “这样昏了有多久了?血止住没?”我怒气冲冲地质问太医。 太医慌道:“箭插在心脉旁侧,臣不敢擅自拔箭。”对于太医而言,医得好是应该的,医不好却是要杀头的,所以在谨慎再谨慎之余,往往瞻前顾后,延误治疗的最佳时机。 眼见程驭躺在床上,出气多过进气,我又惊又怒,眼泪潸然而下。 “你不敢拔箭,我不怪你。你想法子把程先生弄醒,保住一口气,听先生如何说。”为今之计,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太医哆哆嗦嗦地下去熬了碗汤药,黑黢黢的药汁能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脸。好在程驭虽然陷入昏迷,还勉强能够吞咽,一碗药好歹灌下去了大半碗。我静静地守在他的床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比那汤药更苦,透着无助的凄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程驭才呻吟着悠悠醒转,眼睛总算是睁开了,可他仍是说不出话来。我只得捧了他的头,将他略略抬高,示意他看自己胸前的伤口。没想到他却无力地摆手,喉咙里沙哑地发出不连贯的音节。 我听不懂他要说什么,心里一急,眼泪反而落得更快。他哆嗦着抓住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了个字。 等我意会到他反反复复写的正是一个“庄”字时,他却骤然撒手。枯槁的手从我手心中滑落,我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掌心,只觉得这个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第7节 东山 狩猎归来,皇帝陛下病愈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同一时间,刘秀做出封赏,封郭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刘礼刘为阳公主。 另一方面,建武汉帝下诏召见庄光。找到庄光的踪迹时,他正在富春山耕田。由于去请的人带去了程驭的死讯,所以这一次庄光没有任何推辞,很快便随车赶到了章陵。 程驭的死讯处理得很低调,按庄光的意思,是要将他的遗体带回河北再办丧事。自建武七年一别,迄今已是十年光景,岁月在我和刘秀身上同时刻下了不浅的痕迹,唯独对庄光,上天似乎格外垂青。他除了所蓄胡须长长了些外,竟然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 刘秀想请庄光留下,随我们回雒阳,入仕为官,却再次遭到拒绝。他一心要走,我们拿他也无可奈何。刘秀身体尚未痊愈,所以设宴款待的重任便压在了我的肩上。几次话到嘴边,可看着庄光一副洞察的神情,却又终于咽了下去。 “我以为,你早该坐上那个位子了。没想到,蹉跎了十年,你居然还留在原地,甚至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毒舌果然是毒舌,刘秀在时他还稍许有些收敛,刘秀才一退席,他便原形毕露了。 我没好气地自斟自饮。他不客气地将手中的空酒锺递到我面前,示意我舀酒。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刚刚触到酒樽内的木勺,却突然被他冒出的一句话震得顿住。 “你可有什么心愿尚需完成?”漫不经心的口吻,似乎说的只是无关轻重的话语。 我慢慢地抬头,诧异地看向他。 “我想……”他略一摆手,咧开嘴,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得是你的心愿,不是陛下的。”“我……”一时语塞,我最想要庄光做的自然是求他留在刘秀身边,以他精绝的智谋,辅佐治理天下。我低下头,将木勺内的酒水小心翼翼地舀入他的酒锺,但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内心无法平静的我终于将酒水洒在了他的身上。 我不言不语,咬着唇瓣默默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直到眼眶又酸又痛,心里的惆怅与抑郁扩大到无法再承受的程度,眼泪即将坠落。我在席上骤然起身,向他郑重地稽首叩拜,“望子陵不吝赐教!”低微的啜酒声静静地在这间昏暗的斗室中回响,庄光的声音清冷,掷地有声,“《孙子兵法》始计第一,作战第二,谋攻第三,军形第四,兵势第五,虚实第六,军争第七,九变第八,行军第九,地形第十,九地第十一,火攻第十二,用间第十三……”他侧过头来,平静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道,“孙子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你既已被人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不妨死地重生吧!”我似懂非懂,但他说的那些话却深深地震撼了我,使我那颗飘荡恍惚的心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 “明天你召一百名心腹给我,我给你耍个好戏法。”他一口饮尽锺中酒,故作神秘地轻笑。我虽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不过凡是他的请求,对我而言却是无有不允的。 这之后,他便沉默下来,只顾低头一锺接一锺地饮酒。室内的气氛一度低落,不多时,屋顶上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竟是下起雨来。 庄光停杯望向窗外,忽而一笑,神情竟似有了几分醉意。席侧安放了一具筑,本是刘秀想乘兴击筑与之为乐的,无奈体力不支,不曾用上。这时庄光将筑拖到跟前,搁于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击弦。 咿嗡一声,丝弦作响,他抿唇一笑,趁着酒兴放声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庄光的声音苍劲有力,与刘秀的歌声大相径庭,一首《蒹葭》唱到缠绵处却又有说不尽的悱恻动人。我对这首《蒹葭》却是熟悉的,听他娓娓唱来,竟似透着无限柔情,宛若正对他在水一方的情人喁喁细语,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等他唱完,我便连忙鼓掌喝彩,借此避开难堪。 庄光盯着我,笑问:“原来你真懂《诗经》?”掌声一顿,他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压低头,很小声地说:“不是……很懂。”我所记得住的有限的古文知识里头,也仅限于《蒹葭》、《关雎》这类的语文课必修词句了。 “贵人竟也有自谦的时候!”他哈哈大笑,手中的竹尺在弦上拨了两下。 我心中一动,不禁问道:“我这儿恰好有一首好辞,子陵可会吟唱?”“嗯?”细细回想,我尽量模仿刘秀的语调,唱了两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再往下,我便记不住了,只得乖觉地打住,面带微笑地望向他。 “调子不错,词用的是《诗经·豳风·东山》。”他没太在意地试着在弦上拨弄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唱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他唱得一字不差,只是调子略有不同,似乎经过了自组翻唱。我挠挠头,窘道:“就好比这首,我便不是太懂了。”他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你不会不懂,你这是在假装不懂呢。”笑声稍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这笑容太诡异,直笑得我脊梁骨发寒,“这是陛下唱给贵人听的吧?”我被他的读心术吓了一跳,讷讷地涨红了脸,赶忙借着饮酒的姿态掩饰自己的尴尬。 “昔日周公东征,将士不得不与新婚的发妻分离。三年后方得卸甲归家,还乡途中念及家中发妻……这首《东山》果然再贴切不过,真是述尽了陛下当年的相思情事……”他低头调音,声音闷闷的,似有万般感慨,却无从说起,“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果然一言难尽……”声音逐渐低迷,沉默片刻后,他再次击筑,用一种很直白的方式幽幽唱道: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才说要从东山归,我心忧伤早西飞。家常衣裳做一件,不再行军事衔枚。野蚕蜷蜷树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露宿将身缩一团,睡在哪儿车底下。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栝楼藤上结了瓜,藤蔓爬到屋檐下。屋内潮湿生地虱,蜘蛛结网当门挂。鹿迹斑斑场上留,磷火闪闪夜间流。家园荒凉不可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白鹳丘上轻叫唤,吾妻屋中把气叹。洒扫房舍塞鼠洞,盼我早早回家转。瓠瓜葫芦剖两半,撂上柴堆无人管。旧物置闲我不见,算来到今已三年。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当年黄莺正飞翔,黄莺毛羽有辉光。那人过门做新娘,亲迎骏马白透黄。娘为女儿结缡裳,婚仪繁缛多过场。当年新婚有多美,重逢又该如何模样! 他唱一句,我内心便跟着震颤一句。随着他的歌声,眼前的情景竟恍惚回到了更始二年,那场伤心欲绝的别离,最终造成了我和刘秀今时今日,乃至一生无法摆脱的苦痛。 庄光刻意将话说得很简朴,直到他说唱完,门外隐约传来抽泣声。我知道是纱南守在外头,却没想到连她也会因此被打动,一时心里又酸又痛,竟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庄光将筑收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我一揖,“贵人不是不懂,是不好意思说懂吧。”他自以为是地摇头大笑,“有夫如此,何愁绝处不逢生路!”说完,踉踉跄跄地扶墙而出。 他在门口似乎碰到纱南,两人细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突然呕吐起来。我直挺挺地跪坐在席上,看着案上冰冷的残酒,忍不住舀了一勺酒,直接泼到自己脸上。 门外渐渐安静下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滚烫,用手一抹,却是不知何时泪已满腮。 回到寝室,刘秀早已安寝,跪坐在门口值夜的奴婢替我开了门。我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看着那熟悉的宽厚背影,忽然情难自抑地抽泣起来。 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傻,更不懂风情的女子了。 两千年的代沟,使得我们两个错失了无数次沟通的机会。秀儿,和我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疲惫无助? “怎么了?”啜泣声竟然惊醒了睡梦中的他,刘秀从床上翻身坐起,整个人困得眼皮都撑不开,手却已下意识地伸过来揽住了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一迭声地追问。我扑进他的怀里,哽咽着说:“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什么?”他放开我,紧张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替我拭泪。 泪水是咸的,可笑容却是发自内心地甜蜜。我吻住他的唇,舌尖舔舐的味道有苦,有甜,有喜,亦有悲,“秀儿,我爱你……爱着你,一直都……”腰上的力道加剧,我被他一把拖入怀中,浅啄便成深吻。他很用力地吻住我,似乎想将我揉入他的骨血。 “我知道。”他喘着气轻笑,滚烫的唇落在我的额头、眼角、眉梢,“知道,一直都……”眼泪像是扯断弦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地哗哗落下。他细心地替我一一擦拭,不时地亲吻我的脸颊,吮干我的泪痕,口中不停地低声唤着,“痴儿,傻女子……”程驭死后,刘秀的疗程中断,之后只得按照太医的固本保元的方子来调理,但效果明显要弱于前段时间。我担心刘秀这次的中风之疾没法得到根治,留下不必要的后遗症,因此日夜忧心忡忡,刘秀却是非常乐观,时常反过来安慰我。 刘秀大病初愈,下令修葺蔡阳旧宅。五月初一,正当旧宅修整完毕,刘秀带着一干人等准备从传舍搬回老屋居住时,颍川郡出现了千古难见的奇观。 上古传说,有凤栖梧。颍川并不多见梧桐树,却不曾想竟当真招来了凤凰。 当我见到那只高约八尺的硕大凤凰的时候,险些喷笑出来。庄光花费了百人的工时,按他的意愿造就了一只假凤,整体构架为木造,上覆五色彩羽,用木轮推动而赖以行走——整个构造的基本原理其实和我当初设计的木轮轮椅没太大区别,只是在外表的塑造上更耗费财力、物力、人力。 借庄光的口吻说一句,这只凤凰根本就是用钱堆出来的,不过他不在乎钱,因为幕后出钱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大哥阴识。 这只人造凤凰自然不可能让人近观,所以每当凤凰现身,庄光便会命人放飞事先抓捕的各类禽鸟。据闻当时情景,天地为之色变,成千上万的飞鸟绕凤起舞,鸣啼不止,数目之众,黑压压地覆盖了一顷之地。 颍川郡离南阳郡不远,等到这个消息从颍川传到南阳时,有关凤凰莅临的传说恰好到了尾声。在一些无知百姓的渲染下,凤凰的出现被描绘得更加绘声绘色,大家都说此乃祥瑞之兆。 刘秀听闻后也甚为喜悦,他本是迷信之人,自然对这种祥瑞征兆、上天预示是确信不疑的。 凤者,鸾鸟朱雀也。凤凰既出,顿时轰动整个河南,随后各州各郡皆有使者前来觐拜。自刘秀推出度田令后,各地时有叛乱扰民,民心动摇。刘秀因此采用了一种缓和的手法,下令鼓励叛乱民众互相检举,只要五人中有一人检举揭发,则可以抵消五人的罪行。而对于那些曾经畏怯、逃避甚至故意放纵乱民的官吏,则一律不追究当初的责任,既往不咎。 各地乱民内部因此产生内讧,官吏们也全心全意地开始征剿平乱,汉廷又有了新的朝气。 从整体而言,虽说刘秀对于度田令最终采取了息事宁人的退让态度,但终因他强悍酷罚的手段,综合朝廷内部的整风、尚书台架空三公,君主权力凌驾于朝臣,大权在握等各种因素,刘秀一手推行的这场变革终于也使朝廷内部格局有了崭新的气象…… “我想好了,小公主的名字就叫刘寿,取其长寿之名,希望陛下能福寿绵长。”刘秀在儿女的名字上,总顺着我的意,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只是这一次,庄光提出了他的独到见解,“不如换个同音字吧。”“哦。子陵有何高见呢?”刘秀对于庄光肯停留在蔡阳半月仍未求去,甚是高兴,平时对这个脾气孤高狷傲的同窗老友说话的语气也总添了几分讨好。 然而我却心如明镜,庄光心中自有主见,绝不会因他人意愿而更改自己的决定,他最终还是会选择离开,永远不会跟随刘秀回到雒阳那个钩心斗角的朝廷上。 “这个字如何?”庄光书字于缣帛,笑吟吟地呈了上来,原来是个“绶”字。 绶,乃是一种权力、地位的象征,与印玺同理。真难为庄光这样的方外之人能够想出如此妙字。刘秀喜上眉梢,我却在心底暗暗叹气。 果然,等刘秀应允后,庄光站起请辞。这么突兀的决定让刘秀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我只得出面解围,“程老先生的灵柩还是早日运回河北的好,这一路便有劳子陵了。”他终究不是我辈中人,无法强留,刘秀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虽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 庄光临走那日,我奉天子令前往送行,一直送到程驭的灵车出了蔡阳,我的眼泪始终没有停过。 程驭不仅死得冤枉,就连冤仇也无法得以伸张。仇家不是不可寻,只是目标太大,即使寻到了,一时三刻也无法替他报仇雪恨。我憎恨自己的无能,对于这位救过我们夫妻的老人,唯有报以愧疚的眼泪。 “回去吧。”坐到车上的庄光,眼中有种笃定。旁观者的头脑总要比我们这些当局者的来得清醒,“只是须得小心提防狗急跳墙啊。”我作揖,诚心诚意地道谢,“多谢你的帮助。如今河南人心归一,扶持我的人不会少于郭后,这全是你的功劳。”他捋须颔首,毫不虚心谦让,“有朝一日,位立长秋,莫忘故人便是。”我心中感激,承诺道:“故人之情,没齿不忘!”他哂然一笑,扬起马鞭喝了声,高声道:“告辞,不必远送!”我对着擦身离去的车尾再拜,忽然半空中有一团东西呈抛物线状扔了过来,不等我反应过来,纱南已身手敏捷地凌空跃起,接在手中。 她随即将东西呈给我看,原来是一方半新不旧的丝巾,像是家常用过的陈年旧物,染的色泽早已暗褪。丝巾打了结,里面还包了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尊木刻的人俑,约有一尺多高,头结巾帼,腰悬铜剑,衣衽飘飘,说不尽的婀娜英姿。 这尊木俑刀痕十分陈旧,表面光滑,似乎经常被人抚摸。人俑的五官面容虽无法比拟真人相貌,然而那副身姿装扮却又是格外栩栩如生。 正惊异间,滚滚红尘中被炎炎热风吹送,一个洪亮的歌声在空旷的四野中荡漾开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歌声撩人心弦,却终成绝响,连同那车辙卷起的漫天尘埃,一起消失于茫茫天际。 第四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第1节 癫痫 建武十七年五月廿一,建武帝御驾返回雒阳。 盛夏的南宫,巍峨耸立的殿宇在阳光下安安静静地蛰伏着。车驾从朱雀门入宫,百官相迎。一行人绕过平朔殿、千秋万岁殿、中德殿,经章华门,一路到达却非殿。 皇后携众静候在却非门。华丽的宝盖下,盛装打扮的郭圣通领着许美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却异常空洞地看着我搀扶着刘秀从玉辂上走下来。 从巡的皇太子刘以及其他皇子纷纷上前向母后行礼,我紧挨着刘秀站于阶下,面上维持着淡淡笑容,宝盖遮顶,挡住了烤人的骄阳。 众卿在侧,我扶着刘秀踏上却非殿的石阶,远远将后宫的相关人等甩下。 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跑去见我那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公主刘绶。分别将近两月,小丫头长胖了,抱在怀里沉了不少。抱着女儿,我感到莫大的满足,之后刘京缠着我要我抱,我腾不出手,便让刘衡带弟弟玩。刘衡虽然才四岁,却非常有兄长的架势,把自己的玩具都塞给刘京玩,时不时地还教牙牙学语的弟弟唱歌。 “明儿阳公主出宫拜祭宗庙,算起来这才是正式的受封礼。你记得替我准备一份贺礼,到时候免不了得去长秋宫贺喜。”我一边哄着刘绶,一边关照纱南注意回宫后的各项事宜。最近几个月过得太紧绷,让我倍感疲倦,一时间竟觉得脑子有点儿不够用,“我们不在宫里,皇后日常起居可有什么变化?”“打探过了,这段时间皇后的母亲一直待在宫里相陪。而且,绵曼侯郭况时常进宫问安,除他以外,还有两个人也总是一起跟着出入。”“是什么人?”“新郪侯郭竟、发干侯郭匡,这二人是皇后从兄。”我愣了一下,不禁失笑,“还当她找了什么帮手,难道朝廷上无人了么?”“贵人可别小瞧了这两个人。不过,撇开这个,外人总不及自家兄弟可靠,有些事还是得靠自家人。朝廷上那些人哪个不是墙头草,哪边风大便往哪边倒?如今眼瞅着贵人得了宠,风头大涨,皇后要找心腹,自然少不得娘家兄弟帮忙。”“娘家兄弟。”我冷笑,“比兄弟,姓阴的难道还能输给她姓郭的不成?”纱南被我逗乐了,忍着笑道:“是,这次贵人不是才从南阳带了一人回来么?”“你是说阴嵩?”对于阴识推荐的这个从兄,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和粗略地见过一面外,对他的性格、能力完全没有概念。我原本是希望大哥能到京城来帮我,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就连阴就,大哥也不肯让他涉足官场。 阴家人的特质啊,不管做什么都先顾虑明哲保身,为人低调到无法想象。当啷——啷——外间一阵巨响,似乎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打破了,紧接着小宫女慌张地发出一声尖叫,“殿下,你做了什么呀?”我心里一紧,把手里的婴儿塞给乳母,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只见刘衡站在原地,右手空握成拳,原本握在手中玩耍的木剑不翼而飞。室隅摆的一盏雁足灯却被打翻在地,灯油倾倒,火苗烧着了纱帷,一下便蹿起老高。 宫人慌作一团,纱南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扑火。 我见刘衡吓得小脸煞白,傻了一般动也不动,不觉心疼地冲那些只会尖叫的宫女吼道:“都站着干吗,还不赶紧把小皇子抱出去!”这帮宫女这才如梦初醒般将号啕大哭的刘京抱了出去。有人刚想去抱刘衡,手还没碰到刘衡的身体,他突然一个跟斗栽倒,额头居然撞在了几角上。宫女吓得失声尖叫,那孩子却似乎当真受惊过度,额头被撞出了个血口子,却连声哭闹都没有,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连眨眼都不会了。 “衡儿!衡儿!”我尖叫着抢上前将他抱在怀里,一手摁住他出血的额头,一手紧紧搂住他,“别怕,宝贝儿,没事的!”有机灵的赶紧递了块帕子给我,我心慌地叫道:“宣太医,都愣着干吗,快宣太医——”火势并不大,纱南很快便把火苗给扑灭了,只是室内被烟熏得呛人。纱南手里拿了一柄木剑过来,“剑扔出去砸到了灯……”我没心思听她报告,只是将不哭也不闹的刘衡抱出房间。一只脚才跨出门,怀里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颤,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的心跟着一颤,忙柔声哄道:“不哭,宝贝儿,娘在这儿!别怕……”哭声尖锐,他一个劲地喊着疼,喊得我的心都揪紧了。好不容易撑到太医赶到,在孩子的哭喊声中把伤口处理干净。没过多久,刘秀听到风声后急匆匆地赶来,进门时我正抱着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刘衡在室内团团打转。 刘衡见了父亲,忽然停住了眼泪,也许是因为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小孩子的心性,哭笑都如一阵风。他依偎在父亲怀里,眨巴着大眼睛,用一种怯怯的表情对我说:“娘,我没有扔宝剑,是它不乖,它不听我的话,自己飞出去的……”听了这话我真是好气又好笑,眼见他闯了祸也因此吃够了苦头,不忍再责骂,于是用力捏着他的鼻子说:“你以后再这样不乖,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出去!”他很委屈地辩解,“我很乖,是它不乖,不是我不乖……”他嘟嘟囔囔地撅着嘴,苍白的小脸上犹挂着哭花的泪痕。 我叹了口气,担心刘秀刚刚恢复的身体抱不动孩子,于是说:“还疼不疼?不疼下来自己走,爹爹累,抱不动你了。”他嘟着嘴,闷闷地说:“疼的。”表情不情不愿的,小手还使劲够着刘秀的脖子,更加搂紧了些。我故意板起脸,冲他摇了摇头,他讪讪地放开手,从刘秀身上滑了下来。下地后,还不忘仰起头,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爹爹你抱不动我,等我长大了,我来抱你吧!”我和刘秀相视一笑,齐声道:“好!说话算话!”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便过去了,随着夏季里最热的六月的来临,各个宫殿都忙着用各种方法避暑。我在庭院里挖了个小小的游泳池,中午天太闷热的时候,就教刘荆、刘衡游泳。刘荆人很聪明,一教就会,但是刘衡似乎是年纪太小的缘故,连续教了一个礼拜,仍是没有半点儿收获。 “这孩子的四肢协调性可真差!”坐在阴凉处的我,一边吃着冰湃的水果,一边无奈地叹气,“怎么小的时候看着挺聪明的,两个月不见,像是变傻了,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呆……”纱南在我身后扇着扇子,刘秀听了这话,从泳池边回转,“你也太心急了些,他才多大点儿年纪啊。”我不以为意地撇嘴,“阳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能揍得哥哥满地找牙了。”说到这里,不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起来,这还怪你。当初我瞧着这孩子跟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心里便总偏心眼地向着他,这下好了吧,太宠太娇的孩子长不大。他一见你,马上变得娇气十足,哪里还吃得了半点苦?”承受着我如此不讲理的咄咄逼人,刘秀没出言指责我对孩子同样溺爱偏宠,反而笑着承认,“是我的错。”我娇嗔地抿唇,刘秀刚坐下,我便用小刀叉了一块梨递到他面前,“润润喉。”刘秀并不拘于在宫人面前与我亲昵,好在在跟前伺候的除了纱南也没外人,他笑着吞下水果,一边接过手巾,一边对我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思。”“什么事?”“是关于……义王的。”我坐正了身子,目光明利地瞟向刘秀,他看着我温和地笑着,我轻轻吁了口气,“她才十二岁。”“朕知道。”“她是长公主,但同时也是你的女儿。”刘秀迟迟不吭声,好半天才说:“我知道。”看着在水中扑腾的刘衡与刘荆,我有些出神,岁月如梭,转眼我们这些为人父母者竟然又要晋级为祖父祖母了,虽然有些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 “听说皇太子新纳的孺子有孕,妾身在此先给陛下道喜了。”我们不是贫贱夫妻,所以子女也非寻常百姓,他们生来便是皇子皇女,命中注定他们应该遵循这样的生存法则。 刘秀无奈地笑道:“皇后与朕商议,正有意将此女晋为良娣。还有,宗正、太常上奏,皇太子将为人父,提议早行冠礼,建太子府,立太子妃……”他的语速十分缓慢,我却终究还是被这样的话语刺得心跳加速。刘若是行了冠礼,便代表着已经成人,独立后的刘无论如何都不是未及束发之龄的刘阳可比的。差距太大了,再加上刘一旦有了皇孙,子嗣更是无忧。 我缓缓低下头去,下巴抵在自己的胸前,背脊弯曲,就这么沉重地叩下头去,“长公主……便由陛下全权做主吧。”刘秀搀扶我起身,柔声安抚,“你不用太担心,朕瞧梁松这孩子长得极好,义王待他也极为亲近。他们两个相处如何,这几年你不都看在眼里么?”我几欲垂泪,怏怏道:“可她毕竟才十二岁,哪里懂得好与不好,若是将来发现自己喜欢的良人非眼前之人,岂非……”“你放心,只是先订下亲事,若是过几年孩子大了,不喜欢结这门亲,我们再另想他法。”虽然知道刘秀故意把话说得如此轻松,以便宽慰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安,但以目前的局势看,也唯有如此才能笼络河西那帮臣子。虽然不情愿将女儿作为棋子来利用,但作为长公主的义王,将来无论挑选什么样的夫婿,作为母亲的我都不会百分百地满意。 这样矛盾而复杂的心情,一如当初答允将我嫁给刘秀为妻的大哥阴识。 心里正纠结到无法形容,忽然听见池边看顾的宫女发出一声尖叫,不等我抬头,身侧端坐的刘秀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明晃晃的烈日下,原本在水中扑腾的刘衡突然沉到了水底,等到刘秀冲到池边,已有小黄门将刘衡托出了水面。 我吓得四肢无力,竟足足愣了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手足发软地由纱南搀扶着,被半拖半拉地带到池边。 刘秀早先一步抱住了孩子,可小刘衡却面色青紫,两眼失神地望着天空,嘴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四肢不停地抽搐抖动。 刘秀吓得连忙摁住了他,可他仍是不断厉声尖叫,瞳孔放大,嘴里也慢慢溢出白沫来。我惊骇地捂住嘴,手足无措地跪在池边,刘秀怒道:“宣太医!”“衡儿!我的衡儿……”我手足并用地爬了过去,头晕得厉害,心里一阵阵地抽痛。“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娘啊!”我终于被刘衡突如其来的奇怪表现吓得大哭起来。 纱南在边上突然说了句:“临淮公吐血了。”我一听顿时两眼发黑,幸而刘秀马上解释,“不是吐血,是他咬着舌头了。”一手扣着他的牙关,试图撬开他的牙齿,却不成想反被刘衡咬伤了手指。 刘秀甩了甩手,手指上的血珠溅落在地上。代心急地想替他包扎,却被他一掌推开,“都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催太医!”我已完全没了主张,只是捧着孩子的头,摸着还在肌肉痉挛的冰冷脸孔,泪水哗哗直流,“衡儿!衡儿!”除了一遍遍地呼唤孩子的名字,我一筹莫展。 细心的纱南取来毯子,将刘衡裹住,可手足冰冷的孩子仍不停地抽搐着,我和刘秀一人摁住他的一只手脚,心也随着他的颤抖不停地抽搐着。 太医赶到的时候,刘衡的痉挛体征已经不是很明显了,短短十几分钟的折腾似乎耗尽了他所有体力,安静下来的他蜷缩着单薄的身子,依偎在刘秀怀里,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刘秀拂拭着他湿漉漉的柔软头发,太医诊脉时也不肯将儿子交给他人相抱。太医瞧得很仔细,也问得很仔细,不仅问了刚才的病症,还将刘衡的乳母、看妇一并叫来问了日常饮食,及一些平时的喜好习惯等等。 一直耗了大约一个时辰,疲乏无力的刘衡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太医才诚惶诚恐地宣布了最终答案,“临淮公得的乃是癫痫之症。”此话一出,刹那间犹如头顶一道晴天霹雳响起,劈傻了我。 第四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第2节 夭折 癫痫俗称羊癫疯,发作的时候会有间歇性的抽搐,情况严重的甚至可能致命。 刘衡才四岁,太医说造成小儿癫痫的原因有很多种,以目前的状态来看,他在这半个多月已频繁出现走神、发呆,甚至痉挛性肌肉抽筋等症状,情况很不乐观。虽然能以针灸疗法以及配合药物控制病情,但孩子年纪太小,性情好动好玩,所以在看护上的要求也就格外严格,因为平时症状不明显或者不发作的时候,他和正常的孩童没有任何区别,照样吃喝玩闹,淘气异常。 从开春以来,先是刘秀中风发疾,好不容易挨到刘秀的病情好转,没容我缓过一口气,刘衡又病了。经历了太多次的打击,我早已心力交瘁,之前生完刘绶满一个月便忙着照顾刘秀,四处奔忙,搞得身体亏空。这就好比一座华丽的大厦,里面早已被白蚁蛀空,不堪一击,所以当这一次打击再次降临时,我没能撑住,一下子便病倒了。 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躺在床上休养的我,常常睁着眼睛不断自我麻痹,幻想着衡儿健健康康,无病无灾,那个被太医确诊得了癫痫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痛。 “贵人,陈敏来了。”纱南在竹帘外低声通报。 窗外蝉声幽幽,我倚靠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让她进来。”隔着稀疏的竹帘缝隙,隐约可见陈敏娉婷袅娜地走进屋来,低头跪下不言不语,她那条右臂仍打着绷带,僵硬地吊在脖子上,行动不是很麻利。 我吸了口气,“章陵巡狩的时候你做得很好,我没来得及赏你什么,现在想问问你,可有什么是你想要的?”她没抬头,隔了十几秒钟,才淡淡地回答:“奴婢无所求。”“我曾说过,要替你寻个好人家。”顿了顿,帘外的陈敏纹丝不动,我继续往下说,“平原郡礼震,年少有才,始弱冠,尚未婚配,你觉得如何?”陈敏微微一颤,扬声道:“可是两年前为欧阳歙请命之人?”我笑道:“你记性倒是真好,正是此人。难得他有情有义,陛下嘉许其仁义,拜官郎中。我纵观朝中才俊,唯觉此人可作佳婿,托付终身,与你也是身份相当,堪称良配。”陈敏沉思不语,纱南在边上打趣道:“贵人的眼光,挑人是万万不会错的。”说笑了一阵,陈敏这才叩首,低低地说:“奴婢全凭阴贵人做主。”纱南在帘外戏谑道:“女子脸皮薄啊,才说到夫婿,脸便红了。”能为陈敏解决终身大事,我心里也像是放下了一个包袱,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笑道:“等你出嫁,少不了给你添置一份殷厚的嫁妆。等合了六礼,下个月选定吉日,便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贵人……”陈敏的声音细不可闻。 “去吧,这段时间你仍住在东海公那儿,可别偷懒怠工啊。”“诺。”纱南领着陈敏退下,我觉得头有些晕,索性和衣躺在床上寐息,半明半寐间也不知道入了一个怎样颠倒破碎的梦境,心头空落落的。再歇了片刻,忽听耳边有婴儿啼哭之声,我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汗湿薄衫,我惊魂未定,唤来帘外跪侍的宫女端水压惊。一会儿纱南进屋,我问道:“可曾听到有孩子在哭?”“不曾。”她神情古怪地瞅着我,“想是外头的蝉声扰了贵人好梦,误听了吧?”我拍着胸口,只觉心跳异常地快,极是恶心反胃,“太真切了,好似就在耳边。”“贵人太多虑了。太医说,贵人劳神思虑太过,需要好生静养。你老这么思前想后,如何能把病养好呢?”边说边服侍我重新躺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有余悸,忐忑不安地说:“去偏殿瞧瞧临淮公怎么样了。”她笑着抽了手,“才去瞧过,正睡着呢。睡前还赖着乳母扇扇子,不许歇手,说怕热。”“是么?”我松了口气,“那等他睡醒了,我过去瞧瞧……”“贵人快别这么着。大热的天,你还病里挣扎着去瞧临淮公,且不说自己受累,这万一要是将病气传给了他,岂不糟糕?”我听了也觉说得在理,不由自嘲道:“看来为了儿子,我也得赶紧好起来才行。”纱南取了床头的羽扇,慢悠悠地替我扇起风。身上的汗意在凉风下渐渐散去,我闭上眼,继续昏沉沉地睡去,恍惚间仿佛看到刘衡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满头大汗地扯着我的袖子,嚷嚷道:“娘,起来陪我玩!”我迷迷糊糊地没法动弹,他拉不动我,不由急了,扭着身子又哭又闹,“娘,起来陪我玩!陪我玩!我要娘陪我……呜呜,我要娘陪我……”心里忽然一颤,悲痛欲绝,我挣扎着想哄他,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不由愈发着急起来。 “衡儿——”眼前金星乱撞,我捂着胸口呼呼喘气。 纱南的手一抖,扇子跌落在我身上。我大汗淋漓地看着她,胸口不断起伏,室内寂静,帘外静静地跪坐着两名侍女,知了在窗外的树梢上吱吱地叫得甚欢。 “纱南……刚才衡儿来过没?”“没……没有。”她弯腰捡起扇子,面色煞白,手指紧紧地捏着扇柄,“贵人是魇着了吧?”我瞧她神情有异,心里忽然浮出一个不祥的念头,于是不顾头晕眼花,从床上爬了下来。纱南急忙拦住我,“贵人这是要做什么?”“我去偏殿瞧瞧衡儿。”脚刚踩到地,便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我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纱南一把抱住我,哽咽着喊了声:“贵人……”牙齿咬着唇,眼泪簌簌落下,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惊骇地望着她,笼在心头的阴影不断扩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虽是不确定的质疑口吻,然而纱南的抽泣声却越来越大,她紧紧抱住了我,“你别怪陛下,陛下也是怕你担心,你现在身子那么弱,怎么还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厉声尖叫,眼前刹那间发黑。我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心里慌得像是溺在水中,无法透过气来。 纱南哽咽道:“昨儿个夜里临淮公突发高热,太医们连夜救治,却始终无法止热。刚才偏殿来报,临淮公因高热惊厥,抽搐不止……”我一把推开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憋足一口气颤道:“我要去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贵人哪!”纱南抱住了我,失声恸哭,“奴婢……背你去!”偏殿里的气氛很是压抑,进门的时候纱南不小心绊了一下,我紧紧地攀着她的肩膀,手心里全是黏黏的冷汗。 室内太医们围作一团,我在当中很轻易地便发现了刘秀的身影。一夜的疲惫,他满面憔悴地坐在床上,见到我进来,平素温柔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哀伤绝望的气息。 长久以来,无论面对怎样巨大的困境,刘秀始终都能保持淡淡的微笑,即使再苦再痛,他的微笑于我也是一种莫大的精神鼓舞,那是我树在心里的一根巍立不动的支柱。然而现在那根支柱却在瞬间轰然倒塌了。与刘秀的这个照面,我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内心有样东西在清脆地碎裂开。 刘衡被脱去了衣物,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太医们一遍遍地用热水擦拭他的身体。那个白皙羸弱的小小身躯正在太医们一双双刚硬的手下微微震颤,四肢无意识地阵阵抽搐着。 我目瞪口呆,已经完全忘了要如何发泄自己的情绪,只觉得心在那一刻已经随着孩子的震颤被抽空了。 刘衡的小脸通红,双目紧闭。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抽搐越来越强烈,眼睁睁地看着太医们紧张地将软木塞到他嘴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双手强行按着他瘦弱的胳膊和腿脚,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按住他!”“快施针!”太医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唤回我的神志。抽搐中,刘衡口中咬住的软木掉了出来,刘秀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右手塞到了他的嘴里。 抽搐…… 满脸通红的孩子,终于在那一刻安静下来。 太医们无声地退开,刘秀将孩子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搂进了自己怀里。他的右手被咬伤了,掌缘上的牙印宛然,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口里冒出来。有太医上前想替他包扎,却被他猛地用力一掌推倒在地。 那个赤裸洁白的身躯,白嫩瘦小,一如软绵绵的小羊羔,寂静地躺在刘秀怀中。我依稀记得那一年我将他生下来,他也是这么软软地趴在我的怀里,赤裸裸的,皮肤很滑,胎发很软,小脸皱皱的,纯洁美好得像个小天使。 刘秀用手抚摸着孩子的脸,拂开那丛被汗水湿透的头发,在那苍白的小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就这么看着他抱着儿子一言不发地静坐在床上,那双始终盈满笑意的眼眸中落下了滚烫的泪水,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刘衡的脸上。 我无力地从纱南背上滑落,跪趴在他们父子二人跟前。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胆战心惊地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点冰冷,我吓得缩了回来,颤抖着去摸刘秀的脸,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傻傻地问:“你哭什么?”刘秀抽了口气,埋首呜咽,“是我对不住你!”“你说……什么?”嘴角抽动,我居然笑了起来,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我笑着说,“衡儿是不是又淘气了?你别生气,等他醒了,我好好教训他!”“我对不住你和孩子……我救不了他!”“你胡说什么!”我突然拔高声音,尖叫道,“我的衡儿只是睡着了!他睡着了!他睡着了!”太医们忽然哗啦啦地一起跪下,紧接着是屋内屋外的宫女黄门,“请陛下与阴贵人节哀,临淮公已薨!”“你们胡说什么!”看着满地的人,我怒吼着,愤怒地指着他们,“知道胡说八道的下场是什么吗?你们一个个的……都想死吗?你们……”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烧,这把火一直烧到了我的喉咙里,我哑着声尖叫起来。当火烧到极处,心里又像是突然冒出一股寒意,冷得我浑身发抖,全身像被冻住了似的。我的尖叫声被冻在了喉咙里,纱南抱住我的腰,想将我拖开,我挣扎着,发疯般地扑向那个已经没了体温,不再抽搐的孩子。 可我最终没能成功,许多人围了上来,哭着劝着将我拉开,把我从偏殿抬了出去。我仰着头,看到刘秀像是石化成陶俑般,纹丝不动地跪在床上,紧紧地抱着儿子——那个还不满四周岁的小人儿,那个爱缠着我讲故事的小人儿,那个唱哈巴狗会忘词的小人儿,那个会说长大了抱我们的小人儿……那个我十月怀胎生下,视若生命的小人儿。 “我的衡儿——”晕过去的那一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然而却异常清楚地知道,我的心里有块地方缺失了,再也填补不回来。 衡儿!我的宝贝儿…… 第四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第3节 真相 建武十七年六月廿九,临淮公刘衡薨,赐谥曰“怀”。 按照《周书》中对谥号的解释,“怀,思也,慈仁短折曰怀”。《尚书》记载,“传以寿为百二十年,短者半之,为未六十:折又半,为三十”,然而我的衡儿却仅仅活了三十年的十分之一。 我整日以泪洗面,夜里躺下也像是一直都醒着,白天醒着时又像是在做梦。起初几日,我连身边的人都不大认得,恍惚中似乎看到刘秀带着刘阳、义王等一干儿女站在我面前,那些孩子抱着我不是哭就是叫,但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却都记不起来了。 按照风俗,夭折的孩子置于瓮棺,不入成人墓穴,仅得一席之地,丛葬于家族墓室之间。刘秀的先人皆安葬在老家章陵,所以不只太常、宗正赞同将刘衡的瓮棺迁往章陵安置,就连皇后也表示夏季暑热,宜及早迁葬。 等我恢复清醒,在众人的宽抚下勉强打起些精神时,刘衡的丧葬事宜已经安置妥当,因为是殇亡的小孩子,所以即使是临淮怀公,也并不值得大操大办。丧仪办得极为低调,派了些人把孩子的瓮棺带去章陵安葬,这事就算了了。 整个夏天,我待在寂静的西宫里没有迈出大门一步,每天都在那里痴痴地想,所谓的丧事根本没有存在过,我的衡儿指不定还在宫里某个地方跟我躲着猫猫,等我去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又会像以前一样,扯着我的胳膊,用那口齿不清的语调对我说:“娘,再玩一遍!我们再玩一遍……你还来找我,好不好?”这段时间,皖城被叛民李广攻陷,刘秀不得不抽身忙着调派虎贲中郎将马援、骠骑将军段志率兵前往讨伐。这场战事一直拖到九月,总算以攻破皖城,斩杀李广的结局告终。 刘衡的死只在朝廷内外掀起了一点儿涟漪,但遵循兄弟悌礼,本已提上议程的皇太子成人冠礼因此暂缓延后。刘衡死后百日,宫内上下除服,那点儿小小涟漪终于扩散淡化,朝廷内外恢复如常。 除服后,还是纱南提醒我,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将陈敏的婚事给办了,毕竟已经拖了好几个月。我也知道这其实是纱南好心,希望我能找些事做,分散些思子之情,不至于每日待在宫里胡思乱想。 我欣然默许,于是礼家纳征,下了十万钱做聘礼,婚礼的日期也定了下来,就选在十月初三。可到了那一日,刘阳却突然跑来告诉我,陈敏不见了。 据刘阳描述,打从前天便没有人再见过陈敏。遵从我的指令,平时她在刘阳跟前服侍,除了出入更衣间,都不离刘阳左右。陈敏失踪后,刘阳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没有惊动外人,等了一日仍不见她踪影后,曾派人来我宫里问过纱南。只是他们暗地里将皇宫搜了个遍,也没找到陈敏的踪影。 眼看日已中天,我万万没想到这场婚礼进行到此,竟然会以新娘落跑收场,不由又气又急,“她这是在胡闹什么? 纱南急忙按住我,“她不是爱胡闹的女子,贵人应该信得过她的为人。”我虽病愈,到底体虚,一时间火气上来,胸口竟觉得发闷,仍是忿忿难平,“传辟邪令,若是皇宫里头找不到她,那就翻遍全城,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挖出来!”我说的也是一时的气话,当时只考虑到婚礼无法如期举行,没法给礼家一个交代,所以特别恼火。哪知一语成谶,翌日有影士回报已找到陈敏的下落,纱南一大早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西宫,一直忙到晌午才回来。 “人呢?”纱南的脸色不大好看,杵在门口半天也没答复一句话。 我不禁来气,“怎么?她不敢来见我了?既然做得出,又岂会怕我责骂?她若是不想嫁给礼震,当初大可直接……”“她死了。”我一愣,底下的话尽数噎在喉咙里。 纱南双手握了握拳,抬头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陈敏死了!”“什么?”我倒吸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怎么……怎么回事?”“辟邪令下,全城影士搜寻,最后在广阳门附近的一口水井中找到了她……”我又是一震,“水井?”“是!井水源自洛水,井口窄而井腹深,若非陈敏会些武艺,临死用刀钉入井壁,使自己悬于井中,她的尸身一旦沉入井底,任影士再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要洛水水位一日不退便始终难以发觉。可真要等到井水下降,尸身只怕也早化作白骨了。”我忽然觉得纱南是在讲一个离奇的故事,而不是在描述陈敏的悲惨遭遇。纱南虽然面色发白,可讲解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丝毫没有掺杂个人感情。这个时候的尉迟纱南看上去是如此陌生,那种坚忍冷漠的表情,已经不再是一名普通宫女,而是变身成了一名死士。 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能让纱南有如此表现,必然事关重大。陈敏的死透着蹊跷,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说下去!你们都查到了什么?”我站起身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也许,陈敏之死只是个引子,由这个引子开始,将牵扯出一长串触目惊心的内幕。 “陈敏失踪后,我们在东海公的寝宫外找到一些打斗的痕迹。循着那些细微的血迹,一路追出皇宫,最后猎犬把我们带到了广阳门。陈敏有令在身,须不离东海公左右,不可能贸然追敌出宫。那口井位于广阳门附近,地处偏僻,却也不是无人取水的废井,她在落井之前显然还活着,也不可能是自己要跳井寻短见。所以,父亲与众位叔伯分析后,认为对方劫持陈敏出城未果,最后就地将她推落井中灭口的可能性最大。”我抿紧唇,不出声,纱南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她的真正死因是失血过多,血尽人亡……但是尸体的姿势很奇怪,她一只手抓着匕首,另一只手手心里攥着一把缝衣针,另外在她头顶发丛里,也找到了一些针,针尖已入脑髓……”我如遭雷击,好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森冷的话,“你想告诉我什么?”纱南忽然跪下叩首,哽声道:“不是奴婢要告诉贵人什么,而是陈敏拼死要告诉贵人什么!”她伸出手来,掌心的十余枚明晃晃的绣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退后一步,瞪着那些针,只觉得那样雪亮的颜色正噬人般地从她掌心跳起来,一头扎进我的心里。 之后的十多分钟里,我都处在一种神游太虚的状态中。纱南始终高举着手,没有退缩,也没有闪避。许久,许久,我终于重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很慢,也很沉重,“陛下现在何处?”“云台广德殿。”我从她手中接过那些针,这种精铁磨制的缝衣针,随处可见。如果在平时,它只是缝制衣物的针黹用具,而现在,它成为一种杀人凶器。 抽身跨出门槛的时候,我落泪了。如果之前三个月我所流的泪水代表了缅怀与思念,那么这滴泪,已经转化成强烈的恨意。 十月初四晨,刘秀命谒者阴嵩持节前往章陵,以临淮怀公诞日四年为祝祭。同时,雒阳城内外戒严,黎阳营出调骑兵两千,雍营调步兵五千人,分别向雒阳靠拢,驻于城外南北各二十里。 卫尉增加兵卫,梁松兄弟四人分别守卫西宫内外各处殿阁门户,东海公刘阳称疾,不再外出朝请,居西宫内休养。 在这种紧张而又怪异的氛围中,我守着我的八个子女,在煎熬中度过了八天八夜。终于,十月十二,阴嵩一行返回雒阳。 有些事背后的真相,我敢想象,却不等于我敢去面对,所以,当我鼓足勇气从刘秀手中接过那只漆盒,颤抖着打开,看到盒内铺垫的雪色帛罗上静静摆放的那枚铁针时,我已被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针约一指长,针尖和针尾已经生锈,中间那部分则被一小团血肉紧紧黏裹住。 我瞪着它,死死地瞪着它。 “丽华!”刘秀一把抱住我。 我不哭,不闹,不嚷,不叫,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只是全身僵硬地盯住那枚被血肉黏裹的锈针。 “哭出来!”他拍打着我的脸颊,焦虑地捧着我的脸,“你哭出来……”我将针从盒内捡起,凑到他眼前,木讷地问:“就是这个东西要了我儿子的命,是么?”刘秀的眼神是灰暗的,他仰头吸气,然后重重地叹气,将我猛地拉进怀里,使劲全力抱住我。 眼眶是干的,我无言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这根针。 记得程驭以前讲解针灸之法,曾说起,“若幼儿八岁以下,不得用针,缘囟门未合,刺之,不幸令人夭……”我的衡儿,是不幸中的不幸!那个令他早夭的癫痫之症,不是因为他体弱得病,引起突发惊厥,才会不治夭亡,而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精心策划的一出惨烈悲剧! 双指间一空,铁针不翼而飞。十四岁的刘阳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手里紧紧握住那枚针。他的眼神怪异,眼瞳布满血丝,像是要淌出血泪来。须臾,他将针细心地用帕子包好,放入怀中,默默地冲着我和刘秀一叩首,然后起身扬长离开。 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嘴角抽动着,冷然一笑,“我不会哭的,仇恨的眼泪不该留给我的衡儿,但是……会有人记得的,永远……永远……记住这份至亲骨肉换来的血泪!”刘秀不言不语,半晌,低沉地喝了声:“代!”“诺。”门外有个慌张的应声。 “诏三公、宗正至广德殿。”“遵命。”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可想而知代不是在走,而是在疾跑。 我万念俱灰地跌坐在床上,那个经历苦心策划,筹措了无数年等待的结果即将来临,我却没有感受到半分喜悦。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话真是一点儿不错,在这个大舞台上上演的这幕戏,不到最后谁都无法猜到结局。 可是……为什么,最终促成我们达成愿望的契机,代价竟是永远带走了我们的衡儿?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 第四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第4节 废立 建武十七年十月中旬,建武汉帝提出召三公商议废后事宜,举朝震动。 如果换作以前,我或许还会对这件大事有所期待和喜悦,然而现在,这颗心里除了麻木的痛之外,只剩下满满的恨意。 十月十八,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刘秀将废后的决定在早朝廷议时正式提出,之后,除少数人略有微词,提出废后有损帝德,恳请天子三思慎重外,二千石以上官秩的公卿竟无一人站出来表示反对。 那日的廷议我早已安置耳目,不等朝臣散朝,我便早将廷议的内容打探得一清二楚。 我本想在广德殿等刘秀退朝,没想到今天有此想法的并非我一人,我前脚到云台,还没找榻坐下,便听门外黄门高喊:“皇后驾到——”离开西宫时,我把纱南留在了宫里,名义上是照顾刘阳、义王他们几个,实际上是不想再让悲剧有重演的机会。庄光说得很对,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提防狗急跳墙——前车之鉴,我早已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广德殿的宫女刚想应声接驾,我摇手一摆,悄没声息地藏到一架屏风之后。屏风边上是一堆摞成高塔状的竹简,从间隙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前殿的一切动静。 郭圣通穿了一袭缯衣,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未经敷粉装扮的面色显得有些蜡黄,容颜虽然带着憔悴,可目光却是极其敏锐的。她刚进殿,便立刻将殿内的宫人通通赶了出去,然后自己找了张木榻独自坐下。 她坐的位子是我平时最常坐的,因为我的膝盖受不得寒,所以每年入冬,刘秀都会吩咐宫人早早将厚厚的毡垫铺在榻上。 郭圣通坐上榻的那一瞬,神情有些愣怔,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毡垫。我冷眼在书堆后窥觑着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没有出去跟她照面的打算。 少时,刘秀果然莅临广德殿,或许是事先得到通报,知道郭圣通在殿内,刘秀进门时的表情不是十分明朗,浓眉深锁,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在极力克制和压抑着某种情绪。此刻的刘秀在我眼里,正传递着一种非常危险的讯号,彼此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相信郭圣通也该有所体会,眼前站着的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建武汉帝,而非平日和颜悦色的好好先生刘秀。 郭圣通径自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装,不等她跪拜行礼,刘秀已冷声开口,“皇后不在椒房殿里歇着,来这儿做什么?”郭圣通面无惧色,动作丝毫不曾停顿,仍是按礼拜下,然后起身。 刘秀却不还礼,两人面对面僵持地站着。殿内突然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到二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郭圣通微仰着头,平静地望着刘秀,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冲他一笑,“陛下似乎很急着要将妾身赶出椒房殿,既如此,歇与不歇,何必在乎这一天半天的?妾在长秋宫住了十六年,原以为会一直住下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守着陛下,直到薨死宫中。看来这终究是妾痴心妄想,陛下心里未必愿意守着妾……”她面上虽淡淡地保持着微笑,可眼眶中却无声地滑下泪来,泪凝香腮,她的笑容终于在涟涟泪水中崩碎。 她低头啜泣,刘秀别开头,绕过她,拂袖道:“回去吧,朕无话可对你说!”郭圣通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泣不成声,“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狠心抛下我?昔日宋弘不娶湖阳公主,你曾赞他不弃糟糠,为什么现在你又要抛弃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做错了什么?”刘秀用力推开她,眼皮突突地跳着,平时笑眯眯的眼眸此刻却迸发出慑人的寒芒,“原来你什么都没错!”他退后一步,冷冷地笑,“你可以用后半辈子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你到底做错了什么!朕自问从未亏待过你,尊你为后,立刘为太子,而你郭氏却又回报给朕什么?”“别再说什么尊我为后的谎话!”郭圣通突然厉声尖叫,之前的美好形象在瞬间崩塌,“你是真心要尊我为皇后的吗?你若真心,何故又要在给阴氏的诏书中如此羞辱于我,你将我皇后的颜面置于何处?你可想过我将情何以堪?说什么母仪天下,可你却对你的臣民们说我这个皇后是靠一个贵人让出来的,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自我嫁你,这十八年来,我娘家戚族扶持你登基为帝,我为你生儿育女……年少时我娇憨不明事理,你也从不对我发脾气,连我娘都说我找了个疼我爱我的好夫婿。你事事顺从我,夫妻相敬如宾……你的确不曾亏待过我,可你也从未真心把我看成你的皇后,你的妻子……我不仅在你心里不算什么,在天下人面前,我也不过是个惹人耻笑的可怜虫而已!我算什么皇后?算什么皇后?”她痛哭流涕,扯着刘秀的胳膊,身子慢慢滑倒,“你明知我待你的心,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为什么……我只是迟了半年而已,为什么始终不肯给我一次机会?我做错了什么?我最错的是不该嫁给你!不!我不后悔嫁给你,永不……”“你不是迟了半年……”刘秀幽幽地截断她的宣泄,挣开她的拉扯,“为了等她长大,我用了五年!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朕说过的话一定说得出做得到!当年真定纳娶,朕曾言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衣食无忧,朕自问也做到了!”郭圣通凄然一笑,眼神绝望到极点,“五年……原来我不只迟了半年,当初你愿意用五年的时间去等她,所以现在也愿意再用五年的时间作准备,目的不过是为了将我逐出长秋宫,好让她当皇后,是不是?衣食无忧?你果然是我的好夫君啊……陛下现在打算把贱妾安置到哪里呢?陈阿娇有长门,霍成君有昭台宫,陛下打算将贱妾迁到哪里?”“依你的所作所为,诛九族亦不为过……”“哈哈……”她仰天大笑,怅然道,“陛下何必非要给贱妾强扣罪名呢?废后,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个理由?陛下筹划了整整五年,难道刘衡不死,陛下今日便不会废我了?”刘秀的目光陡然一利,我在书堆后不禁气血翻涌,险些冲了出去。 “衡儿才不过四岁,你可真是个好皇后啊,心狠手辣,当真堪比吕雉、霍成君!若朕驾崩,你当上皇太后,又将如何待朕幼孤?”郭圣通一直在笑,不断笑出声来。她从袖中取了丝帕,慢慢地将脸上的眼泪擦干,然后收敛笑容,恢复了那个雍容冷静的贵妇人模样。 “事到如今,陛下要皇后玺绶只管拿去便是!你我结缡十八年,难道如今为了废后,陛下便要如此不择手段地污蔑贱妾么?这也太让妾寒心了!妾作为后宫之主,统领掖庭,身为怀公嫡母,没有尽到照拂之责,以至于皇子夭殇,陛下伤痛。妾有难辞之咎,陛下因此要废谪妾,天经地义,妾实也无话可说!”刘秀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不躲不闪,仰着头直颜面对。 “朕的掖庭,你……哪儿都不用再去。”很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极力维持镇定的郭圣通为之一颤,“陛下何意?”“你我夫妻情分,只到今日止!”郭圣通大叫一声,向前扑出,刘秀退后一步,她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他脚下,惨然道:“你……你居然这么狠心,不只要废我后位,还要将我休离……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生育了六个子女,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念夫妻之情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刘秀一步步地往后退,“你总把错怪在别人头上,怨怼之心如此强烈,总觉得是别人对你不起,欠你许多。你有没有想过,若非念及情义,看在儿女的面上,朕大可诛你郭氏满门!”二人纠缠不休,郭圣通只是愤怒地嘶喊,叫得嗓子都哑了,“妾无罪——我的孩子,绝不能留给那个女人……那个狠心的毒妇,一定会挟私报复……”刘秀怒极,“你自己心若鹰鹯,才会以己心度人!”不再理会她歇斯底里的呼喊,他拂袖转身离去。 郭圣通趴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到伤心处,起身将殿内的灯具、摆设一一砸掉。她满头大汗,一边哭一边咒骂,广德殿内一片狼藉,最后她喘着粗气向书堆走来。 “阴丽华——我和你不共戴天……”哗啦啦一声巨响,擎天般的书塔在她的愤怒下被推倒,竹简崩塌散落,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郭圣通在看到我时大大一愣,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瞬间闪过尴尬、痛恨、憎恶,更有屈辱。 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看待她的,虽然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但我相信从她眼中看到的我,不会比我看到的她,好到哪里去。 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我强忍着挥拳的愤怒,不冷不热地说:“不共戴天?原来我对皇后有杀父弑母之仇?感谢皇后教会了我这四个字……皇后的教诲,我会铭记在心,时刻不忘皇后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这是第一次,我和她正面交锋,完全撕破脸面,彻底决裂,很直接地表现出对彼此的嫉恨厌恶。郭圣通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痕,鬓角松动,花容憔悴,她愤怒得像是浑身要燃烧起来,可是论起单打独斗她远不是我的对手。她虽然愤怒,却还不至于没有脑子。更何况,她一直是那个骄傲的郭皇后,她不会选择用泼妇的手段来与我争锋。 “你很得意?终于还是你赢了!”我冷笑,“胜负还未有定论,在我看来,这才是刚刚开始!”“你……你还想怎样?皇后是你的了,我把它还给你……”“错了!不是你还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我的弟弟、我的儿子,是我的亲人们用鲜血换来的,这样的不共戴天,我如何敢忘?刚才听你自比前汉孝宣霍皇后,这个比喻可真是贴切,霍成君与母共谋毒害太子,被孝宣帝废黜,贬入昭台宫。你可知那一次霍氏族戚一共死了多少人?一千户,无论少长皆斩!霍氏最后只剩下霍成君一人……”郭圣通瑟缩地抖了一下,明明眼中已有惧意,发白的脸上神情却依然倔犟如初。 “别怕!千万不要畏惧,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玩,越来越……有趣!在姓郭的死绝之前,你千万别说不玩啊!哈哈……哈哈哈……”“疯……疯妇!你这个恶毒的……”笑容一收,我一本正经地说:“差点儿忘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陛下的庶子,让他们感受到嫡母的关怀和温暖。就像郭皇后当初一样……”“阴丽华!我不信陛下会宠爱你这样心如蛇蝎的女子,陛下绝不会允许你伤害我的孩子……”我奇怪道:“皇后你怎可如此恶意中伤贱妾?贱妾自然待陛下的子嗣视同己出!”郭圣通闻言一愣,然后才觉察出不对劲,倏然转身。 门口站着一脸阴沉的刘秀,身后还跟了一名臣吏,我刚才跟郭圣通对话时只是余光瞟到门口有人影晃动,这会儿细看才发觉原来是负责教皇太子《诗经》的郅恽。 刘秀的去而复返让郭圣通措手不及,大惊失色下竟是恼羞得不顾礼仪,直接从门口冲了出去。刘秀也不阻拦,眼里似乎没有看到郭圣通似的,只是脸色慢慢放柔了,对我说:“什么时候来的?宫里可有人照看?”当着郅恽的面,我不便放肆,于是照足规矩行了礼,“只是来瞧瞧陛下,送些点心。”“陛下!”郅恽在门外忽然高声说道,“臣听闻夫妇之间的相处之道,即便是做儿子的也不该过问,何况做臣子的?所以陛下要废后,臣不敢作任何进言。只是,臣希望陛下对于相关人等,能酌情处理,莫使天下对社稷有太多的议论。”刘秀身子一僵,我挽着他的胳膊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不由得侧目向郅恽多瞧了两眼。 郅恽不卑不亢,泰然自若。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经过这么多年的精心布置,朝中势力,包括三公在内的官吏虽然经过一次次大大小小的反复洗牌,皇权已经比较集中,但郭圣通在位十六年,加上太子,总有那么一股守旧势力想极力保全他们。 郭圣通虽然倒了,可是太子仍在。 我瞟着郅恽暗暗冷笑,此人有勇有谋,心里跟明镜似的将目前的局势看得异常通透,知道废后已是大势所趋,无法挽回,便想退而求其次地保全太子。 “郅恽最善推己及人,自然也该清楚朕做事绝不会失了分寸,一切自会以江山社稷为重!”刘秀紧握住我的手,漠然回头。 郅恽如释重负,展颜笑道:“陛下乃一代明主,自有考量,是臣多虑了!”说完,稽首顿拜后告辞离去。 等郅恽一走,我整个人瘫软倒地,幸而有刘秀及时抱住了我,才免于摔倒。 我浑身发抖,感觉冷得厉害,仿佛是从骨髓里拼命渗出那种要人命的寒意,夺人心智。刘秀紧紧地搂着我,我们彼此都不说话,却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即使蜷缩在他的怀里,我也无法感受到温暖,很冷,很冷,冷得刺骨。终于,我颤抖着开口,“秀儿,我要真变成吕雉该怎么办?”仇恨蒙蔽了我的心智,仇恨的种子疯狂地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枝蔓已经紧紧地将我缠绕住,束缚住,无法挣脱。 “没关系,只要……我不是高祖就好!”他抚摸着我的头发,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温柔地安抚着我紧绷的情绪。 翌日,建武帝亲书诏书,告三公曰:“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宜奉宗庙,为天下母。主者详案旧典,时上尊号。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得上寿称庆。”我一整晚没睡,天不亮便被叫起来梳妆。纱南很是激动,我却觉得心境十分麻木,完全没有大惊大喜之感。 事前我并不知道这份诏书的内容,等到大司徒戴涉与宗正刘吉带人来到西宫,当众宣读诏书时,我才得以知晓这份出自刘秀亲笔的废立诏书的内容。当宣读诏书开始,我的情绪终于开始起了波动,尤其是当我听到那句“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时,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暖意,竟冲散了我的抑郁之情。 刘吉将刚从长秋宫收缴来的皇后玺绶交到了我的手上,说了声:“请皇后娘娘移驾却非殿!”我颔首点头,刚要起行,刘阳带着弟弟妹妹们急匆匆地赶来道贺,一起向我跪拜道:“恭喜母后!”我忽然觉得母后这两个字特别刺耳,好在人多喧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马上被他们七嘴八舌的嬉笑声给冲淡了。 一行人簇拥着来到却非殿,望着那绵延如天梯般的石阶,我的记忆之门忽然打开,时光像是陡然间倒转回十六年前,那一次我也是站在这个位置,带着一种内怯的心情爬上了却非殿的石阶。 十六年前,我在这里接受了贵人印绶,十六年后,同样在这个地方,当着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的面,我接受了皇后玺绶。 刘秀从至高处走了下来,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殿内钟磬之乐响起,我被他引领着,携手走上属于我的位置。 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也许前方还会有更多的坎坷等着我们,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我们能一直携手同行,永远在一起。 第四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第5节 柔道 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废皇后郭氏,立贵人阴氏为皇后。 对于废后的处置,皇帝诏曰:“不可以奉供养。”刘秀与郭圣通正式解除夫妇关系,将她的名号逐出刘氏宗庙,日后不得子孙供奉。 恢复自由之身的郭圣通被迁出掖庭,安置于北宫居住。 作为雒阳皇城的南宫以及位于南宫北侧的那片宫阙,原是吕不韦所住的文信侯府。高祖刘邦当年定都雒阳城,将南宫修葺作为皇宫居住,之后虽迁都长安,南宫却仍作为行宫得以完好地保留下来。又经历了两百多年,南宫迎来更始帝刘玄定都,照例又是一次翻新修葺,到刘秀为帝入住南宫,虽然生活简朴,但宫殿楼阁却年年都在整修。 但是与南宫同年代遗留下来的北宫却没有那么幸运。历经风霜的北宫,那些殿堂高阁的外观虽然犹存,内里却大多木质腐朽,破落衰败得还不如雒阳城的一些富户民宅,说它是冷宫也不为过。但是北宫不属于掖庭,郭圣通搬入北宫,名义上已经与皇室完全无关。 按民间习俗,被休弃的下堂妇或丧夫的寡妇可随长子赡养,所以按常理,郭圣通离宫后最恰当的去处是随长子刘同住。但这个显然不可能,废后郭圣通绝对不能与身为皇太子的刘凑到一块儿去! 于是刘秀将刘辅提升为中山王,郭圣通作为中山王的母亲则被封为中山王太后。这个尊号的赐予几乎就是一种变相的讽刺,前一天还是汉室母仪天下的皇后,今天却成了个无关的陌生人,被尊称为王太后——从此以后,她的身份,也仅代表是中山王刘辅的母亲,与刘秀再无瓜葛。 她的后半生,活动范围将仅限于北宫一处充当中山王府的宫阙内,行动处处受人监视,不得随意离府。因刘辅未曾成年,所以虽然封王,却仍留在南宫掖庭,连同郭圣通的其他五个子女一起,归我抚养。 继刘辅封王后,刘秀将其余九位皇子,也都理所当然地从公爵晋升为王爵——这个结果,算是刘秀在前几年废除王爵制的洗牌后,重新审时度势地发牌。相信随着我这个阴皇后登位,日后朝廷内部的集团势力也会出现一场天翻地覆的大调整。 纱南对于这样的结果显然不大满意,但她性格内敛,从不曾多嘴抱怨什么,只是一整天都紧绷着脸,目光凛冽,让那些小宫女见了都一个个如临大敌。一直挨到日落,太官准备晚膳,她才因事问了我一句:“椒房殿那边已经清理完毕,留在长秋宫的宫婢和内侍,娘娘打算如何处理?”“那些不清不楚的直接送出宫,遣散回家。没问题的,还留在长秋宫当值。”“诺。掖庭令刚才来问,娘娘准备何时搬去长秋宫?”“空着吧。”纱南一愣,我抬头,淡然道:“我没打算搬,这里住了十几年,惯了,长秋宫先空着吧。其实……住哪里都一样,不是么?”“那……要不要将殿阁重新修葺一下,也布置成椒房?”“不必了。你跟了我这些时日,何曾见我是讲究这些的?”“诺。那奴婢这就去回复掖庭令。”我见她要出去,突然叫住她,“你等等。”纱南闻言转身,我盯着她看,直到她低下头去,“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明天我和皇帝回章陵,你留在宫里照应诸位君王、公主,不得有半分懈怠。”“诺。”“太仓那边已经安置了太子宫,敕令皇太子搬迁。我和陛下商议过了,等太子良娣明年产子,便让太子行冠礼,纳太子妃。至于中山王等人,一切用度照旧,不得有所缩减……另外,东海王、东平王、山阳王、琅邪王,殿内各加一名尝膳小黄门。”纱南面上闪过一道抗拒式的悻色,虽然表情只是一闪而过,却一丝不差地落入我眼中。我知道她心中埋怨我厚待郭圣通的子女,不禁冷冷一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地继续说:“我看阳公主和刘绶岁数相仿,就让她俩在一处住吧,吩咐乳母一并哺育,不得有差。平日无论小刘绶吃什么,阳公主便也吃什么,不分嫡庶。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声音不高,却让纱南慢慢变了脸色,半晌,答复道:“奴婢一定照娘娘吩咐去做,只是……奴婢以为既不分嫡庶,那以长幼为分,应当是阳公主吃什么,小公主才可吃什么……”我微微一笑,“既然知道,那就用心去做。”“诺。”门外有小黄门的声音细细地提醒,“皇后娘娘,陛下驾到!”我起身接驾,走到门口时,见纱南秀眉紧锁,似在思索什么,于是幽幽叹了声,“纱南,皇后不是那么好当的!”纱南不甚明了地看着我,我抿唇一笑。甬道对面,刘秀正踱步走来,我正了正色,快步迎向他,“妾身拜见陛下!”不等我跪下,刘秀已扶住我的胳膊,顺势将我揽进怀,“天冷了,以后加件衣服再出来。”凛冽的风刮在我的脸上,我眯着眼,细细打量他,那样温柔的笑容,犹如宝石般弥足珍贵,“不冷!”“之前才大病了一场,如今天气转冷了,也要多注意保养!”“我知道。”我细语道,“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他紧紧搂住我,带着我走进殿内。殿内的热气迎面扑了出来,我一时受不了刺激,鼻头发痒地打了个喷嚏,他不禁笑道:“你瞧瞧你,还是如此逞强。”说着,让代取了一件长麾,要替我披上。 我忙闪开,眼神坚定地转向他,“不是逞强,我早过了那个逞强好胜的年纪。如今我是你的皇后,以后做事会更加有分寸,你放心……”他感慨地抱住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后!最好的皇后!”虽然刘秀在诏书中说明皇后的废立非国休福,勒令郡国不得上寿称庆,但在我走马上任,成为皇后的第三天,他却急急忙忙地带着我直奔章陵而去。 此次回章陵的目的很简单,祭祀刘氏父祖,祭庙拜祠。章陵老家连着今年年初的那次,这十多年我只随刘秀来过几次,但因为身份有限,每次都没法踏进祠堂宗庙的大门进行祭祀。 四十六岁的建武帝破天荒地在老家换上了农耕时粗陋的短衣,下到农田里侍弄庄稼。这时虽是冬季,但随着二年三熟制的普及,田里正忙着抢种冬麦,以期来年夏天能够收获。冬麦的推广,使得百姓们在青黄不接时能够起到接续的作用,不至于断粮。 这是我第一次全程目睹刘秀干农活,虽然他在麦田里播种时,搞得那些近臣、内侍们手忙脚乱,大大削弱了稼穑的乐趣。起初我只是站在垄上看着他忙活,时不时地还同一些胆大的农户交流心得和经验,时间久了,刘秀的兴致却没有减弱,反而更加高昂。 “这麦子种得晚了些。”“是啊,是啊,本该秋末便种上的,今年晚了,不过动作麻利些抢种,应该问题不大。”皇帝下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在各个村落传递。很快,过去那些熟识的亲戚便大着胆子寻上门来。 当年刘在蔡阳征集宗室子弟起兵反莽,所有男丁皆从军,之后死的死,伤的伤,章陵剩下了无数老弱妇孺。这些在当时留守的一代人,许多人从辈分上算来都是刘秀的伯母、舅母、姑母、婶娘,刘秀设宴款待,席间殊无半分帝王架子,全然一副晚辈姿态。 刘秀既如此,我自然也不会再是什么皇后,当下按着族中礼节,向各位长辈一一行礼,倒是吓倒了一大拨人。 混在亲戚堆里温柔含笑的刘秀,突然给我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令我心动的儒雅青年,对人对事对物,皆是一副敦厚老实的淳朴模样。 “皇后不知,文叔小时候可淘气了,还把我们家地里的麦穗拔出来玩,结果被狗追……”我咬着嘴唇,想笑又不敢太大声,乜了他一眼,见他含笑,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不禁说:“婶娘唤侄儿文叔,又何故对侄媳见外呢?”老夫人年过六旬,脑子却一点儿都不糊涂,当即拉着我的手笑道:“我这不是不知道侄媳叫什么名儿嘛!”“老嫂子!”边上有人拿胳膊肘捅她,憋着满脸笑意,“这么有名的女子,你怎么给忘了?当年为了她,文叔发下宏愿,南阳郡可说无人不知……”她一说,堂上的人都哧哧地笑了起来,脸上都洋溢着了然的笑意。 老夫人猛地一拍巴掌,未语先笑,“瞧我这记性!阴姬——丽华!阴丽华!娶妻当得的那个阴丽华!”她的调侃换来哄堂大笑,在这善意的笑声中,我竟不自觉地红了脸,回眸悄悄向他望去,他目光柔如海水,也正笑意盈盈地凝望着我,我心神一荡,脸上愈发烧了起来,柔情蜜意,心中又甜又羞,居然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 老夫人感慨道:“文叔年少时谨言慎行,待人诚信,从不与人敷衍,温柔率真,想不到竟然能做皇帝!”刘秀笑道:“我做皇帝,也是以柔道治国!”我与他相视一笑,老夫人叹道:“女子,文叔真是一位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啊!”我颔首,真心实意地说:“婶娘说得是,嫁给文叔为妻,阴姬此生足矣。他不只是我的夫,更是天下苍生的君主,我定会一心一意地辅佐于他,做一个贤妻!”堂上诸人感动嘘叹,老夫人拍着我的手背,眼眶中泛起微光,“文叔是一代明主,女子,你会是一代贤后!”在章陵住了一个多月,我和刘秀过着寻常夫妻的贫贱生活。甚至偶然兴之所至,我会亲自下厨给刘秀煮饭做菜,虽然手艺不佳,可他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每次都甘之如饴地吃得津津有味。 直到十一月底,阴识才迟迟登门拜访。这么些年,我与他从未断过消息,但兄妹相见却还是第一次。以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躲着我,这一次,我见到了他本人,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多年未见,阴识身上独有的沉稳气质更加成熟,像是一杯浓茶,在经过数次冲泡后,方才真正透出其中的醇香。跪伏在我面前的人,眉目依旧,只是右侧脸颊从眼角下方延伸至嘴角,一道凸起的疤痕狰狞地霸占在那张曾经英俊无比的脸孔上,让我的目光无法避视。 我心里大痛,哑着声刚刚喊了声“大哥……”,他已对我吟吟一笑,面上肌肉抽动,带着那道疤也跟着扭曲颤动。 “你到底还是坐上了这个位子!”他说得一派轻松,我却如鲠在喉,忍了好久才将酸楚之意稍稍压住,“代价太大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笑了,眼神平静,已没了当初的锋芒毕露,“无须太过自责。”“福祸相倚,大哥,难道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吗?”“如果你一直纠结在丧子之痛中,只怕对每个人都不会是福!”他的目光很坦然,带着一丝柔和,虽然面上的疤丑陋狰狞,但附在他的脸上却并不让人觉得恐怖,反而让我抑郁的心扉悄然开启。只有在面对阴识的时候,我内心紧绷的弦才会全然放松。 “其实我远没有你称赞的那么好……”如果我当真机警,程驭死的时候我就应该觉察其中可能另有隐情,我还是把一些事想得太简单了。庄光提醒我应该提防狗急跳墙,他这个局外人都留意到了,我却仍是懵懵懂懂。 自刘秀中风发疾,性命垂危,无论宫内宫外我处处设防,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却还是忘了,这么多年的相处,郭圣通待文叔亦是有情,如此精心布置下的一个局,怎可能最后毁于毫无准头的一支飞箭? “你既已做了皇后,今后会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东海王的将来还要靠你继续扶持!”我无奈道:“大哥,即使同为废后,郭圣通毕竟不是霍成君,无论我心中有多恨,郭氏都不可能像当年的霍氏一样连根拔掉。毕竟霍成君无子,而郭圣通却有五子一女。陛下以柔道治国,绝不可能像当年武帝那样将卫子夫连同一子三女一并诛杀,郭圣通待陛下有情,陛下亦不是绝情绝义之人,要他杀妻灭子,这样毫无人性之事我不敢想象会在他身上出现……”阴识笑道:“你如今已经是个很好的皇后了!你能有这般领悟,大哥很是欣慰,原以为今天要费上一番唇舌,没想到你已能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利害!”我大大一愣,诧异道:“难道大哥此番前来,为的就是劝导我放下心结?”“心平才能心静,心静才能理智地看待周遭的人和事。你日后作为皇后,要权衡的利弊更多,如果太过执著纠缠于简单的仇恨中,看不明方向,终会误人误己!太子党众仍在,要扶持东海王成为下一任储君,你这个皇后任重道远,还需戒骄戒躁,不断努力啊!”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竟是一副欲置身事外的心态,不由急道:“大哥,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能帮我一把吗?郭氏外戚在朝中如何,你不是不清楚,你为什么不能也帮帮我呢?”阴识笑容神秘,目光深邃,“这个么,未雨绸缪,我只是看得比你更远而已,你以后自会明白的。”说完,竟是不再停留,起身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生感触,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都说帝王之家无亲情可言,而我一路走来,却得到了无数人的默默支持,爱情、亲情、友情,我被这种种情感包围着,永远不会感到孤单。 今后的路还很长,他们虽然不能在我身边,但我相信,他们会一直关注我,支持我,守护我…… 第四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第6节 执手 年底的时候回了雒阳。这一年北方边境上一直不安稳,匈奴、鲜卑、赤山乌桓联合,不断侵扰边塞,杀掠吏民。刘秀将任职襄贲县县令的祭遵族弟祭肜调到辽东郡任太守,祭肜果然不负众望,屡次击败蛮族入侵。 然而北边才稍稍安定了些,交趾郡又出现危机。交趾郡位于中国南方,按照现代版图看,应属越南地界,而在两千年前的汉朝,交趾郡属于莽莽原始丛林,很多地区未经开发,居住的人口以少数民族为主,风俗与中原迥异,经济条件更是停留在母系氏族后期阶段,百姓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完全没有教条律令的概念。 汉吏治理这一片土地是相当困难的,所以冲突时常发生。而这一次,出现叛乱的始作俑者乃是一对名叫征侧、征贰的姐妹花。据说这姐妹俩武艺高强,率领当地族人,一举攻占了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合浦郡等地闻讯纷纷响应。偌大个南方,竟被她们连续攻陷了六十多座城池。前不久传来消息,征侧已然建国,自立为女王。 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性,比起当年的迟昭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有什么看法?”刘秀简单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然后静默着等我答复。 我笑着眯起眼,有关征侧的八卦,我远比他知道得多,于是将奏章推了回去,“于私,这事起因原也不全是她们的错。朝廷早有规定在交趾不施行汉律,交趾太守苏定非要用强硬的手段来强压蛮夷,抓了征侧的夫君指望杀鸡儆猴,怎料征侧非寻常女子,竟而反之。这事要搁我身上,只怕我会比她做得更绝!”刘秀哧地一笑,已没了刚才的愁云。 “于公……”话音一转,我不免叹息,“交趾、九真各郡乃我汉之疆土,不容国土分裂,所以叛军必须镇压,征侧姐妹忤逆朝廷叛乱之罪绝不可纵容!”“嗯。”他沉吟片刻,“朝上也在议论此事,你觉得让谁去合适?吴汉已经请缨……”“不妥。大司马还是留在京里好!”如果让吴汉去,到时杀得兴起,只怕交趾百姓又难逃屠城灭族之祸。交趾那个地方穷山僻壤,地形复杂,一旦进入地界有可能会化整为零,变成游击战,这对擅长整形战阵的汉军而言,是个极大的挑战。要知道1961年爆发的越南战争,美军那么强悍的兵力也没在越南游击战中占到便宜。我左思右想,除了吴汉外,只有一个人适合打这一场,“马援、段志破皖城、斩李广有功,不妨让他们一试。”刘秀笑道:“原来你也属意马文渊!”“从雒阳到交趾,表面上看起来是陆路近些,但山道崎岖,其实远不如绕道走海路便捷……”他不吱声,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我这才觉察到自己多了嘴,忙解释道,“以前家中有宾客乃交趾人氏,故略有所闻。”刘秀失笑道:“我瞧你兴致勃勃,莫不是想亲自挂印出征?”我感念他的体贴,没有对我熟悉疆域的事情详加盘问,不免调皮起来,“征氏姐妹如此骁勇,我家义王名字中即便有个王字,也不过是个长公主。而征侧身为女子,竟能统御兵卒,自立为王,怎不令人刮目?”他无奈地说:“那可不行,你现在是朕的皇后!你得留在宫里陪着朕。这样吧,朕授命马援为伏波将军,段志为楼船将军,率兵两万人,取海路平交趾之乱!”“再加个人。”我眨眨眼。 “哦,你还中意何人?”“庶人——刘隆!”刘秀微微一愣,笑道:“也好,且让他承你一回人情。朕重新起用刘隆,封他为扶乐乡侯,仕官中郎将,让他做马援的副将随征!”我大喜,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下,“我先代刘隆谢过陛下!”“如此谢礼,未免太少。”他嘴里小声嘀咕着,顺手一抄,将我捞进怀里,温热的唇随后印了上来。 建武十八年二月,蜀郡守将史歆叛变,攻打太守张穆。张穆翻城逃走,才苟且活得一命,可成都却因此陷落,刘秀派吴汉率兵一万前往讨伐。 马援向交趾推进得十分顺利,见山开道,行了一千余里辗转到了交趾。征侧显然没料到汉军绕海而至,甫一交锋,果然大败,之后仗着地形,隐入丛林,与马援率领的汉军展开了一场游击战。 因为对征侧关注,我虽不能亲至战场,但心里对她有种说不出的好胜之心,所以对于马援在交趾的战事不免格外留心。马援果然心存仁厚,每攻下一座城池村庄,非但约束士兵不扰民,还帮助当地百姓收拾战场,迅速恢复家园。在这样宽仁的影响下,当地土著反抗的情绪很快被大大削弱,一些叛民甚至主动归降。得到这样的消息时,我不禁对当初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得意起来,如果去的人是吴汉,只怕结果和美军当初攻打越南别无两样,强硬的手段导致民众反抗加剧,如此想要收复交趾的几率实在微乎其微。 当时刘秀不在宫里,正在长安巡狩,祭祀后土。我写信给他,言辞难免自夸,他总也顺着我的意,褒扬不断。 而另一边,吴汉的强悍也在成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征调了广汉、巴、蜀三郡兵力,围攻成都,一直打到七月份。一举拿下成都,斩杀史歆后,乘胜乘筏而下,直入巴郡。吴汉做派一如既往,那些反叛的首领,在他手里没一个能存活。不仅如此,他还将叛党的数百户人口,全体迁到了南郡、长沙,然后才班师还朝。事后,刘秀还借此事向刘阳教授用人之道,知人善任,统御者眼光要准,善于用人,收效才会事半功倍。 这一日在宫中闲来无事,教刘京写字,刘礼刘也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还懂事地给兄长磨墨。刘绶虽小,却极淘气,不时地在边上捣乱。 因是夏天天热,纱南取了冰镇的水果,正要端过来给孩子们解暑,忽然门口脚步声急响,刘秀匆匆走了进来,连个通告都没有,唬得宫里的侍从慌忙起身接驾。 我见他神色凝重,一时倒也吃了一惊,不等开口询问,他已吩咐,“换身衣裳与我出宫吧。”我瞧他眼中流露出些许哀伤,于是问道:“什么事?”他先不答,只是很用力地扯开身上的深衣。我忙叫人过来替他宽衣。他脱了头上的通天冠,才长长叹了口气,“固始侯薨了。”我一愣,脑筋竟然没能马上转过来。直到听他吩咐代,“准备车乘,轻车即可,不必安排太多人跟从……”我才如梦初醒,不敢置信地低呼,“李通!怎么……他今年才多大岁数啊!怎么就……”“他素有消渴之疾,以前也老发毛病……”我心里一阵难过,不觉悲伤道:“那可如何是好,伯姬她……”刘秀身子一僵,愈发惆怅起来,“赶紧换了衣裳……”我忙一迭声地唤纱南替我换衣梳妆,匆匆忙忙地一通收拾,临出门纱南还问了句:“娘娘不吃午膳真的不要紧吗?”“哪还顾得上这些啊。”想到刘伯姬,心里愈发添堵,哪里还有胃口吃得下饭。 到固始侯府时,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同样前来吊唁的官吏。我跟着刘秀下车,一边与众人招呼,一边心里像火烧似的记挂着里头的情形。 果然,才踏进门,便听到凄厉的哭声响作一团,断断续续传了出来。等到了停尸的堂前,除了出来相迎的家丞,十数人皆是全身缟素,披麻戴孝地伏在地上嘤嘤哭泣,其中有一妇人身穿粗麻丧服,头、腰皆扎绖带,胸前缀布,足穿麻鞋,手扶棺柩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一旁的女眷又拖又拽,却始终难以让她的情绪平稳下来。 刘秀暗中握了握我的手,我会意地上前,将伤心欲绝的刘伯姬从棺柩上拉了下来。她起初只是痛哭,双手紧紧抱着棺柩,怎么也不肯松手,等看清是我时,才哆嗦着嘴唇,绝望地松开手。 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扶着我的肩,许是哭了太久,声音早已喑哑,“丽华!我怎么办?他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他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我眼眶顿时湿了,“你怎么是一个人?你还有儿女啊。”她头发散乱,一双眼又红又肿。我心酸地撩开她额前的乱发,细声地安慰,“想想你的李音啊,他才替你生下长孙。还有李雄,他是你的幼子,虽然陛下体恤,封他做了召陵侯,可他毕竟还未成年,你难道不管他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招手从堂上哭灵的孝子贤孙堆里唤出李雄。才五六岁大的李雄扁着嘴,脸上挂着大把眼泪鼻涕,冲上来一把抱住刘伯姬,哀痛地喊了声:“娘——”幼子的一声孺慕呼唤,将刘伯姬震醒,她哭着抱住儿子,母子俩顿时哭作一团。 我不忍再看,眼泪止不住地哗哗流淌。 少时,刘秀赐下赙钱,由李通长子李音接了。 在固始侯府待了足足两个时辰,我见丧家事忙,反为了招待帝后多费周折,内外皆有不便,于是对刘秀提议,“先回宫吧,我们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刘秀也明其理,欷歔叹道:“也好。”我扶他起身,“等出殡之日再来送葬,也算全了你们之间的情分。”“旁人不了解,你却是知道的,当年若无次元襄助,何来我今日?”回想当年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少年意气风发,拔剑在手,英雄出世。谁也没有预料,时光易过,犹如白驹过隙,转眼我们都已经老了。 回宫的路上,我坐在车里,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的皆是当年的情景,那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如今却毫无知觉地躺在棺木之中,任由亲人为他哭断肝肠也无济于事。 其实何止是李通,细细回想起来,当年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伴,到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也仅寥寥数人。年华消逝,我们……都在慢慢变老。 “秀儿……”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是温暖的,让我觉得很是安心。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伤感地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吧?”五指张开,他的手指与我的手指相互交缠在一起,牢牢握住,“会的,一直陪着你。”“即使我们老去……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是,即使我们老去……”他侧首凝望,那般柔软温润的眼神似一把锁,牢牢地扣住我,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即使我们老去……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第五章 留灵修兮忘归 第1节 心计 交趾之战一直持续到建武十九年春,才有消息传来说马援斩了乱党之首征侧、征贰两姐妹的首级,如今正继续追剿残余党羽。 那么难打的交趾居然只花了一年多时间便轻松获胜,伏波将军居功至伟,声名大噪。 若论起我当皇后的这两年,遇到最大最多的收获,那便是国内乱党四起,叛民滋扰不断,总有小股势力在地方上伺机捣乱,不得安生。比方说这一次,河南又有一伙以单臣、傅镇为首的乱民,攻占了原武城,自称将军。 “禀皇后娘娘,太子来了!”门外有宫女小声通禀。 我原在内室舒展拳脚,听了这话方歇了手。纱南给我递来巾帕的同时,对外头吩咐,“请太子殿下到堂上坐候。”我喘气道:“让他不用天天来报备了,怎么总是不听呢?”“此乃为人子的孝道!太子乃储君,自当为天下人表率,这么做是对的。”纱南絮絮念叨,替我选定一袭青色曲裾深衣。我默认地点了点头,然后脱下湿透的内衣,换上干净的中衣,伸开双臂,套上深衣袖子。纱南低着头,忙前忙后地绕着长长的衣襟,最后束上腰带。 “这孩子禀性厚道,且不问他来瞧我的这份心里含了多少孝心,至少面子和礼数上实在没有缺失。”换好装,我想了想,回首对纱南莞尔一笑,“你还别说,我呀,真怕了他的没有缺失。”纱南明了我的意思,“世上哪有完人?他再谨言慎行,也总能被寻到不是。”我正往外头走,听到这话,不觉停了停,“这孩子待我不错,我倒不想平白往他身上泼脏水。”“其实依奴婢看,娘娘心里只怕早拿定主意了!”真不愧是纱南,这几年没有白白跟着我。 门口的帘子卷了起来,宫女跪坐在地上给我套上鞋子。门外的阳光虽然晃眼,我的心情却十分愉悦。到前堂时,果然不出所料地看到刘恭恭敬敬地正襟危坐,见我进来,忙起身行礼,举止优雅,投足不苟,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来。 我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他等我坐上枰,方才拜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今日可好?”“好。”好!当然好,神清气爽,哪可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其实我与他之间实在无话可说,他不是我亲生的,长到十九岁,除了这一年半以来天天在我的宫里跑进跑出之外,我和他打小就没亲近过。这种毫无感情交流的继母与嫡子间的尴尬关系,让我有点儿郁闷,又有点儿犯愁。 按照刘的习惯,不管他愿不愿意,有话没话,总会在我这里待上半个时辰,无非也就是例行地问些家常,实在无话的时候,我也会主动询问些他的生活。“刘丘满周岁了吧?”“是。”“听说太子妃有喜了,真该恭喜你啊。你之前一连得了两个女儿,真希望太子妃这一胎能添个男丁,也算是陛下的长孙了。”刘的脸色慢慢变了,眉头轻颤,好一会儿才勉强透出口气,“但愿如此。”我知道他在畏惧什么——太子妃昨天黄昏才请的脉,事出突然,他还没来得及上报宗正,我今天却慢条斯理地随口说了出来,怎不令他胆战心惊? “我挺想刘丘那孩子的,什么时候你把她抱来我瞧瞧……另外告诉太子妃,好生将养着身子,初一、十五别急着进宫给我问安,我明白她有那份孝心就够了,还是养胎要紧。”“多谢母后体恤。”他神情木钝,显然受惊不小。 “太子的太傅张湛抱恙快两年了,总是歇在家里,太子的课业可别因此耽搁了。”刘又是一哆嗦,低下头嗫嚅,“有郅恽督导儿臣……儿臣不敢懈怠偷懒。”我也不忍再为难他,于是微笑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这便去吧。”“儿臣告退。”我让小黄门送他出去,等他身影消失在尽头,纱南不以为意地冷哼,“张湛摆明是和娘娘作对,摆谱给陛下和朝臣看。娘娘不如索性给他点儿厉害瞧瞧,直接废了他的官职,贬为庶民,逐他出雒阳。”我哧地一笑,“原来纱南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奴婢不是沉不住气……以娘娘之尊,难道还要看他们那帮太子党的脸色不成?”我起身走向隔间的书房,纱南尾随。 “张湛德高望重,素有贤名,我们刻意动他反而不得人心,要收拾他其实易如反掌。我从不担心郭圣通被废后,太子党们还能在朝廷上咸鱼翻身,搞出什么花样。”书案上摆放着一堆竹简,都是最近两年的卷宗,我让纱南花了两天时间特意整理出来,“只怕真正的风暴在这里!你可瞧出什么端倪没?”她不明所以地摇头,满脸的困惑,“奴婢不明白。”低头冷眼看着摞叠的竹帛,我从当中抽出四五份资料扔给纱南。纱南一一看完,脸上困惑之色不减,纳闷地说:“单臣、傅镇劫持官吏,在原武城内自称将军,这事陛下不是正打算调兵征剿吗?还有,那个曾经自称''南岳大师''的李广,不是早在建武十七年便被伏波将军给砍了吗?娘娘想让奴婢看什么呢,难不成这两起叛乱之间还有什么联系不成?”我哈哈一笑,这女子虽然政治触觉不够敏锐,但她的机警却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一缺点。 “难道……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她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有关这两起叛乱的消息,奴婢都看过的,没发现什么……”“可你忽略了一个人——维汜!”我大声打断她的话,一针见血地揭开谜底,“此人在民间十分有名,装神弄鬼,妖言惑众,说自己是神仙下凡,广招弟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派系。建武十七年初,陛下中风,朝上曾有人提议召维汜进宫为陛下驱鬼除病,被郭圣通采纳,若非陛下当时恢复言语,严词拒绝,你我可能还有幸在宫里一睹这位传奇巫师的风采。不过,之后维汜这个妖巫越来越神乎其技,吹嘘过火的下场当然是难逃一死,当时连坐了他的弟子数百人,也算得上是轰动一时的大事。”纱南屏息,神情凝重地看着我。 我微微颔首,笑道:“其实两年前在皖城闹事的李广,正是维汜的弟子。当时他打的旗号是维汜未死,且已经得道成仙,倒也诓骗了不少愚昧百姓跟着他一块儿造反。同样的,现在正闹得火热的单臣、傅镇二人,与李广师出同门,都是维汜的弟子!”“啊……”她悚然动容,“那么,这些年的动乱,难不成都是有预谋的?是有人在背后……蓄意……”我笑得分外灿烂,明眸微微眯起,淡然悠闲地说:“现在可再也不比两年前了,你说呢,纱南?”“娘娘打算怎么做?”我笑问:“你觉得臧宫合适否?”“去年娘娘求陛下拜他为太中大夫,难道那时候娘娘便已谋算好了?”“比起太子党羽,最值得我信任的也只有那些与我有过患难之交的老臣了,只可惜……”底下的话我没有说出来,纱南也明白,老臣死去的已经太多,我这个皇后做得太晚了。建武十五年,脩侯杜茂落下截断军需,唆使手下杀人的罪名被免官,削减户邑,贬逐参蘧乡为侯。我本想调他来京,没想到今年年初得到消息:他已撒手人寰。除杜茂之外,更令人扼腕的是外放到豫章做太守的李忠,刘秀调他上京的时候,没想到他已重病在身。他抱病奉诏,抵达京城后终于一病不起。杜茂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后没多久,他也随即病逝…… 当年随陛下东征西讨,如今又能为我所用的老臣实在少之又少了。 建武十九年春,刘秀派遣太中大夫臧宫率领北军包围原武城。除了北军之外,还出动了黎阳营骑兵,共计数千兵力。 没过多久,臧宫递回奏疏,称敌兵粮草充足,久攻不下,请皇帝示下,于是刘秀召集公卿、诸侯、藩王一起至大殿商议对策。 日头渐渐偏西,我站在庑廊下逗弄着手中的飞奴。信鸽咕咕叫着,伸出坚硬的喙,一口口啄着我掌心的黍米粒,颈脖的翎毛不停地抖动。我爱惜地抚着它柔顺的羽毛。 余光瞥处,有小宫女匆匆忙忙地跑上西宫殿前石阶,然后在门口找到等候多时的纱南,附耳低语。 我收了手,振臂将飞奴放上天。呼啦拉的扇翅声过后,灰鸽一飞冲天,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瓦蓝的天空中。 纱南上了楼,嘴角含着笑意。 我歪着头笑问:“都妥了?”纱南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娘娘料得真准。大臣们都说要重金悬赏,唯独东海王提议放松包围,打开一个缺口后诱敌出城,陛下也很赞同大王的建议。只是奴婢不免担心,万一不成可如何是好?”“不成?”我嗤然一笑,“怎么可能不成?小小妖巫算得什么,只要陛下愿意,黎阳营的突骑军将整个原武城踏平都不在话下。这是桩有赚无赔的买卖,臧宫知道该如何应付。”“是,想不到陛下和皇后娘娘考虑得如此周全,是奴婢多虑了。”“你想得对,世事无绝对,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一次,索性趁此机会,直捣黄龙!”纱南有些听不懂我的话,我呵呵一笑,也不多解释,只是关照,“找个机会,去请郅恽来一趟。”“郅恽?他可是太子的人……”“正因为他是太子的人,而且是太子身边最具洞察力、最懂得揣摩圣意的人,所以,才更要找他。”“娘娘是想……”“有时候,对太子施压,不如对他身边亲近之人施压来得容易!”正说着话,忽听廊上传来一片吵嚷声,小黄门满脸尴尬地在门口探头回禀,“皇后娘娘!舞阴长公主与涅阳公主来了,小的们想拦,但是挨了长公主打……”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叱道:“果然是恶奴、刁奴!好你个阉货,居然敢在我母后面前搬弄是非!”口里说着,粉拳已不停地招呼在小黄门身上。 她小时候跟我练过些拳脚,虽不是学得十分好,出手却也比寻常女子要有力得多。这时只听那小黄门蹲在地上抱头“哎哟哎哟”地大叫,一时也分辨不清是真痛还是假号。 “住手!”不管真假,女儿骄纵忘形的模样总是我所不喜的,“你这像是什么样?”义王缩了手,一脸忿忿,想张嘴替自己争辩,却被身边的刘中礼及时拉住胳膊。 “娘!”中礼笑嘻嘻地拖着姐姐进门,“我们不知道娘在休息,不让人打扰,才会误以为是这小黄门诓我们!娘你别生我们的气!”她故意不唤母后而喊我娘,我哪能猜不出她卖的这点小小的乖,心里虽然气恼,却仍是被她哄得消了大半,“又上哪儿淘去了?”义王额头上的汗把额际的发丝都打湿了,中礼虽然故作平静,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么急急忙忙地跑来找我,到底哪里又不顺心了?”义王扭头看向中礼,用眼神示意妹妹说话,没想到中礼咬着自己的嘴唇始终不开口,有些苍白的面颊浮起一片红云。 我大为惊讶,我这个二女儿,向来可是敢说敢做,性格爽朗磊落,行事不拘一格,可从来没见她有过这副扭捏羞涩的模样。 义王见状,突然高声嚷嚷,“二妹流血了,流了很多血……唔!”中礼一把捂住大姐的嘴巴,一张小脸窘得通红。 我稍稍一愣,转眼有所领悟,眼睛瞟向纱南,纱南会意,挥手将殿内的宫女黄门一并驱逐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你堵我嘴做什么?快憋死我啦!”“谁让你胡说八道的!”“我哪有胡说八道,我明明说的是实情,你……”中礼气得直跺脚,捂着脸,不住地扭动身体。我乐呵呵地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原来是我们中礼长大了呀!”细细看这个二女儿,五官细致,眉眼娇柔,已非当初稚嫩的孩子,忍不住感叹,果然时光如梭。 “娘,二妹会不会死啊?”义王一脸担忧地问,“宫里的女医说不要紧,可我见她和中礼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什么,吓得中礼脸都发白了……”“少浑说。”中礼红着脸争辩,“你什么都不懂。”“我不懂?难道你就懂了么?”我扑哧一笑,原本女孩子来初潮这档子事,我私底下更留心大女儿义王,真没想到中礼会后来者居上。 “这是好事呢,没什么好害羞的。”我摸着中礼的小脸蛋,她的脸色真的不是太好看,“肚子痛不痛?”她摇头,“乳母给我熬了糖水,现在好多了。”难得这孩子能如此镇定,我心里欢喜,忍不住笑道:“中礼长大了,这算是个喜事,你想要什么,告诉娘……”她眨巴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了起来,“要什么都可以吗?”“是啊,只要娘能办到的。”“娘一定能办到。”她兴奋地拉住我的胳膊,激动地说,“只要娘开口去求父皇,父皇一定会听娘的话!”我诧异起来,正待细细询问,一旁的义王也跳了起来,“是啊!是啊!娘你快去救救梁松吧!”我被她们两姐妹不住拉扯,脑袋都快晃晕了,“你们……总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都怪那个伏波将军多事!说什么杜保不是好人,让侄儿不许跟杜保来往,搞得父皇现在很生杜保的气,顺带还训斥梁松和窦固。他们两个好可怜,听说今天在朝上不住磕头谢罪,头都磕出血了……”我把目光转向纱南,纱南冲我微微点了点头,悄悄走向殿外。 义王仍在喋喋不休,我听了半天也理不清个头绪,于是制止她再聒噪,转头问中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跟我讲清楚,不许有丝毫隐瞒。若有欺瞒,我也帮不了你们。”中礼神情晦涩,目光闪烁,过了片刻,敛衽跪在我面前,拜道:“女儿不敢有所隐瞒,但求母后看在女儿的面上,让父皇网开一面,饶过梁松与窦固吧。”她口齿伶俐,说话有条有理,远比义王浮躁的片面之词来得理性。原来,事出之因在于身在交趾的马援写给侄儿的一封信,教导兄长的儿子马严、马敦二人与人交往要慎重。信中举例提到两个人,一个名叫龙述,时任山都县令,一个名叫杜保,时任越骑司马。马援叫侄儿宁可学龙述,也不要学杜保。 这原是封十分普通的信,可不曾想有人在皇帝面前参奏杜保行为轻浮,祸乱群众,奏书提到了马援训诫侄子的信,借此弹劾梁松、窦固二人与杜保结交。刘秀将马援的信和奏书一并给梁松、窦固看,把这两个年轻人吓得不住地磕头,以至流血。 听完后,我并没有马上表示什么,故意岔开话题,戏谑道:“义王气愤,我能理解是为了梁松,中礼这么紧张,又是为了什么?”义王偷笑,用手肘悄悄捅着妹妹,哪曾想中礼一点儿也不羞怯矫情,反而很大方地说:“母后,你也说女儿已经长大了,女儿心里喜欢窦固,自然偏向于他。”我失声而笑,“听你的口气,难道还想请父皇赐婚不成?”“女儿很小的时候便说长大要嫁窦固,如同父皇当年发愿说娶母后一样,绝非狂言虚话!”她说得非常认真,我收了笑容,有些发怔地瞧着她,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儿,当真长大了。 “母后知道了。”爱怜地拍了拍她们的手,我瞥眼见纱南去而复返,于是道,“你们先回去,母后心中自有计较。”二人大喜,拜伏后携手离去,一路上两姐妹有说有笑,十分开心。 纱南来到我跟前,“叫人查过了,与刚才涅阳公主说的并无不同,只是伏波将军的原话与那告诘奏书上的转述有些出入。伏波将军在家书中对龙述与杜保的评价都甚好,赞龙述忠厚谨慎,夸杜保行侠仗义,只是告诫侄儿若仿照龙述的言行,虽学得不像,却也能学到一些谨慎严肃,好比雕刻的天鹅不成也能仿得像只野鸭:但是若学杜保,学得不像,就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变得为人轻浮,所以让侄儿们不要学杜保。”我沉吟不语,望着窗外,明亮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殿内。纱南静静地侍立在我身侧,没有出声打断我的思绪。 过了半晌,我噫呼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这件事,无论谁对谁错都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只是……有个问题令我觉得很想不通,为什么马援的家书会落到上奏书弹劾的人手中?这原也只是一封家书而已,整件事原也只是教导孩子们交友的小事而已,值得如此大费周折么?”我回眸冲纱南浅浅一笑,她没料到我会提出这么奇特的问题,一时无言以对,竟也呆了。 第五章 留灵修兮忘归 第2节 太子 四月,臧宫按照东海王献的计策攻下原武城,斩杀单臣、傅镇后班师回朝,论功行赏,臧宫升任城门校尉。 另一头,在江山舆图的最南侧,马援追击征侧余党,一直追到居风,直到岭南地区全部平定,获得全胜。 喜讯传到京城,恰是闰四月底,刘秀趁着兴头上,把叔父刘良的嫡子刘栩,侄子刘章、刘兴,一齐由公擢升为王。 随着盛夏的来临,刘越来越惶恐不安,上西宫请安时,时常神情恍惚,满腹心事。看来郅恽的劝导对他的影响十分巨大,最终他向皇帝提出辞让皇太子之位,愿任藩王就国。刘秀先是不允,这事便拖了几个月。 “想给刘阳改个名讳。”坐在床上批复奏疏的刘秀,忽然向我提了个很奇怪的建议。 “为什么?”孩子的名字好端端地叫了十五六年,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改? “上个月给阳儿做生日,我便在想……当初恶日产子,取名''阳''字本意为避邪除恶——这名讳不好,日后孩子承继大统,难免要被人嚼舌根。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不妨改个名字。”我本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他说得一本正经,倒令我收起了不屑之情,“真要改名?”他点了点头,“还是改了好。”我想了想,忽然问道:“皇帝的名字,史官是否会因此避讳?”他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我会把问题绕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去,不由笑道:“是有这么一说。”我点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我想好了,就让阳儿改名''庄''!”“庄?!”他又惊又奇,但转瞬已然明了,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果然是个淘气的,你与他斗气究竟要斗到什么时候?真像是个小孩子……”眼波流转,我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是喜欢改名字吗?不是喜欢孤云野鹤,乡野垂钓,不问世事吗?自然也不会稀罕名垂竹帛!我这不也是成全了他的心愿么?这回索性让他把姓儿也一并改了吧!”刘秀眼神温柔地望着我,“你是否还想借此逼他出来?”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也只是奢念罢了,我想……他大概是再也不会离开富春山了。”刘秀也黯然地点了点头,我俩心意相通,不免一起欷歔.我依偎到他的怀里,诚心祈愿,“但愿,今后平安顺心,再无烦忧之事!”“但愿……”建武十九年六月廿六,建武帝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刘带着自己的妻女搬入了北宫,与其母郭圣通所住的殿阁相隔不远。刘恪守孝道,每五日入宫向我问安,风雨无阻。 “那母子二人可还算安稳?”“东海王与中山王太后来往并无不妥!”殿外下着倾盆大雨,那一声接一声的滚地雷,让我的心也跟着一块儿炸响。久久地,我望着那昏暗深厚的云层,叹了口气,“未雨绸缪,有些事还是谨慎些好。大哥何时能来京城?”阴兴的脸色阴郁得一如外头的恶劣天气,“诏书已经下了,自然不敢轻忽懈怠,不日内即可抵达雒阳。”“怎么?还在怪我多事?”“臣不敢。”“你们是我手足兄弟,如果连你们都不帮我,那我们母子又能怎么办呢?这么多年,大哥在家也该歇够了,这一次顺便把阴就也一并带到京城来吧。”我见他脸上淡淡的,眉宇间竟是有种隐忧,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让大哥做个执金吾,统辖京城警备,让你做个卫尉,负责皇宫警备,这算得上什么要紧官职,竟把你俩吓成这样?我的用意也不过就是想让你们保护好皇太子,不想让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朝廷上的事,你们自然不必插手……”“皇太子的事,我们做舅舅的,自当竭尽全力!”阴兴对待朝廷政务以及人际关系等方方面面的态度,竟是比昔日郭况更加小心谨慎,从不落人把柄,以至于刘秀也时常称赞他。 阴识先到京城赴任,没多久阴就带着家眷一并来了雒阳。我在西宫侧殿接见了柳姬以及一群阴家的侄女。这些侄女有好些我才是头一次见,年龄都在十岁以下,身量虽小,却一个个都已尽显美人胚子。柳姬与我寒暄时,指着其中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儿说:“皇后可瞧着这孩子有几分眼熟?”那女孩儿含羞地低垂着头坐在角落,柳姬将她拖了出来,推到我面前,托着她的下巴,使她的脸蛋一览无遗地呈现在我眼前。 瓜子脸,双眼皮,剑眉英气勃勃,鼻梁高挺,双靥绯红,唇形饱满,棱角分明。说实话,她并不是众多女孩子里头长得最出色的,但她的长相却令我心中怦然一动。 “这是……谁……”“是二弟媵妾琥珀生的女儿,闺名素荷,今年九岁……”“素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是记得有这么个孩子,没想到长这么大了!”我伸出手将她再拉近些。素荷有些害羞,却也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乌溜溜的,不时偷偷用余光打量我。 “你瞧瞧这孩子的眉眼,长得别提多好了,你看看她的嘴,那模样,那神情……我一见着她呀,就觉着她和……”我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接口,“是啊,真不愧是我们阴家的女子!”柳姬清了清嗓子,笑容里添了几分暧昧,“皇后娘娘的几位大王也生得甚好,眉清目秀的,特别是皇太子……”我不着痕迹地插了句:“大哥身体可还好?前日我见他嗓子有些哑,今天可好些了?若是吃药不见好,我让太医令丞去府里瞧瞧!”柳姬兴致勃勃的劲头被我硬生生地打断,脸上一阵泛红,急忙窘迫地摇头,“不……不要紧,有劳皇后娘娘挂心,夫君他……已经无大碍了。”“毕竟上了些岁数,比不得年少时了,平时也该多注意休养。当然,这还得靠嫂子时时提醒……你们一家子人才搬来京城,车马劳顿的,家里一定有许多事情等着嫂子主持内务,我也就不耽搁你了。我们家的女孩儿,即使不沾国戚这层亲,走出去也必然是人见人夸,断没有输给别人的。”柳姬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讪讪地领着侄女们拜别。我让小黄门送她们出去,等她们出了殿门,纱南才从隔间后走出来。 “其实夫人说的话在理,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考虑亲上加亲呢?”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须臾,她被我怪异的目光盯得别开眼,很不舒服似的耸了耸肩。 “亲亲之义……有利有弊。”我不愿多做解释,于是将话题扯开,“方才听柳姬提及,进宫时在宫门口见着湖阳公主的油画车了,怎么过了这么久,也没见她上我这儿来叙叙话?”“奴婢让人去打听一下,怕是去了陛下那里。”“最近风闻湖阳公主的家丞在京城里仗势欺人,闹得怨声载道,有官吏夫人进宫将话带到我这里。你也是知道的,她是皇帝的亲姐,陛下对待家人素来重情,他姐妹兄弟如今只剩下一姊一妹,更加怜惜百倍。去年妹婿又没了,他对李家以及宁平公主的赏赐你不是没看见,湖阳公主早年丧夫,寡居至今,即使骄纵,皇帝也不会忍心太过责难于她——皇帝家的事,说小是家事,说大了也是国事,于国体我是皇后,于家礼却还是湖阳公主的弟妹,不便多插手其中,他们姐弟的事,还是由得他们姐弟去解决的好。”纱南点头道:“也是,娘娘若是对湖阳公主有所约束,她必然心怀怨怼。”主仆二人正对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唠着嗑,忽有小黄门引着中常侍代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代侍奉皇帝多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机灵之余更添了稳重,像现在这样慌张的表情倒是不常见。 我才让纱南给他让席,却不料他已满头大汗地说:“皇后娘娘还是赶紧去前殿说和说和吧,老这么闹下去,可如何了得。”我心中一动,已猜到他说的事十之八九与刘黄有关,于是无视他的着急,故意装傻,笑问:“子予,我听说陛下已经定了由议郎桓荣教导太子《诗经》,左中郎将钟兴来教授太子以及诸位君王《春秋》。不知道桓荣与钟兴这二人有何等学问,你且说与我听听!”汗水浸湿了他头顶巧士冠的冠檐,他举着袖子擦了擦鬓角淌下的汗珠,苦笑道:“娘娘,此事容后再禀不迟——倒是那湖阳公主,这会儿正与陛下……”我将目光移开,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代愈发急了,跪下拜道:“这事只有指望皇后娘娘出面调解了,娘娘也不忍见陛下生气吧,若是气坏了身子……”他搬出刘秀来,倒还真让我硬起的心肠马上软了下来,不由叹了口气,“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是……是这样的……这件事全赖雒阳令董宣的不是!今天早起公主出门,路经夏门外万寿亭,董宣带人强行拦截公主车驾,态度傲慢无礼至极。他不仅拦了车驾,还拔刀画地,谩骂公主,甚至……杀了公主随乘的一位家丞……公主受了屈辱,进宫说与陛下……”我从榻上腾身站起,唬得代住了嘴,呆呆地看着我。 “纱南!”“奴婢在。”“困了,去焚个熏炉,我先歇个午觉……”代大惊失色,忙膝行至我跟前,高叫:“卑臣错了!卑臣说实话!实在是湖阳公主的家丞白天当街杀人,事后一直藏匿公主府。董宣为缉拿贼凶,不敢擅闯公主府,便在夏门外守候……所以,这才……”我呆了呆,站在原地驻足,过了一分多钟才缓过劲来,“你说前殿在争吵,谁和谁吵?”“是……是那个董宣……陛下听了公主的哭诉很是生气,所以刚刚传唤了董宣,预备棰杀。那董宣却死活不肯认错……正闹得不可开交……”我低低地噫呼一声,心里却像煮开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若换作以前,说不定我早拔腿冲出去了,可现在却由不得我不沉下心来反复思量。 不是不想主持正义,按照律令,杀人者偿命,董宣的做法不仅不应得到惩罚,反而应该对其行为大肆表彰。然而……偏偏他得罪的人是刘秀的亲姐姐,我的大姑子。刘黄待我并不薄,我若在这份上出面与她相悖,于情可实在说不过去。 正自为难,代低低唤了声,态度十分之哀恳。 我扭头对纱南苦笑,“你瞧瞧,这皇后可是容易当得的?”我赶到前殿时,距离董宣奉召入宫已过了半个多时辰,本以为争吵最激烈的高潮部分早已过去,我进去时只需过过场也就罢了,谁料到一脚才跨进门槛,便目睹了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 眼前呼的一下,有道黑影闪过,竟是对准门口的顶梁大柱撞去。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拉住那人的腿,只这么一阻,仍是没能制止那股强大的冲力。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屋顶扑簌簌地掉下一片夯土灰,呛得我不住咳嗽。 “丽华!”刘秀在我身后喊了声,我定了定神,却见自己面前躺了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估计是脑袋撞在门柱上了,冠歪了不说,还搞得一脑门子的血。 我“哎哟”叫了一声,刘秀已搀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开。有两名小黄门麻利地将那老者扶了起来,虽然额头磕破了,好在我拽着他的脚,缓了下冲力。他的神志还算清醒,寒着脸色沉声说:“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臣不须棰,请得自杀!”说话间,他推开两名小黄门,挺直了脊背,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我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等惨烈的局面,回头看刘秀脸色也变了,面色煞白,刘黄却是气得浑身发抖,被自己的丫鬟扶着,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陛下!”我低低地喊了声,硬生生地卡进这个不算和谐的气氛中,含笑说,“这都是在做什么呢?董大人,凡事不必太较真!湖阳公主毕竟是帝姐啊,你冲撞公主算不算是失礼之举呢?不妨给公主赔个礼,磕个头也就是了,公主大人大量,哪里会和国之栋梁多计较呢?”刘秀与我心意相通,听了这话,立即配合默契地说:“皇后说得极是,大姐也绝非是要阻拦你履行公务,只是你不分尊卑,冲撞了公主,所以今天才会有此纠纷。你给公主赔个不是,这事就此揭过吧!”没想到董宣哼了一声,竟是看都没看刘黄一眼。我和刘秀顿时尴尬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代连忙打手势让那两名小黄门摁住董宣的脖子,将他强行按倒在地。 董宣跪在地上,双掌撑着地面,却是死活不肯低头。小黄门急得大汗淋漓也完全没有办法,董宣只是愤怒地瞪着眼睛,挺着僵硬的脖子,誓不低头。 刘黄气得冲刘秀直嚷:“文叔你为白衣平民时,大哥在家里藏匿逃犯,官员连大门都不敢探下头,而今你当了天子,难道连一个小小县令都镇不住了?”刘秀听了,不怒反笑,对姐姐摊了摊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天子和白衣不一样啊!”我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看董宣。那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还在与小黄门做着顽强抵抗,一张橘皮纵横的脸上满是倔犟不屈的硬气表情。我忍不住在心底喝了声彩,却又对他这种不会拐弯取巧的性格惋惜,这样的人,即使是个好官,却可能因为不懂官场人际之道,时时将自己逼入绝境,不断碰壁吃亏。 “果然是个硬脖子的家伙!”刘秀笑骂了声,拂袖道,“强项令出去——”此言一出,已算是给了董宣一个大大的赦令。 眼瞅着刘黄脸皮抽搐,张嘴欲呼,我急忙大声笑起来,拉住刘黄的手将她扯到一边,“太子最近有没有到你府上去拜望?这孩子整日念叨着姑姑……”我一边扯话题,一边将左手负在背后,频频打手势让董宣走人。 我不清楚董宣明不明白我的用意,好在那两个小黄门并不算笨,从地上架起董宣,快速往门外走了出去。 刘黄被我巧舌如簧的家常话给绊住,几次想对刘秀重提董宣之事,却总被我找话题不着痕迹地绕了过去。刘秀与我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直把刘黄哄得晕头转向,她最后也乖乖地带着奴仆离开了大殿。 她一走,我立马瘫倒在榻上,肩膀垮塌着,一副无精打采的倦怠模样。刘秀走到我身后,替我捏揉发酸的肩膀,“好在……总算是把两边都摆平了!”我回首与他相视而笑,心有戚戚焉,“强项令!好个强项令啊!你打算怎么褒奖这个强项令呢?”刘秀莞尔一笑,“今天这事,的确是委屈他了。”想了想,唤来代,“替朕拟个诏书,赏雒阳令董宣三十万钱!”“诺!”代应声到隔壁去拟诏。 这事好在没闹大,总算得以解决。我庆幸之余大大地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不成想身后的刘秀突然迸出一句:“你瞧,这皇帝可是容易当得的?”那口气说词,竟与我刚才对纱南所说的抱怨之词如出一辙。我怔住,转瞬难以自抑地掩面大笑,双肩震颤不止。 第五章 留灵修兮忘归 第3节 病发 建武二十年四月初三,太仓令犯法,大司徒戴涉牵扯其中,下狱身亡。同时,刘秀为避免三公连任,权势坐大,于是将窦融从大司空的位子上撤了下来。 窦融撤下后没多久,吴汉便病倒了,且病势严重,太医前往诊治后断定时日无多。到了五月初四,吴汉病逝。 对于吴汉,我在私底下对他的评价总是不大好的,虽然他功勋卓越,功绩显赫,为汉室的中兴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但在我心里始终存在着一个疙瘩,他的杀戮与他的功勋同等。 我曾经不太理解刘秀为何独独对吴汉如此偏心,不管吴汉犯多大的错,总是对他极度信赖。在那些老臣中,也唯有吴汉,从建武元年任大司马起,至今历时二十年,刘秀也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地位,他一如既往地执掌着全国最大的兵权——迄今为止,三公之中,大司徒从第一任邓禹算起,已经换了六人,大司空亦是自王梁起,连换四五人之多。 细数这些被替换下的三公们,邓禹如今已经撒手不管政务了,伏湛、侯霸均已病逝,韩歆、欧阳歙、戴涉三人更是身居高位反遭皇帝忌惮,最终皆是不得好死。而宋弘不肯娶刘黄,做了五年大司空,后来因为涉嫌诬告上党郡守被免职回家,数年后病死家中,因为没有儿子,他的爵秩也无人继承。相比而言,李通贵为国戚,却深明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早早地退避辞官,如今虽然身故,但家族荣华依旧长盛不衰。 作为一个御人有术的皇帝,刘秀会对窦融的连任产生顾忌,却似乎永远不会对吴汉产生怀疑,他对吴汉的信任感始终让我感觉有些莫名。这样的困惑直到吴汉离世,看到刘秀赐予的谥号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回想起当年在河北追剿王郎,更始帝安插心腹谢躬到河北,名为助攻,实则是监视刘秀,怕他功高震主。刘秀对此只能面上与谢躬虚与委蛇,二人同在邯郸却分城而治。最后是吴汉充当了刘秀的那把利刃,趁着谢躬被尤来军击败,在邺县伏击,将退走中的谢躬杀死。刘秀被封为萧王,当众人皆以为他已死的时候,也只有吴汉跳出来扛起了坚定不移的大旗,预备奉我为王太后,刘秀之侄为王,继续未尽大业……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刘秀信任他,不仅是因为他能征善战,更是因为他的一片赤胆忠心。 他对刘秀的忠心,无人能出其右。旁人或许忠的是国家,忠的是社稷,忠的是大义,忠的是节孝,忠的是万民,唯独吴汉,忠的……只是刘秀一人。 于是,吴汉死后,刘秀赐谥“忠”,是为“忠侯”,下诏书悼念,出殡时派出北军五校、轻车、甲士送葬,一切葬仪参照前朝大将军霍光葬仪旧例置办,荣宠之崇,创开国之最。 天下大定后,临朝恢复为五日一朝,但自吴汉故世后,刘秀一度心情低落,竟连朝会都空了两期。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昔日老友在自己眼前一个个死去,这种滋味换谁都难以承受。我劝他出去走走,要是嫌闷,可以带着儿子们去长安上林苑狩猎游玩,散散心。 他没反对,却也没说什么时候起程。夏天暑气重,他一直闷声不响,有几天甚至始终躺在床上发呆。这么拖了三四天,我看他没精打采的状态有增无减,心里不免着急起来。有几次见他下床去更衣间,似乎连走路都没什么力气,脚步虚浮,最近几次居然要小黄门搀扶才可勉强走路。 我怕他中暑,便召太医令入宫给他诊病。没想到太医令还没来,却已遭到他的极力反对。 “为什么要避医?”我不理解他的做法。太医令明明已经受到传唤,在殿门口等着了,为什么他还非要固执己见,不肯看病? 今天的刘秀变得似乎不可理喻起来,不肯就医,无论我浪费多少唇舌都没用,他只是躺在床上闭目不答。我生气到了极点,硬把太医令从门口召了进来,谁知道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吼叫着又把太医令赶了出去。 太医令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既不敢违抗圣意,又不敢轻易离开,于是在门口踯躅,分外为难。 我被刘秀的言行气到跳脚,极力保持的好脾气顿时荡然无存,气得上蹿下跳地破口大骂,只差没掀案,他却不动声色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骂得狠了,他不怒反笑,眼神温柔地望着我,那种能将人溺毙的如水目光刹那间将我的怒火给浇灭了。 我注定拿他没辙,我属火,那他铁定就是能灭火的水。 “秀儿,让太医进来瞧瞧好不好?”最后无计可施,我甚至用上了无赖战术,不顾自己四十高龄的脸面,黏住他,学小女孩儿不住地撒娇。 “我没事。”他温柔地笑答,看我的眼神愈发柔软,但除此之外,对于诊治一事绝口不提。 翌日,刘秀开始变得异常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竟有九个多时辰都在睡觉。有时候我守着他,觉得他睡觉的姿势很是奇怪,不打鼾,不翻身,直挺挺地一躺就是好几个时辰,中间偶尔醒过来,却是神情疲惫,连说话都细不可闻,有气无力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睡眠充足的人。 我越来越惊疑,终于忍耐不住,趁他熟睡的时候,勒令太医令进殿给他诊脉。太医令先还有所犹豫,见我面色不佳,便不敢再推阻。诊脉的时候,我也担心刘秀会惊醒,所以和太医令二人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声响。万幸他睡得极沉,并没有被吵醒,呼吸轻缓,听不到一点鼾声。 太医令靠近床侧,乍见之下,突然变了脸色,急急忙忙地跌坐在床头,屏息诊脉。我见他神情凝重,心猛地提到嗓子眼,眼皮不住地跳着。 “怎么样?”“请……皇后容臣再请左脉!”我咬着唇,点了点头,于是太医令爬上床,从另一边将刘秀的左手托了起来。我心跳得非常快,殿内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好一会儿,太医令才小声地询问:“陛下最近可有头痛目眩之感?”我怔住,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他……一直躺在床上歇息,很少下床走动。”太医令颔首,拇指掀开刘秀紧闭的眼睑,左右各查看了半分钟,这才从床上爬了下来。我看这么大的动静,刘秀都没有醒来的迹象,一颗心倏然沉到了无底深渊。 “皇后娘娘!”太医令跪到我面前,语气沉重,“恕卑臣直言,陛下病情不容乐观,乃风眩宿疾发作,像这样昏迷太久,会……”耳蜗里嗡的一声鸣响,四周的摆设似乎都在不住地晃动。太医令的嘴在我眼前放大,一开一合,我却听不进一个字,只是无力地嗫嚅,“不是……已经好了么?不是都已经治好了么?怎么会……”眼泪刷地滚落衣襟,我终究无法自欺欺人,三年前的那场中风终究掏空了刘秀的身体。 脑子里很乱,我扑倒在床头,抓住刘秀的右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表皮粗糙,掌心结着厚厚的茧子,手背上青筋高高凸起。这手,曾经抱过我,曾经摸过我,曾经牵着我。他说过要伴我一生……我低下头吻着那只手,眼泪含在眼眶里,胸口似要炸裂开地痛。 也不知哭了多久,朦胧中有只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顶,然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笑问:“怎么了?”我抬起头来,对面那双温润的眼眸正柔软地注视着我,心中不禁大恸,“为什么要瞒我?你明明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说完,眼泪又汹涌而出。 刘秀用左手撑起身子,半躺半卧,身后过来一人伸手欲扶,竟是刘庄。刘秀摆摆手,虚弱地吩咐,“朕和皇后有话要说,你们都先出去。”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室内已挤满了人,我的几个子女都赶了来,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听到刘秀如此吩咐,刘庄看了我一眼,率先领着弟妹们出去了。 “别哭。”他用粗糙的指腹滑过我的脸颊,擦去我的眼泪,“你也知道,吴汉说过,这种病药石并不见得有多大的效用,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我原打算自己挺一挺的……”我哭道:“别再提什么吴汉了,他人都不在了,说过的话哪里就比太医还有用呢?”刘秀笑了笑,脸色很苍白,浮肿的眼袋透着忧郁的憔悴,半晌,细细地说了句:“世上没了劝导自强的吴汉,同样也没了医赛扁鹊的程驭!”说完,冲着我满是无奈地一笑。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痛得泪眼模糊,紧紧抓着他的手,反复地念叨,“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揉搓着他冰冷的手背,神经质地碎碎念,“即使没有程驭,没有吴汉,没有任何人,至少你还有一个我……”“丽华……”声音很轻,轻得像根不着力的羽毛,缥缈地飘浮在空中。他缓缓合上眼睑,像是在安慰无助哭泣的我,“你别怕,我只是累了,睡一会儿就会没事的。别怕……不会离开你……”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变成一片含在口中模糊的低咽。我着急地摇晃他,大叫:“别睡!你别睡啊!你早就睡够了,赶紧起来……别睡了……别睡……”我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满心恐惧,哽咽得难以自抑,“我很怕……秀儿,我很害怕,你别这样吓我行不行?我很怕啊——”我很怕,很怕,很怕,很怕,秀儿,你知不知道,我胆子其实很小,唯一能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留下来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全来自于你的微笑! 如果失去你,我便等于失去了一切! “不要睡了,求求你,真的不要再睡了……”太医令、太医丞急召太医入宫,十余名太医齐聚会诊,开出的药剂比平时重了两分,即使如此,刘秀的病情也不见有丝毫好转。随着他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公卿朝臣纷纷询问皇帝起居,太常进言,依礼应请大司马至南郊祭祀祈祷,请大司空与大司徒告请宗庙,告祭五岳,请求诸神保佑。 然而此时的三公位子皆已空置——吴汉病殁,戴涉犯案诛死,窦融免除连任,三公竟已无一可用之人。 刘庄向我讨主意,我不敢擅自做主,只得趁刘秀稍加清醒的时候,伺机询问相关事宜。刘秀虽然病重,脑筋却不糊涂,马上报了一个人名出来。我当即醒悟,于是命代代拟诏书,诏张湛任大司徒。 我不知道刘庄对于刘秀做出如此决定有无疑虑,是否能体会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但他是个能沉得住气的孩子,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照办。 我的这些孩子里头,最先跳起来的是刘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直言不讳地追问我,为何父皇要如此抬举废太子的人? 他这一开口,义王、红夫二人也按捺不住,纷纷表达出她们的不满情绪。我这几天被刘秀加重的病情折磨得头痛欲裂,根本无心回答他们的问题,正想让大长秋带她们回中宫时,身后有个清朗却不失稳重的声音回答:“明为退,实为进!”我大吃一惊,回头搜寻,才发现原来说话的人是平常话最少的刘苍。这孩子从出生到如今十年间都没让我太操心,总是很安静,也很乖巧懂事。我这些子女里头,让我操心最多的自然是长子,其次是长女,其余人或多或少地从小都少不得头疼脑热,调皮捣蛋,唯有刘苍这个孩子,始终安安静静地,以至于有时候忙起来,我经常会忽略他的存在。 “苍儿。”我招手唤他靠近。 他乖巧地喊了声:“母后!”我忽然发觉这孩子瘦了,下巴略尖,皮肤更是白皙得不输女子。小时候看他的脸形长得有些像阴兴,如今再看,倒有了几分阴识的味道,只是那双眼眸很冷峻,乍看像阴兴,细看又有阴识的稳重。 我怜惜地将他拉到身边,这孩子具有典型的母舅家的气质,不像是刘家人,“能跟娘解释一下,什么叫''明为退,实为进''吗?”他抿着唇,扭着脖子从周遭的兄弟姊妹间一一看了过去,其他人都屏息等答案,他的目光未曾停留,最后落在了刘庄身上。 兄弟俩略一对眼,刘庄冲他微微颔首,刘苍便笑了,笑容里多了几分腼腆,那双眼眸却更亮了,“母后,孩儿年幼无知,斗胆妄言揣测,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母后宽恕——孩儿以为,此时朝中三公悬空,其中更以大司徒为甚。自建武十三年起,连任大司徒均以罪人之身横死,韩歆、欧阳歙,及至戴涉……张湛原为大哥属官,父皇此时将他拜为大司徒,张湛若真是有见识的人,必不敢接任……”他说到这里,又瞟了刘庄一眼,刘庄赞许地笑了起来。 义王脸上一片茫然,红夫略有所悟,中礼则笑而不言,剩下刘荆年幼,低头不语,也瞧不出他是什么反应,兄弟姊妹几人表情各一。 我既诧异于刘苍敏锐的洞察力,又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宽慰。这几个孩子或娇憨可爱,或聪慧过人,到底都已渐明事理,这样也好,能省去我好多牵挂。 念及此,心中一阵激动,忍不住抓着刘苍的手交到刘庄手中,让他们兄弟姊妹几人手拉手团团抱住。我拥着他们,热泪纵横,“你们都很好……娘很为你们骄傲!往后……你们几个骨肉连心,要相互扶持,即使……即使娘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也……也要……”我泣不成声,刘庄、刘苍同时面色大变,一齐喊了声:“母后!”我摇摇头,示意他们噤声。刘庄面色雪白,刘苍心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流下泪来。其他几个孩子都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我是在为刘秀的病情悲伤难过。 第五章 留灵修兮忘归 第4节 托孤 张湛果然如刘苍所讲的那样,不敢接手大司徒这个烫手山芋,这几年刘秀的强硬,让朝中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帝王专制的决心和手段。张湛不敢违抗诏命,便装疯卖傻,公然在朝堂上大小便失禁,说自己身体差,病入膏肓,无法胜任三公这样重要的职责。于是,拜张湛为大司徒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当然,影士那边也另有消息透露给我,私底下,张湛为了面子,仍对这些亲信好友夸口,他不愿承我的情,他的心仍忠于旧主郭圣通。 我对这样毫无实际效用的言语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事实上,更多的舆论认为,皇帝能在病危之时,不计前嫌地委任废后僚属,实乃有情有义之人。这也说明,皇帝宽仁,皇后贤德,即便对废后郭氏及废太子从属,也肯量才施用。 到六月初,刘秀已连续昏迷两天三夜,病势沉疴,每天只能靠米浆汤药续命。太医禀明,刘秀的病情已由起初的风眩引发黄疸病,体内热毒积聚,导致他的眼珠发黄,慢慢地全身肌肤也将转为黄色,到时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我日以继夜地守着他,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于是将外政的事宜交托皇太子处理,因为朝中无三公支撑,便让刘庄但凡有不明的地方,自己去找几位舅舅商议。 六月初六,东方渐白,当更漏里面的细沙即将漏尽,昏迷多日的刘秀发出了一声呻吟。广德殿内分外安静,我跪坐在床上,安详平静地望着他。 “醒了么?”我在他耳边低语,“是不是有蚊子咬你了?”手指触到他的脸颊,有点儿烫手,我一边轻笑一边将他扶了起来,把他的头轻轻挪到自己的大腿上,“秀儿,一会儿太阳就要升起来了,真想让你陪我上邙山看日出啊!”床头那对铜凤灯发出微弱的光,光线打在刘秀脸上,颜色蜡黄,十分惊人。他的眼睑闭合,长长的眼睫覆盖着,除了依稀可以分辨出眼珠正在合着的眼睑下微微转动,居然没法听到他的呼吸声。殿内仍是很安静,空气中混进了朝阳的燥热。许久过后,他的胸腔震动,闷闷地传来一声咳嗽。 我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篦子,低声问:“替你梳个头好不好?你看你睡了这么多天,头发都乱了。”他没出声,我默默地将他的发髻拆散。长发顿时披泻下来,发丝很长,也很稀疏,发色白多黑少。我捧着一绺长发,牙齿紧紧咬着唇,用篦子小心地将发丝梳通。 “痛不痛?你常笑我粗手粗脚的,也是……我连孩子们的总角小辫都梳不好,义王常说让我梳头不如直接拔头发……你放心,我轻点儿梳……可不敢下手重了。你瞧你,头发那么少,哪里……还经得起我扯啊……”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忽然哽了声音,我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道,“痛不痛?痛你可得吱个声,不然把你的头发都给扯光了,我可不负责哦……”他又是一声闷咳,身子随之剧烈地抖了抖。我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扯,不扯……最多扯光了,我负责……”顿了顿,眼泪忽然簌簌滚落,“我会对你负责,一辈子……负责给你梳一辈子的头,这样你可满意了?”他的额头滚烫,我已分辨不清是他的体温还是我的体温,强打着精神将他的发髻盘好,又问:“今天戴什么冠子好呢?其实,我还是喜欢看你戴巾帻……我跟你说啊,我一直都记得呢,那年你穿着短衣麻鞋,站在田里笑得那么满足……唉,不许笑我,听到没,不许笑……”他一直没出声,眼睑始终紧闭着,整个空荡荡的大殿内,只有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在幽幽回荡。 我俯下头,在他额上轻轻印上一吻,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表情很安详,呼吸时快时慢。天色渐渐亮了,光线从窗外透了进来,我和他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周围似有无数尘埃在盘旋飞舞。 “又睡着了呢,怎么那么贪睡?你还说今年是我的整岁,要替我做大寿的!怎么能耍赖呢?”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宠溺地呢喃,“睡熟的样子,还真像个孩子呢。”我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指滑过那熟悉的五官轮廓,贪婪地望着他,然后俯身在他苍白的唇上用力吻下,深深吸吮。 泪水,顺着鼻梁,最终滑入口中。舌尖舔尝到的,是一种决绝的心痛。 天色大亮,陆续有太医进来问诊。方丞一如既往地拿着药方交给药丞督管太医煎药,然后将熬好的汤药交给代。按例,作为近侍的中常侍会先尝过药,再喂给皇帝服用。我直接省了这道环节,无论是尝药还是喂药,都由我亲力亲为,我不愿假手他人。 刘秀在与生命赛跑,我在和他赛跑,不管他打算跑去哪里,我都已决定要和他永远在一起,并肩作战,永不分离。 从日升到日落,刘秀再次昏睡了十三个时辰。第二天天亮,我正累得歪在床侧蜷缩休息,忽然感觉有人在边上盯着我看,我一个激灵,从昏沉中跳了起来。眼皮才勉强撑开,便听到有个声音沙哑地在笑,“这回蚊子该咬你了!”我眨了眨眼,瞪着空洞的眼睛,好半天才对上焦距,看清楚面前的人影。 “秀儿!”他平躺在床上,颧骨处有一抹异样的绯红,眼线眯成一道缝,笑得十分惹人心疼。 “你好了?”我又惊又喜。刘秀的精神不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个重症垂危的病人。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的笑容还是那么迷人,我欢喜得险些要跳起来。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很小声地说:“帮我做件事。”我愣住,总觉得他的语气不同寻常。 “把太子和阴兴喊来,朕……有话要说……”刹那间,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里冻得结了厚厚的冰。我神志恍惚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慢慢转变成一种尖锐的疼痛,不舍与无奈像许许多多纠缠交错的荆棘,紧紧地勒住了我,让我痛得无法呼吸。 纱南就守在门外,很快转告了大长秋,大长秋分别派人传唤皇太子和侍中阴兴。刘庄正守在云台的侧殿,所以闻讯后赶来得十分迅速。 刘秀极力保持清醒,等到阴兴气喘吁吁从宫外赶到广德殿,已是过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内刘秀只略略对刘庄说了两三句话,他似乎一直在等……维持着仅剩的体力,苦等…… 这段时间,我已说不上是悲伤还是哀痛,心里麻木得已经体会不到任何感觉。刘秀紧紧握着我的手,让我不再感到害怕,情绪也渐渐恢复平静。 “君陵……”刘秀伸出手,才半个多月工夫,手腕便足足细了一圈,腕骨棱棱突起,他用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跪在床侧的刘庄,“这孩子天赋聪颖,禀性纯善……朕不担心他将来不会做一个好皇帝,只是他现在年纪尚小,偶尔难免会使小性儿。做皇帝的儿子或许能使性儿,但是假如做皇帝,行事往往身不由己,万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儿来,当心怀天下,多为社稷苍生着想……你是他的亲舅舅,从小看着他长大,他的禀性你最熟知,你的为人朕也最熟知,所以……所以……朕今天便将他托付给你了!”阴兴从进殿开始脸色就一直阴沉着,等到刘秀强撑着一口气说完,他的表情已变了几次。刘秀吩咐代将刚才的话记录下来,这才大大喘了口气。我在他颈下塞了只软枕,让他将身体靠在我的身上,我从背后支撑着他。 刘庄的呜咽声逐渐响起,这个时候,他更像是个无助的孩子。虽然打小就出类拔萃,才智过人,但他毕竟也是个才虚岁十七的少年。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只是孩子,永远有操不完的心。 阴兴叩拜道:“陛下!恕臣……恕臣不敢从命。臣无才无德,如何辅佐太子殿下?陛下不以臣外戚之身,委以重用,臣感激涕零。既如此,陛下何不将太子托付皇后娘娘照拂更为妥帖?”我微微一笑,抢在刘秀之前答道:“本宫无法照拂太子!”我说得很冷静,阴兴一愣之际,刘庄已膝行到床前,放声号啕大哭。阴兴与我目光对视,我不闪不避,对他颔首,“阳儿以后就拜托给你了,我相信你和大哥不会辜负陛下与我的期望!”“皇……皇后!”我的手在腰间一阵摸索,最后用力摘下系在腰上的辟邪挂坠,递给阴兴,“这个……物归原主!我希望……它会庇护我的孩儿,保佑汉室!”“皇后——”阴兴战栗着大叫。 我嘴角含笑,目光平静,“弟弟,请你带你外甥出去,我和陛下……还有些体己话要说。”阴兴颤抖着接过那枚辟邪令,双手握拳,沉痛地弯腰跪伏。刘庄哭得声音都哑了,迟迟不肯离去,嘴里只是喊着“父皇”、“母后”,一声声撕心裂肺,催人断肠。 我不忍再看,别开头挥挥手,示意阴兴赶紧拖他出去。大长秋与中常侍代等人皆是机敏之辈,马上配合默契地将殿内的闲杂人等全部清离,但又不敢当真走远,于是成堆的人都挤在寝室的外间等动静。 我知道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但我不在乎。经过刚才那番折腾,刘秀似乎累了,躺在我怀里沉沉地合上双目。 我轻轻地抱住他,嘴唇贴附在他的耳边,细语呢喃,“秀儿,天这么热,你一直这么睡下去,连澡都懒得洗,嗯……你身上都有味了……”我咯咯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我很好吧?你如果肯亲亲我,我便给你挠背!”他没有反应,我嘴角抽动一下,哂笑道:“我跟你说哦,这辈子你能娶到我,可真是你最大的福分!你要懂得惜福,要记得永远对我好,知道么?” 我把手伸进他的衣领,熟练地替他抓挠背部。他很瘦,背上没有多少肉,我不敢挠得太用力,只是轻轻地上下来回挠搔,边挠边问,就好像平日那样与他彼此闲聊,“舒服吧?舒服的话要记得说出来啊。我告诉你啊,还是照老规矩办,我给你挠多久,你要翻倍挠还给我……嗯,还要再给我捶腿……”眼泪潸然而下,我没有哭出声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继续和他说着话,“我这么好,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年纪不小了,离了我你可怎么办?找不到东西怎么办?谁陪你聊天?谁给你挠痒?所以啊,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去哪儿不得带上我呢?你说是不是?我最了解你了……你舍不得丢下我的……就像我也最舍不得你,我们两个……怎么能够分开呢?怎么能够……分开……”殿外阳光明媚,我和刘秀的影子重合在一起,被拖曳出老长老长。那影子从房间的左边一点点地移到右边,我僵直地坐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我这一生挚爱的男人,不停地与他说着话,仿佛他也正在与我说着话一样。 第五章 留灵修兮忘归 第5节 金穴 六月初八,人人都道皇帝不行了,私底下连棺椁都已预备下了,还有人上奏择地赶造寿陵,忙得跟什么似的。那头东海王刘也带着同胞兄弟进来问安,却被挡在了寝室外,只在外间,隔着竹帘子给父皇磕头尽孝。我倒也没分什么彼此,连皇太子也一并赶了出去,不让在跟前伺候。 听说外头已经连棺椁都备妥后,我开始绝食,谁劝都不理,皇太子、东海王等十名皇子跪在殿外哭求,我只让纱南转达了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这句话一转出去,殿外霎时响起一片呜咽之声。我抱着刘秀一坐就是一天,纱南带着小黄门送膳食进来,我只取了米粥,细细地喂给刘秀,其他的碰都不碰。 如此过了两日,我腹中空空,饿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最后只得浑身无力地躺倒在刘秀身侧。起初我还能侧着头一直看他,又撑了两日,神志却逐渐浑噩起来,反复做着同样一个梦,梦里依稀看到刘秀竟好了,身上的黄疸热毒也退了,开始由小黄门喂他些米粥,太医道喜,室内跪满了人。 我也觉得很高兴,流着泪却说不出一句话,很想抱住刘秀放声大哭,可浑身无力到连大哭的气力也没有了,只能默默无声地淌着眼泪,心里却是无限欢喜的。 但我也终究知道这不过是场梦境罢了! 汉人崇尚的灵魂不灭,究竟是真是假?如果这种信仰是真的,那么死亡并不代表结束,也许我死了,便能永远和刘秀在一起了。不仅如此,那些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又能重新聚在一起……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感到一股轻松的愉悦包围着自己。 秀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秀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好,永远在一起!”梦境里,他紧紧抱着我,语音哽咽,情难自抑。 子女齐聚满堂,跪了一地,每个人都在哭泣,却又像是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欣喜…… “可算清醒了。”太医令嘘叹着抹了把额头的汗。 我趴在刘秀的肩上,举目扫视,纱南端着一只碗跪爬上床,“娘娘用些巾羹吧,熬稀了,正好润胃。”她含着热泪,用木勺舀了一勺递到我嘴边。 我下意识地往后躲,无力地呻吟,“拿开……”纱南哭笑不得,刘庄走了过来,“我来吧。”接过木碗后,跪着爬上床,膝行向我靠近。 我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撞,满心困惑,使尽全身力气,推开刘秀,瞪着眼仔细看了看,他形容虽然憔悴,却目光清净。 “这是……怎么回事?”勉强说出这六个字,我胸口一阵发闷,险些缓不过劲来。刘秀轻轻嘘了声,安抚道:“别说话,好好休息。”刘庄舀了一勺羹递到我唇边,含泪颤道:“娘,没事了,父皇无恙,已经醒来了,你吃点儿东西吧。”我又惊又喜,迷惘地转头去看刘秀,只见他靠在软枕上,虽然满身疲惫,却是非常真实地瞅着我吟吟而笑。我兀自不信,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哑然道:“我不是在做梦吧?”边上有人扑哧一笑,但转瞬已鼻音浓重地哭喊,“母后,这是真的,父皇昨天就醒了,你也要快快好起来!”目光从义王身上移开,我看了看中礼、红夫、刘苍……一个个看过去,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红的,泪光中情不自禁地带着一抹欣喜。我长长地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往后倒去,幸而纱南眼明手快地接住了我,与此同时,刘秀也紧张地伸出了手。 我顺势握住刘秀递来的手,未语泪先流。双手交握,刘秀懂我心意,轻声说了三个字:“舍不得……”靠着自身坚强的意志力,刘秀的病情一天天好转起来。而我,因为只是体力透支造成的昏厥,所以一旦恢复进食,身体自然比他好得要快很多。六月十四,尚在病中的刘秀任命广汉郡太守蔡茂为大司徒,太仆朱浮为大司空。六月十六,从交趾前线闻讯赶回的刘隆,以功补过,被封为骠骑将军,代理大司马之职——这个位子,原本刘秀有意留给阴兴,却被他以无功无德之名谦逊却坚决地推辞了。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后,我和刘秀皆平添了一分惜福感恩之心,回首往事,沧桑廿载。 期间有官吏上奏,皇长子东海王既已成年,理当令其往封地东海居住,不应滞留京都,别居雒阳北宫的东海王府。这之后,朝廷上蠢蠢欲动,有不少废太子党众纷纷要求刘就国,刘秀就此事与我商议。 就目前形势看,为了巩固皇太子的地位,防患于未然,最好的办法是将废后与废太子的势力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历朝历代的废后哪一个不是最终跟随政治势力的破灭而灰飞烟灭?但刘秀是绝对做不出杀子灭孙这样灭绝人伦之事的,他不是汉武帝刘彻,能不顾亲情,狠心将卫子夫连同卫太子全族杀个精光。既如此,若想保住刘庄的地位,我们要做的,必然得动足脑筋。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既然诛杀不能,那便唯有禁锢——封国那么远,一旦把人放了出去,离开雒阳,身为皇子的藩王们会在背地里捣鼓出什么样的事来,谁也吃不准。 “既放不得……那便怀柔重赏吧。”我叹了口气,说出自己的看法,“也希望他们能够有些自觉,懂得收敛。”只要他们不步步进逼,欺人太甚,处事低调不张扬,我也并非是没有容人之量的。只要他们乖乖的,不要总想着一些不该想的…… “除了赏赐外,朕还想……将郭况提升为九卿……”我蹙眉,情绪中瞬间流露出一丝不满,但转眼瞧见对面斜躺在床上的刘秀笑得甚是淡定,脑中灵光闪过,已然明了,不禁嗔笑,“亏你想得出。”刘秀见我不反对,便笑着招来代,拟下诏书,一一交代。 六月十九,建武帝下诏将刘辅从中山王的封邑改封为沛王,放出宫去,与母郭圣通一并住在北宫,郭圣通改称“沛太后”。与此同时,大加厚赏郭况,官封大鸿胪。 大鸿胪这个职位,位于九卿之一,官秩为中两千石,名头听起来的确不错,主管的却是诸侯及四方归附的蛮夷。只要是有关诸侯藩王的事都归大鸿胪管,除此之外,还兼管四方夷狄来朝进贡的使者以及那些在京充当质子的诸侯子弟。 郭圣通的五个皇子既是藩王,又是质子,让郭况当这个大鸿胪看管外甥再好不过。这算是一种提醒,也算是一种警示,让那些得了封邑却暂时无法就国的皇子有所自觉:假如藩王在京有所错失,追究起责任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大鸿胪。 郭况升为九卿之一,外人瞧着感觉是皇帝顾念旧情——郭圣通虽然被废,郭家却仍得到异常荣宠,大病初愈后的皇帝数次临幸郭况府邸,赏赐金帛,丰盛莫比,以至于百姓给郭况家送了个响亮的外号——金穴! 圣宠如斯,京师民声无不称赞天子有情有义,是位宽厚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