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贾敏齐家记》 ☆、第一回 贾敏在夫女泪眼婆娑之中,不甘地离开人世。 走过黄泉,踏入地府,她正满腹心事之际,就被人一把抓住手腕,一路急行。贾敏回过神来便大惊失色:这不是爹爹吗?! 贾敏一肚子的话正要开口,她爹贾代善已然把她带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大宅。父女两个穿过大门步入书房,便见祖父贾源一脸肃然之色,端坐在书案之后。 贾源生前一生戎马,最不耐烦解释叙旧,他直接塞了个镜子过来,“我从警幻仙子那里借来的,你自己看便是。” 比起祖父的语焉不详,父亲可就是既贴心又耐心——贾代善不仅亲手端着镜子,还特地摆了姿势,让女儿看得舒坦,期间更是低声为女儿细细解释起始末。 贾敏也像小时候那样,自然地靠住了父亲的肩头。不过来到地府,大家都成了一抹幽魂,怎么父亲的肩膀枕起来依旧扎实? 贾敏正走神,便被父亲一指头弹了回来。 贾代善道:“时间紧迫,还想什么有的没的。” 贾敏的注意力便回到了眼前的水镜上。 水镜之中展示的正是前世亲朋的人生经历。最开始的那些人,贾敏还能存着看热闹的心思,饶有兴趣地瞧着,可随着镜中画面一闪,丈夫林海沉疴不愈,终于在病榻上托孤,女儿瘦骨伶仃在荣府熬着日子…… 贾敏无意之下,指甲都扣进了父亲的手臂。后面侄女元春郁郁而终,她的心尖儿黛玉在“风刀雨雪严相逼”之下早早夭亡,娘家失势最后抄家夺爵,母亲一病不起,大哥流放,二哥免官,其余子侄亦是鲜有人善终。至于隔壁宁府……男丁更是全军覆没,惜春出家之后,甚至没能给宁府再留下半点骨血。 贾敏此刻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她祖父贾源更是在案上重重一拍,“原想着宝玉乃是仙人下凡,我厚着脸皮请警幻仙子点拨他一番,不求光宗耀祖,只愿不坠了自家的名头,却没想到这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贾代善轻轻拿开女儿的手臂,才起身道,“是儿子疏于教导儿孙。” 贾敏见状,也急忙站起身来,悄悄挽住父亲的胳膊。 贾源道:“罢了。”言毕,转向孙女儿贾敏,“你比你两个哥哥都强。祖父剩下的功德能让你还阳一回……不求你名扬天下,只愿你能得意时稍微看顾下娘家。” 贾敏迟疑道:“祖父为何不让珠哥儿走这一遭?” 琏哥儿才智 一般,在~女~色上又贪嘴了些,虽为长房嫡长孙,祖父父亲都不大疼他倒也罢了。可珠哥儿才学品行都为人称道,只可惜身骨不佳,不然荣府不至于落到那个境地,祖父舍弃了他却把机会留给自己,贾敏总要问个明白。 贾源瞪眼指着贾代善道:“还不是你爹偏心!” 贾敏一怔,旋即脑袋一歪又靠回父亲身上。 贾代善笑道:“都当娘的人了,还爱撒娇。” 谁是爹娘的心头肉,贾敏还能不清楚?在家时母亲便百般娇宠,父亲常年以大营为家,难得回府跟她相处的时间也远胜两个哥哥。 贾敏十六岁便议了亲,可爹娘硬是生生把她留到二十岁,才不情不愿地让她出嫁。 思及此处,贾敏也理直气壮跟祖父分辩道,“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祖父也好意思说父亲偏心?!” 贾源佯怒道:“就你个丫头伶牙俐齿!” 笑语调侃之下,贾敏虽是满脑子官司,却也没工夫细想深思。 贾代善心知时间不多,便拉住贾敏的手,“回去且好生过日子。祖父跟父亲都瞧着呢。” 贾敏忙问:“若是我也不成……” 贾代善截住女儿的话头,“那祖父和父亲只能卖苦力还债了。” 贾源更是一摆手,“快回去吧。” 贾敏顿时没了意识,再睁眼……却是已经回到了自己住了好几年的家,扬州的家。她脑子里还回荡着祖父的殷切嘱咐:多给你几年时间,要抓住机会呀! 贾敏坐起身来,未料起得猛了,脑袋好一阵天旋地转。一直守在床头的大丫头红纹眼疾手快,稳稳扶住了她。 眩晕稍缓,贾敏又觉胸闷,她轻咳一声,另一个大丫头青结连忙递上帕子。 帕子带了点清香,贾敏刚把帕子捂上双唇,又忍不住“哇”地一声——只是干呕而已。肚里空空,哪里又吐得出来。 红纹皱了眉头,小心请示道,“太太,不如请个大夫来瞧瞧?” 前儿大姑娘又病了,太太守了大姑娘好几天,可是累着了。只是太太怕老爷担心,想着好生歇歇就好,却没成想,今日好似又重了几分。 自己这身子骨委实娇气了些,只比侄儿珠哥儿强上几分罢了。 贾敏这回知道轻重,再不强撑,“去请张大夫来一趟吧。” 张大夫乃是扬州城中最擅长调养 的杏林高手,他有个堂兄如今正在京中太医院供职。 听说太太不自在,府中大管事亲自出马,不过半个时辰,张大夫便踏进了林府的大门。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不看气色光靠切脉诊断,不用脑袋想就知道必然不靠谱。张大夫又是旧识,不知道打过多少次交道,因此他踏进院子之前,红纹便打开了床上纱帐。 贾敏只让大丫头整了整发髻,穿着一身家常衣裳让张大夫给她瞧病。 张大夫瞧了瞧气色,又问了红纹些话,切脉不过数息,便眯眼笑道,“恭喜夫人,这是有喜了,都两个月了。” 贾敏“啊”了一声,左手轻按在自己小腹之上:上辈子她都没意识到自己怀孕,腹中孩子已然没了。 她存着心事,面上不显。 房中的大丫头,以及在外间候着的管事皆面露喜色,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等大家说过一轮好话,张大夫才又道,“脉象瞧着稍弱了些,夫人还需多养身养神。在下这就写个方子,补一补就好。” 说着他便起身,跟着管家到外间写方子去了。 等张大夫告辞,红纹打发人去煎药,贾敏便靠在引枕上,举起本书却怎么都看不下去。 这会儿夫人有喜,消息已然传开,黛玉大病初愈,还有些咳嗽,却也扶着丫头,身后跟着嬷嬷,跑来给母亲道喜。 宝贝女儿进门,小脸还不过巴掌大,贾敏等不及女儿行礼,便把她一下子揽在怀里。 在地府之时受了不少冲击,因为祖父父亲都在身边,贾敏来不及仔细思量,还阳后更是直接回到了数年之前,脑子一团乱麻之际又听说自己有喜。 总之她无比心绪不宁,却不知从哪里先下手理清头绪,乍见女儿,她再也绷不住,先落下泪来。 黛玉小手微凉,贴在贾敏脸上,却触到母亲泪滴……黛玉吓得手足无措,“母亲,您怎么啦?谁欺负您了,我去收拾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有父亲呢。” 女儿才五岁,都知道护着她。更难为她不咳不喘地说出这么一长段话。 是了,他们夫妻成婚十余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是疼爱得紧:哪有人就敢拘了她的性子! 她咽了气,女儿去了荣府,她二嫂子的陪房居然都能为难她的宝贝黛玉。这辈子她倒要瞧瞧,她和她家老爷全都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谁还敢给她女儿脸色! 林海自衙门归家,得了妻子有孕的消息连衣裳都没换,直奔后宅,迈进门里便见着妻子抱着女儿落泪的情景。 黛玉不想挣脱母亲的怀抱,见父亲到来,只是扭头抿了抿嘴,“父亲。” 林海比女儿黛玉更怕妻子掉泪,他默默站到妻女跟前,先递了帕子,“好好的,哭什么。” 贾敏接过帕子抹了下眼睛,“我哭还痛快些。” 林海闻言,亲自整了整榻上的引枕,再把妻子扶到榻上,接着坐到她身边,女儿也“顺”到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妻子,“这样哭,是不是还省力又舒坦一些。” 贾敏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老爷惯会油嘴滑舌。” 林海亦笑,“夫人有心事,不好闷在心里,不如跟我说说?” 贾敏想了想,“趁着身子还轻便,我想去拜一拜神佛,求个心安也好。” 林海道:“后天休沐,咱们正好一起出门逛逛?” 黛玉忽然问道:“父亲母亲,女儿能去吗?” 贾敏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尖,“你不咳了,就能去。” 晚上,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用饭。饭后林海抱着黛玉,拿左传教女儿认字。贾敏听着父女两个说话,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发觉自己已经躺回了床上,身边还有个呼吸平稳的丈夫。只可惜朦胧月光透过床帐照在林海脸上,他睁眼偷瞄妻子的举动……便现了形。 贾敏笑问:“一直没睡着?” 林海揉了揉脸,“你没话跟我说?” 贾敏轻叹一声,“张大夫说不大好。我想着这回不能再黏在床上吃药养胎了,多走动走动才好。” 林海道:“正是这个道理。”他想了想,又建议道,“不如我书信一封,让你二哥一家子回南边来?这边正好出缺,小肥差。” 贾敏摆手道:“罢了,我没这么娇气。” 我跟我二嫂最是合不来!当然,若是她没在水镜中看清二嫂所作所为,这会儿就该欣喜着感谢丈夫的心意了吧。 她翻了个身,枕在丈夫的大臂上,“你说我二哥可是做官的料?” 林海闻言便侧了头,借着月光把媳妇瞧了好几遍——你平时不这么直白啊! 心里怎么想另说,终究是二舅哥,得顾着妻子的面子。林海只得道,“你二哥是个实诚人。” 实诚人能高官厚禄? 丈夫心里最是明白,贾敏点了点头,“顺其自然吧。”他们夫妻俩向来亲厚,“自从我父亲去世,我两个哥哥便忙不迭地奉承那一位,这也……难看了些。”言毕,她往东面一指。 一副英明的父亲去世,便生怕有人欺负,急着抱大腿的模样,谁能瞧得起? 妻子的不满简直溢于言表,林海便劝道,“二位舅兄也是没别的办法。” 贾敏可管不了两个哥哥,“老爷有心不如多看顾我那侄儿。” 妻子的侄儿出息的只有一个,怎么都误会不了。林海想了想道:“东林书院里我有些交情,不如让珠哥儿南下来游学?” 贾敏伸出胳膊抱住林海的脖颈,更是在他额头落了一记,“你怎么这样贴心?” ☆、第二回 夫妻俩相拥而眠,这一夜二人睡得都挺沉。 上辈子贾敏可是病了许久,病中也没机会跟丈夫如此亲近。还阳后,她见到正值壮年风姿翩翩的丈夫,言谈举止之间便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浓浓依恋。 林海感觉得到,却没多想:只觉得妻子有孕,娇气一点黏人一点,都再寻常不过。而且这样的妻子,他很是喜欢。 第二天清早,林海起床时妻子也没醒,他轻手轻脚地撤出手臂,发觉妻子依旧睡得“深沉”……他就更不舍得惊动她,梳洗更衣后独自吃了早饭,准时出门去了。 贾敏睡足睁眼,桌上座钟时针都指到八了。 肚里有个小的,现在偷懒都懒得理直气壮。她笑眯眯地坐起身,红纹伺候着她梳洗,青结则轻声禀报:姑娘打发人来,问太太您用饭没有。 贾敏笑道:“难不成黛玉为等我,一直饿到现在?还不快让她过来。” 那倒没有,黛玉大病初愈耐不住饿,等母亲起身的时候还是吃了块点心的。 贾敏正换着衣裳,黛玉到了。小姑娘见到母亲,勉强行了个礼便忙不迭地扑了过来,抱着母亲的胳膊轻轻摇晃,“母亲,你看我好多啦。” 贾敏捏了捏女儿的小脸,“就这么想出去?” 黛玉一个劲儿地点头,“嗯,母亲就答应了吧。母亲答应,父亲一定会答应的。” 贾敏大笑,“就你心眼儿多。” 如今一家三口过日子,姑娘亲近母亲,说话也随意,哪里有人会因为这个跟老爷胡乱多嘴?当年家里人口可没这样简单。 林家固然是勋贵,但族规却跟最讲究的爬书网相似。贾敏嫁过来的时候,林海身边便没有通房。夫妻两个又一直十分融洽,只可惜贾敏的肚子多年没有动静。 林家子弟三十无子方可纳妾。林家又数代单传,无奈之下林海便纳了妾,怎料姨娘们还没如何,贾敏先怀了黛玉,生下长女之后不过一年她便又怀了一胎。 当时贾敏那一胎怀相就不太好,整天里有大半时间都得窝在床上养胎。偏偏两位姨娘又“按规矩”日日上门向太太请安,林海撞见了一回,便大手一挥,直接封了笔银子,把两位姨娘全打发了,同时府里两个嬷嬷也因为年纪大了回家养老去了。 自此之后,家里再没哪位管事或者嬷嬷敢借着自己伺候过老爷,跟太太讲究什么“规矩”。 这时候,有的 是人家乐意迎娶大户人家的姨娘和丫头,更别提还带着丰厚嫁妆的了。这两位姨娘都算有些心机,知道林海主意已定,半点都不纠缠。 她们离府之后都嫁了人,听说小日子过得都还不错。 贾敏上无公婆,内宅之中全可做主,都吃过这等小人物的暗亏,看着一派天真烂漫的女儿……不如先找几个姑娘给女儿作伴:听听姐妹家里的故事,多少也是个借鉴。 甄家有自家有旧,金陵与扬州往来又十分便利,请甄家姑娘前来游玩,不过一封信的事儿。甄家如今做主的甄应嘉将在诸皇子夺嫡时失势,且此人为人油滑又太过重利,贾敏便不想跟他家走动得太过频繁。 其余勋贵之家不知根知底还不如不咸不淡地处着,这么一思量,能跟女儿作伴的只剩读书人家的姑娘了——看来还是得请老爷出手。 贾敏主意已定,跟女儿一起用早饭还多吃了小半碗粥。 饭后黛玉抱着她的胳膊并不肯走,贾敏乐了,吩咐红纹取了左传来——她家老爷拿左传教女儿认字,那她就干脆给女儿讲讲左传吧。 她随手一翻,正是僖公二十三年。这段没什么生僻字又内涵丰富,很有得讲,她吃了口茶,揽着女儿便说起了故事。 午后,太阳正好,黛玉也犯了困。打发走女儿,贾敏本想歇一会儿,正要躺下,就听大丫头青结在外间禀报:老爷回来了。 贾敏刚从床上下来,林海便已经迈进门来。眼见老爷一身官服,贾敏抬手刚搭上他的腰带,便被一双大手牢牢按住。 林海笑道:“你且歇着。” 贾敏也不坚持,甩开手便倒了杯适口的茶,看着林海自己换着衣裳,“老爷怎么回来这么早?” “今天衙门里没什么大事,”林海忽然扭头看向妻子,“我不放心,便想着早回来多瞧着你。” 贾敏莞尔,端着茶盏走进,“尝尝合不合口。” 林海一口气吃了半盏,又耐心道,“我打发人给你娘家送信去。先问安再报喜,然后建议珠哥儿来东林书院读书,多结识些士子总没坏处。” 不光是看在妻子的面子上,他对贾珠也的确起了爱才之心。贾珠在京城若是无人引荐,仅凭他的出身,往来结交的不过是些纨绔子弟。真正成才的勋贵子弟要么在大营,要么在书院。 贾敏侄子好几个,只有珠哥儿一个好学又博学,为人机变又不迂腐。贾敏时刻记着祖父的吩 咐,多看顾娘家:其实只要看好珠哥儿,宁荣两府的前程便不用她来费心了。 于是她笑道:“多谢老爷。” 林海亦笑,“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对了,薛家……可与你相熟?” 虽然贾史王薛同为金陵四大家,但娘家和史家比较亲厚,而王家与薛家往来更多。 薛家固然是皇商,但说起递帖子求见,若不看在绕了一圈的亲戚关系上,未必见得到巡盐御史林海的真容。 水镜中的片段一晃而过,贾敏脱口而出,“不熟。我二嫂的亲姐姐嫁到了薛家,不然也就是互送节礼的交情。”顿了顿又道,“薛家这个皇商位子许是不稳了,宫中无主位,又族中无子弟做官。我估摸着,他这是想借着老爷的东风,往盐商这边偏一偏?” 林海笑道:“夫人明鉴。” 贾敏轻锤了丈夫一下,“这不用费脑子便瞧得出啊。”说完,便发觉老爷一直笑盈盈地瞧着她,她心中恍然道:这是要我拿主意不成? 于是她也不假惺惺地谦让,“该如何便如何。若是老爷顺手,便拉上一把,结个善缘。他们要是想攀上京里的哪位贵人……咱们就真帮不起了。” 这里的贵人专指诸位皇子。 林海笑容渐深,拉着妻子的手认真道,“都听夫人的。” 贾敏顺势倚住丈夫的肩膀,“老爷,给黛玉挑个老师吧。女儿孤单了些,也没个年纪相仿的姐妹们作伴。” 话音刚落,听说父亲回府的黛玉也带着丫头赶了过来。黛玉见过父母,便让她父亲抱起来并放到腿上。 林海搂着女儿的小肩膀,“黛玉这两日都不咳了。再养一养,咱们就该回京城了。” 贾敏好奇道:“老爷莫非有旁的什么打算?” 林海是扬州府内品级最高的官员,再次便是扬州知府了。 盐商的家眷倒是能在佳节时分见到贾敏和黛玉,但平时走动往来却是不用想了。至于扬州知府,那是太子的心腹,林海不想妻女跟这家人亲近,省得让旁人“浮想联翩”。 林海坦诚道:“盐务牵涉太多,我是想着见好就收。” 巡盐御史可是出了名的肥差。林海年纪轻轻便为圣上钦点为巡盐御史,摆明了他已经“简在帝心”。那些与林家有旧的人家都很是看好他,相当乐于锦上添花。 因此调任于林海而言,十分简单。而且他让出了肥差 ,肯定会有“贵人”觉得他有眼色识时务。 贾敏听得分明,又试探着问,“老爷属意回京?若是再多个外任呢。”她也不卖关子,又往东一指,“那位对江南盐务势在必得。” 江南的大盐商各个都是太子的钱袋子,而太子前世被废的诏书上,插手盐务还是他的罪责之一。 贾敏与自己的两个哥哥不同,她从来都不看好太子。 圣上与太子生母先皇后少年夫妻,相伴度过数次危难,因此十分恩爱。太子幼年丧母,圣上便把对皇后的思念和愧疚全转移到了太子身上,可以说太子完全是让圣上宠坏了。 她那个侄儿宝玉,何尝不是让母亲和二嫂联手宠坏了,养废了……须知宝玉还是天人下凡呢。 林海听得出妻子的未尽之意,他也不觉得太子有机会登上大宝:圣上儿子十几个,本事不凡的皇子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最关键的是,圣上刚过五十,身体还很是康健。 林海点了点头,“也是,容我再想想。” 黛玉此时忽然道:“重耳在外而生。” 林海大笑,“黛玉可真聪明。” 第二天,林海休沐。早上,一家三口齐齐坐上马车,一起到郊外的大明寺……转一转。以前来大明寺,林海都会去找住持下棋,贾敏则必吃这儿的素斋。 这回她有了身孕,又是借着“求心安”的名头前来,林海棋都不下了,而是全程陪伴:林家数代单传,只要能得个壮实的胖小子,他心甘情愿地把妻子供起来。 等斋饭的功夫,贾敏忽然困意袭来。反正肚里有个小的,丈夫又在身边,她也是无所顾忌,说睡就睡,脑袋一歪就靠在了林海的肩上。 贾敏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总之当父亲贾代善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直接美滋滋地扑了过去,“父亲!” 贾代善笑道:“你倒是聪明,知道在佛寺道观里见我容易。” 天地良心,我真是误打误撞!贾敏抱着父亲的胳膊,问道,“以后只要想您了,就能这样相见是不是?” “阴阳相隔,你说见面容不容易?不管是咱们这样说话,还是你想全家安康,顺利生几个胖小子,都需要功德。”贾代善继续道,“你要多子多福,可就得成全旁人的天伦之乐。” “比方说那骨肉离散的,让他们父子或是父女团聚成不成?” 贾代善颔首道:“当然。 ” 贾敏立时有了主意:好歹把水镜景象尽收眼底,她记得薛家太太身边的那个小丫头香菱,好像是甄家一个绕了不知道多少弯儿的亲戚的女儿! 这人也是有些本事,更是颇有些家产。前世他丢了女儿之后求到了本家,甄应嘉也的确派人帮忙找过,可惜无功而返。 正巧薛家打算上门拜访,若是那小姑娘已然到了薛家,她就把人要过来,再送人家家去。 贾敏把自己的主意一说,贾代善都笑了,“你这运气啊,真是没得说。想起我为地府打生打死才攒了多少功勋……” 贾敏眯了眼,“父亲嫉妒啦。” “不过,”贾代善又道,“只凭这一桩还差得远呢。” 贾敏一点都不意外,“我就知道不会这样容易!” ☆、第三回 前世的这个时候,黛玉还躺在床上咳个不停,贾敏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孕便小产了……妻女的状况都相当不妙,林海的心啊就跟被一群人胡乱踩踏过一样,愁容满面之际哪有精力细思前程。 现在嘛,女儿不咳不喘,妻子这一胎虽然不是太稳,却并不大妨事,林海自是心情大好。 此刻,望着母亲歪在父亲身上,黛玉还小声问道,“父亲,给母亲盖一盖?” 巡盐御史一家到来,大明寺自然准备了最好的房舍:温暖干净不透风都是必须的。林海心知妻子也就是打个盹儿,给她盖条薄被的功夫足够吵醒他,却还是先夸女儿贴心懂事。 父亲不好挪动,黛玉起身到门边招呼丫头拿被子,等她坐回来又好奇地问了父亲,“母亲怀我的时候也这样吗?” 贾敏忽然在此时睁开眼睛,她唰地坐直身子,发现父女两个带着如出一辙的笑容地盯着她瞧。贾敏下意识地抹了抹嘴巴:没有口水呀。 黛玉还没反应过来,林海忍不住放声大笑。 贾敏在丈夫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让你笑,笑也就算了,还笑个没完。为了生下咱们的儿子,我都快愁死了。 林海一噎,旋即笑得越发畅快,最后干脆歪倒在靠背上,上半身“哆嗦”个不停。 黛玉冷眼瞧了半天,终于道,“父亲,你笑出好多褶子。” 林海一噎。 贾敏大喜:真不愧是我姑娘!伸手便把女儿揽进了怀里。即使女儿身子大好,抱起来仍没几两肉。 按照父亲所说,她送香菱回到父母身边,这点功德撑死能让她平安生下肚里的孩子,如今黛玉身子大为好转还是沾着父亲的光呢。 父亲已然够偏疼她了,哪还能理直气壮地让父亲继续贴补? 她拼命回忆前世黛玉到荣国府之后结识的姑娘们,还有哪个她能帮得上忙。 湘云父母早亡,这个……她实在无能为力。宁荣两府里的侄女儿们又都不缺爹娘,再说那些女孩子也不是人人品行端正,真误帮了一个白眼狼,倒扣功德又要找谁喊冤去? 贾敏忽然灵机一动,修建大观园后来到荣府的妙玉,倒是颇有“可为之处”。 贾敏正在思量,林海忽然捏了捏她的手背,她抬眼便见丈夫一脸关切。 她佯怒道:“你笑够了?” “怎么生气了?”林海问道,“想什么呢?有 愁事说出来我都帮你办了。” 送香菱回她父母身边,不过自己一句话的事儿。但妙玉的身世不凡,帮她当真需要丈夫出手。 于是贾敏道:“吃完跟你细说。” 用过素斋,林海便陪着贾敏在寺中转了转。 黛玉总是病病歪歪,出来的机会不多,又有父母在场,她便想逛个够本。 看着女儿小脸微红,明显意犹未尽的神色,贾敏便道,“以后咱们该多出来透透气。” 黛玉听见,眼睛便越发亮闪闪的。 若是没有外人在,林海一点都不在意规矩,“还真是疏忽了,女儿总闷着更不好。”说着,抱起女儿笑道,“黛玉想去哪里,父亲都答应你。” 黛玉勾住父亲的脖子道:“秦淮河。” 贾敏眼睁睁地看见丈夫笑容一僵:秦淮河边还有夫子庙呢……女儿三个字就戳中心事啦? 林海瞄了眼幸灾乐祸的妻子,对女儿诚恳道,“那地方父亲不敢去。” 黛玉“哦”了一声,“父亲会丢官吗?父亲不陪着也没意思。” 林海无奈道:“黛玉真乖。” 女儿让丈夫吃瘪,简直是一句一个准儿。贾敏顿觉大快人心,于是连走路都轻上两分。午后又歇了会儿,觉得时候差不多,一家子打算乘车回府之时,林海在寺外巧遇同僚。 来人是扬州府治下泰兴县的县令韩琦,跟林海同科。 只是林海殿试之后点了探花,入了翰林,之后仕途更是一派坦途,不过三十六岁便已是四品的巡盐御史;韩琦却是二甲末名,外放做了七品县令,时至今日……依旧是个县令。 好在韩琦为人并不迂腐,遇到林海也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林海又是出了名的好打交道,因此二人很是聊了两句才彼此告辞。 贾敏坐在马车上,微微的颠簸让她昏昏欲睡,眼皮已经万分沉重的时候,她一个激灵就坐直了身子:韩琦好像就是妙玉她爹啊! 她还记得水镜里映出的景象:有个婆子绘声绘色地解释妙玉带发修行,乃是因为体弱多病,用了多少替身皆不管用。 体弱就该在家调养,哪里听说出家就能求个身子安康了?这种话一听就知道是托词,怎么可能相信? 在贾敏的印象里,前世韩家便是跟错了“贵人”,丢官破财,嫡系的牢狱之灾样样都免不掉,之后一个庞大家族被赶出京 城,落魄回乡。 想来韩琦也是被家族拖累,在发觉不妙之前把女儿交托给某位世外高人。 想成全妙玉一家,实在不大容易,但也……大有可为。想想自己拼命积攒功德,老爷和儿女全都长命,那么皇子夺嫡可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坎儿,早作准备才是正道。 就凭韩琦夫妇知道提早送女儿离家避祸,这家子的眼光和手段已经说得过去。 等自己这一胎稳了,贾敏心道:该请韩家太太带女儿常来坐坐了。老爷和韩琦同乡又同科,真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亲近理由了。 回到家里,贾敏过了几天吃了睡睡了吃的舒心日子,薛家夫妇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拜访。 薛家大老爷薛桓这回来也没想着见面送礼,就能让林海替他引荐大盐商,进而能把买卖做成。薛桓是个难得的明白人,琢磨着奉承一二好生讨些口信儿就很是心满意足。 薛家能跟林海攀上关系,也是靠着绕了一圈的姻亲,因此妻子儿女则是必须带来,跟贾敏亲厚一下……双管齐下也许能有意外之喜呢。 话说林海对薛桓亲近说不上,但还算客气。与一个位子都不大稳固的皇商攀交情,对林海而言好处实在不多。若不是碍于亲戚情面,他完全可以不见的。 林家数代单传,偏偏每位单传的子孙又都很争气,于是家里一点都不缺钱。扬州多少财大气粗的盐商用金山银山来利诱,都没讨得什么便宜,更别提薛桓了。 不同于外书房里丈夫的坚定,后宅厅堂之中高座的贾敏,看着下手的薛家母女二人,心情稍微有点复杂。 既然要积攒功德,那就得把心放平。 女儿前世的凄苦经历,贾敏知道不能算在这母女俩身上——只要他们夫妻活着,女儿就没人敢欺负。 她只是在犹豫要不要提点她们一下,可转念一想此时她说了人家怕是也不当回事儿:她是内宅妇人嘛,言谈间涉及朝政涉及丈夫的仕途,可真是太大胆太不贤惠了。 这可是她那好二嫂的调调。 眼前这个丰润又明艳的小姑娘为了迎合二嫂,也得做出一副贤惠大度的模样。其实这小姑娘的野心比谁都大。 只是商家女却有一番凌云壮志……这路可难走了。 贾敏笑了笑,“宝钗比我们黛玉大两岁,小姐妹间正好说说话。我们黛玉……到底孤单了些。”说着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一句话就把宝钗打发到了女儿的院子,剩下她和薛家太太。薛太太可没她姐姐心眼儿多,却也知道~戏~肉来了,精神不免一震。 贾敏先问道:“王家哥哥可好?” 这可不是孩子都在那会儿,敷衍似的互道“你好我好大家好”了。薛家太太谨慎道:“我娘家二哥这些日子走了几趟东宫。” 贾家王家和薛家三家比较亲近,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大家同在太子麾下。而史家是唯一的例外,也是新君登基后金陵四大家族里唯一一个更胜往昔的。 贾敏闻言便立即下了决心:咱们以后还是往来“淡如水”吧。 她口中却道:“那可该恭喜啦。” 薛家太太的确俱有荣焉,只是孝敬也得更上一层楼,让她有些~肉~疼。 想起丈夫有心送宝钗入东宫,她得跟贾敏结下份情谊——如今周边亲戚之中有资格入宫,又相对靠得住的诰命只有贾敏一个。 而且他们薛家还是商户,女儿此时入宫只能参加小选,丈夫这会儿不惜大撒银钱,也是想尽早谋得个官身。在引荐一事上,林海的手书绝对比贾王两家更管事。 因此林家夫妇真是必须结交的人物。 姐姐说过她这小姑子自小备得公婆宠爱,是个大小姐脾气,很不好打交道……薛家太太倒没觉得贾敏傲气霸道,就是话忒少了些,让她心里有点没谱。 贾敏哪里知道对面太太这一番纠结,她正在思量:这薛家是来做说客的?这就开始拉拢她家老爷了?只是背后究竟是太子的意思,还是王子腾私心呢。 回头她可得跟老爷好生说道说道,不过眼前还是先把香菱这小丫头要过来。 贾敏笑道:“表姐身边这小丫头我瞧着面善。”香菱额头一点朱砂痣,瞧着分外可爱,她把小丫头叫到眼前,又问,“几岁啦?可认得字?” 但凡涉及朝政和丈夫的仕途前程,贾敏都比较谨慎,但是讨要个小丫头她却是连半点弯儿都不拐——甭管是在娘家还是嫁人之后,她开口要人就没遇到过谁敢驳上半句的。 薛家太太讶然,旋即收敛了神情,立即道,“既是表妹喜欢,干脆就留下伺候您吧。也是这孩子得了缘法。” 贾敏点了点头,吩咐大丫头红纹把香菱带了下去,这才露了个稍微真诚点儿的笑容,“宝钗这姑娘我瞧着好,你们若是还在扬州盘亘些的时日,不如让她来跟黛玉作伴。” 不提宝钗为人如何,这姑娘的才学真是没得说。 薛家太太大喜,“这是自然。” 其实她心里更希望贾敏开口,给儿子荐个书院。也得亏她没露出这番意思,不然贾敏脸上的笑容绝对绷不下去。 ☆、第四回 贾敏与薛家太太闲扯了会儿家常,便端茶送了客。 薛家人告辞没一会儿,林海也返回内宅。这时贾敏正端着养胎汤药,皱着眉头酝酿情绪。 林海见状便要了个小勺子过来,笑眯眯道,“我喂你?” 汤药这么苦,谁喂她都是跟她有仇,贾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一个仰脖就把半碗药喝了个干净。 又灌了半盏蜜水,含着蜜饯,她似乎恢复了几分,扑过来对着丈夫一顿猛掐。 就算是注定要挨着,不意味着林海一点都不躲闪。不过屋里地方不小,无奈家什不少,贾敏一脚伸出去,林海也就只能任妻子施为。 夫妻俩打打闹闹,贾敏额头见汗,她手腕一翻,扶住丈夫的胳膊就坐下了。 林海见状赶忙找了扇子给妻子扇上了,“如何?” 贾敏眯眼道:“畅快!” 按道理妻子应该保胎,少胡乱活动,可前面那一胎就是窝在床上保下来的,生下的儿子也没站住。 这回他要换招了:夫妻俩打闹之后彼此心情都极好,身体好还是心情好之间,林海选择了后者, 落一落汗,又吃了点心喝了茶,贾敏只觉得精力恢复大半,有心跟丈夫说说话。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自然指的是薛家大老爷薛桓。 林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扬州开了几个铺子,说是这些日子一家子都得住在扬州。” 总而言之就是拜山头,套近乎呗。他已然在到任时被无数盐商这般奉承过,早就驾轻就熟了。 贾敏一怔,“不对啊。他家太太跟我说她娘家哥哥跟了太子啊!” 林海也挺意外,“啊?何至于此?” 不管他是来探口风的,还是就直接上门招揽,都太不讲究了吧?!大家虽然都是亲戚,但关系真谈不上如何亲厚, 而且身份……不是林海自矜,身份差得太多了。太子想招募个有点功名的读书人,都能请出像样身份像样名望的亲信才成。以林海的前科探花加巡盐御史的身份,太子亲自分说都不为过! 丈夫无意隐瞒,因此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贾敏一瞧就了然了:丈夫不信太子会这么不讲究,但她在水镜里瞧见的前世情景,太子他做得荒唐事数不过来……他真地不大讲究啊! 本地盐商多是太子的人,丈夫在此 为官三四年,并没遇到太多阻碍…… 贾敏小声道:“你这御史做得顺当,人家兴许你本就有意靠近贵人呢。兴许他们以为到了这个时候,随便找个人说说,大家默契一下不也就是了?” 林海越听神情越凝重,“江南太子本就势大,看来真得谋求调职外任了。” 太子生母孙皇后就是江南人,太子的外公便是阁老,虽已致仕,却仍旧坐镇京城说一不二,圣上见了他老人家还不是得礼让一二? 因此针锋相对绝对不成,为了绕开太子的势力避开他的招揽,转而寻求另一个靠山又绝非林海所愿。那就只能惹不起躲得起了。 眼见丈夫下定决心,贾敏心里也安生不少:前世就是因为丈夫留任,自家的立场才万分尴尬。 夫妻俩虽是对坐无言,贾敏却是一直拉着丈夫的手。片刻后林海神色稍缓,“总归还是我品级低了些,资历也浅了些。” 将林海点为探花的是圣上,派他南下做御史的还是圣上,他一心忠于圣上便是。无奈他倒是“简在帝心”,还没要紧到让圣上时时关注。 贾敏劝道:“老爷莫急,且瞧着吧。对了,”她该想法子让人送香菱回家,“老爷可还记得甄家有哪位族人丢了女儿?” “记得。”林海问道,“怎么了?” 平民百姓丢孩子不鲜见,但家中富庶且身有功名之人没了女儿,却是能闹得远近官员都能听上一耳朵。 “我找到了他女儿。老爷想法子给送回去吧。” 林海好奇道:“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找到了?又如何确定是他家的孩子?” 贾敏一拍丈夫的胳膊,“你且说你能不能办成,哪里来得这么多问题。” 林海正色道:“你啊……从大明寺回来之后就有点……不一样。” 她也不觉得自家的变化真能瞒住丈夫。贾敏皱了眉头,说了一半但也藏了另一半,“我父亲托梦,说咱们多做些好事,与儿女上越是顺遂。” 神佛之类林海自然是不信的。 但若是出点力气换来妻子心安,他还是挺乐意的,“我先打发人打听打听去。”既然答应了,他立时写了封信,让人给甄士隐送去。 却说甄士隐宅子遭了火灾,但家中地契仍在,金银也没毁于这场灾祸……简而言之家底依旧不少,只是因为丢了夫妻俩唯一的骨血,夫妻俩都活得有些失魂落魄。 这会儿甄士隐的妻子封氏多年郁郁寡欢,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颇有点一病不起的模样。甄士隐看着瘦弱不胜衣的妻子,也有些万念俱灰……心想若是妻子去了,他干脆……出嫁一了百了吧。 就在此时,他收到了扬州巡盐御史的书信。甄士隐十分意外:他跟这位大人几无往来,只是在几次诗会上打过照面罢了。 展开信笺一瞧……只不过看了几行字,甄士隐几乎跳了起来!他就完全没想过空欢喜一场,或是这位大人找错了人! 甄士隐拿信的手都在颤抖,一路小跑着冲进自家卧房,站到妻子床前大声地念起信来。 封氏听到一半已然激动地猛然起身,数日卧床再坐起身子,她可不又晕得倒了下去,旋即又干呕起来……吓得家里又是一团乱。 反正第二天午后,贾敏正给黛玉和香菱讲故事,大丫头来报:甄家夫妇前来拜访。 甄家……贾敏转念一想,是甄士隐夫妇俩吧?昨天老爷送信出去,今天人就到了。万幸苏州离扬州不远。 正好林海也在家,贾敏更不会煞风景,耽误人家父女团聚。她连寒暄都没,直接让红纹把香菱,也就是甄英莲领了出来。 纵然将近十年过去,甄家夫妇仍是一眼便认出了女儿。 一来,小英莲额头的朱砂痣太有特点。 二来,女儿肖父这话真不是白说的。纵然甄士隐这些年过得十分不好,面色亦是憔悴不已,可就算林海与贾敏站得稍远些,都能一眼看出……绝对是亲父女俩,无误! 封氏见到女儿先是忍不住痛哭不止,甄士隐忍了又忍也扶着老妻,揽着女儿老泪纵横。 小英莲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可大着胆子抬头直视甄士隐的相貌:她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看着这一家三口相拥大哭,贾敏忽然小腹一热……很舒服的那种热乎。 她一舒坦,脸上便露了行迹,“哎呀,虽然他们在哭,可我开心坏了。” 这本就是喜极而泣,林海却低声道,“你也能得着好处不成?” 贾敏侧头卖起了关子,“也有你的好处,你以后就知道了。” 林海迟疑了一下,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贾敏的小腹上。 贾敏郑重地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两家人都皆大欢喜。 唯独黛玉……刚认识了几天的朋友居然就要 分别,她分外舍不得:她觉得这位姐姐比薛家姐姐更可亲更说得来。 英莲也瞄见了黛玉微红的眼圈儿,等父母松开她,她便跑向黛玉,两个小姑娘手拉手颇为依依不舍……甄应嘉和封氏夫妇都看在眼里,封氏连忙向着英莲开口,只是声音还有些哽咽,“以后你也邀请林家妹妹到家里聚一聚啊。” 英莲做了好几年小丫头,惯于瞧人眼色,虽然知道说话的是生母,却还仔细瞧了半天才小声道,“真的吗?” 甄应嘉与封氏夫妇顿时心疼坏了。 贾敏立即道:“她们姐妹两个投缘,干脆一起作伴读书吧。” 英莲的出身可是胜过宝钗的——甄士隐身有功名,家有恒产,与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做手帕交可是一点都不辱没。贾敏冷眼瞧着,以这夫妇俩疼爱女儿的模样,英莲是要招婿的。反正找个什么样的夫婿都比薛蟠强就是。 封氏闻言深深福了下去,“多谢太太成全。” 甄应嘉也是一揖到地,“如此恩德必不敢忘!” 贾敏心说我成全你们,也是为了我们一家子。她不大会安抚人,便直接把丈夫推了出去。 送走这一家子,当晚贾敏睡得异常香甜。 第二日张大夫定期上门,诊过脉便直接听了安胎药,“太太这一胎已是稳了。”当晚,便是林海睡得极为香甜,甚至还微微起了鼾声——贾敏踹了几脚都没踹醒,反倒因为踹累了没过多久自己也睡了过去。 却说半个月之后,甄应嘉递了帖子,再次全家前来拜访——带着满满一车的谢礼。 封氏上回见还面色青白,走路都要人搀扶,这会儿脸上已经红润了起来,整个人更是胖了一圈儿。英莲也正经打扮了起来,无论头面还是身上衣料都不比她家黛玉差上多少。 关键是英莲通身富贵打扮,竟也完全撑得起来。 两位母亲寒暄了几句,封氏先道,“我们老爷在扬州置办了处宅子,又添了几个铺子,跟金陵的本家也打了招呼。” 这些日子她也打听了一番,知道薛家大少爷薛蟠为了买下女儿还惹出了人命官司。甄家虽不算什么世家,但麻烦找到门前,自家也是不惧的。 不过贾夫人一句话便把自家女儿从薛家要了出来,这份恩情也是必谢的。 封氏继续道:“省得冒出谁来胡乱牵扯一番,没得心烦。” 贾敏心道真是够果断,有这样 的母亲在,英莲将来差不了。于是她笑道:“正好。咱们走动更方便了。” 她又略微回忆了一番,薛蟠这案子还是贾雨村判的?这贾雨村还给黛玉开过蒙呢。她顿感恶心,“说起来,那县令还是我们老爷举荐的……” 封氏连忙安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想到此人会如此……糊涂。” 贾敏又琢磨了一回:前世这个时候薛桓已死,这辈子倒是依然活得挺好。横竖英莲的娘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她也不劝了。“的确糊涂。” 这话的意思十分明白:我们老爷可不会护着贾雨村。 二人太太不过喝着茶闲聊了几句,贾雨村哪里知道自己便因此丢了官。吏部的文书下来,贾雨村愣了许久的神,离了衙门便去寻薛家,问了门子才知道薛家全家去了扬州。 他回了家,直奔书房,第二天便打发人往京城荣府送了信。 贾雨村如何贾敏并不放在心上,这时她侄儿贾珠到了,带了一大车的礼物——九成都是母亲给她送来的各色吃食和药材。 贾敏看在眼里,心中感动不已:母亲真是一如既往的偏心。 ☆、第五回 自己与二嫂缘何不合,贾敏何尝不是心里有数? 首先因为就是自己嫁得好,并且……嫁妆十分丰厚。当时她大哥贾赦的原配,也就是她的大嫂正坐着月子,二嫂掌管中馈,见着库房里多少让人眼红的好东西都一一上了她的嫁妆单子,心里大约是不甘又不忿。 她这二嫂应是认定自己抢了侄儿们的财产。天地良心,她的嫁妆可是父母给的。 第二,她一直备受父母疼爱,抢了哥哥们和侄儿们的风头,也让二嫂十分不满。 话说父亲贾代善对这个二儿媳也态度平平呢。 父亲可是有言在先:他常年以军营为家,等他终于能回家安享晚年的时候,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彻底定了型,别说指望他们光宗耀祖,就是守住这座国公府,都挺艰难。 贾代善便把心思全放在了最小的女儿身上。 这也是贾代善在孙子宝玉那里铩羽而归,“奋”而选择女儿的关键原因,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偏心,比起相处甚少的儿子们,还是女儿更让他放心。 总而言之,当年贾敏在娘家就没打算跟二嫂和好,现在离得远更少有往来。反正将来也只有二嫂求她,没有她央求二嫂的道理。 贾敏在水镜里又曾“有幸”见识了二哥二嫂前世所作所为,她就更懒得在意二嫂:我不会动心思害你,但“情分”二字当真是一点都不用提。 好在侄儿之中最出挑的贾珠,十分明事理,更跟自家相当亲近。只可惜前世早早去了,这辈子把他叫到身边,也不知道自己积攒的福泽功德能不能让他也受惠。 其实只要把珠哥儿培养出来,且不让他太早去世,娘家那边也就不用她再操什么心了。 贾敏思量不停,面上一直带笑。因为这会儿她已经显了怀,不管是林海还是贾珠都不敢让贾敏这样挺直身子久坐。 贾敏还不大乐意,“哪有这样娇气?” 她有心等丈夫和侄儿寒暄完,再仔细问问侄儿娘家的情况——光看家信可不过瘾,母亲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 林海无奈,“这个时候得小心,”迎上妻子甜滋滋的笑容,他只得改口道,“听你的,但你不许强撑。” 贾珠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还是感慨了一下:姑父对姑妈更体贴了。 如果想让姑父稍微尽心地指点和引荐,不如多讨好姑妈…… 其实娘家这阵子真无大事, 太子也还年轻,正和圣上父慈子孝,没有生出“居然因为偏心小的而为难我,老不死的赶紧给我腾位子”的心思。 太子爱圈地盘拉人手的毛病已经显露出几分,但终归不算霸道,还在圣上容忍和群臣接受的范围之内。 侄女儿元春已经进了宫做了女史,伺候十公主的日子也还不赖——这位十公主乃是近年颇为得宠的德妃所生,最妙的是这位娘娘伴君数年也只有一女。 这跟前世也略有不同:元春前世被指进了东宫。 当然,进了东宫,也未必是太子的女人,但身上还是避不开“东宫的印记”。就算没将来能有机会转投他人麾下,却终究多了个污点。 前世元春便是如此,新君登基便得封贵妃,位尊却无宠,多年无出又郁郁寡欢,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等到贾珠告辞到客房休息,贾敏往后一仰,靠住椅背,拉了丈夫的手问道,“元春那边是怎么回事?” 毕竟是公侯之家,林海七绕八绕还是跟宫里德妃娘娘的……娘家搭上了关系。 有道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本朝立国至今百余年,所有的阁老都是一甲出身,从无例外。因此像林海这样简在帝心的探花郎,自然有的是人家乐意早早结个善缘。 这位德妃娘娘的娘家本就与林家有旧,娘娘再如何得宠也没有儿子,因此求到她跟前的人家也没几个。元春入宫后全没费什么力气便留在了这位娘娘身边。 贾敏听完,抱住丈夫的腰身低声道,“多谢。” 林海笑道:“客气什么。咱们谁都不沾,这话还是你说的。” 贾敏心道:就算要赚个从龙之功,也得等咱们有点分量再说。而且真龙是谁,她自然知道,可此时点出,只怕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丈夫也得心生疑虑。 别说他了,若不是看过水镜,她自己也猜不着竟是那一位得登大宝! 话说贾敏在丈夫胸前多靠了一会儿——这个真比靠背舒服,她才又开口,“我二哥可是卯足劲儿想让元春入选东宫。” 林海柔声道:“放心,他不知道我动了手脚,你二嫂就更不用说了。” 贾敏大乐,“知我心者……”就在林海等着妻子夸奖自己的时候,她忽然改口道,“鬼主意真多!” 林海装模作样地谦虚道:“哪里哪里。” 贾敏轻锤了一下,“我二嫂估计也回了趟 娘家,想为女儿谋个好前程。” “王家也有年纪合适的女孩儿想进宫。”林海答道,“薛家那个小姑娘好像也要进宫吧?” 贾敏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我听着薛家正要为此谋个官身。老爷你也没个准信儿,他怕是去找我娘家和王家去了。” 逐渐没落的勋贵之家,男人们不成器,想再风光一把,可不就想着送女入宫了。就冲这一条,这些人家没落也是应该的。 林海哪里真的关心这些,“随他们吧。” “对了,教过咱们黛玉的那位先生降职调任了,老爷可知道?”贾雨村的引荐信还是老爷给写的,于情于理也该提醒一句。 甄士隐夫妇这回也是气急了。甄家有钱,背后还有金陵甄家,收拾一个无甚背景的县令不过几封书信的事儿。 “说起他,”林海轻笑一声,“我竟不知道他是得了甄家的资助才得以赴任做官。却因为奉承薛家,把恩人的女儿胡乱判给了薛蟠。甭管他当时是否知情,这种忘恩负义之辈,我是不敢再往来的。” 所以他坐视贾雨村调任,灰溜溜地离开金陵。当然走之前,贾雨村从薛家得了好大一笔谢礼,这一点也一样瞒不过林海。 话说薛桓当时不在金陵,可等他到了消息还是帮着儿子把这场人命官司压了下去。这却也坚定了薛桓送女入宫的决心,若没有傍上天下最大的靠山,他担心儿子活不到而立之年。 贾敏向来消息灵通,想起薛家便笑道,“听说我把英莲要过来,薛家大郎可是跟他父母大闹了一通,被他父亲一气之下狠狠揍了一顿,如今都没能起床。” 林海闻言也笑,“我也听说了。” 扬州诸多盐商见到林海,总是要有点别家人的笑话在席间说道说道的。贾敏这边亦然:各家太太十分乐意拿别人家的丑事来取悦巡盐御史太太。 眼见妻子心情不赖,林海把心一横,递了封信出来,“你先看看,但不许动真怒。” 贾敏第一眼望过去,是二哥的笔迹。再翻开细看,她顿感无力:二哥居然来信询问,为什么坐视贾雨村降职调任…… 他二哥难得有个进士门人,也不管是进士出身,还是同进士出身,总之都是倍加珍惜不成? 不过她在地府靠着父亲肩膀,从水镜中观看前世各人经历之际,已经为大哥二哥失望过了。如今撑死了也就是有点感慨,至于丈夫的小心机……贾敏倒是直接笑 出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直说的?” 林海笑道:“说你哥哥的坏话,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看看妻子的反应,就知道他当初的担心有些多余。 果然,贾敏此时正色道,“珠哥儿和元春,我也只管这两个。旁的,我顾不过来,也不值得我太挂念。” 林海没什么亲人,并不介意顺手拉上妻子娘家亲戚一把。 只是这些亲戚最近的所作所为吓了林海一跳,再说妻子已经说服了他,任满便谋求调任,他就更不想跟京中诸多“贵人”再有牵扯,无奈亲戚们颇有些不肯放过他的意思。 他给妻子看的书信不过九牛一毛,妻子的态度也让他分外舒坦。 却说他在留心妻子的反应,贾敏何尝不是小心地猜测丈夫的真正心意。 若是前世的她看来,丈夫此番举动可算是推脱甚至有点薄情了,这辈子……贾敏早就看开了:先顾好自己再管别人吧,更何况大多数人其实不怎么值得再耗费心力。 话说贾珠到了扬州,先休息了几日,等到整个人精神勃勃,气色红润之际,才拿了姑父的引荐信前往东林书院。 这些日子里,林海没少夸奖贾珠是个可造之材。 丈夫摸着肚子,感受肚里小家伙的动静,贾敏笑眯眯问道,“一甲可有希望?” 林海轻咳一声,“那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贾敏又问:“二甲呢?” 林海中肯道:“差不多。” “那就足够了。我娘家叔叔也中了进士,仕途不顺,不也不得不到道观里炼丹去了。所以……这些小辈们且有得瞧呢。咱们还有儿女需要你费心费力,只怕你一点不得闲。” 林海眉头微皱,“嗯?” 贾敏笑道:“肚里是个小子。” 林海顿时大喜,“好!”心里却道,甭管是男是女,只要能顺利生下来我就满足了啊…… 千里之外的京城,元春刚从德妃宫中出来,正要返回自己的住处,便被迎面而来的女官拦住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之后二人道别,元春好歹撑到回房才撂了脸。 一个女史,纵然是大选入宫也没资格让亲人进宫探望。因此往来消息都要靠银钱开路,经过数次倒手,才能传入自己或是娘家亲人手中。 元春把刚刚得到的纸条放到蜡烛上引燃,心中暗叹:母亲还是不死心……总 想着让她去东宫找门路! 父亲母亲全都看不透彻,元春不怪他们。她自己没入宫前也做着一朝飞上枝头,自己尽享尊荣还能提携娘家的美梦。 如今进宫足足三个月,别说美梦不做噩梦就不错:圣上与太子……迟早不睦。 因为她亲耳偷听到两位皇子正暗中谋划,要个太子一个教训,却又瞥见圣上心腹大太监也在偷听。 之后等了许久,偏偏无论是圣上太子还是算计太子的皇子都没半点动静。 元春头回觉得……她好想来个“痛快”。 ☆、第六回 当时元春就躲在假山的石洞里,她尽量蜷起身子,不敢动作,就怕发出什么声响。宫里的贵人她还没认齐,当然她也没资格认齐,却记得几位成年皇子的声音:五皇子与九皇子正密谋用计,让太子身败名裂。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冷汗已经把里衣都浸透了。 “王贵人颇得父皇宠爱,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怕是不知道,王贵人还在家里的时候就被咱们的太子好哥哥瞧中了,却没想到大选时让父皇先留下了。” 元春知道王贵人:这位贵人容色娇艳身姿修长。元春身为女子也得由衷赞上一句好相貌。太子向来好~美~色,早早瞧中王贵人也并不稀奇。 “你可知道又是咱们哪位好母妃,瞧见王贵人容貌便动了算计之心?咱们这一招也是将计就计,纵然不成,总归有人会替咱们背上黑锅。” “你说得好听,王贵人品级不高,却也是住在德妃的眼皮子底下,你能打包票控制住她的行踪?太子爱~美~色,哪里至于见到美人就走不动路?你若是不想出法子挑唆一二,此事也是不成。” 元春正凝神细听二人说话,眼前忽然闪过个衣角,还有一双靴子——靴子式样没什么稀奇,可那衣料颜色和衣角花纹却都是大太监专有! 这回元春一时都不敢再喘气。直到二位皇子的交谈声逐渐远去,元春仍旧不动,直到耳边传来阵阵轻响,衣角和靴子再次闪过眼前,许久之后,元春才手脚并用,从假山中慢慢先爬又走地绕了出来。 此时她整个人都有些虚脱,甚至都忘了自己究竟是如何回得房…… 第二日她仍旧有点魂不守舍,德妃瞧见便过问了几句,猜到她有难言之隐,便特地准了她一天假。 等元春销假,再次当值,德妃倒是意味深长地提点了一句,“以后别一个人走动,就算是逛园子也找人多的地方去。这宫里大着呢。”娘家若是不得力,报个暴毙你待如何? 这一句话又让元春生生听出一身冷汗。她知道自己能来德妃宫中是谁的功劳,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更知道祖父去世之后宁荣两府可谓一落千丈。 不过也正因为元春谨慎且务实,不慕虚荣又沉得住气,德妃倒是真地起了几分培养之心。大选入宫,哪怕是做了女史,也很难再出得宫门。元春如果不是为圣上选中,就是要给某位皇子做侧室。 至于皇子正妻,凭元春父亲多年不曾变动的 五品官职,真不用多想了。 元春的表现,德妃冷眼瞧了些时日,也很是满意,便和进宫来探望她的母亲和嫂子递了点口风。 等消息传到贾敏耳中,她怀胎都八个多月了。 她便跟丈夫商量,“我觉得给皇子做侧室,也是个好归宿。” 林海道:“这倒使得,也值得谋划一下。” 横竖都是做侧室,贾敏想着干脆把侄女送到那一位身边得了。 德妃指过去个女官,便是结盟之意。那位殿下八成也乐意结下这份交情。不过元春年纪还小,贾敏觉得再让她多历练几年,稳一稳性子更好。 午后,贾敏照例是要歇上一会儿,林海这日又是休沐,看妻子入睡便走进书房,处理下亲朋送来的书信。 他这边回信刚起了个头,管家便站在门外轻声道,“老爷,太太娘家来了人。” 林海吩咐道:“把人叫来。”妻子正午睡,些许小事他便暂且代为处置了吧。 进门来拜见的是个面生的嬷嬷。 此人倒是恭敬,行礼后把此行目的说了出来:荣府二太太打发了两个丫头过来伺候大爷。 林海终于亲身体会了一回:为何妻子每每得了娘家消息心情都不大美妙。 林海没说话,这嬷嬷心里七上八下。 太太这是何苦呢?姑老爷一句话都没说!她垂着头,可双手都在轻颤:纵然来的都是家生子,可姑太太发话,照样发卖,无需给谁留什么颜面。 千里迢迢地送两个丫头……让姑太太不舒服,太太又能得了什么好处? 却说贾敏睡醒,便听说了如此“好事”,她脸色一僵,片刻后大手一挥,“回头跟珠哥儿送信去,说家里送东西来了。” 丫头领命,出门传话,林海打量了妻子好半天,觉得她确实没往心里去,“你不当回事儿就好。” “我二嫂不放心她儿子,关我什么事儿。”贾敏笑道,“咱们儿子小胳膊小腿儿越发有劲儿。” 林海听说,立即把双手贴在妻子的肚皮上,果然两掌之间忽然就起了个鼓。林海顿觉有趣,随着他掌心移动,那肚皮上的小鼓包也跟着四处游移…… 最后这幼稚的父子游戏,被忍无可忍的贾敏指头一掐就此终结。贾敏佯怒道:“你以为他踹我不疼?!” 林海揉了揉挨掐的胳膊,还辩解道,“我瞧着…… 他手也不重啊。” 贾敏这回是真怒了,“他那是腿!” 夫妻俩笑闹一阵,贾敏才问,“二嫂这次发作是因为什么?” 林海想了想,答道,“别是担心你侄儿偏向咱家吧。” 贾敏一怔,旋即恍然,拉着丈夫的双手欢喜道,“老爷比我心还细呢,我都没往这儿想!她是怕我给珠哥儿选两个通房,珠哥儿收用之后再把这新姨娘们带回京城吧。” 这话也只能林海来劝,“你心疼侄儿,只会为他考虑前程仕途,不会想着给他挑丫头。” 贾敏默然良久,才动容道,“老爷为我沾了多少俗事。” 林海忙道:“吃喝拉撒才最是俗气,你看谁能免俗。” 与此同时,正跟在扬州新结交的友人应酬唱和的贾珠,得了小厮送来的消息,特地提早回府。 见到前来传信的嬷嬷和两个丫头,贾珠顿时哭笑不得。 贾珠到来的时候身边只有长随和小厮。 姑父姑妈感情甚笃,姑母接连有孕,姑父便立即遣散了妾室。他若是再带了通房丫头伺候,未免太没有眼色。 人都送来了,贾珠也不能吩咐她们立即回京。但他不能在姑父姑妈这儿留下个“不晓事”的名头,便把二人直接打发到了厢房做针线,之后就不再过问。 他正琢磨如何劝解下姑妈,转天又收到了父亲的书信:让他问问姑父究竟打算如何,顺便再抽空去安抚下即将远行赴任的贾雨村。 贾政想不通,不代表贾珠也看不透:贾史王薛四家之中的三家都已经搬到京城,如今金陵权势最盛的便是甄应嘉。 贾雨村乃是贾政和林海一起举荐的,如今他惹恼了甄士隐,甄应嘉的确稍微犹豫了一下。 贾政要护着自己的门人,薛家也有意回护,可甄士隐坚持要给妻女出一口气……一边是世交,一边是族弟,看着好像十分难以抉择。 实际上,贾敏与封氏交好,林海默许的态度甄应嘉全瞧在眼里,探花出身的巡盐御史和圣上赏下的工部主事一比较,甄应嘉果断出手,贾雨村便得了申饬。 前因后果贾珠来到扬州便已悉数知晓,虽然心里不大痛快,他也明白父亲和姑父完全不能比。科举和仕途还要靠姑父指点和护持,贾珠懂得孰轻孰重更知道知恩图报,他措辞委婉地在回信中写了下贾雨村的~官~声。 信刚写完,他从窗户 外瞧见大管事一溜烟儿地跑过去,边跑还边喊,“请大夫去!太太发动了!赶紧打发人去衙门请老爷!” 贾珠大惊:姑妈这才八个月!姑妈在内宅他也帮不上忙,便立即更衣骑马去寻姑父回来。 自打救了英莲,贾敏便放了心,却没想到一切都好好的,居然来了回“无妄之灾”。 她刚吃了半碗酥酪,便觉得肚子一紧。 腹中抽痛阵阵,她靠在床上咬牙硬忍的时候,忽然有了明悟:这一胎纯是她靠着功德硬保下来的,原本的劫难……怕是化作了小波折,横竖这份苦头她躲不过。 幸亏她知道结果必然皆大欢喜,可这过程……比她生黛玉时难熬多了!贾敏咬牙切齿地把嘴里的参片嚼成了碎渣。 当产婆抱着她的儿子给她瞧的时候,贾敏已经有些迷糊。 守在门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的林海听到消息,便喜形于色。等他亲手抱住儿子,眼圈都红了。黛玉见状,忙小声道,“爹爹,想哭也要偷偷的呀。” 爹爹这叫法还是她从英莲姐姐那儿学来的呢。 贾敏让红纹伺候着擦净了脸,觉得稍微精神了些,便命人把抱着儿子不撒手的林海请到门外。 她一点废话都没,“能生下这大胖小子,亏得我命大。” 林海激动又欣喜的神色登时一变,“夫人安心。” ☆、第七回 林海从丫头手中接过儿子:小家伙粉嫩嫩,又圆滚滚。在父亲怀里挺不老实,挣扎了一下,还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扁了扁嘴。 遥想当年,黛玉出生时小脑袋瓜比自己手掌还小上一圈。至于儿子刚出生,甚至还不足月,一只手都快抓不过来儿子的脸蛋儿了。 多亏了儿子不足月,不然妻子未必能顺利生得出来。虽然隔着个屏风,但林海往妻子所在之处瞧了一会儿,才把儿子又递给丫头,心中暗道:必给她们母子一个交代。 林海离了后宅,回到书房先安抚住了女儿黛玉。 因为黛玉再小,却也知道母亲不该这个时候生弟弟,“都听爹爹的。”得了父亲的允诺,她带着小丫头去瞧一瞧母亲——不管母亲是不是歇下了,产房女孩子不该擅入,她都要过去亲自问一问看一看才肯安心。 黛玉离开,林海招了大管家过来,先道,“人人有赏,伺候太太的那几个再加一成,办完了你再来一趟。” 管家出门下去吩咐,再回来便见老爷面色不虞,而太太身边的两个大丫头全都垂头不吭声。 林海见管事进门,直接吩咐道,“把厨房的于婆子关起来。十天后你再去问她!” 于婆子跟大管家一样,都是伺候过老夫人的老人,于婆子在大厨房做二管事都快十年了,一直没出过纰漏。 不过再次偷瞄了老爷的神色,大管家生不起半点给于婆子求情的念头:在吃食上做手脚,还在太太生产的当口…… 老爷不肯亲自审问,自是不打算再念旧情的意思。谋害夫人,能逃得死罪都是看在家里有了喜事,不想添上晦气的份儿上。 最起码于婆子一家子是没法在林府待了。大管家自然知道自己的本分,他躬身领命而去。 林海望着管家离去的身影,良久才吩咐道,“好生伺候太太。” 红纹和青结连忙躬身应是。 处置完烦心事儿,林海揉了揉脸,拿了雪浪笺出来写起书信——给亲朋好友们报喜。他这个儿子……他就是有种奇妙的直觉,这小子必定站得住。 林海那股子大喜之意还未褪去,此刻边写信便谋划着起了儿子的前程。 却说贾敏找丈夫“告过状”便沉沉睡去,一觉醒来都到了掌灯的时候。伤处痛意传来,她也不敢怎么动弹:看这臭小子,就知道伤口比前面两回都大。 贾敏喝了点蜜水,觉得精神了点, 便招呼丫头把儿子抱来。她这一掂,便脱口而出,“够沉的,都是肉。” 红纹笑道:“哥儿壮实,可不像不足月的。” 贾敏道:“不枉费我吃苦受累生下他。”这臭小子可抱不了多久,她便把儿子放在自己枕边,“老爷呢?黛玉来过没有?” 红纹回话道:“姑娘亲来瞧过一回。老爷已然打发人来过问了两回,说您醒了就陪您说话。” 说曹操曹操到。 林海此刻进门,站到外间开口问道,“可觉得好些?” 贾敏这一胎生在了个好时候,春末夏初时节很是舒服。趁着她休息的功夫,屋里已经收拾干净,外间又开窗透了气,纵然让林海进来坐坐也不碍什么。 主要是家里没有长辈,讲不讲“规矩”都是夫妻俩一句话的事儿。 贾敏便在丫头的伺候下披了衣裳,又挪开了屏风,林海也听从妻子的招呼,大大方方地进得内室。 林海好生瞧了妻子的气色:虽然脸上没什么血色,但双目清澈,嘴角含笑。林海也笑道:“好些了?” 贾敏只扯了扯嘴角——笑大了会牵扯到伤口。 她实话实说道:“还疼着呢。” 林海此刻也不好上前替妻子揉捻,忙关切道,“换个大夫再瞧瞧?我往京里送张帖子,请王太医的子弟过来一趟?” 有这个心意就成。 贾敏道:“一回生二回熟不是?我这辛苦也都是故意说给老爷听的。”说着,伸手戳了戳身边睡得死沉的胖儿子,“咱们说话,他都不醒。” 林海闻言眼睛都眯起来了,“这才好。”旋即轻声道,“我已经都处置了,你安心修养,这些日子家务我先瞧着。还有,洗三你想请哪家太太主持?” 说起来甄家太太身份足够,以前又跟自家最为亲近,本该是首选,无奈贾敏不想再跟甄家走得太近。 论起亲戚关系最近的就是薛家太太……不过四品官员嫡子的洗三,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商家妇人来主持。 于是贾敏问道:“不如请韩家太太来辛苦一回,甄家太太协理?” 韩家太太说的便是妙玉的母亲,至于甄家太太自是封氏,英莲的亲娘。贾敏有孕,林海除了忙碌公务,心思有大半都落在照顾妻子这里,于是妙玉和英莲便经常过来与黛玉作伴。 一来二去,贾敏便和两个姑娘的亲娘也熟络起 来。其实……宝钗也常来,不过贾敏却跟薛家太太怎么都亲近不起来。 林海痛快应了。 两家太太也欣然前来,帮贾敏操持起来。 洗三当日,扬州官绅之家的女眷要么出席,要么送来厚礼,至于那些富得流油的大盐商们更不必说。 盐商们大多消息灵通,知道太子颇为看重林海这位前科的探花郎,纵然不能靠着银钱把人砸晕,砸到自己这一边,好歹结个善缘也好“留待以后”。 贾敏只是不好下床出屋,又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洗三过后的当晚,她看着眼前厚厚的礼单,也不免咋舌,“这是下了多少本钱?” 林海心有戚戚,“咱们若是再在扬州待上几年,以后想撇清怕都是不成了。” 可不是嘛。拿了人家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的银钱,再说跟太子毫无牵扯,谁肯相信? 贾敏抱着林海的胳膊问道:“老爷可有妙策?” 贾敏出不得屋,家里的消息却没什么能瞒过她:丈夫接着报喜的机会,可没少跟京城的故旧书信往来。 “明年我任满,按规矩得进京一回。听说明年江苏缺了个藩台,浙江少了个道台。” 藩台管税赋民政,道台管刑名监察,都是四品,跟老爷如今品级一样。巡盐御史虽然非圣上信重之臣不可得,终究比不上这二者掌中实权。 更何况这是江浙的官位!江南富庶,又是税赋重地,能谋得江南的实缺究竟有多不容易,需要何等人脉,明眼人心里都很有数。 贾敏便问:“老爷更属意哪一个?哪一个又把握更大些。”不用投奔谁才能得此实缺吧? 林海转身,面朝贾敏轻声道,“端看咱们愿不愿使些银钱了……” 贾敏先惊后喜,“安王?” 林海笑道:“纵然要投靠贵人,也得找个靠得住的不是?” 安王是圣上的同母弟,兄弟俩年纪差了十多岁。 圣上当年登基,到坐稳帝位,安王这个亲弟弟出力不少。 因此圣上十分信任倚重这个弟弟,安王先是执掌内务府,后来又主管吏部……总之圣上的钱袋子一直交由这个弟弟看管。 安王本事不小脾气不大,为人处世谁都难以说个不字,却唯独有些贪财。可他的贪财又别有独到之处,他从不曾在公务上捞过哪怕一笔。 反正安 王不管是在圣上在位时还是新君登基后,说话都很管用。前世的忠顺王府其实也算没落了,正是靠着跟安王的交情扛过了太子风光的那些年头,熬到了太子被废,这才有了起色。 不过在贾敏看来,忠顺王府在京中撑死也就是二流郡王,父亲还在世时一直没把他家看在眼里:忠顺王父子鲜少务实,心思多在阴谋诡计之上。 可是父亲大概也在后悔:他故去后两个哥哥执掌之下的荣国府,只想倚住靠山保住自家富贵……这还不如忠顺王府呢,最起码人家眼光够好。 她此时早把“黜落贾雨村而让二哥不快”这档子小事丢在脑后。 看着贾敏若有所思的模样,林海又道,“安王岳父是我座师的亲弟,以往也是有些来往的。”想了想,他又道,“你二哥可愿意来江南?其实咱们若是回京,我兴许还能升个官儿。” 贾敏闻言,猛地抬头盯住林海,一脸惊容毫不掩饰,“老爷想哪里去了?” 哥哥们她一个都不想帮衬,倒是侄儿们她很乐意顺手提携一下,只要他们不至于一点都扶不起。不过她也听得明白,丈夫也不是真心想帮衬自己的二哥。 林海展颜一笑,“等你和黛玉养足了身子,咱们再回京也不迟啊。” 江南养人众所周知,已经跟妻子交了底,他就想再多说一点,“那个于婆子原先有个外甥女,想送进来伺候我。后来,”林海说到这里也稍有尴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遣散姬妾,她也没断了‘飞黄腾达’的念头。这回也是有人蛊惑,说是你若有个好歹,必会再抬妾进门。于婆子毕竟伺候过母亲,她寻思她的外甥女进门必会得我青眼。” 贾敏忍不住道:“谋害主母……亏得她还觉得自己能脱罪。” 林海解释道:“因为她背后主谋是我母亲的弟弟,庶出的弟弟。” ☆、第八回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位舅老爷……不止是跟故去的婆婆有仇了,算计林家的家产才是真正目的。林家有了嫡子,舅老爷也想来分一杯羹就差不多是白日做梦了。 不过舅老爷前世都没得逞,这辈子…… 果然林海又道:“你安心就是。一家子我都已经打发得远远的了。” 他以实相告,一来相信妻子不是没担当没胆量,只会缩在后宅熬日子的庸俗脂粉;二来也是给妻子提个醒,毕竟自家人丁不旺却家财万贯,以后他仕途若是再顺遂一些,只怕打算算计他们一家子会更多,来头也会更大。 贾敏如何听不出丈夫的弦外之音,她掩口笑道,“老爷该多留心黛玉才是。” 前世人家算计不得你我,心思全奔着咱们闺女去了。也是咱们夫妻俩身子骨都不争气,才给人可趁之机。 林海一愣,“出了什么事儿?” 贾敏打了个哈欠,“给她找个好先生啊。” 贾雨村为人如何另说,好歹是正经的进士,学问总是过得硬的。黛玉跟他学了四书,若是随便找个先生,林海都自觉糊弄不住女儿,也……挺对不住女儿的。 江南“盛产”才子,寻个良师不难。可自家刚刚决定跟安王走得近些,总不能再找个亲近太子或是哪位皇子的饱学之士来教导女儿。 这么多天过来,这是头一件让林海都觉得略有棘手的事情:与安王交好,大半是在向圣上尽忠。安王允了,也是圣上默许了。官职有了着落,任期还剩一年,可这一年里他行事只会越发谨慎,不留半点把柄。 林海还没想好给女儿选哪个先生,没过上几天封氏便再次带了英莲过来探望。 贾敏顺口跟她说起想给女儿寻个好先生,封氏这边恰有个绝妙的人选,“太太可知道方愈?” 贾敏略一思量,“前些年的……方解元?” 封氏笑道:“可不就是他。如今他正在家守孝,闲来无事教着自己女儿和族中的侄女们读书。只是此人有些清高,要林大人下帖子相请才成。” 贾敏颔首,“这个简单。”这位方解元听着有点耳熟啊…… 傍晚林海归家,贾敏把封氏的话一转述,林海也恍然:这人不错!光想着再给女儿寻个进士做老师,却忘了这等人物。 于是他满心欢喜地当着妻子的面写了封言辞恳切的长信。 方愈的清高一部分也是做给人看的。 同是读书人,解元得了探花的帖子,面子十足:再说女儿和侄女们能借此机会,与翰林家的姑娘结交,何乐而不为?关键是他还跟林探花有了多番往来亲近的理由。 方家有些家底,却还不如甄应嘉家底厚,比起林家,方家也就是个“不那么寒碜”的寒门。方愈想做官,朝中无人可怎么成? 林海与方愈先见了一面,相谈甚欢。 出了月子的贾敏见着了方愈的妻女,尤其是见着方愈的女儿,贾敏眼睛也眯上了:怨不得她听方愈的名字如此耳熟,原来方愈的女儿前世里可是新君宠妃…… 她在水镜里看到自家抄家夺爵之前,那时方愈官至工部侍郎,二哥贾政恰是他的下属。而在宫中,侄女元春是贵妃,这位方家姑娘也是妃位,位分不及元春,却给当时的圣上一连生了三个皇子。 这位方妃还是新君登基后才进宫的。 前世元春无子无宠,圣上分明不大喜欢她。不然也许没法儿给娘家太多恩典,却也不至于让最爱捧高踩低的忠顺王府为了个戏子,就打发下人找上门来。 贾敏也在犹豫:把侄女提早送到将来的新君身边,究竟合不合适。若能拉侄女一把,算不算成全了一份“天伦”。 却说方家太太也是个眼明心亮的人物,眼见贾敏固然面上含笑,可好像存了心事。 方家太太便把话题不着痕迹的移向了贾敏的大胖小子,“这孩子瞧着就结实,省了姐姐不少心思吧。” 贾敏闻言果然笑道:“除了吃就是睡,真是省心。只是他再大些,我抱着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趁这会儿好生摆弄个够本吧。” 方家长子都快说亲了,可说起儿女经,两位太太真是有说不完的闲话。 两位说得起劲,黛玉和新认识的方家姐姐也挺说得来。 “姐姐读书读到哪里了?” “刚读了四书。妹妹呢?” “我原先那位先生,也只教了四书。” 两个小姑娘“盘道”的内容当晚便由黛玉身边的大丫头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林海和贾敏。 夫妻俩都笑:我儿,你也要科举不成。 话说黛玉有了新先生,向来交好的妙玉和英莲也都跟着“沾了点光”。 方解元原本只教导自己女儿和侄女,再加上三个姑娘,他教起来也不费力 ,而方家太太也暗自欣喜不已:黛玉不敢肖想,其他两位姑娘可都是儿媳的上选。 黛玉他们都去读书,只剩了个宝钗闷在家里。 妙玉是县令之女,父亲官职不高也是正经的进士;英莲的父亲甄士隐也是举人,这两位小姑娘方解元一点都不介意顺手教了,唯独宝钗不行。 堂堂解元为了银钱,不惜亲自教导商家女,这名声方愈可“受不起”:他终于也展现了一回“清高劲儿”。 宝钗闷闷不乐,这话在酒桌上让薛蟠透给了贾珠知道。 贾珠对薛蟠和宝钗这对表弟表妹虽有回护照看之心,但也仅此而已了。不过贾珠也是暗中赞叹了一回宝钗的心机,如今宝钗轻易见不到黛玉,便把主意打到了他这个表哥身上:希望他能替宝钗求个情。 什么呀!若没有姑父的推荐,他贾珠在京中也寻不到进士做老师。虽有岳父照看,但岳父的面子在京城并没那么金贵。 薛蟠刚刚让母亲从家里放出来,于是半坛好酒下肚,说话越发不对劲儿,“我……得给那什么解元点教训,凭什么……叫他有脾气,爷也是有脾气的!”说完,还打了个酒嗝。 姨夫为个官身正使尽了浑身解数……你这是惹祸拖后腿毫不含糊啊。 贾珠倒也痛快,又要了一坛酒直接把薛蟠灌醉,亲自带人把这位表弟送回家里。恰好姨夫薛桓在家,贾珠便把薛蟠的“豪言壮语”一一说给了姨夫。 薛蟠酒还没没醒,就让父亲一顿板子直接拍晕了过去。 薛家太太心疼得要命,却不敢反驳自家老爷。她看过儿子再回房,脸上依旧挂着泪滴。 薛桓怒意不减,“慈母多败儿!” 薛家太太垂泪委屈道:“老爷常年不在家,不过是我们娘仨相依为命。老爷要管教儿子,也得让他知道错在哪里,何必问也不问便是一顿打。”心里还有点埋怨外甥贾珠,怎么也不提蟠儿瞒着点儿。 薛桓什么都看在眼里,妻子的不甘和不满源于何处,他又怎么瞧不出来?他阵阵胸闷不说,更是止不住的颓唐。 沉默良久,他才长叹一声:想管好儿子,先得说服了妻子。 于是他坐在妻子对面,耐住性子道,“蟠儿惹出了人命官司。英莲那丫头若是没什么来路,倒也罢了,谁知她竟是甄士隐的独生女儿。贾雨村昔日受过甄家资助,判案时没想着救出英莲,还袒护咱们蟠儿。咱们家又把英莲当做了 丫头教养……甄士隐这口气不好出在咱们家身上,便只能落在贾雨村那儿。” 薛家太太低声道:“这也太不……”转念一想,不讲理的是儿子薛蟠,于是改口道,“太蛮横了。” 薛桓道:“这还是客气的了。”想了想决定掰开揉碎仔细解释一番,“贾雨村是林御史和二哥一起举荐的。” 这个二哥说得便是连襟贾政,“贾雨村遭申饬,林御史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薛家太太嘀咕道:“这……太不讲情面了。” 薛桓叹道:“你啊。他不管贾雨村,必是贾雨村做了什么让林御史十分不快的事情。我瞧着林御史管着盐政,却跟太子不远不近。” 太子纵然不大痛快,却也不能对林海如何。贾赦与贾政那可是早早就投靠了太子…… “可怜林御史的心思都明摆着了,二哥却还一厢情愿地觉得大家都是亲戚,该帮的都得伸把手。”薛桓下了个“重锤”,“不是我小瞧他,二哥若不靠着太子,官儿都做不成。林御史却是……前途无量。” 薛家太太终于回过味儿来,“那咱们家呢?!老爷想跟谁更好些?!那毕竟是我姐夫,天生的亲近。宝钗进宫,也能跟元春作伴……” 情急之下有点语无伦次,她一直以为亲戚们都是心向太子的!哪里想得到丈夫薛桓其实都没想过把精心养育的女儿送到太子身边。 甚至元春自己都想躲着皇子走,安心在德妃身边混个品级,将来得了贵人青眼,出宫嫁个宗室都比宫苑深深整日担惊受怕强。 薛桓揉了揉眉心,“我得先谋个正经官身才成。不然咱们宝钗只能从宫女做起。想要个过得去的品级,就不要四处得罪人!方解元将来一个二甲进士跑不掉,惹了他到时候一封折子就足够咱们前功尽弃。蟠儿你要好生约束住,不成就给他早些议亲,早早生了孙子抱到跟前教养。” 此言一出,薛家太太又落了泪:老爷这是对蟠儿彻底失望了。于是她又问道:“不如就选了英莲吧……” 薛桓眼前一黑:知道自己妻子此时心中大乱,说话欠思量。只是为儿子向甄家说亲,这是怕得罪甄家不够不成? 一夜过去,薛桓病得比儿子薛蟠更重:他纯是心病。 得了消息,宝钗早早过来探望父亲。 薛桓始终都很清醒,见到女儿,心中稍微宽慰了些,“我儿,后宅里你母亲那里多费些心思吧。” 今早,母亲回忆起昨晚说了什么,脸色苍白无比。 思及此处,宝钗这一年里跟着黛玉他们往来,越发懂事,“父亲放心,女儿省得。”想了想又轻声道,“父亲不如多在家中歇歇。” 女儿明显意有所指,薛桓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依你。” ☆、第九回 薛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银子。 薛桓之所以多番谋划,说到底除了有让自家更进一步的心思之外,更多的还是想着保住自家的富贵:靠着姻亲发达,总归是无根浮萍。 无奈儿子并不成器,好在女儿是难得的聪慧。 薛桓借着养病的机会,把家里几个管事挨个儿询问了一回,终于明白女儿的意思:妻子暗中给妻舅王子腾送了数万的银子!却不是为了自家跑官。 打击来得猛了点,薛桓反倒气不起来,只叫来妻子说话,“帮衬妻舅,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薛家太太资助哥哥用的多是自己的私房钱,只挪用了“一点”公中的银两,也正是这“一点”银两,让长于计算的宝钗查到了端倪。 若是一点银子倒也罢了,可舅舅王子腾却是多年来一直断断续续的开口,母亲也一直有求必应。 宝钗却有些厌恶舅舅的贪得无厌,便找机会告诉了父亲,一切交由父亲定夺。 薛家太太却是觉得女人想在夫家立得稳,娘家可是关键。这些年哥哥王子腾升官极快,有他护着蟠儿纵然胆子大些,偶尔胡闹也总是不碍事的。 她把心思一说,薛桓再次沉默。 薛家太太想了想,横竖已经说了,不如说个痛快,“将来宝钗入宫,尤其是东宫,还得落在哥哥身上。” 薛桓耳朵里嗡嗡响,他却还是长叹一声,“咱们是皇商,要忠于圣上,之后才是太子。” 话已至此,妻子再听不懂也就罢了。 他们是商家,从来没有只在一处下注的道理。如今局势并不明朗,还不如待价而沽……省得将来一败涂地,血本无归。 他又不是林海,坐在巡盐御史的位子上,不知多少人都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 不过王子腾也就是稍微贪财一些,好歹答应了便会管教自家蟠儿。总比宁荣两府的哥儿们强,见面只想着聚在一处吃酒取乐。 至此之后,薛桓更是用心教导起女儿,并让府中几位管事无论太太经手大事小事,都要报到宝钗这儿来。 却说薛家这些日子如此安生,倒令贾敏有些意外:原本她以为薛家太太必会带着女儿上门拜访,要让姑娘们继续在一处读书作伴呢。 林海听说妻子的疑问,也笑着解释,“薛先生遇了些烦心事。” 贾敏笑道:“光他的儿子,就是操不完的心。” 她连宝玉都瞧不上,更别提薛蟠了。这些日子除了照看儿子——小家伙越发壮实,死命挣扎起来,贾敏险些抱不牢他,其余便是用心清点家产,为回京述职做准备。 借着安王,也就是安王身后圣上的威势,林海在扬州能“全身而退”,怎料即将任满,全家都准备好启程回京了,韩琦,也就是妙玉的父亲跑来……托孤了:有挚友看顾,总比送女儿出家强啊! 待林海屏退众人,韩琦在书房里也是和盘托出,“泰兴的粮库不对。” 泰兴前些日子暴雨,山中石块混着泥水从山上滚下,淹了几个村庄。好在出事时是白天,老早有眼尖的里长领头,把村里人都唤出家门。 因此房子塌了不少,但人却没损伤几个。这种小灾,知府和县令递个折子上去,好生安抚安置灾民也就是了,一般不会追究谁的责任,反倒是救灾得力必会有封赏。 问题也就出在了安置上,韩琦领命去打开粮库,发觉库中都是陈粮不说,数目差了忒多。要知道半年前巡查的官员可刚走,当时账目全都对得上,库中也多是去年的粮食。 林海细细问过,才道,“陈粮换新粮,却不会在数目上差了这许多。” 韩琦起身,就给林海跪下了,“不求林兄救我,只愿能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护住我妻女!拙荆腹中还有我的骨肉。” 韩琦夫妇成婚多年膝下也只有一女,此番妻子再次怀孕,韩琦宁可自己不要性命,把罪责一力担下,也要保全妻女三个。 却说韩琦的本家势力不小,他本该向族里求救,却来寻林海……显是信不过自己的族人。 林海扶住韩琦双臂,略一用力,发觉抬不起来……他只得道,“你糊涂!若是担了罪名,你妻女如何活得下来?” 韩琦定了定神,听林海语气也知道他存了帮忙的心思,便老实道,“泰兴有‘水贼’。” 圣上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如今江南富庶,多年并无大灾大难,百姓温饱有余,哪会有水贼?! 须知江南鱼米之乡湖泊众多,有心人存些人马……在此养兵练兵实在不是难事,只是得上下打点妥当。 林海一听便知:这定是哪位贵人养了私兵,将来行刺……十分方便。养兵最是费钱,一时没了兵饷便动了粮库的主意。那上上下下诸多官员,只怕唯有韩琦不是他们的人,因此动用粮库存粮,又赶上需要粮米赈济,正好把韩琦推出去顶罪。 至于韩家只怕是跟那位贵人有了交换:牺牲少许声名,以及一个还算出挑的族人,换得那贵人的支持。 而那背后的贵人,林海自然也有了主意:只看宫中几位皇子谁的母亲出身江南,且与太子关系亲密就猜个*不离十了。 毕竟太子母族才是江南一等一的世家。就是不知道这些私兵,太子知不知情。 林海便道:“你先别急。且写个折子来。”个中详情他也要打发人去细细探听。 韩琦一个七品县令,在家族已经打定主意拿他换取其他人的前程,自然求告无门。只要他进了大牢,就必定会“畏罪自尽”。 林海品级不算顶高,身为巡盐御史,却能给递密折直达圣听。 实际上,林海对太子本就有些不满:自打就任,银钱攻势简直扑面而来——这也忒瞧不起人了。有心拉拢人,都不知道投其所好啊? 如果林海眼睁睁地瞧着韩琦冤死狱中,再递上密折,太子定会焦头烂额。 他都可以想见,太子要把那群私兵撇清,同时还得在圣上面前辩白:一位朝廷命官并非因自己而死…… 想出口气,却不能如此行事。林海思来想去,皇子们都暂且丢在一边,先忠于圣上吧。 花了些时日,林海终于得了可靠消息,韩琦所言至少八成确凿可信。他果断递了密折上去,同时又趁着太子舅舅生辰,给他家送了份节礼。 林海不想向太子示好,却不愿得罪江南真正的“地头蛇”:他下一任大半还要落在江浙。 孙家老太爷,也就是太子的外祖父如今在京城休养,江南的孙家祖宅有太子的一位舅舅镇守,却也拿得了主意。 而此时韩琦都已经下狱了。 林海打点了一番,不许狱卒折辱,同时韩琦也为林海说服,紧咬着牙不肯“畏罪自尽”。 林海又特地寻了扬州知府说话,闲情逸致聊了半天,关键只有一句,“孙家可看着呢。”于是韩琦也没被“畏罪自尽”。 数日后,圣上密折尚未抵达江南,韩琦便让孙家人从扬州押解到了姑苏。姑苏是孙家的地盘,更是江苏巡抚衙门所在,到了姑苏韩琦的性命已经保住九成了。 只是送扬州到姑苏的路上,韩琦遇到三次刺杀,若非孙家早有防备,他还是得小命休矣。 而且从孙家的反应来看,那私兵还真不是太子豢养的。 得知韩琦平安,林海站在窗前轻叹,“这些殿下们啊……” 贾敏掂着着儿子轻笑道:“没胆量做什么大事。” ☆、第十回 贾敏没有机会亲见那场夺嫡~大~战,但在地府抱着水镜看了很久,再加上父亲的解说,也是彻底开了眼界:皇子们前世里可是扯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彼此手上都见了血。 通过韩琦的遭遇,引得老爷早些看清殿下们的狠辣本色,总没坏处。 贾敏有心事,掂儿子不复刚才一般频繁,小祖宗登时不干了,“哇”地一声挥舞起了小胳膊小腿儿。 儿子肥嫩的四肢在眼前晃来晃去,贾敏也忍不住笑道,“脾气不小啊。” 林海见状,赶忙把胖儿子接到手里,感受到儿子挣扎的幅度,他也笑道,“这还不满周岁,抱起来我都费把子力气。”嘴上虽在抱怨,其实心里舒爽极了。 贾敏也笑眯眯地承认,“不用再过几个月,我这个亲娘如今都怵头他折腾。” 她心里正在感慨:这都快两年了,黛玉没闹过大病,胖儿子不用多说,夫妻俩多抱一会儿都嫌累,而她自己从有孕到生产再到坐月子休养身体,全都顺畅不得了。 看来拉扯英莲和妙玉以及她们两家子的功德已经回报在自己和家人身上了。她也问过父亲,像他们这样有所求地积攒功德,仙人佛祖究竟怎么看待。 父亲的回答也很妙:什么都不求不图谋,还有多少人肯去行善? 有这话贾敏便安心了。其实韩琦这一家纯是因为她才能跟自家凑得够近,而老爷肯出手相助,大概也有大半原因都落在她身上。 横竖老爷也乐意在江南多几个真心相待的朋友。 晚上,黛玉跟父母一起用过饭,便到暖阁里逗弄弟弟去了:这个弟弟特别皮实,根本不怕折腾。 可惜黛玉“摆弄”了半天弟弟,倒把弟弟哄得睡着了。她再戳戳弟弟的脸蛋,弟弟连扁嘴都不肯了。 不反抗就没意思了。 黛玉默默地从暖阁出来,父母两个则在卧房里肩并肩说着话。看爹娘的神色,黛玉就知道,有什么要求赶紧提,父亲这会儿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父亲母亲,我想去瞧瞧妙玉姐姐。” 贾敏闻言,先把女儿揽在了怀里,他们夫妻说话她有意让女儿多听一听,“韩大人早就放出来了吧?” 林海道:“可不是。正收拾收拾准备官复原职,若是赈灾一事处置得好,还能升上一升。” 贾敏笑道:“这便是因祸得福了。”说着,捏着女儿的小手道,“既然 如此,你且去瞧瞧你妙玉姐姐,我给你翻找些好东西,你好好探望她一回,还有你甄家和方家的两位姐姐你也都叫上。我让你珠大哥哥送你们去。” 黛玉点头应是,又“得寸进尺”道,“那能让珠大哥哥带我们几个逛一逛吗?” 林海先乐了,“闷坏了?父亲这些时日疏忽了。”救了韩琦一命,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黛玉一本正经道:“父亲要好好陪母亲才是。女儿不能没眼色。” 贾敏闻言眼睛都眯了起来:这小棉袄忒贴心! 林海干咳一声,没话可说:女儿后面那句话,承认否认都不合适。 贾敏见状赶紧解围,“怎么光想着跟你珠大哥哥出门,方家两个哥哥呢?” 黛玉道:“方家哥哥们很好很守礼,只是英莲姐姐若在,方二哥一叫就必到。他也不肯往前凑……只是到时候我们姐妹几个就嫌多余啦。” 却说方解元只得一妻,家中全无妾室。夫妇俩膝下总共两儿一女,长子十四,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次子今年也满了十岁。方解元教了几个出色的女学生,方家太太自然也动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 方家太太大约已经取中了英莲。 贾敏怎么看都觉得这是桩好姻缘。 女儿带着丫头回房安歇,贾敏还跟林海感慨,“这时候结下的交情能维持一辈子呢。可惜我那些手帕交,一个两个都在边疆不说,还因为嫁到了武将之家,连往来都不得不淡了下来。” 文武太过亲厚,那是犯忌讳的。 林海忽然起身,向贾敏深深一揖,“辛苦夫人了。京中江浙虽然繁华,终是不如边疆自在随意。” 边疆山高皇帝远啊,纵是他自己也觉得江南掣肘极多。他决定给太子母族孙家报信时,还有幕僚极力反对,暗中一查,这位跟了自己七八年的幕僚背后也另有高人。 于是他顺手便把此人打发到泰兴去了,预备帮着韩琦处置灾后赈济的收尾事宜——也让他背后的那位“主子”闲着没事儿多费点思量去吧。 老爷打发幕僚出门,贾敏自然知道,老爷能往别人身前安插人手,旁人也能在自己家里收买几个钉子。 贾敏笑道:“可在这儿咱们一家子多久没闹病了?江南养人这话可不白说。老爷志存高远,些许小事烦恼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吧。因为您会为新的烦心事儿发愁啊……” 林海也笑出声来,“偏你爱玩笑!偏又这么有道理。” 话说两日后风和日丽,贾珠果然带着妹妹们到韩家拜访——韩家在扬州也有处宅子。韩琦入狱时,妻女便住在此处,方便为自家老爷奔走打点,其实也更方便贾敏暗中照应。 韩琦也在家。 毕竟经历了牢狱之灾,整个人还没休养过来,因此颇为憔悴,但精神头很是不赖。他把贾珠叫到书房,先问过贾珠功课——贾珠二十出头,已经中了举,但离春闱尚远。二甲的长辈主动询问,贾珠自然虚心求教。 之后,韩琦便问起林海是否有话传来。 姑父什么也没说。贾珠心说:知恩图报也不至于马上就提要求。也许别人瞧不出,但贾珠却坚信,姑父是看在姑妈的面子上拉了韩家一把。 不过再怎么说,韩琦也比贾雨村更靠得住。 只是贾雨村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投奔自家的进士,父亲自然宝贝他,但姑父未必瞧得上。在贾雨村惹恼了甄士隐之后,他便不得不到偏远之地做县令去了。 韩家内宅之中,黛玉再见妙玉,先拉着这位姐姐的手仔细端详了好几回,才道,“瞧着倒还好。” 妙玉笑道:“父亲回来,我还有什么不好的?”当着一众姐妹,她正正经经地行了礼,“大恩不言谢。” 黛玉连忙打断她,“我又不缺什么。” 方家姑娘猜了下黛玉的心思,便劝道,“姐妹一场,你这样倒显得生分。” 英莲则问道:“伯母瞧着也好呀?” 妙玉轻叹一声,“再没有不好的。” 黛玉又道:“下午珠大哥哥带咱们去逛逛,你来吗?” 妙玉笑道:“在家都快闷出病来了。”黛玉开口相邀,她如何能不应? 扬州繁华,颇有逛头。不过在富贵人家往来的几家店铺里转了一圈,就遇见了熟人。 妹妹们在里间挑东西,贾珠在外间喝茶守门,顺便跟二掌柜的闲聊,还没坐上一会儿便见门口又停了辆马车。 光是看那马车花里胡哨的装饰,尤其是四角吊着金灿灿铃铛,贾珠便微微皱了眉头:这马车可真是似曾相识。 当他再瞥见那从马车帘子角露出的满绣靴尖,扶着小丫头的手缓缓走下车来的俊俏公子……贾珠太阳穴直跳:他怎么也来扬州了! 因为来人正是甄宝玉。 贾珠自打来了江南,这一年多连新年都没回去:一来为了求学,跟着江南大儒学习,与士子们论道比在京城长进太多了;更重要的是,跟在姑父身边学一学为人为官之道。 自从祖父去世,父亲让圣上点做工部员外郎,这都多少年了?京察都经历了四次,官位纹丝儿没动……贾珠对父亲的仕途已经有了些预测,再加上贾雨村一事,他对父亲的眼光也……乐观不起来。 说得势力一些,贾珠从春闱到做官,都得指望姑父能护佑一二。看韩琦的遭遇,他也知道了姑父的厉害。 兴许有人……尤其是家里有人会腹诽,林海不过是能把密折送到圣上案前罢了,算什么本事?可贾珠心里明白:能密折上奏,且能迅速令圣上准奏,本身就是绝大的本事! 既然有求于姑父,贾珠便要在表妹表弟这里多用些心:像甄宝玉这种纨绔,他势必要挺身而出,先把人挡住再说。 于是他起身往门口一战,笑眯眯地望着甄宝玉,等着他先行礼。 甄应嘉品级比贾政高,但贾珠是举人,甄宝玉可还是白身。 话说甄家太太探望过贾敏回到金陵,没少当着儿子夸奖黛玉——她的确是一眼瞧中了黛玉。 前世贾敏那个时候已经躺在床上熬日子了,眼见着黛玉将成丧母长女,又没有兄弟帮衬,甄家太太向来眼高于顶,如何瞧得上黛玉? 这一世嘛,林海贾敏夫妻俩身子康健,林海眼见着任满,现在看来就是前途无量,贾敏又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若不趁着年纪小,大家又有几辈子的交情,早早订下,否则就不用再在黛玉这姑娘身上动心思了——动也是白动。 听多了母亲的话,甄宝玉果然对黛玉起了好奇之心。到了扬州正要找些相熟的公子一起玩乐,忽听小厮禀报:见到了林家的马车,还有荣府二房的大公子陪伴……甄宝玉心里也有了数。 他命人寻了过来,下车便见黛玉的亲表哥拦路,他倒不以为意:为一亲美人方泽陪些笑脸算什么? 他果然笑着行礼打招呼,“见过大表哥。” 谁是你表哥? 贾珠应道:“甄家兄弟也好?甄伯父可好?”问了甄家一大圈儿人,就是不肯让路。 黛玉几个小姐妹在里间也听见了动静,英莲妙玉和方家姑娘都不言语,黛玉低声道,“这人好生烦人。” 母亲在家里总是夸奖珠大哥哥,却对二舅 母的小儿子颇为瞧不上眼:常年混在内宅,不进学也不练骑射,将来能有什么能为?! 这个甄宝玉和那个二表哥也是一路人,只是她有爹娘护着,可其他几个姐妹若是让这人瞧见了再缠上了,那就是她的罪过。 于是她打发丫头给珠大哥哥说上一声,让马车到铺子的后门接她们。 甄宝玉终究年轻面皮薄,还不至于死缠烂打,知道林家妹妹不肯见他,便也抬脚告辞。黛玉她们也不用再绕后门,只是甄宝玉在几个小姑娘心中都留了个坏印象。 却说小姐妹几个上了马车,偏又路遇熟人——这回就没必要避开了,因为对面那马车里坐的是宝钗。 ☆、第十一回 这一个多月里,父亲一直在家休养,说是养病……其实他只躺了两天就好了,然后就在家里瞧着妻儿如何相处。 话说母亲跟父亲抱怨过后,当晚就后悔得不得了。早上巴巴地把她叫到屋里,让她好生劝劝她父亲。 父亲有什么好劝解的?父亲什么不明白?父亲是想舍了皇商的身份,一心一意地捐官,混个正经的官身,能好生教导哥哥罢了。 能时常陪着父亲,宝钗开心还来不及。 哪怕父亲这些日子都不大出门,也把哥哥惹下的祸事一一处置干净。至于哥哥……当然是依旧没能放出来。 父亲对哥哥读书不抱希望,便用重金请了个致仕的校尉前来~操~练~哥哥。哥哥每晚都摊在床上哎哟……一个月下来,不仅瘦了一大圈,胆子也……小了不少。 可见哥哥并不是真地无法无天,不能管教。 母亲最初是万分心疼,终究拗不过父亲,如今见到规矩多了的哥哥,也在感慨若是早些狠下心,是不是哥哥能出挑。 等自家事情告一段落,宝钗惊觉妙玉的父亲韩琦已然出了大牢,而且……似乎要官复原职! 韩家出事那会儿,宝钗便谨慎了起来:她年纪小却懂得官~场~倾轧不是她这样得人家搀和得起。因为她跟韩家最大的联系便是小姐妹妙玉,她便也没和父亲提起,更别说商量一下。 否则她父亲一定会告诉她:锦上添花永远比不得雪中送炭。扬州不是京城,行事上跟着林家走,就出不了什么岔子。 总之宝钗的确是妙玉一群小姐妹之中唯一在父亲入狱时不曾联系过她的,送信和探望全都没有,于是妙玉父亲脱得大难,一众姐妹也默契地疏远起了宝钗。 一个来月没接到姐妹们的帖子,宝钗也是心有所感,今日出门本要和母亲逛逛,买些礼物送给姐妹。结果铺子还没逛上几家,家里长随眼尖,老远便瞧见了林家的马车。 曾经宝钗和黛玉经常往来,二人的随从都认得彼此的车驾。 这回宝钗说什么也不能打个招呼就此分别,于是她拉着母亲邀请姐妹们到街边茶楼里坐一坐。 宝钗的丫头把话传到,英莲妙玉他们齐齐目视黛玉。 别看姐妹们时常聚在一处说笑玩耍,看似彼此都挺亲厚,但其实大家心里都分了三六九等。宝钗能踏进这个圈子,至少妙玉和方家的小姑娘都是看在宝钗是黛玉亲戚的份儿上。 原先英莲在林府见到宝钗还略有尴尬,回府就让母亲封氏教训了:薛家是商户,家底丰厚,可你要记得,咱们家不是平头百姓,纵是朝~廷~高官也不能轻易作践了咱们家。薛宝钗出身不及你,当初也是薛家不讲究不地道,你尴尬什么? 因此如今英莲再见宝钗自是十分平和淡然,这会儿她也不说话,只是瞧了眼满怀期待之色的薛家丫头。 妙玉见不得姐妹之中最为厚道的英莲吃亏,便直白道,“这是央求呢,还是要挟啊。” 那丫头闻言,膝盖顿时一软。 黛玉笑道:“瞧把她吓得。”她刚刚已经给甄宝玉一个没脸,这会儿再拒了薛家太太,她有点嘴软。再说她跟宝钗也有几分交情,“那就坐坐吧?”这话是冲着几位姐妹们说的。 宝钗哪有什么要紧事儿,请姐妹们坐下来便说起最近都学了什么——方解元教书,肯定不会教女戒。 薛家太太看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又动了心思想给儿子寻个好媳妇。 可惜她不擅长做戏,嘴角挂着笑,目光却不时且反复地落在姐妹们身上——连英莲都猜透她是什么意思了。 于是这一天可让黛玉烦闷透了。 贾珠依次把女孩子们送回家,最后和黛玉一起回府的时候才轻声问,“气着了?” 黛玉和大表哥已然十分亲近,在母亲的“指使”之下,父亲不在家她还会找大表哥一起做功课呢,“气坏了!怎么就……这么……”她斟酌了半天措辞,“自以为是!姐妹们背地里不知道怨不怨我。” 贾珠劝道:“妹妹你这算好的。” 黛玉沮丧道:“我明白。若是家世差了些,还不定怎么让人品头论足。” 贾珠道:“若认真计较也没意思。他们无非是仗着大家都是亲戚,自来熟罢了。妹妹你真给他们弄个没脸,于你也无益处。” 黛玉扁了扁嘴,“珠大哥哥,我听懂啦,你是让我跟爹娘告状去。” 贾珠柔声道:“等你再大些,说话他们才能当真。” “你说得对。”黛玉倒是“纳谏如流”。 晚饭前,兄妹两个及时回到林府。 黛玉先去见过母亲……父亲也在,于是她那张略带沮丧的小脸让爹娘全都瞧见了。 贾敏奇道:“怎么出去散心还散出烦心事儿来了?” 黛玉是夫妻两个 百般娇养长大,在扬州她都能横着走,而且女儿让妻子教得一点都不忍气吞声,林海不担心女儿受欺负,“跟小姐妹拌嘴啦?” 黛玉也不隐瞒,叽里咕噜地一口气把全天的遭遇都说了出来。 听说甄家小子特来“堵门”,林海直接道,“胡闹。” 说起两个宝玉,贾敏真觉得这两个半斤八两:在水镜里瞧见两个小公子十来岁而已,一个读书都要丫头作陪,不然念不下去;另一个则闹着要吃丫头嘴上的胭脂…… 她的女儿怎么会瞧上这么个人物?!还不是前世养在深闺,见识得太少。 这辈子贾宝玉女儿还没见到,倒先遇上了甄宝玉。贾敏压根不用琢磨就知道甄家太太对她家动心了。 别说是她了,就连一直跟她不合的二嫂也一直留心着她的黛玉。 贾敏在娘家也有好几个“耳报神”,她有心打听的事情还没有打听不到的。不过她倒是惊讶珠哥儿在她面前一个字儿都没提——要知道二嫂子可没少来信,让儿子多在姑妈眼前旁敲侧击上几句。 贾珠这孩子耳根子一点都不软,言行也有他自己的一套气度。贾敏打算再瞧瞧,只要他不忘恩负义,便让老爷细心提携一番吧。 话说贾珠前世的这个时候已经一病去了,这辈子大约是来了江南的缘故,没见他身子有哪里不妥。 此话暂且不提,夫妻俩一起安抚了女儿,黛玉用过饭便去找弟弟,剩下夫妻俩正该说说话。 女儿一走,贾敏果然也沉了脸——这脸色必须是给林海看的。 贾敏不卖关子,更不必委婉,“咱们女儿老爷很该上心了。” 林海笑道:“冤枉啊夫人!你和黛玉我都天天放在心尖上。” 贾敏一个没绷住,先破功了,她也笑道,“老爷,等咱们黛玉到了说亲的年纪,你怕是已经升了三品。不到四十的三品,我说句嚣张的话,咱们这家世给皇子做正妃都使得。” 这话说出来她也不担心,因为老爷绝对舍不得女儿进宫。到了黛玉该大选的时候,老爷必会早早想法子求下恩典。 贾敏接着道:“再过几年怕是真地攀不上咱们,于是便早早下手。这可不是咱们多给女儿预备些使唤人就能挡得开的。” 其实她不大担心两个宝玉——这两个孩子手段都不怎么样,为人又不够狠辣,她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俩的亲爹亲自出手教训。 她担心的是真正的权贵之家动了联姻的心思。她见过多少小姑娘,还没人比黛玉颜色更好。 林海闻言便道:“我听说薛家打算送女入宫?” “正捐官,难就难在薛家这位打算谋个实缺。”也有不少能臣乃是捐官出身,不过捐官在本朝做不到一品。 “也是。光捐出个品级,对他女儿进宫于事无补。” “要不,咱们给他指条明路。我寻思着赶紧让他们一家子回京得了。” 林海也有点诧异,“他们这是得罪你了?还是你真想助上他们一回?” 贾敏老实道:“说不上得罪,却也不大耐烦跟他们家往来。不过那父女两个倒是不坏。” 林海道:“商人逐利。” 贾敏莞尔,“我成全他们罢了。” 前世这丫头拿贤良淑德教导我的黛玉,那这辈子顺了你的意,入宫好生“贤良淑德”去吧。“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真真大好的志向,贾敏都得赞上一句。 林海越发好奇,“这是怎么了?” 贾敏干脆破罐破摔,“老爷知道我跟二嫂一向合不来。她亲妹妹和她的女儿我也亲近不起来。按道理我也不该跟小辈计较,只是……真不自在。明明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海一摆手,“夫人的意思我知道了。”他做了几年巡盐御史,多得是跟盐商打交道,很是能理解妻子的感受:有些盐商那份带着算计的自来熟式的奉承,的确让人说不出的厌烦。 “等咱们回京,我瞧瞧京官有没有缺。” 薛桓捐官,靠着老爷,还捐了个实缺……却是京官…… 娘家若是得到消息,定会热闹不已。 当然,林海绝不会主动跟薛桓说我帮你谋个实缺,而是会等到薛桓正经上门求助之后才会出手。 夫妻俩商议已定,贾敏便一心收拾起行李,准备老爷任满回京述职。 这次回京赶上了个好时节。又是一年的春末夏初,儿子已然满了周岁,一家子启程由水路返京。 贾珠在路上依旧十分用心:他也觉察得出姑父姑妈对自己的父母都存了些不满。 只不过有些话,他说了父母也不会听。不如等他说话家人不得不听的时候,再旧事重提。 却说顺着运河到了京城,他们一家子先在驿站暂时安顿,林 海顾不得舟车劳顿换了官服,递了折子便在宫外等待圣上的召见。 等待的时候长短,足能看出在圣上心中的分量。林海等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得见天颜。 林海在任的这几年盐税总是准时又准数,还提早禀报了几次大事,尤其是泰兴,直接挑动了圣上最紧绷的那根心弦。 出宫后的林海,脸上什么都看不出,见了妻女他顿时露出轻松之色,“回咱们京里的宅子住一住,便要再回江南。” 早先母亲便打发人送信,说是宅子来不及收拾便回娘家小住。 贾敏自是没应。 而贾珠一直等到姑父姑妈一起回了京里的林府,才带着自己的长随回了家——至于母亲送到江南伺候他的丫头,都留在了扬州,他这回压根都没带回来。 回到家里,他先去见了祖母。 贾母见孙儿一脸疲惫之色,只简单了问了女儿女婿一家的近况,便让孙儿回房休息。 话说本来得到消息,贾琏早早到码头去迎,结果没接到人,刚刚还被他爹训了一回。 回了房,又让媳妇儿王熙凤抱怨了一回,“那可是姑太太。大哥是外甥,爷何尝不是外甥?”她娘家叔叔都说过好几回了,姑父前途不可限量,做小辈的多奉承总没坏处。 能从太子地盘上的死牢捞了人出来,还让人家官复原职,这一出真是震惊了整个荣国府。在荣国公贾代善去世之后,涉及皇子争斗,荣国府上下躲之不及,哪还有从中谋划的份儿?不管是贾赦还是贾政,对当今局势也并非完全一无所知。 贾琏也有点郁闷,却道,“二叔因为贾雨村之事正别扭着,可姑父姑妈对大哥倒是依旧。” 谁让贾珠学问好?王熙凤道:“我只听说姑父姑妈最是疼爱黛玉,不如在这儿想想法子?”姑父姑妈糊弄不成,但小表妹……毕竟年纪小啊。 这话有理。贾琏也不由思量了起来。 这边贾敏回了家,稍作安顿便接了雪片一样的帖子:林海的官位差不多定了下来,下一任到浙江做道台。 三十多岁的正四品道台……要知道多少人三十多岁还没能中进士。 京中从来不缺聪明人,大家掐指一算:林海入阁……希望很大!可以“下注”了! 黛玉也被父母“故交”如此之多吓了一跳。 女儿渐长,有些事要跟她说个明白——女儿嘴巴够紧,也沉 得住气。 贾敏道:“中了进士,咱们不说那些翰林,点个七品最是寻常。就算是每三年京察都能拿得一等,准时升上一升,你且算算从七品,从六品,六品最终升到一品要多少年?你再算一算中进士的年纪,还有七十若不入内阁便要致仕……就知道你父亲为何惹得这么多人结交奉承了。” 黛玉眨了眨眼,“那不是说三十多中进士,若无破格擢升,这辈子一品无望啊!” 贾敏道:“至于翰林做官品级要高上许多。所以说过了三十,若是没希望中得一甲或者二甲头名,一二品大约都不用肖想了。” 黛玉想了想,终于抱着母亲的胳膊小声道,“父亲是不是有机会入阁啊?” 贾敏笑道:“不然他们为什么这般热情?” 本朝内阁辅臣一直都是定员六位。内阁里也要论资排辈,按林海的年纪来算,他不仅能入内阁,还能在内阁里待上十来年……于是不仅仅是内阁有望,甚至是首辅次辅有望! 贾敏拍着女儿的后背道:“你既然知道,今后言行要越发谨慎,可若是谁不长眼,你也无需客气。” 黛玉忽然道:“勋贵们……不大成气候吧。” 贾敏听得直点头,“勋贵之中成才的太少了。知道要坐吃山空,就要用心上进,而且得用对了上进的法子!” 听得母亲明显意有所指的话,黛玉小声问,“母亲,我只要跟珠大哥哥亲近就好,是也不是?” 贾敏抱住女儿,真是欣慰极了! 当晚,她便拉着林海好生把女儿夸了一顿,美滋滋道,“黛玉无论相貌和性子都太像老爷啦!” 林海摸了摸鼻子,“我说黛玉怎么刚刚瞧着我就双眼发亮,我还以为咱们姑娘没银子花了呢。” 妻女的崇拜,他可是舒爽无比。 却说贾敏精挑细选之下,回绝了不少帖子后,仔细订下日程,挨个儿上门或是等着人家上门拜访。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拉着丈夫儿女一起回趟娘家。一家子从正门入得荣国府,乘着轿子进了内宅……一进门贾敏就见到了母亲。 她连忙下轿子,拉着女儿就奔了过去。 母亲想念女儿,要亲自迎一迎,这个时候谁没眼色地讲究尊卑,贾母就能当众给谁没脸!邢夫人王夫人妯娌两个各怀酸意,却也不得不齐齐跟在婆母后面,迎接这个不好对付的小姑子。 贾母对女儿的疼爱做不得假。 贾敏知道只要自己活着,母亲就必定会为自己撑腰。至于她死了之后……前世真是一言难尽。 她的确有点心结,但这是她亲娘,看着母亲亲自来迎她,那点子不满和怨气也消散了小半。这辈子他们夫妻都活得好好的——毕竟没有祖父和父亲她都不得重活一世,些许小事她懒得较真儿,但若是谁再贪心不足…… 真是……瞧见二嫂她就止不住地愤恨,这可不好。贾敏暗地里有些自嘲:她还要积攒功德呢。 贾母见怀中女儿一会儿笑一会将要落泪,一会儿又咬了下嘴唇……先笑道,“怎么越发孩子气了?” 贾敏道:“见了母亲,自然忘了形。”说着,跟着母亲回了房。 彼此见过礼,李纨和王熙凤下去准备饭食,同时去把姑娘们一起叫过来。 贾敏便挨着母亲坐了。她拉着黛玉给母亲细瞧,又把胖儿子给母亲显摆了一回。 儿子比同龄的孩子壮实得多,力气也大,却脾气很好。 至少在家里夫妻俩加上黛玉轮番上前摆弄,臭小子也不见得吭个声。一岁的儿子已经能扶着外祖母的腿站稳,抬着头眼睛一眯,就笑得露了白牙。 贾敏还在边上教他,“叫外祖母。” 儿子果然听话,一个一顿道,“外祖母。” 贾母大乐,伸手便把外孙儿抱在怀里,还由衷对着女儿道,“真沉。” 贾敏道:“这小子饭量只比他姐姐略差一点,能不沉吗?” 母女其乐融融,邢夫人和王夫人笑得嘴角都有点僵:只是二人一个僵得明显一个僵得不明显。不过妯娌俩破天荒地心有灵犀了一回:这都疼过亲孙子了! 因为贾母给外孙女和外孙的见面礼,看得邢夫人和王夫人都肉疼。 她给了黛玉一套上好的头面,还挑了套书——当年丈夫贾代善的收藏,一套孤本。给外孙了一柄木剑,但是剑柄和剑鞘都镶满了各色宝石。 贾敏看得也有点意外:不能埋怨母亲想得多。其实母亲也知道再复荣国府辉煌,两个儿子全都指望不上,她只能依靠孙儿。 而孙儿们的前程,又要大半落在女儿女婿身上。 再说这些东西,有丈夫的遗物,更有她的私房,她当面给外孙和外孙女,谁都说不出什么,同时也是敲打给两个儿媳妇看的。 黛玉瞧了 眼礼物,果然目光全落在那套孤本之上。而小木剑整个亮闪闪的,胖小子一见就再次笑得露了牙。 贾母自己都给外孙女送了书,虽然这套书其实是给女儿贾敏的——丈夫临终前说过,要把自己的大部分收藏都送给女儿,无奈女儿当时远在扬州。 贾敏也知道这套书是母亲替父亲给的,这么一想眼睛就有些发酸。 她没说话,邢夫人和王夫人则跟黛玉说起家常。 问起读什么书,黛玉老实回答了,还告诉两位舅母,她如今的先生是位解元。 邢夫人和王夫人刚刚平复的醋海顿时又翻涌起来。邢夫人倒罢了,王夫人跟小姑芥蒂很深,无奈长子还得指望小姑一家提携,她也只能强笑道,“读书之余,可做起女红没有?” 贾敏立即接话道:“拿得动针线就好,咱们这样的人家难不成女孩儿嫁过去还要日日动针线不成?” 王夫人当即不再言语。 贾敏又道:“女孩子读书不仅是不得做个睁眼瞎,咱们家的女孩儿前程差不了,总不能嫁过去跟丈夫诗词歌赋一点都说不来。” 这话就是直接戳王夫人的心了。王夫人脸色当时就变了:娘家兄弟已经提醒过,好生跟林海一家子往来,没坏处,可她就是气不过。她在这个家里忍气吞声任劳任怨这么些年,只要家里一提小姑子,谁都记不起她! 贾敏看着二嫂也殊无快意:你何必又撩拨我? 逞口舌之利其实没意思透了,但一笑而过她又实在憋屈。大嫂还是一品诰命呢,在家里可说了算,下人们又有几个真正敬重她?二嫂你是不是也该这样过日子? 邢夫人左看右看悄悄地笑了。 贾母闻言戳了下女儿的额头,“你呀。你们两个可真是……不见面彼此都念叨,见着了还要念叨。” 贾敏仔细一想:可不就是嘛。 这边稍微冷了场,丫头正在门外禀报: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带着姑娘们来了……当然,还少不了宝玉。 ☆、第十二回 贾敏带着丈夫孩子一起回娘家,跟她在水镜里瞧见女儿进荣府的情景差别忒大。 娘家人各个礼数周全,下人们各个守规矩,甭管她们是否心甘情愿,总之这仗势很让人满意。 她带着儿女归来,与男人们的衣锦还乡也不差上什么了。 这辈子珠哥儿他媳妇李纨可没做寡妇。她有丈夫敬爱,更有个康健的儿子。 虽然依旧略显木讷,不爱争锋掐尖儿,可为了儿子,就不会一味容让凤姐儿抢在她前面——她知道丈夫在扬州极得姑父姑妈照应,因此待贾敏自是十成十的真心实意。 贾敏跟前不缺人奉承,李纨便留心起黛玉。姑妈跟家人说话时,她便陪着黛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至于凤姐儿早早打听了姑太太的脾气偏好,知道姑太太眼里不揉沙子,这会儿也不会特别抢风头。只是抓空说上一两句笑话,换得满屋笑声便见好就收。 看见凤姐儿,贾敏倒觉得这丫头心明眼亮,又够胆量能下狠手,若是让她得了恣意妄为的机会,只怕天都敢给你捅个窟窿,但若是有人能牢牢压住她,令她不敢不谨慎言行,也是把管家理政的好手。 她想着不如~调~教一二,让凤姐儿管好大哥那一房便是。 贾敏本就打算琏哥儿和珠哥儿一武一文,互为依仗,一起撑起荣国府,不求位至公卿,贤达天下,能保住全家的富贵前程足矣。 珠哥儿天赋本就不错,只要稍微扶一扶,自己就正经上道了。 至于琏哥儿却是要下些狠手,好生历练一番——父亲昔年旧识的家眷之中,她可还有好几个颇为合得来的姐妹呢,史家的两位太太跟她也挺亲近。丢到大营中好生历练几年,上头又有人照应,也不愁琏哥儿不出息。 唯独这个宝玉,她真是一点都不乐意用心。尤其是宝玉跟着一众女孩儿进得门来,贾敏的脸色瞬间就淡了下来。 老祖宗贾母瞥见通身服饰比周围姐妹更鲜艳几分的宝玉,她也眯了眼:这孩子! 女儿女婿过府,孙女儿们今日都没上课,而是早早等在了后面的房子里,只等长辈们说完话她们好上前拜见。 宝玉本该跟着两个哥哥在前面书房拜见姑父林海的,这会儿偏偏跟着姐妹们一起到来…… 她还没糊涂,知道两个儿子都指望不上,丈夫留下的人脉两个儿子接手后这些年已经没剩下什么,只看平时跟自家往来的太太们身 上的诰命品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在孙儿们各有所长,可年纪都小,将来仕途前程都得让女婿出面扶上一把;两个儿媳妇在京城诰命之中混得如何,她心里亦是有数,因此孙女儿们的姻缘只怕要大半落在女儿身上。 贾母固然疼爱宝玉,但和其余几个孙儿孙女们的前程,以及女儿女婿的好恶加在一起比较,宝玉此番的“不规矩”引来了老祖宗的不满,更是要惹来一顿训斥。 偏偏王夫人也不大乐意:她向来溺爱小儿子,却不愿意儿子在这个时候……让她更没颜面。宝玉明明应该到前面见他姑父去! 贾敏余光一扫,便知道母亲和二嫂心思如何:这也是她最为怨恨的地方之一,她们哪是不懂礼数不说规矩了?只是宝玉与女孩儿亲近,横竖宝玉不吃亏罢了。前世她们不是吃定了自己的黛玉逃不出她们的手心? 话说回来,这一世珠哥儿还在,无论是母亲还是二嫂都绝不会把宝玉再视作心尖儿命~根~子。只要她活着,母亲也不会无视她的好恶而太过偏心二哥这一房。 贾敏这边心思都过了好几个来回,而宝玉还进门后竟然都没行礼,目光直落在黛玉身上,目不转睛了好一会儿——终于让实在瞧不过去的探春扯了把袖子。 黛玉在这灼灼目光之下已然低下了头,默默地靠在了母亲身边。 经过甄宝玉那一出堵门,她对直愣愣地专注于自己容貌的男子全没一点好印象。 而宝玉在失神良久之后,才回过味儿来,这屋里已经落针可闻有一会儿了。 贾母的语气也不复刚才那般轻松随意,“痴病又犯了不成?还不快来见过你姑母?” 她早知道女儿不喜宝玉。 宝玉只得先见礼。 一众姐妹们在他之后齐齐上前拜见。 贾敏给女孩儿们送上见面礼,至于宝玉,她则笑道,“给你预备的见面礼在你姑父那边,你且等等。”子不教父之过,跟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也没意思。 宝玉不以为意,王夫人却听得出弦外之音,那脸色也越发难看。 好在贾敏并无纠缠之意,这会儿便拉着迎春探春惜春细细问起话来。 屋里女眷们闲话,宝玉有点无所事事,又不舍得离开,好不容易抓个空,便坐到黛玉近前询问道,“妹妹好生眼熟。” 周围多少眼睛再瞧着,黛玉不好头回见面就给表哥没 脸,便笑道,“我长得最像父亲,宝二哥自然瞧着眼熟。” 宝玉再怎么脸皮厚,也说不出“我早忘了姑父长什么样”这种话,于是讪讪道,“也是。”又问,“妹妹不如住在府里,府里姐妹们多,咱们正好亲香。” 宝二哥你没听我母亲说话吗?我们在京城歇上些日子就得回江南! 只是父亲官位虽已定下,却还没得正经旨意,黛玉自然不好在这等场合里解释,只得道,“多谢宝二哥。只是多年未曾回京,母亲要带着我们往亲朋故交家中走动一番。” 黛玉总让他总有种莫名的熟悉,宝玉脱口而出,“京里多少俗人,你……”说到这里连忙收声,“咱们一起读书说话不是更好?” 黛玉笑而不答,心道:怎么叫宝玉的都有点烦人。 万幸现在宝玉并不是众人的中心,他姑妈贾敏才是。他失言,压根就没几人听见。 在荣府用过饭,贾敏一家子才告辞,宝玉站在门边眼巴巴地望着载着林妹妹的马车逐渐远去。 他这副依依不舍之情,落在贾珠眼里,惹得这位二房长子悠悠一叹:二弟这痴病又犯了。知慕少艾嘛,见人家黛玉表妹容色非凡便自顾自地热切起来。 看样子,还是一头热…… 反正他是不打算成全二弟的一片热忱之心。二弟若能迎娶黛玉表妹自是好事一桩,不过平心而论,二弟配不上人家,姑父姑妈也瞧不上…… 思及此处,他忽然担心起母亲琢磨些有的没的……今晚得提醒下自己媳妇儿。贾珠下定决心,立即带着宝玉扭头迈进大门。 黛玉年纪不大,却颇能沉得住气。回到家里换了衣裳,还想等爹娘说过一轮体己话,借着来逗弄弟弟的机会,再跟母亲学学舌。 贾敏也是喜忧参半,回到家里让丈夫林海安抚了一通,精神振奋之余想跟他聊聊自家的前程,再扯些闲话,外面大丫头来报:大姑娘来了。 父亲晚上若无要紧公务,都是跟母亲在一起的。 黛玉这会儿跑过来也存着顺便跟父亲告个状的心思。毕竟母亲能拦住不晓事的太太小姐,但各家烦人的公子,她想眼不见心不烦还是得请父亲出手。 黛玉在人前倒是成熟稳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在爹娘面前……准会现了原形。她也是很会抱怨的。 黛玉两手各自挽住爹娘一直胳膊,苦水飞流直下,“我最厌烦那一瞧见我模样就冲过 来要结交……的了。” 贾敏深恨前世只知道把女儿养在深闺,结果害她沉迷于宝玉的柔情之中不能自拔。 这辈子她除了给女儿精挑细选了一众手帕交,还时常带女儿出门走动。盐商的子女年纪小,心眼却不少。五六岁的姑娘和少爷都懂得奉承黛玉,一来二去黛玉耳根子也“立”了起来。 等闲甜言蜜语她已然不会动容——听着越好听的,往往也最靠不住。 却说今儿宝玉那番话之中,真正让黛玉生气的还是那句说她跟母亲出门就是去“会俗人”——那母亲和我不也一样俗不可耐了?那你还要跟我一起读书说话做什么。 反正黛玉这会儿看宝玉哪里……都不怎么样。 听了女儿的抱怨,贾敏嘴角一抽,“你那宝二表哥并非一无是处。你说他哪里不成也不能说他的容貌。” 黛玉瞪大了眼睛。 林海及时开口解释,“你母亲那么多娘家兄弟子侄,唯独你这个表哥容貌最像你外祖父。” 母亲和外祖父最亲!黛玉忙歪着脑袋,靠在母亲身上撒娇道,“女儿失言了。” 几乎是同时,荣府二房王夫人也在顺气:她气得胸闷,可连吃了小姑子好几句话,当时便反驳不成,现在想翻旧账就更没人替她撑腰。 她深知婆母和丈夫都站在小姑子那边:谁让人家势大! 晚上,贾珠便听妻子说太太不大爽利。 贾珠忙问,“请没请大夫?” 李纨答道:“太太跟前的周嫂子说是旧疾,用些丸药就好。” 那就是没病,见到姑妈心里不痛快罢了。母亲跟姑妈合不来,又不是什么秘密。当然,贾珠若是拎不清,他也得姑妈的青眼,更不到姑父真心的栽培提携。 贾珠果然道:“这些日子你留心些……太太那边的闲话别让人抓空往外传,总之辛苦你了。” 李纨笑道:“大爷这说得是哪里话。”想了想,便坐在丈夫身边低声道,“是宝玉跟着妹妹们过来拜见姑母,姑母脸色便不大好。最开始那会儿,咱们太太问黛玉女红功课,姑母都还是笑盈盈的。” 贾珠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他当着妻子也无意替母亲遮掩,“太太这是何苦。”又嘱咐道,“得了闲,就去姑母那边瞧瞧。过些日子,我还是要南下。” 李纨有些不舍,却也明白道理,“大爷前途最是要紧。” 却说王夫人气闷了几天,终于得来了个好消息:她妹妹妹夫一家要进京了! 盼来盼去,好不容易又从管事嘴里得了信儿:姨太太姨老爷一家子已然下了船,回到自家宅子里安顿一番便来拜见呢。 王夫人都备好了衣裳,正等着跟妹妹叙旧。周瑞家的先低眉顺眼地进门,都不敢瞧她太太的脸色,而是垂头道,“姨太太和姨老爷给姑老爷递了帖子,如今一家子正往姑老爷家去。说是……” 王夫人声音都有点哑,“说是什么?” 周瑞家的小声道:“说是得空就来。” 王夫人险些把手边茶盏刮到地上:小姑子那里就无需“得空”!这还是一家子呢,就分出了远近贵贱,还不知道林海下一任去向就这样献殷勤! 可惜王夫人的态度,薛桓不怎么放在心上:若是贾政靠得住,能像林海这般仕途远大,薛桓也不会吝惜,必要仔细奉承。 薛家太太又连连犯错,如今说话也不大管事儿,便干脆让丈夫一力做主,虽然她也想先见见姐姐。 说来不巧,这一日林海和贾敏都有应酬。 一路舟车劳顿,薛垣略有不爽利,却也无需谁来照顾,于是便干脆让妻子女儿出去逛逛。 薛家太太果断带了女儿去荣府探望亲姐姐。于是在薛家进京的第二日,薛家太太还是和女儿一起进了荣国府。 这一日迎春姐妹们都去上学了,偏偏宝玉又“逃学”在家,听说姨母上门,便又直奔内宅想见见另一位表姐妹。 宝玉宝钗头次见面,宝玉觉得这个姐姐不眼熟,却很是面善,于是见礼寒暄过后他便道,“姐姐可要在京里要待上些时日?不如常来和姐妹们读书作伴?” 宝钗心说这位表弟果然有些痴病,宁府荣府的姐妹们她还没见着呢…… ☆、第十三回 宝钗惯会笑脸迎人。 跟黛玉妙玉英莲等几个官家,甚至是士绅家的小姐结交相处,那可是她平生第一回碰壁。 她头回体会到什么叫官商有别:因为大家沾亲带故,黛玉待自己亲近也客气,但在周围姐妹们看来,对她不客气她又有什么法子? 这更坚定了宝钗出人头地之心。 有朝一日,她能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高高端坐,诰命夫人们齐齐垂头拜倒在她的脚下,方不负平生志向。 宝钗存了心事,也不耽误应付宝玉。 宝玉也觉得这个姐姐十分可亲,笑容比他跟黛玉妹妹说话时也多了太多。 薛姨妈瞧着表姐弟一对儿璧人言笑晏晏,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柔和起来,“他们两个倒是投缘。” 王夫人亦笑,“宝玉跟谁都说得来。”想起小姑子一家过来的时候,她跟宝玉都受了回气,脸色便淡了些。 王夫人当着亲妹妹比较随意,这脸色变化可不就让薛姨妈瞧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姐姐跟她小姑子向来合不来,林大人一家子回京已经有些时日,姐姐为何不快那还用多说吗…… 王夫人微微摇了摇头,“不过是天气变得勤了,有些不自在。”她自己也知道,因何气闷究竟说不出口,哪怕是面对一母同胞的亲妹子。 薛姨妈就着姐姐这话道:“请大夫好生调养一番。珠哥儿高中,眼见着前程似锦,姐姐好日子近在眼前。”回京便是老爷捐官有望,我们宝钗眼见着也要做贵人……这般一琢磨,她底气也足了几分。 若不是为了珠哥儿,她何必忍气吞声? 王夫人定了定神,终于忍不住笑道,“哪就是定准的事儿?” 珠哥儿自小便有主意,她这当娘的也不能左右,这一点上真不如宝玉贴心……可她的依仗却是珠哥儿。王夫人于是轻叹道:“他过些日子又要南下求学,劝也劝不住。” 薛姨妈笑道:“珠哥儿上进还不好?我倒是想蟠哥儿也上进……终究这事儿还是落在了他父亲身上。” 王夫人不由心念一动:大儿媳是个贤惠的,却不好拿捏。宝玉的媳妇儿她可要挑个省心又贴心的,这么一思量,目光便落在了满面笑容的宝钗身上。 妹妹妹夫打算让这丫头入宫……王夫人怎么瞧不明白?可一连三朝,宫中都无得宠的商家女,让妹妹妹夫碰壁 也好,到时候才更好拿捏不是? 思及此处,王夫人笑容更深了些。 宝钗精明,姨母一次两次目光往自己身上落……姨母的心思她自然也猜到了几分。平心而论,荣府大不如前,却也是正经的勋贵之家。 却说薛姨妈带着女儿前来探望,贾母见了一面,寒暄几句便露了疲态,让王夫人薛姨妈姐妹两个自去说话。 此刻,贾母歪在引枕上,也想着心事:她有心让两个玉儿亲上加亲。无奈不管是女儿还是二儿媳都不乐意。 二儿媳倒也罢了,但女儿素来有主意,女婿又对她言听计从,她不愿意,这婚事也就难了。再想起女儿那番“让宝玉读书上进”的话:不爱读书专爱在内帷厮混,名声传出去,不光宝玉说亲艰难,连珠哥儿的前程也要受些影响。 御史们眼睛最尖,笔下也更不容情。 贾母虽然当时听着不大舒坦,却也明白自家终究不是国公爷还在的那会儿了。 国公爷一去,长子续弦,琏哥儿娶妻,都没讨到名门出身正经的官家小姐——长子身上可有一品爵位。 女儿当时说得极狠:这些年结亲都不顺畅,原因便是京里像样些的人家,都觉得荣府的爵位未必传得下去。 她立时心惊肉跳,勉强道,“你二哥这不是送了元春入宫。” 女儿又道:“那能保得几日风光?天下又有几个家族能靠着女人长盛不衰。” 贾母终是让女儿说动了。女儿婆家长辈都去了,自能更尽心帮衬娘家。 贾母想让宝玉上进,便打算让宝玉也跟着珠哥儿南下求学——她都舍得孙子与她分离,没道理儿子儿媳还不同意。 傍晚,等薛姨妈母女告辞,贾母找了次子过来说话。 贾政听了母亲的主意,也不好直接拒绝,只是道,“宝玉年纪还小,不过是启蒙,终究简单,在京中读书也尽够了。” 两个儿子全送到妹夫身边教导,名声不好:若是旁人说他连儿子都养不起,他颜面何存?须知……人言可畏! 贾政回房后,又拉着王夫人嘀咕,“母亲想让宝玉也南下读书去,你且打听打听,这话是谁劝的。” 为了小姑子几句话,足足气闷了好多天的王夫人一个按捺不住,脱口而出,“还能是谁?!”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只是她嘴拙,一时又不知如何圆回来,便干脆不言语了。 贾政沉吟片刻,才道,“妹妹也是好心。” 她能安什么好心?王夫人终究没把这话说出口。 贾政想起这些年跟妹夫也不如以前投机,长叹一声道,“咱们歇吧。” 贾敏自是不知昨夜娘家的这场“小风波”,若是知道只怕也会啼笑皆非。 她在京里的这些日子都没能得闲:这一日上午刚从旁人家里回来,下午又迎来了薛家一家人,只除了薛蟠。 话说薛桓仔细打听了好几回:若是使钱,他都能买到三品的通议大夫,但这种有钱就行的散官能有什么用?!他要的是捐出个实缺,哪怕品级稍低,也是个官身,关键是能给女儿些助力。 对不少贵人而言,纵是纳妾,也不仅要讨个颜色好,更得要娘家管点用的:光有好容貌却没家世的,在贵人的后宅里多得是这样的丫头通房…… 却说薛桓自知捐官的目的瞒不住人,尤其是林海这样的能人,还不如大方说了,好歹也算坦荡不是? 林海听了薛桓这番话果然感慨道,“这可不容易。想知道哪里出缺还是要盯着吏部。”他想了想,还是给薛桓引荐了个旧识,写了张条子交到薛桓手上,“这位大人在吏部做主事。” 话说薛桓大喜,从林家告辞后,没用多久便跟那位吏部主事搭上线,只是此时林海也接到了吏部文书,准备启程到杭州做他的道台去了。 陆路水路兼程,数日的功夫一家子便抵达杭州。 到任之后,林海忙着与前任交接,拜见上峰,面见同僚……他的下属亦是要分批地前来参见他这位上峰。 与此相对应,贾敏也忙着在自宅里招待这群官员,以及他们的亲眷。 与姑父姑妈一家子一起来到杭州的贾珠很是贴心,外事上主动帮了不少;至于内宅庶务,贾敏处置时都要叫上女儿黛玉。 全家一起忙活了足足一个月,才算安顿妥当。这日天气极好,阳光明媚不说,更是清风拂面,不复前几日的闷热不已。 难得得闲,贾珠却没跟同窗们读书吃酒,而是带着表妹黛玉出门撒散心。逛了一圈儿回来后……他把妹妹送回来,还故意在姑妈这儿“恋栈不去”,显是有话要说。 贾敏打发女儿去换衣裳,又吩咐丫头给贾珠上茶,才道,“你这是……跟姑妈还卖关子?” 贾珠放下茶盏,老实道,“我的文章给姑父看过,明年下场, 中是能中,但名次不会好,至多是二甲靠后。” 珠哥儿才二十出头,无需心急。三十多岁中进士亦算青年才俊。贾敏便问,“你有何打算?” 却说林海回府,正碰上贾珠从二门往外走。 贾珠行礼后,二人还略说了几句。等林海踏进房门,他便问,“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贾敏笑道:“老爷猜得准。不过你可猜到他求我什么?” 林海道:“下一科我劝他不要去。”难不成还来求情了?这孩子可向来是个明白人啊。 贾敏点头道:“珠哥儿对老爷说的话,可比我二哥说的更上心。他是想到韩大人那边瞧一瞧。” 林海恍然,“原来如此。” 贾珠是打算到县令身边学习如何治理一县之地,毕竟除了一甲进士,大多数人都是从县令起步。而姑父已经是道台,跟在他身边学习……未免有些好高骛远。 林海由衷赞了一句,“这孩子却是难得。” 贾敏十分赞同,“我娘家所有的灵气全在他身上。” 林海望着贾敏,认真道,“这话我可不认。”言毕,那眼中的温柔都要淌出来了。 贾敏任由老爷揽着,隔了一会儿才侧头道,“嗯,老爷说得对。” ☆、第十四回 来到杭州,黛玉也不孤单,她认识了不少新姐妹。 杭州的官家小姐只会比扬州更多,她们的父母品级也更高,毕竟浙江巡抚衙门就在杭州。 原先相熟的小姐妹虽然也隔得不远,终究往来不如以前方便了,像是互吐苦水这种事总不方便明明白白写在信上。 听女儿嘀咕,贾敏也很是无奈:她自己的手帕交也天各一方,每年运气好才能通上几回书信,像小时那样见面说话……真不用肖想。 跟母亲说了些闲话酝酿一下,黛玉终于说起最近的心事,“母亲,姜家二姐姐有些……最近总邀请我见面说话呢。” 现任的浙江巡抚便姓姜。黛玉口中的姜家二姐姐正是姜巡抚的嫡出二女儿。 贾敏便问,“是单请你一个,还是请了许多小姐妹呢?” 黛玉微微郁闷,“怎么会只请我一个呢?”拒绝都没借口呀。 往往官家太太们的应酬往来,都是太太们坐在一处说话,而放女儿们三三两两地到院子里闲逛。 贾敏又有意让黛玉多交些朋友,尤其要让她有自己的主意,更晓得往来结交的分寸,因此女儿与谁家姐妹亲近,她一直都没主动过问。 自打甄宝玉堵门之事一出,夫妻俩特地安排了两个手底下有些功夫的丫头陪着黛玉,出行的车夫和长随亦是重金请来的退伍老兵,如此安排之下,夫妻俩不担心黛玉在杭州城中夫妻俩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出事。 贾敏越发好奇,“难不成你跟姜家二姑娘……合不来?” “就是说得来……我才愁呢。母亲,”黛玉挽住母亲的胳膊,“跟姜二姐姐一起说话,总能碰见她二哥。她二哥也不独跟我说话……” 她也怕自己想岔了,可但凡有男子对自己献殷勤,她总想先问问母亲。 “就是每回都跟你多说几句?” 私会男子自然不成,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一群小姐妹玩耍说笑之际,遇见其中一个姐妹的兄弟,难不成还要转身走开? 彼此行礼问好也是应该的。 贾敏觉得姜家既然存了结亲的心思,应该不至于做出些真正让人不快的事情。 果不其然,黛玉嘀咕道,“怎么能呢?行礼后就各自走开了啊……只是遇见她二哥的次数未免多了些。” 这般行事便是让人挑不出理来。 巡抚的次子今年十五,年纪 轻轻却是前回的案首——只是比黛玉大了四岁多。 女儿总与姜二姑娘往来,巡抚夫人哪能一无所知,贾敏揣摩着,这位夫人大概心里也取中了黛玉,却觉着还是该再熟悉一些,提婚事更为妥当。 老爷升了官,自家女儿真正就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贾敏顿时喜忧参半。 话说其余太太们未必不对自家黛玉动心,但老爷的年纪和品级都摆在那里,家世才学配不上的……自是闲话休提——能与自家经常往来见面的,至少得五品往上,这样的人家总有自知之明。 贾敏便试探着问,“你可厌烦他?” “那倒没有。就是……”黛玉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见着我,就总瞧我。我有些不自在。” 贾敏抱着女儿就笑了。 上辈子二嫂不爱带女儿出门,其实她心里最是知道,纵然黛玉是丧母长女且身子不好,但见了她模样便乐意迎娶的男子,甚至是出挑的男子都大有人在。 毕竟是二嫂,还是珠哥儿的亲娘,她不好大喇喇的喊打喊杀,但这辈子你在我的黛玉面前永远都不敢摆起长辈的威风,时常还要看我女儿的眼色,这仇我就算报了一半。 凭贾敏的眼光来看,珠哥儿虽然聪敏好学,但极大可能止步三品——因为老爷有言在先,灵气这东西实在是羡慕也肖想不来,珠哥儿什么都好却是欠了这一份灵气。 贾敏听得出丈夫的弦外之音:珠哥儿纵然充分准备,殿试二甲中游也是极限了。 须知做官有两个坎儿,一个是五品,一个是三品,绝大多数都倒在了这两大坎儿之上。五品时若是人脉过得硬,迈过去并不难;但说能越过三品,做到二品官……这已然是封疆大吏了,不能只讲人和,更是要看一看天时。 话说本朝的封疆大吏最差的殿试名次也在二甲前列,至于能官居一品的人物,大半能入阁,九成九都是翰林出身。 至于那破格擢升的例外,贾敏在地府捧着水镜,听父亲叙述那前世朝堂之事,偏巧还真知道一个,但那位是武官…… 也就是说作为文臣,科举名次定终身,乃是至理真言。 珠哥儿支撑家业足够了,但二嫂若想让儿子光宗耀祖,给自己也捞得个不亚于母亲公国夫人的诰命……那是白日做梦。 贾敏是想着给女儿从世家子中挑个青年才俊,当然女儿也得瞧得上眼——倒不是她对寒门有什 么偏见,而是今上是位守成之君,权柄已为诸多世家大族瓜分得差不多,自然寒门难出贵子。 下一位倒是个难得的中兴之主,可等那位能大展手脚之际,只怕她的小外孙都该考童生了。 不然为女儿寻个才学出众,人品贵重的寒门子,她更省心不是。 黛玉发觉母亲想得出神,半天都没说话,她便轻轻晃了晃母亲的胳膊,“母亲,您有心事?” 贾敏闻言瞬间回神,“我是为谁才有心事?” 黛玉顿时泄了气,“那母亲说我该怎么办……” 贾敏反问道:“乖女儿,你在担忧什么?”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不就是多看自己几眼?那些年轻男子怕是也在偷偷望向自己的姐妹们吧。他们大多是自己新结交姐妹们的兄弟,他们的父亲是自己父亲的同僚,彼此都知道根底……不管怎么说,她还能不让人家“知慕少艾”了? 像两个宝玉那般不懂规矩的终究是少数!想到这里,黛玉自己把自己劝了回来。她笑嘻嘻地小声道,“女儿想岔了。” 贾敏并不知道女儿无意间差点因为两个宝玉的唐突,而不耐烦男人的殷勤和示好。 见女儿开了脸,老爷又得有一会儿才回来,贾敏便有心跟女儿多说几句。 太子母族孙家在江苏以及浙江北部,乃是货真价实的第一人家。 但凡江南像样些大族,总有女儿嫁入孙家,或是有出自孙家的儿媳。而孙家偏偏是将门……不过孙家联姻,并不找高门第,于是并不算是太惹眼。 圣上圣明,将这些看在眼里,于是两江的官员,五品以上的官员竟没有一家与孙家有什么交情。 像是林海,因为“通风报信”和孙家有些往来,这就是一众官员里跟孙家最“亲近”的了! 既然没有交情,大多数时候自然就秉公办理了。 一来二去,孙家又不自在了:事事处处掣肘且不得不小心行事的感觉可不好。孙家总要想点办法吧。 黛玉听了,琢磨了一番忽然惊讶道,“难不成……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说着她脸色都变了。 贾敏大笑,“你父亲跟太子素无交情。当初卖孙家一个人情,也是权宜之计。” 黛玉这才又抱着母亲的胳膊,略有羞赧,“女儿想多了。” 贾敏细细解释道:“圣上若有 意让你父亲专心辅佐太子,你父亲如何不知道?” 圣上再怎么疼爱太子,也不会在太子有了个手握兵权的母族之后,再给他安排好几个重臣做“岳父”。当然这话贾敏不会对女儿名言。 黛玉想了想又问,“那……孙家就把主意打到我姐妹们身上了?” “孙家一直不跟高门重臣联姻,如今怎么会忽然改了初衷?自是让姻亲们帮忙了。姻亲们门第不够,做不得正室,还不能做侧室吗?”不求在家中说话算数,时不时吹点枕边风,离间一下还不成吗? 反正送到自家的丫头,老爷直接回绝了,贾敏连对方的面儿都没见着。 听母亲这番话,黛玉真是叹为观止,“那各家太太们能应吗?” 贾敏点头道:“当然不能应。不止她们不乐意,她们的老爷和儿子也不乐意。” 官场上为讨好上峰,送几个姬妾司空见惯。但这些姬妾只要收下,兴许就影响日后的前程——圣上派你们来两江做官,绝对不许你们跟孙家沆瀣一气……这么一想,这群老爷们自是……无心也无胆了。 黛玉又道:“拒绝……彼此颜面也不好看吧。” 在扬州的时候,和母亲出门她也见过好些……妖妖乔乔的姨娘,至今依旧印象深刻。 “对啊。那不如大家商量好了,一起拒绝得了。”贾敏笑道,“因此这些日子应酬极多。老爷好说,毕竟年纪到了,看在前程的份儿上也得把持得住。可儿子们年轻气盛……不如赶紧相看着直接说门亲事得了。” 黛玉终于明白为什么姜二姐姐忽然就提起她二哥,还想办法让大家时不时见上一面。 同时她心里也猜着了:难不成真看上我了…… 经过母亲一番解释,她倒是不会为姜二哥和二姐姐的心思而不耐烦了,只是由衷觉得……好可怜啊。 看女儿神色,贾敏便猜着了女儿的心思,她又道,“说是大家想着一同拒绝。可这官场你也知道,大家背后的人也都不一样,甚至彼此之间也有过节,威胁未必比孙家小,那又怎么办呢。不过这些都不要紧,父亲母亲总不会委屈你。” 看来姜家是真心要拉拢自家了。 黛玉这会儿再不会说“好生烦人”,“哎呀,这众人心思挨个揣摩起来得多辛苦?”于是她又靠了过来,“母亲真好。母亲最好啦。”见到父亲再道谢不迟,现在先集中心神逗母亲开心才是。 小马屁精!总归也没白疼她! 贾敏抚着女儿的头发笑道:“母亲说这些给你听,也是这些等你再大些,便要你来亲手处置了。其实你父亲跟藩台臬台两位大人都合不来,这二位之间关系也不大好。倒是跟姜大人,还算和睦。” 黛玉听得明白:父亲官运亨通,背后怎么会没人撑腰?其他大人背后……自然是一样的道理。 “父亲这个道台正是藩台大人的副手吧?”藩台是不是没少为难父亲。 贾敏又笑了,“没什么大碍。” 圣上指派官员,正官和副手哪能来自同一派系?不然不就成了一言堂或者一家独大。 贾敏见女儿一副沉思的模样,又嘱咐道,“这些大人们的明争暗斗,牵连不到你们女孩子身上,你愿意和谁交好就和谁交好。其实你看京中,派系林立,大家的心思目的都不一样,可细细论上一回,大家全都沾亲带故。”女孩们结下交情,将来发现自家选错了人,这也算是一条退路。 黛玉甜甜一笑,“母亲,我知道啦。” 偏巧这会儿林海归来,他进门便见妻子女儿抱作一团,二人脸上那笑容也骗不得人。他好奇道:“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黛玉仔细一想,她是烦闷才来找母亲抱怨的……于是她便老实道,“其实起初也没有好事。”说完,灰溜溜的跑到暖阁,去折腾午睡未醒的弟弟了。 弟弟也挺天资异禀:她跟母亲说得这样热闹,弟弟仍能安睡到现在…… 林海换下官服,洗过手脸再穿上家常衣裳,吃茶的功夫听完妻子言简意赅的转述,才道,“黛玉是该听听这些。”轻叹一声,又道,“她那好姐妹家里倒是升官了,只是未免太棘手。” 贾敏目光落在丈夫拿出的信笺上,匆匆扫过顿时再生喜忧参半之感:韩琦治灾赈济有功,从泰兴县令“转任”杭州知府。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韩琦这回便是“三生作恶”了。他曾为家族舍弃,如今几无根基所言,偏生来了如此热闹的杭州…… 贾敏心道:妙玉总不能白救了!于是她望向丈夫,抬手指了指天,“这是什么意思?” 林海道:“横竖不是来坑我,我是担心他再让人坑一回,以前我不是白救他了!” 得,夫妻俩又默契了。 ☆、第十五回 既然是嘉奖和擢升,自然发的是明旨。林海这边提早知道了一两天,之后整个江南也都得着了消息。 韩琦夫妇倒很淡然,尤其是韩琦。他知道这是圣上对他这些时日尽心尽意赈灾的嘉奖,还有对他蒙受不白之冤的补偿。 不管如何,这也是意外之喜。虽然杭州知府亦是个……烫手的山芋,但由不得他不接手。他宁可当日死在牢中,也不愿在圣上那儿挂个“不识好歹”的名头。 韩琦在和自己的继任交接之际,他原本的上司,扬州知府忽然正经下了帖子邀请他……他想了想,准时赴宴。 若不是这位知府没那么心黑手狠,他未必能逃得性命。 当然,他若是有个好歹,这位知府大人也不止是丢官,只怕也得体会一下被“畏罪自尽”的滋味。 这些话彼此都没明说,但大家却都尽在不言中。 到约定的地方一瞧,包间里也只有知府一人在座:这是真要二人好生聊一聊。 其实过去的那段时日,扬州知府也心惊肉跳:他听了林海的劝,保住了韩琦的性命,最起码不许他死在府衙的牢中。谁知没过多久,他就听说韩琦硬撑着直到……等来了钦差。 钦差是带着密旨到来,见过韩琦之后还把自己拎过去“聊一聊”……往事不堪回首,反正他回到家中整个人都有点虚脱。 这个时候他才庆幸自己听了林大人的话,不然韩琦纵然冤死,好歹妻女无碍,他则是一家人都剩不下什么活口——京里的那位殿下,行事未免太过猖狂无忌。 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不说是否百姓之福,只他这样的官员都要战战兢兢,不知能否善终。他那时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生出了悔意。 现在回头还不晚。他反复琢磨林大人当日的一言一行,终于下定决心调转船头。 当初应承他的也是某位殿下的舅舅……而林大人那一边不说其他依仗,只说他的两位座师,一位如今正是礼部尚书,不用等任满便会入阁;另一位则正当着左副都御史。 他一个小小的知府,若非林大人言明“保住韩琦,欠你个人情”,他想搭上去,人家也未必肯搭理。 因此他便邀请韩琦,叙一叙旧。他顺便投靠的心思……自然让韩琦瞧了出来。 韩琦暗自苦笑:他自己都还没搭上林大人呢! 两家亲近的缘由,说出来知府大人兴许都不信:他女儿 妙玉和林大人的掌珠交好。 当时他在狱中苦熬,妻女在外全靠林家照看,林大人的女儿和她表哥还多次上门探望,这才让那些急着落井下石之人不敢妄动。 听说他升了知府,舍弃他的族人已经接连派了三波说客。他一个二甲末流进士,做了许多年的七品县令,家族说舍便舍了。但一翻身,便成了不到四十,还与林大人颇有交情的知府……这身份,族人就得多多仰仗。 族人尚且前倨而后恭,那嘴脸纵是他见惯官场的无耻,也难受得晚上吃不下饭。比起族人来,眼前这位昔日的上司还挺……把持得住。 话说扬州知府也没打算见一面,吃一回饭便能成事。他觉得彼此还算投机,便见好就收。 回到家里的韩琦本就心潮翻涌,再见到身怀六甲的妻子,忍不住感慨起来,“这一年里咱们家……我怎么觉得依旧如坠梦里。” 韩家太太闻见丈夫身边些微的酒气,忙叫丫头拧了帕子来,自己亲手给丈夫擦擦手脸,“要我说,老爷升了官,这种事儿只怕更多。” 韩琦十分认同:哪怕只为保护妻女,他这官也得咬牙继续做下去。 却说韩琦一家在中秋之前赶到了杭州,他没来得及收拾新宅子,先挨个拜会杭州城中的各位上峰……但他在到杭州之前便有数封厚实的书信送到了林海的案头。 听说父亲说妙玉姐姐一家子要过来,黛玉十分欣喜……如今她又没了先生,于是父亲若是在家处置公务,母亲就让她在书房陪着父亲。 林海说完,便笑眯眯地望着女儿。 黛玉好奇道:“父亲没话要嘱咐吗?” 林海似笑非笑,“为什么非要嘱咐?” 黛玉一本正经道:“韩叔叔有功劳,要升官,可非得杭州知府不可吗?” 原本杭州知府家的小姐她还认得呢,一家子忽然接到进京的旨意,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呢。 林海老怀大慰,搂住女儿的肩膀道,“孺子可教。江南富庶,乃是税赋重地,又商贾云集,这里官员除了要有才干,心思也不好太齐。” 黛玉脱口而出,“所以呢……”小姑娘伸出手指往上面一指,“拉拢了几个官儿,都能偷偷练兵养兵啦。” 圣上对江南官场怎么还敢掉以轻心呀,“韩叔叔吃了一位殿下的大亏,险些丧命,如今升了官,肯定不会为这位殿下办事。韩叔叔这场无妄之灾又是因为那一位 ,估摸着他也不会乐意奉承那一位。”说着,小姑娘又往东指了指。 林海听得瞪了眼睛,“这是你母亲跟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琢磨的?” 女儿之聪慧实在超乎他的想象,一年多以前还……只是天真可爱呢。 “母亲只说江南官员派系极多。”黛玉也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父亲,我只是随便说说。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再教我啊。”说着,挽住父亲的胳膊轻轻摇晃起来。 这一招对付爹娘百试百灵。 女儿才十岁…… 林海也来了兴致,“你说得极好,只是这些话可不能跟旁人说。” 黛玉道:“我才不嘴碎呢。姐妹们我也不说的,她们之中有些人自己也能琢磨出来。” 林海并不奇怪:官家出身的小姐若对朝廷动向一无所知,那反倒要问问她们的爹娘是如何教导女儿的。 把“内宅妇人或是后~宫~不得干政”这话特地拿出来说给自己的女人或是女儿听,一般就是两种可能:这女人太笨;这女人不得信任。 黛玉看父亲一副静等她接着说话的模样,便又道,“其实,我觉得这里的姐妹们跟京里的表姐妹们学问差不了多少,但聊天时除了诗书针黹首饰衣裳,还会时不时地带一两句谁家姐妹的父兄调动了,或是他们的亲眷去赶考之类……女儿跟着听了几耳朵,有时候回家来很能琢磨一会儿。前些日子,有不懂的我就问母亲,前几天母亲让我再有什么不懂,就问您……母亲不许女儿当睁眼瞎呢。” 黛玉如今跟她母亲一样,也不大瞧得上二舅母。 林海闻言大笑,搂住女儿道,“好孩子!你说得很好。” 可惜是个女孩儿,不然只消稍微培养一番,自家就能更上一层楼。 父女其乐融融,贾敏这边吩咐丫头摆饭,再打发人去把父女两个叫回来的功夫,她忽然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算了算自己的小日子,贾敏心里有数。不过保险起见,她还是让管家去请大夫。 却说林海黛玉父女两个正收拾着,打算回内院用饭,管事忽然来报:太太不舒坦,要请大夫。 林海抱着女儿就往回跑。进门就见贾敏歪在榻上,拿着帕子捂着嘴。 林海当爹都好几回了,一瞧也大约知道了怎么回事。转瞬,他就是喜意冲脑,放下闺女就在贾敏跟前来回走动。 不怪林海如此激动 ……实在他们林家单传太久,本来一儿一女林海已然满足,什么子孙满堂他是从不敢肖想的。 如今儿子壮实又皮实,一岁半了整日活蹦乱跳,这会儿妻子竟又有孕。他向来不信鬼神,此时都想找个寺庙或是道观烧香还愿。 贾敏瞄了丈夫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黛玉,把你父亲拉走,赶紧让他坐下,真是晃得人眼晕。” 林海干笑一声,“得意忘形了。”说完,他就挨着媳妇儿坐下了。 黛玉笑嘻嘻靠着父亲也坐下来。 偏巧这会儿儿子也从院子里玩耍回来,眼见这阵仗,挥舞着小胖手飞快地扑到母亲身上,奶声奶气道,“母亲怎么啦?” 贾敏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母亲可能要给你添个弟弟或是妹妹啦。” “妹妹?”儿子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便落到了姐姐黛玉身上,还拍起了小手,“妹妹好!” 真不愧是男孩儿!这么不丁点儿就知道喜欢女孩儿了…… 贾敏在儿子脸蛋上拧了一把。 不多时,大夫到了。 望闻问切外加仔细诊脉,不过半刻钟,大夫便满面笑容起身道,“恭喜林大人。尊夫人这是有喜了。” 之后还说,夫人这一胎怀相极稳,虽然留了个养胎的方子,竟是不吃也一点问题就没有。 送走大夫,林海又咧了嘴。他当着儿女一点都不尴尬,只是拉着贾敏的手道,“想吃什么?” 其实贾敏也心中诧异,她最近可没救谁,怎么就又有了?看来得找个寺庙或是道观,再入梦问问父亲了。 于是她道:“以前我想吃什么也尽有的。老爷,过两日便是看潮的日子,咱们一家出去散散心,若是方便把韩家也叫上?黛玉跟她的好姐妹有日子没见了。” 黛玉惊喜道:“母亲最好了。”说着便靠了过来。 眼见妻子左边儿子,右边女儿,三个人一起眨巴着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瞧着他。 林海真是半个“不”字都说不出,他连忙点头,“好。” 其实每年都有因看潮而死的无辜之人。但是媳妇儿发话,林海不得不从,他嘱咐管事仔细操办不提。 却说举家出门的日子还没到,韩琦已然按照品级拜访到了林家。 书房里,二人对坐,面对救命恩人,韩琦没有半点隐瞒,直接伸了一只手出来,“ 我查了这些日子,大约就是这一位了。” 五皇子啊…… 林海倒是不出所料。 韩琦又道:“一连开罪了两位殿下,”五皇子诬陷他,他却也没倒向东宫,这可不就是一连得罪了两个……不过他的所作所为倒是入了圣上的眼,只是圣上终究没法时刻看着他护着他,“我也不敢多想。横竖杭州城里眼睛太多,二位殿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林海也宽慰道:“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 韩琦得罪两位殿下,事出无奈,但林海却是主动为之。想来太子尚好,毕竟他跟孙家也算有了点交情,但阴狠霸道又睚眦必报的五皇子未必能立时忍下这口气。 他笑了笑,“只是我刚到任,就是寻出了把柄,那也是我前任的责任,他才按兵不动。但是他若是真按捺不住,我也好出师有名。” 他林家再怎么人丁不旺,终究有些家底。再说他为了妻女,也得杀鸡儆猴一回,纵然对上皇子也不得让步。他知道这位皇子行事不大讲究。 韩琦果然放心而去。 果不其然,第二天林海在京城供职的周世兄送来消息——这位便是林海座师的嫡长子,父亲是礼部尚书。 周世兄信上说五皇子正在打听他的女儿黛玉,还打听到了宫中元春头上,以及岳母和两位大舅哥那里。 其实荣府在几天前,五皇子打发他的侧妃上门时,就已经……快炸锅了。打发侧妃上门并非无礼,而是五皇子的正妻没了刚好一年。 王夫人这会儿已经在心里暗骂了无数“凭什么”,在一众陪房和心腹的安抚下,才定住神,琢磨了半天才打发人去叫妹妹过来说话。 她总觉得这样的机会不如给了自家元春,至于如何报答妹妹妹夫:不如让宝钗做皇子侧妃? ☆、第十六回 好在王夫人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心里清楚有些事情现下也只能想一想。 她换了衣裳,坐在窗边静等妹妹到来。 妹妹家里的宝钗毕竟比自家元春小上好几岁。本朝女子想入宫,最起码也得及笄——可若想自家女孩儿搏一回那青云之路,总是得早做准备。所以妹夫这些年一直都忙着跑官。 妹夫家里旁的不敢说,银钱总是不缺的,而且为了谋个好前程,妹夫很舍得花钱。 王夫人听懂五皇子侧妃的明示暗示,心潮澎湃了好一会儿,等她终于定住了神,妹妹也匆匆赶了过来。 薛家在京城,除了贾史王三家之外,也没什么需要经常走动的亲朋。 因此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过来相请,可不一请即到?薛家在京城的宅子离荣府不远,路上周瑞家的也把“五皇子侧妃上门,闲话间细细问了自家女孩儿并表姑娘”一事透给了薛姨妈知道。 薛姨妈一路也自有思量不提,到了荣府,薛姨妈跟着姐姐一起先拜见贾母。 姐妹俩过来行礼,贾母暗道:老二家的还是略有些沉不住气。 不过这是大好事儿,跟亲戚们拿出个章程也好。万一人家其实不愿意走这条路呢?薛家那丫头瞧着也有些志向,进宫与进王府又不一样,强扭的瓜终归不甜。 于是寒暄几句,她便放王夫人与薛姨妈姐妹两个自去说话。 贾母独自坐了一会儿,才叫鸳鸯她们笔墨伺候,她要给女儿写信问一问,讨个主意:女婿向来着紧女儿,有眼睛的哪个瞧不出? 话说,贾母毕竟做了几十年的国公夫人,不会轻易就被喜事冲昏了头脑。她总觉得五皇子侧妃此来,有些蹊跷。 平素无甚交情,怎么就瞧上自家姑娘了?元春可就在宫中,若是有心,德妃那边也不至于毫无动静。 却说薛姨妈到了姐姐的屋子,先吃了半盏茶缓一缓,再等姐姐屏退了闲杂人等,才轻声问道,“五皇子这是取中元春了吧?” 王夫人也不是一点疑问都没,“若真是取中了,请陈妃娘娘下旨便是,何苦又让侧妃走上一遭?” 陈妃便是五皇子生母。 只有姐妹两个,薛姨妈并没太多顾忌,又猜测道,“五皇子年纪不小,别是……自己先瞧中了?”难不成是五皇子自己挑中了元春,但陈妃娘娘则看中了其他人家的姑娘?成亲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回 是选继室,五皇子已然有了自己的势力手下,他的意思纵是圣上也不会一点都不在意。 妹妹这话说得通。 王夫人面带愁色,“怕的正是这一条。” 薛姨妈这回算是彻底回过味儿来:自家宝钗没戏。再想想姐姐急急忙忙请她过来,除了有让她出出主意,更有让她出出力的心思吧。 王夫人又道:“该往宫里面问一问。” 从宫里贵人们那儿打听消息,可是要出大价钱的。 薛姨妈没接话:如今再出银子,她得问过她家老爷才成。 昔日娘家嫂子说得好听极了,可等老爷要捐官要实缺,已然做了封疆大吏的大哥王子腾也没见什么动静……老爷这一番劝说过后,她便轻易不允诺了。 王夫人却是真心想着妹妹能帮上自己一把。 她掌着中馈,府里究竟有多少家底再没人比她更清楚。兄弟两个每年都得花费大笔银子四处打点,收来的孝敬却是九牛一毛。 若不想些法子,莫说国公府的体面,只说日子都难过下去。偏偏无论是老爷的妹夫,还是自己的亲哥哥全都算得上官运亨通,而自家老爷这官儿做得……四平八稳。 这可应了那句“求人不如求己”,长子没中进士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那么这个给皇子当岳母的机会,她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去——自家交好的亲戚们家里正好没有年纪合适的女孩儿,这好事儿必须要落在女儿身上。 于是王夫人诚恳道:“这些日子少不得各处走动,打听消息,尤其是宫里的贵人们。” 她多想妹妹能自告奋勇,担起跟宫里贵人走动这一条。 薛姨妈在姐姐殷切的目光下,终于讪讪道,“等我回去问问,再给姐姐准信儿。” 王夫人也没想妹妹能一口答应,“还不知道殿下和陈妃娘娘究竟什么心思,我不过先说给你听一回。以后……还不好说呢。” 好歹把自己的急切掩盖了几分。 姐妹俩又闲聊了一会儿,薛姨妈告辞而去。 王夫人望着妹妹远去,心中不由冷笑:这可是亲妹妹!我不如嫂子会哄人不成? 刚来那会儿一脸欣喜,是想着我把这机会送给宝钗吗? 却说薛姨妈也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回到家里,她比姐姐更沉不住气,问明丈夫在家,换了衣裳便急匆匆地寻了过去… …这会儿薛桓正带着管事们整理薛家产业。 听说妻子有话要说,薛桓心知这一趟又不顺心,他有意让妻子好生思量一会儿,便只让宝钗去劝劝母亲,自己则继续处置庶务:他要把自家遍布各地的铺子田庄处理大半,只留下金陵和京城两处的产业。 至于换得的银钱自然也要用在“刀刃”上。 半个多时辰之后,薛桓才“姗姗来迟”,薛姨妈和宝钗已然说了好半天的体己话。 宝钗见父亲进门,行礼后便有眼色地告退,让爹娘说话——母亲心软,也只有父亲有法子挽回母亲的心意。 薛姨妈先起身给丈夫倒了茶:她有些心虚。 眼见着丈夫抿了口茶,她才小心道,“宝钗能嫁给皇子亦是好事一桩。” 薛桓道:“自然是好事。” 却说当初连襟贾政送女入宫,何尝不是想搏个锦绣前程出来?只是凭他连襟的本事,送女待选便是极限,至于入宫后能在哪位贵人身边伺候,便要听天由命了。 但不管怎么说,连襟贾政当初的确是冲着圣上的~后~宫~去的。 但薛桓不一样:圣上年纪比他还大,他舍不得如花似玉的女儿……过不得几年好日子,就得在宫中静静凋零。 他的目标一早便是皇子们。固然男人没有不偷腥的,但是太子和五皇子都不会怜香惜玉,女儿宝钗容貌非凡,却不能祸乱后宅——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薛桓最知道女儿的本事。 而且太子和五皇子后宅之中有品级的侧室,出身都胜过女儿,女儿纵然入得这二位殿下任意一位的家门,也只能从侍妾起步,生得儿子之后再提诰封。 因为他没跑下实缺之前,还是别一心去攀高枝儿……自取其辱了。 等薛桓把这番话细细说给妻子,薛姨妈半晌不言语。 薛垣拉了妻子的手,又道,“荣府的琏哥儿,将来要袭爵,都成婚多少年了,还是个捐出来的同知。” 荣府那边若真能提携人,怎么连琏哥儿都拿不着实缺? 再说大舅哥王子腾,好歹也爬到了从二品,这些年自家可没短了孝敬,一旦他薛桓要跑官,王子腾不也是说得好听,莫谈结果,连有用的消息也没见着? 于是薛桓又诚恳道:“亲戚总归是亲戚,人家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最放在心头的也是儿女。因此咱们不能一味指望旁人。我并不介意做个钱袋子,但予 取予求之前,总得礼尚往来不是?” 薛姨妈闻言竟直接落下泪来,更是羞愧得抬不起头:大哥拿了自家得银钱,也都用在打点和孝敬之上,这会儿更忙着投靠个贵人好更进一步,真没心思搭理老爷…… 如今想来她求过嫂子的那些话,只怕嫂子早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若不是妻子太过溺爱儿子,多年来又一直暗中往娘家白送钱,薛桓今日未必肯说这些“重话”。 他不求妻子能帮上多少忙,只要不经常拖后腿便知足了。 宝钗不放心,让丫头留心下爹娘那边的动静,结果父亲进了母亲的屋子,一整晚都没出来。 宝钗也难得睡了个好觉,幸好父亲在家:真正切实意识到自己出身不成的时候,宝钗越发依赖且信赖父亲,凡事儿更是要琢磨了好几回才肯开口。 第二天清早用过早饭,薛垣盯着儿子薛蟠老老实实地先练字后挨打,临近午饭时收到了封书信,寥寥数页的信笺看得薛桓又是皱眉又是微笑。 他收好这封信,便吩咐丫头把女儿请到书房来。 过来传话的是父亲的大丫头白鹭,宝钗不敢大意,想是父亲有要紧的话吩咐,扶着莺儿去了书房——须知外面正下大雨呢。 媳妇儿子纵然要改,也得改个十年八年的,唯独女儿让他欣慰。 薛桓见到女儿,笑容立时由衷了几分。他开门见山,“为父要南下,看好你母亲。你姨母和舅母那边,走动依旧,却不要再让你母亲松口送财。你哥哥我一并带走。” 薛蟠若不修身养性,好生拘一拘性子,名声再坏上几分,不仅不好娶亲还得拖累女儿的前程。 宝钗应下,薛桓又道,“我都没想到,转机居然会落在林大人身上。” 宝钗也有些意外,林大人……总之黛玉的父亲能给妙玉的父亲翻案,甚至能保得人家的官位,不等于林大人也会拉她们家啊。 只算与林家来往走动的次数,父亲跟韩大人也是不能比的。 薛桓忽然又问,“女儿可与你那些姐妹书信往来?” 宝钗应道:“年节时必有书信问候。” 薛桓颔首道:“别因为离得远些便断了交情,咱们几家人总有再聚首的一天。” “父亲放心,女儿省得。” 却说千里之外的贾敏在看完母亲写来的家信,顿感啼笑皆非:薛家心大,但好 歹还算是靠谱的心大,二嫂子这边……前世的二嫂何尝不是利令智昏?而且她一旦昏头,胆量总是大得吓人。 这回也是,五皇子为了自己的大业,也不会挑选一个本事有限,家底一般,又不得圣心的五品官做自己的岳父。 须知皇子们在从父皇手里赢得足够的势力之前,他们之间的争斗要看哪个的母族妻族更过硬。 贾敏自知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了京,她得出手砍一砍二嫂,省得她异想天开做出些挽回不得的事情。她能坐视二哥二嫂摔个头破血流,颜面扫地,却终究舍不得珠哥儿和元春受太大牵连。 这两个都是好孩子,纵然是琏哥儿若能好好教导,也比……他的父亲叔叔强得多! 总之祖父父亲耗费功德让她重活一世,她不能用一个千疮百孔落魄至极的荣国府来回报他们。 想起前些日子老爷便跟她说过,想拉一把薛桓,现在想来真是再合心意不过。 林海想起提携薛桓,又哪里会是没个缘由? 因为贾敏想带着儿女去观潮,林海便打发人去海宁提前安排好一家子的行程。 却说林海的心腹自是心明眼亮,赶到海宁便发现堤岸特地加固过,更有一段堤防乃是新建而成。 心腹自然要打探一番,听说是几位大商人合伙,出钱特地加固了一段堤岸,这几位大商人大多是盐商,只有一位皇商……还姓薛名桓。 光着一件事倒还罢了,而韩琦救灾之际,薛家的商行在运输砂石和粮米之时也出了大力,之后也不曾表功。 韩琦并非贪功又隐瞒不报之人,于是接连两件事薛桓都在林海跟前挂了名。 林海转念一想,大家也算沾亲带故,总比直接用个陌生人强。王子腾也不知道是忙昏了头还是没瞧上薛桓,总之对薛桓不曾有“接纳”之举。 林海跟王子腾实在不是一路人,两人背后的靠山甚至还有点龃龉。说起来,他还挺乐意给王子腾添点堵。 既然王子腾不稀罕,林海心道:我先拉过来放在眼前瞧一瞧好了。薛桓不是想送女入宫吗?宫中多个女孩儿传递消息,何乐不为呢。 反正他林海的女儿不去就是。 这不,薛桓果断接信南下:他期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第十七回 从京城到杭州,顺着运河南下可谓方便又快捷。 若不是薛桓一定要把他那不省事的儿子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他还能来得更快一点儿。 在父亲眼皮底下过活,一群狐朋狗友哪个都不敢上门,薛蟠再不满再暴躁,这股子怒火也不敢发到父亲身上……他跟冲他亲娘发作。 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自然是强自忍耐。不过薛桓在家,薛蟠想做混世霸王也得看他爹乐不乐意。 自此之后,薛蟠只要敢发作,他父亲就“送”他一顿暴揍,一来二去薛蟠也长了记性,譬如这一次他父亲带他南下,他再怎么不情愿连个屁都不敢放。 眼见着抵达杭州,薛桓把儿子拎到眼前,“我这些日子应酬极多,你在家好生读书,若再惹下什么祸事,仔细你的腿!” 薛桓向来说到做到,薛蟠闻言便打了个激灵。 其实薛蟠为个丫头惹出人命官司,薛桓纵然恼火终究也没那么在意:他这样的人家,儿子骄纵些并不稀奇。但误打误撞之下,居然因此得罪了且牵扯到了好几位大人,妻子溺爱儿子最初还想着一力遮掩,险些让几位大人在他身上也记上一笔……薛桓自然再不肯姑息儿子。 从来都是人多位子少,儿子若在这个当口闯祸,毁了他数年来的布局和心血,他一定把儿子彻底关起来! 有管事们看着他不大放心,又特地让侄儿薛蝌也赶到杭州,专门看着他这个傻儿子。 一切安排妥当,薛桓打发心腹往林府递了帖子,之后便是安心等待了。 说来也巧,更是该着薛桓有此机缘。 薛桓送帖子的前一天,正是林海休沐。 一家四口坐车到杭州城外香火最盛的正觉寺游玩——说是游玩,夫妻两个实则各有心事。 贾敏是来跟父亲说些体己话,林海则是头回有心到神佛面前还个愿,一双儿女就纯粹是来游玩看风景的。 马车刚停稳,儿子从马车上利索地跳下来,一路小跑着扑向母亲。 儿子不到两岁,生下来没病没灾十分壮实,纵然是林海这个当爹的一时没吃住劲儿,儿子忽然扑过来他身子都得微微一晃……此番见着儿子脚底下都生了风,林海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儿子的领子。 感受到手底下的分量,林海暗道:得抽空练练骑射了。 儿子还扭着小身子仰头问道:“唔?爹?” 林海只得笑道:“你娘肚里有弟弟妹妹了,可撑不住你这一扑。” 儿子想了想,才道,“那儿子慢慢走。” 林海松了手,儿子落地便咧了嘴,挥着小手奔着母亲贾敏去了:的确是快走不是小跑。 他前一天跟母亲说想出门玩,第二天父亲便说休沐时全家散散心,小家伙当然就偏向亲娘啦。 贾敏也下了车,一把接住儿子在怀里颠了颠,笑向林海道,“自从有个这小子,我力气都见长。” 贾敏这一胎不满两个月,若不是头上简单的首饰,还有身上略显宽松的衣裳和一双软底儿鞋,都瞧不出她正有孕在身。 黛玉伸手托着弟弟,好让母亲省点劲儿,“我都快抱不动弟弟了。” 自从这小子出生,黛玉都没怎么病过,林海想来,应是黛玉时常与小姐妹们应酬走动,之后又照看根本闲不住的弟弟,没少在自家院子里闲逛的缘故。 他琢磨了一下:要不也找个教头,让女儿练练骑术?横竖儿子再过一年两年,也该正经学习骑射了。 这么想着,抬眼便见儿子从母亲怀里挣脱,又扑向姐姐……黛玉身子猛地一晃,让妻子和身边大丫头同时拉住,好悬没被弟弟撞个倒仰。 林海立时改了主意:开了春就找个老师,好生~操~练一番。 黛玉也不以为意,她实在是让弟弟撞习惯了,站稳身子还笑眯眯地揪了揪弟弟的耳朵和小脸蛋,“一出门就来精神。” 小家伙拉着姐姐的手,央求道,“一会儿姐姐带我出去。” 贾敏顺势挽住丈夫伸过来的胳膊,“瞧瞧,这才多大,就嫌弃咱们两个无聊了?” 周围都是自家人,林海故意调侃道,“我还嫌他碍眼。” 儿子比女儿难养多了,因为自家这个臭小子身子康健,于是要求忒多,在家里就很难闲得住,贾敏干脆把他“放”出家门……玩得累了,之后的一两天好歹能老实一点。 听着妻子面带得意之色的抱怨,林海望着手拉手正咬着耳朵的姐弟俩,也忍不住笑道,“男孩儿天性如此,他不闹腾我才不安心。” 贾敏点了点头:儿子活泼爱玩,这话我已经抱怨过了,你就不好再拿此事说嘴啦。 却说道台林大人举家前来,也值得方丈现身亲自接待。 夫妻俩说是来还愿,其实二人都只是在大殿里晃了一圈儿,就去 后面的院子里等着用斋饭。饭后,林海找方丈下棋,女儿儿子到后面游玩,贾敏便靠在榻上合了眼。 怎料这一合眼,她便真地睡过去了。 又是半梦半醒之间,贾敏只觉得眼前有个影子晃来晃去,扰得她不得继续安睡,正想伸手在这身影上狠狠揪上一把,猛然睁眼便见父亲一脸无奈地瞧着她。 “啊?”贾敏迟疑道,“我来迟了,还是父亲来迟了?” 贾代善道:“叫都叫不醒。” “怀了您的小外孙……”贾敏丝毫不见尴尬,“能吃能睡您不放心?”而后立即问道,“父亲,我只救了英莲和妙玉两个,怎么就好事儿不断了?” 他们夫妇两个前世身子都不怎么样,这辈子托了祖父和父亲的福,到现在都没病没灾,儿子活蹦乱跳更不用说,就连前世这个时候离不得补药的女儿黛玉偶尔受寒,也不过是流一半天的鼻涕便自己好了,连大夫都不用请。 贾代善道:“光凭你救下那两家女孩儿的功德当然不够,可算上韩琦和甄士隐这些年捞得的功德呢?” 贾敏一怔,“啊?” “你救下他们的女儿,也是救下了他们两对夫妇的性命。韩琦和甄士隐行善救人而挣得的功劳,自然也要算一份在你身上。” “原来功德也能分一份利!这可真好。”贾敏道,“以后我便多救些心怀百姓的人物。这样利滚利,用不得几年我便能安坐静等好事天降……是不是?” 这话贾敏自己都不信,纯是说出来逗父亲一笑。 贾代善笑了笑,知道女儿的心意,“女婿便做得很好。勾心斗角免不了,但为官之时总要为百姓做些实事。”当年若非他们父子镇守西北,没让异族踏入大关半步,百姓安居乐业十余年,他们父子也没有这样挽回家族命运的机会。 贾代善又轻咳一声,“薛桓能活到今天,也是因为一念之下出了大笔银钱修筑了钱塘江边的堤坝……过些日子你便知道厉害了。” 贾敏恍然大悟,“难怪,我依稀记得上辈子他比我去得还早,这一世怎么还活得好好的?不过我能靠着祖父和您重活一世,凭什么旁人就不许逆天改命了?您这一解释,我更心里有数了。” 说完便眼巴巴地盯着父亲,“我这就教导珠哥儿公正爱民去。” 贾代善点了点头,忽然凝重道,“以后不要没事儿不要再来。” 贾敏大惊,情急之 下便伸出胳膊,想拉住父亲,“爹!” 贾代善顺手揽住女儿的肩膀,“咱们父女毕竟阴阳两隔,你常与我相见,于寿数有碍不说,对我那几个外孙外孙女也没好处。” 贾敏默然。 贾代善拍了拍女儿的后背,笑道,“咱们父女终有在地府重聚的一天。寻常人在地府待不了多久便要投胎转世,但大善或是大恶之人却是例外。” 贾敏垂头不语,良久之后才抬眼道,“您这样说,我这一辈子乐善好施了吧。” 他如何不知道女儿有心结?贾代善忙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也以直报怨就是。你那两个哥哥,我都不指望。你闲暇时多看顾你那几个侄儿侄女便是。”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贾敏哪怕只为了父亲也得用心照应侄儿侄女。她立马琢磨起如何赶紧把琏哥儿丢到个“好地方”历练一番……好歹把他的心收一收,再压一压他那个好~色贪嘴的毛病。 贾代善此刻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尽心就好。若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也别太为难自己,更别为难女婿。” 贾敏皱了眉,故意撒娇道,“我怎么觉得您疼您女婿胜过我呢?” “你是我亲生的,你说哪个更亲?”贾代善又诚恳道,“我这女婿是个人物,咱家将来还得指望他多多提携。” 贾敏闻言也很服气,“的确如此。我并没提醒过他什么,他的应对都挑不出毛病。” 有这样出色的女婿摆在眼前,难怪贾代善怎么看儿子怎么不顺眼。 贾代善又提醒道:“宁府胡来,你不要多管。真有一日求到你头上,酌情给他们留个香火便是。你两个哥哥胡作非为,也作不到抄家夺爵的份儿上。一来手头没钱,而来手里更没权,万一闹得厉害,你出手压一压便是。” 贾敏点头道:“女儿不会让哥哥嫂子们胡来,影响琏哥儿珠哥儿的前程。” “正是这个理。”贾代善言毕便痛快地一挥手,“回去吧。你过得好父亲就很欣慰。你这回肚里……有两……个小的。” 后面的话有些断断续续,听不大真切,贾敏猛地睁眼:父亲慈爱与不舍的面容犹在眼前,她却知道想父女再见不那么容易了。 她忽然悲从中来,拿起帕子便抹起泪来。 贾敏的大丫头红纹见状,赶忙往门外递了眼色,又端了茶上前,小心劝道,“太太小心伤了眼。” 贾敏闷坐了一会儿,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林海便已匆匆赶来。 妻子性子刚强,上回见她情难自已还是他们大儿子夭折那会儿。林海坐到妻子身边,一开口便是“想岳父了?还是想咱们前面那个小子了?” 贾敏闻言破涕而笑,“你怎么知道我是想我爹了?” 咱们那个大小子只怕早投胎了。 林海笑而不语,拍拍妻子的肩膀,耐心等她平静。 贾敏腹诽道:怎么哄人的法子都跟我爹一样?话虽如此,心里却万分慰贴,她吸了吸鼻子,“父亲保佑咱们呢。” 林海认真道:“我想也是。”又道,“我见着了姜大人的两个儿子。” 姜大人便是浙江巡抚,林海的上峰。 贾敏忽然想起姜家二小姐有心撮合黛玉和她二哥的事儿,便当做笑谈说给丈夫,最后还道,“别看他们年纪小,心思却不少呢。” 总归姜二小姐的撮合之举并不令人反感,否则贾敏言语之间也不会这般轻松。 林海思量片刻,才道,“容我想想。” 贾敏见状忙道:“我就这样一说,又不是真地取中姜家。” 林海拉着妻子轻声道:“我是不想让女儿跟……有牵扯。不是我自傲,咱们女儿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亲事还是早些好,咱们不让女儿早嫁出去就是。” 老岳父把妻子养到快二十才让她出嫁,这一回终于轮到自己了! 贾敏太赞同了,紧紧反握住丈夫的手,“好!” 回到家里,薛桓的帖子也到了。 林海是在妻子身边打开的这张拜帖,贾敏想起父亲所言便想顺手也拉上薛桓一把:薛桓是个明白人,至少比她二哥明白。 林海也觉得薛桓颇有可取之处,如此江南“神仙”太多,多个能通风报信的总不算亏。 须知薛桓若是由林海举荐出仕,以后便也打上了林海这一系的烙印——林海以及他背后的座师、同窗这一批人目前为止对哪一位皇子都没什么偏向。 这也是薛桓一心要攀上林海的缘故:别看他只是个皇商,还是个没能常年住在京城的皇商,却一点都不看好连襟贾政的选择……也不看好他连襟这个人的眼光。 ☆、第十八回 却说薛桓在家静等林海林大人的消息,不过三天便得了回信儿。 此时林海一家与韩琦一家正好观潮归来。 话说今年的潮水比前两年都大,亏了堤岸乃是新修筑而成,且当地县令十分用心,带足了人手维持秩序。 于是贾敏观潮时一切平安,临走时望着潮水奔涌不息地冲击着坚固又崭新的堤坝,以及堤坝边上站着的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观潮百姓,她若有所思。 凭父祖两代人镇守西北,换得西北诸省百姓数十年安康远离战乱的功德,足够父祖前世点拨宝玉,这辈子换她再活一次。 那么薛桓与其余几位巨富出银子重修堤坝,攒下的这份直接够他延寿数年的功德……应是此举挽救了半城百姓。 前世薛桓早死,贾敏对此人几无了解。如今看他行事,至少有分寸、不吝啬这两条绝对当得起。 贾敏暗笑自己越发爱胡思乱想:纵有自家老爷提携,也是商贾出身,又是捐官,若无天大机缘,譬如捞个从龙之功,也只能无奈止步五品。 也许对薛桓而言,自家由商转士,只要这一步踏得稳些就满足了呢。 实际上,贾敏猜得极准:薛桓的确没有一朝变得人上人的野心,送女入宫除了为女儿搏个好前程之外,也是希望靠着女儿照看,自家不至于在一代之后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当然,他也不是一点都没琢磨过“从龙之功”……只是见到了妻子和儿子的“本色”之后,这愿望就一点都不迫切了。 薛桓跟着林家的管事进门,步入林海书房。 彼此见礼,小厮上茶之后,林海刻意等薛桓定了定神,才平和道,“内人荐了阁下。” “阁下”这个称呼本就透着股子生疏。薛家与林家说是沾亲带故,但大家都知道这个“亲”和“故”等同于没有。 薛桓此刻没心思仔细琢磨这个,他满脑子都是“内人推荐”……他妻子便是荣府二太太亲妹,怎么会不知道昔日荣府大姑娘与她二嫂颇为……不投脾气! 说是看在二哥二嫂的面子上推荐自己,薛桓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林海看出了薛桓的疑虑,直接道,“韩兄也对你颇为赞赏,表彰你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这话含了不少水分,在薛蟠得罪甄应嘉之后,薛桓令自家商队在泰兴赈济救灾时尽心尽意,在韩琦口中也只换得了“还算有眼色”这个评价, 但以韩琦之方正,也不会昧了薛家的功劳。 薛桓忙道:“哪里。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不敢贪功。” 林海点了点头,“临安县令出缺,阁下可有主意?” 临安县令……韩大人乃是杭州知府,薛桓压下百般起伏汹涌的心潮,起身恭敬一礼,“明公教我。” 这就从“林大人”变成“明公”了,薛桓果然“有眼色”。 作为皇商,薛桓必然知道些消息,但是浙江乃至整个江南的局势他恐怕知之有限。林海此时不想提点太多,便直截了当道,“我书信一封,阁下带去吏部即可。” 这都领进门了,薛桓若是都不能跑下这个县令,趁早死心,安心做个吃喝不愁的皇商吧。 偏巧,薛桓缺的正是这么一位“领路人”。 打发走薛桓,林海直奔后宅。 父亲会客,母亲有孕精力有限,黛玉便请了妙玉过来说话,同时不忘照看下弟弟。 于是林海进门时便见妻子一人歪在榻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海不曾开口询问安抚,贾敏先起身懒洋洋地舒展了下身子,直接靠住林海,“如何?” 林海笑道:“不错。”抚了抚妻子的脸蛋,又关切问道,“有什么烦心事须得说给我听。大事为夫做不成,小事定要为夫人分忧。” 自从她重生归来,心境改变,和丈夫说了不少体己话,大半都是前世说不出口的心里话。感动于妻子的坦诚,林海也投桃报李,一来二去,夫妻俩越发亲密。 此番贾敏也不例外,轻声道,“还不是为了我那想给皇子当岳母的二嫂?”顿了顿又无奈道,“我如何不知道,我二哥何尝不是起了同样的心思?可话说回来,除了送女入宫,他为了更进一步也没别的法子。” 林海劝道:“人各有志。” 贾敏应道:“自打父亲去世,荣府也是一如不如一日。我估摸着荣府家底加在一处也不过是十万上下的样子。这点银钱都拿出来可够捐出个正经的知府?” 所以琏哥儿一直是个同知候补,若是朝中无能人出手,他肯定总得等着,始终补不上。 林海特地补充了一句,“得有门路才成。” 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朝廷对只有品级无实权的捐官管得不严,甚至到了明码标价,随意买卖的地步,但真正握有的实权的官位,须得报给圣上与阁老们,自 然绝不轻予。 不仅要大价钱,还得有足够分量的人物推荐,自身亦要有些真本事才行。 琏哥儿哪样都不沾,当然补不上。薛桓家资百万,也一样没补上。 贾敏徐徐道:“所以我才请老爷出手,拉上薛家一把。省得让薛桓留在京城,走投无路之下给我二哥二嫂当了钱袋子。我二嫂这个人胆子忒大,有了妹夫做后盾,只怕胆子更大,我那二哥向来是默许,却并不沾身,横竖出了事儿也不是他顶在前头。” 说完,她抓住丈夫的手,又好奇问道,“我那王家表哥怎么也没动静?这可是送到家门口的外财呀。” 林海有问必答,轻咳一声,“王大人早年便和太子结下了交情。” 一句“王大人”也足够表明老爷和表哥的亲疏了,贾敏了然,“难不成圣上削了几位太子门下……其中便有我这表哥?” “那倒不是。”凭王子腾的品级和资历,早不至于冲杀在最前面了,林海解释道,“王大人引荐的几个人首尾没打扫干净,这回他也不好独善其身。” 贾敏笑道:“原来如此。”趁着女儿不在眼前,她干脆把所有疑问都说出口,“老爷想好调谁到身边吗?” 按照林海的品级和官位,新到一地,自然可以安插一到两个亲信协助自己——他上折子推荐,由吏部审核,再行安排和任命。通常,吏部不会驳新官的面子。 毕竟一个光杆到任,面对诸多当地士族商贾,以及各怀心思的同僚,只怕连上任的三把火都没人帮着烧。 目前为止,这两个名额林海只用了一个:还是用在了薛桓身上。 薛桓没有别的靠山,来到江南做县令,除了八成指望不上的甄家,就得一心一意地靠着林海。 话说韩琦虽然与林海交好,但他就任杭州知府并非林海所愿——既然逃得性命,最好还是别在江南这趟浑水里扑腾!无奈韩琦刚正不阿,对几位殿下都不肯逢迎,大难之后一下子入了圣上的眼…… 而剩下的名额,林海的确还没下决定,见妻子问起,他又调侃道,“想让你侄儿来江南?” 贾敏果断道:“琏哥儿还差得远,庶务政~务~骤然接手,只怕是害人害己。”当着丈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想让琏哥儿从军,趁着父亲那些老相识还能说得上话,或者走史家表哥的门路也好。不是我自夸,我两个哥哥去央求八成无果,但我说话就不一样。”言毕,笑得眼睛 都眯成了一条缝,“这是仗了谁的风头呢。” 林海搂住妻子,“何须夫人费心,这种小事我就给你办妥。” 贾敏十分得意,却依旧一针见血,“不急。省得让他们得来太容易,不知珍惜。” 妻子娘家之事,当然……是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说到调动亲信,林海也说出了他的打算,“早年父亲指给我的两位师兄,如今都做了知府,政~绩~官~声~都不错,我亦不想他们再折腾。” 老爷所说的两位师兄,都是公公幕僚的儿子,曾经跟自家老爷在书院一起读书,并先后中了进士。 当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生下的长子夭折,老爷哪像如今这般踌躇满志? 心灰意冷之下,又就任巡盐御史,无需他们两个帮衬,老爷便替这两位师兄谋了实缺。不得不说,公公眼光极好,这二位师兄先后升职,如今齐齐做到了五品。 这二位师兄这些年书信不断,节礼未必贵重却十分贴心:多是当地出产的药材和布匹。尤其是几样滋补的成药,当年贾敏吃着颇为对症。 当然现在有功德护身,有点用不上了,贾敏思及此处,便笑着应道,“将来总有重聚的一天。” 林海点头道:“我想着在江南挑个真心与咱们亲厚的,何必舍近求远。” 纵然是江南~官~场,没有硬扎靠山的官员也并不鲜见。此举亦是在经营和扩大人脉。林海深知自己无族人兄弟提携,那只能在同窗和同僚身上多下功夫。 贾敏闻言笑道:“薛大人也是好运道。” 林海又恳切道:“我知你忧心元春婚事,好在元春那儿有德妃娘娘看顾,不会让五皇子母子得手。” “两次三番烦劳贵人,老爷……” “德妃的侄子已经启程,南下求学。” 贾敏听了,也松了口气,“人情债最难还,早了最好。” 林海笑道:“德妃亦是勋贵出身,”而且是没落勋贵,比荣府稍强罢了,“儿孙想读书,我这儿终究方便一些。” 想想林海这位探花郎,再想想他身后站着的两位座师,德妃娘家热切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德妃在圣上心中虽然极有分量,无奈三十出头且膝下只得一位公主……德妃自然很是乐意结下份善缘。 却说两个月之后,薛桓已然从吏部拿到了文书,举家南下赴任。 而王夫人期待良久,也没听到什么好消息。贾政在衙门多次遇到五皇子,贵人对他的态度与以前没有分别。 就在王夫人自觉恐怕白高兴一场的时候,五皇子的侧妃居然再次上门,先问元春,之后便是荣府还没出嫁的一众女孩儿,最后又仔细问起黛玉…… 王夫人有些不快,终究不敢露出半点,“我们家这位表姑娘年纪还小,跟着她父母在南边读书用功,学问才智不比男儿差什么。” 五皇子侧妃微微一笑,“不愧是探花郎家的姑娘。” 管你这女孩儿才学容貌如何?我们是瞧中了女孩儿的父亲!若是江南有交好的封疆大吏代为遮掩,又何至于让殿下兄弟两个多年的布置和心血一朝尽去! 果然荣府和林家并不如何亲密……横竖目的达到,侧妃便起身告辞。 送走五皇子侧妃,王夫人难掩懊恼:五皇子正妃怕是不成了。她转念一想,五皇子不成,还有没成婚的小皇子呢——实在是德妃身边从无女史女官转而伺候圣上,王夫人也断了自家的国舅梦。 虽然不大情愿,她必须得回娘家找大嫂商量一番了——可惜大哥此时任职在外,起码得到年节时方能见面……总之不能让妹妹抢了先! 王夫人这些日子的言行,李纨看在眼里,也不忘写给在江南读书的丈夫瞧一瞧。 贾珠见信,长叹一声:母亲这又是何苦! 与此同时杭州林府的书房之中,林海望着案上书信摇头不已。 贾敏失笑道:“再看也开不出花来。” 林海嘀咕道:“藩台大人怎么就丁忧了?” 这位藩台大人圣上也曾经是寄予厚望,又跟孙家颇有龃龉,数年过去却是时过境迁。 藩台丁忧,圣上打算让他补上这个缺,当然官衔前面还有两个字“暂代”……这可有点棘手了,因为这个位置注定要跟太子母族孙家正面对上。 ☆、第十九回 前朝的孙家通过海路买卖赚到了丰厚家产,足够支撑族人读书,当时的老太爷眼光独具,在一众心怀大志的世家子之中选中了真龙,靠着从龙之功虽没能直接封爵,却跻身二流人家,更在江南站稳了脚跟。 闷头经营了数十年,又让他家瞅准了机会,帮着今上坐稳了皇位,圣上更以西南守关大将为酬谢。 却说孙家老太爷,也就是圣上的岳父,太子的外祖父,坐镇西南二十年后安安稳稳地致仕,回到京城颐养天年。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如今担着兵部侍郎,二儿子则在老家看守祖业。 林海当着妻子感慨道:“可惜孙家看着倒是威风八面,实则隐患处处。” 贾敏深以为然,“太子年纪渐长,而太子的弟弟们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再说家大业大,嚼用一日大过一日,且族人越多,心思各异。”偏生老太爷健在,想来一出壮士断腕都下不得手。 却说圣上与孙皇后感情甚笃,夫妻相伴着度过圣上最为艰难的那段日月,太子身为嫡长子幼年又聪敏好学……总之圣上是真心疼爱太子,待他远远胜过其余皇子。 心事能和妻子分享,林海颇为自在,“我前面那位巡盐御史便是孙家人。” 贾敏点头道:“圣上这是默许孙家从盐政给太子弄出零花钱不成?” “一年十多万两,怎么能算是零花。”顿了顿,林海又道,“我到任后大致翻了翻账目,又有人乐意透些消息给我,才知道这十多万落在太子手中也就一二万。” 贾敏闻言,不得不赞上一回,“这胆量让人说什么好。” “太子在江南并非只能依靠孙家……此事入了太子的耳朵,太子纵然没和小舅舅翻脸,却也不肯再像以前那么信任孙家了。” 贾敏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林海笑了笑,“孙家老太爷终究老了,孙家想维持住如家的体面,还是得靠太子。” 贾敏面对丈夫,完全可以想什么说什么,“想讨好太子也不难。无非就是两条,银钱多多益善,拿来收买人心再合适不过,另外……就是手里有兵了?” 跟妻子聊天就是舒坦。林海颔首道:“谁说不是?” “也就是说泰兴那几百私兵原本还真是为太子准备的?” 林海又点了点头。 贾敏好奇道:“这我就不懂了,直接用银钱和恩情收买一两位将军,以及他们的 副手,或是手下的校尉,不是更好?” 孙老太爷在军中本就威望不凡,能投靠太子,还有好处拿……只要不是跟着太子~造~反,会严词拒绝的将领能有多少? 林海笑道:“孙家人胃口越发大了,只想做成无本的买卖。” 贾敏正吃茶润喉,闻言这口茶水险些没能顺当地咽下去。见她面色不对,林海赶忙扑过来按揉胸口,轻拍后背。 贾敏顺过这口气,才惊叹道,“这是破家之源啊。” 可惜孙家在江南做了太久的地头蛇,似乎忘了有阳奉阴违这回事。 其余皇子在江南纵有一二耳目人手,也都是纯看热闹的水平,真正插不上什么手。唯独五皇子与八皇子之母陈妃娘娘亦是江南人,祖父做过江苏巡抚,父亲也做过布政使,在江浙很有些人脉。 却说孙家二老爷给太子准备了点私兵,也是以备不时之需——这么点人想造反那是天方夜谭,但收拾个把不听话的臣子商贾却不在话下,捞得横财不说,还能把罪责推到沿江流窜的水贼身上。 反正打了太子的旗号,太子用不上,自家也可以用嘛。 主意打得好,却哪里知道孙家给这群私兵运送粮草的“军需官”早为陈家收买。于是这批人究竟是给孙家还是给陈家操练的,还是两说。 谁都没想到一场暴雨,让泰兴县令韩琦发现了端倪,在他摸到了这批私兵的行踪之后,果断将此事告知了林海,而林海一封密折报了上去……打了孙家和陈家一个措手不及。 其实当时林海不知道这批人确实是孙家准备的,还以为孙家树大招风,白替旁人背了黑锅。不过随着他到杭州赴任,京中几位世兄和同窗先后递来口信儿,他也得知了真相。 而圣上圣明,他只是找机会关起门来,好生教育了两个儿子一通,但对待儿子们的母族却没这般慈爱包容,他先把孙家在扬州关的主事削了,又把陈家一位监察御史调回了京城。 林海不由感慨,“孙家比陈家损失大得多了。” 扬州关主事经手船税商税,是个肥差,没了这个位子,孙家还不知怎么心痛。陈家那位御史好歹官位还在…… 贾敏道:“难怪。五皇子忽然关心起咱们姑娘来了。” 她好歹也是父亲精心教导长大,五皇子的心思并不难猜。 话说,五皇子早就猜准父皇要重用林海之心,而且江南私兵一事暴露,林 海也是秉公处置。五皇子心胸不宽却也并不算狭隘……江南事发,好歹孙家比陈家惨……得多。平心而论,在整个江南,四品往上的官员虽然大多跟孙家并不亲近,但真正一点都不畏惧孙家的……林海正是其中之一。 五皇子的亲舅舅也多次向他推荐林海,这种人物纵然拉拢不着,保持亲善也就够用了——毕竟林海是货真价实的简在帝心,太过亲近反而会让圣上把两家一起“记上”。 而五皇子打发侧妃去荣府,做出副有心迎娶黛玉的模样,纯粹就是探一探林海的态度。若是林海不反感,从荣府挑个侧室以示亲善,五皇子也不介意自己王府后宅里多个女人。 无奈五皇子的心思林海贾敏都心如明镜,贾珠都知道五皇子并非看中自家妹妹,甚至贾母尚且感觉到哪里不妥,来信向女儿讨主意,偏偏贾政与王夫人夫妇始终心存“妄念”。 不过贾敏无意出手阻拦,跟头必须得亲自摔了,才知道疼,省得整日里以国公府当家人自居,不知天高地厚! 至于孙家今后的态度,就更一目了然了。早先丢了巡盐御史,如今又没了个钞关主事,孙家长房影响不大,但其余几房日子就颇为难过了。 林海暂代布政使的这段时日里,孙家会比以往更热衷于敛财,可不就跟林海……杠上了。 对聪明人,话不必说尽。林海笑道:“辛苦夫人了。” 夫妻一体,自己的~政~敌和对手总要最先让夫人知道,也方便她立时调整态度——江南本地豪族之中偏向孙家的数不胜数,妻子有孕更该早早防备。 倒不是担心哪家太太跟对妻子出手,而是少了妻子尽心看顾,女儿身边会多出些碍眼的东西。 老爷的未尽之意,贾敏听得真切,“我月份还浅,不好经常出门走动,我让黛玉跟着我学学管家。等胎坐稳了,该如何便如何。可惜妙玉她娘快生了……否则还能请她帮把手。” 林海笑道:“韩兄可着紧这一胎呢。”跟我都快差不多了,只要有空,真是妻子走哪儿他跟到哪儿。 贾敏亦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却说自从韩琦升官,韩家太太又有孕在身,内宅庶务便全由妙玉执掌。于是妙玉来得比以前少得多,好在住得近,女孩子的书信倒是随便写。 黛玉和妙玉最近交流起管家妙招,甚至在书信中感慨,万幸家中没有姨娘,也没有庶弟庶妹,不知少了多少幺蛾子。 妙玉先说起自家姨娘是如何“不见的”:父亲入狱,姨娘们顿生大祸临头之感,只跪在有孕的母亲跟前痛哭不已。 凄凄惨惨戚戚,让本就憔悴的母亲头疼疼到了脑仁儿里。 幸亏父亲不在家,却留得一笔家财,妙玉便做主给姨娘们分了银钱,主动放她们离家。父亲归来,不仅不怨,反倒大大褒奖了她一通,还特地写了文书到官府归档。 只是随着父亲官复原职,甚至升了知府,那两位曾经的姨娘和他们的父兄托中人说和、求饶过好几次:无论如何都想回府继续伺候大人。父亲不仅把中人赶出了门,还暗中命人把两家人打发到了西南。 这样家里才算彻底安生下来。 看着这封来信,妙玉姐姐那副在庆幸之余还带着股子得意劲儿的模样,几乎就在眼前,黛玉回信自然当仁不让:我家的姨娘早让父亲打发了。 却说三天后,小姐妹俩见面,妙玉佯怒道,“这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黛玉不答,只是抿嘴笑个不停。 妙玉轻哼一声,转瞬便换了张笑脸,“还没恭喜你呢。” 黛玉笑道:“多谢。”言毕还一本正经道,“祸福相依,现在还不知道往后怎么样呢。” 妙玉道:“这是你该愁的?” 黛玉继续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妙玉拉住黛玉,正色道,“这话在理。咱们亲近我才跟你说……”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这才多久,已经有人要算计我的婚事儿了。你得多多留心才好。” 她父亲韩琦又何尝没有一二传递消息的亲信? 不到四十的从二品大员的嫡长女,不知得有多少人惦记。妙玉继续出主意道:“你自己一个,就少出门。” 黛玉无奈道:“母亲有孕在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好珠大哥哥会照看我。” 说着小姐妹两个肩并肩坐在一处,有点相对无言的意思:二人在信中说起自家曾有的姨娘,何尝不是感慨羡慕父母感情深厚,换做她们,将来出嫁也不知能不能有一段像爹娘这般的好姻缘。 过了一会儿,妙玉才开口道,“明年春闱,你珠大哥哥可要回京去?” “珠大哥哥说了,要再下一科再下场。”据父亲说,珠大哥哥明年下场,名次不过在二甲末尾三甲前列之间,考了也用处不大。 妙玉的爹亦是进士,闻言也叹道,“父 亲常说当年若是稳得住,等等再考,兴许能好一些。殿试定终身,不能不谨慎。” 黛玉又问道:“族里亲眷可还经常上门?” 妙玉道:“他们要‘重归于好’嘛。见到我父亲都恼了,哪里还能接着没眼色。他们退后一步,父亲也就给了点好脸色。” 黛玉冷哼道:“这买卖好,不仅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事后只要伏低做小陪个不是,就能就此揭过,大家仍旧是亲香的一家人吗?” 当年妙玉姐姐瘦得一股风都能吹倒,还要强挺着照看怀孕的母亲,节制家中仆从,而韩家伯伯回家时整个人至少老了十岁。 话说回来,黛玉也知道自己只能说一说,究竟作何决定还是人家的事儿。 妙玉笑了,立时安抚起好姐妹,“嘴上答应嘛,到时候……再说!” 黛玉道:“这我就放心了。” “经此一事,别说父亲,就连我都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有咱们两个却是不能变的。” 这话说得有点含糊,黛玉却听得不能再明白,由衷道,“我理会得。” 方家和甄家都还在扬州,方解元马上出孝,明年正好下场,方家姐姐怕是不能过来相聚;英莲姐姐的母亲又刚诊出喜脉……这几年只有她们姐妹两个作伴了,不过听母亲说宝钗姐姐年底就要跟着父母南下。 想想终于得了官身的薛姨夫,宝钗姐姐也是得偿所愿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黛玉拉住妙玉,“咱们商量下给英莲姐姐回礼该送些什么吧。” 英莲给姐妹们写信报喜,还不忘包了许多东西,尤其以各类扬州小吃为主。黛玉忍不住笑道,“喜信儿就是薄薄两张纸,随信的吃食足足有半车呢。” 妙玉也笑道:“我那儿也是。” 却说贾敏收到封氏来信,也感慨不已:封氏听了她的话,把原先的香油钱都拿出来买了粮米,送到了那几个让山上的泥沙埋了一半的村子,这不过一年居然查出有了身孕。 封氏信中写道:她都快四十了,这种事儿真是……想都不敢想。原本还想带着英莲过来探望,如今却不敢再出门了。 在贾敏看来,香油钱也得用对了地方。若是像她二嫂和侄儿媳妇那样,把银钱给了马道婆那样的人物,只怕佛祖还要怪罪! 转眼便到了年底,贾敏彻底坐稳了胎。这两个多月里黛玉大多陪在她身边说话,闲时除了读书便是 照看弟弟,没怎么出门,贾敏深觉闷坏了女儿,便找了个好天气带女儿出门逛逛。 还没出门,贾敏先从大丫头那儿得来了消息:宝钗上了待选的单子。 林海身为布政使,本省待选的女子名单,自然“有缘”得见,他人在衙门瞧见这单子,便打发了长随回家跟妻子知会一声。 黛玉就在一边,闻言还好奇道,“怎么这样着急,明年宝钗姐姐也不过十四吧。” 贾敏和黛玉母女两个至多是有些好奇,到了薛家,这就成了诡异……因为宝钗这名字压根不是薛桓这个亲爹报上去的! ☆、第20章 薛桓从衙门到家,这一路上足够他压制多余情绪,至少到家时勉强算是平静。 他一进门,得到消息的薛姨妈便迎了上来。 见老爷微露疲惫之色,薛姨妈立即张罗起来:吩咐丫头们拿衣裳,端盆打水,煮水泡茶……等一堆琐事都安排完,才问向自家老爷,“今日衙门里事情多不多?” 其实就是在问老爷你今天忙不忙,累不累的意思。 却说薛桓三十多岁,此番也是祖孙三代加在一起头回正经当官,自然不敢托大。他开出重金延请了两位经验丰富,名声不错的师爷替他出谋划策,处置庶务。 如此一来,薛桓的公务若非他主动提起,薛姨妈几乎一无所知。因此每晚老爷归来,她总要亲自迎一迎,夫妻俩好歹得说上几句话——连续几件事都没办好,她心虚挺久了。 这一回老爷回京跑官,自家大哥王子腾也只是出言鼓励,却依旧没伸手帮衬……想想几年之前送去的数万两银子,薛姨妈也难免起了悔意:思来想去,还是一门心思听老爷的话吧。 谁料原本出门时还心情不坏的老爷此时……怎么瞧都像是有心事! 薛姨妈便又多了份小心,“老爷遇上什么事儿了?” 薛桓长叹一声,“宝钗的名字报上去了。” 薛姨妈大惊,“怎么回事?” 大选和春闱在同一年,明年宝钗不过十四。 大选虽说是满十三岁即可,但这些年待选的女子都已及笄——宝钗年纪小,阅历少,总是要吃点亏的! 因此夫妻俩早已商量好,宝钗等四年后满了十七再进京不迟。万没想到他薛桓刚刚履新,就有人给他来了个“意外之喜”。 薛桓见妻子反应不似作伪,又问了一回,“你真没把咱们宝钗的名字报上去?” 王家人急功近利,又爱自作主张,看看妻舅王子腾,再看看大姨子王夫人,就知道他所言非虚。 薛姨妈闻言只觉得满肚子委屈顿时涌上心头,一时哽咽难言……好歹记着边上还有丫头们瞧着,才勉强低声道,“老爷这是说得哪里话!老爷自从……”原本不打算分辩,可郁气冲头,她忍不住道,“老爷可是不信我了?”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你娘家。 你耳根子太软,两次三番都被娘家人说动,费些银钱倒不怕,权当扔进了水坑,就怕你无意之中成全了旁人,害苦了咱们的 姑娘。 薛桓其实比妻子更不满更郁闷,却终究没把这番话说出口,而是拉着妻子的手叹道,“你这是做什么?” 薛姨妈忽然回过味儿来,连忙辩解道,“老爷,我没有!宝钗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老爷太太说话越发不对劲儿,薛姨妈跟前的大丫头给另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出门,去寻大姑娘讨个主意。 却说宝钗此时正在房里做针线,听说父亲归来她特地等了等,好让父母说些体己话,她再过去请安,谁知她还没算准时候出门,母亲的大丫头倒先找了过来。 父亲因为大舅舅和姨妈,跟母亲险些生分,这些宝钗全都看在眼里。跟黛玉妙玉等姐妹相处,又得了父亲的教导,宝钗自然更偏向父亲:商贾又如何?拿了好处总是要回报的。大舅舅其实……有些欺负人了。 舅舅家里又没有女孩儿,于是“那些主意”便只能落在自己,或是贾家表姐们身上。她乐意听从父亲的安排,却不愿成为舅舅拿来亲近贵人的“礼物”。 于是听了母亲大丫头所言,她也不着急,等到父母把话说完,再过去“彩衣娱亲”一点不迟。 而薛姨妈的大丫头再如何心急,也做不得自家大姑娘的主……家里谁不知道大姑娘是要进宫做贵人的,这时候讨好都来不及,哪还敢得罪? 大丫头闭口不言,只等大姑娘吩咐。 这丫头识趣,宝钗也高看了她一眼。等了约莫一刻钟,宝钗终于起身,扶着丫头,往父母的院子姗姗而行。 这时太阳都没落山,宝钗去请安路过薛蟠的院子,却让心血来潮的亲哥哥拦了个正着。 薛蟠这一年多学问有没有长进另说,至少身材上瘦了一大圈儿,整个人瞧着精神不少。 可惜他一开口,便现了原形。 薛蟠笑道:“妹妹,心愿达成,你可高兴?” 宝钗一怔,“什么心愿达成?” 薛蟠向来不耐烦卖关子,“你明年要进宫了。父亲忙碌这么久,不就是为你铺路?” 宝钗大惊,“什么为我铺路?”尤其是前面那句,明年进宫?父亲跟她聊过不止一回,更是早早说好等她十七那年再参加大选。 宝钗不信父亲会忽然改了主意,再想起母亲跟前大丫头禀报,父母别是为此事红了脸……她顾不得再猜想哥哥从中做了什么,只是一门心思快步往父母的院子奔去。 宝钗平素再如何沉稳,毕竟还只是个不满十四的小姑娘。 眼见着妹妹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匆匆离开,薛蟠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赶到父母所在的正房,进门一瞧,就看父亲垂头不语,而母亲正暗自抹泪……宝钗定了定神,先挤出个笑容,向父母请安。 薛桓一指身边,“过来坐。”又冲窗外道,“既然来了,你还跑什么。” 隔了一会儿,薛蟠才一脸畏惧之色地蹭了进门。 儿子几乎把“心虚”两个字写在脸上,薛桓拍了拍女儿的手,看向儿子道,“你做了什么?” 薛蟠喉结猛地一沉,小声道,“儿子不知道哪里错了。” 开口就是“哪里错了”……薛桓二话不说,抄起博古架上的花瓶就冲儿子脑门掼了过去。 薛蟠并不是白让老兵~操~练了快一年,眼见不妙,身子一歪,花瓶擦着他的肩膀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正是这一声响,“惊醒”了薛姨妈和宝钗。 薛姨妈抓住儿子怒道:“你这个不省心的,究竟做了什么?”言毕又捶起自己的胸口,“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知子莫若母,一看儿子这副模样,薛姨妈便笃定儿子绝对做了件大错事,女儿意外待选,说不得还是儿子“无心之举”。 宝钗则牢牢拉住父亲,双目含泪,“父亲息怒。”又转过头看向双目红肿的母亲,“母亲!”两字出口,便哽咽起来。 薛桓摇了摇头,深吸了口气,“来人,收拾一下,再煮壶凉茶来。” 如今都入了冬月,老爷要喝凉茶……丫头们听见也只得照办。 等屋里拾掇整齐,薛蟠在父亲的目光下灌了小半壶凉茶,才跪在地上小声道,“儿子把妹妹的八字送给了大舅舅派来的管事。”偷瞄了一下,发现父亲目光渐冷,又急忙道,“母亲让我听舅舅的!” 这孩子随口一句便坑了亲娘。 薛桓此时无意理会,闻言摆了摆手,“你回去想想自己错在哪里,没想明白不许出屋。” 儿子都快二十了,还一脑子浆糊……这还是好生教养了一年的结果。 薛桓彻底对儿子心灰意冷,打定主意干脆挑个门第低些的儿媳妇,让儿子成婚。早早生下孙儿,他再抱到眼前悉心教导——至于儿子,家里不差他一口粮食,但这个家说什么也轮不到 他做主。 薛蟠哪里知道父亲彻底丢开了他,还庆幸幸亏今天父亲事儿多,才没怎么发作自己:闭门不出屋,好歹比挨揍强多了呀。 望着儿子的背影出了门,薛桓才冲着妻女平和道,“当着你们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我这个七品县令得之不易,更多亏了林大人襄助。不过有了官身,宝钗便能顺顺当当地大选,而非进宫后先得伺候贵人数年,才有机会出头。” 宝钗点了点头,“父亲都是为了我。” 薛桓微微一笑,“父亲也是为了自己……说这些没意思。向贵人投诚,送个女孩儿过去,这法子倒是方便。你大舅舅身为从二品的封疆大吏,膝下却没个姑娘,只好动一动外甥女儿的主意。” 薛姨妈听着这番话却有心惊肉跳之感:以前老爷对自己娘家大哥只是不满,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说得直白! 思及此处她脸色更白了几分,扶着女儿的手也不觉用力。 宝钗望了母亲一眼,发觉她双目无神,便转过头问向父亲,“荣府的元春大姐姐呢?” 薛桓继续道:“你那个表姐在德妃娘娘宫中,她的婚事要德妃娘娘点头才成。” 偏偏荣府二房只有一个嫡女,这姑娘打不了主意,大舅哥便只能来算计他的宝钗了。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你大舅舅乃是从二品大员,八成是他荐了你。否则父亲我没上报,待选的单子上如何会有你的名字。” 宝钗默然。 薛桓又道:“只是不知道你这大舅舅打算把你送给谁。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但我却不能什么也不做,默默认下此事。” 他既不厌恶利用,也不嫌弃算计,毕竟他能有今时今日,也少不得这些手段。可利用我算计我,好歹得事先让我知道! 想到这里,薛桓忍不住叹息道,“时也命也。” 宝钗止住了泪,仰头坚定道,“女儿知道了。” 薛桓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又不是山穷水尽,父亲还在呢。” 宝钗挽住父亲的胳膊,缓缓点了点头。 而薛姨妈悲从中来,抱着宝钗又闷声痛哭。薛姨妈为女儿身不由己而悲哀,当然更悲哀的是……她知道老爷和她娘家恐怕自此之后要……分道扬镳了。 不知道自己的大哥和姐姐是否还在为此洋洋自得,等着自己对他们千恩万谢?她决心远离娘家……做了决定,她忽然觉得通 身都轻松不少。 这一夜,除了薛蟠,薛家夫妻加上宝钗都没睡好。 三天后便是薛桓休沐,他特地带了妻子女儿来到杭州拜访林海——除了“明公”,他暂时无人可问无人可求。 林府外书房之中,林海面对薛桓,也止不住感慨,“单子上瞧见令爱的名字,我也觉得蹊跷。不过王大人此举……恕我直言,前朝也有此旧例。” 说实话王子腾没有嫡女,但王家长房不缺庶女,旁支亦有嫡女……王子腾没选王家的姑娘,在他心里这是对妹夫多年支持的回报,只是他没料到这“回报”却把薛桓得罪个到家。 当日又惊又怒,薛桓对大舅哥横生怨怼之心,三天过来他也冷静了不少,也琢磨出来大舅哥恐怕以为此举乃是提携,他本该感激才对。 事实上薛桓对王子腾愤懑之心没消去多少,反而多了另一番感悟:大舅子若是平素也如此霸道行事,只怕这“好日子”无法持久。 亲戚得势本该是好事,薛桓暗自冷笑:只要他倒霉时别想着牵连我们就好。 薛桓在林海眼前并没刻意收敛情绪……毕竟是给了他官职的明公。 这神色变换落在林海眼中,他明白薛桓这是把王子腾恨上了。 林海倒觉得他恨得很妙,“除非让令爱守孝,不然这名字很难拿下来……”其实还能用毁去名声的招数换来这回不待选,只是薛桓肯定不会选这一条罢了。 薛桓闻言又长叹一声。 林海又道:“据我所知,王大人是投了太子。因着前些日子泰兴之事,太子对孙家颇有些不满。” 太子与母族稍微疏远,王子腾便见机冲上来投效,单论时机把握之准,林海都很是佩服:不过王大人你既然有这等本事,如何不能静下心来,再冷眼瞧上几年呢? 圣上虽然年过五旬,但仍是春秋鼎盛。 薛桓闻言立即道:“难不成他意属……”激动之下险些失言,他连忙改口,“有意将我女儿送到东宫?” 薛桓并不看好太子:原因简单至极,没了生母,年纪又长的太子就没有几个能登上大宝。 太子好~美~色,太子妃又向来大度,若是太子有意,进东宫做侍妾并不艰难。 其余皇子品行暂且不提,只说他们大多有生母看顾,想入得这些在宫中生活了半辈子的娘娘法眼,十分不易。 林海见薛桓一脸郁郁 ,便出言提醒道,“既然有心,何不在旁的地方多用些心思?若能让圣上赐婚,也是件光耀门楣大喜事。” 这句话无异于当头棒喝! 薛桓希望女儿出嫁后能看护下娘家,那何必眼睛总盯着圣上皇子们? 每年大选过后,都有数目不少的女孩子指给宗室,或是一流的世家以及仍旧手握实权的勋贵人家。 若能闯过大选那几道关卡,得到贵人青眼,还有让圣上赐婚的机会…… 薛桓脱口而出,“明公觉得北静王如何?” 北静王这些年都韬光养晦,省得莫名其妙便丢了爵位。这样一心清静无为的王爷跟踌躇满志的皇子们可实在没得比。 林海遂答道:“好是好,你可想好了?” 北静王只是名头好听,实权恐怕不能太指望。薛桓又微微垂了头,“容我再想想。” 却说这天薛姨妈和宝钗来得挺巧,因为妙玉也在。 贾敏和薛姨妈要说话,直接把三个女孩儿打发回了黛玉的院子。 宝钗气色不佳,妙玉与黛玉互相对了个眼色,妙玉当先问道,“可有心事?” 为着不能自主,宝钗辗转反侧,此刻难免精神不济。妙玉发问,她想也没想,“心事多得睡不着。”此言一出又后悔失言,转念一想,说都说了,她干脆道,“又有什么法子?舅舅没知会我父母,便要送我明年入宫待选。” 这事儿两个小姐妹真地帮不上忙,甚至林海和贾敏……倒不至于无能为力,却不想插手,省得染了一身腥:入宫可是薛桓宝钗父女多年的夙愿。 却说薛姨妈和宝钗当着各自的姐妹抱怨,又落了几滴泪,离了林府心情却好转了不少。而薛桓从林海处得了主意,整个人也精神了稍许。 送走这一家人,黛玉继续和妙玉说着体己话。 林海则径直回了内宅,关切起身怀六甲的妻子,“如何?累着了没有?” 贾敏反手捶了丈夫一下,“她哭我听着,哪里就累着了。说句不厚道的,我还觉得挺有意思。他们觉得王大人罔顾他们的意愿,而王大人若是知道他们夫妻的心思,只怕要骂‘给脸不要脸’吧?”顿了顿她又笑道,“这里面怕是不会少了我二嫂的帮衬。我都能猜得着,二嫂肯定暗自咬牙切齿,‘既然老爷比不过,那我的女儿,乃至于外甥女都要比黛玉嫁得更好!’谁让二嫂向来好强呢。” 林海笑道 :“说得你好像都是亲眼得见。” 贾敏道:“我跟我二嫂合不来都多少年了?她是想用宝钗换得元春更进一步,只是不知道元春自己乐不乐意。” 事实上元春还真不乐意。 而杭州千里之外的京城,元春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德妃娘娘的脚边,“只愿伺候娘娘!” 德妃瞧了元春半晌,才应道,“起来吧。本宫回了陈妃就是。” ☆、第21章 话说陈妃也是个奇人。 她总共育有两子两女,可惜两个女儿全是幼年夭折;两个儿子分别是五皇子和八皇子,全都健康长大,活到了大婚生子的年纪,且目前看来,还能继续健康地活下去。 因着生育有功,在一众后宫妃嫔之中家世平平的她,分例早早便到了妃子这一级。可她正经加封,拿到宝册那年,五皇子都要大婚了。 不仅如此,她的封号也比其余妃嫔拿得晚……得多。 陈妃,确切地说应该称呼为陈平妃,又因为宫中还有位平太妃在世,圣上金口玉言,让宫中上下称呼她为“陈妃”。 从圣上待她的态度来看,陈妃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实际上圣上的确不大待见她,可又对她生下的两个儿子疼爱有加,陈妃的娘家人也颇得重用。 圣上虽然不怎么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可她两个儿子却十分敬重母亲。因此陈妃在宫中地位委实有些微妙,不得势,却不是谁都能开罪得起的。 却说五皇子正妃死了,应该续弦;而八皇子身边也需要再添个出身不错的侧妃伺候。 陈妃免不得为两个儿子~操~持,常往德妃宫中走动——皇后去世,圣上不曾再立后,宫务一直由贵妃和德妃一同执掌。 贵妃身子不好,她所出的二皇子身子比她这个当娘的还差,因此这些年贵妃大多数时候都是领个名罢了,真正做主的都是德妃。 来往的次数多了,陈妃便问起了元春——谁让元春面容姣好,又常在德妃跟前伺候呢。 此时元春不再是十公主的伴读,而是替德妃娘娘处置一些庶务的女官,类似于王府长史,却没有长史管得多权力大,但这也足够让元春长进许多,也经营下一些人脉了。 不过得意之下,元春颇能守得住本心,尽心办差之余便是闷在房中读书写字。 这些德妃可都瞧在眼里,原本收下元春纯是为了交好林海,如今却多了几分真心。在宫中不掐尖儿不好事,正是长久之道。 因此陈妃问起元春,德妃笑了笑,“是个好孩子。”把元春家世大致一提,又着重道,“我可离不得她。” 陈妃面上不显,心里却道:能得德妃看重,不是个空有相貌的。于是她更表明了几分心思,“再过几年总是要出宫的,若能有个好归宿岂不是更好。” “正是这丫头我瞧着我,才不好委屈了她。”德妃道,“这是个主意正的,我得 问问她的心思。” 话已至此,陈妃也无法,只能静等消息。 陈妃告辞之后,德妃果然招来元春,仔细问询。 元春直接跪下,剖白心迹:自己绝无“攀高枝儿”的心思! 德妃见她心意坚定,便答应替她出头回绝陈妃。 因为得了德妃信任,元春打听宫外消息比以前容易许多:比如母亲使尽解数,想替她谋个好前程;姑父林海接任浙江布政使,不到四十的从二品,在本朝并不算独一份,却也足够醒目。 话说除了还不到成婚年纪的小皇子,以及需要续弦的五皇子,其余皇子的侧妃名额全都没满,于是母亲这些日子四处走动,不住打听各位皇子,更是使了大笔银钱,接连讨好几位娘娘的娘家嫂子。 这吃相真是……太难看了。这话传到宫里,元春都有些抬不起头。 她深知母亲恐怕是被大舅母诓骗,大舅母做不出四处奉迎奉承之事,便让母亲出面……不过母亲若无迫切地攀龙附凤之心,也不会如此轻易地中计。 元春此时在房中独坐,掩卷沉思,面对微微摇曳的红烛,最终也只有一声叹息。 却说王夫人四处应酬,各家太太对她倒是客气,却绝对跟“热络亲切”不沾边。当林海升任布政使的消息传来,再跟娘家嫂子出门时愿意跟她主动说话的太太明显多了起来。 王夫人十分矛盾:沾了小姑子的光让她浑身不自在;而小姑子又拿她没办法,只能任由她借此为女儿谋个好前程,一想到这里她又颇觉爽利。 不过思来想去,能做正妃何必做侧室? 王夫人的目光终究还是落回了五皇子的后院。待老爷贾政归来,她也趁着晚饭的功夫夫妻好生商量,“老爷是不是问问五皇子,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贾政思量了半晌,才劝道,“五皇子妃要圣上钦点。” 两次上门的五皇子侧妃的生父都比他高上两级……但他又无法告诉妻子,元春若无大造化,也只能给皇子做个侧室。 他很乐意跟皇家结亲,但几位皇子似乎都不大瞧得上他。原本为了贾雨村,他还存着跟妹夫理论之心,如今他却再也不想提起此事。 眼见着老爷面色不虞,王夫人又道,“明年我外甥女儿宝钗要回京来,进宫后跟咱们元春正好作伴,姐妹两个总比一个人强。” 贾政应道:“宝钗能待选,你妹妹妹夫定会欣 慰不已。”顿了顿又道,“我写信问问父亲的旧相识,看看他们都作何打算。” 自觉做了好人的夫妻俩,压根不知道妹妹妹夫虽不至于怨恨,却也决心以后少来往。 “反正是为你好,所以你得感激我”这一点就够呛了,更别提这份“为你好”里面首当其冲的是他们自己的私心。 期间还让琏哥儿帮忙送信。为了能有个王妃妹妹,琏哥儿也很是任劳任怨。 相对于贾琏的满怀期待,宁府的贾珍倒是始终淡然:只看他政二叔的品级,就知道元春做不得皇子妃。 消息传回杭州,贾珠二话没说,只是读书越发刻苦。惹得林海和贾敏先后开导他:死读书焉能考中? 开春女儿就要北上,以后再见恐怕都不易,于是这些日子薛姨妈便专心陪着女儿。 薛桓虽然五味杂陈,却也没耽误公务正事,他将来品级越高,女儿在夫家便越自在,之后也更能照拂娘家。 这小半年里,林海贾敏夫妻俩看了出大戏,知道宝钗启程回京参选的时候,贾敏还有些意犹未尽。 “门当户对,那叫嫁女儿;上赶着送入高门,那叫卖女儿。”贾敏抚着小腹感慨道,“只不过卖女儿也有高下之分。” 说起来,她都有点可怜元春。 爹娘送女入宫,指望她能出人头地,反过头来提携父亲和兄弟,可进宫后纵不是不闻不问,却也帮不了什么忙。 两年过去,觉得女儿在宫中不温不火,偏又赶上好时机,女儿似乎……还能再卖一回,这才又动了心思,花钱传递消息,让女儿在贵人跟前好生表现。 比起兄嫂,薛桓对女儿已经十分尽心,也确是是在为女儿谋划。养儿防老,图个回报,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贾敏胡思乱想了一大堆,忽听林海悠悠道,“咱们儿女少,卖不起啊。” “姐姐……”这两个字生生喊出了一波三折的韵味儿。 夫妻俩循着声响瞧过去,便见正抱着姐姐的腿,扭股儿糖似的央求姐姐带他逛逛的小二…… 小二也由他父亲取了名字:单名一个珝字。比起珝哥儿,贾敏更喜欢叫儿子的排行。 贾敏身子越发沉了,而且肚子远比上一胎大,知道自己怀了两个,她也不大紧张:功德够用,一切好说。 却说老爷搀着她走了几步,她便让老爷带着儿女四处走走,而她则特地要跟珠 哥儿说几句话。 珠哥儿许久都不曾展颜一笑了。 眼见仆从刻意散开,姑父也带着表妹表弟走得远了些,贾珠提起精神,走到姑妈身边,先开口道,“让姑母担心了。” 贾敏道:“这世上能惹我真正担心的,也没几个。” 贾珠闻言垂下了头。 贾敏继续道:“珠哥儿可是自责?不在京城拦住父母吗?”珠哥儿闻言下巴微微一点,贾敏失笑道,“我说中了。不过你纵然在京城又如何拦得住你父母?要知道后面还有你大舅舅和大舅母支持怂恿呢。从二品大员和诰命拉不下颜面四处结交走动,你姨母又不在京城,可不只得你母亲出面?” 贾珠默然。 贾敏笑道:“要我说,你回去也是不顶用。而且你匆忙下场,即使中了进士……说实话三甲进士前程有限,十年苦读换个七品县令,数年不得升迁,你在你父母跟前说话一样不顶用。看看宁府你敬二伯,也是正经进士,何尝管得住你珍大哥哥?” 最起码你得展示出你的将来远胜于你父亲,全家上下才肯绕过你父亲,而一心听从你的命令。任你爹娘主意再多,无人听他们号令,到头来你爹娘还不是白费力气。 这份弦外之音贾珠听得分明,他终于点头道:“侄儿省得了。” “你也别光气闷,你妹妹在宫中最是不易。好歹在这儿消息还算灵通,你妹妹那边若无银钱开路,谁会把外面的消息告诉她?” 其实贾敏知道元春在宫中混得不错,超出了她的预想。元春沉稳又坚定,让贾敏更想为她尽份心意。 于是她许诺道:“元丫头的婚事,我不会坐视不理。” 姑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贾珠都想立时大礼拜谢。 贾敏看着面色微红,难掩激动和感激之意,更是弓着身子随时都要一拜到底的侄儿,深觉自己把这个侄儿拉到他们夫妻身边实在再明智不过。 珠哥儿除了勤奋好学之外,这一点也让人十分喜欢:他从不把来自长辈的疼爱和提携当做应当应分之事。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个很讲情义的孩子。 不过太重情重义在做官时就未必总是优点。以后该请老爷给珠哥儿讲讲“分寸之道”了。 今年不剩几年,干脆让珠哥儿过个松心的年节,明年就不许他再闷头读书。 一会儿就跟老爷说,隔三差五地处置庶务不妨带上他,见见世面 也好——好歹珠哥儿也跟着韩大人学过赈灾救济,对庶务不至于一窍不通。 至于识人用人短时间内倒是不必再教。 这孩子眼光很好。至少他说过齐大非偶,以及太子五皇子八皇子……总之他母亲看好的几位皇子,他都“不以为然”,还是不看好皇子将来的那种不以为然。 开解过珠哥儿,贾敏笑眯眯地看着林海走回她身边,而一双儿女则改由珠哥儿照看。 奉承话林海张口就来,“夫人妙语如珠,为夫佩服。” “佩服什么,”横竖左右没有外人,贾敏顺势靠住了丈夫的肩膀,“珠哥儿不差心眼儿。这孩子本就想拦住爹娘,不许他们胡作非为。他毕竟年轻,怕落人口实,我发了话,他胆子可不就大了起来。不过想名正言顺‘劝说’我那二哥二嫂,我让他最好还是等殿试后拿了二甲再说。” 林海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又不为难……” 贾敏赞同道:“这话也就跟你说,我二哥二嫂都是欺软怕硬……只要胆子大,都能有几分把握,更别说珠哥儿是真有才干。纵然父子之间真生了龃龉,我母亲为了成器的好孙儿,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前世忠顺王府派个长史上门,二哥就毫不犹豫地把儿子推了出来……难怪父亲对二哥十分失望。 二哥连自己的亲儿子尚且不肯维护,不难推测他并不会保护自己的下属,从而他在同僚心中人缘恐怕十分“可怜”了。 比起他来,一心享乐的大哥还更可爱一点呢。 说实话,前世害女之仇,贾敏自知一时半会儿都放不下。不过自打知道有功德一事,她便有了猜测:若是自己把持不住,行事恶毒,这报应八成会落在儿女身上。 快意恩仇比起儿女平安,真的不算什么。 贾敏半天没言语,林海上手在她额头用力揉了揉,“又琢磨什么呢?留心伤神伤身。” 丈夫满眼的关切落在眼中,贾敏半真半假笑眯眯道,“琢磨怎么给咱们的孩子积攒功德,让他们平安长寿呢。” 林海好奇道:“你怎么就不说给我攒一攒呢?果然是有了儿子就忘了我了?” 贾敏脱口而出,“怎么这么酸呢?” 林海立即分辩道:“你说这是……吃醋?”他转念一想,又道,“你说是那就是吧。” 话音刚落,贾敏倒吸一口冷气,林海大惊,“怎么了?!” 贾敏疼得懒得说话,抓了丈夫的手就往自己肚皮上按。 当当当当一连四脚,疼得贾敏彻底倒在了林海背上。 而林海感受到妻子肚里小娃娃的体力,想笑又不敢,只得佯怒道,“等他们出来,再给你出气。” 贾敏缓了一会儿才道:“咱们两个孩子,你哪个动过手了?” 林海嘿嘿一笑,忽然灵光一闪,“不对啊,怎么会连出四脚?” 贾敏一脸淡然,“因为是双胎。” 林海一噎,“啊?” 贾敏点了点头,“啊。”说着,抬手按住丈夫的肩膀,“你不要兴奋起来就来回走动,我最晕这个。” 堂堂布政使大人一点都不矜持,被“教训”之后嘴角几乎都咧到了耳根儿,“我这就老实待着。”乖乖给你当靠背。 这一日阳光再好,可也是初冬了。 在外面晒了一会儿太阳,贾敏便美滋滋地回到屋里。一进门就见案上有封书信,她打开一瞧:原来是方家太太送来的。 方解元明年下场,此时全家都已经到了京城。方家太太写信来只为请贾敏保媒:他们家二少爷和英莲的婚事成了。 贾敏顿时觉得身上又轻松了几分:她一直盯着薛家,除了薛桓的确有可取之处之外,还为了看住薛蟠。 她救了英莲,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则,也不会让英莲再落入虎口。好在英莲的父母也不是善茬,绕着圈儿的沾亲带故,不好直接对付薛家,却果断收拾了贾雨村。 想起贾雨村,此人似乎拿了调令,到西北苦寒之地做县令……西北苦虽苦,若是立下功绩却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贾敏想了想,觉得这人也颇为“有趣”。 这一年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过去。 等开了春,贾敏肚子渐大。因为怀了双胎,活动起来累得很快。于是带着黛玉和珝哥儿踏春之事便全交给了贾珠。 却说林海在这时也迎来了座师的长子,世兄周励。周励来杭州担任提督学政。 孙家在过去的半年里十分老实。证据确凿之下,刚让圣上里子面子一起削了一回,太子也因为他们自作主张而冷了很久的脸。 他们以为忍一忍总会海阔天空,谁知开春圣上便点了周励做浙江学政。 林海和周励都是“一路货”,背后都站着圣上:二人家底丰厚,更是如出一辙 地轻易不肯徇私,勋贵的脸面在他们面前也不好使,又因为人脉广家底足靠山硬,威逼利诱也未必管事儿。 尤其是周励到来,又断了孙家一条财路:他们大肆科举舞弊终究不敢,因为江南才子太多,手伸得稍微长些就瞒不住人。 只是每回就往里掺点沙子,赚取大笔好处。 不过此番林海和周励联手,落在明眼人眼中便是圣上对孙家绝不止于敲打。消息灵通之人可都知道,去年私兵一事令圣上大为火光。 若是这个“头一次”没能好生打压,足以杀一儆百,天下大乱可期。 去年圣上没出手,大约是还没做足布置,也让孙家以为自己终究与旁人不同,圣上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可等周励到来,孙家的美梦也醒了个差不离。真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断谁保谁,孙家先闹了一场。之后孙家的大宅里几乎日日有族人上门,吵闹声都能传出两条街去。 林海和周励商量过后,静等孙家应对之法:话说一个风光了几十年的大家族,不会轻易认输。 半月后,浙江巡抚姜大人先把林海请到了自己的书房。 林海在姜大人示意之下打开案上的信封匆匆浏览过,不紧不慢道,“这是孙家的后手?” 姜大人道:“只怕是专为你留着的。” 公账上有笔亏空。数目不大不小,属于可掩盖也可上报的那类。再往下追查下去,原来是笔总数七十万两的亏空,但最近……也就是开春忽然补上了大半。 再往下看,用于补足亏空的银钱一份来自扬州盐政,另一部分出自扬州关的商税和船税。 林海不由莞尔,“果然有点意思。” 林海之后的巡盐御史也是圣上钦点,林海的同窗,但二人其实只是点头之交,至于扬州关主事情况类似。 姜大人拈着长须,笑得高深莫测。 林海合上这封密信,平和道,“我只听说最近太子那儿发了笔意外之财。” 姜大人捋胡须的手指登时一顿,旋即大笑,“我就知道。” 林海笑而不语,心说你等着我开口向你求援,你好为自己的次子向我提亲吗? 上下级二人对坐吃了半盏茶,林海才再次开口,“为了这一回,废掉养了这么多年的心腹,不值得啊。” 扬州盐政那边倒未必是孙家的安排,他做了多年的巡盐御史,总 也得罪了一二能人。扬州关那边应是孙家的老人无误。 明知江南有数不清的局势复杂,林海在到任之处便万分小心,除了“和光同尘”的那一二孝敬,除此以外真是一个字儿都没捞。 甚至小心到了推荐薛桓他都是白帮忙……就怕到时候他们出手,自己说不清。 姜巡抚颔首道:“谁说不是。” 都是他家的二小子拽着他娘和他妹妹一起上阵,吵得他不得不挑今天考验了林海一回。 能坐稳浙江巡抚,姜大人也不是寻常人。只可惜他这一番试探,倒是试出了一只滑不留手的大狐狸。 不过这样的亲家,最让人放心!思及此处,姜巡抚本就热切的结亲之心更火热了几分。 看来以后不用再回避,该正经的往来走动几回了:光靠小辈们亲近往来,也显得无甚诚意。 却说林海傍晚归家,面色如常。 等只剩夫妻两个时候,林海才道,“居然打算吓我一下,就白赚到我的掌上明珠!” 贾敏听丈夫大略地解释了几句,便猜着了今日之事,“这不是考校吗?”说着,双手一摊,“你可以以同样的法子考校他家二公子不是?” 林海想了想,又道,“我为难小辈?也忒没出息了。” 贾敏抱着引枕就歪回去了,“那不就结了。或者等老爷你品级高过他的时候再回敬?” “到那时候我能有这闲心?”就算姜巡抚官位不变品级不变,林海要超过他,至少也是总督,各部尚书,甚至入阁做阁老…… 贾敏抬手拍了拍丈夫的后背,“这都是小事。” 林海闻言果然正色道:“不错。知道这笔亏空的去向不难,难的是……还得追回来,至少得追回来一半,不然今年夏税都有岔头。” ☆、第22章 话说太子爱~美~色,却从无逼迫之举;太子不爱财,将来富有四海的储君,为人跟贪婪毫不沾边……他只有银钱不够花的时候,才会张口找两个舅舅要“孝敬”。 想下属一直忠心,更想时不时地有贤才投奔,法子无非两样:要么给帽子,要么给银子。 母族孙家于太子而言,就是用银子来找他换帽子的人家。当然,太子身边亦少不了领着赏银替他分忧的能人。 而孙家自从老太爷致仕,族人的官职和功名多有赖太子看顾和保全,因此这孝敬孙家掏得还算甘愿。 去年私兵事发,圣上抬手就削了孙家一条财路,于是给太子的孝敬也比以往少了许多。又因为私兵一事,连累了太子……太子真是什么好处还没落着,先沾了一身腥,能对孙家有好声气儿才怪。 这不今年刚开春,孙家便先送来了十万两,又有孙家正担着兵部侍郎的大老爷两次三番讨饶劝说,太子好歹算是开了脸。 不过对于孙家的胆大妄为,太子面上不显,心里真是吃了一惊。 他从父皇的书房出来,本想去詹事府转一圈,可走到大门外忽然转身,直奔东宫后殿而去——白日里,太子妃常在后殿处置庶务。 太子进门,屏退左右,坐下来还没端起茶盏,先递了一叠银票给太子妃。 太子妃瞄了眼面额,大致算了算张数,知道这大约是两万两……说不动容也忒虚伪了,于是她面上可不就带了几分出来,“这是……” 太子妃双眸好似染了层水汽,太子心中颇为惊讶,嘴上又道,“这一年你也辛苦了。” 他那些庶母一个个的……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往来应酬时哪又能空着手?而且这群庶母只怕比外面那些官员心更黑手更狠。 太子妃微微哽咽道:“这是妾身分内之事。” 东宫一年花销绝对不止两万,去年孙家“赖账”,太子妃这儿险些揭不开锅。别提后院一群莺莺燕燕,每个都要胭脂钱,父皇再偏心照看,也是不够的! 太子妃无奈,只得动了自己的嫁妆。 而在太子眼里,太子妃容氏宽和精明,自从嫁给他便执掌起东宫庶务,就算他时不时往内宫带人,仍旧一派安宁平和……堪为贤内助。 可惜她相貌平平,生有一女后没能调养好,一直没有再次受孕,不然他们夫妻得了嫡子,朝中只怕局势立时一变。 思及此处 ,太子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听完太子妃言简意赅地述说这些日子庶母们的动静,他便开口道,“我不过吃了点小亏,一个个的……就像……”闻着腥味的苍蝇,这话终究不雅,“反正她们注定白欢喜一场罢了。” 太子妃不接话,只是道,“贵妃生辰,妾身送了富春山居图。” 贵妃在一众后妃之中出身最好——生父曾经做过帝师,前朝便是钟鼎世家,本朝族中已经出过两位阁老。 贵妃乃是出名的书画双绝,闲来无事便常在自己宫中闭门写字作画。这副富春山居图可谓投其所好。 太子颔首道:“妃母定然十分欢喜。” 独子二皇子是个药罐子……因此贵妃行事向来公正,太子微微皱了眉,“富春山居图是你的嫁妆吧?” 太子妃依旧不答,只抿嘴一笑。 太子喟然长叹。 他这个太子当的!母族背着他搞出大事,他还不得不先把责任担下来,再替他们扫清首尾;媳妇儿给他看家,看来看去连自己的嫁妆都要往里填……还是去讨好自己的庶母。 太子摇了摇头,“回头我去瞧瞧二弟。” 忆起江南私兵事发,父皇便将他叫到跟前,只是让他好好想想。等父皇削了孙家的财路,他的大舅舅连着三次跑来求情,父皇又把他叫到眼前,让他再仔细琢磨琢磨。 之后便是浙江原布政使丁忧,父皇照准,他按照大舅舅的意思,荐了人选……当时并无外人,父皇看了折子,深吸了口气,又一次让他再斟酌,最后着重提点了他一句,“你是储君。孙家是你母族,更是臣子。” 第二天上朝时,父皇便准了周阁老所奏,钦点林海接任浙江布政使,碍于林海太年轻,才在前面加了个“暂代”。但其实太子知道,只要不出岔子,这“暂代”二字一年内就能去掉。 其实太子也不想对孙家言听计从,但他身边大多是清流,没了孙家只怕有一段时日……银子捉襟见肘。 不过冷一冷孙家,也是应当的。 太子妃的娘家虽然不如孙家显眼,却也……不差——真要是那种纯吃老本的糊涂人家,凭圣上当初疼爱太子的劲头,又如何会从容家挑个女孩儿嫁给他? 话说太子的岳父正在西北带兵,官拜二品都指挥使。 自从荣国公贾代善去世,西北关外异族一直不大安生,时有劫掠突袭,太子这位岳父不仅平时练兵,也 偶有临时受命,带兵出战之举。 正是因为远水救不了近火,兼之太子妃为长女,弟弟们年纪不大,还都随父母远在西北。只有太子妃的祖父母和两个叔叔留京——太子妃的叔叔们官阶不高,都没资格上朝…… 太子才一直跟妻族不算亲近。 此番太子打定主意,问向太子妃道,“容将军今年回京述职?” 太子妃应道:“可不是,就在秋天。”他难得问上一句父亲如何……这是孙家要不成了?太子妃暗中欣喜:孙家这就要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父亲所言果然句句应验。 总往她家后院里塞人,这样的亲戚纵是手眼通天,太子妃也敬不起来。更何况孙家老太爷致仕之后,孙家也是靠着太子过日子,那凭什么在她容家人之前也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 太子太子妃各有心思暂且不提。 此刻,林海在书房里跟世兄周励闲话。 却说孙家敢在泰兴偷偷养上几百人,八成是用来“吃大户”的……沿海偶有海贼出没,临海市镇的士族豪族万一有个船沉破家,尽可算在海贼头上。 想想孙家在前朝末年靠什么起家,林海和周励一点都不相信孙家的私兵是用来自保的。 林海道:“当初听说此事,我还不信孙家会如此张狂。” 他还以为是哪位皇子在暗中培养势力,操~练~人手。将来皇子们受封,这些人手自能成为王府侍卫,到时候就是“过了明路”。 但即使是皇子们,这么做纵然勉强说得通,却也很犯忌讳。 所以在给圣上密折上奏之际,还请示了下是否将此事告知孙家。圣上默许了,林海便真给孙家递了信儿。 周励叹道:“父亲原本以为孙家是得了太子授意,冷眼瞧了许久,发现太子对孙家恼怒发作不似作伪……” “孙家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管不了太多。”林海摇了摇头,“不知殿下舍不舍得。” 太子不舍了孙家,以后总会遭遇他都担不起的~大~麻烦。 周励道:“难啊。” 皇子们逐渐长大,各有人手,舍了孙家太子身边就难免“青黄不接”……尤其是孙家可是太子银钱上的顶梁柱。 林海想了想,提议道,“这回浙江账面上的亏空,若是处置得当,太子自能名正言顺地舍了孙家。一下子空出那么多位置,还愁无人孝敬吗?”顿了顿又道 ,“总之还是先让孙家安生些。对付孙家,有的是人乐意帮忙。” 林海当道台的时候,就是布政使的副手。公中账面上有多少银两,实际亏空多少他全都心里有数。 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账上就多了七十万的亏空,显然孙家的确挪用了一笔,但只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孙家凭空“做”出来的。 “太子从孙家拿到的孝敬数目不会太大,”不能从太子那儿讨要,就让孙家掏腰包,林海笑道,“姜大人给了我三个人名。” 这三位大人平素好像跟孙家有点交情,实则都是真正的忠君之辈,他们全都帮得上忙。韩琦这个杭州知府亦有些眼线,打探消息十分灵便。 另外,薛桓听说此事,也连夜打发了五个积年的老帐房过来。 不管是挪用还是做假账,总是有迹可循。 只要从中挑出个“线头”,自会有高人出面相助——孙家在江南得罪的人太多了。但想让那些老狐狸出头,你总得展现点手腕。 周励望着一脸平和之色的林海,忍不住走了神。 当年春闱之际,父亲便十分看好林海这个学生,之后也是尽心扶持,十来年下来果然不负他的期望:林海学问好,品行不赖,尤其重要的是,会做人也会做官。 要知道林海同科的状元榜眼现在还在知府任上苦熬呢。 原浙江布政使丁忧,备选之人一大堆,林海可是资历最浅的一个。周励的父亲,已然从礼部尚书升任内阁大学士的周阁老,以及林海另一位座师左都御史李大人联手,力排众议,才把林海写在了举荐的折子上。 谁知递上去,圣上便准了。由此可见,父亲一点都没看错:林海还有圣心! 林海见世兄好似神游天外,连忙轻咳一声。又因为屏退了下人,他特地起身给世兄倒了杯热茶。 被热茶的香气一熏,周励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如此甚好。” 父亲是怕这个师弟年纪太轻,骤然擢升手忙脚乱,才派他前来看顾的…… 林海坐回原位,正色道,“孙家断了条财路,亏空一事若也是铩羽而归,只怕会从科举一事上再动些脑筋。” 在科举上捞钱,不比硬抢慢。 周励颔首道:“怕的就是他不来。”言毕他朗声大笑,豪迈之色尽显。 做了太久的京官,四平八稳得几乎让人忘了他的锋芒……这一次也是他 展示手段的好机会。 ☆、第23章 送走周励,林海直奔后宅——自打出了正月,他媳妇怀胎已然满了七个月,因为是双胎,他比那哪一回都上心,得空就得亲眼看一看媳妇儿才肯安生。 此时杭州城里擅长妇科的大夫先后来了四个,看过之后都说太太这一回怀了双胎……最起码也有七八分把握。 双胎必定早产,除了自家用惯了的嬷嬷,产婆已然来到府里静等,不怕太太忽然发动。 却说今年林海专门请了骑射师父教一双儿女骑马,还特地烦了人,从西北马场弄了两匹温顺的小马驹。 贾敏性子活泼,小时候又跟着父亲学过骑射,虽然怀孕不能亲自试一试身手,好歹要亲眼过去瞧一瞧儿女们的英姿。 这吩咐一出口,前来禀报的大管事吓得差点要给太太跪下。 当时黛玉珝哥儿都在。 珝哥儿得了姐姐的眼色,扑到母亲腿上就不挪窝了,而黛玉则跑到书房把父亲请了过来。 夫妻俩一番打情骂俏似的“讨价还价”过后,贾敏终于同意没有老爷相伴就不出门。 贾敏怎么会不知轻重,实在是她心里有数:功德很是够用,这回生产也定会顺顺当当,无奈老爷孩子们不知道啊。 她答应时便有些不情不愿,林海看在眼里,于是他……就把媳妇儿守得更紧了。 而林海刚刚踏入夫妻俩起居的正房,就见媳妇正抱着珝哥儿教儿子认字——韩琦他媳妇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贾敏不好出门,便让侄儿贾珠和女儿黛玉带着贺礼上门道喜去了。 珝哥儿见到父亲,拍拍母亲拢住他的手,前迈一小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之后便问向母亲,“爹娘要说体己话?那儿子告退啦。” 贾敏捏了捏儿子的小脸儿,“小鬼机灵。” 珝哥儿任由母亲摆弄,反正也不疼,又转向父亲,“儿子真走啦。” 林海不禁莞尔,“偏你话多。” 盼星盼月亮盼来的儿子,夫妻俩的态度其实都远远称不上溺爱。 珝哥儿见爹娘对望,似乎都懒得再搭理他,便笑眯眯地出了门……刚迈过门坎,便蹦蹦跳跳起来。 林海坐到妻子身边,拉了她的手问道,“怎么样?” 贾敏抬了抬腿,“肿了,想出门怕也不成了。” 媳妇已经在家闷了一个多月,林海不心疼也是假话,只是此时他不得不道,“你还得再 忍些时日。” 贾敏稍微往后靠了靠,“周世兄可说了什么?” 她哪有不知道自家来客的道理? 林海也不含糊,“商量了些主意,为防万一还是别出门得好。” 贾敏也是一点就透的人物,“孙家都能想出养私兵吃大户这等主意,在江南哪还有他们不敢做的。” 实际上,前世孙家倒没把江南的同僚如何,而是直接对一位皇子出手……事情败露,才“兵败如山倒”,结局比前世的娘家更为凄惨。 不过以孙家向来不按理出牌的秉性,老爷真惹得他们愤恨,不管不顾非要出口气也不是不可能。 总归是小心为上。 林海继续道:“咱们黛玉和二小子身边我又加了人手,不许他们出杭州城便是。” 贾敏应道:“正该如此。”她抓住丈夫的手轻按在自己肚皮上,“老爷,我合计了一回,这两个小的出来,咱们家里人手虽然够用,却有捉襟见肘的一天。” 以前林家单传数代,家臣下人讲究的都是贵精不贵多,贾敏生珝哥儿的时候还出了点岔子,林海还亲自打发掉了整整两家人。 因此林海压根没犹豫:是时候招募一批新家臣了。 正好趁着对付孙家的机会,多留点心,挑几个像样的,早早带在身边或是放进府中~调~教一番。 内宅的人手则要贾敏自己生完孩子做完月子再细细挑选,她见老爷听进去了,又道,“我侄女儿元春年纪不小了。” 林海眉毛一挑,“想让她出宫嫁人了?” “珠哥儿在江南,我二哥二嫂那边得有人看着。”贾敏冷笑一声,“我不嫌丢人,出嫁女对娘家指手画脚怎么了?我若是不管,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来呢。薛家的宝钗丫头,那可是我二嫂和王家太太的亲外甥女儿和亲侄女儿,说卖就卖一点犹豫都没有。老爷,宝钗丫头才十四!就算让人家火中取栗,好歹也等人家长大一点不是?” 林海是真不怕火上浇油,“为了自家前程,儿女算得了什么。”又解释道,“人家孩子的亲爹恼火不已,却也回天乏力。其实他要是真求到我跟前,我一封书信请德妃把那丫头的名字黜了就是,可惜薛桓舍不得这条晋身之路。” 这回若是黜了名字,以后也没了待选的资格。 宝钗身为七品官的长女,就算是从二品亲舅舅和从五品亲姨夫递上来的人选,终究不 是什么要紧人物。 王子腾和贾政如今都跟着太子,因此宝钗也是要嫁入东宫的。不过往太子的东宫塞人,要么是圣上金口玉言,要么就是大挑之际太子妃从德妃眼前张口要人。 要是王子腾和贾政能让圣上改主意,压根不必再送女孩儿待选;而太子妃又怎么乐意再给丈夫预备人伺候,还是她亲自到庶母跟前去求? 因此掌管宫务的德妃想把宝钗送回家,真是一点劲儿都不费。 贾敏也摇了摇头,“随他去吧。” 林海便笑问,“元春丫头你是什么章程?” “寻个踏实的少年人嫁了吧,最好是宗室,嫁过去熬不了几年便能挣个诰命……好歹咱们也没白费回力气。”贾敏靠住丈夫道,“咱们家可无需再在后宫中添上什么助力,干干净净地做臣子才是最好。而且面子里子比起来,我当然是要里子,但面子也不能太过不去。” 媳妇儿这番话他听得万分顺心,林海又直截了当问道,“你瞧中谁了?说出来我给你办了去。” 他媳妇儿与京中几位消息灵通的太太都有些交情,有哪位给媳妇儿荐过出挑的才俊或是自家亲戚后辈,他一点都不意外。 虽然猜着丈夫不会拒绝,但亲耳听他所说,贾敏还是觉得十分贴心……脸上的笑容更柔美了几分,“老爷不怕麻烦,管人闲事?” 林海坦然道:“你娘家的事儿算什么闲事,若是多个明白孩子照看,给咱们省点心也是好事。” 二舅哥夫妻俩说不上多糊涂,但也绝不是什么明白人。照看一下这夫妻俩的儿女,不求他们报恩,只要能拦着他们爹娘别拖后腿就好——再说凭珠哥儿和元春的本事和品行,他也的确乐意多照看一下。 他故意把这番心思说给媳妇儿,也是希望媳妇儿无需对他也存有感恩之心。 贾敏听完,捶了丈夫一下,“你说不谢就不谢啦?” 老爷的官职跟娘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其实真不怕二哥二嫂惹出祸事而拖自家后腿。林家多年屹立不倒,靠得便是一心忠君,对皇子们始终不偏不倚。 可话说回来,自从父亲去了,娘家纵然想一心忠君,只怕都没有无视皇子们或是拉拢或是威胁的底气。 没准儿孙家已经下过二哥几次颜面,二哥和二嫂才联合王子腾两口子准备把宝钗送到太子身边,好表一表忠心? 这么说二哥没来信“劝说”自己,也是 他终于有点担当了?于是她立即问道:“我二哥给你送信儿了?” 林海笑道:“是啊,说你有喜别让你担心,叮嘱我别跟孙家再生龃龉,毕竟大家都得看着太子的面子。” 贾敏闻言捂住了额头,半天才说出话来,“我二哥真没救了。” 她多想告诉老爷:她捧着水镜见到忠顺王府派个长史上门,二哥都没问上几句就立即把儿子推出来分说……自家好歹也是国公门第,二哥还是朝廷命官,就能懦弱成这副样子! 她当时都想踹上二哥一脚。 见媳妇儿愤愤不平,林海忙劝,“路总是自己选的。”抬手便给媳妇儿顺气,“还没说你瞧中谁了呢。” 贾敏果断道:“宁王次子。” 林海想了想,“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宁王是今上的堂弟,当年便没选对人,于是只落得个在家享乐的结果。不过宁王府再如何不得志,也是郡王府,门第绝非荣国府二房轻易攀得起的。 巧的是,宁王次子乃是嫡出,却是没了的宁王原配所出,如今宁王府当家的则是比宁王小了足足二十岁的第二任宁王妃。 这位宁王妃容貌娇艳,也很有心计,连着给宁王生了三个儿子,也笼络得宁王偏爱起自己所生的三个儿子。 作为一个出身普通的继母,为了自己儿子着想,也不会为原配的儿子聘个出身高贵的媳妇。 这门婚事只要德妃肯露个口风,这事儿也就成了八~九~分。 之所以挑中这位,当然是宁王次子在六皇子夺嫡时出了力,六皇子登基之后也颇得重用,却绝非最出风头的那批从龙功臣。 贾敏也考虑过干脆早早把元春送到六皇子身边,如同前世一般。 前世里元春最早在东宫伺候,因为告发太子而立下功劳,被六皇子也就是之后的圣上纳入后宫,晋位贵妃并得了个“贤德”的封号。 本朝妃嫔封号多是单字,双字的……已经是死人了。 元春当时可以想成她是因为极得圣宠,而让圣上破例;或是……圣上已经把她当成了个死人。 只看元春后来无子早亡,活着的时候也没能提携父兄,甚至让忠顺王府欺负到头上,也无半点反应。 作为亲姑妈,贾敏再一厢情愿也不会认定元春是前一种情况。而且六皇子也就是将来的圣上,似乎是真的不大喜欢元春。 这一世就别让元春丫头在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是找个好前程又不会宠妾灭妻的男人嫁了吧。 贾敏自从积攒起功德,又连着怀胎,心也跟着软了不少:自己过得顺意,绝不会阴暗且无缘无故地盼着别人过得不好。 却说林海应承了媳妇儿,当晚便修书一封,送往京城。 第二天,贾敏趁着自己肚子还没动静,赶紧把珠哥儿叫到眼前说话。 贾敏没工夫寒暄委婉,而是直接道,“元春年纪不小了,你这个做大哥的可有主意?” 贾珠真心不想妹妹再让爹娘卖上一回,他直接大礼拜上,“有劳姑母费心,全凭姑母安排。” 贾珠不愧是个明白人:若不是看在姑母面上,姑父管得着他们兄妹?!因此姑父虽然出了大力,但真正该拜谢的还是姑妈。而且姑妈对他们兄妹的关爱之心,做不得假! 贾敏看着拜倒在自己眼前的侄儿,欣慰地笑了,“既然你谢过我,我便替你妹妹安排了。我知道你们兄妹自有办法传信儿,你告诉元春,我给她挑了宁王家的二公子。若是不满意尽早告诉我。” 贾珠知道姑父与德妃娘家交好,闻言便立即道,“侄儿这就去办。” 此时此刻,薛姨妈已经带着女儿宝钗在京中住满了一个月——薛蟠再怎么闹腾央求,薛桓还是把儿子扣在了自己身边。 期间薛姨妈带着宝钗往荣国府和大哥府上走了一圈,只是再见大嫂和大姐也没了当初的亲近之心。 坐在一起说话,薛姨妈听大嫂说宝钗入东宫一事,依旧做不得准……登时脸色一变。 王夫人见状,忙道,“日子还早,不急。” 王夫人与薛姨妈的大嫂,王子腾之妻亦道,“你们大哥这就要回京述职,妹妹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可回到自家,薛姨妈抱着宝钗便忍不住泣涕横流,“我苦命的儿!” 母亲这一两年间颇受打击——她一心相待的舅母和姨妈都非她所想的那般,宝钗思及此处也是轻叹一声。 她不过十四,有父亲悉心教导,却比母亲更稳得住,此刻更劝起了母亲,“元春表姐入宫时,怕也是听天由命吧。” 薛姨妈心中更痛,“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怎么就那么信她们的话!” 宝钗可是听父亲说过,太子身边的女子多是由孙家奉上,因此她入宫待选时若是露出有意东宫的心思,只怕立即 会招人针对。 况且父亲如今已经投靠了林大人…… 再看元春表姐正在德妃身边做女官,品级比父亲还高。到时候进宫时正该使些银钱见到表姐,再讨主意才是。 父亲在启程前也嘱咐过,舅舅和姨夫的话不必全都听信…… 因为舅舅和姨夫主意来得突然,跟从宫中出来的教导嬷嬷没相处多久,宝钗便要“赶鸭子上架”,按照旨意进宫待选去了。 依宝钗的容貌,过初选不难……只是她在一众娘娘们审视的目光下,垂着头余光扫到了站在德妃身后的端庄女官——这位女官正冲着她微微点头。 而坐在德妃下手的贤妃忽然道:“我瞧着这丫头不错,老六那里正短两个伺候的人。” 德妃笑道:“既然妹妹瞧中了。”转头吩咐边上记录的内侍,“留下吧。” 站在德妃身后的元春眨了眨眼:该说我这表妹是运道太好,还是不好呢…… 而宝钗此刻已经如坠云中,整个人都懵了:怎么会是贤妃娘娘?老六?六皇子?太子妃怎么就一言不发?! ☆、第24章 真正厉害人家的女孩儿,在大挑之前便已然定好了前程。 因此像宝钗这种让宫里的娘娘们瞧上一眼,便替儿子取中的姑娘……在一众待选的姑娘们之间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七品官之女,并非圣上指婚,入了王府得从无品级的侍妾混起,连落选的姑娘都不会嫉妒这样的。 但不管怎么样,总归是有了前程。 贤妃六皇子母子又向来低调……宝钗对人家几乎是一无所知,总之她恍惚着迈着步子回到待选姑娘们所居住的宫室——正好她这个“出路”也没谁会来恭贺,适合她好生思量一回。 于是宝钗独坐了半个下午,忽然来了个面生宫女打断了她:有姐姐要见姑娘。 宝钗还没理清头绪,却连忙起身跟着小宫女往外走,还不忘塞给这引路的小宫女一个荷包。 小宫女接过荷包,笑得由衷了几分:这份赏钱不用孝敬上面姑姑。 宝钗垂了眼:若不是父亲谋得了官身,她也要向这小宫女一样在宫中过活吧。 二人到了御花园,目之所及,有侍卫更有往来不断的内侍宫女,宝钗蓦地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颇觉好笑:谁会算计她呢。 宝钗这一走神,眼前多了个人都没立即觉察到。直到这人主动出声,她才回过神,抬起头来:这人就是刚刚站在德妃身后的女官。 来人笑意盈盈,“不认得我啦?宝钗表妹。”姐妹俩上次见面还在数年之前,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宝钗果然惊喜道:“表姐!”微红着眼圈儿连忙跟表姐见礼,之后瞄了眼四周,“咱们姐妹好久没见,正该……” 元春插口道:“人来人往才好说话。”说着,又拿了个荷包递给引路的小宫女。 小宫女乐得酒窝更深,行了礼就退开,兢兢业业地望起风来。 元春自然地拉了宝钗的一只手,找了个朝阳但背风的地方开口道,“家里原本怎么打算的?” 不该是久未见面的姐妹问候彼此家人再叙旧吗?怎么这头一个问题就没法儿回答:家里不想顺了舅舅的主意,但又没法子不听从。 宝钗只得摇了摇头。 元春抬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 若非宝钗全神贯注,表姐的下句话几乎就听不清楚:“原本舅舅和父亲也想让我去伺候那一位。” 宝钗闻言不由瞪大了眼:也就是说,连着 两回要送女入东宫……结果全都没能如愿! 元春把表妹的惊容看在眼里,继续道,“那一位不缺人伺候,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表妹你生得再好,到了那里也不见得如何。” 她为何如此笃定?因为东宫比表妹宝钗更绝~色~的女子不是没有,太子还不是……用过便丢在了脑后?孙家每年都给太子送上一二美人,太子又怎么会是长情之人?他只是对太子妃敬重些罢了。 宫中有意“上进”的女孩子如今对东宫可都避之不及。 元春自是无比感激救她于水火之中姑父姑妈。前两天又得到哥哥的口信儿,知道姑妈做主给她选了门好婚事……有了盼头,元春行事也越发公道大方,因此还得了德妃几次赞赏。 这次元春想私下里见一见宝钗,德妃听说便特地吩咐了掌管一众待选女子的大总管和女官,元春跟宝钗说话都是“过了明路”,她哪里还肯避着人? 宝钗不明所以,却也依稀明白表姐至少极得德妃看重,因此她的话七八成可信! 逃开东宫这火坑可喜可贺,但入了六皇子的王府也未必是好事儿,跟太子比起来这位殿下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洁身自好得有点不像皇家人。 却说六皇子除了正妃,就只有两个侍妾,还是当年伺候过他的宫女。这二位让六皇子直接从宫中带到了王府,做了侍妾,又全都无所出,所以没有品级,今年还没了一个…… 六皇子妃嫁过来足足六年,膝下也只有一个儿子,身子骨听说也不大好。 为此真是愁坏了六皇子的母亲贤妃娘娘。本来儿子已然成亲,她不愿再插手儿子内宅之事,可忍了又忍,足足憋了六年,才在儿媳妇隔三差五地进宫拜见时开口,让儿媳妇给儿子再选几个人好生伺候。 六皇子妃听了万分委屈,“母妃明鉴,媳妇儿也给王爷准备了几回,王爷不要……我有什么法子。” 情急之下,连“我”都喊出来了。 贤妃想起儿子那冷淡的脾气,自己也不是一样没辙! 打发儿媳妇回去,贤妃便来寻德妃说话了。这一天恰好是元春当值,她站在德妃身边从头到尾听了个全套。 当年德妃和贤妃两个人还不是一宫主位的时候,都跟着贵妃娘娘住,也经常往来说话,这份交情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贤妃寒暄过几句,便奔了主题,“我这也是没法子了。姐姐知道老六的性子,这回说 什么也不能再纵着他!” 德妃如今领着贵妃的份例,而贵妃则是皇贵妃待遇,因此后~宫~之中除了贵妃,所有妃嫔都称呼德妃为“姐姐”。 贤妃又道:“我也不叫姐姐为难,讨个宜生养,小门小户出身的就好。” 贤妃果然说到做到,可不就挑中了宝钗。 元春回忆至此,再端详了一番宝钗,还是暗道:怎么也比去东宫强太多了。 宝钗也暗自思量:不仅父亲不愿她伺候太子,连在宫中多年的表姐也这样说……以后舅母或是姨妈打发人来质问,她也有说辞。 宝钗躲过一劫,对表姐如何入得德妃法眼,也有点好奇,“表姐当时又是何等情形?” 元春瞄了表妹一眼,郑重道,“六皇子妃心思多在小皇孙身上,”她轻轻拍了拍表妹的手,“咱们亲戚之间以后兴许还要靠你照拂。短些什么,或是有事,”她望了眼不远处树下站着的小宫女,“就托人给我消息。” 说完又道,“我今儿也当值,不好再多说。在宫里小心为上,不过你也是前程已定,凡事儿别往上冲便再平安不过了。” 宝钗连忙应是。 姐妹俩就此分别,小宫女把宝钗送回去,元春等来小宫女的回禀,才放心地回到德妃身边。 德妃处置完宫务,这才招元春到跟前说话。 若说德妃原先收下元春,只是碍于人情,三年下来也真地处出了情分:荣国府两房太太在京里口碑都不怎么样,她怕这家子二太太教养出来的女儿也拎不清……却没想到这姑娘年纪小,却很稳重,初来便一心陪十公主读书,言行谨慎且爱揣摩旁人言行。 过了一年,德妃干脆把人调到自己身边。这姑娘手中有了权力,却又不媚上不欺下,德妃真正起了爱才之心。 元春将要满二十,她姑父又经过德妃娘家嫂子递来口信儿:请德妃恩典,替元春保媒。听说了林海夫妻俩给元春挑选的夫婿,德妃也觉得是门好亲,自是慨然允诺。 主仆两个自此更是亲厚了几分。 元春行礼后起身,德妃便笑问,“如何?姐妹积年相见,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个两姨表妹……有点一言难尽。 元春便含糊道:“瞧着她挺好,多年没见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宝钗若是甫一见面便向她求助,她固然没办法扭转宝钗的结局,但 却能把她所知道的倾囊相告。 偏偏宝钗一副底气十足,端庄大方的模样,又问起她当初待选时如何言行,元春忽然就如鲠在喉,什么也不想多说了。 元春觉得她这个表妹还是在考虑如何向舅舅舅母交代,而不是赶紧打听消息,为自己在六皇子王府的将来用心。 这可不就是本末倒置? 元春转念一想,表妹还没及笄,六皇子要纳她,也得等她再过一回生辰……跟表妹计较也没意思。 这还罢了,表妹那副端庄的气度,也让元春不好评价:不知道姨夫姨妈怎么教养的……据说姨夫早就有心思让表妹嫁入高门,照拂娘家的。 可既然是高嫁,凭表妹的出身,也只能做个侧室……侧室哪能像正房太太一样端庄贤惠?! 元春真正觉得表妹若不学乖,在王府只怕不大好过。但此时提点她,不仅人家不以为然,还得凭白做个恶人……这又是何苦吃力不讨好? 思及此处,元春继续道,“总归年纪还小,路……也长着呢。” 德妃闻言就笑,“你年纪就大了?这番话说得老气横秋不提,竟还打起了机锋?”忽然话锋一转,“过几日,宁王妃该入宫了。” 元春的脸腾地红了。 德妃又道:“宁王府上倒是热闹,不过你们自己过日子就好。” 宁王妃是继母,更不是什么善茬儿,元春嫁过去的确得好生让这个婆婆立立规矩,可反过来说,宁王的二儿子对着继母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至少在对付宁王妃这一条上,小夫妻俩必能心齐,如此一来相处不难,情分自然也差不了。 以元春的出身而言,这可是高嫁,但有强力的姑父姑妈在,她能做正室,还能做得稳稳当当的。 元春暗暗下了决心:将来力所能及,一定要报答姑父姑妈,还有费心教导她的德妃娘娘。 却说德妃要给自己的心腹女官保媒,这口风早就透了出去。 宁王若还有雄心壮志,也不会整日里闷在府中享乐,这等人物自然不会得罪圣上的宠妃。若能送出个儿子,换得宠妃一份人情,他求之不得,再说,那儿子还是原先总劝他上进的老婆给他生的,已经碍眼好些年了! 因此这门婚事宁王早早便答应下来。 宁王妃知道将来的二儿媳妇出身不显,也是暗自满意,又是女方有意在先,她就更有施展手段的余地了。 至于这媳妇背后有德妃看顾——德妃可忙着呢,哪有天天盯着已经嫁人的女官的道理? 只要她做得不过分不就是了? 至于宁王原配所出的两个儿子,也就是宁王嫡长子和次子,这哥俩在书房里为这婚事聊了足足半个时辰。 宁王次子尹泽再出门时脸上终于带上了几分笑:须知原本听说这门亲事,这位宁王府二公子阴沉得……好像随时都能抽出腰间宝剑砍人似的。 因为他哥说得好:荣国公去后荣国府虽然不值得一提,但这姑娘的亲姑父姓林名海,官任浙江布政使,正经的封疆大吏,而这门婚事也是林海出面谋来的。 这姑娘深得德妃看重,自有过人之处,而且她的亲哥哥一直让林大人带在身边教导,除了读书更没少学习为人以及为官之道。 因此这门亲事也许面子上不那么好看,但很是实惠。退一步说,这婚事再差,也比让他们的亲爹和后娘挑选的强! 大哥的话,尹泽全都听进去了不说,还深以为然。 总之,各怀心思的一大波人就这样诡异地“殊途同归”,对这门亲事乐见其成。 消息传回杭州,贾敏也不由赞上自家老爷一句:这消息……真是走漏得十分好十分妙!原本贾敏还想先隐秘行事,谈谈口风再说呢。 “老爷真是官大一级,手段更威武啊……真不愧是父子。” 肚里的小祖宗们快要出来了,因此出脚越发“威武”,贾敏的赞美说到一半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硬邦邦。 只见媳妇儿肚皮一鼓,林海眉头一跳,连忙笑道,“举手之劳,何必绕弯子?宁王府正颓势,如何有胆量得罪德妃?” 贾敏抚着肚子关心道:“咱们这算是结~交~内~官后妃了?” “这些小事,德妃不会瞒着圣上。”林海道,“给自家亲戚挑个好亲事,人之常情罢了。” 贾敏颔首道:“在老爷这儿好像就没有大事。” 以后六皇子登基,不知道你会不会为这门婚事再惊喜一回?贾敏越想脸上便越发柔和。 林海忽然轻叹一声,“这可未必。”他也不卖关子,“老账房们查了几日,好不容易找出个人物,结果找上门去,这人居然自尽了……” 贾敏眉毛一挑,“此人若真是关键,找不到人不就是了,非得弄出个自尽的模样,这是向老爷你~示~威呢。” 林海笑道:“谁说不是?他孙家既然如此胆大,我也只好禀明圣上了。” 孙家一定是以为林海自视甚高,见此局面必会硬撑,想要靠自己的本事继续深挖下去……贾敏亦笑道,“只是万没想到老爷如此能屈能伸。” “什么能屈能伸,”林海也生出几分感慨,“证据确凿与否都不重要,我只要让圣上知道孙家已经何等嚣张就是。” 他并不执著于亲手铲除孙家,出一口恶气。 贾敏闻言便问,“这回院试……也是老爷和周大人联手的吧?” 通过院试便是秀才,这种程度的考试都要花钱找孙家买门路来通过……这种人若是得中,将来依旧靠着银钱铺路,为官一任,只怕祸害深重! 她立即想到此事亦能积攒功德,于是也来了精神,“老爷,不如……”忽然腹中剧痛,她情急之下也没什么轻重,一把掐住……林海的大腿……根儿,“我要生了。” 他媳妇儿按在他身上的这只胳膊可正吃着劲儿,林海搂住媳妇儿就再不敢动弹,而是扯着嗓子高呼,“来人!” 贾敏眉头紧锁,却还能嘀咕,“老爷,你真够吵的。” ☆、第25章 一回生两回熟,贾敏生孩子早就是熟手了。 阵痛间隙,她靠坐在炕上,还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人手,“让黛玉看好了珝儿,她们姐弟两个愿意在外间守着我,也不用拦着,”不是头胎自然生得快,说完扭头瞪着还拉着她双手的林海,“老爷先在外间转会儿圈儿,你这样盯着我,我可使不上劲儿。” 林海这才让脑门见汗的两个嬷嬷联手“请”出门去。 跟孙家这种曾经的从龙之臣斗智斗勇,甚至逐渐彼此都不留余地明争暗斗,林海都没现在这么紧张过:老婆孩子就是他的命!若不是为了老婆和孩子们,他又何必如此努力上进? 贾敏却一点都不忐忑,反正功德够用,出不了大岔子。再说双胎个头要稍小一点,这回也不会比她生珝儿费事儿。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不到,贾敏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小子。 嬷嬷满脸喜色,大声恭喜道,“给太太道喜,是个壮实的哥儿。” 贾敏瞄了一眼:儿子个头不小,全身红彤彤,正紧闭着眼睛吧唧着小嘴儿……她果断吩咐道,“给一巴掌。”赶紧让我听个响! 片刻之后,外间等得心焦的林海就听见了儿子中气十足的一声“哇”…… 黛玉还拍着弟弟的肩膀笑道:“你有弟弟啦。” 珝哥儿也拍手道:“这可真好。”我也有小跟班啦。 话音未落,里间传来嬷嬷一声惊呼,“太太,还有一个呢。” 随后贾敏便是有气无力的吩咐,“再给我一碗参汤。” 林海闻言,脸上的笑容也一闪即逝,“敏敏,你怎么样?” 情急之下……老爷真是…… 昵称也喊出口了,好在此刻能在房里待着的,都是贴身伺候老爷太太的心腹丫头和嬷嬷,就连外面蹲守的也得是积年的亲信小厮和家丁。 在熟人面前失态不算大事儿…… 贾敏在里面听见,一个绷不住就笑了。 产婆见状也只敢在心里咆哮:太太,这是能笑的时候吗?! 贾敏边笑边痛,一会儿汗水和泪水都混在了一处,不过她毕竟是熟手,还有一盏浓浓的参汤助阵,双胞胎里的老小也没折腾她这个亲娘,比他孪生哥哥还利索地来到了人世。 两个健康的小子……贾敏终于心满意足打算歇着了。 看着嬷嬷抱到她眼前, 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儿子,她伸手挨个儿捏了捏,才又吩咐道,“红纹,你跟老爷说,给当初说我怀着双胎的大夫封上些银子去。” 红纹正给太太擦脸呢,闻言顿时有点哭笑不得:老爷担心您都不知道原地转了多少圈儿,您生下两个少爷,头一个要求竟是这个…… 贾敏继续道:“把两个小子收拾妥当了就给老爷瞧瞧,让黛玉和珝儿认认弟弟,分出这哥俩差别告诉我啊。” 里间外间的一众亲信闻言,顿感太太果然是亲娘,这心不是一般的宽……转念一想,姑娘和少爷都是太太所出,老爷还亲自盯着,她哪有不放心的道理。 这就是无妾无庶子人家的妙处了。 贾敏终于让丫头们服侍着躺平,她吃了点早就熬好的安神汤,缩进被子里的同时又道,“老爷,我睡一会儿。” 林海的声音清晰传进屋里:“旁的都交给我。” 贾敏一觉醒来,发觉窗外明亮——自己这一觉应是睡了小一天。 林海此时就坐在她身边不远处的贵妃榻上,纵然贾敏什么动静都没弄出来,他却能心有灵犀地转过头来,正巧对上了妻子的目光。 “渴不渴?饿不饿?” 贾敏清了清嗓子,“又渴又饿。” 林海连忙起身吩咐丫头们摆饭,还亲自给妻子倒了适口温水并递到她嘴边。 趁着妻子喝水的功夫,林海把一双儿子从榻上抱到妻子手边,“我瞧了他们半天,”说着伸手解开儿子的包袱卷儿,露出两个粉嫩嫩的小肩膀,“你看,老大肩膀上有颗痣,跟我一样,”说着他又指了指幺儿的肩膀,“这个就没有。” “这还是咱们家头回有孪生的兄弟俩,”贾敏看得也啧啧称奇,“有意思。旁的地方就都一样了?” “是啊……”孪生儿子对林海而言,也异常新鲜。 贾敏笑道:“这可不成啊。将来咱们分不清他两个,难不成还让小哥俩脱衣露肩?” 横竖是儿子丢人,林海认真地考虑一下,才道,“也不是不成。” “老爷还真是亲爹。”贾敏招呼道,“红纹,拿我新得的那盒子胭脂来。”这盒子胭脂是贡品。 数息之后,红纹便端着个镂空描金瓷盒上前,“太太说得可是这个?” 贾敏点了点头,掀开盖子,指尖沾了点胭脂,一指头就给孪生儿子之中的老大……额头上点了个大 红点,“这不就简单了。” 林海见状忍俊不禁,“这主意好!真好!” 自打从大夫口中得知母子均安,林海这嘴角都没掉下来过,此刻跟妻子说话更是眉飞色舞,“不管怎么折腾,这两个小的该睡就睡,就是饿了的时候一起哭号……”就是现在他俩也没醒啊。 贾敏笑道:“比老爷你还吵?” “我不过那么一嗓子,偏你记到现在。” 红纹此刻已然悄声退下。 贾敏自知身上又是汗味儿又是药味儿,老爷也毫不嫌弃……她可是知道这绝不只因为他看在自己为他生儿育女的份儿上。 屋里没了外人,她又靠着林海的肩膀笑道:“谁让你平时总是副万事尽在掌握的世外高人模样呢。” “什么世外高人,”林海莞尔,“谁让盯着我的人越发多了?纵然心惊肉跳,担忧不已还不得尽全力……装模作样?” 贾敏不会劝解丈夫说“太辛苦了,以后可以不必如此”,因为林海压根不想听这种话。 果不其然,林海老实地给妻子当着靠背,手下也没闲着,包好两个儿子,又道,“不过我甘之如饴啊。” 三天后,两个儿子的洗三,贾敏不得出面,因此一众杂事不仅是黛玉一一过问,连待客也要她一并~操~持。 散席后,林海便把女儿一通好夸,之后又感慨起来,“黛玉原本不耐烦庶务俗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林海作为父亲,对待犯错的儿子可以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但面对女儿,不仅下不去手,连说几句重话都有些舍不得。 贾敏抿嘴一笑:只要咱们夫妻俩都活着,咱们的女儿自然就是最好的。 “清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在一众诰命中落得这种评价,可绝不是好事儿。 她生下珝哥儿那会儿,便已经和女儿恳谈过几次:可以视银钱如粪土,功名利禄全为过眼云烟,但却得知道没有银钱你就活不下去,若是你爹不图谋功名利禄,你……怕是都不在这个世上。 原本她还想继续教导女儿:你若真是不耐烦这些,尽可以将庶务分给亲信,但在那之前你总得亲自了解一二,不能让刁奴随意哄骗了去。 哪知这番话还没说出口,黛玉便挽住她的胳膊,“母亲,我听你的。”顿了顿又以一副看透一切的笑容得意道,“娘,您以后要躲懒,女儿帮您啊。” 她当时就在黛玉额头“狠狠”敲了一记。 当她把这段“故事”说给自家老爷,林海不由满意道,“这丫头快让咱俩惯坏了。” 他嘴上这样说,但他脸上却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黛玉有爹疼有娘爱,自己身子康健,身后还有个特别皮实的弟弟,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哪会像前世那样多愁善感? 夫妻俩说了两句女儿,贾敏便关心起自家老爷的公事。 “打听得怎么样?” 说起公事,林海顿时凝重几分,“不说全军覆没,也差不多了。难怪老师给周世兄谋求这个浙江学政,竟是顺利得有些超乎预料。” “因为知道内情的,觉得这位置就是个火坑?”贾敏冷冷一笑,“圣上知道吗?” 科场舞弊,向来都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脑筋一热就能做成的,但若说浙江所有学官“无一幸免”,显然还不至于——否则孙家在浙江早就一手遮天,想除掉碍眼又不识抬举的布政使,找个行人稀少的地方下手……不也就了却烦恼了? 林海颔首笑道:“水至清则无鱼,圣上知道些……皮毛。我跟世兄,还有抚台大人,就是想让圣上彻底知道。” “的确。”贾敏闻言拍了拍丈夫的手背,“从龙之臣,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不在于这些人家本身的势力,而是要顾忌他们背后高高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一位,“圣上若没下定决心,咱们不能越俎代庖。” “孙家这些年真是过了。”林海意味深长,当着妻子还是能自如说些真心话,“太子殿下没了母族,还有妻族呢。” 贾敏忍不住为丈夫拍起手来,“妙!” 比起已经在吃老本的孙家,太子妃娘家可谓蒸蒸日上。而容家想真正出头,死死挡在他们前面的偏巧就是孙家。 孙家人在这一点上看得十分清楚:没了太子的倚重,孙家无需圣上出手,就能被周边虎视眈眈的人家瞬间撕成碎片。 因此牢牢抓住太子的心,才是他们最为首要的差事。送女人送银钱都不在话下,同时还为太子积极分忧,尤其是除去那些不能拿到台面上言说的烦恼。 不过孙家在为太子办事的同时,也没少为自家图谋。只说募集私兵和科场舞弊这两样,并非出自太子的授意,可在浙江不少官员眼中,太子对此至少是默许的。 孙家如此拖累太子,圣上若是悉数知晓,不用他嘱咐林海动手对付孙 家,只要稍微偏向些容家……容家未必能让孙家败落,却也足够让他们元气大伤了。而孙家黯然退场,空出的位子和留下的人手正是容家最为在意的。 而孙家容家争斗,林海他们几个圣上亲自指派来的封疆大吏就不必亲自下场,而是坐山观虎斗就成,只是要小心别被惊涛巨浪波及。 贾敏就是想透了这一层,才直接夸奖起了自家老爷:向圣上告密或者说告状也不容易,至少你的话圣上要听得进去。 林海也有些得意,不过还是略有遗憾,“那些收了银钱的学官们,肯定保不住前程了。”他也忍不住叹息道,“其中还有我的同科,周世兄也为他惋惜。” 简而言之,拜了座师,座师也未必会把每一个中举或是中了进士学生都收入他们的派系,用心培养提携。 而做官做到一定品级,没有靠山,不说寸步难行,却也万分艰难了。 这些投靠了孙家的老爷的同科或是昔日同窗,贾敏觉得……没问清缘由就看着他们走上末路而不试着拉上一把,未免……太浪费了,万一有人情非得已,或者另有隐情呢?又万一……还能再捞一点功德呢? 于是贾敏道:“老爷既然觉得不忍,为何不再细细打听一回?刚刚你那神色,‘惜才’两个字都已经写在脸上了!”顿了顿,她又接了一句,“你帮着韩琦,何尝不是因为爱才之心?” 林海一怔,思量片刻竟猛地起身,牢牢揽住贾敏的肩膀,柔声说道,“我原本是想着避嫌。若是我这同科肯对我们坦诚相告,省些力气不说,也算是全了份同窗情谊。”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敏敏说得对。 我做了布政使怎么比以前更胆小了?韩琦我都救得下,这一位想来还更容易些。如今正该是我经营人脉的好机会,难道将来也要完全依仗座师他们不成? 林海顿悟,整个人气势又有些不同,他坐到贾敏身边,好像一副忽然想起什么的模样笑道,“对了,你侄女元春让圣上赐婚,许给宁王次子做正妻。” 贾敏惊讶道:“圣上赐婚?!”她深吸口气,又道,“可是得好生谢一回德妃娘娘。” 林海轻描淡写,“我上了折子,荐了德妃的侄儿来江南做官。” 德妃的这个侄子乃是她长兄的嫡长子,而她长兄则是蒙了圣上恩典,正做着三品的京官。 却说德妃这侄儿不到三十便中了二甲进士,在东北做了两任县令,颇有些 政绩,官声亦不错。林海打听过后,才舍得动用自己第二个调动名额,把人直接要了过来。 作为德妃的侄子,本身有才干又不短人奉承,谋个官职不在话下,但想来江南这等税赋重地却也不易:德妃娘家总不能为个六七品的职缺,就让德妃舍了面子,开口请圣上出手。 贾敏闻言抚着胸口道:“有来有往,如此甚好。” 林海的胳膊继续搭在妻子腰间,“还有件小事儿,你二嫂的外甥女儿让贤妃赏给了六皇子。” 我二嫂的外甥女儿,不就是宝钗?被赏给了六皇子? 贾敏暗自点头:既然是“赏给了”,那就是得从无品无级的侍妾做起……但求仁得仁,结果也算不坏了。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宝钗眼见着就要随着一众待选的姐妹出宫归家,却左等右等都等不来贤妃娘娘的召见…… 再听说圣旨已下,表姐元春被指给了宁王嫡次子做正室,她便明白能在宫中让表姐帮衬的机会所剩不多。 她并未犹豫,拿了个荷包送给了昔日给她引路的小宫女,请她帮忙给表姐传信儿:她有话要说。 ☆、第26章 今年指婚的圣旨上,没有上记名。 排名第一的便是五皇子的续弦王妃韩氏——乃是三品京官的嫡长女,跟五皇子最喜欢的侧妃家世相仿。 作为将来郡王嫡子的正室,元春排在了第二。 元春知道的时候,心里也是一阵畅快:王妃和侧妃身世相当,一个有名分,一个有宠爱,王府里端得是一场好戏! 当初她躲在山石底下偷听到的那场对话,说话的两位贵人之一便是五皇子。 当时因为瞄到了圣上身边大太监的……衣角,元春担惊受怕了许久。 直到德妃对她另眼看待并委以重任,她才找机会把此事向德妃和盘托出,之后在德妃的安抚下她虽然不安顿减,但依旧惶恐:万一五皇子有朝一日寻到了她头上……小命休矣! 前些日子,五皇子打发侧妃到荣国府走了好几遭,元春听说后连着好几夜睡不好觉:她不敢确定五皇子究竟是真地有意求娶姑父姑妈家的黛玉表妹,还是想把她收进王府好生磋磨。 偏偏她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平常素无往来的王府侧妃娘娘找上门,竟真以为能有好事凭白落在自家身上。 以前她一直觉得母亲话不多,但心明眼亮。等真正进宫在德妃身边待了几年,她对母亲的看法却彻底倒了个个儿…… 她盘算着自己一出宫,先向姑父姑妈道谢,其次便是跟母亲好生说说话,掐了她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元春正坐在屋里思量,与她颇为相得的女官忽然上门:你那表妹要找你,人家有话要说呢。 元春闻言便叹了一声,“我这个表妹太端着了。”跟眼前这位姐妹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年纪太小,本来她家人没想这么早就送来待选的。” 女官心有戚戚的点了头,“可是旁的亲戚……说了算的大人等不得了?” 看看宫中这些女子,又有几个是真心乐意踏进宫门的?不过都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元春道:“可不是,还差点弄巧成拙呢。”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女官笑道,“再躲懒也总有躲不掉的时候,你还不快去?” 元春站起身来,“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女官道:“不求她将来感激你,只要你对得住自己的本心。” 元春拍拍这姐妹的手背,“你最懂我的心。” 与姐妹道别,元春便挑 着人来人往的大路往表妹暂住的宫室去了。 到了地方,值守的女官直接叫小宫女把宝钗请了出来,更腾出了地方让着姐妹俩说话——如今宝钗前程已定——她可不是能独居一间的人物。 姐妹见礼,元春开门见山,“有事儿?” 宝钗一怔,旋即开口,“正想请教表姐,我用不用求见贤妃娘娘谢恩?难道得……打点一下?”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做了六皇子的侧室,六皇子都不会寻机会瞧上一眼吗?这种中选之后却无人问津,无足轻重的感觉,让宝钗坐立不安了好久。 眼前表妹眼含热切,但她尚未长开的五官,还有未曾完全褪去的稚气……再想想自己原先在家好歹也是百般娇宠,来到宫中好一阵子无所适从,元春终究还是把重话咽了下去,而是拉着表妹坐在自己身边,轻声解释,“你且想一想,你固然是贤妃娘娘亲自挑中,可若是她总召你到跟前说话,又叫了六皇子过来相看,等你嫁入王府,王妃可会如何待你?” 宝钗闻言果然双目圆睁,“这……” 元春声音更轻,“贤妃娘娘出身……一般了些,而六皇子妃乃是正经的世家女,她父亲还掌兵,娘娘纵然看在六皇子面子上,也不会让儿媳妇难看。” 宝钗的父亲可是难得的洁身自好,如今家里没有姬妾,宝钗表妹哪里看得到侧室该是何等言行,日子又是过得如何艰难? 想到这里,元春更怜悯了几分,重话不说但该说些实话,“才学德行容貌都在其次,大家看待一个女孩子,最先看的还是她的娘家。”眼见表妹脸色更白了几分,“你再看看宫中的娘娘们,出身差一点也没妨碍,日子还长着呢。等生了儿子,儿子再出挑些,一样能扬眉吐气。” 说完,元春便定定地瞧着宝钗,并不继续开口。 表姐显然意犹未尽,宝钗听到这里已然浑身不自在。 把宝钗这番略有不安的模样看在眼里,元春心道:响鼓不用重锤。若是说到这个地步这个妹妹还不曾醒悟……那她在六皇子的王府里也只能悄无声息地过一辈子了。 反正她已经尽心尽力,将来母亲和姨母再提起来,她也问心无悔。 元春起身,拉着宝钗道,“我过些日子就要出宫待嫁去了,”宝钗亦是,“以后咱们姐妹……见面不易,你尽可找我说话。” 说完便道别从容离去。 宝钗望着表姐渐渐远去的 身影,自己怀着满腹心事,跟着熟识的小宫女回到自己的屋子。 却说元春这回正是当头棒喝,至少把宝钗敲醒了大半。 想起自己生怕身边的姐妹小瞧她,她总是暗自用功,入宫后她的做派也务求跟那些跟自己一并待选的姑娘们相仿……现在回想起来,只怕在人家眼里自己分外好笑…… 她是要去给皇子做侧室的,表姐刚刚那番话还算委婉,但此时……宝钗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没有家世她嫁到王府去就得专心讨好六皇子,同时还得小心不可僭越得意,惹了王妃……也没有下场可言! 就看她入宫的前前后后,宝钗总算知道舅舅和姨夫看着高深,实则……根本指望不上! 在这一点上,元春和宝钗这对表姐妹绝对是难得的默契由心了一回。 数日后,宝钗便跟着一众女孩子出宫。 京中薛家的宅子如今只得母女两个作伴,宝钗出嫁,不仅父母给她备下的丰厚嫁妆用不上,她的父亲也不得参加——给皇子做妾,她父亲没有因为女儿婚事儿擅离职守的道理,若是给皇子做正妻还差不多。 宝钗总之没能再见父亲一面,便在个吉日乘着一顶小轿入了王府。而送女离家的薛姨妈真是喜忧难明:做人侧室实在身不由己。 作陪的王子腾之妻也有点不是滋味:自家已然跟太子妃打过招呼,太子妃却压根没放在心上。宝钗丫头这才阴差阳错地入了六皇子的王府。 而王夫人究竟不忍见妹妹双眼含泪,招呼人把她扶进了内室:因为宝钗一事,姐妹俩也生了隔阂,她又向来嘴拙,此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薛姨妈哭了半晌,终究觉得舒坦了一些:凭宝钗的才智,进了王府未必不能出头……老爷和儿子还在南方等她回去呢。 换了番心情的薛姨妈看见娘家嫂子和亲姐姐,也不想再跟她们寒暄,更没心思留饭。 王子腾之妻与王夫人见状,也不纠缠——原本王子腾之妻还想跟小姑子再找补一下,不是她们不管宝钗,而是太子妃不按理出牌…… 至于王夫人在妹妹这儿受了冷遇,多少有些不快,却只得忍住,先安抚一下娘家嫂子:谁让亲哥哥位高权重呢。 不说宝钗丫头,女儿元春总归……是借了娘家哥哥的势,她是必须得奉承一二。虽然她也不大喜欢娘家嫂子动辄趾高气昂的模样。 却说六皇子尹灏这边,王妃特地摆了酒,招 待一下丈夫的几个兄弟,与她交好的妯娌也来了几个——人家不只为六皇子道喜,更想跟六皇子妃说说话。 六皇子妃心里也会酸一下,但想想婆婆和丈夫这么多年颇多包容,婆婆挑个侧室还专门选个出身不显的。就算为了婆婆贤妃,也得做足了面子。 六皇子尹灏向来寡言,生母送来了个容色娇艳的侧室,也不见他有半点得色。 父皇重子嗣,无奈他兄弟成婚的这几个,要么没嫡子,要么嫡子……比如他的长子生下来便病病歪歪的,比他二哥都更让人揪心。 王妃生了儿子,心思便多在儿子身上,加上她自己也一直调养不好,六皇子尹灏本来的“打算”也只能生生咽回去,而母亲送来的这个侧室又不顶事,想起即将再娶世家女,席上笑得春风满面的五哥,他就更没好气儿了。 京里初夏的夜晚,还微有点凉意,走在路上被清风一吹,六皇子那身酒气也散去了大半。 让府里的嬷嬷引入房中,见到新侧室的模样,他也忍不住神情柔和了几分。 宝钗仰着一张笑脸,直到自己脸都快笑僵了才终于等来王爷嘴角的微微一挑,她顿时松了口气。 而五皇子回到府里,连衣裳都没换便直奔侧妃院子。 说来也“巧”,圣上给五皇子新指的王妃韩氏,正是韩琦的同族侄女,妙玉的族姐。韩氏出身的这一支,也是韩家目前最出挑的一房,跟韩琦一样,都是旁支。 五皇子笑道:“还想借着考验一下韩琦来试探林海的心思……如今可好,韩琦已然算半个自己人……” 续弦王妃还没嫁过来,先折腾王妃的族叔,你让王妃的父兄长辈怎么想?更是让指婚的父皇怎么想? 侧妃亦笑,“更省得王爷出手。弯弯绕绕的,也是沾亲带故,最起码借着这关系大家都说得上话呢。” 五皇子道:“母妃向来让我沉住气,老八也是为了我吃了挂落,为了给他出气差点胡乱得罪人。” 纵然当时不知,之后他也知道了江南私兵败露乃是因为林海的一封密折。 他总得看一看林海此番“告发”,究竟是因为看不惯太子和孙家,亦或是看不惯老八,也就是看不惯他暗中得利,还是纯粹的尽忠职守。 作为二十余岁便得了父皇青眼中了探花,并且成为父皇在位几十年间最为年轻的封疆大吏,五皇子可不相信林海会懵懵懂懂,弄不清江南私兵的真相, 以及背后牵连到的诸多人家。 侧妃此时应道:“怎么就算得罪人了?” 五皇子摇了摇头:父皇不大喜欢他母妃是真,但对他这个儿子真是挑不出毛病。他甚至能猜到,母妃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美人,晋位为妃,父皇大半是看在他的份儿上。 他的原配王妃乃是四川巡抚的爱女,娘家纵然算不得世家,却也是个实实在在的望族。续娶的这个,碍于填房的家世不能盖过原配的规矩,新王妃的父亲品级稍微低了一点,可怎么看也是面子里子占全了的上上之选。 不过他打发侧妃去荣国府探口风,故意连荣府的女孩儿一起探问,其实他也的确取中林海之女。 无奈父皇不答应,不然早就遂了他的意思,哪怕因为林海之女年纪太小,不得立即指婚,也会透个口风给他。 江南一事,父皇终究介怀了。 不过……父皇还是更生太子母族孙家,以及他的好大哥的气。再想想他那向来不动声色的六弟今儿脸色也不大好看,他倒是能猜到六弟的苦衷:没个健康的嫡子…… 因为他也没有。 五皇子侧头盯住了侧妃……她给自己生了一儿一女,有功劳亦有苦劳,但这回说什么自己也得跟王妃生儿子了。 王爷这一眼望过来,侧妃终究有点心虚:那些手段是得放上一阵子了。 话说,元春不同于宝钗,她嫁的是郡王嫡次子,自是不能匆忙。 贾敏正做着月子,也要给这孩子准备些添妆。 看着妻子歪在榻上,精神奕奕地吩咐丫头翻箱倒柜,林海也笑眯眯地坐在她身边看着。 贾敏让红纹开箱子,把当年父亲给她的上好头面拿出来包好,还转头跟丈夫解释,“元春跟珠哥儿果真是兄妹。” 元春出宫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打发人通过大哥贾珠给姑母道谢:姑母的恩情,侄女儿永不敢忘,如今侄女儿本事有限,但总能看好家里,出门往来也会用心。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元春暂且无权无势,帮不上姑母什么,却能认认真真地给姑母做个耳报神,同时会尽力拦住父母的“异想天开”。 之后便是元春尽得头一份心意:她告诉贾敏,这些日子她舅母,也就是王子腾之妻特地找王夫人打听了几次黛玉表妹。 得到这消息,贾敏也没什么好恼怒的,她的黛玉又不是宝钗。王子腾若真是敢来算计她女儿 ,她老爷就能毁掉王子腾的整个仕途,虽然自家也未必好过就是。 想来王子腾还没这么蠢,跟自家也是交好为上。 她的平静真是出乎了来送妹妹信笺的贾珠预料。 贾敏笑道:“你舅舅不过是想一想罢了。他还能越过你姑父,把黛玉的名字报上去不成?” 贾珠闻言干笑一声:不提姑父在京城的亲朋故旧,只说有德妃娘娘看顾,事关待选的“歪门邪道”一样也不管用。 贾珠告辞,贾敏还能安抚听说此事而脸色微变的丈夫,“珠哥儿他外祖父是个白身,传到他那一辈家底也不剩什么。他养出的两个女儿虽不至于大字不识,但也只是为了管家,能看懂账本罢了。不过这位老人家却很会看女婿,他儿子便是靠着连襟,一个傻乎乎地给引荐,一个不得不给银钱,这不就做到了二品大员……王家嫁得好女儿,尝了甜头,这次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 林海轻咳一声,却因着妻子这番分说恼火散去大半,“王子腾也是大才。”能做到二品大员之人,没有侥幸,顿了顿他又无奈笑道,“你就这么说你二哥啊?” 话虽如此,但他满脸的赞同谁又看不出来? 贾敏正色道:“元春丫头都知道通风报信儿。王子腾的心思我二哥二嫂能真地瞧不出来?他们又不是真傻,他们不发话便是默许呢。元春嫁得好,我二哥二嫂也觉得咱们跟他们一样,都盼着女儿站得高枝儿。” 贾政是真心希望黛玉能做皇子妃,能不能提携亲戚倒在其次,若能事成,贾王林三家必能更近一层,将来……更好说话。 王夫人心中不忿:贾敏这小姑子便嫁得好,到了二人的女儿这里,黛玉比元春嫁得还好……但再不甘不愿,她不敢违拗亲哥哥的意思,也不愿拂了自家老爷的心愿。 贾敏的确是把哥嫂的心思全猜了个准。 林海闻言便轻笑道:“既然如此,帮人帮到底,我也帮你那个衔玉而生的侄儿寻门好亲事。”媳妇儿不愿维护她哥嫂可真是太好了,“至于王子腾……也得让他知道,我跟他可没什么交情。” 一个月之后,就在贾敏坐满月子,能出门走动的时候,京里传来消息,王子腾的二弟,凤姐儿之父,王子胜因为贪墨渎职而回家反省去了。 ☆、第27章 王家兄妹的贪财也算是一脉相承了。贾敏随口问了一句,“贪了多少?” “七八万两吧。”林海解释道,“该拿的孝敬一分没少拿,七品小官贪墨了这个数,真的过了。” “他大哥王子腾也没拉上一把?” “他的告罪折子递了上去,”林海摇头笑了笑,“他自己尚且没这样大的胃口,说不准他还要谢我替他壮士断腕。” 就贾敏所知,举荐五品知府,还在封疆大吏的能力范围之内——这里当然指的是事成。更高的道台也能举荐,但成不成可就两说了。 “王子胜这官本就是因着他哥哥升了从二品才补上,”林海以一副看戏的姿态优哉游哉道,“上任不足一年,却比他兄长胆子更大,更独也更贪。把柄随手一抓一大把,让他丢官回家,便是看在他兄长面上放他一马。” 贾敏却是知道自家老爷的为人,未必称得上“宰相肚里能撑船”,却也不至于睚眦必报。他肯对王子腾出手,绝不仅仅因为他对自家黛玉“不怀好意”。 她估计,这怨肯定不止结了一次。 果不其然,夫妻相处林海分外自在,不必追问便主动娓娓道来,“当初为了贾雨村,我们几个已然闹得了个不痛快了。” 贾雨村教过黛玉几年,贾敏重生之后事情繁杂,等她处置过大半再理清思路,才想起贾雨村这辈子似乎比前世辞馆早得多,从老爷这儿讨得一封引荐的书信便回京投靠了二哥。 在二哥的推荐之下,王子腾给他补了个知县,之后就是薛蟠为了英莲误杀了人,贾雨村胡乱判案……哪怕薛蟠他爹薛桓还活着,到这里依旧跟前世一模一样。 但结果却是她把英莲的父母找了来,甄士隐要为女儿讨个公道,而薛家没吭声,贾雨村弄巧成拙,终以降职原调为结尾。 偏偏若非林海偏向甄士隐,默许给贾雨村个教训,贾雨村还未必会调任,而且一切都来得这样快。 总之,在她二哥反应过来之前全都成了定局——哪怕贾雨村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又想忍不住写信给她二哥求助,也为求个明白顺带诉苦。 就她所知,她二哥也来信向林海询问,大约是没得着个确切的理由,才又让珠哥儿找她说情。话说得挺委婉,却是想让她好生劝一劝老爷,最好劝得他回心转意。 她二哥和王子腾都觉得,贾雨村好歹是个进士……将来怎么也能用得上。 贾 敏真是越琢磨,就越发不知如何评价她那好二哥。 偏偏林海又跟他心有灵犀了一回,“这话我也就跟你念叨,贾雨村是进士怎么了?”我还是探花呢,“当初也不是非得他官官相护的时候。薛家不过是个皇商,因为惧怕薛家之势他竟要草菅人命,此人操守如何靠得住?” 不过是些许威胁罢了,就把持不住,这种人得了大恩惠,在恩人危急之际没准儿还会恩将仇报。 前世贾雨村可就是这般发迹的呀。 贾雨村也得了奇遇吗?贾敏思及此处也是一笑而过:她能有父祖庇佑,凭什么别人就不行? 她拍了拍老爷的手背,笑问,“我怎么听着……老爷瞧不上薛家呢?” 林海没扛住媳妇儿的笑脸,直接说了实话,“薛桓不过三十出头,何必直接捐官,考个举人甚至进士才是正道。哪怕四十余岁中个三甲,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尴不尬。” 圣上乃是公认的明君,如今吏治也称得上清明。捐官不仅不泛滥,而且好不容易捐了个实缺,能做到五品也是顶天了。 举人和三甲进士也未必做得高,可胜在名正言顺,在官场上……能挺直腰杆啊。哪像薛桓现在,靠着银钱和靠山,貌似吃得开,可背后不知多少人看不上他。 贾敏笑着劝道:“我倒觉得他颇有自知之明。他若是真有那份才学,哪有不进学的道理?破财做官不过是这一代略微忍气吞声,可继续经商怕是要一直忍气吞声啦。这不是怕不保险,才把天资不凡的女儿也送出去,为自家尽一份力。” 林海也忍不住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真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贾敏靠着丈夫的肩膀,“薛桓总有一点好,他不缺银子,用银子换前程他无比甘愿,又曾经出过大笔银钱修筑江边堤坝。我瞧此人最起码有一颗爱民之心,而且做官时手底下也很干净。” “你真是越说越有道理。”林海哈哈一笑,“不贪财,这一点殊为难得。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天下多少人当官便是为财。” 自家老爷便不贪财,除了按照品级应有的孝敬,多一个子儿都不肯拿,韩琦亦是如此。 无怪乎富庶之地的官职,圣上多爱指派富贵人家的子弟出任。 而孙家向众多江南官员许以重利,可这么多年下来,真正买通的不过六七品的小官,撑死还有随时会左右摇摆的一二知府,四品以上的高官无一真正理会孙 家的拉拢。 二人说得兴起,贾敏又问道,“亏空的夏税,老爷打算如何处置?” 林海从容道:“折子已经递了上去。账上亏空让我吃个明亏倒也罢了,非得故意做出七十万……这不是让我为难,而是让天下都看到了他们孙家有多嚣张。” 想起前世太子对孙家的态度,贾敏不免担忧,“就怕这回孙家错得如此离谱,太子都会为舅舅们担下来。” 林海对此也挺无奈,太子仁义得……真够不是地方的。“听说此事主意是太子在京城为官的大舅舅所出。” 贾敏接话道:“但出手的却是他弟弟吧。” 太子这两个舅舅也“不一般”:大舅舅虽然远远不如自己老谋深算能屈能伸的亲爹,但为人行事还算靠谱;二舅舅作为小儿子在家里也是小霸王似地长大,无人敢惹,可惜成年后志大才疏不说,还挺胆大包天。 林海摇了摇头,“这事儿还是让圣上头疼去。幸好他一出手便是七十万,若真是十来万的亏空,弄不好我还真得先上个折子自辩。” 这便是不贪财且有政绩的好处,没有把柄便几乎无懈可击,想到这里林海也苦笑了一下: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自家黛玉身上不成? 他总觉得王子腾无利不起早,忽然问起黛玉,只怕是王子腾背后另有贵人关心起他来。 贾敏也很无奈:是否收拾孙家只能由圣上决断,在此之前孙家的手段他家老爷也只能见招拆招,却不能“治病去根”。 这时候真是得承认,看看孙家,也就明白做外戚有多威风和……划算了:比起所得,当年精心教养女儿的花费真是九牛一毛。 不过这“买卖”再怎么一本万利,她也舍不得黛玉去那吃人的地方受罪。 夫妻俩这回又想到一起去了,林海此时忽然道,“看到外戚的风光……他家女孩儿的苦痛就没人提起了。” 言外之意,他也舍不得女儿黛玉。 林海的祖父就做过首辅,位极人臣;林海的父亲则做过乡试的主考,会试的副主考,桃李满天下,如今林海的一众故交有不少都是他父亲的学生。林海乡试会试的两位座师,李大人和周大人如此偏爱林海,也有几分是看在与他父亲昔日的情分上。 林家真是什么荣华富贵都享受过,偏偏到了子孙上……数代单传。也只有林海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儿女绕膝”,因此林海远比其他人更看重儿女。 贾敏又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儿子,盼星星盼月亮得来的儿子……个数一多,肯定就没那么稀罕。而且珝哥儿毕竟是男孩儿,活泼爱动,哪会像他姐姐那样贴心又黏人,林海便把心又偏回了女儿身上。 知道女儿前世的结局,贾敏便对女儿十分愧疚,眼见老爷对黛玉的偏疼之心依旧,她欣慰之余又开始吹起“耳边风”。 “黛玉还得再过几年才及笄……旁人倒替咱们心急她的婚事。正巧我也想了想,只求门当户对,或是对方门第稍微差一点也成,但是一定要真心待咱们女儿,家里乱七八糟的亲戚不能太多,女婿的父母也得是讲究人。这样黛玉嫁过去,日子才能过得舒畅,最好像我这样,在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林海拉着妻子大笑,“深得我心!”等他笑够了,又起身给自己和媳妇各倒了杯茶,两人都润了润喉咙,他才又道,“姜家的二小子也还成,但我却瞧他越来越不顺眼。” 我爹当初看老爷你也不大顺眼啊……平心而论,巡抚家的姜二公子是个良配。 贾敏也是哭笑不得,“黛玉年纪还小,让她跟姐姐妹妹们自如相处有什么不好?老爷跟她揭破此事,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海佯作不满,“这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嘛,我早作打算有什么不好。” “对对对,老爷说得可真对。”贾敏轻轻捶了下丈夫的肩膀,“黛玉年纪小,老爷,这话我都连说两回了,你别吓着她。” 之后她就跟丈夫坦白了,“你知道我娘家侄儿宝玉,还有甄家的那个小霸王宝玉,彼此都沾亲带故的,当初我怕这两个混世魔王带坏了咱们黛玉,便教她不要把男人的殷勤太放在心上。结果这丫头……姜家二小子借着她们姐妹说话的机会,特地现身跟她打招呼,黛玉都能当做件大事儿来跟我说道。” 林海闻言眉头轻皱。 贾敏知道这话丈夫又听进去了,便继续不慌不忙道,“这是姜巡抚先透了点结亲的意思,家世不如姜家的当然不好出面说话,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咱们家是不是想送女入宫……老爷找机会是不是也该透点口风出来?过几年咱们回京的时候,京里那些不讲究的破落勋贵们就未必有这等自知自明。” 须知她娘家前世也是诸多“不讲究的破落勋贵”之中的一员。 林海自然痛快应了,“正该如此。出门走动时,还请夫人跟各家女眷们也说个明白。” 夫妻俩商量妥当, 林海望着滋润无比的妻子,有点意动,刚刚拉住妻子的小手,暖阁里忽然传来一阵嚎哭……真的是嚎哭,片刻之后便成了双重奏…… 林海无奈笑道:“真是中气十足。” 贾敏亦笑,“两个小祖宗呢。” 这对儿双胞胎睡醒就要找亲娘,吃饱还是要找亲娘,奶娘丫头怎么哄都不顶事儿。 贾敏从老爷身上坐起身来,往外门吩咐道,“把他俩抱过来吧。” 两个奶娘一人一个,把裹成茧子一样的两个小祖宗抱进屋来,贾敏把儿子放在身边,便让奶娘退下。 说来也有趣,只要贾敏开口说话,两个小祖宗听见,他们就会齐齐停住嚎哭。果然是肚皮里就记住亲娘的声音。 林海也是看孩子的熟手——家里孩子少,他每个都重视得要命,甚至甘愿亲自照顾,抱起脑门顶着个红点的儿子,在怀里颠了颠,“老三,乐一个给爹瞧瞧。” 夫妻俩那个夭折的长子也是序了齿的,因此珝哥儿作为实际上的嫡长子,排行却是第二。这对儿孪生子自然就是老三和老四了。 两个来月的小家伙人还看不清,但是老三却像是能听懂父亲的要求一样,眯起眼睛,咧开小嘴,露出粉嫩嫩的……牙床,看得旁人……比如贾敏这个亲娘,也忍不住喜笑颜开。 林海就更惊喜了,“我儿子真聪明!” 双生子,情绪似乎真能迅速地彼此影响,贾敏手里的老四也跟着哥哥“咯咯”了起来。 贾敏笑道:“趁着这机会得好生摆弄摆弄,省得他们长大了,就跟珝哥儿似的,放出去就不肯回来。” 林海应道:“咱们有女儿,儿子长多大也离不了家,不稀罕。” 话音刚落,外间丫头便打着帘子,出声道,“见过二爷。” 夫妻俩循着声音往门边望去,珝哥儿已然走进门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左看右看发觉还是母亲这边“空地儿”稍大一点,他便扑向母亲,“在玩弟弟们?” 贾敏佯怒道:“怎么说话呢?爹娘这是在逗弟弟。” “哦,”珝哥儿不仅“皮厚”,还“闻过则改”,“那爹娘也逗逗我啊。” 儿子额头见汗,小脸还红扑扑的,估计是从自家的小校场骑马回来——说是学习骑射,以珝哥儿这年纪,不过是他骑在温顺的小马身上,而教授他骑术的师傅拉着缰绳,带他不快不慢地兜风而已。 贾敏拿了帕子就糊到他脸上,不甚温柔地抹了又抹,“说吧,惹祸了还是想要什么新鲜玩意儿?” 珝哥儿哼唧了一声,被母亲说中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唔,母亲……就想……”说不下去转头就想父亲求助,“父亲,母亲她……”说着便拉着父亲的手晃来晃去。 这招还是他从姐姐那儿学来的,他姐姐正宗的讨好爹娘~大~法乃是抱着爹娘胳膊柔言软语,无奈珝哥儿个子不够,也只能将就着拉父母的大手央求撒娇啦。 不过形式有差别,效果……相仿啊。 林海也轻笑道:“也就这个时候黏一下人。” 此时门外再次传来丫头的行礼声,“见过大姑娘。” 黛玉随着声音袅袅婷婷地走进门来,见过爹娘,再瞄了眼弟弟那张微红的小脸,她笑眯眯问道,“你这是来告状不成?” 黛玉也是一身骑马专用的短打扮,看起来整个人的气度与平素大相径庭,竟是有几分英姿飒爽之感。 见到这样的女儿,不光是贾敏了,连林海都爱得不行,一时连粉嫩的小儿子也丢到了一边,“心肝儿,”他还招了招手,直到黛玉坐到夫妻中间,他才继续道,“你弟弟光结结巴巴地喊了几回爹娘。” 珝哥儿戳着两个小弟弟的脸蛋,哼唧道,“我才没有告状!姐姐冤枉人。” 黛玉依旧笑眯眯,“真的啊?那姐姐给你道歉,冤枉你啦。” 珝哥儿闻言果然展颜,“好吧。”又满怀期望地望着父亲,说出了自己的要求,“爹爹,我想再要一匹小马。” 黛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贾敏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得了匹漂亮的小红马,黛玉很是喜爱,听教授骑术的师傅说自己的马最好自己照顾,便每天都给它梳毛,还喂它糖块儿,一来二去,一人一马便混得很熟。 黛玉出现在马厩,小红马便立即显得兴奋而雀跃。 相比而言,珝哥儿可就粗心太多了,梳毛就算了,连糖块都不肯喂。于是他那匹小白马便让黛玉的糖勾走了……反正见到黛玉比见他亲。 今天珝哥儿想骑马,还是从姐姐那儿把小白马拉回来的。 黛玉分说完始末,林海与贾敏全笑倒了。 黛玉说完,还从荷包里摸了个糖块出来,亲手剥开,抬手塞进了弟弟口中,“我亲手熬的。”黛玉给弟弟的是羊奶 糖,在江南还是比较少见的。 珝哥儿捧着自己的嫩脸,虽然挺没面子但还是由衷道,“好吃。” 黛玉搂了弟弟在怀,“你还好意思嫌弃小白?” 珝哥儿辩解道:“我没有嫌弃。” 贾敏悄声问向林海,“再从西北弄一匹小马,可还方便?” 林海给一双儿女准备的不是在寻常役马之中挑将军,而是西北战马之中的良驹。 毕竟常年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贾敏相当识货:当年父亲贾代善在世的时候,家里也有数匹这种良驹……而今呢,反正贾敏估计凭大哥的面子,八成是要不到这种品相的良驹。 越想贾敏越觉得她不用再耐心等着,好歹等着琏哥儿凤姐儿夫妻俩先生个孩子。 她今年就让琏哥儿去西北——西北也是祖父和父亲的起家福地。 当地还有不少父祖的旧识……父祖保得西北数十年平安,西北那些朴实的百姓和士绅还记得父祖恩情,琏哥儿过去纵然吃亏,也总有人照拂,再说亲眼见得曾祖父和祖父保家卫国守疆土的往事,听听他们如何建立的不世功勋,兴许能激发下这个纨绔公子的雄心壮志。 退一步说,就算琏哥儿没有靠着自己重现荣国府辉煌的心思,让这孩子吃点苦受点罪……总之离他爹娘远点儿,就不愁不上进。 恰在此时,林海对儿子点了头,“那就再要一匹来。” 珝哥儿立即转投父亲怀抱,“谢谢父亲!” 因为珝哥儿情绪太激动,连自娱自乐正吃着手的两个弟弟都齐齐扭头望了过来。 贾敏顺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使了个眼色,黛玉便笑眯眯地拎着珝哥儿到暖阁里梳洗去了。 贾敏这才问道:“老爷在西北的旧识……我可认得?” “怎么会不认得?那可是岳父曾经的下属。”林海坦然道,“想把谁……”这又不难猜,媳妇对两个亲哥哥越发不耐烦且逐渐疏远,但对侄儿侄女儿的爱护之心却实在没话说,“你想把琏哥儿送去西北?” 贾敏应道:“琏哥儿只比珠哥儿小两岁,到了正经立业的年纪。我寻思着,别在京里跟那群纨绔胡混,尤其是远着点儿宁府的珍哥儿。” 不管前世还是这辈子,珍哥儿都曾口出狂言。平心而论,珍哥儿也的确是他列为兄弟之中除了贾珠之外,最有本事的一个,却也是最恣意妄为的一个。 林海十分赞同,“宁府的珍哥儿也是个人物,我听说他跟太子信任的几位幕僚走动得很是频繁。” 老爷当真耳聪目明,贾敏点了点头:珍哥儿她是管不了,但她却能押着琏哥儿不得不去学好。 “琏哥儿将来不必多出挑,但我信他用功之后,定是能支撑门户的好孩子。”她跟丈夫凝重道,“琏哥儿他亲哥哥没了,他便是长房嫡长子,可是要袭爵的。” 宁国公和荣国公都是降等袭爵,连袭五世。 宁府到了蓉哥儿这儿若无大功勋,就是最后一代;而琏哥儿若是平安无事,还能捞个二品将军……但有名无实也就是聊胜于无。 反正没实职的勋贵,一年到头除了正月里的大朝会以及祭拜天地,也见不上圣上,还不得不为着身上的品级,而勉力撑起相应的颜面…… 林海果然懂得媳妇的意思,“想让琏哥儿官位配得上爵位,殊为不易。不过北狄人忍了许久,西北终有一战。到时候若能早作准备,琏哥儿一举惊人也未必不成。岳父去世之后,西北那边的亲朋故交联系便少了大半,却还是有人指望得上。尤其是琏哥儿过去,总比在京城虚度光阴强。” 听听吧,老爷也觉得琏哥儿在京城纯粹是虚度光阴。 贾敏半是欣慰半是无奈道:“你是不是怕说大实话让我难受?” 林海笑而不语。 贾敏又捶了他一下,郑重感激道,“先是珠哥儿,后来是元春,如今又是琏哥儿……总之辛苦老爷了。” 林海揽着媳妇的肩膀笑道:“应该的。我也有私心,同族早都出了五服,大家各自过日子罢了。将来咱们儿女终究孤单了点儿,有这些表哥表姐相互照应,咱们也能省心些。” 贾敏心中感动,攥着老爷的三根手指诚恳道,“都是我的娘家侄儿侄女,我看他们难免偏颇。老爷你跟我说实话,他们之中哪几个值得好生教导一番?” 林海道:“你挑的这三个都不错。”像是专门验证他媳妇的念头,他又补充道,“其实宝玉比珠哥儿更有灵气,只是这孩子你二哥二嫂看得忒紧。” 贾敏冷笑道:“这孩子乖着呢,最听他母亲的话。” 贾珠拎得清又主意正,王夫人不能把长子如何,更不能把小姑子贾敏如何,那么小儿子宝玉她说什么都得死死看住,不许他片刻远离。 林海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你娘家人又不多……”这番劝解 显然也意有所指。 贾敏果然笑了,指了指天,“比我娘家热闹忒多了。” 夫妻俩这样说着体己话,一点也不耽误两个儿子睡觉。 看着相依偎着呼呼大睡的两个儿子,贾敏的心又软成一片:最近该做点什么,为你们积攒一笔功德呢? 却说四月的江南,已经称得起繁花似锦。 薛姨妈顺着运河,从京城乘船抵达杭州,再坐了半天的车终于回到丈夫薛桓身边。她虽然见不到女儿,却在离京之前从陪嫁过去的莺儿那里得知:六皇子待宝钗不错。 薛姨妈暗道:等宝钗生了儿子,六皇子再为她请封……将来的亲王侧妃照样风光。 六皇子为人低调,有才干亦有声名,迟早能成为实权亲王。薛桓觉得女儿这前程比入宫伴君,以及伺候太子都好上许多。 总之,知道女儿的近况,薛桓也能安心办差,薛蟠经历了父亲严苛的教导过后也总算能松了口气。 而贾敏做完月子,出门走动的第一家自然是韩府。 妙玉她娘张夫人儿子生得比贾敏早,但月子做完还不大有精神出门……贾敏这回一见,也吓了一跳:张夫人不止人瘦了一圈儿,眼下深深的青痕,更是明白地说明她有心事。 今天没有外人,贾敏便直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生了儿子还不痛快?” 提起儿子,张夫人难得莞尔,“是个壮实的小子。有了他,我也是对得起他们姐弟两个的父亲。” 贾敏越听越不对劲儿,“这话怎么说?” 张夫人道:“你知道江南今年的夏税都快交不上了吗?” “你为这个发愁你家老爷的前程?我家老爷反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张夫人抓着贾敏的手都不觉用力,更是双眼睁大,“真的?”此言一出,她便立即羞赧起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并没有怀疑……”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旋即眼圈儿也红了。 贾敏安抚道:“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知道的。”说着,捏着帕子给她擦起泪来。 张夫人等这股子劲头过去,也就彻底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在公中账目上强做出七十万亏空的……正是我娘家嫂子的哥哥!” 贾敏听了也不急,“这账做得够假的。”要不是因为这人跟林海有绕着弯儿的关系,孙家未必会逼迫他来硬做亏空。 不过反过来 ☆、第28章 纵然母女分别三年多,也不见生疏。 王夫人向来看重这个女儿,虽然略有尴尬却还是直言相告,“你小舅舅不是遇到麻烦了?你又小舅妈哭得可怜……” 元春拉住母亲的手,话里话外却相当不客气,“小舅舅七品小官,两年不到就贪了七八万两,朝廷还没追缴呢。小舅舅这些年又借着大舅舅名头捞了不少孝敬,”这笔银子至少数万,“小舅妈居然向您哭穷?” 王夫人大惊,“什么?!” 大哥贾珠每隔半个月就给她写一封信,把从姑父姑妈那儿听得的情况坦诚相告,但元春还是嫌消息不够灵通。 她刚想说打算去父亲书房看邸报……听到这话也震惊了,随后便是恼火,“母亲,小舅妈连实话都不肯跟您说,您还真心实意地帮她?” 小舅舅和小舅妈是真地需要接济,还是坑一笔算一笔都是两说。她可是听说小舅舅一家既然丢了官,便想回金陵避避风头。 银子都给了……王夫人默然不语。 元春见状,心知这回真得好好劝一劝母亲,“亲戚们之间是该互相帮衬。”她话锋一转,“莫非因为姨夫一家子南下,舅母们便只好来找母亲了?” 实情正是如此。 王夫人自知荣府家底如今可比不上妹妹一家,自己也是嫂子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可娘家大哥做到了封疆大吏,能否提携老爷暂且不提,就是为了她两儿一女,嫂子张口她也得尽力满足不是。 于是王夫人辩解道:“你在宫中也得了你大舅舅和舅母的照应,要不是他,你未必能跟在德妃娘娘左右。你大舅妈说,你大舅还得写自辩的折子,如今她家里也不大趁手,便让我先垫些银子,将来她再给我。” 元春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定定地望着母亲,“难道大舅妈跟母亲说,我落选后德妃娘娘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才收留我的?!” 王夫人急道:“怎么说是收留呢?” 元春真没想到这位舅妈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或者说大舅妈是真认为自己跟着德妃,全是看在大舅的面子上。 她忍不住冷笑道:“母亲,大舅舅的意思咱们是得仔细思量,毕竟他和您是亲兄妹,他不会弃咱们于不顾。但舅妈……不管是大舅妈还是小舅妈,她们的话您听听就算了。” 若不是碍着两个哥哥,王夫人又何尝乐意亲近两个嫂子了?女儿说得贴心又在理,但她也有她的担 忧,“万一你舅妈在你舅舅面前……” 元春道:“母亲不能给大舅舅写信送信儿吗?”顿了顿,她又坦诚道,“母亲,您不知道,女儿最不耐烦舅妈那股子待价而沽的劲头。” 大舅妈没有女儿,因此算计亲戚家的女孩儿为她家谋利,真是一点都不心疼。 王夫人勉强道:“那也是……为了你好。” 这话终究有些底气不足,女儿可是她亲生的。宫里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女儿能全须全尾着走出来,还得了圣上明旨赐婚,风风光光地出嫁,其中还不定吃了多少苦头。 元春摇了摇头,牢牢拉住母亲的手郑重道,“母亲,德妃娘娘是看在姑父的面子上,才选中了我。” 王夫人看着女儿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 母亲娘家越发达,在府里立身就越稳固。娘家和儿女一样都是女人大半生的依靠。 元春也希望父兄能位高权重。她能体谅母亲偏向娘家,接济娘家,但……什么事儿都得有个度。 元春不愿意做冤大头,荣府的家底多是曾祖父和祖父拿性命挣回来的。她姓贾可不姓王,“母亲,德妃娘娘亲口所言,她娘家哥哥跟姑父有些交情。母亲且细思量,舅舅能把我们姐妹的名字递上去,可真正入宫待选时……未必说得上话。” 哪里是未必,那是根本说不上话。 王子腾在宫中哪怕让人帮他带个话都难,正因为如此,他才两次三番坚持着要送亲戚家女孩儿入宫。 王夫人哪里想不通这个道理?她只是不愿往深处思量。 大哥若真是像她大嫂所说,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元春这个荣国公的嫡孙女哪有不中选的道理?宝钗又如何入了王府却连个品级都无?须知这两个丫头,大哥最初可都是目指东宫的…… 元春见母亲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又小声道,“圣上可不会因为谁往宫里送了许多女孩儿而高看一眼。” 只说圣上身边的几位娘娘,甭管是孙皇后,还是如今掌宫务的贵妃德妃,都是“女以父兄贵”,她们踏入宫中之后甚得荣宠,之后更能照拂娘家。 太子妃她家,也是父兄都有真才实干,整个家族才得以蒸蒸日上。 至少在元春看来,指望女儿进宫便得贵人青眼,让娘家沾着外戚的威风连连擢升,直到封侯拜相……不说这是不是白日做梦,她纵然想做杨贵妃,也得看看龙椅上高坐的那个 是不是唐明皇! 舅舅的心思另说,但母亲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至于她那个越发态度微妙的父亲,元春想了半天,都不知该如何评价父亲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祖父去世,父亲蒙圣上恩典,踏上仕途,可十多年下来,当初五品如今依旧是五品……父亲的本事,虽然不能明说,元春也是心里有数的。 就连她父亲自己也不是毫无自觉,不然哪里就肯默许她母亲多次动用银钱来帮衬,甚至是讨好大舅舅一家呢。 至于姑妈,她在姑父连续升迁之后,也没有提携父亲,倒是一直把大哥带在身边。元春想到这里,便道,“大哥三年后就该回京参加春闱,等大哥得中,才是咱们家的好日子呢。” 王夫人微微一笑:女儿嫁得好且过得好,自能帮衬她哥哥。 元春从母亲的屋子出来,就在走廊上瞧见正探头探脑的弟弟宝玉,她笑眯眯地冲弟弟招了招手。 宝玉果然快步凑到跟前,行了个礼便连忙问道,“太太可好些?” 听说小舅舅出事,母亲便一直沉着脸,这几日凤姐姐虽然稍好,却也是在强颜欢笑。 元春笑道:“快进去吧,见着你母亲想不开怀都难。” 宝玉闻言,抬腿就往屋里去。 二房将来自是由大哥来支撑门户,作为长姐,看着幼弟这么无忧无虑,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上几分。 出了母亲的院子,元春便直奔祖母处说话。 贾母身边的大丫头鸳鸯亲自把元春迎进门来,而元春一进门道了个万福,也不等祖母说话便直接扑到她身边,“祖母。” 贾母搂着她最疼爱也最明白的孙女笑道:“从你母亲那儿过来的?” 元春应道:“可不是。” 贾母颔首,“你最是贴心,又是嘴甜,定是哄得你母亲开了脸。” 元春如何听不出祖母的话外之音,闻言也只能轻叹一声。平心而论,姑父家和舅舅家,她当然偏向姑父!舅舅那边总是说得好听,姑父则是直接出手,而且姑父姑妈从没提过半句“报答”。 连她这个做侄女儿的尚且如此,在祖母看来女儿和儿媳妇哪个重要,还用问吗? 话说贾母嫁过来可是从重孙媳妇做起,几十年过下来才“熬成了婆”,二儿媳妇那点子小心机她如何瞧不通透: 无非是二儿媳妇自 觉娘家哥哥得势,想跟向来不对付的小姑子别一别苗头。 偏生长子为着求学,又不得不依仗小姑子一家,她终究不敢拿儿子的前程开玩笑,便想着把小姑子夫妻俩的掌上明珠弄进京城,再好生拿捏这小姑娘的前程来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二儿媳妇想得倒是美,却无论如何也办不成。也幸好是办不成,贾母才懒得搭理她。 贾母也是人老成精,两个儿子爱享乐爱清谈都随他们去,两个儿媳妇爱揽权爱捞钱她也睁一眼闭一眼,可若是谁敢昏头害她出息的孙儿孙女,看她饶得哪一个! 这些年,随着女婿接连擢升,贾母原先那些老姐妹们少不得通信儿,几家人又开始频繁走动。 想着自己案头的几张帖子,贾母拍了拍孙女的手背,“过两天你跟着你大伯母大嫂子一起,带着你姐妹们到南安王府请安,顺带着跟那府里的姑娘们说说话。” 这回二儿媳妇也别出门应酬了,正好在家好生琢磨琢磨。至于凤哥儿……她父亲正在家反省,她也该在家避避风头。 元春瞄了眼祖母的脸色,便柔声应道,“孙女知道。孙女会照顾好妹妹们。” 贾母十分欣慰,含笑嘱咐道,“走动是应该的,但别让旁人觉得咱们家女孩儿有个桩好姻缘,便想借着一娶一嫁四处结交钻营。” 当初德妃给元春赐婚,圣上特地召见贾政——但凡指婚,圣上都要问一问双方的意思。 而这次面君,不仅让贾政和王夫人又生了些别的念想,也启发了贾赦与邢夫人夫妇俩。 可贾珠将来要科举,名声至关重要。再说一味奔着高门第结亲,女孩儿纵然嫁过去也未必有个好结果。 元春郑重应下,又道,“孙女省得。” 贾母又道:“你姑妈听说你琏二哥也想谋个正经差事,便让你姑父留心。”说来,老人家也有些惆怅,“若是琏哥儿能回西北瞧瞧,就更好了。” 姑母对侄儿侄女真是没说的。 元春乐见两个哥哥都出息,“曾祖父和祖父都曾在西北带兵守关,琏二哥若能回西北,却是不需要担忧前程……就是琏二嫂子也得跟着琏二哥去吃苦了。” 凤姐儿怎么会怕吃苦?她如今最想出门避避风头。 她父亲出事,她母亲都能求到出嫁了的大姑子身上,如何会不跟女儿哭穷?只是这姑侄两个帮衬娘家的法子大有不同,王夫人拿的是她的体己 ,凤姐儿却是直接用公中的银子贴补。 现在荣府又不用看着王子腾的眼色过活,纵是贾赦贾政的仕途一般了些,但姑老爷可也是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年纪还比王子腾年轻多了! 因此凤姐儿为了娘家而动用府中大笔银钱,大家发现之后可不会全不吭声!凤姐儿原先也只想着先救急,万没想到娘家拿了银子就没打算再吐回来。 回娘家追讨,又让母亲骂了一回,凤姐儿再回到荣府当真里外不是人。 这辈子贾珠活得好好的,因此荣府的中馈是凤姐儿和李纨联手执掌的。无论是邢夫人还是王夫人都不直接插手。 此事一出,贾母当着一众儿子儿媳妇以及孙媳妇的面,吩咐不许凤姐儿再过手银钱。 当时元春也在场。她是觉得祖母的确应该出手敲打下这个心高气傲的嫂子。在宫里但凡爱掐尖儿爱出风头的……就她所知,至少死了一半。 眼见孙女儿满眼的赞同之意,贾母又点了点头,“你姑妈来信说,想着让你们好歹见上一面。” 元春小脸唰地红了:心里却在感激姑妈的贴心。 贾母笑道:“让你琏二哥送你去。” 数日后去南安王府赴宴,便是由贾琏亲自护送妹妹们出行。 姑父给他安排了个差事,贾琏心里很是乐意。面对他媳妇儿,也越发理直气壮:你把你娘家大伯夸得天花乱坠,真到了需要他照应的时候怎么不见半点动静? 凤姐儿又自知理亏,这些日子便很是安生。而丈夫贾琏要往西北赴任,她也郑重地表示过好几回:她很乐意跟着二爷,不怕吃苦。 而贾琏那个相好的丫头秋桐却找机会劝说贾琏,“二爷身上的同知,奴婢听说可是正五品呢。姑老爷和姑太太只给二爷讨了个六品的官儿……” 贾琏惯来“怜香惜玉”,闻言竟然抬脚就走,心里也有了决定:就带他媳妇和平儿走。 秋桐来不及羞恼,径直追出门去,贾琏连头也没回。 虽然嘴上不提,但大哥贾珠让姑父姑妈带在身边仔细培养好几年,贾琏也是有些眼热。他哪怕对官场一无所知,也明白一家子全闷在京城,毫无前程可言。好歹也让他过去探望一两回……不说读书学做官,能认识些人物也成啊。 后来又从祖母那儿听说,姑父姑妈又给元春说了门好亲事,他难免暗自嘀咕:怎么就不管我了呢? 也幸 亏他一点抱怨的意思都没露出来,这不……就得到了姑父给他在西北寻了个经历司经历的官职,妙处在于都指挥使正是祖父的旧识。 姑父姑妈这般待他,他真是无话可说了。 因此这次姑妈让他在赴任前多照顾下几个妹妹,贾琏哪里会推脱? 瞧着姑父姑妈的做派,便是疼惜骨肉重视亲情的。他哪怕是硬装也得做出副爱护弟妹,尊敬兄长的模样,更何况他跟大哥贾珠以及大妹妹元春本来交情就不坏。 到了南安王府,贾琏目送几个妹妹一起入了内宅,自己才在男客们说话的地方找了个背风的凉亭坐下喝茶。 官位在望,他心情很是不赖,听着众人闲话寒暄,也不怎么插话,只是笑眯眯地时不时附和一两句。 贾琏倒是难得在旁人府上也有自得其乐的时候,他正反复琢磨祖父当年旧识家中人口,以及曾经如何与自家往来的,忽然听到有人招呼他。 他抬头循声望去:还是“熟人”。 宁王长子尹泓再过些日子就是他妹夫的大哥,今后只看年节时的走动,跟他都至少得“脸熟”。 尹泓作为宗室,还是跟圣上血缘比较亲近的宗室,按道理应该比较威风,日子也该过得滋润才是。无奈祖父和父亲都在关键时刻“选错了人”,而且他爹还娶了个不省事的继室,到现在他的嫡子都能骑马了,他爹依旧没给他请封世子。 好在尹泓颇有些本事,如今正跟着六皇子在兵部行走。而且再过几天,还要跟着六皇子一起南下杭州,严查江南亏空。 二人彼此见礼后,尹泓也不卖关子,问道,“山陕两地经历司经历出缺,林大人荐了贾二兄弟,原本兵部的文书都准备发下来,却让孙侍郎给扣住了。” 这位孙侍郎便是太子的大舅舅,如今孙家正经的掌舵人。 贾琏才二十出头,养气功夫不到家,闻言神色骤变,“怎么说?” 连姑父的面子都要驳上一回?孙家还嫌树敌不够不成? 贾琏这意外之色不似作伪,尹泓便猜着他对林大人与孙家在江南不睦的始末并不清楚。 于是他不紧不慢道:“莫急,且听我细说。”说着,又把贾琏拉到自己手边的椅子上,低声道,“兵部两位侍郎,一位姓孙,另一位却说容家的姻亲。” 贾琏恍然,“我这是遭了无妄之灾?” 尹泓笑道:“不然。有些事儿你 不如回家写信向你大哥打听一二。不过你这官职……总归跑不了。” 孙家不想让林海如意,架不住圣上愿意给林爱卿这个面子:何况这也不算什么要职。 荣国公贾代善戎马半生,守得西北百姓数十年免于兵祸,这份功劳圣上还没封赏完全,贾代善便已然去世。 虽然贾代善两个儿子全都扶不起来,可圣上依旧乐意再扶一把他的孙儿。 正是林海猜透了圣上依旧对荣府存了补偿之心,才大大方方地上折子举荐自己的内侄。 尹泓压低声音,附在贾琏耳边说道,“但恐怕去不成西北了。” 贾琏迟疑道:“那我还能去哪儿。” 尹泓笑道:“西南啊。” 贾琏闻言都恨不得拍大腿:他久未往来的亲娘舅就在西南做官! ☆、第29章 却说贾赦作为荣国公贾代善的嫡长子,他的原配妻子与他称得上门当户对。 可惜贾琏亲娘去得早,幼年时他舅舅许谦还在京城任职,待他颇为严厉。 贾琏还不大懂事,身边又有嬷嬷嚼舌根,他自然不大亲近这个舅舅。后来随着舅舅远赴西南做官,只靠来信教导也力不从心。 贾赦更是十分不耐烦这位大舅子整日里让他好生教导琏哥儿的“聒噪”,随后他又续娶邢氏,便干脆跟原配的娘家少了往来。 而贾琏年纪还小,并不懂亲娘舅的一份苦心,跟他爹一样也从不亲近到逐渐嫌弃舅舅的“唠叨”…… 大概对外甥的态度和言行万分失望,许谦也不再一封封地往京里送信。 总之就是现在两家连节礼都不送了。 可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贾琏一听说自己兴许要到舅舅身边去做官……立即腿软脚软,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尹泓见状,不禁莞尔,却故意道,“这是怎么了?” 元春嫁过去,自家这档子旧事人家迟早得知道,于是贾琏把心一横,把跟亲娘舅生疏已久之事和盘托出。 尹泓笑道:“许大人官声卓著,又是亲舅……向来甥舅亲,些许生疏也算不得什么。琏二弟有许大人照拂,我先祝你官运亨通啊。” 这一句“官运亨通”生生让贾琏听出了百转千回之意……原先贾琏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家里给捐了个同知之后好几年没半点动静,于是跟他爹一样,有点沉迷享乐,破罐破摔的意思。 而贾珠专心读书且越发长进,之后他更是果断离家南下,“孝敬”起姑父姑妈。 这些年贾珠不仅读书做文章有了长进,更真正地学习了如何为官识人:贾珠可是借着韩琦韩大人赈济救灾的机会,亲手处置起公务民事,他的名声都传到了千里之外贾琏的耳朵里! 贾琏也正是因此真真正正地被激起了好胜之心:他亲哥哥贾瑚去了,他可是长房嫡长子! 只是尹泓此番主动告知他的前程……总得有个缘由。 而为了示好这一条直接让他否了,他觉得他爹都未必经得起宁王府的示好。 贾琏琢磨了片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起码尹泓对两家结亲没有不满。再说害他,又能得了什么好处?他身上又有什么可贪图的? 贾琏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尹泓这个宁王嫡长子再怎么处境不佳, 也不至于亲自来算计他。 那就是……示警? 贾琏猛地抬头,急切切地望向尹泓。 尹泓微笑颔首,“无论是西北还是西南,都是是非之地。琏二弟此行须得小心。”言毕便潇洒地告辞,留下贾琏继续琢磨心事。 直到尹泓走得人影都望不见,贾琏才回过味儿来:这称呼变得够快啊。 等他再抬头,眼前已然换了个人。 这人礼数周到,先自报了家门:宁王次子尹泽。 贾琏瞬间了然。 与此同时,在南安王府的花园中,南安太妃带着儿媳妇,跟周围的诸位诰命们说笑,还不忘经常往元春等一众女孩子说话的凉亭里瞧上一回。 她们家与宁荣两府素有交情,无奈贾代化与贾代善兄弟先后辞世,宁府两府也跟着大不如前,于是她们跟宁荣两府也不复往日那般频繁走动。 尤其是荣国府那兄弟俩也不是能支撑门户的人物,本来南安王府都打算可以远着这一家子了……却没想到她家的姑奶奶贾敏实在厉害。 这才三十出头呢,就做了二品诰命夫人,将来宰相夫人更是有望。偏偏贾敏又爱照顾娘家子侄,身后更站着个对她言听计从,仕途一片光明的丈夫…… 这不,侄女儿元春就让她嫁给了宗室,宁王长子能不能袭王爵另说,但元春将来的夫婿总跑不掉一个国公。 总而言之,南安王府跟荣国府的交情还得捡回来。南安太妃琢磨着,不如从荣国公那两位庶出姑娘之中挑一个,嫁给自家的庶子。 万一荣府发达了,作为姻亲也能沾沾光;若是他们闯下祸事,反正结亲的是庶子,撇清关系也便宜得很。 此时,元春正拉着两个妹妹迎春、探春与一众新结识的姐妹闲话:女孩子们对她的宫中生活极感兴趣,又因为大家不算熟稔,大多不好意思询问得太深。 元春笑眯眯地有问必答,甚至还会多说些故事,让一众姑娘们暗中惊喜。一旦事涉列位娘娘和宫中隐秘,她就绕起了弯子,还把问这些问题的姑娘牢牢记在心里。 当年偷听到五皇子与八皇子说话,她都整日里担忧小命不保,一直担忧了足足一年多。 再看宫中来来去去的女官内侍,她哪里不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嫁给宗室也不是百试百灵的保命符! 元春喝茶润喉咙的时候,还正巧瞄到南安太妃饱含深意的目 光,再看这位年纪不算太大的诰命在儿媳妇耳边说了几句,那儿媳妇那视线便时不时在身边两个妹妹身上打转。 却说南安王府之中,太妃的儿子如今的爵位乃是国公。因此太妃的儿媳妇身上只剩了国公夫人的诰命。 元春在宫里也不是只学会了谨小慎微,傲气依旧在,不过是藏得深了些罢了:南安太妃以前可看不上自家,我又何尝瞧得上这样日薄西山的人家了! 当初的四大异姓王,也只有北静王府依旧风光。 北静王的态度也已然分明:像今日南安太妃设宴,邀请一众相熟人家的女眷和小一辈们吃酒说话,北静王府都借口老太妃身子不爽利而无人前来。 此时抱琴忽然上前,贴在元春耳边低声道,“琏二爷请了位姐姐过来,说是……想见姑娘嘱咐几句话。” 元春只要想,能跟琏二哥天天见面说话,更别提今儿还是琏二哥亲自陪着她们姐儿几个过来的。 “想见姑娘并嘱咐几句话”的……必是那个人了! 想到这里,元春脸上微微发热:此人还知道拉着琏二哥来见她,可见还是个讲究的。 元春便借口更衣起身,还拉着探春嘱咐了几句——迎春老实,也没什么防人之心。 顺着长廊,跟着带路的丫头往园子外面走,没走出多远,元春便望见不远处榆树之下站着她琏二哥,以及一个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的陌生男子。 元春清楚地见着此人微瞪的双目逐渐眯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挑。 她也笑了,盈盈一礼,便毫不犹豫地带着抱琴……奔向净房…… 尹泽原本以为这姑娘会走过来好歹跟他打个招呼的,这会儿望着人家姑娘翩翩远去的背影嘀咕道,“琏二哥,你这妹妹……”说到这里,他越发开心,把“真不赖呀”四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本来元春妹妹无论容貌、才学还是气度都是顶尖儿的。 贾琏也不担心这位将来的小舅子见面之后横生不快和嫌弃之心,可真等他瞧过眼前这位……那面带喜色且还算俊朗大脸,他忽然又有点不是滋味:他也跟狐朋酒友品评过女子的相貌,可真正轮到自家妹子…… 他这份复杂的心情,若是让他一心筹谋好生锻炼侄儿侄女的姑妈知道,定会无比欣慰:真不赖,果然有救! 这会儿尹泽也回过神来,侧过头正对上将来的大舅子微妙的神情,他饶是脸皮厚也有点尴尬 :居然看人家妹子看得呆了……就一小下而已! 不过这个媳妇他是真心满意!不说相貌,就看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他值得他高看几分。 他轻咳一声,“咱们该回去了,我大哥找不见咱们,许是要恼。” 贾琏一脸“哄谁呢”的神色果断道:“好。” 却说贾琏和元春等散席回家之后,各自给姑妈贾敏写了封信,还打发不同的人专门送到杭州。 贾敏收到信已是半个月之后,她的一对孪生儿子都会翻身了。 而她正看着家信,丈夫林海和女儿黛玉却在一起哄着两个小家伙……在床上打滚儿…… 倒是珝哥儿今天特别“乖巧”——因为他跟他的新小马玩了大半个上午,这会儿累得贴着亲娘睡着了。父亲姐姐乃至于弟弟们的说话声哼唧声,都完全无法吵到他。 贾敏划拉着儿子的后背,把信撂下便笑眯眯地望着玩弟弟玩得越发兴奋的黛玉。 林海则悄声起身坐到了妻子身边,柔声道,“瞧你心情不坏。” 贾敏大大方方地把信递给丈夫,“我没白费心费力,老爷也没为我白忙一场。” 林海并不避着女儿笑道:“我也是有私心的,可不是只为了讨你欢心。” 言外之意,让你高兴还是主要的,他的私心倒在其次。 贾敏听出弦外之音,也只是笑,“老爷惯会说话。” 此刻林海已然看完贾琏与元春的书信,也感慨道,“倒是难得。” 贾敏坦诚道:“说心里话,这番烦劳老爷,我心里也是不安,生怕他们几个……不懂事儿。” 平心而论,林海为内侄和内侄女耗费的人脉和人情并不算多,很大程度上都是顺水推舟的结果。但这个结果,两位舅兄却没一个办得到就是。 他给了元春和贾琏一个机会,让他们离开各自父母,同时也脱离父母掌控的机会。从目前来看,两个孩子的应对让他们夫妇颇为满意。 孩子们至少明事理。尤其是贾琏的表现,也挺像个称职的哥哥。 贾敏回忆了一回,琏哥儿也的确比他爹更重情义——侄儿侄女们的才学另说,首先她提携出来的就不能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夫妻俩说话,黛玉逗弄着弟弟的同时也在支棱着耳朵听着——爹娘没让她离开,自是有意让她长长见识。 贾敏把女儿的 反应看在眼里,又跟丈夫说道,“老爷,琏哥儿的差事是怎么回事?”说着还捏着林海的手背故意道,“我怎么事先不知道啊?不是说去西北,怎么他又要去西南了呢?” 林海哪有半点尴尬,“经历司经历品级不大,任免却也不完全由兵部说了算。若是经历司经历的上峰,都指挥佥事不点头,纵是兵部和当地都指挥使联手相助,这官儿也未必坐得稳。” 西北两省,尤其是陕西,都指挥使和都指挥佥事都与林海老岳父贾代善交情深厚,贾琏过去做官,总不至于遇上个阳奉阴违的下属没多久就得灰溜溜地回京。 林海继续道:“我的举荐信递上去,也猜准了兵部里还是要不安生一下。” 按道理六品小官的任免,圣上并不会特别在意,兵部的那些大老爷们也不大看得上这品级的油水,又有林海这样的封疆大吏推荐,一般也就顺水推舟了,好歹跟林海结个善缘不是? 偏偏兵部如今两位侍郎一位是孙家大老爷,另一位则偏向太子妃娘家容氏。林海两次三番都“没给孙家面子”,因此孙侍郎便有心回敬一下,打算直接驳了林海的举荐。 而另一位侍郎则得了容家的准信儿,有意跟孙家别别苗头,于是这个小官竟成了孙容两家乃至两位侍郎角力的着力之处——真要是重要的职位,圣上也容不得两家这样斗气误事。 二人谁也不肯相让,僵持了数日,兵部尚书老大人直接拍了板:林海的面子不能不给,也不能让孙家太难受,而容家的目的也能达到。 正好西南经历司经历也出缺,贾琏投奔他亲娘舅正好。 贾敏听到这里,展颜一笑,“老爷早有此预料是也不是?” 林海诚恳道:“许大人毕竟是琏哥儿的亲娘舅,照应教导起来,只怕比咱们做姑父姑妈的更为尽心。” 贾敏抬手一巴掌,便拍到了自家老爷的肩头,“我哪是怕琏哥儿吃苦?说句老实话,我娘家的男孩儿们全都娇宠太过,就是珠哥儿也该多历练历练。原本在京城的时候,我听说珠哥儿便总是闹病,要么就是身子哪里不自在,你瞧瞧自打他过来,有过半点头疼脑热?” 林海笑得意味深长,“我看珠哥儿过来,是医好了心病。”顿了顿他才正色道,“不瞒你说,我正想借着此事试一试孙大老爷的为人和气量……如今看来,此人格局不成,孙家……也是不好说。” 贾敏也收敛起多余神情,“老爷,孙大老爷格局不大,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林海一愣,旋即大笑,“夫人高明!” 贾敏转眼便把这记马屁拍了回去,“老爷更高明。” 林海边笑边点头,“钦差快到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给孙家留面子,横竖……还有容家在京里推波助澜。” 圣上没准儿也盼着捏住孙家的把柄,好帮太子把这群拖后腿的累赘,名正言顺地削掉。 只是……他会立即避免损伤太子的颜面和威名,但太子可千万别不领情啊。 ☆、第30章 老爷微微的担忧上了脸,贾敏可不立即就瞧了出来。于是夫妻俩齐齐不言语了。 一直摆弄着弟弟,实则密切留心爹娘说话的黛玉见状,便站起身来笑道,“女儿有些乏了。”说完,招呼了丫头和奶娘进门,把三个弟弟一起弄走,她行了礼也速速告退。 贾敏不管有多心事重重,只要想起三儿一女,尤其是女儿心明眼亮惯会体谅爹娘的样子,她怎么也能笑得出来,“没白宠她。” 林海赞同得不得了,“女儿生少了。” 黛玉会给他们夫妻排忧解难,最起码也知道看爹娘眼色哄他们开心,至于臭小子们……不给他惹祸他是不是就得烧高香了? 贾敏换了个姿势,腾出点地方,伸手便把老爷拉到自己身边。此刻屋里也只有夫妻两个,贾敏方道,“出得你口,入得我耳。老爷就不打算让我也心里明白一回?” 林海忍俊不禁,“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话里可不带半点讽刺意味。有个聪慧的媳妇在家中坐镇,他不知省了多少闲心。 话虽如此,但老爷的顾虑贾敏看在眼里,既然要说说知心话,她总得先起个头,“老爷对孙家究竟是个什么章程?我寻思着孙家两位老爷行事忒嚣张了些,恐非长久的持家之道。等孙家老太爷去了,跟圣上的情谊越发淡下来,他家后果难料。将心比心一回,疼爱大半辈子的儿子跟着这么一家人学了坏,我也要迁怒的。” 这番话不过是稍微委婉了一点,却一点都不隐晦。贾敏直接把自己的心思全透露出来了:她不仅不看好孙家,连带着太子也…… 林海也微露惊容,之后更是坦然道,“敏敏你真是果断。” 贾敏乳名也不是敏敏,实在是全无外人的时候老爷兴起就爱这么称呼她,一来二去她也觉得“敏敏”听着还算顺耳。 贾敏眨了眨眼,捏了捏老爷的手臂——如今得闲老爷也在家里的园子里骑骑马,练练射术,甚至还跟教导儿女骑术的师父讨教一番,老爷果然比以前结实了不止一点。 她于是笑眯眯道:“我怎么觉得自打我生了珝哥儿,老爷就爱时时处处奉承我呢?再说,我这算什么果断,不过是我的胡乱揣测。既然说给你听,你怎么也不顺着我的话……指点我一回?” 其实老爷还不只是嘴甜,关键是……有点了予取予求的意思。 林海此番也不例外,“孙家照应太子本是应该,可这些年 我瞧着,因为太子离不得他们,便生起了一派‘能奈我何’的气势。不管他们做了什么,若是无法收场,便把东宫推出来。偏偏东宫又用人不疑。” 这哪儿是用人不疑,这分明是任人唯亲啊。 真要是任人唯亲,任的那位是个有才无德之辈倒还罢了,孙家留在江南看家的这位二老爷只会嚣张跋扈,胡作非为! 须知当年孙家老太爷战功赫赫,有个女儿做皇后,更是帮着女婿坐稳了皇位,几乎位极人臣,行事尚且懂得适可而止,也轻易不跟人结仇斗气。 贾敏思量过后,猛然发觉老爷眼巴巴地瞧了自己有一会儿了。 她福至心灵,一拍额头: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些事儿还真是疏忽了啊……她爹还教导过太子骑射,更是带太子到军中巡视过数次……至少父亲在世时,太子以师礼相待。 老爷这副瞄着她脸色说话的模样,必然觉得她娘家与太子素有渊源,从而有所顾虑,不好直说真正心意。 再有渊源那也是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没暗地里抱怨太子薄情,让哥哥们吃了“人走茶凉”的大亏就不错了。 总之太子前世被废,实在不是什么偶然,而且前世的这个时候,周励周大人正在独斗孙家二老爷,给天下人瞧了出“好戏”。 于是贾敏立即轻声道:“还早真呢,便觉得一切都稳了,定准了……就冲这番自以为是的样子,以后最是难说。” 媳妇儿果然也不看好东宫。 不过也只是不看好罢了,万一她兄弟两个要让她将来助太子一臂之力,乃至于需要她出面奔走,她真能坐视不理吗? 林海为此一直略有不安:为了份“从龙之功”,你得预备着有朝一日跟你两个哥哥决裂……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贾敏看在眼里也是惊讶不已,“老爷今儿这是怎么了?你我夫妻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说着,攥住老爷的手道,“我什么都听老爷的。” 话外之音林海自是听得懂,他此刻也动容道,“倒也……不必如此。” 他忽然有点尴尬:似乎是凭白做了回小人。宦海沉浮半生,未必无耻却也当得起“厚颜”二字,但面对他媳妇,还是稍微不自在,于是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贾敏可不想放过他,故意道,“老爷喉咙痒?”指尖却戳在丈夫的脸颊上。 林海摇头笑道:“这些日子我 多在家中鲜少应酬,一是为了陪着你们,二是收敛一些,一切都等钦差到了再说。” 贾敏道:“孙二老爷的确安生了好久。” “周世兄到任,并未费多少工夫,便查到了昔年院试买卖题目的证据。说来也是让人唏嘘,原先学政的副手也知道终究有暴露的一天,于是早早做了准备,把每笔银钱都记了账……” “这……牵连不小吧。” “可不是。”林海叹道,“本想着借此让孙家两位老爷多少收敛一些。”顿了顿,他也承认,“毕竟动孙家,就势必牵扯到太子,牵扯了太子,圣上必会不快……因此撕扯开来,谁都没什么好处。刚刚握好证据的那会儿,周世兄和我一直等着孙家找上门来求和的。” 贾敏道:“老爷想以退为进。” 林海笑道:“不用往我脸上贴金,周兄和我是想这个时候就跟孙家放对,殊为不智。” 贾敏看得透,“就算要放对,也得等圣上透个信儿出来。” “姜大人应是圣上的人,他连着两任浙江巡抚,可动手收拾过孙二老爷?”林海揉了揉太阳穴,“终究有些贪功冒失了。” “姜大人就没提醒老爷一回?”贾敏继续追问。夫妻俩有问有答,老爷总能多说一点。 林海果然道:“他提醒了啊,你看他不是一直冷眼旁观吗……” 贾敏惊讶道:“就这样?姜家不是还想跟咱们家结亲吗?他们家的诚意呢?” 林海干咳一声,“又没挑明。咱们黛玉还小,再说她对姜家那二小子不也没什么好脸色。” 贾敏脱口而出,“有好脸色你才愁呢。” 林海干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他许是想瞧我吃点暗亏,到时候再出手相助,却没想到我两位座师当真给我做了靠山。” 贾敏了然道:“姜大人快六十了吧。” 这位巡抚大人在七十之前还有机会再进一步,做到六部尚书之一,但入阁就不用想了。此人在大事儿上足够把持得住,绝对称不上嫉贤妒能,但……也有点私心就是:乐见年富力强的林海吃点小亏。 林海佯作委屈道:“你又早看出来了不是?怎么就不提醒我?” 贾敏也是张口就来,“姜家太太比我母亲小不了几岁,老爷你没发现我不爱往他家跑吗?黛玉她们小姑娘们往来应酬,我不好阻拦不是。” 林海立即讨饶道:“对 对对,都是我粗心大意。” 夫妻俩笑了一回,贾敏才正色道,“孙二老爷还算不上鱼肉乡里,祸害百姓。他的所作所为正是剥了一些大商贾的皮,损了些官员的利,用来肥了自家人……总之孙家在江南绝非势单力孤。老爷若是两次三番地在圣上面前告状,我觉得总是差点事儿。” 不得不说,夫妻俩再次默契了。 林海在刚刚就任封疆大吏之际,的确浑身干劲儿,誓要烧出讲究一些且足够气魄的“三把火”,可遇到麻烦再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有了主意: 圣上如今的确看孙家很不顺眼,却还不至于打算现在就拿下他们,否则太子势力未成先损大将,于太子无益。 林海诚恳道:“所以周兄和我商量……” 贾敏接道:“连这些年院试舞弊也不急着揭发,而是跟公账作假一事一起攒足了证据,一切交给钦差决断是也不是?” 林海赞道:“夫人英明!” 贾敏活动了下肩膀,“老爷这奉承毫无新意。” 林海马上改口,“夫人太英明!” 贾敏抿了抿嘴,笑了,“老爷也英明。” 夫妻俩就这么喜笑颜开着,互相吹捧着,有说有笑直到傍晚全家一起用晚饭。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六皇子尹灏得了南下的圣旨,回到府里就见王妃正给他收拾行李。 王妃吩咐着一众丫头翻箱倒柜——这也是二人大婚后六皇子第一次远行,她生怕自己准备不够妥当,于是干脆拉着王爷坐下,当着王爷面儿动手。 趁着丫头去抬箱子的功夫,她还问起六皇子,“二哥哪儿怎么说?” 话说,二皇子生下来就是药罐子,贵妃把这个儿子当眼珠子一样地宠着护着,好不容易看他病病歪歪地成了年也娶了妻,去年他的王妃还给他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儿…… 贵妃登时便觉得眼前一片曙光,她这辈子也没求过圣上什么,为了儿子也是终于跟圣上开了次口:给老二寻个差事,将来甭管他能不能有儿孙绕膝的那一天,好歹也得给他媳妇和闺女挣下份家业。 贵妃这番话全说到了圣上心里。 就算是他的儿子,光闷在府里不问政事,等他这个当爹的西去,这个儿子无声名无功绩也无得力的人手……日子定是难过。 作为一个父亲,他也是盼着孩子们都能过得好。 贵 妃向来无欲无求,且是为了儿子打算,圣上自然照准。又怕二儿子头回上阵便出岔子,特地挑了向来稳健靠得住的六儿子辅助…… 儿子们南下探一探孙家的底细,他也可以借此好好瞧一瞧儿子们的真性情和真手段,尤其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经常在家养病的二儿子。 因此在圣旨颁下之后,他把六儿子叫到跟前仔细嘱咐了一番,“朕给你多准备了些人手,留心照顾好你二哥。你带着朕的密旨,两江都指挥使都会听你调遣。” 虽然父皇给了兵权,但这回真正做主的却是二哥。 正巧回忆到这里,六皇子尹灏听到王妃的问话,随口答道,“瞧着还好。殿试已经放榜了,我们这就启程。” 王妃倒是真心为丈夫考虑,“您是不是多备些成药?为了二哥。” 二皇子成婚多年,身子骨已经不至于在府上随时备着太医。但真要有什么好歹,王爷多少得沾上点不是。 在六皇子看来,二哥身子弱归弱,但怕有一半都是装的。 父皇对贵妃妃母情分极不一般,据他生母贤妃所说,这份情分便是皇后还在时都稍微泛酸……在很多年里太子都把二哥视作眼中钉,而他二哥这身子骨之所以如此……偏偏不能明言。 好在他跟二哥无冤无仇,倒是不担心二哥会故意坑他。于是他答道:“简单的备上一些,二哥那儿不用咱们操心。” 王妃点了头,又问,“王爷南下打算带哪个在身边伺候?” 六皇子并没犹豫,“就薛氏吧。” 薛氏说得正是宝钗。 嫁到王府的日子,宝钗过得很不坏。 王爷的后宅里除了王妃,算上她也只有两个姨娘。真是打叶子牌尚且凑不齐人手,又怎么斗得起来:无论是拈酸吃醋,还是使坏告状,都不用脑子琢磨就知道是谁做的。 王爷行事更是一碗水端平,每月在每个姨娘那儿都待三天,这会儿偏生另一位姨娘还怀上了……就算没想起宝钗是金陵人,也只能带着她下江南了。 宝钗情愿因为怀胎而留在京里!府里另一位姨娘出身、容色才学样样比不上宝钗,可因为肚子争气,王爷每隔一天都要亲自过去瞧一瞧她。 她也算看透了:王爷重子嗣。在王爷眼里,会生孩子比什么贤良淑德都要紧。 数日后,二皇子与六皇子顺着京杭大运河乘船下江南。 不得不说,初夏乘船,还是挺舒坦的。二皇子也“极给面子”一路平安。 路上,宝钗经常跟二皇子侧妃喝茶闲聊——二皇子侧妃是北方人,这次还是她头回下江南。 宝钗为她细说江南风土人情,一来二去,二人也熟稔起来。 作为回报,二皇子侧妃告诉宝钗两位皇子南下所为何事,还特地提醒了一句,“我可听说你舅舅王大人与孙二老爷有些交情呢。” 宝钗大惊:这事儿她可不知道! 作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让她对自己亲娘舅所属的派系和往来亲厚的人家如数家珍,未免强人所难。 二皇子侧妃的心思也十分明确:二皇子和六皇子身上担子不轻,若是查办时顺着孙家牵扯到了这位薛氏的娘家……兴许不止面子上不好看。 又聊了一会儿,眼见宝钗脸色越发难看,侧妃便端茶送客。 而宝钗则是忧心忡忡地回了自己的船舱。 其实她并没吃什么苦头,可从待选到入府生活这半年,生生磨掉了她大半的傲气。 她一直沉着脸,看得大丫头莺儿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其实宝钗有心送信儿提醒下父亲,可……如今在船上想写封家书也是奢望。 入了夜,六皇子尹灏归来,身上微带酒气,宝钗上前伺候他梳洗。 六皇子从她手里接过手巾,随口问道,“有心事?” 宝钗也有自知之明,最起码今日侧妃的提醒瞒不住王爷,于是她老实道,“怕误了王爷的事。” “哦?”尹灏好奇道,“能误我什么事?” 宝钗却不好回答:她的担心,细想起来……好像也是没影儿的事儿。 见她垂头不语,尹灏也不为难她,而是又问,“浙江布政使林大人你可认得?” 宝钗应道:“倒是往林大人府上走过几次。” 怎么不问舅舅呢。 尹灏笑了笑,“到了杭州,可以和你母亲见一见。”言毕,他坐在宝钗身边,“说说你对林府的印象。” 宝钗柔声道:“妾身……和林大人的长女往来颇多。当时,林家妹妹,韩家姐姐还有方家姐姐,妾身与几位姐妹经常见面说话。” 尹灏忽然眯了眼,“韩家?” ☆、第31章 六皇子在南下之前,自然做足了准备:把江南那些说话管事的官员以及家族一一记在了心里。 比如韩家,曾经也是从龙功臣之一,这么多年下来虽然比不得当初,却也名头不坠。只不过韩家的老族长最头疼的便是嫡支声势远远不及支脉。 韩家的前任族长,已然西去的老太爷与孙家老太爷交好,时至今日韩家嫡支也依旧帮衬太子。昔日孙家暗中蓄养私兵败露时,韩家出身嫡支的族老们便果断地舍了支脉一位出色的后辈——由此可见一斑。 可惜他们这些人老成精的老人家没想到弃子居然也闯出一条生路,更因祸得福,另有际遇…… 族老们因此“爱恨交织”,让向来跟他们不对付的几家人看足了笑话。 不仅如此,最为出色的支脉之中还有女孩儿嫁给了五皇子,在此之前这些族老们居然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要知道皇子婚事,圣上绝不会脑子一热就定下人选,事先总要和女孩子的父亲见一面再说说话,好歹透出点意思来。 因此怎么看韩家都不像是为防万一,做出“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举措。 原本六皇子也是看热闹的众人之一:这些年他的差事更偏向于“武”。却没想到父皇一道圣旨,直接把二哥和他一起“放”到了江南。 天欲予之,他也是不得不取啊:他的母族对他帮衬十分有限,此行他说什么也得在江南结下几分善缘。他看来看去,杭州知府韩琦正是个很好的选择。 正巧他听说新纳的侧室在出嫁之前,与韩琦的长女有些交情。他此时闲来无事,自然乐意跟侧室聊聊天:万一能听出点门道,甚至……有意外之喜呢。 宝钗也知道殿下别有用意,因此有问必答不说,还务求详尽,“韩家姐姐鲜少说起族中闲话。林家妹妹族中早没了五服之内的亲眷,还时常说起京城的外祖母呢。” 韩琦都做了弃子,哪还能对族中感恩戴德? 没说坏话尚算厚道了,尹灏又道,“你们姐妹几个倒是说得来。” 宝钗答道:“当时姐妹们都还在扬州,同龄姐妹虽多,但因为林大人官居巡盐御史,若不沾亲带故便不好随意往来。” 林海为官多年,几无把柄在身,这一点尹灏也十分佩服:不过想直接拉拢这一位,未免过于艰难,他身为皇子也得有点自知之明——给点好处,便能让封疆大吏倒头便拜……太不现实了。 尹灏颔首道:“林大人管着盐政却清廉始终,我在京城都听说了。” 宝钗不像元春,基本对舅舅王子腾没什么期待,但若说一心指望这个自从父亲跑官到她待选都没真正出面的亲娘舅给她当靠山……宝钗还没有这样天真。 因此在她不知道六皇子的真正心意和偏向之前,说话一定是“与人为善”,“妾身听说,王爷南下便是去江南查案……” 江南亏空一案闹得天下皆知。身处的内宅女人们也都有自己的耳报神。 尹灏对此也不生气,笑道,“你这是想求情了?” 宝钗虽然微垂着头,但却在全神贯注地留心六皇子的神情,她端详来端详去,都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快或者言不由衷,于是大着胆子道,“也不全是求情。”面对六皇子,宝钗也是越说越顺,“林大人做着巡盐御史都没贪,做了布政使怎么会反而想起图财了呢。” 六皇子不掩赞许之色,“难得。你年纪小,却很明理。” 宝钗得了夸奖,也是一脸喜色,连忙起身道谢,“当不得王爷夸赞。” 同时她还有了心得:王爷似乎并不介意和妻妾说一说朝中事。 其实,六皇子尹灏更喜欢重亲情的女子。 二人说了会儿话,尹灏便留宿在宝钗这儿——只是一路劳顿,他也没有旖旎之心,而是倒头就睡。 与六弟不同,二皇子尹泌更喜欢裹着被子,放下床帐与侧妃肩并肩地聊天。 侧妃替她家王爷掖好被角,才徐徐道,“妾身提醒了薛氏……妾身瞧着她是真不知情。” 二皇子笑道:“十几岁的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内~情。”顿了顿又叹道,“我大哥他用得都是些什么人。” 不管是京城孙家还是江南孙家,都有不少“钉子”。 京城孙家还好,钉子们不得接近孙老太爷和孙大老爷的书房,真正的机密要闻他们都打听不来,但江南孙家都快成筛子了! 比如……孙大老爷写信,让幼弟收敛起脾气,行事务必谨慎:别以为江南官员对你礼敬有加,你犯了错他们放你一马,二位皇子也会跟他们一样。 看完信的孙二老爷把信往案上一摔,怒道,“要是安排在岛上的那些人还在,头一个我就要对付林海和周励!”顺了会儿气,又抱怨道,“太子贵为储君,还能让弟弟们反客为主不成!?” 这话传到二皇子 耳朵里,他还笑了好久:孙二老爷真是难得的“憨实”之人,一点不知愁。 当初私兵那档子破事儿,若不是靠着八皇子的人给孙二老爷遮掩,恐怕早就败露了。 二皇子离了京城,整个人精神了不少,“孙家如今手底下颇有几支船队,他们暗地里操练些通晓水性的家丁,谁都不好说什么,毕竟南边海上一直不大太平。” 二皇子的侧妃出身平平,但颇为聪慧,嫁过来便是二皇子半个文书。闻言她也笑,“谁让人家想一人多用呢。” 话说被拿个正着的那几百私兵,一没像样的兵器,二没管用的甲胄……因此父皇也只是恼火,但还能沉住气冷眼瞧着孙家作何反应。 孙家大老爷没有到父皇跟前去认错,但的确消停了挺久。 父皇想起先皇后,再看在太子面上,看着也像是逐渐消了气。但是二皇子尹泌怎么能让孙家就此安然消灾? 先皇后去世之后,孙家可是把母妃和他全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尹泌此来江南,纵然孙家像白板一样干净,他都要做出铁案来,更何况孙家浑身上下全是把柄,他甚至可以好生挑选一番,直至置他们于死地。 他这番心思只有宫中的母妃能猜着一二,其余人多是相信他会秉公办事,但涉及太子长兄……大约还是会在请示圣上之后,代为遮掩且大事化小。 尹泌心中恨意滔滔,面上却挂着和煦的微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下江南……” 他那侧妃一听,眼圈立时就红了,“王爷千万不要这样说。”她也不提自己如何如何,“母妃和姐姐若是知道还不得心疼坏了……姐儿也还小呢。” 尹泌见状,连忙拍着侧妃的手背安抚道,“我是说以后难有做钦差下江南查案的机会了……”话锋一转,“既然难得来了这么一回,得空就多见见亲戚们吧。” 二皇子的外祖父也曾入阁,虽然没到首辅次辅的地步,但因为做过主考,从而桃李满天下。无奈外祖父不长寿,故去时二皇子的舅舅们年纪都不大,又全在江南做官或者读书,因此对二皇子帮衬不多。 时至今日,尹泌的舅舅们也没熬出足以出任三品京官的资历。但借着舅舅们前来探望,尹泌可以大大方方地请江南一众高官们上门坐一坐:江南五品以上官员足足九成都是进士,鲜少有勋贵和捐官出身。 同科同窗同乡,怎么着都能从这三种之中挑一个出来攀 上点关系。 尤其是饭桌上总比大堂上更好说话。 侧妃抹去眼泪,强笑道,“六皇子那边您是不是得知会一声?” 她倒不是担心六皇子多心——圣上的明旨上写得清楚,二皇子为主,六皇子为辅。她是觉得王爷最好有皇子之中骑射功夫最出色的六皇子时刻作陪:孙二老爷向来目中无人,生怕他一个胡来……王爷的身子骨压根经不起什么折腾。 尹泌笑道:“好,都听你的。” 兄弟俩早就暗中有了默契:二人一文一武,正好联手。老五老八人家是同母兄弟,早就抱作一团,志在……反正他和老六看法完全一致。 也就是父皇觉得自己的儿子们纵然有心,也都是比较“乖巧”的。 这回南下,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两样,这局面若是还不能出口恶气,他尹泌这辈子还是安心憋死在自己的王府里得了。 话说,此时此刻倒不见得只有贵妃才知道二皇子的真正目标,贾敏从父亲端着的水镜里也见识到了二殿下的手段,以及贵妃母子与孙家的仇怨。 她听说二皇子与六皇子不日便抵达杭州,特地拉住自家老爷提醒道,“二皇子倒是让我想起个典故。” 林海知道媳妇这些日子在翻看二皇子与六皇子母族与妻族的名册,心有所感并不奇怪,便笑着应道,“什么典故?” 贾敏正色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林海颔首,“那几位……就没有善茬儿。”说着便凑到妻子身边,轻声道,“孙老太爷还没致仕那会儿,趁着人家父亲去世,很是折腾了下贵妃她娘家。” 水镜里可没有这一段往事!贾敏也来了兴致,“那他动二皇子没有?” 林海很是慎重,“不好说。动了他就不能平安致仕了,但是……也难保他没吩咐别人下手,而圣上还不知道。” 难怪孙家老太爷主动求去,但人还在世,孙家声势和盛宠却大不如前——这真不是人走茶凉能解释得通。 贾敏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笑道,“老爷也是消息灵通的……百晓生不成?” 林海笑道:“还不是有人有求于我,才肯告诉我些隐秘之事。再说这隐秘是真是假尚不好说。我有些头疼,不怕账上的亏空,而是担心舞弊一事牵连甚多,二皇子万一存了恻隐之心……最后周兄和我白做恶人,今后在江南也无法立足了。” 贾敏试 探着问道:“二皇子的舅舅们难不成也……伸手了?” 林海道:“怎么会。他们就是太老实了,不然何至于此。”连三品都捞不上。 贾敏劝道:“那老爷就不用担心了。” 舞弊一案背后孙二老爷得了重利,二皇子说什么都不会姑息的。 林海又点头道:“我想也是。二皇子只带了侧妃过来,许是想在女眷这边能变通一二。” 亲王的侧妃也只有三品,更何况二皇子如今还只是郡王。也就是说,他的侧妃品级比不上贾敏这位布政使夫人,跟别提浙江巡抚夫人以及两江总督夫人。 因此这位侧妃在一众诰命眼前也必定不会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女人们一来二去地往来见面,等生出些亲近感来,有些男人们不好出口的话,完全可以交由夫人们转述。 果然不出夫妻俩所料,两位皇子先是驾临了江南官员为二人举办的接风宴——在席上待多久不重要,至少表明了他们相对和气的态度。 而第二日二皇子侧妃便亲自下帖子邀请起一众夫人吃酒说话。 作为宝钗的生母,薛姨妈也得以出席。 堂上,二皇子侧妃坐了主位,宝钗就在她的下手,距离母亲薛姨妈隔了老远。 好在宝钗气色不错,薛姨妈心中颇为安慰。 此时正是江南好时节,林木繁茂百花盛开,于是这席面便摆在了园子里。 距离开席还有一会儿,夫人们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话。 薛姨正要直奔宝钗而来,偏偏宝钗身上还担着六皇子的吩咐,她只是冲母亲微微摇了摇头,而后便快步转身走向凉亭之中的贾敏和韩琦的夫人。 闻声抬头,正是宝钗,贾敏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周围全是耳朵眼睛,三人见礼后,宝钗便长话短说,“孙二老爷让御史把林大人和韩大人都参了。” 贾敏与韩琦他太太对视一眼:果然来了!恶人先告状。须知被御史参了的官员,大多都得闭门写自辩折子…… 这调虎离山真是一点都不高明,但……管用。 ☆、第32章 贾敏略作商量,便笑着道,“有劳薛姨娘。妾身记下了,回头自有老爷亲自向殿下道谢。” 韩家太太亦是类似说辞,只是没有贾敏这般镇定:脸色有点发白,但还算沉得住气。 这二人的反应跟宝钗设想的不一样,害得她……也忘词儿了。 六皇子嘱咐她把口信儿带到,之后的事儿一概没提。宝钗本想两位夫人应是心乱如麻,拉着她询问,而她则好言安抚,顺便打听些旁的事情才是,能让二位太太多照看下母亲最好…… 哪想到这二人根本不接她的话茬。 贾敏见宝钗忽然不言语,微微挑眉道,“姨娘可还有事?” 原本她还想着,这孩子总是端得太高,日子怕是过不顺心。如今一瞧,傲气去了几分,但依旧还是……太年轻了些,遇事有点绷不住。 她瞥见不远处正翘首以待的薛家太太,又道,“姨娘且瞧瞧身后。” 宝钗心道:这就送客了?贾夫人倒是一直都爽利……想起贾夫人的出身以及她夫婿,宝钗也没了脾气:她这辈子都会如此爽利了。 此刻,姜巡抚夫人带着大丫头含笑凑了上来。 众人见礼后,姜家太太冲着贾敏故意问道,“薛姨娘还跟你有旧?” 贾敏笑道:“这是我娘家嫂子的外甥女,今年进宫待选。” 像姜家太太还有贾敏这样自己出身不凡,丈夫亦是高官的二品诰命夫人,绝对不会为了亲戚家的女孩儿做了侧室而觉得面上有光的——当然,嫁给圣上又成了一宫主位的那种,另说。 姜家太太点了点头,又笑眯眯地端详了下宝钗,“难怪。” 宝钗终于待不下去,行了礼带着莺儿走开了去。 这种时候,她也会迟疑:选了这样一条荆棘路,究竟对也不对。可转念一想,只凭父亲这七品县官之身,她纵然嫁入官宦人家做正室,也很难嫁给荣华富贵之家的嫡长子。 与其如此,还不如搏一场富贵。 宝钗再抬头,已经恢复了满面笑容:直直奔向眼圈儿都红了的母亲。 这一切二皇子侧妃又悉数看在了眼里。 她再如何得宠得信任也是侧妃,因此她下帖子时都做足了姿态,甚至明说此乃小聚,并非正式宴请,请太太们前来也是吃酒取乐,说一说话。 江南这些诰命夫人们纵是她婆婆贵妃来了,也得小心应 对。 至于林大人和韩大人同时让御史参了,这消息还是六皇子从她们王爷那儿听来的呢。 六皇子瞧中了韩大人:他不会大喇喇地期望人家听见他的名头就如何如何,只是想在江南结交些……背后没有大家族或者不全受家族掌控,且不偏向勋贵,品级又不低的官员,时不时地往京里他王府送点消息罢了:正好杭州知府韩琦满足了全部的条件。 须知勋贵们大多支持太子,士大夫们更亲近二皇子,他这个两边都不沾的,拉拢点文官都如此谨慎……估计还不大容易如愿。 二皇子听完六弟的要求,也觉得这个六弟胃口不大,眼光也靠谱,便默许他去拉拉关系。 可在二皇子侧妃看来,就凭那几位夫人的反应,这关系似乎……没拉上。 原本以为薛姨娘跟贾夫人还算亲近,能说得上几句话呢。 却说姜家太太过来寻贾敏和韩琦他媳妇,自是有话要说。 她得先解释清楚,“你们应是知道了吧?” 贾敏道:“我们老爷挨参?自然是听说了。” 姜家太太诚恳道:“此事我们老爷并不知情。” 贾敏颔首道:“这话我会带给我们老爷,夫人且放心。”我们可不是随便挑拨唬弄一下便轻易上了套的蠢人。姜大人作为林海的上峰,出了事他怎么摘得干净? 话已带到,姜家太太寒暄几句便毫不拖泥带水地告辞了。 贾敏望着她的背影道:“看来这回牵扯又是不小。” 韩琦他媳妇心有余悸,双手合十道,“但愿这回也能平平安安。” 贾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 前世,二皇子从江南返京的时候,孙家在老家江南便已不得不龟缩起来,轻易再不敢出声。 散了场,贾敏到家时不过掌灯时分,出来迎她的除了黛玉和珝哥儿,还有侄子贾珠。 黛玉行了礼便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儿子珝哥儿……当然是一溜烟儿似地扑过来,小手齐伸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瞬间她两只手就全占上了。贾敏没法儿甩开两贴小膏药,却不忘先向侄儿道谢,“辛苦珠哥儿了,他们两个有没有闹你?” 有这个侄子在,他们夫妻俩不知省了多少心。黛玉出门,有珠哥儿作陪,这一年多下来没有半点“意外”。 贾珠笑道:“姑妈这是哪里的 话。” 贾敏正色道:“你的好我们固然要记在心里,但该谢还是要谢的。你越是贴心,我越不能倚老卖老啊。将来荣府还要指望你支撑门户,瞧你这样上进又爱护弟妹,我便彻底安心了。只等你金榜题名,仕途顺遂,将来到下面去见你祖父,我也问心无愧。” 这话说得贾珠面色微红:他还是头一回让长辈这么直白的夸奖。姑妈果然最像祖父,无论是脾气还是相貌。 他定准了三年后回京参加春闱。 而在江南的书院读书且结识了一众同窗之后,姑父怕他沾染江南士子华而不实的风气,将来考试时也纸上谈兵,除了让他帮助韩琦韩大人赈灾济民,更刻意在议事和处置些不大机密的公事时叫他旁听。 于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贾珠自觉长进极大。若是没有姑妈为他说话,他相信姑父未必会这般器重他:姑妈和母亲合不来,这些年和父亲也越发疏远,可对他们兄妹两个实在没话说。 不过话说回来,他跟在姑父身边数年深受影响,再见识了韩大人,特别是督学周大人的言行,他也越发没法赞同父亲死心塌地紧跟太子的举动。 自从祖父去世,太子对他们家便不闻不问,父亲几次讨好也没见着半点回应。父亲想把妹妹送入东宫,太子妃又没点头,待选时若非姑妈请姑父伸手,家里定是鸡飞蛋打,尤其是妹妹这辈子怕是都要毁了! 可看太子对孙家百般回护的态度,便知道东宫又并非对所有人都薄情寡义……贾珠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太子已经彻底瞧不上他们荣国府了。 那还继续热脸贴……做什么!这都快成了自轻自贱了。 这些念头在贾珠脑中一一闪过,片刻后他再抬起头迎上姑妈好奇的目光,面皮越发红了。 贾敏调侃道:“想什么好事儿?这么出神。” 黛玉连忙给贾珠救场,“大表哥今天教我做文章呢。” 贾敏好奇道:“八股?你越发能耐了?也好,等你弟弟们再大些,就由你教他们得了。” 黛玉双眼一亮,“真的啊?” 贾珠也诚恳道:“妹妹天资卓然,侄儿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姑父姑妈向来开明,妹妹的四书便是让正经进士教的,上一任老师当年是解元,如今……正是新科传胪。 闻言黛玉一脸得意,“母亲听听,大哥哥夸我呢。” 贾敏也笑,“你呀 。” 母亲和表哥姐姐有说有笑,珝哥儿忍不住开口,“大哥哥也教教我。” 横竖这些日子不好出门,妙玉姐姐也得安生待在家里,黛玉便道,“我教你吧。” 珝哥儿闻言便拉住姐姐的手,“好呀!” 贾敏冲贾珠点了点头,“钦差来了,珠哥儿多帮帮你姑父吧。” 贾珠连忙应下。 回屋后,贾敏先沐浴再换了衣裳,用了点清粥小菜,再吃了碗茶,可算把那点酒气和油腻压了下去。 一双孪生儿子正好醒着,她便叫乳娘带过来抱上一会儿……自从她生了珝哥儿,这臂力见长。 看着两个儿子在她眼前连续打了好几个滚儿,还边滚边笑,她也忍俊不禁:不管什么时候,还不会说话的小儿子都是一剂开心的良方。 儿子还没玩够,老爷先回府了。 她还没换好衣裳,老爷都进门了——后面还跟着黛玉。 黛玉皱着鼻子道:“父亲身上的酒气好重……” 贾敏笑道:“交给我了,你回去睡吧。” 黛玉放开父亲的胳膊,抱起两个弟弟在父亲眼前晃了一晃,“不让您熏弟弟。”说完,带着乳娘和大丫头潇洒地走了。 林海也不生气,“这丫头!个子高了,脾气也见长。” 贾敏先把自己披着的外衣~脱~了,再帮林海换起衣裳,边动手边道,“本事也不赖。珠哥儿正教她做文章。” 女儿的才气林海最是清楚,换上家常衣裳,他才惋惜道,“可惜是个女孩儿。” 在韩琦落难时,黛玉照看好姐妹妙玉的义气劲儿,夫妻俩都看在眼里。 这种感慨没啥意义。 贾敏看得出老爷酒气重了些但眼神清明,这会儿正该说些正事,“听说您和韩大人都让人参了。” 林海点了点头,“刚才二皇子特地跟我说起来着。” 贾敏叹道:“我可记着您跟我说过,无论是亏空一事,还是数年来的舞弊,大家都达成了共识,等钦差来了自有公断的。” 林海道:“可不是。当初正是姜大人把牵涉进这两件事的五品以上官员全叫在一处,大家当初答应得可是好好的。” “您就没防备他们忽然背后捅刀子?” 林海怎么会这么天真? 不过他也的确有所忧 愁,虽然愁得不怎么厉害,“我那座师可是刚刚离任左都御史……他可不是致仕,甚至不是平调,而是高升了去。” 林海有两位座师,一位是入了阁的周大人,另一位便是他们夫妻俩正说的李大人。 李大人可跟“人走茶凉”一点都搭不上。他任职左都御史期间,虽然没能上下一心,但绝对称得上“服众”二字。 就算他离任,也依旧有数位心腹肯给他递消息,因此林海和韩琦让御史参了,这消息按道理也该从李大人那儿传过来才是。 偏偏李大人那儿一点消息都没有。 本朝与前朝一样,御史可风闻奏事,但从太~祖~到今上,一连四位帝王都对搬弄是非的御史殊无好感,无凭无据参人一本的御史也的确没人有什么好下场。 因此林海才道:“八成那位御史手里也有些实在的东西。” 贾敏也迟疑道:“都察院最是消息灵通的地方,退一步说就算瞒得住离任的李大人,哪里还能堵住其他御史的眼睛和嘴巴?” 也就是说既有真凭实据,还能瞒住前任左都御史的所有耳目,更让其余御史不敢走漏消息……那只能是有哪位大人物出手了! 六部尚书之中还没有人能有此等威望……再往上想,要么就是六位阁老之中的一位,要么是安王这样的实权亲王,亦或干脆是圣上的授意。 亲自指使御史参人,来对付一个从二品和一个五品官员,圣上无需如此麻烦;若是安王出手,也不至于让二皇子六皇子一起透口风过来…… 于是林海又道:“我琢磨着,该是从安王那儿透出的消息,二位钦差才来提醒咱们,不用想也知道能让皇子亲自来提醒,背后的大人物定是六位阁老之中的一位了。” 安王虽然不算六位内阁大学士之一,但他是~摄~政~亲王,每次廷议都在场。 话说,做官做到从二品,谁能没几个很拿得出手的~政~敌呢?由此可知,谁又能一路真坦途,无人非议呢?哪怕是做到了位极人臣这一步。 林海的座师周大人,在内阁之中就至少有两位大学士跟他不大对付——这两人资历都还比他更深,人脉比他更广。 不过周大人也并非没有盟友,比如他跟安王就……很说得来,还跟如今的首辅是同乡。 其实挨参真不算什么,关键是那御史背后的大人物。听到这里,贾敏也无奈道:“阁老们正斗法呢……这可真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哪里这样简单了。”林海往东一指,“那一位……如今有些不大稳固,六位内阁大学士,至少有两位都护着他……” 这里的“不大稳固”四个字,贾敏听得分明:其实就是太子最近的言行,让圣上很看不惯。 想到这里,她也只能摇头了:这是皇子们夺嫡加内~阁~夺~权合在一起了吗…… ☆、第33章 夺嫡本来就会搅得整个天下都不安生。 但贾敏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在她设想之下,最开始不是靠着知府县令角力,先抢一波地盘吗?怎么这就从封疆大吏开始斗起来了? 她忽然福至心灵,“难不成阁老们也觉得这会孙家二老爷难以保全,好在手里攥些周老大人这边的把柄,将来要么兑子,要么当做交换的筹码不成?” 林海闻言直点头,“我想也是。”他轻叹一声,“且等等圣上的旨意吧。” 如果圣上真命他闭门写自辩折子,那……也只能如此了。 贾敏怒道:“我倒要看看老爷的‘罪名’究竟要怎么编?!” 林海笑道:“我哪有罪名了……顶多就是荐人不妥当。” 这还得多亏了他就任巡盐御史那段时日,女儿多病,长子夭折,妻子卧床休养许久也不见起色……闹得他心灰意冷,无心上进。 也正因为他数年里不贪不争,才在巡盐御史位子上全身而退,不止是搏得了好名声,更让两位座师看重,期满后便升任四品道台。 当然现在他不仅要为老婆女儿上进,三个儿子他也得为他们每一个都置办出一份像样的“家业”。 这个“家业”说的可不是银子——林家数代单传,人少但家底十分丰厚,摊到每个儿女身上依旧……十分丰厚。 于是他又道:“咱们的儿女都还小,治家不严压根谈不上。”说着他拉住媳妇的手,柔声道,“我估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连累你为我忧心了。” “老爷这话可真生分。”贾敏话锋一转,又立即问道,“这是说正主还是韩大人,那边生拉硬套,也只能用老爷荐了韩大人这一条,来参老爷一本?” 不牵扯到林海,怎么牵扯到后面的李大人和周大人呢。 林海道:“二皇子那儿我没见着什么凝重严厉之色,再说我心里又没鬼,怕个什么。话说回来,孙二脑子里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孙家老大大约是真地心虚了。” 贾敏颔首,把今日巡抚夫人和宝钗所言一一说给林海,最后想了又想,还是打算趁热打铁,给老爷来一回“有言在先”。 她低声道:“若是亲戚做出不法之事,‘治家不严’这名头也是能算在老爷头上的。” 夫妻多年默契非凡,林海如何听不出媳妇的弦外之音,他轻拍媳妇的后背安抚道,“偏你又多心。你哥哥们一心向往 东宫……你也劝了但必然劝不动,总归还是尽了心。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是互相连累不到的。” 贾敏勉强笑道:“但愿吧。” 好事儿娘家哥嫂大约是想不到她的,但遇上坏事就准得开口,甚至上门求援。所以她就算为了自家少些麻烦,也会尽力拉扯侄儿侄女。更何况如今看来,不论是珠哥儿还是元春都很出挑,甚至琏哥儿亦有可取之处,值得如此她费心费力地提携。 与此同时的京里,宁王府里嫡出的兄弟尹鸿和尹泽也在说话。 二位皇子已然平安抵达杭州,尹鸿也即将启程——圣上给两个儿子准备了“不时之需”,万一孙二真地胡来可怎么办? 尹鸿便是这精锐之中的一员。他们这些人得秘密南下。顺带一提,北静王水溶亦在秘密南下的名单上。 此刻尹泽颇为坐立不安,“大哥,元春她姑父让御史参了!她是不是正担惊受怕?” 被参的又不是咱们的姑父。 弟弟消息灵通也不稀奇,因为这小子跟安王那个宝贝独子交情极好。 尹鸿一脸平和,起身给弟弟倒了杯茶,“你先喝口茶冷静冷静。” 尹泽默默仰脖,半盏茶下肚,又嘀咕道,“元春跟她姑妈可亲了,她哥哥更是在杭州读书,跟她姑父姑妈住着。” 女孩子闺名都知道了,还知道人家跟哪位亲戚亲近……这弟媳妇还没嫁过来呢,家里出了点事,弟弟先坐卧不宁跑来求主意…… 有了媳妇忘了哥啊! 可尹鸿根本就是乐见其成:你个皮猴儿也有今天。 不过自打母亲没了,兄弟俩可谓相依为命,尹鸿终是舍不得弟弟也跟着弟媳妇满腹心事,不得安生,于是他笑眯眯地摇了摇头,“不妨事。她姑父是周阁老的学生……” 点醒尹泽这一句也就够了。 尹泽也是有喜有忧,“那以后烦心事儿可少不了了。”读书人心思太多! 尹鸿笑道:“说句公道话,要不是她有个好姑父好姑妈,你也摊不上这样的媳妇。” 弟弟这门婚事怎么来的,就算最初尹鸿没有准备,但到了连婚期都定下的今天,他又如何打探不出弟弟婚事的~内~情。 在他看来,选中他弟弟,一方面是看好他们兄弟,另一方面自然是……林海本就跟安王有些交情,再加上这将来的弟媳又极得德妃娘娘青眼。 换句话说,大家至少算得上同路人,因此这门亲结得不亏。 尹泽面色微红,干笑了两声,“她这回也是不许我到处去讨主意,只说一切都听大哥你的。” 尹鸿眉头微皱,“我要是不发话,那姑娘若是不拦着你,你还要去求安王世子不成?” 被说中心事,尹泽连忙辩解道,“我也就是去打听消息,没想着求情!” 尹鸿道:“那姑娘说得对。你这就要成婚的人了,以后凡事得多想想,也……多和媳妇商量。” 话说,尹鸿跟媳妇感情十分深厚。 他在继母那儿吃了许多暗亏,也是多亏有爱妻安抚和周旋。 他正觉得弟弟也该像他一样,娶个顺心的媳妇,能知冷知热不说,更能凡事儿都有得商量。因此听弟弟说起元春的言行,他不仅不觉得元春行事不妥当,反而为弟弟真心高兴。 两人私下里经常见面说话,也算在哥哥这里“过了明路”。尹泽也算少了件心事,又道,“大哥,我听说元春他二哥也要离京了?” 尹鸿问道:“怎么?你还要送上一程?弟媳她亲大哥必定回来出席你的婚事,你想讨好媳妇,就一心跟你正经大舅哥交好就是,旁的别多问。” 尹泽惊讶道:“这是怎么说的?” 元春话里话外还是很担心二哥到西南会水土不服,身子不舒坦。 “二哥”说的就是贾琏。 实际上元春很想二嫂子凤姐儿别留在京里裹乱,跟着二哥去西南赴任,也方便照顾二哥的起居。当然,这番心思还没法儿跟将来的夫婿直说。 尹鸿回答弟弟道:“弟媳那位二嫂子姓王。” 尹泽想了想,脱口而出,“竟是王子腾的侄女?!” 尹鸿笑道:“弟媳她姑父跟安王叔扯得上关系,王子腾可是先投了孙家,也自然是心向……那一位。我估计弟媳的意思是,她二哥是她二哥,她二嫂子是她二嫂子。” 王子腾正着手转换门庭,到了新东家那边总得送上份大礼才是。这一点不知道他那弟媳知道不知道。 尹泽震惊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多心思?!她比我还小三岁。” “你这媳妇可是在德妃娘娘身边待了整整三年。” 就是蠢货在宫里待上三年,能活着出来,也是半个人精了。尹鸿叹道:“你太憨实,正该有个精明的媳妇护着你。” 尹泽登时不干了,“怎么是她护着我呢?!大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无半点嫉妒与不满之意。 因为你这媳妇在宫中最为交好的姐妹,就是你嫂子的娘家表妹!她在宫中的言行你嫂子早就打听过了。 不然我怎么会这么放心你跟你这媳妇偷偷往来? 只是这话就不跟弟弟揭破了。 尹鸿又道:“我这回下江南,不知道能不能赶在你婚事那会儿回来,你在家就得多留心眼,平时多往安王世子那边走一走,省些闲气,也让咱们的好母妃多顾忌一二。至于婚事,有你嫂子瞧着,出不了什么岔子,但你也要记着多护着你媳妇。咱们的母妃忒不讲究,别让她脑子一抽真弄出什么大家都难抬头的事儿来。” 尹泽皱眉道:“知道了,大哥。”你越发啰嗦了,“那女人不要脸,父王却不想当众丢面子!” 宁王喜欢续娶的王妃,却还没真地喜欢到昏头的地步。 却说,见过尹泽的元春与作陪的二哥贾琏一同回到府里,听说父亲应酬未归,她和二哥先一起去见过贾母,请了安兄妹就此分别,元春才往母亲的院子赶来。 王夫人听见动静,早早打发了金钏儿过来迎一迎。 金钏儿性子活泼,一路上元春随口问了几句,便知道她不在家的时候大舅母,也就是王子腾之妻又上门了。 元春面色顿时淡了几分,“大舅母这回来可说了什么?” 金钏儿老实道:“当时我们几个丫头都在外面伺候,只零星听了几句,舅太太提起了咱们三姑娘。” 阖府上下,尤其是丫头们敬畏大姑娘元春远胜两位太太。 元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伺候太太时还得多留心些。”又干脆解除了金钏儿的后顾之忧,“太太若是问起来,你尽管实说,万事有我,你不用担心有的没的。” 大姑娘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金钏儿知道这是个言出必行的,连忙道谢不提。 却说元春进了王夫人的屋子,行了礼便主动靠着母亲坐下。 王夫人笑道:“出门逛了一圈怎么样?” 元春出门,借口正是自己亲眼瞧一瞧陪嫁的几个铺子。元春在德妃身边几乎相当于王府长史之于王爷,产业经营以及用人都比一般的女儿家强上太多。 王夫人对女儿的才干自是再安心没有 的。 元春笑了笑,“不错。母亲……”说着她靠住了王夫人的肩膀。 宝玉管王夫人叫太太,而贾珠和元春都称呼王夫人为母亲。 却说贾敏在家也是叫父亲母亲的,得意之下或者正撒着娇,“爹娘”也是能大大方方喊出口的,贾代善夫妇乐意听,自然没人敢挑理。 王夫人笑眯眯地抚着女儿的后背,“这是怎么了?” 元春低声道:“女儿要……出嫁了,母亲养育我们几个辛苦了。” 王夫人动容道:“我的儿,你懂我的心!” 她固然私心极重,但对儿女却是再真心没有,比老爷贾政尽职尽责更是尽心。 元春又道:“不瞒母亲,我出门瞧了圈铺面,也抓空见了回宁王二公子。” 王夫人吃了一惊,旋即想到女儿出门都是有琏哥儿作陪……顿时又安下心来:这个女婿她是很满意的。 自家老爷再怎么想让女儿伴君,或是配给皇子做侧室……将来再怎么荣宠那也是妾!女人最是懂得女人的艰难,你瞧宝钗多好的孩子,入了王府不也只能低眉顺眼,生了男孩也只能略松一口气罢了。 哪里能像元春这样,圣上赐婚堂堂正正地嫁给宗室做正室,位子压根没法儿撼动。那个填房婆婆再厉害又能如何? 女儿当时就说过,“大家和和气气地好好过日子便罢,若是不成,我就舍了脸进宫寻德妃娘娘告状去!” 这话说得王夫人无比爽气。 因此,她也难得的暗中感谢了小姑子一回,她再怎么不想承认,小姑子对自己的珠哥儿和元春都很不错——她哥哥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从来没正经搭把手。 话说薛桓也是因为看透了他,举家南下做官去了。哪怕这官只有七品,也不愿再给王子腾做个冤枉的钱袋子。 只是两个孩子的心也因此彻底偏向了小姑子,王夫人心里酸气与怨气纵横交织,没一刻能安生,只是这份心思又不得宣之于口。 想拿捏一下小姑子的女儿出口气,她还没能怎么样,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就让婆婆好生拎过去教训了一回! 想报复小姑子,却又生怕真地得罪她……王夫人每每想起此事,心口胃口都会隐隐作痛。 元春余光一直盯着母亲,眼见她先是欣喜后又有些咬牙切齿,最后更是强忍着,导致笑容都有些扭曲…… 元春也叹了一声:母亲总是放不下。 嫉妒姑妈嫁得好,更有爹宠娘爱……那也是白嫉妒,而且越嫉妒自己就越是难受……这种事儿是你嫉妒狠了,姑妈就能过得差了吗。 元春想了想,还是打算以实相告,“听说姑父让御史参了,我寻思着父亲现在未归,也是为着此事。” 王夫人闻言一怔,旋即脸上欣慰之色一闪即逝。 元春何等人物,如何错过母亲的这抹神色,“好叫母亲知道,姑父的座师已经入了阁。姑父升官如此之快,便是有座师欣赏和全力栽培。” 王夫人又是一愣,连女儿的语气都忽略了,“怎么就牵上阁老了呢。做一次主考,当一回座师,不知有多少学生,哪里都记得过来,管得过来?” 元春见状又忍不住叹息:母亲的娘家无人靠着科举出仕,有没人正经跟母亲说过,这靠着同乡同窗同僚结成的朋党,威力和影响有多巨大。 姑父升官,有座师的功劳自不必说,可圣上若是不点头,如何就不到四十便做上了封疆大吏? 大舅舅也是二品,却比姑父大了十好几岁。 三年后哥哥也该下场了……到时中了进士也是要谢师并与师兄弟们多多往来的。 元春不得不跟母亲大致解释了一回:哥哥若能得中,将来一辈子都要感激姑父,除了加入哥哥将来座师的那一脉,还很有可能借着姑父攀上这位周阁老。 贾珠得中,荣府二房也就从勋贵转向士大夫之家…… 凭元春的见识,也知道他们家在勋贵之中越发说不上话,正该换一条路走走。 王夫人为着儿子也能有一天攀上阁老而喜悦,又因为一辈子可能都要受他姑父影响而十分不情愿。 元春见时候差不多,便直截了当问道,“大舅母又来说话了?” 王夫人猛地转头,片刻后又无奈道,“你大舅母问了你三妹妹。” 元春登时就恼了,“算计了我,算计了宝钗表妹,再想算计黛玉表妹,无奈姑父姑妈厉害,她没办法,如今又想起了我那庶出的三妹妹?!” 大嫂贪得无厌,王夫人也挺厌烦的,因此女儿这一番话她没反驳一句。 元春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把心绪平复几分,她再次挽住母亲的肩膀道,“母亲怎么不想想,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说是入宫待选就是尽享富贵,提携娘家,她怎么不让自家女孩儿 去?不说王家的女孩儿,就说舅母的娘家侄女外甥女,怎么不见她往宫里送?可见不是自家的孩子不心疼!” 王夫人只挤出了两个字“元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如何不知道女儿说得是正理? 元春不想就此收场,想着干脆地除了母亲的侥幸,“说是大舅母自己的主意也不尽然。没有大舅舅应允,她能两次三番地算计咱们家的女孩儿?” 王夫人不言语:她心虚了。 元春道:“女孩儿入宫,横竖是大舅舅举荐的。来女孩儿有造化,还得感激他的引荐,若是入了宫听不见半点响声,他也没什么损失是不是?纵然将来有了造化又跌了个狠的,那也是亲戚家的女孩儿,牵连不到他!” 这番话真是彻底把舅舅王子腾的面皮揭了下来。元春也是受够了这个舅舅……你靠自己的真本事上进啊,总想着用女孩子铺路算什么?!我们就活该让你利用了?! 元春偷听到两位皇子的谋划,现在想来若非她是德妃的心腹,只怕连个棺材都捞不着!宫里那真是死了都能无声无息的地方! 元春扶着胸口,顿了顿又道,“母亲也别想着靠着舅舅拉扯父亲……或是宝玉。” 王夫人猛地抬头,盯住女儿,“元春你……” 荣府里统共才几个做主的?元春在宫里的时候就揣摩了所有人的心思,母亲的心愿她更是心知肚明。 宝玉这个弟弟生来不凡,若说对他没有期待那是谎话。但宝玉十多岁了,颇有才气是真的,但这份才气又远远不到惊人的地步。 偏偏这份才气他还不愿用到正经地方。 姑妈疼惜他们几个,帮了大哥,帮了她,连二哥都得了姑父的推荐,偏偏就漏下了一个宝玉——姑妈显然是很看不上宝玉。 就宝玉在内闱厮混的劲头儿,她这个做姐姐的都有点看不惯! 王夫人已经垂了头,面色十分难看:珠哥儿和元春都不是宝玉,不好糊弄也极有主意。 元春此番发作也是故意为之:毕竟她是亲女儿,母亲纵然恼怒也不能如何。关键是她得在出嫁之前,削了母亲一些莫名的心思。 哥哥回来出席她的婚事,之后肯定还是要回杭州,琏二哥要带着凤姐儿远赴西南做官,府里只剩一个规规矩矩不出错却也不会出言劝解阻拦母亲的大嫂子……元春那些狠话就必须说在前头。 王夫人思量良久,终于无力道,“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元春闻言也红了眼眶,“母亲,哥哥三年后就要下场了,姑父说过哥哥必中的,到时候大哥跟大舅舅……就不是一路人。母亲将来总是要指望大哥的,却不是靠着大舅舅啊。” 成了家也有了儿女的亲哥哥也比不过自己生下的儿子! 元春最后这番话终于彻底打动了王夫人。 至于二老爷贾政,母女俩默契地全忽略了过去。 入了夜,贾政才裹着身酒气回府。他直奔王夫人房里,换衣裳之际瞥见王夫人微红的眼眶,还好奇道,“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笑道:“元春要出门了,今儿跑过来跟我说了许多贴心话。” 贾政颔首道:“元春向来体谅人。” 即使让女儿堵得够呛,也抱怨女儿彻底偏心到了她姑妈那边,但王夫人却也明白:女儿才智的确不同寻常。 她再不痛快,也知道长子长女前程终究不同于她和老爷。 这天二房里的动静,也瞒不过贾母。 老太太心里十分信重女儿贾敏的那番话:送女孩儿入宫不是不成,但两次三番往里送……王家找咱们家“借女孩儿”这事儿甭管旁人知不知道,这名声坐实了,让珠哥儿将来如何自处! 因此贾母早早起来,等着二儿媳妇过来请安的说辞,若是着二儿媳妇又让娘家嫂子蛊惑了,要把探丫头也送出去,她也只能再给这个儿媳妇一个没脸了。 你不心疼庶女,我还心疼我宝贝孙子! 因此荣府虽然波涛暗涌,但外面看却是难得的平和。 贾敏收到母亲和元春的家信时,林海也知道了圣上的决断:圣上把御史那一本……留中不发。 须知明面上这是阁老们角力,但实际上根源还在太子身上。 而圣上这番反应……在林海看来意思已经挺明白了:太子还是太子,但孙家必须削了。 林海当机立断,跟他的周世兄把院试舞弊的证据全部交给了二皇子尹泌。 他们当然不是派自己送去的,而是绕了很大一个圈子,跟在骑着驿马的信使后面,连着公文一起分批递送到二皇子手中。 自己暂时当了回瞎子聋子,李大人也恼怒非常……他也是一品大员,做久了京官也桃李遍天下,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未必真地就怕了阁老:那位算计他的阁老,除了跟周老大人不睦,也有大半是 因为他:他们两家有过多年龃龉。 林海说穿了也是代他受过。为了好生帮上爱徒一回,也省得孙家使坏,他干脆动用了自己心腹,把那些证据想办法隐秘地送出。 但是拿到证据,二皇子也有点头疼:孙二老爷难以善了,但此时牵连未免大了些。昔年负责院试的官员大约有三分之一都不能“幸免”,幸好这些人里没有高官,但背后千丝万缕地关系一样不少。 如何把腐肉剜去,但不能伤筋动骨,他可得好生琢磨一番。 二皇子整日里琢磨取舍之道,而六皇子也不清闲,他借着钦差之名,巡视了江浙都指挥使司。 中下级文官被孙二老爷收买了一些倒也罢了,若是武官这儿也被蛀了个大窟窿,他也得果断动用雷霆手段了。 他转了一圈没瞧出什么,之后他又静等了几天,依旧没人偷偷上门求见……六皇子是皇子之中唯二的真正上过战场之人,另外一位是他五哥。 他觉得很不对劲儿,偏巧就在此时他五哥居然派人给他送了个信儿,上面就两个字:小心。 第二天,韩琦满脸汗地冲进巡抚衙门——这会儿林海正跟姜巡抚议事,听见下人禀报便知道韩琦此来非同小可。 韩琦进门汗都没擦,“人死了,死在了牢里。” 他说的便是他媳妇那位娘家亲戚,做亏空假账打算狠坑林海的那位。自从那人找他媳妇求救,他便拿住了人,把他丢进大牢里让心腹仔细照顾看管起来。前些日子一直好好的,如今却忽然死了…… 这不算完,三个人正商议如何应对,都指挥使忽然来了,这位将军黝黑的方脸上居然能看出苍白之色,“来了海贼,把海边一个镇子劫了。那镇上最大的一户人家姓张。” 姜巡抚、林海和韩琦顿时沉默:上一任提督学政就姓张……这遭劫的就是他的老家。 孙家这胆子真是没说的! ☆、第34章 都指挥使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走。 林海和韩琦也在,姜巡抚立即派人把按察使以及学政周励一起也请到这里来。 孙家以前祸害江南还算有点章法,都是比较有明确的针对性,打击面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这回不知道是不是让二位皇子钦差逼得手足失措,居然做回了老本行:此事一出简直是把要整个浙江官场一举掀翻,死也要拖着几个垫背的。 这也太狠了! 而且二位皇子如今也只是看看情况还没做什么啊。 可惜嘀咕抱怨全不顶事,关键是如何应对。 海贼侵扰上岸,本朝这类事并不太多,还多集中在粤州以南。在江浙沿海发生此事,真是圣上登基以来的头一次。 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事是谁做的。 孙家在前朝的时候便是有名的大海商。前朝末年,吏~治~败坏,贪腐横行,民不聊生。官兵拿不到饷银便干脆“客串”起了海匪,更有甚者,官~军~商~三者勾结,在海上抢完了不算,还要上岸继续抢……这种无本买卖老孙家也是做过的,还是熟手。 当然,在~太~祖爷坐稳龙椅,孙家子弟也登上朝堂之后,这种“无本的买卖”他们自己便主动洗手不干了。 在座的诸位真是没想过孙家,尤其是孙二……能这样丧心病狂的重操旧业…… 不说几位正各怀心思,片刻后按察使与周励也到了。如此三司加学政悉数到齐,只多个韩琦,还是来介绍情况的。 按察使和周励两个消息自然灵通,刚刚知道海匪上岸劫掠,也是一脑门子的冷汗,急匆匆地往巡抚衙门这儿赶,可不就在半路上遇到了姜巡抚派来请他们的心腹。 韩琦趁着大人们都在,再次详细一下说了那位人证忽然死于大牢的前后种种,便极有眼色地告退。 留下巡抚三司加一个学政闭门议事。 姜巡抚是首辅的人,他这年纪入阁无望,但是任满回京得个六部堂官几无问题。二品致仕和一品致仕差别极大,不止是说话的分量,给儿孙的照应也全然不同。此事一出,若是应对有些瑕疵,他老人家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此将近六十的姜巡抚气得一连揪断了好几根胡子。 林海背后的硬靠山,是他的座师周大人。学政周励,又干脆是周大人的儿子。而六位阁老之中排位最靠后,同时也是最年轻的周大人跟首辅是……同乡。 因此在很多时候,首辅和周大人都在站在一块儿的。首辅本也有意在自己致仕后,把这一大摊子人脉转给周大人。 姜巡抚固然有点小心思,但总体而言也是很照顾林海和周励的。 至于按察使则是次辅的门生。话说回来,按察使虽然比林海大上将近十岁,可也是正值壮年便做到了从二品,背后座师、自己的家族以及姻亲们也都出过大力。 要是他因为孙二的疯癫举动,失了前程,不能说就此跟孙家势不两立,但结仇且会伺机落井下石那是必然的。 其实不用“要是”,现在他都有给孙二套麻袋,往海里丢的心思。 至于都指挥使……他的来头其实最大:他在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便是圣上的亲卫队长之一。 作为一个真正带过兵见过血的人物,孙家这些年在浙江的小动作,他全都心知肚明。 可他再是圣上的心腹,也不会傻乎乎地一头牵扯进“圣上的家事”——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不过这回这些来自不同派系的高官们坐在一处,真是不得不坐上了同一条船。有些话,都指挥使就必须开口了。 这位都指挥使等了会儿,直到同僚们脸色恢复几分,才徐徐道,“孙家早年便……纵横海上,自打跟了~太~祖~爷,也有所收敛,但时至今日,他家一千五百料的大船至少有四艘,五百料的小船足足有二三十艘。” 此言一出,姜巡抚几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按察使乃是御史出身,更直率一点,“江浙水军一千五百料的大船才有几艘?!” 须知一千五百料的大船最起码得二三百水手才开得起来。 本朝~太~祖~爷当年还没得了全天下,只占了江南的时候便解了海禁:有了海上贸易,江南民众多富庶,太~祖~爷家底也越发丰厚,直至他坐上龙椅,便彻底定下了几个大港作为通商口岸。 海船往来不绝,自然海军必不可缺。 圣上可是靠着手中雄兵打退了一众夺位的兄弟,户部和内库他又向来看得紧,同时治军颇严,又处事公道,给兵饷也从不含糊:肯定准时到位。至于准数虽然未必,但至少能拿到八成以上。 总而言之,军中比较平静,武不怕死不好说,但将士用命绝对当得起。 这位都指挥使也的确是个尽职的将军,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遮掩的,“单就孙二手 里的船就不比浙江海军都督手里的差……我说的是~火~炮。他们家的大船并不在咱们码头停泊,所以大人们不知道也是常事。” 在座的列位大人集体沉默:你再计较都指挥使什么都知道却不说实话也没意思……孙家“跋扈”甚至过了界又如何?他家是太子的母族! 这些当兵的只听“东宫”二字就没法不畏手畏脚。别说~举~报密奏了,就看圣上偏疼太子的模样,他们在此之前不是还在替他们孙家遮掩吗? 想想也是,孙家老太爷在军中,尤其是海军之中威望不可小觑。 还是相对直率的按察使开口,“可有人证物证?” 都指挥使长叹一声,“有,但不大够。这不是……终究要先探一探圣上的意思?” 按察使脸上一阵扭曲:都这个时候你还怂什么?!乌纱帽眼睁睁都要保不住,你护着孙家,他们肯护着你吗?你就这样忠君爱国,又把圣上置于何处?! 本朝还没出现以文驭武的情况,文武之间地位在大多数地方还算平衡。 都指挥使一副顾虑重重的模样,林海忽然道,“大人可是担心此事乃是出自……”他往东面一指,“的授意?” 都指挥使顿时眼前一亮:哎呀,终于不用我再直言相告了。 话说回来,要是太子授意,圣上还真会为他遮掩……但在座几位和他们背后的靠山就都白给了?就算有所取舍,圣上也必须掏点什么出来。 再说,太子总是爱照顾母舅这一点着实惹人非议,又因为性子孤傲而人缘一般,但其实言行上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林海就赌此事太子并不知情。 他心里多少有点含糊,须臾之间媳妇女儿三个儿子的脸挨个儿从他眼前晃过……官不能丢,甚至他还要搏个大的,让座师他们舍不得丢开他。 他忽然想起媳妇认真跟他说过好几回:二皇子是个公正人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此来江南绝不是为了和稀泥。估计他是瞧准机会,有备而来的。 林海闭了闭眼:媳妇说话还没有没应验过的,而且……她也的确说到了自己的心里。 他心潮澎湃,面上却是一派笃定,还毫不避讳地跟周世兄递了个眼色。 周励微微点头:孙二这一手,把在座的几位逼得联手。刚才大家都觉得知情不报再纠缠没什么意思,这会儿藏着掖着就更没意思了。 他把手头掌 握的舞弊证据一口气全兜了出来。 按察使已经被刺激得口干舌燥,正要给自己倒杯水——这会儿姜巡抚连个心腹都没留下。听得周励说起院试作弊牵扯到的几位卸任了的老大人,险些把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孙二的手脚伸得长,按察使一直都知道:科举舞弊只要查实,主谋都是必死无疑。但正是因为这是重罪,因此对证据要求异常严格。 按察使到任之后,两三年里都在此事上也很是用心,自己的人手小心翼翼地收集证据,就等着在适当的时机一击必中,万没想到新任学政比他知道的更多更全。 这里不得不承认老师在江南势力有限,把他这个得意门生放在江南做了封疆大吏已然十分不易。 于是听到前任学政的名字,按察使也忍不住冷笑一声,“这是要灭口?” 这位前学政捞够了银子便“安然”致仕,此时也死在了自家的安乐窝之中。 不是灭口都没法解释:为什么周励和林海把证据交到了二皇子手里,孙二这边就来了这么一出! 话说本朝六位内阁大学士,排位三四的两位都做过太子的老师,还是相处数年,师徒颇为相得的那种。 想想也是,在座的几位没有一个出自这二位阁老的门下,孙二把大家全都坑了也一点都不用心虚。 周励果然继续道:“那位人证之所以知无不言,便是担心孙家有朝一日会把他灭口,他死了也就算了,就怕要带累家人。” 按察使此时也不想计较周励联合林海查舞弊却不告知于他,只问,“二皇子那边怎么说?” 就算天塌了也最好也有个子高的顶着。 太子与二皇子的兄友弟恭,大多人都觉得二人是在做戏。但二皇子究竟打算在什么时候出手,尤其他是否要抓住这个时机,在座几人都想问个清楚:这直接决定了大家反击的力度。 谁让自己和周世兄暗中跟二皇子接触了好几回呢。 林海还来不及作答,就听外面姜巡抚的师爷在外面大声招呼,“参见荣王、肃王。” 几人之所以要先聚在一处商议一番,而不是先行禀报二位皇子,实在是因为这二位微服私访去了…… 这哥俩已经悄然回到杭州城内,衣服还没换完就听说海边的一个镇子被海匪攻破,死人无数,等了片刻,哥俩得到具体的消息……也不禁面面相觑:心狠胆大又无所顾忌,除了孙二再没别 人了。 兄弟俩赶忙往巡抚衙门,被大嗓门的师爷见礼加通禀,姜巡抚几人鱼贯而出,齐齐上前拜见。 这也不是礼让的时候,二皇子落座后便让都指挥使再辛苦一趟,亲自坐镇事发之处——压根不用吩咐,当地已然被官兵团团围住,只等钦差一声令下派人入内寻找证据。 既然钦差,更没有欺负到了跟前,毫无应对之说。二皇子拉着姜巡抚几人商量着如何上奏,而六皇子尹灏则带着一众亲兵直奔浙江~海~军~都~督所在。 却说都督大人也正好巡视而归:六皇子闲来无事便是到军中营中四处行走,劝也劝不住,拉……又不敢,只好从上到下都睁大了眼,万一出了岔子自己掀处置了好。 得知“海匪”上岸坐下此等血案,都督立即尊六皇子之命,点兵即刻出海搜寻海贼踪迹——这些都是应有之意。至于追不追得到……其实要看二位钦差的本事,尤其是决心了。 于是林海他们彻夜未归。 贾敏没花多少工夫,该知道就知道了齐全。 父亲没回家,黛玉只看母亲镇定如初,便拉着母亲的胳膊讨个明白,“出大事了?” 贾敏轻点女儿额头,“你父亲立功与否,就看这一次了。” 黛玉抿了抿嘴,“父亲这个年纪想再一两年内更进一步……难呀。” 贾敏颔首,却笑而不语:但跟两位殿下结下善缘便受用无穷了。 其实贾敏并不担心:前世里二位皇子纵然没从江浙两地文官处获得太多助力,依旧大获全胜……平心而论这个时候,需要的是硬碰硬,文官的帮助实在有限。 如果说私兵一事只是撩动了圣上的神经的话,这一次孙二老爷真是犯了大忌。 杭州到京城消息通畅,孙大老爷知道此事不过是三天之后,他面色苍白地一路飞奔,冲进了他父亲静修的院子。 老爷子的反应比他更直接,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家里几乎立时乱作一团。半个时辰之后,孙老太爷好不容易在自家大夫的针灸之下,苏醒过来,头一句便是,“去求太子。”顿了顿,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又补了几个字,“争取时间也好。” 如果这句话说齐全,就是“能争取逃命的时间也好。” 太子日子过得好好的,怎料今天正想着要去那个侧室的院子,大舅舅急匆匆地求见。 孙大老爷比 孙二老爷强的地方在于,不自作聪明。至少需要太子救命的时候,他不会。 太子沉着脸,手里的茶盏好几次都要脱手飞到孙大老爷的额头上,他还是忍了又忍,终于垂眼道,“就说他是受人蛊惑吧。本想诱敌上钩,没想到中了那群的海匪的将计就计。以后……孤不想再看见他。” 难道要暴毙吗?孙大老爷顿时脊背生寒:太子跟圣上……可真不愧是父子。 ☆、第35章 太子能一直庇护孙家,情分的确有,但随着孙老太爷致仕,情分的比例越来越小:孙老太爷对这位太子外孙可是真心疼爱,孙大老爷和孙二老爷对太子却是利用居多。 话说孙二老爷在江南肆无忌惮,太子岂有不知之理? 若说当初孙二在泰兴弄出几百私兵并暗中操练,太子真像他表现出的一无所知,未免太小瞧这位在襁褓之内就被册立的储君了。 得亏孙二老爷是个糊涂人,身边围绕的明白人自然有限。 往他身边掺点沙子实在不困难,尤其是对太子而言。就说孙家如今的几条大船,太子至少掌控了其中两条。 这些年里,这两条船上的船长和水手都通过不同渠道给他递来许多消息:偏偏孙二老爷自以为事事隐秘,甚至把捞钱的主意打到了科举之上。 太子得知此事时只轻轻感慨了一句:果然自取灭亡。自那时起,他便打定主意舍了这位二舅舅,相比外公也是同样的心思。 今日一见大舅舅心急火燎地跑来求救,太子便知道外公的想法与他相似:如果有意保二舅舅,外公怎么也得让大舅舅带封信,或是口信儿。 少个拖后腿的糊涂蛋,未必是坏事:对外,孙家的名声不能毁了,所以二舅舅只能是受人蛊惑,但死战不退;但对父皇,他不再为二舅舅脱罪,又能落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头。 太子的算盘通常都打得精,可惜他还是在那群私兵身上失算了:没想到小八,乃至老五的人能藏得那样深!不仅墙角挖到了手边,还险些成功了…… 将来这些人甭管做下什么事……打个比方,老五让这群人在江浙灭族破家,好处他捞走,最后还得想办法把这个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有这样的好弟弟,他只有京城的太子亲卫可怎么够用? 太子沉思良久,才抬头发现大舅舅依旧在自己眼前跪着……他心道:忘了让他告退了。 太子摆了摆手,微笑道。“舅舅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歇。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再等等。” 太子外甥忽然换了张脸,孙大老爷心寒更甚:他跟他老子简直一模一样! 圣上当年收拾他的母族,也就是太后的娘家那会儿,笑眯眯翻脸不认人的劲头太子至少学到了六七成。 孙大老爷默默退下,这一路上乃至回到家里都在琢磨赶紧寻一条退路。找圣上坦白认罪,是不用想了。圣上倒是不会牵连——族人无 恙,但他跟他弟弟两家子算是彻底完了。 所以另找“明主”,助他登位,靠着从龙之功再次辉煌……才是正理! 为今之计,的确是该先看看情况。 回到家里,孙大老爷就向歪在榻上都无力坐直的父亲禀告了今日面见太子的过程。 老太爷身子不成了,脑子依旧十分清醒,“你二弟那边就顺其自然吧。” 孙大老爷坐在父亲身边,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打算。 孙老太爷长叹一声,随即有气无力道,“咱们跟太子绑得太紧了。你去找其他殿下,他们真会相信你是真心实意的投靠……吗。” 一条路走到黑得太久,想掉头都难啊。 孙老太爷看儿子垂头不语,又多问了一句,“而且……选谁你想好了吗。”小皇子们好掌控,但年纪差得太多;而成年的皇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势力,且已经很难哄骗。 孙大老爷这脑袋立马又低了几分。 圣上最疼太子,长着眼睛的都知道。 其次便是偏爱平妃,也就是大家口中的陈妃娘娘所出的五皇子,以及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同时也毫不隐晦地多次赞赏过六皇子,平时也爱往贤妃处,问过儿子再问贤妃。 不过这些年里,圣上关心五皇子的时候比二皇子和六皇子更多。 陈妃和八皇子也因为五皇子深得圣心,从而“鸡犬升天”。虽然这话颇有不敬,但意思却没一点儿问题。 陈妃容貌娇艳,可偏偏是后宫诸位妃嫔之中~承~宠最少的,要不是肚皮争气,尤其是生下五皇子,哪里轮得到她晋位为妃。 八皇子有些才干,但实在不能和前面的哥哥们相比,甚至身后还没成亲的几个弟弟有见地。 可他一早就一门心思跟着他亲哥走,言听计从且从不介意亲身“上阵”。 江南私兵事发,圣上已经知道八皇子在其中掺了一手,却并没真正惩罚两个儿子。 老谋深算的孙老太爷倒是能猜到圣上的几分心思:这是想再瞧瞧儿子们的心思和手段,到时候一起算总账呢。 这个女婿向来有耐心,老爷子比谁体会得都深。 实际上,圣上此时也是喜忧参半:他的消息来得自然比太子快。 他昔日的亲兵,浙江都指挥使畏惧太子之势,密奏的时候也是留一半说一半,圣上对他越发失望。 但常年巡视两江沿海区域一位海~军都督却是知无不言:都不怕太直白惹怒圣上。 这位“愣头青”都督已经数次提醒圣上孙家的商队实力太强,牵制不利的话恐成大患,甚至还曾在密折上写道:据说,殿下们亦对孙家商队动了心。 这番话如今全都应验。 圣上哪里会针对儿子们暗中的手段视而不见呢。 圣上知道光凭老师教导,其实学到的十分有限。而他也正是在与群臣,兄弟们乃至于亲生父亲的斗智斗勇之中才有了真正的长进。 平心而论,他的确是故意纵容出色的儿子们,让他们好生磨一磨太子的性子。但作为父亲,又不希望太子与兄弟们真因此结仇,乃至将来都容不下彼此。 老五和老八联手占太子的便宜,圣上已经发现了些不大妙的兆头,得知太子又悄无声息地吞掉了外公家里的两条大船,他知道儿子迟早得反客为主…… 其实太子已经在谋划选个好时机彻底吃下外公家的这支不比驻守浙江的~海~军差上多少的力量。 毕竟是亲自抚育多年的儿子,太子的心思圣上亦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赞”上一句:不愧是朕的儿子!一副百般信任两个舅舅,时时处处为母族说话的仁厚模样,差点把朕都骗了过去。以后朕果然还是得对你好一点,对你的兄弟们更好一点。 当然,太子目前为止虽然彻底刺激了他老子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但圣上依旧没有废黜太子之心。 若是太子真能比他这个亲生父亲心思更缜密,手段更花样百出,最后连他拿这个儿子都没有太多办法……他会为此恼怒,更会为此欣慰:好歹青出于蓝了。 这对至尊父子的“真心”,若是让江南那些为孙家而伤透了脑筋,投鼠忌器更怕护犊子的圣上替儿子出手的一众官员武将知晓,只怕都得喷出一口老血。 自始至终都看出了几分端倪的能人,数起来一只手都用不了,而二皇子偏偏是其中之一。 在别人看来他这个钦差实在是个烫手的活计,他却觉得是个施展手脚的好机会:既然猜着了父皇真实的想法,那还不赶紧出手试一试? 于是他在跟六弟得了张家被灭……口的消息,便急急匆匆地赶回杭州,脚刚沾地,他便急忙把六弟拉进自己的书房,屏退众人之后,直接问道,“六弟可信我?” 六皇子这位真命天子也是个猛人,“ 回敬”道,“我信二哥这个时候不会坑我。” 兄弟俩面面相觑片刻,同时朗声大笑,二人的掌心也随之轻轻一贴。 二皇子瞬间收敛起笑容,把弟弟拉到眼前低声道,“下狠手就是,不用顾忌孙家,父皇那边更无需担心。” 六皇子闻言直点头,“那好。我还能弄点功劳。” 六皇子是诸位皇子之中军事天赋最好的一个,圣上知道,二皇子也知道:无奈他几次“牛刀小试”要么是在京郊大营清洗钉子,要么是悄悄出关带人吞了北狄人的斥候和商队……刚好都属于不好向外公布的那类。 而太子由荣国公贾代善教导过一段时间,也亲身在大营中吃住过,对兵事也有几分心得,曾经多次上书,其内容也有独到之处。 因为这一点,太子被圣上夸过好几次。 六皇子亲临前线奋勇搏杀,还比不过太子和幕僚商议几天攒出的几张薄纸……六皇子心里如何平衡?同为父皇的儿子,大家不能差这么多吧! 六皇子的不服气也只能憋在心里,当然,有机会能糊他好大哥一巴掌,他是不会错过的。 跟二哥商量妥当,便带着侍卫直接出城,联络了父皇交给他的那些护身的精锐。 众人汇做一处,又赶往浙江~海~军~都督府。 总之负责浙江沿海的海~军~都督不止见到了钦差六皇子,更看到了一身戎装的北静王水溶,宁王嫡长子尹鸿比起这两位都不算什么了…… 话说前朝时两江海域防务由~东~海~海军都督负责。金陵乃是前朝国都,距离出海口也不远,因此这个东~海~都督十分紧要。 当~太~祖~爷打到金陵的时候,前朝的那位亡国之君早就往北逃命,而~东~海的都督明明握有~坚~船~利~炮,还是立即投降了——须知此人还是前朝皇帝的小舅子…… 不好寒了所有降将之心,又十分瞧不上这位东海~都~督的人品,太~祖~爷干脆把东~海~海~军~都督府一分为二,两位都督一个守着江苏,一个看着浙江。 这种做法导致江苏和浙江的这二位都督品级不变,依旧是二品,但与驻守北海和南海的二位同僚相比,手下人少船也少。 也正是因为实力不成,牛气冲天孙二老爷自然不把他俩看在眼里。 话说浙江都督奉六皇子之命,毫不犹豫立即点兵出战,同时在六皇子派出信使经由陆路传信 之后,更提议再派出一只快船由海路通禀他江苏的那位同僚兼邻居——也就是什么都敢跟圣上说的那位“愣头青”都督。 难得扬眉吐气的机会,如何肯放过?!这回可是有钦差之命。 只是浙江~海~军~都督正默默盘算着,与“隔壁”同僚联手给孙二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冷不丁听说六皇子也要上船督战…… 他脑子一空,想也不想身子就深深弯了下去,“王爷不可!王爷万金之躯……” 倒不是担心六皇子会夺他功勋:六皇子作为钦差,首功肯定是跑不掉的。这位都督怕的是有个万一……六皇子受伤,他就算带兵大胜还是得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六皇子斩钉截铁,“你指挥就是,记得多留点活口。”还得留着人指认张家灭族的罪魁祸首,说完就对都督身边站着的小伙子道,“还不带路?” 这个年纪不大,且做校尉打扮的小伙子其实是这位都督的亲侄子:他此时都想哭了,却也只能领命,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 六皇子登上旗舰,在甲板上站定,一众侍卫已然把他团团护住。而浙江~都~督情知没法让这位素有骁勇之名的殿下回心转意,也只能硬着头皮……该怎么就怎么了。 六皇子冷不丁地又蹦了一句出来,“直接去他们最大的补给与停靠之地,什么事儿……都有本王顶着,你们不要有顾虑。” 此言一出,船上先是一片寂静,还是都督大人亲自挥拳道,“干他娘的!老子忍他好久了!” 圣上治军颇严,但赏罚分明,且能善待官兵。 能及时拿到粮饷,官兵们对圣上自然没什么抱怨。虽然各地吃空饷之事无法避免,但能战之兵至少有花名册上的八成,而且战斗力也相当说得过去。 话说本朝海上贸易极其发达,来往商船数不胜数……海~军~官兵除了兵饷之外,查抄走私和打击海匪则是他们最大的两条财路。 无奈孙二老爷两条都占上了,两江海~军~都督府从上到下,谁都无可奈何。终于有了出口恶气的机会,连都督本人都没法再镇定了不是? 两江两位都督的“辖区”实在太近,出海后没过多久便遇到了同样出航到此的“邻居”。 在“愣头青”都督拜见过六皇子后,两只舰队浩浩荡荡地杀向孙二老爷海外的大本营。 作为震慑……当然也有私仇在内,两位都督指挥炮手二话不说先击中了停 泊在码头的四只商船——都是五百料的小船,毁了也不心疼。至于一直在四周巡游的那几只大船,见状不妙先溜了几艘,而两艘大船却挂了白旗按兵不动。 六皇子把两位船长叫到眼前,询问一番才知道他们早就投了太子,而孙二老爷就在当即溜走的那几艘船上…… 六皇子果断道:“追!” 大海茫茫,现在不追,以后就再也追不到了。 浙江~都~督其实很想劝一劝六皇子,孙二老爷毕竟还有亲爹和亲大哥在京城,更有个惹不得的亲外甥太子。 为了太子的声名,圣上也会遮掩一二,何苦这个时候就跟孙家闹得不留余地呢……眼前还有个小市镇,足够大家发上一笔小财以为安慰了呀。 他倒是没把这番话说出口,可六皇子全都从他脸上读出来了:听二哥那意思,太子准没事,但孙家父皇是确定无疑要收拾收拾了。 六皇子皱眉道:“这么算了,你就认了?” 都督沉默片刻方老实道:“回王爷的话,卑职不甘心。” 六皇子笑道:“那还等什么?!孙家是孙家,大哥是大哥,圣上比咱们分得还清楚呢。” 都督精神一震:立时有了拨云见日之感。他转身对着一众手下道:“全速追击!” 却说林海顶着夜色回到家,看了女儿儿子,在媳妇眼前终于露出了疲惫之色。 他感慨道:“我想了整整一天,为着孙家让东宫记上一笔,颇为不值啊。” 贾敏凑在林海耳边,轻声道,“但您在圣上那儿又留了个好名声。”科场舞弊不是谁都有胆量有底气揭破的。 林海苦笑,“做直臣诤臣可真不容易。” 他虽然不看好太子,但终究没想过现在就跟这位殿下结怨不是?他轻啜了口香茶,不紧不慢道,“还得给两位阁部分润些好处。”给了好处,就得分担风险。 不过浙江的官位……值得冒险。 贾敏几乎贴住林海的侧脸,问道,“老爷归根结底,可是忧心圣上的态度?” 林海点了点头,“知道瞒不过你。” 贾敏笑道:“老爷别嫌我粗俗,您想想圣上当年怎么对待太后的娘家的?猪要是没养肥,可怎么好宰了吃肉呢。” 林海猛地抬头,“夫人妙……”话说到一半,额头就撞到了贾敏的鼻子。 贾敏顿时泣涕横流: 老爷你就这么报答我啊…… ☆、第36章 林海赶忙从媳妇手里扯过帕子,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好一通揉抹……自然还没敢用劲儿。 贾敏狠拍着他的手背佯怒道:“鼻涕眼泪全混一处去了,一看就是没安好心!” 林海低头瞧了瞧帕子,上面只有星星点点的水渍,哪就混到一处去了?他把帕子一团,往边上一丢,转过脸来柔声笑道,“冤枉啊,夫人!” 贾敏轻哼一声,捶了他一圈,忽然笑道,“可通畅了?” 林海诚恳道:“多亏夫人提点。” “提点什么,”贾敏道,“你又哄我。老爷你向来周密,顾虑也是多了些……你不嫌我瞎出主意就好。” 媳妇说得在理。 只是他性情已定,这辈子也没法儿像他媳妇一样果决——他媳妇这脾气还不是随了他老岳父? 不过夫妻俩性情互补,真是再好没有。 想到这里,林海又笑了,整个人都随之轻松了下来,“我不得决断的时候,你可得多跟我说说话。” 贾敏捏捏老爷的肩膀,果然手感不再紧绷,她故意嗔道,“如今我说得还不多吗?这要是传出去,是不是还得口诛笔伐呢。” 这就是夫妻间的玩笑话了。 林海却当了真,眉头一皱,“谁多嘴了?” 贾敏赶忙道:“随口一说罢了,家里哪有我收拾不了的。” 现在家里上上下下哪还有她使唤不了的人?连教导儿女骑术的师傅听说她乃是荣国公的女儿,态度也越发恭敬。 她想了想还是找补道:“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珠哥儿跟咱们黛玉抱怨他的同窗牙尖利齿却实干不成,实在是眼高手低……这话咱们黛玉又跟我提了几句,话里话外颇有点这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士子才俊’。” 说起女儿,林海立即来了精神,“黛玉心气……挺高。”能给女儿先挑个进士做老师,后来又换了个解元公,足见林海之开明,以及他的一派爱女之心。 贾敏接话道:“也不知道是谁让她心气这样高的。” 亏得前世二嫂子身边的下人没少讽刺她的黛玉牙尖嘴利小性儿不容人,她还觉得女儿性子太软和了! 这辈子有她和她爹在,无论如何再不能让人哄了去:一群下人也敢非议我的宝贝女儿。 父女经常相处,情分自不一般。不知媳妇心中所想的林海,闻言得意地笑了,“也是你 教得好。” 话说听了母亲“撺掇”,黛玉每日里都帮着父亲收拾书房,自是看得到邸报。 她守着父亲也没少“好奇”,一来二去便从父亲那儿听了许多父亲对时政诸多看法……尤其是父亲不止是点评分析,甚至还特地说出几样黛玉能理解的解决方法,让黛玉去琢磨,之后再试着举一反三。 如此教导之下,黛玉见识眼界长进极快。 不过在江南,她这样的女孩子也不是什么独一份儿,她还有不少姐们能就此话题说道说道呢,比方说妙玉,方家的姐姐,还有姜家的几个小姐——跟黛玉出身类似的女孩子,尤其是嫡长女,都能通过邸报和父兄的教导,对朝局有所了解。 也许限于年纪,她们的理解还颇为浅薄,但好歹有一条这样了解上层的“通路”。 比起黛玉,元春她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不过江南院试多年舞弊,以及孙二老爷生怕事发而下令灭口之后逃遁,都是经由密折报往京城,等元春乃至她爹知悉这些之际都已经盖棺定论了。 暂且不说远在千里之外,荣府里难得的明白人元春,只说如今也在杭州城内的宝钗……这会儿正心跳得厉害。 整个杭州气氛不同寻常,这一点她是知道的:肯定出事了,否则爹娘的信早该送来了。 她来到杭州,见了母亲一面后,爹娘的家信隔一日送一封,内里多是诉说思念并嘱咐她照顾自己,伺候好王爷。 六皇子听说此事,也痛快默许了。 这会儿也不单是家信没有,王爷与他二哥一起出门巡视,忽然就没了消息,昨晚干脆就是彻夜未归…… 宝钗也是一夜没睡,思来想去还是匆匆洗漱了,连黑眼圈都没刻意遮挡,直奔隔壁二皇子侧妃居住的院子。 二皇子这一夜里也没回来,好歹荣王侧妃比宝钗知道得多上一些,她先请宝钗坐下,便主动解释道,“公务,紧急公务。” 二位皇子为谁而来,宝钗多少知道一点。能沾上“紧急公务”四个字,大约是……孙家那边惹出大事了。 林海真正出狠手对付孙二老爷,尚且犹豫了许久,在看到孙二老爷的应对——也就是直接灭人满门的举动,林海又担心最后在太子那里无法收场…… 布政使大人尚且如此,宝钗更是吓得够呛:父亲曾经跟孙二老爷做过生意! 她不仅心口隐隐作痛,甚至胃里 好一阵翻涌,忍不住干呕起来。 荣王侧妃见状,神色微动,赶紧叫人去请大夫。 宝钗捂着嘴,望见侧妃几乎写在脸上的“哎呀莫非有喜事”,不顾难受也得立即解释,“小日子刚过去。” 这要是万一稀里糊涂地让侧妃把“喜信儿”送到在外的六皇子手上,那麻烦可就大了! 侧妃闻言,其实暗中松了口气:说心里话她可不乐意伺候怀孕的姨娘,还是自家王爷兄弟院子里的姨娘。 照顾得好,那是应该的;万一有所疏忽,没准儿还得让王爷兄弟之间生些龃龉——实在是诸位皇子谁都子嗣不丰,皇子们除了斗心机斗手段,还得多花许多心思在生孩子上。 圣上又不喜欢儿子们年纪不大,院子里女人不少,因此除非必要,他不给儿子指侧室,后宫诸妃也不会没事儿往各自的儿子身边送女孩子。 而且圣上再疼太子,也多次说过不希望长子沉迷于~女~色,还对孙家往东宫里送人明确地表示过不喜。 须知所有的皇子,包括威风八面的太子都得指望着圣上过日子。因此太子在得知了父皇的态度,也收敛了不少。 总之,圣上希望儿子们能洁身自好,且又能儿女绕膝。 因此不管是二皇子还是六皇子都希望多生几个儿子,而且儿子的娘还不能是随便拉来的婢女。 荣王侧妃还以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姨娘另有独到手段呢,听了宝钗的解释她心情稍微有点复杂,也依旧道,“还是请大夫瞧瞧吧……咱们都安心。” 宝钗只好应下不提。 大夫来了,问过几句又仔细切了脉,斟酌了一会儿才留了个安神的方子。 宝钗情知自己没病,更急着回去找王爷留下的幕僚问一问,向侧妃道了谢便匆匆回去了,连方子都忘了拿。 她向来是个妥当人,此时都“丢三落四”了一回,可见她实在是心乱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刚刚坐定,便叠声吩咐莺儿到前面去请人。 这位留守的幕僚也没推脱,老老实实地来了堂中,面对支着屏风的宝钗,把他所知道的事情隐瞒了大半,“王爷出门时没多说,只让卑职等消息。”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宝钗也急得有点乱了方寸,她吃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才缓过神来:自己不能命令王爷的幕僚……能留下看家的幕僚至少也得深得信任。 此时 此刻她也只能希望父亲与孙二老爷牵扯不甚,且有林海林大人作保,父亲……定会安然无恙! 却说到了掌灯之时,二皇子悄然归来。 侧妃听到消息直接从榻上弹了起来,站起身时还打了个晃。丫头们好生把她扶住,她却奋力一甩手,抬脚便小跑着出了院门,后面跟着她的两个大丫头。 正好侧妃出得院门,就把二皇子迎了个正着。 侧妃满脸喜色,勉强行了礼,便抓住她家王爷的手腕仔细打量,又问道,“王爷可曾受伤?” 孙二老爷盛名之下,谁敢小瞧了他的疯狂劲儿。灭门都做了,眼见着要跑路的人,还怕伤个皇子争取点时间吗? 二皇子笑道:“有六弟在,我连块油皮都没碰着。” 六皇子不止会练兵带兵,他自己的骑射以及刀枪功夫都是诸皇子之冠,毫无争议的第一。 侧妃好歹知道自家王爷和六皇子结了盟,又关切道,“您这就回来了?” 二皇子又笑道:“六弟做了追兵,我就不给他添麻烦了。”说着二人相携回了房中。 侧妃亲自给王爷倒茶,二皇子把温热的茶盏捧在手里,不紧不慢道,“我到巡抚衙门的时候,正好人都在。杭州城这几天都是外松内紧,你也别出门了。” 侧妃应了。 却说当时二皇子与六皇子齐齐现身,姜巡抚以及林海他们几个顿时心神大定。 之所以都指挥使会跑来报信儿,且是一脸沮丧地告知同僚细节,实在是作为都指挥使他指挥不了两位都督…… 就脚丫子想,也知道孙二老爷逃命肯定坐船……也就是说都指挥使大人责任是肯定要备着,但是立功的机会彻底没了,他如何能不沮丧? 而姜巡抚他们三个文官则是担忧二位钦差的态度:万一皇子们真要回护孙家,那么他们这几个人就得不情不愿地背上黑锅。最好的情况也是升职无望,糟糕的话,也许仕途到此为止。 幸好二位皇子都极为果断,也不会推卸责任:一个出门调兵去追,另一个则坐下来跟几位恳谈。 二皇子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肯告诉林海他们,他有意动一动孙家——之所以他刚来的时候没有开门见山,还不是怕哪位封疆大吏也跟孙家也有所勾结? 谈完了,二皇子更是坦荡,当着几人的面给圣上写折子:把林海和周励总结的舞弊证据也一起封了起来,跟着密折一起 递了上去。 却说二皇子正跟侧妃说话,大丫头忽然前来,躬身递上了封信。二皇子打开一瞧,原来杭州府丞自尽了。 侧妃就在二皇子身边,余光一扫就把信上几行字全瞧在眼里,“这是畏罪自尽?” “还能是什么?”二皇子轻叹一声,“看来这牵扯比我想得还大。”给父皇的密折还是写得太早了,内容也太少了。 他可是一心想把孙家打进尘埃里的,亏得他一直都耐住性子,只等孙家犯下不能饶恕的罪过……如今看来,他还是小瞧了这一家子! ☆、第37章 消息自然是韩琦派人送来的。 话说能在杭州府衙大牢之中杀死人犯,想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压根就是做梦。 韩琦在跑去巡抚衙门报信儿之前,已然审问了一众下属以及牢头们,很快便知道了是谁下的手——但这个“幕后黑手”,也就是他的副手杭州府丞,并不是他能处置得了的,于是他立即出门找上峰求助,实际上就是告状,却没想到到了巡抚衙门那儿还有更大的事儿等着他。 孙二老爷自己跑了,跟他勾结多年,拿了不知多少黑心钱乃至身上都背了人命的官吏,以及他们身后的家族又当如何自处? 这个时候会束手就擒的……未必是多数。明知必死,自然要搏上一回了。实际上,回过味儿来的姜巡抚以及林海几人都觉得六皇子匆匆带人出海,有点……欠考虑。 不过见到二皇子,且听了二皇子的一番开导,都指挥使大人立即恢复了干劲儿:能给圣上做亲兵,绝不白给。 他从巡抚衙门出来,快马回到自己的地盘,立即命人击鼓点兵。 他站在台子上,在一众精神振奋,身子挺得笔直的儿郎们身上扫过一圈,才大声道,“孙二跑了,他那些亲朋相好可跑不了!在杭州做了这么多年的孽,轮到咱们回敬了!” 围困和查抄这些犯了案的人家,足够都指挥使司上上下下赚个盆满钵满了。 都指挥使看着身前面露喜色的兄弟们,又肃然道,“对付那些人家不用留手,但要是让我知道谁动了百姓和那些与孙家无涉的人家,我亲手取他人头!” “是!”军士呼声震天。 当然他的手下出动之前,得先给杭州知府韩琦打个招呼——虽然他已然得了钦差之命,但程序必不可少。 作为圣上曾经的亲兵,这位都指挥使并不桀骜,反而在浙江为将多年一直小心谨慎,可也正是因为他这番小心谨慎,导致孙二老爷一直没怎么把他看在眼里。孙二的亲信们也把这位都指挥使当成了泥捏的,行事都不怎么避讳他。 因此他收集证据不要太容易!他也不嫌“麻烦”,每一笔账都记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 如今太子的小舅舅孙二他还是收拾不到,但那些虾兵蟹将可悉数都落在他手里了!出不出气另说,好歹能化憋屈为金银,也很不赖。 杭州城中百姓居住的几个城区,全由杭州府的差役巡视,而权贵富商云集的北城,则由都指挥使悄然接手。 孙二老爷跑了,再迟钝的人家也在都指挥使司的军士全部出动的时候回过味儿来了。 没了孙二这尊“靠山”,情知自己犯下的罪过虽死难赎的时候,有点担当的男人都上吊或者吃药了断了——好歹别拖累家人。 这样的人家都指挥使听说也就派了三五个人盯着点大门后门就是,并没有再为难。 但那些有脑子一热,非要奋起一搏的……他也没客气:兄弟们发财的时机到了! 于是一夜之间,杭州城内外彻底安生了——若非第二日见到街上行走的差役们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百姓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天林海安心睡了个好觉,用过早饭也不匆忙,跟平时一样去衙门了。 贾敏揉了会儿刚醒来的两个儿子,再把珝哥儿见到眼前——臭小子越大越皮,前几天杭州城里局势不明,他可是在家闷坏了。 今儿老爷出门前还特地嘱咐,为了安一安百姓之心,让珠哥儿带着黛玉和珝哥儿一起出门逛逛。 贾敏先捏着儿子的小肩膀,仔细嘱咐了一通:出门听你姐姐的,不要乱跑,别让你师傅们离你超过五步。 林海给儿女请来的骑射师傅和如今看家护院的家丁,全是见过血的老兵,自然值得信赖。 贾敏平时不大限制儿子,但是她难得的几句嘱咐要是儿子不肯听,那晚上这臭小子就得等着亲爹的大巴掌了。珝哥儿吃过一两次亏,现在很是听话。 等她话说完,正好红纹撩起帘子:贾珠和黛玉一起来了。 贾敏一手女儿一手儿子,笑眯眯地跟侄子说话,“珠哥儿带妹妹弟弟们出去逛一逛,且留心多瞧一瞧市面上的情形。” 贾珠应道:“姑妈放心,侄儿正好邀请一二友人喝茶闲聊。” 姑父已然透出过口风:这回对孙家毫不姑息,于是那些在科场之中也捞了不少银子的人家也不能幸免脱罪。 贾珠也正好“顺路”打听一番,他倒不是去这些人家的门口盯梢,而是见见自己朋友,尤其是消息灵通的朋友,听听这些家有恒产又有点见识的读书人怎么说,回来好跟姑父姑妈转述。 黛玉见母亲点头,她便问,“能把妙玉姐姐也叫上吗?” 贾敏笑道:“当然。” 黛玉便冲着贾珠道:“珠大哥哥,咱们先去接妙玉姐姐。” 片刻后,黛玉挽 着她珠大哥哥,珝哥儿抱着他姐姐的胳膊,一大一中一小三个人一起出了门。 看自家太太一脸欣慰的模样,红纹几个大丫头也来凑趣,“珠大爷倒向咱们姑娘的亲哥哥呢。” 谁不知道太太跟娘家二嫂处不来?但太太从没迁怒过侄儿侄女。 贾敏道:“人跟人都是处出来的,何况这阵子也是离不得珠哥儿。” 过些日子珠哥儿回京参加元春的婚礼,贾敏正有东西让他亲自带回去,有些话也得他亲口捎回去才让人放心。 却说昨日二皇子亲临巡抚衙门,与姜巡抚林海几人开诚布公地谈了足足两个时辰,这才定计: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和六弟都把这些担下了,而涉及考场舞弊之人一个都不必放过,空出的位子大家再……按照功劳分一分。 二皇子这番话掷地有声,林海他们也终于能轻松地回家休息。 实际上,以前连续两任的学政在让孙二老爷收买之后,作弊也都做得比较小心:会收受那些中不中两可的童生银钱,也会调整名次,比如把中游的往前提一提……总体而言,他们做过这些,放榜后却不会有太大争议,真正的年少成名的小才子他们也不敢做得过分。 因此这么多年下来,士子之间偶有议论,但却没闹出什么大事。 只是孙二与两位学政勾结的十余年里,那些通过“后门”得中的秀才,自有人更进一步中得举人,这些人再做了官,哪怕官职不高,也借此编织了一个硕大的网络…… 于是孙家在江南的势力人脉也从士绅真正走到了官员这一步。 林海和周励拿出个数年舞弊的证据也正是因此而生——不得不说做坏事压力大。 不光是舞弊还有~结~党之嫌,事发一定掉脑袋的大案……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之人大有人在。 这十来年里有好几个人,就是为了留条退路而仔细记账,每次收受银钱都记账。 几人的账目汇总一下,就拼凑出了这舞弊大致的规模,再加上按察使也不是吃白饭的,这些年也收集了孙家许多把柄,虽然未必能致孙家于何地,但也足够吓一吓人了。 于是这些证据一起摆在了二皇子眼前,花了大半夜,终于仔细读完这几本薄薄的小册子,饶是二皇子见多识广,都……心惊肉跳:先是惊后是喜。 父皇宽容孙家这么多年,养出的绝不是什么蛀虫,没准都算得上蟠龙了!让孙家寻个好机会 是不是还有裂土封王之势? 再想想孙家的商队,据六弟打发回来的亲信说,抛开兵员的水准,单论船只~大~炮不比看守两江海域的都督府差上什么! 父皇您看到这些,该作何感想? 此番孙家自取灭亡,还省得我罗织罪名的力气。 二皇子多少有点只等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之感,谁知他还没得意足足半天……就起风了,一刻钟之后便成了狂风大作…… 六弟还在海上呢! 二皇子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这时候他这身板绝对是拖后腿的,只能青着脸命人出门去传令。等都指挥使赶来的时候外面已是瓢泼大雨…… 都指挥使也是在战场上搏过几次命的一员猛将,可这会儿他双腿都有点软:就这天气,万一运气不好……六皇子有个好歹……还不如让孙二牵连一下呢! 这时候抱怨一点用都没有,二皇子只能吩咐都指挥使带人去码头等消息。谁知他命令刚下,都指挥使刚刚告退,一声炸雷便震得他耳朵都嗡嗡作响,数息后他回了神,湿了肩膀的管家已然躬身站在他身前。 “肃王回来了。” 这一句话真是比什么都管用!二皇子瞬间就精神了起来。 六皇子此时大步迈入房中,也不跟亲哥哥客气,把大氅一脱,帽子一丢,冲哥哥拱了拱手,便径自坐下道,“腿都麻了,跟冻得似的。” 纵然是暴雨倾盆,杭州依旧算不得冷。六皇子只是在船上遭遇风浪,双腿双臂吃劲太久,导致四肢僵硬又酸痛。 趁着弟弟抬头,二皇子才在他额头上瞧见了几道擦痕,他还来不及关切几句,就听弟弟抱怨道,“孙二运道可真好!” 二皇子拍拍弟弟的肩膀,诚恳道,“你能平安归来,运道比他更强。”说着赶紧又派人传令都指挥使:不必麻烦,六皇子安然归来。 六皇子等二哥吩咐完,才道,“罢了,也是我贪功了。隔行如隔山,以后我得在水军这儿再用用心。” 二皇子道,“你且去歇歇吧。”顿了顿又笑道,“容家在海上也有几条船,孙二你若真是抓到了,反而不好处置。” 二哥说得是。万一抓到孙二,太子哥哥来信让他灭口或者放人,听或者不听都很棘手。 六皇子点了点头,便起身道别,“不瞒二哥,弟弟也是累坏了。” 却说回到自己的院子,六皇子忙着 泡澡更衣,之后召见留手的幕僚的说话,总之这一晚没去找也没去召宝钗伺候。 直到莺儿来报,说王爷房里的灯已然暗了下去,宝钗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望。 她白天收到了父亲写来的家信:家长里短足足写了好几页,最后一页却忽然一反常态,反复提及她陪房的名字。 宝钗把陪房叫到跟前问话,这陪房跪在地上,声音极轻,“舅老爷做官,孙家出了力。太太几年里往舅老爷那儿送的银子,至少有六成都进了孙二老爷的府里。” ☆、第38章 宝钗好歹也是贤妃娘娘挑来的侧室,她入王府的时候不仅带了大丫头莺儿,还捎了陪房——陪房一家子可是薛桓为宝钗精心挑选出来的薛家老人,而且这一家子各个顶用。 六皇子的正妻,也就是肃王王妃向来不爱乱计较,于是便让这陪房一家子继续伺候宝钗,并许他们以采买之名出入王府,还把婆婆贤妃指给她的一个嬷嬷放到了宝钗屋里。 这个嬷嬷也不爱生是非,来到宝钗身边也是想着平静养老,因此话没问到她头上,她绝对是一言不发。 而王妃这番大度,背后也是有缘由的。 六皇子也就两个侧室,一位是在宫里就伺候过六皇子的老资历的宫女,另一位就是宝钗。 宝钗的父亲是七品县令,原先是皇商,家产逾百万,又与几家勋贵联络有亲,这样的侧室对六皇子的大业襄助颇多,最起码银钱上就不必犯难。 更别说上面还有婆婆贤妃看着,王妃自然不能去做那个“恶人”:若是将来……能有那么一天……不还是要传给她儿子?她生了王爷的嫡长子,根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王妃的心思宝钗还看不透,进了王府只是觉得王妃不难相处,王爷虽然略显淡漠,但对她亦是不薄,总之她的日子很不难过。 不过宝钗虽然年轻,揣摩旁人的心思兴许还不到家,但父亲的话外之音总能听出几分“精髓”:父亲这是让她不要再理舅家吗? 王爷如今着手收拾的便是孙家,舅舅能不受牵连就该烧香了吧。 母亲若是知道,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转念一想,她还是舅舅引荐入宫待选的……母亲给舅舅不知多少银钱,可舅舅这边没沾上光,反倒要惹出一身腥! 于是宝钗这一夜辗转反侧,心都静不下来。第二日起来,自然脸色难看至极,涂了比平日重了许多的胭脂才压住了几分,可起身的时候眼前一花,险些栽倒在地。 莺儿吓了一跳,“姨娘……要不要请大夫?” 宝钗摇了摇头,旋即抬手想按一按太阳穴,谁知指尖刚刚触到自己脸上……就让莺儿抢了先。 宝钗轻声道:“不必,我只是昨夜没歇好。王爷那里公事繁忙,咱们别再生事。” 莺儿毕竟是宝钗的心腹,知道自家姑娘纯是心病,大夫来了也没用。她点了点头,用心给自家小姐按揉起来。 其实宝钗真是想多了,她舅舅就算因孙家而获罪,也牵扯不 到她这个外甥女身上,更何况她爹薛桓还是因为林海才能做官。 在~官~场~上,一般而言,都是谁给帽子就跟谁亲。 薛桓虽是七品县令,但因为舍得花钱而消息比较灵通。再说他的县衙离杭州不到百里,杭州城里出了什么事儿,最晚第二天他也就知道了:孙家完没完两说,但孙二就算逃了这辈子也再难回来了,他那些亲朋好友估计也得连根拔起。 于是薛桓让心腹去给宝钗那陪房送信儿,都是特地当着妻子的面儿嘱咐的。 等这心腹出了门,薛姨妈唬得腿都软了,“老爷救救我哥哥!” 薛桓哭笑不得,大舅子身为封疆大吏,能是他这个七品小官救助得了的?媳妇儿这个脾气也真是……忒直白。 他扶住媳妇的胳膊道:“你不要胡乱忧心,大舅哥靠山不止一座。” 薛姨妈一怔,“啊?” “狡兔三窟,”大舅哥可比兔子精明多了,当然这话不好听,薛桓就没明说,“我这官位是靠着林大人得来的。” 这话……就说得薛姨妈有点无地自容了。 贴娘家没什么,问题是贴了这么多年没落着半点好。家里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老爷连着几回……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听都是不满。 可说来说去,薛姨妈还是舍不得就此远着娘家。 薛桓一瞧,就猜着媳妇心里正琢磨什么。媳妇上面有两兄一姐,一个心狠胜似一个,唯独他媳妇心善,也耳根子最软。 他做了大半辈子的生意,心狠手辣之人见过太多,对心善之人反倒不忍太过苛责。 于是他道:“且不忙,你再瞧瞧大舅哥所作所为便是。”想了想,还是凝重道,“宝钗已然进了肃王府,大舅哥向来亲近东宫,你再给大舅哥一个劲儿地送银子,让咱们宝钗如何自处?!” 儿女才是薛姨妈的死穴。 她在京城时可直接给嫂子甩过脸子,甚至连亲姐姐都捎带上了。但回了南边嫂子来信软语相求了好几回,她碍不过面子,也多少回心转意,但这次……又让老爷给点醒了。 薛姨妈眼圈儿腾地红了,抚着心口道,“老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薛桓把媳妇的神色看在眼里,又继续道,“宝钗若给咱们添了个小外孙,将来家产留一些给蟠儿的儿女,剩下的便要帮着咱们的小外孙,等外孙长大,还用担心咱们的孙儿孙女 ?” 他这话也是半真半假,谁能保证将来外孙就一定能提携自己的孙儿孙女? 偏偏薛姨妈听进去了。 这跟元春劝解王夫人的路数完全一样:你将来的荣华富贵是指望哥哥,还是指望自己的儿女?哥哥就算位极人臣,你能不能因此捞个诰命?就算哥哥有尽心照顾妹妹的意思,可哥哥不也一样有儿有女? 不过看一看王子腾对待给他捞钱而事发不得不去职的弟弟王子胜的态度,谁又会说王子腾是个厚道人? 而且王子腾从发迹开始,一路上都是依仗勋贵为他铺路,而薛桓则是多番碰壁之后投靠了清流。 就算不为女儿的立场考虑,他薛桓也必会跟大舅哥王子腾逐渐疏远……他两次三番劝解他媳妇,也是不想媳妇做出什么事儿来让林大人,乃至六皇子肃王误会。 不得不说,薛桓是个真正的明白人。 没过多久,贾敏便从相熟的夫人们口中得知薛桓的所作所为,她也颇为感慨:有亲爹护佑,宝钗的日子怎么也能比前世舒心一点儿。 话说,夫妻之间的体己话能让贾敏听到几分,也是因为薛姨妈耳根子软不说,嘴巴还不严。通过几位夫人的嘴,把这些话传到贾敏耳中,也是薛桓“固所愿也”,他现在当官年头太短,立足不稳,帮不上林海什么,适时表一表忠心可是必须的,尤其是在收拾孙二,清洗与孙二相关的杭州官商这一关键时刻。 林海回家时,贾敏跟诸位太太们的小茶会也正巧散了。 话说,扫清孙二的朋党,都指挥使只用了三天。 都指挥使收拾孙二朋党的第一夜先清除了一堆打算反抗的人家。而第二天下了大暴雨,也就是六皇子不得不无功而返的那天,之后暴雨转成了中雨,但这真不耽误都指挥使和他那群如狼似虎的兄弟继续干活。 如今杭州依旧下着小雨,若干低洼之地已经积水,韩琦正亲自带人四处巡视……就这样的鬼天气,贾敏下了帖子请太太们过来吃茶说话,太太们还不是“风雨无阻”。 贾敏把这些当做笑谈说给坐下喝茶的林海,林海也笑了,“她们都急着打听消息。” 贾敏道:“可不是,下刀子还是得来。” 林海颔首,显然有感而发,“薛桓出钱修了堤坝,我以为他是图名好做官。但看今年这情形,不得不说,那堤坝真是立了大功。” 薛桓能有命活到现在,那 是因为他自己心血来潮,出了大笔银子修筑了一段堤坝,这份功德足够他度过命中大劫。 之后他若是能安民富民,寿数未必就短了——就说韩琦,也就是妙玉她爹,兢兢业业做知府,不说送给贾敏不少功德,连着他自己还多了个壮实的大胖儿子,女儿妙玉就跟换了个身子一样病痛全消。 若是宝钗能在她父亲的影响之下,也做得真正的善事……从薛家父女俩身上,贾敏应该也能再赚点功德,好歹薛桓还是她荐给老爷的呢。 对于能给她赚功德,从而让她一家子少病少灾的能人,她决定对人家稍微好一点。 她想到这里,便故意问,“他还能大用不成?” 林海觉得薛桓本事不错,但背后关系太多,此人的立场还没定准。他开口道:“薛桓那边还是等等再说,谁知道他又会歪到哪边去?再说捐官注定前程有限。” 贾敏道:“我估计薛大人最担心的,便是老爷以为他首鼠两端。” 林海起身,坐到他媳妇身边,拉着人家的手道,“夫人有何高见?咱们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对你二嫂二嫂究竟是怎么个章程?” 从他媳妇怀上珝哥儿……不,要更以前一点,他便发觉媳妇对两个娘家哥哥的态度大变:原先只是有点看不惯两个哥哥的做派,但毕竟是亲兄妹,说话还是颇有顾忌……其实就是说话还没太直白,也没彻底揭破两个哥哥的面皮。 之后,媳妇跟她大哥依旧不大亲近,但明显针对起二哥,对二嫂子的态度都不是“结怨”二字足以囊括的…… 虽然都是亲戚,但平心而论,二舅哥和他那个出身王家的媳妇,也不是从珝哥儿出生前后才开始糊涂的。 林海又比较护短,甚至没问清他媳妇缘何忽然改变,但媳妇对娘家的态度,就是他对荣府的态度,反正他是从没想过和稀泥,大家敷衍着凑合着都留点面子。 他肯劝解,还是怕媳妇真气个好歹,绝非为了二舅哥两口子开脱。 贾敏却从林海这问句里面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老爷跟着二位皇子钦差,清洗了孙家在杭州乃至浙江的势力,从这一天开始,除非奇迹,老爷无法再转而投向太子。 而二哥以及二嫂那个大哥全是早早向东宫交了“投名状”——不然一次两次想往东宫送女孩儿,能是什么意思? 王子腾因为位高还有换人的余地,但二哥就是只能死心塌地跟 着东宫,换句话说他离了东宫毫无前程可言。 事已至此,大家的立场再无转圜余地。就此决裂未免着相,但在皇子们“决出胜负”之前,兄妹之间当然要“远着点儿”了。 贾敏果断道:“我一个做妹妹的,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反正我……其实是老爷你护着孝敬咱们的侄儿侄女也就是了。我信你。” 以前他媳妇也说过“都听你的”这样的话,但那会儿他只是有倾向,不像现在,步子已经都迈出去,几无悔改余地。 媳妇的果决和信任激得林海面皮微红——谁做出影响自己、家人亲朋、乃至子孙后代命运的重大决定时,会不需要或者不在意家人的支持与信任呢。 早早就在诸位皇子之中选一位……简直就是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 而老爷露了“行迹”,欣慰与惊喜之色交相辉映,惹得贾敏也笑了起来。 黛玉长得最像老爷,这辈子儿女双全,仕途也极为得意,老爷面上完全没有上辈子的风霜之色。 林海见媳妇盯着她瞧了半天,还抹了抹脸,“我脸上有灰?” 贾敏笑着靠住林海的肩膀,“老爷太俊俏,我险些看呆了。” 若是换了那假惺惺的男子,只怕会来一句“胡说什么”,看着恼火实则暗爽。 而林海则是轻咳一声,“夸得好,这话我爱听。敏敏再说几句。” 贾敏果断拧了把林海的胳膊,“还得意起来了……” 却说夫妻俩正打情骂俏,那笑声连在外面走廊里候着的小丫头都听得真,这会儿黛玉和珝哥儿都不敢过来打搅……然而有人为了前程却不得不晚上来访。 这人是林海的同科,从举人到进士都是。只是中了进士后不得入翰林,便来江南做官,从七品一直熬到了现在的五品。 此人跟着孙二捞了几笔,正是因为他跟孙家走得近,因此无论是林海还是周励到任,他都没凑上来叙旧亲近。 如今他便属于待罪在家等消息的那群人——真正的重罪之人,有些已然自尽,另一些则在反抗中让都指挥使杀死或是拿住。 找林海求情的不在少数,但厚着脸皮不请自来上门求情的……这真是头一位。 林海并没拒之门外,借此人之口正好把钦差、座师以及世兄和他的决定传扬出去。 二位钦差一点没有避让隐晦的意思, 承担了责任的同时也意味着功劳也让这二位取走大半——这都是应有之意。 而二位皇子下令两江的二位都督和都指挥使出兵之前,姜巡抚他们几个也达成了共识,不会庇护跟孙二有牵扯的文官,不管这些文官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林海并不隐瞒,而他这位同科闻言脸色更白了几分——冒雨而来,其实本来就稍显狼狈。 此人沉默良久,林海终究看在同科的份儿上不想太薄情,于是劝道,“江南总还是要有人做官的。”但贿赂拿了,虽然拿得不多,去官未必,毕竟法不责众,但晋升之路真是堵死了。 可惜了。林海心道。 除了他自己这个一路高歌猛进的奇人,同科之中能在十年内混到五品,三品基本手拿把掐了。 林海这位同科脸色数度变换,终于咬牙道,“林大人,我告诉你孙家藏匿银子的地方,你能不能保我一本。” 林海十分坦荡,“我保你没用,恕我直言,保本也该是荣王来写。”其实这就是在指路了,“明儿我带你去见荣王。” 果然没找错人!此人闻言猛地抬头,“我知道容家应该听见动静,派人去发上这笔横财了。” 孙二倒台,背后有容家推波助澜,这不稀奇。孙家越倒霉,容家就越能在太子跟前说上话。 但容家摸到了孙家的~银~库,打算私吞……这是趁火打劫!林海猛地起身,“咱们走。” 却说荣王身子骨不好,若无大事他睡得很早,更何况外面还下着雨……林海悄然前来,荣王直接从温暖的被窝里跳了出来。 用脚丫子想也知道必是大事! 荣王自己起身还不算,他就跟福至心灵似的,命人去隔壁叫他六弟——六皇子也是让人从宝钗的屋里请出来的。 林海进门见礼后,便没怎么说话……话都让他同科说了。 二皇子深吸口气,望向他六弟,“六弟,有劳。” 六皇子点头道:“二哥放心。”转而看向林海的同科,“这位大人,在前带路。” 二皇子则看着林海道:“林大人,咱们一路吧。” 林海一点都不意外,“是。” 容家人手势力多在西北,而此番能安排好手来到江南……抢桃子,究竟是谁给他们便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人等着渔翁得利?! 因此二皇子必须走这一 趟。作为真正的钦差,他若不出马,真怕六弟带人过去镇不住。 ☆、第39章 这会儿雨势转小,二皇子还是不能跟健壮的六弟一样,冒雨出门急点兵。 等六皇子拉着林海的同科出门,二皇子当着林海的面儿匆忙换着衣裳,还问,“林大人可有妙计教我?” 林海自始至终都没想要借此讨价还价,也正是因此他才极受二皇子信赖。林海想得明白:“赃物”还没全到手,就先别本末倒置地时刻琢磨着分赃。 若真是锱铢必较,也注定了格局不大。 闻言林海展颜一笑,“事出偶然。王爷当断则断。” 就这两句话便足够了。二皇子尹泌朗声大笑,旋即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时他的神态和气势,跟京中那个文弱平和,万事不争的二皇子简直判若两人。 林海一点也不意外,但笑不语:在数天的往来之中,二皇子跟他已经相当默契。 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二皇子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才请林海和他同乘。马车上,二皇子问了些林海同科的旧事,其余的话并没多说。 一行人尽力赶路,等赶到了地方,迈步下车,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尸首。 六皇子尹灏手中长剑剑尖恰有血珠滴落。 见到姗姗来迟的二哥,他收剑入鞘,还憨厚地咧嘴一笑,“居然还有海贼余孽,被我拿个正着还负隅顽抗,我正好全~歼~了他们。” 六皇子身边的林海同科脸色依旧难看,比之以前又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 趁着军士们清理战场,六皇子走到二哥身边,轻声道,“击杀容家这帮死士的当口,抓了两个在暗处望风的探子。” 确定这群死士出自容家,靠的是口音,一个两个不算,几十人里几乎都是一样的西北口音,不需要其他证据,也足够六皇子做出判断。 六皇子尹灏是真正上过战场的皇子,练兵带兵都颇有心得,声东击西正是他得意的“招式”之一。因此趁着这群人转移银子的当口,忽然袭杀,居然没有走脱一个。 听完六弟的介绍,尹泌笑了,“带我瞧瞧去。”还特地补了一句,“多亏有你。” 尹灏亦笑,“二哥过奖。” 二皇子看着镇定,其实心里真跟开锅了一样。 别说他了,连自觉隐秘之事没有明言少往上凑的林海都眼角一跳:六皇子真是了不得,以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这缘由嘛,林海也只能再心里叹息一回。 他默默数了数,地上躺了八十几个黑衣人。六皇子麾下伤亡不至于一个没有,但眼前真是一个都没见着——要知道满打满算,林海跟着二皇子也就比六皇子他们晚到两刻钟左右。 六皇子大婚后,曾在西北大营待过一段时间,回京后评价便是“出挑”……不过这种评价大多数人都没放在心上:只要不犯大错,哪个皇子全须全尾地从边疆大营归来不是“出挑”? 即使本人不出挑也必须出挑。 林海默默走向站在院角引路的同科——此人姓施,单名一个平字,也是二甲进士。可惜他是寒门出身,考中后外放做却无靠山,无奈之下才半推半就地被孙二的银锭击倒。如今及时悔悟,这不立下一功…… 林海拍了拍施平的肩膀,又指指头顶,轻声道,“帽子保住了。” “侥幸。”施平生生挤出了个笑容,“多谢林兄。”别看他神色难看,还因为见了血而双腿发麻,其实心中大定。 借着与林海的同科之谊,攀上了二皇子,自此他也算是有了个硬扎靠山,不至于随便来个勋贵都能吓唬他欺负他——不然何至于初来江南,便不得不靠向孙家。 这一夜也够惊心动魄,施平又低声道,“大恩不言谢,今后林兄若有驱使……” 林海忙开口打断他,“这个时候别心疼银钱。” 施平会意,“林兄放心,我晓得。”他虽然立了大功,但还是待罪之身,待罪惶恐的姿态必须要做足。 林海这番大方的做派不知触动了施平哪一点,他只是垂头片刻再抬头,又来了个猛料,“这位……在杭州有些后手,孙二的~银~库也不止这一处。”说着,他伸出手比了个“五”。 这一点依旧不出林海预料……江南可谓必争之地。林海道:“让贵人们去交涉吧。咱们这些外人不能没眼色。” 他说话也随着施平的坦诚而越发直白。 这个孙家藏银子的地方,明面上是江南一位巨富的外宅。尹灏带了三百人过来,又遭遇死士在院中厮杀,按道理不可能不惊动周边……偏偏周围愣是一片静寂。 可见孙家这个~银~库的大小,足够在场所有人喜笑颜开。林海安抚过同科,余光正巧扫到院墙边上站着的北静王水溶。 水溶回了个微笑。 林海拉着施平一起走了过去——从这位同科找他求助,他就有交好此人的心思。若能成功,他对这 位同科不会比韩琦差上多少。 不提举人,只说进士,每一科取中一百到三百不等,身为座师其实未必记得清每一个学生——实际上潜力不大的,他们也不会费心教导和提携。 别看韩琦和施平都是二甲,在各自的座师心里,他俩都是前程有限的那一类,若无大造化这辈子都难入座师法眼,但他俩给现在的林海做臂助却是绰绰有余了! 既然想拉人入伙,那么展示下自己的人脉也在情理之中。虽然北静王水溶跟林海明面上往来不多,但这二位可是真正的君子之交。 水溶温润儒雅,风度翩翩,实际上他走了长辈的“老路”:从武攒战功。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彼此见过礼,林海先介绍自己身边的同科施平,而水溶也引荐了他身后的一员猛将尹鸿——说起来,尹鸿跟林海还是拐弯抹角的……姻亲呢。 其实尹鸿自打瞧见二皇子身后还跟着个林海,心里就笑开了:果然大家都是一家人。 这边几人在叙旧,而在一个空落落的书房里,二皇子与六皇子兄弟俩坐在椅子上,身后站在各自的亲卫队长,以及心腹幕僚,脚下……则跪着被抓住的那两个探子。 这两人都没跪成一条直线,而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刚“痛快做过一场”而略显兴奋的六皇子,吃过半盏茶才悠悠道,“你背后的主子可有交代?” 那探子情知身份败露大半,当下便叩首道,“给两位王爷请安。我们王爷说了,既然兄弟们都发现了,好处干脆大家分,省得便宜了那些贪心的外人。” 这个外人专指外戚。二皇子与六皇子都听得明白。 六皇子听了,扑哧一笑,再伸手往外一指,“你当外面的全是哑巴?” 兄弟几个坐下来吞下一部分倒也罢了——尹泌和尹灏就是这么打算的,但彻底吞下这数百万的横财……你把父皇往哪里摆? 恰在此时,二皇子的目光也扫了过来,与六皇子来了个兄弟对视:清楚地瞧见了彼此眼中的不耐烦。 作为备受圣上疼爱的儿子,五皇子与太子一个毛病,太自以为是。真以为皇子做钦差,就足够压得住江南一众官员,保证他们不上密折告状?! 六皇子也是圣上器重的儿子,但看父皇明显偏心于太子和老五,他心里又如何真能心平气和? 于是他笑了一声,“既然都是兄弟,咱们 不动刀枪,谁找到算谁的就是。你告诉五哥,别管我们兄弟俩怎么处置。”缓缓把茶盏撂在茶几上,“滚吧。” 即使有五皇子撑腰,谁又敢保证眼前这位砍人不眨眼的王爷不会发作?两个探子赶忙遵命滚蛋,回去就往京城传消息。 论起“爹不爱”来,尹泌和尹灏简直同病相怜:一个为太子大哥的母族欺负,父皇却始终没给个明确的说法;另一个则是在西北立下战功却被压了多年,年近三十终于又有一次正经差事…… 平心而论,圣上对老二和老六这两个儿子,比宫中那些年轻嫔妃生下的小皇子们要好很多,但这份好又实在经不起太子和五皇子这二人的映衬。 孙家这般胆大妄为,圣上都没让他们牵连太子。换个皇子,只怕这辈子就让母族拖累得抬不起头;老五指使老八挖孙家的墙角,差点抢下一支盘踞在江南的私兵,圣上只让老八闭门思过,老五什么事儿都没有…… 在尹泌和尹灏看来,事实便是如此。因此他们立志回到京城时,一定要给父皇留下一个“勇于任事,精明强干”的印象,同时也不能忘了增强自身。 事实上,封上这座宅院,并派心腹看守,收拢人马回到行宫,这哥俩便关起门来仔细商量如何上报,以及……扣下来的银钱如何分账。 林海回家时雨已经停了,而且天都快亮了。 他踏进内宅,便见正房门窗都透出温暖的灯光……他欣然一笑,感觉这一夜的疲惫都散去不少。 贾敏一直没睡:早就知道二皇子与六皇子是最后的赢家,而且老爷凭他自己的眼光就选准且选对了人,老爷一夜未归还是止不住担心。 却说林海回府,大管事便急匆匆地打发人往太太屋里报信儿。 林海踏入房门时,贾敏便没有意外,从歪着的榻上起身,亲自给老爷那个家常衣裳过来。 林海把微微有些潮湿的外衣脱下,先坐到留有媳妇儿余温的榻上,毫不客气地往后一仰,“累死我了。” 话虽如此,贾敏仔细看过去:老爷眼中虽有血丝,但整个人精神头很足。 她放下衣裳,张罗着丫头准备热水给林海洗脸泡脚,她自己则贴着林海坐下,摸摸脸又摸摸手——都挺热乎,她才笑眯眯道,“这是……送投名状去了?” 林海痛快道:“谁说不是。”把六皇子英姿给媳妇一说,也不怕说得太详细吓着人家。 贾敏可是由战 功无数的父亲教养长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六皇子天赋过人,前世他便是在掌兵之后,把几个声势曾经胜过他兄弟一个个地“甩进了泥潭”。 话说孙二于十数年间在江南编织出一张巨网,不知网罗了多少官员士绅,结果他跑路之后纵有人~反~抗,也只是零星之举,整个杭州城安稳依旧……还不是因为六皇子与都指挥使两支精兵震慑住了杭州,乃至整个浙江的官场和商家? 贾敏一针见血,“要不是手里有兵,又战力非凡,老爷如何就肯凑了过去?” 林海笑着揽住媳妇的腰身,“什么都瞒不过你。其实,”他又轻声道,“也是这二位更求才若渴。只是还得再看这笔横财两人如何瓜分……不然咱们也不至于没别的退路。”他又忽然叹了一声,“这回得罪了容家,你收拾收拾,明年我许是要调任了。” 容家的“大本营”在西北。 贾敏嫣然一笑,“西北?” 林海应道:“把握不少于八成。” 贾敏捏了捏老爷的肩膀,意味深长,“我祖父父亲加在一起,可是在西北待了快三十年……” 京城荣府,贾母正吩咐丫头婆子:出门把湘云接过来。兵部一纸调令发出,湘云的叔叔史鼐不日便要启程,奔赴西北。 ☆、第40章 这辈子,黛玉和宝钗都只在荣府打了个过场——两个姑娘都是爹妈双全,自家在京中的宅子住起来舒服自在,谁会长期寄住或是借住在荣国府? 总之两个风华绝代的姑娘只给宝玉留下了一个短暂,惊艳又鲜明的记忆,之后……他就没机会亲近了。 黛玉和宝钗不在,宝玉和湘云的情分当然比前世更为深厚。 因为叔叔外任,能到荣府长住,湘云很是雀跃,在家里还能憋着,等到了荣府她几乎是一溜烟儿地跑到贾母的院子,双眼发亮不说,连嘴角都快挑到了鬓角。 宝玉下学回来拜见贾母,瞧见的是便是湘云笑嘻嘻地窝在贾母怀里,大姐元春就坐在贾母身畔,望着湘云含笑不语。 贾母原本想着宝玉黛玉双玉配,一来二人年纪相仿,二来又是亲上加亲,女儿女婿能再照看下宝玉,那么宝玉的前程自然无需忧心。 不过几年下来,贾母也算看明白了:女儿看重珠哥儿,也喜欢元春,甚至琏哥儿都得了正经的官职,唯独对宝玉不闻不问——女儿的态度已然分明至此,她也不想自讨没趣。 老太太再偏爱宝玉,心里也再清楚不过:宝玉现在这个身份,配不上黛玉。 二儿媳妇还曾经属意过外甥女宝钗,一样是亲上加亲,可惜人家姑娘不到十五便入了王府……四周女孩儿每一个都斟酌过,她思来想去觉得云丫头亦是个不错的人选。 反正孩子们年纪还小,婚事不急,再慢慢挑挑也好。 祖母的心思,元春能猜着八~九~分。 别的不说,姑妈绝对不肯把黛玉表妹嫁给宝玉。宝玉虽有天分,偏又不肯上进,她这个当姐姐的劝过几次,甚至告状告到了母亲跟前,无奈母亲不以为然,只说宝玉长大自然会懂事。 母亲的心思,元春亦能摸得准:大约是大哥和她都翅膀硬了,一个比一个有主意,最小的弟弟母亲说什么也得“攥在手里”。 横竖大哥和她也没法子按照母亲的期望行事,那就留温柔体贴的宝玉安抚一下母亲的心吧。 元春心有所想,可面上没露出半分。 宝玉此时正问,“云妹妹这回可不走了?” 湘云笑着应道:“爱哥哥,这回要多住些日子。” “你还住暖阁里”,“我那儿还有给你留的好玩意儿”……两个人喜笑颜开地说了半天:都知道贾母素来爱热闹,两个人说话也不避讳。 元春则瞥着祖母的脸色道:“光瞧着他俩都觉着喜庆。” 贾母拍拍孙女的手背,笑问,“收拾得如何?” 给宗室做正妻,嫁妆自得丰厚。贾母给孙女准备了一大笔体己,女儿贾敏也贴补了足足一整箱好东西。不算公中每个女孩儿都有的,以及儿媳妇贴给孙女的那部分,就凭她们母女拿出来的,嫁给亲王世子都拿得出手,别说孙女婿还只是郡王嫡次子。 说起嫁妆,元春也挺哭笑不得:看了姑妈送来的礼单,母亲半天都没说话。她点了点头,“查了三回。祖母放心。” 贾母听了,又嘱咐了几句。元春刚应下,外面便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凤姐儿来了。 凤姐儿进门见过贾母,再与元春宝玉湘云见礼后,才笑嘻嘻地问湘云,“又来长住?再住是不是就不走了?” 湘云再如何心直口快,也应付不来这样的调侃。她脸腾地红了,旋即还扭头向贾母告状,“您快瞧瞧她!” 贾母笑道:“偏这猴儿爱说笑。” 宝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明明他也挺高兴,不知为何就是莫名的失落…… 却说元春从祖母的院子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里,抱琴亲自递上了一封厚厚的书信。 抱琴的哥哥正是大哥贾珠的长随,哥哥给她的“体己信”都是从抱琴哥哥那儿发出,元春这边也是抱琴替她收信。 元春等抱琴倒了茶来,她才坐在窗边打开信封。 贾珠在信中先简略地介绍了下杭州如今的情势——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元春若是有心找张邸报自然知晓。 元春最在意的正是大哥的立场。她在宫中有幸见识过了皇子们的真面目,早就受德妃的影响而对太子略有微词,而且太子正面对着一众兄弟群起攻之的局面,再看到东宫对自家的态度,又加上她那个将来的小夫婿尹泽时不时的吹风…… 本就坚定的立场这会儿都稳若磐石了! 她更是在暗中庆幸过好几次:大哥躲远点真是上策。 如今又从哥哥的话里话外得知,不仅哥哥,姑父姑妈似乎也不看好东宫,元春再次安了心:虽然不能直说,比起父亲和舅舅,她更笃信姑父的眼光和手段。 元春回过神,再往下看,就见他哥哥写道:将来都是一家人,姑父姑妈问宁王二公子好。 姑父都是封疆大吏了,姑父姑妈又是长辈,何至 于还得问他……好?姑父一家和他说是姻亲都是转了个大弯的……元春瞬间福至心灵:原来姑父姑妈与他家竟真是“一家人”不成? 再联想到南下的二位皇子钦差,元春顿悟。 她简直是喜上眉梢,合上信的同时就想着拉着琏二哥再去见尹泽一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话说回来,并非元春外向,实在是她在宫中颇得德妃器重,回到府里父母依旧把她当做寻常闺阁女儿,况且父亲又向来执着,至少哥哥和她如今联手都劝不动。 却说父子靠山不同,选择亦不同,这在京中权~贵~人家之中并不鲜见。只要父子俩没都失手,看在“选对了”的那位身上,整个家族也不会因为“选错了”而受多少牵连。 可怜二房的一家之主贾政此时都不知道他在儿女心中是个什么模样,他这会儿正担惊受怕:妹夫怎么就……对东宫母族毫不留情!万一太子怪罪下来,我可怎么办?!现在以抱恙为名休养一阵是不是能躲得过? 却说五皇子也从心腹那儿知道了二哥六弟的态度:他在江南人手有限,就算知道了孙二几个藏银子的地方,也无人能把这笔“横财”安稳地运回来。 那还不如跟二哥六弟一起,给父皇交上一部分,剩下的大家分一分。他主意已定,便吩咐长史再去传信儿。 打发走一众幕僚,他踏进内宅便直奔王妃的院子……听到消息,精细装扮过的侧妃险些砸了手里的茶盏。 侧妃暗自恨声道:从来只见新人笑。与心腹议事后,都不先来我的院子了?! 五皇子进了正房,见着王妃便直截了当道,“王妃跟杭州知府韩琦可算熟络?” 王妃也是个爽利性子,“不熟,但平时也有节礼往来,王爷可有话要吩咐?” “先叙叙旧拉拉关系,”五皇子坐到炕上,“我想往江南安排几个人。” 孙二跑了……虽然明面上的消息是中了海贼的埋伏,生死不明,受他牵连的江南官员虽然官职都不太高,但数量太多——到了四五品,也就是道台知府这一级,无论是升迁调任还是降职,都要在圣上跟前挂上号。 说白了,做到了四五品的官员,他们追求的前程,已经不是孙二乃至他背后的孙家能许诺且决定得了的。因此孙二靠着银钱,没有真正撬动几个四五品官,当然参与科场作弊那些例外。 于是这回获罪的官员多为六七品,空出的官职足够五皇子安排 好几个亲近他的才俊了。但个中细节,以及二哥六弟在杭州暗地里有无后手,就得找个明白人才能知晓一二了。 五皇子觉得林海和周励难度太大——这两位背后都站着阁老,知府韩琦显然是个“惠而不费”的好人选。 王妃的父亲便是看好五皇子,不然未必肯把爱女嫁过来。韩王妃闻言立即应下,“妾身打发人这就回去问问。” 显而易见,五皇子从江南得到消息再快也快不过他的父皇。 圣上这几日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半天:名正言顺清洗了孙家在江南的势力,两个儿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但容家也会见财起意,实在出乎他的预料——这么多年容家都很老实,也正是因为太老实才缺银子缺得厉害。 如此看来,容家还是取代不得孙家,否则宝贝儿子就要为银钱苦恼……只是这两家手都伸得长了,孙家自然要损失一臂,容家……让他们少个指头也就罢了。 做出这等决定,圣上都没花掉半炷香的功夫。 他真正烦心的是……太子至今为止没找他坦诚纵容孙家的失误,甚至这么多天下来提都没提孙家——他这是把孙家又丢给朕来收拾了? 与此同时,圣上发觉儿子们对太子的态度也越发微妙起来…… 话说作为皇帝和父亲,他总是一厢情愿,觉得儿子们应该在友好的切磋过程中成长,不管比斗之中有过多少不快,都该在将来继续兄友弟恭,全家和睦。 圣上自以为自己不是偏心的先帝,向来对儿子们都很不错。他考虑了足足两天,终于还是决定先给儿子们一点甜头,省得他们总是惦记他们大哥。 圣上的这番心思落在贵妃和德妃眼里,两个精明无比的女人都只是在心里冷笑不止。 转眼便到了夏末,圣上旨意来得比林海想象得更快。 原本他以为他这浙江布政使怎么也能做到明年。不过从衙门出来回到家里,他笑眯眯地拉住媳妇,“你不是还惋惜不能回京看元春出嫁吗?” 贾敏一怔,旋即就是惊喜,“有什么好事?少卖关子。” 老爷都是笑着进门的,还能不是好事? 林海道:“先回京述职,再等旨意……我转任西北确定无疑。这是座师让周世兄告诉我的,不会有什么岔子。” 述职多是三年或是六年一次,这次回京显然是特例:圣上召见毫无疑问。 贾敏点了点头,“老爷想好把谁带过去,这些都得提早准备。” “韩兄就算了,他这个知府做得很好。”林海一点都不隐瞒,“施平还是跟去西北更为妥当。只是缺个六七品的帮手,我稍微有些犹豫。” 贾敏想了想道:“薛大人如何?看他修筑堤坝以及为官这一年多来的行事,他家中巨富自然不贪小财,做官更多是图名。若是能跟去西北,老爷能省下许多心思。”前世,六皇子圆满做完钦差,便让圣上派到了西北。 林海琢磨了一下,便点头道,“有理。” 却说这会儿二位皇子还不曾离开杭州。 宝钗也不知道父亲的前程几乎全落在了林海林大人手中,她只是在今天收到了昔日好姐妹妙玉的书信。 信里问候过她便是说起了不少琐事,尤其两次三番提起来自己的族叔堂姐……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问起了六皇子。 宝钗本能地察觉出不对,跟在六皇子身边她早就习惯了有疑问便果断通报。 正好这天六皇子来了她的院子,宝钗直接把信交了上去。六皇子一目十行,便已确定这不是宝钗小姐妹写来叙旧的书信,而是韩琦在向他求助! 六皇子捏着信,扭头便回了书房,吩咐心腹外出查探:看看杭州知府在不在家。 一刻钟之后心腹传回消息:韩大人自打出了衙门便没了踪迹。知府之女更是禀报,送给姨娘的信乃是早早准备……今日果然出事。 六皇子此时已经明白韩知府为何找她求助——因为那幕后黑手,都指挥使怕是镇不住。 怎料他还没来得及命人巡查,门外管事的声音业已传进耳中:北静王水溶,杭州知府韩琦联袂求见。 这可真是……巧。 等六皇子尹灏见到韩琦,那个巧字就真说不出口了:韩琦是吊着胳膊,肿着半张脸进来的——走路都略有磕磕绊绊。北静王水溶都看不过去,直接搀起了韩琦的胳膊。 韩琦刚弯下腰,就让六皇子扶住了胳膊。 六皇子道:“无须多礼,韩大人慢慢说。” 韩琦长叹一声,“卑职能留得命在,多亏了北静王。” 水溶忙道:“能救下韩大人,也实属侥幸。” ☆、第41章 因为前一阵子接连大雨,城里数处低洼之地积水都能没了脚踝,还有些年久失修的老宅子经过暴雨狂风的冲刷,也摇摇欲……塌。 须知孙二在杭州城内还有数个藏银子的地方没有发现,韩琦这些天一直留心城中动静,生怕错过什么。 话说原府丞因为派人暗杀证人,还收受大笔银钱而为孙二行了许多方便,此时已经进了大牢。同时还有数位官吏受此他牵连,没关在牢里就关在家里…… 总之此时韩琦手下十分不足,许多要紧之事他都不得不亲力亲为。 谁知今天带人巡视一番,就出了事。 韩琦有钱——看看前世妙玉出家后拿出那么多稀罕物招待客人吃茶,她家家底可见一斑。又有林海多次提醒,韩琦每次出门,身边都要带上二十个长随。 这些长随一半是家生子,另一半就是重金请来退役的精卒。他人脉还没林海那么广,一时请不到校尉级别的能人,但见过血的军士很容易请到。 他自觉自己不那么紧要,平时出行这些精悍的护卫已然够用。 实际上也多亏了这些上过战场的军士,不然韩琦都等不到微服巡视杭州城的北静王。 浙江都指挥使练兵带兵都是把好手,三天之内,明面上孙二的“余党”都已被他牢牢制住,城中也繁华安宁如昔。 但兵事不能就指望他一个,尹泌和尹灏带来的精兵也不能“闲着”。 于是北静王水溶和宁王嫡长子尹鸿每天都带上两百兄弟,每十人结成一个小队,交替着微服上街四处查看。 其实那会儿水溶都打算收兵回去吃饭……就在从大路上转上一条小路,他立即发觉不对劲儿。 以杭州之繁华,以及这日的天气,就算太阳下山百姓亦不会早早闭门安歇,且这条路他白天走过,虽说这里多是富户的私宅,大半无人居住,但哪里会这样安静……安静得就像整条街都连个活人都不剩了。 他再往里走了几句,就在某家大门处发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都没干透的血迹。水溶再看看这家紧闭的大门,以及……墙角一闪即逝的身影。 他当机立断,派人拿着他的信物去搬救兵,随后带着身边短时间内收拢的四五十个兄弟,就往宅子里冲……当然是翻墙往里冲——兄弟们身上都带着勾爪,翻墙攀高都很是便宜。 好在水溶虽然血气方刚,但还没傻到身先士卒。 他就算身着内甲也要先看看情形:果不其然,当先翻过去的几个兄弟先后发出几声痛呼,还有人及时大喊,“王爷,有强弓!” 又是一笔横财!但……这里的守卫却是硬茬子。 水溶赶紧回头命人再去请援兵。心腹应下,拔腿刚跑出去几步,院子里又传出一声吼:杭州知府在此! 得,韩大人被扣住了……必得强攻。二位皇子早就商议并吩咐下来,有几个人的性命是必须保下的,其中就有韩琦。 前面进去十几个弟兄还能不停开口传信,可见里面局势并不如何紧张。 随着几十个兄弟再分散着先后翻墙过去,水溶自己也攀了上去,心腹想拉住却被自家王爷的眼神吓得手软。 幸好跑去请救兵的心腹此时已经领着带齐了家伙的百十个兄弟赶来……这会儿水溶都扒在墙上了。 大家一拥而上,救出了韩琦不说,还把守着这处宅子的几十个好手一举拿住。韩琦找了大夫包扎了一下,便直接和北静王一起来找二位钦差王爷禀报。 当然,他们收兵打扫之际街角探头探脑的几个人,也一样让水溶和韩琦都看在眼里。 此时韩琦看着凄惨,其实他正暗喜:大功又要到手,吃点苦头算什么。 见礼后,又得了个座儿,他才不疾不徐道:“卑职先是发觉这宅子动静不对,正要打发探子绕着周边瞧一瞧,大门打开,一个长衫黑面的男子率众而出,说要与卑职谈一谈。卑职留了人去报信儿,便跟着他进得门去。他让卑职向二位钦差隐瞒,将来……必有卑职的好处。卑职没应,这便动起手来。若非北静王来得及时……卑职……”说到这里,他再次起身谢过北静王。 难怪身为知府都挨了几下,韩大人您当时恐怕没留口德吧?水溶笑了笑,“韩大人无须多礼。” 韩琦这个处置没什么可挑剔的。 两位皇子同时起了疑问:只是韩琦特地留下的那个报信儿的随从哪里去了? 韩琦接下来便提到了此人,“那人原先是族中长辈的亲戚,跟在卑职身边足足三年。”实际上他本来就对族中的决定有所预料,此时他这个随从报信儿报到哪边去了还用说吗?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当着三位王爷,爆一爆“家丑”。 韩家最开始跟太子走得近,如今出了个五皇子妃,族中又转而偏向五皇子…… 韩家就是典型的墙头草。再想想当年这家的族老们 畏惧太子与老八,直接就把当时只有七品的韩琦舍了出去。 这样的人家,难怪韩琦再不肯与他们为伍。 韩琦当年险些因太子与八皇子而冤死狱中,但凡有点气性,绝不会再去投靠这两位,再加上他又是林海的至交,那么立场还用再猜? 六皇子看重韩琦,也是觉得此人为官清廉爱民,品行俱佳,拉拢过来必有大用:如今果然应验。 二皇子与六皇子对视一眼:顿生默契。 韩琦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二位皇子便让他回去休息。北静王见状干脆主动提出护送韩琦回府。 韩琦略一琢磨:北静王与林大人夫妇交情不薄,看在林大人面子上对他友善几分,他也就不再客套。 却说北静王与韩琦告退,审问完毕的幕僚就在门外求见。 尹泌与尹灏兄弟俩一起又听了一场好戏:孙二尚有大笔银钱来不及带走,守着这些资财的师爷家丁依旧尽忠职守。 若说聚集起来反抗,杀出条血路,也跟孙二一样卷着财货跑路,他们不敢;但一切依旧,静等京中消息的耐心,他们还有。 因为孙二虽然跑了,但孙老太爷健在,孙大老爷还是兵部侍郎,最最关键的是太子依旧……稳如泰山。 孙家倒了都没事,只要他们带着银子去投太子,只怕前程更好! 六皇子性子直率,想清楚这些孙家的下人的心思,心里多少有点沮丧。他和二哥威望不足,孙家纵然出了这等大事,大家还是觉得太子会大受影响,但位子依旧稳固。 也正是因此,杭州城中的待罪的官员们鲜少有人铤而走险,他们兄弟俩办起案来,也不艰难。 二皇子察觉出六弟情绪稍有低落,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还早,不急。” 太子有母族妻族两大臂助,还有两位入阁的老师替他保驾护航,哪里是身边其中一家出了事,就能撬得动的? 六弟心急了啊。 转念一想,六弟在大营之中生活了数年,想一击制胜也是常情。尹泌觉着,南下一行削掉太子大哥和五弟的势力人手,并让父皇正视他和老六,就已然圆满了。 过一会儿,他该和六弟好生聊聊才是。 微躬着身子的幕僚此时又道:“据说五皇子也曾打发人过去探听。” 六皇子闻言冷笑,“五哥捡便宜都捡成习惯了不成?” 那幕僚哪敢答言? 二皇子尹泌笑道,“他手里有人,但在江南没兵,不想偷来点好处,还能硬抢?” 哪怕孙家眼见就要衰落,但太子在江南官员士林之中的威望未必能减低几分。 尹泌真正担心得是:等消息全都传到京城,太子迅速镇定下来,借着处罚孙家而来一出精彩大义灭亲,反而搏得父皇嘉许,以及一众老臣的看好。 不过目前看来,他的太子哥哥还和以前一样:棘手的事情,尤其需要他来做恶人的事情,还想着先推到父皇身上。 幕僚垂着头,偷瞄到六皇子难看的脸色,以及一看就知道是出神,不知在琢磨什么的自家王爷……只想赶紧告退…… 片刻之后,二皇子忽然道,“帮我跟六弟包些好药材,给韩知府送去。” 这幕僚如蒙大赦,赶紧从书房告退而去。 二皇子望着心腹迅速跑走的背影,还调侃六弟道,“瞧你把人吓的。” 六皇子抚着额头道:“二哥别取笑弟弟。” 二皇子忽然凑到六弟眼前,轻声道,“父皇偏心又不是一天两天,你还没习惯?”说着,他把双手猛地按在弟弟肩上,“总有他不得不给的时候。” 六皇子盯着二哥,半天都说不出话。传闻二哥身子不佳,便是因为孙家。孙家如今半死不活,也没见着二哥如何得意…… 这城府他真是比不上!二哥才比他大几岁? 眼见弟弟抬头直视他,二皇子站直身子,微微一笑,“孙家下场如何,还是要父皇做主,咱们别胡乱插手,功劳跑不掉,还能发横财已是意外之喜。浙江空出的一大堆官位,咱们兄弟人脉不足,横竖左右不得,还不如做好人结善缘,将来几位阁老必有谢礼。从巡抚到三司,背后都有阁老撑腰。”他伸了个懒腰,“孙家倒霉,只是咱们兄弟也别让容家趁虚而入。” 六皇子连忙应下。 二皇子郑重道:“六弟,你的前程注定要在战场上。别……本末倒置。” 六皇子一怔,旋即一拜到底,“谢二哥教我。弟弟记下了。” 话说到了子时,宝钗还点着灯,一直等王爷回来,谁知王爷从荣王那儿归来,便打发人来说:王爷歇在前面,姨娘不用等了…… 王爷对女~色~不上心,就算是对待王妃好像都称不上热络。 宝钗也是喜忧参半:王爷自律,不爱~ 女~色,这样的人前程差不了;但作为女子容色才智再高,都极难影响到他,宝钗又难免失落。 不过再如何失落,日子总要照过,她嫁入王府又不是贪图情情爱爱……宝钗呼出口气,摸了摸肚子:一切都得等有了孩子再说…… 替韩琦传信儿的下人赶到林府的时候,黛玉正窝在母亲怀里,跟父亲商量要再去西湖,以及离杭州不远的姑苏扬州。 黛玉跟父亲撒娇,“这些好地方都得抓紧时间好生逛一逛……以后想再来南边,都不知道多少年之后了。父亲你要是有空,带母亲弟弟和我一起才好。” 林海让女儿晃胳膊晃得喜笑颜开,“等我休沐……咱们就去。” 林海调任最起码是平调,也就是在西北一省担任布政使,任满之后就会回京做京官。想再南下,至少得十年之后。 听说姑父姑妈不日便要回京,贾珠也没急着走,反正跟姑父姑妈一起一样赶得上妹妹元春的婚期。 韩琦打发过来的信使也正是先在前院的书房见到了贾珠。 贾珠听这信使说了几句,便起身亲自去请姑父。 大晚上有人上门,甭管好事坏事,至少都是要事。 林海披了件衣裳,抬脚就走。黛玉也极有眼色,再不嬉笑,向母亲道晚安的时候还“拎”走了昏昏欲睡的珝哥儿。 两刻钟之后,林海归来,贾敏先递过去一盏温茶。 林海接过来便喝掉一半,“韩琦吃了个亏。” 贾敏点了点头,“明儿我就去他家瞧瞧。” 林海道:“等我从衙门回来,咱们一起去。”说完他也忍不住笑,“他倒是因祸得福。能因此跟族中撇清关系,真是再好不过。” 贾敏听林海三言两语把今日韩琦的遭遇说了个清楚,也乐了,“也不知他这是什么命。上一回也是……” 若无那次牢狱之灾做契机,韩琦如何入得圣上的眼?赈灾之后便火速提拔成了知府。 林海道:“咱们这就回京了,有些话正该跟他说说。” 贾敏立时听懂老爷的意思:老爷看好二皇子与六皇子,大约还没跟韩琦挑明,反倒是新近投靠过来的老爷同科施平心知肚明……话说二皇子与六皇子这兄弟俩在绝大多数官员眼中可是冷门。 “老爷向来示人以诚。若真是拿他当自己人,也是时候挑明了。若是他不合老爷的心意,趁他还没成气候 ,也好收拾。” 后面这半句半真半假,就冲韩琦这些年源源不断送来的功德……贾敏也希望韩琦能跟老爷……善始善终。 林海笑道:“他怕是跟咱们想到一起去了。”其实韩琦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第二天午后,林海夫妻以及黛玉珝哥儿一同到韩琦府上探望。 林海见到韩琦:半边脸有青有紫,还肿了一大片,怎么看都像是个长歪了的茄子……林海一个没“厚道”,直接笑了出来。 韩琦托着下巴含糊道:“您怎么一来就往我伤口上撒盐。” 后宅之中,黛玉望着几日不见的好姐妹妙玉,稀奇道,“你这脸色……怎么倒比前几天更滋润了。” 韩大人只是吃了点皮肉之苦罢了,看自己爹娘都不着急,黛玉又怎会心急上火?想必妙玉这边也是类似。 但妙玉总得稍微担心下父亲吧,这反应……也太奇怪了。 妙玉坦荡道:“彻底甩脱了一个~大~麻~烦,爹娘不知道有多开心。也就当着你,我才不装模作样。” 黛玉道:“好姐姐你千万别说,你族里那些老人家也想把你往宫里送。” 妙玉抚掌道:“你猜得真准!” ☆、第42章 黛玉和妙玉在一众官家小姐之中,可是难得的率直之人——她俩也都有率直的资本就是。 听说妙玉姐姐的族中长辈曾想把她也送入宫中,黛玉也哼了一声,“这是黔驴技穷了?” 妙玉讽刺之情溢于言表,“谁说不是。没本事的才忙不迭往宫里塞人。不情不愿进去了……”她低声道,“这辈子还能怎么样。” 有本事的人家,圣上和各位娘娘会把女孩子的父母分别请进宫里,闲话间透出要结亲的意思。妙玉那位有本事的族叔便是此等待遇,这位族叔的女儿也的确嫁给五皇子做了正室。 黛玉劝道:“你也别气。我表姐也是让家里人送进宫里。她才智不凡,进宫后就让德妃娘娘看重,如今出得宫来也得了个好姻缘。另一位关系更远些的表姐宝钗,现在正在六皇子府里。” 妙玉挑眉嗔道,“那又如何?” “人家过得再好,”黛玉笑道,“反正我不想去。” 妙玉闻言叹道:“再风光,也是不得自主。” 黛玉瞧了妙玉半晌,“姐姐你……不是……”话没说完,脸上先挨了轻轻一掐,黛玉连忙护住脸,“居然不许我说下去,心虚啦。” 妙玉轻锤了下黛玉的肩膀,回身从背后的架子上拿来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英莲妹妹托人捎来,给咱们的好东西。”又替英莲解释了一句,“如今你家的门不好进。” 英莲身在扬州,与姐妹们往来得靠书信。 黛玉分外理解,“我家只是这阵子不好进。”她往东一指,“那一位的舅舅多不好惹,大家都看见了。父亲母亲生怕我和弟弟们出事,进出都查得很严。”说完,便和妙玉脑袋贴脑袋,一起看起英莲的来信。 英莲与方家公子的婚事已然定下,只等到了年纪便成婚。英莲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信上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幸福的无忧无虑…… 看完信,再分完英莲的礼物,黛玉才跟妙玉道,“我们一家子要回京了。” 妙玉并不意外:只看她父亲的神色语气,就知道这一场必是父亲这边胜了。父亲便借此得了不少好处,父亲的上峰林叔叔只会得到更多。 林叔叔已经做到了布政使,上面的姜巡抚比林叔叔资历更老,未必能挪动,林叔叔只能调任了。 妙玉想得明白,可又十分舍不得黛玉,“这么多姐妹,也就你我说得来。要是……将来也能在一处就好了。” 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以后也在一处……凭妙玉姐姐的为人,她是绝不会想着什么姐妹共侍一夫,那么只能是她们姐妹两个将来做妯娌了。 想到这里,黛玉立即调笑道,“还说你没……哎呀,说不过就动手,你又捏我的脸,捏红了看我娘怎么收拾你。” 妙玉装模作样地伸着手,冲着左躲右藏的黛玉抓去,实则就在黛玉身上轻轻一戳或是一拍,“好歹把这几年的份儿一起抓了。” 黛玉闻言,也难免惆怅,不过她还是劝道,“咱们的父亲都做官,总有重聚的一天。” 妙玉点了头,过了会儿又笑了起来,“我着相了。咱们不在一处,难不成还不能亲近了?” 却说书房之中,林海除了告诉韩琦自己不日便要启程回京,还建议他:若是二皇子六皇子示好拉拢,顺着自己的心意顺水推舟了吧。 韩琦会意一笑,却牵动伤处,他捂着脸再不说话。 贾敏见到韩琦那壮实的小儿子,逗弄了一会儿,还说了不少话安抚韩家太太——韩家太太的娘家哥哥惹出的麻烦,到现在没有定论。她担心之余,更觉得对不起自家老爷。 好在贾敏开解了一番,她心绪平复了不少:这个时候你家老爷没进大牢也无需闭门思过,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林海一家子留在韩琦府上用饭,饭后才一起告辞。 之后的半个月,两位钦差皇子依旧兢兢业业查找孙二的藏银地,至于其他收尾的“杂活”则是姜巡抚主持。 那些被关在牢里以及闭门思过的官员们,要么分期分批地被押回京城受审,要么在家里等待最后的处罚结果。 说到处罚,就是大理寺、刑部,再加一个吏部的事儿,待罪的官员在江南托关系走门路意义不大——在江南唯一能“上达天听”的勋贵世家就是孙家。他家正前途未卜呢。 因此在江南最后的半个月,林海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黛玉和珝哥儿跟着珠大表哥又去了趟西湖,回了趟姑苏,可惜再想回扬州时间已然不够。 初秋时分,林海一家与二位钦差皇子一同踏上返京之路。 乘船顺着京杭大运河回京,路上无事,二皇子侧妃便邀请贾敏和黛玉母女一同过来说话,当然,宝钗也在座。 宝钗也许曾有一二攀比之心,但现在她知道她和黛玉妹妹前程大不相同。 连狠辣 善妒的王夫人都不敢直接对贾敏如何,宝钗又如何能胡乱树敌? 王爷虽然没正经说过,但她也猜得到林大人应该跟王爷,要么是二皇子走得很近。更何况父亲还是林大人帮衬才能补缺,林大人若是“不顺”,父亲也未必能落得什么好。 于是宝钗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得体的笑容,也没因为跟黛玉熟识,当着侧妃和贾敏的面攀交情。 贾敏看在眼里,倒是对宝钗多了份欣赏:这孩子稳重多了。照此下来,未必不能真给自己和娘家“搏出一条青云路”。 她也不知道这一世方家姑娘会不会入宫,但以六皇子那性情来看,宝钗早有孩子早有保障。说实话,她真不是取中宝钗,而是宝钗过得好,宝钗的父亲薛桓为官做事会更有动力——找一个为人靠得住,不贪财又存着爱民之心,愿意做出一番~政~绩并搏得美名的官员,哪里就那么容易? 有钦差“带头领路”,一路上自然顺利得不得了,只花了十多天便抵达京郊。 二位皇子和林海都一样:上岸后都得先等圣上的旨意,是先进宫面君还是可以回家休息。 早听说姑父姑妈一家要回京,贾琏已经等在了码头。他和贾珠一起,带着人帮着林府的大管家把行礼一一搬上岸。 一个多时辰之后,圣上的大太监带来了口谕:舟车劳顿,都先回家歇着去。等明儿朝会后再进宫奏事。 林海与二位皇子,以及北静王宁王嫡长子这些相识一一拜别,望着皇子们车队绝尘而去。他才回头笑道:“先回家。” 贾琏和贾珠更是干脆把姑父一家子送回家中,还讨了茶和点心才不慌不忙地回了荣府。 兄弟俩进门先去拜见贾母。 正巧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李纨妯娌两个,四春并湘云宝玉都在——这会儿可是上午,正是读书的时候。 不过宝玉读书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想读书就在家里待着,或者哪儿热闹他去哪儿。听说今日大哥回来,哪有不露面的道理。 总之,约莫一年多没见的贾珠再次出现,比以前不知滋润了多少,尤其是本就有神的眼睛此时更是多了说不尽的韵味:在姑父身边历练多年,光是看就不知长了多少学问,更别说他还亲自做了不少。 望着丰神俊朗的孙儿,贾母不知有多欣慰。 情~动~处,老人家眼圈儿都有些红。贾珠见状,更是直接前行数步,拜倒在贾母跟 前,“孙儿给祖母请安。” 王夫人也难掩兴奋,之后更是直接抹起泪来。 元春比母亲绷得住,面上笑容十分灿烂。只是仔细看去,不难看出她脸颊泛红不算,还一直红到了耳朵尖儿。 比起后宅女人们的激动,傍晚归家的贾政见到长子可就平和了许多。 他照例先问起儿子功课——长子的功课如今也不是他能随意考校得了,好在这点自知之明贾政还有。 但做父亲的对长子总该有所指点,他吃了足足半盏茶才道,“跟着你姑父,功课果然大有进益。但常与你姑父往来的达官贵人,你就不必贴上去自讨没趣了。” 贾珠面无表情地应下:这是说我不该跟姑父走得近,也不该太亲近二位皇子不成?当然,怎么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暗道:东宫会因为姑父在浙江襄助二位王爷,而苛责父亲不成?转念一想,太子若真是召父亲上前质问,父亲绝不会这般平静。 贾珠越想越无奈:太子未必想得起姑父还有这门亲戚吧?其实琏二弟这么多年候补,都没补上官,直到姑父出面……他就有此预料了。 贾政猜不到儿子的心思。 见珠哥儿依旧懂事,贾政颇为欣喜,放下茶盏继续道,“你舅舅这便要回京述职。既然回来了,你便跟着你母亲,多往你舅舅那儿走动。” 贾珠默然不语。他忽然觉得父亲有点可怜。 离京城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他就听姑父说舅舅王子腾已经抵京,一直在驿馆等圣旨召见。父亲这儿却说舅舅快要回来…… 平心而论,若不是贾珠一直待在林海贾敏身边,深受姑父姑妈影响,他也不会对父亲和舅舅如此“偏心”。 第二天,林海在等候圣上召见时,正好遇见了王子腾。 王子腾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瞒得过贾政,却瞒不得林海:王子腾先投孙家,孙家太贪且在前程上帮助并没他想象得大,于是他在调任西北之后悄无声息地靠上了容家。 思及此处,林海也暗暗笑了:王子腾这是来痛打落水狗的?正合我意。 正巧太监前来传信儿,“请王大人入内觐见。” 林海冲着王子腾拱了拱手。王子腾也点了下头,旋即跟着太监远去。 林海又等了不到一刻钟,太监便来请他入内。他刚站起身,一声“太子驾到”传入耳中,他只得又弯下身,“见过 太子。” 目光在林海身上停了片刻,太子才慢悠悠道,“林大人免礼。” ☆、第43章 林海仔细揣摩过太子的心思,可碍于他和这位东宫的脾气秉性差得忒远,思来想去也没琢磨出多少门道。 但可以肯定,太子爱面子,绝不会当众给重臣没脸,尤其还是在宫里。林海如今也是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当得起“重臣”二字。 太子本来也没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样。 林海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他在父皇跟前当值的次数可是同科之冠,外任没几年就让父皇点了巡盐御史。 太子情知这是父皇看好的人才,他还能笑眯眯地问候几句,“一路舟车劳顿,林大人辛苦了,可还吃得消?” 相比走陆路,走运河已然比较舒服。即便如此,林海此时的气色也不算好看。他从容应道:“劳太子挂念,圣命在身,微臣不敢轻言辛苦。” 圣上要召他回京,这消息早早通过入阁的座师传到他耳朵里。此番回京也是做足了准备,辛苦实在谈不上,至多就是有点疲惫。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太子瞄了眼正低着头实则也在偷瞄他的太监,“别让父皇等急了。孤先行一步。”说完,抬脚就走。 林海躬身道:“恭送太子。” 正要觐见圣上的臣子,太子能在书房之外把人拦住硬是说上几句话,让圣上干等……这份荣宠和底气何人能及? 太子的确没为难他,但这一举动本身就存了敲打之意。这等场面林海早就有所预料。 说起来,太子也不是只敲打他一个。他的座师周阁老对太子的母族妻族一直不冷不热,太子再任性妄为,也不会冲着阁老甩脸色。至于敲打阁老,这一招连他父皇都不会轻易用出来。 话说林海在浙江配合两位钦差皇子查案,在大多数人看来也就是圣旨在前用心办差罢了,称不上对太子不敬,毕竟要查办孙家的是圣上。 太子如此行事,林海也是喜忧参半:太子现在行事这般“天真率直”,别说“翌日”,想守住储君之位都难。 想到这里,林海目光坚定,抬脚稳稳踏入圣上的书房。林海道过万岁,得了圣上一句“平身”,才直起身子。 林海略显憔悴的容颜,让圣上感慨颇多。他先吩咐总管太监,“给林爱卿设座。”等林海坐到自己下手,才又道,“爱卿清减了。” 林海笑道:“微臣觉得身子都跟着轻松几分。倒是圣上风采不减。” 圣上快六十的人了,保养得当看起来只有 四十出头。闻言圣上只是微微一笑,“风霜催人老,岁月不饶人。”他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浙江这些日子的情形。 林海的密折一连上过三道,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说得很清楚,此番圣上问起他又言简意赅地复述一回:修饰之词一概没有,只是单纯的叙述。 圣上听完半天不置一词。 圣上对南下的两个儿子,以及浙江的数位高官的处置应对都是满意的,尤其是接到密旨,两江的两位都督,以及浙江的都指挥使都在尽力尽力地配合他两个儿子。 兵权依旧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孙二纵然再狂悖无度,圣上也能沉得住气。 他真正不满意的是孙家,以及太子的反应。 孙大在事发之后居然还上了一本,说弟弟受了蒙蔽,在追击海贼的过程中下落不明…… 这是诚心请罪的姿态?分明是有恃无恐,可孙家的“恃”圣上固然已经有些失望,但终归不想真损了他最疼爱儿子的颜面。 太子乃上储君,圣上之下,万人之上,太子的颜面若是由圣上亲手削掉,那么恐怕很难再补回来。 圣上果决一生,唯独在太子身上两次三番地犹豫不决。 林海见着圣上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干脆不吭声了。他虽然颇得圣上看重,但涉及太子,既是圣上家事亦是国事,他可没有“闲心”说三道四。因为即使是他的座师周阁老尚且没这个资格跟圣上谈论此事。 据林海所知,只要跟太子沾边,大事小事圣上只会跟两个谈论,一个就是首辅张大人,另一个……就是二皇子的生母贵妃娘娘。 等林海告退,圣上独自一人琢磨了许久,还是越琢磨越心烦。 南下回京复命的两个儿子,以及让他召回的林海,全都是据实揍来,一丁点的添油加醋都无——各处心腹送来的密折已经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为此,圣上多少有些宽慰。 枯坐也不是办法,他忽然想找人说说话,于是扭头面向心腹太监,“摆驾翊坤宫。” 翊坤宫就是贵妃的寝宫。 心腹太监王德禄应下,出门便吩咐了下去,心里却止不住嘀咕:圣上,您这一为太子心烦就去找贵妃说话,这让太子和二皇子兄弟俩怎么想,以后怎么相处啊。 只是他身为圣上还是皇子时便能贴身伺候的老人,这种话也不劝不出口。 出了乾清宫,圣上也没乘步辇,而是带着人步行到了翊坤宫……这一路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如此疼爱太子,可太子回报给了他什么? 反正他到翊坤宫那会儿,那脸比林海告退时还黑了几分。 贵妃把圣上迎进宫中,率直笑道,“您这脸色真难看。” 圣上也不生气,“朕心里难受,找你说说话。” 贵妃乐不可支,“您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话虽如此,她先把圣上请到了罗汉床上,又叫大丫头上茶准备点心。 吃喝倒在其次,主要是让圣上趁这段功夫静一静心。圣上静下来多少看不出来,可吃了半盏茶之后好歹神色平和了一点。 贵妃瞅准机会问,“您为太子苦恼,太子知道吗?” 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朕为何不快?圣上刚想说话,却见贵妃摆了摆手,笑眯眯对他道,“您为他头疼了多久,又为了他考虑的一片苦心,您不说他哪里摸得着头脑?要我说,您不能总指望太子自行醒悟,您又何尝给足了提醒?” 贵妃这一番话说出来,圣上沉默片刻,结果他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出来,“都是朕的错了?”他承认爱妃极有道理,但话锋一转又抱怨上了,“他都多大了,难不成还像小时候朕一字一句地教他?跟太子妃成婚这么多年,也没给朕添过一个好孙儿!” 后面那句话也正敲在贵妃心坎上,贵妃一时胸闷,当即也不客气,“您不跟太子多聊聊,外人看见可怎么想呢。” 这句话也正好“回敬”到了圣上额心坎儿上。 片刻之后,眼见贵妃脸色不虞,想起二儿子膝下也只有一个丫头,圣上也无奈道,“这……不能强求。”顿了顿又问,“老~二~他们两口子进宫请安没有?” 他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贵妃嗔道:“能不来吗?儿子瘦了一圈儿,精神头瞧着也不好,我便打发他们夫妻两个赶紧回去歇着。” 圣上略有尴尬,赶紧吩咐道,“王德禄,让太医院派人去二皇子府里看看。” 贵妃看王德禄出门,才眯着眼睛道,“他就是累着了。”话虽如此,她心里却道:老实孩子您就抛到脑后了。 圣上笑道:“派太医去瞧瞧,安心。” 平心而论,贵妃如何对太子喜欢得起来?但她这份心思就是能硬生生地埋藏于心底。 说起贵妃娘娘,谁都不得不服气, 再赞一句“贵妃素来公道”。 尤其是圣上,也相信贵妃母子并无太大野心,因为二皇子那身子骨大家都看在眼里。除非圣上只剩了这么一个儿子,不然绝不会传位给天不假年的二皇子。 贵妃对此心知肚明,既然自己“公道”,那就公道到底,她又提醒道,“圣上,贤妃妹妹那儿您去瞧过没有?” 贤妃就是六皇子的生母。 一般来说,皇子立功,圣上不仅要奖励儿子,还要酬其生母。 孙二畏罪逃跑,两位皇子以及浙江一众高官递来的全是密折,没有明发,而孙二的他哥哥孙大老爷上折子硬说弟弟战死…… 究竟要不要再给孙家一次颜面,圣上不仅看太子,其实还在等孙老爷子的应对。 不过不管怎么样,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孙家在浙江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布告天下。 因此二六二位皇子立下的功劳,没法得到应有的奖赏,那么圣上自然得安抚一下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生母。 于情于理都得到贤妃宫中探望,圣上让贵妃提醒了一回,火气又不可抑制地蹭蹭往上涌:我这是为了谁,又图个什么? 这一晚,圣上留宿翊坤宫。 第二天下了朝,圣上批了几本奏折,又忽然想起昨天贵妃那几句话,终于忍不住把他最宝贝的儿子叫到了乾清宫。 本来这个时辰,太子是该在东宫与一众属官一起办公议事的。 太子此时也是一肚子气:知道孙二打着他的名头,在浙江卖官鬻爵、舞弊走私,总共“赚”下了数百万身家,他当即暴怒。十几年来,他从孙家这得来的银子也不过十来万两! 但是孙大老爷再次及时求上门来,说真是走投无路的话,只能让孙家丁忧了……还说这是孙老太爷的意思。 太子为此连着喝了三天平肝火的药茶。 孙大老爷算得很准:太子对外公孙老太爷全然不同。在对孙家的处置上,如果太子不表态,圣上也一定会耐着性子高抬贵手。 他也不想着再保全弟弟一家,只求拖一天是一天,好歹让圣上和太子都拖得乐意大事化小为止。 却说太子迈入父皇的书房,就见父皇指了指自己身边,“过来坐。” 话虽如此,太子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后,才坐到了父皇的身边。 圣上劈头就问,“想好了没有?”时至今日,他还有好 气儿才是怪事。 太子一怔,旋即老实招了,“他……说是逼迫太甚,就要丁忧。”这个舅舅,太子再也叫不出口。 圣上抄起案上的茶盏——攥着茶盏的手背都青筋直冒。太子见状赶忙上前,从父皇手里把茶盏抠了下来。 太子脸都红了,“儿子当时都快气糊涂了!可……舍不得外祖父。” 看着屋里已经跪了一片的内侍宫女,还有眼前一脸忧色的儿子,圣上终于骂道,“你就由着他威胁你?他敢对你外祖父下手,你还不能灭他三族?!” 太子辩解道:“那外祖父万一有个不妥……儿子是投鼠忌器。” 又有哪个皇帝乐意把皇位交给一个不念旧情,毫无良心的儿子? 圣上看重的也是太子这份真情实意,还能叫他改了不成?他深觉贵妃说得有理,太子还是得他再用心教一教。 捡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跟儿子好生说道一番。圣上刚平复下来,太子也坐回了原位,王德禄忽然上前禀报:孙老太爷没了…… 太子猛地起身,还因为没站稳而身子一晃,“怎么会?!” 圣上比太子冷静多了:孙大怕是不至于丧心病狂故意弑父,八成是孙大他爹知道长子跑去威逼太子而一口气没上来。 他冲着太子道:“且坐下听听怎么回事。”又转向心腹太监,“你继续说。” 王德禄得令,继续道,“孙家挂了白幡。里面的人已经亲眼见着了。” 安插在孙家的探子及时回报:孙大老爷先进了孙老太爷的屋子,没一会儿孙家的几个管家便齐齐小跑着进去,他们再出来已经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高呼老太爷没了。探子还找机会进了老太爷的屋子查探了一回,老太爷的确是没了。 太子这会儿终于木呆呆地坐下了:怎么都没见着外祖父最后一面…… 偏在此时,圣上另一个心腹太监快步上前,“圣上……”他本想说大喜,可看见圣上与太子的神色,便压下了那份喜悦和兴奋,“太子妃有喜了。” 圣上一掌拍向太子肩膀,“好!先回去瞧瞧太子妃,再去你外祖父家里看看。” 并非圣上薄情,而是他发现岳父对太子影响似乎深得出乎他的意料,他顿感不快。 孙大若是借口他爹的遗愿,来请太子出面为他脱罪……孙大连“被迫丁忧”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自然不能低估他们一家子的决心。 太子终于回神,悲欣交集之际,可谓心乱如麻,强自镇定道,“是。父皇,儿子这就去瞧瞧。” 太子三十多了,太子妃与太子年纪相仿,这个年纪怀胎颇为不易。 东宫之中,太子妃正面带喜色地跟心腹们说话,听说太子归来,她连忙起身,却被快步进门太子又扶着坐回了位子。 太子勉强笑道:“你该好生受用。” 太子这脸上几乎就写明了“我有心事”,太子妃哪能视而不见,“您怎么了?” 太子抹了抹脸,“我外祖父没了。” 太子妃脱口而出,“可是让……气的?” 孙家上下也就孙老太爷是个人物。孙大孙二两个人无德无能还非得死死占着位子,背地里不知给父亲下过多少次绊子。 知悉孙家倒了唯一的支柱,太子妃真想乐一乐:孙家算是完了。 太子却不想再提此事,“一切都有父皇做主。”顿了顿又道,“你别为这些事情烦心。” 又推给父皇?! 太子妃登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总喜欢逃避。谁知道圣上什么时候耐心就用光了? 她垂下头,轻轻抚起小腹,若是个儿子,将来她就不用太指望丈夫。 东宫报喜,孙家报丧…… 消息传到林海耳朵里,至多比圣上晚上一个时辰。 林府与孙家同在内城,距离不远。孙家办丧事,动静不小;至于太子妃有孕,则是二皇子打发人给他送来的消息。 当时贾敏就在书房的里间,等二皇子的信使回去复命,她才走出来大方道,“想不到素来沉稳大度的荣王也有耐不住性子的时候。” 林海浑不在意,“事关前途,由不得他不急。” 贾敏道:“还早呢,这么着急做什么。”前世太子妃可是小产了的。不想太子太子妃育有嫡子之人,哪里数得过来。保不住自己的嫡子,本就是太子与太子妃掌控手段的一种明证。 听得清楚媳妇的言外之意,林海无奈点头,“宫里……唉。” 夫妻俩正说话,丫头来报:荣府老太太跟前的嬷嬷来给老爷太太请安。 林海听说还调侃了一句,“岳母催你回去了。” 贾敏摆了摆手,“我母亲没有这样沉不住气。咱们先看看我母亲跟前的嬷嬷是哪位吧。” 老爷 刚从宫里出来,在家里都没歇上一会儿,抬脚就进了荣国府……让旁人瞧见还不知道说出什么浑话来。 贾敏虽然不怕,却也不想给人构陷的把柄。 林海一听也来了兴致,于是夫妻俩一起高座,等着荣府的嬷嬷上前拜见。 这婆子没想到姑老爷也在场,再偷瞄了眼笑眯眯的姑太太……不由打了个寒颤,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老太太念叨了姑太太好几回,打发老奴来问,姑太太今儿能不能回去坐坐?” 贾敏笑道:“这位嬷嬷在母亲跟前伺候多少年了?我怎么瞧着眼生?” 大丫头红纹会意,立即解释道,“这位张妈妈的儿子和女儿,在二老爷和二太太跟前办差。” 贾敏拍拍身边老爷的手背,吩咐门外的心腹,“把这位嬷嬷送回去,一定送到我二嫂子跟前去。” 这婆子猛地磕起头来,“饶了老奴这一回,姑太太!” ☆、第44章 这婆子连着磕了七八个头,嘴里也不住地央求,却在贾敏院子里几个壮实的嬷嬷上前拖着她往外走的时候,并不敢怎么挣扎。 别说荣府上下,就连宁府都知道姑太太的厉害,谁敢没事儿打她的主意? 因此王夫人召集她院子里的一众婆子丫头,找人去请姑太太前来,好半天都无人应承。这婆子肯为王夫人跑这一趟,也是没法子:她小儿子赌钱,已经被一群地痞打断了一条腿,为给小儿子还账家里已经一个铜子儿的余钱都没有。 跑了这一趟……虽说是被赶出来的,可在二太太那儿好歹能拿上几两银子的赏钱。 却说这几个壮实的嬷嬷,也是当时为防备孙二胡来,林海特地给媳妇准备的。 眼见这几人一直守在媳妇身边,林海心里舒坦,还是赶紧劝道,“敏敏,别气啊。” 贾敏扑哧一笑,“老爷劝人越发干巴巴了。” 林海无奈解释道:“我总得先看看你是不是真恼了,再往下说不是?这回……”他抬手按在媳妇双肩上,左右打量一番,才点头道,“嗯,螓首蛾眉,粉面桃腮,别是动人。” 林海目光灼灼,嘴角含笑,贾敏笑得更甜了几分,“老爷,你越发顺眼了呀。”眼见林海随着她的话眉开眼笑,她才拍了拍老爷的手背,“我没生气,早就知道我二哥二嫂子什么人了。” 贾敏让红纹倒了茶来,润了润喉咙在不慌不忙继续道,“我二哥还有我二嫂的娘家大哥,当初亲近东宫必定是走了孙家的门路。孙家老太爷没了,他们怕了,就想找老爷讨个主意。老爷是那么容易说动的人?自然就想着先把我诳回娘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我请老爷回去才好。” 这话听得舒坦,林海笑着开口,“我哪里帮得了?” 贾敏道:“他们未必有改换门庭之心,但却希望老爷能有个跟他们交情不错,又顾念亲戚情分的样子。” 林海刚刚回京,今儿又面君归来,可不适合四处走动——拜会长辈,与故交往来等等,怎么也得等上几天。 再说,光是孙老太爷故去,京里都得热闹一阵,更别提太子妃又有喜了。 于是案上的帖子堆了一大摞,林海不过随手捡了几封扫了几眼,都没回过一封。 贾敏正巧也说起此事,“我那也堆了不少帖子,我的意思是过一阵子再走动不迟。不过元春出嫁,咱们做姑父姑妈的不能不到场。” 林海颔首应道:“正该如此。元春这孩子也是难得。” “不瞒你说,我娘家女孩儿比男孩儿更精明有见识。”前世可不就是如此?贾敏顿了顿,又笑,“可惜咱们珝哥儿要闷坏了。” “过些日子咱们就得去西北,找个师父教他,他就再难这般自在了。” 仔细想想,黛玉的启蒙老师是贾雨村,此人品如何另说,但学问没得说,毕竟是正经的进士;第二任师父是方解元,今年金榜高中二甲头名,前程可期;第三位,那是亦师亦兄的贾珠,下一科他也是必中的…… 贾敏当着林海把黛玉三个老师挨个数了一遍,干脆建议道,“不如珝哥儿先让黛玉教着?” 林海毫不犹豫地点头,“换个举人老师,兴许还不如黛玉。” 这句话就是林海对女儿的认可。 林海又由衷道:“若是珝哥儿才智能赶得上黛玉一半,咱们夫妻两个这辈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连着两辈子,贾敏都没见过哪个能比女儿更能一点就透,举一反三的——还是男孩儿女孩儿全都算上。 于是贾敏说了句公道话,“不是我自夸,我还没见过比黛玉更聪慧的。” 前世黛玉再擅诗词,还是沉浸在世事无常,人情冷暖中不能自拔,这辈子贾敏有意让女儿早早接触实务。 如今看来,效果斐然。黛玉能跟珠大表哥一起,算出浙江一年的税赋总数。贾敏说起此事,也忍不住笑,“居然只比老爷带着一众下属幕僚算出来的结果差上几百两。” 林海一脸得意道:“咱们黛玉不止于此。” 却说林海与贾敏和乐融融,荣府王夫人就是……难堪了。 休沐在家的贾政听说妹妹没回来,与王夫人聊了几句便抬脚回了书房,空留王夫人在房里生着闷气。 可她就算再恼火,还是不敢冲着小姑子发出哪怕一点儿,甚至连不快都不能让人家瞧出来:因为真正有求于小姑子的,就是王夫人的亲哥哥王子腾。 比起王子腾,贾政只是奉承了孙家许多回,又送过贵重的节礼,但私下的交易,其实还轮不到他,反倒因此牵连不大。 说来也巧,这日贾珠和元春兄妹两个正出门“闲逛”——实则是元春的未婚夫婿尹泽想见一见大舅子。 贾珠身边并没有大多数读书人都有的毛病,譬如面对勋贵时莫名其妙的清高,以及爱空谈等等,而是 沉稳务实话不多。 尹泽熟门熟路地在内城找了个幽静的院子,三人坐在凉亭里一起喝茶聊天。 贾珠冷眼瞧着:妹妹元春跟尹泽皆是面带喜色,言谈随意……他回到家里的当天,元春还没来得及跟他“以实道来”,堂弟贾琏先跑来透了底:这些日子元春有他这个堂哥作陪,总去找宁王次子打听消息。 最后贾琏还不忘感慨:元春妹妹如今可比父亲二叔更消息灵通。自从姑父林海给他补了实缺,贾琏虽然有点别扭,但还是跟亲舅舅再次书信往来,从舅舅的信中他多少明白了点事儿,因此赞过元春,也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贾珠对堂弟的改变乐见其成。其实他要是没跟着姑父姑妈好生见过世面,也会继续为国公门第,勋贵之后的身份洋洋自得。 贾琏尚且如此,就更别提在宫中待过整整三年的元春了。本来大哥和……他还算聊得来,元春很是高兴。 兄妹俩一起回家,元春刚进门换了衣裳洗了手脸,抱琴就从外间一脸凝重地上前,“姑娘,舅太太打发了人来,进了咱们太太屋里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咱们太太又叫了些人到跟前说话,张家婆子出门就去了姑太太府上,如今这张婆子也回来了……” 说到这里,抱琴又补了一句,“金钏儿打发玉钏儿来与我说,太太是打算请姑太太过来坐坐。姑娘许是不记得了,那张婆子原先在老太太院子里伺候过。” 大姑娘这就要嫁入王府,品级将来不比老太太差,自然不少人乐意奉承,就连金钏儿这样的大丫头也不例外。 元春登时气个柳眉倒竖,旋即又觉得周身无力:这哪是要哄姑妈过来“坐坐”?求人焉能如此! 这个荣府,若说对~朝~局~有个一知半解的女人,除了老太太贾母,便是元春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王熙凤四个,对朝中大事几乎是两眼一抹黑。 想到这里,元春也坐不住,带着抱琴就去“开解”母亲了。 王夫人一见女儿的脸色,就知不妙:自打女儿从宫里回来,她就越发怵头这个女儿了。 怎知元春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彩云便道,“珠大爷来了。” 说起来,贾珠得到消息比妹妹还早一点。 下人们眼睛不瞎,耳朵也不聋:二太太和琏二奶奶娘家人厉害又如何,做了这么多年大官也没见如何提携亲戚,反倒是出了事立马跑来求援。 至于 自家两位老爷,大老爷身上只有爵位,没有官职;二老爷五十了,才五品……有姑老爷一衬,还有哪个不知道人得往高处走啊?府里将来除了仰仗姑老爷姑太太,就得看珠大爷,琏二爷两位了。 于是贾珠在自己父母跟前安插“耳报神”,不仅比元春更方便,那些“耳报神”传递起消息也更为尽心。 只是他在去“劝说”母亲之前,先跟一直默然不语的媳妇李纨道,“怎么也没拦着太太?” 他也没等媳妇回答,而是继续道,“若无姑父姑妈照拂,我也不能有今日。”言毕便起身直奔母亲的院子。 他不在家,也不怪媳妇整日里都想着“独善其身”……但是姑父姑妈眼里不揉沙子。 李纨望着丈夫的背影,面红耳赤……这可不是害羞。 贾珠和元春兄妹的院子都离王夫人很近。贾珠刚踏进母亲的院子,便有丫头告诉他:大姑娘刚进门。 贾珠点了点头:兄妹俩又想到一起去了。二人早有默契:不求舅家帮衬,只求别连带着母亲一起拖他们的后腿。 兄妹俩和姑父姑妈见解完全一致:都不看好太子,他们哪还能跟大舅舅王子腾随意亲近? 元春眼见亲哥哥做了救兵兼后盾,更安心了几分,便坐至母亲身边轻声道,“母亲可知道孙老太爷去了?” 这哪能不知道?给他家随礼的银票还是她亲自看着丫头包起来的。 元春见母亲点头,便继续道,“母亲可知道前些日子钦差南下查案,查的便是孙家。” 王夫人道:“毕竟是太子舅家,又怎么动得了真格的?” 贾珠直截了当道:“圣上派了两位皇子南下。” 王夫人立时不言语了。 元春好歹还会用言语引导一二,贾珠如今便是快刀斩乱麻,“姑父的座师是阁老。大舅舅曾经攀附过孙家,如今见孙家不妥,想借着咱们家再攀上姑父的座师……” 孙老太爷没了,圣上不好再追究太深,免得让功臣心冷,但孙家的亲友同盟未必能有这般幸运。 都是亲戚,帮衬一下又如何……这种话面对凝重而严肃的一双儿女,王夫人可就说不出口了。被儿女驳了面子,她胸闷得不行,却终究无处发泄。 贾珠又道:“没有姑父姑妈器重,儿子不会有今天。但姑父不到四十,已然坐稳了封疆大吏,孙二何等嚣张跋扈,又在姑父这儿讨得好处了? ” 元春见状,也来了句大实话,“母亲,姑父姑妈能帮大哥,未必不能……”害了他。 王夫人抚胸吸气,沉默半晌才道,“听说你黛玉表妹跟宝玉年纪相仿?那就是跟你大舅舅的长子也差不多了?” 元春无可奈何地望着亲哥。 贾珠倒也不气,“那母亲跟姑妈提一提吧。儿子可没这般厚脸皮,等过些日子就去向姑父姑妈请罪。” 王夫人顿时语塞。 其实她就是不甘心。真正跟小姑子当面放对,她没有这番勇气。 王夫人内宅的手段足够,但只要出了荣国府,她压根不用人说就会主动收敛起来——说起来,一个快五十岁的五品官之妻在京城怎么有扬眉吐气的机会?还不是得指望儿女。 而她最怕的也是儿女不肯孝敬她。 经此一事,王夫人的不安越发分明:元春听她哥哥的,而珠哥儿绝对说到做到! 却说这番母子对话,贾珠在给姑父姑妈的短笺上一笔带过:不过照他所想,大约大舅舅真地想过跟姑父结亲。 却说贾敏先收到侄子送来的消息,看完不过一笑:王子腾的长子前世早夭。同时她很是欣慰:珠哥儿也没白疼。 其实王夫人打发人来请贾敏回娘家,贾政也是默许的,但他始终都没出面。得知王夫人屋里的动静的贾母却在第二天直接让鸳鸯上门分说。 贾母一直有意让宝玉黛玉成婚,此番鸳鸯玩笑着复述王夫人“年纪相仿”之言,也是替贾母“旧事重提”。 这也就是鸳鸯这个老太太跟前深得信任,极有脸面的大丫头,换个人都不敢当着贾敏的面儿说起这话。 完全不替二儿媳妇遮掩,母亲的态度不言而喻。 贾敏闻言也是痛快,直接道,“若是宝玉能跟珠哥儿一样,我二话不说。” 没戏!鸳鸯一听,立即陪笑道,“姑太太最是爽利。” 贾敏道:“当着自家人我还说不得真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鸳鸯就不敢乱接了,她也怕姑太太意有所指。 贾敏还真没生气,敲打过后她还是贴心提醒了一回,“京里不好说,等耐心瞧瞧。老爷回京只面了君,连两位座师处尚且没去拜见。” 鸳鸯回去就把贾敏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贾母。 贾母点了点头,吩咐道,“都留心些, 这些日子不要乱跑。” 午后,贾珠与贾琏兄弟俩正在书房说话,贾珠身边的小厮忽然轻轻敲了敲门板,低声道,“大爷,二爷。”说着便把一封薄薄的信恭敬地递到了贾珠面前。 贾珠当着堂弟也不隐瞒,边拆信边道,“姑妈送来的……”一目十行地扫完信笺,神情有些复杂,“父亲被参了。工部有些账目不大对。” ☆、第45章 贾政从宫中出来,回到府里的时候双腿还是软的。乃至于缓缓步入书房,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端茶的手还一直在颤抖。 他的心更是砰砰跳个不停。作为一个鲜少得见天颜的工部五品官,上一次面君还是圣上亲自给尹泽和元春做媒那会儿。 与此同时,贾珠的书房里,听说二老爷被参又让圣上召见,如今回家一头扎进书房没了动静,贾琏有点忧心,迎着堂兄贾珠的目光问,“咱们去劝劝?” 有道是独木难支,贾珠自认为没有祖父的才智魄力,能一个人撑起整个家族,那么交好拉扯同样上进的兄弟就是必然,兄弟俩一文一武正好互为臂助。 而交好的第一步,往往就是待之以诚。 说句老实话,父亲贾政因受孙家牵连而挨参,贾珠不觉得父亲能挺过这一劫。于是他跟贾琏照实说了自己的看法,还不忘记再透露点小消息,“刚才给我送消息的便是姑父家的长随。其实……当初御史上本的时候,就给姑父透过口风。” 那姑父为何不拉一把二叔……这种傻话贾琏早就不会问出口了:姑父不说是收拾孙家的急先锋,至少也是个中坚。二叔早先跟孙家暗通款曲,这事儿尽人皆知到了连他舅舅都写信提醒过他。 看好太子的臣子不少,毕竟是多年储君,处理政务也是把好手;但看不顺眼孙家之人……更是不在少数。 孙老太爷没了,孙家大老爷丁忧,转眼间孙家的影响力消散大半,那些昔日抱着孙家的腿爬上去的人,尤其是站得不大稳的,肯定会最先被清扫下来。 识相辞官,绝对是明智之举。曾跟孙家有牵扯的二叔辞官,对他和大哥的仕途都有好处,想到这里,贾琏就更张不开嘴了,同时还稍有尴尬。 贾珠绝对比贾琏看得更深更远:父亲辞官,姑父乐见其成。自家也会随着父亲在家闭门享乐,而跟太子割裂开。 贾琏看着这般“憨实”的堂弟,他提点道,“你也是姑父姑妈的侄子。” 说白了,做官没有靠山很难爬得高走得远。只凭堂弟那位舅舅,仕途上的保证远远不够。 贾琏一怔:他以为堂兄刻意在姑父姑妈跟前把兄弟俩分了个亲疏先后……他也没辙,毕竟姑父姑妈的确更偏爱才学过人的堂兄。 冷不丁听到贾珠这番话,他忽然有种枉做小人的内疚之感。 话说,回到家无心更换朝服的贾政,浑然不觉儿子和侄子的心思, 只是心慌得厉害,同时又带点侥幸:亲家万一不想亲事难看,乐意拉他一把?去跟妹夫说几句好话,他也不至于坐视不理吧? 他虽然在面君时脑子很乱,但回到家里坐了一会儿便想出了法子。自从为贾雨村一事而跟妹夫妹妹略有不快,他在写信过去,妹夫和妹妹只肯跟他聊家事,但凡涉及一点~政~事~朝局,都得不到回复。 贾政不至于一点自知之明都无,直接找上妹夫怕是要吃闭门羹,诳妹妹回来又没能成……他忽然有点惆怅:怎么跟妹妹妹夫闹到这一步的…… 惆怅归惆怅,贾政还是不肯毫无挣扎地交出头上乌纱,虽然他知道辞官能一举免去所有以前惹下的麻烦。 但他舍不得。 看似云淡风轻不慕权势的政老爷为了升职和寻找靠山,总共花费了十余万银子。 就冲这一大笔银子,贾政没用尽所有手段之前,焉能甘心?他甚至都没打发人往王夫人处传话,打定主意便直奔母亲的院子。 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再说晨昏定省也不是这个时辰。 贾母一听鸳鸯禀报,便知道二儿子必是遇到难处,前来讨个主意。 贾政先见过母亲,起身后也不隐瞒,“工部近年修缮钱塘江边堤坝的账目一直对不上。那些银子大半都让孙家贪墨,儿子……还有一众同僚都知道。今天圣上召见……就是问起此事。” 儿子奉承过孙家,如今孙家要倒了,儿子就受了牵连。 这意思贾母怎么听不懂?她半晌没有言语,直到贾政忍不住抬眼望了过来,她才道,“你是个什么打算?” 贾政低声道:“儿子想问问妹夫还有没有法子。” 贾母追问,“你大舅子那边没说什么?” 贾政饶是做官多年,闻言也面皮发烫,“他……自顾不暇,许是无能为力。” 儿子亲近大舅子,疏远妹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贾母看不顺眼此事也有了年头:儿子连孙子都有了,不好轻易教导他罢了。 贾母刻意问道:“当真?” 贾政脸色极不自然,勉强道,“是。” 大舅子王子腾早已攀上容家,定能保住官位,若说拉他一把,八成没戏。这消息也是他花银子才得知的。 贾母摇了摇头:看出了儿子的口是心非。王子腾何等品行,这些日子还瞧不出来吗?他都“自顾不暇”了,你还指望他拔 刀相助? 前世,出息的女儿女婿以及长孙悉数早逝,两个儿子哪个都指望不上,除了重用娘家得力的王夫人与王熙凤姑侄俩,老太太就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生有异象的宝玉身上了。 这辈子,贾母不说女儿和长孙言听计从,好歹多了许多消息渠道。贾母果断道:“过几天再叫你妹妹妹夫一家子来做客。” “这……”贾政忙道,“怕是来不及。” “糊涂!”贾母厉声道,“如今局势不明,你妹夫稳妥与否尚且不知。他若是不妥当了,咱们又当如何?” 贾政无语,只得灰溜溜地从母亲的院子出来。 听到鸳鸯打发小厮送来的消息,贾珠和贾琏兄弟俩相视一笑,连笑容中的苦涩都一模一样。 就像元春说的,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态度。有求于姑父,还舍不得放下身价……姑父不帮你也理所当然。 贾琏满腹心事回房,喝过茶润了喉咙,凤姐儿便上前亲自服侍他更衣。 这一世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俩都因为过分贴补娘家而出了丑,府中中馈之权早就落到了李纨手中,凤姐儿再有才干也只能辅助嫂子,且不能经手银钱。同时这妯娌两个上面还有贾母这个老祖宗坐镇,还有即将嫁给宗室的小姑子元春盯着。 整个荣府上下多少都有些欺软怕硬,凤姐儿算是其中相当“突出”的一个,但不得不承认,欺软怕硬之人往往也比较“能屈能伸”。 父亲去官,伯父没伸手,以及这些年府里的动静,凤姐儿确信了两件事儿:伯父王子腾大约也开罪不起姑父林海;姑父姑妈眼里不揉沙子,且极不好惹,但是……他们乐意提携后辈。 于是凤姐儿前世那些出格的事儿愣是一件都没机会,同时也没胆量做。 话说回来,头顶数座大山,凤姐儿行事不敢恣意,整个人反倒没前世那般狠辣,戾气也不重,只是那份灵巧光彩也不如前世……这就是有得必有失了。 在贾琏看来,媳妇自从岳父丢官又诚恳地当着全家人认了错,之后一直乖巧贴心。贾琏是真心喜爱凤姐儿,因此很乐意跟凤姐儿多说些体己话。 于是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二叔那官儿……要悬。” 凤姐儿也不隐瞒,直接来了一句,“果然。” 贾琏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下午我去元春妹妹那儿坐坐,正巧她刚看完尹二爷给她的 信,顺口就跟我提了一句。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二老爷在朝中恐怕不大自在。” 元春跟凤姐儿可比大嫂子李纨熟稔得多。 贾琏听了就笑了,“我这个妹子确实厉害。”不厉害能从宫里全须全尾的出来?“我听大哥的意思,姑父这回若是不做京官,大哥还是要跟着走的。” 说起这个,凤姐儿多少有点嫉妒,不过她终究不会轻易挑拨兄弟俩的关系……将来指望大哥的时候恐怕不会少。 “元春妹妹婚后,咱们也得去西南赴任了?”这就是明知故问,兵部文书上贾琏的赴任之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就在元春大婚之后的十天。 贾琏听出凤姐儿话里有话,“怎么说?” “咱们到了西南,怎么跟大哥往来?” “写信啊。”贾琏脱口而出,片刻后终于意识到凤姐儿意有所指,“你是说……” 凤姐儿接着道:“咱们不能光指望从舅舅那儿知道京里的动静。横竖元春妹妹消息灵通……” 她的意思就是兄妹三个书信照常,但是烦劳必定住在京城的元春居中整理汇总消息,定期传给两位兄长。 她这个主意不错。贾琏听完便是眼前一亮,甚至忍不住把元春都叫出门来,一起到贾珠的书房仔细商量。 兄妹三个谁都不觉得元春嫁入王府就得老老实实做起儿媳妇,就算头顶有个不怀好意的填房婆母,元春照样该如何便如何,撑死了就是比在娘家时行事再稍微谨慎一点:她有才智手段,还有丈夫呵护。 能帮衬哥哥,元春十分乐意:两个哥哥一个在西北,一个在西南,有了什么消息也一样会早早告诉她,亦能让她为未来夫婿添上一份助力。 为此元春还正经谢了凤姐儿一回。 却说一直闭门谢客的林府终于等来了那一纸文书……韩琦抓住的杭州府丞在得知孙老太爷过世之后终于崩溃,什么都吐露了出来。 浙江夏税亏空,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但没结案之前,严格来说林海也是待罪之身。 只是这个待罪之身,不仅浙江上下一众官员,两位钦差皇子,乃至圣上都不在意就是,但林海在京城却是防备哪一位忽然跳出来借题发挥——毕竟孙家老太爷刚刚去世,很多人家都绷紧了神经,而人在极度紧张之下,往往会头脑一热手段过激。 于是林海就跟贾敏商量着这几日的行程:座师府上必去, 至于荣府吗……可以等等再说,虽然贾敏挺想念母亲。 盖因夫妻俩的心意完全一样:一点也不想挽救贾政的……仕途。不过母女两个人没见着,消息往来却十分频繁,别忘了贾敏还有三个好说客,贾珠、贾琏和元春。 这兄妹三个自然不会直接劝说贾母让贾政辞官,但会把这些年贾政暗中做过的事项拿给贾母看。 还没看到一半,贾母便果断决定,让儿子赶紧把位子留给她的宝贝孙儿:并不在于贾政花费十余万银子四处打点,而是儿子曾经急功近利,往一家人送过银子,而那一家人如今已经抄家夺爵,男子流放,家中只剩下若干妇孺。 这笔旧账若是被翻出来,两罪并罚就不是辞官能脱罪的事儿了! 数日之后,元春大婚的好日子,亲朋都在道贺之际,成了白身贾政笑容十分勉强,王夫人也笑得僵硬,分明是一副喜忧参半的心情。 而一众宾客则神色各异,多是一副坐等好戏的模样。 ☆、第46章 不管在场宾客多么各怀心思,可真正坐等看自家笑话的贾家人却是凤毛麟角,但邢夫人肯定得算上一个。 她也是满脸笑容,毕竟是喜事,只是这笑容细看一下便瞧得出不怀好意。 相较于“率真”的媳妇,大老爷贾赦却实在笑不出来——元春婚事若是出丑,难看的整个贾府。 别说涉老爷,就跟在琏二哥身后帮忙的贾环也没什么喜色:他爹赋闲了,他能高兴?! 话说元春这个长姐十分称职,对亲生弟弟宝玉十分疼爱不说,对庶出弟妹以及两个堂妹也颇为照顾。 她不至于教导庶出弟妹各个出挑——那是给母亲王夫人的心口捅刀子,但起码让弟妹懂事明理,不要拖自家的后腿。 如此一来,不说本就精明有分寸的探春,便是贾环也比前世强上许多。 一众兄弟姐妹都存了应付宾客闲言碎语,以及到宁王府给元春撑门面的心思,唯独宝玉为最喜欢的大姐也要嫁做~人~妇而惆怅伤怀了许久…… 偏巧大姐大婚又赶上父亲去职,看着四处嘀咕,笑得微妙的宾客,宝玉反倒生起“恨铁不成钢”一般的念头:大姐若是不成亲,便没有这些烦心事儿! 宝玉站在人来人往之地,脸色越发阴沉,一直留心他的湘云见到,赶忙趁着周遭无人理会,拉着他跑到凉亭假山之间,不等站定湘云便直接提醒道,“今儿是大姐姐的好日子,爱~哥哥难过舍不得也不能让外人瞧见。” 宝玉想也不想,声音不小,“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宝玉这还是头一回对湘云语气不善,湘云一怔,旋即就是恼怒,转念一想大姐姐和二哥哥虽是姐弟,但情同母子,仔细算起来二表婶教导二哥哥的时候远远不如大姐姐呢。 大姐姐出嫁,与二哥哥再见哪能还像以前那般自在?这股子恼意便少了一多半,湘云定了定神,又低声劝道,“既是舍不得大姐姐,也得忍一忍,将来又不是不能得见了。” 湘云略带委屈,却依旧柔言软语,让宝玉顿生愧疚之心。他拱手道:“刚才……口不择言,妹妹莫要怪我。” 湘云自然不会计较,“大姐姐还没出门,爱~哥哥是不是再去瞧一眼。” 宝玉应了,“好。” 背新嫁娘出门的差事,自是会落在贾珠身上……说起来也是有趣,元春大婚,就连贾环都领了迎来送往的活计,唯独没有宝玉什么事儿。 做客的湘云更是无人会烦劳到她身上。 于是二人并肩往元春的院子走,正让带人路过的凤姐儿瞧在眼里。想起姑妈的心气,八成看不上湘云……凤姐儿也微微一笑:顺其自然吧。这个“自然”定是要落在老太太那里。 却说,与荣府里道贺的宾客多是空有爵位没有实权的勋贵不同,宁王府里的客人则是宗室和官员颇多,他们就没几个等着看热闹的。 宁王府里也就是年轻娇艳的王妃正沾沾自喜,乐得便宜儿子和儿媳妇成婚之际便惹人非议,扫了颜面。 而整日里沉迷于声色犬马的宁王都没把亲家贾政去官当成一回事:他不喜原配给他留下的两个儿子,却不代表他乐意自家当众出丑。 如果这门婚事不妥当,宁王可绝不会认头。 实际上,宁王对元春这个儿媳妇还算满意:他可不是看重前工部员外郎贾政嫡长女,而是看好德妃娘娘的心腹宫女,二品大员林海的内侄女,王子腾的外甥女这三者合一的身份。 有了这么一个儿媳妇,将来无论是“哪边儿”胜了,他都能人家拉上关系。他爹就是在站队的时候太傻太实在,都不记着给自己留退路,于是最后选错了人没得一点挽回的余地,才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多年韬光养晦,焉能重蹈覆辙? 更何况宁王府不及以前,终究是顶尖人家。在场的宾客心明眼亮之人颇多,绝不会因为元春父亲丢官就真正小瞧她。 至于尹鸿尹泽兄弟俩……此刻也在一间小屋里说着体己话。 尹鸿先向弟弟道贺……因为这个傻弟弟此刻简直容光焕发,嘴巴压根合不拢。上一次弟弟高兴成这个样子,似乎是十好几年前了。 他要跟弟弟嘱咐的话,似乎也不能让弟弟冷静一下,不过他还是选择趁热打铁,“你岳父赋闲在家,咱们都省了番心事。”顿了顿,又道,“除了太子,几位皇子都要来。二皇子六皇子都说要多吃几杯。” 外祖父沈老太爷去世不足一月,太子悲伤难抑,不出席堂弟婚事也勉强说得过去。太子一直跟尹鸿尹泽兄弟不大合得来也是真的。 尹泽再喜庆,神智还在,他大手狠狠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多谢大哥!”不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二皇子和六皇子能是这番亲近随和的态度? 尹鸿顿感双肩火辣辣,他连忙道,“行了。你哥哥我老胳膊老腿,经不起你这几拍。” 尹泽但笑不语,心里道:这劲头太大了,我哥都受不住,看来待元春必须得轻柔再轻柔…… 却说林海和贾敏一家刚从宫中出来,先回家换了衣服,便匆匆往荣府赶,生怕误了吉时,还好在元春出阁之前赶到了。 林海不日即将远赴西北,调任陕西布政使,在离京前圣上总是要再召见几回,贾敏作为二品诰命也带了黛玉和珝哥儿进宫拜见贵妃。 进宫面君自然是要按照圣上的日程来,没道理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还要考虑臣子的应酬安排。实际上,圣上最近一直在琢磨如何处置孙家,今日又要见不少臣子,还真是把侄子娶媳妇这事儿给忘了。 他忘了没关系,贵妃记得就成。也幸亏是贵妃提醒,圣上才大手一挥,把林海一家子及时放出宫门。 话说一家人到了荣府,先去拜见过贾母,林海便去了男宾所在之处,而贾敏则把儿女交给珠哥儿,自己带着丫头去寻她两个嫂子。 她们几个进门这一会儿,就不停有“耳报神”跑来传话:有些太太说话不大中听。 于是贾敏不管乐不乐意,也得去给两个嫂子,尤其是二嫂撑撑门面——就算恨不得给二哥二嫂一人一耳刮子,那也得等自家关起门来再说。 于是见到诸位太太之中强颜欢笑,满腹苦涩都一样不落地写在脸上的二嫂,贾敏那股子快意不过一闪即逝。她与众位太太们见礼后,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二嫂身边。 其实从她一出现,厅里那不怀好意嘀嘀咕咕的女人们便纷纷噤声。贾敏马上就是陕西布政使夫人,在场可有几位太太的亲戚子侄就在陕西做官。 话说这些破落到只守着个爵位过日子的人家,最爱恨人有笑人无,却实在不敢招惹硬茬子。 随着贾敏坐下,与周围太太寒暄几句,并吃了几口茶,屋里气氛登时一变,忽然就热络了起来,前来奉承之人简直络绎不绝。 贾敏应付着众人,心里也不免难过:她一个二品布政使夫人就值得这般逢迎?荣府已经沦落到了只能和这样人家往来的地步了? 看着这一屋子各怀心思的太太,贾敏万幸黛玉和珝哥儿全找珠哥儿说话去了。 等入了夜,晃晃悠悠说话都含糊了的尹泽卷着一身酒气踏入洞房,望见坐在炕上的元春,登时眼神一亮,恢复清明。 “我酒量可好了,”他美滋滋道,“元春,等久了吗?” 元春轻笑一声,“ 看把你得意的。” 尹泽闻言身子都轻了几分,他连忙招呼丫头,要了碗清水仔细漱了口,还自己哈气试了试,直到闻不到酒味才敢贴到元春身边,一把拉掉了盖头。 映入眼睛的便是一双水盈盈的大眼,还有甜透了心脾的笑容……他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与此同时,回到家里的林海与贾敏两口子匆匆梳洗了下,便并肩躺下——这一天说了太多话,气短。 即便如此,林海还是觉得今日事今日毕才省心。于是他扭过头望着媳妇道:“宁王倒是略微出乎我的所料。” 贾敏笑道:“那可是明明选错了人,还保住了王位留下家底,随时准备东山再起的王爷啊。” 林海点了点头,“他话里话外似乎也偏向二皇子……原来是只老狐狸。” “谁说不是。” 前世宁王选了五皇子,但两个原配留下的儿子站对了地方,于是宁王府风光更胜往昔。宁王把王府交给儿子,照样也安享晚年,只是他疼爱的小王妃没有什么好果子就是。 媳妇话里有话,林海来了兴致,“哦?” “五皇子好像太安静了。”贾敏提醒道,“孙家倒了,二皇子和六皇子都从中得了好处,太子‘壮士断腕’,孙家空出的官职地盘……总得再抢回来分给自己人,如此诱惑在前,五皇子哪能坐视不理?” 老爷能如此风光回京,得到圣上以及座师的欣赏,还不是在浙江时他便把“分红”一事做得十分漂亮。 不过五皇子就算出面分桃子也得有个由头:没为抢地盘出力之人自然没资格享受。那去争取已经分得甜头那些人到自己麾下不就是了? 五皇子和同母弟八皇子如今就在忙着暗中结交“才俊能臣”。尹鸿尹泽兄弟显然首当其冲。 贾敏道:“瞧着吧。老爷,五皇子这个王妃可不是一般人。” 这倒是出乎林海预料了,他一直都着重留心五皇子,而不是五皇子妃……不过他也承认,有些女人比男子更不能小觑。 ☆、第47章 这一夜,绝不止林海与贾敏夫妻夜谈能谈得十分投机。 元春也是将门之女,秉性脾气与姑妈贾敏足足有七八分相似。新婚之夜,她娇羞归娇羞却不扭捏,最后……便是她不难受,尹泽美不胜收。 本就喜欢元春,尹泽在餍足之后,就异常地好说话。 他抱着他的小媳妇仔细嘱咐起来,“父王和……那女人那里礼数不出错就成。父王再糊涂也要脸面,也不会为难儿媳妇;那女人说什么你只当放屁。” 瞧瞧,熟络起来就不大介意粗俗了。 元春扑哧一笑,“嗯,听你的。”说着伸手捏起了尹泽的大脸,揉捏到下巴的时候被冒出的胡渣扎了手,她还惊讶道,“啊呀,胡子长得真快。” 尹泽故意用下巴蹭了元春的手心半天,直到元春佯怒,捏住了他的鼻尖……二人笑闹一会儿,尹泽才又说起正事,“自小大哥和我相依为命,我从见你第一眼便知道你是个不凡的,你亲近兄嫂就成,别当众跟我父王硬顶,其余的都随你开心。” 元春不会假惺惺地劝上几句兄弟和睦,而是笑道,“你的异母弟弟我不必放在心上?欺负他们也行?” “全随你心意。” 元春大乐,“你也忒痛快。他们若是惹了我,我就让你去揍他。” 这样的玩笑话异常对尹泽的胃口,“好!” 玩笑过后,小夫妻俩终于说起正经事。 尹泽十分信任自己的小媳妇,“我哥和我都在军中待了些年头,偏巧都在六皇子麾下,于是跟六皇子……很处得来。” 元春笑了,“不止是很处得来吧。”新婚之夜,丈夫就坦诚交底,她心里也是甜得不行。 尹泽毫不犹豫补充道:“当初在浙江查抄孙二的私库,大哥瞧见了你……咱们姑父。” 这个“急转口”元春听得舒坦,“姑妈跟我说了,就是因为见了这一面,姑父对咱们婚事很是满意。” 元春真是再明白不过,她能嫁给宗室,跟她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爹贾政在姑父舅舅全不搭理的情况下,面对上司的明示,也不敢再纠缠,而是老老实实地上折子辞官。 听说此事,元春和大哥贾珠全都蓦地松了口气。 尹泽一听,好吗媳妇比我还实诚,他立时决定再多说几句,“大哥跟太子不大投脾气。以后……也还两说呢。二皇子和六皇子将来肯定差不了。” 这么点事儿还得磕磕巴巴,元春勾住尹泽的脖子,小两口几乎贴在一处:真是出得我口,入得你耳。 “我在宫里的时候,就觉得东宫待人……也就那样。皇后娘娘去得早,以后的事儿确实难说。” 尹泽很是赞同,“太子对我们这些兄弟实在冷淡了些。” 在尹泽想来,太子自懂事起便是储君,骄傲一点没什么,但架子比圣上更大,态度比圣上还不客气,就别怨兄弟们没人跟你一条心。 我们也是皇族,何必~自~贱?非得热脸去贴冷屁股。 自古至今,有亲娘护着且成功登基的太子都寥寥无几,那没亲娘护着的……就更不用说了。 这是元春不大看好太子的缘由之一,至于缘由之二,那就是太子太依仗勋贵武将了,始终不大用心拉拢文臣,竟还坚持对心腹“用人不疑”,只管下令只看结果,不管过程如何实施,更是鲜少另外派人监督,孙家才仗着太子名头这么多年横行无忌。 如今孙家倒了,太子又转而信任起了容家……不知太子是否能改正,但元春真觉得圣上未必能有这份耐心。 因为其余皇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这番心里话现在不好跟新婚丈夫直言,元春想了想,等生了孩子……就差不多啦。 话说元春这番见解若是让贾敏知道,只会大感欣慰:没白照拂侄女一场。 前世元春全是凭着一己之力,为荣国府续了数年的寿命,不然新君登基之日便是荣府败落之时。那个时候,荣府上下竟没有一个男人能指望得片刻,也正是因为在水镜之中看到这番情景,贾敏就特别心疼元春,哪怕元春也为王夫人说服,选了宝钗作弟媳。 却说尹泽元春小两口一夜和睦,第二天起早给公婆敬茶,更是没得说……小两口是圣上赐婚,宁王妃真要刺元春几句也得仔细思量一下。 她也只能笑眯眯地问上一句,“贾二老爷可好?” 元春言笑晏晏,就跟没听出婆母的弦外之音一样,“家父很好。” 王爷在侧,宁王妃就不好继续扯下脸问:你父亲因着孙家而丢官心情怎么能好? 因为王爷曾经和孙老太爷交情不错。 元春本来为了对付这个婆母还提前准备了好些话,万没想到这么一句过后就偃旗息鼓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她便拉住尹泽问,“王妃怎么这么‘温良’?” 尹泽哼了一声,“父王在。”又悄声道,“过几天她就自顾不暇了。” 元春笑问,“是不是大哥得胜过来,必有所回敬?” “果然瞒不住你。” 宁王妃儿子虽小,却早早都奉承起了太子。 宁王府本就颇有家底,以前捉襟见肘那是因为养了一支精锐卫队,后来跟错了主子而被削得极惨,府卫没了,采邑也少了一多半,但日子反倒宽裕了——只因为不用再养兵。 正是家有余钱,这笔钱还让宁王妃把持住大半,宁王妃才会打起让自己的儿子来恢复宁王府昔日荣光的念头。不过孙家说倒就倒,宁王妃和她的儿子很是有点心虚,就没多大精神再打压元春这个新儿媳妇。 却说元春成婚回门之后又特地和大哥贾珠一起到姑父家拜访,贾敏又嘱咐了侄子侄女好些话。林海则花了点功夫好生掂量一下这个内侄女婿:尹泽虽然不如他哥尹鸿精明,但胜在十分能听取他人建言。 数日后,林海贾敏也整理好行装离京赴任,而贾琏亦带着凤姐儿一起前往西南。贾珠这回没和姑父姑妈一起离京,而是在家里多住了一个月。 贾琏远行赴任,媳妇王熙凤也跟着一起南下,自然带走了好几个用熟了的管事和下人。元春出嫁,也带走了她的几房心腹。 于是荣府得用的管事立时就有些捉襟见肘,不是人数不够,而是能人一下子变少了。贾珠深知自己父母信任的心腹都是什么德行,譬如母亲的陪房周瑞家的,贾珠就很瞧不上。 即便如此,周瑞家的也曾在他和妹妹元春面前抱怨过王夫人日子过得如何憋闷,以及姑奶奶贾敏如何不把王夫人放在眼里。 姑妈和母亲合不来,这起子小人不知从中出了多少力! 如今他们成婚的兄妹三个全都离家,只留媳妇李纨一个,贾珠自然有许多话要提醒。 李纨什么事儿都爱明哲保身,这一点贾珠忍了又忍,终于找了个机会跟媳妇好生说了说。 李纨也是满腹委屈:丈夫不在,面对婆母总是欠了分底气。 贾珠闻言……有点不理解,“你担忧什么呢。咱们有兰哥儿,上面还有祖母看着。”想了想又直白道,“两位老爷都无官职在身,咱们这个国公府就是空架子,不清整也不成了。纵然我下一科中了进士,也不过是七品亦或从七品的小官,熬到五品知府还不知要多少年,有些威风就不要讲究了,也讲 究不起。” 李纨沉默许久,才道,“老太太和太太那边……” “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自有我去劝说。大伯那边的用度你不用插手,只每月交给大伯母就是,记着做好交接。” 李纨应下的同时也不掩震惊之色,“两房各用各的,这是要分……不成?”这就要分家了? 贾珠面色严肃,缓缓地点了点头。 其实在贾琏离京之前,兄弟俩就真格动手了:兄弟俩仔细查过这数年间的荣府的往来账目,不光是贾政打点孝敬花去了十余万银子,贾赦也先后从公中拿走了十多万银子——这一大笔银钱绝不是用在了吃喝玩乐了,赦老爷享乐花费另有账目,跟这十多万银子数目根本对不上。 贾珠和贾琏把二位老爷的心腹管家全都拷问了一遍,得到银钱去向——不得不说,在两位老爷都没了官职在身之后,纵然是积年心腹也有暗中投靠少爷的心思。毕竟人往高处走,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横竖对着姑父姑妈也不怕家丑外扬,兄弟俩把管家们的口供交给姑父林海。 林海也不含糊,一封书信送出去,托了熟识的御史打听了一番,得了回信儿便立即派人传来消息:贾赦和贾政共同的一条“大门路”都直指孙家。 说起消息灵通,除了圣上的密谍,就属都察院和吏部官员了:孙家倒台,不知多少案子都堆在了都察院,而官员罢黜则必要经过吏部…… 得到消息,贾珠和贾琏一个扶额无言,一个猛地站起来围着他哥转圈子:不祥的预感应验,说什么也得做些补救措施。 兄弟俩思来想去,还是跟祖母以及妹妹元春和盘托出。 两个儿子的前程到此为止,可她还有出色的孙子孙女,贾母说什么也不会让“瓦片”磕伤了自家的“玉牌”。于是贾珠他们几个的主意,贾母默许了。 事已至此,分家不至于,尤其是时机也不好:孙家事发圣上处置起来未见牵连之势,自家先有大动作倒好像不打自招。 因此,大房二房银钱用度彻底分开,势在必行。但这份前因后果,贾珠还不想细细说给他媳妇:论才智论果断,媳妇李纨全不如弟妹王熙凤。 王熙凤发觉父亲断了仕途,大伯父忙于上进,无暇照顾……或者说,基本指望不上,而丈夫贾琏领了五品武职,且是实缺,上面又有亲舅舅照拂,哪怕西南生活远不如京城熟识安闲凤姐儿也毫不犹豫地追随丈夫而去。 如果以前李纨要求跟贾珠一起随姑父姑妈一家游历增长见识,贾珠不会拒绝。 至于现在,就没必要了。因为距离下一次春闺还有两年多一点,算上提早回京准备还有路途耗费的时间,贾珠在西北最多待上一年。 不过见识了江南的繁华,尤其是亲身感受到了江南官场的氛围,那么前往西北体会一下边关“风~情”,贾珠求之不得。 他有预感,不仅姑父要在西北待上数年,连他中进士之后恐怕也会让圣上派向西北为官。 贾珠在一个月里重新安排了家中管事,又让父母知道两房用度分开——他们乐不乐意都没用,因为老祖宗贾母当着一家人拍了板。诸事已了,贾珠启程离京,赶往西北。 长安离京城,可比杭州近多了。 尤其是西北边关多战事,为了调动兵力和粮草方便,长安到京城的官道修得宽阔又平坦,于是贾珠这一路赶来不比乘船顺着运河艰难多少。 总之,贾珠来到长安城中姑父家中安顿下的第二天,长安城下了第一场雪。 杭州的冬天是湿凉,长安的冬天就是干冷。 一家子围坐在烤炉之前,架子上的鹿肉嗞嗞作响,头一回在西北过冬的黛玉和珝哥儿都十分兴奋,尤其是珝哥儿就差在雪地里打滚了。 捏了捏弟弟红扑扑的小脸,黛玉还抬手给珠大哥哥倒了杯酒:她虽在姑苏出生,人生十来年都在江南度过,但还是觉得长安这边的冬天更舒服惬意一点。 因为脚底下地龙烧得旺极了,她整个人从脚暖到头。 贾珠一饮而尽杯中酒,瞥了眼正对饮的姑父姑妈,才低声笑问,“怎么了?妹妹有心事?” “有点闷。” “听说史家表叔来西北都快半年了,妹妹若是闷了,可以找湘雪妹妹说话。”史湘雪便是史湘云的堂妹,两人年纪其实只差三个月。 史鼐如今正是从三品的陕西指挥同知,他来西北上任带了家小。史鼐儿子好几个,女儿却只有一个。 平心而论,贾珠觉得这位史家表妹比荣府中暂住的湘云妹妹更有眼色也更明白事理。可惜除了湘云表妹,亲戚之中也没谁肯嫁给弟弟宝玉了。 至于黛玉,家世拉得越来越远,都快称得起云泥之别了,宝黛配这种白日梦贾珠向来不做。 黛玉答道:“见过两次。湘雪妹妹身子弱了些……”她越说声音越 小,“不能陪我出门骑马……” 贾珠大笑,“原来是这种‘闷’。”眼见着黛玉撅了嘴,连忙道,“好,等雪停了,大哥哥陪你骑马四处逛逛。大哥哥我也是头一次来西北。” 黛玉闻言,也提起要求,“潼关,定军山,五丈原……都得好生去瞧瞧。” 前世女儿每到冬天就咳嗽不止,这辈子却嫌无人陪她骑马出游……贾敏觉得更该多做些积德之事,好生感激一下上天。 实际上真正能做到安民济民富民之中哪一样,赚得的功德都够一辈子花销。 江南乃是富庶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纵然林海倾力作为,效果也未必明显:不过协助二位钦差皇子,清除孙二的势力,也得着了些许功德回馈己身。 否则林海如此劳顿奔波,一年之内从南到北,再从北到西,怎么连多躺几天修养一下都不需要? 到了苦寒的西北……施展手段的余地就更大了。 贾敏这般思量着,便打定主意散席后跟林海说道说道。 吃了点鹿肉,再喝了些酒,林海周身“火力”四处奔涌,胸腹间阵阵火热,“敏敏,给我泡完凉茶来。” 看了半天书信,到了安歇之时依旧殊无睡意,他自然得想点办法。 现成的凉茶自然是没有的,但是祛火的药材贾敏这足足几匣子,她随手给林海弄了碗薄荷茶,就抱着手炉坐在他对面,“这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吧?咱们说说话。” 林海痛快点头,“知无不言。敏敏若能把我说困了再好不过。” 贾敏一把捏住林海手臂,用了点劲儿,斜眼笑眯眯问,“这样更清醒了没有?” 林海“嘶”了一下,“明天休沐,我怕什么。” 果然是酒壮胆气,平时老爷都是软语求饶。贾敏便问,“老爷打算怎么回复容家?” 太子妃之父容敬如今已然升任陕甘总督,乃是林海的上司之一。 不过容敬跟孙二之间,差别就是正经的“云泥之别”:林海到任,孙二就不管不顾地先敌视起来;但容敬就会先试着拉拢一下,就算没拉拢成也不会轻易撕破脸大,但穿小鞋就无可避免了。 也正是因为容敬不好对付,对容敬的拉拢,林海态度始终十分谨慎。 既然敏敏问出口,林海也透露了一点~隐~秘,“等六皇子到来再说。” 贾敏看过水镜,这些年朝中大 势可都记在心里,听闻丈夫又“老实交代”,她自然也不甘落后,“圣上开始防着容家,也防着……”她往东一指,“那一位了?” 林海低声叹道:“谁让容家在西北待得太久呢。”谁说容家就不能是第二个孙家?西北边关重地,定当慎之又慎。“只是咱们也得小心,省得……沾上一身腥。” ☆、第48章 容家也是勋贵,但立国时功劳有限,在太子妃他爹容敬发迹之前家里已经败落得差不多,莫说爵位人脉,就连祖上传下来的田产也只剩了三百来亩,铺面更是只在祖宅所在的镇子上留了两个。 这家底基本和乡绅没什么差别,还是不大富庶的乡绅。后来容敬二十八岁中了武状元,仕途一片青云,容家这才踏上了复兴之路。 贾敏不必细看容敬的履历,便知道容老爷跟孙大老爷这种纯靠祖荫之人大为不同。 她有感而发,“老爷在西北不比江南。” 林海开口微带酒意,但整个人十分清醒,“江南太平已久,纵然出了一二狂徒,处置起来亦无须畏首畏尾。但在西北便不得不慎之又慎。万幸……”说着额头就贴上了贾敏右脸,“多谢敏敏。” 本朝国号为“梁”。大梁朝的心腹大患都在北边,一个是位于东北的大金,另一个便是雄踞西北关外数千里草原的西狄。 仔细论起来,西狄比大金还要彪悍狠辣得多。大金虽有一望无垠的草场,可境内一样有富饶的土地,总而言之大金的日子过得还好,百姓吃得饱,国力又不足够到对本朝轻启战端。 西狄就不一样了:吃不饱要来抢,吃得饱还是要来抢。当然,目前西狄还是因为吃不大饱才不停犯边。 从太~祖~爷~立~国那会儿为防备大金和西狄,建立了九边重镇,其中六镇都是针对西狄。足见西狄在~太~祖~爷心中位置。 话说驻守在九边重镇之中的二十多万边军地位超然,不受兵部统辖,而是归属枢密院调遣。 历来枢密院长官枢密使都是圣上心腹之中的心腹,贾敏的父亲贾代善从西北回京,也曾执掌过枢密使大印多年。 十几年过去,父亲的袍泽多已谢世,但袍泽的儿孙却在,还大多在边军中任职。若是只剩空爵位的荣府老爷前来结交,八成落得一封不咸不淡的回信以及厚颜攀附之名。毕竟地位不等,谈何结交。 但贾敏这位布政使夫人随林海到任初始便给父亲的旧交一一送去节礼书信,不出半月,便收到了一大堆回信儿。 数年没什么来往的老相识,全都给了回应。 走得太近,难免文武勾结之嫌,但关键时分彼此都能送点消息,何乐而不为? 武将相对憨实,却有自知之明,玩手段玩心眼都比不过那些舌灿莲花,官场老油子一般的文官,因此他们都十分乐意有个交情 不错的文臣背后给他们出出主意,甚至只要适当的提醒,免得他们一头扎进坑里就足够了。 作为回报,他们也会主动当一当耳报神。 而且林海赴任的时机很好:西北的冬天可不好熬。不管跟西狄打成什么样,也不管战事如何焦灼,只要冬天来临就各自收兵,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否则纵然十万大军,光靠寒冷,就能冻掉一半的战斗力。 总之来到长安月余,林海已经充分了解了西北局势,以及官员武将间的大致情况——若无媳妇书信“再续~旧~情”,他也不能如此轻松地摸清自己将要面对的……最艰难的任务。 林海歪在榻上,一把搂住媳妇的腰身,平静道,“离京之前,圣上嘱咐我在民政上多用心,更特地提及让我留心军务……” 林海是布政使,圣上却让他留心军务,这意思把所见所闻及时给圣上写密折乃是最起码的要求。 贾敏笑道:“圣上默许老爷打听消息,也算……过了明路?” 人脉广也是才能的一种。 “分明是话里有话。” “留神容家?”眼见丈夫立即点了头,贾敏不慌不忙道,“要我说,孙家自打老太爷致仕,哪怕孙大老爷做了兵部侍郎,终归是放开了兵权。孙家就成了粮库里的硕鼠,咱们大梁仓廪足,有些耗子虽说烦人却还不打紧。”她凑近林海,声音极轻,“容家不一样。” 从当初的甘肃巡抚到今日的陕甘总督容敬不过花了两年多一点。 须知陕甘总督职责上便是更偏向军务,握有调动粮饷,领兵出战以及战时指挥之权,若是容家有了二心,为祸不小,相当于在挥着锄头猛挖大梁的城墙。 这让圣上如何不生起防备之心?但若是对容家以及容敬毫无欣赏和信任之心,也不会选了他家的女儿配给太子,更不会让容敬升任一品总督。 林海应道:“从圣上那儿出来,老师便跟我说到任后先站稳脚跟,之后就得多瞧瞧容大人。” 圣上勤政爱民,赏罚公正,是个公认的明君。圣上励精图治之下,天下太平二十余年,大梁的文臣未必不爱钱,武将也未必不怕死,但文武百官不乏颇有节操之辈。 林海的座师周阁老提醒弟子,也是更多出于公心:容敬……让他抓准机会,兴许会反! 只有夫妻相对之际,林海就把老师的看法全都说给了媳妇。 贾敏简直要给周阁老拍手叫好:前世容敬的确反了。 借着太子的名头打起了除奸佞的旗号,不仅拥兵自重并派出小股斥候四处~骚~扰……他倒是没明白说是自家是~起~兵~造~反,但行动上已经做足了。 可惜地府之中的水镜映出的景象多集中在京城,西北之事贾敏也只能算是从侧面得知:只听阁老向圣上禀报,容家~大~军还没跟六皇子带领的精兵两军对垒,容家就又莫名怂了……贾敏倒觉得,怂得兴许不是容敬,而是容氏其他族人。 容家只有容敬一人官居一品,其余族人不过六七品小官……倒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容大人管得住一个,管得住两个,却管不住身后各怀心思的一大群族人。 想想查抄孙二私库之际,不也是有容家派去一队精兵,想趁人不备捡个漏吗? 以容敬的脑袋不难想明白,孙家倒了,空出的一系列位子必有容家填补上去的部分,何必为了银钱千里迢迢跑到江南越殂代疱?空惹圣上和太子恼怒。 何况容家并不缺钱,容敬发迹之后靠着各路孝敬和开在西北众多商铺,以及与众多同僚合伙建立的来往于西域诸国的商队,如今家资至少百万。 林家的百万家产还是数代人积累而得呢。 贾敏默默感慨了一回,回神后便问,“老爷作何打算?” 林海沉吟许久,才道,“东宫……前途难料。” 容家可是太子的母族,让得意弟子看好容家,本身就说明周阁老对太子不大有信心。 这是老爷第二次正经表态,不看好太子了。贾敏闻言,也轻叹一声,“东宫的确有些没担当。” 却说两位钦差皇子带着一大堆证据和钦犯回到京城,太子始终不曾到圣上跟前请罪认错,而孙老太爷去世之后,太子既不求情也不处置孙家,反而一切都丢给父皇。 一副悉听尊便的乖儿子模样,让圣上骂都骂不出来。 这在贾敏看来,不管太子内心作何感想,这表现得也忒没担当。 贾敏两个各为一家之主的哥哥就都没什么担当,侄儿宝玉也没担当,于是前世的荣府落得抄家夺爵的结果,两个哥哥一个流放,一个去职,侄儿宝玉生无可恋最终出家为僧。 想起前世娘家凄惨结局,贾敏忍不住低声道,“一国之君若是没担当,结果如何还用说吗?” 难不成当了皇帝,遇到为难之事也要推给旁 人?实际上,能推到圣上眼前拿主意的事项就没有一件不棘手,不涉及万千百姓命运的。 别说大金和西狄如今可都是虎视眈眈!大梁国亦是人才济济,皇帝坐不稳皇位,绝对不乏狠人要“以身代之”,皇朝更迭天下大乱,苦的都是百姓。 林海深以为然,“老师正为此忧心。” 林海心道:往小了说,为了自家飞黄腾达,往大了说,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得享太平年景,也得把太子从宝座上扯下来。 贾敏与林海十分默契,“老爷是能臣,而能臣最怕昏君……” 林海笑道:“敏敏夸得我脸热。”想了想他又道,“对孙家出手也是几位阁老商量好的结果。江南空出一堆官职,少不得一一递补调动。原本老师也问过,是否愿意回京帮把手,我考虑再三,还是来了西北。” 林海乃是天下所有封疆大吏之中最年轻的一个。而最年轻往往意味着政绩官声都略有不足。 西北却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地方,而京城在几年内会因为几位皇子斗法而不得安生,于是还在杭州那会儿林海就给老师写了封信,详细说了他的看法。 周阁老果然用浙江布政使从另一位阁老那儿换来了陕西布政使,以及一点添头…… 怎料周阁老这边商量完,要给得意弟子一个准信儿的时候,圣上先透了口风:他也想让林海去西北。 听老爷说完这段轶事,贾敏忍不住笑道,“简在帝心……就是不一样。圣上一发话,周老大人还少得了点添头呢。” 这就是玩笑话了。林海在浙江任职期间,很是向自己的两位老师引荐了几位青年才俊。两位老师对这样贴心的弟子自然有所回报。其实周阁老讨来的“添头”也是打算送到林海手里的。 林海亦笑,“只好委屈下老师了。孙家的事儿一年之内能收拢好了都不容易,这一年里必然动作频繁。” 毕竟审案定罪评定调动都需要人手和时间。 贾敏会意,“老爷的帮手还没来齐吗?” 陆陆续续会有帮手到来不假,但现成的自己人也不得轻忽。林海道:“正好冬日里事务不多。以前来往不多,并不知道史大人颇为不凡。” 这里的史大人便是如今的陕西都指挥使,史湘云的叔叔史鼐。贾敏见着史鼐,还得称呼一声表哥。 日后一门双侯的史家,可是金陵贾王史薛这四个大家族之中唯一一个不仅没坠 了祖先名头,反而越发风光的人家。 老爷乐意跟他家亲近,贾敏求之不得,她琢磨了一下便想起如何给史家雪中送炭了,“史家家产今非昔比。”史家上一辈花销太大,官位却不高……实际上哪家子都一样,空有爵位,没有支撑得起与爵位相称的官职,一大家子入不敷出,连着一两代下来,就离败落不远了。 见老爷点头,贾敏继续道,“我表哥现在家底可不厚,甭管是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挣银子的事儿拉着他就成。” 林海痛快道:“辛苦敏敏了。” 史鼐史鼎兄弟俩真不是有意苛待侄女湘云的。 湘云父母双亡,性子别扭敏感也不稀奇,但她抱怨在家做不得主且要做活到深夜……那是因为史鼎史鼐兄弟手里确实不宽裕。 而且史家这两个表哥让贾敏佩服的还不止是眼光卓绝对选人,战功赫赫有远见,而是他们不贪。 比起自家老爷这种家底丰厚而不贪,史家表哥没什么余钱还能谨守操守就更为难得了。 夫妻俩商量妥当,恰好第二日贾敏便受到了史鼐夫人的帖子。 闷在家里十分无趣,贾敏便带着黛玉和珝哥儿一起到史鼐府上坐一坐:史鼐夫人这回还是单独请她过府吃茶叙旧。 史家太太的确有心亲近,见面落座互相问问家人,夸夸儿女,就主动提起了正题,“我们到任小半年了,我们老爷那儿倒也罢了,我却是连老爷同僚的家眷还没认全呢。” 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不烧先搁一边,但下属一次前来拜会新上司,下属的妻子们也一样要来见见上司的夫人。 贾敏好奇道:“这是怎么说的?” 史家太太轻笑一声,“常来奉承的几家太太对我两个姑娘异常关心呢,还特地当着我说了几个西北好男儿。我细一打听,竟都跟容家走得近。” 史鼎和史鼐都是娶了将门之女,说话不擅长弯弯绕绕。只听这两句,贾敏就知道史鼐到任,属下不知有多少人不乐意。 别忘了史鼐这个都指挥使可是圣上钦点。须知林海那位世兄,周励到任之际,哪怕手下多为孙二收买,也没谁早早就跳出来为难。 而且知道史鼐新到任,便欺负人家人生地不熟,进而算计人家儿女婚事,比孙二更卑劣。 史鼐太太说得还算客气,等史鼐与林海见面,史鼐终于忍不住吐了苦水:陕西都指挥使司吃空饷居然吃到了一 半! 林海了然:难怪史鼐那帮子下属在他到任后态度都怪怪的。 史鼐直言相告,其实也是求人求到了林海跟前,这种情况他就算照实写了折子递上去,也有可能让容敬或是太子出面扣下,未必送得到圣上眼前,但林海不一样,他能密折上报。 但林海的密折可不像御史似的,能风闻奏事。 于是林海劝道:“先捏住证据。”劝走了史鼐,他回到府上便跟贾敏讨起了主意。 贾敏在水镜中得知,明年西狄来犯,容敬从容指挥,杀敌千余……这份功劳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别落在容敬头上——太子的这位岳父可比太子的舅舅更危险。 她便道:“我信我史家表哥不会空穴来风,纵然事实有一二偏差,老爷不如先跟圣上透透风?省得真查检出个骇人的结果,圣上也没个准备。” 其实她还真没想到陕西都司上下糜烂,居然到了半数空饷的地步。若是驻守大关的边军有半点闪失,陕西都司……可完全指望不上! 林海把这话听了进去,一头扎进书房酝酿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一封密信就经由驿道飞速送往京城。 看到密折之后,圣上整整思量了三天:他已经削了孙家,短时间内不能再动容家,不然干脆废太子得了。可容敬在西北前前后后待了十来年,也的确该敲打敲打,然后再给他换个地方了。 从密折看来,容敬在西北经营得很是不坏。 圣上在心里冷笑了一回,就把六皇子尹灏召了来:让他作为钦差大将军到西北主持备战,以及来年春天的出关“大清扫”。 六皇子领命,回家就让王妃收拾东西,自己则瞧瞧跑到二哥府上求妙计。 二皇子果然看得透彻,“不用太给容敬面子,但也别撕破脸。” 听说六皇子要来西北,林海搂着贾敏道,“圣上果然上心了。” ☆、第49章 贾敏建议自家老爷递上密折,除了要给圣上提个醒,更重要的便是试探一下圣上对太子乃至于对容家的态度。 贾敏的心思,自然瞒不过林海,当然林海若觉得媳妇主意不成,也不会照办。 圣上依旧果决,直接把诸皇子中最会打仗的六皇子丢了过来。 话说六皇子尹灏当年在西北大营中历练数年,无论是练兵还是带兵都颇有心得。而且六皇子素来赏罚公证,口碑在西北军中相当不错。不说都指挥使司,连边军中总有不少将领乐意跟他说些实话。 六皇子此番作为钦差前来,能镇住不少宵小之辈。 林海得到消息的时候比邸报和公文到来得更早。 等消息传开,从老爷史鼐处得知六皇子将到的消息,史家太太特地上门道谢。 林海接受史鼐请托,为他写了封密信,此事需要史鼐来向林海道谢;史家太太到来则是为了贾敏前些日子里的一二提点。 话说孙二跑路之后,两位水兵都督外加浙江都指挥使三人集结了数艘大船和人手,在江浙沿海巡逻了大半年,没发现孙二踪迹,却也把周遭一众海贼,以及与海匪勾结的商队商家全都清扫一空。 那些“不规矩”的商队没了,可总要有新商队出来,与周边几个小国继续做生意。 立时就有心明眼亮之人组建了新商队,更不忘上赶着白送给两位水军都督,二位巡抚等官员若干干股。 曾经跟着大伙打下地盘的林海,也少不了他这一份。 即便如此,来往于江苏浙江与周边小国的商船还是比以前少了三四成。贾敏当时便是建议史家太太,也就是她的表嫂也打发人到杭州打听打听行情:之所以如今两江那边少了三四成的商队,还不是因为众多商家失了靠山,不敢再轻易出手而已。 在贾敏看来,史家这个靠山也已经足够安抚那些商家了。 史家太太听说可不立即上了心。那一日贾敏告别,她就跟丈夫史鼐商量起来。 能做到二品都指挥使的史鼐自然不是迂腐之人,他不贪,亦不做卖官鬻爵之事,但商户送来的分红却能大大方方地笑纳。 无论如何,只要是正经生意,还是你情我愿得着的分红,将来都不会成为把柄。 史家太太面皮薄,当着贾敏却也不隐瞒,“不怕表妹笑话,我们这一家子胆子都小。” 贾敏看着二品诰命表嫂 通身算得上朴素的打扮,笑得十分真诚,“小心使得万年船。昔日孙家何等威风?老太爷功勋赫赫,家里还出了为皇后,子孙嚣张霸道了十几年,下场如何大家都瞧见了。”又压低声音道,“这还是顾忌了东宫的面子。” 这话暖心。老爷这位表妹乃是荣国公爱女,又有前科探花今日的二品封疆大吏贴心爱护,她大约也没必要婉转隐晦……不过这脾气也挺让人舒坦就是,至少表妹不会背后捅刀子。 想到这里,史家太太点了头,“可不就是这个理。” 贾敏却在琢磨自打来到山西,两家走动频繁,又以“表哥表妹”相称,老爷林海也让史鼐叫起了“妹夫”。 她就说史家两个表哥一点不难相处。 甭管湘云如何抱怨自己在叔叔家里不得自主,单看她叔嫂给她说的那门婚事,就知道史鼐史鼎夫妇这叔叔婶子做得问心无愧。 再说兄弟俩一门双侯的荣光与富贵都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真眼光挣来的,贾敏佩服有加。 至于前世两位表哥在母亲在世之际都鲜少跟荣府往来,那纯粹因为三个字“道不同”。史鼐对容家的态度,已经很分明地表达了他们兄弟的倾向。 此刻史家太太忽然道:“倒是王大人侥幸……听说又调了回来?” 一听这话,贾敏暗笑:果然亲近了不少,连跟王子腾不合,就肯这么直白地说给她听。 王子腾和史家两个表哥瞧这意思怕是早有龃龉。 “王家表哥”年纪比老爷大了十好几岁,以前也曾每月都有书信往来,可自从孙家败落,王林两家已经疏远了许多。 老爷就任陕西布政使之后,双方更是默契极了,来往书信更是一点政事都不再提起。 却说王子腾回京一趟,平调成了甘肃布政使,原本在他想来,花费不少心血银钱,陕西布政使这位子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因为陕西布政使与甘肃布政使平级,但陕西乃是西北诸省之中最要紧的,也是比较富裕的地方,因此陕西布政使在西北几位布政使之中也是言语分量最重的一位。 再往深了说,战事一起,粮饷调拨,都要从陕西布政使这儿过手。若真是有心为难,陕甘总督容敬也能让这位布政使拿捏一下。 所以听说自家老爷做了陕西布政使,越发肯定圣上对老爷的器重和期望。 若是让王子腾如愿掌管了陕西民政财赋,再加上升任陕甘总督的容敬…… 圣如何不投鼠忌器? 须知容敬不仅才智不凡,更是……志存高远。 贾敏嘴角上挑,但眼中却没半点笑意。 史家太太看得分明,便又低声道,“当年王大人与孙大老爷走动频繁,还说有意给我们老爷引荐,我们老爷含糊着没应,结果有一日亲戚们吃酒,孙大老爷不请自来……那会儿我们老爷可是带兵的将军。” 落在有心人眼里,能不让人家往深处想?无事时还好,万一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呢? 史家太太顿了顿,难掩怨恨之色,“这种事不是做了一回两回!” 贾敏拍了拍表嫂的手背,“想惹就惹,想躲就躲吧。” “可不是,不得不让自己宽心。反正此一时彼一时,大家各有前程。”史家太太释然一笑,又话锋一转问道,“黛玉明年就十三了吧?” 贾敏应道:“是呀。” “这一转眼就是大姑娘啦。”史家太太笑问,“表妹可有打算?” “我们想多留黛玉几年。” 二品高官的女儿不愁嫁,现在也是他们夫妇对亲家和女婿挑挑拣拣的时候了。姜巡抚家的小公子因为黛玉对人家一直礼数周全但不冷不热,这婚事便不了了之。 话说史鼐夫妇育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一头一尾,女儿夹中间。长子比黛玉大三岁,女儿与黛玉同龄,小儿子年纪则跟珝哥儿差不多。 史家太太这话若不是帮人做媒……就是想为自家儿子探探口风。 贾敏可是记得珠哥儿说过,史家的表弟表妹都很懂事。这会儿估计也是黛玉正跟史湘雪在一块儿说话,而珠哥儿正带着表弟们在校场里……遛马。 史家两兄弟其实日子过得不错,家底不厚但胜在兄弟俩仕途一派光明,家里又不奢靡浪费,只是说起花用银子自在随意,跟林家这种诗书传家的名门没得比。 吃穿用度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给儿女不惜千金求购西北良驹。 于是在刚见到校场里黛玉和珝哥儿姐弟俩那三匹“爱马”,史家兄弟眼前一亮,奔着神骏良驹就过去了…… 史家太太回家问起儿子,儿子对林家大姑娘赞上三句,但说起林家的好马,两个儿子立时滔滔不绝……史家太太一时哭笑不得。 却说趁着关外无战事,又是冬天农闲,林海与新到任的同科施平一起,带足了人手到各州府行走视察。 黛玉和珝哥儿则跟着大表哥贾珠,兄妹三个在长安郊外四处闲逛长见识。 说来也是有趣,黛玉在她爹书房里“打下手”,看过了无数邸报和公文,再加上亲手参与过赈济的大表哥贾珠熏陶,她如今对田地出产相当感兴趣……顺带着对沟渠、水车、河堤、水井之类也有了点儿了解。 女儿的言行夫妻俩都看在眼里,而夫妻俩的态度也是……女儿乐意就好。 贾敏觉得女儿这辈子总算不再被拘在闺阁,整日里都让儿女情长绑住,女儿做什么都十分支持。 至于林海,比他媳妇更开明…… 这天,他又从城外回到家里,吃点东西填满肚子,正歪在引枕上烫脚,就听他媳妇说黛玉今日又绕着北郊那块旱田绕了几圈,他便问,“她难不成还真想去打井?干脆让她跟着去瞧瞧,让珠哥儿也去。”说着,又笑了,“黛玉按照文书上的数字算出产,准极了。郑先生前一阵子还特地向我恭喜。” 郑先生便是林海手下专管计算税赋粮饷的幕僚。 贾敏直点头,“我在郊外刚买下百十来亩田,听管事儿的说正要重新修整水渠,既然黛玉喜欢,不如让她练练手。珠哥儿中进士,就算入了翰林,也是要从县令做起,庶务政务一窍不通,这官恐怕也当得太辛苦。” 林海笑着应了,“正是这个理。” 第二日正是林海休沐,早起用过饭,夫妻俩便把女儿叫到眼前,贾敏先递过去一千两银票,“拿着。” 黛玉先双手接过,才挑起一边眉毛,好奇道,“爹娘这是怎么了?” 贾敏笑道:“你最近着迷什么,爹娘哪有不看在眼里的?光说不练也不成,干脆给你点儿银子,亲手试试去吧。”说着,还捶了下林海的胳膊,“万一弄出什么门道,你爹就不愁政绩民声了。” “谢谢爹娘!”黛玉笑眯眯地收起这一沓子银票,就做到母亲身边抱住母亲胳膊轻轻晃悠起来,同时母亲这番话她也真正上心了。 林海看着母女俩又腻在一处,故意道,“这个谢,也就是捎带上你爹吧?”扭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了个大盒子,“爹怎么好空手?” 黛玉从母亲身畔挪到了亲爹的这边,打开盒子一瞧:是一套梦溪笔谈……每一页都带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心得。 黛玉立时乐得……露了小白牙,她一手抱着书匣子,另一手挽住她爹,“谢谢爹爹。” 林海 心中得意,却不忘劝勉一二,“这套书是从工部侍郎王大人那儿讨来的,他在水利灌溉上极有建树。” 黛玉郑重道:“女儿定会用心,也定会珍惜。” 话说这位工部侍郎王大人虽然面上不显,但素来看好二皇子,此人也是请贾政辞官的那位上峰。 也正是这位王大人在书信中告知林海:贾政跟孙家牵连不少,却也未必因此丢官,但贾政身在工部十余年,地质水利一窍不通,见势不妙又不醒悟,还有想找太子诉苦再拖后腿的嫌疑…… 这才真是没救了。于是王大人也干脆做了回恶人。 丢官始末贾政他自己都不大清楚,但林海却是毫无隐瞒地告诉了贾敏。 这回又从王大人那儿弄来套“宝书”,贾敏心知老爷又结交了新友人——带着批注和笔记的书册委实难得,更别提这种出自名家之手的。交情不到,人家肯定不送。 论经营人脉,真是没几个能比得过老爷的,贾敏心中得意,看向林海的眼神越发柔和。 黛玉腻乎了爹娘一会儿,发觉他俩已然又眉目传情起来……她干咳一声告退而去。回到房里,她更耐不住“宝书”的诱惑,赶紧坐到案前仔细研究起来。 说完女儿,就轮到珠哥儿了。 今年已是年底,后年春闱贾珠又得早作准备,因此能待在他们夫妇身边的日子也就剩下一年半。 贾珠一直笔耕不辍,写就的文章都由姑父林海评点。他早知道自己一甲很难,但二甲不出意外的话倒没问题,那么眼光就该放得远些,不只考虑春闱以及殿试,还要仔细琢磨中进士之后的选官。 等贾珠礼毕,林海开门见山,“可想过殿试之后的前程?” 从入秋开始,江南那帮子与孙家有牵扯的官员便一一去职定罪,空出的位置不少,圣上这回破格提拔了几位纳捐出身的官员去填补空缺,但更多的还是从其他省份调任,以及抽调翰林院中的进士递补。 也就是说如今的翰林院人数不足,那么下一届殿试之后,纵然二甲进士也有颇多名额入选翰林院…… 话说本朝一甲进士直接成为翰林,二甲进士想进翰林院那就得再考一回……至于三甲干脆与翰林二字无缘。 只是翰林和翰林也有大不同,直选翰林多有资格在御前行走,而考进去的翰林……想见一回圣上真得听天由命。 此番翰林院人数不足的确是个好机会 。 当然,直接做官也不错。因为今年在江南新上任的官员不少人名头前面都带着“暂代”二字,三年中干得好,至少留任兴许还能升上一升,若是干得不好,那就只能从哪来回哪去。 因此到时候贾珠做官也还有得选择。 贾珠闻言神色一肃:这是姑父姑妈对他的一个考验,要看看他的眼界和决断。 他深吸了口气,声音十分平和,“侄儿还是想做官。”不用姑父姑妈追问,他就继续解释道,“几位殿下天资不凡,留在京中绝对无法左右逢源。” 只这一句就足以证明贾珠的见识远胜其父。几位皇子羽翼渐丰,想做官还想位子坐得稳,势必要投靠一位,这形势就连林海这等人物都不愿留在京城蹚浑水。 数日后,六皇子带兵驾到,还有老相识北静王水溶与宁王嫡长子尹鸿随行。顺便一提,六皇子此来依旧让宝钗跟着伺候。 光是接风叙旧的宴席就定了好几天。众人见面,自是各有一番体己话要说。 尤其是元春她大伯尹泽,见到贾珠先替弟妹传了好几封信过来。贾珠也没什么避讳,道谢之后回家一瞧,第一封上妹妹元春就诉了苦:琏二哥到任之后怎么一封信都没送来?说好让我中转消息呢。 话说贾琏不是不想送,而是不能…… 凤姐儿急得团团转,嘴边一圈儿全是燎泡:丈夫贾琏下乡去巡查各个粮库,之后人就没影儿了,这都快十天了。 舅舅许谦着人带兵四处寻找,到现在还一点信儿都没有! ☆、第50章 亲舅舅许谦对外甥一片真心,毫无疑问——再说贾琏又有什么值得正三品的都指挥使佥事许谦可算计可贪图的? 这都半个多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凤姐儿急得冒火,但怎么着也不会没了理智:她可不会怨起舅舅许谦。 自从父亲丢官去职,攒了几万的银子一朝罚没干净,伯父王子腾一声没吭,凤姐儿终于切身体会到有银子没官儿,多少家产迟早还得让人夺了去。 伯父指望不上,父母在京城不得立足只能回了金陵,凤姐儿便一心靠在了丈夫贾琏身上:更何况贾琏已经不是总也补不上实缺的捐官,而是正经谋得了一个六品且有实权的位置,再有姑父舅舅一同照拂,二爷的前途怎么着也比自己的亲爹强。 跟前世不一样,有贾珠榜样在前,贾琏早早跟亲舅舅恢复往来,之后跟着妹妹元春四处赴约,没少从妹夫尹泽那儿听得各种小道消息。 贾琏的父亲和叔叔都走过孙家的门路,可孙家说倒就倒,贾琏便生了趁早躲远点的心思:他比他爹和他叔叔更有自知之明,深知在京城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大浪拍过来,自家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孙大老爷丁忧那是留了面子,他沾了孙老太爷的光,更有太子舅舅这一层身份护身,据说家里为脱罪也交了百多万的银子,几代积累转眼成空,将来想起复得等太子登基。 至于那起子依附孙家的官员可已经被抄了好几个!贾琏转念一想,叔父贾政只丢了官算不算幸运?但愿别再秋后算账吧。 反正贾琏借此彻底醒悟,自家如今在京城算是个什么位置。 不过在赴任的半路上,妹妹元春便送了信来,说大伯尹鸿已经探听过了,对荣府的处罚就到此为止,二哥尽可安心。 跑到西南,贾琏还是赶紧找机会跟舅舅好生聊了聊。 舅舅许谦也看好他们兄弟俩一武一文远离是非窝,潜心积攒政绩,等再回京时好歹有些底气应对风浪…… 这风浪指的什么,贾琏怎么能不懂呢?年长的皇子们各个出挑,焉有不争锋的道理? 想明白的贾琏果然用心办差,立志重振荣府威风。 之所以说这些,便是因为此番“横祸”,缘于贾琏太用心。官员新到任,先跟前任交接,之后就得花些功夫摸摸底细,尤其是同僚上司。 舅舅是都指挥佥事,姑父是陕西布政使,这身家纵然不能让贾琏在云贵川三地横着走,但一般人 等闲不会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换句话说敢折腾他的也不是一般人。 却说经历司经历大概分为两种,一种负责管理军备粮饷,另一种则是诸位将军的幕僚或者军师。 贾琏无疑是后者,他舅舅许谦这个都指挥佥事正是主管练兵的武官之一。 于是在认齐了左近的同僚之后,他便领了任务去探查下窝在山林之中的一支守军。西南多山多林木,山中可住着不少土族乡民。 尤其是几位跟土皇帝一样的土司和族长凭借地利人和一直不大消停。 因此在山中修建堡垒,驻守卫兵也就十分必要了。 在堡中驻守其实是个苦差事,换防又不算频繁,但至少像贾琏这样的官员每隔一个月都会亲自过去探望慰问,送去补给的同时还会给军士们带些新奇的玩意儿。 看在丰厚的饷银,以及驻守后如无意外必会升迁的份儿上,驻守的军士都还挺能耐得住。 而贾琏在驻军的堡垒之中待了三天,完成差事自然该回去复命……正是在这回去的路上,他和他的一众随从下属,约莫三十几口子,全都没了踪迹。 等许谦知道外甥失踪,都过去五天了:有人刻意隐瞒耽误他都无暇顾及,而是先把外甥救回来再说。 他一刻不敢耽误,立即上报。执掌一省驻兵和守军的都指挥使听说,立即绷紧了弦:贾琏失踪那处的几位土司可始终都不大老实! 于是斥候即刻出营,在那驻兵与堡垒与都指挥使所在的大营之间四处探查。话说都指挥使麾下斥候可是真正的精兵:这些可都是在西北关外多年,还能全身而退的老兵。 斥候结成小队,散出去三天,就发现了踪迹……确定了贾琏他们被关在何处,都指挥使立即召集人手,商议对策:面上还尝试着把人换回来,但实际上已经做好强攻准备。 不巧贾琏的舅舅许谦也是对外强硬的那一派,他更愿意先狠揍对方一顿再坐下来说话。 当然,强攻也许有所损伤,在行动之前许谦特地写了信,告诉林海贾敏夫妇一声。至于通知姐夫贾赦,许谦干脆没费那番功夫,反正告诉这个姐夫,他也帮不上一点忙。 就在许谦刚打发人出门送信,他媳妇直接推门进了书房,“老爷,外甥媳妇见红了!” 外甥失踪了小一个月,若是有个万一,外甥媳妇肚里这个轻易不能有什么闪失!许谦他媳妇过来也就是 告知一声,说完她便回去继续守着这个外甥媳妇。 许谦深知自己此时也帮不上忙,只得赶紧把信使又叫了回来,扯掉最后一页,又重新添写了一页再命人发出。 好在从西南贵州前往西北长安,比去京城方便许多。即便如此,林海和贾敏收到这封信时,贾琏失踪都一个多月了,再加上凤姐儿怀相还不好…… 贾敏很是忧心,又等了三天,后续的消息没有传来,她的忧虑就逐渐转变成了不安。 不止媳妇有点坐卧不宁,侄儿贾珠额头上还起了个红亮红亮的一个疖子,林海知道自己不劝都不成了,更何况他另有门路,很是听说了些别样的消息…… 正值午后,冬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地让人昏昏欲睡,可此时屋里贾敏独坐,正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海直接坐到她身边,“有心事就说出来,我还能出个主意。” 贾敏猛地抬头,见是林海,才抚胸长出口气,“唬了我一跳!还以为又有坏消息。” 话说这些年西南本就不安生,贾敏在水镜早已见识过了,可西南土族无论如何“不安生”,也没闹出什么花样,在一年内就让西南的几位将军先后平定。 贾敏安排琏哥儿到西南,除了让他亲舅舅照拂,同时也存着让这个侄子借着西南几场战事好生攒一攒战功,方便迅速提拔的心思。 琏哥儿没有功名在身,若无实打实的功绩,只想按部就班地做官,升上三品希望都很渺茫。 贾敏本是一番好意,哪里想到把侄儿坑了呢? 林海不知贾敏另有奇遇,却把媳妇的心思猜了个准,“琏哥儿不会怨你的,以后还会好生感激你。” 贾敏眉毛一挑,“怎么说?”她伸手便捏住林海的手腕,一个劲儿地晃悠,“老爷你知道什么了,还不快告诉我!” 林海也不卖关子,“你可知道如今贾雨村就是毕节县令?” 贾敏惊讶道:“莫非他也插了一手?在这儿公报私仇不成?” “琏哥儿比他还高一品。当初连薛家他都惹不起,若是上面没人下令,他哪有底气报复?哈报复在琏哥儿身上,当许大人是摆设不成?” 大梁可不是以文驭武,最后把国都亡了的前朝。 本朝的文官地位真没那么超然,再说贾雨村若真是早早知晓贾琏在他的地盘上失踪还隐瞒不报,莫说前程,连性命都可能堪忧。 毕竟正如林海所言,许谦许大人可不是吃素的。 能做到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许谦也上过战场,过手的亡魂不知凡几,哪里会介意再添上贾雨村这一条? 眼见贾敏闻言便换了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林海继续道,“贵州指挥同知正是忠顺郡王的门人。” 这事儿贾敏还真不知道。 从水镜里看到的情景都是将来的大势,至于官员们的派系,贾敏记得住那些大人物,譬如皇子们以及几位阁老的偏向和归属,就相当不错了。 前世两个哥哥和侄子们鲜少离开京城,忠顺王就算有心算计,也轻易没机会——在天子脚下,忠顺王若是还敢乱动手脚,也对不起他一向谨慎稳重的名头。 想到这里,贾敏不由冷笑,“忠顺王府跟我家不对付了足足三代……也不过就这么点出息,居然欺负起我家的小辈。” 忠顺王府现在并不大威风——没错,这位王爷最开始也没站在六皇子这一边,他和王子腾一样都是“半路”改换门庭。王子腾舍了孙家,跟容家十分亲厚,总体而言还是因为他看好孙家和容家背后的太子;至于忠顺王则是跟五皇子往来甚密。 平心而论,六皇子身上还看不出多少“真龙之气”……看好他病歪歪的二哥的朝臣都要多得多。就连老爷林海,也是更倾向于二皇子。 林海不知他媳妇真正的思量,只是接着道,“我估计那位贵州指挥同知是想让琏哥儿吃亏,但如今情况他也是后悔不迭。” 贾敏道:“他那主子倒是没有不臣之心。” 林海笑道:“以前是我没留心,这回正好给以前在书院结识的同科去信……”他刻意顿了下,“才知道五皇子在西南花了许多心思。都指挥使轻易动摇不得,但收买拉拢到指挥同知和佥事这一级的官员,也很管事儿。” 林海座师周阁老这一系多是南方人,鲜少有人到西南做官,因此对西南情况不善了解,自然也对五皇子有所忽视——五皇子看起来只是心思多,但想成为一国之君,阴谋诡计终究上不得台面,也不容易收拢人心。 周阁老是位颇有君子之风的传统士大夫,对五皇子的做派历来不大看得惯,他的态度直接影响了他的学生们。 老爷的弦外之音,贾敏可听得真真的,“老爷是想及早提醒周老大人?” “等琏哥儿回来,还得他帮点忙。” 老爷一副笃定琏哥儿平安的态度, 果然让贾敏迅速平静下来。 事实也是如此,第二日贾敏便收到了许谦和贾琏写来的两封信。琏哥儿成功让亲舅舅救了回来,只是断了条腿。 贾琏深觉侥幸,以为自己再难见天日……他在信中简直知无不言。 原因很简单,就一句话,他撞见了一支商队,队内有西狄人。 西狄人高鼻深目,容貌跟大梁人差得太多,只要瞥见半张脸就不会认错。另外,西南产铁…… 看到这里,别说贾敏,就连林海脸色都很不好看。 ☆、第51章 大梁的西北和西南同样矿产丰富,而且大梁还是周边数国之中唯一盛产铁的~国~家。 大梁北方草原上的那两位大敌,他们控制的土地上产出的铁矿石,估计给他们骑兵战马钉马掌,打弯刀都够呛,甲胄就更不用多想了。 凭心而论,大梁的铁矿买卖已经控制得相当严格,无奈供求在那儿摆着,控制得越严,就越有人看在暴利的份儿上铤而走险。 走~私~铁矿虽然不是前朝亡国的根本原因,但却导致前朝大军面对西狄时兵败如山倒,从而让尹家趁虚而入,占足了便宜。 如今江山之主换成了尹家,哪里肯重蹈覆辙? 所以敢涉足铁矿走私之人必定都是出自真正的权贵之家,而且也是小打小闹——那矿石~走~私的数量对于西狄的骑兵也是聊胜于无。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西狄也是不买不行。 如此一来,圣上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而且这事儿在一众高官眼中并非秘密,但是……能让西狄人亲自过来商谈的矿石买卖,还要硬说这买卖依旧是小打小闹,那真是把天下人都当蠢货。 牵扯进了这等大事,琏哥儿平安归来,还立了一功,真是邀天之幸。虽然现在看来这功劳之后的~隐~情也棘手得很,但贾敏却安心下来:总算没坑了这个侄儿。 比起内侄贾琏,林海真正在意的是他媳妇。眼见媳妇恢复常态,他就开始琢磨着在这矿石~走~私上能不能做点文章。 又过了七天,贾琏亲笔写来报平安的家信也送到了林海两口子手里。 话说贾琏虽然不得不在家休养,但心情很是不错。而且他一回来,凤姐儿和肚里的孩子全都没了大碍,还让亲舅舅好一通夸赞。 寡不敌众,被抓了起来,这没什么,关键是贾琏被囚禁之际,还知道买通看守,暗中给四处查找他下落的斥候送了消息。 话说这个看守乃是被掳到了西南的京城人,这些年一直表现得十分老实,实则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到家乡,再见亲人。 让兴奋不已的舅舅夸得面皮微红,贾琏还不忘谦虚,“这也是外甥运气好。” 许谦笑道:“你能在一众看守之中挑中此人前去送信,足见你眼光甚好。” 送走络绎不绝前来探望的同僚,终于得了清净,凤姐儿抚着肚子笑道,“给二爷道喜。” 叙过功,下一回升迁就定准了。就算再没见识, 也知道二十多岁的五品官十分难得,何况做了正经官太太,凤姐儿可比以前沉稳许多,眼界也宽了不少。 在荣府里她是小辈,也是孙媳妇。跟着二爷离京做官,不仅丫头婆子奉承她,些许官太太言谈间也不乏讨好,凤姐儿更是不用再为讨人欢心而亲自上阵。 至于巧姐儿跟着爹娘来到西南,身子一天好似一天。 舅舅舅妈这两个长辈又极好说话……总之除了气候差了些,也没京城热闹这两样,凤姐儿这日子过得颇为顺意舒畅。 她这副样子,贾琏自然看在眼里,“你瞧着气色比在京里的时候还好。” 凤姐儿此时正是粉面桃腮,滋润无比,她坐在贾琏身边道,“这都是托了二爷的福。” 自打岳父去官,凤姐儿性子便软和了许多。 不好说立功之后的自得与后怕哪个更重一点,贾琏忽然就想跟凤姐儿摊牌:有些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发自真心。 贾琏吩咐平儿,“你去跑一趟,把我书房格子右边第一个抽屉的信拿来。” 二爷惯会怜香惜玉,这会儿的语气可不大对劲儿,凤姐儿与平儿主仆对视一眼:忽然生起些不详的预感。 平儿乖乖去了,不多时她拿着封厚厚的书信回来了。 贾琏靠在床上望着凤姐儿,却对平儿道,“把信给你们奶奶瞧瞧。” 平儿直觉以前二奶奶做过的亏心事恐怕瞒不住了。在二爷的目光下,她递信的双手都有点抖。 凤姐儿的脸色也不好看,她打开信,先扫了一眼…… 贾琏恰在此时开口,“这是姑父姑妈托大哥给我送来的,我收到时刚好到任半个月。” 凤姐儿不至于大字不识,算账倒是够用,但看懂姑父姑妈送来的书信,未免太难为她。 眼见凤姐儿半天也没翻页,贾琏便问,“我给你念念?” 信上写的是贾琏与凤姐儿夫妇这些年做过的所有上不得台面,将来定会影响贾琏官声~官~路的事项:一条条的,列得清清楚楚。 贾琏越念,凤姐儿的脸色越白。平儿见势不妙赶忙上前扶住她家二奶奶。 贾琏还是坚持着念完,此时凤姐儿额头已经浮起了一层薄汗。 他也不出言安慰,而是默默把信仔细叠好。隔了好半晌,他才再问,“可有错谬之处?”顿了顿他又自嘲道,“反正姑父姑妈一点都没冤枉 我。看完这封信,我连着好几天没睡好觉。” 他辗转反侧那会儿,正好是他巡视各路营房库房的时候。 信中提到凤姐儿拿了贾琏的帖子狐假虎威,从中赚了好几笔亏心钱……凤姐儿越想越坐不住了,“二爷我……” 贾琏平静道:“我的名声原来只值几千两?我这回立了功,有舅舅和姑父在,升迁是定准了的。也正好趁着这等机会,咱们把以前这些把柄都平一平清一清。” 凤姐儿连忙起身,应了声“是”。做官且成功独当一面的二爷,和当着荣府大管家的贾琏声威哪能一样? 如今凤姐儿除了倚靠丈夫,当真别无选择。 贾琏继续道:“我只怨我以前太蠢。你以后也不许再糊涂……指挥同知赵大人曾经就是出自忠顺王府,咱们家一直跟忠顺王府不对付。等我升官,盯着咱们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舅舅教导得最好,切莫得志便猖狂。何况我一个六品小官,纵然将来升到了五品,又谈何称得上得志?” 贾琏这番话犹如几个大耳光,不止让凤姐儿坐立难安,更扇得她有些眼冒金星。 话说回来,凤姐儿比王夫人更欺软怕硬的同时也更能屈能伸。像林海和许谦这样掌握着自家命运和前程的高官长辈,凤姐儿真是一点怨恨都生不出来。 贾琏与凤姐儿这番恳谈,经由在外间守着的二等丫头之口,数日后便传到了贾敏耳朵里。 贾敏知道了,林海和贾珠也没有一无所知的道理。 当晚,夫妻俩说话的时候,贾敏便十分欣慰,“琏哥儿是个明白孩子。” 大约把这个爱享乐的侄儿逼到墙角,撤掉他的后路与退缩之心,再给他亮出一个光明的前程,他果然能迅速成熟且长进。 林海笑道:“可惜琏哥儿是荫庇入仕。看看今后……我再想想办法。” “老爷不必如此。”贾敏诚恳至极,“不能太贪心,琏哥儿天赋在那儿摆着,一个幸进,真坐到二三品我该睡不着觉了。换了珠哥儿,我笑都来不及,哪里用担心有的没的?” 林海拉住媳妇的手,话里话外满是宽解,“我冷眼瞧着,珠哥儿的确沉得住气……将来黛玉和珝哥儿他们还得让他照拂一二。” “就看老爷这仕途,大约是要老爷自始至终照拂所有子侄小辈了。”贾敏微微一笑,“老爷可有话要说?” 林海轻叹一声,“果然瞒不过你。许大人写了 信来。那位指挥同知固然出自忠顺王府,但也就是存心算计下琏哥儿,”贾琏毕竟是长房实际上的嫡长子,荣府的爵位要是没被撸下来,便会落到他身上,“万没想到后面牵扯出了这么件大事儿,他也是吓着了。” 跟圣上对着干,忠顺王真没这份胆量,他再贪财,也没昏头到非要火中取栗。 何止这位指挥同知,也就是当地守军的二把手,吓了个够呛,连忠顺王得到消息时也眼前一黑,现在他正急着把自己从中摘出来:这事儿简直就像泥巴掉裤~裆…… 听说忠顺王焦头烂额,四处求人帮他在圣上跟前解释,贾敏心里也没如何顺畅,“老爷究竟发现什么了?” “偷偷摸摸跟西狄人做矿石买卖的商家……” “老爷还卖什么关子?”贾敏直截了当道,“我瞎猜啊,估计是哪位皇子吧?琏哥儿把这事儿揭出来,背后那位殿下肯定得报复。” 林海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敏敏你多留心些。不查不知道,五皇子……是我小瞧他了。” 当初五皇子打算娶黛玉做继室的时候,贾敏就提醒过林海,让他对这位皇子多上点心。只可惜她说话向来都是点到为止,林海那会儿并没重视。 林海只觉得自己年轻,仕途又一帆风顺,皇子想跟自家结亲好拉拉关系……也不怎么稀奇,毕竟五皇子再有父皇器重,也比不过太子,而他的母族实在靠不住。 也正是五皇子这副尽力想四处逢源的模样,也蒙蔽了林海几年——真有底气何必非得放下身段,四处讨好呢? 别说林海,就连他身后的老师们何尝不是如此思量?五皇子这些年差事的确没断过,但他没掌过兵,更没沾过户部吏部事项,圣上再疼爱,百官也重视不起来啊…… 却没想到这位殿下稍微“露了底”,就是如此大手笔。 看着林海深思的模样,贾敏决定多说一点,“身为皇子,有几个没想过那个位子?又有几个一点手段都无?” 五皇子可是在太子被废之后,能一人硬扛二皇子与六皇子兄弟联手的狠人。尤其是太子被圈禁后,正是五皇子接手了太子余下的势力和财产。 五皇子因为太子被废而壮大,这两辈子都无可避免——因为太子叛乱,容家响应,最后是六皇子带兵把容家军击败,并抓住了营中坐镇指挥的太子与容敬。 太子谋反,圣上心痛不已,他在怨太子的同时一样对镇压叛乱的六 儿子存了警惕之心,至少心里有个坎儿,很是不舒服。 当然,该赏的没耽误,该罚的也没漏下。然而太子被关,余下的好东西却归了五皇子。 贾敏出于私心,也希望六皇子登基得更顺利一点,不要再因为兄弟内斗耗费~国~力,尤其是六皇子当得起明君二字。 媳妇的直觉向来很灵,林海也从来不问媳妇的感觉从何而来:媳妇在生珝哥儿之前忽然对娘家态度大变,更不隐瞒她对朝中人和事的各种见解。可也正是从那以后,女儿不再病弱,他们夫妇更“一口气”多了三个儿子。 林海觉得媳妇的变化只有好处没坏处,那就多听听媳妇的意思。 于是林海肃容道:“我必会转告老师。” 入了冬,六皇子到来之后便闷头整顿起军务,鲜少出门应酬,听说西南矿石~走~私之事,更用心练起兵来。 黛玉和贾珠趁着冬日农闲,拿着图纸带着人,现在自家上千亩的地里修建水渠,并试着打了几口井:四口有水,两口之中一口水稍微浅了点,另一口干脆是干的……因为这口井正好在路边,当旱井用也使得。 黛玉为此红了脸,“母亲,下回一定再用心些。”平均算下来一口井竟要几百两银子……她知道自己太浪费了。 家底再足,黛玉也不觉得自己能理直气壮地胡花乱花。仔细想想,光靠那些庄子,爹娘得多久才能收回打井和修水渠的花费? 爹娘除了爱惜自家庄户,肯花这一大笔银子也是为了让她高兴吧…… 望着女儿微红的脸,贾敏轻推了推林海。林海笑着望了媳妇一眼,夫妻俩默契地齐齐拍手。 黛玉小脸更红了,“女儿惭愧。” 来自父亲的夸奖最能鼓舞女儿,贾敏又推了老爷一下。 林海果然笑眯眯道:“夸你还来不及。女儿比那些挖井探水的老手也不差什么了。” 黛玉固然懂事,但当着爹娘却很敢说话,“爹娘会不会觉得女儿不务正业?可是女儿随着爹娘见过江南水乡亦看过塞北草原……女儿觉得没见过壮阔山川,不会真切体会到诗词歌赋之美……” 贾敏情知女儿想说什么,“臭丫头,你就直说你更愿意务实,不想再务虚就是。” 黛玉扑到母亲怀里,嘴巴就像抹了蜜,“还是娘最懂我。” 林海干咳一声,“爹就不懂你了?” 黛玉立 即道:“当然懂啦。这不是爹爹没有娘嘴快嘛。” 林海轻抚着女儿后背,“通晓庶务往小了说,将来不至于让下人哄骗,往大处说,你能体谅百姓之苦,爹娘也没白教导你一场。” 黛玉真诚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百姓过得太不容易了。咱们这儿可算西北富庶之地……珠大哥哥和我去给那些老乡打井修水渠……他们得着消息都早早迎到庄子外,干起活来没人偷懒不说……许多老乡还说要给爹娘立长生牌位,亏得让珠大哥哥拦住了。女儿也是觉得,爹娘善待他们,并非邀名之举……传出去很不妥当。” 林海宽慰极了,“乖女儿。” 黛玉偏过身子,便挽住了父亲的胳膊,“女儿知道爹娘最疼我啦。” 贾敏见状,忽然问道,“明年就是大姑娘了……自己心里有数没有?” 这话题一下子怎么跑了这么远?黛玉一怔,旋即小脸蛋又成了红苹果,她害羞却不扭捏,“都听爹娘的。” 贾敏捏捏女儿的鼻尖,“爹娘为你做主不假,可你自己心里想要个什么样的呢?娘就跟你直说了,咱们家不用拿女儿联姻。” 林海点头不迭,“正是如此。” 让宝贝女儿倚着肩膀,媳妇拉着手,他“老人家”的心都酥了。 黛玉想了又想,终于来了一句,“珠大哥哥这样的?”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爹爹这样的?” 林海又干咳一声,满脸自得。 贾敏顿时喜忧参半:前世黛玉与宝玉志耳鬓厮磨两小无猜,这份情谊几乎就成了女儿的人生支撑;这一辈子……女儿似乎彻底没把情爱放在心上,选珠哥儿大约也是因为志同道合又常年相处。 总之她还是想着往温厚可靠的青年才俊这上面挑。 林海忽然道:“黛玉,爹娘教导你疼爱你,绝不是想让你将来出嫁后给人家做牛做马,任劳任怨。你千万不可看低了自己。” 黛玉闻言眼眶都红了,大声地应了个“嗯”。 贾敏拿着帕子给女儿抹了抹眼角,心道:有老爷看着,这婚事准差不了! 谁知女儿当晚竟发起烧…… 贾敏虽然不能轻易再见父亲,但依稀之间能感觉到家人身子不妥当的原因:是单纯的病了,还是因为功德得失导致的…… 这一回,贾敏分明感觉到:绝对是后者。 ☆、第52章 黛玉发热,半夜里夫妇俩便派人请了长安城里有名的老大夫来瞧。 老大夫仔细诊过脉,说大姑娘只是这些日子累着了,才染了风寒,却是无大碍的。大夫留下方子,便拿到丰厚的诊金——半夜里被叫起来的不满也让沉甸甸的银子“压”没了。 发现得早,还多亏了黛玉的大丫头紫鹃——这丫头的名字还是黛玉给起的。贾敏听说莞尔一笑:总不会是那个总想把黛玉宝玉凑作一对儿的“好丫头”了。 话说,紫鹃话少又细心,半夜起来喝水时还寻思姑娘这一夜怎么总翻身,撩开帐子就见大姑娘皱着眉头紧闭着眼。 紫鹃上手一摸,立时叫起了守夜的丫头,跑去找老爷太太报信儿,领了对牌,及时开了大门出去请大夫。 等黛玉喝了药,沉沉睡去,此时已是天色将明。 林海放下心来,便拉着贾敏回房再歇一会儿。 身边林海很快入睡,贾敏却再难合眼:跟她有较深因果的官员士绅加在一处,不过三人,妙玉她爹韩琦,英莲她爹甄士隐,以及宝钗她爹薛桓。 他们做了大善事,贾敏一家子跟着沾光;做了恶事,若不及时阻止也必会祸害到家人身上。 她心里难受:怎么没祸害到自己身上,而是黛玉无辜受过?! 贾敏翻了个身,只想着清早起来,赶紧打发人给他们三个的太太送信问问情况,另外再派些机灵人去他们所在的州府打听一番。 正好自家在江南可有不少产业田庄,命人多次往来于西北和江南,也无人起疑。 她刚刚打定主意,林海的胳膊已经伸了过来,轻轻搭在自己腰际。 贾敏心里立时暖洋洋的,若是自己力有不逮,就跟老爷和盘托出。她困于内宅,想靠自己来决定一位朝~廷~命官的前程自然不易,但老爷若是有心算计,怕是不难。 话说,贾敏上午刚安排好心腹南下,午后就见早早回府的林海……脸色明显有异。 迎着媳妇关切的目光,林海也不卖关子,抬手一抹,像是要擦去额头冷汗似的,“幸亏跑得早啊。” 贾敏会意,“江南又不安生了?” 林海一针见血,“江南什么时候安生过?这回实在是波涛将起。东宫终于坐不住了。” 税负重地同时也是必争之地。 江南官场可谓大梁最为错综复杂之地,京城乃是天子脚下, 当今圣上又是明君,因此京城时常不如江南“热闹”。 随着孙家谢幕,与孙家关系紧密的官员几乎全都身陷囹圄,十余个肥差都值得大家争抢一二——这分好处也是带着“论功行赏”的味道在内。 原本大家都按规矩,把属于自己的好处拿了也就是了。偏偏有人见太子势弱——毕竟外公去世惹人猜测纷纷,两个舅舅,一个黯然丁忧,一个不知下落。 因为东宫始终没说话,有些人便想着……手稍微伸长一点也不碍的。 太子本来也心宽,不介意那一二官职是不是留给自己人,无奈对方蹬鼻子上脸,竟想一鼓作气再把太子在江南的门人拉几个下来,给他们腾地方。 孰可忍孰不可忍!太子暴怒,就在有人堵在他从东宫去往父皇书房的必经之路上,直接拿着条陈请他应允的时候。 当初他大舅舅口出狂言,说若是不帮他就丁忧去……太子都没这么恼火。 讲完“宫中堵太子”这一幕,林海不由感慨,“这是让大家年都过不好。” 贾敏也无奈道:“太子要是再忍得住不出手,哪里说得过去?”她又好奇道,“究竟哪位想不开,跑去堵太子的?” 林海道:“新任左都御史。” 贾敏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前任左都御史李大人正是林海的座师,李大人和这位新任御史头子曾有半师之谊。 林海的两位座师李大人和周阁老又是同乡且~同~党,而周阁老这些年又和首辅隐隐联了手。次辅与排行第三的阁老亦结了盟,第四第五二位老大人则是各成一系,经常看热闹。 太子必是觉得单单的左都御史没这个胆子当面为难他…… 当然,太子除了暗恨周阁老和李大人,只怕还会怀疑他的父皇。一般来说,御史头子向来为圣上看重,大多数时候左都御史干脆就是圣上的“自己人”。 太子这些日子毫无作为,圣上失望之下,有意敲打敲打这个儿子,也不是说不通。 贾敏想了半天才道:“无妄之灾!”这事儿偏偏又解释不清。 林海叹道:“韩兄转任苏州知府。” 韩琦终于不再做附郭的杭州知府,真不是坏事。一大堆祖宗在脑袋顶上盯着,也不好办事儿。 贾敏直点头,“就算要杀鸡儆猴,韩大人的品级也不够看。咱们该担心的是……周世兄。”难怪老爷会有感而发,说是幸亏逃得早 。 若是当初贪图江南富庶,政~绩~来得容易些而留任,现在纵然不至于完全无法应付,也会头疼不已。 “周兄做官至今,怕是头回遭遇如此多的诘难以及弹劾。先说周兄的左右手收受贿赂,在院试时不能公允评定,又说周兄纵容手下贪污修缮贡院的银两,还有说官商勾结,大儒前来讲学,坐席都拿出来卖的……简直丢人……” 贾敏叹道:“能搬出来说,怕也是有似是而非的证据吧。” 听听这几样过错,每样都不容易辩解清楚……不至于立即丢官,却十分影响声誉。 而周励乃是学政,比其他官职更看重名誉。 林海又道:“甄兄也写信来说,江浙人心浮动。薛桓也来信,他‘借’了万两白银给浙江布政使……他倒是不瞒着我。” 贾敏闻言便眯了眼:她终于知道黛玉缘何病倒了。 话说浙江布政使这肥缺,经过一番运作,最后落到了排名第三的那位阁老手中。出任此官的正是这位阁老的爱徒。 薛桓孝敬一下上司无可厚非,但一次出手万两……里面必然有猫腻。至于这位布政使在水镜里可是不惜杀人夺钱夺两当做军饷的……猛人,而且他每次屠刀挥出,定会砍人全家——纯粹的一点不给活路。 不过现在太子和容家还没反,他也没机会如此丧心病狂。不过薛桓孝敬一下,黛玉就直接发了烧,足见这位布政使已然做过不少恶行。 贾敏难免寻思:银子给了出去,有如覆水难收。万一早早让这位布政使罪行败露,认罪伏法,自家会不会还能得点好处? 须知此人在水镜里可是早早响应容家的那批人之一……只是不知这会儿他们搭上没有? 为着这件事,贾敏难免烦恼:该怎么妥当的透露给老爷知道?说此人已经投靠容家,必然要牵连出容家的野心,以及容家背后正琢磨着要孤注一掷的太子。 告发太子,纵然成了,也未必还能留得命在。退一步说,老爷相信了她的话,又怎么让老爷的座师们同样认可? 因此没等到确实的证据,她绝不会乱说,真到了握有确凿证据的那一天,也该是由别人揭出来…… 嗯,几位皇子都是不错的选择。 想了个明白,贾敏才问,“老爷怎么说?张口就要两万,别是落下什么把柄了吧……听着可不大对。” 夫妻俩可不想到一起去了 ?林海道:“他若是不说实话,韩兄的信过几天也该到了。” 官员信函走驿站,书信总是比自家留在江南的人手来得更快。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薛家,薛姨妈正抹着泪,薛蟠则趴在床上直哼哼。 薛蟠在父亲的死盯之下,已经收敛许多。读书依然不指望,好歹能静下心听听掌柜们报账。 同时,随着妹妹宝钗嫁入王府,他的行情也比以前稍好了一点:最起码不是一心攀附,贪图薛家万贯家财的势力人家有心结亲。 他老子刚刚欣慰没几天,趁着农闲时下乡看着农户们修补城墙水渠之际,薛蟠难得出门逛逛,就又给他爹惹了祸。 薛蟠喝了酒,本就不大清醒的脑袋更糊涂了几分,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撺掇之下,当街又抢了个标致的小娘子——跟当年从冯渊那里抢得英莲如出一辙…… 薛蝌死活拉不住,只得跑回来报信儿,薛姨妈听说还不以为然:英莲还是举人家的女儿呢,不也不了了之了? 只是这回“苦主”不是白身百姓,当晚小娘子的家人就找上门来:原来这小娘子是布政使夫人的远亲。小娘子上街逛一逛,怎能料到“祸从天降”?! 薛姨妈当时就傻眼了,只差苦主说什么她便应什么……薛蝌疯了一样地使眼色,薛姨妈心乱如麻,真是什么都瞧不见。 稀里糊涂被骂了半晌,好在就在对方狮子大开口的时候,薛姨妈终于回神,低声道,“得等我们老爷回来再说。” 当晚,薛桓就回来了。 薛蟠挨了亲爹一顿狠揍,已然爬不起身。 薛桓看着双目含泪的媳妇,简直恨铁不成钢,“他是让人算计了!布政使家的亲戚那是你能在街上拿得住的?” 薛桓不过一个县令,在头上还有知府,薛蟠也做不成衙内。听完整个始末的薛桓越想越恼火,盯着薛蟠问,“都是哪来的朋友亲戚?” 薛蟠当即不敢再哼唧,而是迅速报出几个名字,“其余的,儿子记不清了。” 听见内侄的名字,薛桓眼睛一眯:他其实不怎么意外。 如今他也明白了,林海和王子腾完全是两路人。王子腾讨要银钱时,他没给,还不许他媳妇给,自然明里暗里地得罪了这位大舅子。 王子腾投了太子,林海则有阁老撑腰……薛桓不是看不出来,不管是首辅还是周阁老都跟二皇子更亲近一点…… 想到这里,薛桓不由自嘲:他一个七品县令,何须揣摩廷议上诸位阁老和圣上的心思。 甭管谁胜谁负,谁最后坐上那个位子,大约都没兴致为难他这么一个小人物。选错了不过前程有限,只是他一个捐官,本就前程注定……除非他有本事救驾,或是女儿生出“真龙”。 薛姨妈听见儿子说出的名字,更是大惊失色,良久后才嗫嚅道,“不会的,不会的。”又赶紧抱住老爷的胳膊,“开罪了布政使大人,老爷赶紧打发人告诉宝钗,请她去央求王爷说和,” 再如何疼爱女儿,在薛姨妈心里终究比不得儿子。 薛桓终于忍不住制止她,“胡闹!”旋即压低声音,“些许小事何须告诉宝钗,烦劳王爷?!”咱们家有什么值得布政使算计的,不就是银子吗?银子我有的是! 平心而论,薛家也就薛桓一人拎得清,他也是真疼宝钗。至少不想混账儿子拖累了他的明珠。 薛桓琢磨了一整个晚上,还是意难平,第二天又揍了儿子一回……反正没有伤筋动骨,但半个月内薛蟠是别想起来了。 他还特地把侄儿薛蝌叫来,当众夸奖了一番,又给侄儿好几个长随:将来薛蟠在外再胡闹,尽可“先斩后奏”。 比起让侄儿分得些家产,总比让混账儿子一个人全都败光了强。另外薛桓银子多,雇佣的幕僚水平都不错,甚至有给道台做了多年师爷的人物。 薛桓有心提携侄儿,干脆让这位老先生教导薛蝌。 却说连着看了自家老爷铁青的脸色整整三天,薛姨妈也不得不“硬气”起来:直接把来看望儿子的那些亲戚朋友全都挡了。 跟娘家刚恢复经常往来,经过此事又懒得说话了。 第三天,布政使休沐,薛桓亲自上布政使府上“请罪”:布政使就是图财,那位“远房亲戚”姑娘其实也不那么经得起推敲。 破财免灾,花了两万,薛桓了却一桩心事的同时也知道跟布政使大人多方往来——其实就是两次三番上门讨价还价,总得跟林海解释一二。 他终究还是觉得丢脸,简简单单写了封信就送到西北。过了两天,他那股子屈辱之意散得差不多,又想起来林大人在江南故交遍地,自家这档子烦心事儿怎么瞒得过人?! 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从头到尾全是实话,没给自己留一点面子,写完便再次打发人送往西北。林海对他有提携之恩,他必得给这 位大人有个交代。 说来也巧,半个月后,他的信与韩琦的信正好同时抵达林海的案头。 韩琦忙着跟继任杭州知府的同僚交接,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还是尽职尽责地写信报信儿:他对薛桓的处置还算满意,最起码薛桓认头出钱,没有一点动用林海这层关系的意思。 林海看到薛桓的第二封信,也乐了,回头就跟他媳妇嘀咕,“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是早就让人盯上了。” 贾敏眉头一皱,“老爷,若真是手头不宽裕,想捞一笔,都做到了布政使,何不找商户们开口?孙家走了,空出的商路如今可还没填补满呢。” 林海盯着媳妇良久方道,“你不说我还真就放过去了……” 下级是会对上司有所孝敬,但此番薛桓遭遇的可说是“讹诈”了,同朝为官这么不要脸这么不讲究,总有特殊的理由。 贾敏提醒的也正是这一点。 她派到西南的心腹也一一发回消息,薛蟠这次吃亏背后又有他好舅家的影子。要是说王子腾有心算计这个傻外甥,也是冤枉王大人……王大人正谋求甘肃巡抚,哪里把傻外甥乃至薛家放在心上。 谋求升职的时候谁会再忙着树敌?按贾敏想来,不过是王子胜狐假虎威而已。当然,王子胜背后也的确有人眼热薛家的家产。 林海此时又道:“既然在江南为官不易,就换个调任吧。” 他已经意识到,有周兄和韩兄留在江南已然足够,正值风口上的这两位也没空照顾薛桓:薛桓虽然称不上落单,但也因为家底厚这就让人盯上了。 林海琢磨了一下,觉得西南总有薛大人的用武之地。 铁矿走私往后追查,终于线索断在了五皇子的门人身上。林海得知此事,也就不好再过问,只是往西南安排个县令,跟许谦贾琏二人文武呼应,有个风吹草动,应付起来也便宜些。 想到这里,他提笔便给自己的老师写了封引荐信。把信装好,转头他便跟正看信的媳妇的感慨,“风雨欲来啊。” 贾敏抖抖手里的信,“心有戚戚呢。” 林海好奇道:“你那些姐妹也瞧出不对了?” 贾敏调侃了一句,“莫说我们见识短,”她忽然拉住林海的手,附耳道,“三十多年的太子……但凡识字翻翻史书,哪里琢磨不出一点滋味。” 圣上对太子再好,太子手里也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文武能 人。 可他的兄弟们,二皇子颇受士林推崇,六皇子军功卓著,现在也已经掌握着精锐大军,至于五皇子在不声不响之际也深受勋贵推崇…… 太子可不是能忍气吞声之人。他若是不反抗,将来纵然坐上那个位子,也是个傀儡。 贾敏倒是觉得,太子会反,几乎是种必然。 林海道:“容大人是陕甘总督不假,但六皇子驾临都了快一个月了……” 贾敏知道丈夫这是在安抚她,“老爷放心,只要咱们看好孩子便是。”不行就把儿女一起先送回京城。 话说黛玉只烧了小半天,即便如此贾敏也按住女儿在家歇了足足五天,结果黛玉好得很,不出门反而更丰润了一点。 贾敏也稍微安了心,觉得黛玉这一烧这大约是种提醒。不过为了安心,还是跑去长安城外的寺庙中上了炷香:向父亲祈愿一家平安。 闲在家里的黛玉帮着母亲处置庶务不提,还主动照看起了三个弟弟。 珝哥儿也是跟着表哥和姐姐一起到田间地头见识到百姓的面貌,以及年久失修十分残破的水渠和桥梁……期间表哥和姐姐教了她不少,他对着能跑能说话的弟弟,也当仁不让地教导了起来。 大的教小的,小的教更小的,他们几个特别亲厚,林海与贾敏十分欣慰。 孩子们无碍,贾珠歇了几天,气色红润之余,便找黛玉一起写下了这些日子修水渠打井改良灌溉的一系列经验,整理成册,兄妹俩郑重交给了林海。 林海拿了册子,便召集自己的一众幕僚商议。 容家在西北经营多年,必在军中安置不少亲信,太子若真是振臂一挥……容敬响应起兵不是难事,幸好容敬这个陕甘总督驻在兰州,而不在长安。 基本上想抵御容家,就得靠正闷头练兵的六皇子了。 那么这两三年里,林海最最要紧的任务便是屯好田多收粮。西北诸省,陕西产粮最多。 他到任后便发现每年~朝~廷下发过来,用于修整水渠的银两都被人大肆贪污,到了这个时候也由不得林海不管了。 到时战事一起,陕西有粮有兵还有坐镇的六皇子,自能拒敌于关外。就看六皇子到来便闷头练兵,就知道他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林海自然也果断出手,依照贾珠和黛玉编写的经验手册,尤其是最后的预算与花费,强令下属带人重修水渠。 话说屯田分民屯与军屯两类,林海强行命人“大兴土木”,相关官员胥吏少了笔进项再如何抱怨,终究自知理亏,若要问罪也使得,于是他们不敢拿布政使林海如何;但军屯那边的几位管事向来独断,自然不肯咽下这口“恶气”。 顺带一提,大梁的军屯可不是由战兵来种田,负责种植土地的多为辅兵之中的老弱病残——但再老弱病残也是受过~操~练~的武人,桀骜之下还打定主意要给林海个“教训”。 于是林海在年关时四处巡查水渠修建情况,这帮人还大大咧咧地把布政使带到了依旧破破烂烂的沟渠前,同时还大言不惭,“今年上面拨下来的银子全都用在这儿了尚且不够,”此人还勉强拱了手,“林大人明察。” 话音刚落,数十身带彪悍之气的男子就把林海以及他的长随全都团团围住。 此时负责引路介绍的那位下属还往外走了几步,看着林海一脸的歉意。 林海怒极反笑,“我若是定要查账呢?” 话说前任布政使也是靠着这群人的恐吓,而双方多年“相安无事”,这时不过故技重施。 打头的汉子自有把握:文官不经吓,更大喇喇道,“林大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账本您年后再查也来得及,若是真要为难兄弟……” 得了他的眼色,那些凶悍男子更往前逼了几步,那意思就是林大人跳沟自能脱身,你还犹豫什么呢? 林海把这几人挨个儿打量了一遍,居然叹息一声,“诸位这是何苦?” 此言一出那领头的男子才忽然想起:眼前这群人太镇定了!林海倒也罢了,好歹也是二品布政使。他身后的家丁怎么还各个面色沉静。 他忽然觉得这回怕是撞到了硬茬子,耳边传来自己亲信的哀嚎,“老爷,不好了!北静王,王,王爷到了。” 那亲信喘息着喊完,便一头栽倒在地——当然是又惊又累,撑不住扑了。 林海也微微惊讶:真没想到来的是北静王。要来巡视,他自然要提前给六皇子打声招呼。 只是他本以为出来化解“危局”的怎么也得是六皇子的副将。不说他自己二品,边军之中负责军屯的官员至少也跟贾琏他舅舅一个品级……不然哪里就有底气跟自己这个布政使叫板? 这回圣上居然把北静王也派了来——须知在~太~祖开国之前,西北就是北静王家的地盘。之所以他媳妇的娘家跟北静王府交情不浅,也 是因为他岳父贾代善在西北驻守的时候北静王府提携颇多。 等数年后北静王府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贾代善正担任枢密使,威风无两,而贾代善也的确回报了当年北静王府的恩情。 只是这回北静王都亲临西北,圣上究竟听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