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鲛记》 楔子 楔子 冬日的天黑得额外的早,窗外夕阳将落,橙黄的光照在特制的窗户纸上,窗户纸如同散着金光一般发亮,然而屋里却没有半点光芒,若不是豆大的烛火在跳动,这屋中几乎没有光亮。 缎面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哼哼了一声,转醒过来。 她眯着眼,往窗户那方看了一眼:“啊,天黑了,该起了。”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 于镜前将头梳罢,她望了眼光芒将退的窗户,眉梢微微一动,苍白的手指伸出,“吱呀”一声,推开了紧闭的窗户,她身子站在墙壁一边,伸出的手接触到了日薄西山时的阳光。 登时,她本就枯瘦的手像是被阳光剔了肉一样,瞬间只剩下了可怖的白骨。 而没有照到阳光的身体,依旧如常。 纪云禾转了转手,看着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枯骨,握了握拳头:“吓死人了。”她语气毫无波动的说着,话音刚落,便见楼下院外,提着食盒的丫头缓步而来。 纪云禾收回了手,却没有将窗户关上。 今日有阳光,却依旧寒风凛冽,风呼呼的往屋里灌,她未觉寒冷,只躲在墙后眺望着远山远水,呵了口寒凉的白气:“今夜约莫有小雪,该暖一壶酒来喝了。” “啪”的一声,房门被粗鲁的推开。外面的夕阳也正在此时完成沉入了地平线。屋里很快便黑了一个度。 新来的丫鬟江微妍提着食盒没好气的走了进来:“还想喝酒?就你那病怏怏的身子,也不怕给喝死了去。”江微妍眉眼上挑,显得有几分刁钻蛮横,“窗户可给关紧了,死了倒罢,要病了,回头还得累我来照顾你。”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里的菜放到桌上,声音又沉又重。 纪云禾倚在窗边,撑着脑袋,打量着她,听了江微妍排挤的话,倒也没动怒,唇角还有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么大雪的天,人家都在屋里歇着,就我还非得过来给你送饭。”江微妍一边嘀咕一边将饭摆好了,一转头,见纪云禾还将窗户开着,登时眉毛便竖了起来:“我说话你都听不见吗?” “听见了。”纪云禾弯着眉眼看她,不像是在面对一个脾气暴躁絮絮叨叨的丫头,而像是在赏一出难得的好景,“你继续。” 见纪云禾这般模样,江微妍登时怒火中烧,搁下手中的碗,两大步迈到窗边,伸手便要将窗户关上,可在即将阖上窗户的时候,一只手却从她臂弯下面 穿了过来,堪堪将窗户撑住。竟是病怏怏的纪云禾伸手抵住了窗户,不让她关上。 江微妍转头,怒视纪云禾,纪云禾依旧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样:“我就想吹吹风,透透气,憋了一天……” 她话没说完,江微妍一巴掌将她的手打开了去。 “谁管你。” 纪云禾看了看自己被打红了的手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江微妍关上了窗户,转身便要往屋内走:“饭自己吃,好了就……”也不等这江微妍将话说话,纪云禾便抓住了她的手腕。江微妍一愣,转头盯着纪云禾,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便只觉自己身子一轻,不知被怎么的一推,脑袋“咚”的撞上刚阖上的窗户,将那窗户一下顶开了去。 外面的寒风登时打在她的脸上。江微妍半个身子都露在了窗户外面,全赖着纪云禾拎着她衣襟的手,给了她一个着力,才让她不至于从这三层阁楼上摔下去。 江微妍脸色青了一半,登时声色有些发抖:“你……你作甚!你放……不!你别放……” 纪云禾一只手拎着她,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微微渗出的薄汗,又咳嗽了两声,叹道:“哎,到底是不如从前了,做这么点动作就累得心慌手抖的。” 江微妍闻言,吓得立即将纪云禾的手腕抓住:“别别别,可别抖。” 纪云禾笑道:“谁管你。”她作势要撒手,江微妍吓得惊声尖叫,然而在她尖叫之后,却觉一股力道将她拉了起来。 她紧闭的双眼睁开,见是纪云禾竟将她拉了回去。她稳稳的站在屋内,看了一眼身后,窗外寒风烈烈,太阳已经没落,没有半分温度。 她险些就从这楼上摔下去了…… 江微妍回头,又看了一眼在她面前笑得碍眼的纪云禾。 “被欺负的感觉怎么样?”纪云禾如是问。 死里逃生之后,被捉弄的愤怒霎时盖过了恐惧。 江微妍自小习过武术功法,她心头不服,只道方才纪云禾只是趁她不注意偷袭了她。江微妍道自己乃是这府内管事女官的亲侄女,即便姑姑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在云苑惹事。 可这云苑里就住着这一位病怏怏的“主子”——明面上说着是主子,其实不过是被软禁在此处罢了,云苑建在湖心岛上,四周交通阻绝,没有上面的指示,外人不能踏进靠近这湖心岛一步,外人进不来,云苑里的人也不可随意离 开。 上面更是特意交代过,这“主子”不能让她踏出房门一步。 每次江微妍来送完饭,离开之时都要在外面加一把锁,简直就是在看犯人。 听说这女子与府里那位大人有渊源,可在她来的这么多天里,府里那位大人别说来云苑了,连湖心岛也未曾上过一次。她想,这不过是个被冷落着的快病死的过气女子罢了。名号都未曾有一个,有什么好惹不得! 江微妍自小在家中被捧着长大,若不是家道中落,她有岂会托姑姑入这府内给人为仆。而今还被捉弄至此。 越想越怒,江微妍劈手便给了纪云禾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她痛声骂着。 可这一巴掌尚未落在纪云禾脸上,临到半道,她的手便被人擒住了。 不是女人的力道,江微妍一转头,只见来者一身青裳黑袍,蓝色的眼眸里面仿似结了寒冰。 这……这是…… 江微妍认出来人,登时吓得浑身发抖,可都不等她行一个礼,那擒住她手腕的手,便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江微妍最后只来得及听见他冰冷的言语混杂着怒气,仿似冰刃,能削肉剔骨。 “你是什么东西?” 下一瞬间,她便被随手一扔,如同丢弃的垃圾一样,径直被从三层阁楼打开的窗户里扔了出去。 “咚”的一声,掉进了院子里结了冰的池塘里,砸破了上面的冰,沉进水里,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浮了起来,又是喊救命,又是喊主子饶命。 院外站着的侍从奴婢皆是一惊,惊惧非常的望了一眼三楼,没人敢动。 “哎,拉她一把呀。”三楼的纪云禾探了个脑袋出来,唤了楼下几人一声,“再不拉就得闹出人命了。” 可几个侍从都不敢动,连头都不敢抬,只因纪云禾旁边的那黑袍男子一身寒霜气势太过让人惊惧。 纪云禾见状,微微一撇嘴:“得得,我把窗户关上,你们趁机把她拉起来,这家伙就看不见了。” “……” 敢当着主子的面说这话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这屋里的女子了吧。 “咔哒”一声,三楼的窗户还真就关上了。 隔绝了外面的寒风,纪云禾转头,目光落在了面前男子脸上,她退了一步,斜斜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长意,你现在脾气变得太不好。” “过来吃饭。” 他俩说的话好似风马牛不相及,长意走到了桌边,将还没有完全摆好的碗筷给纪云禾摆好了。纪云禾也没动,只是一直沉默的盯着长意,隔了许久才道:“你放我走吧,我之前被关够了。” 长意将筷子放在碗上。轻轻一声脆响,却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惊心。 纪云禾叹了一声气:“你留着我干什么呢,我这命也没几天可以活了,你让我出去看看雪,看看月,看看即将开遍漫野的春花,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挨到看夏雨的时间……我就想享受几天自由的日子……” “纪云禾。”长意转了身,冰蓝色的眼眸里仿似什么情绪也没有,可也仿似藏了千言万语,“你若有本事,便再杀我一次。然后走吧。” 四目相对,沉默难言。 最终,到底是纪云禾笑了出来:“你这话要是放在六年前,我今晚就可以走了。” 听她如此平淡的说出了这句话,长意手心微微一紧,旋即又松开了去,他踏步行至纪云禾身前,捏住了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些许波动,可却什么都没有。 和以前一眼,一片黑沉沉的漩涡,将所有秘密都掩盖其中。 长意道:“可惜,现在已经不再是六年前。” “是啊。”纪云禾垂下眼睑,“已经不是六年前了。”纪云禾笑了笑,“你已经成了那么厉害的大妖怪,而我却从一个驭妖师变成废人。长意……”纪云禾声音中的打趣调侃,让长意唇角紧抿。 “现在,我们和六年前,整好倒了个个儿呢。” 囚与被囚。 正好交换过来了呢。 第一章 鲛人 六年前,驭妖谷外。 纪云禾从神态倨傲的太监手中接过“货”的时候,是人间最美的三月天里。 驭妖谷外遍野山花浪漫,花香怡人,而面前的太监,夹着嗓子滔滔不绝的叮咛却让纪云禾觉得心烦。 “这是咱们主子花大工夫弄来的鲛人,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可得把这妖怪给训练好咯。别回头让咱家再来接的时候,还这么又是大箱子又是满篇符咒的贴着,运着走麻烦,看着也心烦。” 负责与这傲慢太监打交道的是纪云禾的助手瞿晓星,瞿晓星还是少年,可一嘴跟抹了油一般麻利。他笑嘻嘻的应对着太监:“公公,您放心吧,咱们驭妖谷这几十年来驯服了多少妖怪了。休管这铁皮箱子里是个什么怪物,只要来了这儿,保证跟你走的时候是服服帖帖的。绝对不敢造次。” “嗯,别大意了,仔细着点,这鲛人可不普通。” “咱们知道,这可是顺德公主交代下来的活儿,驭妖谷绝对倾尽全力驯服这妖怪,回头回去,一定给张公公您长脸。” 瞿晓星最是会应付这些人,他说话好听,张公公也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 纪云禾听着他们的对话,信步走到了马车旁边。 只见这马车背后的箱子有半人高,通体漆黑,是玄铁质地,上面贴满了层层符咒,纪云禾伸手将其中一张符咒撩了撩。但见符咒上的咒文,纪云禾挑了挑眉,随手揭下来了一张。 便是这符咒揭下来的这一瞬,只听“咚!”的一声,玄铁箱子当中发出沉闷的重响,还夹带着铁链撞击的叮当之声。 纪云禾目光一凛,这妖怪好生厉害。贴了这么多符,她只揭了一张,这妖怪便察觉到了…… 而于此同时,箱子中的重响惊了拉车的马,马一声嘶鸣,撅蹄子要跑,马夫立即拉住缰绳,好一阵折腾,才将惊马稳住。 张公公转过头来:“哎哟,可小心着点!这妖怪可厉害着呢!”他说着往后面退了几步,“你什么人啊!这不懂的别瞎动!赶紧将符贴回去。回头小心治你罪!” 瞿晓星连忙赔笑:“那是咱们……” “朱砂黄符,雷霆厉咒,闭五识,封妖力,是大国师的手笔。”纪云禾打断了瞿晓星的话,把玩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符咒,随即眸光一转,锋利的扫向站在一边的太监,她手指一动,朱砂黄符立时如箭一般穿射而出,霎时定在了那张公公的喉间。 只见那张公公双目一凸,张口欲怒,可口中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张公公登时大惊,伸手便去拽脖子上的符咒,然而待得手指被弹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神里便添了七分害怕,惊恐的将纪云禾盯着,手指着纪云禾,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叽叽喳喳吵了半天。”纪云禾拍了拍手,“终于安静了。” 她给身后站着的几名壮实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上前,要去拉马车,而护卫马车的侍卫则都紧张的将手按到了刀柄上。 “马车我们驭妖谷收下了,箱子里的妖怪三个月之后来取,我们保证妖怪乖乖的,你们保证来回路上妖怪的安全。这是你们该做的事吧?现在妖怪到了驭妖谷,该我们接手,你们这阵势,是不打算让我们驯妖?”纪云禾盯着侍卫们,“你们是听顺德公主的命令,还是要在这儿帮这太监出气?” 纪云禾话一出口,侍卫们面面相觑,倒是也都退了下去。几名男子这才将马夫请下了车,架了马,驶向驭妖谷中。 马车被拉走,纪云禾瞥了太监一眼:“我不懂符,只会贴,不会揭,自个儿回去找大国师吧。” 言罢,她一拂衣袖,转身入谷。 瞿晓星连忙在一旁赔笑,和太监解释:“那是咱们驭妖师,脾气有点大,可论驭妖术,是咱们驭妖谷里顶厉害的高手,公公莫气……哎,这符我也没办法,我法力低微,比不得咱们她,您受罪,恐怕还真得回去找大国师帮……” “瞿晓星。” 纪云禾在前面一唤。瞿晓星连忙应了一声,没再与太监说话,只得歉意的看了几眼急得一脸猪肝色的张公公,转身去追上了纪云禾。 赶到纪云禾身边,瞿晓星叹了声气,有些怪罪:“左护法啊,和您说了多少次了,这些送妖怪来的虽然都是些达官贵人家的家仆,可他们也算是在这些贵人们耳边说得起话的。您不能随便得罪啊……这次更是顺德公主身边的太监,他回头要给顺德公主说两句损你的话……” “嗯嗯,我费力不讨好。”纪云禾随口应和。 “所以您还是回去给人家把符咒揭了吧,这要让人一路哑着回去,不知道得结多大仇呢。” 纪云禾瞥了她一眼:“瞿晓星,咱们要讨好的是他们的主子,不是他们。而讨好他们主子的办法,就是把妖怪驯好,不用多做他事。” 纪云禾说罢这话,瞿晓星也是一叹: “您说得有道理,哎… …也怪如今这世道对咱们驭妖一族太不利了。听说五十年前,大国师还没有研制出那专对付咱们驭妖一族的毒药的时候,咱们一族也可威风了,呼风喝雨使唤妖怪的,哪能想到不过五十年,就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连个朝廷的阉人也能对咱们吆五喝六的……” “行了,说得像你五十年前就出生过一样。” 纪云禾斥了他,话音刚落,两人正走到了驭妖谷门,大门大开,谷中一片雾气氤氲,纪云禾岔开了话题,“今日送来这鲛人来历怕是不小,咱们去地牢看看开箱。” 瞿晓星点头称是。 驭妖谷地牢之中,玄铁牢笼之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封印,封锁着妖怪的力量。 玄铁箱子被送到了最大的牢房之中,箱子顶部有一个玄铁挂钩,驭妖师们将玄铁箱之上的挂钩与天顶上的锁链相接,四周铁牢之上的咒文霎时一亮。 这锁妖箱本是驭妖谷研制的东西,方便达官贵人们将捉来的尚不温顺的妖怪锁住,运送到驭妖谷来。 箱子之上的挂钩其实是从箱子里面伸出来的,箱中妖怪身上套有玄铁锁链,这外露的挂钩便是锁链端头,待得挂钩与牢中锁链相连,则锁住妖怪的铁链立即与牢中其他玄铁连为一体,其他玄铁上的封印之力,便会传到箱内铁链上。加强玄铁链的封印之力,此一举乃是为了避免开箱时,妖怪重见天日,激动挣扎之下伤了驭妖师。 挂钩与铁链接好,驭妖师将钥匙插进了锁妖箱的钥匙孔里,刚听“咔”的一声,箱中便立即传来一连串“咚咚咚”的敲打与震颤的声音。 驭妖师钥匙都还没来得及取出来,忽然之间,布满符咒的锁妖箱登时被从里面击成了碎片,伴随着四溅的碎片,还有被碎片打出来的尘埃,一条巨大的鲛人尾甩了出来。 纪云禾站在地牢之外,一声“小心”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只觉牢中一阵妖风大起,巨大的蓝白交加的鲛人尾在地牢中呼扇而过,牢中开箱的驭妖师一声凄厉惨呼,登时血溅当场。 纪云禾抱住身边瞿晓星的头,将他往地上一摁,险险躲过这一记鲛人尾扇出来的杀人妖气。 她趴在地上抬头一看,只见那牢中,锁妖箱四分五裂,散落于地,鲛人双手被缚,悬吊于铁链之上,他通体赤裸,下半身是一条巨大的鱼尾,只是与寻常鲛人不同,他的鱼尾蓝白相见,层层叠叠,仿似一朵巨型莲花。而更让人惊异的,是这鲛人的脸…… 鲛人一族, 向来容貌姣好,只是纪云禾从没想过,居然会有哪一张脸,长得如他一般,美得令人惊艳,甚至一时忘了呼吸…… 这居然是一个…… 雄性鲛人。 第二章 驭妖谷 鲛人阴柔,多为雌性,雄性鲛人却是极其少见。而即便有,也因妖气强大,难以驯服,而鲜少被捉到驭妖谷来。 顺德公主这次,应该是花了大工夫呀。纪云禾正如此想着,却见那鲛人倏尔又抬起了长尾,再是横扫千军的一甩。这次所有人都暴露在他的攻击之下。纪云禾便是趴在地上也躲不过去,唯有手上结印,运气为盾,往身前一挡。 纪云禾只觉一阵“呼啦啦”的狂风从她气盾撞击摩擦而过,摩擦产生巨大声响,趴在地上掩住耳朵的瞿晓星连连惊呼。 在这方风声刚过,隔了几步远的比较弱的驭妖师,抵挡不住妖力的冲击,被击飞呕血的有之,当场丧命的亦是有之。地牢里登时狼藉一片。 纪云禾侧目一看,只觉心惊, 她并没有见过雄性鲛人,可她也大概知道鲛人的妖力在什么范围。而今捉来的这一只,他的力量已经远远大过她所认知的妖怪的力量了。 毕竟,从来没见过哪只妖怪能隔着封印妖力的黑石玄铁,还能如此以妖力伤人。 身边哀嚎一片,纪云禾望着牢中鲛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手一动握住了腰间剑柄。其实今日在场的驭妖师,除了瞿晓星,她一个也不想救,只是若纵容这鲛人放肆下去,自己和瞿晓星也不会好受。 可她这方刚一有动作,牢里鲛人便立即目光一转,盯住了纪云禾。四目相接,纪云禾只见那鲛人眼中一片奇异的冰蓝色,犹如结冰的大海,冰寒刺骨,肃杀之气令人胆颤。 方只有眼神的触碰,纪云禾便是浑身一凛,只道今日不动点真功夫,恐怕是镇不住此妖。 鲛人鱼尾微微抬起,正是又要发难之际。地牢右边的另一个入口处倏尔杀来一道金色长箭,长箭穿过黑石玄铁的牢笼缝隙,听听“笃”的一声,径直穿透鲛人鱼尾,狠狠的盯在牢笼之后的墙壁里! 而在长箭末端害带着一条玄铁铁链,在长箭穿过鲛人鱼尾之时,玄铁铁链被法术控制着,如藤蔓一般迅速缠绕上他的尾巴,爬上他的尾巴。 将他的尾巴紧紧锁死。 只听鲛人一声闷哼,额上冷汗渗出,仿似痛极,然而他的眸光却并未有半分示弱,他奋力挣扎着,鱼尾被铁链锁住,随着他的挣扎,伤口撕裂,鲜血如瀑落下。 而与此同时,那射箭而来的地方,传来一道男子低沉的呵斥声:“都躺着作甚!给我起来结阵!” 纪云禾转头一 望,手掌从剑柄上挪开:“瞿晓星。”她唤了趴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助手一声,“起来了,这里没咱们的事儿,走了。” 瞿晓星这才颤巍巍的抬起了头:“没……没事儿了?”他趴着往旁边一看,见了右方走到地牢来的那人,舒了口气似的,“哦,少谷主来了……” 纪云禾听到他这声感慨,却微微眯了眼睛,侧眸看着她:“怎么?我听你这意思,你是觉得我今日护不住你?” 瞿晓星是何等聪明的少年,当即便堆上了笑,对纪云禾道:“左护法您哪儿的话,您本事那么大,自是护得住我,我这不是觉着少谷主来了,有他顶着,您会省力一些啊。我永远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您放心。” 纪云禾收回了目光,瞥了牢中的鲛人一眼,只见此时,牢中机关已经被打开,两道铁钩从背后墙壁射出,穿透他的琵琶骨,伴随着铁钩上时不时的雷击,让鲛人在痛苦中再无心运转妖力,他痛苦的呻吟声被外面开始吟诵经文结阵的驭妖师压了下去。 地牢之中金光四起,所有的玄铁石一同散发着光芒,衬得整个地牢一片辉煌。 而那鲛人除了痛苦的颤抖,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走吧。”纪云禾唤了瞿晓星一声,迈步要从左边的通道出去。 在路过通道转角的时候,纪云禾余光一转,正好瞅见了牢中一边与别人商量着事,一边目送她离开的少谷主林昊青。 纪云禾脚步停也未停,全当没看见他似的,出了地牢。 要说纪云禾与林昊青的关系,那何止尴尬二字可以形容的。 驭妖谷谷主林沧澜年事已高,可关于继承人之位,老谷主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清。 林沧澜的儿子林昊青,被众人称为少谷主。然而直到现在,林沧澜也从未当众说过,要将这谷主之位留给林昊青。他反而对养女纪云禾一直青睐有加。甚至特别辟出个左护法的位置给纪云禾。 纪云禾驭妖之术冠绝驭妖谷,若要真以实力来区分,纪云禾无疑要压上林昊青一头。再加之老谷主常年不明的态度,在其他人眼中,纪云禾便成了下一任谷主的继承人之一。长久以来,驭妖谷内便分为的两派,注重实力的人,推崇让纪云禾成为下一任谷主。而注重传统的人,则誓保林昊青的地位。 两派之间明争暗斗,纪云禾与林昊青的关系也从小时候的兄妹之情变成了现在的水火不相容。 然而其他人都 不知道,纪云禾自己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劳什子谷主。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赚一笔钱,离开驭妖谷,到江南水乡,过上富丽堂皇混吃等死的生活。 奈何宿命总是与她为敌…… 这驭妖谷,却不是她想离开,就能离开得了的。 思及此事,纪云禾一声叹:“驯服此鲛人,这差事不能接。”在快走回自己院子的时候,纪云禾吩咐了瞿晓星一声,“这是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 瞿晓星闻言一怔:“可是左护法,这个鲛人是顺德公主的送来的……您要是把这鲛人驯好了,回头顺德公主少不得对您多有提拔,您知道的……”瞿晓星观察了一下左右,凑到纪云禾耳边悄声道,“您要知道,皇家中人说的话,在咱们驭妖谷中举足轻重,若有顺德公主助你,谷主之位……” 她就是不想要这谷主之位。 然而这话,纪云禾却没法和瞿晓星说,她只得拉着冷脸,瞥了瞿晓星一眼,道:“若是驯不好呢?” 瞿晓星闻言又是一大怔:“咦……”她眨了眨眼睛,“护法……难道,你是在担心……你驯服不了这鲛人?” 她是担心,她真的驯服了这鲛人,博得了顺德公主的欢心。顺德公主当真为她说了什么话,从此以后,她怕是连现在的安宁都守不住了。 “你就当是如此吧。”纪云禾到了自己的院子,转身就要将院门关上赶人走,“总之我就是不想接这个差事,林昊青或者别的谁想接,就让他们接去,我不掺这趟浑水。” 说完这话,院门一关,关了瞿晓星一鼻子的灰,瞿晓星只听里面的人懒懒的说了句:“这段时间,就说我闭关,啥都不干。” 瞿晓星瞥了瞥嘴,可对于上级,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强迫。 然而到了傍晚,瞿晓星却不得不再次来到纪云禾院门前,敲了敲门:“护法。” 隔了许久,里面才传来纪云禾的声音:“我不是说我在闭关吗?” “是,可谷主找你。” “……” 院门一开,纪云禾显得有些头疼的挠了挠头:“谷主有何事找我?” “属下不知。” 纪云禾无奈,可也只有领命前往。 第三章 相争 驭妖谷大殿名为厉风堂,纪云禾一入大殿门口,待得看见老谷主身边站着的垂眸静立的林昊青,她便觉得今日来得不妙。 “谷主。”纪云禾行了个礼,老谷主林沧澜已是古稀之年,满面褶皱,可那双皱纹之间的眼睛,却依旧如鹰般犀利且慑人。 “咳咳……云禾来了。”林沧澜咳了两声,招了招手,将纪云禾招上前来,“云禾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纪云禾规规矩矩上前,站到林沧澜右侧,躬身细语答道:“前段时间驯了几个小妖送走了,这两天正忙着教手下的驯妖师一些驯妖的技能。” 林沧澜点了点头:“好孩子,为我驭妖谷尽心尽力。”他苍老入枯柴的手伸了出来,握住了纪云禾的手,拍了拍,“辛苦你了。” “属下理当为驭妖谷鞠躬尽瘁。”纪云禾阖首行礼。 林昊青眸光微微一转,在纪云禾的脸上一扫而过。 林沧澜仿似极欣慰的点了头,随即哑声道:“我驭妖谷收尽能人异士,承蒙高祖皇帝恩宠,允我等驭妖一脉在这西南偏隅安稳度日,而今顺德公主送来一厉妖,欲得我驭妖谷相助驯化。此乃皇恩,任务厚重,不得闪失。” 纪云禾与林昊青都静静听着。 纪云禾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可心间却不由哀叹,看来那驯服那鲛人一事,恐怕不是她说要躲,就能躲得过的…… “老夫思量再三,此等妖物,唯有交给你二人处理,我方能放得下心。”林沧澜咳了两声,道,“正巧,老夫近来身体多有不佳,深知天命将近……” “谷主鸿福。” “父亲万寿。” 纪云禾与林昊青几乎同时说了这句话,两人接跪在地上,作揖跪拜。 林沧澜笑着摆摆手:“这身体,老夫自己清楚。也是时候将这未来谷主的位置定一定了。” 此话一出,整个厉风堂间,一片沉默。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很优秀,老夫实在难以取舍,而今便趁此机会,你二人便一比高低吧。”林沧澜自怀里取出一封信件,信纸精致,隐隐含香,“顺德公主前日来信,她令我等驯服此妖,顺德公主其愿有三,一愿此妖口吐人言,二愿此妖化尾为腿,三愿其心永无叛逆。这三点,你二人,谁先做到,谁,就来当这下一任谷主吧。” “孩儿得令。”林昊青抱拳答了。 而纪云禾却没有说话。 林沧澜转眼盯着纪云禾:“云禾?” 纪云禾抬头望他,触到林沧澜和蔼中暗藏杀机的目光,纪云禾便心头一凉,唯有忍下所有情绪,答道:“是。云禾得令。” 离开厉风堂,纪云禾走得有点心不在焉,直到要与林昊青分道扬镳时,林昊青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陡然回神,抬头望向林昊青。 “云禾。”林昊青声色带着几分客套与疏离,“未来这段时间,还望不吝指教了。” 纪云禾也回了个礼:“兄长客气了。”然而客套完了,两人却没有任何话说了。 厉风堂外的花谷一年四季繁花似锦,春风拂过之时,花瓣与花香在谷中缠绵不绝,极为怡人。纪云禾望着林昊青,嘴角动了动,最终,在她开口之际,林昊青却只是一转身,避开她的眼神,冷淡的转身离开。 纪云禾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得一声苦笑。 她唤他兄长,是因为她曾经真的将他当做兄长看待。甚至说,现在也是。 纪云禾转头,只见春日暖阳之下,谷中万花正是盛极之时,这一瞬间纪云禾脑海里的时光仿似倒回了一般。 她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是她尚且是个不知世事的丫头片子,喜欢在繁花里又跳又闹,而比她年长几岁的林昊青就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她,目光温和,笑容腼腆。 她总爱胡乱摘了一把花,拿过去问他:“昊青哥哥,花好不好看!” 林昊青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把她头上的草与乱枝都理了出去,在她耳边戴上一朵花,笑称:“花戴在妹妹头上最好看。” 而现在,记忆中温暖笑着的哥哥,却只回对她留下并没什么感情的背影…… 纪云禾垂下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之间之所以变成这样,一点都怪不得林昊青。 要怪,也只能怪她…… 纪云禾回到栖云院时,天色已黑,她坐在屋内,点了灯,看着豆大的烛火跳跃,一下两下,等她数到第五下的时候,空气中倏尔闪来一道妖气,一个身穿白衣红裳的黑发女子蓦地出现在了屋内。 纪云禾拨了拨灯,看也未看那女子一眼,只问道:“说吧,林沧澜这次直接让我与林昊青相斗,他想要我做到什么程度?” 女子声色薄凉:“要你全力以赴。” 纪云禾一笑:“我全力以赴?我若真将那鲛人驯服 了,林沧澜真敢把谷主之位给我?” “谷主自有谷主的安排。你不用多问。”女子只答了这般一句话,手一抬,一粒药丸往纪云禾面前一抛:“你只需知道,若让他发现你不曾全力以赴,一月之后,你便拿不到解药就是了。” 纪云禾接住药丸,余光看见白衣红裳的女子如来时一般,如鬼魅般消失,她手指捻住药丸,唇角抿得极紧。 驭妖谷中的所有人,包括林昊青都认为,林沧澜是十分宠爱纪云禾的,老谷主封她为护法,对待她与对待林昊青几乎没有差别,甚至隐隐有让她取代林昊青的意思。 然而,只有纪云禾知道,那个阴谋算尽的老头子,根本就不可能把这南方驭妖谷的谷主之位交给一个“外人”,哪怕她是他的养女。 更遑论,林沧澜从未将她当成养女,她只是老头子手下的一颗棋子,帮老头子做尽一切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勾当…… 纪云禾服下这月的解药,让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苦味能让她保持清醒,能让她清楚的思考她所面临的困境。 她知道老头子根本没有打算过要把谷主之位给她,而现在却搞了个这么光明正大的比试,还要她全力以赴。她若输了,便是林昊青即位,她必定被驭妖谷抛弃,连着瞿晓星与这些年支持她的人,一个也讨不了好。 而她若赢了,更是不妙。 老头子背地里不知道准备了什么样的招收拾她。而且,就算没有招,只是断了她每月必须服食的解药,就足够让她受的了。 前后皆是绝境…… 纪云禾拉了拉衣襟,刚服食了药物的身体本就有几分燥热,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地,她更觉得心燥,一时觉得屋里呆着烦闷,便踏步出了房间,寻着春夜里还带着的寒凉在驭妖谷里信步游走。 一边寻思着事情一边无意识的走到了关押那鲛人的地牢之外。 其实并不是偶然。 这关押这鲛人的地牢机关极多,整个驭妖谷里也就这么一个。以前鲜少有够资格的妖怪能被关在这里,平时也少有人来。于是纪云禾以前心烦的时候总爱在这周围来走走,有时候甚至会走进地牢里去待一会儿。 里面谁也没有,是一个难得的能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全的地方。 鲛人被关在里面,今夜地牢外有不少看守,但见是纪云禾来了众人便也简单行了个礼,唤了一句“护法”。 纪云 禾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那妖怪可还安分?” 守卫点头:“白日少谷主将他收拾了一通,夜里没有力气折腾了。” 纪云禾点点头:“我去看看。” 她要进,守卫自是不会拦。纪云禾缓步下了地牢,并没有刻意隐去脚步声,她知道,对有那样力量的妖怪来说,无论她怎么隐去自己的行踪,也是会被察觉出来的。 下了地牢,牢中一片死寂,巨大的铁栏上贴满了符咒,白日的血腥已经被洗去,地牢顶上投下来的月光将地牢照得一片清冷。 而那拥有着巨大尾巴的鲛人就被那样孤零零的吊在地牢之中。长长的鱼尾垂搭下来,拖曳至地,而鱼鳞却还因着透漏进来的月光闪闪发亮,隐约可见其往日令人惊艳的模样。 纪云禾缓步走进,但见那鲛人垂搭着头及腰的银色长发挡住了他半张脸,可即便如此,纪云禾也觉得,这个鲛人,太美了。 美得过分。 第四章 相似困境 纪云禾行至牢房外,透过粗壮的贴满符咒的栅栏往里面抬头仰望,双手被吊起的鲛人一身的伤,他的琵琶骨被玄铁穿透,一条铁链缠绕在他蓝白相间的美丽鱼尾上,禁锢了他所有的动作。 他一身的血,像是将铁链都浸泡饱了一样,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在朦胧月色之下,他一张脸惨白如纸。饶是纪云禾已经入了驭妖谷多年,见过那么多血腥场面,此时也不由觉得胆寒。 而在胆寒之余,也为这鲛人的容貌失神。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或物,盛放自有盛放时的惊心,萎靡也有萎靡时的动魄。 纪云禾上前一步,就是这一步像是跨入了鲛人的警戒区,勾魂眼的弧度一动,睫羽轻颤,眼睑睁开,冰蓝色的眼眸光华一转,落在了纪云禾的身上,眼瞳中映入了地牢里的黑暗,火光,与她一袭素衣的身影。 他嘴角有几分冰凉的往下垂着,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与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眸光慑人,带着戒备,杀气与淡漠至极的疏离,似有冰刃刺人心。 他一言不发。 送这鲛人来的太监没有提供任何关于这个鲛人的信息。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身体状况如何,法力达到哪个层级……自然,也没有告诉驭妖谷的人,他会不会说话。 这要他口吐人言,是教会他说话,还是让他开口说话? 纪云禾没有被他的目光逼退,她又近了一步,几乎是贴着牢房的封印栏杆审视着他。 四目相接,各带思量。 纪云禾不知道这鲛人在想什么,但她却诡异的觉得,自己现今的处境,与面前的这个妖怪,如此相似。 困境。 留在驭妖谷是难过,离开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如果驭妖谷不能驯服他,那他可能会被送到北方的驭妖台,东方的驭妖岛,或者西方的驭妖山……这些是在朝廷的控制下,如今天下仅存的四个允许他们拥有驭妖能力的人生存的地方。 每一个地方,对妖怪都不友善。 纪云禾现在面临的,与他有何不同? 林昊青,林沧澜,前者对她是防备猜忌欲除之而后快,后者对她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恨不能榨干她每一滴血。而她若私自逃出驭妖谷,身体里的毒会发作不说,这茫茫天下,皇权将视她为驭妖师中的叛徒,四大驭妖领地,都不会再接受她。 举目四望,她与这牢中的 妖,并没区别。 一个是权力下的玩物,一个是大局里的棋子。 “滴答”鲜血滴落的声音在地牢里十分清晰,纪云禾目光往下,划过鲛人结实的胸膛与肌肉形状分明的小腹,她眉梢挑了挑,心里感慨,这鲛人看起来很是有力量感嘛。 再接着往下看去,他鱼尾已经不复白日那乍见时的光滑,因为缺水再加之白日受了雷霆之苦他一些鳞片翻飞起来,劈开肉绽,看起来有些吓人。 纪云禾驯妖,其实是不太爱使用暴力的。 她手心一转,掌心自生清泉,随手一挥,清泉浮空而去,卷上鲛人的鱼尾。 是同情他,大概也是同情和他差不多处境的自己。 鲛人下意识的抗拒,微微动了动身子,而他这轻轻一动,身上的玄铁“哗啦”一阵响,几乎是在这一瞬间,覆了法咒的玄铁便立即发出了闪电,“噼啪”一阵闪过,没入他的皮肉,刺痛他的骨髓。 鲛人浑身几乎是机械的抖了抖,他咬住牙,任由浑身的伤口里又淌出一股股鲜血…… 而这样的疼痛,他却自己闷不做声的忍下……或许,也已经是没有叫痛的力气了。 “别动。”纪云禾开了口,比普通女子要低一些的声音在地牢里回转,仿佛转出了几分温柔意味,“没想害你。”她道。 纪云禾目光又往上一望,对上了鲛人的蓝色眼眸。 她手中术法未停,清泉水源源不断的自她掌心里涌出,还带了几分她身体的温度一样,覆在了鲛人的鱼尾上。 有了清水的滋润,那些翻飞的鱼鳞慢慢变得平顺下来,一片一片快速的在自我愈合着,没有受伤的地方很快便贴了顺服的贴了下去,闪出了与初见时一样的耀目光泽。 鲛人的眼眸有着与生俱来的冰冷,他望着她,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纪云禾也根本没想过要他的回应。她一收手,握住了拳头,登时泉水消失,她望着鲛人:“你想离开是吧?” 鲛人不言语,仿似根本没听到纪云禾的话。 “我也想离开。”她低低的说出这句话,声音小得仿似在呢喃,“好好听话吧,这样大概要轻松一些。” 言罢,她抬头,望着鲛人笑了笑,也没管他,一转身,像来时一样,信步走了出去。 离了地牢,纪云禾仰头望天上的明月,鼻尖嗅着谷中常年都有的花香,她深深吸了 一口气,虽然不喜欢这南方的驭妖谷,但纪云禾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喜欢南方的,这温柔的温度,与常年不败的话,还有总是自由自在的暖风。 这么些年,她一直都在想办法,想慢慢的安排,慢慢的计划,好让自己从这驭妖谷里安然脱身,然而……现在看来,她好像已经没有慢慢折腾的时间了。 林沧澜给她定的这场明日开始的争夺,她躲不过,那就参加吧。 只是她的对手,不是林昊青,而是那个一直坐在厉风堂上的,垂垂老矣但却目光阴鸷的谷主,林沧澜。 林沧澜很早以前就与她说过,她身体里的毒,是有解药的,不用一月服食一颗,只要她好好给他办事,到最后,他就会把最后的那颗解药给她。 纪云禾曾经对林沧澜还抱有希望,但如今已经没有了,她甚至怀疑解药的存在,可没关系,就算没有解药,她只要有制作每月遏制毒性的药方子,她就可以离开驭妖谷,更甚者……她可以不要药方,她只需要足够数量的暂缓药,她可以让人去研究,配出药方,就算再退一万步,她只能拿到那一些解药,她也要离开驭妖谷。 她受够了。 这样不自由的生活,她受够了。 她只想凭着自己的意志,不受任何控制与摆布的去看自己想看的月,想赏的花,想走的万千世界。 她与林沧澜的最后一战,该是时候打响了。 就从这个鲛人开始。 “锦桑。”纪云禾俯下身,唇瓣轻轻贴在路边一朵花的花心里,“该回来了。” 长风起,吹动花瓣,花朵轻颤,也不知将纪云禾刚才那句话,传去了何方。 第五章 雪三月 是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 阳光与春风一同经过窗户泄入屋内,阳光止步书桌,暖风却绕过屏风,拂动床帏内伊人耳边发。 然而随风而来的还有一阵阵敲门的声音,以及瞿晓星的叫唤:“护法!云禾!姑奶奶!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睡啊!” “笃笃笃”敲门的声音一直持续不停,吵得烦人,终于…… “吱呀”一声,纪云禾极不耐烦的打开了门。她皱着眉,乱着头发,披挂在身上的衣裳也有几分凌乱,语气是绝对的不友好:“闹腾什么!” 瞿晓星被这气势汹汹的一吼吓得得往后一退。 “我……我也不想来吵您呐,谁不知道你那起床气吓死人……” 纪云禾晚睡晚起,起床气大,基本是和驭妖谷的谷规一样,人尽皆知。 瞿晓星委屈的嘟囔,“可我还不替你着急,你和少谷主的比试多重要啊,人家少谷主今天一大早就带着人去地牢了,但你……你这儿都快睡到午时了……别人不敢叫你,这差事还不得我顶上吗。” 纪云禾还真是把驯妖的事儿给睡忘了。 她砸吧了一下嘴,强自撑住了面子,轻咳一声:“驯服妖怪是技术活,又不是看谁起得早谁就更能得到妖怪的信服。”她揉揉眼睛,挥手赶瞿晓星,“得了得了,走走,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怕是没时间让你收拾了。”另一道女声出现在瞿晓星身后,纪云禾歪了歪脑袋,往后一探,但见来人长腿细腰,一袭长发及至膝弯,面上五官凌厉,眼尾微挑,稍显几分冷艳自带三分杀气。 “咦。”纪云禾眨了眨眼睛,散掉了仅余的那点睡意,“三月?” 纪云禾有些迷糊的嘀咕:“我昨天传信不是错传给你了吧?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和西边驭妖山的人,去除妖了吗?这么快?” “呵。”雪三月一声冷笑,“西边的人一年顶一年的没用,什么大蛇妖,无法对付,那蛇妖明明人形都还没化,一群废物费了那么大工夫也拿不下来,送上去的报告看着吓人,其实花不了多少工夫。” 雪三月驯妖的本事不行,可要论手起刀落的杀妖怪,这驭妖谷中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强的过她。 “你这里的事才让人操心。”雪三月冷冷睇了纪云禾一眼,“事关谷主之位的比赛,你还有时间懒?” 雪三月一把拽了纪云禾的手,也不管她头发还乱 着,拖着她便走,“林昊青已经在牢里用上刑了。” 纪云禾听得懂雪三月的意思,她是说,林昊青已经在牢里用上刑了,回头她去晚了,鲛人一旦开口说话,她这比赛的第一轮便算是输了。可是不知为何,纪云禾听到雪三月这句话时,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鲛人干裂的鳞甲,满是鲜血的皮肤,还有他坚毅却淡漠的蓝色眼珠。 “打不出话来的。” 雪三月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纪云禾微微一笑,“要是能打出话来,顺德公主也不会把他送咱们这儿来了。朝廷的刑罚,不会比驭妖谷的轻。” 雪三月闻言,放缓了步伐:“你有对策了?” 其实雪三月是有点佩服纪云禾的,这么多年来,在驭妖谷,有一半的驭妖师,一辈子驯服的妖怪没有纪云禾一年驯服的多,她像是能看穿妖怪内心最深刻的恐惧,从而抓住它,然后控制他们。 她对那些妖怪的洞察力,可怕得惊人。 “有是有。”纪云禾瞥了雪三月一眼,“不过,别人倒也算了,你这么操心这场比赛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 两人相交多年,知晓彼此内心藏着的最隐秘的秘密。 纪云禾没什么瞒着她,她也如此。 “无论如何。这是个机会。”雪三月说得坚定,没再管纪云禾,拖着她便往地牢那方走。 纪云禾看着雪三月握住自己手掌的手,微微暖了眉目,她是喜欢的,喜欢这种被人牵着手的感觉,让她感觉自己是有同行的人,不会一直那么孤独。 及至地牢外,已经有许多人在外面围着看热闹。 纪云禾被雪三月带到的时候,地牢里正是一阵闪电“噼啪”作响。 有驭妖师轻轻咋舌感慨:“少谷主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这般用刑,会不会将这鲛人弄死了去?” “少谷主有分寸,哪轮的上你来操心。” 纪云禾眉头微微一皱,适时旁边正巧有人看见了纪云禾,便立即往旁边一让,唤了一声:“护法。” 听到这两个字,前面的人立即转头回身,但见纪云禾来了,通通俯首让道,让纪云禾顺畅的从拥挤人群中走了进去。 下了地牢,往常空空荡荡的牢里此时也站满了人,林昊青站在牢笼面前,面容在闪电之中显得有几分冷峻,甚至阴森,他紧紧盯着鲛人,不放过他面上的每 一分表情。 而就在纪云禾入地牢的时候,不管如何用刑,一直没有任何表情的鲛人倏尔颤了颤睫毛,他眸光轻轻一抬,冰蓝色的眼瞳轻轻的盯住了正在下地牢长阶的纪云禾。 林昊青将鲛人盯得紧,他眸光一动,林昊青便也随着鲛人的目光往后一望。 但见那鲛人望着的,正是纪云禾。而纪云禾也看着那鲛人,微微皱着眉头,竟似对那鲛人……有几分莫名的关心。 林昊青垂于身侧的手微微一紧,眸光更显阴鸷,却有几分林沧澜的模样…… 第六章 大海之魂 “护法来得迟了。”林昊青一边说着,一边抬了抬手,方才稍稍停顿下来的雷击霎时又是一亮,那些满是符咒的玄铁之上“哗啦”一声闪动着刺眼的闪电,打入鲛人体内。 被悬吊在空中的鲛人似已对疼痛没有了反应,浑身肌肉下意识的痉挛了一瞬,复而平静下来,他垂着脑袋,银色的头发披散而下,沾满了身上的黏稠血液,显得有几分肮脏。 他像一个没有生机的残破布偶,那双因为冰蓝色的眼眸被眼睑遮住,没人能看清他眼中神色。 纪云禾淡漠着神色,不露任何一点关切,只懒懒伸了个懒腰,带了些许玩笑与揶揄道:“少谷主何不说自己有点许心急了。” 林昊青一笑:“云禾驯妖本事了得,为兄自是不敢怠慢,当全力以赴,方才对得起你才是。” “我驯妖的时候可不待见有这么多人守着看。”纪云禾带着雪三月下了地牢,寻了块石头往旁边一坐,雪三月立在她身边,她便顺势一歪,懒懒的靠在了雪三月身上。雪三月瞥了她一眼,但最后还是容着她犯懒。纪云禾抬手谦让,“兄长先请吧,只是……” 纪云禾撇了撇嘴,仿似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但闻顺德公主身份尊贵,样样都想要最完美的,这鲛人也不知道愈合能力怎么样,兄长,比赛第二,怎么用最好的去交差,才是咱们的首要任务啊。” 林昊青眉目微微一沉,眸光从纪云禾身上挪开,落在了那仿似已奄奄一息的鲛人身上。 纪云禾说得没错。 而今天下,朝廷为大,皇权为贵,再也不是那个驭妖一族可以呼风唤雨的时候了。朝廷将驭妖一族分隔四方,限制他们的力量,四方驭妖族,最首要的事已经不再是除妖,而是迎合朝廷。 如何将这些妖物训练成皇族最喜欢的样子,是他们最重要的任务。 即便这是关于谷主之位的比赛,也依旧要以顺德公主的意思为主。 公主想让这个鲛人说话,有双腿,一心臣服,她并不想要一个破破烂烂的奴隶。 林昊青摆了摆手,辅助他的助手控制着雷击的机关,慢慢停止了雷击。林昊青上前两步,停在牢笼前方,微微仰头,望着牢里悬挂着的鲛人:“你们鲛人一族向来聪慧,你应当知道什么对你才是最好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话音未落,鲛人一直垂下的眼睑倏尔一抬,直勾勾的盯住了林昊青,他眸中神色清亮,并无半分颓废,甚至挟 带着比昨日更甚的杀气。 只见他周身霎时散出淡蓝色的光辉,旁边的助手见状,立即重启雷击,电闪雷鸣之中,整个地牢里皆是轰鸣之声,地牢之外围观的人尽数四散逃窜。 不为其他,只因为这鲛人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妖气已经溢出地牢向外而去。 纪云禾只见他鱼尾一动,巨大的蓝色尾巴在电光闪烁之中夹杂着血,狠狠一摆,拉扯着那将他尾巴钉死固定的铁链,“哗”!的一声,固定在地上的金箭铁链被连根拔起! “哐啷”一下,狠狠砸在林昊青面前的玄铁栅栏上。 玄铁栅栏应声凹进去了一个坑,背后凸出,离林昊青的脸只有三寸距离。 “少谷主!”旁边的助手无比惊慌,连忙上前保护林昊青,将他往后拉了一段,“你受伤了!”有助手惊呼出声。 只见林昊青的颧骨上被擦破了一条口子。而那伤口处还在淌着血,助手吟咒帮他止血,却发现没有止住,林昊青一把推开旁边的助手:“金箭伤的,箭头上有法力,你们止不住。” 金箭…… 所有人往那牢里看去,但见鲛人依旧盯着林昊青,而他的鱼尾已经一片狼藉。 贯穿他鱼尾的铁链在他刚才那些动作之下让他尾部几乎撕裂,鲜血淋漓,玄铁铁链还是穿在他的身体里,而下方固定在地的金箭已经折断。 是方才他鱼尾卷动玄铁链时,拉起了地上金箭,而金箭撞上玄铁栅栏,箭头断裂射出牢笼,擦破了林昊青的脸。 牢中驭妖师无人敢言,盯着里面的鲛人的目光霎时有几分变了。 伤成这样,没有谁能料到他还有力气反抗?而且,他竟然还有反抗的意志,至今为止,他们见过的妖怪,那一只不是在这样的刑罚下,连生存的意志都没有了…… 这个鲛人…… 当真能被驯服? 映衬着还在噼啪作响的闪电,地牢外的驭妖师奔走吵闹,地牢天顶不停落下的石块尘土,环境喧嚣,纪云禾在这般喧嚣之中,终于将早上的那些睡意通通抹去。 她静静望着牢中的鲛人,只见他冰蓝色眼眸里的光芒是她没有见过的坚定与坚持。 “鲛人是大海的魂凝结而成。”雪三月在纪云禾身边呢喃出声,“我还以为是传说,原来当真如此。” 纪云禾转头看了雪三月一眼:“别让别人听到了。” 驭妖谷里,见不得人夸赞妖怪。 即便这只妖怪,确实让纪云禾也已经心生敬佩。 第七章 硬骨头 鲛人那一击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被吊挂在牢里,而机关的闪电还在不停的攻击着他。 此时林昊青受伤,助手们的关注点都在林昊青身上,并没有谁去在乎机关是否还开着,或者……他们就是要让机关开着,这样才能让他们更确定自己的安全,还能保障。 “少谷主,这里危险,砖石不停掉落,咱们还是想出去吧。” 林昊青脸上的血流不止,他凝了法术为自疗伤,听闻此言,他眸光一转,阴鸷的盯了囚笼里如破布一般的鲛人一眼。 “着人来补修牢房。”他下了命令,助手忙不迭的应了,转身便要跟着他离开,而林昊青一转身,却没急着走,目光落在了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稳如泰山的纪云禾身上。 “护法不走?” “我再待一会儿,看着他,未免鲛人再有动作。”纪云禾目光终于从鲛人身上挪开,回望林昊青,“少谷主被金箭所伤,金箭上法咒厉害,还请赶快治疗,未免越发糟糕。” “护法也多加小心才是。”林昊青瞥了身旁两名助手一眼,“你们且在此地护着护法,若此鲛人再敢有所异动,速速来报。” 被点名的两人有几分怵,显然是不想再呆在此地,但碍于命令,也只得垂头应是。 林昊青这才随着其他人的簇拥与搀扶,离开了地牢。 纪云禾拍了拍身上落的灰,这才站起身来,径直往那电击机关处而去。 林昊青留下来的两名住手有几分戒备的阿静纪云禾盯着,但见她一手握上了机关的木质手柄,“咔”的一声,竟是将那手柄拉下,停止了电击。 “护法。”一名助手道,“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纪云禾瞥了他们一眼,“少谷主驯妖有少谷主的法子,我自有我的法子。”她说罢,不再看两人,向牢门处走去,竟是吟诵咒语欲要打开囚禁那鲛人的玄铁牢门。 此时外面围观的驭妖师已经在方才那一击时跑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留下来的见此场景也忙不迭直叫:“护法使不得!” 没管他们的声音,那两个助手更是上前要阻止纪云禾诵咒,可在触碰到纪云禾之前,便有一道剑气“唰”的在两人面前斩下,剑气没入石地三分,令两名助手脊梁一寒…… “少谷主的手下真是越发不懂规矩。”雪三月持刀立在一旁,面容冷淡,眸中寒意慑人,“护法行事,轮得到你们来管? ” 雪三月的功力驭妖谷内也是无人不知,林昊青已走,剩下的也都是小喽啰,两名助手在雪三月面前说不上话,只得对纪云禾扬声道:“护法!牢门万不可打开啊!万一鲛人逃走……” 话音还没落,护栏上的术法便已经消散,纪云禾一把拉开了牢门,迈了进去,她也不急着关门,一转头,将门又推开得大了些。 站得远点的驭妖师一见,马不停蹄的就跑了,被勒令留下来的两人惨白着一张脸死撑着没动,双腿却已经开始发抖。 这鲛人,把他们吓得不轻。 纪云禾一声轻笑,这才不紧不慢的将牢门甩上。 “哐”的一声,隔绝了牢里牢外的世界。 她走到了鲛人身侧,仰头望他,没有牢笼和电光的遮拦,这般近距离的打量,更让纪云禾感觉他这一身的伤,触目惊心。 这么重的伤,还怎么逃走? 纪云禾站在鲛人那巨大的尾巴前面,此时那双本应美得惊人的大尾巴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垂搭在地上。往上望去,是他纠缠着血与灰的银发,还有他惨白的脸以及只凭意志力半睁着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纪云禾看见过,但此时,纪云禾只见得他眼眸中灰蒙蒙一片,没有焦点,也没有神采,几乎已经是半死过去了。 纪云禾知道,这鲛人方才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在反抗了。 只为了将羞辱他的林昊青打伤……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硬骨头的妖怪,在驭妖谷,总会吃更多苦头。骨头越硬,日子越难过。 人也一样。 纪云禾随即垂下头,看着他尾巴上的伤,贯穿他鱼尾的玄铁链还穿在他的骨肉里,纪云禾反手将身上的小刀掏了出来,手起刀落,急快的在他鱼尾最后的牵连处伤一割,分开他鱼尾下方最后一点牵连的皮肉,让玄铁链“咚”的一声沉响,落在地上。 鲛人尾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但好歹此时没有了玄铁的拖拽,这让他上方悬吊这的手臂,也少承担了许多重量。 纪云禾再次仰头望他,对鲛人来说,她方才在他尾巴上动了刀子,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只是身体忽然的轻松让他稍稍回了几分神智。 蓝色的眼珠动了动,终于看见站在下方的纪云禾的脸。 纪云禾知道他在看自己,她微微开了口,用口型说着:何必呢。 鲛人微微颤动的眼珠让纪云禾知道,他听懂了。 但没有再多交流。纪云禾想,这个鲛人现在就算是想说话,怕也是没有力气说出口吧。 林昊青这次是真的心急,有些胡来了。 纪云禾随即往外看了一眼,“动动那机关,把他给我放下来。” 林昊青的两名助手连连摇头,雪三月一声冷哼,懒得废话,捡了地上一块石头往牢边机关上一弹,机关转动,牢中吊着鲛人的玄铁链便慢慢落了下来。 纪云禾看着他,在鲛人鱼尾委顿在地时,纪云禾伸手,揽住了鲛人的腰。在他腰间鱼鳞与皮肤相接处,此处的鱼鳞尚软,泛着微光,触感微凉,纪云禾觉得这触感甚是奇妙,但也不敢多摸,因为这鲛人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 她把鲛人横放在地,微微皱了眉头。 “给我拿些药来。” 两名助手面面相觑:“护法……这是要给这妖怪……治伤?” “不然呢?”这两人再三废话让纪云禾实在心烦,“把你们打一顿,给你们治?” 她这话说得冷淡,听得两人一怵。纪云禾这些年能在这驭妖谷树立自己的威信,靠得可并不是懒散和起床气。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人碰了碰另一人的手臂,终是遣去一人拿药。 等拿药来的间隙,纪云禾细细审视鲛人身上的伤。 从眉眼到胸前,从腰间至鱼尾,每一处她都没放过。而此时鲛人还勉强醒着,一开始他还看着纪云禾,但发现纪云禾在干什么之后,任凭怎么打都没反应的鲛人忽然眨了两下眼睛,有些僵硬的将脑袋扭到了另一个方向。 鲛人身体稍有动作,纪云禾就感受到了,她瞥了他一眼。 哟,看来,这个鲛人骨头硬,但脸皮却出奇的,又软又薄嘛。 第八章 秘密与朋友 药膏拿来前,纪云禾已经用法术凝出的水滋润了鲛人尾巴上所有干裂翻翘的鱼鳞。这条大尾巴看起来虽然还是伤痕累累,但已比先前那干裂又沾染灰尘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在纪云禾帮鲛人清洗尾巴的时候,鲛人就已经熬不住身体的疲惫,昏睡了过去。 “护法,药。”牢外传来拿药人的呼喊,但那人看着躺在地上,一根链条都没绑的鲛人就犯怂,他不敢靠近牢房,隔了老远,抱着一包袱的药站住了脚步。 纪云禾瞥了他一眼:“你是让我出去接你还是怎么的?” 那人抖抖索索,犹豫半天,往前磨蹭了一步,雪三月实在看不下去了:“驭妖谷的人怕妖怪怕成这样,你们主子怎么教的?丢不丢人?”她几大步迈到那人身侧,抢了包袱,反手就丢向牢中。 包袱从栏杆间隙穿过,被纪云禾稳稳接住。纪云禾拆了包袱数了数,这人倒是老实,拿了好些药来,但都是一些外伤药,治不了鲛人的内伤。 不过想来也是,驭妖师绝对不会随随便便给受驯中的妖怪疗内伤,以免补充他们好不容易被消耗掉的妖力,这是驭妖的常识。 纪云禾问雪三月:“凝雪丸带了吗?” 凝雪丸,可是驭妖谷里炼制的上好的内伤药。 雪三月也是没想到纪云禾竟然想给这个鲛人用这般好药,她心下直觉不太妥当,但也没多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便丢给了纪云禾。 旁边的两人虽面色有异,但碍于方才纪云禾的威胁,都没有再多言。 而纪云禾根本就不去管牢外的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心思和琢磨。她只拿着药瓶,欲要喂他服下凝雪丸,然而鲛人牙关咬得死紧,纪云禾费了好些劲儿也没弄开,她一声叹息便先将凝雪丸放在一旁。拿了外伤的药,一点点一点点的往他身上的伤口上涂抹去。 她的指腹仿似在轻点易碎的豆腐,她太仔细,甚至于没有放过每一片鳞甲之下的伤口。 那些凝着血污的,丑陋难看的伤,好像都在她的指尖下,慢慢愈合。 鲛人的伤太多,有的细且深,有的宽且大,上药很难,包扎更难,处理完这一切,纪云禾再一抬头,从外面照进地牢来的,已经变成了皎洁的月光。 雪三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而林昊青留下来的两个看着她的下属,也已经在一旁石头上背靠背的坐着打瞌睡。 专心于一件事的时候,时 间总是流逝得悄无声息。纪云禾仰头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 最后还没处理的伤是鲛人手腕上被玄铁捆绑的印记。 玄铁磨破了他的皮,让他手腕上一片血肉翻飞,现在已经结了些痂,一块是痂一块是血,看起来更加恶心。纪云禾又帮他洗了下伤口,抹上药,正在帮他包扎的时候,忽觉有道凉凉的目光盯在了她脸上。 “哦,你醒啦。”纪云禾轻声和他打招呼。 冰蓝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她,纪云禾将凝雪丸放到他面前:“喏,吃了对你的伤有好处。” 鲛人没有张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纪云禾手上给他包扎的动作没有停,语气和平时与驭妖谷其他人聊天时也没什么两样,“你在想,还不如死了算了,换做是我,我大概也会这么想。不过,如果你有故乡、有还未完的事、有还想见的人……” 纪云禾说到这里,扫了眼鲛人,他的眼瞳在听到这些短句的时候,微微颤动了两下。 纪云禾知道,他是能听懂她说话的,也是有和人一样同样的感情的,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故乡,有想做的事,有想见的人的。 并且,他通过她的话,在怀念那些过去。 “你就先好好活着吧。至少在你还没完全绝望的时候。”纪云禾拍了拍他的手背,伤已经完全包扎好了,她倒了凝雪丸出来,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到了鲛人唇边。 他的唇和他眼瞳一样冰凉。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牙关微微一松,纪云禾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见他吃了药,纪云禾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拿了布袋子,便往外面走了。 没有多的要求,也没有多的言语,就像是,她真的就是专门来治他的伤一样。 就像是…… 她真的是来救他的一样。 纪云禾推门出去,惊醒了困觉的两人。 但见纪云禾自己锁上了地牢的门,他两人连忙站了起来:“护法要走了?” “困了,回去睡觉。”她淡淡吩咐,“今天玄铁链上的雷击咒就暂时不用通了,他伤重,折腾不了,你们把门看好就行了。” 言罢,她迈步离开,留两人在牢里窃窃私语:“护法……对这个妖怪是不是太温柔了一些啊?” “你来的时间短,有的事还不懂,护法能到今天,手段能比咱 们少谷主少?怀柔之计罢了。” 他俩说着,转头看了看牢里的鲛人,他连呼吸都显得那么轻,好似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见。 纪云禾离开了地牢,边走边透了口气,地牢里太潮湿,又让人气闷,哪有外面这自由飘散的风与花香来得自在。 只可惜,这驭妖谷里的风与花香,又比外面世界的,少了几分自由。 纪云禾往驭妖谷的花海深处走去。 驭妖谷中心的这一大片花海,是最开始来到驭妖谷的驭妖师们在这里种下的,不同季节盛开不同的花朵,是以在每个季节,花海里永远有鲜花盛开。 离驭妖谷建立已有五十来年的时间,这五十年里,驭妖谷里的驭妖师们早就无闲情逸致打理这些花朵,任其生长反而在这禁闭的驭妖谷里,长出了几分野性,有些花枝甚至能长到大半人高。花枝有的带刺,有的带毒,一般不会有人轻易走进这花海深处。 对纪云禾来说,这却是个可以静静心的好地方。 她嗅着花香,一步一步走着却不想撞上了一个结界。 空气中一堵无形的气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纪云禾探手摸了摸,心里大概猜出,是谁会在这深更半夜里于这花海深处布一个结界。她轻轻扣了两下,没一会儿,结界消失,前面空无一物的花海里,倏尔出现了一颗巨大的紫藤树,紫藤花盛开之下,两人静静伫立。 纪云禾道:“我就猜到是你。” 是雪三月和……雪三月的奴隶,一只有着金发异瞳的大猫妖。 雪三月对外称这是她捡回来的猫妖,是她捉捕妖怪的得力助手,是完全臣服于她,隶属于她的奴隶,她还给猫妖取了名字,唤为离殊。 只是纪云禾知道,雪三月和离殊,远远不止如此。 纪云禾尚且记得她认识雪三月的那一天,正是她十五六岁时的一个夜里。 那时纪云禾正是与林昊青彻底撕裂后不久,她萌生出了要逃离驭妖谷的念头,她苦于自己势单力薄,困于自己孤立无援,她也如今日这般,踱步花海之中。然后…… 便在毫不经意间,万花齐放里,郎朗月色下,她看见紫藤树下,一个长发翩飞,面容冷凝的女子,在铺天盖地的紫藤花下,轻轻吻了树下正在小憩的一个男子。 雪三月凌厉的眉眼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比水更柔。 怀春少女。 纪云禾第一次在一个少女脸上那么清晰的看见这四个字。 而不可告人的是,这个少女亲吻的正是离殊。 她在吻一个妖怪,她的奴隶。 五十年前,朝廷肃清驭妖一族之后,对于人与妖之间的界限划分明确,谁也不能跃过这个界限。尤其是本来就怀有力量的驭妖师。皇族对与自己不一样的族类,充满忌惮。 他们拼尽全力的拉大驭妖一族与妖怪之间的隔阂,让两族皆能为其所用。 所以但凡与妖相恋者,只要被发现,杀无赦。 纪云禾撞见的便是这样事关生死的秘密。她选择了悄悄离开。 但在一夜辗转反侧的思量之后,纪云禾觉得自己必须打破她孤立无援的境地。 雪三月很厉害,她的武力是纪云禾现在最欠缺的东西,她必须被人保护着,然后才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于是第二天,纪云禾主动找到了雪三月,她告诉雪三月:“昨天花海里,紫藤树下,我看见了一些东西。” 雪三月那时虽然也只是一个少女,但她的力量足以与这皇朝里最厉害的驭妖师相媲美,她唯一的不足是,只会杀,不会驯。她听闻纪云禾说出这事时,登时眉目一寒,手掌之中,杀气凝聚。 “你先别急。”纪云禾笑了笑,“我看你是个有江湖侠气,守江湖道义的人,正巧,我也是。” 雪三月冷笑:“驭妖谷里有什么道义?” “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更欣赏你了。诚如你所言,驭妖谷里却是没什么道义,但是,我有。”她靠近雪三月一步,过于清澈的眼眸却让雪三月微微眯起了眼睛,“我是个公平的人,我现如今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便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作为交换,如何?” “谷主义女,你有什么秘密,值得换你这条命?” “林沧澜不是个好东西,他用药控制我,为了让我刺激他软弱的儿子,还让我给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纪云禾说这话时,满目冰冷,令她自己至今都记忆尤深。 “什么勾当?”雪三月问。 “驯妖,表面送给皇室,实际上,利用驭妖术,让这些妖怪始终忠于驭妖谷,把皇家的秘密,传回来。” 雪三月大惊。 纪云禾笑了笑,“这个秘密,够不够换我一条命?” 这个秘密,何止 够换她一条命,这个秘密若是让皇室得知,整个驭妖谷上下,包括谷主,无一能活命。驭妖谷谷主林沧澜背地里,竟然在做这样的事,而竟然真的有驭妖师……能完成林沧澜的这个要求。 雪三月静默了很久,打量着纪云禾,似乎在审视她话的真实性,最后她问纪云禾:“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朋友。”她笑眯眯的抓了雪三月长长的头发,在指尖玩似的绕了绕,“我一个永不背叛的朋友。” 建立在见过彼此不为人知的秘密基础上,这样的友谊,便格外的坚不可摧。 “我还想要一个,能和我一起逃出驭妖谷的朋友。” 雪三月一怔。 纪云禾不笨,她见到雪三月亲吻离殊的那一刻,便明了在雪三月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和她一样,想要离开驭妖谷,想要自由,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所以这一句话,让她留住了性命,也换来了一个朋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纪云禾就开始为自己布局了,她拉帮结派,以利益,以情谊,在这驭妖谷中,建造属于自己的势力。 值得庆幸的是,一开始充满利益牵扯,以秘密交换回来的朋友,最后竟然当真成为了朋友。 可能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吧,天生就臭味相投,也可能因为,她们是那么的相像,那骨子里都长着一根叛逆的筋,任是风吹雨打,都没能扯断。 回忆起了长长的一段往事,纪云禾有些感慨。 “你又在这儿瞎转悠什么?”雪三月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那鲛人的伤治好了?” 纪云禾摆摆手,算是给她和离殊打了个招呼:“那伤那是说治就治好的。”纪云禾瞥了离殊一眼,“你自己好好注意一点。现在不比以前。” 雪三月点头,离殊站在她身边,垂头看了她一眼,一只红色一只蓝色的眼瞳之中,闪烁的是同样温柔的目光。 纪云禾看那处紫藤花翻飞落下,树下立的两人在透洒下来的月光下如画般美好。 他们那么登对,明明是一段好姻缘却偏偏因为这世俗的规矩弄得像在做贼,纪云禾有些叹息,她拍衣袍,转身离去:“不打扰了,我先回了。” 回去的路上她仰头望月,只希望快一点吧,快一点离开驭妖谷,快一点结束这些算计与小心翼翼,快一点让她在乎的这些人,过上自由的生活。 第九章 感同身受 翌日,天未亮,林昊青便又去了地牢。 得见鲛人身上的伤已经被纪云禾治疗过了,他也并未多言,只是淡淡的吩咐再将鲛人吊起来,他问一句话,得不到回答便用雷击处罚他一次。 这是驭妖谷常用的手段,一直处罚妖怪,直到攻破妖怪的心理防线,开始配合驭妖师做出他们想要的行为举动。而只要配合一次,驭妖师就会对妖怪进行奖励,长此以往,妖怪们便会习惯性的顺从驭妖师,以配合他们做出的所有指令。 当然,也不是没有倔强的妖怪,有的妖怪直到死也不愿意配合驭妖师,但却从来没见过如这鲛人一般的……冷漠。 每一次雷击,得不到他任何的反应,他像是能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一样,垂着头,闭着眼,不言不语,以至于让人连观察他的弱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雷击打在他身上哪个地方更痛,所以没办法给他更具有针对性的伤害。 林昊青在他身上耗掉了大半天时间,还是与昨日一般,将近午时,纪云禾才姗姗来迟。 有了昨天的那番折腾,今天来看戏的人已经少了许多,纪云禾打着哈欠走进地牢,林昊青的助手们注意到了她,便与她打招呼:“护法。” 纪云禾点了点头,又走到旁边的石头上坐着,并没打算急着与林昊青争抢。 但在她坐下来的那一刻,鲛人却睁开了眼睛,看了纪云禾一眼,冰蓝色的眼瞳里没有丝毫感情波动,随即又闭上了去。 “云禾。” 纪云禾有点愣神,许多年没听到林昊青这般呼唤她的名字,她站起身来:“少谷主?” “下午我要去一趟戒律堂,这鲛人便先交由你来驯服了。” 纪云禾又是一怔:“戒律堂?”她心里打鼓,“是哪个驭妖师犯了事吗?劳少谷主走动?” 林昊青正色点头:“今日早些时候,谷主在厉风堂时收到一封告密信,称谷里驭妖师雪三月与其奴隶离殊有私,谷主命我今日去审审雪三月。” 林昊青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但却听得纪云禾浑身冰凉。 她仰头静静的望着林昊青,努力不让自己有任何表情,就像他所说的雪三月是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一样。 但怎么可能没关系,在这个驭妖谷里,谁人不知那雪三月就是纪云禾的左膀右臂,也正是因为有雪三月的存在,纪云禾也才能那么快的从谷主义女的身份,变 成驭妖谷里公认的最强驭妖师。 林昊青是说给她听的,他这张客套,温和的脸背后,藏着的是一个讥诮嘲讽的笑,有着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愉悦。 虚伪。 可纪云禾却没办法这般叱骂他,因为她也必须虚伪。 她佯装困惑惊奇:“哦?雪三月怎会做出这般糊涂事?少谷主还请一定要审个明白。” “这是自然。这鲛人嘴硬,下午就劳烦护法了。”林昊青言罢,转身离去。 纪云禾目送他离去,看他带走了尾随着他的那一堆助手,和昨天不一样,今日他一个人都没有留下,看起来像是纪云禾就算今天让鲛人开口说话,他也对这胜负无所谓的模样。 而离开之际,林昊青微微一回头,看见的却是纪云禾垂头握拳的模样。 他了解纪云禾,一如纪云禾了解他。 他和纪云禾一样,一眼就能看透对方那虚假的面具之下,最真实的那一张嘴脸。 谁让他们是那么亲密的一起长大的“兄妹”呢…… 林昊青微微勾起了唇角,鼻腔里冷冷一哼,分不清是笑是嘲。 旁边的助手对林昊青的做法万分不解:“少谷主,你就这般留护法一人在里面?昨日我等见护法的模样,似乎……使的是怀柔之计,她若今天使手段让鲛人开口说话了……” “无妨,攻心计既是攻心,便来不快。今日她当是也没有耍手段的心思。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放长,望向戒律堂的方向,“就算这第一局她赢了,也无甚所谓。” 没有雪三月的纪云禾,不过是被拔掉爪牙的猫,能翻起来什么浪。 林昊青这想法却并不是偏见。 如果失去雪三月,纪云禾无异于遭受重创。 雪三月到底有多厉害驭妖谷已经没人知道了,众人只见雪三月在满了十六岁之后,与妖怪的对战便从来没有输过,更别论期间四大驭妖地的驭妖师们前来讨教交流,快十年的时间,无数场对战,雪三月未尽全力,便能稳妥制敌。 是以虽则雪三月脾性暴烈,但驭妖谷中,却无人赶对她口出不逊,甚至连谷主也有意无意的放纵着她。 她像是从五十年前走过来的驭妖师之魂,那自由,热烈,任性且无比强大、不可战胜。这些特征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正是因为她的不逊,所以她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爱上一个妖怪。 驭妖谷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因为雪三月的原因才支持纪云禾即位,没人知道,但可以肯定,若是雪三月出事,纪云禾的地位必定一落千丈。 而此时此刻,纪云禾拳紧握,眉紧皱却并不全是因为未来将牵扯的利益,而是因为身为她朋友的雪三月,此时此刻,不知在那黑暗的戒律堂中,遭受怎样的审讯。 驭妖谷驭妖,刑罚手段太多种多样了,他们不止把这些手段用在对付妖怪身上,同样也用在与自己不一样的驭妖师身上。 她想得出神,是以在一抬头间,看见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正盯着自己,她竟有片刻的怔愣。 四目相接,两相无言的对视了许久,这妖怪也依旧没有说话,却是纪云禾苦苦一笑:“你身上的伤昨天才抹了药,今天又撕扯出血了,想要在地牢愈合,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要死在这地牢……” 鲛人看着她,即便听懂她的话,但眼神中并无任何畏惧。 她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有机会,我真想放你走。” 这不是违心的话,纪云禾打心里欣赏这个鲛人骨子里的坚韧,也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宛如是同情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地牢中一人一妖隔着牢笼静静对视,沉默无言间,却又相处得益,难得的并不尴尬。 没过多久,瞿晓星便找了过来。 “护法。哎哟,我的护法哎。”他来得急,让牢里的鲛人看向了他。触及鲛人的目光,瞿晓星下意识的胆寒了一瞬,心下又是惊又是怕,只道这鲛人现在都被打成这副德行了,怎地目光里的杀气还是十分慑人。他疾步躲到纪云禾身边,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道:“雪姑娘被抓了!” “我知道。”纪云禾答得冷静。 瞿晓星一怔:“您老知道还老神叨叨的站在这儿干啥,不想想办法救人呀。” 纪云禾唇角一紧:“谷主下的令,让林昊青去审人,你让我想什么办法?” 瞿晓星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您是说……这次,是谷主的意思?这时候审了雪姑娘,岂不是证明谷主对你……” 那老东西明明从来都是针对着她的,只是其他人不知道罢了。纪云禾摆摆手:“去查查这事儿到底是谁给谷主递的密信,还有,离殊现在和雪三月是被分开关着的吗?” “没有,戒律堂里还在审呢,都还没被关起来。” 纪云禾皱了眉头:“审这么久?” “对呀,少谷主令雪三月与其奴隶断绝关系,再对那猫妖以作惩戒,雪姑娘不肯,那边还僵持着呢……” 妖怪与驭妖师之间缔结的主仆协议其实更像是一种诅咒,对于臣服妖怪的诅咒,成为驭妖师的奴隶,妖怪不仅会折损自己的一部分妖力,还将永远受制于主人,除非主人愿意解除这个诅咒,否则他将永生永世都臣服于主人的血脉之下。 即便主人身死,他也将永远为他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为奴为仆。 所以几乎没有妖怪愿意与驭妖师之间缔结这样的协议,除非战败,被迫或者当真被驭妖师完全驯服,还有像之前雪三月想的那样…… 这个妖怪爱上了驭妖师。 而缔结协议的同时,妖怪也会受到驭妖师的保护,从此不会再被其他驭妖师猎杀。 这是自古以来驭妖师之间的规矩,林昊青如果想要处置离殊,自然也要遵守这样的规矩,只是,将妖怪都当做牲畜一样的驭妖谷里,大概没人会想到,雪三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吧。 关于雪三月收的这猫妖,纪云禾其实并没有多少了解,这么多年了,虽然雪三月说着离殊每次除妖的时候帮了她多少多少忙,但驭妖谷中的人真正看见离殊动手的时间却少之又少。 可纪云禾知道,这猫妖不会弱,她没有和他动过手,但是见过数千只妖怪的直觉就是这样告诉她的。 猫妖离殊,从头到尾都没有显露过自己真正的实力。 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雪三月被抓进戒律堂里了? 纪云禾心里有些打鼓,不由想到多年以前,她在与雪三月熟悉起来之后,出于对强大妖怪的好奇,她曾在离殊离开的空隙悄悄问过雪三月: “你不是说你不会驯妖吗?又是从哪儿逮的这么一只妖怪,一看起来就难以接近且力量强大。”她十分好奇,“怎么让他臣服的?” 雪三月看着精,然而关于他人的心思却从来不会揣摩,所以她也没办法成为纪云禾这样的驭妖师,她只能靠她引以为傲的力量去征服。 当年的雪三月面对纪云禾的问题只是挠挠脑袋: “不知道,就是……遇见他的时候我正在抓另一只妖怪呢,好像不小心闯进他的地盘里了。当时我受了点伤,撞见他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他还救了我。” 得到这样的回答,纪云禾其 实是有点懵的:“他?救了你?” 虽然纪云禾与离殊的接触不多,但她能很敏锐的察觉到,这个猫妖其实是不喜欢驭妖师的,甚至可以说,他并不喜欢人。 “他为什么救你?” “我也不知道,后来也问过,他只说了一句恰似故人归。”雪三月答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大概我像他以前认识的什么人吧。” “哦?就凭这点,他就甘愿与你回驭妖谷,做你的奴隶?他有自己的地盘,想来不会是什么小妖怪吧,气质也这般高贵凛冽,以前的身份必定不简单……” “嗯,你这问题我也问过。”雪三月抢了纪云禾的话。 直到现在,纪云禾也记得当日风和日丽,暖风和煦,向来冷脸的雪三月在说这话时那一脸温柔的模样。 她说: “离殊说他喜欢我。” 是个完完全全坠入了爱河的小女孩的模样。 而或许正是因为当局者迷吧,雪三月追问到这一步就没有再继续追问过离殊,而站在一旁的纪云禾却至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猫妖,会喜欢雪三月,喜欢到甘愿放弃自己的过往一切,来做她的奴隶呢? 也是因为“恰似故人归”吗? 如果只是因为雪三月像他的故人,他就救了她,爱上她,甚至甘愿成为她的奴隶,那离殊爱的,恐怕,只是那个故人吧。 而这些话,她没办法再对雪三月询问出口。 直至今日,雪三月被押入戒律堂,而那陪伴她多年的猫妖,竟然没有做任何阻拦?连这地牢里关押的奄奄一息的鲛人昨日拼死一搏都能将地牢给折腾得动摇,那毫发无损的猫妖却一定动静也没闹出来? 纪云禾正想着,却倏尔觉得大地猛地一抖。 她一愣。 “雪三月疯了!” 地牢之外倏尔传来一人大呼之声:“传谷主令,护法立即前往戒律堂!”呼喝声越来越大,一直往地牢里传来,直至来人气喘吁吁的跑到纪云禾面前,单膝跪下,抱拳传令:“传谷主令!护法立即前往戒律堂!” 纪云禾双眼一眯,迈步便向地牢之外而去。 然而随报信人走到一半,纪云禾回头看了鲛人一眼,只见地牢之内,那鲛人孤零零的被吊在其中。 仿似永远冰冻的表情依 旧毫无波澜,只是那眼神静静的追随着纪云禾。 纪云禾:“把那锁链放下,让他在地上躺会儿。” 纪云禾对瞿晓星留下这句话,便匆匆而去了。 鲛人在牢中看着纪云禾身影离开,也不再管留下来的瞿晓星如何纠结,他闭上眼睛,不再关心这周遭,甚至是自己分毫,他宛如入定老僧,沉寂无言。 第十章 血祭十方 纪云禾赶到戒律堂前的时候,平日里看来威严无比的大殿此时已经塌了大半,雪三月两只手上带着手铐,然而中间相连的玄铁链已经被她扯断。 她被离殊揽在怀里,她似乎肩上受了伤,表情有些痛苦。 在他们面前一个驭妖师横尸于地。 纪云禾心道不妙。 “雪三月。”在雪三月与离殊对面的林昊青开了口,“你的猫妖杀了我谷中驭妖师,你若是再包庇他,便是我驭妖谷的叛徒,也是驭妖师中的异类,我可以剥夺你驭妖师的身份,你和这猫妖,今日,谁都别想活了。”林昊青抬剑,直指雪三月: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呵。”雪三月一声冷笑。“这机会,我不要。” 雪三月虽然虚弱,但她这话说得却十分清晰,她目带寒芒,毫无退却之意。 离殊看着雪三月,揽住她肩头的手,又紧了一瞬。 林昊青听闻此言,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他自然是欢喜的,有了雪三月这句话,他就可以明目张胆的砍掉纪云禾这只左膀右臂。 “好,那今日,你便休怪我不顾往日同僚情义……” “少谷主!”纪云禾眼看林昊青要动手,一声高呼,唤住了他。 眼见纪云禾前来,林昊青眉目微沉:“护法今日,莫不是要护着这叛徒和妖怪吧?” 在林昊青身后,所有的驭妖师都看着纪云禾,谁人不知纪云禾与雪三月的关系,林昊青的人都睁着眼睛,等着抓她的把柄。 纪云禾看了雪三月一眼,两人眉眼相触,纪云禾没有与她多说一言,回过头盯着林昊青,到林昊青耳边轻声言道:“少谷主,雪三月与这猫妖功法如何你我都心中有数,与她相斗,必定损失严重,驭妖谷正是用人之际,不如……” 林昊青嘴角微微勾起,他微微侧过脸庞,唇瓣在纪云禾的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不如,不要装了。” 纪云禾一怔,抬头看林昊青,林昊青用口型说着:“今天,她一定得死。” 纪云禾双目微瞠,雪三月在那方也看到了林昊青的口型,她冷笑一声:“少谷主,你这是等了多少年了。”雪三月握着剑,在离殊的支撑下,站稳身子,她抬剑直指林昊青,“那便别废话了。纪云禾,今日你敢拦我,我便连你也杀。” 纪云禾望向雪三月。 她怎么会不懂雪 三月的心思。雪三月知道今天自己多半是离不开这驭妖谷了,所以她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她在撇清自己与纪云禾的关系,未免她死之后,驭妖谷再追究纪云禾的过错。 纪云禾攥紧拳头。她咬牙沉思解救之法,一定要有解救之法,雪三月不能死在这里…… 便是这生死之际,忽然之间,一直沉默不言的猫妖离殊忽然眉眼一抬,异色的眼瞳之中,光华流转,他周身妖气蔓延,令戒律堂四周的温度登时骤减三分。 春日暖风徐来,过了离殊身侧,却似自腊月吹来一般冷冽。 纪云禾怔然看着离殊,她一直都知道,猫妖离殊不会弱,但今日,离殊散出来的这铺天盖地的妖气,还是超过了纪云禾的想象。 所有驭妖师都躁动了起来,连林昊青也有些震惊。 在妖怪与驭妖师缔结主仆协议的时候,妖怪是会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渡给驭妖师的,既是送“主人”的礼物,也是象征自己的臣服……在割让自己的妖力之后,还会有这般气息的妖怪,纪云禾从没见过。 离殊的话很少,纪云禾很少见到离殊对雪三月以外的人多说一句话,即便是纪云禾。 但现在,离殊却微微张开了唇:“三月,你一直想离开驭妖谷,今日,便离开吧。” 雪三月转头看着离殊,神情也是有几分猝不及防。 离殊定定看着雪三月,眸中坚定似早笃定到了会有今日。 他说:“我帮你,毁了驭妖谷。” 林昊青闻言冷哼一声:“驭妖谷百年根基,岂是你这妖怪,说毁就毁?” 而今驭妖师虽然被朝廷分别控制在东南西北四处隐秘之地,但和其他三个地方不同,驭妖谷建立起来,并不是因为朝廷的意愿。 百年前,巨妖鸾鸟横空出世,鸾鸟妖力强大,扰得天下苍生不得安宁。 一名大驭妖师联合九名天下闻名的驭妖师,将鸾鸟诱入此谷,与鸾鸟相斗十日,终以十人之血,成十方阵法,以命相抵,封印鸾鸟。 世人称巨妖鸾鸟出世为青羽之乱,在青羽之乱后,人世再无妖怪能横行世间。而后驭妖师们建驭妖谷以祭奠十位驭妖师,且固守十方阵,以防他日鸾鸟逃出。 而后大国师研制出了“寒霜”之毒,掌控了驭妖师,从而将驭妖谷变为朝廷掌控驭妖师们的工具。后皇家又效仿驭妖谷的模式,建了北方的驭妖台,东方的驭妖岛以及西 方的驭妖山。但凡有人诞下拥有驭妖能力的孩子,通通都会被送到这四个地方来,与父母分隔,方便朝廷看管。 直至今日,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驭妖谷最开始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只知道这四个地方,是“关押”驭妖师们的场所。 林昊青口中,驭妖谷的百年根基,便是那传说中的“十方阵”,这阵法能压制进入谷中的妖怪们的妖气,使整个驭妖谷犹如那被大国师贴满符咒的囚笼一样,入谷之妖,皆受束缚。 是以,在驭妖谷中得见离殊今日的妖气,不得不令人震惊。 那日鲛人在地牢之中的垂死一击已让纪云禾感慨他乃大海之魂,而今日这猫妖离殊…… 未让纪云禾思考更多,离殊周身妖气越发浓烈,寒风似刃,刮过驭妖师们耳边,修为稍弱的驭妖师已经被这风刃切破了皮肉,身上血流如注。 纪云禾身后驭妖师们的惨叫不绝。 林昊青目光一凛,未再犹豫,手中运功,在剑中注入法力,向着离殊狠狠一挥。 剑气化刃,破开寒风,直直砍向离殊。 雪三月一惊,刚要抬剑来挡,便被离殊按住。只见离殊立于原处,宛如山峰,巍然不动,那剑气之刃砍到他的面前,便如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只听“轰”的一声,剑气之刃轰然碎裂,气息荡出,横扫驭妖谷,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令花草树木尽数摧折。 纪云禾再是一惊,却不是为离殊,而是惊讶于林昊青…… 这少谷主,几时修得功法如此高深…… “离殊?你要做什么?”雪三月仰头问离殊。 离殊为做其他回答,只沉默片刻之后,道了两字: “抱歉。” 雪三月怔然。 只见离殊一手化气为刃,在自己心口倏尔捅下一刀。 众人震诧之际,离殊手离开心口,他心头血猛然喷洒而出,离殊推开雪三月,以血为墨,以指为笔,画血阵于地,他周身妖气翻涌,由无色化为红色,在血色之中,他衣袂翻飞,发丝随妖气狂舞不止。 宛如地狱阎罗。 “青羽鸾鸟,吾以吾身,血祭十方,助你破阵!” 所有人听闻此言皆是大惊失色。这猫妖离殊竟然要用自己的命祭阵!要复苏巨妖鸾鸟! “离殊!” 雪三月的声音,此时似乎已经无法传入离殊 的耳中。 离殊心口血流入注,被阵中狂风撕碎在空中,众人脚下大地倏尔颤抖起来,宛如一场地震,在离殊阵法前方,大地陡然裂开一条幽深的缝隙,缝隙之中的风声好似阵阵厉鬼恶嚎,又好似地底之下,那巨妖被压抑百年的愤怒嘶吼,令人胆战心惊。 “众人听令!列阵!”林昊青在风声之中大声呼喊,“今日便是拼上性命,也绝不能让巨妖鸾鸟从驭妖谷中逃出!” 势态发展至此,雪三月的背叛,纪云禾与林昊青的谷主之争都已经不再是重点,对于百年前十位驭妖师与鸾鸟的恶战,在场的人未曾目睹,但巨妖鸾鸟所造成的生灵涂炭,在场之人皆有耳闻…… 所有驭妖谷的弟子皆祭出法器列阵以待,而便在这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离殊阵法前的那道裂缝,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扩大! 大地震动,几乎让纪云禾也站不稳脚跟。裂缝往前延伸,犹如盘古开天辟地的一斧子,将整个驭妖谷一分为二!连带着天上素来透明的阵法,被一瞬击碎,阵法破裂,如下了一场细碎的雪,在驭妖谷中漫天飞舞。 不少驭妖师一时不查,掉入深渊,有人想要御剑而起,但却被深渊之中的狂风刮得不知所踪。 纪云禾御剑而起,她顺着裂缝延伸的方向望去,如果她没想错,这应该裂到了囚禁那鲛人的地方,如此大的动静,必然能使那地牢四分五裂,甚至坍陷,但那鲛人…… 应该是跑不掉的,他现在,根本没有力气。 未等纪云禾多想,鲛人囚笼那方歪歪倒倒御剑而来一人,是瞿晓星,他隔了老远就开始喊:“护法!护法!” 待得近了,纪云禾却是一把将他推开:“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啊……这……”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直入长空的凤鸣自深渊之中传出。 青羽鸾鸟……被唤醒了。 第十一章 青姬 所有的人包括雪三月,皆是一脸错愕。 谁都没有想到!谁能想到!身为一个驭妖师的“奴隶”,这猫妖离殊居然胆大包天!敢复活青羽鸾鸟! “雪三月!你还愣着作甚!”林昊青御剑而起,立在空中,撑出结界让自己能在狂风中立足,他在声音中灌入法力,使他的言语能破过狂风呼啸,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还不阻止他!” 离殊和雪三月缔结过主仆契约,离殊是没办法违背雪三月的话的,只要雪三月主人之言灵命令离殊,就算要离殊当场自尽,他也绝不能反抗。 但雪三月没动。 纪云禾也在狂风之中撑出结界,护着自己与瞿晓星。 瞿晓星也在她身边急得挠头:“三月姐!……哎呀!别的事倒罢了,这是要放鸾鸟出世啊!鸾鸟一出必然生灵涂炭啊!三月姐怎能放任猫妖行此错事!” 纪云禾静静的看着雪三月,旁人不懂雪三月,但纪云禾懂。 她深爱离殊,像戏文里说的那样,教人生死相许。甚至在离殊以命相搏,行自己的“阴谋诡计”的时候,她也不忍打断。 “雪三月!这不是你儿女情长的时候!” 地底凤啼打断林昊青的话语,大地震颤更加厉害,裂缝越来越大,所有的一切都在雪三月眼前撕裂。 但雪三月只静静的看着离殊,望着他的侧脸,在血色翻飞的阵法之中,任由狂风拉动她的衣袂与眉眼。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 离殊咬着牙,阵法唤醒青羽鸾鸟的同时,也在吸食离殊的生命。 吾以吾命,助你破阵,便是以命破阵,这般决绝的意思。 “唤醒青羽鸾鸟,打破十方阵法,一朝一夕根本做不到。” 雪三月声音很小,在狂风之中,她也没有在乎离殊有没有将她的话听入耳朵里,她定定看着离殊,像是在说给他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要打破十方阵,需找到十个阵眼,方能血祭成功,离殊……你在驭妖谷中找到了十个阵眼,花了多少时间?为了放她出来,你不要命了……也不要我了?” 离殊双眼血红,似根本没将雪三月的话听在耳朵里。 “为什么?” 像是要回应雪三月的质问,震彻天际的一声凤啼,裂缝两端的大地猛地隆起! 一时间,空气陡然 静止,宛如梦境一般,纪云禾眼前,一只青色长羽缓慢的飘过,羽色翠青,似将九重青空炼在这一长羽之中。 “轰!”一声巨响,青羽鸾鸟陡然破土而出! 鸾鸟展翅,其翼如云,扶摇直上,一时间,狂风大起,云霄皆乱。驭妖谷内草木摧折,山石腾空,阴影在驭妖谷众人头顶盘旋而过,青羽遮蔽日光,驭妖谷皆笼罩在青羽鸾鸟的阴影之中。 忽然,阴影散去,鸾鸟所在之处,霁蓝的光华大作,似爆裂一般破碎在日光之中。 纪云禾也忍不住用手遮挡了这强烈的光辉,而在光芒散去之后,日光之中,一青服女子长发翻飞,只身立于空中。 女子身形婀娜,而容貌…… 竟与雪三月七分相似。 一时之间,雪三月转述给纪云禾的那一句“恰似故人归”瞬间找到了出处。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原来,是如此这般的恰似故人归。 在所有人都仰望重临人世的青羽鸾鸟之时,独独纪云禾,望向了雪三月所在的地方…… 离殊的阵法已黯淡,犹如离殊的生命,他静静跪在地上,仰望着灼目的太阳,一如仰望自己的信仰,他唇角含笑,不似生命即将凋萎,而似见了那二月暖阳,冰雪消融,春花渐开。 他身侧的雪三月也望着那日光。 可雪三月脸上血色尽褪,是一片恍悟后的苍白。 “鸾鸟刚出世!趁其虚弱,杀!” 林昊青却根本不去理这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他执剑而立,一声令下,尚且清醒的驭妖谷众人立即御剑而上,在半空之中组成了一个金色阵法,阵法好似一个圆形的囚牢,将青羽鸾鸟困在球形阵中,众驭妖师吟诵咒语球形阵法之中金光大作。 “呵。”青服女子倏尔勾唇,邪邪一笑。一言未发,只抬手打了个响指,清脆一声,空中数百名驭妖师结成的阵法应声而碎,所有人非死即伤,宛如尘埃一样被吹地四散而落。 “哎,现在的驭妖师竟然想用这么低级的阵法控住我?” 青服女子从空中泰然落下,脚一沾地,长风涤荡了驭妖谷中所有的尘埃。 她一步一步向离殊走去。与雪三月七分相似的面容,步伐却是雪三月从未曾有过的妖媚婀娜。 “离殊,他们莫不是疯了?” 离殊看着她,张口要说话,却 猛地涌出一口血来。 青服女子一愣,脚下步伐加快,似风一般停在了离殊面前:“小离殊。”她轻抚离殊的面庞,在雪三月的注视下,两个旧识妖怪,就像一对故事里走出的璧人,“你拿命救我?” 雪三月看着他们,仿佛在看戏文里的故事。 离殊忽然却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雪三月,在雪三月猝不及防之中,被拉入了这出故事里。 离殊一把将雪三月拉到身边。而这个动作似乎已经耗掉了他仅有的力气。他喘了好半天,咳了很多血,终于挤出一句:“青姬,带她走。” 青姬看了一眼雪三月,一时愣住。 雪三月确实倏尔一笑:“离殊,你让我像一个笑话。” 离殊不言,沉默的望着雪三月,血色在他脸上已全然褪去,他控制不住身体,慢慢向后仰去。 “抱歉。” 只有这两个字。再没更多的解释。 猫妖倒在了地上,惊起地上的尘埃。 青姬微微一声轻呼:“啊……”她有些遗憾,“累你舍命救我。” 可这些遗憾,听在雪三月耳朵里,就像…… “你也像个笑话。” 妖怪身死,化尘土而去,越是强大,越是化归无形,不留丝毫痕迹。 雪三月看着身形慢慢化作尘埃消散的离殊,呼吸好似跟着他一起停止了一般。 青姬一挥衣袖,地上尘埃飞上天际,消失无痕,却有一粒两粒,拂过雪三月脸颊,似有余温,仍能灼的人心生疼。雪三月身体微微一颤。青姬将她手握住。 “离殊遗愿,我必帮他达成。我带你走。” 雪三月垂头看着青姬的手,还未来得及作答,旁边倏尔杀来一道长剑。 “谁都别想走!” 竟然是谷主妖仆狐妖卿舒前来。在卿舒之后,还跟着数名驭妖师,连林沧澜也坐着轮椅,亲临此处。 瞿晓星这时才从刚才的事情中回神一般,猛地拉了纪云禾一把:“谷主来了!护法,你赶紧上去,在谷主面前蹭蹭表现!” 纪云禾看了林沧澜一眼,又左右一探,此时此刻,谷中所有驭妖师皆是望着青羽鸾鸟与雪三月那方。 林沧澜低沉的声音在整个驭妖谷中响起:“放走鸾鸟,罪无可恕,此妖与雪三月,皆诛。” “得令!” 驭妖师们的回答也响彻谷中。 青姬却是轻轻一笑:“好啊,让老身,活动活动筋骨。” 瞿晓星又着急的推了纪云禾一把:“护法,快上啊!三月姐这次在劫难逃了!你也只有现在才能去挣个表现了。” “瞿晓星。”纪云禾转头,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走。” “啊?” “想离开驭妖谷,现在,是天赐之机。” 瞿晓星愣了。 “护法……你这是……”他话都不敢说出来,只能用口型到,“想跑啊?” 对,纪云禾想跑。但并不是灵机一动,她审视如今情况,林沧澜带着所有的驭妖师皆在此处,毕竟放走青羽鸾鸟,驭妖谷必定面临朝廷责罚,他肯定会全力以赴。但自打大国师以毒药控制驭妖师以来,这天下能对付鸾鸟这样大妖怪的驭妖术,早已失传,即便集所有驭妖师之力,也不一定能与这鸾鸟一斗。 所以这一战,必输。 但鸾鸟初醒,力量未曾恢复,必定也不会久留,她亦是没有精力大开杀戒。 所以,对纪云禾来说,这是最好的离开机会。 除了雪三月和瞿晓星,驭妖谷中没有人明面偏向纪云禾,此一役中,雪三月会被带走,纪云禾只要让瞿晓星离开,趁机去谷主房间偷得解药。就可以走了。 这之后,驭妖谷伤亡惨重,又将迎来朝廷的责罚,必将大乱,无力追杀他们三人。 此后天大地大,海外仙岛皆可去,不必再做这谷中囚徒。 纪云禾将所有的事情都理得清楚。 她静静看着林沧澜,只见林沧澜一挥手,林沧澜一声令下,所有驭妖师对青姬群起而攻之。 纪云禾看了一眼雪三月,将瞿晓星一推: “走。” 他们所想要的自由,这之后,便都不再是梦了。 第十二章 大尾巴鱼 驭妖师与那青羽鸾鸟在空中战成一团,各种法器祭在空中,无人在关注一旁的纪云禾与瞿晓星。 瞿晓星拉了拉纪云禾,小声说:“护法,咱们一起跑啊!” 纪云禾看了眼人群那术法之中的雪三月,雪三月坐在离殊化尘之地,半分未动,她身边是青姬布下的结界,驭妖师们伤不到她。而此时也没有人想着杀她,大家都看着青羽鸾鸟,杀了这只鸾鸟,才是一等大功。 驭妖谷的驭妖师们,在多年来朝廷的培养下,早已不是当年侠气坦荡的模样,此时此刻,他们也是嘴上喊着拯救苍生的号子,手里干着抢功要名的事。想从朝廷那儿,讨到好处。 纪云禾确定雪三月不会出事,转身拎了瞿晓星的衣领。 “你出谷,掐这个法诀,与花传信,洛锦桑听到后,会来接应你。她在外面呆得久,门路多,我在谷中尚有要事,办完后自会出来寻你们。” “洛锦桑?天生会隐身术的那个,她不是早死了吗……哎……护法你还要做啥?” “快走。”纪云禾不欲与他废话,推了他一把,转身向林沧澜的住所而去。 青羽鸾鸟出世之时几乎将驭妖谷整个颠覆了一通,地上沟壑遍布,山石垮塌,房屋摧毁,原先清晰的山路也已没了痕迹。 纪云禾寻到林沧澜住所之处,所见一片狼藉,即便是谷主的房子,在这般强大的力量下也变成了一堆破砖烂瓦。纪云禾看着这一堆砖瓦,眉头紧皱。即便是在房屋完好无损的时候,她要找林沧澜藏起来的解药怕是也不易,更何况这一滩破瓦之中…… 但无论如何,还是得找。 驭妖谷之上,鸾鸟与众驭妖师的战斗还在继续,震天的啼叫片刻不止,这对纪云禾来说是好事,越是激烈,越是能给她更多的机会。 纪云禾一抬手,口中颂念法诀,残破的砖瓦在地上微微颤动,一块一块慢慢飘到了空中。 没有人会注意到她,所以,她也不用再掩饰自己。 纪云禾伸出微微握拳的手,在空中蓦地张开五指,飘浮起来的砖石宛如被她手中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样,霎时散开。 每一块砖、瓦、木屑都在空中飘浮着。纪云禾动动手指,它们就在空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直到瓦片回到了“房顶”上,梁柱撑起了“屋脊”,每一个破碎的部件都找到了自己本来该呆的地方,但却是以间隔的形式,每一块砖石之间都留出了足够大的 位置,能让纪云禾在破碎的“房屋”之间穿梭。 房子仿佛被炸开了一样,撕裂成了小部件,以立体的方式,在空中重组。 纪云禾就这样在各种飘起来的碎片之间寻找着能续她命的解药。 她手指不停动着,宛如操纵木偶的提线师,将不要的东西一一排除,速度极快,没有一会儿,这间破碎的飘起来的“房子”,就被她“拆”得只剩下一个书架了。 林沧澜的书架,纪云禾以前来与林沧澜汇报的时候见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可以触碰。 她走到书架下方,动动手指,破成三块的书架飘了下来,在一块木板上,“长”着一个盒子。 在如此激烈的地动之下,这个盒子也没有从书架上掉下来。 纪云禾勾了一下唇角,抬手去取,但手指还没碰到盒子,却猛地被一道结界弹开。 还给这个小物件布了结界?护得这么严实,想来就算不是解药,定是林沧澜不可见人之物。 纪云禾目光一凛,抬手便是一记手刀,狠狠的砍在盒子外的结界上。 破了结界,林沧澜必定被惊动,但此时鸾鸟在前,林沧澜绝对也脱不了身,只要不给他时候找她算账的机会就行。纪云禾心中有些雀跃,被林沧澜这个老东西压榨了这么多年,这次,总算找到机会,让他吃个哑巴亏。 “咔”的一声,结界破裂,纪云禾没有犹豫,立即打开盒子。 不出所料,盒中放着的,正是林沧澜每月给她一次的解药! 粗略一数,这盒子里面放着的,上下三层,竟有快五十来颗。 五十来颗! 一年十二个月,算算就算她什么都不干,也能靠这盒药活个三年五载。外面世界天大地大,纪云禾不信这么长时间,还找不到研制不出这药方的办法。 她将盒子往怀里一揣,转身便御剑而起,背对着谷中尚存的所有驭妖师,向谷外而去。 长风大起,吹动纪云禾的发丝,她丝毫不留恋,解下腰间每个驭妖师都会佩戴的,象征驭妖师身份的玉佩,随手一扔,任由白玉自空中坠落,就连它碎在何处,纪云禾也懒得去看了。 她御剑而起,纪云禾以为自己对驭妖谷不会再有任何残念,但当她飞过囚禁鲛人的地牢之时,却忍不住脚下一顿。 她御剑停住,不知为何,脑海中却陡然闪过那鲛人美得过分的眼眸。 纪云禾回首一望,那方鸾鸟还在与众驭妖师乱斗,鸾鸟到底是百年前天下闻名的大妖,即便是初出封印,对付现在的驭妖师们也是游刃有余,只是林沧澜和他的妖仆缠得她有些脱不开身。 这一场争斗,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纪云禾在驭妖谷多年,托林沧澜的福,她深知自保和自私的重要性,可此时…… “就当是再送林沧澜一个大麻烦。” 纪云禾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御剑直下,钻入已经沉入地底缝隙之中的地牢之中。 猫妖离殊破了十方阵,这道谷中的裂缝极深,纪云禾赶着时间,急速往下,御剑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原先的地牢在何处,倒是地面上的光离她越来越远。地底深渊之中的湿寒之气越发厚重。 纪云禾回头望了眼地面上的光,她御剑太快,这一会儿那光已经变成了一条缝,四周黑暗几乎将她吞没。 再往下走,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地底裂缝深且宽,几时能找到那鲛人囚牢? 外面的鸾鸟与驭妖师们相斗总会结束,她现在耽误不得时间。 纪云禾心中犹豫,却不甘心的又御剑往下找了片刻。 “鲛人!”纪云禾忍不住呼喊出声,她的声音在巨大的缝隙之中回回荡荡,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纪云禾失望的一声叹息,便要向上之际,忽然间,余光瞥见一抹淡淡的冰蓝色光华,光华转动,宛似深海珠光,婉转诱人。 纪云禾倏尔回头,却见前方十来丈的距离,又有一丝光华闪过。纪云禾心中燃起希望,她立即御剑前往,越靠近那光华所在,御剑速度便越发慢了下来。 终于,纪云禾的剑停了下来。 她停在了鲛人面前。 这个鲛人,他所在的地牢整个沉入了地下,现在正好被嵌在一处裂缝之中,玄铁栏杆仍在,将他困在里面。 但他不惊不惧,坦然坐在这地底深渊的牢笼之中,巨大且美丽的尾巴随意放着,鳞片映着百丈外的一线天光,美得不可方物。 鲛人隔着栏杆看着她,神色自若,仿佛纪云禾刚才的那些匆忙和犹豫,都是崖壁上的尘土,拂拂就吹走了。 纪云禾在这黑暗深渊看着他,终于仿佛见了深海中,他原来模样的万分之一,随意的,美丽的,高傲的,泰然自若的模样。 四目相接,就算环境荒唐的变了个 样,但他眼神和之前并无二样。 纪云禾不由失笑:“哎,你这大尾巴鱼,可真让我好找。” 第十三章 如仙似神 玄铁牢笼坚不可破,即便是纪云禾,也难以将玄铁牢笼撼动分毫,但好在这牢笼整个掉下, 玄铁穿插其中的山石却并没那么坚固。 纪云禾未花多少工夫就用剑在牢笼顶上的山石里凿了个洞出来。碎石有的滚入万丈深渊,有的掉在鲛人身上。纪云禾透过洞口,垂头一看,牢里的鲛人一动不动,摊着尾巴坐在下面,连身上的灰都懒得拍一下。 他只仰头望着纪云禾,神色中,有一分打量,一分奇怪,剩下的,全是无波无浪的平静。 纪云禾凿了一头大汗,满脸的灰,看到鲛人这个眼神,她有些好笑。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大尾巴鱼,你到底想不想出来呀?” 鲛人脑袋微微偏了偏,眼中又添了几分困惑,他好像在奇怪,不懂纪云禾在做什么。 纪云禾叹了口气,觉着这鲛人长得美力量大,但脑子却估摸着有些愚钝…… 所以才会被抓吧。 “算了。”纪云禾趴下身,伸出手,探入自己凿出的出口里,“来,我拉你出来。” 鲛人依旧没有动。 在纪云禾以为他其实并不想走的时候,鲛人终于微微动了动尾巴。 巨大的莲花一般的鱼尾拂过地上的乱石,他微微撑起身子,地底死气沉沉的空气仿佛因为他的细微动作而流动了起来。 细风浮动,撩起纪云禾的发丝,也将崖壁上渗出的水珠扫落。 水珠擦过纪云禾脸颊,在她脸颊一侧留下如泪痕一般的痕迹,随即低落在鲛人鱼尾之上。 一时之间,鲛人鱼尾上的鳞片光泽更是动人。 细风轻拂之际,在这虚空之中,鲛人宛如乘上了那一滴水珠,临空飘起,鱼鳞光华流转,鱼尾飘散如纱,他凭空而起,宛如在深海之中,向纪云禾游来。 伸出手的纪云禾便这样看呆了。 这个鲛人,太美了,美得令人震撼。 鲛人借滴水之力,浮在空中,慢慢靠近纪云禾伸出的手,但他却并没有抬手握住纪云禾的指端,首先触碰到纪云禾指端的,是鲛人的脸颊。 他并不想与纪云禾握手,直接向洞口飘来,脸颊触碰到了纪云禾的指尖,并非故意,却让纪云禾感觉自己仿佛触碰到了天上神佛的面容一般,竟觉有一丝…… 不敬? 纪云禾连忙收回自己的手 ,在山石之上站起身来。 鲛人也从她凿出的洞口中飘了出来,他浮在空中,巨大的莲花一样的尾巴在空中“盛开”,鳞片流光转动,冰蓝色的眼眸也静静的盯着纪云禾。 饶是在这般境地下,纪云禾也有几分看呆了去。 这鲛人……一身气息太过清净。 他在牢笼里奄奄一息时纪云禾没有察觉,现在却是让纪云禾觉得自己……好似站在他面前,都是冒犯。 纪云禾只在画卷书籍之中,见过被世人叩拜的如仙似神般的妖怪,这些年她在驭妖谷驯服的妖怪数以万计,像这鲛人这般的……一个也没见过。 也不知道那顺德公主到底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对这般妖怪动私心。 “走吧。”回过神来,纪云禾以御剑术将剑横在自己脚下,她踩上了剑,回头看了鲛人一眼,“你自己飘出去,还是需要我带你?” 鲛人看了看她脚下的剑,思索片刻,却是向纪云禾伸出了手。 大概是……他力量还太弱,还是让她带他一程的意思? 纪云禾如是理解了,一伸手,握住了鲛人的手。 鲛人猛地一愣。 纪云禾的手温热,鲛人的手微凉。鲛人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对人类的体温感到陌生。 纪云禾手臂用力猛地拉了鲛人一把,但却没有拉动。 两人都飘在黑暗的空中,四目相接。 纪云禾有点懵:“你这是何意?” 鲛人还未做出回答,忽然之间,深渊之下,金光一闪。 纪云禾垂头往下一望…… “不好……那老头要重启十方阵!” 十方阵被破,但根基仍在,历任驭妖谷都会口传十方阵阵眼与成阵术法,现在林沧澜虽无法完全重塑十方阵,但凭他若是拼命一搏,全力调动十方阵剩余法力,用以对付青羽鸾鸟却是可行的! 纪云禾与鲛人所在的这个地方正是离殊破开十方阵时离开的深渊,可见十方阵阵眼便在深渊下方。 此时林沧澜调动十方阵的力量,虽是为了对付鸾鸟,但阵法力量所到之处,对妖怪都有巨大的伤害! “走!”纪云禾手臂再次用力,想将鲛人拉上自己的剑。 但依旧没有拉动! “你到底……” 没等纪云禾说完,鲛 人手臂倏尔轻轻一用力,纪云禾猛地被拉入鲛人怀中,鲛人怀中温度微凉,胸膛上皮肤细腻比寻常女子更甚,但腹部之下的鳞片却似铠甲一般坚硬。 纪云禾第一次被一个妖怪抱在怀里,她有些不适,未等到她挣扎,鲛人鱼尾颤动,周遭崖壁之上的水珠霎时汇聚而来,浸润他的鱼尾。 巨大鱼尾上,鳞片光华更甚,几乎是要照亮这深渊黑暗。 忽然间,似乎已经凝聚好了力道,巨大的鱼尾摆动起来,拍打着空中的水珠,以纪云禾无法想象的速度飞速向空中而去。 纪云禾在飞速向上时,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哦……刚才这鲛人伸手的意思,原来是在嫌弃她! 嫌弃她居然还要用御剑这么落后缓慢的方式移动…… 真是抱歉了这位大尾巴鱼,纪云禾想,作为被囚禁了数十年,早已失去自己灵魂的驭妖师,她怎么也想不到,外面世界的妖怪,居然拥有了这么高效移动的方式。 “大尾巴鱼,要是再给你点水,你是不是还能瞬间移动到天上去了?”纪云禾开了句玩笑,她仰头看他,本来没打算得到回应,但大尾巴鱼却低头回顾了她一眼,眼中神色,似乎是真的很认真的在思考她的问题。 然后他微微张了嘴,用着自己还有些蹩脚的发音,说:“再给点水,可以。” 竟然……开口说话了。 纪云禾震惊的看着他。 而且这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回答她这个无聊的问题…… 纪云禾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认为这个一本正经的回答,真的是太可爱了。 纪云禾弯了弯唇角,然而笑意却未来得及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地底深渊之中,十方阵的光似一条金色的巨龙一般,从地底猛地窜出,擦过纪云禾身侧,鲛人猛地在空中转了一个方向。躲过金光的同时,更向上了一些。 但这却不算完,在第一道金光冲出之后,地底紧接着又涌出了第二道金光! 金光冲天直上,纪云禾已经能看到天光就在自己头顶,仿佛伸手就能够到,但第二道金光从地下钻出,宛如有生命一般,飞上天际之后,又陡然转下,径直冲鲛人杀来。 鲛人借助水珠,左右避开,正是紧张之际,忽然,第三道金光犹如闪电,自地底而来! “小心!”纪云禾一声高呼,鲛人垂头一看,他现在若是躲开第二道金光,依 照现在在空中飘的姿势,纪云禾必定被地下第三道金光击中。 纪云禾双指化剑,想给自己撑一个屏障,可屏障尚未来得及形成,纪云禾却觉他们在空中的飘动猛地停止了。 这个鲛人…… 这个鲛人!竟然没有打算避开第二道金光! 纪云禾惊诧的这一瞬间,电光火石之中,鲛人猛地被第二道金光击中。他以后背抗下了十方阵的余威,纪云禾被他护在怀中,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 妖怪。 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承受伤害的妖怪。 在天光之外,伴随着青羽鸾鸟的长鸣,鲛人抱着纪云禾被十方阵的金光,击落。 他们犹如空中落散落的鳞片与水珠,再次坠入万丈深渊之中。 第十四章 摸一摸就好了 纪云禾醒过来时,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升天。 并非她多想,而是周围的一切,都太诡异了。 除了她身边还在昏睡的大尾巴鱼,周围什么都没有。但从地上到天上,全是淡淡的金色,宛如传说中的天际仙宫,全是镶金的灿烂,可纪云禾环视一圈,也没有看到宫殿。 她站起身来,打了个响指,试图召来长剑,施展御剑术,但响指声音传了老远,剑却一直不见踪影。 纪云禾愣了许久,随即以左手摁住自己右手脉搏,随即大惊…… 她体内的灵力,竟然全都消失了! 驭妖师之所以能成为驭妖师,能被他人所识,是因为有驭妖能力的人,自打出生以来,身体里便多一股普通人所没有的灵力。 他们的脉搏与常人不同,普通人脉搏随心而动,心之动则脉随动,然而拥有灵力的人,在心跳之外,却又另一股脉搏潜藏皮肤之下,这股脉搏,被称为隐脉。 隐脉在驭妖师初生之时尤为强劲,触而及知,而随着年纪增加,隐脉会渐渐减弱,但却绝不会消失。 双脉便是驭妖师的证明。 而双脉越是强劲有力,则意味灵力越强。朝廷每年都会将拥有双脉的孩童挑出,强行使之与父母分开,送入四方囚禁驭妖师之地。至于那些双脉最强之子,则被选入大国师府,成为大国师弟子,为大国师行事。 是以四方驭妖地,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一个雪三月。 而大国师府中,虽未出多少天下闻名的驭妖师,但却出了不少替朝廷暗杀驭妖师与个别妖怪的好手。 纪云禾拍拍脑袋,将自己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自幼便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脉,忽然间隐脉消失她也从没听说过灵力莫名消失一事,这个地方到底是哪儿…… 她再次探看四周,没有寻得出路,却听到一声略显沉重的呼吸。 纪云禾低头一看,是鲛人渐渐转醒过来。鲛人似乎挣扎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然而好似睁开眼睛这个动作已经耗掉了他所有力气一样,他虚弱的转动眼珠,看了一眼站着的纪云禾。 纪云禾一愣,这才想起…… “哦哦!你帮我挡了十方阵一击呢!” 以为自己摔得升天了,纪云禾竟然把这茬忘了,着实没心没肺了一些…… 她连忙走到鲛人背后,蹲下,看着他没有鳞片 的后背。他的后背是与人类一样的皮肤,也是在这样的皮肤上,纪云禾才能将痛的感觉,感同身受。 他整个后背像是都被劈开了一般,皮肉翻飞,脊椎处甚至要露出白骨,血似乎已经流干了,伤疤显得焦灼可怖。 纪云禾看得眉头紧皱,这样的伤势,别说换做是个普通人,便是个驭妖师,怕是也得没命了吧…… 这个鲛人,当真是在那十方阵的一击之下,救了她一命。 纪云禾看着侧躺着的鲛人,他时而她发现这个鲛人对自己并没有防备,即便用满是伤口的裸露后背对着她。 为什么?仅仅因为她在地牢里为他疗过伤?还是因为,他认为她是来万丈深渊之中救他的,所以不愿让自己的“救命恩人”死掉? 会是这么单纯又天真的理由吗?但如果不是这样的理由,又会是什么? 纪云禾看着鲛人的侧脸,忍不住开口:“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一击?” 鲛人似乎有些奇怪她会这么问,冰蓝色的眼珠微微往后看了一下,他稍稍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将肉眼可见的疼痛全都咽在了肚子里,沉稳的说着,“我接下会受伤,但你会死。” 这么……简单的理由吗? 只是简单的评估,甚至连她想的那些简单的理由都不是。 对待林昊青时,他把他当敌人,所以拼死也不对他屈服。而对待纪云禾时,他没有把她当敌人,所以承受这么重的伤,也要救她一命。 做了这么多年的驭妖师,纪云禾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妖怪,固执,却是一边固守自己的尖锐,一边又执着自己的温柔。 “多谢你。”纪云禾说。 “不用谢。” 又是有一句对一句的正经回答。 好似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在恪守自己的礼节。 纪云禾觉得这个鲛人,真是有趣。 “伤口疼吗?”纪云禾问他。 “很疼。” 他很坦诚,以至于让纪云禾真的有些心疼起他来:“我没有灵力了,用不了术法,没法凭空造水。” “没关系。” 也是正儿八经的在原谅她。 纪云禾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看着鲛人,鲛人在没转动身体的情况下,尽可能的转动眼珠,想看她。纪云禾索性走到了鲛人面前蹲下,她盯着鲛人澄澈的双眼 ,说:“我身上也没什么东西让你恢复伤势,只有去周围看看,哪怕能找到点水,估计也能让你好受一点,你在这儿躺着别动,等我回来。” “好。” 出人意料的乖巧。 纪云禾看着鲛人的脸庞,或许是因为又伤重了,所以先前在深渊之中,那如仙似神的光辉又黯淡不少。加之与他说上了话,纪云禾一下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不少,此时又见鲛人如此乖巧,纪云禾一个冲动,没忍住伸出了手。 鲛人躺着动不了,巴巴的看着纪云禾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像是在抚摸什么动物一样,从他的头顶顺着他的银发,向下抚摸,一下又一下。 纪云禾摸着他,感觉他发丝是她从没有在任何一种动物皮毛上摸到过的柔软顺滑。她微微弯起了嘴角…… 其实,如果能有自由的话,她一定会养一条大狗的…… “这是什么意思?”鲛人对纪云禾的动作起了好奇。 哎呀,纪云禾心想,问出这个问题,竟让人觉得更可爱了一些。 “这是……”纪云禾琢磨了一下,用与他一样的正经表情的回答他,“人类之间,能让受伤的人,好受一点的特殊术法手势。” “人类?摸一摸就能好吗?” 纪云禾一边摸,一边面不改色的说:“摸一摸就能好。” 鲛人也很诚实,“但我还没好。” “会好的。” “嗯。”鲛人又等了一会儿,“真是漫长的术法。” 纪云禾忍不住又笑了,终于收回了手,又埋头找了找自己外衣的下摆,然后拉出来一个线头,递给鲛人:“这儿一望无际的,从地上到天上全是金色的,你帮我把这头压着,我出去找找水,到时候顺着这条线回来。 “嗯。” 鲛人将纪云禾的线头绕在了指尖,恰巧这线头缝的是红色的衣摆,便是有根红线绕在了他指尖,然后一直连在她的衣摆上。 “你知道吗,我们人类还有个传说,传说,在两人指尖绕上红线的人,会千里姻缘一线牵,携手白头共到老。”纪云禾站起了身,转身向金光远处走去,“大尾巴鱼,你可拉好这头线呀,我回不回得来,能不能活到老,就看你啦。” 纪云禾摆摆手就走远了,所以她没看到,在她身后,握住红线的手指,又微微蜷紧了一些。 第十五章 口吐人言 纪云禾本以为自己会要找很久,可没走多久,下摆的线都还没拆完,她倏尔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坑。 与这一片金光的天地不一样,这凹陷之地中,竟然是一片青草地,有花,有树,有小溪潺潺,凹坑正中,还有一间小屋子。 如果这天地不是金色的,纪云禾还以为自己柳暗花明的踏入了什么南方村落。 在这什么都没有的十方阵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一片世外桃源? 纪云禾觉得稀奇,这总不能是封印鸾鸟的十位驭妖,特别给鸾鸟建的吧?唯一的可能,是青羽鸾鸟被关在里面这么多年,自己给自己造了一方天地。 “倒也是个奇妖了。” 纪云禾说着,迈步踏入巨大的凹陷之地中。 她越往里面走,越是发现这地方神奇。 鸟语花香,一样不少,但能听到鸟声却看不到鸟,只能看到地上金色石头雕的小鸟。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叫,但却一直没见到狗跑过来,只远远的看到一条金色的“狗”被放在大树后面,一动不动。 有声音,有形状,就是没有生命。 纪云禾在这奇怪的“世外桃源”中走了一会儿,一开始的好奇与新鲜过去,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情绪,竟是一种仿佛来自远古旷世的寂寞。 这天地之间,除了她,所有东西都是假的。 那青羽鸾鸟在这里耗费数十年造就了这一片属于她的天地,但她造不出任何一个与她一样的鲜活生命。 这些石头鸟,石头狗,声音多生动,这旷古的寂寞,便有多煞人。 纪云禾一时间有些恍惚,如果她也被永远困在了这里…… 此念一起,竟让她有些背脊发寒,她一转头,蓦地看到背后一直牵连着她与鲛人的那根棉线。 没有更多犹豫,纪云禾不再往里面多走,她转身到溪边,摸了摸溪水,却发现这无头无尾的溪水,竟然却是真的。 她脱下外套,将外套扔到溪水之中,汲了水,便拎着湿哒哒的衣服,循着棉线的踪迹往回走。 回时的路总比来时快。 纪云禾觉得自己只花了来时一半的时间,便重新找到了鲛人。 他还是和她离开时看到的一样,侧躺着,手指蜷着那根红线,一动也未动过。 看见鲛人的一瞬,纪云禾只觉刚才那刹的空寂就如茶盏上的浮沫, 吹吹就消失了。 她没有去和鲛人诉说自己方才的心绪变化,只蹲下身,将衣服上汲来的水拧了一些到他尾巴上,一边帮他把水在尾巴上抹匀,一边问:“背上伤口需要吗?” 鲛人点头:“需要。” 纪云禾看了眼他依旧皮开肉绽的后背:“我不太会帮人疗伤,下手没什么轻重,你忍忍。” “你很会帮我疗伤。” 纪云禾没想到,鲛人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仔细想想,他们认识这短短的时日里,她这已经是第三次帮他疗伤了,第一次是在那牢里,她正儿八经的给他抹药疗伤,第二次,是她方才骗他头来摸,第三次,便是现在。 “我也就给你上药、施术、汲点水而已。”纪云禾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上的水拧到鲛人的后背伤。 水珠顺着他的皮肤,流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里。 他身体微微颤了颤,似在消化水渗入伤口的疼痛,过了一会儿,他又声色如常的开了口:“都很有效。” 这个鲛人…… 纪云禾看着他的伤口将那些水珠都吸收了进去,她盯着鲛人的侧脸,见他并无半分玩笑的神色……他竟是真的打心里觉得,纪云禾给他的“治疗”是有效的…… 第一次便罢了,先前她摸他头也有效? 纪云禾忽然间开始怀疑起来,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种法术叫“摸摸就好了”…… 将衣服上的最后一滴水都拧干了,纪云禾抖了抖衣服: “你先歇会儿,等你伤稍微没那么疼了,我带你去前面,那边有你前辈留下的……产业。”纪云禾琢磨着找到一个她认为最适合的词,来形容青羽鸾鸟留下的那一片凹地。 而鲛人显然对她这个词没什么概念,他只是沉默片刻,坐起身来:“我们过去吧。” 纪云禾见他坐起,有些愣神:“你不……”纪云禾转眼看到他背上的伤口,却神奇的发现,他那些看起来可怕的伤口,在溪水的滋润后,竟然都没有再随着他的动作而流血了。 乖乖……纪云禾诧异,心想,难道真的有“摸摸就好了”这样的术法? 她没忍住,抬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试图将自己莫名失去的灵力找回来,但摸了两下,她又觉得自己大概是傻了。 她是人,这鲛人是妖怪,素来都听闻海外鲛人长寿,身中油还能制成长明 灯,他们有了伤,恢复快,大概也是族类属性的优势。哪个人能真的摸摸就把别人的伤给抹平了。 又不是那传说中的神仙…… 纪云禾感慨:“你们鲛人一族,身体素质倒是不错。” “勤于修行而已。” 又得到一句官方回答,纪云禾失笑,只觉这大尾巴鱼,真是老实严肃得可爱。 纪云禾伸手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大尾巴鱼,你能走路吗?” 大尾巴鱼垂下头,纪云禾也跟着他垂下头—— 只见他那巨大的莲花一样的尾巴华丽的铺散在地,流光轮转,美轮美奂,但是……并不能走路。 华而不实! 纪云禾在心里做了如此评价,紧接着便陷入了沉默。 大尾巴鱼也有些沉默。 两人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大尾巴鱼说:“此处有阵,我行不了术法。” “我也是。”纪云禾接了话,没有再多说别的,一步跨到大尾巴鱼身前,双腿一跨,蹲了个标准的马步,身体往前倾,把整个后背留了出来,“来,我背你。” 鲛人看着纪云禾的后背。 她背脊挺直,好似很强壮,但骨架依旧是女孩子的瘦弱。 鲛人伸出手,他的一只胳膊,就能有纪云禾脖子那般粗。 纪云禾等了许久,没等到鲛人爬上她的背,她转头瞥了鲛人一眼,只见鲛人站在她身后,直勾勾的盯着她,也不说话。 纪云禾问他:“怎么了?怕我背不动你啊?”纪云禾勾唇一笑,是她特有的自信,“安心,我平日里,可也是个勤于修炼的人。” “勤于修行,很好。”鲛人承认她的努力。 “那就赶紧上来吧,我背你,没问题。” “可是你太矮了。” “……” 干脆把他绑了拖着走吧……纪云禾想着,这个诚实的鲛人,未免也太实诚了一点。 “你自己努力把尾巴抬一抬!”纪云禾嫌弃他,没了刚才的好脾气,“没事长那么长尾巴干什么,上来!” 大尾巴鱼被凶了,没有再磨叽,双臂伸过纪云禾的肩头,纪云禾将他两只胳膊一拉,让他抱住自己的脖子,命令他:“抱紧点,抱好!” 鲛人老老实实的抱着纪云禾脖子。 纪云禾手放到身后, 将鲛人“臀”下鱼尾一兜,让鲛人正好坐在她手上。 但当纪云禾伸到后面的手把鲛人“臀部”兜起来的时候,鲛人倏尔浑身一僵。 纪云禾以为自己压到他什么伤口了:“疼吗?” “不……不疼。”实诚正经的鲛人,忽然结巴了一下。 纪云禾没多问,将他背了起来。 纪云禾很骄傲,虽然隐脉不见了,没了灵力,但论身体素质,她在驭妖师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 “你看,我说我能背得动吧。” 她背着鲛人迈步往前,那巨大的尾巴末端还是拖在了地上,扫过地面,随着他们走远,留下了一路唰唰唰的声音。鲛人在纪云禾背上呆着,似乎十分不适应,他隔了好久,才适应了,想起来回答纪云禾的话。 “嗯,我刚才没说你背不动,我是说,你太矮了。” “……你就闭嘴吧。” 纪云禾觉得,如果顺德公主哪一天知道这鲛人开口说话是这风格,她怕是会后悔自己“令鲛人口吐人言”这个命令吧。 这鲛人说话,能噎死人。 第十六章 长意 青羽鸾鸟造的这一方天地倒是巧妙。 这整个巨大的凹坑里面,前面是草地树林,潺潺小溪,中间一个小木屋,而屋后则有一个深浅不知的小潭,潭中莲花盛开,不衰不败,十分动人。 纪云禾本来打算将鲛人背到屋里了事,到了屋中,一眼望到后面的潭水,登时欣喜不已。 “大尾巴鱼,你是不是在水里会好得更快一些?” “是。” 于是纪云禾放都没把他放下,背着他,让他尾巴扫过堂屋,一路拖到屋后,转身就把他抛入了水潭之中。 鲛人虽美,但体型却是巨大一只,猛地被抛入潭水中,登时溅起潭水无数,将岸边的纪云禾浑身弄了个半湿。金光之下,水雾之后,后院竟然挂起了一道彩虹。 纪云禾隔着院中的彩虹,看着潭水之中,鲛人巨大的莲花尾巴拱出水面,复而优雅的沉下。在岸上显得笨拙的大尾巴,在水里便行动得如此流畅。 他在水中才是最完整美好的模样。纪云禾觉得无论出于任何原因,都不应该把他掠夺到岸上来。 鲛人在潭中翻了几个身,如鱼得水,大概是他现在的写实。 “这里的水,你能适应吗?”纪云禾问他。 鲛人从水中冒出头来:“没问题,很感谢你。”他很严肃认真的回答纪云禾的问题,而在纪云禾眼中,这个鲛人答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那一双冰蓝色的眼珠,在被水滋润之后,散发着宝石一般的光芒,湿润的银发贴在他线条分明的身体上,有一种既高不可攀又极度诱惑的矛盾观感。 “大尾巴鱼。”纪云禾看着他,不由苦笑,“长成这样,也难怪顺德公主,那么想占有你了。怀璧其罪啊。” 听纪云禾提到这个名字,鲛人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纪云禾见他表情,倏尔起了一些好奇,都说鲛人难见,因为大海渺渺,本就不是人该去的地方,在那里每一滴水都奉鲛人为主。所以…… “你到底是怎么被顺德公主抓住的?”纪云禾问他,“你们鲛人在海里来去自如,朝廷最快的船也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你们往海里一沉,再厉害的驭妖师也只能在海面上傻站着……” 鲛人依旧不说话。他的鱼尾在水里晃着,令水面上清波浮动。 “很少有鲛人被抓上岸来,要么是受伤了被大海拍到岸上来的,要么是被人引诱,骗到岸上来的,你是哪种?” “都不是。” “那你是怎么被抓住的?书上说,你们鲛人的鱼尾是力量的象征,我看你这尾巴这么大一个,你……该是鲛人中的贵族吧。” 鲛人看着纪云禾,没有否认:“我救了她。” “救了谁?” “你们口中的,顺德公主。” 得到这个答案,纪云禾有些惊讶。 “那日海面风浪如山,你们人造的船两三下便被拍散了,她掉进了海里,我将她救起,送回岸上。” “然后呢?你没马上走?” “送她到岸边时,岸边有数百人正在搜寻,她当即下令,命人将我抓住。” “不应该呀。”纪云禾困惑,“即便是在岸边,离海那么近,你转身就可以跑了,谁还能抓住你?” 鲛人目光冰凉:“她师父,你们的大国师。” 纪云禾险些忘了,顺德公主与当今皇帝乃同母姐弟,德妃当年专宠与前,令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拜了大国师为师,先皇特请大国师教其术法。 而当今皇帝未有双脉,只担了个国师弟子的名号,而顺德公主确是实打实的双脉之身。 顺德公主如今虽只有公主之名,但她却是大国师唯一的亲传弟子,是皇家仅有的双脉之身,在朝野之中,顺德公主权势甚望。 民间早有传闻,道如今乃是龙凤共主之世。 大国师素来十分照看自己这唯一的亲传弟子,她海上遇难,大国师必然亲…… 只可怜了这鲛人,救谁不好,竟然救了这么一个人。 纪云禾看着鲛人,叹了口气,想让他长个记性,便佯装打趣,说:“你看,随便乱救人,后悔了吧?” 鲛人倒也耿直的点了头:“嗯。” “你下次还乱不乱救人?” 鲛人沉默着,似乎很认真的思考着纪云禾这随口一出的问题,思考了很久,他问:“你们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胡乱救人?” 他问出了这个充满哲思的问题,让纪云禾有些猝不及防。纪云禾也思考了很久,然后严肃的说:“我也不知道,那还是胡乱救吧,看心情,随缘。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承担后果。” “就这样?” “就这样。” 简单,粗暴,直接,明了。 然后鲛人也就坦然的接受了 :“你说得很对。”鲛人在水潭中,隔着渐渐消失的彩虹望着纪云禾,“我很欣赏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作为一个驭妖师,纪云禾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妖怪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她撞破了空中本就残余不多的彩虹,走到了水潭边,蹲下身来,盯着鲛人漂亮的眼睛道:“我姓纪,纪律的纪。名叫云禾。” “名好听,但你姓纪律的纪?” 纪云禾点头:“这个姓不妥吗?” “这个姓不适合你。”鲛人说得认真严肃,“我在牢中看见,你对人类的纪律,并不认同。” 纪云禾闻言一笑,心里越发觉得这鲛人傻得可爱。 “你说得对,我不仅对我们人类的纪律不认同,我对我们人类的很多东西都不认同,但我们人类的姓没法自己选,只有跟着爹来姓。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爹的模样……” “你爹的姓不适合你。” 纪云禾心觉有趣:“那你认为什么姓适合我?” “你该姓风。” “风云禾?”纪云禾咂摸了一下,“怪难听的,为什么?” “你该像风一样自由,无拘无束。” 纪云禾脸上本带着三份调侃的笑,渐渐隐没了下去。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内心深处的渴望,竟然被一个拢共见了没几面的鲛人给看破了。 纪云禾默了片刻,她抽动一下唇角,似笑非笑的道:“你这个鲛人……”纪云禾伸出手,蜷了中指,伸向鲛人的额头,鲛人直勾勾的盯着她,不躲不避,纪云禾也没有客气,对着他眉心就是一个脑瓜崩,“啵”的一声,弹在他漂亮的脑门上。 纪云禾同时说,“也不知道你是大智若愚,还是就是愚愚愚愚。” 鲛人挨了一指头,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有点困惑,他严肃的问纪云禾:“你不喜欢这个姓,可以,但为什么要打我?” 纪云禾站起了身来,抻了个懒腰,懒懒的敷衍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人类的规矩。” 鲛人难得皱了眉头:“人类真奇怪。” 纪云禾摆摆手,又转身离开:“你先在水里泡一会儿,我去找找这阵里有没有出口。” 纪云禾离开了小屋。她心里琢磨着,这个十方阵里,不止她的灵力,连鲛人的妖力也被压制里,照理说,在这里,应该是用不了术法的才是,灵 力妖力是千变万化之源,源头都没有,拿来清渠。 但偏偏这地方就是这么奇怪,还真有清渠,有水潭,有草木花鸟,虽然是假的…… 可这也证明,青羽鸾鸟在这呆的百年时间里,虽然不能用术法逃出去,可却是能用术法造物的。那这个地方,或者准确的说,这个凹坑所在之处,一定有能流通外界灵力的地方,虽然可能并不多…… 可有灵力就一定能有出去的办法,之前青羽鸾鸟出不去,是因为十方阵完好无缺,而现在这阵都被离殊破了一遍了,她一个驭妖师加个大尾巴鱼,还不能联手把这残阵再破一次吗? 只要找到灵力流通的源头,就一定能有办法。 纪云禾是这样想的…… 但当她在这坑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拔起了每根草根,也没找到灵力源头的时候,她有些绝望。 这个地方漫天金光,没有日夜,但根据身体疲劳的程度来看,她约莫已经翻找了一天一夜了。 一无所获。 虽然现在与外界隔绝,但纪云禾心里还是有些着急的。 这一天一夜过去,外面的青羽鸾鸟是否还在与驭妖师们搏斗,是否有将雪三月带走,都是未知数,而如果他们的战斗结束,驭妖谷重建秩序,哪怕纪云禾带着鲛人从这十方残阵里面走了出去,也是百搭。 她和鲛人都没有机会再逃出驭妖谷,而她偷了解药的事必定也被那林沧澜老头发现,到时候她面临的,将是一个死局。 纪云禾找得筋疲力尽的回到小屋,她打算和鲛人打个招呼,稍微休息一会儿,但当她回到潭水边,却没有发现鲛人的踪影。 她在岸边站着喊了好几声“大尾巴鱼”也没有得到回应。 难道……这大尾巴鱼是自己找到出口跑了? 从这潭水里面跑的? 纪云禾心念一起,立即趴在了潭水边,潭头往潭水中张望。 潭水清澈,但却深不见底,下方一片漆黑,水上的荷花仿似都只在水上生长,并无根系。 纪云禾看得正专心,忽见那黑暗之中有光华转动。 转眼间,巨大的莲花鱼尾搅动这深渊里的水,浮了上来,他在水里身姿宛似游龙,他上来得很快,但破水而出之时却很轻柔。 他睁着眼睛,面庞从水里慢慢浮出,宛如水中谪仙,停在纪云禾面前。 四目 相接,纪云禾目光有些看呆了去:“喂,大尾巴鱼,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鲛人的目光却清澈一如往常。似乎与她的脸颊离得这么近也并无任何遐想:“我的名字,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是长意。” 长意…… 这名字,仿佛是纪云禾惊见他水中身姿时,这一瞬的叹息。 听着这个名字,纪云禾忽然想,这个鲛人,也应该永远摆动着他的大尾巴,悠闲的生活在海里。 她打心眼里认为,这个鲛人就该重获自由。 不是因为他与她有相似,只是因为,这样的鲛人,只有能纳百川的大海,才配得上他的清澈与绝色。 第十七章 附妖 长意告诉纪云禾,这潭水下方深不见底。 纪云禾琢磨着,这十方阵中,四处地面平坦,唯有他们所在这处是凹坑。且依照她先前在周围的一圈探寻来看,这潭水应该也是这凹坑的正中。 如果她估算没错,这潭水或许也就是是十方阵的中心,更或者,是阵眼所在,如果能撼动阵眼,说不定可以彻底打破十方阵…… 纪云禾探手掬了些许水珠在掌心。当她捧住水的时候,纪云禾知道的,他们的出路,便是在这潭水之中了。 因为……手里捧着水,纪云禾隐隐感觉到了自己的双脉,很虚弱,但真的存在。 纪云禾细细观察掌心水的色泽,想看出些许端倪。 忽然之间,长意眉头一皱:“有人。” 纪云禾闻言一怔,左右顾盼:“哪儿?” 仿似要回答纪云禾这问题一样,只听潭水深处传来一阵阵低沉的轰隆之声,宛如有巨兽在潭水中苏醒。 纪云禾与长意对视一眼。 水底有很不妙的东西。 纪云禾当即一把将长意胳膊抓住,手上猛地用力,集全身之力,直接将长意从潭水之中“拔”了出来。纪云禾自己倒在地上,也把长意在空中抛出一个圆弧。 鲛人巨大的尾巴甩到空中,一时间院中宛如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而就在“雨”未停时,那潭水之中猛地冲出一股黑色的气息,气息宛似水中利剑,刺破水面,径直向长空而去,但未及十丈,去势猛地停住,转而在空中一盘,竟然化形为鸾鸟之态! 一……一只黑色的鸾鸟自潭水而出,在空中成型了。 鸾鸟仰首而啸,声动九天,羽翼扇动,令天地金光都为之黯淡了一瞬。 纪云禾惊诧的看着空中鸾鸟——这世上,竟然还有第二只青羽鸾鸟?当年十名驭妖师封印的竟然是这样厉害的两只大翅膀鸟? 这念头在纪云禾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她发现了不对。 这只黑色的鸾鸟,虽然与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鸾鸟只有颜色的区别,但它没有脚。或者说……它的脚一直在潭水之中,任由那双大翅膀怎么扑腾,它也没办法离开水面一分。 她被困住了,困在这一方潭水之地。 黑色鸾鸟挣扎叫声不绝于耳,但听久了纪云禾也就习惯了,她压下心中惊讶,转头问被她从水中拔出来的长意:“你 刚才在水里和她打过招呼了?” “未曾见到她。” “那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话音未落,空中挣扎的黑色鸾鸟忽然之间一甩脖子,黑气之中,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径直盯住了地上的纪云禾。 “驭妖师!” 黑色鸾鸟一声厉喝:“我要吞了你!”羽翼呼扇,黑色鸾鸟身型一转,巨大的鸟首向纪云禾杀来。 杀意来得猝不及防,纪云禾仓皇之中只来得及挪了下屁股,巴巴的看着黑色鸾鸟的尖喙一口啄在她与长意中间的地面里。 地面被径直被那尖喙戳了一个深坑,深得几乎将鸾鸟自己的头都埋了进去。 纪云禾看着那坑,抽了一下嘴角。 “我和你多大仇……” 纪云禾在鸾鸟抬头的时候,立即爬了起来,她想往屋里跑,可黑色鸾鸟一甩头,径直将整个草木房子掀翻,搭建房屋的稻草树木被破坏之后,全部变成了一堆金色的沙,从空中散落而下。 纪云禾连着几个后空翻,避开黑色鸾鸟的攻击,可她刚一站稳脚跟,那巨大的尖喙大大张着,再次冲纪云禾扑面而来! 便是这避无可避之时,纪云禾不再退缩,直勾勾的盯着黑色鸾鸟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忽然之间,那尖喙猛地闭上,却离纪云禾的脸,有一寸距离。 黑色鸾鸟一直不停的想往前凑,但任由她如何挣扎,那尖喙离纪云禾始终有着一寸的距离。 纪云禾歪过身子,往后望了一眼,但见鸾鸟像是被种在潭水中一样,挣脱不得。鸾鸟很是生气,她的尖喙在纪云禾面前一张一合,嘴闭上的声音宛如摔门板似的响。 纪云禾在她闭上嘴的一瞬间抽了她尖喙一下: “我说你这大鸡,真是不讲道理,我对你做什么了,你就要吞了我。” 被纪云禾摸了嘴,黑色鸾鸟更气了,那嘴拼了命的往前戳,仿似恨不能在纪云禾身上戳个血洞出来,但愣是迈不过这一寸的距离。 “你胆子很大。”及至此时,长意才磨着他的大尾巴,从鸾鸟脑袋旁挪到了纪云禾身边,“方才出分毫差错,你就没命了。” “能出什么差错。”纪云禾在鸾鸟面前比划了两下,“她就这么长一只,整个身板拉直了最多也就这样了。” 鸾鸟被纪云禾的话气得啼叫不断,一边叫还一边喊:“驭妖师!我要你们都不得 好死!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纪云禾打量左右打量着黑色鸾鸟,离得近了,她能看见鸾鸟身上是不是散发出来的黑气,还有那血红眼珠中闪动的泪光。 竟是如此悲愤? “你哭什么?”纪云禾问她。 “你们驭妖师……薄情寡性,都是天下负心人,我见一个,吞一个。” 嗯,还是个有故事的大鸡。 黑色鸾鸟说完这话之后,周身黑气盘旋,她身形消散,化成人形,站在潭水中心,模样与纪云禾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鸾鸟也是一模一样。 一张脸与雪三月有七分相似。 只是她一身黑衣,眼珠是鲜血一般的红,而眼角还挂着欲坠未坠的泪水…… 怨恨,愤怒而悲伤。 一个只奇怪的大鸡。 “哎,你和青羽鸾鸟是什么关系?”纪云禾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的问,“你为什么被囚禁在这潭水之中?” “青羽鸾鸟?”黑色鸾鸟转头看纪云禾,“我就是青羽鸾鸟,我就是青姬。我就是被困在这十方阵中的妖怪。”黑色鸾鸟在潭水中心转了一个圈,她看着四周,眼角泪水簌簌而下,尽数滴落在下方潭水之中。她指着金色的天,厉声而斥,“我就是被无常圣者所骗,被他囚于十方阵中的妖!” 无常圣者,当年同其余九名驭妖师合力布下十方阵,囚青羽鸾鸟于此的大驭妖师。 纪云禾只在书上看过赞颂无常圣者的文章,却从没听过,那圣者居然和青羽鸾鸟还有一段故事……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纪云禾能去探究的了。 纪云禾只觉此时此地奇怪得很,如果这里被关着的是真正的青羽鸾鸟,那破开十方阵被放出去的又是谁?那青羽鸾鸟也自称青姬,猫妖离殊应当是她的旧识,那时候离殊与她相见的模样,并不似认错。 纪云禾心底犯嘀咕之际,长意在旁边开了口。 “她不是妖。”长意看着黑色鸾鸟:“她身上没有妖气。” “那她是什么?” “恐怕……是被主体剥离出来的一些情绪。” “哈?” 纪云禾曾在书上看过,大妖怪为了维系自己内心的稳定,使自己修行不受损毁,常会将大忧大喜这样的情绪剥离出来,像是身体里产生的废物,有的妖随手一扔,有的妖将其埋藏在一个固定的地 方。 大多数时候,这些被抛弃的情绪会化作自然中的一股风,消散而去,但极个别特殊的出离强烈的情绪,能得以化形,世人称其为附妖。 附妖与主体的模样身形别无二致。但并不会拥有主体的力量,身形也是时隐时现的。书上记载的附妖也多半活不长久,因为它并不是生命,随着世间的推移,它们会慢慢消散,最后也化于无形。 纪云禾从没见过……化得这么实实在在的附妖,甚至…… 纪云禾看了一眼周围破损的房屋。 这附妖虽然没有妖力,但身强体壮,凭着变化为鸾鸟的形状,甚至能给周遭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了。 “这附妖未免也太厉害了一些。” “嗯,或许是主体的情绪太强,也或许是被抛入潭水中的情绪太多。经年累月便如此了。” 能不多吗,纪云禾想,青羽鸾鸟在这里可是被囚禁了百年呢。 纪云禾看着那黑衣女子,只见她在潭水中转了两圈,自言自语了几句,忽然开始大声痛哭了起来:“为何!为何!宁若初!你为何负我!你为何囚我!啊!” 她泪水滴滴落入潭中,而伴着她情绪崩溃而来的,是潭中水动,水波推动面上的荷花,一波一波潭水荡出,溢了这后院满地。 眼看着她周身黑气再次暴涨,又从人变成了鸾鸟,她这次不再攻击纪云禾,好似已经忘了纪云禾的存在,只是她发了狂,四处拍打着她的翅膀,不停的用脑袋在地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弄得四周金色尘土翻飞不已。 纪云禾捂住口鼻,退了两步。 “我们先撤,等她冷静下来了再回来。”纪云禾看着发狂的黑色鸾鸟所在之地,眉头紧皱,“如果我想的没错,出口,大抵也就在那潭水之中了。” 这附妖对驭妖师充满了敌视,以至于纪云禾就碰了一下潭中的水她就立即冲出来攻击她了。纪云禾要想出去,就必须把这附妖给化解掉了。 但情绪这么强烈的附妖,到底要怎么化解…… 一个女人被男人骗了,伤透了心…… 纪云禾一边琢磨,一边蹲下身来,像之前那样把长意背了起来。 她兜着长意的尾巴,向前走,离开了这混乱之地,心思却全然没有离开。 她琢磨着让受情伤的人康复的办法。纪云禾觉着,这要是依着她自己的脾气来,被前一个负了,她 一定立马去找下一个,新的不来旧的不去。 但这十方阵中,纪云禾上哪儿再给这附妖找一个可以安慰她的男人…… 等等。 纪云禾忽然顿住脚步。纪云禾看着抱住自己脖子的这粗壮胳膊。 男人没有,雄鱼这儿不是有那么一大条吗。 纪云禾又把长意放了下来。 长意有些困惑:“我太重了吗?你累了?” “不重不重不重。”纪云禾望着长意,露出了疼爱的微笑,“长意,你想出去对不对。” “当然。” “只是我们出去,一定要解决那个附妖,但在这里,你没有妖力,我没有灵力,它又那么大一只,我们很难出去的,是不是?” “是的。” “所以,如果我有个办法,你愿不愿意尝试一下?” “愿闻其详。” “你去勾引她一下。假装你爱她,让她……” 话没说完,长意立即眉头一皱:“不行。” 被拒绝得这么干脆,纪云禾倒是有些惊讶:“不是,我不是让你去对她做什么事……”纪云禾忍不住垂头,看了一下鲛人巨大的莲花尾巴。 虽然……她也一直不知道他们鲛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纪云禾清咳两声,找回自己的思绪:“我的意思是,你就口头上哄哄她,把她心结给她哄散了。他们附妖,一旦解了心结,很快就消散了,对她来说也是一个解……” “不行。” 再一次义正言辞的拒绝。 纪云禾不解:“为什么?” “我不说谎,也不欺骗。” 看着这一张正直的脸,纪云禾沉默片刻:“就……善意的谎言?” “没有善意的谎言。”长意神色语气非常坚定,宛如在诉说自己的信仰,“所谓的‘善意’,也是对自己的自欺欺人。 纪云禾扶额:“那怎么办?难道让我自己上吗?”她有些气的盯着长意,两人四目相接,他眸中清澈如水,让纪云禾再说不出一句让他骗人的话。 是的…… 事已至此,好像…… 只有她自己上了。 纪云禾垂头,摸摸自己的胸口,心想,裹一裹,换个发型,压低声音,自己撸袖子…… 上吧。 第十八章 无常圣者 纪云禾撕了自己剩余的外衣,弄成布条把胸裹了,随后又把头发全部束上,做了男子的发冠。 长意背对着纪云禾坐在草地上,纪云禾没让他转头,他愣是脖子也没动一下,只有尾巴有些稍显无聊的在地上拍着,一下又一下。 “好了。” 未等长意回头,纪云禾自己走到长意面前,“怎么样?像男人吗?” 长意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纪云禾两个回合,又认认真真的摇头:“不像,身形体魄,面容五官都不似男子。” 纪云禾低头一瞅,随即瞪长意:“那你去。” 长意摇头:“我不去。” 这鲛人真是空长了一张神颜,什么都不做,就会瞎叨叨。 纪云禾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办,破罐子破摔了。”话音一落,纪云禾转身便走,脚步踏出宛如迈向战场。 她是本着被打出来的想法去的。 但她没想到,事情的进展,出人的顺利。 她走到已变成一片狼藉的木屋处,鸾鸟附妖还在,却化作了人形。她似乎折腾够了,疲乏了,便在那潭水中央抱着膝盖坐。 她身边是枯败的荷花,脚下是如镜面般的死水,她与水影一上一下,是两个世界,却又融为一体。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似一幅画般美……一种凋萎的美。 纪云禾的脚步惊动了附妖,她稍一转眼眸,侧过了头。 她身型微动,脚下死水便也被惊动,细碎波浪层层荡开将水中的影揉碎。附妖看见纪云禾,站起了身来:“你是谁?” 这么一会儿,这附妖却是不认得她了? 这倒也好,省得纪云禾还要编理由解释为什么自己和刚才的“姑娘”长得一模一样了。 “我是一个书生。”纪云禾面不改色的看着附妖,她来之前就想好了几个步骤,首先,她要是被附妖识破了女子之身,那她拔腿就走,回去再想办法,如果没识破,她就说自己是个书生。 驭妖谷外流进来的那些俗世话本里,女妖爱上书生不是一个标配。纪云禾在驭妖谷书看了不少,这些书生与女妖的故事套路,烂熟于心。 纪云禾假装羞涩,接着道,“方才远远看见姑娘独自在此,被……被姑娘吸引过来了。” 附妖皱眉,微微歪了头打量着纪云禾。 纪云禾心道糟糕,又觉自己傻得可笑,女扮 男装这种骗术哪那么容易就成了…… 附妖打量了纪云禾很久,在纪云禾以为自己都要被打了的时候,附妖忽然开口:“书生是什么?你为何在此?又何以会被我吸引?” 问了这么多问题,却没有一个说——你怎么敢说你自己是男子? 纪云禾没想到,这附妖还真信了这个邪。 不过这平静下来的附妖,好似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问的问题也让纪云禾没有想到。 纪云禾慢慢靠近附妖,在发现她并不抗拒之后,才走到潭水边,直视她道,“书生便是读书的人,我误闯此地,见你独自在此,神色忧愁,似有伤心事?” 要让一个受过伤的女子动心,首先要了解她,了解她的过去和她为什么对感情失望的原因,对症下药,是为上策。这青羽鸾鸟与无常圣者的恩怨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世上书间皆不可知,唯有听这附妖自己说了。 附妖听了纪云禾的话,喃喃自语了两遍:“伤心事?我有什么伤心事?”她垂头似在沉思,片刻后,抬起头来,望向纪云禾,此时,眼中又有了几分痴状,“我被一个驭妖师骗了。” 纪云禾静静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似乎找到了一个倾泻口,附妖无神的目光盯着纪云禾,自言自语一般说着:“他叫宁若初,是个大驭妖师,他很厉害,一开始,他想除掉我,我们打了一架,两败俱伤,双双掉入山谷之中……” 附妖说着,目光离开了纪云禾,她转头四望,似在看着周围的景色,又似在看着更远的地方: “那山谷和这里很像,有草有花,有废弃的木屋,有一条小溪,汇成了一潭水。” 纪云禾也看了看四周,这是青羽鸾鸟住了百年的地方,是她自己用阵眼潭水中的力量一草一木造出来的。 纪云禾想,这地方应该不是和当初那个山谷“很像”而已,应该是……一模一样吧。 “谷中有猛兽,我们都伤重,我没有妖力,他没有灵力,我们以血肉之躯,合力击杀猛兽,然后他喜欢我了,我也喜欢他了。但我是妖,而他是驭妖师……” 不用附妖多说,纪云禾就知道,即便是在驭妖师拥有自由的百年前,这样的关系也是不被世人接受的。 驭妖师本就是为驭妖而生。 “后来,我们离开了山谷,我回了我的地方,他去了他的师门,但数年后,他师门要杀猫妖王之子离殊 ……”提到此事,她顿了顿,纪云禾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也微微一怔。 百年前青羽之乱前,最让驭妖师们头疼的,大概就是猫妖王了,猫妖王喜食人心,杀人无数,罪孽深重。世人几乎将猫也恨到极致。 后,猫妖王被数百驭妖师合力制伏,斩于沙棘山间,消散世间。而猫妖王的数十名子嗣也尽数被诛,唯有猫妖王幼子一直流离在外,未被驭妖师寻得。 自此历代驭妖师的记录里,便在未有猫妖王极其后代的记载。 纪云禾现在才知晓,原来……那幼子竟是离殊…… 也难怪离殊先前在驭妖谷破十方阵时,表现出来如此撼人之力。 猫妖王血脉,应当如此。 附妖道:“他们要杀离殊,但我救了离殊,我护着离殊,他们便要杀我,宁若初也要杀我。” 说到此处。附妖眼中又慢慢累积了泪水: “我以为他和别的驭妖师不同,我和他解释我和离殊不会吃人,我杀的,都是害我的人,都是恶人,但他不信。不……他假装他信了,他把我骗到我们初遇的谷中,在那里设下了十方阵,合十人之力,将我封印,他……将我封印……” 附妖的泪水不停落下,再次令潭水激荡。 “宁若初!”她对天大喊,“你说了封印了我你也会来陪我!为什么!为什么!” 听她喊这话,纪云禾恍悟,原来……那青姬的不甘心,竟然不是无常圣者封印了她,而是无常圣者没有到这封印里来……陪她。 但是无常圣者宁若初在成十方阵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啊。 她……难道一直不知道吗…… “百年囚禁,百年孤独!你为什么不来!你为什么还不来!” 纪云禾嘴角动了动,一时之间,到嘴边的真相,她竟然有些开不来口。 而且,纪云禾转念一想,告诉她宁若初已经死了这件事,并不见得是个好办法,若没有消解这附妖的情绪,反而更加将她这些感情激化了,那猜叫真麻烦。 附妖越来越激动,潭中水再次波涛汹涌而起。眼看着附妖又要化型,纪云禾快速退开,在鸾鸟啼叫再起之时,她已经走在了回去找长意的路上。 她回头看了眼小院的方向,这次附妖没有再大肆破坏周边,她只是引颈长啼,仿似声声泣血,要将这无边长天啼出一个窟窿,质问那等不来的故人。 纪云禾皱着眉头回来,长意问她:“被识破了吗?” “没有。但事情和我预想的有点变化。”纪云禾盘腿,在长意面前坐下,“我觉得我扮书生是不行了,大概得换个人扮。” “你要扮谁?” “无常圣者,宁若初。” 第十九章 歌与舞 纪云禾在小溪边想方设法的捣鼓自己的头发,试图将头发挽出一个与先前不一样的冠来。 长意坐在溪边看她,有些不解:“如果鸾鸟这么喜欢当年的男子,怎会将旁人错认为他?” 纪云禾只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答道:“鸾鸟必定不会错认,但这是鸾鸟一团情绪生出来的附妖,她状似疯癫,脑子已不大清楚……” 纪云禾话还没说完,长意就皱了眉头。 不用他开口,纪云禾就知道,这个正义又单纯的大尾巴鱼在想什么:“喂,大尾巴鱼。”纪云禾试图说服他,“你要知道,她是被青羽鸾鸟抛弃在这里的一堆情绪,并无实体,也算不得是个生命。我们骗她也是迫不得已,你不想永远被困在这里,对吧?” 漂亮的冰蓝色眼眸垂下。 纪云禾忽然有一种自己在哄小孩的错觉…… 她走到长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 “让青羽鸾鸟离开这里,是离殊拼死争来的机会。你和我能不能用这个机会重获自由都在此一举了。”纪云禾摸着一直贴身放着的那一盒解药,指尖不由收紧,她目光灼灼的看着长意,“所以我必须去骗那个附妖,也必须要解开她的心结让她消失。无论什么方法,我都得试。” 长意重新抬起眼眸,静静凝视纪云禾。似乎没有想到能在纪云禾眼中看到这般强烈的情绪,他默了片刻。 “你打算如何试?” 纪云禾一眨眼,眼中的犀利凛然尽数化去,她转而一笑,又似那散漫模样。 “我呀……”她歪嘴笑着,“我打算去与她‘道明身份’,随后诗词歌赋表白心意,要是这个时候还没有破功,那就顺其自然,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宽抚。”纪云禾一撩头发,微挑眉梢,帅气回眸, “总之,就是说爱她。” 长意听罢,不看好的摇起了头:“你这般言说毫无真心,很难成功。” “毫无真心?”这话似乎刺激到来了纪云禾,她蹲着身子,往前迈了半步,靠近长意,一抬手,将长意银色长发撩了一缕起来,“当然了……” 她微微颔首,将银色长发撩到自己唇边,在长意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微微有些干渴的唇便印在了长意尚且湿润的长发上。 “既见君子,这一片真心,自然留不住了。” 纪云禾还吻着长意的银发,眼眸一抬,三分柔情,七分犀利, 如箭如钩,似也要将长意的心从他眼睛里掏出来。 但…… 蓝色的眼眸如海纳百川,将纪云禾这些柔情、挑衅都悉数容纳。 长意一脸平静,情绪毫无波动。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纪云禾与他毫无波动的眼神对视了片刻,登觉败下阵来,那一股名为——对不起是在下唐突、冒犯、打扰了——的情绪涌上心头。 一时间,纪云禾只觉吻着他头发的嘴就像被毒草割了一般,尴尬得有些发麻。 纪云禾清咳一声,往后撤了一些,唇离开了他的头发,手也放开了那银丝。纪云禾拍拍手,抿了一下唇,在长意云淡风轻的眼神之中,站起身来。 她揉揉鼻子,尴尬的转过身。 “你这鲛人没和人相处过,不懂这世间的规矩,总之,我要是这样去对那附妖,十有八九都会成功的。” 纪云禾说完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鲛人,鲛人依旧一脸平静。纪云禾瞥了下嘴,只道自己是撞了一个南墙。 她眼神左右瞟了一阵,绕着脖子瞥了眼鲛人的后背,随便起了另一个话头:“那啥,你伤好得挺快的啊,鲛人的身体就是好。你就在这儿等我吧,成功了咱们就可以出去了,走了,等着啊。” 言罢,纪云禾摆摆手,逃一般的离开。 长意坐在原地,巨大的莲花尾巴末端搭在溪水里,啪嗒啪嗒拍了两下。 他看着纪云禾渐渐走远的背影,默默垂下头,拉起了刚才被纪云禾吻过的那缕发丝,静静的握了片刻,他一转头,看向溪水里的自己—— 那双本清冷的冰蓝色眼珠,蓝色却比先前深了许多。 长意静默的在溪边坐着,过了许久,这双眼睛的颜色也依旧没有变浅。 忽然间,巨大的莲花大尾巴拂动,将溪水揽起,“哗啦”一声,打破他周身的静谧。 清凉的溪水扑头盖脸而来,将他身体与发丝都湿了个透彻。 被尾巴搅动的水,破碎之后重新凝聚,水波撞击推搡,最后终于再次恢复平静,如镜般的水面又清晰的照出了他眼瞳的颜色,深蓝的颜色退去,长意眼瞳的颜色终于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纪云禾几乎是小步跑着回到了潭水那方。 在见附妖之前,纪云禾梳理好了方才那尴尬的情绪,她清了清嗓子,迈步上前。 无常圣者已经是百年 前的人了,书上虽然对无常圣者的事迹有不少记载,但那些记载,都是说的他的功勋与强大,从未记录他的喜怒哀乐。 或许在写书人笔下,圣人都是不需要喜怒哀乐的。 纪云禾无法从自己看过的故事里去揣摩这人的脾性,但能从方才附妖的话中知道,这个无常圣者宁若初,绝不是个心冷肠硬的人。纪云禾甚至认为,无常圣者对青羽鸾鸟也是动了情的。 不然,以鸾鸟对他的信任与爱,他何必将她骗来封印呢,直接杀了不就好了。又岂会留下“陪她”的诺言。 这个宁若初应当也是个心中有情有义的驭妖师。 纪云禾理清了这些事,将表情整理严肃,带着几分沉重去寻找潭中附妖。 附妖还在潭水之上,与先前不同,她并没有蹲着,而是站在那潭水上偏偏起舞。 所有的妖怪里,鲛人是歌声最美的,而鸟之一类化的妖,是最会舞蹈的。 传言中说,凤舞九天,百鸟来朝,鸾鸟虽非凤凰,但其舞姿也是世间之最。 附妖在潭水中间,宛如踏在明镜之上,枯荷在旁,她绕枯荷而舞,身姿开合,或徐或疾,周身缠绕如纱般的黑气,看在纪云禾眼中,仿似是之前见过的那副画动了起来。 这画中的女子,寻寻觅觅,徘徊等待,却永远等不来那个道过承诺的人。 纪云禾看着她的舞姿,一时有些看呆了去,直到附妖身姿旋转,一个回头,猛地看见了站在一旁的纪云禾,她倏尔停住脚步。 被踏出细波的潭水随之静息。 “你是谁?” 又是这个问题,这个附妖,果然脑子不太清楚,全然记不得事。 “你都不记得我了吗?”纪云禾说,“我是宁若初。” 附妖浑身一僵,脚下似是站不稳的微微一退,再次将水面踏皱,一如踏皱了自己的眸光。 她看着纪云禾,皱着眉头,似要将她看穿一般。但任由她如何探看,到最后,她还是颤抖着唇角,问纪云禾:“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没有任何质疑,没有过多的打探,附妖就这样相信了她。 纪云禾甚至觉得,自己就算是没有束胸,没有挽发,不特意压低声音来找她,她依旧会相信她就是宁若初。 纪云禾很难去猜测这其中的原因。 或许是附妖自打成形开始,就是个心智 不全的附妖。也或许她等得太久,都等迷糊了。又或许……等到宁若初,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就像她和长意必须出去一样,这个附妖也是,。她是因青羽鸾鸟执念而生,就必须化解执念才能解脱。所以不管来的是谁,她都认。 除此之外,纪云禾再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附妖一步步走向纪云禾,纪云禾想不出真正的宁若初这时候会说什么,所以她干脆不言不语,只直视着附妖的眼睛,也一步步靠近潭水边。 两人走近了,附妖离不开潭水,纪云禾也没有踏进去。 附妖静静的看着她,那腥红的眼瞳里满满的都是她。 也就是在离得这么静的时候,纪云禾才感知到,原来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是能从眼睛里钻出来的。 “你说你会来陪我。”附妖眼中满满湿润起来,“我等了你好久。” 纪云禾心想,她可真是个爱哭的附妖。 青羽鸾鸟是个举世闻名的大妖怪,她是不可能爱哭的,所以这被剥离出来的情绪,应当是有她内心之中,难能可贵的脆弱吧。 “抱歉。”被一个哭兮兮的女孩子这般充满情意的看着,纪云禾忍不住说出了这两个字。 她想,如果是真的宁若初,大概也会这样说的吧。 而这两个字,仿佛是触动一切的机关。 附妖伸出手,双手环抱,将纪云禾抱住。附妖身体没有温度,宛似潭水一般冰冷,但她的话语却带着满满的温度。 “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她抱着纪云禾,声音带着哭腔,却是藏不住的满心欢喜。 纪云禾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性,这个附妖如此轻易就相信了她的可能性。 这个附妖相信她是宁若初,是因为她……或者说是青羽鸾鸟本人,她从始至终就打心眼里认为,无论多久,无论何时,宁若初一定会来,她一定能等到他。 所以十方阵中来了人,那人说自己是宁若初,那不管是男是女,是神是鬼,只要那人说了,她就一定会相信。 她不是相信那个人,她只是相信宁若初。 相信他一定会实践他的承诺,相信他一定会来,无论是什么形态。 这十方阵中,青羽鸾鸟等候其中,忍了百年孤寂,或许生了恨,或许生了怨,或许这些恨与怨都强烈得 可怕,但这些情绪,最终只要一句话,就能尽数化解掉…… “我终于……等到你了。” 附妖如此说着。 纪云禾倏尔心口一抽。 附妖周身的黑气大作,终于了结了这百年的恨与怨,守与盼,脆弱的等待和无边的寂寞。 黑气飞舞,状似一只黑色的凤凰,挥舞着羽毛,踏着动人的舞步,飘飘袅袅向天际而去。 而便在黑气飞升之时,远处悠悠传来几句好似漫不经心的吟唱歌声,歌声喑哑,和着黑气的舞步,不徐不疾,悠扬而来,又散漫而去。 绝色的舞与绝美的歌共伴一程,宛如神来之笔、天作之合。未有排演,却是纪云禾赏过的,最完美的歌舞。 歌声停歇,舞步消散,空中只余一声遥远的鸾鸟清啼,回响片刻,终也归于无形。 纪云禾望着这片无边无际的金色天空,过了许久也未回神,直到耳边忽然传来水声低沉的轰隆声,她才猛地被惊醒过来。 一转头,身边本来满溢的潭水在附妖消失之后,竟像是在被人从底部抽干一样,轰轰隆隆的下沉。 纪云禾一愣,来不及思考情况,她唯一能想到的是,阵眼在这里,他们要从这里出去,但现在阵眼出现了变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变化,可现在不出去,之后或许就出不去了! 纪云禾拔腿就跑,却不是纵身跳入潭水中,而是往长意所在的方向奔跑。 她可不想变成宁若初,让别人一等就是一百年。 她说过的承诺,那就一定要实现。 但没让纪云禾跑多远,溪水那头,像是箭一般游过来一条大尾巴鱼。 竟是比纪云禾这双腿不知快了多少。 纪云禾见状有些生气:“你能自己游啊!那之前为什么还让我背来背去的!” 长意一过来就挨了一句骂,他愣了愣:“先前没在溪水边。” “算了。没时间计较了。”纪云禾走到长意身边。两人站在溪水流入潭水的地方,纪云禾指着潭水道,“咱们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你看,先前潭水满溢的时候,潭中是有水往溪中流的,现在潭水下沉,所有的溪水反而在往潭中灌。这十方阵中什么都没有,照理说也不该有水。而按五行来说,水主生,现在水急退而去,按我的理解,是生路慢慢在被断了。这十方阵,很 快就要变成一个死阵。要出去,我们只有跳下去。” 长意眉头皱了起来:“那就跳。” “但这只是我的猜测,这猜测很可能是错的,如果跳下去,我们或许反而会被困住。这下面有什么,我们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长意转头看纪云禾:“两方皆是不确定的选择,你要与我商量什么?” 纪云禾严肃的看着长意:“你会猜拳吗?” 长意:“……” 他沉默片刻,认真发问,“那是什么?” 长意想,能在这个时候提出的,那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术法或者法器吧。 “来。”纪云禾伸出手。 长意也跟着伸出了手。 纪云禾说,“这是石头,这是剪刀,这是布。”纪云禾一边说着,一边在手上做着示范。 长意严肃认真的记下。 纪云禾盯着长意的眼睛,继续解释:“我数一二三,你随便从刚才的手势当中出一个。一,二,三!” 纪云禾出了布,长意虽然很迷茫,但也认认真真的出了拳头。 纪云禾张开的手掌一把将长意的拳头包住:“我出了布,布能包住你的石头,所以我赢了。” 长意愣了一下。 水声下沉的声音依旧轰隆,长意静静看着纪云禾:“所以?” “我刚在心中决定,我赢了我们就跳下去,你赢了我们就留在这里。”纪云禾包住长意的拳头,咧嘴一笑,“所以,我们跳吧。” 长意再次愣住,本来清冷的鲛人,在遇见多可怕的虐待时都未示弱的“大海之魂”,此时满脸写着一个问句—— “这么随便吗?” 好歹……生死攸关…… “抉择不了的时候,就交给老天爷吧。” 纪云禾说完,没再给长意拒绝的机会,她往后仰倒,笑望长意,任由身体向黑暗的深渊坠落,而包住长意拳头的手掌一转,蹿如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再也没有松开。 人类的手掌比他温热太多。似能从手掌,一直温热到他心口,甚至热到鱼尾的每一片鳞甲上。 银发翻飞,发丝上似也还留有她唇边的温度。 长意呆呆的看着纪云禾笑弯的眼睛,任由她拉着自己,坠入深渊。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 他觉得比起他来,这个笑着跳入未知黑暗的驭妖师,才更像他们人类口中所说的…… 妖怪。 第二十章 选择 坠入黑暗,金色的天光越来越远。 当纪云禾彻底被黑暗埋没的时候,她心中也不是没有害怕。只是比起坐在原地等待一个结果,她更希望,自己要做点什么,尽管这个挣扎与选择,可能是错的。 纪云禾紧紧握住长意的手,黑暗之中,下沉的潭水声音越来越大,忽然之间,冰冷的潭水将纪云禾整个吞噬。 他们终于落入下沉的潭水中。 长意之前说下面很深,果不其然。 纪云禾紧闭口鼻,屏住呼吸,跟随着潭水下沉的力量向下而去。 但这时,她倏尔感觉手被人用力一拉,紧接着就被揽入一个比冰水温热的怀抱。 长意抱住了她。 在水中,是他的王国。 长意一手揽着她,一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过。 纪云禾忽觉周遭压力登时减小,水给她耳朵带来的压力也消失不见,纪云禾一惊,微微张嘴,却发现竟然没有水灌入口中:“长意。”她唤了一声长意的名字。 “嗯。” 她也听到了长意的回答。 “没想到你们鲛人还有这么便利的术法。”纪云禾道,“但这术法对你们来说应该没什么用吧?” “嗯,第一次用。” “长意,这短短时间里,我拿走了你多少第一次,你可有细数?” 离开了那封闭之地,虽然还在黑暗之中,但纪云禾心情也舒畅了不少,她起了几分开玩笑的心思。而在纪云禾问了这话之后,长意竟然当真沉默了很久。 想着长意的性子,纪云禾笑道:“你不是真的在数吧?” “还没数完……” 纪云禾是真的被他逗乐了,在他怀里摇头笑了好久,最后道:“你真是只认真又严谨的大尾巴鱼。” “认真与严谨都是应该的。” “是,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认真严谨的人,在刚才附妖消失的时候,也会为她唱歌。” 长意这次只是默认,而并没应声。 “你唱的是什么?” 纪云禾随口一问,长意却答得认真:“鲛人的歌,赞颂自由。” 听罢此言,纪云禾脸上的笑意收了些许,她望着面前无尽的黑暗,道:“那是该唱一唱的,长意,我们也要获得自由了。” 其实在落入水中的时候 ,纪云禾就感受到了,这水中确有生机,越往下,越有来自外面的气息,长意可以用术法助她呼吸了,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先前一直沉寂的隐脉了。 继续往下,一定能出得了十方阵,到时候,她解药在身,离开驭妖谷,从此天大地大,便再也不受拘束了。 像是要印证纪云禾的想法一样,下方的黑暗之中,倏尔出现了一道隐约的光亮,光芒照亮了纪云禾与长意的眼瞳,同时,也照亮了长意周身鳞甲。 在黑暗之中,鳞甲闪出星星点点的光,水波将这些光点散开,让纪云禾感觉他们仿佛在那遥不可及的银河之中穿梭。 “长意,等离开驭妖谷,我就送你回大海。”纪云禾说,“你回家了,我就去游历天下,到我快死的时候,我就搬去海边。有缘再见的话,你也像今天这样给我唱首歌吧。” 长意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纪云禾会说这样的话。明明出去以后天高海阔,她却好似……总觉得自己面临着死亡。 但长意没有多言,他只问:“唱什么?” “赞颂自由。”纪云禾道,“真正的自由,也许只有那天才能见到。” “好。到时候,我来找你。” 没有约时间,没有约地点,长意就答应了,但纪云禾知道,这个鲛人的诺言,他一定会信守。 纪云禾微微笑着,迎来了黑暗的尽头。 天光破除身边的黑暗。 鲛人带着驭妖师破开冰冷的水面,一跃而出。日光倾洒,三月的暖阳照遍浑身。 刚从水中出来,纪云禾浑身有些脱力,她趴在地上,不停喘息。身边是同样呼吸有些急促的长意。 纪云禾缓过气来,抬头,望向长意,方要露出笑容,但这笑却在脸上僵住了。 不为其他,只因就他们破水而出的一会儿时间,周围便已围上了一圈驭妖师。 纪云禾神情立即一肃,左右一望,登时心头涌过一阵巨大的绝望,所有血色霎时在她脸上褪去。 这个地方,纪云禾再熟悉不过。 驭妖谷谷主常居之地,厉风堂的后院。虽然现在这个后院已经破败不堪,阁楼倒塌,砖石满地,但纪云禾在驭妖谷生活多年,绝不会认错。她回头一望,但见方才长意与她跃出的那水面,竟然是厉风堂之后的池塘。 竟然……这个池塘,会是十方阵的阵眼。 纪 云禾心中只觉荒唐。 她千算万全,如何也没有算到,从那十方阵中出来,竟然会落到这后院之中。 “护法?” 驭妖师中有人认出了纪云禾。随即又有人喊出:“她怎么会和鲛人在一起?” 有人也在嘀咕:“我们在谷内找了个天翻地覆,原来,是她把鲛人带走了,护法想干什么?” “先前与谷中所有人与青羽鸾鸟苦斗,她也不在……” 纪云禾没有动,但内心想法却已是瞬息万变。 从现在来看,青羽鸾鸟应当已经离开了,且离开有一段时间了,而今雪三月的下落暂时不明,也无法打听。 谷中驭妖师在青羽鸾鸟离开之后,发现鲛人牢笼陷落,必定到处寻找鲛人。因为这是顺德公主布置下来的任务,若是鲛人走丢,整个驭妖谷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 但现在,她这个驭妖谷的大护法,却和鲛人一起从厉风堂之后的池塘里面钻了出来。 要破这个局面,唯有两个办法。 第一,立即打伤长意,将其抓住,向众人表明,自己是为了抓捕鲛人,不慎掉入十方阵残阵之中,历经万难,终于将这鲛人,带了出来。 第二,杀出一条血路。 对于纪云禾来说,无异是第一条路好走许多。这要是她与鲛人相识的第一天,她也必定会选第一条路。 但是。 当被她与这鲛人说过话,听他唱过歌,被他救过命…… 要踏这第一条路,纪云禾踏步上去。 纪云禾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她身上冰冷的水滴答落在地下铺满碎石的路上。 她一反手,体内灵力一动,离她最近的驭妖师鞘中刀便瞬间飞到了纪云禾手上。 她一直不想这样做。但命运这只手,却好似永远都不放过她。 纪云禾一挽剑,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鲛人巨大的尾巴倏尔一动,尾巴拂过池塘,池塘之中,水滴飞溅而出,被长意尾巴一拍,水珠霎时化为根根冰锥,杀向四周驭妖师! 竟是方才一言未发的长意……先动手了。 第二十一章 提线木偶 鲛人忽然动手,驭妖师们猝不及防,大家在先前与鸾鸟争斗中本以受伤,而今正无抵挡之力。 他们慌乱四走,纪云禾心道现在若是要杀出一条血路,说不定还真有七成可能! 她握紧了剑,而便在这时,众人身后倏尔一道白光杀来,纪云禾但见来人,双目微瞠。 谷主妖仆卿舒,她似乎在之前与青羽鸾鸟相斗时受过伤,额上尚有血痕,但这伤并不影响她浓重的杀气。 纪云禾心脏猛地悬了起来,她倒是不担心长意无法与卿舒相斗,她只是想……卿舒竟然来了,那林沧澜…… 纪云禾目光不由往厉风堂正殿处望去,恍惚间,林沧澜坐着轮椅的身影从行出。未等纪云禾看清,她便觉面前白光一闪,额间传来针扎的巨痛! 一时间,她只觉整个头盖骨仿佛被人从四面八方扯碎了一般难受。 疼痛瞬间夺去了她浑身力气,让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手中长剑落地,她倏尔向一旁倒去。 天旋地转之间,她只看见天上冰锥与长剑相触,发出铿锵之声,而铿锵之后,她整个世界,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之中。 纪云禾不知自己在黑暗当中前行了多久。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又仿佛只是看一阵风过的时间,当她再感受到四肢存在时,是有人在她指尖扎了一针。 五感在这一瞬间尽数找回。 纪云禾睁开眼睛,身体尚且疲软无法动弹,但眼睛已将周围的环境探了个遍。 她回来了。 回到这间她再熟悉不过的房间了,这是她在驭妖谷的住所,她的院子,她的囚牢。 虽然这房间在之前的大乱之中显得有些凋敝,但这牢笼无形的栏杆,却还是那么的坚固。 此时,纪云禾的屋子里还有一人,妖狐卿舒静静的坐在她的床边,用银针,扎遍她所有的指尖,而随着她的银针所到之处,纪云禾一个个仿佛已经死掉的手指,又能重新动起来了。 纪云禾想要坐起来,可她一用力,只觉额间剧痛再次传来,及至浑身,纪云禾每根筋骨都痛得颤抖。 “隐魂针未解,随意乱动,你知道后果。”卿舒淡漠的说着。 隐魂针,是林沧澜的手法,一针定人魂,令人五感竟失,宛若死尸。 卿舒一边用银针一点一点的扎纪云禾身上的穴位,一边说着,“谷主还不想让你死。” 纪云禾闻言,只想冷笑。 是啊,这个驭妖谷,囚人自由,让人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 纪云禾挣扎着,张开了嘴:“鲛人呢?”只是问开口说完这三个字,她便耗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卿舒瞥了她一眼:“重新关起来了。” 饶是鲛人恢复再快,但终究是有伤在身,未能敌过那老狐狸啊……不过想来也是,虽然她与长意认识并不久,但他那个性子,如果将一人当朋友了,应当是不会丢下朋友逃走的吧。 当时昏迷的她或许也成了长意离开时的累赘…… 思及至此,纪云禾闭上了眼睛。 之后……他们还能想什么办法离开呢…… “你从主人书房偷走的药,我拿出来了。”卿舒继续冷淡的说着。 纪云禾闻言却是一惊,不过很快便也平静了下来。从她离开十方阵,落到厉风堂后院的那一刻起,她便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她落入十方阵之前的所作所为,林沧澜不可能丝毫不知。 “你们要做什么?”纪云禾不躲不避的望着卿舒。 她做这样的事,就做好了承担最坏结果的准备,是生是死,是折磨是苦难,她都认。 卿舒闻言却是一声冷冷的讽笑:“一些防治伤寒的温补药丸,你想要,拿着便是,谷主宽厚,断不会因此降罪与你。”卿舒手中银针拔出,看着纪云禾愣神的脸,眼神中透出几分轻蔑,“我帮你拿出来了,就放在你桌上。” 温补药丸…… 林沧澜早知道她藏着自己的心思,所以一直在屋中备着这种东西,便是等有朝一日,能羞辱践踏于她。 踩着她的自由和自尊和她说,我宽厚,断不会因此降罪与你。 也是以上位者的模样与她说,你看看,你这可怜的蝼蚁,竟妄图,螳臂当车。 纪云禾收回指尖,手指慢慢握紧成拳。 卿舒对她的神情丝毫不在意,轻描淡写的将她额上的针拔了出来。纪云禾身体登时一轻,再次回到的自己的掌控中。 他们就是这样,一针能定她魂,让她动弹不得,一伸手便也能拔掉这针。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告诉纪云禾,她只是他们手中一只提线木偶,他们要她生则生,要她亡则亡。 操控她,就是这么轻而易举。 “纪云禾,你心中想什么,主人并不关心, 但你心中想的,就只能止于你心中,你脑中想的,就只能止于你脑中。你要做的,只能是主人让你做的。” 纪云禾冷冷一笑。 “这一次,你想公然与谷中驭妖师动手,主人制住了你。”卿舒晃了晃手中的针,将针收入随身针袋之中,“主人保住了你的护法之位,你当去叩谢大恩。” 仿佛这满室仿佛布满无形的丝线,绑住她每个关节,重新将她操纵,纪云禾索性闭上眼,她不忍看这样的自己。 她以为出了十方阵就可以自由了,却没料,十方阵中,才是她短暂的自由。 “卿舒大人。”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卿舒收了针袋,轻轻答了声:“进来吧。” 门外驭妖师推门进来,卿舒走了过去,驭妖师在卿舒耳边轻声道了几句话,卿舒倏尔眼睛一亮,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纪云禾。 “纪云禾。主人传你立即前去厉风堂。” 纪云禾翻了个身,背对卿舒与驭妖师,她眼睛也没睁开的说:“属下伤病在身,恕难从命。” 反正林沧澜那老头要她活着,他暂时也不会杀她,甚至还要保她的护法之位。此时她不摆谱,还什么时候摆谱。前面被他们算计也算计了,嘲讽也嘲讽了,难道现在躺也躺不得了? 卿舒道:“鲛人开口说话了。” 纪云禾睁开眼睛。 卿舒继续说着:“他问,‘你们想对她做什么?’” 不用质疑,鲛人口中“她”指的便是纪云禾。 纪云禾此时躺在床上,浑身便如滚了钉板一样难受。 第二十二章 殿前激辩 顺德公主其愿有三,一愿此妖口吐人言,二愿此妖化尾为腿,三愿其心永无叛逆。 而今,顺德公主的第一个愿望,实现了。 是纪云禾帮她实现的。虽然在这个比赛的开始,纪云禾是决定要这样做,并且有十成信心,她可以在林昊青之前让鲛人开口说话。 但…… 却不是以如今的方式。 纪云禾走进厉风堂,在青羽鸾鸟作乱之后,厉风堂塌了一半,尚未来得及修缮,天光自破败的一边照了进来,却正好停在主座前一尺处。 林沧澜坐在阴影之中,因为有了日光的对比,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阴鸷,脸上遍布的皱纹也似山间沟壑一般深。 卿舒站在他的身后,比他的影子还要隐蔽。林昊青立于大殿右侧,他倒是站在了日光里,恍然一瞥,他长身玉立,面容沉静,仿佛还是纪云禾当年初识的那个温柔大哥哥。 其他驭妖师分散在两旁站着。 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纪云禾一步一步走向主座,终于,在林沧澜面前三尺,她停住了脚步:“谷主万福。”她跪地行礼,似一切都与往常一样。 林沧澜笑了笑,脸上的褶子又挤压得更多了一些:“起来吧。你现在可是驭妖谷的功臣。” “谢谷主。”纪云禾起身,依旧站在主殿正中。 林沧澜继续说着:“青羽鸾鸟大乱驭妖谷,带走雪三月,至谷中多名驭妖师死亡受伤,或失踪……咳咳”他咳了两声,似无比痛心,“……朝廷震怒,已遣大国师天下追捕雪三月与青羽鸾鸟。” 纪云禾闻言,面上无任何表情,但心里却为雪三月松了一口气。 还在通缉,就代表没有抓住。 好歹,这短暂时间里,雪三月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这一场混乱,哪怕能换一人自由,也还算有点价值。 “朝廷本欲降罪我驭妖谷,不过,好在你……”林沧澜指了指纪云禾,“你达成了顺德公主的第一个愿望,顺德公主甚为开心,于今上求情,今上开恩,未责怪我等。云禾,你立了大功。” 驭妖谷无能,放跑青羽鸾鸟是国事,顺德公主要鲛人说话是私事,今上因私事而改国事……纪云禾心头冷笑,只道这小皇帝真是无能得被人握在手里拿捏。 这个皇帝的同胞姐姐,权势已然遮天。 虽然心里想着这些,但纪 云禾面上一分也未走漏,只垂头道:“云禾侥幸。” “谷主。”旁边一驭妖师走出,对着林沧澜行了个礼,道,“护法令那顽固鲛人口吐人言,实乃驭妖谷之幸,但属下有几点疑惑不明,还想请护法解答。” 纪云禾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那驭妖师,心下明了——这是林昊青的人,是林昊青在向她发难呢。 纪云禾回过头来,继续垂头观心,不做任何表态。 林昊青的发难,林沧澜岂会不知。林沧澜不允,便没有人可以为难她。而林沧澜允了,便是林沧澜在向她发难。 在这个大殿之中,她要应付的不是别人,她要应付的只有林沧澜而已。 林沧澜盯了那驭妖师片刻,咳嗽了两声:“问吧。” 纪云禾微微吸了一口气,这个老狐狸,果然就是见不得人安生。 “是。属下想知,我等与青羽鸾鸟大战之时,未见护法踪影,护法能力高强,却未与我等共扛强敌,请问护法此时在何处行何事?这是第一点疑惑。 “其次,这鲛人冥顽不灵,诸位皆有所知。护法与鲛人一同消失,到底是去了何地,经历何事?为何最后又会出现在厉风堂后院?此为第二点疑惑。第三,护法与鲛人出现之后,护法昏迷之际,鲛人拼死守护护法……” 拼死守护…… 长意这条傻鱼,有这么拼吗…… 纪云禾心绪微动,但却只得忍住所有情绪,不敢有丝毫表露。继续听那驭妖师道: “被擒之后,鲛人也道出一句言语,此言便只关心护法安危,属下想知,护法与这鲛人,而今到底是什么关系?” 驭妖师停了下来,纪云禾转头,望向驭妖师:“问完了?” 纪云禾眸光冰冷,看得发问之人微微一个胆战。 他强作镇定道:“还请护法解答。” “这些疑惑,不过是在质疑我,这段时间到底干什么去了。没什么不可说的。” 纪云禾环视众人一眼,“与青羽鸾鸟一战,我未参与,是因为猫妖离殊破开十方阵之后,我观地面裂缝,直向鲛人囚牢而去。忧心鲛人逃脱,便前去一观。与青羽鸾鸟战对我驭妖谷来说极为重要,保证鲛人不逃走,难道不重要吗?诸位皆舍身与青羽鸾鸟一斗,是为护驭妖谷声誉,保住鲛人,亦是我驭妖谷的任务。” “而今看来,要留下青羽鸾鸟,即便多我一个 ,也不太可能,但留下鲛人,只我一个,便可以了。” 纪云禾说话,沉稳有力,不徐不疾,道完这一通,驭妖师们左右相顾,却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她。 “我寻到鲛人之时,鲛人牢笼陷落,嵌于裂缝山石之间,我正思索该如何处置他时,十方阵再次启动。诸位应当尚有印象。” 众人纷纷点头。 “我与鲛人消失,便是被再次启动的十方阵,拉了进去。” 殿中一时哗然。 发难的驭妖师大声质疑:“十方阵已被破,谷主用阵法残余之力对付青羽鸾鸟,你如何会被十方阵拉进去?” “我何必骗你。十方阵阵眼有十个,一个或许便是鲛人那牢笼地底之下,另一个便在厉风堂后院池塘之中。是以我和鲛人才会忽然从池塘出现。你若不信,那你倒说说,我要怎么带着这么一个浑身闪光的鲛人,避过众人耳目,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厉风堂后院,我又为何要这样做?” “这……” “再有。鲛人护我,关心我安危,有何不可?” 其实,纪云禾这趟来,倒也是巴不得现在有人来向她发难,不然她还找不到机会替自己“邀功”呢。 纪云禾盯着那驭妖师,道: “我教谷中新人的时候,多次提到过,驭妖,并非粗鲁的殴打,使其屈服。驭妖,便是观其心,辨其心,从而令其心顺,顺则服。诸位别忘了,顺德公主除了要他说话,要他长腿,还要他的心永不叛逆。” 纪云禾轻蔑的看着殿中的驭妖师们,当需要用专业技能说话的时候,他们便都同哑了一般,不开口了。 纪云禾接着发问:“这鲛人冥顽不灵的脾性,在座诸位难道不知?若用一般手段便能使其屈服,顺德公主何至于将他送到我驭妖谷来?我使一些软手段,令他以另一种方式屈服,有何不可?我为驭妖,在他面前演一演戏,倒也成罪过了?” 这一席话问完,全场当即鸦雀无声。 她说这些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谁也没办法质疑什么。 只是她这话里面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去林沧澜的书房里拿了药。 但先前卿舒便也替林沧澜说了,都是些温补的药,谷主断不会因为这些,而降罪与她。卿舒也说了,谷主不想让她死,还要保她的护法之位。 所以,纪云禾当着林沧澜的面,光明正大的说谎,林 沧澜也不会戳穿她。 他为难她,只是想让他生性温厚的儿子看看,这个奸狡的纪云禾,是如何安然度过这段为难的。他是想告诉他的儿子,你这些手段,太简单了。 他只是借纪云禾,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告诉他,要害一个人,不能这么简单的去布局。 这个老狐狸一直都是这样,用她来当教材。 纪云禾瞥了林昊青一眼,果然看见林昊青面色沉凝,双手在身边,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事到如今,纪云禾也对这样的场景没有什么感触了,这么多年,不管她再怎么不想,她都做惯了那个被仇恨的人。 只是,林沧澜在众目睽睽之下利用她,而今天,纪云禾也要利用这个“众目睽睽”,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谷主,在十方阵中,属下便在思索,离开十方阵后,如何将此鲛人驯服得更加温顺,满足顺德公主的愿望。” “哦?”林沧澜盯着纪云禾,“你思索出了什么?” “属下认为,此鲛人性情冥顽,需以怀柔之计,方有所得,而今我以取得了鲛人的些许信任,还望谷主特许,之后,在我与鲛人相处之时,有权令他人离开或停止惩罚鲛人的行为。” 纪云禾望着林沧澜,面上神色冰冷,仿佛这一切真的都是在全力以赴,要将那鲛人驯服,要夺得这谷主之位。 提出这个要求,林沧澜对她心思的猜测或许会有很多种,他会觉得,这个纪云禾,当真想借这个比赛来赢谷主之位了。他也会想,这个纪云禾,背后里又盘算着,要借用这个比试,反抗些什么。 但他永远都不会想,这个纪云禾,只是单纯的,不想让鲛人再挨打了。 她不想让他受折磨,也不想再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模样了。 她只是打心里认为,长意这样的鲛人,应该得到上天最温柔的对待。 而这样单纯的想法,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林沧澜的脑海中的。 林沧澜与纪云禾的目光在大殿之中短兵相接,很快,他便做了决定,因为老狐狸永远觉得自己会算计到他人前面。 他咳嗽了两声,“当然了,虽说你与昊青之间有所比试,但我驭妖谷的本心,还是要为皇家行事,谁能达成顺德公主的愿望,谁有达成这个愿望的方法,老夫,自然都是支持的。” 纪云禾微微勾起了唇角。 众目睽睽之下,林沧澜 必然要做这样的选择。因为朝廷把控驭妖谷,不可能只凭远在天边的大国师的威风,驭妖谷中,必有朝廷的耳目。 是以林沧澜行事,也不能无缘无故。 纪云禾今日在这大殿上说的话,也不止单单说给在座的人听。 还有另一只手,另一双眼睛,看着她,以及整个驭妖谷。 不过眼下,纪云禾是真的感到开心,此后,她可以名正言顺的拦下那些对长意的无尽折磨。 而至于他人怎么看待她的笑,她却不想管了。 “不过。”林沧澜再次开口,“云禾初醒,还是将养身体比较重要,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切莫累坏自己。” 纪云禾拿不准林沧澜这话的意图,最后抱拳应是。 林沧澜便挥挥手,“乏了,都各自退下吧。” 驭妖师们行罢礼,各自散去,纪云禾与林昊青走在众人后面,两人并没有互相打招呼,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林昊青淡淡瞥了纪云禾一眼。 “第一局,算你赢了。” 纪云禾看着他,如同往常一样,静静的目送他离开。 所有人都走了,纪云禾才迈步离开大殿。 残破大殿外,日光倾洒,纪云禾仰头,晒了好一会儿太阳,才继续迈步向前走。 她喜欢晒太阳,因为这是她在驭妖谷中,在阴谋诡谲的算计里,唯一能感受到“光明”的时候。 第二十三章 开尾 入了夜,纪云禾打算去看望一下长意。可她出了院子,门外却守着两名驭妖师。 他们将她拦下:“护法,谷主让护法这些天好好休息一下,还望护法便别辜负了谷主一番心意。” “屋里躺得乏了,出去走走也算休息了。”纪云禾挥开一人的手,迈步便要往前走,两人却又进了一步,将她拦住。 “护法,谷主的意思是,让你在屋里休息就行了。” 纪云禾这才眉眼一转,瞥了两人一眼,心底冷冷一笑,只道林沧澜这老狐狸心眼小,他定是记恨自己今日在殿上提了要求,所以这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她软禁起来了。 “那依谷主的意思,我该休息多久?” “谷主的意思,我等自是不敢妄自揣测。” 嘴倒是紧。 纪云禾点点头:“好。”她一转身,回了院子,也不关门,就将院门大开着,径直往屋内走去,去了里屋,也没关门,在里面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门口两人相视一眼,神色有几分不解,但也没有多言。 过了片刻,纪云禾抱了一个茶台和一堆茶具出来。她半分也没有被软禁的气恼,将茶台往院内石桌上一放,转头招呼院子门口的两人:“屋内坐着闷,你们站着也累,过来跟我喝茶吧,聊聊。” 她说着,掐了个法诀,点了根线香,香气袅袅而上,散在风中,隐隐传入了两人的鼻尖。 两人又是不解的对视一眼,随即摇头:“护法好意心领了,我们在这里守着便好,不让他人扰了护法清静。” “也行。”纪云禾没有丝毫强求,兀自坐下了,待得身边火炉烧滚了水,她便真的倒水泡起了茶,一派闲适。 两人见纪云禾如此,真以为这护法与大家说的一样,是个随急了的性子,他们站在门外不再言语。 月色朦胧,驭妖谷的夜静得连虫鸣之声都很少。 纪云禾静静的赏月观星,整个院中,只有杯盏相碰的声音,到线香燃尽,烟雾消散,纪云禾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她再次走到门外,这次,再没有人伸手拦住她。 纪云禾出了院子,转头看了眼门口靠墙站着的两人,两人已经闭上了双眼,睡得深沉,一人还打起了呼噜。 “请你们给喝醒神茶不喝,果然睡着了吧。”纪云禾说着,又伸了个懒腰,“睡半个时辰也好,你们都累了。我待会儿就回来啊 。” 她摆摆手,照旧没有关门,大摇大摆的离开。 穿过驭妖谷内的花海,此时,驭妖谷中的花海在之前的战役之中,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大地龟裂,残花遍地,没有了之前馥郁的花香,但同样的是,没有人会在深夜路过这片地方。 纪云禾有些叹息,这驭妖谷花海中的花香,有很好的静心安神的作用,再稍加炼制,便与迷魂药没什么两样。 只可惜了,之前她并未炼制太多线香,而今这花海残败,要等它们再长成那么茂盛的模样,不知又要等到哪一年去,这安神的香真是用一根少一根,今天若不是为了去看看长意,她倒舍不得点了。 纪云禾未在这片荒地停留多久,径直向新关押长意的囚牢走去。 沿路上,纪云禾一个驭妖师都没有碰到,她之前想好的躲避他人的招倒还没了放矢之的,一开始她直到轻松,越走却越觉得奇怪,鲛人对驭妖谷来说多重要,上次他已经逃脱了一次,林沧澜怎么可能不让人看着他? 快到关押鲛人的地方,纪云禾心中的奇怪已经变成了几分慌张,结合林沧澜软禁她的举动,纪云禾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然则这个猜测对她来说太不愿意相信,所以她心里竟拼尽全力的在否认。 到了地牢外,依旧没有一名驭妖师,纪云禾腿脚有些颤抖的快步跑进牢笼。 牢中石壁上火把的光来回跳动,纪云禾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地牢中回荡,她终于走到了地牢之下,牢中里里外外贴着禁制的黄符,这么多黄符,足以将妖怪的妖力全部压制。 潮湿的地牢中,正立着两人。 一人是拿着刀的林昊青,一人,是被钉在墙上,血流满地的长意。 林昊青手上刀刃寒光凛冽,粘稠的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长意双手与脖子被钢铁固定在了墙上,他身体皮肤惨白,一头银发垂下,将他整张脸遮住,而那条属于他的巨大尾巴……已经不见了。 他的尾巴被分开,在慢慢的,慢慢的,变成人腿的形状。 纪云禾站在牢笼外,只觉自己身体中,所有温暖的血一瞬间消失了,寒意从前面撞进她的胃里,一直击穿脊柱,那战栗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到后脑上,随即冻僵了她整个大脑。 纪云禾脸上血色霎时退去。 “长意。”她颤抖着唇角,磕磕碰碰的吐出了他的名 字。 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被钉在墙上的鲛人,脑袋宛如死了一般,无力的耷着,在之前,这个鲛人无论受到多么大的折磨,始终是保持着自己神智的清醒,而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纪云禾的声音虽没有唤醒长意,却唤得长意面前的林昊青回了头。 他似乎并不奇怪纪云禾会来这里。 林昊青甩了甩手上的刀,粘稠的鲜血被甩出来几滴,有的落到纪云禾脚下,有的则甩到了她的衣摆上,霎时间,血液便被布料的缝隙吸了进去,在她衣摆上迅速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你来了也没用。”林昊青冷漠的将刀收入鞘中,“鲛人的尾巴是我割开的,大家都知道了。” 林昊青冷漠的说着。 他不关心纪云禾是怎么来的,也不在乎自己对鲛人做了什么,他只在乎,顺德公主的第二个愿望,是他达成的。 “第一局,算你赢了。”这句不久前林昊青在厉风堂前说的话,忽然闪进纪云禾脑中。 原来,“算你赢了”的“算”,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特意说这一句话,是对顺德公主第二个愿望的势在必得。 林沧澜软禁她,林昊青给鲛人开尾……原来,他们父子二人,搭档了一出这般好的戏。 一时间,这些思绪尽数涌入纪云禾脑海之中,方才瞬间离开周身的温热血液像是霎时都涌回来了一样,所有的热血都灌入了她的大脑之中! 在纪云禾浑身僵冷之际,林昊青倏尔一勾唇角,凉凉一笑。 他看好戏一般看着纪云禾:“鲛人开尾,需心甘情愿,再辅以药物。你用情意让鲛人说话,我也可以用他对你的情意,让他割开双腿。” 林昊青此言在纪云禾耳中炸响,她看着墙上鲛人,但见他的分开的尾巴渐渐变得更加像人腿,他漂亮的鱼鳞尽数枯萎落地,宛如一地死屑,那莲花鱼尾不再,渐渐变短,化分五指。 纪云禾手掌垂于身侧,五指却慢慢握紧成拳。 林昊青盯着纪云禾,宛如从前时光,他还是那个温柔的大哥哥,他唤了声她的名字,“云禾。”他一笑,眼神中的阴鸷,竟与那大殿之上的老狐狸,如出一辙…… “你真是给我提了一个好主意。” 但闻此言,纪云禾牙关紧咬,额上青筋微微隆起,眼中血丝怒现,再也无法压抑 这所有的情绪,纪云禾一脚踢开牢笼的大门,两步便迈了进去。 林昊青转头,只见得纪云禾眼中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 还未来得及多说一个字,纪云禾一拳揍在林昊青脸上。 皮肉相接的声音是如此沉重,林昊青毫无防备,径直被纪云禾一拳击倒在地,他张嘴一吐,混着口水与血,竟吐出了两颗牙来。 林昊青还未来得及站起身,纪云禾如猛兽捕食一般,冲上前来,抓住林昊青的衣领,不由分说,两拳,三拳,数不清的拳头不停的落在林昊青脸上。 剧痛与眩晕让林昊青有片刻的失神,而纪云禾根本不管不顾,仿佛要将他活活打死一样,疯狂的拳头落在他脸上。 终于,林昊青拼尽全力一抬手,堪堪将纪云禾被血糊过的拳头挡住。 鲜血滴答,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纪云禾自己拳头上的血。 “纪云禾。”林昊青一只眼已经被打得充了血,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妖怪,“你疯了。” 从他的世界看出去,整个牢笼一片血色,而坐在他身上,抓住他衣领的纪云禾,在这片血色当中却出离的清晰。 她目光中情绪太多,有痛恨,有愤怒还有那么多的悲伤。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纪云禾声音万分嘶哑,若不是在这极度安静的地牢之中,林昊青几乎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 林昊青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直视纪云禾,毫无半分躲避,他像一个不知肉体疼痛的木头人,血肉模糊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而眼神却是毫无神光,宛如没有灵魂一般麻木,他反问纪云禾,声音,也是被沙磨过的喑哑。 “大家想要的少谷主,不就是这样吗?” 第二十四章 旧事 林昊青的话,让纪云禾的拳头再也无法落在他脸上。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纪云禾再清楚不过。 便在纪云禾失神之际,林昊青一把将纪云禾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血红的眼睛往墙上一瞥,随即笑出了声来: “护法。”林昊青挺直了背脊,傲慢的看了眼坐在地上的纪云禾,“鲛人开尾完成了。你要想与他相处,便与他相处就是。” 林昊青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并未计较纪云禾她打了他的事,自顾自开门离去。 对他来说,第二局赢了,就行了。别的,他不在乎。 他只想赢过纪云禾,赢过这个从小到大,似乎样样都比他强一些的驭妖谷护法。 赢了她,就足以让他开心了。 纪云禾的愤怒,在他看来,就是输后的不甘,她越愤怒,他便越是开心。 林昊青带着笑意离开了地牢,而纪云禾看着墙上的长意,过了许久,才站起身来。 鲛人开尾已经完成了。 他赤身裸体的被挂在墙上,他拥有了普通人类男性的双腿,有了他们所有的特征,唯独失去了他那漂亮的大尾巴,并且再也不会长回来了。 纪云禾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狠狠一拳捶在身边的地牢栏杆上。 牢笼震动,顶上一张黄符缓缓飘下。 而便在黄符飘落的这一瞬间,墙上的人呼吸微微重了一瞬,极为轻细的声音,但在寂静的牢笼中却是那么清晰。 纪云禾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长意身前。 银色长发末端颤动,长意转醒过来,他睁开了眼睛,还是那般澄澈而纯净的蓝色。 “长意。”纪云禾唤他。 她没有把他从墙上放下来,刚开尾的鲛人,脚落地,应该会像针扎一样的疼痛吧。她只仰头望着被钉在墙上的长意,静静的看着他。 长意目光与她相接,看了纪云禾许久,似才找回自己的意识一般。他张了张嘴,却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纪云禾心中一抽,要鲛人开尾,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让鲛人心甘情愿。如果鲛人不愿意,即便他们给他喂再多的药,将他尾巴都剁碎,也不会开尾成功。 纪云禾猜都能猜到他们是怎么让长意开尾的。 “他们肯定骗你了。”纪云禾拳 头紧握,唇角微微颤着:“抱歉。” 长意垂头看了纪云禾许久:“你没事……就好。”他声音太小,几乎听不见,纪云禾是看着他嘴唇的形状,猜出来的。 而这句话,却让纪云禾宛如心窝被踹了一脚般难受。 她几次张开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都闭上了。 面对这样的长意,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做了他决定做的事,这件事的后果,他早就想清楚了…… 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长意,我如何值得你……这般对待。” 长意没有说话,大概也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开尾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损耗。 纪云禾便不问了,她就站在长意面前,手中拈诀,指尖涌出水流,她指尖轻轻一动,地牢之中水珠落下,仿佛在下雨般,滴滴答答,将长意苍白的身体浸润,也清洗了这一地浓稠的鲜血。 水声滴答,纪云禾垂头看着血水慢慢流入地牢的出水口,像是想要打破这死般的寂静,她倏尔开口: “林昊青以前不是这样。”她说,“我最初见他的时候,他性格很温和,对我很好,把我当妹妹看,我也把他当哥哥。那时他养着一条小狗,林沧澜给他的,他给小狗取名字叫花花,因为小狗最喜欢在花海里去咬那些花,闹得漫天都是花与叶。” 纪云禾说着,似乎想到了那场景,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很宠爱花花,后来,没过多久,林沧澜让他把狗杀了。他没干,挨了好一顿打,也没干。然后林沧澜就威胁他说,他不把狗杀了,那就把我杀了,不杀我,那林沧澜就自己动手,杀了我。” 纪云禾声色平淡,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林昊青就嚎啕大哭着,把花花掐死了。” 纪云禾挥挥手,地牢中的“雨”便下得更大了一些。“那天是一个雷雨夜,他在院中掐死花花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但那条狗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咬他一口……他难过得大病一场,林沧澜就在他病时,把花花炖了,喂他一口口吃掉。他一边吃一边吐,一边还要听着林沧澜的呵斥,骂他窝囊无用,嫌他妇人之仁。 “林沧澜说,驭妖谷未来的谷主,必须要心狠手辣。不仅要吃自己养的狗,还要会吃自己养的人。” 长意看着纪云禾,虽然做不了任何反应,但 他的眼睛却一直盯在她身上,没有挪开。 “林昊青病好了,我去看他,我问他,是不是讨厌我了,毕竟他为了我,把那么喜欢的小狗杀掉了。但林昊青说没有,他说我没有错。他说,这件事情里,还能让他找到一点安慰的,就是至少救了我。” 纪云禾抬头,与长意的目光相接:“长意,那时候的林昊青,和你挺像的。但再后来……” 再后来,就要怪她了。 “我和林昊青感情越来越好,我们一起做功课,我有不懂的,他就教我,他常说我聪明,林沧澜也不吝啬与夸奖我,他还将我收做了义女,在所有人眼里,我们的关系都好极了。 “可是我也只是训练林昊青的工具而已,和花花一样,花花是注定要被吃掉的狗,而我就是那个注定要被吃掉的人。” 纪云禾眸光渐冷:“林沧澜让我和林昊青去驭妖谷中,一出洞穴试炼,洞穴里有一个蛇窟,林昊青最怕蛇了,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林沧澜让我把林昊青推进去。” 纪云禾说得很简略,但背后还有林沧澜喂她秘药之事。在小狗花花死后,林沧澜就给纪云禾喂了秘药。从那时候起,她每个月都要等林沧澜赐她解药,这样才能缓和她身体里撕裂一样的疼痛。 她变成了林沧澜的提线木偶。 林沧澜让她把林昊青推进蛇窟,她没有答应,她生不如死的熬了一个月,林沧澜和她说,不是你,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件事。 所以纪云禾点头了。 她答应了。 很快,林沧澜便安排她与林昊青去了蛇窟。 “走到那蛇窟边的时候,林昊青站在我面前,背后就一条路,我堵住了,他就出不去,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情况之中,他护在我身前,忍住惧怕说,没关系,我保护你。你快跑。 纪云禾扯了一下嘴角:“我没跑,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怕蛇,我堵住门没动,是因为我还在犹豫。”纪云禾垂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我还在想,干脆自己跳进去算了,这样就什么都解脱了。但是没等我想明白,我的手肘就猛地被人击中了,我的手掌抵到他的腰上,把站在蛇窟边的林昊青,推了下去。” 纪云禾当时没有动手,是林沧澜派来监视他们的卿舒等不了了,用石子击中了她的手肘,让她把林昊青推了下去。 而那时,以她和林昊青的灵力,根本都无法察觉到卿舒的存在。 “我当时转头,看见了林沧澜的妖仆,她冷冷瞪了我一眼。我一回头,又看见掉进蛇窟的林昊青,我至今犹记,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仿佛是见了鬼一样。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林沧澜想要一个心狠手辣的儿子,林昊青一天没有变成他想要的模样,那这样的事情就一日不会断。所以,当林昊青再次伸出手向我求救的时候,我做出了选择。 “我站在蛇窟边,一脚踢开了他伸出来向我求救的手。”纪云禾眼中血丝,微微红了起来,“我和他说,凭什么你一出生,就注定拥有驭妖谷谷主之位,我说,你这么懦弱的模样,根本不配。我还说,我这段时间,真是恶心死你了。你就死在这里吧。” 再说起这段旧事,纪云禾仿佛还是心绪难平,她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喑哑了许多。 “后来,林昊青好像就真的死在了那个蛇窟中。 “他被人救出来之后,宛如被毒蛇附身,再也不是当初的温和少年。” 纪云禾不再说话,地牢之中便只余滴答水声,像是在敲人心弦一般,让人心尖一直微微颤动,难消难平。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当年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在那之后,林昊青再也没有被林沧澜逼着去受罪了。但是啊长意……”纪云禾此时在仰头看他。 他被钉在墙上,血水被洗去,皮肤上干枯如死屑的鱼鳞也被冲走,但那皮肤,还是不见人色的苍白。 “我当年的选择,却害了今天的你。”纪云禾牙关咬紧,“我错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地牢安静了许久,终于,纪云禾听到了一句沙哑而轻柔的安抚。 “不怪你。” 鲛人的声音,宛如一把柔软的刷子,在她心尖扫了扫,扫走了这遍地狼藉,也抚平了那些意难平。 第二十五章 赤尾鞭 纪云禾在牢中,给长意下了一整夜的雨。 长意太过疲惫,便再次昏睡过去,而纪云禾立在远处,一点都没有挪动脚步。 及至第二天早上,阳光从甬道楼梯处泄漏进来,在她院门前看门的两名驭妖师急匆匆的跑了下来。 纪云禾未理会他们的惊慌,自顾自的将墙上的长意放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平他的身体,给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即脱下自己的外套,将赤裸的他下半身盖了起来。 “护法怎可私自将鲛人禁制打开!” “不顾谷主命令前来此地!护法此举实在不妥!护法且随我等前去叩见谷主!” 一声声追责纪云禾恍若未闻。直至最后一句,她才微微转了头:“走就是了,大惊小怪吵闹得很。” 纪云禾看了地上长意一眼,灵力再次催动法术,于指尖凝出水珠,抹在了他苍白的嘴唇上。长意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将唇上的湿润抿了进去。 纪云禾站起身来,出了地牢,随着两名驭妖师,去了厉风堂。 青羽鸾鸟离开,鲛人寻回,驭妖谷的大事都以过去,所以厉风堂修缮的工作已经开始进行了,殿外搭了层细纱布,将日光遮蔽,初春日光下,殿内气温升了起来,说不出是温暖还是闷热。 纪云禾在殿外敲敲打打的声音中走近大殿。 这种日常琐碎的声响并不能缓解殿内的气氛,林沧澜盯着她,神情严肃,嘴角微垂,显示着上位者的不悦,在这样的目光中走进,殿外的每一声敲打,都仿佛凿在纪云禾的脚背上,一步一锥,越走越费力。 但纪云禾并没有停下来,她目光沉着,直视着林沧澜的目光,走到他座签,一如往常的行礼:“谷主万福。” “咳……”林沧澜咳嗽了一声,并没有叫纪云禾起来,“万福怕是没有了,孩子们都长大了,翅膀也都硬了,不爱听老头的话了。” 纪云禾跪着,没有接话。 看着沉默的纪云禾,林沧澜招招手,林昊青从旁边走了出来。 一晚上的时间,林昊青脸上的伤并没有消失,反而看起来更加狰狞。 “父亲。” 林沧澜点点头,算是应了,微微一抬手,让林昊青站了起来,随即转头继续问纪云禾,“云禾,昨晚,你不在屋里好好休息,为何要去地牢,对昊青动手?” 纪云禾沉默。 林沧澜目光愈发阴冷起来,他直勾勾的盯着她:“昊青昨日给鲛人开了尾,顺德公主其愿,再圆一个,是高兴的事,你却因嫉妒而大打出手?” 林沧澜说着,气得咳嗽了起来,咳嗽的声音混着殿外的敲打,让纪云禾心底有些烦躁起来。 她抬眼看着台上的林沧澜与永远站在他背后的妖仆卿舒,复而又望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昊青。心底有些嘲讽,他们真是活得多累的一群人,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是逃不掉的“一路人”。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断不该如此相处。”林沧澜说着,卿舒从他身侧上前一步,手一挥,丢了一条赤色的鞭子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集中在了殿前的赤色长鞭上。 “谷中规矩,伤了同僚,该当如何?” 卿舒答话:“主人,按谷中规矩,谋害同僚,伤同僚者,赤尾鞭鞭刑十次,害命者,赤尾鞭鞭刑至死。” 赤尾鞭,鞭上带刺,宛如老虎的舌头,一鞭下去,连皮带肉,能生生撕下一块来。打得重了,伤势或可见骨。 “云禾,身为护法,当以身作则。”林沧澜捂住嘴咳了半天,缓过气来,才缓缓道,“鞭二十。昊青,你来执行。” 林昊青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颔首称是,转而捡起了殿前的赤尾鞭,走到纪云禾身侧。 纪云禾抬头看他,眼神无波无澜,但她脑海中却想到了那很久之前,在蛇窟之中,林昊青看向她的眼神,那才是活人的眼神,带着愤怒,带着悲伤,带着不敢置信。 而现在,她与他的目光,在这大殿之上,连对视,都如一波死水。 纪云禾挪开了目光。 任由赤尾鞭“啪”的落在身上。 林昊青说得没错,他变成了大家想要的少谷主,最重要的,是他变成了林沧澜最想要的少谷主,所以他下手,毫不留情。 每一鞭,落在背上,连皮带肉的撕开,不过打了三两鞭,纪云禾后背上就一片血肉模糊。 但纪云禾没有喊痛,她一直觉得,人生没有不可以做的事情,只要自己能承担相应的后果。她选择去见鲛人、殴打林昊青、一夜未归,这些有的是兴起而行,有的是冲动行事,有的是思虑之后的必有所为。 这所有的事,都指向现在的结果。 所以她受着,一声不吭,眼也未眨。 二十道鞭痕落在身上,她 将所有的血都吞进了肚子里。 挨完打,林沧澜说:“好了,罚过了,便算过了,起来吧。” 纪云禾又咬着牙站了起来,林沧澜挥挥手,她带着满背的血痕,与大家一同转身离去。 她走过的地方,血迹滴答落下,若是他人,怕早就叫人抬出去了,而她宛似未觉。 驭妖师们都侧目看着她。 纪云禾挨罚的时间并不多,她总是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此这般触怒林沧澜,甚至在殿上用强硬的态度面对他,都是极少的。 所以驭妖师们都不知道,这个素来看起来慵懒的护法,也有一把硬到髓里的骨头。 “林昊青。”出了厉风堂大殿,日光倾洒下,纪云禾张开惨白如纸的唇,唤了一声走在自己身前不远的林昊青,她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花海荒地,蛇窟,午时见。” 林昊青微微一怔,没有转头,就像没听见一样,迈步离开。 纪云禾也没有多犹豫,和没说过这话一样,转身就离开了。 她回了房间,擦了擦背上的血,换了身衣服,又重新出了门去。 这次没有人再拦着她了,林沧澜让林昊青给鲛人开尾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她的“不乖”也受到惩罚了,所以她拖着这副半死的身体,想做什么都行。 她留了个心,没看到有人跟着自己,便走到了花海之中。 花海荒了,远远望去一片苍凉。 小时候对他们来说无比可怕的蛇窟,现在看来,不过也就一个小山洞而已。 纪云禾走到那方的时候,林昊青已经等在小山洞的门口了。他独自一人来的,负手站在山洞前,看着那幽深的前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昊青。”纪云禾唤了他一声。 林昊青冷笑着:“怎么?殿上挨了鞭子,还想讨回来?” “在这里的事情你还记得吗?”纪云禾没有多与他言语纠缠,指了一下小山洞,开门见山,“你想知道真相吗?” 林昊青看着纪云禾,脸上的冷笑的弧度收了起来,表情渐渐沉了。 第二十六章 改变 “你说的,是什么真相?” 风吹过荒凉的花海,卷起一片黄沙,扫过两人耳畔,留下一串萧索的声音。 “如果你想说,当初在蛇窟边,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都是林沧澜逼的你……”他顿了顿,复而又冷笑起来,“那我早就知道了。” 林昊青的回答,在纪云禾的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却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云禾,我当年是懦弱,却不傻。”林昊青转头看她,“我被人从蛇窟救出来后,我是很恨你,但过了几天,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是了,林昊青并不傻。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林沧澜的行事作风,纪云禾看在眼里,心里清楚,林昊青难道会毫无察觉吗? “护法,不要高估了自己。”林昊青神情淡漠的看着她,“让我变成这样的,并不是你。” 是林沧澜。 是他让纪云禾明白了,如果她在蛇窟边不推林昊青下去,那么,接下来,林昊青将面对越来越多的背叛与算计,直到他愿意改变。 林昊青同样也明白了…… 所以他心甘情愿的按照林沧澜定好的路,走了下去,变成了他父亲想要的模样。 纪云禾看着这样的林昊青,四目相接,她一肚子的话此时竟然都烟消云散。 “如果你都知道了,那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纪云禾张开苍白干裂的唇,哑声道,“少谷主多多保重。” 纪云禾转身欲走,林昊青却倏尔开口:“等等。” 纪云禾微微侧过头来。 “你今日来找我,就为此事?” “就为此事。” 林昊青勾了一下唇角:“是我给鲛人开了尾,让你觉得,当年的事,你做错了,是吗?” 纪云禾默认。 “你想改变些什么,是吗?” 纪云禾闻言,心下微微一转,回过头来,面对林昊青:“少谷主有想法?” “你今日来,告诉了我一件事,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但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林昊青走上前两步,与纪云禾面对面站着,他微微俯身,唇瓣靠近纪云禾的耳边,轻声道,“我想与护法联手,杀了……林沧澜。” 他的话很轻,被风一卷,宛如蒲公英,散在空中,但落在纪云禾心尖,却惊起层层波澜。 纪云禾眸光一动,睫羽 微颤,第一时间并未搭话。直到林昊青直起身子,微微退开一步,纪云禾看着他平静的面色,心中确认,这个谷主之子,并不是在与她玩笑。 他说的是真的,他要杀了林沧澜。 他想弑父。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件事的?” “很久了。” 他平静的说着,就像在说,这天已经阴沉了很久了。 看到现在的林昊青,不知为何,纪云禾心头忽然涌上了一句话——林沧澜成功了。 在改变林昊青的这件事情上,他做得无人能及的成功。 “你不怕我去告密?”纪云禾问林昊青,“林沧澜不会允许你有这样的想法,哪怕你是他儿子。” 林昊青笑了笑,对纪云禾的话不以为意。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林昊青盯着纪云禾的眼睛,“你不喜欢驭妖谷,想离开。” 纪云禾眸光微动:“这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此前一直隐隐有这个感觉,虽然林沧澜逼迫你做了许多事,但我不能确定,其中有没有你自己想做的。但这一次……青羽鸾鸟大乱驭妖谷,以护法的本事,不急着想办法去攻青羽鸾鸟的心计,困住青羽鸾鸟,反而跑去找那不知掉到什么地方的鲛人……” 林昊青看着纪云禾,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微笑:“而后我查过与青羽鸾鸟一战中,驭妖谷中,失踪的驭妖师。瞿晓星,赫然在榜。雪三月被带走,瞿晓星失踪,而你,那时候也是想跑吧?” 纪云禾默认。 “只可惜,你想要的太多了,你还想带那鲛人走。”林昊青一抬手,轻轻拉住纪云禾耳边的发丝,“老头子看错你了,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明明是你啊,云禾。当时若没有那鲛人拖累,你现在应当也在驭妖谷外,自在快活吧。” 纪云禾将林昊青握住自己发丝的手挥开。 “所以呢?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许你自由。”林昊青道,“你我联手,大事得成,我做主驭妖谷,便许你出谷,此生不再受驭妖谷束缚。” 这个条件,对纪云禾来说,很是诱惑,但是…… “我不能杀了林沧澜。” 林昊青微微挑眉:“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你不知道这个理由。”纪云禾道,“我被林沧澜喂过毒,每个月 ,他指派卿舒给我发一粒解药,从你掉入蛇窟之前,我便每个月都靠着他的药活下去了。” 林昊青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纪云禾心头了然,林沧澜喂她毒药的事,看来藏得着实够深,怕是除了林沧澜主仆二人与纪云禾外,再无第四人知晓。 “所以,我不能和你联手,我要林沧澜活着,除非……”纪云禾看着他,“你把解药给我。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风再次在两人身边卷过,沉默在纪云禾这句话之后蔓延。 过了许久,纪云禾才道:“少谷主,我与林沧澜之间的恩怨,我不奢求有他人来为我了结,所以尽管我提出了条件,但我心里知道,这个条件很难达到。” 纪云禾看着沉默的林昊青,继续道,“关于你们父子之间的恩怨,我也无能为力。我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事到如今,我所行之事,皆违背己心,但你放心,我对林沧澜的厌恶,不比你少,你告诉我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日,告辞了。” 纪云禾言罢,转身离开。 “云禾。”林昊青再次开口唤她,但这次纪云禾没再回头,只听他在自己身后轻声说着,“你以为,被他改变的,只有我吗?” 但闻此言,纪云禾脚步微微一顿,复而继续迈步离开。 林昊青的意思,纪云禾再明白不过。 和纪云禾初识的林昊青不是现在的模样,与林昊青初识的纪云禾,也不会是现在这般的模样。 在这驭妖谷之中,她和这个曾经的少年,都已经改变了。 第二十七章 洛锦桑 纪云禾慢慢走回房间,背上被赤尾鞭抽打出来的伤口又裂开了,晕湿了后背的衣裳。 她有些吃力的换下衣物,自己对着镜子,将药粉洒在伤口上。但给自己后背上药,实在太难了,弄了几次,药粉洒得到处都是,但落到背上的却没有多少。 “哎……” 纪云禾没有叹气,房间却倏尔传来一道女孩子的叹气声。纪云禾眉梢微微一挑,随即看向传来叹息的房间角落,一言不发的,将手中的药瓶扔了出去。 药瓶抛向空中,却没有摔在地上,而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宛如被人握住了一样。 药瓶飘飘摇摇的,从空中摇晃而来。 “你倒一点不怕我接不住。”房间又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音色俏皮且活泼,“待会儿摔碎了,我可不给你去拿新的药。” 纪云禾闻言,却是对着镜子笑了笑,在经历了昨日到今天的事情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总算是带了几分真心。 “放你出去这么多年,这个瓶子都接不住,那我可该打你了。”纪云禾说着,向床榻上走去。 而那药瓶子便晃晃悠悠的跟着她飘到了床榻边。 纪云禾往床上一趴,将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背裸露出来:“轻点。” 那药瓶矮了一些,红色的瓶塞打开,被扔到了一旁,女孩娇俏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你还知道叫轻点呀,我看你回来,脱衣服给自己上药的阵势,像是全然不知道疼似的。我还道我的护法比之前更能忍了呢。” 随着这念叨的声音,药瓶挪到纪云禾的后背上方,药粉慢慢洒下,均匀且轻柔的铺在纪云禾的伤口上。 药撒上伤口时,纪云禾的疼痛终于在表情上显露了出来,她咬着牙,皱着眉,拳头握紧,浑身肌肉都紧绷着,而药粉并没有因此倒得快了些,药粉仔仔细细的,被洒到了每一个细小的伤口上。 直到药瓶立起来,被放到了一边,纪云禾额上的汗已经淌湿了枕头。 “好了。”女声轻快道,“药上完了,绷带在哪儿?你起来,我给你包一下。” “在那柜子下面。”纪云禾沙哑的说着,微微指了一下旁边的书柜。 片刻后,书柜门被拉开,里面的绷带又临空“飘”了出来,在纪云禾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绕了起来。 纪云禾瞥了一眼身侧,道:“还隐着身,防我还是防贼呢?” “哦!”那声音顿时恍悟,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一样,“平日里隐着身这样活动方便,我都差点忘了。”话音一落,纪云禾床榻边,白色光华微微一转,一个妙龄少女悄然坐在那处,手里还握着没有缠完的绷带。 少女转头,咧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出来,就像是一个小太阳,将纪云禾心头的阴霾照散了许多。 洛锦桑,也是一个驭妖师,只是她与其他驭妖师不一样的是,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洛锦桑是个已死的人。 她死在五年前立冬那日,驭妖谷中抓来的一只雪妖疯了,她去制伏雪妖,却被雪妖整个吞了进去。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纪云禾也是这么以为的。 洛锦桑性格活泼,天真可爱,是在这谷中难能可贵的保持着自己真性情的人。和雪三月不一样,纪云禾把自己的秘密和雪三月分享,她们共担风雨,而对洛锦桑,纪云禾则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着她。 在洛锦桑“死”后,纪云禾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到渐渐走出悲伤,她却发现……自己身边开始发生很多难以解释的事件…… 比如屋子里的食物老是莫名其妙的不见,角落里总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房门会在无风无雨的半夜忽然打开…… 纪云禾觉得自己宛如撞了鬼。 那段时间,素来心性坚强的她都被折腾到难以入眠,在屋中又挂黄符又烧香,几次找到雪三月,两人蹲在屋里,半夜等着“抓鬼”,却毫无所获。 折腾了大半个月,还是经离殊提醒,两人才知道这房间里,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气息。 又折腾了很长时间,纪云禾与雪三月才确定了那人是洛锦桑。 是洛锦桑被吞进雪妖肚子后,没有毙命,雪妖被杀之后,她从雪妖肚子里爬了出来,但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了。她也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说话没人能听到,甚至有时候还能穿墙而过,好似真的变成鬼了似的。 她十分慌张,第一时间就跑来找纪云禾,但纪云禾也看不见她,她只能蹲在纪云禾屋子里,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如此过了几天,肚子还饿得不行,于是便开始偷拿纪云禾房间里的东吃。 后来,在离殊的提点下,纪云禾和雪三月开始研究“治疗”洛锦桑隐身的办法。 终于是弄出了些心法,让洛锦桑学了,虽没办法将她变得与常人一样,但好歹让她能控制自己什么时候隐身了。 打那以后,纪云禾便没让洛锦桑在他人面前出现过,她让洛锦桑离开驭妖谷,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外面游历。她的“隐身之法”让她变成了唯一一个,不用受驭妖谷,也不用受朝廷控制的驭妖师。 洛锦桑时不时隐着身跑回来找纪云禾,与她说说外面的事情,每当纪云禾看着她,看她笑,看她闹,纪云禾总会觉得,这个人世,还没有那么糟。 “锦桑,你这次回来得可有点慢了。”待得洛锦桑给纪云禾包扎完了,纪云禾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都哪儿疯去了?” 洛锦桑挠了挠头:“你借花传语给我,我早就听到了,但……被那个空明和尚耽误了一会儿。”洛锦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与纪云禾提过,她在外面喜欢上了一个不太正常的和尚,这个和尚不爱喝酒不爱吃肉,当然也不爱她,他就爱拎着一根禅杖到处走,见不平就管,见恶人就杀。 一点出家人的心性都没有。 但洛锦桑喜欢他喜欢极了。天天跟着在他后面追。奈何空明和尚不搭理她,神出鬼没的,常常让她找不见人。 “那和尚还那样?”纪云禾问她。 “哪样?” “见不平就管,见恶人就杀?” “对呀!” 纪云禾一声轻笑,“迟早被朝廷清算。” “可不是吗!”洛锦桑一盘腿坐上了纪云禾的床,“前段时间,他见一个老大的官作威作福欺压穷人,又一棒子杀过去,把人家大官,连帽子带脑袋,全都打掉了,嗨……”洛锦桑狠狠叹了口气,“朝廷发通缉令,悬赏那么高!” 洛锦桑把手高高的举起来,比划了一下,又噘嘴道:“要不是看在我喜欢他的份上,我都想去把他抓去拿赏金了。” 纪云禾笑道:“空明和尚出了这事儿,你怎么舍得回来?不去护着他了?” “这我要感谢咱们驭妖谷呀。”洛锦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把那青羽鸾鸟一放跑,外面全都乱了,大国师那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那只鸟身上去了,空明和尚继续逍遥自在,我就接到了瞿晓星,把他安顿好了,这不就马不停蹄的回来找你了吗。” “瞿晓星安顿得妥当吗?” “妥妥当当的。没问题,我跟大和尚在地上打了好久的滚,让他帮我照看瞿晓星。那和尚脾气差了点,但脾气是说一不二的,答应人的事,从不食言,不会骗我。 ” 纪云禾摇头,连连感慨:“啧啧,不得了了,现在能把空明和尚拿捏住了啊。” 洛锦桑嘿嘿一笑:“你呢?我家云禾叫我回来干嘛来着?你这是为啥挨的打呀?” 提到这事,纪云禾面上的笑渐渐收了起来。 “锦桑,我要你去帮我偷林沧澜的药。”纪云禾沉着脸色道,“越快越好,驭妖谷,要变天了。” 不管谷主是林沧澜还是林昊青,对纪云禾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对她来说唯一的好事,就是离开这里。 而现在,她还想带着长意,一起离开这里。 第二十八章 痛 纪云禾将这段时间以来,驭妖谷的变化告诉了洛锦桑。 洛锦桑闻言,沉默许久。 “云禾呀,恕我直言,我帮你偷药没问题,我捯饬捯饬,说不定还行,但你要我帮你把鲛人偷出去,这可真的是没有办法呀,他那么大一只呢。” 纪云禾沉默。她并没有打算让洛锦桑去把长意偷出来,她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要带长意走,她现在也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云禾呀,你要不,和林昊青合作一下,如果你们能一起把林沧澜杀了,那到时候解药还不随便你找,林昊青也许诺你自由了呀。” 纪云禾摇摇头:“风险太大。一是拿不准林昊青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二是……我拿不准,现在的林昊青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意思?” 纪云禾看着洛锦桑,笑道:“你看,林昊青和我说这话,或许有两个阴谋呢,第一,他在诈我。说着与我去杀林沧澜,但并不动手,而是背地里使绊子,让林沧澜发现我要谋反,从而除掉我。再者,他真有本事杀了林沧澜,也不一定会信守承诺放过我,狡兔死走狗烹,杀父都行,杀我有何不可?” 洛锦桑听得有些愣:“也是……不过,他就不怕你把他的阴谋告诉林沧澜吗?” “林沧澜自负。他一直以来就想将林昊青变成这样。自己一手养出来的人,他心里会没数?若是真有那天,林沧澜死在林昊青手上,那老头子怕是骄傲得很。而在那天之前,只要林昊青不动手,他就会纵容他。在老狐狸心中,这驭妖谷,本就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天下。而且……” 纪云禾顿了顿,“林昊青也笃定,我不会告诉林沧澜。” “为什么?” “我对林沧澜的厌恶,这天下,林昊青最懂。” 纪云禾忍不住自嘲一笑。 所以林昊青说她变了,她也因为对一个人的厌恶与仇恨,变得和他一样丑陋。 满心算计,左右踟蹰。想要报复,却也舍不了眼前的苟活。 真是难看得紧。 “怎么选都是错……”洛锦桑皱眉,“这样说来,若非将他们父子二人都除掉,便没有最安全的办法了?” 纪云禾沉默。 洛锦桑确实眼珠一转:“哎!对了!不是还有朝廷大国师顺德公主吗!咱们可以借刀杀人呀!”洛锦桑兴冲冲的拉 着纪云禾道,“顺德公主不是其愿有三吗!现在就差最后一个了,你把那鲛人驯服,交给顺德公主,让他给顺德公主带话,道出林沧澜多年阳奉阴违,私自用妖怪炼药……” 林沧澜给纪云禾的药,便是从这些妖怪身上炼出来的。 纪云禾先前没打算告诉洛锦桑,是有一次她做错了事,林沧澜不给她当月的解药,她在房中毒发,恰逢洛锦桑回来,看见了她的惨况,方才知晓。 “你让鲛人,把这些事告诉顺德公主,然后再泼林昊青一盆污水,朝廷最恨驭妖师明面一套暗里一套,彼时,林氏父子势必被朝廷摒弃,而你可以顺理成章的坐上谷主之位。”洛锦桑道,“那时,你可能才算是真正的获得安全和自由。” 纪云禾转头,盯着洛锦桑:“你天天和空明和尚混在一起,他就教你这些权谋之术?” 纪云禾的神色让洛锦桑一愣,她有些胆寒的退了一步。 “不是他教的啊……他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两句的。这些……这些事,在驭妖谷不是很常见吗,利用驯服的妖怪,去达官贵人的耳边吹吹风,帮助自己做一些什么事……” 是的,再常见不过了。 但她一直以来,便不想让洛锦桑沾染这些。更不想,被自己利用的人,是长意…… “我送鲛人入宫,那鲛人呢?他怎么办?”纪云禾问洛锦桑,“你去宫里,在顺德公主身边,在大国师的监视下,再把他救出来吗?” 洛锦桑愣了愣。 她和很多驭妖师一样,根本没有从妖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我是……想不到别的破局的办法了……” 纪云禾微微叹了一口气:“总之,你这段时间,先帮我探这林沧澜那边的情况,注意观察他的起居,他总有要将解药藏起来的地方。先拿到解药。我们再谋后计。” “好,我今天就去盯着。” 洛锦桑说着,心法一动,她身体又在空中慢慢隐去。 纪云禾披上了衣服,走到了门边。 “哎?你不歇会儿?”空中传来洛锦桑的声音。 “嗯,还不到歇一歇的时候。” 纪云禾出了门。径直向囚住长意的地方而去。 到了牢外,看守的驭妖师们都回来了,左右站着,纪云禾将他们都遣退了,独自进得牢中。 长意还在沉睡。 平静的面容仿似外面的所有争端都于他无关。纪云禾看着他的面容,霎时间,那复杂吵闹的思绪,在这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鲛人原来还有这样的本事,纪云禾想,怎么能让人一见就心安呢。 她坐在长意身边,将他脑袋放在了自己腿上,给他枕一下,想来会舒服很多。 而刚将长意的头放在自己腿上,那双蓝色的眼瞳便睁开了,他看着纪云禾,眨了眨眼,散掉初醒的朦胧:“你来了。” 没有多余的话语,便让纪云禾感觉,他们仿佛不是在这囚牢之地相遇,他好似是个隐士,在山间初醒,恰遇老友携酒而来,平淡的问候一句,你来啦。 “嗯。” 长意坐了起来,微微一动腿,他一愣,双手摸到自己腿上,他腿上还盖着纪云禾先前离开时给他搭的外衣。 没有掀开那层衣服,他只是隔着棉布摸了摸那双腿。 纪云禾看得心尖一涩:“长意……抱歉。” 长意转头,眼中并无痛苦之色:“我没怪你。” “我知道,但是……”纪云禾也轻轻的将手放到了他腿上,“还是抱歉……一定,很痛吧……” “嗯。”长意诚实的点头,再次让纪云禾心头一抽。 她抬了手,长意忽然动了动鼻尖,他不在自己双腿的话题上纠缠,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血腥味?”他转头,俯身,在纪云禾脖子处轻轻嗅了嗅,微凉的呼吸吹动纪云禾脖子边的细发。 纪云禾微微侧了下身子。 长意开口问她:“你受伤了?” “小伤。” “血腥味很重。” 纪云禾动了动唇角,脑海中闪过的确实昨日夜里,她看到长意被挂在墙上的画面。 她的伤,哪算得上血腥味很重…… “没事,皮肉伤。” “痛吗?” 纪云禾张嘴,下意识的想说不痛,但触到长意真挚的目光,这一瞬,好像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再难说出口来。也是这恍惚间,纪云禾觉得,自己的逞强和坚硬,都是不必要的。 “痛。” 破天荒的,她心中的铜墙铁壁忽然豁开了一个口,她终于把这个字说出了口,“痛的。” 不说,是因为不值得说,而此时,纪云禾认为,面前这个鲛人,是值得让她喊 痛的。 像是要回应她。长意有些艰难的抬起了手,落在她的头顶,然后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从头顶,摸到她的发尾,一丝不苟,像孩子一样较真。 “摸一摸,就好了。” 纪云禾看着长意,感受着他指尖的微凉,鼻尖倏尔有些酸涩了起来。 哎…… 大尾巴鱼,真是笨呀。 而此时的纪云禾,也认为,自己大概也是被笨病传染了。 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自己的伤,真的在这种“摸一摸就好了”的“法术”中……愈合了呢。 第二十九章 长意的世界 此后几日,谷中相安无事。 比起前些日子一茬接着一茬的大事,驭妖谷平静太多,大家好似又回到了往日的状态。但平静之下,却难掩愈发紧张的态势。 所有人都关注着驯服鲛人一事。 洛锦桑日日盯着林沧澜,没有找到解药所在之地,但却听到了不少谷中驭妖师们的言论。 大家都在讨论着,驭妖谷谷主之位,怕是要落到纪云禾手中了。 唯独纪云禾,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洛锦桑日日跑回来和她说,大家都认为,最后驯服鲛人的一定是纪云禾,大家也都很笃定,如果纪云禾达成了顺德公主的第三个愿望,那么,林沧澜势必将谷主之位传给她。 “他们说得信誓旦旦,我都要相信了。”洛锦桑和纪云禾说,“你说,林沧澜会不会信守承诺一次,当真将谷主之位传给你?” 纪云禾笑望洛锦桑:“他真传给我了,他儿子怎么办?老狐狸就这一根独苗,他以后寿终正寝了,等着我马上把他儿子送下去陪他吗?” 洛锦桑有点愣:“你真要这样做啊?” 纪云禾敲敲洛锦桑的脑袋:“你可醒醒吧。这事儿可轮不到我来做选择。你好好帮我查查药在哪里就行。” “好吧。” 纪云禾并不关心谷中甚嚣尘上的传言,也不关心忽然沉寂下来的林昊青在谋划什么。 这些事情她便是操心,也没什么用,在这紧要关头,大家好像都有了自己要忙的事,没有人来折腾她,她倒乐得轻松,过上了“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日子。 她日日都去牢中见长意,先前在大殿上讨到了林沧澜的许可,她在的时候,便可自由遣散其他驭妖师,给他们相处挪出空间。 而纪云禾去见长意,也没什么要做的,她把自己的茶具搬了过去,用两块大石头搭了个茶台,在简陋得有些过分的地牢里,和长意泡茶聊天。 没人知道纪云禾在地牢里和长意做什么,他们只知道护法日日拎着壶过来,又拎着壶回去,猜得过分的,以为纪云禾在给长意灌迷魂汤了。弄得那鲛人,没被绑着,也不再像出入谷时那般折腾。 纪云禾从洛锦桑口中听到这个传言,找了一日,拿着壶给长意倒了碗水,问他:“这是迷魂汤,你喝不喝?” 长意端着一碗刚烧开的水,皱了眉头:“太烫了,不喝。” 纪云禾的笑声从牢里传到牢外:“长意,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真是很喜欢你的性子。” “没说过,不过我能感受到。” “感受到什么?我对你的喜欢吗?” 纪云禾本是开玩笑的一问,但长意端着开水的手却是一抖,滚烫的水落在他腿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把碗放在桌上,擦了擦自己的裤子。 他才开始穿裤子,还是很不习惯这样的装扮,两条腿也总是并在一起,是以这开水一洒,直接在裤子两边都晕开了。 纪云禾连忙用袖子去擦:“烫不烫?” 纪云禾一俯身,长意有些愣神的往后面躲了一下。 “怎了么?”纪云禾问他,“碰你的腿,还痛吗?” “不……”长意看着纪云禾,偏着头,迟疑了一会儿。难得看到长意犹豫,纪云禾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还在琢磨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便见长意有些纠结的问她,“你喜欢我?” 这四个字一出,纪云禾也有点愣住。 这大尾巴鱼……是跟她较这个真呢…… “朋友间的喜欢。”纪云禾解释道,“在意,关心。” 长意点点头,表示明白:“你我之间,虽有朋友情谊,但非男欢女爱,言词行为,还是注意些好。”长意正儿八经的看着纪云禾,说出这段话,又将纪云禾听笑了。 “你这大……”她顿了顿,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转而微叹口气,“你这性子,到底是怎么养成的?明明淳朴如赤子,但偏偏又重一些莫名其妙的礼节。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在男女大防一事上,比我可计较多了。” “理当计较,我族一生只认一个伴侣,认定了便有生死与共之契约,永受深渊之神的凝视。不可误己,也不可误人。” 一生只伴一人,也难怪这么慎重了。 “你们可真是一个专一的种族。” 不仅专一,而且真诚,不屈,永远向着自己本心而活。 他们活的样子,真是闪耀得让纪云禾自惭形秽。 “真羡慕你们鲛人,把我们人类在书中歌颂的品德,都活在了身上。” “人类为什么不能这样活?” 纪云禾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或许有很多答案吧。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人类要的……太多了。”纪云禾倒了一杯茶,“不聊我的世界了 ,你已经窥见一二了。”纪云禾看向长意,“你们鲛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很安静。”长意说,“在海里,大家都不爱说话。” “你们吃什么?” “都吃。” 这个回答有点吓到纪云禾:“都吃?”她上下打量了长意一眼,在她印象中,长意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原来他在海里还是一个深海大霸王吗…… 欺凌小鱼小虾…… “海藻,贝类,其他的鱼。不吃同族。” “那你最喜欢吃什么?” “贝类。肉很嫩。” 嗯,纪云禾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看起来甚至有点寡淡的鲛人,一瞬间变得血腥了起来。 “那你们睡哪儿呢?” “每个鲛人喜欢休息的地方不一样。”长意喝了口茶,“我喜欢吃了大蚌之后,睡在它们的壳里。” 纪云禾咽了口唾沫:“贝类做错了什么?” 让你给欺负得……连吃带睡…… 长意指了指大石头上,纪云禾拿来的烤鸡:“它也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好吃而已。” 怀璧其罪…… 纪云禾瞥了瞥嘴,扯了一只鸡翅膀下来:“如果有机会,真想去你们海底看看。那里是不是一片漆黑?” “我的大蚌里有一颗大珍珠,自己会发光,能照亮你身边所有的东西。” “多大?” “和你人差不多大。” 纪云禾震惊:“那你住的蚌有多大?” 长意仰头看了看牢笼:“比这里大。” 纪云禾沉默了许久,摇头感慨:“你们鲛人……怕不是什么深海怪物吧……动不动吃掉比房子还大的一个蚌,还睡在里面……用人家辛辛苦苦孵出来的大珍珠照明……如此细数而来,人类做事还是很讲道理了。” 长意想了想,认真的和纪云禾道:“我不骗它们,看着大蚌,一开始就是没打算让它们活下去。其他的,也是物尽其用罢了。我们不喜奢靡浪费。” 专一而真诚的鲛人一族,连吃了别人,也是专一而真诚的。 纪云禾点点头:“你说得让我更想去海底走走了。” “嗯,有机会带你去。” 纪云禾点头应好,但一低头,看见长意穿上了裤子的双腿,随即又沉默下来, 没再多言。 或许,她……并不该和他聊,关于大海的故事…… 纪云禾叹了口气,握住茶杯,刚想再喝一口,忽然间,心口一抽,剧烈的疼痛自心口钻出。她一愣,立即捂住心口。 “怎么了?” 纪云禾没有回答长意,她喘了口气,额上已经有冷汗淌下。 剧痛提醒着她,在这么多日的悠闲中,她险些忘了,这个月又到了该吃解药的日子,而这个月的药,林沧澜并没有让卿舒,给她送来…… 第三十章 毒发 纪云禾踉跄的站起身来。 身型微微一晃,打翻了大石头上的水壶,烧开的水登时洒了一地。 乒里乓啷的声音霎时打破地牢方才的祥和。 长意皱眉看着纪云禾,神色有些紧张:“你身体不适?”他站起身来,想要搀扶纪云禾。 但纪云禾却拂开了长意的手,她不想让长意知道,此时此刻,她的脉象有多乱。 纪云禾摇摇头,根本来不及和他解释更多:“我先回去了,不用担心。”留下这句话,她站起身来,自己摸着牢门,踉跄而出。 出了囚牢,纪云禾已有些眩晕,她仰头一望,夕阳正在落山,晚霞如火,烧透了整片天。 纪云禾摇摇晃晃的走着,幸亏路上驭妖师大多都已经回去了,没什么人,纪云禾也专挑人少的路走,一路仓皇而行,倒也没惹来他人目光。 待得回到院中,纪云禾在桌上,床榻上翻看许久,却未找到卿舒送来的解药。 她只得在房间咬牙忍耐。 但心尖的疼痛却随着时间的延长,而越发令她难以忍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咬破她的皮肤,顺着她的血管爬到了她五脏六腑中一样,它们撕咬她的内脏,钻入她的骨髓,还想从她身体里爬出来。 纪云禾疼得跪坐在地,好半天,都没有坐起来。 不知在这般疼痛之中煎熬了多久,终于,这一波疼痛缓缓隐了下去。纪云禾知道,这是毒发的特性,疼痛是间歇性的,方才只是毒发的第一次疼痛,待得下一次疼痛袭来,只会比这一次更加难熬。 纪云禾以前抗拒过林沧澜的命令——当林沧澜要纪云禾把林昊青推进蛇窟的时候。 她在这样生不如死的痛苦中生生熬了几日。 那几天身体的感受让她终身难忘,以至于到现在,即便知道林沧澜是用解药在操控她,将她当做傀儡,即便厌恶那解药厌恶到了极点,但每个月到了时间,卿舒送来药后,她也不敢耽误片刻。 剧痛不会要她的命,却足以消磨她的意志与神智。 让她变得狼狈,变得面目全非。 纪云禾在疼痛消失的间隙里,再次站起来,她没有再找解药,她知道,不是她找不到,而是这一个月,卿舒就是没有送解药过来。 “锦桑……”纪云禾咬牙,声音沙哑的呼唤着,“锦桑……” 她想去院中里,借院中花 给洛锦桑传信。 借花传信,这是她们之间特殊的链接。在以前教洛锦桑控制隐身术的心法时,她与雪三月,一同研究出来的。 而这个办法也只能用来联系洛锦桑,雪三月和她之间却不能通过这样的心法来联系。好似是那个将洛锦桑吞入肚子里的雪妖,赐给她的另一个与天地之间联系的办法。 纪云禾拉住房门,本想稳住自己已经有些站不住的腿脚,但垂头之间,却看见地上飘着一张薄纸,像是随便从什么地方慌张撕下来的。上面洛锦桑笔法仓促的写了一句话—— “有人说空明和尚被抓了,我出谷去看看,很快回来。” 纪云禾见状,恨得将纸团直接烧了:“那个秃子!真是坏事!” 纪云禾心知再过不久,疼痛便又将袭来。卿舒不来,她也没办法再等下去了。纪云禾转身,拿了房中的剑,向厉风堂而去。 她一路用剑撑着,避开他人,从厉风堂后院摸了进去。 奇怪的是,今日厉风堂却并没有多少人把守。 及至林沧澜的房间,外面更是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纪云禾如入无人之境。她心中虽觉奇怪,可此情此景却容不得她思虑太多。 她走到林沧澜房间外,并未叩门,直接推门进去,房门里面也没有下钥,纪云禾径直闯了进去。 到了屋中,更是奇怪。 若是平日,有人胆敢擅闯林沧澜房间,身为林沧澜的妖仆,卿舒早就是手起刀落,要拿人项上人头。而现在,屋中一片清静,安静得只有纪云禾胸腔中不受控制的强烈心跳。 气氛阴森得有些可怖。 纪云禾用剑撑着身体,往里屋走去,迈过面前的巨大屏风,纪云禾看见,在里屋点着蜡烛,蜡烛跳动的黄色火光将三个人影映在竹帘上。 纪云禾一愣。 她现在虽然身体不适,但神智还是在的,她能看见这阴影代表着什么…… 坐在轮椅上的林沧澜,站在林沧澜面前的卿舒,还有……在林沧澜身后的,用剑比着林沧澜脖子的……林昊青。 这个少谷主,他到底是动手了,他当真要弑父了。 纪云禾站在竹帘之外,像是闯入了另一个空间一样,这一瞬间,她屏息无言,而屋中的三人亦没有说话。 直到她心尖疼痛再次传来。她忍不住捂住心口,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在这极致的安静之中,纪云禾的些许动静,便能让屋中三人察觉到。 里面,到底是林昊青先开了口:“云禾,杀了卿舒。” 纪云禾从外面便能知道里面僵持的形势。林沧澜老了,林昊青先前敢动杀林沧澜的心思,定是在与青羽鸾鸟一战中,看出了端倪,所以他敢动手。而此时,林昊青挟持着林沧澜,所以卿舒不敢贸然动手,但若是林昊青将林沧澜杀了,卿舒也必然不会放过他。 三人僵持,相互制衡,纪云禾此时前来,便是一个破局之力。 她杀卿舒,林昊青赢,她对林昊青动手,林沧澜便能得救。 林昊青胆敢率先开口,是因为他知道纪云禾的内心,有多么憎恶这个操控她多年的老狐狸。而卿舒…… “纪云禾,毒发的滋味,不好受吧,谷主若有事,你永远也别想再得到解药。” 纪云禾握紧手中长剑,心口的疼痛越发剧烈,而便是在这剧烈的疼痛当中,夹杂着的这么多年来多林沧澜的恨意,也愈发的浓烈。 从心,亦或认命…… 又是摆在纪云禾面前,一道难以选择的题。 “你还在犹豫什么?”林昊青道。 “你有什么好犹豫的。”卿舒亦如此说着。 身体的疼痛与一帘之隔的压力,同时挤压着纪云禾的大脑,力与力之间撕扯着,较量着。她的心跳,在这只有一盏烛光的夜里,跳得越发的惊天动地。 第三十一章 弑父 “哼,稚子。” 林沧澜苍老的冷笑打破了房中僵局,“老夫在你们这个年纪,行何事皆无所惧。若非年岁不饶我……”他说着咳了两声,声音震动间,火光跳动,纪云禾眉目微沉,心道不妙。 而便在此时,卿舒未执剑的手一动,一粒石子打上林昊青的长剑。 长剑震颤,嗡鸣不断,林昊青虎口宛受大力重创,长剑脱手而出,林沧澜身下轮椅滑动,霎时离开林昊青的钳制。 卿舒投在竹帘上的身影便在此时如电般闪了过去。 纪云禾当即脑中什么都没有来得及思索,她牙关紧咬,压住心头剧痛,身体便瞬间蹿了进去,手中寒剑出鞘,滑破竹帘,只听铿锵一声,纪云禾的剑与卿舒手中的剑冷兵相接。 剑气震荡,呈一个圆弧砍在屋中四周四周梁柱与墙壁上,本还在修缮的房屋登时受到重击,房梁“咔咔”作响,整个房屋好似已经倾斜,屋顶的瓦片在房屋外面摔碎的声音宛若落下的雨点。 纪云禾挡在林昊青身前,目光冷冽,盯着与她兵刃相接的妖狐卿舒。 “你做的选择,很令人失望。” 及至此时,纪云禾已经挡在了林昊青面前,她身前受着卿舒妖力的压制,身体中尽是毒药撕裂的疼痛,但那心中的方寸之地,她却觉得痛快极了。 “是吗……”纪云禾嘴角微微一勾,道,“我倒觉得不赖。” 卿舒闻言目光一冷,她还未来得及更多动作,忽然之间,身侧传来一声闷哼,是林沧澜的声音。 刹那间,卿舒从未带有感情的双瞳猛地睁大,她看着身侧,一脸的不敢置信。 纪云禾狠狠一挥剑,将她挡开。 卿舒连连退了三步,握着剑,看着一旁,没有再攻上前来。 纪云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刚才被纪云禾从卿舒剑下,救了的林昊青,此时站在林沧澜身边,他手中的剑,插在林沧澜的心口上。 坐在轮椅上的林沧澜,着实年老体衰,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 林昊青赌对了。 青羽鸾鸟一战之后,林沧澜便是已只剩这一副躯壳,只剩之前的威名,没有卿舒的保护,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甚至连挡住林昊青的剑,也无力做到。 林沧澜那一双阴鸷的眼瞳死死盯着林昊青:“好……好……”他一边说话,嘴中一边涌出鲜血, 声音模糊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你有狠心杀了老夫,你……” 似乎都已不想再听林沧澜将最后的话说完,林昊青抬手径直将林沧澜胸中的剑拔出,步伐一转,行至他轮椅之后,抓住林沧澜的头发,长剑一横,径直将林沧澜的喉咙割断。 鲜血喷溅而出,伴随着屋外瓦砾破碎之声,宛似大厦将倾。 纪云禾没有想到……没想到林昊青的果断,也没有想到他手法竟如此利落干脆。 他真的将林沧澜杀了。 他真的,杀了这个老狐狸,他的父亲。 这一刻的震惊,几乎让纪云禾已经忘记了身体中的疼痛。而林昊青也是在温热鲜血喷涌而出的此刻,仿佛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一样。 他将剑握在手里,微微张开了嘴,呼吸着,胸腔剧烈的起伏,片刻之后,终于发出了一个声音:“哈……” 他笑了出来:“哈哈!他终于死了。” 像是一道开关,将呆怔在旁的卿舒惊醒。 “谷主!”卿舒咬牙,将林昊青恨得目眦欲裂,“我杀了你!”卿舒执剑而上,纪云禾这次还待想拦,但身体里涌上来的剧痛却让她再无法像刚才那样快速追上。 眼看着卿舒这一剑便要刺上林昊青的胸膛,林昊青握着剑,目光狠厉,那带血的剑一挽剑花,径直将卿舒的剑打开了去。 卿舒与林沧澜有主仆契约,像离殊和雪三月一样。卿舒是发誓永远效忠与林沧澜的妖仆。 在发誓效忠一个主人的时候,妖仆会将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妖力渡让给主人,以示遵从。而在林沧澜死后,那一部分妖力并不会消散,而是会回到妖仆身体之中。 照理来说,此时林沧澜身死,卿舒多年前渡让给林沧澜的那份妖力应该会回到卿舒体内。卿舒只会比林沧澜在的时候更难对付。 而林昊青却如此轻而易举的挡开了她。仔细思索来,方才纪云禾那从心而来的一挡,虽是用尽全力,但在她毒发之时,理当没有办法完全招架住卿舒。 卿舒的力量断不该如此虚弱,那林沧澜也是…… 他们的灵力和妖力就像是在青羽鸾鸟一战之后,忽然之间,就减弱了许多一样。 纪云禾此时思索不出缘由。她只见忽然没了主人的卿舒宛如疯了一般,疯狂的攻击这林昊青,林昊青一开始尚且还能抵抗,而时间稍微一长,他仍旧不是卿舒的对手。卿舒到 底是活了这么多年的大妖怪,在林沧澜身边这么多年,更是不知道替他参了多少战,杀了多少人。 论对战经验,林昊青怕是拿出吃奶的力,也必然不是她的对手。 此时此刻,纪云禾虽然毒发,但也之好拖着这毒发之身,强忍剧痛,与卿舒拼死一战!不管这林昊青今天做了什么,今天之后又将变成什么样的人,她之前做了选择,那便要一条道,走到黑。 心中下了就决定,纪云禾当即重击自己身上死穴,霎时间,她周身血脉尽数倒流,四肢登时麻木毫无知觉。 而便是这样的“以毒攻毒”让她短暂缓解了身体里难以承受的剧痛。 纪云禾心中清楚,她这缓解疼痛的法子,若是在三招之内杀不死卿舒,那不用别人杀她,她将自己经脉逆行,暴毙而亡。 不再耽误,纪云禾五指将长剑握紧,在林昊青避让卿舒的招式时,纵身一跃,自卿舒身后杀去,一招取其项背。 卿舒察觉到身后杀气,凌空一个翻转,躲过纪云禾的杀招,纪云禾当即招式一变,落地之后,脚尖点地,宛如马踏飞燕,踏空而上,再取卿舒下路。 卿舒目光一凛,背过身去,以后背接下了纪云禾冲她腰腹而来的杀招。 纪云禾的剑气将卿舒击飞出去,致使卿舒后背鲜血直涌,但却并没有影响她回身反杀纪云禾的剑招。她妖力带着她的身体在临空一转,她的身体与长刃宛似拉满弓射出来的箭,径直向纪云禾杀来。 纪云禾眼看避无可避,而方才被纪云禾救下的林昊青倏尔脚下将纪云禾膝弯一踢。 纪云禾直接跪倒在地,后背往后一仰,整个人躺在地上,而手中长剑她反手拿着,撑在自己额头之上。 卿舒杀过来的时候,整个人直接从纪云禾的剑刃上滚过。 鲜血洒了纪云禾满脸。 纪云禾甚至无暇去管卿舒死活,在卿舒自她身前飞过后,纪云禾立即抬手,再次重重击打在自己身体死穴之上。 经脉逆行霎时停止,血液恢复运转,剧痛再次席卷全身。 及至此时,纪云禾方才忍痛咬牙,转身一看。 威风了一世的妖仆卿舒一身是血的摔在房间角落。 她衣服与脸上都是剑刃划过的血痕,看起来出离的可怕。她还想撑起身子,但浑身的血都在往外涌,让她已经没有力气在站起来。她面上犯出死灰色。此时却不再看 纪云禾,也不再看林昊青,她目光越过两人,直直落在后面的林沧澜的身上。 “你不该这么做。”卿舒说着,“你若是知道你父亲做了什么,你就该知道他今日会走到如此地步,一半是为了大业,一半是为了你。你不该毁你父亲大业。” 大业? 纪云禾捂住心口,望着卿舒。她无力接话,但林昊青还可以。他冷冷的望着卿舒。 “而他的大业,已经毁了我的半生。” “狭隘……” 卿舒目光没有再从林沧澜身上挪开,她再没有说别的话,直至气息完全停止,她躺在地上,身体登时化作一抔尘土。 妖怪死后,便是如此,越是纯粹,越是化与无形。卿舒如此,让纪云禾看得有些心惊。 她死后这般形态,其妖力,与离殊约莫不相上下。 离殊死前,以一人之力,破了十方阵,这狐妖卿舒……妖力,远不该只是今日之战这般体现…… 她所说的林沧澜的大业……又是什么? 没有得到回答,心口的疼痛让纪云禾忍不住闷哼出声,她跪在地上,压住心口,只道林沧澜已死,卿舒也已死,这世上再无人知晓解药下落。 她先前还与长意说以后要去海底看看,却没有想到……今日,竟然是她的最后一日,以后……再没有以后了…… 第三十二章 矛盾再起 纪云禾绝望的跪在地上,忍受着身体中的剧痛。 此时此刻,她恍惚间想到了许多事,她想到在来驭妖谷之前,她作为一个有隐脉的孩子,一直被父母带着,到处躲避朝廷的追捕。但到底是没有躲得过,她的父母被追捕的士兵抓住,当场被杀,她也被抓到了这驭妖谷来。 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幼时痛失双亲的悲痛早已被这么多年的折磨抹平,此后她一直活在被林沧澜操控的阴影之下。 她一直想着,谋划着,有朝一日,她能不再被林沧澜操控,她可以踏出驭妖谷,在外面的大千世界里走着,笑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但很可惜,她现在终于达成了第一个愿望,她不再被林沧澜操控了,但她却永远,也没办法离开驭妖谷了…… 真想……嗅一嗅外面世界的花香。 纪云禾忍受着剧痛,同时也无比希望自己能直接被痛得晕死过去,然后平静的去迎接死亡。 但似乎老天爷并不想让她死得轻松,在纪云禾以为自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旁边忽然有人将她扶了起来。 唇齿被人捏开,一颗药丸被塞进了她的嘴里。 这药丸的味道如此熟悉,以至于当药丸入口的那一刻,纪云禾被痛得离开大脑的神智,霎时又被拉了回来。 解药! 求生的欲望再次燃起,纪云禾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费力的将药丸吞了进去。 纪云禾那么清晰的感觉到药丸滚过自己的喉头,滑入肠胃之中,剧痛在药丸入腹的片刻后,终于慢慢减轻,最终终于消散。而这次的药丸又好似与之前纪云禾吃过的解药都不一样。 在药丸入腹之后,她不仅感觉疼痛在消失,更是感觉药丸中有一股热气,从肠胃里,不停的往外涌出,行遍她的四肢百骸,最终聚在她的丹田处,像是一层一层,要凝出一颗丹来。 待得疼痛完全消失,那热气也随之不见。 纪云禾终于重新找回神智。她抬头一看,只见纸窗外,初来时,刚黑的天,现在竟然已经微微透了点亮进来。 原来这一夜已经过去了。 她浑身被汗湿透,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像是被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发丝都在往下滴水。 纪云禾忍过片刻后的眩晕,终于在将周围的事物都看进眼里。 她已经没有再躺在地上,她被抱到了床榻上——林沧 澜的床榻。林昊青此时坐在纪云禾身边,他看着纪云禾,目光沉凝。他们两人身上都是干涸的血液,而此时,屋中还有林沧澜已经发青的尸体。 混着外面清晨的鸟啼,场面安静,且诡异。 “这生活,可真像一出戏。”纪云禾沙哑着声音,开口,打破雾霭朦胧的清晨,诡异的宁静,“你说是不是,少谷主。哦……”她顿了顿,“该叫谷主了。” 林昊青沉默片刻,竟是没有顺着纪云禾这个话题聊下去,他看着纪云禾,开口道:“你身上的毒,如此可怕,你是如何熬过这么多年的?” 原来昨天毒发的时候,林昊青还一直守在她旁边吗…… 纪云禾看了林昊青一眼:“所以我很听话。”她看了旁边的林沧澜尸体一眼,转而问林昊青,“解药,你是从哪里找到的?还有多少颗?” “只找到这一颗。” 纪云禾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林昊青。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林昊青岂会不明白纪云禾这个眼神的背后,是在想什么,他直言:“昨日夜里,你来此处时,尚在竹帘外,卿舒手中弹出来的那黑色物什震落了我手中长剑,你可记得。” 纪云禾点头:“我还没有痛得失忆。” “那便是我喂你服下的药丸。”林昊青道,“昨日我来找林沧澜时,恰逢卿舒即将离去,想来,是你之前说的,要去给你送每一个月的解药了。只是被我耽误……” 如此一想,倒也说得过去。 纪云禾暂且选择了相信林昊青。她叹了一口气:“别的药能找到吗?” “喂你服药之后我已在屋中找了一圈,未曾寻到暗格或者密室,暂且无所获。” 这意思便是,下个月,她还要再忍受一次,这样的痛苦,直至痛到死去…… 纪云禾沉默下来。 “纪云禾。”林昊青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纪云禾转头看他。她听过小时候林昊青温温柔柔的叫她“云禾”,也听过长大了,他冷漠的称她为“护法”,又或者带着几分嘲笑的叫她“云禾”,但想这次这般克制又疏离的连名带姓的叫她,还是第一次。 “多谢你昨晚冒死相救。” 纪云禾闻言,微微有些诧异的挑了下眉毛。很快,她便收敛了情绪:“没什么好谢的,你要不是踢了我膝弯一脚,让我躺在地上,我也没办法顺势杀了卿舒。” 林昊青沉默片刻,又道:“我若没有阴差阳错的捡到这颗解药,你待如何?” “能如何?”纪云禾勾起嘴角,嘲讽一笑,“认命。” 林昊青看了纪云禾一会儿,站起身来:“先前花海蛇窟边,我说了,你与我联手杀了林沧澜,我便许你自由,如今我信守承诺,待我坐上谷主之位,驭妖谷便不再是你的囚牢。至于解药,我无法研制,但挖地三尺,我也要把林沧澜藏的解药,给你找出来。” 纪云禾仰头看着林昊青,很奇怪,在林沧澜身死之后,纪云禾竟然感觉,以前的林昊青,竟然忽然回来了些许…… “解药若能找到,我自是欣喜,但是若找不到,我便也忍了。这么多年,在这驭妖谷中,我早看明白了,这人,我可以和你斗,和林沧澜斗,但我唯独不能与天斗。天意若是如此,那我就顺应天意,只是……” 纪云禾直勾勾的盯着林昊青:“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要离开驭妖谷,并且,我还要带走驭妖谷囚牢中关押的鲛人。” 此言一出,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极致的静默当中。 两人的眼神当中,纪云禾写着势在必得,林昊青写着无法退让,焦灼许久,林昊青终于开了口:“你知道鲛人对驭妖谷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沉着脸道,“驭妖谷走失一个驭妖师,朝廷未必在意,但鲛人,谁也不能带走。” “我若一定要呢?” “那你便又将与我为敌。” 第三十三章 同谋 林沧澜的尸体在旁边已经凉透。 而此时房间沉寂得,却犹如还站在这房间里的两个活人,也已经死去了一般。 终于,纪云禾从床榻上走了下来,站到了林昊青面前,她比林昊青矮了大半个头,但气势却也并不输他。 “林昊青。”她也直呼他的名字,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事到如今,若我依旧与你为敌,我会感到很可惜,但我也并不畏惧。” “呵。”林昊青一声冷笑,随即阴沉的盯着纪云禾,“我看你是没有想清楚,你带走鲛人,不仅是与我为敌,也是与整个驭妖谷为敌,更甚者,是与顺德公主,与整个朝廷为敌!”林昊青迈向前一步,逼近纪云禾,“且不说你能不能将鲛人从驭妖谷中带走,便说你将他带走了,你以为事情就结束了?你和他便能得逍遥自在了?” 林昊青丢给纪云禾两个字:“天真。” “天不天真我不知道。”纪云禾道,“我只知道,他属于大海,不属于这儿。” “他已经开了尾,你以为他还属于大海?” 林昊青提到此事,纪云禾拳心一紧,她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仰头,直视林昊青,执着的告诉他: “他属于。” 不管他有没有被开尾,亦或者变成了其他不同的模样,他那漂亮的大尾巴,出现过,便不会消失。 在纪云禾看来,长意永远属于那澄澈且壮阔的碧海,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谁也看不穿的未来。并且她坚信,长意也终将回到大海之中。 林昊青看着纪云禾坚定的眼神,默了片刻,“你想清楚,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求了那么多年的自由,便要为这鲛人放弃吗?” 纪云禾听罢林昊青的话,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林昊青,你要杀林沧澜,我碰巧前来,助你一把,所以,这个机会不是你给我的,是上天给我的。而自由,也不是你给我的。它本来就该是我的。” 纪云禾说罢,在方才的思考之后,她心中也已有了数,今日算是与林昊青谈崩了。 没了林沧澜,她与林昊青短暂的和解之后,该怎么争,还得怎么争。 纪云禾迈步要离开,林昊青侧身问她:“解药你不要了?” “我想要,你现在也给我不了我。”纪云禾指了指椅子上林沧澜的尸体,“你先想好怎么安葬他吧。谷中的老人、朝廷的眼线、大国师的意志,都不会允许一个弑父 的叛逆之人登上谷主之位。他们要的是一个绝对听话驭妖谷主。” 纪云禾出了里间,往屋外走去。可像是要和她刚才的话来个呼应一样,在纪云禾即将推门而出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谷主!谷主!” 门外,有一名驭妖师慌张的呼喊着,他停在门边,着急的敲了两下门。 在外面初升的朝阳中,驭妖师的身影投射在门上,与纪云禾只有一门之隔。 纪云禾推门而出的手停住了。 其实,在她与林昊青谈崩了之后,纪云禾最好是能真的扳倒林昊青,自己坐上谷主之位。让众人知道是林昊青杀了林沧澜,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他会被驭妖谷中的人摒弃,会被朝廷流放,彼时,纪云禾便是做驭妖谷谷主的最佳人选。手握权力,而身侧再无干扰之人,她便能更方便的将长意带出这囚牢。 但是…… 驭妖师在门外,她如今和林昊青都在这屋中,二人身上皆有鲜血。 林沧澜是谁杀的,这事情根本说不清楚。 纪云禾转头,看向屋内的林昊青。 林昊青随即走了出来,与纪云禾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外面的人再次敲响房门:“谷主!”驭妖师声色着急,仿佛下一瞬便要推门进来。 “谷主身体不适正在休息。”林昊青终于开了口,“何事喧闹?” 听见林昊青的声音,外面的驭妖师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主心骨:“回少谷主!前山外传来消息,顺德公主摆驾驭妖谷,现在御驾已到山门前了!” 纪云禾一愣,随即心头猛地一跳。 “你说什么?”林昊青也是一脸不敢置信。 “少谷主,顺德公主御驾已经到山门前了!还请少谷主快快告知谷主,率我驭妖谷众驭妖师,前去接驾呀!” 顺德公主…… 那个高高在上,仿佛只存在于传言中的“二圣”,竟然……亲临驭妖谷了…… 纪云禾与林昊青对视一眼,两人却不约而同的望向里屋已然凉了尸身的林沧澜。 纪云禾微微握紧拳头。 林沧澜死得太不巧了。若叫顺德公主知道是他们二人杀了林沧澜,他们两人都会被打上不忠不孝,以下犯上的烙印,朝廷不喜欢叛逆的人,顺德公主尤其如此。 “少谷主!” 外面的驭妖师声声急催。 纪云禾用手肘碰了微微失神的林昊青一下。林昊青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神:“知道了,你先带众驭妖师去山门前,待我叫醒谷主,便立即前去迎接。” “是。” 外面驭妖师急急退去。 也亏他来得急去得也急,并未发现这谷主的住处经过昨夜的打斗,有任何不对。 待人走后,林昊青与纪云禾一言未发,但都回到了里屋。 两人看着轮椅上断气的林沧澜,他仍旧睁着眼睛,宛如犹对人间有那么多的欲望和不甘,而他脖子上的伤口却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林昊青沉默的抬手,将林沧澜的双眼拉下。 “老头子活着,活得不是时候,死了,却也给人添乱。”他说得薄凉。 纪云禾看了林昊青一眼:“他活着该恨他,死了便没他的事了。”纪云禾往四周看了一眼,“现在抬他出去埋了太惹人注目,也没时间做这些事了。” “你待如何?” 纪云禾抬手,往床榻上一指:“你给他抬上床去,盖好被子,挡住脖子上的伤口。” “然后呢?”林昊青冷笑,“等他活过来吗?” “他活过来,你我也得死。”纪云禾看着林昊青,“收起你说风凉话的态度,你我之间,该争的争,该抢的抢,但在顺德公主面前,你我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杀了林沧澜,我的手也不干净,现在,你和我,就好好的,联手演一出戏,将那尊不请自来的神,赶紧送走。” 纪云禾说这话时不卑不亢,神色模样铿锵有力,林昊青看着她,脸上的讽笑,到底是收敛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顺德公主 “你去抬林沧澜,给他布置好,他平日里怎么躺着的,轮椅放在什么位置,我要你丝毫无差错的复原。我先把地上的血擦干净。” 纪云禾一边说,一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沾了桌上的茶水:“等做完这些,你我各自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把脸擦干净了,我们去见顺德公主。” “我们去见?” “对,我们去见。”纪云禾跪在地上,擦着地上的血,“我们去告诉顺德公主,谷主昨日夜里忽然病重,卧床不起,气息极为微弱。” 纪云禾说着这些的时候,正好擦到了墙角,在墙角里,卿舒化成的那抔土还静静的堆在那里,纪云禾将擦了血的衣服放到旁边,将那抔土捧了起来,洒在了林沧澜房间的花盆之中。 “动作快点吧。”她转头看林昊青,“我们也没什么时间耽搁了。” 纪云禾与林昊青两人收拾完了林沧澜的住所,两人避开他人,快速回去换罢衣裳,再见面时,已是在驭妖谷的山门前。 恰时驭妖谷外春花已经谢幕,满目青翠。 纪云禾与林昊青擦干净了脸上的血,换掉了被血污染了的衣裳,两人往山门前左右一站,不言不语,好似还是往常那两个不太对付的少谷主与护法。 二人相视一眼,并不言语,只望着山门前的那条小道,静静等待着暮春的风,将传说中的顺德公主吹来。 没过多久,山路那边远远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人马很多,排场很大,不用见,光听,就能听出来一二。 驭妖谷地处西南,远离城镇,偏僻得很,少有这些大阵仗,驭妖师们大多数都是自幼被关来驭妖谷的,除非像雪三月这般能力过人的驭妖师,鲜少有人外出。 是以仅远远听见这些动静,驭妖师们便变得有些嘈杂起来,揣测不安,惊疑不定,还带着许多对站在皇家顶峰的上位者的好奇。 山路那方,脚步声渐近,率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确实一面赤红的旗帜,旗帜上赫然绣着一条五爪巨龙。 皇帝以明黄色绣龙纹,代表着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利。而顺德公主素来喜爱红色,越是炙热鲜艳的红,她越是喜欢。所以代表着她的旗帜,便是赤红底的金丝五爪龙纹旗。 历朝历代以来,公主皇后,为女子者,皆用凤纹,唯独顺德公主,弃凤纹不用,偏用龙纹。 其野心,可谓是连掩饰也懒得掩饰一番。偏偏她那身为皇帝的弟 弟,丝毫不在意,任由这个姐姐参与朝政,甚至将势力渗入军队与国师府。 在这五爪龙纹旗飘近之时,纪云禾颔首看着地面,无聊的瞎想着这些事情,待得龙纹旗停下,后面所有的车马之声也都停了下来。 纪云禾此时才仰头往长长队伍里一望。 鲜红的轿子艳丽得浮夸,抬轿子的人多得让纪云禾都快数不过来。 轿子上层层叠叠的搭着纱幔,纱幔用线约莫入了金银,反射着天光,耀目得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而便是在那光芒汇集之处,层层纱幔之间,懒懒的躺着一个赤衣女子,她身影慵懒,微微抬起了手,似躺在那纱幔之中饮酒。 不一会儿,一个太监从队伍里走了出来,看了林昊青一眼,复而又瞥了一眼纪云禾,倏尔冷笑了一声。 纪云禾也打量了他一眼,只觉这太监五官看起来有些熟悉。 “驭妖谷主何在?公主亲临,何以未见谷主迎接?尔等驭妖谷驭妖师,简直怠慢至极。” 太监盯着纪云禾说着这些话。 当尖利的声音刺入耳朵,纪云禾霎时想了起来,一个月前,便是这个太监押送着关押长意的箱子,送到了驭妖谷。她当时还给他脖子贴了个禁言的符纸,想来,是回去找国师府的人拿了…… 现在观他语气神色,似并没有忘记纪云禾,且还将这笔仇,记得深沉。而今他又是跟着顺德公主一同前来的,想来有些难对付。 纪云禾垂头,不言不语。全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左右,这里还有个少谷主得顶着。 “望公主恕罪。”林昊青躬身行礼,“谷主昨日忽发重病,人未清醒,实在难以前来迎接公主。” “重病?”张公公疑惑,“驭妖谷重病,何以未见上报?” “此病实属突然……” “病了?” 远远的,纱幔之中传来一声轻问。 方才傲慢的太监,瞬间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整个人躬了起来,立即走到后面,毕恭毕敬的站在了轿子旁边:“公主息怒。” “生个病而已,本宫怒什么?”纱幔里面动了动,赤红的身影坐起身来,“本宫本想,好好赏赏林谷主,毕竟驭妖谷接连满足我两个心愿,功不可没,却没想竟是病了。” 纱幔从里面被一双白得过分的手轻轻撩开。 她每一根手指宛如葱 白,指尖指甲上皆有点坠的金丝小花。 她一撩开纱幔,前面抬轿子的轿夫立即训练有素齐齐跪下,轿子倾斜出一个正好的斜度,让她从纱幔之中踏了出来。 玉足未穿鞋袜,赤脚踩在地上,而未等那脚尖落地,一旁早有侍女备上了一篮一篮的鲜花花瓣,在顺德公主的脚落地之前,花瓣便铺了厚厚一层,将地上的泥石遮掩。以至于她赤脚踩在上面,也毫无感觉。 顺德公主丝毫未看身边伺候的人一眼,自顾自的走着,迈向林昊青与纪云禾,而身边忙碌的侍女不过一会儿时间,便将地上铺出了一条鲜花之道。 百花的香气溢满山门前,纪云禾看着那地上被踏过的花瓣,一时间只觉得可惜。 可惜这暮春的花,花了一个冬天发芽,用了一个春天成长,最后却只落得这样的下场。 “谷中山道便不让銮较入内了。”顺德公主摆摆手,身侧立即有侍女为她披上了一件披肩,“本宫去看看林谷主。”顺德公主瞥了林昊青一眼,未曾问过任何人,便直接道,“少谷主,带路吧。” 纪云禾垂头看着地,面上毫无任何波动,心里只道,这顺德公主,怕是不好应付。 第三十五章 探病 纪云禾与林昊青陪着顺德公主一路从山门前行到山谷之中。 顺德公主脚下鲜花不断,厚厚的铺了一路。而前方要到厉风堂林沧澜的住所还有多远,纪云禾心里是有数的。 她看着顺德公主脚下的花瓣,听着身后婢女们忙碌的声音,忽然停住了脚步。 “公主。”她开了口。 顺德公主停了下来,铺洒花瓣的婢女却也没停,一路向前忙碌着,似要用花瓣,将整个驭妖谷掩埋。 林昊青也转头看她。神色间有几分不悦,似不想她自作主张的说任何无关的话语。 但纪云禾忍不住了,她行了个礼,道:“驭妖谷中,先经历了青羽鸾鸟之乱,乱石散布,这些时日来,也没来得及叫人好好打理,公主赤脚而行,便是有百花铺路,草民也忧心乱石,伤了公主凤体,还请公主穿上鞋袜吧。” 顺德公主闻言,微微一挑眉,她打量纪云禾许久,没有开口,让旁人捉摸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你是惜花之人。”片刻后,顺德公主忽然笑道,“心善。” 纪云禾颔首不言。 便在大家都以为顺德公主在夸纪云禾时,顺德公主唇边弧度倏尔一收:“可本宫不是。”点着赤红花钿的眉宇间霎时写上了肃杀,“本宫是采花的人。”她道,“本宫便爱采盛放之花,偏要将天下九分艳丽都踩在脚下,还有一分,穿在身上便罢。” 她一伸手,纤细的手指,尖利的指甲,挑起了纪云禾的下巴。 她让纪云禾抬头看她。 “天下山河,有一半是我的,这百花,也是我的。你这惜花人,还是我的。”顺德公主指甲在纪云禾脸上轻轻划过,“我不喜欢不开的花,也不喜欢多话的人。” 顺德公主的手放在纪云禾的脸颊边,顺德公主极致艳丽,如她自己所说,天下十分艳丽,九分被她踩在脚下,还有一分被她穿在了身上。而纪云禾,一席布衣,未施脂粉,唇色还有几分泛白,整个人,是寡淡得紧。 一个天上的人和一个地下的人,在顺德公主抬手的这一瞬,被诡异的框进了一幅画里。 纪云禾却没有闪避目光,她直勾勾的盯着顺德公主的眼睛,不卑不亢的问:“那公主还穿鞋袜吗?” 此言一出,顺德公主眸中颜色更冷了几分,而旁边的林昊青则皱了眉头,身后跟着的仆从和驭妖师们皆噤若寒蝉,连喘息都害怕自己喘得太 大声。 唯有纪云禾,仿似并感觉不到这样的压力一般。她对顺德公主说:“驭妖谷中的路,崎岖难行,不好走。” 听罢纪云禾的话,林昊青眉头紧紧皱起,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抱拳行礼:“公主,驭妖谷偏僻,谷中驭妖师粗鄙,不识礼数,还望公主恕罪。” 顺德公主瞥了林昊青一眼:“她很有趣。” 出人意料的,顺德公主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评价,不杀也不刮,竟说纪云禾……有趣。 林昊青有点愣神。 顺德公主往旁边看了一眼,张公公会意,立即跑到长长的人马里,不一会儿便给顺德公主取来了一套鞋袜,随即另一个太监立即跪在了地上,匍匐着,躬着背,纹丝不动。顺德公主看也没看那太监一眼,径直坐在他的背上。太监手撑在地上,稳稳妥妥,没有半分摇晃。 婢女们接过鞋袜,伺候顺德公主穿了起来。 赤红色的丝缕,与她的衣裳,正好配成一套。 谁也没曾想,在纪云禾的“冒犯”之后,顺德公主非但没生气,反而还听了她的话。众人摸不着头脑。而纪云禾心里却琢磨着,这个顺德公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林沧澜也很是相似。 居于上位,怒而非怒,笑而非笑,除了顺德公主自己,大概旁人永远也看不出,她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穿罢鞋袜,顺德公主站起身来,瞥了纪云禾一眼,复而继续往前走着。 一路再也无言,直至到了林沧澜的房间外。 林昊青走上台阶,敲响了林沧澜的房门,口中一丝犹疑都没有的唤着:“谷主。” 纵使他和纪云禾心里都清楚,里面永远不会有人答话。 等了片刻,林昊青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看看顺德公主,又再急切的敲了两下门:“谷主,公主来看您了。” 纪云禾站在屋外阶梯下,看着林昊青的表演,一言不发。 没有等到回应。林昊青道:“公主,家父着实病重……” “林谷主怎生忽然病得如此严重?上月与朝廷的信中,也并未提及此事。”顺德公主说着,迈步踏上了阶梯。眼看着,便是要直接往屋内去了。 纪云禾依旧颔首站在阶梯下,面上毫无表情,而手却在身侧衣袖中,微微握紧。 顺德公主走到门边,林昊青站在一旁,他声色尚且沉着,不见丝毫惊 乱:“公主可是要入内?” 未等他话说完,顺德公主一把推开了房门。 纪云禾微微屏气。 顺德公主站在门边,往屋内一望。 纪云禾大概知道,从她的视角看进去会看见什么。 门口的屏风昨日染了血,纪云禾让林昊青将它挪走了,里屋与外间遮挡的竹帘被昨日的纪云禾刺破,今早他们也处理掉了。所以顺德公主的目光不会有任何遮挡,她会直接看见“躺”在床上的林沧澜。 林沧澜盖着被子,只露出半张闭着眼睛的脸。 他将与重病无异,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呼吸,只要顺德公主不走近,不拉开那床被子,她便看不到林沧澜脖子上那血肉翻飞的恐怖伤口…… 顺德公主在门边打量着屋内,此时,一直在旁边的张公公却倏尔开口:“公主,公主。”他谄媚至极,所以此时也显得有些心急,“公主舟车劳顿,且小心,莫要染了病气!” 顺德公主转头看了张公公一眼:“嗯。”她应了一声,又往屋里扫了一眼,复而转身离开了门边。 林昊青没有急着将房门关上,一直敞着门扉,任由外面的人探看打量。 纪云禾缓缓呼出了刚才一直憋住的气息。她也看向一旁谄笑着,去搀扶顺德公主的张公公。 纪云禾此时只想和张公公道歉,想和他说,张公公,您真是一个好公公,一个月前给您贴了一张哑巴符,真是我的过错,抱歉了。 “好了。”顺德公主走下了阶梯,道,“林谷主既然病重,便也不打扰他了,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来看看鲛人。” 顺德公主此言一出,纪云禾方才放下的心,倏尔又提了起来。 顺德公主转头问林昊青:“鲛人,在哪儿?” 第三十六章 逼迫 林昊青关上了林沧澜房间的房门,听得顺德公主问及鲛人,林昊青直言道:“先前青羽鸾鸟扰乱我驭妖谷,致使关押鲛人的地牢陷落,而今他已被转移到我驭妖谷关押妖怪的另一个牢中,只是那囚牢未必有先前的地牢安全……” 顺德公主笑着打断林昊青,“本宫只问了,鲛人在哪儿?” 林昊青默了一瞬,随即垂头领路:“公主,请随草民来。” 一行人,从厉风堂又浩浩荡荡的行到关押长意的囚牢外。 纪云禾走到牢外时,脚步忍不住顿了一下,直到身后的人撞过她的肩头,她才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 她从未觉得,来见长意,有今日这般沉重忐忑的心境。 但她必须去,因为,她也是在场,唯一能为长意想办法的人。 纪云禾跟着人群,入了囚牢。 牢中,侍从们已经给顺德公主摆好了椅座。她坐在囚牢前,看着牢中已经被开尾的长意,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而长意看着顺德公主,眼神之中写满了疏离与敌意。他站在牢笼之中,一言不发,宛如才被送到驭妖谷来的那一日。他是牢中的妖,而他们是牢外的人,他们之间隔着的栅栏,便是隔着水火不容的深仇大恨。 他厌恶顺德公主。 纪云禾那么清晰的感觉到,长意对于人类的鄙夷与憎恶,都来自于面前这个践踏了天下十分艳丽的女子。 他与她是本质的不同,顺德公主认为天下河山是属于她的。而长意则认为,他是属于这渺茫天地的,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和能力,拥有这苍茫山河。 而当纪云禾踏入囚牢的一瞬,长意的目光便从顺德公主身上挪开了。 他看了眼纪云禾,眉头微微一皱,目中带着清晰可见的担忧。 是了,昨夜仓皇,她毒发而去,根本没有来得及和长意解释他到底怎么了。这条大尾巴鱼……在牢中一定担心了很久吧。 思及至此,纪云禾只觉心头一暖,但看着他面前的牢笼,又觉得心尖一酸。 “少谷主,你给这鲛人开的尾,委实不错。”顺德公主的话打断了纪云禾的思绪。再次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揽到了她身上,“只可惜这世间并无双全法,本宫要了他的腿,便再也看不到那条漂亮的鱼尾巴。”她叹了口气,她打量着长意,宛如在欣赏一件心爱的玩物:“不过,少谷主还是该赏。本宫喜欢他的腿,胜过鱼尾 。” 纪云禾闻言,倏尔想到那日夜里,这牢中的遍地鲜血,和长意惨白到几无人色的脸。 那些痛不欲生,那些生死一线,在顺德公主口中,却只成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她喜欢。 她的喜欢,可真是,好生金贵。 纪云禾的拳头忍不住紧紧的攥了起来。 而林昊青却并无纪云禾这般的想法,他毫无负担的行礼叩谢:“谢公主。” “来,让鲛人开口给本宫说一句讨喜的话。”顺德公主又下了令。 而这次,牢中却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林昊青瞥了纪云禾一眼,但见纪云禾站在一旁,并无动作,林昊青便走到囚牢边,盯着长意道:“鲛人,开口。” 长意连看,也未看林昊青一眼。 牢中沉寂。顺德公主没有着急,她勾了勾手指,旁边立即有人给她奉上了一个小玉壶,她仰头就着玉壶的壶嘴饮了一口酒。 方才在顺德公主开心时,那愉悦的气氛,霎时便凝固了。 给顺德公主奉酒的小太监眼珠子也不敢乱转一下,连谄媚的张公公,也乖乖的站在一边,看着面前的一寸地,宛如一尊入定的佛。 过了许久,顺德公主是终于饮完了小玉壶中的酒,她没有把玉壶递给奉酒的小太监,而是随手一扔,玉壶摔在牢中石子上,立即被磕裂开来。 奉酒的小太监立即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地,浑身微微颤抖着。 “驭妖谷,是哪位驭妖师教会鲛人说话的?”顺德公主终于开了口。她看似温和的笑着,轻声问着林昊青,“本宫记得报上来的名字,隐约不是少谷主。” 场面一时静默。 纪云禾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她背脊挺直,站到了顺德公主面前。 长意的目光霎时便凝在了纪云禾的后背上。 “是我。” 顺德公主看着纪云禾,一字一句的开口道,“本宫要鲛人,口吐人言。” 纪云禾没有回头看长意,只对顺德公主道:“公主,我不强迫他。”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着,却都不由看了纪云禾一眼。有人惊讶,有人惊惧,有人困惑不解。 而长意则有几分怔愣。 顺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了两遍纪云禾:“好。”顺德公主望了 旁边张公公一眼,“他们驭妖谷,不是有条赤尾鞭吗?拿来。” “备着了。” 张公公话音一落,旁边另有一个婢女奉上了一条赤红色的鞭子。 顺德公主接过赤尾鞭,看了看,随即像扔那玉壶一样,随手将赤尾鞭往地上一扔。 “少谷主。”顺德公主指了指赤尾鞭。 林昊青便只好上前,将赤尾鞭捡了起来。 “此前,本宫给你们驭妖谷的信件中,是如何写的,少谷主可还记得。” “记得。” “那你便一条一条的告诉这位……护法。”顺德公主盯着纪云禾,“本宫的愿望是什么?说一条,鞭一次,本宫怕护法,又忘了。” 林昊青握着鞭子,走到了纪云禾身后。 他看着还站得笔直的纪云禾,微微一咬牙。他一脚踹在纪云禾的膝弯上。 纪云禾被迫跪下。 昨日夜里,他这般救了她一命,今日,同样的动作,却也已经是全然不同的情况。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他心中对纪云禾是全然不理解的。 这种时候,她到底是为什么坚持。 让鲛人说一句话,难道会痛过让她再挨上几道赤尾鞭吗?她背上的伤口,痂都还没掉吧。 “顺德公主,其愿有三。”林昊青压住自己所有的情绪,看着纪云禾的后背,说道,“一愿鲛人,口吐人言。” “啪”的一声,伴随着林昊青的话音落地,赤尾鞭也落在纪云禾的后背之上。 一鞭下去,连皮带肉,撕了一块下来,后背衣服被赤尾鞭抽开。纪云禾背上狰狞的伤口,在长意面前陡然出现。 长意双目微瞠。 “二愿鲛人,化尾为腿!” “啪!”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林昊青紧紧的握住鞭子,而纪云禾则紧紧握住拳头,她和之前一样,咬牙忍住所有的血与痛,通通咽进了肚子里。 林昊青看着这样的纪云禾,心头却不知为何,竟然倏尔起了一股怒火。 她总是在不该坚持的时候坚持,平日里妥协也做,算计也有,但总是在这种时刻,明明有更轻松的方式,她却总要逞强着,将所有的血都咬牙吞下。 而这样的纪云禾越是坚持,便越是让林昊青…… 嫉妒。 他嫉妒纪云禾的坚持,嫉妒她的逞强,嫉妒她总是在这种时候,衬得他的内心……事到如今,已经肮脏得那么不堪。 她的坚持,让林昊青,自我厌恶。 “三愿鲛人,永无叛逆!” 第三鞭抽下。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的关节,用力到惨白。 而长意的脸色更比林昊青难看。那素来澄澈温柔的双眼,此时宛如将要来一场暴风雨,显得浑浊而阴暗。 他盯着坐在囚牢正中的顺德公主。 听顺德公主对纪云禾说着:“现在,你能不能强迫他?” “不能。” 还是这个回答,简单,利落,又无比坚定。 顺德公主笑了笑,“好,他不说本宫想听的话,你也不说。依本宫看你这舌头留着也无甚用处。”顺德公主神色陡然一冷,“给她割了。” “你要听什么?” 长意终于……开了口。 第三十七章 赞歌 清冷的声音并未高声语,但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黑暗的囚牢中,再次安静下来。 顺德公主的目光终于从纪云禾身上挪开,望向囚牢中的鲛人。 纪云禾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她没有回头去看长意,她只是微微的垂下了头,在挨鞭赤尾鞭时,毫不示弱的纪云禾,此时的肩膀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人看不见,而林昊青站在纪云禾背后,却看得很清楚。 也是在纪云禾这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林昊青时隔多年,才恍然发现,纪云禾的肩膀其实很单薄,如同寻常女子一样,纤细,瘦弱。宛如一对蝴蝶的翅膀…… 可这只蝴蝶,总是昂首告诉他,说她要飞过沧海,于是他便将她当做了扶摇而上的大鹏,却忘了,她本来的纤弱,她的无能为力,她的无可奈何。 而这些这么多年,未曾在纪云禾身上见过的情绪,此时,她却因为一个鲛人,终于显露了分毫。 仅仅是怜惜鲛人那微不足道的尊严吗? 思及纪云禾这段时日对鲛人的所作所为,林昊青不由握紧了手上的赤尾鞭,转头去看牢中的长意。 纪云禾对这鲛人…… “放她走,你要听我说什么。”长意看着顺德公主。再次开了口,“我说。” “嗯,声色悦耳。”顺德公主眯眼看着长意,像是十分的享受,“都道鲛人歌声乃是天下一绝。”顺德公主道,“便为本宫,唱首歌吧。”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纪云禾,倏尔五指收紧。 玩物。 顺德公主的言语,便是这样告诉纪云禾的。 长意是她的玩物,而其他人,便都是她的奴仆。 可打,可杀,可割舌,可剜目。 万里山河是她的,天下苍生也是她的。 牢中,在短暂的沉寂之后,鲛人的歌声,倏尔传了出来。歌声悠扬,醉人醉心。 纪云禾在听到这歌时,却倏尔愣住了。 这首歌……她听过。 只听过一次,便难以忘怀。且,怎么可能忘怀,这样的曲调与歌声,本就不该属于这个人世。 这歌声,霎时便将纪云禾带回了过去。在那残破的十方阵中,纪云禾假扮无常圣者,渡化了青羽鸾鸟的附妖,在附妖袅袅而舞,化成九重天上的飞灰之时,长意和着她的舞,唱了这 首歌。 在纪云禾拉着长意一同跳入那潭水中后。 纪云禾问过长意,她问他唱的是什么,长意也告诉过她,这是他们鲛人的歌,是在……赞颂自由。 当时的纪云禾,满心以为,她渴求的自由,便近在眼前了,她那时心中回响曲调时,只觉畅快。 而此时,曲调在耳边回荡,纪云禾听着,却莫名悲壮。 他失去了尾巴,被囚牢牢中,但他依旧在赞颂自由。 顺德公主让他唱歌给她听,而纪云禾却知道,长意没有唱给顺德公主听,他在唱给纪云禾听。 纪云禾闭上了眼睛,不看着满室难堪,不理这心头疯草般狂长苍凉与悲愤。她只安静的,好好的,将这首歌听完。 歌声唱罢,满室沉寂。 似乎连人的呼吸都已经消失了。地牢之中的污浊,杀伐,尽数被洗涤干净了似的。 时空仿佛在这瞬间静止了片刻,连顺德公主,也没有打破。 及至长意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了牢笼边:“放了她。”他说。 所有人在这一时间才被惊醒了一样,所有人第一时间便先换了一口气,顺德公主看着牢中的鲛人,艳丽妆容后的目光盯着长意,写满了势在必得:“本宫也没囚禁着她。” 顺德公主往旁边看了一眼。张公公立即上前,将林昊青手中的赤尾鞭收了回来。 “本宫的愿望,驭妖谷完成得不错。本宫很满意。”顺德公主站了起来,她一动,背后的仆从们便立即都像活过来了一样,瞻前马后的伺候起来,“不过本宫也不想等太久了。”顺德公主转头,看了纪云禾与林昊青一眼。 “给你们最后十日。本宫不想还要到这儿,才能看到听话的他。” 留下最后一句话,顺德公主迈步离开,再无任何停留。 所有的人都跟着她鱼贯而出,林昊青看了纪云禾一眼,又望了望牢中的鲛人,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不一会儿,牢中又只剩下了纪云禾与长意两人,与往日一样的安静,却与往日全然不一样的气氛。 纪云禾至始至终,都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过了许久,直到长意唤了她的名字:“云禾。” 纪云禾依旧没有回头。 可她却抬起了手,她背着长意,只手捂着脸。 纪云禾的呼 吸声急促了些许,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拼命的压抑那些愤怒,不甘和对这人间的憎恶以及埋怨。 长意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等了片刻,纪云禾终于放下了手,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没有在地上多呆片刻,立即站了起来,将脸一抹,回头看向长意。 她眼眶微红,但表情却已经彻底控制住了。 她几步迈向牢笼边,隔着牢笼,坚定的看着长意,再不提方才任何事,径直开门见山的问:“长意,你虽被开尾,但你的妖力并未消失,对不对?” 长意沉默。 “十日,我会给你带来一些丹药,你努力恢复你的身体,这牢中黄符困不住你。” “你想做什么?”长意也沉静的看着她,清晰的问她。 纪云禾敞亮的回答:“我想让你走。” 这个牢笼,不比之前的地牢,这里远没那么坚固。 长意之前才从大国师那边运来驭妖谷,尚且能撼动原来地牢一二,更何况这里。而且,驭妖谷的十方阵已破,林沧澜已死,长意妖力仍在,他要逃,不是问题。 或者,对长意来说,他现在就可以离开。 他只是…… “我走了,你怎么办?” 长意问她,而这个问题,和纪云禾想的一模一样。 他只是,在顾虑她。 在离开十方阵,落到厉风堂的池塘后面的时候,他或许就可以走。但他没有走,因为他在“拼死护她”。 被关到这个地牢里,林昊青让他开尾,他心甘情愿的开了。因为他也在“拼死护她”。 及至今日,顺德公主让他说话,他可以不说,但他还是放下了骄傲,说了。 因为他也在“拼死护她”。 他不走,不是不能走,而是因为他也想带她,一起走。 纪云禾闭眼,忍住眼中酸涩。 将心头那些感性的情绪抹去,她直视长意澄澈的双眼。告诉他: “长意,我很久之前,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我总是期待着,之后过不一样的生活。我反抗,不屈,争夺,我要我对得起我闻过的每一朵花,对得起吃过的每一口饭!我想活下去,想更痛快的活下去!但如果最后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那这就是我的命。你明白吗长意,这是我的命。” 她顿了顿,道:“但这不是你的命。” 她认识了长意。长意让她见到了世间最纯粹的灵魂,而她不想耽误或拖累这样的灵魂。她不想让这样的灵魂搁浅,沉没。 “你得离开。” 面对纪云禾有些歇斯底里的这段话,长意的回答,依旧很温柔。他说: “我不会离开。” 一如他此时的目光,温柔而固执。 让纪云禾裹上了一层又一层坚冰的心,再次为之颤抖,消融。 第三十八章 心境变动 顺德公主走了。 那来时铺了一路的百花花瓣没过半天,便枯萎腐坏,花香变成了腐朽的臭味。暮春的天气,一场暖雨一下,整个驭妖谷蚊虫肆虐,弄得众人苦不堪言。 林沧澜的尸体是再也藏不住了,林昊青没多久,便宣布了林沧澜的死讯。 消息一出,整个驭妖谷都震惊了,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对于很多驭妖谷的驭妖师们来说,林沧澜不是一个目光阴鸷的老狐狸,而是一个为驭妖谷付出一生心血的老者。 他们视林沧澜为驭妖谷的象征。所以即便林沧澜老了,身体虚弱了,也开始给自己寻找下一任继承者了,但大家还是尊敬他,并且相信他会一直都在。 甚至连纪云禾都认为,这个老狐狸,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 但他就是死了。 林昊青说他病故,但拒绝所有人探看林沧澜尸身,直接在深夜里,一把火将林沧澜的尸身烧了。 纪云禾认为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但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做法了。 林沧澜脖子上的伤口那么明显的诉说着他的死因,只有一把火烧了,将真相都烧成灰烬,剩下的,就只能任由活人信口胡说。 所以许多人都不相信林昊青。 驭妖谷的长老们开始寻找卿舒,谷主的妖仆此生只忠诚于谷主一人,他们在此时,相信一个毕生嫌弃的妖怪,更胜过相信谷主血脉。 但怎么可能找到卿舒。 谷主突然病故,妖仆消失无踪,就算林昊青再如何强辩,也压不住谷内流言滚滚。 而这些,都是林昊青的麻烦,纪云禾并没有过多的关心。她本来对谷主之位就不感兴趣,林昊青想要的和她想要的,在没有外力的压迫下,本就南辕北辙。 她待在自己的小院里,每天只为一件事情发愁。 不是愁下月的解药,也不是愁顺德公主关于驯服鲛人的最后期限。 她只愁,没办法说服长意,让他自己离开。 打顺德公主走后那天起,纪云禾便没有再去过牢里,她不再去刻意加深两人之间的联系,她想让长意渐渐淡忘她,纪云禾这个心愿强到,甚至有时候做梦都梦到,长意从牢里逃了出来。 他推开她的房门,告诉她,“纪云禾,我想明白了,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我要回大海了,我不在这里呆了。” 然后纪云禾 便欣喜若狂的给他鼓掌,一路欢送,陪他到山门,挥挥手送他离开。 她看着长意渐行渐远的背影毫无半分留恋,甚至带着满心的雀跃。 但早上太阳照入房间里,纪云禾从床上醒来,长意还是没有来找她。 “我不会离开。” 他说得那么的坚定。不打算被任何人左右。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赶他走呢…… 纪云禾全心全意的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驭妖谷的长老们来找了她。 两个驭妖谷资历最老的长老。 年迈的他们不是驭妖谷中能力最强的,甚至或许还没有瞿晓星厉害,但他们却是驭妖谷年纪最长的。在林沧澜突然去世之后,依照驭妖谷的规矩,应该由长老们来主持新谷主的上任仪式。 但他们丝毫没有做这件事情的打算。 大长老见了纪云禾,开门见山便道:“我们怀疑,是少谷主,对谷主动的手。” 纪云禾心道,对的,你们的怀疑丝毫没错。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不动声色的喝着茶。 “顺德公主来我驭妖谷那日,有驭妖师前去请谷主,据那驭妖师说,在谷主房间里应话的便是少谷主。” 是的,房间里还有她。 纪云禾继续喝着茶。 “而后,顺德公主一走,少谷主便宣布谷主重病身亡。”二谷主接了话,“他甚至不许任何人探看尸身,直接将尸身烧掉。其所行所为,委实诡异。” “所以,二位长老来找我,是想让我代表大家站出来,指责少谷主?” 两位长老相视一眼:“我们想让你当谷主。” 纪云禾放下茶杯,手指在杯沿滑了一圈:“何必呢?”纪云禾终于转头,看向两位长老,“驭妖谷便只有这般大小,都是困兽,谁做兽王,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和林昊青,一个杀了林沧澜,一个杀了卿舒,都是一丘之貉。 纪云禾笑道:“你们怀疑林昊青大逆不道,万一,我也差不多呢?” 似乎万万没想到纪云禾竟然是这般回答,两位长老皆是一愣。 “虽然我等如今被困于这西南一隅,但我等绝不奉弑父之人为主。护法,谷主在世之时,便说过,谁能有能力满足顺德公主的三个愿望,谁便是驭妖谷谷主,而今,谷中之人皆知鲛人待你如何,你若悉心 对待,让鲛人心甘情愿的去侍奉顺德公主,并非不可……” “好了。”听罢长老的话,纪云禾猛地站起了身来,“长老们安排自己的事就可以了,我的事,不劳大家费心。” 纪云禾神色陡然凉了下来,两个长老见状,皆是皱眉不悦:“纪云禾,我等念在你这些年为驭妖谷贡献不少,方且如此规劝与你,这机会,他人便是求也求不来。你如今,却是什么意思?” 纪云禾默了片刻,眸带几分薄凉的看着长老:“没什么意思,不想陪你们玩了而已。” 纪云禾觉得她累了。 争得累了,斗得累了,顺德公主走了,她除了想让长意离开,便也没有其他的愿望了。 或许她的命真的就是如此吧,离不开这驭妖谷,也逃不掉宿命的枷锁。 她不争了,不抢了,也不去斗了,送走长意,她这还剩一个月的命,该如何,就如何了。 见纪云禾如此,两位长老气愤又无可奈何,只气冲冲的留下一句:“谷主这些年,真是白白栽培了你。”便起身离开。 纪云禾唇角微微勾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可真是多谢谷主栽培了。” 目送两位长老离去,纪云禾又坐了下来,继续喝着自己的茶,思考着如何将长意送走的事。 忽然间,纪云禾身边清风微微一动,她一抬头,洛锦桑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身影从透明,慢慢变实,她气喘吁吁的坐下,也不跟纪云禾客气,猛地仰头灌了一壶茶,道:“哎,急着赶回来,可累死我了。” 纪云禾瞥了她一眼:“还知道回来啊?空明和尚没事了?” “哼!别提那个死秃子,我急匆匆的赶去救他,他还嫌弃我,说我碍手碍脚,不管他了,让他自己蹦跶去。”洛锦桑对着纪云禾扬起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回来帮你偷药,不过,听说林沧澜死了,我走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啥?刚才那两个老头来,找你做什么?” 想想洛锦桑不在的这几天,纪云禾笑了笑:“找我去当新的谷主。” “啊?好事啊!你答应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不想在掺和了。” “可是你不是想救那个鲛人吗?你当了谷主,不正好可以正大光明的放了那个鲛人吗?” 洛锦桑事情想得简单,但她这话却提点到了纪云禾,放走鲛 人,就算做了谷主,也没有正大光明的去办,但是把鲛人带出驭妖谷,现下却是可以正大光明的去做的。 纪云禾戳了一下洛锦桑的眉心:“你也不算毫无用处。” 她站起来便要走,洛锦桑连忙喊她:“茶还没喝完呢,你去哪儿啊?“ “找林昊青。” 第三十九章 谋划 纪云禾赶到林昊青房间外时,外面正巧围了一圈长老。 众人面色沉凝,大家均看着屋中,而屋中也传来了阵阵质问之声。 “为何不顾我等请求!私自烧了谷主尸身!” “少谷主可是想隐瞒什么!” 纪云禾听罢,眉梢一挑,原来这些长老们,一波去她院里想要说服她当谷主,一波却是到这里来找了林昊青吗…… 纪云禾拨开身前挡住们的长老们,迈步踏进了林昊青的房间,众人但见她来,心里各自盘算着,接让开了一条道来。让纪云禾顺畅的走到了里屋。 她一来,屋中便霎时安静了些许。 林昊青转头看了纪云禾一眼,在被众人逼问下,他神色并不好,放在桌上的手,紧紧着手中的笔,而笔尖的墨已经在宣纸上晕染了一大片墨痕。 他看纪云禾的眼神,带着些许嘲讽,那眼中仿佛挂着一句话——“你便是也来逼宫的吗?” 纪云禾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径直抱拳行了个礼:“谷主。” 林昊青一愣。 周围所有的人都是一愣。 纪云禾行礼叫的是“谷主”,而非“少谷主”。 她竟是直接在众人面前,表明了态度,要臣服与林昊青! 有长老立即斥道:“而今谷主继位仪式尚且未成,护法如此称呼,不合礼数!” “那怎么才合礼数?”纪云禾转头,径直盯向那发问的长老,“称您为谷主,可合礼数?”长老面色微微一变,纪云禾接着笑道,“谷主病重,顺德公主前来之际,少谷主带我等面见公主,便是代了谷主行事。公主离去,谷主离世,少谷主身份在此,继位何须那仪式?这不是顺理成章之事?我称他一句谷主,有何过错?” “这!……”这个长老闭口不言,另一位又开了口道:“谷主离奇身死,真相未明,岂可如此草率立新主?” “真相既然未明,不正应该赶紧册立新主,彻查此事吗?先谷主身死,谷主身为人子,岂会不悲痛?还有谁比他更想查明真相?你们如此阻碍与他,可是另有图谋?” 纪云禾此话一出,众人皆惊,长老们面面相觑,再无人多言。 且见纪云禾都如此,他们一时间也没了主意,默了片刻,皆是拂袖而去。 不一会儿,林昊青的房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纪云禾将林昊青房门关上,再次入了里屋,搬了个凳子,坐到了林昊青书桌对面,一笑:“这么多年,这口舌倒也没有白练。还算能有点用处。对吧?” 林昊青看着她,纪云禾如今这神情,恍惚间让他想起了那个在驭妖谷花海之中畅快大笑的少女。 她会带着他送她的花环,问他“昊青哥哥,你看我好不好看?” 林昊青思及过去,神色微微柔软了些许,他应道:“对,这副口舌甚是厉害。不过……”他顿了顿,“护法今日怎生这般好心?” “不,我并不好心,我帮了你,是想让你帮我。”她直接开口,“谷主。” 林昊青放下了手中的笔,将桌上被墨染开的宣纸揉做一团:“我不可能放了鲛人。你见过顺德公主看鲛人的眼神。” 提到此事,纪云禾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放了他,整个驭妖谷都要陪葬。”林昊青抬头看纪云禾,“这些人和我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我不想死,他们也不该就这般死掉。” “我没有让你直接放了鲛人。”纪云禾道,“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要你以谷主的名义,命令我,送鲛人去京师。” 林昊青眉梢一挑:“你想做什么?” “鲛人固执,他把我当朋友,所以现在便是你放他走,他也不会走。” “哦?” “你不信?你见过他初来驭妖谷时的力量。他虽是被你开了尾,妖力有损,但若他拼死一搏,你当真以为他走不掉?” 林昊青沉默。 纪云禾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这个鲛人,是不是很蠢?” “所以,你又想为这个鲛人,做什么蠢事?” “我要骗他。”纪云禾道,“我要骗他说,碍于顺德公主的命令,我必须带他去京师,他不会拒绝。我要带着他离开驭妖谷。” 林昊青眉梢一挑:“你带着他离开驭妖谷,然后想要跑掉?你以为这样,就不会牵连驭妖谷?” “不。我要你上报朝廷,让朝廷派人来接鲛人,同时任命我为此次护送鲛人如今的长官,从驭妖谷到京师,约莫有一日半的路程。我带着鲛人离开驭妖谷一日后,入了夜,会把鲛人单独关在一个营帐里,到时候我要你出谷来,告诉鲛人一些事。” “什么 事?” “我要你和他说,我纪云禾,从遇到他的那一刻开始,所作所为,所行所言,皆有图谋。我对他好是假,许真心待他是假,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此刻,将他运上京师。我还要你告诉他,就算是前日顺德公主在牢中的那些举动,也不过是我在他面前表演的苦肉计。我要你,真真切切的,骗他。” 纪云禾越说,神情越是轻松。她好像非常得意,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完美的放走鲛人的办法。 “这条鱼,最讨厌别人骗他。到时候你打开牢笼,让他走。然后回到驭妖谷,等顺德公主责难,朝廷追责,你就把我供出去,我是护送鲛人入京的人,而陪伴我的是她朝廷的人,她的怒火,或许会殃及驭妖谷,但该死的人,只会是我。” 纪云禾说完,扬起了一个得意的笑:“怎么样?” 林昊青听罢,脸色却比方才更加沉凝。 “你不要命了?” “林昊青。你找到解药了吗?”纪云禾反问他。 林昊青沉默。 “所以,我的命,本来就只有这一个月了。”她往椅背上一靠,显得轻松自然,甚至有几分慵懒,她好像不是在说自己只有一个月的生命了,她好似是在说。 你看,我马上就要获得永远的自由了。 她也确实是这样和林昊青说的。 “与其在这驭妖谷中空耗,碍着你的眼,碍着长老们的眼,不如让我去外面走上一日,得一日自由。到时候便是被挫骨扬灰,我这一生,也不算白白来过。” 到时候,林昊青得到了他想要的,长意也可重回大海。 而她…… 终于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宿命。 第四十章 三生有幸 面对纪云禾的这一番话,林昊青久久未能言语。 他沉默的看着纪云禾,适时屋外阳光正好,照进屋里的时候,让时光变得有些偏差,他好似又看到面前这个女子长出了蝴蝶翅膀,她又在和他说,我又要出发啦,我这次一定会飞过那片沧海。 固执得让人发笑,又真挚得让人热泪盈眶。 “为什么?”过了良久,林昊青终于开了口,这三个字好似没有由头,让人无从作答,但纪云禾很快便回答了他。 “我心疼他。”阳光斜照在纪云禾身上,将她的眸光抹得有些迷离,她身上仿似同时拥有了尖锐和温柔,她说,“我最终也未获得的自由,我希望他能失而复得。如果我的生命还有价值,那我希望用在他身上。” 林昊青微微有些失神的望着纪云禾。 时隔多年,走到现在,林昊青终于变成了那个只在乎自己的人。 而纪云禾,却想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另一个人的自由。 时光翩跹,命运轮转,他们到底是在各自的选择中,变成了不一样的两种人。 谈不上对错,论不清是非,只是回首一望,徒留一地狼藉,满目荒凉。 纪云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醒了恍惚梦一场的林昊青。 “怎么样,谷主?”她微微笑着,问他,“便当做是我的遗愿,看在这么多年的纠葛份上,送我一程呗。” 林昊青沉默了很久,在驭妖谷暮春的暖阳中,他看着纪云禾的笑脸,也勾了勾唇角。 “好。” “多谢。” 没有再多的言语,纪云禾利落的转身。 “纪云禾。” 纪云禾微微侧过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纪云禾沉思了片刻:“今日你便写信给朝廷吧,让他们派人来接我们,算算信件和他们来的时间,三日后就该启程了。”纪云禾笑道,“正好,还可以看你坐上厉风堂的谷主之位。” 林昊青垂下头。 “走吧,我现在便帮你写信。” 纪云禾摆摆手,走入了屋外的阳光之中。 她回了小院,洛锦桑还在院子里坐着喝茶,纪云禾告诉她:“锦桑,你这次回来,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什么?林昊青答应把谷主之位让给你啦?你可以放鲛人 走了?” 纪云禾笑笑:“对,三天后,我就可以带鲛人走了,你先出谷,到外面去找你的空明和尚,如果能打听到雪三月的消息,就更好了。你和他们会合,然后在外面等等我。” “哎?你拿到谷主之位,不做谷主,是要带着鲛人跑路啊?” “对。”纪云禾把茶杯和茶壶递给她,“这套茶具用了这么多年,我还挺喜欢的,你先帮我带出去,自己用着,回头我来找你拿。” 洛锦桑一听,立即应了:“好勒。终于是大业有望了!” 纪云禾笑着看她:“你快出谷吧。” “嗯,好。那我先走了,你大概什么时候能成事?” “大概……十天之后吧。” 洛锦桑隐了身,带着她的茶具,叮叮当当的走了。目送洛锦桑走远,纪云禾看了眼已经开始往下沉的夕阳,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囚禁长意的牢中而去。 纪云禾走入牢中时,长意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棋盘是她之前和他一起在地牢里画的,棋子是她拿来的,她教了长意,玩了几局,长意没有心计,总是下不过她,但却也不生气,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的吸取失败的教训,是一个再乖不过的好学生。 纪云禾走进地牢,长意转头看她,眸光沉静,没有半分怨气,似乎这几日纪云禾的避而不见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对纪云禾道:“我自己与自己对弈了几局,我进步很大。” 这个学生,也丝毫不吝惜夸奖自己。 纪云禾笑着,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是吗,那我们一起下一局。” 长意将棋子收回棋盒,将白色的棋盒递给了纪云禾。纪云禾接过。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有再提那日顺德公主之事。没有提纪云禾的狼狈以及她情绪的崩溃。 他们安安静静的对弈了一局。这一局棋下完,已是半夜。 长意还是输了,可他“存活”的时间,却比之前每一次都要久。 “确实进步了。”纪云禾承认他的实力。 长意看着棋盘,尚且还在沉思:“这一步走错了,之后便是步步错。无力回天。” 纪云禾静静等着他将败局研究透彻了,总结出了自己失败的原因,然后才看着他,开口道:“长意,我想……让你帮个忙。” 长意抬头看她,清澈的蓝色眼瞳清晰的映着纪云 禾的身影。 而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纵使纪云禾来之前已经给自己做了无数的暗示和准备,但到这一刻,她还是迟疑了。 她迟疑着,要不要欺骗他,也犹豫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不会伤害他。 但世间总是如此,难有双全之法。 “长意。”纪云禾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声色沉稳道:“你愿意……去京师,侍奉顺德公主左右吗?” 长意静静的看着纪云禾,眼神毫不躲避:“你希望我去?” “对,我希望你去。” 长意垂了眼眸,看着地上的惨败的棋局。 地牢石板上刻着的简陋棋盘上,棋子遍布,他颇有耐心的一颗一颗的将他们捡回去,白的归白的,黑的归黑的。一边有条有理的捡着,一边丝毫不乱的答着。 “你希望,我便去。” 纪云禾早就猜到长意会怎么回答,而坐在这幽暗牢笼间,听着这平淡如水的回答,在棋子如何的清脆撞击声中,纪云禾还是忍不住心尖震颤。 她看着沉默的长意,只觉心间,百味陈杂,而所有的汹涌情绪,最终都止于眼中。 “长意。”她嘴角勾了起来,“你真的太温柔。” 长意捡了所有的棋子,抬眼看纪云禾。 “我不愿你,再受这人世折磨。” “多谢你。” 纪云禾站起了身来,她背过身去:“明日,我再来看你。” 她快步走出牢中。脚步一刻也未敢停歇,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了荒凉的花海深处,再无人声,她才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星河漫天,她仰头望着浩渺星空,紧紧咬着牙关,最后抬手,狠狠的在自己心头锤了两拳。用力的打得自己躬起了背。 你不愿我再受人世折磨。 而我更不愿你,再在人世浮沉。 所以,抱歉,长意。 同时,也那么感谢感激,三生有幸得见你…… 第四十一章 离谷 接下来的两天,纪云禾在驭妖谷过得还算平静。 她看着林昊青登上了驭妖谷谷主的位置。 是日天气正好,阳光遍洒整个驭妖谷,暮春初夏的暖风徐徐,吹得人有几分迷醉。 林昊青在尚未修葺完善的厉风堂上,身着一袭黑袍,一步一步,走向那厉风堂里最高之处的座位。厉风堂外的微风吹进殿来,撩动他的衣袍以及额前的头发。 他走到了主位前,却并没有立即转过身来。他在那椅子前站着,静默了片刻。 一路坎坷,仓皇难堪,叛逆弑父,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此时此刻,纪云禾很难去揣度此时此刻林昊青心中的念头与情绪。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平日里该站的位置,看着他。 直到身后传来其他驭妖师细碎讨论的声音,林昊青才转过身来,衣袍转动间,他坐了下去。 落座那一刻,纪云禾率先单膝跪地,颔首行礼:“谷主万安。” 身后的驭妖师们,讨论的声音便也慢慢的静了下去,他们陆陆续续的跪了下去。 “谷主万安。” 声声行礼之声,再把一人奉为新主。 “大家不必多礼了。”林昊青抬手,让众人起身。 纪云禾站起来的一瞬,阳光偏差之间,高堂座上的新主仿佛与旧主身影重合。 一样的位置,一般的血脉,如此相似的目光,看得纪云禾陡然一个心惊。再回神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先前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而在林昊青目光挪过来的时候,她只对林昊青报以一个浅浅的微笑。 此后的这些驭妖谷的纷争,甚至偌大人世里的角斗,都再与她无关。 看罢林昊青的继位仪式,纪云禾在驭妖谷里便彻底没了事。 她闲逛着把驭妖谷转了一圈,这些熟悉到厌倦的场景,在得知此后再也看不到的时候,似乎都变得不那么讨厌,甚至有些珍贵起来。 离开驭妖谷的前一夜,她躺在自己的房顶看了一宿的星星,第二天醒来,她觉得昨日的自己似乎思考了很多事情,然而又好似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一般。 有些迷茫,有些匆匆。 而时间还是照常的流逝。没有给纪云禾更多感慨的机会,朝廷来迎接鲛人的将士一大早便等在了驭妖谷的山门外。 纪云禾去了囚禁长意的牢中,而牢里,早早的便有驭妖师推着一个铁笼子 候在牢里了。 纪云禾到的时候,驭妖师们正打算给长意戴上厚厚的铁链枷锁,将他关进笼子了。 “不用做这些多余的事。” 纪云禾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牢里,将驭妖师手中的铁链拿过来,扔在地上,“笼子也撤了吧,用不着。” “可是……”驭妖师们很不放心。 纪云禾笑笑:“若是现在他就要跑,那我们还能把他送给顺德公主吗?” 她这般一说,驭妖师们相视一眼,不再相劝。 纪云禾转头对长意伸出了手:“走吧。” 长意看了一眼纪云禾的手,即便在此时,也还是开口道:“不合礼数。” 是了,他们鲛人,一生仅伴一人,他们要给未来的伴侣,表示绝对的忠诚。而此时的长意不会认可即将要见的顺德公主为伴侣,而他以为,此后的人生也不会再有自由,所以他也不会将纪云禾当成伴侣。 纪云禾洞悉他内心的想法,便也没有强求:“好,走吧。” 她转身,带着长意离开了地牢。 这应该是长意拥有双腿之后,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腿走长远的路。他走得不快,纪云禾便也陪他慢慢走着。 到了驭妖谷山门口,朝廷来的将士们已经等得极不耐烦。 铁甲将军骑在马上,带着黑铁面具,不停的拉着马缰,在驭妖谷门口来回踱步。得见纪云禾带着长意出来,他便斥道:“尔等戏妖贱奴,甚是傲慢,误了押送鲛人的时辰,该当何罪?” 林昊青送纪云禾来此,闻言,他眉头一皱。 朝廷之中对天下大国师府外的驭妖师,甚是瞧不上眼,达官贵人们给驭妖师还取了个极为轻视的名字,叫戏妖奴,道他们是戏弄妖怪,供贵人们享乐的奴仆。 此言甚是刺耳,林昊青待要开口,纪云禾却先笑出声来:“而今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一炷香时间,将军如此急躁,心性不稳,日后上了战场,怕是要吃大亏啊。” 铁甲将军闻言,大怒,腰间长剑一拔,一提马缰,踏到纪云禾面前,劈手便是一剑砍下。 而剑刚至纪云禾头顶三寸,整个剑身倏尔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架住。 纪云禾身侧的长意蓝色的眼瞳盯着铁甲将军,眼瞳之中蓝光流转,倏尔光华一闪,铁甲将军手中长剑便登时化为一堆齑粉。被山门前的风裹挟着霎时飘远。 场面一静,众人皆有些猝不及防。 妖力隔空碎物,彰显着长意妖力的雄厚。 将军坐下的马倏尔摆着脑袋,往后退去,无论将军提拉缰绳,也控制不了战马。他越是想驱马上前,马越是反抗激烈。 将军复而大怒,翻身下马,直接抽了身后另一个将士身上的大刀,一刀挥过,径直将马头砍下。马头落地,鲜血喷溅,驭妖谷谷外霎时变得腥气四溢。 铁甲将军将脸上黑铁面具摘下,转头怒斥:“谁养的战马!给本将查出来!腰斩!” 待得他面具摘下,纪云禾才看见,这铁甲将军不过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而一身傲气与戾气却厉害得很。 他冲身后的人发完脾气,一转头,盯住长意:“你这鲛人,不要以为要去伺候公主便可放肆!本将要不了你的脑袋,也可断你手脚。” 他的话让纪云禾听得笑了出来:“这位小将军,断他手脚这事,不是你可不可以做,而是你根本做不到。” 小将军看向纪云禾,目光狠厉,还待要上前,却倏尔被身后走上前来的一人抓住:“少将军,公主与国师反复叮嘱,路上平安最重要。莫要与这驭妖师置气了。” 来者穿着一袭浅白的衣裳,头上系着白色的绶带,面如冠玉,竟是……国师府的弟子。 第四十二章 谷外人世 纪云禾看着面前的国师府弟子忽然想到,大国师最喜白色,传说中整个国师府的装饰以及其门下弟子的装束,皆以白色为主。 曾有贵人在宫宴中,欲讨好大国师。 贵人道:“世外飘逸之人才着白色衣袍。” 而大国师却冷冷回道:“我着白衣,乃是为天下办丧。” 贵人当即色变。全场静默无言。 宫宴之中胆敢谈此言论,世间再无二人。 这事传到民间,更将大国师的地位能力说得神乎其神。 纪云禾此前没有见过国师府的人,而今见这弟子白衣白赏,额间还有一抹白色绶带,看起来确实像在披麻戴孝,给天下办丧……不过这少年面容却比那黑甲小将军看起来和善许多。 他拦住了小将军,又转头看了看纪云禾和长意,道:“顺德公主要鲛人永无叛逆,此鲛人心性看来并未完全驯服,如此交给顺德公主,若是之后不小心伤了公主,驭妖谷恐怕难辞其咎。” “我不会伤害人类的公主。”在纪云禾开口之前,长意便看着国师府弟子道,“但也没有人可以伤云禾。” 长意的话说得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纪云禾没想到及至此时,长意还会这般护她,明明……她要把他送去京师,交给那个顺德公主了呀。 “是少将军唐突了,在下姬成羽,代少将军道个歉。”国师府弟子向纪云禾与长意抱拳鞠了一躬。 这倒是出乎纪云禾与林昊青的意料之外。 都说大国师历经几代帝王,威名甚高,国师府弟子们乃是天下双脉最强的驭妖师,纪云禾本以为,这样的国师带出来的这些弟子,必定嚣张跋扈,宛似那少将军一般,却没料到竟还这般讲礼数。 “你给这戏妖奴和妖怪道什么歉!”少将军在旁边急着拉他,“本将不许你替我!我才不道歉!” 纪云禾看着他,转而露出了一个微笑…… 原来这少将军,还是个小屁孩呢。 姬成羽皱眉:“朱凌。”他声色微重,少将军便浑身一怵,姬成羽转头将那少将军拉到了一边。似斥了他两句,再过来时,少将军朱凌已经自己带上了黑面甲,也不知道在与谁置气,“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言语。 “二位。”姬成羽笑道,“前面分别为两位备了马车,请吧。” 纪云禾道:“我与他坐一辆 便好。” 姬成羽打量了纪云禾一眼:“可。” 而他话音未落,长意也开了口:“还是分开坐吧。” 纪云禾心底有些好笑,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还是授受不亲不合礼数这般的缘由…… 姬成羽也点头:“也可。” “怎生这般麻烦。”朱凌转身离去,“本将的马没了头,跑不了了,拿辆马车,本将要坐。你们坐一辆。” 没再听任何人的话,小将军转身离去,姬成羽无奈一笑:“那……” “便这样吧。”纪云禾接了话。 纪云禾与长意一同坐上了马车,到底是皇家派来的马车,虽没有顺德公主那日来时的轿撵浮夸,但这车厢内也可谓是金碧辉煌了。 垂帘绣着金丝,车厢四壁、坐垫皆铺又狐裘,狐裘下似还垫不少细棉,坐在马车里,根本感受不到路途的颠簸。而因夏日将近,这车厢内有些闷热,车顶还做了勾缝,缝中贴着国师府的符咒,却并非为擒妖,而是散着阵阵凉风,做纳凉用。 纪云禾打量着那勾缝中的符咒。 洒金的黄纸与云来山的紫光朱砂,此等朱砂,一两价比百两金。 这放在驭妖谷,除非为了降服大妖,这等规格的符咒素日都是不轻易拿出来的,更遑论用来纳凉了。 纪云禾坐到长意对面,笑了笑。 “怎么了?”虽然不愿意与她共坐一个马车,但长意还是关注着她的。 纪云禾摇了摇头,还是笑着:“只是觉得这人世间,好多荒唐事。” 好在,这样的荒唐,对她来说,也快要结束了。 车队出发,纪云禾将马车的垂帘拉了起来,看着外面的景物。走了半日,纪云禾便静静的看了半日,长意也没有打扰她。到了晌午,车队停下,寻了官道边的一处驿站停下。 纪云禾与长意下了马车,姬成羽让他们上驿站二楼用膳,未免楼下车马来往打扰了他们。 纪云禾没有答应,就在一楼捡了个角落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驿站茶座坐下又离开,每人神情各不相同,打扮也有异有同。纪云禾什么都不说,就静静看着,连眼睛也没舍得多眨一下。 “长意。”她看罢了人群,又看着桌上的茶,似呢喃自语的说着,“人间真的很荒唐。” 这来来往往的人,都那么习以为常的在过活,而这对纪云 禾来说,却是从未体验过的热闹与不平凡。 他们或许也不知道,这人世间,还有驭妖谷中那般的荒唐事吧。 “你之前有见过这样的人世吗?” 长意摇头。 “好奇吗?” 长意看着纪云禾,见她眼底似有光芒斑驳闪烁,一时间,长意竟然对纪云禾的眼睛起了几分好奇。 他点头,却并不是对这人世感兴趣,他对纪云禾感兴趣。 长意也不明白,纪云禾身上到底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总是让他好奇,在意,无法不关注。 “来。”纪云禾站起来,拉了拉长意的衣袖,长意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纪云禾和姬成羽打了个招呼:“坐了一天有点闷,我带他去透透气。” 姬成羽点点头:“好的。” 纪云禾倒是有点好奇了:“你不怕我带着他跑了?” 姬成羽还未打话,旁边的朱凌灌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到桌上,道:“大成的国土长满了大国师的眼睛,谁都跑不了。” 纪云禾勾唇笑了笑:“青羽鸾鸟和雪三月就跑了。” 朱凌脸色一变:“你少和我抬杠!这叛徒与妖怪,迟早有抓到的一天!” 那便是还没有抓到。 纪云禾没有再多言,牵着长意的袖子,带他从驿站后门出了去。 这驿站前方是官道,后院接着一个小院子,院中插着一排篱笆,时间已久,篱笆上长满青苔,而篱笆外便是葱葱郁郁的林间。 适时春末,树上早没了花,但嫩芽新绿依旧看得人心情畅快。 纪云禾迈过篱笆走向林间。 脚步踏上野草丛生处,每行一步,便带起一股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阳光斑驳间,暖风徐徐时,纪云禾张开双手,将春末夏初的暖意揽入怀中。 恍惚间,长风忽起,拉动她的发丝与衣袍,卷带这树上的新芽,飘过她的眼前眉间,随后落到长意的脸颊边。 长意抬手,拿掉脸上的嫩叶。他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嫩芽,似乎为这鲜活跳跃的绿色感到稀奇。再一抬头,纪云禾已然走远,她快跑到目所能及的林间尽头。 仿似就要这样向未知的远处跑去,融入翠绿的颜色中,然后永远消失在阳光斑驳的雾气林间。 而就在她身影似隐未隐之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一 转身,回过头,冲他张开双手,挥舞着:“长意!”她唤他,“快过来!这里有座小山!” 她的声音像是他们海中传说里的深渊精灵一般,诱惑着他,往未知处而去。 长意便不可自抑的迈过了脚边的篱笆,向她而去。 第四十三章 不畏惧 穿过林间,纪云禾站在一个小山坡上,阳光洒遍她全身,她呆呆的看着远方,随后转过头来,望着山坡下的长意,兴奋得像个小孩一样对着他喊:“长意长意!快来!” 长意从未见过这般生机勃勃的纪云禾。 在驭妖谷中,或者说在十方阵里,长意看到的纪云禾是沉稳的,或许时不时透露一些心中的任性,但她永远没有将自己放开。 不似现在,她已经在山坡上蹦了起来。 “你看你看!”她指着远方。 长意迈上山坡,放眼一望,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低矮山丘,绵延起伏,不知几千里,到极远处,更有巍峨大山,切割长天,耸立云间,此情此景,让长意也忍不住微微失神。 山河壮阔,处于这山河长天之下,一切的得失算计,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 纪云禾失神的望着辽阔天地,唇角微微颤抖着,开口道: “这天地山河,是不是很美?”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长意转过头,看着纪云禾的侧脸,她人静了下来,可眼瞳却看着远方,她的眼瞳与唇角都在微微颤抖,诉说着她内心情绪近乎失控的激动。 她似乎想用这双眼睛,将天地山河都刻进脑中。 长意还是看着她道:“很美。” “是啊。”纪云禾道,“我不喜欢这人世,但好像……出离的喜欢这广袤山川。” 言罢,纪云禾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侧过头,对上了长意的目光,随即她退了两步。与长意之间隔着一段距离站着。她打量他。 长意不解:“怎么了?” “你也是。” “也是什么?” “好像和这山川一样,都很让人喜欢。” 长意一怔,看着纪云禾笑得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却是不知为何,忽然间感觉自己无法直视她的笑颜,他侧过了头。转而去看远方的山,又远方的云,就是不再看纪云禾。 但看过了山与云,还是没忍住又回过头来,望向纪云禾:“你这般言词,休要再说了?” “为什么?” “惹人误会。” “误会什么?”纪云禾笑着,好似要无依不饶。 而便是她的这份不依不饶,让长意也直勾勾的盯着纪云禾道:“误会你喜欢我。” “这也算不得是 什么误会。” 长意又是一愣。 “你喜欢我?” “对,喜欢你绝美的脸和性格。” 长意思索了片刻:“原来如此,若只是这般喜欢,那确实应该。” 真是自信的鲛人! 纪云禾失笑,过了好久,才缓过来:“长意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长意垂头,看了看自己:“像个人。” 从他的立场上来说……他倒是却是没有反讽,现在的鲛人长意,真的像个人…… 纪云摇摇头,道:“你像一个故事。人类所期望的所有的美好都在你身上,正直又坚韧,温柔且强大。你想一个传说里美好的故事。” 纪云禾讲到这儿,便停住了,长意等了一会儿,才问:“我像个故事,然后呢?” 便在此时,山坡之下忽然传来黑甲小将军的声音:“哎,走了。” 纪云禾转头望下一望,姬成羽与朱凌都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纪云禾回头看长意:“走吧。” 长意点点头。也不再纠葛刚才的话题,迈步走下山坡。 纪云禾看着长意的背影,跟着几人一起走下山坡,走过林间,迈过篱笆,再次来到驿站,然后出去,唯独在坐上马车之前,她顿了一下,直接越过朱凌与姬成羽道:“下午我换你的马来骑,可行?” 朱凌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姬成羽已经笑眯眯的点头了:“可以。” 朱凌非常不开心:“你答应她作甚?” “驭妖师出谷不易,不过是把坐车换成骑马,有何不可?” 朱凌撇撇嘴:“那你来与我坐。” “不坐。”姬成羽不再搭理朱凌,抬腿便上了长意的马车。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没有多言,踏上了马车。 纪云禾骑上姬成羽的马,与车队一行,走在官道上。 远处风光,尽收眼中,过往行人也都好奇的打量他们,纪云禾便也对他们都报以微笑。 她的马一直跟在长意马车旁边,车帘随风飘动,纪云禾除了看风景看路人,也时不时打量一眼马车中的状况。 姬成羽与长意分别坐在马车两边,长意闭目养神,不开口说话,姬成羽似对他还有点好奇,打量许久,还是开口问道:“鲛人生性固执,宁死不屈,这世上能被驯服的鲛人几乎没有,这驭妖师 ,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被她驯得这般臣服。” 纪云禾忍不住投过去目光,车帘摇晃间,她只看得见长意安稳放在腿上的手,却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 “她没有驯我,我也并不服从。” “哦?”姬成羽微微笑道,“那……我这车队怕是要掉个头,再去驭妖谷走一趟了。” “不用,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人类的公主。” “那你便是臣服了。” “我只是在保护一个人。” 他不臣服,也不认输,他只是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保护她。 纪云禾垂下眼眸。摸了摸坐下的大马。 “为什么?你清楚你做的是什么选择吗?”姬成羽继续问着。 “我清楚。” 而后,便再无对答了。 纪云禾提了提马缰,拍马走到了马车前方,望着远方山路,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到了夜里。 朱凌做的马车坏了一个轮子,车队没来得及赶到该去的驿站,便临时在山中扎营。 纪云禾打量了一下周围地形,往官道方向忘了一眼,心中琢磨,车队行径路线还是很清楚的,便是没到驿站,林昊青应该也还是能找到此处,只是最为保险的方法,她还是应该留下个什么印记…… 她正在琢磨之时,长意走到了纪云禾身边:你在看什么?” 纪云禾转头看了长意一眼:“没事,他们营帐都扎好了吗?” “嗯。” “走吧。” 山间的营帐除了士兵们的,她与长意还有其他两人的营帐都是分开的,一字排开,朱凌在最左边,其次是姬成羽的,右边两个,纪云禾思索片刻,选了姬成羽旁边那个。这样,就算旁边营帐有所动静,她也能看情况应对了。 长意自是不会与她争住哪,乖乖被安排好了,他要进去之前,纪云禾却倏尔叫住了他。 “长意。” “嗯?” 纪云禾看着长意,及至此时,她倏尔起了一些离愁别绪,这一面,或许是她这一生,最后见长意的一面了。 她帮长意拉了拉他微微皱起来的衣襟:“衣服皱了。” “谢谢。”长意又要转头,纪云禾再次叫住他。 “长意。” 长意回头,望着纪云禾,两人在夜间篝火光芒下对视了好一会儿,纪云禾才笑道:“今天,我觉得我活得很开心,也很自由。” “因为离开了驭妖谷?” “也有吧,但我今天忽然发现,自由并不是要走很远,而是这颗心,没有畏惧。”纪云禾道,“我今天,活得一点也不畏惧。” 长意望着微笑的纪云禾,宛如被感染了一般,也微微勾起了唇角。 “嗯,以后你也会的。” “对,我会。”纪云禾抬手,摸了摸长意的头,“你也会的。” 会自由,会开心,会无所畏惧。 纪云禾放下手,长意有些不解的看她:“我身上没有地方痛。” “摸一摸,也会更健康的。”纪云禾挥了挥手,终于转身离开,“好眠。” 纪云禾回了自己的营帐,营帘落下的那一刻,她看着营帐内毫无人气的空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长意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这样的美好,该一直延续下去。 而这个故事,还不到完结的时候。 第四十四章 诛心 深夜,营帐中只闻虫鸣。 纪云禾在简易搭铺就的床铺上静静躺着,黑暗之中,她睁着双眼,似在发呆,又似在透过头顶的营帐仰望外面的漫天星河。 忽然间,旁边的虫鸣稍稍弱了一些,纪云禾心中有了猜测,道是林昊青找上来了。 她知道,林昊青既然来,便不会不按她说的做。所以旁边营帐里发生的事,她不用看,不用听,却仿佛已经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她有些心疼。甚至感觉自己这样的做法,对长意来说有些残忍了。 但,没有退路了。 夜依旧宁静着。 越是在这样好像有什么要发生的安静夜里,关于过去的回忆,越是不可控制的在纪云禾脑中冒了出来。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时候,仓皇的,颠沛流离的父母带着她走过的逃亡路,还有稍微清晰一些的驭妖谷中的日子……例如,林沧澜第一次给她喂毒的那天。 那并不是个明媚的日子,林沧澜叫她去了他的房间,未等纪云禾说一句话,一旁的卿舒便捏开了她的嘴,往她嘴里丢了一颗药丸,然后一抬她的下巴,便让她将药丸吞了进去。 那时迷茫,她并不知道被喂了什么,只呆呆的看着林沧澜与卿舒。 他们两人也极度关注她,房间静了许久,纪云禾刚开口想问吃了什么,却忽觉心头传来一阵绞痛。 这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毒药的厉害。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疼得在地上打滚,林沧澜和卿舒却并不关心,只摇头说着可惜了。 那一夜她在剧痛中度过,她熬了整整一宿,林沧澜与卿舒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仿佛是在等待她什么时候会死去。现下想来,那一夜与今夜,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那时候是身体痛到了极致。而现在,却是难耐心疼…… 后来,卿舒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又给她喂一颗丹药,她便好了起来。卿舒当时还说,她是第一个。 纪云禾直至现在也不明白卿舒当时说的第一个是什么,但现在的纪云禾觉得,这世间能让她这般心疼的人,长意,约莫也是第一个吧。 旁边又传来一声轻响。 这声动静有些大了,似惊动了士兵们,外面传来了士兵的声音:“鲛人那边好像有动静,去看看。” 纪云禾一掀被子,这才坐了起来。 忽然之间,营帐外 倏尔闪过一道透蓝的光,紧随着光芒而来的,一阵清脆的冰裂之声! 宛如是冬日湖边,那冰封的湖面破裂之声。声音未落!一道冰锥径直刺破纪云禾的营帐,外面火盆里燃烧的篝火似被突然从地里长出的冰锥推翻,火盆翻滚,将林间地上的地上的枯木引燃,一时火光大作,将刺入纪云禾营帐内的冰锥映得光华四变。 纪云禾还未出营帐,便听见外面士兵吼了起来:“鲛人跑了!鲛人跑了!” 外面的兵马混乱的声音,混着朱凌的叱骂与姬成羽冷静的安排,将这林中的寂静彻底打破。 而便是在这慌乱不已之际,纪云禾却倏尔笑了出来,一个在她脸上,难得称得上明媚的笑容。 她想了想,自吞了这毒药之后,她这一生,开心笑起来的日子,还没有遇见长意这两月来得多。 长意走了,不再被她拖累。 可喜可贺。 纪云禾又重新坐了下去,及至此刻,她方才做到与长意告别的时候说的那三个字——“不畏惧”。 至少,在长意还在的时候,她尚且畏惧一件事,若是长意不走,那就坏了。 现在,这最后一件事,她也做成了。 这世间,终于再无任何事可以让她害怕了。 她此念方落。忽然间,营帐帘被一人拉起,纪云禾倏尔心头一紧,以为是长意又回来找她了,但抬头一看,却是姬成羽。 姬成羽站在营帐门边,影子被外面的火光拉长,延伸到纪云禾脚下。 他看着纪云禾,脸上温和的笑容微微收敛了起来:“鲛人跑了,你身为驭妖师,何以安坐于此?” 这个姬成羽,到了现在也没有大声呵斥她,看来是很有礼数教养了。 纪云禾也冷静的看着他,道:“鲛人妖力高深莫测,他跑了,便没有人能追得上。” “你声称已将鲛人驯服,而今鲛人逃走,公主追究下来,你可知会有何结果。” 纪云禾想了想,故作愁闷的摇头叹息:“我约莫是没得救了吧。只是连累你和少将军挨罚了。” 纪云禾口头上虽如此说,但她心里清楚,今日来的这两人,在国师府与朝廷当中,身份绝不会低,看他二人的行事做份,便能推断个一二。顺德公主便是再霸道,国师府和高官武将之子,怕是也不能说杀就杀。 见纪云禾如此,姬成羽显然已无话 可说。他放下门帘,转身离去,外面又传来他沉着命令的声音:“着一队人马,随我来。” 这个姬成羽,看起来并不好对付。纪云禾心头刚在盘算,要不要跟上去时,营帐门帘便又被拉开了。 纪云禾心中嫌弃,这朝廷中人办事,可真磨叽。但一抬头,她愣住了。 面前的人,银色的头发披散着,那袭白衣也染了篝火的灰,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仓皇。而那双冰蓝色的眼瞳,却一转未转的盯着纪云禾。 外面兵马的混乱声已经远去,唯有篝火将湿润的树木烧得“噼啪”作响的声音。 他还是没走。还是固执的,来找她了。 纪云禾看着他,将心中所有的情绪都按捺下去,她现在只能说一句话,除了这句话,别的,都是错误的回答—— “我就猜到你会回来,长意。” 营帐外的火光融化了穿进她营帐里的冰锥,而冰锥的光却在纪云禾眼中转动。 她的笑,带上了七分虚假。 长意静静看着她:“纪云禾,我只相信你的话,所以我只来问你。” “问什么?” “你从遇见我的那一刻开始,所作所为,所行所言,皆有图谋?” 纪云禾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神色变得森冷:“谁与你说的?” 长意看到纪云禾脸上的神色,唇色开始慢慢变白,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对我好是假,许真心待我,也是假,你所做的,都是为了驯服我,让我心甘情愿的,去侍奉人类公主?” 纪云禾走近他:“长意,告诉我,谁与你说的。” “是不是?”而他只固执的问着。 纪云禾沉默。 “是不是……”再开口,他却逃避了纪云禾的目光,转头看向了别处,不解,不甘还有受伤。 纪云禾盯着他:“是。” 长意握紧拳头,眸中起了浑浊。 “那日人类公主在牢中,鞭你,迫你,害你,也都是假,只是你演出来的苦肉计?” “是。” 屋中沉默许久,外面的火烧得越是烈,便衬得这屋内,越是刺骨的寒冷。 长意闭上眼:“纪云禾。”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散乱的呼吸,“我……以为你和别的人类,不一样。” 这句话,纪云禾听出了他强自压抑着 的愤怒,痛苦还有那么多的……委屈。 是的,他很委屈。 像一个孩子,掏出了最喜欢的玩具,却只换来对方转身离开的委屈。 “长意,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她看着长意道,“别人没办法让你侍奉顺德公主,我可以。” 她要说一句话,刺穿长意的心。 而她做到了。 长意终于再次看向了纪云禾。 震惊,痛苦,不敢置信。 像是旁边的冰锥子,插进了他的胸膛,整个人,从头到尾,都凉透了。 他微微踉跄了一步,在这个时候,他才显现出,被割开尾巴的双腿,其实对他来说有多不适应——便是这一踉跄,就让他没站稳身子,抓住了搭营帐的木框,方才稳住。 纪云禾冷冷的看着他。 走啊。 她一步步逼近长意:“你便是我获得自由的工具。” 走啊。 她伸出手,手掌中凝聚了灵力,似要将长意困住:“你别想跑。” 你怎么还不走呢…… 纪云禾掌中灵力靠近长意之时,旁边倏尔传来朱凌的声音:“鲛人在这儿!” 纪云禾心头一凛,目光陡然狠厉起来,这凝聚灵力的手,便再也没有吝惜力气的向长意打去。 而长意只是呆怔的看着纪云禾这充满杀气的一掌,愣生生的接了下来,他闷哼一声,直接从营帐内跌了出去,狼狈的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血与泥污弄脏了他的衣服与头发,长意转过头,只见纪云禾站在营帐外,面色森冷的看着他。而她身后涌过来数十名军士。 长意牙关紧咬,咽下口中鲜血,手一挥,地底泥土中倏尔射出无数冰锥,直指军士们,有的军士被径直穿胸而过,有的军士则被冰锥刺断了腿。一时间林间哀嚎不断,鲜血遍地,腥气冲天。 而便是在这如海浪一般的冰锥中,唯有纪云禾身前,一根都没有。 好似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所有的坚硬与狠厉都用出来了,唯独还是没办法对这一个人,尖锐。 第四十五章 决绝与守护 月色凉,透过薄云,遍照山河。 静谧夜色中,万千山河里,一处林间,略显仓皇。 夜鸦鸣啼,犹如催命之声,月夜树影间,银发男子捂着肩头,仓皇而走,其奔走的速度极快,而在他身后,追兵打马之声也不绝于耳。 长意回头一望,身后打马追来的人当中,纪云禾赫然追随其中。 根本无意多做感伤,一咬牙,转头急奔,忽然间,四周树木退去,面前出现一片空地,他往前多跑几步,一阵风自前方吹来,他陡然停住脚步。 在他身前,是一道断崖,再无去路。 长意回头,身后追兵已经驱马赶到,便是这片刻时间,他们便训练有素的将他围了起来,呈半圆状,将他包围其中。 军士们都没有动,唯有纪云禾从马背上下了来,她拎着剑,一步一步靠近他。 长意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悬崖,再回头来,直视面前再不复温和的纪云禾。 他受了纪云禾一掌,体内妖力一时不足以支撑他行踏云之术,退一步万丈深渊,可近一步……又何尝不是深渊。 纪云禾停在他面前一丈远。 天上薄云破开,月光倾洒这方圆之间的断崖,将他们的月下的影都拉长。长意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到纪云禾脚下,而纪云禾便踩在他影子上的咽喉间。 纪云禾道:“没有退路了。” 长意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影子,就这样被纪云禾践踏着,死死的贴在那地上,毫无反抗之力。 纪云禾抬起了剑,拔剑出鞘,将剑鞘随手扔到了一旁,她剑尖直指长意。 长意这便才将目光从那影子上挪开,看着纪云禾,他蓝色的眼瞳中映出了寒剑光芒,他薄唇微动:“我不相信。”及至此刻,他依旧看着纪云禾如此说着。 夜风浮动,将他的话带到了纪云禾耳边,但他的言语,并不能挡住她的剑刃。 纪云禾眸光冰冷,毫无预警的,便在这苍凉月色下,向他动了手。 直至剑尖没入胸膛,长意在巨大的绝望之中,甚至未感到胸腔的疼痛。 胸膛是麻木的,整个身体,从眉心到指尖,都是麻木的,他唯一的感觉便是凉。 他只觉得凉。 透心彻骨的寒凉。 纪云禾这一剑穿胸,力道之大,径直将他刺到了崖边。 他根本无力反抗,或者说,根本没有反抗。 他只是看着纪云禾,看着她漆黑眼瞳中的自己,他看见自己的狼狈,不堪,也看见自己的呆滞,彷徨。而纪云禾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风声仓皇,在耳边将所有声音都带远,远处赶来的黑甲将军与白衣驭妖师都已经不再长意此时的视线之中了。 身体摔下悬崖的那一刻,风声撕碎了这个身体,但却没有撕碎纪云禾如月色一般的目光。 我不相信…… 他还想说,但已全然没有了力气,下坠的风与崖下的黑暗带走了一切。 他整个世界,沉寂了…… “住手!公主要留活物!” 朱凌的声音刺破夜空,未传入已坠下悬崖的长意耳中,却传入了纪云禾耳中。 而伴随他声音而来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那身影御剑而来,欲直接掠过纪云禾,跟着飞到悬崖下方,试图将坠崖的鲛人捞回,但未等他飞过悬崖一寸,他脚下的剑便倏尔被一道大力打偏! 姬成羽身形一转,堪堪在空中停住身形,但未等他再要追去,只听“咔”的一声,他脚下寒剑应声而断。 姬成羽只得纵身一跃,落与地面,他与身后追来的朱凌看着地上断剑,皆有几分怔愣。 姬成羽转头,目光径直看向斩断他长剑的力量来源。 是纪云禾。 她还穿着那身驭妖谷的布衣,而周身气场,却全然不一样了。 她抬起右手,并起食指与中指,将剑上残留的鲛人血一抹,随后用沾染了鲜血的指尖,触上自己的额头,在自己额头上,用鲛人血画上了两道血痕。 宛如那些塞外的蛮人,在自己身上画下信仰的图腾。 她执剑转身,手中剑花一转,在空中留下寒凉剑气。 “今夜,过此崖者,诛。” 她横剑拦在悬崖边,背对着崖下的万丈深渊。月色透过她的身影,似乎都已染上了杀气与血腥味。崖底涌上来的长风带着寒凉的水气,令战马躁动,马蹄踏着,不听控制的往后退。 她似乎便在这一瞬,从白日那个平凡的驭妖师,便做了一个煞神,如她所说,若有人敢越雷池,诛。 “放肆!区区戏妖奴胆敢阻拦我等!” 朱凌偏是不信邪的那个,他恶狠狠的打马用脚上马刺狠狠扎了坐下马匹,马儿受 惊,一撅前蹄径直冲纪云禾而去。 “朱凌!”姬成羽要拦,那马已经骑了过去。 姬成羽不敢耽误,立即手中结印,将旁边军士腰间的长剑一吸,立即握在手中,飞身上前,赶在朱凌之前,对纪云禾动手。 纪云禾挡住姬成羽的剑,旁边朱凌的大刀又劈了下来,纪云禾右手快速结印,以空手挡住朱凌手中大刀。 朱凌见状,冷斥:“雕虫小技!”他收刀一转,又是一声大喝,再是一刀砍来。 纪云禾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手中结印光华一转,朱凌大刀立时被弹了回去。朱凌翻身,跃下战马,没了背上人的控制,那战马立即发足狂奔,逃离而去。 而便是在纪云禾右手应对朱凌之际,远处将士倏尔拉弓,一箭射来,穿过纪云禾耳边。 朱凌转身下令:“你们找路下悬崖,这鲛人,活的本将要,死的,本将也抬也要抬回京师!” “得令!”士兵高声一应。 纪云禾当即目光一凛,但见他们要拉转马缰,纪云禾抽回挡住姬成羽的剑,拼着生生挨了姬成羽一剑,也将手中长剑掷出,长剑飞旋而过,将众军士的马匹尽数斩断腿脚! 战马痛苦嘶鸣,将士们齐齐落马。 纪云禾咬牙,一手握住姬成羽手中长剑,一声厉呵,以肉身掰断了那长剑,而折断的那断剑,她往朱凌处一掷,朱凌身手敏捷,矮身一躲,却还是未躲过,他头上的冠径直被断剑斩断,黑发登时披散下来,让他显得狼狈又难堪。 纪云禾周身灵力荡出,挡开姬成羽。 她捂着肩上被姬成羽砍出来的伤,目光杀气凛冽的扫视众人。 “谁还要走,我便要谁脑袋,说到,做到。” 第四十六章 九尾狐 崖上,战马哀鸣声不绝于耳,月色似乎都被染上了腥气,纪云禾所立之处,地上也被血水滴滴答答的染红,鲜血从她左手上滴落,那指尖痉挛似的颤抖着。但尽管如此,纪云禾的眼瞳却比天上明月还要亮。 她独立崖边,身后万丈深渊下涌上来的水气,让她安心。 崖下有河。 鲛人的愈合能力以及身体的强悍纪云禾心里有数,她会伤他,但却不会让他死。所以让长意掉下崖底的河水,被水冲走,再好不过,但是保不准下面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她要尽量给长意争取时间,让长意逃走。 哪怕她一人,只能再多挡一瞬,也好。 姬成羽看着宛如要豁出性命的纪云禾,手中长剑一凛:“纪云禾,你身为驭妖谷护法,可当真清楚,你现在在做什么?” “再清楚不过。” 她答得果决,姬成羽眸光一凝,手中长剑起势,将灵力灌注剑中:“既然如此,便休怪我,动了真格。” 纪云禾抬头看他,白衣少年风度翩翩,她忍不住勾唇一声讽笑:“皆是被隐脉所累之人,何必……” “少与她废话!”朱凌一声厉斥,打断纪云禾的话,他持刀割断自己头上的断发,不让无发冠束缚的长发遮挡自己的视线,黑发被他弃如敝履,狠狠丢在地上,“先诛此贱奴!再追鲛人!给我上!” 他一声令下,众将士高声一喝,均举刀向纪云禾逼近。 纪云禾望了眼身后深渊。 深渊之下,黑暗无边,她再回过头,目光之中的果决,却比刚才更加坚定。 她垂着已经使不上半分理的左手,向前踏出一步,沾满鲜血的右手从左肩上放开,没有外力压住,她左肩上的血登时淌得更加厉害。 纪云禾面色苍白,却好似根本不知痛似的,一步一步,迎向面前的一众军士,她右手结印,要将那掷出去的断剑收回,没入土地之中的断剑受到召唤,刚离地而出,却被旁边一剑挡下,“叮”的一声,径直被打下深渊。 姬成羽目光冷然的看着纪云禾:“你走错路了。” 话音一落,姬成羽身影换化成光,如箭一般向纪云禾杀来。一招一式,凛冽至极,如他所说,果然没有再留有余地。 纪云禾没了武器,又几乎断了一只手,只得用右手结印,令灵力附着在自己的血肉之躯上,拼着命抗击着姬成羽的攻击。 然 而却并不只是姬成羽,旁边的朱凌也提大刀冲入战局。 朱凌并无灵力,但与姬成羽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人以灵力攻她上路,一人必乱她身法。一人全力进攻,一人便守得固若金汤…… 纪云禾本就体弱,一番消耗,当即再抵挡不得,连连挨了姬成羽三剑,又被朱凌一刀削在了膝盖上! 她一声闷哼,单膝跪倒在悬崖边。 朱凌心急,要一刀斩下她的头颅,而姬成羽却没有跟上,便是这一个瞬间,纪云禾右掌一动,狠狠打在朱凌腹部。 这一掌力道之大,朱凌浑身一颤,大刀脱手,连连退出十步远,倒在地上,一口鲜血吐出,胸前黑甲竟然全都碎成了粉末。 众人惊骇。 姬成羽也是心下一沉,立即跃到朱凌身边,念诀护住他的心脉。姬成羽探看朱凌伤势,心惊不已,只道,若不是朱凌这身玄铁黑甲护身,此时怕是心脉都已经被震碎!这纪云禾本该已是强弩之末,却竟还有这般功力…… 纪云禾捡了朱凌落在地上的大刀,右手撑着大刀,用一条腿,又站了起来。 “还有……谁?” 她一身,鲜血淋漓,声音也嘶哑得不成模样,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守在崖边,宛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煞神,要守护地狱之门。 朱凌捂住胸膛,动了动手指:“杀!鲛人……必须追回。” 姬成羽压住他的胸膛不让他起身,用灵力护着他的心脉,姬成羽转头看了众将士一眼:“放箭。” 众将士这才从被纪云禾震慑住的气氛中惊醒,他们急忙从断腿的马匹背上抽出弓箭,众人齐齐拉弓,姬成羽一挥手,弓箭箭尖,均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灵力。 “放!” 他一声令下,众箭齐发。 万丈深渊前,纪云禾退无可退,当铺天盖地的箭雨向她杀来的时候,她依旧不愿放弃,高声一喝,以单腿起身而舞,在空中一旋,大刀如盾,将所有的箭雨尽数挡下。 可箭雨并未停下,箭雨又如倾盆大雨而来,及至第三波,纪云禾已被耗掉所有力气,她先是右臂中箭,她咬牙,用嘴咬在箭身上,生生将羽箭从自己的肌肉之中拔出,皮肉撕裂,鲜血喷涌,箭拔了出来,但她的右手也几乎废了,再也无法举起大刀,而便是这时,再是一只羽箭射来,直中她的另一只膝盖。 再也无法站稳身体,纪云禾当即双膝跪 下,唯有右手,还握着刀柄,刀立在地上,成为了她身体最后的支撑。 她没有倒下。 几乎没人能理解,她为什么还没倒下。 她垂着头,似乎整个人已经昏厥了过去。 空中还有羽箭飞来,射中她的肩头,而她只像一块肉靶,受了这一箭,也全然无反应…… 她好像死了。 终于流尽了血,用尽了力,拼尽了这条命。 以一个僵硬的姿势,死在了万丈悬崖的边上。 姬成羽看着跪在那方的纪云禾,她像一个塑像,诉说着驭妖师最落魄又可悲的结局。 姬成羽认为她死了。他转过头,看着也已经昏厥过去的朱凌,护住他心脉的手不敢放,只得转头命令道:“你们几人,去找大夫,快。你们,寻路下悬崖,追鲛人。” “是!” 将士刚领了命,而还没迈开一步,忽觉平地狂风骤起,一阵强过一阵,宛似巨浪,击打着众人。 风声呼啸,乌云在天空中凝聚,遮蔽了月色,令这夜霎时变得阴森可怖。 众人几乎被狂风吹得要站不住脚跟。他们忍不住转头,看向狂风忽起的崖边。 在那处,纪云禾依旧跪着,用刀撑着身体,她还是垂着头,一动未动,而她周身飘起了黑色的气息,黑气拉扯着她的头发与衣袍,在她周身混乱的旋转着。 这狂风,便出自她周身。 黑气翻涌时,又慢慢的凝聚,渐渐的,渐渐地……在她身后,凝聚出了尾巴的形状。 一条,两条,三条……黑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郁,片刻之后,在众人注视下,纪云禾背后竟然出现了九条黑色妖异舞动的尾巴。 “妖……妖怪……” 军士们震惊不已。 姬成羽看着那方的纪云禾,双目因为惊讶而睁大,在极致震惊之中便只吐出了三个字: “九……尾狐……” 纪云禾的头微微一动,散乱发丝间,一双腥红的眼瞳,透过黑气,盯在了姬成羽身上:“谁敢追?” 第四十七章 大国师 黑气蔓延,令狂风呼啸,似将地狱阴气,都卷上九重天。 纪云禾浑身被割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都被黑气灌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双手,止住了她流淌的血,也将她被挖去的肉都补上。 那九条妖异的黑色狐尾,有一条飘到纪云禾身前,将她山上的羽箭都拔出,摔在地上,羽箭随即化为黑色的粉末,在狂风中化与无形。 狐尾似乎也给了纪云禾力量,让她重新站了起来。 黑发飘散,在空中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众将士无不惊骇,饶是朝廷再是训练有素的将士,面对这样的力量和妖气,几乎控制不住的手抖。他们无力再抬起手上的弓箭,纷纷向后退着,一步一步,退到了姬成羽身后。 朱凌此时已经昏厥过去,姬成羽不敢放开护住他心脉的手,便只得呆在远处,怔愕的看着纪云禾。 他不解至极。 他在国师府修行多年,所见驭妖师与妖怪不计其数,再是强大的妖怪,也不可能藏住身上的妖气,半点不漏。而驭妖师天生所带的双脉灵力更是与妖怪天生的妖力相冲。 从古至今,无论是史书还是怪传上,都没有记载,曾有人,既可拥有驭妖师的双脉,又可以拥有妖怪的灵力。 这纪云禾……到底是为何…… 未等姬成羽多做他想,纪云禾一步踏出,忽然之间,大地震颤,黑气盘旋更让天空之中乌云愈重,随着纪云禾脚步向前迈动,她身后黑气凝成的妖尾将凌乱插在地上的羽箭扫过。 一时间羽箭上都覆上了黑气,数百只羽箭凌空飘起,箭尖倒转,指向姬成羽与众将士,宛如一面蓄势待发的箭墙,在狂风之中,稳稳的跟在纪云禾身后。 当箭尖上时隐时灭的寒光面向自己时,众人终于感到了更加切实的威胁。 来自死亡的威胁。 伴着纪云禾发丝摇晃间,偶尔露出来的腥红的眼瞳,众人无不胆寒。不多时,未等纪云禾走出一丈,众人便纷纷丢盔弃甲,慌乱奔逃而去。 姬成羽根本无法唤回众将,此时的纪云禾,完全唤醒了所有人内心对死亡最真实的恐惧。 她很强大,远比她现在表现出来的要强许多。 而姬成羽看着她却没有动。他不能走,朱凌身受重伤,他必须护住朱凌心脉。 所以他只能看着纪云禾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 及至到了他跟前三步,纪云禾脚步停住,身后的羽箭纷纷指向地上的姬成羽。 姬成羽仰头看纪云禾,那黑气之中的鲜红眼瞳,比远观更加可怖十倍。 他额上冷汗涔涔,护住朱凌心脉的手也不受控制的发起了抖。 “你不跑?”纪云禾开口。 “我不能跑。” 纪云禾看着他和朱凌,看着他此时还在保护朱凌,她沉默了许久,随即一抬手…… 姬成羽几乎认为,自己便要命丧于此了,是以,在黑气翻飞间,姬成羽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下一瞬,却只是额头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这微凉的体温,是属于妖怪的体温…… 额上绶带被拉了下来。但纪云禾却并没有伤他。姬成羽睁开眼,但见浑身黑气的纪云禾将他那纯白的绶带握在手中。风疯狂拉扯着那一根绶带,而纪云禾的声音却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 “这天下,山河万里,风光大好,为何要给他办丧?” 纪云禾一松手,白色的绶带随风而去。她身侧的数百只羽箭与在此时悉数落地。 姬成羽仰头望着纪云禾,几乎有点看呆了去。 她没有杀气,没有戾气,在这黑气翻飞间,甚至带着几分违和的……悲悯。 这个纪云禾……到底是个什么人?在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过去和秘密? 而便在下一瞬,凌冽的白光劈开天上厚沉的乌云,一道白光仿佛自九重天而下,破开黑暗,涤荡乌云,叫明月再开,万里星空再现。 被风吹走的白色绶带倏尔被一直略显苍白的手在空中拽住。 来人落于崖边,一袭白衣,映照月色,仿佛传说中踏月而来的谪仙。 绶带在他手中飞舞,他一转头,看向身侧依旧缠绕着九条黑色尾巴的纪云禾。 “妖非妖,人非人。”他打量纪云禾,天生带着九分凌冽的眼界微微眯起,令人见而生畏,“你到底是何物?” 纪云禾鲜红的眼瞳静静看着来人,未及答话,旁边的姬成羽便唤道:“师父……” 国师府虽弟子众多,但入国师府的门徒,都师从一人,门中只有师兄弟,师姐妹。被姬成羽唤为“师父”的人,这全天下,怕只有那一人才担得起…… “大国师。” 纪云禾吐出了这三个字。 她曾于无数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关于他的故事或者说传说江湖遍地都是,他也被写入书里,正史,怪传,在这个天下,便没有不知道他存在的地方。 他历经当朝几代帝王,一手建立了而今这世界,人,妖和驭妖师之间的相处规则。 他是这天下至高至上的存在,更甚过那些虚妄的帝王将相。 他从未见过纪云禾,甚至未听闻过这样一个渺小的驭妖师的存在,但对纪云禾而言,这个只在书里,传说里,故事里听过的人,却又从一开始便操纵了纪云禾的人生—— 及至现在。 或许,这便是大人物与小角色之间,必然的联系。 大人物的呼吸之间,谈吐之中,便是多少人的一生。 纪云禾,只是这渺小的“多少人”其中之一。 她看着大国师,从未想过,自己活着的有朝一日,竟然还能见到这个无形之中,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人。 纪云禾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 她忽然间开始揣测命运的意图。 命运给了她双脉,令她颠沛流离,令她自幼孤露,但却又给了她一身反骨,不愿甘心于此,不愿止步方寸,非要求那自由,非要见那天地。 而终于,又让她遇见了长意,让她见到了纯粹的灵魂,让她拥有了一定想要保护的人。 让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此时此刻, 而此时此刻,命运又好似无端的,给了她这一身躁动不安的力量,还让她见到了这“罪魁祸首”。 纪云禾转动脚步,与此同时,尾巴扫过地上的羽箭,那箭便似离弦一般,径直向大国师射去! 一言未发,一字未说!纪云禾竟是直接对大国师动手了! 第四十八章 国师府 那一日的争斗,在此后纪云禾的记忆当中,变得十分的模糊。 她只记得一些开始和结束的零星片段,她知道自己杀向大国师时,那迎面而来的巨大灵力变成的压力,似乎要撕裂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压断她每一寸骨头。 但她还是杀了上去,那些血腥味与她胸腔中充斥着的强烈的杀意,几乎不受她的控制,她没有用武器,像一个真正的妖怪一样,用利刃一般的指甲,以血肉之躯,扑杀而上。 那一场争斗,最后的结果,是她败了。 以撕碎大国师衣袖的战果,败于大国师剑下。 她指尖抓着大国师云纱的白袖,而大国师的剑却直指她的咽喉。但大国师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击晕了过去。 惨败。 这几乎是纪云禾在动手的那一刻,就预想到了的结果。 大国师是何许人,从百年前,鼎盛的驭妖师时代走来的至尊者,在那时便站在了驭妖师的巅峰。 更遑论如今…… 大国师年岁几何而今已无人知晓,但百年以来,面容分毫未改,便可知其人,身体与修为,都已至化境,连时间,也未能催折他分毫。 这世上,怕是再无人,能出他左右。 但那一日的争斗,还是有很多事,是出乎纪云禾的预料的。 而这些事,她虽然记不得了,但姬成羽却与她说了——当她被大国师抓回来,关在国师府的囚牢中时,姬成羽与她说的。 他说她那晚与大国师的争斗,摧了山石,断了崖壁,令风云变色,将她自身的妖气,裹挟着那夜的风,从那名不见经传的断崖,吹遍天下。南至驭妖谷,北到皇都京师,及其他三方驭妖之地,皆有所感。 世间皆道,天下又出了与青羽鸾鸟一般强悍的异妖,有人说是鲛人逃走时闹出来的动静,有人说,是青羽鸾鸟前来拯救鲛人,两人合力而为。 江湖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 而朝廷,始终没有出面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大国师,给姬成羽下了命令,这一夜的事,不许再与其他人说。 大国师要纪云禾成为一个秘密。 一个被囚在他府中的秘密。 纪云禾不知道大国师为何要将她囚禁起来,姬成羽也不知道。 但无论原因是什么,纪云禾都觉得现在这样,比她想过的最坏 的结果,还是要好许多。至少大国师关着她,也没给她上什么刑,还没将她捆起来,甚至连看也不来看她。 真是比初来驭妖谷的长意要好上太多了。 纪云禾弄不明白为什么,索性就干脆懒得想了。 很多事,在现在她都懒得想了。包括那日的自己,为何会长出九条尾巴,包括大国师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而不杀她。她每天只明白一件事…… 这个月,该吃“解药”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而现在别说解药,她连林昊青都见不上一面。 她只是在等死而已。 她在等死的这个时间里,只在乎一件事,这件事在姬成羽每日给她送来吃食的时候,她都会问上一遍。 今日姬成羽来了,把吃食递进牢里,纪云禾一边接一边问:“今天鲛人抓到了吗?” 她日日都这般问,姬成羽听着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诚实回答:“未曾抓到。” 然后纪云禾就开始坦然的吃自己的东西了。 她估摸着时日,这么多天过去了,长意便是爬也该找到一个岸边,爬回大海了。 到了海里,便是他的天下,休管什么大国师小国师,没道理还能去汪洋里边给他捞上来。 “今日又没肉呀。”纪云禾今日份的安心收到了,便开始看自己的吃食,“你们国师府,天下之尊,这牢里的伙食,还不如我驭妖谷呢。” “师父喜素。”姬成羽看着纪云禾,有些无奈,“你怎生这般喜食荤腥?” “双脉之人大都爱吃素,我以前也不挑,但那天之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就巴望着吃点肉。” 姬成羽闻言,沉默下来。 纪云禾那日的模样,能在他脑海之中印上一辈子。他不解极了,那时明明已经完全变成了妖怪的纪云禾,甚至可以和大国师一场酣战,但为何过了那一夜,现在却又变得与常人无异。 还是有双脉,还是有灵力,还是一个普通的驭妖师…… 纪云禾扒拉了一下盒子里的饭菜,见这青悠悠的一片,实在没什么胃口,便也放下了筷子,“说来,朱凌小将军的伤好没好?那日实在是着急了些,下手没了轻重,怕是打疼了他。” 说到这个,姬成羽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他确实伤得太重。” “会死吗?” “倒也不至于,幸好那日有玄铁甲护 身,我也及时护住了他的心脉,伤虽重,但缓个小半年,应当也没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姬成羽无奈一笑:“朱凌算来,也是顺德公主表亲弟弟,自幼跟着公主长大,武功从来不输于同辈人,深受公主疼爱,此次护送鲛人不成,办事不利,被公主斥责了一通,日日生着闷气,怕是对他伤愈不好。” 纪云禾听到顺德公主四字,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没有得到鲛人,顺德公主可是很生气。” 姬成羽看着纪云禾,严肃的点了头:“非常生气。” “迁怒驭妖谷了吗?” “并未,师父告诉公主,说是你带着鲛人跑了,公主如今着你们驭妖谷的新谷主林昊青全天下的抓捕你。并未迁怒。” 纪云禾闻言笑了笑:“姬小公子,你说,你们大国师,这瞒上瞒下的关着我,到底是图个什么?” “图个好奇。” 这四个字的回答,却不是来自于姬成羽,牢门走进来身着白云纱的大国师。 姬成羽闻言,立即单膝跪地,颔首行礼:“师父。” 大国师“嗯”了一声,随即转头看纪云禾,目光在她身上飞快的转了一圈,随即又看向她手中搅了两下,一口未吃的食盒,问道:“想吃肉?” 纪云禾一愣,没想到堂堂大国师,见面第一句,竟然是这般严肃的问这个问题。 “是。你们国师府的菜色,太寡淡了。”纪云禾倒是也不害怕,直言不讳的就开始说道,“没有肉,油也没有,实在吃不下。” “明日给她备些肉食。”大国师转头吩咐姬成羽,但是这语气,却宛如是在吩咐姬成羽,给这条狗喂点肉。 “是。”姬成羽也答得非常的严谨。 纪云禾仰头看着大国师,距离近了,反而没那么怕了,好似这大人物,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 “大国师,您抓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大国师打量了她片刻,倏尔嘴角勾起了一道略带讽刺的笑:“想看看,这人间又有人,在玩什么新奇的花样。” 他微微俯下身,离纪云禾更近了些。 他脸上的冷笑收敛,霎时间,只让纪云禾感到了疏离的冰冷。 这个大国师……眼中,丝毫没有情绪,他看着纪云禾,当真是在看一块肉一般,冷漠且麻木。 来自多年以来,身处高位的…… 冰冷。 第四十九章 再次毒发 “呵。”纪云禾轻声一笑。她直视大国师那双仿佛洞悉人世,而又毫无感情的双眼,直言,“这人间,还有什么新奇事?” 大国师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纪云禾,给了她回答:“你。” 一个驭妖师变成了妖怪,着实新奇。 纪云禾沉默。 大国师也不再多言,自袖中取了一把匕首出来,丢进了牢里。 纪云禾拿起匕首探看大国师:“国师这是要……赐死我?” “取血。” 纪云禾得到这两个字,撇了一下嘴,也没有犹豫,将匕首刃口在手背上顺手一拉,刃口染上纪云禾的血,立即如水蛭一般,将那些血水吸进了匕首之中。不一会儿,匕首通体变红,纪云禾反手将匕首递给了大国师。 她知道大国师拿她的血要去做什么,他是做出了寒霜之毒的人。 驭妖师的双脉体质十分特别,不仅给他们灵力,还让他们可以免于中毒,但大国师研制出来的寒霜之毒,却是针对驭妖师的唯一且最有效毒毒药。 寒霜之毒对普通人并无效果,但对驭妖师来说却是致命的毒。大国师凭借此毒,一改人类,驭妖师与妖怪们的格局,囚禁了驭妖师,也将皇家的地位,推崇到了极致。 大国师是个极厉害的驭妖师,但同时,也是一个极聪明的大夫。 在驭妖谷的时候,纪云禾总以为林沧澜每个月喂她吃的,就是寒霜之毒,现在看来,那药并非仅仅是毒药那么简单,那药一定还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什么改变。林沧澜还在她身上做着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大国师想弄清楚林沧澜对她做了什么,纪云禾也同样好奇。 只是,和大国师不一样……她怕是等不到大国师研究出个结果了。 大国师接过匕首,纪云禾却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放开,她看着大国师道:“止血的药和绷带。” 大国师一挑眉梢,此时旁边的姬成羽立即奉上一张白绢手帕:“姑娘且将就一下。” 纪云禾也没挑,待姬成羽将手帕递进牢笼中,纪云禾伸手便接过了,她用牙咬着手帕的一头,配合着另一只手,熟练的给自己手背的伤口包扎了一下。她仰头,对大国师道:“牢里的日子不好过,能体面一点是一点。” 大国师瞥了她一眼,没再搭理她,拿着吸满她鲜血的匕首,便走了出去。 姬成羽这时 才稍稍松了口气,看向纪云禾的眼神中有些无奈:“你可是除公主以外,第一个胆敢如此与师父说话的人。” 纪云禾看着自己受伤的伤口,笑笑:“大国师不怒自威,寻常人怕他,是正常的。” 姬成羽问她:“你怎生就不寻常了?” “寻常人怕他是怕死。”她道,“而我不怕。” 听纪云禾将这般重的话说得如此轻松,姬成羽一时沉默:“云禾,你并不是一个恶人,师父也不是,而今这天下,许多百姓生下有双脉的孩子,便直接掐死了去,驭妖师一年少过一年,你好好配合师父,师父不会杀你……” “和谁杀不杀我无关,是我自己命数将近。”她答了这话,复而又盯住姬成羽,“但止血药还是得拿的。” 姬成羽被纪云禾的态度弄得有些无奈,只得叹气道:“嗯,你且等等吧。我这便帮你去拿。” 姬成羽起身离开。牢中又陷入了寂静。 纪云禾独坐牢里,看着几乎伴随了她大半辈子的牢笼栏杆,她伸手摸了摸,却立即被牢笼上的禁制将手弹了回来:“哎……”她在空无一人的囚牢之中叹息。 “长意,你那些日子,也是这般无趣吗?” 牢中,并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纪云禾便倒头,睡了下去。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睡得很香,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在海面浪花之下,有一条巨大的鲛人尾在海中飞速前行,他游得那么快,比天上的飞鸟还要快。她在梦里一直追随着他,看他游向汪洋的尽头,游到大海的深处…… 最终,再也没有回头。 纪云禾在此后的日子里,做了很多次这样的梦,所以她爱上了睡觉,她一天要睡过大半时间,而每每都在这梦境之中笑醒。 往常她面对一室空寂,还是会维持一会儿笑意,因为那梦中的自由与畅快实在太迷人了。 但这一夜,纪云禾醒来之后嘴角的笑容却有些维持不住。 她的心口,又迎来了熟悉的疼痛感。 是毒发了。 这一次,在大国师府中,没有即将给她送药来的卿舒,也没有林昊青,她再没有那一份侥幸。 她忍着心口的剧痛,蜷缩在地上,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直到将双唇都咬烂了,而心口的疼痛却一阵胜过一阵,她终于忍受不住的站了起来,没有犹豫的,她一头往牢笼的 禁制上撞去。 她不是想撞破禁制逃出去,她只是希望,她的挣扎能触动禁制,打晕她,或者她能这般一头撞死也好。 她不想再忍受这人世附加给她的,这般无端的疼痛。 而纪云禾想要的事情都没发生,禁制没有击晕她,她也没能撞死,反而撞了个头破血流,一脸鲜血淋漓,看起来格外恐怖吓人。而她还不愿意放弃,她一直咬牙,忍着剧痛,往禁制上面撞。 而偏偏,这一次的疼痛,竟然不似往常那般,还有个间歇时间。 她体内的毒好似疯了一样,纠缠着她,丝毫不给她休息的空隙,终是让纪云禾忍不住痛嚎出声。 被她哀嚎惊动的姬成羽来急急赶来时,看见的便是一脸鲜血满地打滚的纪云禾。 姬成羽一时间有点慌乱:“云禾姑娘?你怎么了!” 纪云禾捂着心口宛如困兽,匍匐于地,用自己唯一还能控制的力量,控制着自己的头,撞击着地面。但因为她能控制的力量实在太小了,所以她的动作,看起来竟然好似在哀嚎着磕头一般。 好似命运终于在此时,抓住了她的头,将素来不服输的她,摁在地上,一个一个的,给老天爷磕头。 每一下都是一个血印,每一声都满是挣扎。 姬成羽看得心惊。 终于,纪云禾以一个僵硬的姿态,停在了那方,她不动了,一如那日,悬崖边上,纪云禾以手撑着刀,立住身体,成了一个雕塑。 姬成羽微微靠近了一步:“云……” 他刚开了口,却在这忽然之间,纪云禾贴在地面的头猛地一转,一双腥红的眼睛径直盯住了牢外的姬成羽!…… 第五十章 新奇之物 纪云禾的双眼赤红,宛如被凝鲜血而成,在幽暗的地牢中,闪着充满杀气且诡异至极的光。 姬成羽被纪云禾这目光盯得脊梁一寒。 便在此时,黑气在纪云禾身边再次凝聚,化为九条妖异非常的狐尾,与那日悬崖边上别无二致。 纪云禾竟是……再次变成了九尾妖狐! 姬成羽呆怔之时,忽然间,纪云禾眼中红光大作。那九条黑气倏尔撞击牢笼栏杆,但却被栏杆上的大国师禁制挡住,栏杆被撞出了一声巨响,“轰隆”一声,整个牢笼都震颤摇晃,禁制力量被激发,白光大亮,将牢笼照耀得一如白昼。 姬成羽却是被这撞击的余威击倒,摔坐在地。 纪云禾背后的那九条尾巴却并不就此放弃,它们挥舞得越发放肆,在牢中白光之间,狂乱而舞。 未等姬成羽站起身来,那尾巴猛地往后一缩,再次向地牢禁制撞击而来!这一次势头更比上一次还要厉害,竟然是一击撞破禁制的白光,在巨响之中,冲出牢笼,向姬成羽杀来! 姬成羽想挡,但在这般妖力的压制下,他根本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便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记白光似箭,猛地自屋外射来,倏尔将纪云禾其中一条黑色尾巴猛地钉到了地板上,纪云禾一声闷哼,没来得及将剩下的几条尾巴收回,又是几根白色的羽箭破空而来,将她九条尾巴悉数钉死在地上。 纪云禾一声哀嚎,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黑色的血,霎时间,她九条尾巴消散无形,再次变成散乱的黑气在纪云禾身边飘转。纪云禾躺在牢中,靠着墙壁,急促的喘息着,这九条尾巴的消散好似让她的疼痛缓解了些许,她呼吸虽然急促,却也没有再那般挣扎。 一只穿着白色鞋履的脚此时方才踏入屋内。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袖轻轻一挥,屋中四处散落的白色光箭化为白光,悉数聚拢在那苍白指尖。 大国师干瘦纤长的手指一握,一柄白色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成羽,你且出去。” 他淡淡吩咐了一声,姬成羽连忙颔首行礼,立即退了出去。 大国师推开地牢的门,一步踏入牢中,与纪云禾一起,站在了牢笼之中。 纪云禾面色从如金纸,满头虚汗,她抬头望了大国师一眼,自嘲的勾唇笑了笑:“国师大人,您看,我这算什么稀奇事?” 大国师行来,纪云禾身边的黑气便尽数绕 道而走,却也没有消散,一直在空气当中,围绕着两人,好似在窥探,探寻着这大国师的弱点,等待一个可乘之机,将他杀死。 而大国师除了手中这一柄剑,好似再无任何防备,那黑气却也一直没敢动手。大国师走到纪云禾面前,蹲下,伸出另一只干瘦的手,以食指在纪云禾唇角一抹。 纪云禾唇角黑色的血便染上了他苍白的指端。 纪云禾腥红的眼瞳盯着他,看他将自己唇边的血,在指尖玩弄。 他道:“炼人为妖,确实稀奇。” 这八个字一出,纪云禾愣住:“什么意思?” 大国师并没有回答她,却是又一伸手,在纪云禾全然未反应过来之际,将手中的一粒药丸丢入了纪云禾口中,指尖在她下巴上轻轻一抬,纪云禾毫无防备的咽下一粒药丸。 “你给我吃了什么?” “寒霜。” 纪云禾面色微变。 寒霜是大国师制的毒,专门对付驭妖师,被喂过寒霜的驭妖师,无不惨死,是以朝廷才能在如今,如此制衡与驭妖一族。 “你想杀我?” “我不想杀你。”大国师清冷的目光看着纪云禾,及至此时,也毫无情绪波动,他看她,看万物,都好似在看石头,看尸体,看的都是没有灵魂的死物,“我只是在让你试药。” 拿她试药…… 纪云禾冷笑:“寒霜此毒,试了多少遍了?何苦再浪费给我?” 大国师看着她,静静等了一会儿,冷漠道:“对,寒霜试了无数次,驭妖师无一例外,尽数暴毙而亡……”大国师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姿态,给纪云禾更大的压力,“你是第一个例外。” 你是第一个…… 这句话,在此情此景下,竟然让纪云禾觉得有些熟悉。 她倏尔记起,在她第一次被卿舒与林沧澜喂药之后,他们也是这样说的。 她是第一个…… “这人间,果然多了个新鲜事。” 纪云禾仰头看大国师,他素来淡漠的神情,此时方才起了些兴趣似的,勾着唇角,盯着她。 纪云禾此时,方才开始在意起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吃了寒霜,我没死?” 她先前不在意,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死定了,一定会死在这个月的这一天,没有林沧澜毒药 的解药,她会活活痛死,但现在她不仅没有活活痛死,她还被大国师喂了寒霜之毒,也没有死…… 她的身体…… “我长了九条尾巴,为什么?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炼人为妖,是什么?”她猩红未退的眼瞳亮了起来,她望着大国师,终于开始重新关注起自己的这条烂命。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好像,又有了活下去的那一点点,渺茫希望。 而这样的希望,哪怕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想抓住。 活下去的希望。 “寒霜只杀驭妖师,因为只对有双脉之人有效,而你如今身体之中,不仅有双脉灵力,还有妖力,妖力助你化解了寒霜之毒,是以,你不用再受寒霜桎梏。”大国师道,“有人将你,变成了一个非人非妖的,怪物。” “非人非妖……有灵力,有妖力……”纪云禾皱眉,轻声呢喃,“为什么?”她混乱的自言自语的猜测着,“林沧澜……卿舒……狐妖……一月一服……” 她脑海中混乱的跳闪着过去的事情与画面。 卿舒与林沧澜第一次喂她药的画面,此后每月令她服用药物的画面,她想起了很多细节,一开始在她服药之后,卿舒总会暗自跟着她观察几日,后来时间长了,卿舒方才没有管她。 卿舒乃是狐妖,而她的真身,没有任何人见过,只知道她是力量极大的狐妖,她为什么臣服与林沧澜,缔结主仆契约,也无人知晓。 而在卿舒与林沧澜被她与林昊青杀死的那日。一个昔日谷主,一个传说中力量强大的大妖怪,却败得毫无声息,死得那般轻易…… 所有先前在驭妖谷被纪云禾忽略的疑点,此时都在此冒上心头。 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之前她在悬崖边上,为了保护长意逃走,受了那么多箭,挨了那么多刀,而此时,她的身体,这些伤却几乎已经愈合。她那样的伤,本来早该死了,又何至于,能活到现在。 这愈合能力,确实也如妖怪一般。 还有卿舒死前,口中说的林沧澜的大业…… 他的大业,难道就是炼人为妖,从而抵抗寒霜之毒,再让驭妖一族……重新站在这人世巅峰……? “难得。”大国师手中剑在空中一舞,那些飘散在纪云禾周身的黑气登时又变得紧张起来,它们围着大国师,剑拔弩张的。大国师却姿态放松,“纪云禾,我记住你 的名字了。” 大国师看着她,道:“你是个不错,新奇之物。” 第五十一章 生机与绝境 大国师用衣袖,将地上纪云禾先前呕出来的黑血一抹,也不嫌脏,直接拿在眼下探看。 “黑血,黑气,腥红眼瞳。”大国师蹲下身,左右打量纪云禾,他一抬手,要去触碰纪云禾的眼睛,忽然间周围的黑气一动,立即在纪云禾面前变成一道屏障,阻碍了大国师苍白的指尖。 纪云禾一怔,大国师也微微一挑眉。 “这妖力,你虽无法控制,但却知道自己护主。”他颇感兴趣的勾起了唇角,“不错。” 他指尖退开,黑气便也自动散开,状似无序的飘在四周。 纪云禾转头看了眼四周的黑雾:“这是我的……妖力?” 妖怪的妖力便如驭妖师的灵力一般,都是他们才会拥有的力量。大多数妖怪,在使用妖力的时候,妖力会发出自己特有的光华,离殊的光华是红色,血祭十方时,红光遍天,唤醒了鸾鸟。而除非像青羽鸾鸟或者长意那般的,光华无色,是为最上。 妖怪这样的物种,也是奇怪,死而无形,是得大道。光华无色,也是大道。他们骨子里求的,仿佛就是那传说中的“无”字。 不像人。 普通人也好,驭妖师也好,求的……都是一个“得”字。 “没有哪只狐妖是黑色的。”大国师的声音将纪云禾拉了回来,他道,“九尾狐更没有。” 或者更精确的说,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拥有黑色光华的妖怪。 为什么? 大国师眯眼打量纪云禾,眼中的兴趣越发的浓厚。好似终于找到一件稀奇事,他一定要探个究竟,“你的身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便是此时,大国师话音未落,外面倏尔传来姬成羽紧张的声音:“公主!公主!师姐!国师有令,此处不能进……” “放肆!我大成国有何地本宫不得进!?” 这一声呵斥,附了一声响亮的掌掴之声,随后,妆发未梳,一袭艳红睡袍的顺德公主赤脚踏入牢中,她往牢里一看,那一双看尽天下十分艳的眼睛,微微睁大。 姬成羽跟着走了进来,站在顺德公主身边,脸上还留着一道鲜明的掌掴印记。姬成羽没有多言,颔首对大国师行礼:“师父,徒儿无能。未拦住师姐。” 大国师眼睛都未斜一下,只掂量这纪云禾身边的黑气道:“无妨,出去吧。” “是。” 姬成羽刚要退下,纪云禾却是一转头,与牢外的顺德公主四目相接。 纪云禾倏尔一笑:“好久不见,公主。” “你……” 未等顺德公主多说一个字,纪云禾周身黑气倏尔一动,冲过已经被撞碎了禁制的栏杆,径直向顺德公主杀去! 顺德公主一惊,她是皇家唯一一个身有双脉的孩子,也是大国师的徒弟,她身体之中也有灵力,她当即结印,却半点没挡住纪云禾的攻势!那黑气如箭撞破她的灵力之印,直取顺德公主的心房!却在里顺德公主心房仅一寸之际,那黑气猛地被一道白光挡住。 黑气与白光相撞,宛如撞动了一幢古老而巨大的钟,钟声回响,在房中经久未绝。 顺德公主愣在当场,姬成羽也愣在当场。 牢中寂静许久,却是纪云禾先开了口。她对着大国师一笑,道:“看来,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控制它。”纪云禾身边的黑气飘到她脸颊边,似丝带,拂过她的脸颊,“想让它做的事,它还是做了。” “你想杀本宫?”大国师没回答,外面的顺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盯着牢中的纪云禾,“弄丢鲛人,背叛皇命,而今,还欲杀了本宫,纪云禾,你好大的狗胆。” 纪云禾嘴角挂着几分轻蔑的弧度,好整以暇的看着牢外的顺德公主:“我不想杀你,我只是好奇,顺德公主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和我这周身黑气的颜色,有什么不同。若你因此死了,那只能算作是我顺手,再做了一件好事。” 纪云禾的态度与言词,皆让顺德公主不悦,顺德公主微微握紧拳,大国师瞥了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言辞间,语意也都温和,并无责怪顺德公主强闯之罪。纪云禾心道,都说大国师极宠顺德公主,看来传言不假。 “师父,夜里听见国师府传来大动静,心中忧心,其他人不敢前来,我便来了。”顺德公主看着纪云禾,“没想到,徒儿一直翻天翻地要找的人,竟然在你这儿。” 顺德公主此时方找回自己的骄傲,她背脊挺直,微微仰高了下巴,赤脚踏过地面,撞破大国师为了保护她,在她身前留下的白色咒印。 “师父。”顺德公主倒是也不畏惧于方才纪云禾的攻击,她径直走到了大国师身后,身处满室黑气包围之中,离纪云禾,便只有一个大国师的距离。 “我要杀了她。”缀了金丝花的指尖点了一下纪云禾。高傲一如当初驾临驭 妖谷之际。 纪云禾也是一身狼狈坐在墙角,狼狈更甚在驭妖谷见到顺德公主那日。 只是,比起当时,如今的纪云禾,心情实在是好了不少。不为别的,只因她对如今的顺德公主——不畏惧。 她找不到长意,她也杀不了她。 “你杀不了我。” “不能杀她。” 纪云禾几乎是和大国师同时说出这句话。 于是纪云禾满意的在顺德公主脸上看到了一丝更加恶毒的……噬杀之意。 “此乃罪人。她令我痛失鲛人,且叛逆非常,留不得。” “那是之前。”大国师淡淡道。 顺德公主眉头紧皱:“师父何意?” “她如今,是我的药人了。” 是的,纪云禾如今,是大国师的药人了,他说她是新奇之物,必然对她多加研究,暂时是不会放任任何人杀掉自己。 在这天下,这都城,有什么比变成大国师想要保的人,更安全的选择呢? 大国师说不能杀,所以,饶是尊贵如天下二主的顺德公主,也不能杀。 纪云禾笑着看顺德公主,他们现在,谁都杀不了谁,但只要顺德公主抓不到长意,纪云禾便永远可以在她面前,做微笑的那一个。 纪云禾捂住心口,本应该在今夜将她纠缠不休的剧痛,此时也消失不见。之前困扰她的,要夺她性命的东西,此时却意外的给了她生机。命运好似带她去棺材里面趟了一遭,然后又将她拎了出来,告诉她,先前的一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而顺德公主,也不甘如此放弃,片刻后,顺德公主点了点头: “好,师父,从今往后,徒儿愿随你,共同炼这药人。” 纪云禾望着顺德公主,只见这天下二主之一,嘴角的笑,犹似毒蛇一般阴冷邪恶:“论试药炼丹,宫中的法子,可也不少。” 大国师依旧只看着纪云禾身侧的黑气,无所谓的应了下来:“可。” 顺德公主便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 纪云禾知道,这就是命运。 命运就是刚把她拉出棺材,又一个不小心把她撞进去的小孩。 说玩你,就玩你,半点都不含糊。 到了深夜,姬成羽走了,顺德公主走了,看完黑气变化的大国师也走了。 独留纪云禾一人坐在牢里,禁制重启,牢中黑气未飘散,只是如困兽一般,在牢中飘动,牢外只有一个点在墙上的蜡烛,不知匹配的跳跃着火光。 “活下去……我还可以吗……”纪云禾失神的望着那一丁点烛光,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自由还能期待……吗?” 第五十二章 顺德公主如她所说,果真开始醉心于“炼制药人”这个事务当中。 宫中炼药人的手段,也着实很多,纪云禾在一个月间,通通尝了个遍。具体的细节,她走过一遭,便不愿回想。 这一个月的时间,纪云禾甚至在想,老天爷让她活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发掘人类研制酷刑的想象力吗? 当纪云禾手被吊在墙壁上,手臂被划了第一千道伤口的时候,她的伤口,终于不再快速愈合了,黑色的血液滴答落下,她周身黑气,也不再如一月前那般气势汹汹了,别说凝聚成九条黑色的狐狸尾巴,它们便是飘,也不再能飘起来了,黑气近乎消散。 但纪云禾就是没有死。 为什么就是死不了呢? 为什么?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蛊虫在自己破皮的伤口处吸食鲜血,然后往她的皮肉里面钻。 这样的事情,已经算很是轻松了。比起过去的这一个月,这样的“炼人之法”已经是再轻松不过的了。 没多久,蛊虫就被她的黑血毒死,爆体而亡。 顺德公主站在牢笼外,摇了摇头:“帝王蛊也镇不住你,看来这世间没有任何虫子能奈你何了。好了,以后别让西边那些废物拿蛊来了,没什么用处。再给她试个海外找来的那个奇毒。有什么不同的反应,便记下来吧。” 顺德公主今天好似兴趣乏乏,给姬成羽留下这段话,便转身离开了。 姬成羽没有应声,待得顺德公主离开之后,他才抬起头来,望着牢中的纪云禾,眼瞳微微颤动:“纪姑娘……” 一如往常,直至此时纪云禾才会微微睁开眼睛,看姬成羽一眼:“鲛……”她只说了一个字。 不用她将话问完,姬成羽已经知道了她要问什么,因为每天每天,不管再重的折磨,再痛的苦难之后,她都会问这一个问题。 “鲛人还没抓到……”姬成羽如此回答,纪云禾的眉眼便又垂了下去,除了这个事情,好像在这人世间她都再无任何关心了一般。而今日,姬成羽却还有不一样的话,想要告诉她,“但是……” 他话锋刚有一个转折,纪云禾的目光便再次凝在了他身上。 姬成羽默了片刻,道:“北方有驭妖师传来消息称,有人看见了空明和尚……与一银发蓝眸的男子,在北方苦寒地出现,那男子……容貌身形,酷似朝廷 通缉的鲛人。” “空明和尚……银发蓝眸……”纪云禾虚弱的呢喃自语,“北地……为什么?” 北方苦寒地,远在内陆,离大海相隔万里。 长意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她将他推下悬崖,让他掉入崖下暗河,因为纪云禾认为,每一条河流终将归于大海,哪怕他自己游不动,总有一条河,能载他一程,但为什么会有人看见长意在北方苦寒地?还与空明和尚在一起? 这一月余,在长意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不回大海? 他……在想什么?他又想做什么? 纪云禾有无数的问题萦绕在心尖,她喘了两口气,虚弱的问姬成羽,“消息……几分真?” “直接报与公主的消息,八九不离十。” 难怪…… 难怪今日的顺德公主折磨起她来,显得这般漫不经心,原来是终于盼来了长意的消息了。 “她……顺德公主,还想,做什么?”纪云禾握紧了拳头,得知了长意没有回归大海,而是继续在这凡尘俗世之中沉浮,纪云禾心尖的那把刀便又悬了起来。 他或许还会限于险境,他或许会被再次抓起来囚禁,他甚至可能丧失性命…… 她运足身体里残存的力量,用力挣扎,墙上的黑气凝聚汇集成她手臂的力量,她一声短喝,将铁链从墙壁之中生生的拽了一截出来。 “让她回来!”纪云禾挣扎着,拖拉着铁链,几乎走到牢笼栅栏边。 她道:“让那公主,尽可将她想到的招数,用在我身上……” 这一句话听得姬成羽眉头紧皱,他看着她那一身狼狈,几乎不忍直视:“纪姑娘,你何至于,为了那鲛人,做到如此地步?” “他是唯一和仅有的……”纪云禾方才的挣扎,几乎让她精疲力尽,破败的衣物晃动,将她脖子里的伤显露出来,里面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皮开肉绽后的丑陋疤痕却横亘在她的皮肤上,像一条百足虫,从颈项延伸往里,不知爬过了她身上多少地方。 “他是唯一和仅有的……” 纪云禾呢喃着,无力摔倒在牢笼栅栏边。 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铁履踏过地面之声铿锵而来,小将军朱凌盛气凌人的走进牢里。 但见牢中的纪云禾已经拖拉着铁链摔倒在栅栏前,朱凌当 即眉头一皱,看了眼牢外的姬成羽:“哼,公主就知道你心慈手软,所以特地派我来监督你,那些驭妖师辛辛苦苦寻来的奇毒,你到底有没有给她用上?” 姬成羽沉默着,看着纪云禾没有应声。 朱凌心急,一把将姬成羽推开,自己走到角落放置药物器具的地方,他探看一番,拿出一支铁箭,打开了一个重重扣死的漆盒。 盒子打开的那一瞬,整个牢里便散发出了一阵阵诡异的奇香。朱凌将铁箭尖端沾了沾那漆盒中的汁液。 朱凌勾唇一笑,反手将自己背上的千钧弓取下,将铁箭搭在弦上,染了汁液的箭头直指纪云禾,他的目光也得意洋洋的看着她:“当日崖上,你不是很是威风吗?本将今日倒要看看,你还要怎么威风!” “好了!” 箭即将离弦之际,姬成羽倏尔挡在了箭与纪云禾之间。 姬成羽盯着朱凌:“这毒是师父命人寻来的,而今师父外出,明日便回,此毒需得在师父回来之后,经师父首肯,方可用给纪……用给此药人。” “少拿大国师唬我。”朱凌冷哼,“公主下了令,我是公主的将,便只听她的令,你闪开。” 姬成羽没有动:“朱凌,她是师父的药人,不是公主的药人。她若有差池,师父问罪起来……” “这月余以来,公主对她做的事,还不如这点药?大国师何时问罪过公主?再有了,退一万步,你见过在哪件事上,大国师跟咱们公主急过眼。”朱凌轻蔑,盯着姬成羽,“不过一个药人,死便死了,你这般护着她,是要做甚?” 姬成羽沉默。 “莫不是,你要做你哥哥那样的,叛离者?” 朱凌提及此事,似触碰到了姬成羽的痛处,姬成羽呆住,尚未来得及反应,朱凌上前两步,一脚将姬成羽踢开,抬臂射箭不过一瞬之事。 纪云禾根本没有力气抵挡,而那些散漫的黑气则在一瞬间被羽箭撞破,只得任由那沾了奇毒的箭射在纪云禾大腿之上。 箭带来的疼痛已经不足以让纪云禾皱眉了,但箭尖的毒,却让在长久折磨中,已经麻木的纪云禾感到了一丝诡异的触感。 “看,我有分寸,未射她心房。”朱凌在牢外,碰了碰姬成羽的胳膊,“你别马着个脸了,每天就做守着一个废物的轻松差事,你倒还守出一脸的不耐烦……” “朱凌!够了!” “我怎么了?” 朱凌和姬成羽争执的声音,在牢外朦胧成一片,纪云禾渐渐开始听不见朱凌的声音,看不见眼前的东西,紧接着,她也感觉不到脚下的大地了。她只觉自己五感似乎都已经被剥夺,只剩下胸腔里,越跳越快的心脏。 咚,咚,咚。 如急鼓之声,越发密集,直至连成一片,最后彻底消失。 纪云禾的世界,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五十三章 北方苦寒地 再次感知到外界存在的时候,纪云禾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这条命,可真是烂贱,这么折腾,也没有死掉。 既然如此,那就再挺挺吧。 纪云禾想,长意还没有回到大海,还没回到他原来的生活,那么她便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她这条烂命,还不能止步于此。在这国师府内,一定还有她能帮助长意做的事,比如说—— 杀了顺德公主。 大国师力量强大,然则他对长意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她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真正想要害长意的,只有顺德公主。如果杀了她,长意就算在陆地上呆着,也无甚危险了。 纪云禾睁开了眼睛。 熟悉的牢笼,一成不变的幽暗环境,但是在她身边,那黑色的气息却不见了。纪云禾伸出手,她的手掌干瘦苍白,几乎可以清晰的看见皮下血管。这一个月来,一直附着在她身上的黑气,完全消失无踪,她摸了摸手臂,先前被割开的口子也已不见了,她的身体,好似回到了妖力爆发之前那般平衡的状态。 “我果然没想错,那海外仙岛上的奇花之毒,确有奇效。”大国师的声音自牢笼之外传来。 纪云禾一转头,但见大国师推开了牢笼的门,走了进来,他在她身侧蹲下,自然而然的拉过纪云禾的手,指尖搭在了她的脉象上。 他诊脉时当真宛如一个大夫,十分专注,只是口中的言词却并非医者仁心:“隐脉仍在,灵力尚存,妖力虽弱,却也平稳。应当是隐在了你本身血脉之中。汝菱做了件好事。” 汝菱,是顺德公主的名字,除了大国师,这世间,怕再没有人敢如此她。 “好事?”纪云禾好笑的看着大国师。 大国师淡漠道:“隐脉是你的灵力,而普通人也拥有的脉搏,现在,被你的妖力所盘踞。我命人从海外仙岛寻来的奇花之毒,促成了妖力与灵力的融合,令你现在,是名副其实的……” “怪物。”纪云禾打断他的话,自己给自己定下了名称。 “你若喜欢这么称呼自己,倒也无妨。同时拥有妖与驭妖师之力,世间从未有之,你该庆幸。” 纪云禾一声冷笑:“姬成羽说,这毒,你本还要炼制。” “嗯。还未炼制完成,有何不妥,需得再观察些时日。” “观察?”纪云禾问,“让顺德公主,再给我施以酷刑?” 大国师放开她的手腕,余温仍在她皮肤上停留:“这是研究你,必需的手段。”大国师却已经要转身离开。 纪云禾看着他一身缟白的背影,扬声道:“国师大人,我很好奇,你和顺德公主这般身在高位的人。是看惯了残忍,还是习惯了恶毒?你们对自己所作所为,便无丝毫怀疑……或者悲哀吗?” 大国师脚步微微一顿。他侧过头来,身影在墙上蜡烛的逆光之中显得有些恍惚: “我也曾问过他人,这般言语。” 纪云禾本是挑衅一问,却未曾想,得到了这么一句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大国师,难道也曾陷于她如今这般难堪绝望的境地之中? 没有再给纪云禾更多的信息,也没有正面应答她的问题,大国师转身离开,只留纪云禾独坐牢中。纪云禾不再思索其他,这些高位的人如何想,本也不乖是她该去思考的事情。她盘腿坐在墙角,往内探索,寻找体内的两股力量。 她必须蓄积力量,这样才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杀了顺德公主。 五日后。 顺德公主带着朱凌又来了,几日未出现,顺德公主的情绪,相较之前,沉了许多,她似乎隐隐压抑着愤怒。 一旁朱凌得见牢中的纪云禾脸上难得恢复了一丝血色,冷哼一声:“倒是还阴差阳错的便宜她了。” 朱凌这话使顺德公主更加不悦:“朱凌。慎刑司照着赤尾鞭做的鞭子呢?” “应当是做好了,我去帮公主找找。”朱凌说着走到了一旁的刑具处,翻找起来。 顺德公主则上前两步,站在布下禁制的牢笼外,盯着里面仍旧在打坐的纪云禾,倏尔道: “鲛人联合空明和尚以及一众叛逃的驭妖师,带着一批逃散的低贱妖怪,在从北方苦寒地出发,一路向南,杀到了北方驭妖台。 纪云禾闻言,宛如忠于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没有抬眼看顺德公主,只看着面前的地面,沉默不言。 “驭妖谷的护法大人,你放走的鲛人,可真是给本宫和朝廷,找了好大的麻烦。” 纪云禾这才抬眼,看向牢外的顺德公主,然后满意的在顺德公主脸上,看到了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和阴狠毒辣。 她那张高高在上的脸,终于因为内心的愤怒,展现出了丑陋的模样。 云禾知道接下来将要面临什么,但 她此时却心情颇好的笑了起来:“顺德公主,辛苦你了,你可算是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长意没有回大海,但他好像在陆地上,也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纪云禾的话,更点燃了顺德公主的怒火:“你以为这是好消息?而今,本宫不会放过鲛人,朝廷也不会放过,一群乌合之众的叛乱,不了月余,必定被平息,而你,当第一个被祭旗。” “公主,你错了,你没办法拿我去祭旗,因为你师父不许。再有,他们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是被你们,逼到穷途末路上的亡命者。而这样的亡命者,你以为,在朝廷经年累月的严酷控制下,于朗朗天地中,会只有他们吗?” 顺德公主盯着纪云禾,微微眯起了眼睛。 纪云禾依旧笑道:“两个月?我看,两年,也未必能平此叛乱,谁输谁赢,皆无定数。”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顺德公主接过旁边,朱凌翻找出来的鞭子,“本宫纵无法将你祭旗,却也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纪云禾目光丝毫不转的盯着她:“你试试。” 顺德公主握紧手中长鞭,一转脚步,便要打开纪云禾的牢门。 纪云禾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只待她一开门,便欲暴起,将她杀死。到时候,顺德公主一死,“天下二主”之间,多年来暗藏下的矛盾斗争,必然浮出水面,朝中大乱,再无暇顾看北方的叛乱。 纪云禾身为大国师的“新奇之物”,或许也保不住性命,但无所谓了,她能给远在塞北的长意,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足矣。 纪云禾微微握紧拳头。 “公主!公主!”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姬成羽的急切呼唤。 顺德公主脚步一顿,往门外看去,姬成羽急急踏了进来,对着顺德公主一行礼道:“公主,皇上召您速速入宫。自北方苦寒地而来的那群叛乱者,一路势如破竹,大破驭妖台的禁制,驱赶忠于朝廷的驭妖师,将驭妖台之地,据为己有!” 顺德公主大惊,纪云禾眉梢一挑。 她勾唇笑道:“公主,这北方的形势,听起来,像是那群‘乌合之众’欲借驭妖台之地,扎下根来,与朝廷抗衡了啊。” 顺德公主目光阴狠的盯着纪云禾,她将鞭子重重的扔在地上:“朱凌,打,给本宫打到她说不出话来为止!”言罢,她怒气冲冲而去。 第五十四章 赌约 朱凌是假的刑罚对纪云禾来说,并不算可怕。 再如何,他也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并未真正上得战场,加之姬成羽的唠叨劝解,纪云禾并未吃多少苦头。 但自打那天起,顺德公主变成如她所说,只要是她在,纪云禾所承受的刑罚,便生不如死。 而纪云禾一直在忍耐,她静静等待,等待着一个可以一举杀掉顺德公主的机会。 但是大国师总是在顺德公主来的时候,静静的在旁边观望着。他似乎已经洞察了纪云禾的心思。没有点破,也没有告诫,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前,他对纪云禾并不在意。他只是一如始终的好奇着纪云禾身体的变化。 纪云禾的身体,却再没什么变化。 三月后,顺德公主再来囚牢,携带着比之前更加汹涌的滔天怒火。 未听姬成羽阻止,也没有等到大国师来,径直拉开了牢房的门:“你们这些背叛者……”她怒红着眼,咬牙切齿的瞪着纪云禾,拿了仿制的赤尾鞭,以一双赤足,便踏进了牢中,“通通都该死!”她说着,狠狠一鞭子劈头盖脸的对着纪云禾打下。 而纪云禾自打她走进视野的那一刻便一直运着气。 她知道,她等待多时的时机,已经来了。 待得鞭子抽下的一瞬,纪云禾手中黑气暴涨,裹住鞭子,就势一拉,一把将握住鞭子另一头的顺德公主抓了过来。 顺德公主猝不及防间便被纪云禾掐住了脖子,她怔愕的瞪大眼,纪云禾当即目光一凛,五指用力,便要将顺德公主掐死,而在此时,顺德公主的身体猛地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吸走。 纪云禾的五指只在她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几道血痕。 转瞬便被另一股力量击退,力道击打在她身上,却没有退去,犹如蛛网一般,覆在她身上,将她粘在墙上,令她动弹不得。 而另一边被解救的顺德公主登时一摸自己的脖子,看到满手血迹,她顿时大惊失色,立即奔到了牢笼之外,利用刑具处的一把大剑,借着犹如镜面一般的精钢剑身,照着自己的伤口。她仔细探看,反反复复,又在自己脸颊上看来看去,在确定并未损伤容颜之后,顺德公主眸光如冰,将精钢大剑拔出刑具架来。 她阴沉着脸,混着血迹,宛如地狱来的夜叉,要将纪云禾碎尸万段。 然而在她没有第二次踏进牢中之前,牢门却猛地关上。 “ 好了。”大国师这才姗姗来迟,看了顺德公主一眼,“汝菱,不可杀她。” “师父。并非我想杀她。”顺德公主勾着金丝花的指甲紧紧的扣在剑柄上,五指关节用力得泛白,她近乎咬牙切齿的说,“这贱奴,想杀我。” “我说,不能杀。” 大国师轻飘飘的五个字落地,顺德公主呼吸陡然重了一瞬,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随即她将手中大剑狠狠一扔,剑掷与地,砸出铿锵之声。 “好,我不杀她可以,但师父,北方反叛者坐拥驭妖台,日渐做大,我想让您出手干预。” 纪云禾闻言,虽被制衡在墙上,却是一声轻笑,“原来公主这般气急败坏,是没有压下北方起义,想拿我出气呢。结果出气不成,便开始找长辈,哭鼻子要糖吃吗?” “纪云禾!”顺德公主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呵斥出她的名字,“你休要猖狂!待得本宫拿下驭妖台,本宫便要让天下人亲眼看见,本宫是如何一寸一寸揭了你的皮!” “两月已过。”纪云禾逗弄顺德公主一般,又笑道,“公主这是要与我再赌两年后,再看结果了?或者,我换个点数。”纪云禾收敛了脸上笑意,“我赌你,平不了这乱,杀不尽这天下逆鳞者。” “好!”顺德公主恨道,“本宫便与你来赌,就赌你的筋骨血肉,你要是输了,本宫,便一日剁你一寸肉,将你削为人彘!” “既然是赌注,公主便要拿出同等筹码,你若输了,亦是如此。” “等着瞧。” “当然等着瞧,不然,我该如何?” 面对带着几分自嘲嬉笑的纪云禾,顺德公主不再理她,再次望向大国师,却见大国师打量着牢中的纪云禾,他挥了挥手,一直被力量摁在墙上的纪云禾终于掉了下来。 “师父。”顺德公主唤回大国师的注意,道,“事至如今,你为何迟迟不愿出手?” “宵小之辈,不足为惧,青羽鸾鸟才是大敌,找到她除掉,我方可北上。” 但闻此言,顺德公主终于沉默下来,她又看了牢中纪云禾一眼,这才不忿离去。待顺德公主走后,纪云禾往牢边一坐,看着没有离开的大国师,道:“传说中的青羽鸾鸟便如此厉害,值得令大国师这般忌惮?” “对,她值得。” 简短的回答,让纪云禾眉梢一挑:“你们这百年前走过来的驭妖师和妖怪,还曾有过故事 ?” “不是什么好故事。”大国师转头看向纪云禾,“被囚牢中,还敢对汝菱动手,你当真以为,你这新奇之物的身份,是免死金牌?” 纪云禾一笑:“至少目前是。”她打量着大国师,“若我真杀了这公主,我的免死金牌就无用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了她。” “大国师,你是不是活太久,所以活迷糊了,你力量强大,能百年不老不死,但是顺德公主,显然没有这般强大。就算我不杀她,时间也会杀了她,难道连老天爷,你也压得住?” “我说了,任何人也不能杀她,你不行,时间不行,老天爷也不行。” 纪云禾闻言,沉默的打量了大国师许久:“为什么这么执着与她?你爱她吗?” 大国师顿了一瞬:“我爱她的脸。” 纪云禾:“……” 万万没想到堂堂大国师,竟然也是这般肤浅之人……失敬失敬…… “她的脸,与我失去的爱人,一模一样。” “哦……” 纪云禾消化了一番大国师的这句话,随后又起了好奇:“失去的爱人?” “我失去过,所以这世界上,关于她的任何蛛丝马迹,我都不会再失去,谁都不能再从我身边,带走她。” 纪云禾微微肃了神色:“即便只是一张相似的脸,也不行。” “不行。” 纪云禾盘腿坐着,将手抱了起来:“这可怎么办,顺德公主,我还是要杀的。她做了太多,令人不悦的事情了。” 大国师清冷的眼眸紧紧锁住了纪云禾,“那你,便也要跟着陪葬。” “无所谓。”纪云禾勾唇一笑,“我这条贱命,换她一条贱人命,公平。” 大国师闻言,方眉梢一挑:“你又为什么执着与她?” “我也有要保护的人啊。”纪云禾笑着,目光也如剑光一般,与大国师相接,“谁动也不行。” 纪云禾与大国师的“交心”在一阵沉默之后,便无果而结束了。 这之后,因为日渐激烈的北方叛乱,顺德公主越发忙于朝中事务,鲜少再亲自来到大国师府中。除了偶尔战事吃紧,或者朝廷的军队在前线吃了大亏,顺德公主会携带数十名驭妖师来到牢中,让他们执行她的命令,将她的一通邪火狠狠发泄在纪云禾身上。 纪 云禾一直忍耐,静待反击之机。 而顺德公主对纪云禾的折磨,时间间隔却也越来越长。 一开始十天半月来一次,而后一、两个月来一次,再后来,甚至三、五个月也不曾见顺德公主的身影。 战事越发吃紧。 但青羽鸾鸟还是没有出现,大国师至始至终也静静耐着性子,并未出手干预。但大国师却不吝啬与借出国师府的弟子。 朝廷要国师府的弟子他很是大方,要多少人,给多少人,要多少符,画多少符,但他自己就是稳坐如泰山,任凭朝中人如何劝,顺德公主如何求,他都不管。 而后,两年又两年,四年已过,时间长了,便也没有人来找大国师了。 但这几年间,国师府的弟子尽数借出,常常连看守纪云禾的人都没有,偌大的国师府,就剩一个犯人和一个光杆司令。在这个司令无聊之时,他还会到牢中来,坐在这唯一的一个犯人身边看书,时不时分享一些观点。 纪云禾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囚徒,变成了一个空巢老人的陪聊。 他甚至偶尔还跟纪云禾聊一聊这天下的局势。虽足不出户,但他什么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告诉纪云禾,占据了北方驭妖台的反叛者们,人数从一开始的数十人,变成了数百人,而后上千人,上万人……俨然形成了一只压在大陈国北境的一只大军。 他们多数都是走投无路的妖怪,叛逃的驭妖师,且因与朝廷作战场场大捷,他们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投奔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些反叛者甚至以驭妖台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北方“帝国”,他们自称为“苦寒境”,说自己是“苦寒者”,还立了首领—— 鲛人,长意。 当大国师平静的告诉纪云禾听到这些消息时,纪云禾万分惊讶。一是惊讶于长意的“成长”,二是惊讶于,这天下反叛之人,竟然比她想的还要多。 如今天下,光是通过这些消息,纪云禾便可以推断,这世道必然兵荒马乱。而这大国师,竟然还能安然在地牢之中,闲耗时间,安稳看书,就好像顺德公主没有生死危险,这天下就与他无关一样。 纪云禾甚至想过,如今天下局势,或许就是大国师想要的。 他纵容叛乱,纵容厮杀,纵容天下大乱。 他想要战争。 他想要…… 为这天下 办丧。 又或者说,他想要用这天下的鲜血,来祭奠他失去的那个……爱人。 第五十五章 白骨累累的缘由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 天下乱之已久。 纪云禾已经记不得自己在牢里挨过了多少日子。北方的叛乱已然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苦寒境”的人和大陈国朝廷的交锋频繁得已经不再新鲜。大国师失去了讨论的兴趣,是胜是负都懒得再与纪云禾说。 他每日只拿本书到牢里来看,好似只要顺德公主没有生命危险,他便不会出手干预一般。 纪云禾倒是并不排斥他。左右他不来,就没有人再来了。她一个人整天蹲在牢里,非给憋疯了不可。大国师是给自己找了个伴,也让纪云禾得到了一丝慰藉。 “大国师。”纪云禾在牢里闲得无聊,拿破木条敲了敲地板,“冬天太冷了,给个火盆呗。” 大国师翻着书,看也不看她一眼。 纪云禾不消停,继续敲着地板道:“那你手里这本书什么时候能看完?”纪云禾问,“我上一本已经看完很久了,你抓紧些看,看完给我呗。” “上一本书看完了,我问你几个问题,然后再把这本书给你。” “又来……” 纪云禾一直觉得,这个想为天下办丧的大国师,其实就是一个内心孤僻到偏执的孤寡老人。世人都怕他,可纪云禾觉得,与他相处,比与林沧澜相处,舒适许多,甚至比之后的林昊青都要好相处很多。 因为,她在大国师面前,不用算计——在绝对力量面前,她的算计,都无足轻重。 这样反而能让她找到更自恰的角度,去与他相处。 “问吧,又是什么问题?” “第一页,第一行,笔者‘欲行青烟处’,然则青烟在何处?” “在此处。” 大国师挑眉。 纪云禾笑着继续说,“上一本书,《天南国注》,笔者以梦为托,借梦游天南国,写遍天南国山河湖海,然则却一直在追逐一人脚步,此人在她梦中,白衣翩翩,长身玉立,举世无双,所以她愿追随此人,走遍天下。最终因此人而沉溺梦中,在梦中而亡。 “笔者欲行之处,并非梦中天南国,欲寻之人,也并非梦中那个影子,而是在梦外,只是此人太高不可攀,难求难得,令她宁愿沉睡梦中,直至梦竭命终,也不肯苏醒,面对一个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人。” 大国师闻言沉默。 “上一本《天南国注》和上上本《长水注》 还有上上上本《吟长夜》,都是同一女子所著吧?”纪云禾打量着大国师。 “你如何知道是女子?” “还如何知道,这字里行间的相思之意,都要溢出来了。你说我要如何知晓?” 纪云禾一边敲着破木头,一边道: “这书中,相思之情万分浓烈,然则这文章立意也困于相思之中,再难做高,文笔有时也稍欠妥当。这书让我来看,足以令我看得津津有味,只是,不太符合国师您的身份吧,你这日日研读这种女子相思之作,莫不是……”纪云禾打量他道, “写这书的人,便是你所爱之人?” 大国师倒也没含糊:“是她写的。”大国师看着手中的书本,“我誊抄的。” 原本甚至都舍不得拿出来翻看吗…… 纪云禾有些叹息:“既然她喜欢你,你也这般喜欢她,为何还生生错过?” 大国师抚摸书页上文字的手,倏尔停住:“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给这天下办丧?” 纪云禾沉默,随后道:“虽然还未看你手中这本,但前面几本我读过,此女子虽困于相思之情,但对天地山河,苍生百姓,仍有热爱,你……” 纪云禾话音未落,大国师却忽然站了起来。 纪云禾一愣,但见大国师神情凝肃,纪云禾将手中一直在敲地板的破木头丢了,道:“行,我不吵你,你慢慢看。” 大国师却一转身要走。 “怎么了?” “汝菱有危险。”大国师留下五个字,身型化为一道白光,转瞬消失不见。方才还在他手上握着的书“啪”的一声便掉在了地上。 纪云禾立即贴着牢门喊:“你把书丢给我再走啊!哎!” 等她的话音在寒凉的空气中盘旋了两圈,大国师身影早已不见。 纪云禾坐在牢笼里,双眼巴巴望着牢外掉在地上的书。等着大国师回来。 而这一等,却是等了十来天。 一直等到了新年。 大国师府位处京师,是在最繁华处辟了一块幽静之地。可以想象,和平时期的京城,新年的年味,能从牢外飘到牢里面。 即便前几年大陈国与北境苦寒者乱斗。京城的年味也是丝毫不减。一整月里,每到夜间,外面的红灯笼能照亮雪夜。除夕当天更是有烟火欢腾,更有被驭妖师灵力所驱使的烟花, 点亮京师整个夜空。 纪云禾即便在牢里,也能透过门口看见外面的光影变化。 而今年,什么都没有。 纪云禾在牢里过得不知时日,但估算着也是除夕这几天了。 那牢门口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枯坐了一个月,盼来的,确实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的顺德公主。 顺德公主赤着脚,提着鞭子而来,身上似乎还带着伤,即便在急匆匆的情况下,她也走得一瘸一拐。跟在她身后的,是乌泱泱的一群驭妖师。 纪云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她看着瘸了腿的顺德公主,开口打趣:“公主,你现在离我第一次见你,不过五年半的时间,怎生狼狈成了这般模样?” 顺德公主一言未发,给了个眼神,旁边有驭妖师打开了牢笼的房门。 姬成羽这才急匆匆的从众多驭妖师之中挤了进来。 “公主!公主!师父还在北境与青羽鸾鸟缠斗!” 青羽鸾鸟? 纪云禾眼眸一亮,青羽鸾鸟竟然出世了! “……或许过不了多久,师父便回来了,不如我们等师父回来再……” “如今战事!皆因此贱奴而起!我大陈国大好男儿,战死沙场,白骨累累,皆被此贱奴而害!”顺德公主怒红着眼斥责姬成羽,“这口恶气,不杀此奴,不足泄愤!” 纪云禾闻言,心里大概猜了个一二。 看样子,是青羽鸾鸟出世,大陈国吃了个大败仗,甚至累得顺德公主也伤了腿。这也才让大国师出了手,去了北方。而今在北境,被青羽鸾鸟缠上,所以这才一时半会儿,没有脱得了身。 驭妖师们踏入牢中,顺德公主也入了牢中。 见自己已劝不住,姬成羽给纪云禾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去,看这样子,似乎是想通过什么办法,联系上北境的大国师。 纪云禾任由姬成羽离去,她站起身来,虽是一身破旧衣裳,可态度也不卑不亢:“公主,而今战事,为何而起,你如今,还没有想明白吗?” 一鞭子狠狠抽在了纪云禾脸上:“想明白什么?本宫只要知道,你这条贱命,是怎么死的,就够了。” 纪云禾的手指沾了一点脸上的血,她抹掉血迹,再次看向顺德公主。眼中,已泛起凛冽的杀意:“这就是沙场之上,白骨累累的原因。” “本宫何需听你说教! ”顺德公主怒极,再是一鞭挥来的时候。 纪云禾一抬手,鞭子与纪云禾手掌相接触的一瞬间,黑气腾飞,纪云禾一把抓住了她的鞭子。 “没有谁,天生便该是你的贱奴。” 顺德公主哪听她言语。厉喝一声:“给本宫杀了她!” 驭妖师闻声而动,各种武器携带着驭妖师的灵力在狭小的空间之中向纪云禾杀来。 纪云禾将所有蕴含杀气的冷冽寒光都纳入眸中。她手紧握成拳,一身黑气陡然涤荡而开。 狭窄的空间之中,所飞来的武器尽数被她周身黑气狠狠打了回去。速度之快,甚至让有的驭妖是猝不及防,直接被自己的武器击中。 纪云禾身后,九条妖异的尾巴再次飘荡出来,在牢笼之中激荡着,宛似一只愤怒的巨兽,拍打这四周的囚牢。 “你想杀我,正巧,我也是。” 黑色尾巴向前一伸,将那地上的一柄断剑,卷了过来,纪云禾握住断剑剑柄,将剑刃直指顺德公主:“来。” 顺德公主怒红一双眼睛,所有的娇媚与高高在上此时尽数被仇恨所吞噬,让她的面目变得扭曲甚至狰狞。 第五十六章 再相见 与顺德公主此役,纪云禾赢得,并不轻松。 接近六年的时间,被囚牢中,不见天日,她的手脚皆不再灵活如初。 而顺德公主身为大国师最看重的一个弟子,当是得了他三分真传,有自傲的本事,加之旁边驭妖师的伺机而动,让纪云禾应接不暇,数次受伤,满身皆是鲜血,但好在在多年的折磨当中,这样的伤以不足以令纪云禾分神,她全神贯注,不防不守,全力进攻,任凭流再多血,受再多伤,她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终于,顺德公主带来的驭妖师皆被打败,顺德公主也疲惫不堪,面色苍白的纪云禾终于找到机会,一举杀向顺德公主的命门!而哪想,顺德公主竟然随手拉过旁边的驭妖师,让他挡在自己身前,纪云禾一剑刺入驭妖师肩头,驭妖师震惊不已:“师姐……” 顺德公主却恍若未闻,一鞭子甩来,将纪云禾与那驭妖师绑做一堆。 纪云禾未来得及躲避,顺德公主径直夺过一把长剑,从那驭妖师的身后直接刺了过来! 长剑穿过驭妖师的后背,刺入纪云禾的心口。 纪云禾闷声一哼,立即斩断困住自己的长鞭,往后连连退了三步,方才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得见纪云禾还活着,顺德公主一脚踢开自己身前驭妖师:“废物!”驭妖师倒在地上,已断了气息。 而此时,其余驭妖师见状,皆惊骇不言。 纪云禾捂住自己的伤口,以黑气疗伤,而已疲惫得抬不起剑的顺德公主,则声嘶力竭的命令其他驭妖师:“上!都给我上!杀了她!” 在场所有人,尽数寡言,他们的灵力也几乎被消耗殆尽,不少人还受了重伤,得见顺德公主如此,纷纷露出骇然神色,此时,有人打开了牢笼的门,一个人踉跄着,逃了出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除了地上躺着的这个断气的驭妖师,其他人,都已经踉跄而走。 方才还是拥挤的绝境牢笼,此时竟然显得有些空旷。 只留下了虚弱狼狈的纪云禾与更加狼狈的顺德公主。 她们两人,没有一寸衣服上,是没有沾染鲜血的。 纪云禾用黑气止住了胸口上的伤口,血不再流,她又握紧了断剑,踏一步上前。 顺德公主见她如此模样,忍不住退一步向后。 纪云禾再上前一步,顺德公主又踉跄的退了两步,直至她赤裸的后 脚跟踩到地上被留下的一把剑。她猛地身体一软,向后摔倒。 纪云禾疾上前两步,跨坐在顺德公主的肚子上,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握断剑的手,狠狠一用力,“铿锵”一声,断剑刺入顺德公主耳边的地里。 “你师父说,不会让任何人杀你,可见,世事无常,你师父的话,也不一定是管用的。” 染血的脸依旧挡不住纪云禾脸色的苍白,但她的笑却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看得顺德公主浑身胆战发寒。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打的赌吗?” 纪云禾的断剑贴在顺德公主耳边来回晃动,却因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不足,晃动间,已经割破了顺德公主的耳朵。断刃上,再添一点血迹。 而那个要将天下九分艳丽踩在脚下的顺德公主,此时面色惨白。唇角甚至有几分颤抖。她被割破的耳朵流着血,一滴一滴落在纪云禾住了五年的牢笼地面上。 “这地上,每一寸土的模样,我都知道,而今天,我觉得,这是这地面,最好看的一天。”纪云禾笑道,“因为,上面会铺满你的鲜血。” 顺德公主牙齿发抖,撞击出胆战心惊之声。 “害怕吗?害怕的滋味怎么样?”纪云禾盯着她的眼睛,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杀气浮现,“可金口玉言,你和我赌了的,平不了北边的乱,我就要把你,削为人彘。” 纪云禾说着,手起刀落!却在此时忽听一声厉喝,纪云禾整个身体猛地被从顺德公主身上撞开。 而她手中的断刃还是在顺德公主脸上狠狠划了一刀。 断刃横切过她的脸,花开了她的脸颊,削断了她的鼻梁,在另一边脸上,还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 “啊!”顺德公主一声凄厉的尖叫,立即跪坐起来,将自己的脸捂住,她的双手立即染满鲜血:“我的脸!我的脸!啊!”她在牢中痛苦的哭喊。 而被撞到在一边的纪云禾,身体里的力量几乎已经耗干了。 她跪坐而起,甩了甩已经开始变得迷糊的眼睛,试图将面前的人看清楚…… 黑甲军士,是已经长大了的朱凌小将军…… “公主!”朱凌探看着近乎被毁容的顺德公主,随即怒而转头,恶狠狠的瞪向纪云禾,“戏妖奴!早在五年前我就该在驭妖谷门口杀了你!” 他说着将腰间大刀拔出,恶狠狠的向纪云禾砍来。 纪云禾试图指挥身上的黑气去抵挡,但这几年的时间,朱凌并未闲着,他一记重刀砍下,杀破纪云禾身侧黑气,眼看着便要将她狠狠劈成两半! 便是此时,宛如天光乍破,又似水滴落入幽泉,清冽的风扫过纪云禾耳畔,一丝银发掠过纪云禾眼前。 那已经灰败的黑色眼瞳,在这一瞬间,被这一丝光华点亮了一般。她眼睑慢慢睁开,似乎有灵魂中的神力在帮助她,让她抬起头来。 一只干净得宛如纤尘不染的白皙手掌,径直接住了朱凌的玄铁大刀。 夯实的大刀仿佛落到了一团棉花里。 来人身型分毫未动,只听晨钟暮鼓之声在牢笼之中响起,朱凌整个人被重重的击飞,后背陷入牢笼墙壁之中,血也未来得及呕出一口,便已经昏死了过去。 一身肮脏红衣的顺德公主捂着脸,透过大张的指缝,目光震惊的看着来人:“鲛……鲛人……” “长意……” 银发,蓝眸,清冷,凛冽,他是这血污浑浊的牢笼之中,唯一一尘不染的存在。 他总是如此,一直如此…… 而不同的是,对此时的纪云禾来说…… 此时再相见的冲击,更甚过当年的初相逢…… 第五十七章 复仇 冷冽的目光落到了纪云禾身上。 四目相接,好似接上了数年前,驭妖谷地牢中的初遇。只是他们的角色,被命运调皮的调换了。 长意的眼神,还是清晰可鉴人影,地牢火光跳跃,纪云禾便借着这光,在长意透亮如水的眼瞳之中看见了此时的自己——浑身是血,面无人色,头发是乱的,衣服是破的,连气息,吸一口,都要分成好几段才能喘出来,她是这般苟延残喘的一个人。 真是难看到了极点。 纪云禾勾动唇角,三分自嘲,三分调侃,还要更多的,是多年沉淀下来的思念夹杂着叹息: “好久不见啊,大尾巴鱼。” 那如镜面般沉静的眼底,因为这几个字,陡生波澜,却又迅速平息。 “纪云禾。”长意开了口,声色俱冷,当年所有的温柔与温暖,此时都化为利刃,剑指纪云禾: “你可真狼狈。” 朱凌的大刀没有落在她身上,却像是迟了这么长的时间,落在了她心头一般。 纪云禾看着长意,不避讳不闪躲。 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还遇见过倒霉的纪云禾,他如今心境,怎还会一如当年,赤诚无暇……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 这也都是纪云禾的错。 纪云禾心中百味陈杂,但她没有说话,她唇边的笑未变,还是带着戏谑调侃和满不在乎,她看着长意,默认了这句充满恶意的重逢之语。 “对啊,我可不就是,狼狈至极吗……” “鲛人……擅闯国师府……国师府弟子……国师府弟子……”便在纪云禾与长意三言两语的对话间,顺德公主捂住脸奋力的向牢门外爬去,她口中念念有词,而此时,除了地上已经死掉的那人,哪还有国师府弟子在场。 长意转头,瞥了更加狼狈的顺德公主一眼。 他冰蓝眼瞳中的狠厉,是纪云禾从没见过的陌生。 于是,先前只在他人口中听到的关于“北境之王”的消息,此时都变成现实,在纪云禾面前印证。 长意再不是那个被囚禁在牢中的鲛人,他有了自己的势力,权利,也有了自己的杀伐决断与嗜血心性。 未等纪云禾多想,长意微微一俯身,冰凉的手掌毫不客气的抓住纪云禾的手腕,没有一丝怜惜的将她拎了起来。 纪云禾 此时的身体几乎僵硬麻木,忽然被如此大动作的拉起来,她身上每个关节都在疼痛,大脑还有一瞬间的眩晕。 她眼前发黑,但她却咬着牙,未发一言,踉跄了两步,一头撞在长意的胸膛上。 长意都没有等她站稳,几乎是有些粗鲁的拖着她,往门外走去。 长意的力道太大,是如今的纪云禾根本无法反抗的强大。 她只得被迫跟着他踉跄走出牢门。 牢门上还有大国师的禁制,长意看也未看一眼,一脚将牢门踹开,禁制应声而破,他拉着纪云禾一步踏了出去。 这座囚了她快五年多的监狱,她终于走了出去,却在踏出去的这一刻,纪云禾再也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双膝一软,毫无预警的跪在了地上。 长意还拎着她的手腕,用力得让纪云禾手腕周围的皮肤都泛出了青色。 纪云禾仰头望向长意,苍白的脸费了好半天劲儿,也没有挤出一个微笑。她只得垂头道: “我走不动……” 长意沉默,牢中寂静,片刻之后,长意一伸手,将纪云禾单手抱起,纪云禾无力的身体靠在他胸口上,恍惚间,纪云禾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回到了那个十方阵的潭水中,长意的尾巴还在,她也对未来充满着无尽的期望。 他们在潭水中,向外而去,好像迎接着他们的,会是无拘无束的广袤天地,会是碧海,会是蓝天…… 那是她此生,最有期待的时刻…… “咔哒”一声,火光转动,将纪云禾的恍惚燎烧干净。 长意将墙壁上的火把取了下来。 火把所在之处,便是堆满刑具的角落,长意的目光在那些仍旧闪着寒光的刑具上转过。 他一言不发的转过身,一手抱着纪云禾,一手拿着火把,再次走向那玄铁牢笼。 尚还躺在牢中的顺德公主满脸仓皇,她看着长意,挣扎着,惊恐着,往后扑腾了两下:“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长意将牢门关上。牢门上蓝色光华一转,他如同大国师一般,在这牢笼上下了禁制。 长意眸色冰冷的看着顺德公主:“滔天巨浪里,我救你一命,如今,我要把救下来的这条命,还回去。” 他冷声说着,不带丝毫感情的将手中火把丢进了牢笼里。 牢笼中的枯草有尘埃霎时被点燃。 一脸是血的顺德公主仓皇惊呼:“来人!来人呀!”她一边躲避,一边试图扑灭火焰,但那火焰仿似来自地狱,点燃了空气中无名的气和恨意,瞬间蹿遍整个牢笼,将阴冷潮湿的牢笼烧得炽热无比。 “救命!救命!啊!师父!”顺德公主在牢中哭喊。 长意未再看一眼,抱着纪云禾,转身而去。 离开了国师府的这座囚牢。 当长意将纪云禾带出去时,纪云禾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这才看见囚禁自己的,不过是国师府里,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一座院子。 而此时,院中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京城整个夜色,顺德公主凄厉叫喊“师父”的声音已经远去,纪云禾黑色眼瞳之中,映着火光,倏尔道:“不要随便打赌。” 长意脚步微微一顿,看向怀里的纪云禾,接触到长意的目光,纪云禾仰头向长意。 “老天爷会帮你记下。” 顺德公主如今算是……以另一种方式,践行了她们之间的“豪赌”吧。 长意并未听懂纪云禾在说什么,但他也不在意,他带着纪云禾,如入无人之境,走在国师府的中心大道之上。 出了火光冲天的院子,迎面而来的事一队朝廷的军士。 国师府的弟子尽数被拉去上了战场,唯一带回来的一部分,还被顺德公主弄得离心离德而去。此时,站在军士面前的,唯有先前离开前去传信的姬成羽。 姬成羽认识长意,但见他带着纪云禾走了出来,震惊得瞪大了双眼:“鲛……鲛人……” 这陆地上的妖怪太多,但银发蓝眸的鲛人,唯有这一个,天下闻名的一个。 众军士举着火把,在听到姬成羽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有些军心涣散。火光映衬着大国师府中的火光,将长意的一头白发都要照成红色。长意没有说话,只从袖中丢出了一个物件—— 是一个脏兮兮的,破旧布娃娃。 布娃娃被丢在姬成羽脚下。 姬成羽得见此物,更比刚才更加震惊,而震惊之后,却也没将布娃娃捡起来,他沉默许久,方抬头问长意:“我兄长托你带来的?他人呢?他……” 话音未落,长意不再多做停留,手中光华一起,他带着纪云禾身影如光,霎时便消失在原处。 蓝色光华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 别说朝廷的军士,便是姬成 羽也望尘莫及。 夜幕星空下,长意带着纪云禾穿破薄云,向前而行。 纪云禾在长意怀中看着许久未见的夜空繁星,一时间,几乎被迷得挪不开眼,但最是令人着迷的,还是自己面前的这张脸。 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经历多少事,长意的脸,还是让人惊艳不已,虽然他的神色目光已经改变…… “长意,你要带我去哪儿?”纪云禾问,“是去北境吗?” 长意并不答她的话。 纪云禾默了片刻,又问道: “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纪云禾本以为,长意还会沉默,便当她如透明人一般,但没想到,长意却开了口:“不是。” 话语间,两人落在了一个山头之上,他放开纪云禾,纪云禾站不稳脚步,踉跄后退两步,靠在了后面的大石之上。 他终于看了纪云禾一眼,宛如他们分别那一晚,但长意的眼神,却是全然不同了,他盯着纪云禾,疏离又冷漠,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穿过纪云禾的耳边,拉住了纪云禾的一缕头发,手指便似利刃,轻轻一动,纪云禾的发丝便纷纷落地。 他剪断了她一缕头发,告诉她: “我是来复仇的。” 这次,我是来伤害你的。 纪云禾领悟到了长意的意思,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天已尽鱼肚白,远山之外,一缕阳光倏尔落在这山头大石之上,阳光慢慢向下,落到了长意背上。 逆光之中,纪云禾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当阳光越往下走,照到了纪云禾的肩头,纪云禾陡觉肩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宛如被人用烧红的针扎了一般,刺骨的疼痛。 她立即用手扶住自己的肩头,但扶上肩头的手,也霎时有了这样的疼痛,纪云禾一转头,看见自己的手,登时震惊得几乎忘了疼痛。 而长意的目光此时落落在了她的手掌之上。 朝阳便撒大地。 纪云禾大半个身子站在长意的身影之中,而照着太阳的那只手,却被阳光剃去了血肉,仅剩白骨…… 第五十八章 不及你人心可怖 纪云禾怔愣的看着自己的手,甚至忘了这剧烈的疼痛。 被阳光剃去血肉的白骨在空中转动了一下,纪云禾将手往长意的身影之外探去…… 于是,接触到阳光的部分,血肉都消失殆尽。从指间到手掌,手腕……直至整个手臂。 这诡异的场景让纪云禾有些失神,疼痛并未唤醒她的理智。近乎六年的时间,纪云禾都没有见过太阳,此时此刻,她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以白骨探向朝阳,好似就要那阳光剃去她的血肉,以疼痛灼烧那牢狱之气,让她灵魂得以重生…… 她甚至微微往旁边挪动了一步,想让太阳照到身上更多的地方,但迈出这一步前,她另一只手忽然被人猛地拽住,纪云禾再次被拉回长意那宽大的身影之中。 长意身体制造的阴影几乎将纪云禾埋葬,逆光之中,他那一双蓝色的眼睛尤为透亮,好似在眼眸中藏着来自深海的幽光。 他一把拽住纪云禾的下巴,强迫纪云禾仰头看着他。动作间,丝毫不复当年驭妖谷的克己守礼。 “你在做什么?”他问纪云禾,语气不善,微带怒气,“你想杀了自己?” 纪云禾望着长意,她感觉到他动怒了,但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纪云禾没有挣脱长意的禁锢,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唇边甚至还带着几分微笑。 “为什么生气?”她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晰,“你说,要来找我复仇,是对我当年刺向你的那一剑,还怀恨在心吧。既然如此,我自寻死路,你该高兴才是。”她看着他,不徐不疾的问,“为什么生气?” 长意沉默的看着纪云禾,听着她好似漫不经心的声音,看着她眼角疏懒的弧度,感受着她的不在意,不上心。长意的手,划过纪云禾的下颚,转而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贴近纪云禾的耳畔,告诉她: “纪云禾,以前你的命是驭妖谷的,今日之前,你的命是国师府的,而后,你的命,是我的。”长意声色冷漠,“我要你死,你方可死。” 纪云禾闻言,笑了出来:“长意,你真是霸道了不少呢。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这样,敢欺负他,能欺负他的人,应该没几个了吧。 纪云禾抬起手,撑住长意的胸膛,手掌用力,她将他推远了一些,接着道:“但是我还得纠正你,我的命,是自己的。以前是,以后也是,即便是你,也不能说这样的话。” “你可 以这么想。”长意道,“而我不会给你选择的权利。” 言罢,长意一挥手,宽大的黑色衣裳瞬间将纪云禾裹入其中。将阳光在她周身隔绝。甚至抬手间还在纪云禾的衣领上做了一个法印,让纪云禾脱不下这件衣裳,只给她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纪云禾觉得有些好笑:“我在牢里呆了快六年了,第一次晒到太阳,你为何就断言我能被晒死了去?哪个人还能被太阳晒死?” 长意淡淡的斜睨她一眼:“你能。” 这两个字,让纪云禾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长意,诚实,真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她忽然间有些想告诉长意当年的真相,她想和长意说,当年,其实我并没有背叛你,遗弃你,也并不是想杀你。你可以恨我,可以讨厌我为你做决定,但我从没有想要真正的伤害你…… 纪云禾试图从衣裳里伸出手来,去触碰长意,但这被法印封住的衣裳像是绳索一样,将她紧紧绑在其中,让她手臂动弹不得。 纪云禾无奈:“长意,晒太阳不会杀了我,虽然会痛,但……” 话音未落,宛如要给纪云禾一个教训一般,纪云禾瞳孔猛地一缩,霎时间,身体里所有的力量被夺去,心脏宛如被一只手紧紧擒住,让她痛苦不已,几乎直不起身子,她眼前一花,一口血猛地从口中喷涌而出。 纪云禾看着地上的血迹,感受着慌乱的心跳,方才承认,她确实可能会被太阳晒死…… 甚至,或许下一刻……她便会死…… 纪云禾靠着巨石,在长意的身影笼罩之中喘了许久的气,她仰头望长意,还是逆光之中,她眼神模糊,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长意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挪开。 “长意……”她道,“或许,我们都错了……我这条命呐,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这条命,是属于老天爷的……” 又行到这生死边缘,纪云禾对死亡,已然没有了恐惧。她并不害怕,她只觉得荒唐,不为死,只为生。 她这一生,从头到尾,好像都是老天爷兴起而做的一个皮影,皮影背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操持着,让她跳,让她笑,让她生,让她活……也让她走向荒芜的死亡。 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时,老天爷给她重重的一记耳光,让她清醒清醒,让她看看,她想要的那些自由,希望,是那么的近,可就让 她碰不到。 在这茫茫人世,她是如此渺小,如浮萍一般,在时局之中,在命运之下,飘摇动荡。难以自已…… 那已经到嘴边的“真相”,便又咽下。 纪云禾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经过这六年的折磨之后,已经动了根本,先前与顺德公主那一战,可能已经是她所有力量的回光返照。 她的生命,再往前走,就是尽头。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告诉了长意真相,又能如何呢? 这个单纯的鲛人,因为她的“背叛”,而心性大变,在他终于可以惩罚她这个“罪人”的时候,罪人告诉他,不是的,当年我是有缘由的,我都是为了你好。说罢,便撒手人寰,这又要长意,如何自处? 她的余生,应该很短了,那就短暂的,做点怀揣善意的事情吧…… 纪云禾佝偻着腰,看着地上乌青的血迹,沙哑开口:“长意,我现在的模样,应该很丑陋可怕吧……” 长意沉默片刻,声音中,也是低沉的喑哑:“不及你人心可怖。” 纪云禾垂着头,在黑衣裳的遮挡下,微微勾起了唇角。 如果处罚她,能让长意获得内心的平衡与愉悦。 那么…… 便来吧。 第五十九章 我不许 远山埋入了夜色,今夜又是一个无月之夜。 屋里的炭盆燃烧着,木炭灼烧的细微声音,惊醒了沉溺在回忆之中的纪云禾。 便如远山消失在黑暗中一般,过往画面,也尽数消失在纪云禾黑色的瞳孔之中。 此时,在纪云禾眼前的,是一方木桌,三两热菜,小半碗米饭被她自己捧在手中,方桌对面,坐着一个黑衣银发面色不善的男子,纪云禾抬头,望向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 他抱着手,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坐着,蓝色的眼瞳一瞬也不曾转开,便这般直勾勾的盯着她,或者说……监视。 “吃完。”见纪云禾长久的不动筷子,长意开口命令。 “我吃不下了。”纪云禾无奈,也有些讨饶的说着,“没有胃口。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我吃完了就行。” “不要和我讨价还价。” 与他初相见,已经过了六年了,而今,纪云禾觉着,这个鲛人,比一开始的时候,真是蛮横霸道了无数倍。 但…… 这也怎能怪他…… 纪云禾一声叹息,只得认命的又端起了碗,夹了两三粒米,喂进自己嘴里。 她开始吃饭,长意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在乎她吃饭的快慢,他只是想让她吃饭,而且他还要监视她吃饭,一日三餐,外加蔬果茶水,一点都不能少。只是别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纪云禾偏偏是太阳下山了才起床开始吃饭。 通常,侍奉她的婢女拿来饭菜之后,便会锁门离开,直到下一饭送来的时候,她们才会用钥匙打开房门,给她送来饭食,顺带拿走上一顿用过的餐盘。 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在侍女送来食物之后,这个彻底锁死的房间里,那个做主了整个北境的鲛人,会悄无声息的来到这个房间里。坐在纪云禾的对面,看着她,也是逼迫这她,把侍女送来的食物都全部吞进肚子里。 如果不是这次正巧碰上了侍女犯错,长意直接将人从她房间窗户里扔了出去,怕是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纪云禾几乎一粒一粒的扒拉着米饭,眼看着小半碗米饭终于要扒拉完了,对面那尊“神”又一脸不开心的将一盘菜推到纪云禾面前。 “菜。” 没有废话,只有命令。 纪云禾是真的不想吃东西,自打被长意带来北境,关在这湖心岛的院中后,她每日都 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前一天更加虚弱。她不想吃东西,甚至觉得咀嚼这个动作也很费劲。 但长意不许。 不许她饿着,不许她由着自己的喜好不食或者挑食…… 还有很多“不许”,是在纪云禾来到这个小院之后,长意给她立下的“规矩”。 长意不许别人来看她,即便纪云禾知道,洛锦桑和翟晓星如今也在北境驭妖台。 长意也不许她离开,所以将她困在三楼,设下禁制,还让人用大锁锁着她。重重防备,更甚她被关在国师府的时候。 长意还不许她见太阳,这屋子白天的时候窗户是推不开的,唯有到晨曦暮霭之时,纪云禾方可看到一些朝阳初生与日暮夕阳的景色。 长意像一个暴君,想把控纪云禾这个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恨不能控制她吸入呼出的气息,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面面。 最过分的是…… 他不许她死。 如果老天爷是个人,当他拨弄纪云禾的时间刻度,长意或许会砍下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的剁到烂掉。 他说:“纪云禾,在我想折磨你时,你得活着。” 纪云禾回想起长意先前对她说过的话,她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这个鲛人长意啊,还是太天真,让纪云禾每天看着长意的脸吃饭,这算什么折磨呀。 这明明是余生对她最大的善意。 但她还是很贪心,所以还会向长意提出要求:“长意,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放我出去走一天,我回来一天,你放我出去走两天,我再回来两天,你让我出去一个月,我下个月就好好回来待在这里,每天你让我吃什么就吃什么……” “不行。”长意看着盘中,“最后一块。” 纪云禾又叹了口气,认命的夹起了盘中最后一块青菜。 冬日的北境,兵荒马乱的时代,要想有一块新鲜的青菜多不容易,纪云禾知道,但她没有多说,张嘴吞下。 而便是这一块青菜,勾起了纪云禾肠胃中的酸气翻涌,她神色微变,喉头一紧,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一转头,趴在屋里浇花的水桶边,将刚吃进去的东西又搜肠刮肚的全部吐了出去。 直到开始呕出泛酸的水,也未见停止。 纪云禾胃中一阵剧痛,在几乎连酸水都吐完之后,又狠狠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这口血涌 出,便一发不可收拾,纪云禾跪倒在地,浑身忍不住打寒战,冷汗一颗颗滴下,让她像是从凉水里面被捞起来一样。忽然间,有只手按在她的背上,一丝一缕的凉意从那手掌之中传来,压住她身体中躁动不安的血液。 然后胃里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周身的冷汗也收掉了,纪云禾缓了许久,眼前才又重新看清东西。 她微微侧过头,看见的是蹲在地上的长意。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个被囚牢中的鲛人了,他是整个北境的主人,撑起了能与大成王朝相抗的领域。他身份尊贵,被人尊重以至敬畏。 而此时,他蹲在她身边,在这一霎之间,让纪云禾却恍惚回到了六年前的驭妖谷地牢,这个鲛人的目光依旧清澈,内心依旧温柔且赤诚。他没有仇恨,没有计较,他只会对纪云禾说,我挡下这一击会受伤,而你会死。 纪云禾看着长意,沙哑道:“长意,我……命不久矣。” 放在她后背的手微微用力。涌入她身体的气息,更多了一些。这也让纪云禾有更多力气和他说话:“你就让我走吧……” “我不会让你走。” “我想抓着最后的时间,四处走走,如果有幸,我还能走回家乡,落叶归根……” “你不可以。” “……那也不算,完全辜负了父母给的这一生一命……” 近乎鸡同鸭讲的说罢,纪云禾有些力竭的往身后倒去。 她轻得像鸿毛,飘入长意的怀里,只拂动了长意的几缕银发。 纪云禾眼神紧闭,长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银发遮挡,只露出了他微微紧咬的唇。房间里默了许久。 屋外飘起了鹅毛大雪,夜静得吓煞人。 长意紧紧扣住纪云禾瘦削得几乎没有肉的胳膊,声色挣扎:“我不许。”他的声音好似被雪花承载,飘飘遥遥,絮絮落下,沉寂在了雪地之中,再不见痕迹。 第六十章 筹码 纪云禾再醒过来的时候,还是深夜,屋内烛火跳跃着,上好的银碳烧出来的火让屋内暖意绵绵,而紧闭的窗户外,是北境特有的风雪呼啸之声,这般苦寒的夜里,这世上挣扎人不知又要葬身多少。 可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死了说不定反而还是一种解脱。 纪云禾坐起身来,而另一边,坐在桌前烛火边的黑衣男子也微微侧目,扫了一眼纪云禾。 纪云禾面色苍白,撑起身子的手枯瘦得可怕,凸起骨骼与血管在烛火下的阴影,让她的手背看起来更加瘆人。 长意手中握着文书的手微微一紧,而他目光却转了回去,落在文字上,对坐起来的人,毫无半分关心。 而纪云禾则是没有避讳的看着他的背影,打量了好一会儿,好奇的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在他手臂遮挡之外,纪云禾远远的能看见文书上隐约写着“国师府”“青鸾”几个字。 月余前,青羽鸾鸟自打从驭妖谷逃走之后,在北境重出人世,让顺德公主吃下败仗,险些身亡,大国师被引来北境,与青鸾在北境苦寒地的山川之间,大战十数日而未归。 至此,长意独闯国师府,带走了她,杀了顺德公主,火烧国师府,而后…… 而后纪云禾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打她被关到了这个湖心小院起。她每天看到的人,除了被长意丢出去的丫头江薇妍,就是偶尔在她楼下走过的打扫奴仆们,当然……还有长意。 奴仆们什么都不告诉她,长意也是。 此时在信件上看到这些词汇,纪云禾隐约有一种还与外界尚有关联的错觉,她继续好奇的问长意:“你独闯国师府,别的不说,光是让顺德公主身亡这一条……依我对大国师的了解,他也不会安然坐于一方。他可有找你麻烦?” 长意闻言,这才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纪云禾:“依你对大国师的了解……”他神色冷淡,且带着七分不悦,“他当如何找我麻烦?” 纪云禾一愣,她本以为长意不会搭理她,再不济便是斥责说这些事与她无关,却没想到,他竟然切了一个这么清奇的角度,让纪云禾一时无法作答。 “他……”纪云禾琢磨了一会儿,以问为答,“就什么都没做?” 长意转过头,将手中信件放在烛火上点燃,修长的手指一直等火焰快烧到他的指尖,他才松开了手,一挥衣袖,拂散尘埃,他站起身来, 话题这才回到了纪云禾猜想的道路上—— “这些事,与你无关。” 纪云禾点点头,一撇嘴,果不其然,还是无甚新意。 纪云禾看着长意即将要离开的身影,她问道:“那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与我相关的?” 长意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没有作答,纪云禾便接着道:“长意,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会关着我?”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枯瘦苍白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最讨厌什么,所以,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我,惩罚我,你想让我痛苦,也想让我绝望……” 纪云禾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长意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 直到她说:“……你成功了。” 长意这才回头,冰蓝色的眼瞳,没有丝毫波动:“那真是,太好了。” 留下这句话,长意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便离开了。 屋内的炭火不知疲惫的燃烧着自己,纪云禾也掀开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外面的簌簌风雪便毫不客气的拍在了她的脸上。寒风刺骨,几乎要将她脸上本就不多的肉都尽数刮掉。 纪云禾在风中站了片刻,直到身上的热气尽数散去,她才将窗户一关,往梳妆镜前一坐,盯着镜中的自己道:“虽则是有些对不起他,但是这也太苦了些。”纪云禾说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脸上的干枯与疲惫怎么也掩盖不住,她叹气道: “求长意是求不出去了,这屋里呆着,半点风光没看到,身子也养不好,饭吃不下,还得吐血……这日子太难过了。” 纪云禾张开手掌,催动身体里的力量,让沉寂已久的黑色气息从食指之上冒了出来,黑色气息挣扎着,毫无规则的跳动。纪云禾看着它道,眼中微光波动: “左右没几天可活了,造作一番,又何妨?” 言罢,一团黑色的星星之火自她指尖燃起。 而与此同时,在茫茫大雪的另一边。 大成国的都城,月色辽阔,都城之中,正是宵禁,四处肃静。京师未落雪,但寒凉非常。 国师府中,大国师的房间内,重重素白的纱帐之中,一红衣女子喷出的气息在空中缭绕成白雾。她躺在床上,左腿,双手,脖子,乃至整张脸,全部被白色的绷带裹住。唯留了一张嘴和一只眼睛在外面。 她望着床榻边的灯架,一只眼睛紧紧的盯着那火 焰,她口中吐出的白雾越发的急促,那眼神之中的惊恐也越发难以掩饰,她胸腔剧烈的起伏,但奈何这四肢,均已没有知觉,丝毫无法动弹。 她只得用力呼吸着,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之声。 那一星半点的火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烧成了那一天的滔天烈焰,灼烧她的喉咙,沸腾她的血液,附着在她的皮肤上,任由她如何哭喊都不消失。 她的皮肤又感受到了疼痛,痛得让她的心灵都几乎扭曲。 直至一张男子清冷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为他遮挡住了床边的那一点火光。就像那天一样,当他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火光都被扑灭,他就像神明,再一次,不管千里万里,都能救下她…… “汝菱。” 顺德公主稍稍冷静了下来。 师父…… 她想喊,但什么也喊不出来,却在这个人出现之后,她周身的灼痛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渐渐平顺了下来。 大国师对她道,“今日这副药,虽则喝了会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的喉咙。” 顺德公主眨了眨眼,大国师扶她起来,将这碗药喂给了她。 苦药入腹,顺德公主突然目光一怔,喉咙像是被人用双手遏住,她突然大大的张开嘴,想要呼吸空气,但呼吸不到,窒息的痛苦让她想要剧烈挣扎,但无力的四肢却只表现出来了丝丝颤抖。 她眼中充血,渴望的望着身边端着药碗的大国师。 师父,师父…… 她想求救,但大国师只端着药碗,站在一边,他看着她,却又不是在完全的看着她。他想要治好她,却好似又对她根本没有丝毫怜惜。终于,窒息的痛苦慢慢隐去。 顺德公主缓了许久…… “师父……” 她终于沙哑的吐出了这两个字。及至此刻,大国师方才点了点头,可脸上也未见丝毫笑意:“药物有效,汝菱,再过不久,我一定能治好你的脸。” 闻言,顺德公主默了片刻:“师父。”她被包裹严实的脸要说出话来,并不容易,但她还是用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盯着大国师,问道,“你是想治我,还是要治我的脸啊?” “汝菱。”没有犹豫,没有沉思,大国师直言道,“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问题。大国师从来不回答喜愚蠢的人与愚蠢的问题。 他为什 么一直站在自己身边,救她,护她,甚至让她坐上“二圣”的尊位。这些问题的答案,顺德公主向来都很清楚,所以她从来都不问,不做蠢人,不问蠢事,仗着自己的筹码,行尽常人不能行,不敢行之事。 因为,她有筹码。她有这天下第一人的庇护。 而她到头……也不过只是一个筹码。 她的脸被绷带包裹着,所以大国师喂了她药,转身便离开了,床褥之下,顺德公主的手指微微收紧,被灼烧乌黑的指尖,将床榻上的名贵绸缎紧紧攥在掌心。 第六十一章 偏执 纪云禾在白天的时候好好睡了一觉,晚上送饭的丫头换了一个。这丫头文静,放下食盒便走了。长意也如往常这般过来“巡视”,看着她乖乖的吃完了今天配的饭食,也一言不发的离开。 来了两个活人,偏偏一点活气儿都没有,纪云禾开始想念起那个喜欢作妖的江薇妍了。 纪云禾拆了自己的床帏,为了避光,她的床帏是深色的棉布,比起厚重的被褥,用这个做披风再合适不过,她给自己缝了一个大斗篷,穿在身上,帅气干练。 纪云禾推开窗户,今夜雪晴,皓月千里,无风无云,正是赏月好时候。 她将手伸出窗户外,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便又想将头探出窗户外,但脸刚刚凑到窗户边,便感到了一股凉凉的寒意。再往上贴,窗户边便出现了蓝色的符文禁制。 手能伸出去,脑袋出不去,长意这禁制设得还真是有余地。 纪云禾笑笑,指尖黑气闪烁。 长意的禁制,她不确定能不能打破,但如果打破了,她就只有发足狂奔,抓紧时间往远处的大雪山跑去,等入了深山,天高海阔,饶是长意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到时候,她与这些故人故事怕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纪云禾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内,深吸一口气,如果说她现在是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期限,那么,就让她为自己,自私的活一次吧。 下定决心,纪云禾催动身体中的力量,霎时,九条黑色的大尾巴在她身后荡开,纪云禾手中结印,黑色气息在她掌中凝聚,她一掌拍在窗户的蓝色禁制上。 只听“轰”的一声闷响,整座楼阁登时一晃,楼阁之外传来仆从的惊呼之声。 蓝色禁制与黑气相互抵抗,不消片刻,在纪云禾灌注全力的这一击之下,禁制应声而破。 破掉禁制,纪云禾立即收手,但这一击之后,纪云禾陡觉气弱,她的身体,到底是支撑不住这般消耗。 而她知道,禁制破裂,长意应该立马就能感受到,她必须此刻就跑,不然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没有耽搁,纪云禾踏上窗框,纵身一跃!她斗篷翻飞,宛如一只展翅的苍鹰,迎着凛冽的寒风,似在这一刻,挣断了房间内无数无形的铁链,迎向皓月繁星。 在她冲出窗户的这一瞬,楼下已有住在湖心岛的仆从涌出。 仆从们看着从窗户里飞出来的纪云禾,有人惊讶于她身后九条诡异的大尾巴 ,有人骇然于她竟然敢打破长意的禁制,有人慌张呼喊着快去通知大人。 但纪云禾看也未看他们一眼,踏过几个屋檐,身影不一会便消失在了湖心小院之中。徒留满园的惊慌。 寒风烈烈,刺骨冰冷,将她脸刮得通红,但纪云禾却觉得久违的畅快。 胸腔里那口从六年前便郁结至今的气,好似在这一瞬间都被刺骨寒风刮散了一般,纪云禾仰头看着月色,目放远山,只觉神清气爽,那胸腔因为剧烈奔跑的疼痛没有让她感到难受,只让她感受到自己生命燃烧的热量。 活着。没错,她还那么好好的活着。 一路奔至湖心岛边缘,无人追来,四周一片寂静,纪云禾看着面前辽阔的湖面,湖面已经不知结了多厚的冰,她一步踏上冰面,继续往远山覆雪处奔跑着。 她的速度已经由不得她做主的慢了下来,但纪云禾却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像个小孩一样,为自己的胡闹笑得停不下来。 但最终她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接跪在冰面上,一滚滚出了好几丈的距离,斗篷裹着她,在冰面上滑了好久,终于停下来。 纪云禾已然跑不动了,九条尾巴也尽数消失了去,但她却在躺在冰面上放声大笑。 终于她笑累了,呈大字躺着,看着月亮,看着明星,喘出的粗气化成的白雾,似乎也演化成了天边的云,给明月和星空更添一份朦胧的美。 她在冰面上静静的躺了许久。 直到听到有脚步声慢慢的走到她的身边,她不用转头,便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而纪云禾没有力气再跑了,她的身体不似她的心,还有造作的能力。 “这是一次浪漫的出逃。长意。”她看着明月道,“我觉得我像个勇士,在心中对抗魔王。” “魔王”站在一旁,冰蓝色的眼瞳凉凉的看着她,声色更比气温更冷,他道: “起来。地上凉。” 说的是关心的话语,但语调却是那么的不友好。 对于长意来说,追赶现在的纪云禾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纪云禾此时方觉逃跑之前自己想的天真。又或者,她内心其实是知道这个结局的,但她并不后悔这样做,甚至她觉得,在她死的那一刻,她也不会后悔今天的造作。 “勇士”纪云禾脑袋一转,看着站在一旁的“魔王”长意,英勇的开口:“月亮多好看,你陪我躺一会儿 呗。” “魔王”不苟言笑,甚至语气更加不好了:“起来。” “勇士”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屁股贴在冰面上,身体像只海星,往旁边挪了一点:“不起。”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挑战“魔王”的权威了。他一点头:“好。” 话音一落,长意指尖一动,只听“咔咔”几声脆响,纪云禾躺着的冰面下方陡然蹿出几道水柱,在纪云禾未反应过来时,水柱分别抓住了纪云禾的四肢,和颈项,将她举了起来。 “哎哎哎,这是做什么?” 水柱温热,在寒夜里升腾着白气,抓着纪云禾的四肢,非但不冷,还温热了她先前凉透了的四肢。纪云禾想要挣扎,却挣扎不掉。 “你不起,便抬你回去。” 说罢,长意转身离开,他在前面走,纪云禾便被几根水柱抬着,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 “长意……” 长意并不搭理。 “我是风风光光打破禁制出来的,这般回去,太不体面了些。” 长意一声冷笑:“要体面,何必打破禁制。” 纪云禾明了,这个鲛人,明面不说,暗地里其实是在生她气呢。纪云禾安抚笑道:“我今日精神养得好,便想着活动活动,左右没拆你房子,没跑得掉,也没出多大乱子,你便放开我,我自己走,这般抬回去,多不雅。” 长意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纪云禾:“我放了你,你好好走。” 纪云禾保证:“你放了我,我好好走。” 水柱撤去,纪云禾双脚落地,在冰面上站稳了,而落下去的水,没一会儿,就又结成了脚下的冰。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转身继续在前面带路,而纪云禾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长意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纪云禾心底微微叹了一声气。 霎时,纪云禾九条尾巴再次临空飘出,她脚踏冰面,再次转身要跑,可是纪云禾刚一转身,跃出一丈,身前便是黑影闪动,一人银发蓝眸之人瞬间转到她的身前,纪云禾微惊,没来得及抬手,长意便一手擒住纪云禾的脖子,将她从空中拉到冰面上。 他手指没有用力,只是制住了纪云禾的行动。 长意面色铁青,盯着纪云禾,近乎咬牙切齿的说: “你以为,我还像当年一样,会相信你所有言语吗?你以为, 你还能骗我?……”话音未落,长意倏尔抬手,一把抓住纪云禾从他背后绕过来,想要偷袭他的一条黑色尾巴。他直勾勾的盯着纪云禾,眼睛也未转一下,“你以为,你还能伤我?” 不能了。 此时,长意仅凭周遭气息变化,便足以制住纪云禾的所有举动。他们现在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或者说,从开始到现在,论武力,纪云禾一直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年她能刺他一剑,是因为那一剑,他根本没有想要挡。 长意手上一用力,妖力通过她的黑色尾巴传到纪云禾身体之中,她只觉胸腔一痛,登时所有的力量散去,她四肢脱力,只得盯着长意,任由他摆布。 “纪云禾,你现在在我手中。”他盯着纪云禾,那蓝色的眼瞳里,仿似起了波澜,变得一如暴雨的大海一般,深沉一片,“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要自由,我不会给你,你要落叶归根,我也不会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俯身,唇齿凑到了纪云禾的耳边,“你只能在我手中,哪儿都不能去。” 寒凉夜里,长意微微张开唇,热气喷洒到纪云禾的耳畔边。让纪云禾从耳朵一直颤抖到了指尖,半个身子的汗毛几乎都战栗了起来。 在她还猜不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纪云禾只觉右边耳骨狠狠一痛,竟是被长意咬了一口! 这一口将纪云禾咬得破皮流血,但却在纪云禾的耳朵上种下了一个蓝色的印记。 “你……做什么……”纪云禾哑声道。 长意的手指抚过纪云禾流血的耳畔,血迹登时被他抹去,唯留下一个细小的蓝色符文印记,烙在她的耳朵上。 “除了我身边……”他说,“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不会给你,容身之地。” 他说得偏执又笃定,纪云禾知道,这事,再无回旋余地。 第六十二章 足矣 纪云禾被带回了湖心小院之中。 再次被关了起来,这一次,禁制严苛得连手也伸不出去了。 所谓的会作死就会真的死,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但纪云禾没有后悔。 她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从窗户踏出去的那一刻,也记得那晚畅快的狂奔,还有力竭之后,躺在冰面上的舒适开心——寒风是甜的,夜空是亮的,一切都那么美妙和痛快。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的味道。 而有了这一夜之后,纪云禾仿佛就少了很多遗憾似的,她看着这重重禁制,有一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念一起,便再难压下。 而长意留在她耳朵上的印记,纪云禾研究了两天,实在没研究出它的用途,于是便也不研究了。 她做驭妖师多年,知道有的妖怪会在自己捕获的“猎物”身上做各种各样的标记,来表示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许长意只是想通过这个东西告诉她,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她是附属与他的所有物。 尽管在所有人看来,目前事实就是这样。但纪云禾不认。 就像以前,顺德公主认为长意是她的,而纪云禾绝不承认一样。 事至如今,纪云禾也不认为她是长意的人。 她是属于她自己的,在驭妖谷的时候是,在国师府的时候是,现在,在这湖心岛小院的阁楼之中,也是。 她这一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也被迫做了许多选择,或悲伤,或痛苦,艰难隐忍的走到现在,被命运拉扯、摆弄、左右。 但宿命从未让她真正臣服。 林沧澜用毒药控制她,她便一直在谋划夺取解药。顺德公主以酷刑折辱她,她也从不服软。 她一直在和命运争夺她生命的主导权,有赢有输,但没有放弃。 一直争到如今。 纪云禾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脸枯瘦,眼窝凹陷,面色苍白,她和命运争到如今,可谓惨烈至极。而从前,她在争“生”,如今,她想和命运换个玩法。 她想争“死”。 她想要决定自己在何时,于何地,用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章。 骄傲的,有尊严的,不畏惧,不惊惶的结束这一程逆旅。 而今的纪云禾,没有 杂事要繁忙,于是她用所有的时间来思考这个事情,设计、谋划,思考,然后做取舍和决断。一如她从前想方设法的在驭妖谷中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同伴一样。 这湖心岛的阁楼禁制,靠现在的纪云禾是怎么也打不破的,所以她唯一能死亡的地方,就是这阁楼的几分地里。不过没关系,做谋划,总得有舍有得,她的最终目的是死亡,时间地点用哪种方式,都是可以妥协的,达到最终目的最重要。 且她现在的这个目的,只要瞻前,不用顾后,可谓是十分的简单直接,毕竟……善后是活人的事情。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达到这个目的。这个事情有点难,因为她和长意的目的相冲突了——长意不让她死。 纪云禾在独处的时候,将阁楼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任何武器。 自刎是不行了,跳楼又撞不出去,想饿死自己吧,每天定点送到的三餐还得被人盯着吃进嘴里。 难不成闷口气,憋死自己吗? 她倒是试了试,日出睡觉的时候,她把被子都闷在了自己头上,紧紧的捂住,没一会儿是气闷,但气闷之后她的手就没有了力气,竟然就这样趴在被子里呼哧呼哧的睡了一天。 醒来的时候,除了觉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没其他不适。 纪云禾还把目光放到了房梁上,想着用床单拧根绳,往房梁上一挂,吊死也行。 纪云禾觉得这法子可行,但是找来找去,愣是没找到剪子。 这才想起,竟然是上次她用剪子将床帏捡了,做成披风逃出去后,长意将她的剪子也给没收了。拆不了褥子,她便把床单个扒拉了下来。可床单一抖,布料飘然落下的时候,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脸煞神。 长意一脸不开心的负手站在纪云禾面前。 床单软趴趴的垂坠在地。 纪云禾呆呆的看着突然出现的长意,一时间还以为这个床单是个什么道具,突然来了一出大变活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纪云禾看了看自己房间的大门,“这不是饭还没送到吗……” 长意黑着脸,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一样,只道:“你又要做什么?” “我……”纪云禾又把床单抖了两下,“我觉得床单有些脏了,抖抖。” “抖完了?” “嗯。” “铺回去。” 长意背着手,盯着纪云禾将床单又规规矩矩的铺了回去,然后一脸不高兴的走了。和来时一样,无影无踪。 纪云禾往床上一坐,觉得自己出师不利。但通过这件事,她也明白了,这个鲛人,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能很快的洞察她的一举一动。这次还好没有漏出要自尽的马脚,不然之后的事办起来更加麻烦。 看来……不能用缓慢的方法自尽了。 纪云禾摸着下巴,愁得长叹一声。 她看向屋内的炭火,这拿碳烧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还没燃起来呢,大冰山就瞬间赶过来了…… 不过……纪云禾看着屋内无声燃烧的炭火,倏尔想起了先前,她被关在国师府地牢的时候,大国师曾给她看过的书,大国师曾经喜欢的人游历天下,写了数本游记,游记中,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记载,还有一些闲散趣闻。 她隐约记得,其中有一章曾写过,北方某贵胄家中,曾用一种名叫“红罗炭”的木炭来取暖,此种木炭用名贵的硬木制成,灰白却不爆,可用时间也极长,且十分温暖。但贵胄家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寿命皆不长,男子也常罗患疾病,甚至在一夜里,家主与夫人尽数丧命。 而家主与夫人死亡之后,据说面色安详,犹似还在梦中,并无狰狞之相,当地的人认为是此宅风水不好,有妖怪作乱,家主与夫人皆被妖怪吸取了神魂。 但著书之人探究之后却发现,是他们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风造成的惨案,著书人将其称为“炭毒”。 而纪云禾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在看完这文章之后还曾与大国师探讨过一番。 纪云禾说世间很多人,都将自己不理解的事归类为妖怪作乱,是以对妖怪心生嫌恶,难得还有一人愿意如此费力不讨好的去查明真相,写在书中,虽然这书最后没什么人看见…… 大国师闻言只道:“她较真。” 当初纪云禾只感慨大国师是个情深的人,他喜欢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了。 但如今,纪云禾想起这段事,只觉欢欣鼓舞得想要跳脚。 她这屋里的窗户,她想开也没人愿意给她开,本就是常常关着。而她身体弱,大可称自己畏寒俱冷,让仆从多拿几盆炭火来,甚至可以点明要名贵的红罗炭,仆从就算奇怪,也只会当她矫情。而长意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起疑心。 多烧几盆炭,憋他一整天, 第二天悄无声息的去了,面色安详,犹似在梦中……也不会有人觉得她死得蹊跷,因为她本就体弱,众人只会觉得她是在梦中寿终正寝。 这可谓是最妙的一个死法了。 纪云禾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欣喜雀跃。 她期待的往桌子边上一坐,等到仆从送了饭来,纪云禾叫住她没让她走,待得长意来了,她便给长意许愿:“我这屋子太冷了,这一盆炭火还是让我手脚冰凉,待会儿,便多给我送几盆炭火来吧。” 长意没有疑心,淡淡的“嗯”了一声。 侍女领命,正要离去,纪云禾唤道:“院里有红罗炭吗?我以前听说,那种炭火是最好的。” 侍女恭恭敬敬的回答:“有的。” 纪云禾点头:“多拿几盆过来吧。这日子越来越冷了。” 侍女没有应是,直到长意点了头。她便恭敬的离开了。 纪云禾心满意足的捧起了碗,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长意今天似乎事务繁忙,手里还拿着一封长长的文书在皱眉看着。 察觉到纪云禾的目光,长意目光错过文书,看向纪云禾。却见纪云禾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她笑得温和且平静,长意本因文书而烦躁的情绪微微缓了缓,他眉头渐舒,将文书放下。 “有事?”他依旧冷冷的问着。 “没事。”纪云禾道,“只是觉得你如今越发有威严了,和以前相比,这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但凡纪云禾提到“以前”二字,长意便心情不会好。他冷哼一声,再次拿起了文书:“拜你所赐。” 纪云禾笑笑,乖乖的吃了一口饭,宛如在闲聊家常一般,道:“但你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目光聚焦的地方又从文字变到了纪云禾的脸上。 纪云禾今天非常的乖巧,吃一口饭,吃一口菜,细嚼慢咽,半点不用人催。他心头有些奇怪的感觉,但却说不上来是如何奇怪。 直到纪云禾将碗中的米饭和菜都吃完,长意也阖上了文书。他起身要走,往常这时候,纪云禾都是催着他离开的。他的目光对她来说像是监视。 长意心里明明白白。 但今天,纪云禾却忽然开了口: “长意。” 她留住了他的脚步。 长意转回头, 但见纪云禾眉眼弯弯,笑容让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几分,恍惚间,长意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十方阵中,深渊潭水边上,那个拉着他的手,笑着跃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么坚韧美好,又充满诱惑。 同样的笑容,同样的让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后的心绪。 “长意,你是我见过最美也最好的人……” 她的话,让长意袖中的手攥紧了文书。 她接着道:“也是最温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场景,我或许会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她故作轻松,笑了笑,“或许,还会想做你们鲛人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双人。” 长意看着她,并不避讳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谈不上缠绵,也说不上厮杀,这瞬间的静默宛如深海暗流,将他们两人的情绪都吞噬带走,流向无尽的深渊。 烛光斑驳间,长意竟依稀觉得,纪云禾眸中,似有泪光。 一眨眼,她的黑瞳却又清晰可见。 长意默了片刻,只好整以暇的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言此语,你又有何图?”语调坚硬,犹似磐石。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好,我知道了。” 再无纠葛,长意转身离去。 房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纪云禾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两三侍女,将她要的红罗炭送上来。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女来了,将炭放下,又收拾一番,问她:“姑娘,炭火够了吗?” 纪云禾看着屋子里的炭盆,嫣红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脸颊,此时仍是寒冬,而纪云禾却仿佛来到了三月春花渐开的花海。 春风一抚,携着春花与暖阳,酥了眉眼脸颊,便令这寒冰般坚硬的脊梁骨也化了水,柔软了下来。 纪云禾看着这嫣红,倏尔笑出了声来。 够了够了,想说的话也都说出口了。 “足够了……” 第六十三章 激将 纪云禾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小时候的林昊青,她在驭妖谷的花海当中折两个花帽子,一个给自己,一个给林昊青,她和这个哥哥一样的少年一起在明媚阳光下笑闹。 而后她跑向花海深处,又看见了开满紫藤花的树下,雪三月在轻轻亲吻离殊。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而这一转头,却看见身边从隐身慢慢显出身形的洛锦桑,还有咧嘴笑着的瞿晓星,这两个活泼得像孩子一样的人一人拉了她一只手,一路跑过花海,奔向远方的一个山头。 跑到山头上,所有人的消失了,纪云禾眼前只看到了一片浩瀚渺茫的大海。 有鸟鸣,有鲸吟。 她远远望去,只见辽阔的大海之中,一条巨大的蓝色尾巴在海面上出现,又潜下。 纪云禾看着那巨大的尾巴在海面上渐行渐远,终于完全消失,她对远方挥了挥手。忽然间,天空之中光华轮转,纪云禾向着那白光闪烁之处迈出了一步,一步踏出,踩在空中,宛如有一道无形的阶梯在她脚下铺就。 她一步一步,往上走着,纪云禾觉得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盈,那些病痛都已远去,她向上方而去,却在离开地面许久之后,忽然间,一阵风吹过纪云禾的耳边。 寒风带着与这梦境全然不同的凉意,将她微微一刺。 “你还不能走。” 有个女人的声音陡然出现在纪云禾耳边。 她侧过头,往身边看去。在她身侧四周皆是一片白光,而在风吹来的方向,纪云禾隐约觉得拿处白光之中似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妙曼,一袭白衣白裳,她头发披散着,对纪云禾道:“你再留一会儿吧。” “你是谁?” 纪云禾开了口,却没有得到回答。 忽然间,纪云禾只觉脚下无形的阶梯倏尔开始震颤,紧接着,一声轰隆巨响,阶梯坍塌,纪云禾毫无防备,眼看着四周白光骤然褪去,她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轻盈的身体坠下,宛如撞入了一个人形的囚牢之中,这个囚牢又湿又冷,捆在她身上,像是一个生铁枷锁,锁住了她每一寸皮肤。 纪云禾陡然睁开双眼 她感觉那个囚牢和自己融为一体了,纪云禾动动手指,抬起手来,却原来……这个囚笼,竟然是自己的身躯。 驭妖谷,国师府,湖心小院的囚 禁算什么,这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却原来是自己的这个肉躯。 纪云禾勾唇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做别的感慨,忽然在自己抬起的手指后,看见了一个黑袍人影。 他站在纪云禾的床尾,一直在那儿,但没有说话,直到纪云禾醒来他也一声不吭。他盯着纪云禾,那双蓝色的眼瞳里,好似隐着千思万绪,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一丝凉风撩动纪云禾的发丝,纪云禾转头一看,却见那常年紧闭的窗户此时大开着,外面虽是白日,但寒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落,并见不了日光,不少雪花被寒风裹挟着吹进屋中,落在炭盆上,发出滋滋的沸腾声,化为白烟,消弭无形。 原来……风是从这儿来的…… “长意……”纪云禾呼喊他的名字,却像是在叹一声噫吁兮,“何必……” 何必不放过她,又何必不放过自己…… 长意没有回答她,他身上穿的衣服比素日来见她时,要显得正式一些,他银色的头发还盘了发冠,仿似是从非常正经严肃的场合赶来的一样。 长意走上前一步,在她床榻边侧坐下,却没有看纪云禾,他看着窗前的炭盆,看着那白烟,似在发呆一般,问: “你想求死?” “我这身躯……”纪云禾虚弱的坐起身来,她整个身体绵软无力,蹭了好一会儿,靠着床头坐稳了,“生死无异。” 长意确定了她的想法:“你想求死。”他呢喃的自语。 难得,纪云禾摸不准他的想法和意图,她伸出手,握住长意的手腕,长意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即甩开纪云禾的手。他侧过身来,看着面色苍白的纪云禾。 纪云禾道:“长意,你不是想报复我吗?”她盯着他的眼睛,那蓝色的眼瞳也紧紧的盯着她。 而便在这相视的瞬间,纪云禾陡然凝聚起身体所有的力量,一只手抓住长意的手腕,另一只手陡然拔下长意头上发冠上的玉簪,电光火石间,纪云禾便要将那玉簪刺进她的喉咙! 而却在这时!长意另外一只未被握住的手却是一抬,掐住纪云禾的脖子,将纪云禾身子摁倒在床上,他自己也俯身于纪云禾身体上方,而那根簪子,则插入了他的手背之中。 纪云禾这一击是必死之举,她没吝惜着力气,长意这一挡也是如此的出其不意。 那玉簪几乎将长玉的手背扎透了,鲜血直流,将纪云禾的颈项,锁骨,全 都染红,鲜红的血液流入纪云禾衣襟里面,她的领口,便也被鲜血晕开。 纪云禾惊诧非常,她看着压住自己的长意。 他的手挣脱了她的桎梏,此时反压着她的手腕,将她手腕摁在床榻上,他另一只手在她颈项处,插着玉簪,鲜血直流,而那银色的长发则如垂坠而下的流苏,将他们之间,隔出一个暧昧到极致的细小空间。 “你凭什么了结自己的性命?” 长意盯着纪云禾,那双眼瞳,暗流汹涌,一直隐藏压抑的情绪,酝酿成了滔天大怒,他质问纪云禾,“谁给你的胆子?” 纪云禾狠下心肠,不去管长意手背上的伤口,她直视这长意,道:“六年前,崖上寒风,不够凉,是吗?” 长意怔住,眼中的蓝色开始变得深邃而浑浊。 纪云禾嘴角挂着轻笑,道:“当年我利用你,却被你逃脱,我道你此举之后,如被抓住,必定面临不少责罚,看在过往相处的情分上,我本对你动了恻隐之心,不欲将你送到顺德公主那方活受罪,于是便想杀了你,了结你的痛苦。” 长意放在纪云禾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紧。 纪云禾继续道:“没想到,你竟然逃走了,我也因此受到了顺德公主的惩罚。而如今,你让我这般活受罪,却让我连求死都不能。” 那手收紧,让纪云禾开始有些呼吸困难,但她还是咬牙道,“长意,你真是有了一副比我当年还狠的心肠。” 言罢,长意眼中的颜色好似变了天,如那狂风暴雨的大海,漩涡一般厚重的蓝黑色。 他的掌心用力,玉簪制造的伤口鲜血汹涌而出,他不觉得疼,纪云禾也闭上了眼睛。 直到纪云禾面泛青色,终于,那手离开了她的颈项。 空气陡然进入胸腔,纪云禾呛咳了起来。 长意却坐起身来:“纪云禾,你说得对。”他看着纪云禾,“我不杀你,就是让你求死不得。”他推门出去,屋外传来他冰冷的声音,“来人。多余的炭盆撤掉,只留一个,房间窗户叫人守着,只开一丝缝隙,门口也派两人看守,没有我的命令,都不准离开。” 外面的声音消失,纪云禾这才缓过气来,她看着屋外的大雪,又看着畏畏缩缩走进门来的侍女。 侍女将炭盆一个一个端走,又将窗户掩上,只留一点通气的口。 她们各自忙着,目光半点也不敢在床榻上的 纪云禾身上停留。 纪云禾长叹一声气,这次真的完蛋了,死不成了,意图暴露了,想法也被看透了,连翻旧账的激将法都用了,还是不管用。纪云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掌又沾上了一手黏腻的血。 她闭上眼,捶了一下床榻:“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拦了我登天的路……” 侍女们浑身颤了颤,还是不敢看她,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麻利了起来。纪云禾又叹息,也不知道在他们这些仆从的眼中,她和长意到底是个什么样别扭的关系。 接下来的一整天,纪云禾屋里都是人来人往的,一会儿有人将桌子抬来换了,一会儿有人放了个柜子来,仆从们忙上忙下的忙活了一天一夜,纪云禾终于找了个机会,逮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问道:“要拆房子吗?” 管事的恭恭敬敬的回她:“姑娘好福气,以后主上要住过来了。” 纪云禾一愣,一时间竟然没有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啊?”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谁?住什么?” “主上,主上昨日下令,此后他的公务,都要到这湖心小院来办了。” 纪云禾身子晃了一下。 管事道,“不过姑娘放心,主上吩咐了,白日不打扰姑娘休息,他会给姑娘加个隔帘禁制,一点声音都漏不进去。” “隔……隔帘禁制?”纪云禾一脸不敢置信,“隔哪儿?我床上?这楼不是有三层吗!?” “对,主上就喜欢姑娘在的这一层。” 言罢,管事的福了个身,规规矩矩的退到门口,又去指挥工作去了。 纪云禾呆呆的往床上一坐。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作了个大的。 她的地图……竟然只有一个床榻了。 第六十四章 生死簿 纪云禾本以为,长意怕她再造作,于是便将公务搬到这湖心小院来处理,顺带监视她。 但当纪云禾看到几个苦力嘿咻嘿咻的抬了一张床进来时,纪云禾觉得事情有点不妙了。 “他莫不是还要住在这儿吧?”纪云禾好不容易又逮住了管事的询问。 “主上说住过来,就是住过来。”管事的态度很好,毕恭毕敬,“自然是白天住过来,晚上也住过来。” 纪云禾这下彻底傻眼了。 “这不是个湖心小院吗?不是很偏僻吗?他住过来干啥?” “姑娘说笑了,主上在哪,哪儿自然就是中心,何来偏僻一说。” 纪云禾看着管事的,被话噎住了喉咙。她没想到,不过几年时间,这四方驭妖地当中,最为苦寒的驭妖台,当真被长意变成了这天下另一个权力中心。这规章制度一套一套的,恨不能将京师那些驭人权术的东西,都学了过来。 又忙了一日,及至太阳落山,纪云禾从床榻上睡醒过来,转眼一看,屋里各种东西都已置办好了。 她住的这里,之前虽然不缺物件,但总的来说布置还算简单,而现如今,这地上铺了软垫,桌山搭了织物,甚至杯与壶也换了品类。 长意来时,纪云禾别的没说,就坐在床榻上,指着这满屋金贵对他道:“你这鲛人,上哪儿养的这些金贵喜好?外面在打仗,你一个领头的如此奢靡浪费,这位子怕是坐不久。” 长意闻言,并未辩解,只道:“这位子我能坐多久,与你何干?” 纪云禾笑了笑:“自然是有关系的,你被人赶下去了,我不就正好跑了吗,我可希望你能多奢靡浪费一些。” 长意眸光微微一冷,还未来得及说话,屋外倏尔传来一道冷笑之声:“纪姑娘怕是想得太好了。这个鲛人,我还没见他在别的地方奢靡浪费过。” 纪云禾微微一转头,但见一个和尚手卖过门槛,走了进来,站到了长意身侧,一愣倨傲的看着纪云禾。神色间,难掩的纪云禾的厌恶。 纪云禾将他上下一打量,一串骨白佛珠被他拈于手中,一身黑色袈裟更称得那佛珠醒目。纪云禾目光在那佛珠上停留了一瞬,便确定了来人的身份——空明和尚。 那佛珠材质不是珍贵名木,也不是珠玉宝石,而是骨头。 传闻空明和尚嫉恶如仇,誓要管尽不平事,杀尽极恶徒,他每杀一个人,则 会将那人头皮掀开,取天灵盖之骨,做成胸前佛珠。 纪云禾曾经数次从洛锦桑的嘴里听到过这个人的名字。但却怎么也没想到,当终有一日她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竟然不是通过洛锦桑引见…… “空明大师,久仰大名。”纪云禾道。 空明和尚:“不敢,纪护法的名字,才是令某久仰了。” 许久没有人用驭妖谷的身份来称呼她,纪云禾一时间还觉得有些陌生。她看着空明和尚,觉得有些好笑:“初初谋面,大师为何对我火气这般重?” 空明和尚看着纪云禾,直言不讳:“我嫉恶如仇。” 纪云禾也没生气:“这么说来,我在大师眼中,却是个大恶人?” “没错。” 空明和尚能在这里,想来这些年和长意的关系不会差,她纪云禾作为驭妖谷护法时,如何对待长意的,想来他应该是从长意口中有所听闻了,也难怪这么讨厌她。 “好了,我不是让你来与人闲聊的。”长意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走到纪云禾床边,空明和尚便也踩着重重的脚步,在纪云禾床榻边拉了个椅子来坐下。 “手腕给我。”空明和尚不客气的说着。 纪云禾也直爽的将手腕伸了出去:“我只听闻过大师嫉恶如仇杀人如麻,却不想大师还会治人看病?” “六年前,有人身受重伤,跌落悬崖,坠入湍急河水,河中乱石砸断了他所有的骨头,几乎丧命,便是我救起他,治好的。” 纪云禾闻言,心头微微一抽,把住纪云禾脉搏的空明和尚眉梢微微一动,瞥了纪云禾一眼。 纪云禾不动声色,微笑着看着空明和尚:“如此说来,大师的医术,还很是精湛?” “不敢,只能救个濒死的妖怪而已。”言罢,空明和尚将手收了回去,他站起身来,“而你,我救不了。” “她怎么了?”长意终于开口问。 空明和尚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碰过纪云禾手腕的手,声色刻薄:“一脸短命相,还能活月余吧。” 月余…… 都这样了,还能活月余。纪云禾心道,自己还真是命长呢。 “空明!”长意却皱了眉头,“我是让你来治人的。” “妖我能治,人我也能治。”空明和尚还在擦手,好似刚才碰过纪云禾的手指怎么都擦不干净一样,“她这样的, 非人非妖,我治不了。” 他说得坚定,而长意的回应亦是坚定:“我要的回答,不是治不了。” 空明和尚这才转了头,好整以暇的看着长意:“这是看在是你的份上,要是换做别的病人家属,我会让你带着她一起滚。” “赌气之语毫无意义,我要治疗的方法。” 两人针锋相对着,纪云禾一声“谁是我家属了……”的嘀咕直接被空明和尚的声音盖了过去。 空明和尚直视长意,道:“她被药物,从人变成了妖怪,身体里有驭妖师的灵力,也有妖怪的妖力。我本以为她的虚弱,是灵力与妖力相斥而成,若是这样,我有方法可治,我曾阅过古籍,海外有一味药,也可称其为毒,它可中和此两种力量,但从她目前的身体来看,这毒药她已经服用过了。她身体之中的妖力与灵力相辅相成,并未排斥。” 纪云禾点点头:“没错,我隐约记得,被沾了那毒的箭射中过。”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而纪云禾摸着下巴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之中,并未察觉。 空明和尚接着道:“她之所以这般虚弱,不为其他,只为她本身的身体已被消耗殆尽。她气血无力,身体更衰过八十老人。阎王要拿她的命,我便是大罗金仙,也改不了这生死簿。” 纪云禾听得连连点头:“别说这身体宛如八十老人,就说我过了一百,我也是相信的。” 她全然不像是一个听到死期的病人,空明和尚因此多看了她一眼,纪云禾也微笑着看着空明和尚:“听说大师见恶人便杀,如今,可能行个好,帮我了此残生,也圆你杀尽恶人的兴趣爱好……” “闭嘴。” 空明和尚没说话,纪云禾这嬉笑言语却被长意喝止了,他盯着她,那双蓝色眼瞳里,写满了固执:“这生死簿,我来改。” 第六十五章 大业 长意想要逆天,改她的命。 这事,空明和尚不愿意,他直言此事难于登天。纪云禾也不愿意,她觉得此事太过折腾,她只想安享“晚年”。甚至不介意这最后的时间,来得更快一些。 但长意很固执。 他强迫空明和尚来给她看诊,也强迫纪云禾接受空明和尚的看诊。 为了避免不靠谱的大夫加上不靠谱的病人一同阳奉阴违的偷懒,所以长意在两人看诊的时候,会守在一旁。寸步不离。 哪怕公务实在繁忙,到了深夜也有人来求见,长意就会在屋中隔个屏风,他在屏风前的书桌上处理事务,纪云禾就在屏风背后的小茶桌上接受空明和尚的问诊。 通常这个时候,屏风前会加一个禁制,阻断声音,防止两方互相干扰。 而纪云禾现在身体虽弱,脑子却没坏掉,一旦有机会脱离长意的控制,她就开始试图策反长意的人。 她眉眼弯弯的笑看空明和尚:“空明大师,你不愿意治,我也不愿意活,你我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 “你愿不愿意活与我无关,我答应了那妖怪要治你,便要信守承诺。” “做人何苦这般死板。”纪云禾道,“那鲛人又不懂药理,你现在不是每天给我开药吗,你随随便便将一味药改成毒药,喂给我吃了,他也不知道。这本来嘛,治人就是有风险的,可能治好可能治坏,他总不能因为这个怪你。” 纪云禾这一席话说完,空明和尚把着她的脉,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纪护法,这其一,我并非为人死板,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纪云禾笑出声来,打断了他:“大师,你胸前白骨佛珠都要凑满一百零八颗了,还与我说出家人的清规戒律呐?您说笑呢?” “我是出家人,我食荤腥,破杀戒,并不影响我守其他清规。” “嫁娶呢?”纪云禾笑着,帮洛锦桑问了一句,虽然多年未于洛锦桑相见,但纪云禾知道,那丫头的性格,总是认死理的。 空明和尚一愣,看着微笑着的纪云禾,眉头皱起:“与你无关。” 看着表现,纪云禾点点头,似自言自语一般叹道:“可怜了我那单纯的锦桑丫头。偏碰到一个铁石心肠的菩萨。” 纪云禾这话,似刺到了空明和尚,他压住她脉搏的手指微微施加了一些力道,接着纪云禾先前的话道:“其二,谁说那鲛人,不通药理?”空明 和尚盯着纪云禾的眼睛,似要还她一击般,笑道,“久病成医,那鲛人从鬼门关爬回来,可有好些时候,都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 纪云禾唇角颤了一瞬,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似并不在意他的话。 但空明和尚心却已经满意足的微微抬高了一些手指,他指腹还是贴在她的脉搏上,感受着纪云禾那虚弱的脉象。 “纪护法,这些年来,我当真是好奇极了,六年前的驭妖谷,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能换得那鲛人如此真心交付,以至于伤重之后,恨意噬骨,几乎是拼着恨你的这口气,撑到现在。” “什么真心交付,不过就是对人对事太过较真罢了。小孩才这么容易较真。”纪云禾笑着看空明和尚,“骗小孩很难吗?” 空明和尚也不动声色,平静问道:“赤子之心,见之难得,你如何下得了手?” “赤子之心,在生死权谋之前,又算得了什么?”纪云禾说得更加无所谓,“鲛人天真,大师,你也算他半个谋臣了,你也如此天真?”纪云禾说着,冷笑着,佯装鄙夷的,一把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回来。 空明和尚目光在纪云禾的手腕以及她的眼中转了一圈,审视的盯着她,言语却步步紧逼:“这六年间,你便半点不为当年的事情感到愧疚后悔?” “我行差踏错亦是深渊,一心谋权求上,不过人之常情,我有何愧疚与后悔?”纪云禾做一副阴险模样,这些话脱口而出,宛如是她深藏与内心多年的言语。 “害他,你不后悔?” “不后悔。” “你可知他六年谋划,只为寻一时机,将你从国师府救来北境。” “知道,他想找我报仇。” “你可知,前日你寻死,朝阳初升之际,他正在北境封王之典上,感知你有难,他当场离去,万人哗然。” 她寻死之日……纪云禾脑中快速的闪过长意那日的衣着与发冠,还有那根她从他头上拔下,本欲用来自尽的玉簪。长意很少戴那样的发冠与玉簪…… 却原来……他竟是从那样的地方赶来…… 但这些不过只在纪云禾脑海当中闪过了一瞬。纪云禾神色似毫无所动,连片刻的迟疑也没有:“我不知,但那又如何?” “如何?”空明和尚微微眯起了眼,看她,“驭妖谷的护法大人,能将赤子之心玩弄与掌心的女子,却在此时洞察不出这鲛人的内心了? ” 言及至此,纪云禾终于沉默。 而空明和尚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依旧步步紧逼:“你一心谋权求上,却在此时,不趁机魅惑鲛人之心,博得信任,将其击杀,带回京师立一大功……反而处处惹人讨厌,甚至一心求死……纪护法,鲛人生性至纯至性,至今也未能懂那人心的千变万化,但我,可与他不一样。” 言及此处,纪云禾唇色已有些许泛白,但她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她看了一眼屏风,长意似乎在外面与人商议极为头痛的事情,并未注意到内里她与空明和尚的“问诊”发展到了什么情况。 纪云禾稍稍定下心来。 “大师。”纪云禾勾出一个微笑,“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把事实说出去,对我,对长意都不好。我是将死之人……” “你是将死之人,我是出家之人。我不打诳语,自然也不说闲话。”空明和尚道,“你过去的所思所想我不在乎,到底为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这个鲛人,而今是我的朋友,从今往后,只要你不做伤害他的事,你以前做的事,我也全当一无所知。” “很好。真是很好,这个鲛人,到底也算是有朋友了。”纪云禾笑了笑,忽而心绪一动,又咳了一声,“但是……” 纪云禾嘴角的笑,此时终于放了下去,她盯着空明和尚,眼中陡然闪现了一抹杀意,“你最好如你所说,信守承诺。否则,我会让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个好人。” “这人世,哪有什么好人。”空明和尚道, “你放心,我不说,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和你想的一样。鲛人重情,告诉他真相,恐乱他心神,于北境大业,毫无利益。而今这场纷争,虽因鲛人而起,但事到如今,已牵连了这大成国中,无数的新仇旧怨。我此生所求所谋,也只有通过他现在做的事,方能实现,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乱此大计。” 纪云禾垂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背:“你清楚就好。” 空明和尚站了起来,瞥了纪云禾一眼,她身形瘦弱,几乎没有人样,他道:“虽然知你当年必有苦衷,但我还是不喜欢你。” 纪云禾笑了笑,抬头看他:“巧了,我也是。” 第六十六章 试试 纪云禾观察了空明和尚两天,诚如他所说,他完全没有想将他知道的事情告诉长意的图谋。 纪云禾放下了心。但通过和长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这几天,纪云禾又发现一件让她担心的事情…… 无关乎其他,而是只关于长意——长意这个鲛人……都不睡觉的。 纪云禾而今是个见不得太阳的人,所以她昼伏夜出,日落而起,日出而卧,时间颠倒成了习惯,倒也精神。但长意并不是。纪云禾以前总以为,长意每天夜里来看她,等她吃了饭就走,回去后,总是要睡觉休息的。 但过了几个通宵达旦的晚上后,纪云禾发现,她吃饭的时候长意在看文书,她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时候长意在看文书,太阳快出来了,她洗漱准备睡觉的时候,长意还在看文书。 而当太阳出来之后,屏风前面,书桌之后,又是一茬接一茬的人,捧着公务文书前来找他。 偶尔午时,纪云禾能见他用膳之后小憩一会儿,下午又接着忙了起来。晚上最多也就在她吃过饭的时间,又小憩一会儿。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天休息不过两个时辰。 纪云禾憋了几天,终于,在有一日傍晚吃饭时,纪云禾忍不住问了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 “你是想和我比比,一个月之后,谁先死吗?” 长意这才将目光从文书上面转开,挪到了纪云禾苍白的脸上。再次强调:“你不会死。” “对。”纪云禾点点头,“但是你会。” 长意放下文书,好整以暇的看着纪云禾:“我因故早亡,你不该开心吗?” 纪云禾笑笑,放下碗和筷子,站起身来,将桌上的菜碟拂开,她半个身子匐在桌上,用双手撑着她的脸颊,黑色眼瞳直勾勾的盯着寸外距离远的长意:“我改主意了。” 长意不避不躲,直视纪云禾的眼睛,静闻其详。 “左右,按现实情况来看,你是不会比我早死的,所以……”纪云禾柔声道:“我打算对你好些,这样……你也能对我好些,对不对?” 长意面色依旧森冷犹如画上的凶神:“不会。”他一口拒绝。 但看着长意僵硬拒绝的模样,纪云禾微微一抿唇角,掩盖住了内心的笑意。 她伸出手指,触碰长意的鼻梁,长意还是没有躲,依旧直视着她的双眸,听她微微哑着嗓音道,“长意,那是你没被女人勾引过……”言罢,她的指 尖停在他的鼻尖,长意的皮肤光滑一如婴儿,纪云禾没忍住,指尖在他鼻尖轻轻揉了两圈,“……不尝试,你怎么知道会不会?” 依纪云禾对长意的了解,这鲛人,一生只寻一个伴侣,男女大防,心中规矩,甚至远胜人类,六年前在驭妖谷和十方阵时,纪云禾就知道,这个鲛人,内心实则是个羞涩的人,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她这般相逼,定是会让他,不知所措,从而忘记刚才的问题…… 纪云禾心中的想法还没落实,忽然间她摸人鼻子的手陡然被抓住。 纪云禾一愣,但见长意还是冷着一张脸,看着她,冷声道:“好。” “嗯?”这声好,说得纪云禾有点懵。 “那就试试。” “啊?” 纪云禾双目一瞠,尚未反应过来,忽然间手腕被人一拉,她趴在桌上的身体整个失去支撑,猛地往前一扑,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抓住,身型刚刚稳住之时,她的唇便被另外一双微带寒凉的唇压住了。 纪云禾双眼争得老大,距离太近,以至于她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但那唇齿之间的触感却让纪云禾根本无法忽略她所处的境况。 什……什么!? 这个鲛人在做什么! 他……他……他不是一生只许一人吗! 他变了…… 他完全变了! 当那薄凉的唇齿离开之时,纪云禾只觉自己的唇舌犹如被铁烙火烧过一般,麻成一片。 她一脸震惊,半个身子趴在桌上,愣是没回过神来。 “试过了。”长意站起身来,披散下来的银色头发挡住了他的脸,他声色依旧不波不动,“还是不会。” 不会什么? 就算被她勾引,也不会对她好吗? 但……但……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纪云禾全然懵了,直到长意扯出被纪云禾压在手肘下的文书,绕过屏风,坐到了他的书桌前时,纪云禾还没回过神来。 她僵硬的转头,看着前面的烛光将长意的身影投射到那屏风上,他歪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文书,另一只手也不知是捂着脸还是撑着脸,他一动不动,宛如坐成了一幅画。 纪云禾也在桌子上趴成了一个雕塑。 浑身僵硬,大脑混沌。 隔了老久,半边身子都趴麻 了。她才自己动了动胳膊,撑起身子,这一不小心,手掌还按在了一旁的菜碟上,没吃完的青菜洒了一桌,弄脏了她的袖子。 她往后一坐,又没坐稳自己的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扒拉之下,又把自己还剩的半碗饭给抠翻了,洒了她一身,真是坐在地上落了个满身狼狈。 而她好不容易才从桌子下爬了起来,坐稳了椅子,往那屏风前一看,她乒里乓啷搞了半天动静,那屏风前的人还是跟画一样,不动如山,不知道是聋了还是傻了还是死了……都没有让外面的侍从来收拾一下的意思。 正在房间一片死寂,死寂得几乎能听到炭盆燃烧声音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两声“笃笃”的敲门声。 像是一记惊雷,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屏风前的人动了,纪云禾也动了,长意在忙活什么纪云禾不知道,但纪云禾开始收拾起了自己这一身菜和饭,但饭粒子粘在衣服上,她情急之下,一捏一个扁,全在她衣服上贴紧实了。 “我今日里研究出了一味药,或许有助于提升……”空明和尚拎着药箱子走了进来,他本沉浸在自己的话中,可话音一顿,又起,“你怎么了?眼睛颜色都变……哎……你去哪儿?” 屏风外的人消失了,空明和尚一脸不解的拎着药箱子又绕过屏风走到后面来,看见纪云禾,他脚步又是一顿: “你又怎么了?” 纪云禾一声清咳,难得的,在人生当中有这么一个让巧舌如簧的她都难以启齿的时刻…… “我……摔了一跤……” 空明和尚眯着眼,斜眼看着纪云禾:“饭菜也能摔身上?” “嗯……摔得有点狠……” 纪云禾拍拍衣服,把袖子卷了起来,更是难得的主动配合空明和尚:“你来把脉吧,说说你刚提到的药,其他的,就别问了……” 空明和尚:“……” 第六十七章 印记 这个诡异的事件发生只在一瞬间,纪云禾却愣是别扭了许久。 其实,虽然纪云禾调侃长意没有被女人勾引过,但事实上,纪云禾也没有勾引过男人呀!这第一次下手,就遭遇这般极端事态,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对应不来。 但尴尬归尴尬,尴尬完了,纪云禾自己想想这事儿,也觉得好笑,可笑完了,她又悟出了一丝丝不对劲的味道。 长意是什么样的人,即便他因为被背叛过,所以心性改变,变得强硬,蛮横,但他也不应该会变成一个负心薄情的浪子啊。 因为,如果他真的放浪形骸,也不用花这六年的时间,做这般谋划,将她从国师府救出,带回来折磨。 他折磨她,囚禁她,不就是因为对过去耿耿于怀,心中还看不开放不下吗…… 他一直都是一个固执的人,而这样一个固执的鲛人,会突然放弃他们鲛人一族世代遵守的规矩……放肆大胆的亲吻一个没有与他许下终生的人吗? 只是为了报复?亦或者是为了让她难堪? 纪云禾觉得,这个鲛人,一定也有什么事情,是瞒着她的。 她并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面多做迂回,于是,在又一个饭点。固执的鲛人固执的恪守着他自己的“规矩”,又来押着纪云禾吃饭了。 纪云禾拿着筷子,压住了自己的尴尬,也无视桌子对面那人的尴尬,开门见山,大刀阔斧砍向长意: “昨日,你为何要吻我?” 桌子对面的人,一张脸都在文书背后,听闻此言,文书将那脸继续遮了一会儿,不片刻,便放了下来。 长意一张冷脸,一如往常。 “你不是想试试吗?” “谁想试这个了!”纪云禾一时没压住自己的脸红,刚想拍桌而起,但又及时克制住情绪,她深吸一口气,用理智压住内心所有的躁动与尴尬,沉声道:“长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挑衅我的,是你。”长意将文书丢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纪云禾,“而今诘问我的,也是你。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好,那我完整的问一遍。”纪云禾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情绪,“你们鲛人的规矩,一生只许一人。昨日,你为何要吻我?” 烛火之间,四目相接,聊的是男女事,却全然没有半分缠绵意。 “我恪守我族规矩, 并未破坏。” 半晌后,长意如是说道。 而这一句话,却让纪云禾又怔愣了许久。 她其实在问之前,心里约莫就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但当听长意亲口说出,她心底依旧震撼:“你……什么时候……” 长意道:“这并非你我第一次肌肤相亲。” 闻言,纪云禾脑中陡然闪过了一个画面,是那日她从这湖心小院出逃,到了那冰面上,她惹恼了长意,长意咬了她的耳朵,皮破血流,留下了一个蓝色印记…… 纪云禾摸住了自己耳朵上的印记,她望着长意:“你疯了。” “只是为了困住你而已。”长意道,“我族印记,可让我念之则见之,你所在之地,所处境况,我想知道,便能知道。” 难怪……难怪…… 在那之后,纪云禾几次试图自尽,刚掀了被子他就找来了,原来如此! “我不是你的皮影人。” “你不是。”他盯着纪云禾,未眨一下眼睛,“你是笼中兽。” “呵……”纪云禾倏尔一声笑,三分无奈,七分苍凉,“长意,你这是想用你的一生,来囚禁我。” 纪云禾言及至此,长意也终究沉默。 隔了许久,长意站起身来:“吃完了让人来收拾。”他说着,转身往屏风前走去。 “站住。我还有一问。”纪云禾唤住他。 长意转头。 “你们鲛人能续弦吗?” 黑袍袖中的手倏尔紧握成拳。长意沉着一张脸,未做解答,径直绕过屏风,手一挥,给了纪云禾这方一个禁制。 “哎!”纪云禾这次跟了过去,“你回答我啊!” 但任凭纪云禾站在禁制后面叫喊,长意也没再理过她丝毫。 叫了一会儿,纪云禾累了,往床榻上一坐,开始琢磨起来,好在她是个命短的,要是长意还能续弦,那这便也算不得个什么大事,怕就怕他们这鲛人一族脑子不好使,定了个不能续弦的规定,那鲛人一族寿命又长,那不就活活守到死吗…… 应该不至于是这般愣头的一个族群吧…… 纪云禾躺在床榻上忧心着,却也没想多久,便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近来,她时常犯困,空明和尚说她是身体不好了,精神不济,长意便没有在意。纪云禾其实本来也是这么 以为的,但自打她梦中第三次出现那个白衣白裳的女人之后,纪云禾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夜,是第四次了…… 而今夜,似乎又要不同一些。 纪云禾感觉到脚底有风,托着她,往那女子身边靠去。 但那女子脸上,却总是又白色的云彩将其面容遮住,让纪云禾看不真切。 “是你前些日子,拦了我登天的路。”纪云禾被风托到她跟前,她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些天总是三番两次出现在我梦里?”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女子的声音犹似从风中来,被吹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为何要帮你的忙?” “我是……”她的话语被大风遮掩,“帮我……青羽……鸾鸟……” 纪云禾凑着耳朵,努力的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风声盖过了她的声音,让纪云禾除了那几个零星的词语,并听不清其他的语句。 恍惚间,脚底云彩陡然消失,纪云禾再次从空中坠落,她倏尔清醒过来,身边给她盖被子的侍女吓了一跳。 纪云禾往旁边一看,这才看见,屋内,有三个侍女,一个在帮她盖被子,一个在收拾餐盘,一个将先前开着透风的窗户给关上了。纪云禾隐约记得,她烧炭自尽的那日,清醒过来的时候,也是长意将窗户打开了透风来着,那日的风还有点大…… 她记下此事,但并未张扬:“我不睡了,不用给我盖被子。” 纪云禾如此说着,却忽然听到屏风外一阵吵闹,一个十分耳熟的女声叫着——“啊啊,我都听见了,她说她不睡了,她起了,你让空明大秃子给她治病,为什么就信不过我找的大夫,我找的大夫也能给她治!” 长意低叱一声:“休得吵闹。” “唔……”那女子立即呜咽了一声,似害怕及了的闭上了嘴。 纪云禾一转头,在那烛火投影的屏风里,看到了三个人影,一个坐着的长意,还有另外两个女子身影。 纪云禾要下床,侍女连忙拦她:“姑娘……”纪云禾拍拍侍女的手,走到屏风边。因为有侍女来了,所以长意将禁制暂时扯掉了,纪云禾靠着屏风,看着外面面对长意有些害怕又有些恼怒的洛锦桑,笑了出来。 “小丫头,好久不见。” 坐在书桌后的长意瞥了纪云禾一眼,却也没有呵斥她。竟 是默许了她与洛锦桑相见。 洛锦桑一转头,一双杏眼登时红透了,那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的就开始往地上掉:“云禾……云、云禾……”她往前走了两步,又捂着嘴停住,“你怎么……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看她哭了,纪云禾心头也陡添几分感伤,但她还是笑道:“瘦点穿衣服好看。” 长意将手中文书拿起:“要叙旧,后面去。” 听这言语,却是不阻拦纪云禾接触洛锦桑了。洛锦桑立即两步上前,张开双臂,立即抱住了纪云禾。但抱住之后,她手在纪云禾背上摸了摸,随即越发难受的嚎啕大哭起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她反反复复的,就说这两句话,想来是伤心得一时想不出别的言语了。 纪云禾只得拍拍她的背,安慰她:“都过这么多年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洛锦桑不管不顾的哭着,适时,旁边走上来一个青衣女子,她揉了揉耳朵,一声柔媚的叹息:“可不是嘛,吵煞人了。” 纪云禾看着这青衣女子,倏尔一愣。 “青……羽鸾鸟。” 青姬看向纪云禾,笑道:“对,可不就是我这只鸟吗。” 纪云禾看着她,一时有些愣神,她梦中才出现过的声音,唤到的人……竟然下一瞬,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怕不是什么巧合。 第六十八章 雪原往事 纪云禾让两人在小茶桌边上坐下了。 青羽鸾鸟好奇的打量着她桌上的蜡烛,洛锦桑的言语则如同倾盆大雨倒进了满缸里,溢得到处都是。 她拉着纪云禾的手如老母亲般心疼了一番,好不容易被纪云禾安慰下去了,她又开始倒起了苦水,拽着纪云禾哭诉,自己这一路走来要见纪云禾一面有多不容易。 “自打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我就想来见你……”洛锦桑抽抽噎噎的哭了两句,又转头往那屏风处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凑到纪云禾耳边道: “我花了好多钱去买通人,还硬着头皮闯过,但都没有成功。后来空明大秃驴又和我说,让我不要费尽心机去找你,他说你快死了。我气得不行,将他打了一通,又跑去求她……”洛锦桑没好气的指着还在打量蜡烛的青姬,“她也没用得很!还什么青羽鸾鸟呢!哼!一点不顶用!” 青姬好笑的扭头看她:“你这小丫头,还敢埋汰起我来了。”她眉宇间与雪三月有些相似,恍惚间,让纪云禾以为,是她们三人在这湖心小院阴差阳错的重逢了,但再看仔细一些,她眼眸之间的媚态却是雪三月不曾有的。 青姬盯着洛锦桑道:“我前几日不是也帮你求了吗,人家鲛人心肝宝贝的看着,不答应别人来见,我有什么办法。” 纪云禾抽了抽嘴角,默默嘀咕:“心肝宝贝……”而纪云禾的嘀咕掩盖在了洛锦桑的怒斥之中。 “你打他呀!你这身妖力,都干什么吃了!”洛锦桑怒道,“你看这哪有心肝宝贝的看着,要是心肝宝贝,能瘦成这样吗!”洛锦桑拉着纪云禾的手臂晃了晃,“你看看这手!啊?再看看这脸!啊?还有这头发!谁家心肝宝贝能养成这样?” 纪云禾笑了笑,将洛锦桑拉住:“我一个阶下囚,在你们嘴里,倒成了座上宾了。” 洛锦桑看着纪云禾,嘴角动了动,默了半天,才盯着纪云禾问:“云禾,我从来不相信你会是个坏人。” 纪云禾从来不为自己六年前做过的事感到后悔或者委屈,这是她想做的事,所以她愿意承担这个后果。她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看得极开的。及至此时此刻,听洛锦桑说出此言,纪云禾倏尔心头一动。 但她扫了一眼屏风,又垂下眼眸,到最后,也只是望着洛锦桑露出一个微笑,并不对她的话做任何回应:“光聊我有什么劲儿,我这六年一眼看穿,你呢,这六年,你都在做什么?吃了多少苦,又学会了多少本事 ?” “我……”洛锦桑瞥了一眼屏风之外,“这是一段说来话长的事……” 适时,屋中的侍女将房间清扫干净了,尽数退了出去,屏风外的人倏尔也开了口:“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该走了。” 长意下了逐客令。 “哎,等等,青姬你来都来了,快给我家云禾看看。”洛锦桑道,“你虽然不是大夫,但好歹活了这么多年,万一有法子呢。” 此言一出,长意果然沉默。 青姬撇撇嘴:“那就看看呗。”她握住纪云禾的手腕,随即眉梢一挑。 洛锦桑紧张的看着青姬:“怎么样?” “你的空明和尚说她还能活多久?” “月余。” 青姬故作严肃的点点头:“依我看啊,就一个法子能救。” 三双眼睛齐刷刷的落在青姬身上,青姬站起了身来,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洛锦桑身上,随即电光火石间,青姬从洛锦桑腰间将她的匕首拔出直指纪云禾的咽喉。 洛锦桑连声惊呼:“哎!作甚!?” 长意也立即行至纪云禾身侧。 “她这身体,死了最是解脱。” 洛锦桑气得大叫:“我让你来治人,你怎么回事!” “出去。”长意也叱道。 唯有纪云禾事不关己的坐在椅子上,笑弯了眼,连连点头:“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洛锦桑更气:“云禾你说什么呢!好歹还有一个月啊!” 长意又恶狠狠瞪向洛锦桑:“都出去!” 一声呵斥,俩个人都被撵了出去。 纪云禾在椅子上独自乐呵,将脸都笑得有些泛红:“洛锦桑这丫头,哪儿有她哪儿就有欢乐。也不知道是怎么和青羽鸾鸟都成了朋友……” 长意撵走了两人,脸色又臭又硬,转头看见笑眯眯的纪云禾,那脸色方微微缓了些许。 纪云禾望向长意,“长意,你以后,就允许她们来看我好不好?” 听闻纪云禾提请求,长意眼瞳神色又稍冷了下来,他默了片刻,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纪云禾以为他没同意,他向来是对她的要求视若无睹的。纪云禾习惯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本来,她也就是随口提一嘴而已。 但纪云禾没想到,快到第二天早上,朝 阳未生,外面寒露尚存,楼下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脚步轻快,踢踢踏踏,将人心神都唤精神了起来。 那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但却没有人走进来。没片刻,那门又自己小心翼翼的关了上去。 一个人的脚步轻轻的踩在地上,但是还是在阁楼的地板上踩出了吱吱吱的声音。 适时,长意刚走不久,说是去外面处理事务了。纪云禾倚在床上正准备睡觉,忽觉身边光影一暗,隐身的洛锦桑慢慢显出了身型。 纪云禾仰头看她,洛锦桑笑嘻嘻的凑到她床边,又热情的抱了纪云禾一下:“云禾,意不意外,我又来看你了。” 纪云禾微微一挑眉:“没人拦你?” “没人拦我呀。”洛锦桑笑道,“谁看得到我!” “那你之前隐身,为什么没有能成功进来?” “是哦。”洛锦桑奇怪的挠了挠头,“之前都会被湖心岛外的禁制挡住的,今天禁制没了哎。” 纪云禾笑笑,并未将涌上心口的暖意宣之于口:“你这大清早的,来扰我睡觉,是要做什么?” 洛锦桑掏了个包袱来,洛锦桑拎了个包袱来:“你看,当初你离开驭妖谷的时候,让我带走的老茶具,我一直都给你留着的。” 纪云禾低头一看,再见旧物,过去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虽然是没什么好留恋的事,但突然想起,倒还有几分怅然。 她收下茶具,轻轻抚摸。 “锦桑,谢谢你。” 洛锦桑挠了挠头:“茶具而已,不用谢,就是要保住它们,太不容易了。” 纪云禾闻言,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一些不值钱的茶具而已,还有谁想要故意砸了它们吗?” “对呀!”洛锦桑气愤道,“空明和尚那个大秃驴可坏了!六年前你不是离开了吗,然后我带着你这个茶具,像之前一样到处寻找大秃驴的行踪,但那次真是找了好久,我找到他之后,他不仅带着我交给他保护的瞿晓星,还救了鲛人。” 思及那夜明月之下,悬崖的一剑,纪云禾仍旧心头一动。 “大秃驴说他从河里把鲛人捞起来的,那时候鲛人都快死了,他全然没有求生的欲望,只在只言片语当中透露出是被……”洛锦桑顿了顿,“是被你所害……我当然是不信的,但大秃驴却很相信他,待得鲛人伤稍好之后,大秃驴从他那儿得知了前因后果,气得要 将你的这些茶具砸了,说我带着它们,就是帮恶人做事。” “呵。”洛锦桑冷笑,“这一套茶具,好端端的,它们做错什么了就得砸了。还有,你怎么可能是恶人!” 纪云禾笑了出来,一边摸着杯子一边道:“是啊,砸一套茶具能解什么气,要我是空明和尚,现在就该将我杀掉。” “你又胡说!”洛锦桑斥了纪云禾一句,接着道,“我当时帮你解释了的。我离开驭妖谷前,你不是告诉我,让我将茶具带走,在外面等你,然后林昊青会把谷主之位让给你吗。到时候,你就会用谷主的身份放鲛人走。” 纪云禾想了好半天,哦,原来她是这样说的。 “但是大秃驴嘲讽我,说这个说法奇怪得紧,怎么推都推不通,他说你连我都骗,就说你坏。” 纪云禾摸着茶杯:“你呢?你怎么说的?” “我骂了他一通,然后走了。” 纪云禾笑得直摇头:“你骂了他一通,还能去哪儿?” “去找雪三月呀!”洛锦桑想起当年的事,依旧觉得情绪激动,“当时我知道你因押解鲛人不利,而被朝廷抓了,关在国师府里,急得我上蹿下跳,正巧大秃驴气着我了,我索性就背上东西,自己出发了。”她拍了拍纪云禾手里的茶具,“未免大秃驴趁我不在砸你东西,我把它们都交给瞿晓星了,让他好好藏着,潜伏在北境,等我回来。你看,他也未辱使命。” “瞿晓星也在驭妖台吧?” “嗯,在的,六年前他一直跟着空明和尚,现在在驭妖台也有个一官半职了。他也可想见你了,就是这鲛人,昨天让我上湖心岛了,都不让他上岛,我看哪,就是觉得瞿晓星是男儿身,不待见他呢。” “瞿晓星多大点,那不过还是个小少年。” “六年了,小少年都长大了。” 纪云禾笑着摇头:“后来呢?你找到雪三月了吗?” “她之前被青羽鸾鸟带走,后来我听说,青羽鸾鸟在比北境更北的地方出现过,于是我一路北上,到了极北之处,但北方太大了,我在雪原迷了路,真的是绝望到了极点。可……”言及此处,洛锦桑微微红了脸颊,她有些不自然的清咳一声,转了脑袋。 “大概是那什么天意吧,大秃驴也出现在了雪原,他救了我。” 纪云禾了然一笑,“哦,茫茫雪原,孤男寡女,患难与共?” “对,然后我一不小心就睡了他。” 纪云禾手一抖,被托付了六年的茶具,其中一个杯子霎时滚在地上,瓷片破裂,宛如惊雷。纪云禾张着嘴,似被雷劈哑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洛锦桑反而心疼得蹲了下去:“呀呀呀!杯子杯子杯子呀!” 纪云禾把其他杯子往床榻里一塞,将洛锦桑拉了起来:“你怎么了他?” 洛锦桑默了一会儿,诚实道:“睡了他。” “那你现在和他和他……” “就还和以前一样呢。” “啊!?”纪云禾瞬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她应该把空明和尚这个渣渣摁过来,问问他该不该先死一死…… “哎呀,茫茫雪原天寒地冻的,我借他阳气,暖暖身子,不算什么过错吧……” 是……要这样一说……倒还是洛锦桑占便宜了…… 第六十九章 诸多秘密 “那他对你,便与之前没什么不同?”纪云禾打量着洛锦桑的神色。 洛锦桑想了半天:“说没有吧,好像又有点不同,但说有吧,又好像没有那么实实在在的有……反正他这人阴阳怪气的,我体会不出来。回头你帮我一起看看呗。” “好。”纪云禾应承了,但默了默,又道,“就是……拖不得,也帮你看不了几次,之后,你还是得自己为自己打算。” 言及此处,洛锦桑也沉默下来,她还待说安慰纪云禾,纪云禾却又笑着将话题带了过去:“之后呢?你们离开雪原后,找到雪三月和青羽鸾鸟了吗?” “找到了。但我们找到青姬的时候,三月姐已经没有和她在一起了。青姬说,她从驭妖谷救出三月姐之后,没多久,三月姐就走了。” 纪云禾一愣:“她去哪儿了?” “当时离殊不是那啥吗……” 纪云禾记得,当时离殊为救出青羽鸾鸟,血祭十方阵,离殊身死,雪三月方知,自己不过是离殊心中的一个关于故人的念想。 “青姬和我说,当初她救走三月姐之后,三月姐很是消颓了一阵,但后来还与青姬打了一架,打完了,便说自己不再想将过去放在心上,要离开大陈国,独自远走去,青姬见她一身根骨,便指点她去海外仙岛了游历去了……” 纪云禾皱眉:“青姬把雪三月支到海外仙岛去了?” “这怎么能叫支呢。青姬说没有这四方驭妖地之前啊,许多大驭妖师和大妖怪,都是从海外仙岛游历回来,方顿悟得大成的。” 纪云禾点头:“我在驭妖谷看到的书上,倒也记录过些许海外仙岛上的灵珍异草,对身中灵力大有裨益,只是最终都归类于传说志怪,没想到,还能有活人现身作证了……” “对呀,我都可想去了。三月姐是不知道你遭了难,这才能安心离开,但我是不行了,我一门心思想救你,所以这才留下的。” “就属你最关心我了。”纪云禾戳了一下洛锦桑的额头,“但瞎关心,这最后把我带到这儿来的,不还是那鲛人吗。” 洛锦桑闻言,不开心了:“鲛人能救出你!那也是我的功劳!” “哦?” “青姬是看在与我的情谊上,才答应帮鲛人的!”眼看自己功劳被人抢了,洛锦桑急切道,“我当时不是在雪原上遇见空明大秃驴吗。我后来才知道,大秃驴并不是去雪原上找我的, 他是去找青羽鸾鸟的。我在雪原迷路的那段时间,那个鲛人呀,在大秃驴的帮助下,把北方的那个驭妖台都攻下来了!” 纪云禾闻言,想起了自己在国师府的囚牢里听到这消息时的场景。 她点点头:“我也听闻过。” “鲛人把驭妖台的驭妖师通通都赶了出去,把驭妖台建成了现在这北境的统帅之地,然后他和空明和尚就开始谋划,想要招揽天下不平之士,颠倒国师府一方独大的局面。大秃驴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我是知道的,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驭妖师或者妖怪,又有那么强烈的,与他有同样的目的,所以事情一直搁置着,但有了鲛人之后,他们就谋划上了……” 纪云禾听到此处,张了张嘴,本欲打断,询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鲛人那时在北境坐镇,大秃驴就北上雪原,试图拉青羽鸾鸟入伙。” “嗯。”纪云禾点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时长意与空明羽翼未丰,虽凭自己之力夺下驭妖台,但未必能坐稳位置,但若有百年前天下闻名的大妖怪相助,他们的实力或者名气必定大涨,若对这天下有所不满,但却还心有顾及的人,得知他们有青羽鸾鸟相助,必定放下不少考量,投奔而来。 “是呀,他们想得可不是很美么。但是!”洛锦桑勾唇一笑,“青姬不同意呀。” “为什么?” 纪云禾思及十方阵中,那因青羽鸾鸟的感情而生的附妖,如此浓烈厚重的感情,她应当恨极了驭妖师。 若按照大国师那般想,青羽鸾鸟怕是要让这天下的驭妖师来给她过去的岁月陪葬才是。但有这么一个天然的机会送上门去,青羽鸾鸟却竟然没有答应。 洛锦桑悄悄道:“青姬以前好像喜欢过一个人,但她出十方阵之后,却得知那个人已经死了。” “所以……” “青姬就觉得,这个世界忒无趣,于是便不打算掺和这人世纷争,打算就在那雪原深处,避世而居。” 纪云禾一挑眉,心觉这青羽鸾鸟,看起来五官生媚,是红尘俗世相,但没想到这内心里,竟然也藏着几分出世寡淡。 那十方阵中,留下的是青羽鸾鸟百年的不甘与爱恋,所以那附妖那般疯狂,痴迷,但青羽鸾鸟,却并未那般执着。 “或许这是最好的选择……” “哎, 你别急着感慨,我跟你说,我还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洛锦桑故作神秘。 纪云禾有些好笑:“什么秘密?” “青姬喜欢的人,你知道是谁吧?我告诉你,是……” “知道。”纪云禾打断了她,“无常圣者,宁若初。” 洛锦桑蒙圈:“哎,你怎么……”洛锦桑像个孩子,有点不开心了,挑衅道,“那你知道宁若初和咱们现今天下驭妖师当中,谁有关系吗?” 纪云禾一咂摸:“大国师?” “哎!”洛锦桑不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纪云禾笑着捏了捏洛锦桑的脸:“你傻呀,咱们这世上,能活那么长岁数的人,还有谁?” “好吧,你知道,宁若初是大国师的师兄吗?” 纪云禾一愣,这个……她还真不知道。 “他们师出同门?”纪云禾诧然道,“那师父是谁?当初的无常圣者和如今的大国师,这般重要的两个人,为何从未有书籍记载过他们过去的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啊,是当初空明和尚为了说服青姬,说出来的。不过空明和尚也未曾料到青姬竟然喜欢宁若初,他只是以为,当年宁若初作为最主要的那个驭妖师,主导了封印青羽鸾鸟一事,所以青羽鸾鸟应该最恨他,而宁若初死了,那青羽鸾鸟当然要找他世上仅有的一个有关系的人去报仇啦。但没想到,青姬根本不关心这些。她当时说,宁若初是她和这世界的唯一勾连,宁若初死了,她就没有勾连了。” 纪云禾有些感慨,随后又望着洛锦桑道:“那你有什么本事,把她拽到这红尘俗世中啊?” “我能喝啊!”洛锦桑得意道,“青姬爱喝酒啊,和我一见如故!我俩见面就喝了两个通宵!青姬就把我当朋友了。后来我和空明和尚走的时候,青姬答应我,为了这顿酒,愿意来北境驭妖台帮我一个忙。” “你和空明和尚就走了?” “走了。”洛锦桑点头,“回去又路过雪原,嘿嘿……” “……”纪云禾揉了揉额头,看洛锦桑这德行,也不知道该不该找空明和尚问罪了。她缓了下,继续问道:“你们当初没有带走青姬,那……” 是了,纪云禾想起来,却是,在她被抓了之后,前五年的时间里,朝廷的人也并没有探到青羽鸾鸟的消息,可见那时候,青姬是当真与长意他们没有联系的。 “那我也没办法嘛,雪三月走了,我又没办法绑着青姬去国师府救你,靠我自己,那更是没戏了。我就只好和大秃驴回了北境,然后蹲在这边,看着鲛人和大秃驴,建立自己的势力,收纳流窜的妖怪还有叛逃的驭妖师,然后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鲛人带着我去找了青姬。青姬承了我一愿……她帮我把大国师从国师府引到北境来了。” 纪云禾问道:“青羽鸾鸟如此厉害,为何不直接让她和长意一起去京师,这样,说不得能闹得朝廷,好些日子不得安宁。” “我是这样说的啊,大秃驴也是这样说的,但是鲛人不是。” 纪云禾一愣。 “鲛人说,他要独自一人,带你走。” 一句话,仿佛带纪云禾回到了那一夜的血光与烈焰之中,她在濒死之际看到了长意,他带她,离开了那狭窄阴暗的牢笼。 纪云禾垂下眼眸。 如果说把这一生铺成一张白纸,每个情感的冲击便是一个点的话,那,到现在为止,恐怕从未有任何一个人,能在纪云禾这张白纸上,泼下这么多墨点吧。 纪云禾苦笑…… “真是个专制的大尾巴鱼。” “可不是吗!”洛锦桑还在纪云禾耳边叽叽喳喳的抱怨着,“你看看那鲛人,现在登上了北境尊主的位置,更是霸道蛮横不讲理了,他把你关在这湖心小院多久了,都不让我来见你一面,是用我的愿望求来的青姬帮忙哎!他可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面都不留……” 而所有的声音,此时都再难钻进纪云禾的耳朵里,她看着那扇屏风,又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背,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 …… 京师,国师府。 房间内,窗纸,纱帘和床帏都是白色的,宛如是在举办丧礼。 顺德公主的一身红衣在这片缟素之中显得尤为醒目,只是她的脸上,也裹着白色的纱布,从下巴,一直缠到额头上,露出了嘴巴,鼻子和一只眼睛。 而此时,顺德公主半醉半醒的倚在宽阔的床榻上,手里还拎着一个青瓷酒瓶,而地上被砸碎的青瓷酒瓶碎片,到处都是。 “来人!”她声音嘶哑,宛如喉咙已经被撕碎了,“拿酒来!本宫还要喝!” 身着玄黑铁甲的将军踏着铁履,走了进来。铁履将青瓷碎片踩得更碎,他走到顺德公主面前,单膝跪下,膝盖跪在了地上的青瓷碎 片上,也全然无所察觉。 他的脸上也带着厚厚的玄铁面具,在露出眼睛的缝隙当中,隐约可以看到他脸上,烧伤的痕迹,可怖至极:“公主,您伤未好,不能再多饮了。” “不能?本宫!为何不能!” “公主……” “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现在什么都能做!我有师父!师父……”顺德公主左右张望,未见大国师,那只露出的一只眼睛里,满是仓皇,“朱凌,师父呢?我师父呢?” “国师为公主研制药物去了,明日便可给公主试了。” “药?哈……哈哈……”顺德公主倏尔笑了起来,笑罢,她又抓住朱凌带着手套的手,她将朱凌的手拉入怀里。 朱凌浑身一愣,随即不再反抗,乖乖的任由顺德公主将他手抱住。 “朱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顺德公主凑到朱凌耳边,带着醉意与嘶哑道,“我,不是先皇的女儿。” 玄铁面具后面的眼睛陡然睁大,朱凌震惊得愣住。 “我,先皇后与摄政王之女。” 朱凌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公……公主……” “我啊,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所以,我从小,谨小慎微,我生怕行差踏错,我的母后认为我是一个错误,摄政王几次想杀我,我……我害怕啊……”她哑声说着,却是在朱凌耳边哭了出来,“我怕……在深宫之中,就那么死了……小的时候,我受尽了欺辱……我……直到师父……师父看见了我。” 她说着,站了起来,赤脚便要踩在地上,朱凌立即用另一只手垫在顺德公主的脚底,她一脚踩下,踩在朱凌的手掌心,让朱凌的手背,被青瓷碎片扎破,而她全然未觉,她往前走去,赤裸的脚还是被碎片刺破,朱凌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公主……” “对……他看见我了,所以我才成了真正的公主。他捧着我,我就是众星拱月,我就是天之骄女,连我的弟弟,那正统的皇子,也必须将帝位,与我平分。但是……” 她转了一圈,丝毫也不觉脚底疼痛。 “但是!他不是捧着我,朱凌,你知道吗,他捧着的,是这张脸。”她抓着自己脸上的绷带,十分用力,以至于露出了缝隙,让朱凌看到那纱布之下,溃烂的皮肉。 “我用这个,这张脸,得到了全部,但如果我失去了它,我就会失去全部。我看起来什么都得到了 ,但其实什么都没得到,如今……如今我仰仗的这张脸也毁了……” 她站在原处,忽然之间,像是爆发了一样,狠狠的将手中的酒瓶砸在地上,青瓷瓶应声而碎,她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狠狠的将面前的纱帐划破。 “这天下负我,我就要负天下!有人伤我,我就要杀了她!那驭妖师纪云禾!首当其冲!” 像是看到纪云禾站在了自己面前一般,顺德公主用手中的碎片疯狂的划着面前的纱帐,知道将纱帐全部割成了碎片,她才将碎片狠狠往柱子上一拍,碎片刺进她手掌皮肤之中,鲜血横流。 朱凌看着她,也紧紧的握紧了拳头:“公主,我愿承你其愿。” “不,我要亲手杀了她。”顺德公主转过头来,露在纱布外的眼睛,泛着血腥的红光,盯着朱凌,“纪云禾被炼成了妖怪,所以拥有了她本不该有的力量。朱凌,我也要,我要,比她更强大的力量。”她顿了顿,走向朱凌,“你救过我,你在牢中帮我挡住了烈焰,你和我一样,被噬心烈焰焚烧,朱凌,我只相信你,我要你帮我。” 朱凌再次跪于地面,颔首行礼:“诺。” …… 翌日清晨,大国师端着一盒药膏,走入顺德公主的房间,刚走到床榻边,顺德公主也已经睁开了眼睛,她透过纱布,看着多年以来,一直未曾变过容颜的大国师。 “师父。” “嗯。” “新的药膏,制好了?” “嗯,这个药膏约莫有些疼,但敷上月余,必有奇效。” “师父。”顺德公主哑声道,“药膏太疼了,好像是要把我的肉挖了,再贴一块上去。” 而大国师的声音并无任何波动:“能治好,那就挖了,再贴。” 顺德公主默了片刻:“那师父,我想要个奖励,奖励我,忍受了这么多痛苦……只为,达成你的愿望。” 须臾后,大国师道:“你要什么?” “你从未让人看过的,禁术,秘籍。” “……” “师父?” “好,我给你。” 顺德公主闻言,嘴角僵硬的微微弯起,她看着大国师将她脸上的纱布一圈一圈的摘下,她不再看大国师,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丑陋的后背。 “谢师父。” 第七十章 鲛珠 接下来的几天,洛锦桑总是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偷摸来湖心小院探望纪云禾。 洛锦桑一开始以为是她的本事大,隔了几天,她意识到,每次她过来的时候,长意都刻意避开,留出空间让她们叙旧。洛锦桑方才承认,是长意默许了她的这种行为。 洛锦桑有些搞不懂,她问纪云禾:“云禾,你说这个鲛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他到底是希望你好呢,还是不希望你好呢?” 纪云禾靠在床头,笑眯眯的看她:“你觉得呢?” “这个鲛人,没救出你之前啊,我每次提到你,他都黑着一张脸,可凶了,说着跟什么血海深仇一样。弄得我一度以为,他救出你就是为了亲手杀了你。但这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一回事嘛!”洛锦桑摸着下巴道,“我觉得啊,这前段时间,还是虐你虐得有模有样的,但自打你寻死之后啊,好像事情就不简单了。” 纪云禾还是笑着看她,“怎么就不简单了?” “他这哪里像是关着一个犯人呀?简直就是金屋藏娇!特别是你身体不好,这关着你明明就是护着你,要是空明大秃驴愿意这样待我,那我心底肯定是欣喜的。” 纪云禾闻言,摇摇头。 心道,长意这还与她有仇呢,便是如此了。若她告诉了长意真相,坦诚的,用自己内心真实的状态去对待长意,那等她哪天死了,依着这鲛人的性子,这外面的仗还打不打了? 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投奔而来的驭妖师与妖怪们,谁又对他们负责呢? 他已经是北境的尊主了。不是她这个将死之人可以独占的鲛人。 …… 此后两天,洛锦桑得知长意默许了她。便得寸进尺的将青姬也拉了过来。 纪云禾看着青羽鸾鸟与洛锦桑闲聊,恍惚间会觉得,自己其实只是这世上最平凡的一个女子,嫁过了人,在闺房之中,每日与闺中姐妹闲聊唠嗑。 只是她们的话题,逃不开外面的乱世,还是时不时提醒着纪云禾,她的身份。 但纪云禾是真的喜欢青姬,她的随性与洒脱,是源于内心与外在的强大力量,只有在拥有主导自己生命的权力时,才会有这般的自信。 她被所爱之人用十方阵封印百年,等出阵之时,却得知爱人已死。她没有恨,也没有怨,坦然接受,接受自己爱过,也接受自己的求不得。 洛锦桑每每提到宁若初,为青姬抱不平 时,青姬却摆摆手,只道自己看错人,受过伤,过了也就过了。 纪云禾很佩服青姬。 有了洛锦桑与青姬,纪云禾的日子过得比之前舒坦了不少,但日子越过,她身体便是越懒,过了两日,是连床都不想下了。 有时候听洛锦桑与青姬聊着聊着,她的神识便开始恍惚起来。纪云禾甚至觉得,就算长意现在放她自由,让她走,她怕是也走不了多远了。 时日将近的感受越发明显,她每日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每次她一觉醒来,长意多半会守在她的床边,不忙碌不看书,只是看着她。 直到纪云禾睁开眼,长意才挪开目光。 纪云禾打趣长意:“你是不是怕我哪天,就不睁眼了?” 长意唇角几乎不受控制的一动。将旁边的药碗端起来,递给纪云禾:“喝药。” 纪云禾闻着这一日苦过一日的药,皱起了眉头:“日日喝夜夜喝,也没见有什么好转,长意,你要是对我还有点善意,便该帮我准备棺材了。” 长意端着药,目光盯着纪云禾,直到将纪云禾也看得受不了了。 她叹了声气:“大尾巴鱼,你脾气真是倔。”她将碗接过来,仰头喝了,却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在手中转了转,看了看碗底的残渣:“你说,要是有一天,你这药把我喝死了,可不就正好成全我了?” 纪云禾本是笑着打趣一句,却不想她一抬头,看见的却是长意未来及收敛的神情——呆怔,失神。宛如被突然扼住心尖血脉一样,被纪云禾“打”得心尖颤痛。 纪云禾不曾想却会在如今的长意脸上看到这副神情。 “我……说笑的。”纪云禾拉扯了一下唇角,“你让我活着,我才最是难过,你不会那么容易让我死的。” 长意从纪云禾手中将碗拖了过去。 他一眼不发的站起身来,转过身,银色的长发拂过纪云禾的指尖,那背影一时间没有挺直,失了平日里的坚毅。 纪云禾有些不忍看,她低头,连忙转了话题:“今日我听锦桑丫头说,朝廷那边,好像把林昊青召入京城了。”她问,“朝廷与北境的争执这么多年了,期间虽然与四方驭妖地有所合作,但还是第一次将林昊青召入京中,他们可是要谋划什么?” 通常,长意只会回答她,与你无关。 但今日,长意似乎也想转开话题 ,他转身走出屏风前,道:“想谋划什么都无所谓。朝廷与国师府,人心尽失,林昊青也帮不了他们。” 要走到屏风后时,长意终于才转过头,与纪云禾的目光对视。 纪云禾冲他微笑:“你先忙吧,我再睡会儿。” 言罢,纪云禾躺下了,盖上被子,阻断了长意的目光。 她在被窝里闭上眼,心里只有庆幸。 还好还好,还好她与长意,尚未有长情。 谁知道她此时有多想与君终老,只是她却没有时间,与君朝与暮了…… 纪云禾闭眼睡着了,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开始做梦了。 窗户微微歇开着,外面的风吹了进来,晃动她床边的帘子,她在梦里也感受到了这丝寒意,但她却没从梦中走出,那白衣女子像是被这寒风拉扯着,终于到了她的身边。 白衣女子伸出手来,纪云禾不明所以,却也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 纪云禾清晰的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也清晰的知道自己这般做似乎有点危险,但她还是如此做了。 她眼看着那女子将她的手掌握住。 “你的时间不多了,我把眼睛借给你。”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楚的出现在纪云禾脑海之中。 白衣女子的手贴着纪云禾的手掌一转,与纪云禾十指紧扣。 “嘭”的一声,好似心跳之声撞出了胸膛,荡出几里之外,纪云禾陡觉浑身一颤,双眼倏尔猛地睁开。面前的白衣女子倏尔消失,一片白光自纪云禾眼前闪现,宛如直视了太阳,短时间内,她什么也看不见。 待得白光稍弱,即将退去之时,纪云禾远远看见白光深处,倏尔出现了一个少年与一个女子,那少年,纪云禾只看到一个剪影,她不认识,但女子她却是识得的——那不就是……纪云禾在梦中见到的这个女子吗。 他们面对面站着。 那少年亦是一身白裳,他仰头望着女子,满是崇拜与爱慕。 而这一幕,只短暂得好似幻影一般,转瞬即逝,待纪云禾一眨眼,面前又只剩下来这一片惨白的光,连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 “是我缅怀的过去。”女子的声音出现在纪云禾脑海中,白衣女子没有出现,但纪云禾知道,这是她的声音,她说,“你现在看到的,便是我曾经看过的,此后,我的 眼睛,便是你的眼睛。” 纪云禾一怔:“把眼睛借给我?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告诉青姬。”女子并不回答她,只自顾自的说道,“是大国师,杀了宁若初。” 随着她的话音一落,纪云禾眼前再次出现一个画面。 是……大国师…… 不过却是年轻的大国师。 年轻的大国师站在另外一个青年面前,与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比划,而那纸上画的,俨然是驭妖谷的十方阵阵法。 不用猜,纪云禾看到的,是当年的大国师与宁若初! 大国师在给宁若初出谋划策。 十方阵,是大国师告诉宁若初的!? 宁若初似乎在质疑些什么,但大国师却将纸一收,转身离去,宁若初便又立即追了上去,将画着十方阵阵法图的纸拿了回来。 纪云禾睁大双眼,却有些困惑:“他们……不是师兄弟吗?为什么?而且宁若初不是因为成十方阵而身亡的吗……” “他骗了他。”女子道,“他告诉宁若初,成十方阵只需要十个大驭妖师的力量,他告诉宁若初,十方阵不会杀掉青羽鸾鸟,也不会让宁若初死去,他与宁若初说,成十方阵后,宁若初可以进入十方阵。” 纪云禾一愣,看着当年的师兄弟二人。倏尔想到之前十方阵中,青羽鸾鸟做的那个小院,院中潭水里的附妖鸾鸟,那是青姬这百年的不甘与爱恋。 纪云禾与长意当年能从十方阵残余力量中出去,是因为纪云禾打扮成了宁若初的模样,附妖鸾鸟才且舞且行,消解残念。 原来……当年的宁若初并没有欺骗青姬? 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来十方阵中陪着青姬的。 只是因为……他也被大国师欺骗了? “告诉青姬,大国师杀了宁若初,告诉她,去复仇。” 纪云禾陡然转身,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白衣女子的身影。 “你又是谁?你为何会知道?你为何将此事告诉我?为何要成此事?” “我要他死。” “谁?大国师?你想让青姬杀了他?” “这是我的赎罪……” 她话音一落,纪云禾还待继续问下去,忽觉耳边的风一停,额间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面前白光退去,女子声音消失,她在经 历短暂的黑暗之后,慢慢的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空明和尚眉头紧皱的脸,适时,他正将一根银针从纪云禾额间拔出:“醒了。”他说着这两个字,紧皱的眉头微微松了一些。他站起身来,退到一边,纪云禾这才看见,在空明身后站着的长意。 长意的面色,是纪云禾鲜少见过的僵硬与苍白。 他看着她,好似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直到纪云禾坐起了身,长意方才目光微微一动,宛如一潭死水被一滴水打破平静,荡出千般涟漪。 纪云禾有些不明所以:“我不过睡了会儿,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方的空明和尚将银针收入针袋子,冷笑一声:“一会儿?你躺了两天了?”空明和尚斜睨了长意一眼,“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开的药,药死了你。” 纪云禾听到前面的话,纪云禾十分意外,她在梦中,不过只感觉时间须臾,却是竟然……昏睡了两天…… 紧接着听到空明后面的话,纪云禾又觉得好笑。 看长意这个表情,莫不是以为,她睡觉前与他开的玩笑话,一语成谶了吧…… 纪云禾带着几分笑意的看向长意,却见长意衣袍一动,不等纪云禾反应过来,两步便迈到纪云禾的床边,纪云禾愣愣的仰头看他,一眨眼间,长意竟然捏住了纪云禾的下巴,将她头一抬。 在纪云禾与空明都且发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长意的唇便又压在了纪云禾的唇瓣上! 又! 又来! 纪云禾瞠目,双眼惊得恨不能鼓出来。 旁边的空明和尚手上的针袋“啪嗒”掉在了地上,且他还不自知。 待纪云禾反应过来,抬起双手要将长意推开,但她现在浑身的力气还不比一只鸡大,长意单手将她手腕一拽,便彻底制住了她。 便在此时,长长意胸膛间,有蓝光闪烁。 似乎是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空明和尚陡然从震惊之中走了出来,他一声叱骂:“你疯了!”当即他迈步上前,要将长意拉开,可未等他靠近长意,便倏尔被一阵巨大的力量弹开,力道之大,径直将空明和尚弹在墙上。 而长意的唇瓣还是那么的轻柔,蓝色的光华轮转,自他胸膛,浮至喉间,最后渡入了纪云禾的口中,根本未给纪云禾反应的机会,那蓝色的珠子便消失在了纪云禾的身体之中。 长意的唇还在她唇上留恋片刻,终于方放开了她。 空明从地上爬起来,怒火中烧:“你这个混账鲛人!是脑子不清楚了吗!外面与国师府的弟子打成那般模样,你却把你的鲛珠给她续命!?” 鲛珠? 驭妖师的灵力源于双脉,而妖怪的妖力继续则源于他们的内丹,鲛人的内丹,便被称为鲛珠。长意把自己的鲛珠给了纪云禾,那便是用自己所有的妖力,给纪云禾续命,他自己……则会变成一点妖力也无的妖怪…… 他…… “你当真疯了。”纪云禾抹了抹唇,亦是望着长意如此道:“我不要,拿回去。” 长意依旧捏着她的下巴,蓝色的双瞳犹如大海的漩涡,要将她吞噬进去。他道: “我要给,你就必须要。” 第七十一章 是你 “我不要!”纪云禾一声怒斥,一把挥开长意的手,欲将腹中鲛珠吐出来。 但下一瞬间,她便被长意捂住嘴,径直摁倒。 动作再次被禁住,长意冰蓝色的眼瞳看似冰凉,但暗藏汹涌:“我没给你选择的权利。” “你不给她选择的权利,也不给我选择的权利?还不给北境这么多投靠而来的人选择的权利?”空明和尚气得指着长意的后背痛骂,“为了一个女人,耽误耽误时间便也罢了!鲛珠也给出去?到时候大国师若出其不意,领国师府弟子前来攻打,怎么?你还指望这北境的风雪替你挡一挡?” “顺德重伤未愈,大国师不会前来。” “那位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脾气远胜与你!你又如何这般确定!?”空明和尚又斥了两句,但见长意并无放开纪云禾的意思,连连说了三声“好”。他道,“你做了北境尊主,我怕是也辅佐不了你了!随你!” 言罢,空明和尚一脚踢开地上的针袋,怒而拂袖而去。 纪云禾但见唯一能帮她骂骂这个大尾巴鱼的人都走了,心里更是又急又气,拼命挣扎,几乎顾不得要弄伤自己,长意眉头一皱,这才松手。 纪云禾急急坐起来,手在床榻上摸了一番,自然没找到任何武器,她气喘吁吁的缓了一会儿情绪,按捺住了动手的冲动,她盯着长意:“别的事便罢了,鲛珠一事,不能儿戏。拿回去。” “儿戏?”长意看着纪云禾,唇角倏尔自嘲一笑,末了,笑容又冷了下去,只冷声道,“便当我是儿戏,与你何干?你如此想将鲛珠还我,莫不是,与空明一样,也替我操心这北境之事?” 纪云禾唇角一紧。冷静道:“长意,北境不是你的事。是家国事。” “是你们的家国事。”长意说着,一抬手,指尖触碰纪云禾的脸颊,“你们,把我拉入了这陆上的家国,我早已迷了来时路。” 纪云禾目光一垂,顺着他银色的长发,看到他那双腿,他已经很习惯用这双腿走路了,以至于让纪云禾都险些忘了,他拥有那条巨大尾巴时的模样。 她心头一痛。 “当年,你该回去。” “呵。”长意冷笑,“回哪儿?” “大海。”纪云禾闭眼,不忍再看长意,“你不该执着那些仇恨的,也不该陷于仇恨。” 长意默了很久,直到纪云禾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我执着的,陷入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仇恨。” 纪云禾闻言微微诧异,她抬眼,与长意四目相接。大海一样的眼瞳与深渊一样的目光相遇,他们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彼此。 长意没开口,纪云禾却仿佛听到了他的藏匿的言语。 我执着的,陷入的,不是仇恨…… 是你。 纪云禾心头莫名一恸。她立即转开了目光,突兀的想要逃离那片汪洋大海。 她选择回到现实。 “你知道,即便是你的鲛珠,也不能真正的帮我续命。” 长意这次是真的沉默了下来。 “长意,来投靠北境的人,将生命、未来、一腔信任托付于你……”纪云禾顿了顿,“你知道被辜负的感受,所以……” 似是不想再听下去了。长意站起了身来:“没有鲛珠,我也可安北境。” 长意转身离去。 徒留纪云禾一人独坐床榻之上,她捂住了脸,一声长长的叹息。 京城,公主府。 顺德公主脸上的绷带已经取下,只是她还不愿以全貌示人,她坐在竹帘后,面上还戴着一层面纱。朱凌一身重甲,也站在竹帘之后,守在顺德公主身侧。 朱凌手上捧着几个娇嫩的鲜果子。 冬日季节,能得如此鲜嫩的水果,十分不易,顺德公主拿了一颗,扔在地上,然后以赤脚踩上去,将那浆果踩得爆浆而出,方抬起脚,让下人以热水擦干净,复而她又拿一颗,丢在地上,再次踩上。 浆果的汁水溅出,落在竹帘外的人鞋背之上。 林昊青看了一眼自己的鞋背,躬身行礼:“公主。” “林谷主,怠慢了。” 侍从再次将顺德公主的脚擦干净,顺德公主又拿了一颗浆果,丢到竹帘外。浆果滚到林昊青跟前。碰到他的鞋尖,停了下来。 “这小果子,吃着与别的果子无甚不同,但踩着却甚是有趣,这外壳,看似坚硬,但一脚踩下,便脆生生的便裂开了,里面汁水爆出,感觉好不痛快,林谷主,不如也试着玩玩?” 林昊青一脚将浆果踩碎:“公主诏令,千里迢迢唤臣前来京城,敢问有何要务?” “便是让你来踩果子的。” 林昊青不动声色,静候下言。 顺德公主在帘 后站了起来,她将朱凌手上的果子尽数洒到地上,走一步踩一个,浆果碎裂之声不绝于耳,顺德公主越踩越是夸张,直至最后,恨不能踩碎之后,再将浆果碾成酱。 直将所有的果子都踩完了,顺德公主这才喘着气,停了下来:“殿里的果子踩完了,殿外的还有。”她隔着竹帘,面纱晃动,额上的发丝微微凌乱的垂下来:“北境的纪云禾,我记得,你与她,是一起长大的吧?” 林昊青恭敬道:“是。” “你如今,做了六年的驭妖谷主,将驭妖谷打理得很是妥当,在驭妖师中,你的声望也日益见长。” “职责所在。” “林谷主,管好驭妖谷,是你职责的一部分,为朝廷分忧,才是你真正该做的。”顺德公主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侍从又开始给她擦起了脚,“这些年,在与北境的战争当中,除了国师府的弟子们,你们这些个驭妖之地啊,看似是在帮朝廷,实则……实则如何,你心里清楚。” 林昊青眉头微皱,立即单膝跪下:“公主……” 顺德公主摆摆手:“罢了,今日你不用与我说那些虚言。我命你前来,也不是要听这些。”顺德公主道,“北境,成朝廷心病已有多年了,几方驭妖地,未尽全力剿灭叛军,本是过错,我本欲将那寒霜之毒,投入山川江河之中……” 竹帘后,面纱里,顺德公主唇带笑意,眸色却如蛇般恶毒。 林昊青袖中的手微微紧握成拳。 “寒霜之毒,你是知道的,于人无害,于妖无害,但却独独能杀双脉者。” 林昊青抬头,看向顺德公主:“公主,你亦身为双脉者,国师府众人,也皆乃双脉……” “皇城宫城,京师护城河,还护不住国师府与我吗?但你们其他的驭妖师那般多,我不求杀尽,杀一个,是一个……” 林昊青眸色微冷:“公主……” “哎,不急。这只是我本来的想法,我叫你前来,其实,是想嘉奖你。”顺德公主道,“你这些年,做得很好,身受诸位驭妖师的信任,所以,我想让你,统领其余三方驭妖之地,共伐北境,我可以与你承诺,一旦拿下北境,朝廷,将不会再囚禁驭妖师们的自由。嗯,当然,如果你不要奖,那我便只好如先前所言,罚你了。”顺德公主笑笑: “林谷主,我看得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对权利都充满了渴望。” 殿中,气氛静默 ,良久之后,林昊青道:“公主何以如今寻我来?” “先前,只想灭了北境的叛军。而今,想在灭叛军之前,先抓一人,而你,是所有驭妖师中,最熟悉此人的。” “公主要抓纪云禾?” “对。”顺德公主摸了摸自己面纱背后的脸颊,“我想对她做一件事,我想,把她眼珠挖出来,当浆果一般玩。” 林昊青见状,沉默。 “怎么样林谷主?” 林昊青垂下头,看见满地的浆果,浆果汁液未被擦干,深红色的汁液,宛如一团团烂肉被丢在地上,难看且恶心。 …… “林昊青要率四方驭妖地的驭妖师攻打北境?” 纪云禾从洛锦桑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先是震惊,而后困惑。 先前几年,长意与一众人初来北境,朝廷未能一举将其歼灭,其中多亏几方驭妖地与朝廷“貌合神离”,难以统一,这才给了长意他们发展壮大的机会。 林昊青也用这段时间,稳固自己的地位,让四方驭妖地都信服与他。 纪云禾如今说不上对林昊青有什么样的观感,但从她了解的信息来看,林昊青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是一个好的“掌舵人”。北方驭妖台被长意等人占领之后,原本驭妖台的驭妖师一部分投靠了北境,一部分南下,去了驭妖谷。 林昊青接纳驭妖台的人,借朝廷与北方争斗的时机,韬光养晦,联合另外东方和西方的驭妖地,携手共进,培养了不少好手,也积攒了不少实力。 纪云禾本以为,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未来,或可成为朝廷,驭妖谷,北境的三足鼎立之势。 但万没想到,林昊青竟然答应了朝廷,伐北…… 纪云禾沉思:“有些蹊跷……” 纪云禾呢喃出声,洛锦桑闻言,看了纪云禾一眼:“什么蹊跷,我觉得,鲛人行事才是蹊跷呢。”她道:“他竟然当真把鲛珠给你了?你的身体也真的好了?” 洛锦桑提及此事,纪云禾沉默下来。在加上先前听到林昊青要伐北的消息,她心里一阵愁似一阵。 长意没有鲛珠,拿什么去和驭妖师打? 一旁的青姬,一边喝茶,一边吃着桌上的干果,将洛锦桑的话头接了过去:“要是妖怪的内丹能给人续命,以如今这世道的形势,怕是妖怪早被驭妖师抓去,给王公贵族们当药吃了吧。” 洛锦桑转头看青姬:“那是何意?这鲛珠,并不能给云禾续命?” 青姬把她的茶杯往桌上一推,茶杯中尚有半盏茶,她指着晃动的茶水道:“你家云禾的身体就像这杯茶,算来算去,也就这点茶水了。我手上这颗干果,就像是鲛珠。”青姬将干果丢进半杯茶水里,茶水立即满了杯,“这样,茶水看起来是多了,但其实并没有任何区别。” 洛锦桑看看茶杯,又看看青姬,最后目光落在纪云禾身上:“那就是说,云禾只是看起来精神好了?这鲛珠并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实际的用处就是看起来好了。”青姬将茶水连同干果一起倒进嘴里,吞了水,将干果嚼了嚼,也吃掉了,“临行前,也少受点苦累。” “啊!?”洛锦桑站了起来,“这……”她盯着纪云禾,“这事你知道?” 纪云禾点点头:“我与他说了……”纪云禾又是一声叹息,气道,“这大尾巴鱼长大了忒不听话!” “那也就是说,鲛人也知道?” 青姬替长意答了:“他当然也知道。” “那他疯了吗?还搞这一出做什么?现在驭妖师们来势汹汹,他没有鲛珠……” 青姬瞥了洛锦桑一眼:“你怎生今日才问这话?依我看,这鲛人早便疯了。”言罢,青姬又瞥了纪云禾一眼,“不过也挺好,我如今,便是想为人疯一次,也找不到那人了。” 青姬此言,让纪云禾微微一愣,她倏尔想起了那梦中的白衣女子,还有那些关于当年宁若初的真相。 纪云禾看着青姬,嘴唇微微动了动,对于要不要将没有确定的梦中事告诉青姬,她有些犹豫。 思索片刻,纪云禾打算用别的方法先旁敲侧击一番:“说来,青姬,我听说,宁若初……与而今的大国师,曾乃师兄弟。” 青姬喝着茶,应了一声:“嗯。” “我很好奇,他们曾经的关系如何?” 青姬奇怪问:“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大国师曾说,他要为天下办丧,是以,而今天下大乱的局势,在我看来,皆是他一手纵容出来的,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厌恶天下人。”纪云禾故意道,“是因为宁若初的死吗?” 青姬笑了:“当然不是。他们师兄弟的感情虽好,但是也不是能好到那种地步的,说来,关于这个大国师,我也是不明白,我这在封印里, 一呆百年,一出来,他怎么就变得这么坏了。” 洛锦桑也起了好奇,关于大国师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这人世间,所有人都对他是好奇的。 “怎么?”洛锦桑道,“他以前还是个好人?” “至少是个正常人。” 青姬的话倒是将纪云禾说迷糊了。 按照梦中人的说法来说,大国师设计了宁若初,害宁若初与青姬天人相隔,但从青姬的口中,这个大国师,却只像宁若初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大师兄。 除非是……大国师骗了当年的宁若初和青姬。 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害宁若初和青姬,又为什么在那之后“变坏”,坏到要为天下办丧?他一只放在心里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那怎么现在变这样了?”洛锦桑也奇怪,复而又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问道,“那宁若初那么厉害,大国师也那么厉害,他们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还在吗?能让我也去拜师学艺吗?” 是,纪云禾倒还忽略了,能同时教出这两个徒弟,那师父势必也不简单。 “他们师父我没见过,宁若初不常与他师父联系,一般是他师兄……喏,就是你们口中的大国师,他们师徒二人,一同云游天下。后来,不知怎的,他师兄云游回来,那师父便再无消息了,再之后,我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师徒二人……云游天下…… 纪云禾倏尔脑中灵光一触…… 那些地牢中的游记! 难道! 仿佛是要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纪云禾心脏倏尔跳得有些快起来:“那他们师父,是男,是女?” “是个女子。” 纪云禾屏息道:“喜着白衣?” 青姬一挑眉:“你如何知晓?” 纪云禾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国师深爱这么多年,每每不肯忘怀的竟然是…… 他的师父…… 第七十二章 争论 纪云禾知道,百年前,驭妖师与妖怪,尚且不是如今这模样,没有四方驭妖地囚禁驭妖师,所有有双脉的孩子,但凡想要走上驭妖师这条路的,便要寻个师父,学好这门“手艺”。 而控制双脉之力,并非容易之事,尤其是要成大驭妖师,则必须从小学起,拜了师父,那师者便如父亦如母。师徒之间,规矩森严,教条众多,即便是到了如今,四方驭妖之地建立,师徒关系但依旧是不可逾越的制度,一如她和林沧澜,若叫人知道,她助林昊青弑父,那也是天理不容的过错。 而这大国师,在当年,尽然会对自己的师父有了那般情愫,还绵延至今,如此深沉,这实在是令纪云禾难以置信。 她沉默着,未将梦中人的话直接说给青姬。 说到底,她依据的不过也是一场梦和一些自己的猜测推断罢了,未坐实的事,她还不能告诉青姬这个当事者。毕竟,依着纪云禾现在的观察来看,青姬其实并没有完全放下宁若初。 青姬内心里的不甘与深情并不少,只是人已故去,她再计较,又能计较什么? 但若她知道了当年,是大国师策划了这一切,那她必不会善罢甘休,甚至真的会如梦中女子所言,会不顾一切,前去与大国师一战,当今世上能与大国师一战的人,或许真的非青羽鸾鸟莫属,但这百年来,未有人见大国师动真格,青羽鸾鸟的实力如何,也很难确认,这两人若动起手来,谁输谁赢,难以预测…… 纪云禾如今,是万不希望青姬出事的。 且不说在势力上,有青羽鸾鸟坐镇北境,能给北境之人带来多大的慰藉,便说如今她与青羽鸾鸟的私交,她也不希望她出事。 纪云禾抿住唇,未再言语。 此后几日,纪云禾望着自己能在梦中再见一眼那白衣女子,希望能将这些事情都问问清楚。但任凭纪云禾睡前如何祈祷,都未再遇见她。 好似她身体越差,离死越近便能越是清楚的看见那女子。身体好些了,哪怕只是看起来好些,她看不到她…… 莫非这世上,还真有神鬼一说…… 没时间给纪云禾思考这些玄妙的问题,林昊青率领这四方驭妖地的驭妖师,气势汹汹的向北境而来。 长意每天更加的繁忙了,在那屏风外,总会看见有不少的人前来寻找长意。好几日时间,纪云禾都没来得及与长意说上一句话,但神奇的是,每天傍晚,当纪云禾睁开眼睛的时候 ,总能看到长意坐在自己床边。 直到她睁眼,长意才会离开。 又一日,纪云禾醒来,但却没急着睁眼,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握住,有凉凉的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之上,她转动了一下眼珠,睁眼的瞬间,那指尖便撤开了去。 这婉转心思,隐忍的情绪,让纪云禾心头一声叹息。 在那人离开之前,她手一转,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纪云禾睁开眼,看到长意银色的发丝划过她的手背。 “长意。”纪云禾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冰蓝色的眼瞳中,涟漪微荡。纪云禾道,“林昊青,你打算如何应对。” 但闻纪云禾开口问的是此事,长意眸中涟漪骤停。 “怎么?纪护法这是念着旧情,还打算为那林昊青求情吗?”空明和尚的声音从长意身后传来,纪云禾侧过头,看见正在小茶桌边整理针袋的空明和尚。 空明和尚拿着银针走了过来,揶揄道:“有这功夫,不如劝劝这鲛人将鲛珠拿回去,否则,弄不好,咱们还得拖你向林昊青求情去。” 长意拂开纪云禾的手:“我心中有数,勿需他人多言。” 长意转身离开,坐到了那屏风前。 禁制又起,横亘在他们之间,纪云禾回头,便被空明和尚在脑门上扎了一针,这一针扎得生疼,也不知是在治她,还是在撒气。 纪云禾倒也没纠缠在这点小情绪中,只看着空明道:“林昊青受顺德公主之令,携四方驭妖地的人,来势汹汹,你们万不可与其硬碰硬,北境实力如何,多年交战,顺德公主心知肚明,她行此招的目的,或许并不是真的想让林昊青灭北境,而是想让你们互相消耗……” 空明和尚瞥了纪云禾一眼,一边给她扎针,一边道:“哦?那依护法看来,我们当如何是好?” “目的不是战,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以阵法拖住他们的脚步,缓住势头,劝降林昊青。” 此言罢,空明和尚将纪云禾头上的银针拔了出来,取针的时候,手脚倒轻,他淡淡道:“要不怎么说那鲛人喜欢你呢。”空明瞥了纪云禾一眼,“想的东西,倒是一模一样。” 纪云禾一愣。 空明收了针袋:“已经这般安排下去了,前日开始,众人便在忙着在前方布阵,约莫还有两三日,驭妖师的大部队到来。阵法刚好能成。困他们十天半月,不是问题。 ” 长意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谋划。 纪云禾垂眸,勾唇笑了笑:“这样很好。” 长意能有自己的打算的谋划,非常好。 不过想来也是,这六年时间,将北境发展到如此地步,除开空明和尚的助力,长意自己必定也成长不少。倒是她,太小瞧这鲛人的心计了。 “而今,唯一棘手的,是如何劝降林昊青。”空明和尚瞥了纪云禾一眼,“依我所见,待驭妖师众人踏入阵法之后,最好能由你出面前去何谈,你是最为了解林昊青的人,只是……鲛人不同意,而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你以为,我还有多久?” “你血脉力量尽数枯竭,五脏六腑也已是枯槁之态,我估摸着,也就这几日了吧。” 纪云禾默了片刻:“你告诉他了吗?” “没必要瞒他。” 哦……原来如此,难怪在她清醒之前,长意会把着她的脉搏,是害怕她在梦中便不知不觉的去了吗…… 哪怕她身上还有他的印记,还有他的鲛珠,还被关在这方寸屋间,他也依旧,心带怀疑。 这一夜,纪云禾看着屏风前,长意的烛火一直点到天亮,及至第二天晌午,那禁制才撤了去,长意走到屏风后,但见纪云禾还醒着,他皱了眉头。 “你该睡了。”长意道。 “以后睡的时间多着呢,让我多睁眼看看吧。”窗户微微歇着缝,外面的日光透过缝隙,洒在长意身上,他的银发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那么柔软而干净。纪云禾微微勾起唇角,“看不了远方的美景,多看看眼前的美人也好。” 长意一怔,微微眯起了眼:“纪云禾。”他语气不善,似对纪云禾这般语气,十分不满。 或许是因为她这样的语气,让他想到了从前吧…… “唐突了唐突了。”纪云禾笑笑,“长意,你坐。”纪云禾顺手拍了拍自己床榻边缘。 长意瞥了她的手一眼。一般他是坐在那儿的,但当纪云禾主动让他坐过去的时候,他却一迈步,坐到了一旁的小茶桌边。 别扭的紧…… “长意,林昊青不日便要到北境了,你打算派何人前去洽谈?” 长意眸光一转,扫了一眼纪云禾凹陷的脸颊,又似被扎痛了一样,转开目光。 “左右不会是你。” “得是我。”纪云禾道,“我是最了解四方驭妖地的人,也是最了解林昊青的人。我在驭妖谷中,与他相斗多年,但实则……另有隐情。他与我,亦敌亦友,或者也可以说……他和我之间,算是彼此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哦?”一声轻笑,夹杂这许多长意也未意想到的情绪,脱口而出,“我竟不知,你与林昊青,竟如此亲密?” 纪云禾对于长意的情绪何等敏锐,她与长意四目相接:“我……” 她解释的话未出口,外面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洛锦桑急匆匆的跑进来,还没站稳,便扬声道:“鲛人鲛人,林昊青他们在阵法之外停住脚步了!” 长意与纪云禾皆是一愣。 这几日洛锦桑不在北境,便是被派出去探查消息了,她会隐身,能潜入许多其他人去不到的地方,打探最隐秘的消息。 她在屏风前没看到长意,屏风间没设禁制,她便又飞快跑到屏风后来,直言道:“他们好似察觉了阵法,所有人都停在了阵法之外,他们现在不打算进攻了,像是想要断了北境与外面的联系!” 长意眉头微蹙。 纪云禾困惑:“断了外面的联系?何意?” “云禾你对北境不了解。北境这个地方,是大成国最北边的地方了,再往北去,便是一片荒山雪海,人迹罕至,别说普通人,便是一般的妖怪也极难生存。而今来北境的,都是从大成国逃来的人,林昊青如今阻断了南北的路,不对我们动手,但将路上要来投靠我们的人通通都抓了,也不让各种物资运送过来……” “他想孤立北境。”纪云禾道,“朝廷此前没做到,他凭什么?” 聊起正事,两人都不再磨叽。 长意道:“朝廷有国师府,但国师府终究人少。所倚仗的,不过是军队将士,封锁再严酷。我北境有前来投靠的妖族,依旧可以避过他们,从空中,河流,绕过两侧高山,送来物什。” “嗯。”洛锦桑点头,“这次还好我会隐身,不然都要回不来了,他们的驭妖师控制了好多大妖怪,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跑的,都有,所有的道都被他们控制了。” 长意沉吟道:“我攻驭妖台,诸多驭妖师未尽全力,而今情况怕是不同。” 纪云禾也沉思道:“林昊青此举,仿佛真是要举四方驭妖地之力,与北境倾力一战,但为何?”她不解,“北境与朝廷争斗越长, 对他,对驭妖一族,不是越有利吗?他何苦掺和到这淌浑水里来?顺德公主到底许了他什么?他不会真的想灭了北境……” 洛锦桑在一旁听得抠头:“你们在说什么?当初驭妖台的驭妖师为什么不拼命保护驭妖台,非得拖家带口,全部牵到南边去?还有……林昊青若不想灭了北境,他这么浩浩荡荡的过来干什么?” “迁去南方是为了合并驭妖一族的势力。” 纪云禾一边思索一边道,“当年驭妖师被四分在四个驭妖地,囚禁自由,便是朝廷恐惧驭妖师之力,为了限制驭妖师。北方驭妖台被北境反叛势力倾覆,他们理所当然,撤离北境,却没有走向更近的东方与西方驭妖地,反而直奔最南方的驭妖谷,因为驭妖谷实力最强。”纪云禾喃喃自语: “朝廷被北境分去了心力,驭妖一脉韬光养晦,才有今日,今日他们必有图谋。”纪云禾思索着,“林昊青,林昊青……你这次来北境,又是为何……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你。”空明和尚的话插了进来。 所有人目光一转,空明和尚将一封还带着寒气的信件扔到了长意面前的桌上。 洛锦桑看着空明:“大秃驴,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林昊青遣人来信,让北境交出纪云禾,得到人,他便立即撤退。信在此。”空明看着长意,“送信人也还在北境,等你回复。” 长意信也未展,只手中寒气一起,将信件冻成一块冰,他再是一握,那信件登时粉碎:“让他滚。” 空明冷笑:“我料想也是如此。”他转身要走,纪云禾倏尔道: “等一下。”她这一声刚将空明唤住,长意便紧接着又是一声斥:“不准等!” 纪云禾看向长意,有些好笑,又有些气:“我话都没说完……” “不用说了。我意已决。”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洛锦桑嘴角抽搐,看着两人:“你们成熟点。加起来都快一百岁的人了……” 纪云禾难得赌气道:“他是妖怪,年纪都是长在他头上的,这一百岁他得担八成!我还小。” 长意拳头握紧。 洛锦桑一脸嫌弃的看着纪云禾:“云禾……你现在表现的很幼稚。” 空明和尚在一旁瞥了洛锦桑 一眼:“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幼稚?” 洛锦桑克制:“我在劝架,你不要把战火引到我身上哦,我警告你。” “警告我?洛锦桑,你又私自离开北境,我还没找你算账……” “算什么账,我待在北境你嫌我,我离开北境你也嫌我,你怎么干啥都嫌我?” 眼见他两人吵了起来,纪云禾有些傻眼。 “够了!”最后,到底还是长意担起了成熟的担子,他道,“要吵出去吵。” 纪云禾揉了揉眉头:“你们都够了!不是说送信的人还在北境候着吗!能不能聊聊正事!” 关于幼稚的争论终于落下帷幕。 纪云禾深深的叹了口气,道:“让我和林昊青见一面。” “不行。” “我没说要跟他走,我说的是,和他见一面。”纪云禾望着长意,“我需要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不行。” “为什么?” 长意默了许久:“纪云禾,别忘了,你还是我的阶下囚。” 第七十三章 站在你这边 话聊到此处,让长意放纪云禾出去似乎是再无可能了。纪云禾琢磨了片刻: “那让我见见带信来北境的人。” 洛锦桑一愣:“这么晚了……” “现在不能耽误时间。”纪云禾后半句未说……时间太金贵了,不管是她自己的时间,还是大局的时间…… 长意沉吟片刻,终于对空明道:“带她过来。” 在后塌见使者,终究太不像话,是以,这半个月以来,纪云禾第一次走到了那屏风之外。 长意坐在书桌后面,纪云禾坐在左侧,空明与洛锦桑都站在纪云禾身后,像是监视,也是保护。 烛火摇曳,不片刻,一个娉婷女子缓缓走来,到了屋中,先给长意行了个礼,随后看了一眼坐在左侧的纪云禾:“护法。”女子柔柔唤了一声,“久仰大名了。” 眼前的女子一身妖气,想来是个被驭妖师驯服了的妖怪。而她模样看着面生,纪云禾从未在驭妖谷见过。但被林昊青派来做使者,想来林昊青是极信任她的。 “你认识我?”纪云禾问。 “谷主先前常与思语提及过护法,还曾作画像给思语看过,思语自然识得护法。”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了。 林昊青时常与她提起过纪云禾,还画过纪云禾的画像?这不知道的,听此言语,还以为是林昊青对纪云禾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思念。 站在纪云禾身后的空明和尚眼神一抬,若有似无的瞄了书桌后的长意一眼,但见长意嘴角下垂,眸中神色不明。 纪云禾笑道:“我竟不知,我与谷主的关系竟然这么好?” “自然是好的,当年护法与谷主共患难,同谋划,一起度过了大难关,他才能登上谷主的位置……” 纪云禾一怔,眉头皱了起来,她打量着面前的柔弱女妖,这女妖说的……难道是她与林昊青杀了林沧澜,瞒过顺德公主一事……但这种事,纪云禾以为林昊青只会让它烂在肚子里,怎会与这外人道? 或者……这并不是个外人? “你是林昊青的……?” “奴婢是谷主妖仆,名唤思语。” 六年时间,林昊青还养了个自己的妖仆出来。 “尊主。”思语转头,对长意道,“我谷主并无意与北境为敌,只要尊主愿将护法还给驭妖谷,驭妖一族的大军,自当退去。” 还真是冲她来的。 “还给驭妖谷?”长意开了口,他冷冷的看着思语,“是还给驭妖谷,还是还给朝廷?”思语待要开口,长意径直截断了她的话头,继续道,“都无所谓,没有谁可以从这里带走她。不管是你谷主,还是京城的公主,都带不走。” 长意话落,屋中静了片刻。 纪云禾看着长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处仿佛还有凉意,丝丝缠绕。 思语再次开口:“尊主,何必徒添伤亡,您是明白人,而今局势,三方,没有谁想动手。” “是吗?”长意冰凉的眼瞳盯着来着,即便没有鲛珠,但他天生的气质,自然让站于他面前之人,显得低矮几分, “北境不是朝廷,亦不是你们四方驭妖地。来此处之人,本就一无所有,只为搏一线生机。国师府让他们活不下去,那便要灭了国师府,驭妖一族要掺和进来相帮国师府,那便也是北境的敌人。你与我北境谈顾虑?” 长意顿了顿,继续道: “北境之人,一无所有,百无禁忌,无所顾虑。要战,便战。没有条件,无法妥协。交出纪云禾不行,交出空明也不行,交任何一个被北境庇护之人,都不行。” 一席话落,屋中只闻窗外风声。 纪云禾看着长意,只觉他如今担上这尊主的名称,并非虚号,而当真是,名副其实。 他曾是潜龙在渊,而今,到底是应了后半句……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良久,思语盈盈一拜:“尊主的意思奴婢明了,失礼了,告辞。” 她走之后,空明与洛锦桑继续沉默的站了片刻。空明倒也没有此前那么大的敌意,许是为长意一番话所动,他只对长意道:“与驭妖一族之战,并非易事,哪怕是赢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国师府若携军队前来,又要如何应对,你且好好谋划吧。” 言罢,他带着洛锦桑也离去了。 长意提了笔,开始在桌上写着什么,柔和的烛光中,纪云禾走到长意身前:“长意。” 长意抬头看她:“我知晓你要说什么,不想听,后面去。” 这个人,今天几次三番用这话挡住她的话头,纪云禾又好气又好笑:“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长意一声冷笑:“无非是,你不是想被北境庇护之人,诸如此类的言语。”他将手中笔放下, “纪云禾,他人投奔北境而来,是去是留是他们的自由,你不是……” “你这话,我倒是猜对了,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纪云禾道,“你又猜错我了。” 这个“又”字让长意一愣。他嘲讽一笑:“是,驭妖师想的什么,妖怪怎么看得清。” 纪云禾没再接话,她只拿起他在桌上放下的毛笔,站在书桌的另一头,就着他未写完的那张纸,在上面划了一条线:“这边是驭妖台,这是驭妖师封锁北境的线。” 纪云禾指着线,肃容分析着: “林昊青而今封锁了从南到北的所有道路,从陆地,空中,到河流。那他而今的阵势势必是横向排列。空中若有大妖阻挡,势必有操纵大妖的驭妖师,河中与地上亦是如此。而四方驭妖地,多年来被国师府打压,真正算得上大驭妖师的,拢共不过八人,驭妖谷独有其三,林昊青是谷主,操纵全局,必然不会去前线驭妖,雪三月已去海外仙岛,自然也不会帮着他们,而我……” 纪云禾勾唇一笑,“我这次,站在你这边。” 长意仰头,看向纪云禾,只见面前这形容枯槁的女子,嘴角带笑,眸有星光,直勾勾的盯着他,她的自信与骄傲,好似从未被时光和苦痛所磨灭。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心中有许多为什么的疑惑堆在喉头,但长意一时间,竟不想用言语,打破此刻的这一幕。 纪云禾却转开了目光,她在纸上的线上点了六个点:“为了全面封锁北境,空中没有城池据点,必定有两个大驭妖师,操纵大妖控制空中,其余三人,一人断河流,两人守陆地,其他的驭妖师,形成封锁线,但凡任何地方有异动,大驭妖师便能催使大妖前去支援。”纪云禾道,“打驭妖师,是林昊青封锁的关键。只要空中只要抓一人,地上抓一人,林昊青的封锁,不攻自破。” 纪云禾放下笔,长意问她:“你怎知,他们一定会这么安排?”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而且……”纪云禾一笑,“我懂林昊青。” 此五字一出,长意唇角的弧度,微微落了一些下去。 纪云禾却沉溺在谋划之中,一时未察觉,她思索着,继续道: “破了大妖的封锁线,林昊青势必派人顶上。到时候,北境最好集结最优秀的战力,全力出击,但只攻他们一角,定要出奇不意,战胜即归,不可恋战,目的不是打败他们,而是令其挫败,损其士气。”纪云禾继续分 析着:“四方驭妖地,并非真的想搏命一战,只要让他们知道,北境有誓死一战的决心,以及战胜的能力,他们势必内部一片分歧,到时候,北境便可以最少的伤亡,逼退此次四方驭妖地之围攻。” 纪云禾转头看长意:“如何?” 长意并未流露任何情绪:“可。”他道,“明日挑选人……” “哎等等。”纪云禾拦住他,“驭妖师的能力,虽大不如前,但四方驭妖地中的大驭妖师,并不好对付,并非我夸大,当年林昊青与林沧澜俱在,青羽鸾鸟出世之时,若我或者雪三月中一人,愿拼死相搏,留下青鸾,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所以……长意,万不能轻敌,抓了这两名驭妖师,乃是最关键的一环,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我认为,最好是你与青鸾,一人捉其空中一人,一人捉陆上一人……” 纪云禾话没说完,长意便以眯起了眼睛: “纪云禾,为了让我拿回鲛珠,你可真是,绞尽了脑汁。” 纪云禾一笑:“阵前,不可无帅。” 长意沉吟片刻:“我亲自去,一个时辰内必回。” 他的意思……是这鲛珠,只会离开纪云禾身体一个时辰?纪云禾思索了片刻,这一个时辰,她能与梦中白衣女子说多少话?不过……有一个时辰也好。 纪云禾笑了笑:“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日。” 纪云禾皱眉:“时间这么紧,青鸾会答应吗?” “没问题没问题!交给我!”洛锦桑忽然又从门外跑了进来。 纪云禾一愣:“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本来打算等这鲛人走了之后再找你聊会儿的,然后……就躲着躲着,就都听见了。” 纪云禾失笑,回头看了长意一眼,纪云禾而今察觉不了洛锦桑,长意难道也察觉不了吗,他没有鲛珠,但这五感,可也是敏锐得很呢。 “我明天去诓那大鸟去,就说我要飞出去玩去,等到上了路,拽了她的毛,逼也把她逼去抓人。” 纪云禾道:“青姬听到,能打死你。” 洛锦桑笑着挠了挠头,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那,这个鲛珠,要怎么拿回去啊?难道要把云禾胸膛剖开吗?” 此言一出,长意的神色微不可见的一怔,随即十分镇定道:“怎么给她的,便怎么拿回来。” 洛锦桑转头问纪云禾:“怎么给 你的?” 纪云禾倏尔想到那日的那一幕…… 那瞬间的相触,双唇的温度,柔软的感受,长意身上特有的味道……所有的观感,瞬间涌进纪云禾脑海。 纪云禾一转头,囫囵道了一句:“没怎么,碰了碰……” “哪儿碰?” “……我有些乏了,打算眯会儿,你也赶紧回去吧。” 纪云禾几乎是将洛锦桑推了出去,一回头,但见书桌背后的长意拿着一本书挡住了半张脸,但那眼角的弧度,却是忘了遮掩。 而这弧度,便如同那逗猫逗狗的狗尾巴草,弯弯的,软软的,毛茸茸的将她心尖一挠。 纪云禾转过头,自己往屏风之后走去,错过长意身边的时候,两人皆没有言语。 房中烛火依旧无声跳跃,宛似烧到了心尖,燃了满室温热。 第七十四章 阵前擒主帅 翌日一大早,洛锦桑果真如她所言,将青姬诓了,让青姬答应她,带她飞去南边买酒喝,她们这方说定了时间,长意便要筹划着出发了。 离开前,他得取回自己的鲛珠。 纪云禾坐在小茶桌边上,太阳初升,她还没睡。阳光落在窗户纸上,将房间打出了一层妙曼的光影。 长意一袭黑袍,站在她跟前,纪云禾仰头望着他。 四目相接,静默无言。 此时空气静谧,两人之间,眸光交织,呼吸相闻。 长意微微俯下身子,纪云禾几乎是下意识的,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一下。 她的动作虽小,但是在长意眼中,还是如此的明显,长意微微停顿了一瞬,冰蓝色的眼瞳里,清晰的描画了纪云禾的面容。下一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再没过多耽误,当即抬起手,指尖拂过纪云禾脸颊,穿过她的发丝,停在她的后脑勺上。 他的掌心禁锢她的动作,强势的不允许她逃避、退缩。 长意将眼睛闭上,那冰蓝色的眼瞳,消失在长长的睫毛之下,他俯身而来,带着特属于他的气息,将唇印在纪云禾的唇瓣上。 他肌肤微凉,更衬得纪云禾这双唇的灼热。 纪云禾没有闭眼,她呆滞又清晰的感受到了这个吻。不似此前的调戏与突然,也不似上次那般的激烈与对抗。一个轻柔的吻,绵长而细致。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纪云禾感觉,他们好似就是一对令人称羡的情侣,在最私密的时刻,做着最亲密的事。 长意的气息勾动她胸膛里的那颗鲛珠,丝丝凉意从纪云禾心口处升腾而起。唇上的凉意与胸膛中的气息连接,让纪云禾仿佛是饮了一口冰凉的酒,清冽的感觉直达心口,甚是迷醉人。 蓝色的鲛珠离开她的胸膛,倏尔一转,便隐入长意的唇瓣之间。 而这蓝光消失之后,长意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窗外的日出在窗格子上又往上爬了一些,窗格子的阴影投在纪云禾侧脸上,时光流转,斑驳之间,纪云禾终是闭上了眼睛。 他们是为了让长意拿回鲛珠,才亲吻的,现在,鲛珠已经拿回了,这触碰……毫无意义,但是纪云禾却没有立即喝止,她给了自己刹那的放纵,这一生,这一世,纪云禾常在隐忍,多在谋划,步步算计,不敢走错一步。 但此一刻,她选择了放纵自己,感受这昙 花开落间,短暂的欢娱与留恋…… 她的睫羽颤动,胸中情绪翻涌。在这短暂的黑暗,片刻的沉迷之后,纪云禾脑中仿似有一把剑,携着寒光刺过,刺破这温软的梦乡,同时也搅动纪云禾的五脏六腑。 鲛珠离身,病痛再次席卷全身,且比之前来的更加汹涌。 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仿佛都有针在扎一般,让纪云禾瞬间痛得清醒起来—— 她是将死之人! 纪云禾倏尔抬手,一把将长意推开。 仅一个动作,便让她气喘吁吁,她立即转过身,捂住嘴,拼尽全力忍住疼痛,佯装自己只是对这个吻不敢置信而已。 长意看着纪云禾的背影,默了片刻:“一个时辰,我便回来。” 纪云禾依旧捂着嘴,点点头。 长意黑袍一动,气息离开,身影消失在了房间之中。他离开的瞬间,纪云禾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摔倒在地,四肢绵软无力,皮肤针扎似疼痛。她额上虚汗直冒。 纪云禾摸了摸耳朵,她犹记得,长意说过,他给她的这个印记,让他能看见她的所在,虽然不知道能看到什么程度,但若长意在前面抓人,分神往她这儿一看,见她在地上躺着吐血,那岂不是坏事了。 纪云禾连忙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床上,将被子裹上,这才安心的双眼一闭,昏睡过去。 长空之上,青羽鸾鸟飞羽舞九天,洛锦桑坐在青鸾的背上,她转头,看着身后的一团蓝色的光华紧随其后,却在晃神间,那光华猛地一顿,瞬间落后青姬老远,隔了一会儿,又跟了上来,往地面去了。 洛锦桑奇怪:“那鲛人怎么了?” “不知道呢。”青鸾懒懒的答了一句,又道,“小丫头,你去南边玩,那鲛人跟着干什么?” 洛锦桑嘿嘿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远处空中,倏尔传来一声“呀呀”的妖怪怪叫。 青羽鸾鸟在空中一转,翅膀一收,飞羽尽散,她化为人形。洛锦桑“啊”的一声惊呼,青姬手一捞,将自由向下坠落的洛锦桑后领提住,踏在云端上问她:“小丫头,这是个什么鸟声啊?” “我想应该是妖怪鸟的叫声,约莫还是个被驭妖师操纵的妖怪,或许还要挡咱们南下的路呢。”洛锦桑被青姬提着,身体在空中晃荡着,但也不害怕,便努力抬着头,将青姬看着,“要不你看看去?要 是顺手,帮我抓个驭妖师也行。” 青姬一笑:“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的话里有蹊跷。” 青姬话音刚落,远方妖怪的啼叫越发清晰。青姬望着远方,轻轻一笑,倏尔眼中光华一闪,她没有张口,但是一声鸾鸟清啼响彻九天,随着声音一过,一股妖力径直荡开,横扫他们周边的云朵,万里白云,登时散开。 远处,一只黑色的怪鸟在空中扇着翅膀。远远的,还能看见那鸟背上站着一个光着上半身的壮汉。 洛锦桑指着他道:“就是那个驭妖师吧。” “小丫头,我只答应帮你一个忙,可没打算掺和到北境的这团乱事里来。” “哎呀,来都来了。”洛锦桑宛如是在劝青姬玩什么游戏一样,道,“你现在不掺和,他也不会放你走了。” 青姬这才瞥了洛锦桑一眼:“你要利用我,也好歹利用个大点的事儿,就对面那只乌鸦妖还有那个驭妖师,你就让我跑这么一趟?”青姬道,“你是不是对我的传说,不太了解?” 洛锦桑挣了两下,头仰得高高的:“你想怎么?” 青姬一勾唇,魅惑一笑:“你说的,来都来了,那就干点实事儿,抓个大的。” “啊?” 洛锦桑还在愣神,青姬提着她,便一俯身,径直向那驭妖师的地上大营,俯冲而去。 空中,只留下洛锦桑因为突然下坠而发出的惊呼…… …… 纪云禾很清晰的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还是那片虚无的天地。这一次,白衣女子无比清晰的出现在纪云禾面前,她看见了她的面容,也听见了她的声音:“我是不是离死又进了一步?”纪云禾道,“我想和你确认一些事……” 她话音未落,女子道:“我知道你想确认什么。”纪云禾一挑眉。听她继续道,“你的生活,他的生活,这世间人的生活,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 “我死后,执念化成了风,这世上,有风的地方,我便能有感知。”她看着纪云禾,抓住了纪云禾的手,她站到了纪云禾身后,“来,我把眼睛借给你。” 她说着,又像上次一样,纪云禾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场景,只是这次并不是看到的这女子的回忆,而是…… 青羽鸾鸟……还有洛锦桑以及…… 林昊青…… 青 姬化为原形,径直冲向了驭妖师大营,洛锦桑不在,好似已经隐了身,方便躲避以及捣乱……青姬的利爪撕裂林昊青所在的那个营帐,周围人一片混乱,驭妖师、妖怪、还有昨日放回去的那个使者思语,皆在。 但闻青羽鸾鸟一声清啼,巨大的鸟爪子抓住了林昊青的胳膊。 “我让他们去抓驭妖师,他们抓林昊青做什么?”纪云禾不解,一声呵斥,“乱来!” 白衣女子拉着纪云禾的手,在空中一挥,这边画面消失,另一边,长意已经擒住了一名驭妖师,将其打晕,在带回来的路上了。 纪云禾看着长意,微微一愣,只见长意神色焦急,速度已经是最快的在往回赶。 没等纪云禾继续看下去,白衣女子手再是一挥。面前又出现了另一个房间,纪云禾没去过这个房间,但这房间的装饰,陡然让她想起了她被囚的那六年,那个囚牢…… 画面一转,一个站在书柜之前的人,果不其然是一身素白的大国师。 而今一看,这大国师的这身衣裳,却是与这白衣女子……师承一脉。 “他当真是你徒弟?” “我名宁悉语,他是我的亲传大弟子。他做乞儿时,我便将他捡了来,以我姓为他姓,给他取名,宁清。我教了他这一身本事,却不想……”她顿了顿,“我已身故,虽能托身长风,存于天地,便如同那附妖一般存在着。他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过错。数十年前,我……我因故而亡,宁清对我,心有……妄念……”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着,但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说着:“他因我身亡而恨尽天下人。是以设局,令驭妖一族,误以为青羽鸾鸟作乱人间,又献十方阵给宁若初,致使宁若初与其他九名大驭妖师尽数身亡,而后在驭妖一族中,他大权独揽,设四方驭妖地,及至如今,一手遮天,造这天下乱局……” 她说着,而这一场天下浩劫的始作俑者,此时却在画面中,静静的站在那书架子旁,拿着一本书,细细研读,阳光倾洒,他面色沉静,宛如世间一沉稳的读书人。 宁悉语挥手,面前画面散掉。 她松开纪云禾,纪云禾转身看向她:“你想弥补你的过错?所以让我把真相告诉青鸾,你想让青鸾,杀了大国师?” “而今这世上,能与他一战的,除了青鸾,别无他选。”白衣女子看着纪云禾,“你时间……也不多。这世上,我也只能与你,有这般联系。” “为什么是我?命悬一线的,这世上并不只我一人。” “是,命悬一线的人,太多了,但踩在人与妖的缝隙当中,且还命悬一线的,只有你一人。我非人非妖,只能托身长风之中,并不在五行之内,而你虽有身体,却也越过了世间五行界限……” 白衣女子嘴唇还在动着,但她的声音却慢慢变得模糊。 纪云禾道:“我快醒了,青鸾的事,我……” 纪云禾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不是房梁,而是长意的脸,近在咫尺。 唇上还有长意的温度。 蓝色的光华刚刚在她胸膛间隐去。 他……又将鲛珠给她了。 纪云禾坐起身来,长意往后退了一步,静静的看着纪云禾,纪云禾笑了笑:“人抓回来了?” 听她开口说话,长意方才定了神:“嗯。” 两人这方才搭了一句话,空明和尚便猛地将外面房门推开,他疾步走近,怒斥长意:“你怎么能让那傻子去抓林昊青!万一出事……” 长意眉头一皱:“我没让她去抓。” 见长意被吼了,纪云禾插嘴道:“青鸾在,应当没事。” “应当!?”空明看来是气急了。恶狠狠瞪了纪云禾一眼,“事没出在这个鲛人身上,你倒是放得下心!” 纪云禾眉头一皱,空明也觉自己失言,当即嘴一闭,径直转身离去,没一会儿,就听到楼道里空明和洛锦桑吵起来的声音—— 洛锦桑:“让开让开,我要告诉我家云禾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别挡我!哎你拉着我看什么?我好着呢!大秃驴我跟你说,我和青鸾把林昊青抓回来了!就关在地牢里呢!” “洛锦桑你长没长脑子!谁让你去抓林昊青!?” “你凶什么啊?我阵前擒主帅!多帅气!你有什么好气的?你是不是嫉妒我和青鸾本事高啊?” “洛锦桑!” “干什么!” …… 两人越吵越大声,倒是衬得这房间里安静极了。 长意转头,看着纪云禾,有些奇怪的问纪云禾:“你知道她们去抓林昊青了?” 纪云禾一顿,她总不能告诉长意,她在梦里已经看见了……纪云禾只道:“猜的,青姬这性子,应该不甘寂寞。”她打完圆场,立即换了话题,“青姬既然将林昊青 抓来了……我想见他。” 长意默了下来,他盯着纪云禾,这一次,终于没有再拒绝。 “一起。” 此二字一出,纪云禾倏尔嘴角一扬。 她喜欢听长意说这样的话。有这样的话语,纪云禾瞬间只想将当初的事情都尽数告诉长意了——她对他,从没背叛。 但是…… 方才鲛珠离身的疼痛,犹在身上残存。 纪云禾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将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将死之身,就不要玩那些反转了,形势那么复杂,何必添人烦恼。 第七十五章 劝降 纪云禾本来还有一丝担心,若她与长意一同见了林昊青,林昊青要是说出点什么当年的事情,那她该如何圆场…… 可没等她的担心落到实处,尚未来得及见林昊青,前线忽然传来消息,林昊青被青羽鸾鸟所擒,阵前所有驭妖师顿时群情激奋,在几位驭妖地领主的率领下,怒而大破北境前方阵法,挥大军而来。 青羽鸾鸟与洛锦桑阵前擒主帅此举,竟是将压抑多年的驭妖一族,逼出了最后的血性。 纪云禾初闻此消息,有些哭笑不得,与自己同有隐脉的族人,隐忍多年,忽然这么振作一次,实属难得,而尴尬的是,她却站在这群振奋的族人对立面…… 这个消息传来时,洛锦桑与空明也在房间里。这下洛锦桑傻眼了:“明明是我们阵前抓了他们的主帅,怎么还让他们变厉害了……” 空明一声冷哼,还在气头上的他对洛锦桑的疑惑并不搭理。 纪云禾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你们此举,太欺负人了些。” 洛锦桑挠头:“那咱们只有硬着头皮去打仗了?” “不能打。”长意声色不大,只淡淡的说了三个字,却无比坚定。 纪云禾点头,附和他的话道:“若论单枪匹马,没谁斗得过青姬,但两方交战,必有损伤,加之驭妖一族,而今战意高昂,不可与之正面相斗。此战若是硬拼,赢了或可多让北境喘息两月,两月之后,京师来北境的路途,冰雪消融,朝廷大军挥师北上,北境无力与之再战。而若是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怎么办……”洛锦桑急得抠头,“我再悄悄把林昊青给他们塞回去?” 空明和尚又是一声冷哼,终于出声嘲讽:“你还想干什么?侮辱他们第二次?洛锦桑,你有几条命够你折腾?” “那……那……” 房间里,沉默片刻。纪云禾在沉思半晌之后,倏尔抬头,看向长意:“和谈吧。”她道,“我去劝降他们。” 此言一出,房间陡然默了下来。 洛锦桑呆呆的看着纪云禾:“啊?和谈?劝降?你去?” 纪云禾没有看洛锦桑,只目光不转的盯着长意:“对,我去。” 长意沉默片刻,依旧是那句话:“我和你一起去。” …… 天正夜,驭妖台之外,风雪连天,面前是一片茫茫雪原,风雪背后,一片黑压压的大 军压在天地交际之处,将这风雪景色更添厚重与压抑。 驭妖台前,巨大的城门之下,两匹马载着两人,走向远方那千人万骑。 越往前走,来自前方的压力更甚。 纪云禾与长意,一人只有一个凭鲛珠称起来的空架子,一人没有身为妖怪力量代表的内丹。他们走过风雪,停在了雪原之上。两人马头并齐,对方人马未到,纪云禾望向身边的长意。 “你当真不将鲛珠拿回去?” 长意瞥了纪云禾一眼,银发飞舞,与雪同色:“不拿。” 纪云禾笑着看他:“他们要是动手将你抓了,怎么办?” “没有鲛珠,他们依然抓不了我。” 这个鲛人,对自己很是自信。纪云禾回过头,望向远方,道:“你是个不说大话的人,我信你。” 长意回头,瞥了纪云禾一眼,只见纪云禾瘦弱的身形裹在那藏青色的斗篷之下,她那么瘦弱,好似这风雪再大一点,就能将她吹走,她拉着马缰,控制着座下因前方妖气而有些不安的坐骑:“长意,这景色真美。”她眯眼看着面前的风雪与远方的辽阔,“我已许久没有身处这般景色之中了。” 她说着这话,好像此一行,并不是赌上性命来与地方对谈,而只是出来吹吹风,看看景,活动活动筋骨。 长意看着她,应道:“对,很久没有了。” 他也很久没有,在这般辽阔的景色下,看过纪云禾了。上一次,还是六年前,在去驭妖谷的路上,她站在他的对面,背后是一片追兵,长意如今犹记,她手中长剑带给他冰冷的刺痛感,那么清晰…… 而如今,她却在他身边。 长意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将纪云禾从那个房间里放出来,他本是打算关她一辈子的,直到她真正的停止呼吸,再不让她有背叛他的机会。 但现在他在做什么? 他带着她出来了,若是纪云禾想要再次背叛他,她带着他的鲛珠,只要在对方来的时候,站在他的对立面,她便可轻而易举的,再取他性命。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给她鲛珠,放她出来,与她离开驭妖台。 “这或许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了……” 她遥望着长空,风雪呼啸间,那神色萧索。让长意见之一痛,随之理解了她的言语意思之后,又是一痛。 纪云禾濒死之色,长意 见过,也为之痛过。 他骗过自己,也忽视过自己的情绪,但及至此刻,看着纪云禾微微凹陷的眼睛,还有那被他吻过的,干裂苍白的唇,长意胸中情绪倏尔涌动,推上他的喉间,压住他的唇舌,让他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开口道:“纪云禾。” 纪云禾转头看他,幽深漆黑的眼瞳,映着漫天飞雪与他的银发。 “若你愿发誓,以后再无背叛,我便也愿……再信你一次。” 风雪还在乱舞,然而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 纪云禾愣愣的看着长意。在长意眼中,她杀过他,背叛过他,利用过他,而今,他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 纪云禾唇角动了动,终是压住心头情意,硬着心肠,笑道:“大尾巴鱼,你怎么还那么天真呐,这么多年了,人类的誓言,你还敢当真啊?” 纪云禾的言语,字字如针,但长意还是看着她道:“你今日若说,我便信。” 心头一阵剧痛。那些冷硬的心肝都好似被震碎了一般疼痛。 纪云禾双手在袖中颤抖,几乎握不住马缰,座下马儿有些焦躁的踏步,正适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轰隆之声,万人军队前来的脚步,震天动地。打破两人之间的气氛。 纪云禾这才重新握住马缰,看着前方道:“阵前,休谈此事了。”、 万人大军黑压压的一片,如潮水涌向两人。 而大军却在百米开外,停住了。 前方,数十人打马而来。马蹄急促之声,转瞬,十几人便停在纪云禾与长意面前。 有些是纪云禾的熟面孔,有的面生,但看起来凶神恶煞,好不吓人。 此前去北境的使者思语也在其中,她是林昊青的妖仆,自是比其他人更紧张林昊青一些,她率先提了马缰,走到面前来,望着纪云禾与长意:“只你二人?” 对面的人一开口,方才将纪云禾飘散的神智唤了一些回来。她望着妖仆思语,道:“北境尊主亲自前来,胜过千人万人。” 众人看了长意一眼,长意未发一语,但那蓝瞳银发,早已成为传说传遍世间,有的人第一次见他,忍不住转头窃窃私语起来。 长意提马,上前一步,扬声道:“北境无意与驭妖一族为敌。诸位若今日退兵,林谷主自然能安然无事,回到驭妖谷。” “我等如何信你?先交出林谷主!”人群中,一彪形大 汉提了马缰,走上前来:“还有我驭妖山的晋陆兄,其他再谈!” 这人口中的晋陆兄,乃是被长意抓回来的那名大驭妖师,本是驭妖山的门面担当,而今被这么轻易的抓了,他们应当也是面子极为过不去了。 “这位兄台可是驭妖山的人?”纪云禾看着那大汉笑问。 大汉戒备道:“是又如何?” “晋陆乃驭妖山最强的驭妖师,如此轻易被擒,兄台可是觉得北境大打驭妖山的脸面,欺人太甚?”纪云禾看着那大汉脸色一青,又转头盯着思语道,“更甚者,连林谷主也直接被抓了,这四方驭妖地的联合伐北,一战未打,主帅先被擒走,若传出去,可是显得四方驭妖地,无比可笑。” 众人闻言,本就心头窝火,此时更被纪云禾激得怒发冲冠,有人提了刀便要上前。 长意眸光一冷,体内尚有残存的妖气一动,周遭风雪顿时停住,化为利刃,停在众人的四面八方。 局势一触即发。 “气什么?”纪云禾在对峙的僵局中,依旧一脸笑意,“主帅被擒,脸面被打,四方驭妖地阵前失了尊严,这不是早就注定的事吗?在数十年前,大国师制出寒霜,建立国师府,设四方驭妖地,困住驭妖一族……打那时起,便注定了今日的败局。” 此言一出,众人一默。 风雪呼啸间,只听纪云禾继续笑道:“诸位愤怒,是怒于北境妖怪太过厉害,还是怒于自己的无能与平庸?”纪云禾提了气,调动自己身体所有的力量,她坐在马背上,声音不大,却让面前的人,与百米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百年前,国师府未存,四方驭妖地不在,驭妖一脉未被奴役囚困之时,可是如今模样?”纪云禾背脊挺直,“我也是驭妖师,我曾乃驭妖谷护法,我深知诸位冒死来这北境苦寒地的不甘不愿与不易!但到底是谁让你们来的?你们又是在为谁而战?你们手中的刀剑,指向的是何方,这条性命与一腔热血,洒向的是何处?可有清醒的人睁眼看看? “是谁让驭妖一族,血性不再,是谁困我等于牢笼之中?又是谁恫吓,威胁,驯服我们?”纪云禾伸手,抓过身边被长意定住的冰雪,冰雪似刀刃,割破她的皮肤,鲜血滴落。 纪云禾将手中冰刃狠狠掷与地面:“我将刀挥向牢笼之外的行刑者,而不是同样在夹缝求生的苦难者。” 她话音一落,长意侧目凝望她片刻,手一松 ,周围风雪再次簌簌而下,落在众人脸上。雪原一片沉寂。而后,众人身后传来嘈杂之声。 纪云禾看着思语:“我抓林昊青,不是为了战,而是为了不战。” 思语也定定的看着纪云禾,那看似柔弱的面庞,此时眸光却显得冷硬:“我们没有退路。”她打马向前,走到纪云禾身前,两匹马的马头,都挨在了一起,“顺德公主说,若不将你交给她,便要将寒霜之毒,投入天下水源。” 纪云禾一愣。 “她不一定想杀你们在场的驭妖师,但若有新生的双脉之子,天下之大,你要如何救他们?” 纪云禾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但正因为如此,我才绝不向她妥协。她今日可以此威胁你杀我,明日便可以此威胁你自杀,臣服她一次可以,但欲望永远没有尽头。” 话音刚落,数人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经过面前这十数骑马身侧。思语调转马头,往后一望…… “我愿入北境。” “我愿入北境……”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数不尽的驭妖师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行于纪云禾与长意身前。有人未走,但没有一人,将离开的人拦住,挽留。 一时间,那黑压压的军队,分崩离析。 北境的长风与鹅毛大雪拂过每个人的身侧,纪云禾看着他们,倏尔嘴角一动,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她转头看长意。只见长意也静静凝视着她。那冰蓝色的眼瞳之中,好似只有她的微笑。 “长意……”她轻轻的唤了一声。 风吹起了她的斗篷,斗篷在风中好似飞舞成了一只风筝。 她耳边再无任何嘈杂,甚至连自己的声音也都听不到了—— 长意……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她身体往后仰去,头顶的风雪与渐渐快亮起来的天,是她最后看见的景色。 第七十六章 归去 弥留之际,纪云禾感觉自己被人抱着,好似在风雪之中狂奔着。 她的世界里,尽是那粗重的呼吸之声。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这世界又陷入了一片嘈杂,她什么都能听见,但什么都听不清,永远都是断断续续的,时而听见洛锦桑在哭,时而听见空明和尚在骂。还能听到青鸾劝慰洛锦桑的声音。 对了……青鸾…… 她还有话没告诉她呢。 纪云禾迷迷糊糊的想睁开眼睛,但眼前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得咬着牙,近乎是呢喃的,在唇边说着那白衣女子要她说的事,也不管要听的人是不是在自己身边。 她一直努力的说着,隐约间感受到有寒凉的风卷在她的身上,帮她分担了许多的痛苦,让她省了许多力气:“青鸾……宁若初,十方阵……被大国师所害……” 纪云禾一直不停的呓语着。 而随着她的声音,缠绕与她身侧的风越发强烈,甚至带动她的发丝,让纪云禾睁开了眼睛。 身侧是哭红了眼的洛锦桑,还有肃容站着的青姬。空明和尚与长意此时不知去了哪里,不过,他们不在也好…… 纪云禾这方刚认清了人,忽觉身侧风动,甚至吹得床帏波动,这奇异景象让洛锦桑惊得忘了哭,只红着眼呆呆的将纪云禾看着:“云禾……你这是……” 纪云禾是没有力气与她解释的,此时的她,身体好像被这风操控着,她似乎成了宁悉语的提线木偶——她身体被长风卷起,几乎是半飘在空中。 “青姬,云禾这是怎么了?” 青姬也皱眉看着纪云禾,并无法给洛锦桑任何解释。 纪云禾唇角颤动,全然不受她控制的,吐出一句话来:“宁若初当年没有骗你。” 此一言,让洛锦桑更加不解,而却让青姬彻底怔住。 那梦中的宁悉语,好似在纪云禾这弥留之时,借长风之力,掌控了她的身体。就像在梦中,宁悉语将自己的眼睛借给纪云禾一样,在这里,她又主动的,将纪云禾的身体借走了。 她借纪云禾之口,对青羽鸾鸟道:“他说要去陪你,是真的想去陪你,只是他也被大国师骗了,十方阵,杀了他。是大国师,杀了他。” “云禾你在说什么呀……”洛锦桑眼睛通红,”你都这样了,你……” 一旁的青羽鸾鸟为这些话怔愣许久,终是盯着 纪云禾失神道:“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言罢,唇角抿紧,再不看纪云禾一眼,径直转身离开,却在转身的瞬间撞到了长意的肩头。 两人擦肩而过,青姬脚步未停,面容沉凝严肃,径直往屋外而去。而长意更是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根本不在乎是谁撞了他的肩头,也不在乎周围的人都在哪儿。 他只定定的看着纪云禾。 长意的唇色带着几分苍白,银发有些许零乱,他走到纪云禾身前,看着纪云禾身侧奇怪诡异的风。 而随着青姬的离去,缠绕着纪云禾身侧的风便开始慢慢消散。 她的身体缓缓落下,宁悉语将自己的力量撤走,纪云禾对自己的身体是没有丝毫的掌控里,便在她的身体缓缓落在床榻上时,纪云禾的眼角余光看见了那银发蓝瞳的人。 她看着他嘴唇微微开启,又闭上,几次颤抖间,竟然一个字也未曾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纪云禾很想如此问。 但宁悉语的风彻底消失了,纪云禾在这瞬间仿似看见了那风的尾巴,穿过床帏,飞过窗户,最后归于寂寥天地。 纪云禾知道,自己很快也要和她一样了,归于无形,化为清风或是雨露……纪云禾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眼瞳,像是镜子,将这个世界最后的画面,烙进瞳孔之中。 有窗外欲雪的一线天空,有洛锦桑微红的眼眶,有她已经看腻的房间天花、桌椅、老茶具,还有……长意。 他的银发和蓝瞳。 只是可惜了,再也看不到他那条令人惊艳和震撼的大尾巴了。 眼皮沉重的盖上,以一片黑幕,隔绝了她与这人世的最后联系。 所有画面消失,所有声音退去,纪云禾最后的意识,在一片黑暗当中给她勾勒出了最后的画面,是那日,长意将她从国师府带走,他抱着她,行过千重山,万层云,最后落在一个山头上。 朝阳将出,长意将她摁在一个山头的岩石石壁上。 那是六年以来,背叛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毫无遮蔽的直视彼此的眼睛。 生命的最后一刻,纪云禾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幕。 为什么? 纪云禾自己也不明白。 她只定定的看着长意,看他,也看他眼中的自己。朝阳从长意背后升起,他变成了黑色的剪影,只有那汪大海一样的眼珠,那么清晰的映着她的 身影。 如同在照镜子一样,纪云禾在他的眼珠里,看见自己流下了一滴眼泪。 眼泪剔透,她心头再次感受到了灼热的疼痛。 “大尾巴鱼。”她终于对他道,“我从没背叛过你。” 这句话,到底是脱口而出。 她内心的遗憾,终于在生命终结的这一刻,以这样的方式,在她自己臆想的幻境当中,对着这个臆想中的剪影说了出来。 纪云禾恍惚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不与长意说真相。她扯遍了大局为重的谎,骗过了空明和尚,也骗过了自己。 但其实,最真实的理由,不是其他,而只是……她害怕。 她是个自私的纪云禾,她害怕如果当她说出真相,长意依旧不愿意原谅她,那她该怎么办?她更害怕,她做的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替长意做选择是错,与林昊青计划,激长意离开是错,在悬崖上刺他一剑,逼他心死是错…… 她最怕长意得知真相后与她说——我会变成如今这模样,都是因为你…… 她将那颗赤子之心伤得千疮百孔,又将那个温柔如水的人,变得面目全非,更是大错特错…… 所以她不说,不愿说,不敢说。 所以……到此刻,她才会看到这一幕。才会听到自己说—— 我从未背叛过你。 可……也只敢在自己心里说啊,真正的长意,永远也无法知晓,也无法听到吧…… 但一切都无所谓了,说不说,也无关紧要了。人死灯灭,她死了,便会带着这些过往一并消逝。 纪云禾看着长意背后的太阳越来越灼目,直到将周围照成一片苍白,长意的剪影也消失了。她仰头望着空白的天,闭上了眼睛。她一生盘算,为自由,为生存,挣扎,徘徊,及至此刻,她终于是…… 安静了。 纪云禾死了。 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当长意看着纪云禾终于闭上了眼睛,阖上了嘴唇,而后……停止了呼吸。他忽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一根倏尔极致冰凉,倏尔无比灼热的铁杵,从他腹部深处穿出,捣碎他的五脏六腑,终停在了他的心口处。 “扑通。” 铁杵尖端,化为千万根针,扎在他血管里,他从未那么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 他的心脏,在针尖上,跳得那么缓慢,又那么惊心动魄。 纪云禾死了。 这是一个事实。 他的鲛珠已经从死亡的身体之中飘出,晃晃悠悠,带着那人的余温,回到他的躯壳之中。那余温,仿似是想烧干了他的血液。 长意在这一瞬间,竟恍惚以为,自己好像…… 也死了。 第七十七章 亡故 床榻上的人早已没了呼吸,本就枯瘦的脸颊,此时更添一抹青白之色。 屋子里只有洛锦桑压抑隐忍的哭泣之声,而那说起来最该难过的人,此时却直愣愣的站在那方,一动不动。 空明看着长意的背影,未敢抬手触碰他。只低声道:“安排时日,将她下葬了吧。” “下什么葬!”洛锦桑转头,双眼通红,恶狠狠的瞪向空明,“我不信!我不信!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那林昊青不是被抓来了吗,云禾一定是因为当年在驭妖谷中的毒才这样的!我去找他,让他治好云禾!” 她说着,立即站了起来,迈腿便要往外面冲。 空明和尚眉头一皱,一把将洛锦桑手臂拽住:“我给她看诊这么多日,那毒早没了!她是因为身体已经损耗太多……” “不是!”洛锦桑一把将空明的手甩掉,“不是!一定还有救!”她推开空明,跑了出去。 空明眉头紧皱,待想去将她追回,但一转念,又看见身侧一动不动的长意。他心头略一沉吟,左右这是在驭妖台中,洛锦桑跑出去闹再大也出不了什么事,反而是这鲛人…… 安静得太过反常。 “长意。”空明唤他,“人死如灯灭……” 长意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长意……”空明终于忍不住碰了他一下。 被人触碰,长意这才似是回过神来了一样,他转头,看了空明一眼,此时空明才看见,长意的脸色,苍白更甚过那床榻上的死者。 他神情麻木,那双冰蓝色的眼瞳中,是如此的灰败无神,其他人或许没见过,但空明见过,六年前,当他在湍急的河流中将长意救起来后,长意睁开眼时,便是这样一双眼睛。 空洞,无神。还像个被抛下的孩子,无助又无措。 空明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何言语。若要安慰他,实在无从下手,若要叫他面对现实,这话又太过残忍。他唇角动了动,终究是沉默的一声叹息。 没见他开口,长意回过头,转身往纪云禾身边走去。 他走到纪云禾身侧坐下,一言不发的静静看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间,长意胸口中鲛珠的蓝色光华再次闪耀起来,他俯下身,冰冷的唇畔贴在了另一个冰冷的唇瓣上。 他试图将鲛珠再次送进这个身体里面。 但纪云禾没有气息,便如床边的床幔,她头下的枕头, 被子里的棉絮一样,都再无生命,鲛珠进不去,便一直在他胸腔里徘徊不行…… 一如他。 进也不行,退也不行,再拿不起,也无法放下。 屋子里蓝光闪烁,他银色的长发垂在纪云禾耳边,那冰冷的唇瓣互相贴着,谁也没再能为谁取暖。 长意闭上眼,他不肯离开这已然没有温度的双唇。 胸膛中蓝光大盛,他撬开她的唇齿,想要强行将鲛珠喂入她的口中。鲛珠也果然被灌进了纪云禾口中,但也只停留在了她的唇齿之间,任由长意如何催动,也再没前进。 他依旧不肯放手。 那鲛珠便在两人唇瓣间闪着蔚蓝的光华,将这屋子映出大海一般的蓝色,仿佛他已经带着纪云禾沉入了他熟悉又阔别许久的家乡。 空明在这一片蓝色之中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拉着长意的肩,将他拉了起来。 鲛珠再次回到他的胸腔之中,消失无形。 “纪云禾死了。”空明道。 长意垂着头,银色的长发挡住他的侧脸,但仍无法掩盖他颓然的声色:“她在骗我。” “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她定是在骗我。”长意像是没有听到空明的话一般,近乎自言自语的说着,“以前她为了自由,便诓我去京师,侍奉顺德。现在,她一定是为了让我放了她,所以假死骗我。” 空明沉默。 “她不想让我困住她,不想呆在这个屋子里,她想离开……” “嗒”的一声清脆的响动在纪云禾床边响起,空明一开始没有在意,直到又是“嗒”的一声,一颗珍珠从床榻边落下,滚在地上,珠光耀目,骨碌碌的滚到空明脚边。 传闻鲛人,泣泪成珠…… 六年前,空明救起长意后直到现在,什么样的刀山火海,绝境险途未曾踏过,受过再多伤,流过再多血,无论多么艰苦绝望时,他也未曾见过鲛人的眼角湿润片刻。 以至于空明一度以为,什么泣泪成珠,都是空妄之言,不过就是人对神秘鲛人的想象罢了,这鲛人根本就不会流泪。 却原来……空妄之言是真。只是这鲛人太超乎他的想象了。 空明看着他,他银发似垂帘,挡住了他的神情,而空明也不忍去探看他的神情:“长意,这既是她的愿望,也是天意,你便也……放下吧……” “放下?” 珍珠颗颗落下,而他声色中却未带哭腔,他平静的诉说,只是难掩喑哑: “劝降驭妖一族前,我问她,若她愿发誓,以后再不背叛,我便愿再信她。实则……这誓言,她说不说,我都信她。”他道,“她利用过我,我也信她,她杀过我,我也信她。过去种种,我已然都可放下,我放不下的,只是……” 他紧紧抓住纪云禾的手,几乎浑身都在颤抖。 过去种种,他都不在乎了,他困住纪云禾,其实已然不是为了报复,更不是为了折磨,他只是为了留住她。 他放不下的,想留住的,只是她…… 但他还是失败了…… 任凭这湖心岛有多孤立,这楼阁封印有多深厚,他的监视看护多小心。他也还是留不住她…… 房间静默许久,终于,只听长意缓缓的颤抖道: “她自由了……” 如这北境的风雪,狂放飘扬,天地之间,随风而走,再不受任何桎梏。 …… 鹅毛大雪间,洛锦桑顶着狂风,疯狂的奔向囚禁林昊青的地牢。慌张之间甚至也忘了要隐身,直愣愣的往地牢冲去,看门的本欲拦她,但见是她,便也没有当真去拦,只是喊了两声,跟在屁股后面追了进去。 “洛姑娘!洛姑娘!你这是得了什么令和小的们说一声呀!” 洛锦桑头也没回径直往地牢最深处——看押林昊青的地牢那方走去。 地牢幽深潮湿,北境寒冷,牢中地面有些结冰,洛锦桑跑得急,有时还踉跄两步险些摔倒,狼狈的跑到牢门前,洛锦桑一把将牢门扶住,对着里面微光里坐着的男子喊道:“快把解药拿来!” 牢中蓝衣白裳的男子微微转过头来,看向洛锦桑,被囚几日,未见他有丝毫混乱,他镇定的问她:“什么解药?” “云禾身上的解药!老谷主给她下的毒!而今她快死了……”她说得慌乱。 男子闻言,这才身形一动,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 “云禾……纪云禾她……死了……” 第七十八章 冰封 房中寂静,纪云禾还躺在床榻上,若不是她青白的肤色,任谁看,她都只是如睡着一般安静。那长长的睫羽被窗外的微风吹动,好似在下一瞬间还会睁开一般。 只是……一切都是“好似”。 那双他永远没看懂的黑瞳,而今,更是没有机会看懂了。 未有叹息,也无言语,长意静静的坐在纪云禾身侧,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掌,一股寒气,自他掌中慢慢散出。在纪云禾已然冰凉的肌肤上,用寒霜慢慢将她覆盖。 一寸寸,一屡屡,寒霜如他的指尖,似轻抚,似描摹,包裹她的手臂,身躯,而后爬上了她的颈项,直至脸颊。苍白的唇被冻上,纤长的睫羽也被冻上。 他试图将她……就此冰封。 “等!等一下!” 洛锦桑的一声惊呼传来,打破屋子里的寂静,洛锦桑疾步踏来,将长意的手臂被猛地一推,长意掌心顺势往旁边一拂,霎时间,床榻之上也遍布冰霜。 而洛锦桑的双手因为触碰了长意手臂,也瞬间变白,冰霜顺着她的皮肤爬上她的手臂,将她冻得一个浑身颤抖。 空明见状大惊,立即上前两步,将洛锦桑的双手抓住。空明掌心术法一转,双手登时被火焰覆盖,他双手抓着洛锦桑手臂往下一捋,将寒霜尽数化去,随后怒斥洛锦桑:“你不要命了?” “我没有不要命。”洛锦桑没有理空明,推开他对长意道,“云禾还有救!” 一句话,将那已黯淡的蓝色眼瞳点亮。 银色长发一动,长意转过头来,看向洛锦桑,而洛锦桑却指着床边道:“林昊青可以救她。” 顺着洛锦桑的手,众人看向门边,只见蓝衣白裳的林昊青站在屏风旁。 林昊青踏进屋来,目光在长意脸上一扫而过,随后落在床榻上的纪云禾脸上。只一眼,他便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 “你能救她?”长意问。 林昊青上前一步,再细细将纪云禾一打量,眉头皱得更紧。 太瘦了,六年前驭妖谷一别,林昊青便没想过还能再见到纪云禾,他那时一直以为,纪云禾要么会立即死在顺德公主手上,要么就隔段时间死在顺德公主手上…… 没想到……她竟然能在国师府牢中熬上六年,而后又被鲛人带来北境。 他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纪云禾了。 “她怎么会 这样?”他反问长意。 长意只固执的问着:“你能救她?” 林昊青目光一转,看向长意:“都变成这样了,怎么救?” 此言一出,屋中又是一静。 那稍稍亮起来的冰蓝色眼瞳,再次失去了颜色。 洛锦桑不顾自己被冰霜冻得红肿的双手,她丝毫不觉疼痛似的,一把将林昊青的衣襟拎住,她手指用力,手背的皮肤红肿得被撑开,流出滴滴血液:“你不是说你能救她吗!你说她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你刚才与我说的!” 林昊青并未挣脱洛锦桑的双手,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襟,他哑声道:“我本以为我能救。” “什么意思?”洛锦桑问。 “我以为她只是被当年炼人为妖的药物所伤,所以我以为我能救她。”林昊青看着床榻上的纪云禾,“但不是。她形容枯槁,显然是身体之中的气血之力已被消耗殆尽,如今,周身也已皆被冰封,如何救?” 洛锦桑唇角动了动,眼眶不由得再次红了起来,她一转头,对着长意怒道: “你为什么要封住她!”洛锦桑声音一哑,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来,“你为什么要封住她!为什么!?” 长意看着床榻上的纪云禾,并未作答。 洛锦桑只觉双腿一软,方才的狂奔丝毫不让她觉得累,及至此时,她倏尔才觉浑身的力气都被偷走了,空明在她身后,将她抱住,低声道:“在冰封之前,她本就落气了。” 洛锦桑继续哑声问着:“你为什么对她不好,为什么不放了她,你知道她最喜欢外面的天地,你为什么都没有让她多出去看看,你……”洛锦桑咬牙,她憋着气,挣开空明,跪行了两步,近乎狼狈的扑到了纪云禾身侧。 她伸出手,去抓纪云禾的手臂:“我不让她呆在这里,她想出去,我带她出去。” 她说着,去扒纪云禾手臂上的冰霜。冰棱让她手上再添鲜血,空明看得不忍,在他开口制止之前,纪云禾身上蓝光闪动,下一瞬,她身体微微飘了起来。 屋内光华一闪,一声轻响,下一瞬间,湖心岛上的结界应声而破。 长意与床榻上的纪云禾尸身集皆消失了踪影。 洛锦桑一边抹眼睛,一边道:“他要带云禾去哪儿?” “和你一样,带她出去。”空明将她扶起,目光静静看向窗外,“让她去自己喜欢的地方 。” 屋中只剩下洛锦桑喑哑的哭声。林昊青站在一旁,并不多言,只是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那空中的身影。 …… 湖心岛外自然是湖,此时遍天风雪,湖上也尽是厚厚的坚冰,长意踏步,走在坚硬的冰上,他尚记得那一次,纪云禾才被他抓来湖心岛不久,她想离开,于是撞破了他的结界,一路狂奔,跑到了这冰上。 那次其实他早就远远的看见她了,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上前,他看着她奔跑着,在寒冷的空气中喘着粗气,最后跑不动了,在冰面上躺下,看着夜空放肆的大声畅笑。 那是纪云禾最真实的模样,是他最能看懂她的时候,简单,快乐。 他是喜欢看见那时候的她的。 长意将纪云禾放在坚冰上。 此时的纪云禾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没有吵没有闹,但他好像还听见了她在冰面上的大笑一样,乐得跟个小孩一样,没有受过任何伤,不曾见过天高,也不想知晓地厚。 长意看着她,却是嘴角微微一勾。 一颗珍珠落下,落在纪云禾的脸颊上的冰霜上,随后,纪云禾身侧的冰面开始慢慢裂开,冰面仿佛开启了冰棱之花,一层一层,盖在纪云禾身上,将她团团包住,每多一层,她的面容在长意面前便越发模糊。 冰层越多,直到将她完全包住,也将那颗从他眼睛里落下的珍珠永远固定在了纪云禾脸颊之上。 “你自由了。” 他说着,那将纪云禾裹住的冰棱之花,拉着她的身体,慢慢向湖中沉去。 慢慢向下,越来越远,从她的面容模糊,到那珍珠的珠光消失,纪云禾终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坚冰阖上,漫天风雪间,终于只余他孤身一人了…… 第七十九章 阿纪 圆月如盘,遍照河山。 远山覆雪,而近处的湖面皆被坚冰覆盖,在月色下,冰面上透出幽幽的蓝光,带着清冷的美。 湖面上,黑衣人独自行走,一步一步,终于他停在了一处,那一处与周围的冰面没什么不同,但黑衣人将手从斗篷中探出,他双手握着一柄寒剑,剑尖向下,狠狠在冰面上一凿,坚冰应声而裂。 他退开两步,看着面前的坚冰慢慢裂出蛛网一般的纹路,露出了下方的湖水。 斗篷之中的眼睛望向湖水深处,在幽深的湖底,仿佛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一闪而过。 黑衣人眼中光华也因此微微转动。他收起了剑,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跳下……“扑通”一声,黑衣人潜入湖水之中,他往下潜去,速度之快,令周围的水将他待在头上的兜帽拉开,露出了他的脸来—— 林昊青。 在月光所无法照耀的黑暗里,他向着湖底的微光而去,终于,他的脚踩到了底。 他手中一掐术法,光亮自他指尖亮起,照亮了四周湖底的景色,也照出了湖底,被一层层深蓝色“冰块”所包裹的女子模样。 湖水太透彻,以至于这么一点光亮已经足以将她容貌看清,还有她脸颊上,被那蓝色“冰块”一同包裹起来的“珍珠”。 鲛人泪…… 林昊青蹲下身,再次以手中长剑刺向那蓝色“冰块”,剑尖所到之处,“冰块”裂开,林昊青未停止用力,一直死死的往那下方刺去,直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剑尖刺破所有包裹纪云禾身体的“冰块”,触到她的腹部,再一剑扎下,剑尖微微一顿,似刺入了什么东西里面。 他一咬牙,手臂用力,将剑尖猛地拔出。 随着剑离开纪云禾的身体,那蓝色“冰块”似有愈合能力一样,再次封上所有的缝隙,不让纪云禾的身体接触到任何周围的水。 林昊青将剑收回,此时,在他的剑尖之上,凝着一颗黑色的圆形物什,好似一颗结在纪云禾身体里面的丹药。 林昊青将那丹药收好,也负了剑,准备离去,但眼角余光,再次瞥见了纪云禾沉静的脸上,那颗因一点微光,就闪出足够耀目光华的珍珠…… 从他的角度看去,这样的纪云禾好似永远都躺在湖底哭泣一样。 纪云禾喜欢哭吗? 从小到大,认真算来,一次也没见过。是个心极硬的。 她应当是不喜欢哭的…… 林昊青微微默了下来。 …… 湖心岛小院被封了,长意再也没有往那处去。 他搬回了自己应该住的地方,驭妖台的主殿。北境本就事务繁多,而今大批驭妖师又降来北境,更增添了不少麻烦事。 今日又有地牢的看守来报,说林昊青逃了,适时天刚擦亮,长意揉了揉眉心,摆手让来人下去了。 空明正巧来了书房,看见疲惫得已经一脸苍白的长意,张了张口,本想问你几日没睡觉了?但又想了想,自己心里也明白了。打从他把纪云禾封入湖底那一日起,他就没有闭过眼了。 这个鲛人,一刻也不敢让他自己停下来。 “林昊青跑了,你打算怎么办?”空明最后开口,问的却是这句。 “抓回来。” “嗯,还有一事。”空明走上前,将一封信摆在了长意的书桌之上,他肃容道,“京师的那个公主,约莫是真的疯了。”他顿了顿,声色透凉,“见北伐的驭妖师阵前倒戈,降了北境,她竟当真命人,在主要的几条河流源头,投放了大量的寒霜之毒。” 此言一出,长意微微闭了闭眼,复而才转头看空明,一双蓝瞳,此时因血丝遍布,几乎成了紫色。眼下黑影厚重,让他看起来像是入了魔般,有几分可怕。 “情况如何?” 空明和尚摇头:“很不好。河水带着寒霜之毒一路而行,沿河有不少毫不知情的百姓饮水,寒霜对普通人无害,但却令不少双脉之体的幼儿中毒,不幸中的万幸是,江河之水滔滔不绝,令寒霜之毒毒性稀释不少,未致人死亡,但却……也害了他们一生。” 长意书案之上,长意默了片刻,握着笔的手微微攥紧,他深吸一口气,继而松开拳头:“这么多年,你对寒霜的毒性有所研究,虽无破解之法,但亦可缓解症状,你可愿南行……” “我便是来与你说此事的。”空明道,“我欲南行,即刻启程,哪怕能解一个孩子的苦痛,也好过在这里空坐。” 长意点点头:“嗯,我守在北境,你带百人南下,救人之时,警惕朝廷之人。” 空明点头,转身离开前,身形微微一顿,他看着书桌背后的长意,在他身后,是驭妖台主殿颜色深沉的屏风,他的一身墨衣几乎也要融入其中,唯有那银发与苍白的脸色尤其突出。 “你也歇歇吧 。”他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可不想回来看见的,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你。”长意瞥了空明一眼。空明继续道,“而今,再如何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了。” 言罢,空明转身离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面,长意独坐主位之上,他笔尖在纸上顿住,不一会儿便晕染了一大片墨迹。 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 他哪里是在惩罚自己,他明明只是,不敢停下来。 便如此刻,只是稍有片刻的停顿间隙,他脑海当中便又出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 在他时间漫长的一生当中,纪云禾出现的时间那么短,而他与纪云禾同住的时间,更是短暂,但就是那么奇怪。 如此长的生命跨度,对比如此短的刹那相逢,她的耀眼光芒却盖过了他过去所有人生。以至于在她离开之后,长意竟然觉得,自己呼吸的片刻间,便有纪云禾的影子残存,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时而在他耳边轻轻的呼吸,时而在他眼前轻浅的微笑,还偶尔在他闭眼的瞬间笑着唤他长意。 长意,长意…… 一声一声,笑中似带叹息,几乎将他所有的神智都要唤走。 长意猛地放下笔,他有些忍无可忍的站起身来:“来人。”他声色嘶哑的唤道,“今日巡城……”他欲起身走出门去,但却在站起来的这一瞬间,外面阳光照入大殿,长意却倏尔眼前一黑,他踉跄一步,几乎没站稳身子。 直到被他唤进来的仆从扶住了他,他才缓过神来。 “尊主,你已经许久未曾合眼了,今日便……” 长意摆摆手,从主座的台阶上走下,他走在朝阳初生的光芒之中,每一步,皆如拖着千斤铁链,每一步,都让大脑眩晕,但他还得走,一直走,不回首,不驻足,因为一旦犹豫片刻,他便会彻底迷失。 彻底忘记,他这副躯壳,到底是为何,还在这行走…… …… 又是一年春花开。 杏花林间一个女童嬉笑着,左右奔走,一会儿在地上拔根草,一会儿在树上摘朵花。 女童双瞳漆黑,笑声爽朗,只是头上冒出的两个黑色的耳朵显示了她并非普通的人类。她脖子上挂着的一颗银色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更将她的笑容衬得明媚几分。 “阿纪。”一个女声在杏林另一头传来,一袭蓝衣的女子缓步而来。小女童笑嘻嘻的 一头扑在女子身上,咧嘴笑着,仰头看她,女子戳了一下女童的眉心,“怎么是个这么闹腾的性子?以前可不这样。” “思语姐姐,你和师父总说以前以前,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 思语默了默,随即道,“你以前比现在瘦多了。” “思语姐姐嫌我吃得多?” “我可不敢嫌你。” 思语将阿纪的手牵了,带她从杏花林间走过,一直走到杏林深处,那里有一个破旧的院子。思语带着阿纪推门进去,里面院子不大,正好有两个房间,院中有一颗杏花树,飘下来的花瓣落在院中石桌之上。 是桌下,白衣蓝裳的男子正皱着眉头在看书,一边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全然未查外面的两人已经回来了,直到阿纪跑到他的面前,往他膝盖上一趴,脑袋顶掉了他手里的书,阿纪将手中草编的花环递到他面前。 “师父!你看,我给你叠的花环!” 林昊青看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女孩,怔愣了片刻,被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倏尔浮现。他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在他尚且不是如今模样的时候,面前的这人,也如面前这样,对他笑得灿烂。 林昊青收了手,将阿纪手中的花环接过。 “好看吗?” “好看。”林昊青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思语。思语颔首,恭敬道,“留意了,无人跟来。” 林昊青这才点头:“饿了吧,吃饭了。” 一顿饭,阿纪吃了五十个林昊青的量,桌边的饭桶没一会儿便被掏了个空。吃完一整桶饭,她似还有些肚子饿,思语便将自己碗里的饭都给了阿纪。她将肚子吃了个浑圆,这边一吃完,马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师父我困了。” “去屋里睡会儿吧。” 阿纪便自己回了房间,连门都没关,在那简易的床上一头倒下,登时呼呼大睡了去。 而神奇的是,便在她睡着不久后,她那吃得浑圆的肚子便开始慢慢的消了下去,没消一点,她的头发便也长长了一点,翻身的时候,刚还合身的衣服,这一会儿时间便已经露出了手腕脚腕来。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思语道:“从内丹化妖形,才十来天,睡一觉便蹿个头,这样下去,屋子怕是装不了她了。” 林昊青笑笑:“长到她原来的个头,便不会再长了。”林昊青重新拿起了书,“而今国师府和北境 都欲拿我,带她出去且小心些。” “是。”思语答后,顿了顿。 林昊青看她:“怎么了?” “属下只是不明白……”思语奇怪道,“当时……纪云禾身躯刚刚断气之时,主上明明知晓解救之法,却为何没有救她?而后又大费周折,将她再从湖底带走?” 林昊青默了片刻,目光在书上,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他想起了那日,在那方小屋里,看到的纪云禾枯槁的脸颊…… “她想离开那儿。”林昊青道,“帮她一把而已。” 思语闻言,沉默下来,她默默退到林昊青的身后,站在院中,淋着这杏花雨,静静的陪着他,如影子一般,又度过了一段时光。 第八十章 不回头 油灯微弱,林昊青左手手指轻轻在泛黄的书页上摩挲,右手拈着一片轻薄如纸的物什在细细探看,微微失神的嘀咕着:“蝉妖之翼……”他眉头皱得极紧,看得十分的专注。忽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初始林昊青并未听见,响了半晌,他才放下手中的东西,卡在书页里,将书阖上,贴身放好,这才迈步走向门边。还未开门,他便问道:“怎么了?” 这个时辰来敲他门的,总不会是他的妖仆思语,他拉开门,门口果然站着阿纪。 时间已过了半月,阿纪个头长得极快,这眨眼间便已是少女模样,出落的与以前的纪云禾别无二致,只是神色间少了纪云禾暗藏着的冷硬与决断。 林昊青看着她,她站在月朗星稀的夜里,头发披散着,手里还抱着她的枕头,因为情绪有些不安,所以头上毛茸茸的黑狐狸耳朵微微颤抖着。 一个什么过去都没有的纪云禾。心里想的,便在脸上表现了出来。那似她曾经,一出戏,看她自己演,便能演到极好。 不过想来也是,若没有经历驭妖谷的过去总总,她应当就该长成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 “师父……”她抱着枕头,不安道,“我又做梦了。” “先进来吧。”林昊青将门让开,阿纪便走了进来,她熟门熟路的将枕头往林昊青床榻上一放,然后坐了上去,将他叠好的被子抖开,裹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道:“师父,还是那个梦,我又看见我躺在湖里,四周都是水,可冷了……” 林昊青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凉茶,递给阿纪:“只是梦而已。” 阿纪接过茶,摇头道:“不是的,很奇怪……我睡着的时候也会做别的梦,但是……但是不是像这样的……” “怎么样的?” “我……我还梦见了一个长着鱼尾巴的人,他的尾巴又大又亮,可漂亮了!”阿纪说着双眼都在发光,她的神情让林昊青也瞬间失神的想到了驭妖谷地牢中,初见那鲛人的第一面…… 着实是一条令人惊艳的鲛人尾…… 而激动完了,阿纪又垂下头,盯着手中茶杯里的水,有几分失神,“但是……他好像不开心。他在我面前的湖水里飘着,看着我,然后有珠子从他眼睛里落下来,落在我脸上……”阿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还有冰凉的触感扔在她肌肤表面停留。 林昊青目光微微一转,看向阿纪颈项间的银色珍 珠。 “就像这个!”阿纪也忽然激动的将自己带着的珍珠取了下来,“师父,你说捡到我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在我身上,这到底是什么呀?这是不是就是我梦里面的那个……” 林昊青走到阿纪身前,轻轻接过阿纪手中的珍珠,将她裹住自己的被子往后拉了拉,露出她的颈项,复而又将那珍珠链子带上了她的脖子。 “阿纪。”他道,“这东西叫珍珠。这茫茫世间,万千江河湖海,里面有许多珍珠,这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颗而已。你的梦也只是万千幻梦中最平常的一个而已。” 阿纪沉默了片刻,林昊青的回答让她有些失落:“真的吗?只是这样而已?” 林昊青点头:“只是这样而已。” 阿纪看着他毫无隐瞒的双眼,两只狐狸耳朵失落的耷拉了下来,“可是……”她握紧了手中茶杯,“为什么那个大尾巴人出现后,我……”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入茶杯。 林昊青一愣,阿纪也是一愣,阿纪抬头望向林昊青,只见她眼角上,还挂着一滴未落下的泪珠,在屋内昏黄的光线下,那么醒目。 阿纪将泪珠抹掉,“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林昊青默了片刻,想了许久,终于道:“吃东西吗?”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睛,刚哭过的眼瞳像被洗过一样明亮,她呆呆的看着林昊青:“啊?” 林昊青转身,在屋里翻找了一下,递给了阿纪一个果子。阿纪果然不哭了,专心吃着手里的果子,看她吃东西的模样,林昊青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这才又在她面前坐下,“我之前……也做过梦。” “师父做梦,也会这么难过吗?” “难过,但比难过,更复杂……”林昊青沉默片刻,开口的声音又沉又慢,“我梦见我以前很恨的一个人……” 阿纪不是一个好观众,她迫不及待的问:“有多恨?” 林昊青看着她,笑了笑,“大概是这世上,我最想将其杀之而后快的人吧……”他的回答有些吓到了阿纪,阿纪眨巴着眼看他,没敢搭话,林昊青便继续道,“可我梦见的这个人,所做的让我憎恶的一切,都是有缘由的。这世上人,不管是做什么事,大抵都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得已的缘由的。没有无端的善,没有无缘由的恶……” “师父……我听不太懂。” 听到这么 一句回答,林昊青愣了一会儿。换做以前的纪云禾,断不会说这话,但…… 林昊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看着阿纪的目光,林昊青忽然觉得,不知道是老天对她垂帘,还是要给她更多的磨难,天意让她一朝忘却所有,回到最本真的她。但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再回去。 “总之,师父在梦里,不管以前对那个人有多怨多恨,而后都不恨也不怨了,我甚至还要和那人,一同协作,去完成某件事。阿纪,梦里的一切会过去,梦醒了,便也该让梦过去。时间在往前走,春花秋月,年复一年,你也不该总是回头。” “但我怎么控制自己的梦境?才能算不回头呢?” “梦里梦了便也罢,醒了,就不要念念不忘了。” 阿纪默了片刻,手紧紧的将手里的果子握紧。她下意识的觉得她师父说的是对的,她应该要照着师父的话去做。但是……但是为什么,一想到要将那个长鱼尾巴的人忘了,她就又难过得心口都抽紧了去。 见阿纪又陷入了沉默,林昊青收回手,故作严肃的问她,“你有这么多时间沉溺与一个梦境里,可见是将我教你的术法都学会了?” 阿纪一愣,果然被岔开了心神,挠了挠头道: “师父,你教我别的术法,都简单,结印,画阵,都没问题的!但是……那个……那个变脸的术法……”阿纪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林昊青一眼,“我会是会了,但变了脸,总是不自在,情绪一动,稍有不注意,就又变回去了,没办法一直保持另一个模样……” 林昊青这下是真的严肃了下来:“其他的术法,你若能学会,自是好,但变幻之术,你必须会。”他严厉道,“阿纪,这是让你以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你真实的这张脸,除了我与思语,谁都不能看见。我让你死记的规矩,你忘了?” 他的严厉让阿纪有些瑟缩:“阿纪记得……不去北境,不去京师,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用双脉之力……” 见她如此,林昊青情绪微微缓了些下来:“你是九尾狐,天生便该有九张脸,变幻之术当是你的看家本领,你好好练,一定可以控制好。” 阿纪点头:“但师父……为什么我明明是妖怪,却有驭妖师的双脉之力啊?思语姐姐是剑妖,她没有双脉之力,师父你是驭妖师,但你也没有妖力……” 阿纪自顾自的问着,林昊青不知如何作答,纪云禾被林沧澜炼人为妖,拥有双脉之力 ,也拥有妖力,而拥有妖力,则必定会凝聚内丹。而妖怪只要内丹不破,则不会身亡。 或许连纪云禾自己也不知道,在她被炼人为妖后的这么多年里,她便自然而然的有了两条命,一个是她作为驭妖师的身体,一个是作为妖的内丹。 所以他在冰湖冰封中,取出她的内丹,根本没有费多少功夫,将养几日,便让她在天地之中再凝成型。 只是这次,她不再是以人的身躯承载妖力,而是以妖的身躯承载双脉之力。只是她的记忆,便算是彻底留在了那具被冰封的身体之中。 但这些话,林昊青没办法与如今的阿纪解释,因为一旦他说了开头,便又将面临着一大堆的“为什么”,而这些过去,林昊青并非懒与解释,他只是认为,既然新生,便彻彻底底的新生,那些繁杂的过去,就都抛下吧。 是以,林昊青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轻声道:“阿纪,不回头。” 第八十一章 各自 大半月过去。 院里的杏花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树枝开始冒出了新芽。阿纪终于不再疯狂吃饭长个,也终于可以好好的控制自己的变幻之术了。 而阿纪没想到,当她用变幻之术呈现完美的男儿身站在林昊青面前时,林昊青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也好,也该离开了。” 于是思语一言不发的转身收拾了东西,当即便给了阿纪一个包袱,道:“阿纪,你该南下了。” 阿纪接过思语手里的包裹,有些懵,她看看包裹又抬头看看林昊青与思语,随即变回了自己的模样,还没开口说话,便见林昊青眉头一皱,她会意,立马又变回了男儿身,她挠头,有些不解: “师父,你们不跟我一起吗?”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以后,便不与你一起了。”林昊青看着阿纪呆怔的脸,道,“记着我与你说的话,北境,京师都不可去,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不得用驭妖师之力。” 阿纪点头:“我都记得的,但是……师父……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去?” “阿纪乖。”思语轻轻摸了下阿纪的头,“我们不是要抛下你,只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阿纪不解:“我不能去?那你们是要去北境?还是京师?” 不等思语再回答她,林昊青便道:“你不用知道,拿好行李,南下吧。” “我……”阿纪抱着包裹更加无措起来,“可我该去哪儿……该做什么……” 林昊青盯着她,默了许久,林昊青走上前,抓着纪云禾的肩,将她身体推过去,面前大门口,林昊青在她身后,推着她向前走,一直走到门边,而后,不由分说的,放在她背上的手一用力,轻轻一声响,她被推了出去,而也是在推她出去的这一瞬间,阿纪听见林昊青在她耳边低语: “你总会找到要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 声色没有起伏,还是如平时一般严肃,但阿纪却倏尔感受到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当她着急的转头,想要再看林昊青一眼,身后“嘭”的一声,院门已经关上。 阿纪鼻尖碰在脏兮兮的院门上,触了一鼻子的灰。 阿纪抱着包袱,呆呆的在门口站了许久,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反复思量着,难道是最近自己哪里行差踏错,惹林昊青不开心了? 她在门口蹲了半日,但半日后,她再敲门,屋里已经没 有了回应的声音。她厚着脸皮,推门往里面一闯…… 院中,清清冷冷,地上落败的杏花无人扫,庭院间一片萧索。 不过半天的时间,院里已经人去楼空。 她在院中呆了一会儿,便只好转身启程,走出小院,走过杏林,当她踏出杏林的那一刻,身后的杏林倏尔化为飞花,簌簌而落,被风一吹,穿过她的发间,转向长空,随即化为无形,她转头一看,身后哪还有什么杏花林,阳光之下,这里不过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荒草之地。 忽然之间,阿纪心头一空,心头便似也长了几寸荒草一样,她忽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没有根的浮萍,一无所知的从虚空里走出,没有父母,没有过去,一身的秘密,无法得到解答,这世间,她莫名的来,莫名的长,又莫名的回到了一个人的孤寂…… 没有人再依靠,她咬咬牙,只好独自踏上南下之路。 但愿这一路南下,还能见更多繁花。 …… 南方已经回暖,但北境依旧苦寒。 而在这驭妖台里,北境尊主的房间,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寒冷。 冰霜在他身上凝结,自他身上蔓延至床榻,一直到殿内地上与墙上,皆覆盖了满满的寒霜之气。 外面倏尔传来敲门声。 躺在床榻上的银发鲛人眼睑动了动,猛地睁开眼睛,一双蓝色的眼瞳失神的将天花望了一会儿,直到外面敲门声再次传来,他才缓了缓情绪,捂着头,坐起身来。 “进来。”他开了口,外面的侍从才推开门,一时间,屋内的寒气涌出,侍从踏进来的一瞬间被冻得浑身一个激灵,又恰巧一脚踩在结了冰的地面上,登时狼狈摔倒。在地上东倒西歪,宛如耍杂技一般挣扎了许久,才终于稳住身子,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侍从出了丑,悄悄瞥着长意,一声不敢吭。 这北境的尊主,自打离开湖心小院之后,身上寒气越发厚重,脾气也越是让人难以捉摸。换做以前,空明与洛锦桑还在,见侍从出丑,多半是要笑上一笑,他们便也没有那么心惊胆战,但而今…… 长意一言不发的瞥了跪着的侍从一眼:“什么事?” “回尊主,空明大师从南方传来消息,说受寒霜之毒影响的人甚多,他或许要耽误回北境的时日了。” “嗯。”长意应了一声。 侍从为了不让自 己再摔倒,跪着趴在地上往外退。长意倏尔开口道:“明日你不用来了。” 侍从一怔,战战兢兢应了声是,连忙退了出去。 他走了很远,出了好几个门,这才与相熟的侍从交头接耳道:“还说北境比京师好待呢,我看咱们是来错了敌方,这个尊主,不比顺德公主好伺候,也是个阴晴不定的主。” “不应该啊……听说这北境尊主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出了那湖心小院便变成如此了,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妖邪术法,你看这每日起来,殿里面冰天雪地的,还不如让我在外面站着吹冷风呢。明日不让我伺候他了,正好正好,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哎……” 他们自以为自己的抱怨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殊不知这些话语却一字一句传入了长意的耳朵里面。 长意听着这些话,心底并无任何感觉,他觉得他们说得对。 他的脾气他自己也越来越无法控制,他看着这人世,便如同看着一片荒草一般,枯寂无聊,看着那些人脸,也如同看牲畜一般,没有丝毫触动。 他知道自己对这人间越来越没有兴趣,只因为他所有的执念和顽固,都已用在了一个人身上,而她将这些,都带走了…… 长意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苍白,他每喘出的一口气,都在寒凉的空气中卷出白雾。 冰封纪云禾之后,他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变成这样了。长意知道,是他在纪云禾身上留下的印记,才让自己受这苦楚。他在纪云禾耳朵上咬的那一口,是鲛人给伴侣的承诺,这会建立他们两人之间的无形联系,在她活着的时候,这印能让他感知她的所在。 而当她死了…… 鲛人一生都活在海里,所以当鲛人身亡之后,变如同陆地上的妖怪身亡一样。陆地上的妖怪身死,化为无形,如粉末一般在空中消散,越是力量精纯,越是消与无形,或成一抔土,或直接在空中消散。 而在海中的鲛人亦是如此。他们的力量来自大海,所以当身亡的一刻,周身力量也都还于大海,他们会化成海上的泡沫,在无形中消散。 纪云禾虽然不是鲛人,但她被他打上了鲛人的印记。只要长意将纪云禾的尸身放入大海,海水便会夺取她这身体上的鲛人印记,或许还会将她化为泡沫。而只要印记消失,长意便不必再受这冰霜之苦。 但他不愿意。 他以层 层寒冰封住纪云禾尸身,将她沉在湖底,便是不愿斩断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纪云禾可以走,可以放手,可以自由。 他不可以。 他偏执的要抓住这一丝毫无意义的联系,不理智,不明智,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管不顾。只因为…… 这周身的寒冷,让长意在夜深人静的梦里,好似能躺在与她同样的冰湖里,好似还能听见她在他耳边哑声低唤:“长意……长意……” 只是他臆想出来的这丝熟悉感触,便足以支撑他在一夜更比一夜凉的刺骨寒冷中入眠。 长意走下床榻,脚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出屋外,日光倾洒,照在他身上,他却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这渺渺人间,山川湖海,在他眼中,都已无甚趣味。长意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听过,国师府的那个大国师,要为天下办丧…… 为天下办丧…… 大抵也是他这样的感觉吧…… 因为再无法感受这世界的美好与有趣了,所以苍生倾覆,天地颠倒,也都与他不再有关。 “尊主。”又有其他侍从走上前来,长意转头看他,他这张脸与之前那个侍从的脸,在他眼中看起来,都差不了多少,侍从道,“前一阵子降于北境的驭妖师卢瑾炎与在北境的蛇妖发生了冲突,两人动手,引起了驭妖师与妖怪的一次争斗,而今争斗已然平息,但双方仍旧心怀不满,尊主,驭妖师与不少妖怪而今都在我北境,此前人少,众人也算齐心,而今从四方驭妖地降来的驭妖师却……” “杀掉吧。” 长意淡淡的吐出三个字。 来人一怔:“尊……尊主?” “闹事者,诛。”长意落下这话,转身便走了,徒留侍从在原处呆呆的看着长意的背影,一脸错愕。 …… 阿纪带着自己的包裹,用变幻之术化成了一个男儿身,一路南下。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会茫然无措或者不适应一段时间,但没想到,她的适应力总是超乎自己的想象。 在重山重水间走过,她发现自己意外的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求得不畏失,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任逍遥。 也是离开了那杏林之后,阿纪才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原来她这么喜欢蓝天,喜欢艳阳,喜欢暖风习习,喜欢在溪水里抓鱼,也喜欢吃饱之后,躺在草地里 ,一睡一整天。 前些日子那些被林昊青丢下的怅然与不快也都释怀了,她觉得林昊青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很对,她会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 是日,艳阳高照,阿纪在小溪边走着,琢磨着该抓条什么鱼来烤时,忽闻前方传来了女子的哭喊声。 阿纪一愣,连忙跑上前去。 前方溪边,一个母亲抱着浑身乌青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怎么了?”阿纪连忙询问。孩子母亲没有回答她,阿纪低头探看,只见孩子周身冰凉,浑身皮肤都是极不自然的乌青色,阿纪眉头一皱,将孩子手腕一握,发现孩子体内隐隐藏有双脉。 竟然是个有双脉之力的孩子…… “他中毒了……他中毒了……”母亲哭诉着,“这水里都是毒呀!” 阿纪转头看了一眼溪水,她日日也就着溪水喝,也未曾这样。她握着孩子的脉搏,眼见气息越发微弱了下去,她皱眉心道,她该帮他护住心脉,但孩子双脉之力,她万万不能用妖力灌入他的体内,林昊青之前与她说过,寻常人只有一股力量,这世上没有其他人像她这样,所以她要藏好自己,不能动用自己的驭妖师之力…… 但是……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小孩送死吗? 忽然间,小孩浑身微微抽搐了两下,小小的身躯在无助的母亲怀抱里显得更加可怜。阿纪没再犹豫,握着他的手掌,便将自己的力量灌入了孩子身体之中。 没一会儿,小孩的抽搐微微停歇,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这一身乌青虽然没有消退,但他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睁眼了?睁眼了!”母亲破涕为笑,看着孩子,不停的摸着,“没事了,孩子没事了,阿娘在,阿娘在。” 阿纪退开两步,看着欣喜得也像个孩子一样的母亲,唇角微微勾起了笑容。 入了夜,阿纪跟着母子两人来到他们暂时栖身的小破庙里面。 母亲自称梁李氏,小孩叫梁小安。他们是从家乡里逃出来的:“小安父亲已经……已经没了。”梁李氏看着睡着的孩子,一边说,一边抹了下泪,“小安生下来,大夫说他有双脉,我和他爹连夜带着小安就逃离了家乡,为了不让他被抓到那四方驭妖地里面去……” 火光摇曳,照着梁李氏略显沧桑疲惫的面容,阿纪看着她,或许是篝火的光跳动太快,恍惚间,阿纪倏尔脑中有一 道画面一闪而过,也是一对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仓皇逃走的画面…… “小安爹早年被官兵抓住,杀了。而后我就带着小安躲在山里,东躲西藏,就盼着那大国师,死了,朝廷倒了,我们也就不用躲了,好不容易等到北境起兵了,但哪曾想,哪曾想京城里的公主,竟然把毒都投在了江河里。我让孩子不要喝河里的水,每日接了露水,还有下雨接点雨水给他喝,但那哪够,孩子口渴,实在受不了了,趁我没注意,趴在溪里喝了水……” 梁李氏抹着泪:“我宁愿他喝我的血,也不要他为喝一口水变成这模样……” 阿纪听得心惊,对这事里的公主更是直觉的起了厌恶:“那公主怎么如此丧心病狂?” 梁李氏摇头:“那公主再如何做,我们也只得认倒霉,我想带着孩子去北境,倒不是为了什么,只是那里冰天雪地,至少有口喝的是干净的。” 阿纪闻言,默了片刻,点点头:“阿姐,你莫伤心,明天早上我陪你去接露水。” 梁李氏看她:“多谢小公子了,今天也是多亏了你……” “没有,阿姐,你答应我,明日离开这儿,之后便将我忘了,千万别记得此事。” 梁李氏点点头:“我知道的,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公子救了我孩子,我绝对不给公子添乱。只是不知这深山老林的,公子若是也要躲避什么,不如和我们娘量搭个伴,一同去北境?” 阿纪摆手:“不了,我还要去做别的事。” 翌日,阿纪与梁氏母子分道扬镳之后便顺着溪水而上。她答应了林昊青,不去北境不去京师,那就不去,而且……阿纪想,那个什么京城里的大国师和公主还有北境的尊主,都太高了,她摸也摸不到,她不如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去做点什么。 比如找到这个溪水的源头,至少,想想办法,让喝了这条溪水的双脉小孩,不再中毒。 …… 阿纪顺着这条溪走了两天,弯弯绕绕,一路向西,入了一座大山。她找到山里的时候,天色将夜,阿纪本来打算找个地方先睡会儿,等明天天亮了,再探看一下溪水的源头在哪儿。 而这天夜里,却在她睡着后不久,她听见了山背后传来一阵阵搜寻呵斥的声音,她在树上睡着,坐起身来抬头往远处一看,便看见不少人举着火把,在山林间寻找着。 阿纪心里奇怪,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而她这方刚一落地 ,忽听旁边草丛里传来一声惊呼,她往旁边一看,月光之下,一个一袭白衣的少年满脸狼狈的摔坐在草丛里。 她眨巴着眼看了少年两眼,一个字还没说,少年忽然蹦起来将她嘴捂住:“嘘!”少年惊慌道,“别说话!” 阿纪不惊不惧,依旧眨巴着眼看他,他的手将她的嘴捂得很紧,接触之间,她察觉出来了他身体里的双脉……一袭白衣的驭妖师……这白衣的衣料子还如此的好…… 阿纪琢磨着林昊青让自己看过的一些书,心里犯起了嘀咕。 而这边,少年确认她没有要惊叫的意思,这才颤巍巍的放开了手:“你别怕,我不伤害你。” “你是国师府的弟子吗?”阿纪问,只一句话,又重新让少年戒备起来,他退开两步,背抵在树上,戒备又惊惧的盯着阿纪。 “你……你是什么人?你是来抓我的吗?” 阿纪没有回答他,动了动鼻尖,她嗅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她转眼一看,少年的左手手臂衣袖破开,手臂上好长的一条伤口,还在滴滴答答的流着血。 “我不是,但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阿纪打量他,“是不是你在这条溪的源头投的毒?” 少年连连摇头:“不是我!我……不……也算是……”少年靠着树,好似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了似的,他无力的坐下,双目失神,“我……和我师兄,受命前来,我在来的路上我看见中过毒的小孩……他浑身乌青……我……我不想执行任务了,但师兄……师兄还是把寒霜投入了溪水里,后来北境的人来了……师兄被他们杀了,我逃到这里来……” 他说着,有些语无伦次,好似这一天已经受到了足够多的惊吓。 他抓着头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少年情绪有些崩溃,“我也不想害人,我也不想死……” 这个少年,不过十五六七的年纪,阿纪看着他,审视着他,而后相信了他。她下定了决心,蹲下身来,对少年道:“我不抓你,你走吧,后面的人来了,我帮你糊弄过去。” 少年抬头看她,满眼的血丝,苍白疲惫的脸上全是不敢置信:“我……我是国师府的弟子……现在外面的人,都想杀了我们……你,你要帮我吗?” “走吧,别和我闲扯了,他们快追过来了。” 少年闻言,这才回过神来似的,他看着阿纪,蹭着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我……我叫姬宁,我师父是国师府姬成羽……” 姬成羽…… 阿纪眉头一皱,倏尔觉得这名字莫名熟悉。 少年未察觉到她的情绪,继续道,“你……你叫什么名字,若日后……” “还想有日后?” 一声冷笑自身后传来,少年看着阿纪身后,登时脸色苍白。 阿纪闻言微微转过头来,看见身后站着的壮汉,那人双手拿着一把巨型大斧,盯着阿纪与姬宁:“国师府的走狗,休想逃走!” 少年脚下一软,再次摔坐在地。阿纪此时却站起了身来,挡在姬宁面前。 月色之下,她眸眼中有点漆之光:“他不过是被逼至此,岂用赶尽杀绝?” “哼,哪来的臭小子?休要扰大爷办事!”他说着,脚下一蹬,手持巨斧,径直冲阿纪奔来,壮汉每踏一步,大地好似都震颤一番,他一声大喝,冲到阿纪身前,举起手中大斧,狠狠劈砍而下。 阿纪眸中光华一动,她眉眼一凝,一抬手。“嘭”的一声,她一手顶住壮汉的手腕,手掌与壮汉手腕相接,气浪当出一丈余,震颤四周树木。 阿纪抓住他的手腕,壮汉面上神色,渐渐从吃惊,角力,最后变成了痛苦。 阿纪的手看似轻轻一推,那来势汹汹的壮汉便连连退了三步,右手登时再握不住手中巨斧,手一垂,巨斧落在地上。 壮汉不甘的抬头盯着阿纪,阿纪身后的姬宁也是一脸震惊。 只有阿纪一人还是一张平静无波的脸,道:“跟你说了他是被逼的。杀人前,能不能讲讲道理? 第八十二章 再回北境 “你也是妖怪?”壮汉缓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盯着纪云禾。 方才的接触中,两人皆没有使用法力,全凭力气硬碰硬,他做这个猜测,不为其他,只因为驭妖师虽然有双脉之力,但从身体来说,到底只是个人类。驭妖师的力量来源于他们的隐脉,是以多半用驱动术法或者布阵来降服妖怪,只有妖怪,才会有这样坚硬的身体与怪力。 阿纪没有否认。 身后的姬宁更是震惊的看着阿纪。 说话间,山下火光更近,不少举着火把的人翻上山头,众人手中的火光将方寸之地照得犹如白昼。 阿纪眸光一转,看向四周,粗略一数,大概有二十来人。若这二十人都像刚才这人一般好对付,那也还行,只是她不清楚他们的底细,还得带着身后的人走,又要注意自己的变幻之术不露破绽,最重要的是,还不能催动身体里的双脉之力…… 这一打,慌乱起来,指不定露馅…… 得跑。 阿纪心里拿了主意,眼神扫了一圈,包围他们的人里,有驭妖师,也有妖怪,可见大家平时关系并不紧密,在围剿人的过程当中,站得也不够,很快便找到了他们包围圈里的破绽。 阿纪心里很快就做好了决策,这些事,她从没学过,林昊青也只是教了她一些阵法术法,并未教她这些东西,但她好像骨子里已经把这些东西记熟了一样,权衡利弊,分析局势,做出决断,最后执行它…… 阿纪打定了主意。眼前的壮汉也缓过了劲儿来,他握住受伤的手腕站起身来:“小子,不管你是什么人,老子奉劝你一句,我北境要抓的人,你休想带走,这闲事你最好别管!” “我不喜欢管闲事。”阿纪道,“管的是人命关天的事。” 她话音一落,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的时候,一把拉起身后错愕的少年,扛在肩头,健步如飞,径直冲无人站守的一方破绽而去,有两人见状,手快来拦,阿纪不由分说,腰间短刀出鞘,以刀背钝击来人手肘,短促的两声轻响,那两人如遭重击,整条手臂登时酸麻不已,再难抬起。 阿纪趁机扛着少年纵身一跃,蹿出树梢,脚尖踏过树梢枝头,身轻如燕,似要奔月而去。 她回头看向身后,树影重重下,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模糊,阿纪笑道:“人带走了……” 便是这得意的刹那间,阿纪头顶忽然一片阴影罩来,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巨大 的钵遮月而来。她瞪大了眼,要调头跑走,可哪还等她跑,那钵便立即扣下。 “哐”的一声,犹如巨钟撞响,声彻林间,夜鸦尽数被惊起,扑腾飞远。 阿纪与姬宁都被扣在了巨大的钵里。 前来围剿的人这才急急忙忙的追了过来,众人看着大钵,还在挠头,一人倏尔从林间另一头走了出来,壮汉见状,立即颔首行礼:“空明大师,洛姑娘。多谢二位帮忙了!” “老远就听到这边的声音了。”洛锦桑从空明和尚身后走了出来,她敲了敲钵,“大秃驴的法器,抓人还是挺好用的吧。” 钵体之中,一片黑暗,阿纪与姬宁被困在里面,他们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敲钵的声音传到里面,不停的回响,让两人头晕脑胀,一时间只想捂住耳朵,什么也做不了。 外面洛锦桑敲了两下便也放了手,好奇的问面前的壮汉:“你们这抓的是什么人啊?” “是一个国师府的弟子和一个不知名的妖怪。”壮汉妖怪答道,“此处是去北境必经之路,顺德公主于江河之中投入寒霜之后,不少带着双脉之子的人从此处路过,去往北境,然经过这里之时,多人中了寒霜之毒,后来我们发现,有国师府的弟子在溪水源头投毒,今日斩杀了一个,跑掉了一个,这里便是跑掉的那人。” “国师府弟子?”空明挑眉,“呵,大国师真是能由着那妖女折腾,这样丧心病狂的做法,也让门下弟子来做……” “是,这两年国师府人手不足,好似大国师手下的弟子也开始收徒弟了,先前我隐约听闻,这是大国师坐下弟子,姬成羽的徒弟。” 空明闻言,眸光微微一动,看向钵体。 “哼,这些家伙,坏到肚子里去了!”洛锦桑狠狠一拳,砸在钵体上。 “嗡”的一声,让外面的人也觉得耳朵稍有不适,空明瞥了她一眼, “行了,人也抓住了,刚那一下够他们受的,大秃驴你把东西收了,咱们继续走吧,还有不少孩子要看病呢。” 洛锦桑转身便走,空明掐了个诀,巨大的钵慢慢变小,他没有看旁边的人,只淡淡吩咐道:“国师府的弟子,便别杀了,带回北境去,关起来,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消息来。” 壮汉一愣,素闻这空明大师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嫉恶如仇,见恶便斩,今日,竟然想留这人一命。他不便多问,只点头应好。 而这边他话音还 未落,空明的钵刚刚变小到离地几寸,忽然之间,一阵气息暴涨,径直将钵体震开。 众人霎时被一阵满带妖气的黑风吹得下意识护住的眼睛,空明反应极快,手中禅杖一转,瞬间结了个阵法挡在面前,妖气未震荡他分毫,他眯眼看着一片黑气弥漫之中的人:“狐妖?” 阿纪周身,黑气弥漫,将她与已经被震晕过去的姬宁护在其中,待得金钵被弹开,她周身的黑气也慢慢消散开来。 空明盯着她,眯眼打量。 黑气也从阿纪眼前散开,她看着站在对面的空明和尚,倏尔微微一阵头疼,脑中又是一阵混乱的画面飞过,但她什么都抓不住。 而就在她愣神的这一瞬间,她倏觉后颈一凉,她往身后看去,却什么人都没有,紧接着,一阵眩晕感传来,她蓦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之前,她看到先前离开的女子,身影陡然在她身边显现…… 隐身…… 这个女子……会隐身? 未来得及再多想其他,阿纪便彻底昏迷了过去。 看她闭眼,洛锦桑拍拍胸脯:“还好我没走远,这妖怪还挺厉害的。”洛锦桑蹲下身来,将她覆盖在脸上的头发扒拉了两下,“看起来也不像是这个小驭妖师的妖仆啊,他为什么要保护他?” 空明走近,抬手握住了阿纪的手腕,捏了片刻,又放了开去:“确实是个挺厉害的妖怪。将他也一并带回北境吧。” …… 阿纪再醒过来的时候,四周已是阴冷至极的地牢。 她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来,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被抓了,她一个激灵,首先摸了下自己的胸,再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还好,最后一刻还是保住了自己的变幻之术,没有露出破绽来…… 她舒了一口气,这才开始静下心来打量周围环境。 眼前是寒铁栅栏,身侧是将湿气都结成冰了的墙壁,她摸了摸墙,倏尔觉得这被关押的感觉……竟然也有几分熟悉…… 她再是一转头,微微一怔。 这旁边,竟然还有一个人…… 准确的来说,是两个。 姬宁被仍在角落里,现在还晕着,而另一个人,穿着一袭破烂的粗布衣服,靠墙坐着,歪头打量阿纪。 阿纪看着他,他也不说话,阿纪一边向姬宁走去,摸了摸姬宁的脉搏,确认他还活着后,这才转头对那一言不发的 男子道:“你也是被抓来的国师府弟子?” 男子这才将手一抱横道:“老子是你大爷。” 阿纪愣了愣,随即转开了头,看看四周,这才回头看他:“牢里的大爷?” 男子面色一青。适时对面牢房中传来一声怪笑,似男非女的声音传来:“小兄弟,这位大爷不日便要被砍脑袋了,你且让他再嘚瑟一两天吧。” 阿纪看向对面牢房,一个难分性别的蛇妖像没有骨头一样挂在对面牢笼的栏杆上,他虽然长了张人脸,但舌头还是蛇的模样,说说话,便吐了吐蛇信子。 “你娘的,你不是隔日砍头吗?”男子一声怒叱,站起来便狠狠一拳头砸在牢门上,“不是你找事情,老子会跟你打起来?能有这事?要死一起死,他大爷的老子怕谁?” 对面的蛇妖依旧妖娆的吐着蛇信子:“卢瑾炎,事到如今,你也就只能冲我横,你有本事,去与那鲛人横去呀。” 蛇妖说到此处,正戳中了卢瑾炎的痛处,他倒没有再骂娘了,只是气闷的回过头来,在牢里焦急的走了两圈,最后找了个地方蹲下: 他闷声道,“早他娘的知道这北境的鲛人也是这狗娘养的德性,老子们便也不该阵前降来北境。他奶奶的,这作风,和大国师还有京城那个什么狗屁公主,有什么两样!?”抱怨了两句,他又站了起来,狠狠踹了一下牢门,指着对面的蛇妖继续骂道:“你们这些妖怪就是他娘的不靠谱!就该给你们收拾着,还当什么尊主?给你们脸了!且看老子死了,这世道怎么个乱法吧!都他娘的是王八,谁都不省心!谁也不让谁有好日子过!” 他骂骂咧咧的又狠狠踢了两下墙壁,将墙上的寒冰都踹了下来。 阿纪巴巴的望着他,除去他连天的脏话之后,这才将他们话里的意思捋了出来:“那个北境的尊主,因为你们打架,就要抓了你们砍脑袋?” “对呀。”卢瑾炎不说话,对面的蛇妖抢先答道,“咱们妖怪呀,和他们驭妖师那是宿仇,这都混在北境这么一块地方了,谁能给谁好脸色呢?那鲛人呀,是拿咱们杀鸡儆猴呢。” “你他娘的才是鸡!”卢瑾炎又骂咧了两句。 阿纪在他的咒骂声中摸着下巴琢磨:“那那鲛人将我和这小子放到和你们一样的牢里,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要砍我们脑袋?” 蛇妖怪笑了两声:“这小伙可终于反应过来了呀。他是国师府的弟子,你是帮着国师府弟子 的妖怪,你们被抓回来,可不也是鸡吗。” 阿纪不乐意了:“那不行。”她道,“这过分了。我可不乐意做一只鸡,还不是给人吃的鸡,只是杀给人看,不行不行。” “怎么?这北境的地牢,现在可跟京师天牢有得一拼,你还以为你能逃出去?” 阿纪笑笑:“反正都是要被砍脑袋的,能逃出去,为什么不拼命试试?” 此言一出,卢瑾炎与对面的蛇妖都陷入了沉默,两人相视一眼,皆看向了阿纪。 第八十三章 逃狱 阴冷的地牢里,两名狱卒提着大刀巡逻了一圈,这方刚拐一个角,便要走到最里面的两个死囚牢笼,忽然间,里面传来的犯人的惊声呼叫。 “哎哎!蛇妖跑啦!蛇妖跑了!” 两名狱卒闻言,心头一惊,对视一眼,只道那是尊主点名要斩的人,若叫他跑了,必定要受重罚。 两人立即追了过去,但见两间相对的牢门,一边关着三人。那国师府弟子还在昏睡,另外两个人一脸焦急,卢瑾炎破口大骂着:“这些他娘的妖怪好生狡诈!” 而那狐妖男子则指着对面的牢笼大叫:“快呀!快去抓呀!那蛇妖挖地洞跑了!” 狱卒连忙往对面一看,黑漆漆的牢笼里,果然不见蛇妖身影!两人登时慌张起来:“挖地洞?” “对呀!就是那角落!看见没,那里面,好像还有点光透出来呢!”阿纪指着角落,焦急的喊着,说得有模有样,“这蛇妖!不能让他一个人跑了!快把他抓回来!要死一起死!” 两个狱卒没再搭理她与卢瑾炎,一人掏出了牢笼钥匙,将蛇妖牢房的牢门打开,试图进去探个究竟。 而就在他开门的这一瞬间,漆黑地牢的天花上忽然垂下一条蛇尾巴,将他脖子一卷,往旁边一甩,那狱卒当即便昏死过去。蛇妖身形如电,在另一人要大声呵斥之际,口中蛇信子吐出,缠住那人的脸,紧接着,好似是用蛇信子将自己整个身体拉过去的一样,他扑到那人身上,整个身子如无骨一般缠上那人,嘴巴张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好似要将那人从头吞下。 “啪!”一快冰块砸在他脑袋上。阿纪斥道,“你还有时间吃人呢?弄晕了事,还不把钥匙拿过来开门?” 被关在玄铁牢笼里的阿纪用不了法力,这一冰块倒是没将蛇妖砸出什么毛病,只是让他清醒了一下。蛇妖转头,看向牢里的三人,最终目光落在卢瑾炎身上,他倏尔一笑,松开面前的人,将狱卒的钥匙捡了起来。 阿纪与卢瑾炎都巴巴的望着他,却见那蛇妖手一抬,将钥匙挂在了对面的牢笼大门上。 卢瑾炎的面容一青:“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蛇妖得意一扬下巴,扭着尾巴便往外面而去。 卢瑾炎气得双目怒瞪:“你回来!娘的!你这孙子!你回来!” 而相较卢瑾炎的气急败坏,阿纪却显得尤为安静,只对卢瑾炎道:“去帮我把国师府的少年弄醒,弄不醒就背起 来。” “背个屁!这蛇妖都自己跑了!把钥匙就挂在那儿!你拿得到吗?你拿得到吗?娘的!我就说这些妖怪不可信!都他大爷的欠抽!” 面对暴跳如雷的卢瑾炎,阿纪也没气,只淡定的揉了揉被吵得嗡嗡作响的耳朵,道:“他会回来的。”阿纪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了烦躁至极的卢瑾炎耳朵里。阿纪转头看他,面容沉静,“去把姬宁叫起来。” 卢瑾炎愣了愣,只觉自己暴躁的怒火在阿纪的冷静面前,显得幼稚又无用。 他挠了挠头,依言走到后面,拍了拍姬宁的脸:“小子?臭小子!逃命了你还不起!?” 姬宁紧闭的眼动了动,眼看着便要睁眼,正巧,牢外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逃走的蛇妖尾巴磨在地上的声音,而这声音,比他方才走时要显得匆忙很多。 不一会儿,那蛇妖便急匆匆的赶了回来。卢瑾炎把清醒过来的姬宁拉起来,转头便看见慌慌张张退回来的蛇妖。 “嘿,还真叫你说准了。”卢瑾炎笑了出来,盯着牢外的蛇妖,“你走呀?你怎么不走了?” 阿纪也抱着手看着蛇妖,却见他乖乖的将对面牢笼上挂着的钥匙取下来,抖抖索索的将阿纪这边的牢门打开:“快快快,好多人!” 卢瑾炎架着还有些晕乎的姬宁从牢中走了出去,一踏出牢门,前方地牢转角处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不知道这蛇妖引来了多少狱卒。 卢瑾炎气得咬牙,瞪着蛇妖:“让你这孙子先跑!” “你们出去也一样得遇到。”蛇妖也有些急了,“这地牢里到处都是狱卒,光是打开这牢笼的门根本就出去不,我们真是想得太天真了!如今,我们逃出来的事已经被知道了,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 卢瑾炎咬牙,看向身后的阿纪:“怎么办,你鬼主意多,快想想法子呀!” 阿纪这才从牢门中踏出来,她瞥了蛇妖一眼:“我之前说,咱们配合,帮你打开牢笼的门,然后你再来开我们的门,这样我们才能出去。我可没说,你一个人就能出去。” 蛇妖嗤笑:“怎么?你是觉得,加上你们三个,咱们就可以强行闯出去了?” 阿纪望着他,也笑了:“不是加上我们三个,是加我一个,就可以了。” 话音一落,阿纪周身黑气如烟似雾,飘散出来,蛇妖与卢瑾炎初见妖气,登时一愣。 阿纪不再看他们,一转头,面前转角处已经有其他狱卒提着大刀而来,来人大刀劈砍而下,撞在似云雾一样的黑色妖气上,但明明这明明是雾气,却让来人犹如砍到了钢铁之上一般,铿锵一声,刀刃径直卷口。 狱卒双目蓦地一瞠,那云雾一挥,似戏子水袖,只轻轻的一舞,狱卒登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一连撞倒后面追杀而来的七八名狱卒,狭窄的地牢甬道里,霎时倒了一地的人。 阿纪周身雾气飘舞,渐渐的在她身后凝聚成了三条尾巴。 男子的面容是她的第三张脸,她现在也只有三条尾巴的力量。但阿纪知道,对付这些狱卒,足足够用了。 之前林昊青在那杏林小院里便告诉过她,她很厉害,但阿纪对自己的力量厉害到什么程度,其实并不了解,只是上次在山头溪水源头处,与那壮汉妖怪交过手,方知三条尾巴的自己,对上这样的妖怪,大概能一口气打十个。 而后被那钵罩住,本是意料之外,从钵中逃出后,对上那和尚,若不是脑中倏尔疼了起来,令她分了心神,她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着了别人的道…… “走吧。”阿纪转头,看了两人一眼。 蛇妖与卢瑾炎都呆呆的看着阿纪。 “乖乖,你竟然是这么厉害的妖怪?”卢瑾炎说得有些心惊。 蛇妖也眨巴了一会儿眼睛道:“你既有这本事……说个大逆不道的话,要不,你干脆直接杀到主殿上,杀了那鲛人,自己当北境尊主吧?” “你们跟鲛人交过手呀?”两人摇头,阿纪笑道,“那你们怎么知道我一定打得过他?我可不去送这死,北境我不呆,出去了咱们分道扬镳,我还得回南方。” …… 有阿纪在前面,后面跟着的几人逃狱逃得堪称一个正大光明,在支援赶来之前,几人已经离开了地牢。 一路奔逃,入了北境的森林之中,阿纪收了尾巴,将清醒过来就是一路狂奔,奔得一脸茫然的姬宁拉了过来:“接下来咱们分开逃吧,再一起走目标太醒目了,北境你们怕是也不能待了,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去,可以去南方驭妖谷附近的村庄等我,到时候咱们再讨论出路。” 卢瑾炎抱手一拜:“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你和别的妖怪不一样,我卢瑾炎记住你了。” 蛇妖白了卢瑾炎一眼,只对阿纪道:“逃出地牢不过是逃过了两日后的死期,这外面的人世,也没什么值得期待 的,得过一日是一日,狐妖小哥,你记着你方才在牢里对我说的话,日后千万莫要仗着自己力量过人,多惹事端。以后也多多小心吧。告辞了。” 阿纪点头:“咱们都是北境尊主点名要杀的人,你们离开且好好注意些,这几日去往南方的路必定查得极严,或可再北境内,避避风头再走。” 两人感谢之后,拜别离开,阿纪这才转头对姬宁道:“你就跟我走吧,等离开了北境,你再自己找出路。” 姬宁呆呆的点点头,似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阿纪拉着姬宁便往更北方的风雪森林而去。她想,而今,就算走没有路的天山,也比直接南下简单。 他们踏入了风雪森林,背后没了追兵,阿纪带着姬宁也走得不急,路上还有时间闲聊上两句,而让阿纪没想到的是,她本以为,这森林不了一会儿便能走出去,但在里面转了两三个时辰,也未曾找到出路,反而越走,四周的气温越低。 四周的树开始连树干都结冰。 姬宁已经开始有些受不了了。 阿纪将自己外面的衣服给了姬宁,还用法术点了个狐火在掌心,给两人取暖,但越是往前,寒意越是渗人,即便有狐火点着,暖了身前,身后也是一片刺骨寒意。姬宁冻得睫毛都结上了冰。 阿纪心道森林里的温度和外面的温度未免相差太大,这温度委实低得太不正常,她怀疑这森林里有不为人知的东西,或许是个妖怪,或许是什么奇怪的阵法,总之定不是个好对付的,她打了退堂鼓。 正想和姬宁说,要不先调头走,却未曾想转过两颗树之后,面前倏尔豁然开朗,但他们看见的并不是出口,而是一片结冰的平地,被一圈完全被冰冻住的雪白的树围着。 平地之上冒着尖锐的冰棱,冰棱或高或低,参差不齐,像是要将踏上这片地的人都刺穿一样,让人见而生畏。 姬宁害怕的退到阿纪身后:“我……我们要不回去?”姬宁问她,“这里好生诡异……” 阿纪点点头,正要转身,但却鬼使神差一般,踮脚往冰棱里面忘了一眼,忽然,她身型一顿:“等等。”她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她给姬宁周身丢了一圈狐火,将他围在其中,给他取暖,自己往遍布冰棱的地里踏了过去。 “阿纪……”姬宁轻声叫着,都不敢呼唤得太大声,生怕惊扰了四周风雪。 阿纪一步一步,踮着脚 尖,仿佛是在用慢动作学舞蹈一样,往圆形中间走去。 她低头看着下方的冰棱,在厚厚的冰块下,她好似看见了黑色的布料,布料上绣有暗纹,再往前走了一小步,她看见有银色的头发在冰棱之下的冰层之中被冻住,接着往前…… 这…… 阿纪终于看明白了,这布满冰棱的冰层下面,竟然躺着一个人? 这是谁?为什么会躺在这儿?他是被人封在此处的吗?但不对呀,这周围并没有术法的气息,也没有任何法阵痕迹…… 这个人简直就像是躺在这儿睡觉……而后被冰雪覆盖住了一样…… 他还活着吗? 阿纪弯下腰,用狐火融化了地面上的冰棱,冰棱化为水,很快又结成冰,阿纪并不是想就此将冰层融化,只是让阿纪有了一个方便落脚的地方。 她跪坐在冰上,趴着仔细探看冰层下的人,冰里面的结构让他的面容有些支离破碎,使她无法完全看清这人。但她莫名的觉得,光是从轮廓来看,这便应该是一个极美的人…… 这么长的银发……是男是女…… “阿纪……”姬宁在后面,看她趴了下去,有些担心的呼喊着,“阿纪……你在看什么,我们快走吧……阿纪?” 阿纪坐起身来,转头看了姬宁一眼:“等一下……”她一开口,倏觉身下冰面蓦地一震,震动不强,但很清晰,她微微转头,往下一望,只见冰层里面,纹理之中,一双蓝色的眼睛倏尔睁开。 阿纪一怔。 与之四目相接,恍然之间,四周的冰雪仿似都已静止,而她的心跳声,逐渐变大,每跳一下,便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唤道:“长意……长意……” 她率先想起来的,便是这样两个字。 好似,怀了满腔的情绪,在喟叹着什么…… 第八十四章 真的是路过 “咔”一声轻响,阿纪趴着的冰面倏尔裂开了一条缝隙。 也是这一声动静,让阿纪陡然回过神来。 有危险,她不应该待在这儿! 阿纪手撑在尚未完全裂开的冰面上一用力,脚一蹬,纵身而起,想要离开这块神秘人沉睡之地。但当她跃起来的一瞬间,她只觉手腕倏尔被四周的冰雪凝成的冰雪链条缠住,这链条虽是冰雪凝成,但却坚韧异常,蛮横的法力灌注在冰雪之中,只一接触,阿纪便知道,只有三条尾巴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人…… 她心头想法只来得及一闪而过,那链条却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地上狠狠一拉。 阿纪全然没有挣扎的余地,“轰”的一声,便一头撞在冰面上,地面坚冰碎裂,冰雪的粉末升腾而起,让周围仿似起了一层仙雾。 “咳咳……”寒冷的空气夹带着细小的粉末被她吸入喉咙,让她不得不咳了两声。她倒在碎冰之中,身上皮肤被四周尖锐的冰棱划出不少血痕。 “阿纪!”不远处传来姬宁担心的呼唤。 阿纪却没有心思回应他。她在雪雾之中,碎冰之上慢慢爬了起来,目光逡巡四周…… 脚下坚冰的冰层已经彻底碎裂,冰层下的人早没了踪影,她凝神探寻着四周气息,试图将那人找出来。这人很厉害……这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一击,在出其不意间,竟让她伤成这样……而她却连他的脸都没看见…… 雪舞在短暂的升腾之后,缓缓落下,忽然间,阿纪只觉右侧有黑影一闪,她目光往右方看去,但在她眼珠转动的一瞬间,另外一侧倏尔蹿出数条冰雪铁链,阿纪飞身而起,躲过两条,但链条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她的感知力,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一条链条蓦地缠上她的腰。 阿纪一惊,想要用狐火将链条烧掉,但为时已晚。 腰上的链条将她一拉,径直把她从雪雾之中拖拽出去,阿纪后背又狠狠撞在一棵冰树之上,链条如蛇,飞速的缠上她的身体,将她结结实实的绑在了冰树之上。 这链条力量之大,径直将阿纪撞得胸腔一痛,那些被她吸入肺部的冰雪粉末在此时也在她身体里对她发起了进攻一样,她倏尔一张口,蓦地便吐出一口鲜血出来。 阿纪被紧紧绑在冰树上,额上的汗被风一吹,几乎在她脸上结冰。 她看着面前的雪雾,雾气渐渐散去,黑袍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阿纪得见来人位置,在手 脚皆被绑住的情况下,咬破嘴唇,猛地深吸一口气,在那人即将踏出雾气之时,一个巨大的黑色火球向那人喷去。 狐火温度炙热,直将四周冰雪融化,飘在天上的雪雾霎时化为毛毛细雨,在这还是冰天雪地的北国下了一场春雨。 冰雪链条也在这炙热的温度当中被融化为水,阿纪摔坐在地,她捂着胸口,看着前方。忽听振袖之声轻响,面前的黑色狐火顿时消散,黑衣银发的男子从绵绵细雨中踏步而来。 那蓝色的眼瞳如大海一般深邃而清澈,但温度却比这北境还冷。 四目相接,阿纪一时间竟然忘记自己与他刚经过一场拼死之斗。 她呆呆的看着他。这人的轮廓五官,如此清晰的展现在她面前时,他每近一步,便仿佛在她脑海中掀起了一波惊天海啸,许多的画面被百米巨浪推着,涌到她心头,但只将她心尖城池摧毁殆尽,其他的,什么也没留下…… 他是谁? 这问题一起,也根本不需要别人回答,她颤抖的嘴唇,便突兀的,丝毫不受她控制的吐出两个字来…… “长……长意……” 他的名字脱口而出,面前人蓦地停住了脚步。 长意看着她,蓝色的眼瞳里飘过一丝疑惑,但显然,这丝疑虑并没有让他停住脚步,他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在刚才的争斗中,被打败的阿纪,她浑身是血,满带狼狈。 “你是何人?” 他问她。 那么倨傲孤高的模样。 阿纪闭上眼,将心头那些异样的情绪压下,她闭上眼,找回了理智。 北境,银发蓝瞳,力量强大,黑袍中的暗纹彰显他身份的尊贵……以上的特征,都指向那高高在上的唯一一人…… 北境尊主,鲛人长意。 世人皆知他的名字,只是无人叫他长意,大家更喜欢称他为鲛人,毕竟这举世闻名的鲛人,也就只有他一个。 阿纪睁开眼,心头觉得有些好笑,之前在牢里,蛇妖还在与她开玩笑,让她去杀了鲛人,坐上北境尊主之位。而今看来,这果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虽然只用了三条尾巴的力量,但却敌不过这鲛人随便捏出来的一条链子。想来,他是一成的力量也都未尽吧…… “栽了……”阿纪道,“一头撞上了棺材板……”她呢喃自语了一句,随即认命的仰头看向 长意,笑道:“尊主大人,我路过的。不知您在此休憩,打扰了……” 她如今只指望眼前这个鲛人不认识她,就真的当她是个路过的,稀里糊涂的将她放了,左右……他在冰雪森林里躺着,看样子也不是只趟了一会儿,应该还没有人来得及告诉他,牢里的四个犯人跑了吧…… 鲛人眯起眼,打量着她。 忽然,空中蓦地传来鸟儿振翅之声,阿纪仰头一看,只见一只雪鹰盘旋,巨大的翅膀张开,阴影在阿纪脸上掠过,雪鹰飞下,化为人形,跪在鲛人身侧:“尊主,地牢之中,卢瑾炎,蛇妖,以及空明大师责令送回来的那国师府弟子及狐妖四人,打伤数名狱卒,从地牢逃走了。” 阿纪张了张嘴,看着那雪鹰妖怪,肚子里仿佛住了一个卢瑾炎,恶狠狠的在里面踹着她的胃,在她身体里骂了一万句“你娘的”…… 那人话音落下,鲛人的目光便又转了回来。在她身上轻描淡写的一扫,随即又往旁边一看。 那姬宁早在他们开始打架的时候便已经被绑在了一旁的树上,他更惨一些,嘴巴还被链条绑住了,全然说不出话来…… 哦……阿纪忽然明了,原来,之前她刚开始打架的时候,姬宁叫的那一声“阿纪”原来不是在担心,而是在呼救啊…… 而现在,鲛人的目光在姬宁身上一扫。他虽然被绑的紧,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但仔细一看,还是能分辨出来,那乃是国师府弟子的衣裳。 鲛人目光又转了回来,落在阿纪身上。 那眼神仿佛是将他们俩的身份念叨了一遍——狐妖和国师府弟子。 寒冽的空气的短暂沉默了片刻。阿纪觉得有些难言的尴尬,她决定再挣扎一下:“我真的是路过的……” 她确实是路过的。 来禀报消息的雪鹰妖怪这才往旁边看了一眼,看见他们两人,雪鹰妖怪仿佛也有一些惊诧似的:“咦……” 阿纪垂头叹息,心头暗恨,别咦了……是他们…… “带回去。”鲛人冷冷发布指令。 雪鹰妖怪立即点头应是,末了还不忘捧一句臭脚:“尊主英明。” 阿纪除了叹息,乖乖认命,并不知道还该说什么样的言语。 第八十五章 姓名与性命 阿纪与姬宁被带到了大殿之上。 这本是朝廷设立的北方的驭妖之地,阿纪转头看了看四周,大殿布置简单,光线通透,主座位于中间最高之处。此时一袭黑袍的鲛人正坐在主座之上,神色冰冷,极是威严。照理说,他当令人见之胆寒,但阿纪却不怕他,莫名的……不怕他。 哪怕之前还被他打了一顿…… 她甚至还觉得,这个鲛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看起来太过孤寂,孤寂得……令她有些莫名的痛感。 阿纪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能直觉的感受到,这个鲛人应该就是林昊青不让她来北境的理由。不然,初见他时,她为何会有那么真切的感受?这个鲛人一定一定是之前在她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人。 是仇人,还是爱人? 阿纪猜不出来,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能做最初步的判断——她和这个鲛人的关系应该不会太好。 因为林昊青是救她的人,对她也很好,还做了她的师父,教她术法,让她学会保命的本事,最重要的是,林昊青对她无所求…… 离开杏林之后的一路上,阿纪其实有思考自己与林昊青的关系,但林昊青隐瞒得太多,她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林昊青想要保她的命。即使如此,林昊青不让她见的人,那必然是对她性命有碍,或者是要对她不利的。 这个鲛人是她的仇人吗?她对这个鲛人有这么强烈的情绪,但这个鲛人确并不认识她…… 阿纪想到此处,愣了愣,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原来如此……所以林昊青才勒令她,一定要学会变幻之术,一定不能用真实的面目示人,一定不能展现双脉之力,她的脸和她体内的双脉之力,一定会引起这个鲛人的怀疑…… 阿纪被押着跪在大殿之上,主座上的鲛人闭目养神,不片刻,身后传来其他人的脚步,来人吵闹的声音将阿纪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别推老子!老子有脚!”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阿纪不由得转头往身后看去,只见大殿外,两个人和她一样,被绑着手押了上来。 卢瑾炎与蛇妖…… 竟然……也被抓回来了吗…… 所以……他们的这个越狱,在分道扬镳之后,立马就宣告失败了吗? 卢瑾炎与蛇妖此时也看见了被扣在殿上的阿纪与姬宁。他们二人也是一怔,卢瑾炎也忘了骂人 ,被人一踹膝弯,径直跪下。他目光还直直的盯着阿纪与姬宁:“你们……” 姬宁弱弱答道:“我们遇到了……鲛人……” 卢瑾炎一仰头,看了高高在上的鲛人一眼,卢瑾炎长叹一声,摇摇头。 阿纪问:“你们又是怎么被抓的?” 听闻此言,卢瑾炎心头一阵血恨,终咬牙切齿道,“这狗东西在路上又和我打起来了……” 不用再听其他了,阿纪明白了。她目光在蛇妖与卢瑾炎身上转来转去看了一会儿:“你们命里犯冲就不要见面了,各走一边不好吗?” 蛇妖悠悠道:“我想啊。” “我他娘也想啊!”卢瑾炎怒道,“你给老子闭嘴。” “你怎么不闭嘴?” 听着四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阵,鲛人这才睁开了眼睛,他一睁眼,站在旁边的士官便斥道:“安静!” 大殿静了下来,适时,旁边走来三名狱卒,其中一人似是牢头,三人行了礼,跪在殿前,道:“尊主!我等无能,请尊主责罚!” 鲛人的目光转到牢头身上,他看了牢头片刻,点头道:“好,赐死。” 二字一出,牢头当即吓得腿一软,连跪也跪不起了,直接瘫倒在地。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阿纪尤为不敢置信,她皱眉盯着鲛人,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两个字,竟然会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鲛人目光一转,看向阿纪:“牢中不想待便也罢,即刻处死。” 卢瑾炎三人闻言,皆是面色惨白。 鲛人站起身来,神色冷漠的欲迈步离去。阿纪看着他,看他一步一步,即刻便要走出殿外,好似这殿中已经没有人了,皆成了地上的尸首,他的冷血让阿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情绪来,她说不清这情绪里面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亦或者……是那打从见他开始,便一直缠绕心头的若有似无的心痛。 她站起身来,背脊挺直,看着那鲛人的身影,道: “站住。”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让所有面色惨白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长意脚步微微一顿,侧着身,只微微转过眼,看着她。 阿纪上前一步。 殿中侍卫立即按住刀柄,情势霎时变得紧张起来。 “这殿中人,你一个都不能杀。”她说着,手腕之上狐火再起, 她努力维系着自己的变幻之术,而在她的身后,倏尔出现了四条黑色的狐狸尾巴。 卢瑾炎三人惊诧,众人都知道,狐妖多一尾,力量便强上数倍。他们怔怔的看着阿纪,只见在第四条尾巴出现后,她周身登时黑色狐火大作,一声轻响,那在她身后缚住她双手的链条登时被烧断。 殿中侍卫拔刀出鞘,刃口离开刀鞘的声音混着满殿的黑气,更将殿中添了几肃杀。 长意看着阿纪,面前这个妖怪,明明是个男子,但他说话的模样,却带着几分让他无法忽视的熟悉感,他注视着他,直到自己蓝色的眼瞳被黑色的火焰照耀,光华流转间,几乎快被染成墨色。 这熟悉的感觉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他驻足停留,他打量着阿纪身后的尾巴。 黑色的四尾狐妖…… 他尚且记得,将纪云禾炼化为半人半妖的那一半的妖怪,便是黑色的九尾狐…… “凭什么?”他开了口,面向阿纪,“你凭什么留下你这条命?” 烧掉链条,阿纪周身狐火慢慢隐去,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看着长意:“凭我相信,北境不该是这样的地方。”她道,“我也相信,能让驭妖师大军阵前倒戈的北境尊主,不是昏庸暴戾之主。” 好似被这句话触动了什么记忆,长意眸光波动。 自打冰封纪云禾之后,长意便似可以将过去与纪云禾的记忆都冰封了一样,他刻意让自己忘却过去,忘记纪云禾,也忘记与她经历过的事,但只要有一丝半点的缝隙,那些回忆的画面便会撞破他脑中的冰雪,从那冰窟里冲出来,在他脑中心里横冲直撞,将一切都撕得一片血肉模糊。 宛如现在。 那驭妖台外的两骑马,那漫天风雪,还有纪云禾的神色姿态,都从他的心间闯出。 面前的狐妖铿锵有力的说着,一如那日大军当前而毫无惧色的纪云禾。 “卢瑾炎,于阵前倒戈的驭妖师,他愿入北境,便是许北境以信任,这蛇妖,知人世处处皆苦,流离北境,为北境所用,也是许北境以信任,你若杀他们,既辜负了他们二人的信任,也辜负了他们身后所代表的降北驭妖师与流离投奔而来的妖怪。众人前来北境,是因为这里有他们所求的生存与尊严,若因私人恩怨,便要被赐死,狱卒因犯人逃走也要被赐死,你这里便不再是北境,不过是立在朝廷北边的另一个朝廷,而你也不过是另一个大国师。被天下人所畏,也被天下人 所弃。” 阿纪的话令在场众人无不专注聆听,卢瑾炎更是听得连连点头。 “我不信你不明白。” 他明白,只是这一切于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了…… 阿纪未等他心头思绪落下,斥道:“我看你这鲛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风,怕是全然对不住那些为北境而死的亡魂!” 大殿之中,侍卫们也在面面相觑,皆是被阿纪这一番话动摇了,有人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高位的长意,他孤身一人,站在那方,只看着殿中的狐妖,不言不语。 阿纪继续道:“今日,以你之力,要杀我,绰绰有余。但我也许你这份信任。我信你,不会杀我。” 她说罢,站在原处,直视长意的眼睛,殿中静默许久,几乎连针落之声,也能听见。 在众人皆为沉默而心惊之时,长意倏尔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纪。” 长意目光空了片刻。他转身离去,只有略显低沉的声音留在殿中。 “你和他们的命保住了。” 阿纪一愣。 长意方一离开,卢瑾炎便立即站了起来,绑都没让人解,便对着阿纪道:“厉害啊!你这口舌好生厉害啊!老子这听得都认为,鲛人要是杀了我们,那驭妖师和妖怪都得反他了!老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姬宁也一直抹汗:“我才是吓死了,阿纪哥你一直说为什么要留下他俩,我还以为最后就我一个人会被拖出去砍了呢……” 卢瑾炎哈哈大笑,拍了拍姬宁的脑袋:“瞧把你吓得,汗水把头发都弄湿了。” 那三名狱卒也立即走过来:“哎呀!多谢公子啊多谢公子!” 在众人的感激之中,阿纪却呆呆的看着长意离去的方向挠了挠头。 蛇妖看着她,笑道:“这是怎么了?救命恩人方才慷慨激昂一番陈词,说得铿锵有力,现在却如何有些呆怔了?” 阿纪摇头笑笑:“没有……我只是觉得,留下咱们这条命的,不是我刚才那番话……” “那还能是什么?”卢瑾炎心直口快,道,“难不成是你的名字吗哈哈哈哈!” 阿纪正色看向卢瑾炎,微笑:“好像,正是我的名字。” 众人愣了愣,只当她胡言乱语,糊弄了过去。 阿 纪又忘了一眼鲛人离开的方向,这才转头,随劫后余生的众人,一同离开了大殿。 第八十六章 改变 三月来,遥远的南方已是春花遍地,而北境依旧寒冷难耐。 月夜之下,湖上的坚冰未化,萧索长风中,唯有一个黑袍人如墨点一般点在一片枯孤寂的缟白里。 他静静负手立着,若不是长风带动他的衣袂与银发,恍惚间还让人以为他已被这寒冷冻为一块坚石。 山河不语,他亦是沉静,直到头顶明月将沉,他方才微微动了唇角:“有人说了你会说的话。还有和你相似的名字。他说我错了。”他顿了顿,垂下眉目,看着脚下冰面,“我当然错了。” 从六年前他决定留在北境开始,就错了。 甚至更早,在驭妖谷遇见纪云禾时,在十方阵中随她一同跃入深渊之时,就错了。更甚者……他当初在那滔天巨浪中,根本就不该去救一个人类,一个被封号为顺德的公主。 这一场人世纠纷,本该与他,毫无干系。 但是…… 他转身离去。 “错了便错了。” 他的声音和身影逐渐消隐在一片风雪素缟之中。 …… 死里逃生之后,阿纪理智上认为,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北境,带着姬宁南下,到时候寻个安稳的时机,把姬宁赶走,她还是能继续在人世中求她自己的安宁。 但很奇怪,昨日见过那鲛人之后,阿纪却还想再见他一面……虽然……上一次见面,他就把她打得吐血。 那个鲛人很危险,她不该靠近他,但是…… 阿纪脑中倏尔回忆起昨日,他离去的背影。他离开时,所有人都在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而他却像背对着所有生机希望,独自走向死一般的孤寂。 阿纪觉得……他很可怜。 “哎!阿纪,问你呢?”桌子对面的卢瑾炎拿着酒坛“笃”的往桌上一放,“之后你怎么打算啊?” 阿纪这才回神。 她与姬宁昨日被蛇妖安排着在驭妖台外的客栈里住了一晚,今日还没到正午,卢瑾炎便扛着两坛子酒来找她了。 阿纪看了看桌上的酒,笑道:“要喝这么一坛,我什么打算都白打算了,撤了,给我拿茶来。” 姬宁也小声的插了句话:“我也喝茶……” “你们国师府的人什么德性我知道,不强迫你喝酒。”卢瑾炎一边嘀咕着,一边从旁边拿来两个粗陶大碗,给阿纪和姬宁一人倒上了 一碗粗茶。“但你一个妖怪,不喜欢吃肉喝酒,到喜欢喝茶?你怕不是跟着哪个清心寡欲的驭妖师修行的术法吧?” 阿纪笑着端起茶碗:“我还就是跟驭妖师修的术法。” 卢瑾炎一声嗤笑:“你骗谁呢,你一个狐妖都修出四条尾巴了,这身本事要是驭妖师教的,那整个天下都该知道那驭妖师的名字,你倒是说说呀,谁这么好本事?” 阿纪在心里嘀咕,林昊青的名字,还真就是整个天下都知道呢。只是她不能在这儿说…… 她喝了口茶刚想搪塞过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路人的惊呼,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也好奇,是谁教的。”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被这声色引了过去。 卢瑾炎与姬宁但见来人,霎时面色一白,阿纪刚喝进嘴里的茶又吐回了碗里,她一转头,来人黑袍银发蓝眼睛,便是那闻名天下的鲛人标配…… “尊……尊主……”卢瑾炎屁股一歪,扑通一声摔坐在了地上。姬宁也立即一连退了三步远,在角落蹲下了。在这般氛围下,阿纪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怔怔的看着长意。 身边的人都悉数躬身行礼:“尊主……” 只有阿纪一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手在胸前比划了两下,实在没搞懂这个礼到底是怎么行的,最后只得依样画葫芦的,不伦不类的把左手放在胸前:“那个……尊主……” 阿纪垂头,心道,这两个字喊出来,还真是莫名的别扭…… 长意看着阿纪的脑袋:“起来,今日我也是来喝茶的。” 他说着,自顾自的走到了纪云禾对面的位置…… 这一张桌,三方都有人坐过,唯有他那位置是一直空着的。他一落座,身边的路人霎时跑了个干净。 长意转头,看了眼还呆呆的卢瑾炎和姬宁:“你们不坐了?” “我……我尿急!”卢瑾炎急中生智,跳起来,捂了裤裆,“哎,对,嘿嘿我尿急!”他立即迈腿跑了,蹲在墙角的姬宁也颤巍巍说了句,“我也急……”然后也连滚带爬的跑了。 只剩下桌子对面站着的阿纪。 长意好整以暇的抬头看她:“你呢,急吗?” 阿纪打量着长意的神色:“我可以急吗?” “最好不急。” 然后阿纪乖乖坐下了:“是不太急。”她说着,心里 却犯嘀咕…… 这尊大神,昨日看着那般孤寂高傲,宛如天边孤鹰,今日是怎么就落到他们这鸡篓子里面来了……难不成,是昨日要他们的命没要成,回去辗转反侧不甘心,今日还是特意来找他们麻烦的吗? “尊主……” “接着说。” “嗯?”阿纪被打断得有点莫名,“说什么?” “是哪个驭妖师,教的你这身本事?” 竟是还记着这茬……阿纪琢磨了片刻,她见到这鲛人会有莫名的情绪波动,可见他们之前定是认识,但林昊青不想让鲛人认出她,也不想让她见到鲛人,可见林昊青和这鲛人的交情并算不上多好。 阿纪没打算现在就把自己的师父卖了,于是她不动声色的撒了谎:“我逗卢瑾炎的,我这身本事,都是自己学的。” 说来也奇怪,她当着这鲛人撒谎的感觉……竟然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以前,和这个鲛人的纠葛,莫不是她骗了人家什么贵重的东西?她难道是个贼吗…… 阿纪这方在琢磨,那边长意也缓缓给自己倒了碗粗茶,抿了一口,茶叶的苦涩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他看着茶碗,继续问道:“哦,那又是何时修成人型?二尾得何机缘而成,三尾又是如何突破?及至四尾,你应当有许多修行的故事可以说。” 言罢,他幽蓝色的目光才转到阿纪身上。 阿纪被他冷冽的目光盯着,嘴巴张了张:“我……”她终于道,“尿急……” “去吧。”长意放下茶杯,“回来说也一样。” 阿纪推开茶碗,也忙不迭的往客栈后面跑了。她一离开,只剩长意一人独自坐在客栈大堂中间,四周除了小二再无他人。 小二和掌柜眉眼交流了许久,终于,掌柜走上前来,陪着笑问:“尊主……前些日子打南边来了一些上好的茶,要不我给您换换?” 长意转头看了掌柜一眼。 自打冰封纪云禾以后,长意已经许久没有记住身边人的长相了,他们在他眼中都是一张模糊的脸,今日见的与昨日见的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他们身上的标记,他的侍从,谋士,军将…… 但今日,他却将这个掌柜的脸看清了。 他脸上沟壑深藏,是饱经人世沧桑的印记,掌柜的眼中带着的讨好与卑微是他内心恐惧的证据,他在害怕他,但又不得不服从他。 长意转过头来,转了转手中未喝尽的苦茶。 昨日大殿之上,这个叫阿纪的人掷地有声的叱问尚在耳边——“我看你这鲛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风,怕是全然对不住那些为北境而死的亡魂!” 他仰头,将手中粗茶一饮而尽。 “不用了。”他声色淡淡的道,“这茶很好。” 掌柜一惊,眨巴了一下眼:“哎?这茶……这茶……” “我坐片刻便走,你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哦……好好……” 掌柜的摸着脑袋走到了一旁,和小二面面相觑。而这方长意一边又给自己倒了碗茶,一边耳朵动了动,他敏锐的听力听见客栈后面,三个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着。 卢瑾炎空洞茫然的问着:“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尿太久了?”姬宁问。 阿纪抓了抓头发:“那个……妖怪……怎么说呢?我想想……唔……”她声色倏尔镇定下来,“算了……我们跑路吧!” 另外两人有些懵:“啊?” “走走走,咱们从后门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院便再无动静。 长意看着碗里的茶,茶水印这他的眼瞳,他倏尔勾唇一笑,将碗中茶饮进,随即摘了身上的玉佩,放在了桌子上:“忘了带银子,便用它抵差钱了。” 他没再看震惊的老板和小二,走出了门去,走过繁华的小街,长意轻轻唤了声:“来人。”黑影侍从如风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长意身侧。侍从单膝跪地,俯首听着他的吩咐,“去查查,那只狐妖到底有几条尾巴。” “是。” 侍从简短的应了一声,眼看着便要离开,长意倏尔又道:“等等。” 黑影身型顿住。 “抬起头来。” 黑影一愣,呆呆的将头抬起来:“尊主?” 一张清秀的脸,年岁不大,却已是一脸老成。 “我记住了。”长意迈步继续向前,“去吧。” 是的,他是应该记住的,这一张张脸,一条条人命,他们对他交付鲜血与信任,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何以要为他的步步错,承担代价…… 第八十七章 试探 阿纪三人逃出客栈后,不敢再回去,阿纪就带着姬宁在北境城中找了个破庙过了一晚。 现在的北境与鲛人初来时,只有驭妖台的北境并不太相同了,北境有了自己的城池,原来的驭妖台便如同京城的皇宫一样,在整个北境城的中间。 在地牢中相遇的四人里,蛇妖是他们当中在北境呆得最久的人,虽然同样是坐牢,但是人家坐牢之后有家可以回,不像他们。而卢瑾炎相较与阿纪与姬宁两人也不一样,卢瑾炎也有自己的驭妖师伙伴们,虽然他们才降来北境,但他离开客栈之后,也有包容自己的团体。而阿纪和姬宁,在北境就是真的举目无亲了。 他们不敢去找蛇妖,怕被鲛人找到,也没法跟卢瑾炎一起回去,那些驭妖师,现在还对妖怪和国师府弟子有深重的偏见,是以她只好带着姬宁寻了个破庙将就着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卢瑾炎热心肠的给他们带了早餐来,阿纪也早早的醒了,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道:“我们还是得尽快南下。这鲛人心性我摸不准。”她分析道,“现在不走,之后可能就走不掉了。” 她不知道这个鲛人对过去的自己是个什么感情,但从他的各种举动来看,这个鲛人应该是个强势至极的人。一旦被他发现她和过去的她有一丝半点的联系,那他肯定不会让她离开了。 搞不好囚禁一辈子也是有可能的。 她还没看够这个世界,可不想在这苦寒地被囚一辈子,就盯着那张鲛人脸,什么指望也没有。 虽然……那张脸也是挺美的。亦或者说,是她目前为止,见过的世上最美的脸。 “你们得走。”卢瑾炎接过阿纪的话头,打断了她的遐想,“但是我还是得待在北境,虽然吧这鲛人……和我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但我的同伴们都来了这里,我也不能走。” “嗯,好,那就此别过,待会儿我和姬宁就直接离开驭妖台了。”言罢,阿纪盯着姬宁道,“你呢?出了北境,你去哪儿?” “我?”初醒的姬宁默了片刻,终于垂头,低声道,“我还是得回国师府,我师父还在国师府……”他声音越说越小,他想,在世人眼中,国师府的人已经是恶名昭著,他怕阿纪瞧不起他…… 但阿纪却只点了点头,再自然不过的道:“行,南下路上,我送你到最靠近京师的驿站。” 姬宁愣了愣,不敢置信的盯着阿纪,随后一抿唇,握紧了拳头。 阿纪没 有留意姬宁的表情,两口扒拉了食物,告别了卢瑾炎,带着姬宁往离开驭妖台的城门走去。 这两人还没走到城门,阿纪便开始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着他们,与偷偷摸摸的跟踪不同,她一转头,就看见两个穿着墨衣配着刀的人站在他们身后,她继续往前走,又是一个猛回头,两人还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后面,半点要躲避的意思都没有,愣生站在后面,就是盯着他们,毫不避讳。 想来也是,这本来就是鲛人的地盘,鲛人想干什么都行,他派人来跟着他们,这城里怕是一个来拦的都没有。 阿纪心里有些愁得慌,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奔着城门去了,结果果不其然,刚到城门,步子往那门洞里踏了一步,两个墨衣人便从后面走上前来,挡在了两人前面。 “二位,你们现在还不可出北境。” 姬宁有些慌了:“可……可鲛人……不……你们尊主都说放了我们了。” 没等两人打话,阿纪接过话头来道:“是不杀我们,没说放了我们。” 两人道:“正是如此。” 姬宁心急,阿纪拍了拍他肩,以示安抚,随后瞥了两人一眼,“行,我们不走,就待在北境。”言罢,她平静的转过身去,此时,身侧倏尔有一辆搭着干草的板车经过,阿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干草一扒,干草霎时飞了漫天,乱了人眼,狭窄的城门门洞里顿时乱成一圈,阿纪拎了姬宁的衣襟,纵身一跃,霎时消失了踪影。 两名墨衣人将身上的干草拍了干净,相视一眼,一人往城外追去,一人往城内追去。 其实阿纪并没有跑多远,她只带着姬宁躲到了城门旁边的一个马厩背后,没给姬宁反应的机会,她不由分说的拿了地上的泥将姬宁抹了一脸。 “这是……等……哎……我的衣服!” “别吵!”阿纪将姬宁外面的衣服扒了,左右看了一样,随手捡了地上的一块破布,将他围了起来,“你装乞丐,我装你姐姐,咱们一起混出城去。” “我姐姐?”姬宁不敢置信,“怎么……”话音未落,他将糊在眼睛上的泥抹了干净,转头看阿纪一眼,霎时便呆住了:“你……你是阿纪?”他震惊,几乎要跳起来,“你是女的!?” 阿纪用了第一条尾巴的脸,是一个干瘦的女子,她的身形模样与刚才全然不同,宛似,换了一个人。 “你你你……” “ 我是狐妖,狐妖能变脸的,你没听说过吗?” 姬宁听了这话,方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听……听过……没见人当场变过……” “你现在见过了,来,别耽搁,起来。”阿纪将姬宁拉了起来,拽着他往前走,而姬宁看着阿纪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嘀咕着:“那真正的你……到底是男是女啊?” “有关系吗?”阿纪回头瞥了他一眼,再一转身,却蓦地一头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来人身上清冽的香让阿纪刚一嗅到,便打了个激灵,她一抬头,银发蓝瞳,又是这个鲛人…… 怎么上哪儿都有他……他不是鲛人,是个鬼人吧? 阿纪咬咬牙,一垂脑袋,想硬着头皮当没看见,糊弄过去。 但哪有那么容易,面前泥地边积雪为化,那泥上的雪霎时化为冰锥,直勾勾的指向阿纪。阿纪脚步一顿,手中法术一掐,又变回了男儿身。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打算直面鲛人。 “尊主。”她盯着长意蓝色的眼瞳,道,“我们是稀里糊涂被带来北境的,又没犯事儿,你这不让我们离开,有些没有道理。” 长意听着她的话,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那双蓝色的眼瞳静静打量着她,最后却问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你有几张脸?” 阿纪心头一惊,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四张啊。”她道,“四条尾巴四张脸。” “四条尾巴?”长意眼眸微微一眯,忽然间,他身侧寒风骤起,阿纪只觉身侧的冰雪凝做的冰锥霎时漂浮了起来,带着巨大的杀气直指向她。 猛烈的杀气令阿纪的身体瞬间紧张了起来,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血液里的妖力与驭妖师之力几乎瞬间苏醒。 一旁的姬宁已被这杀气吓得面色苍白几乎站不稳脚。 阿纪与长意凝视着对方,忽然之间,冰锥一动,刺向阿纪。 “铿”的一声,冰锥被一层黑色的妖气挡住,但冰锥却还是刺入了那曾保护之中,冰锥之尖,只余一丝的距离,便要刺破阿纪喉间的皮肤。 长意眸光一转,看向阿纪的身后,那处只有四条黑色的尾巴。 方才那一瞬间,他是以杀了阿纪为目的起的攻击,电光火石间,根本没有留时间让阿纪去思考。是以,阿纪那一瞬间的抵御,除非她不想活,否则她不会不尽全力。 但,只有四条尾巴…… 长意一挥手,冰锥化为雪,簌簌而下,再次落在地上。 阿纪也看着长意,似乎也被吓到了一样,气息还有几分紊乱,脸色也白了几分。 长意瞥了她一眼,迈步离开。 “等等。”身后传来阿纪微微喘着气的声音。她道,“现在我们可以离开北境了吧?” “不行。”没有一丝犹豫,他道,“北境城中,你们可自行活动。” “为什么?”阿纪不甘心,“你拘着我们,总得有个理由吧?” 长意这才微微侧过脸去,却说的是:“他是国师府的弟子,北境要拘着他,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阿纪气笑了,是真的开始较起真来,“他是国师府的弟子没错,我又不是,你拘着我总需要理由吧!” 她的话听得后面的姬宁心头一寒,只得弱弱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吧……” 但此时前面的两人根本没有搭理他。长意默了片刻,只道:“你与国师府弟子在一起,形迹可疑,拘你,也再正常不过。”言罢,他似不想再多费口舌,迈步便走了。他一离开,马厩边倏尔又围过来了好几名墨衣人,大家都看着她。也不抓她,也不骂她,就监视她。 阿纪看着长意渐行渐远的身影,又看看面前的墨衣人,嘴张了张,嘀咕的骂了两句,只得带着姬宁在众人的监视下,又回了蛇妖给他们找的那个客栈。 到了客栈房间里,姬宁才敢悄悄道:“为了逼出你到底有几条尾巴,都差点把你杀了……哎……这个鲛人真是比国师还暴戾。” 阿纪瞥了姬宁一眼,没有接话。 刚才鲛人的一击,无论在谁看来,都是要杀了她的,包括她也是这样以为。毕竟从情理来说,她如果是他要找到的人,那鲛人的那一击,她一定能挡下,如果她不是,那杀了也无妨。 所以生与死真的只在一线之间,她只是赌了一把,最后赌赢了而已。 “说这些还有用吗?”阿纪道,“想想之后还有什么办法能离开北境吧。” …… 明月当空,冰湖之上,银发人悄声而立。片刻后,他却是俯下身来,将掌心放在冰面上,他掌心蓝色的法咒转动,冰面之下,澄澈却幽深的湖水之中也微微泛起了一丝蓝色的光芒,似乎是在遥遥回应着他。 他未踏入湖水之中,眼瞳却似已穿透冰下的黑暗,看见了最下方冰封的那人。 寒冰之中,静躺着的人眉宇如昨,睫羽根根清晰,犹似能颤动着睁开双眼。 像是被刺痛了心脏某处一般,长意手中术法猛地停歇。 这是他冰封纪云禾以来,他第一次来看她。他闭上眼睛,单膝跪在冰面之上,山河无声,他亦是一片死寂。 在白雪已经在他肩头覆了一层之后,他才似呢喃一般道:“不是你……” 不知雪落了许久,几乎快将他埋了进去。便在此时,远方倏尔传来一阵脚步。惊动了宛如石像一般的长意。 长意转头,看向来人。 “空明。” “去殿里没找到你人,猜想你会在这儿,果然在。” 长意这才站了起来,身上的积雪落下。他问空明,“我以为你还有些时日才会从南边回来。” “沿路上,中了寒霜之毒的孩子,能救的人都救了,但没有一个能完全救好。”空明摇摇头,叹道,“顺德此举,引起滔天民愤,投奔北境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动摇国本,大陈国恐怕将亡矣。我想北境应该事务越发繁忙,便回来了。” 长意点头,与他一同踏过湖上坚冰,往回走去。 路上,空明又道:“回来的路上,还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什么?” “离开北境许久的青鸾,竟然是去了南方的驭妖谷。” 长意一顿:“驭妖谷?她又去驭妖谷作甚?” “这就没人知道了。”空明道,“而今四方驭妖地的驭妖师多半降了北境,其他的四处流窜,国师府人手不济,再难控制而今局面。驭妖谷也成了一个摆设,青鸾而今,竟以妖怪之身,堂而皇之的住进了驭妖谷中。呵……”空明讽刺一笑,“或许,是想去研究研究,困了自己百年的十方阵吧。” 长意沉思片刻:“大国师呢?此前我们以青鸾引大国师离开京师,可见他对青鸾十分重视,而今青鸾在驭妖谷的消息既然你已知晓,他势必也知。他此次为何没去?” 空明转眸扫了长意一眼:“顺德的脸,还没完全治好呢,他不会去任何地方。” 长意默了片刻:“他的喜好实在古怪。” “谁不是呢?”空明一瞥长意,“听说,在北境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你还叫人特意去盯着我送来北境的那只狐妖?” 长意静默不言。 “因为他 与纪云禾有几分相似?” 长意看向空明:“你也如此认为?” “黑色的狐妖,本就不多,我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交,但他的目光神情,着实会令我想起那么一个人,恐怕也就洛锦桑这缺心眼的丫头看不出来。但你也不用多想,我把过他的脉,只有妖气,没有驭妖师之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狐妖而已。” “他会变幻之术。” “变幻之术可变容貌,却变不了体内血脉之气,长意,你今日到这里来,不就是想确认一下,湖里的人还在不在吗?” 长意微微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远方,远山覆雪,近处风声萧簌,一如他声色寂寥。 “对,她已经死了。” 第八十八章 雪山之上 阿纪在北境被困了几日,整日愁得抠头,本以为只能用四尾力量的她,是摆脱不了北境的监视了,但难题总是怕人动脑筋。 正是晌午,姬宁在桌边埋头苦吃,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睡得香,看起来像是毫无烦忧。 阿纪却对饭菜兴致寥寥,自己的饭都给了姬宁,她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她将所有的菜都推到了姬宁面前。自己走到了窗台边发呆,而就是此刻,她忽见还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山,眉眼一动,心中陡生一计。 她跳了起来,将还在吃饭的姬宁拉了过来。 “那边,那边!”她指着远方的远山,“没有城门的对吧?” 姬宁咽下嘴里的饭菜,望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北境苦寒地,再往北,荒无人烟,没人去那里,也没谁从那里来,没有城门吧?” 阿纪一拍手,当即便道:“走走走。” “去哪儿?” 阿纪回头看了姬宁一眼,见少年一脸茫然,她瞒了个话头,只道:“去爬山,锻炼身体。” 姬宁巴巴的望了眼远方的雪山:“现在?我饭还没吃完……” “回来再吃。”说完,她拉着姬宁便出门了,没带行李,好似真的只是出去玩玩。 阿纪这方一出客栈,便看见身后跟了两个墨衣人,她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一路向北走去。直到快走出北境城的地界,身后两名墨衣人觉得奇怪,对视一眼,一同走上前来,拦住阿纪与姬宁。 “二位,不得再往前了。” “又怎么了?”阿纪问。 “前方……”答话的人顿了顿,看着前方一片茫茫的雪原,一时间没找到阻拦的理由。 阿纪便趁此机会接过了话头,道:“前面出城门了吗?不是北境地界吗?我们吃了饭想出来走走,爬个山,赏赏雪,这也不行?你们北境还讲不讲道理了?” 她一番话将两个墨衣人问住,两人怔愣了片刻,阿纪便继续拽着姬宁往前走了。姬宁还小声和阿纪嘀咕:“北境真的是很严格呢。” 阿纪侧脸往后瞥了一眼,但见两个墨衣人还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脸上的沉默看得阿纪心情非常好。 一路往雪山上爬去,冰天雪地里,把姬宁都爬热了,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回头一望,北境城驭妖台尽在眼下,而前方阿纪还是不知疲惫的继续爬着,后面的墨衣人也默不作声 的继续跟着。 “阿纪,我们还要爬多久呀?”姬宁扬声问,“我看马上要到这山顶了。” “上去歇歇,就下山吧。”前面阿纪头也不回的答道。 身后的墨衣人听了也稍松了口气。却在他们松气的这一瞬间,寒风刮过,一道黑气倏尔飘到两人身后,两人登时警觉,立即往身后一望,但还没来得及动作,便立即重物击中后脑勺,两人眼前一黑,脚一软,眼瞅着要往雪山下滚去,黑气登时化为实形,将两人拉住,让他们在雪地里躺了下来。 阿纪背后的尾巴晃着,姬宁震惊的看着她:“五……五条?” 从三条尾巴变成五条尾巴,阿纪再难维持自己的三尾男儿身,登时化作了一个少女,这是她最接近本体的一张脸,而不过出现了一瞬,她又变回了三条尾巴。 “你到底……到底有几条尾巴……”饶是姬宁也忍不住发出了这个疑问。 “重要吗?”阿纪走下来,对姬宁伸出手,“走了,咱们从这儿绕着飞,从雪山上飞过,再去南……”她这方话还没说完,伸去拉姬宁的手还没碰着他的衣襟,却倏尔被另一只手打开。 她一愣,面前黑影一闪,白发与雪同色的鲛人立在她身前,将身后的姬宁全然挡住了。 姬宁腿一软,往雪地里一坐,差点没从坡上滚下去。 “你刚才的脸……”面前的鲛人一把揪住她的下巴,将她拉到他身前,“变出来。” 阿纪嘴角微微一动,一句:“怎么哪儿都有你?”脱口而出,她狠狠挣脱,“你开天眼盯着我吗?” 鲛人没回答她,而摔倒在地的姬宁却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人手中捏着一个小球,小球已经破裂:“这个……”竟是两人遇袭的瞬间,捏碎了手中的球,通知了长意。 阿纪的恼怒并未维持多久,长意一手再次捏上阿纪的脸,几乎都要将她这张脸捏得变形:“变出来!” 多日被监视困住,阿纪早在心中积了一团怒火,此时长意的无礼径直点炸了她心头的火,她又是狠狠一巴掌将长意的手从自己脸上打掉:“好!” “呼!”的的一声,阿纪身后陡然出现了五条黑色的尾巴,尾巴随风而动,“给你看!”说着她没再吝惜着力气,手中掌心集聚法力,一掌拍在长意心口,口中还怒叱:“满意了吗!” 长意恍然间见到这张与纪云禾相似的脸,有一瞬间的愣神,根本没有提防到阿纪的 这一掌,愣生生挨了这一击。 掌风荡出,将四周积雪都震荡开去。但长意纹丝不动,他站在阿纪面前,任由她的手掌打在自己胸口,而他的手,却放在她的脸上。 他看着她,蓝色的眼瞳中,光华转动,那目光似哀似痛,看得盛怒中的阿纪都有些愣神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阿纪不止一次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好奇,但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一般,她看着他的眼神,心头好似有一只手在拽着她的心尖问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眼神。 良久,却是长意率先放下了手,而阿纪的问题在嘴边转了几个圈,最终却转出了一句—— “姬宁,我们回去。” 她想,反正这鲛人来了,他们今天一准走不了了。 “站住。”长意转身,看着准备下山的阿纪,“为什么隐瞒?” 他在问前几天,他使了杀招,而她还是没有露出五条尾巴,她为什么要隐瞒。阿纪回头,面不改色:“没有隐瞒,我只是认为四条尾巴足够应付了。”阿纪说罢,带着姬宁要下山,一边走嘴里一边不服气的念叨,“出来走走,看看景色多好,老憋在屋子里,别管是妖怪是人,脾性都会变得古怪,爱关着自己还爱将别人关着,也不知道是拿来的癖好。” 她的话听得姬宁额上冷汗直流。 姬宁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长意,但长意还是那张冷脸,活似什么情绪都没有,但他却道:“好,走走。” 三个字,让前面四条腿停了下来。 阿纪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了看姬宁,姬宁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询问似的看向阿纪,随后两人一同转头,望向长意。 长意也盯着他们:“一起走。” 姬宁将手默默的从阿纪手里抽了出去:“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保证不乱跑,或者我帮你们把这两个军士扛回去,我还是有点力气……” “好。”长意瞥了姬宁一眼,“不要动歪心思。” 姬宁浑身一怵:“不动,不动。” 他用驭妖师的术法,将两个军士扛起来,带着他们一步一蹒跚的往山下而去。 冰天雪地间,只剩长意与阿纪两人面面相觑。 “你说笑的吧?”阿纪问长意,“我和你有什么好一起走的?” “你走前面。”长意道。根本 没有给阿纪更多说话的机会。 形势比人强,阿纪一声叹息,咬咬牙,只得埋头往前面走去,她像个被流放的犯人,在前面走着,一回头,长意便在他身后不声不响的跟着她。她走快,他便走快,她走慢,他也走慢,但她又从来没见过,哪个押送犯人的衙役,脸上会有这样的神情。 他好似就是想看她,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去追忆一些根本回不来的过去,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 恰似故人归…… 第八十九章 雪山岩浆 一路自风雪中走过,行入人迹罕至的大雪山里,阿纪没有停,长意便也不叫她停下来。好像她就这样一路走到南方,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从荒芜一物的山头一路走到低洼处,四周开始有了被冰雪覆盖的枯木,阿纪走得脚都有些累了,身后的人还是不掷一言。 “你没事要忙吗?”阿纪偷偷瞥了长意一眼,“我不是赶你走,我是怕耽误你时间。这也闲逛了好一会儿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左右今日是跑不了了……她在心里嘀咕。 “再走一会儿。” 一句冷漠的回答让阿纪下面的话又噎了回去。只得依言继续往前走着。她心中尴尬,手上无聊,路过一棵树的时候便随手晃了一下,树枝上的积雪抖落下来,她晃完就走,那些雪半点没落到她身上,反而尽数落在身后的长意头上肩上。 他没有躲,所以阿纪回头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身上落满了雪的冷脸人。 阿纪与长意四目相接,对视片刻,阿纪没忍住,笑了出来:“尊主,我这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你本事那么高,却连积雪都没躲过。” 长意冷着脸拍了拍肩上的雪,一转眼眸,看见的便是阿纪满带笑意的脸,暗藏三分狡黠。 他一怔,随即目光柔软了下来,记忆中的人,很少在他面前这样笑,但想来,她开心起来的样子,应该也与这相差无几。 但见长意的目光又变得深邃且追忆,阿纪的笑便有些尴尬起来。不知道这个鲛人又透过她在看些什么,她揉了揉脸,继续转身往前:“尊主,你还想走多久啊?我真不想走了,我想回客栈。” “再走一会儿。” 还是这句话。 阿纪叹了一声气,扭头继续向前,又走了一会儿:“一会儿走过了,回去吧!大爷?” “继续。” 阿纪忍无可忍,一扭头,盯着长意,一看长意的冷脸,“打不过他”四个大字就出现在阿纪脑海里,但她想着连日来被监视状况,还有今日这莫名的逼迫,心中觉得憋屈又愤怒,当即一盘腿往地上一坐,仰着脖子看着长意:“我不走了。”她破罐子破摔的抱起了手,“不走了。” 长意看着雪地里的阿纪:“行,那便坐会儿。” 言罢,他一撩衣摆,竟然也盘腿坐了下来。双眼轻轻一闭,竟是要就地打坐起来。 阿纪惊得一愣,不敢置信的盯着 长意。 这鲛人…… 这鲛人竟是这么倔的鲛人?可谓是有些厚颜无耻了…… 阿纪看看四周忽见雪林深处,有一股白气袅袅冒着,方才一路走来她便看到了,只是没有放在心上,现在走近了来,嗅到几分远远传来的味道,她道:“行,你坐,我坐这儿冷,那边有温泉,我去泡一泡。”阿纪站起身来。 长意睁眼看她。阿纪抢在长意说话之前,开口道:“这温泉,尊主可是要来一起与我泡泡,放松放松?” 她大胆邀约,长意一愣,转过头,垂下眼眸:“你自己去。” 阿纪闻言,一勾唇角,懂了。 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阿纪一边往那方温泉走去,一边将外面的袍子一脱,就地一扔,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长意微微侧目,目光瞥了一眼她放在地上的袍子,那地方便好似成了一条界线,让他不得踏过。 阿纪往雪林里面走,但见身后果然没有长意的脚步声,心中觉得有趣,早知道这个鲛人对男女大防一事如此介怀,她早该用这招来收拾他的。 不过今日她是没打算再跑了,她能想到,一旦鲛人知道她没有脱光衣服下温泉,反而要御风而走,那她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这个鲛人耳聪目明,她今日又是真的走累了,懒得再与他折腾,便一心想躲他一阵,好好的在泉水里放松放松。 没走几步,前面传来了水声,温泉的味道也越发浓郁,阿纪破开水雾走了过去,但见一片雪地里,有两三个低洼的地方,蓄积了温泉水,三个池子都泛着热气,让人看着就觉得暖和,阿纪挨着摸了下温度,挑了最喜欢的一个,将身上其他衣服褪去了,摸着石头坐了下去。 一声舒畅的喟叹自口中发出,阿纪头仰靠在旁边的石头上,整个身体都放松的飘在水里。 “尊主!”她扬声唤了一声。这雪林寂静,她笃信鲛人能听到这边的动静,“我泡水里了,可舒服了,这儿还有几个池子,你当真不来?” 她通过刚才的观察,知道鲛人绝对不会来的,所以她便故意说这话给他听,好叫那鲛人也闹闹心:“不泡也行,您那儿坐着冷吧,要不您自个儿在林子里走走?你不是喜欢走吗?” 阿纪埋汰他埋汰得十分的畅快,心情一时大好。脚下在水底晃动着。 忽然间,但听“咕咚”两声,却是从下方冒了几个气泡上来,阿纪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双 腿晃出来的气泡,但接下来,气泡越来越多,阿纪停下了动作。 “咕咚咕咚”。气泡不停的翻涌,水温也紧跟着变高了起来,霎时烫得像要把她涮熟了一样,阿纪一声惊呼,立即从水里跳了起来,在雪地里蹦跶了两下,浑身皮肤已经被烫得跟肿了一样,红肿不堪。她立即捞了岸边的衣服,一边将里衣穿上,一边冲外面怒叱道:“你这鲛人!忒不讲理!心里不开心也不能直接将我煮了啊!” “怎么了?”外面传来鲛人的询问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阿纪听清楚了。 阿纪将里衣系好,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忽然间“轰”的一声,她方才还在里面泡的温泉突然冲天而起,冒了老高,炙热的水冲上天,又变成雨点窸窸窣窣的落下,将阿纪刚穿好的衣服霎时淋了个通透。 白色的里衣贴在她身上,寒风一吹,又将她吹得瑟瑟发抖。 正适时,雪林外传来脚步声,阿纪知晓来人是谁,一时也顾不得冷,连忙将另外一件衣服往身上裹:“别别别!” 她眼角余光看见黑袍人走了过来,她手抖着还没将另一件衣服穿好,她脱在外面的大袍子便从天而降,将她盖了住,她慌乱的穿好中衣,又套好自己的大袍子,将自己裹得严实了,她才看了长意一眼。 长意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她身上:“我看你也没你说的那么大方。” 一句话将阿纪方才的那些泡在池子里的悠然揶揄都怼了回去。 阿纪忍着怒火,掐了个诀,令周身发热,将自己湿透的里衣烘干,随后转头瞪他:“你这鲛人心眼太小!自己泡不了就把池子烧了!” 长意瞥了阿纪一眼:“不是我。”言罢,他看向阿纪方才所泡的温泉池子,阿纪也转头看去,登时一愣。 方才的泉水尽数喷出之后,池子里仅剩的一点也被高温灼烧赶紧,烟雾变成了黑色,下方的气味渐渐变得刺鼻,让人难以忍受,不一会儿,漆黑的池子下,微微裂出了一条缝隙,里面鲜红灼目的熔岩翻滚,一闪而过。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我竟在这池子里泡过澡……” “这里有蹊跷。”长意话音刚落,大地倏尔一动,阿纪与长意的身形都跟着一晃,忽然间,只见不远处巍峨雪山之巅,皑皑积雪悄无声息的坍塌而下,越往下滚,渐起声响,却是……雪崩了…… 但这山间雪崩,大雪只会覆盖雪林,并不危害山下驭妖台,长意提着阿纪的袍子, 纵身一跃,立时离地而起。 而等两人跃到空中,方觉形势不妙…… “这是什么……”阿纪问。 下方在阿纪刚泡过温泉的地方,时不时有红光涌动,但两人在下方时却不知,在雪林阻隔外,数十丈的地方,雪地里仿佛被人砍了一道鲜红的疤,蜿蜒流出,岩浆在地下翻滚,阿纪所呆的池子,不过是这绵延疤痕的一个延生。 “此前北境有这个?”阿纪震惊,“你知不知道?” 长意眉头微微蹙紧:“我不知。”他目光转动,落在阿纪身上,“此前,北境也没有熔浆。” “那……难道是我泡了个澡……却把大地,泡得裂开了去?”阿纪不敢置信,“我这么厉害?” 长意盯着她:“我也不知,你这般厉害。” 第九十章 孤胆与众诚 雪山之上的雪崩覆盖而下,一时间白雪腾飞,似厚云一般,将那片雪林盖住,但紧接着,白雪就被下方的岩浆融化了。 鲜红的熔岩翻涌更甚,阿纪转头遥遥望去,这山坳之处往前绵延,还有数里的长度,皆有黑烟冒出,山间震颤,雪崩不断,如此动静,却是越来越严重了去,再这样下去,山崩地裂,山下的北境城与驭妖台怕是难逃一劫。 而此时有那么多逃亡而来的人住在北境城中…… 阿纪神色严肃下来:“北境为何突然如此?可是朝廷做的手脚?” “山河之力,怕是大国师也难以操控。这也并非普通熔岩。” “熔岩还有普通不普通的说法?” “海外仙岛,有名雷火,岛上唯有一座通天之山,山口常年涌出炙热岩浆,岩浆艳红,胜似鲜血,传闻雷火熔岩乃因地狱业火而成,可灼世间万物。” 阿纪听得愣神:“这是哪儿的传说,你在什么地方听的?” “海里。”他答了两个字,没再说其他,拎着阿纪往前御风而去。他速度很快,比阿纪自己御风要快很多,寒冷的风刮在脸上,阿纪垂头看了看鲛人的腿,随后又抬头,看着鲛人美得过分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 “听说你以前有一条十分漂亮的大尾巴,所以顺德公主才想抓你。” 长意听到这话,却做没有听到一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转过来。 “顺德公主可真是一个混账东西。”阿纪道,“她毁了多少人。” 长意默了片刻,达道:“所以她最后,一定会付出代价。” 长意带着阿纪沿着熔岩裂缝飞了没一会儿,终是在空中一处停住了身型,在他们的下方,原来或许本是一个山间小潭的地方,此时正咕噜咕噜的往外冒着鲜红的岩浆,真的宛似血液,看起来骇人至极。 而更可怕的事,在这岩浆潭外,越过一座山头,下方便是北境城的城门。也就是说,如果岩浆在此处爆发,很可能就毁掉下面的北境城。 这些岩浆,有的渗入土地中,一直蜿蜒流到他们来时的地方,有的则在地表流淌而过,在雪山里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巍峨的大山此时也被这熔岩之力震颤着,四周的白雪已尽数被灼烧干净,露出了一片焦黑的山体。 “怎会如此严重?”阿纪大惊,“北境此前却也没人发现?” “定是不久前才出现的。此处或 许与海外雷火岛同属一脉,之前没有露出来罢了。”长意道,“你回北境,找到空明,告诉他,让驭妖师与妖怪们,带着百姓暂离北境城。” “往哪里去?”阿纪心急,“再往北,人迹罕至,寒冷难耐,驭妖师与妖怪尚且能忍,普通人如何自保?还有这么多人,离开北境城,粮食支撑不超过半月,到时候,朝廷不找你麻烦,北境也散了。往南就更别想了。朝廷虽然势弱,但要杀你一群仓皇的逃难者,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阿纪说着这话,却已是全然忘了自己要逃的这个事情。 长意瞥了她一眼,道,“我没让他们彻底离开北境。只是暂时的。” “暂时?”阿纪望他,“你留在这里要作甚?……” 她看着长意坚决的目光,猜道:“难不成,你想将这即将爆发的熔岩压制住?等这熔岩自行褪去了,你再让人们回到北境?” 长意并没有否认。 阿纪瞪大眼看长意,摇摇头,“你这鲛人,疯了不成?”她道,“你方才也说了,山河之力,便是那朝廷的大国师也没有办法,你凭什么阻止?” “我会在此处设立一道屏障,待下方熔岩喷溅殆尽,便撤去。” “说得容易!以你一人之力要在这天灾当中护一座城,你……”话音未落,下方熔岩“轰”的一声巨响,喷溅出来一柱炽热的岩浆,岩浆直飞冲天,而后凝成滚烫的熔岩往四周散去。 长意手中结印四周冰雪倏尔聚拢而起,化成一道屏障,将喷溅到他们这方来的岩浆尽数挡住。 长意擅长操纵水,这千山之间,皆是皑皑白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正好方便了他。 白雪不停的在他面前凝聚,屏障越来越大,以至于比起这千山之雪,他这个施术人变得如此渺小。 “快走。” 见他如此坚决,阿纪一咬牙,再不敢耽搁,转头便向驭妖台而去。 她飞过北境城城池之上,街上已有不少百姓看到了山间动静,熔岩爆发使大地震颤,群山皆是雪崩不断,而崩下来的白雪并未落下,便被操控着汇聚成了一道巨大的墙,挡在熔岩与北境城之间。 白雪之间,只有一个墨衣人,伫立风雪之中。阿纪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咬牙,脚下速度更快,赶往驭妖台。 驭妖台的守卫们本欲擒她,却被她一招挡开:“你们尊主派我前来!空明在何处!”守卫们面面相 觑,此时远方倏尔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却是远山之间,那熔岩猛烈撞击在那雪墙之上,终于在雪墙上撞出一大块黑色,宛如墨汁点入水中,但却并未撞破雪墙。 阿纪更是心急:“空明在何处!” “何事喧闹!”空明自侧殿踏出。阿纪立即上前,行至空明面前,“北境之外山上熔岩爆发,鲛人正独力抵挡,不让熔岩毁掉北境城,以防万一,你马上着人安排,带百姓们出城。”她吩咐完了鲛人安排的话。 空明正是诧然:“熔岩爆发?他独力抵挡!?” 阿纪没空与他多做解释,便又道:“他要独力抵挡但自然不能如此,你遣百名会水系术法的人,与我前来,助鲛人一臂之力。” 她话音刚落,空明还未来得及吩咐,旁边立即便有军士抱拳道:“属下会水系术法!愿助尊主一臂之力!” “属下也会!” “属下请命!” 阿纪看了一眼四周,请命之人,有妖怪也有驭妖师,不知为何,在北境看到这样一幕,阿纪倏尔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激动。驭妖师与妖怪,数代仇恨,在她的记忆当中,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在她灵魂深处,却好似对现在的场景,已经渴求了千百遍一样。 这样真好,这样真好,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身份,没有种族,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阿纪点头:“人手够了,在此处集合,我们一起去助鲛人一臂之力。” 第九十一章 最是情深留不住 北境的效率惊人的高,或许正因为大家都是从苦难之中走出来的,于是当苦难再临的时候,他们会最快的拾起自己求生的本能,空明已经开始安排百姓往城外撤走了,一部分人向北方而去,一部分人向南方而去,分散开走,无论哪一边有意外,北境的人都不至于全军覆没。 而一百名会水系术法的人也很快在阿纪面前集结。 “诸位,炽热岩浆在山坳之中,尊主以术法凝结雪墙于北境与山坳之间,令喷溅岩浆无法毁坏北境城,岩浆炽热,大家功法不比尊主,是以千万小心,切莫冒进,我们此去,并非代替尊主抵御熔岩,而是帮助他更好的保护北境。” “是!” 阿纪御风而起,百人跟在她身后,向雪墙而去。 而在雪墙之前,墨衣人头发与衣袂被风声撕扯,他耳边除了风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要维系如此大的雪墙,抵御源源不绝喷溅而出的岩浆,长意一刻都不能放松,他将自己的妖力尽数灌注与面前的雪墙之中,灼热的气息与撞击的压力,无不令他感到剧烈的疼痛。 他闭着眼,在极致的吵闹之中,他仿似又走入了极致的寂静当中,仿佛是那湖水里,那冰封的人身侧。 长意知道,天地之力,何其强大,他此举,九死一生,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某个最阴暗的缝隙里,其实,他是期待这这一刻的——期待着,死亡到来的那一刻。 “轰隆”一声,下方熔岩猛烈爆发,冲上空中,向长意所在的雪墙扑来,冰雪与岩浆交混之间,无数水气蒸腾而起,水气的温度也足以伤人。 长意半分未退,只将更多妖力灌注其中,四面八方冰雪更加快速的凝聚,哪曾想,先前被岩浆溅上的雪墙还未来得及恢复,又是一股灼热气息扑来,两块细碎的熔岩穿过雪墙,温度骤降令熔岩外表化为坚硬且锋利的石头,一块擦破长意的脸颊,另一块正中长意心口。 长意只觉气息一乱,四周雪墙险些坍塌,他压住心口翻涌的灼热血气,正勉力支撑之际,忽然间,长风一起,一股清凉的感觉从身后传来。 长意冰蓝色的眼瞳微微往后一转,而后……慢慢睁大。 百来十个穿着北境军士服饰的人从身后赶来,他们手中凝聚了法力,法力的光华如同线一般,连向面前的雪墙,一条一条,他们以他们个人之力,帮长意支撑着这面巨大的墙。 他们站在长意身后,浮在空中,竭 自己之力,帮长意抗住了下方岩浆最剧烈的一次喷溅。 长意蓝色的眼瞳微微一动,但见黑发少女从军士身后御风而来,她刚指挥完最后一个军士,飞到雪墙上端,支撑雪墙最上面的位置。 少女面容与纪云禾有三分相似,而那神情,更是与纪云禾如出一辙。 “这忽冷忽热,真是让人难受至极,味道还如此难闻……”她忧心的看向长意,“其他军士都去帮助百姓们撤离了,我只能叫来这么多会水系术法的人。” 她叫的…… 阿纪正说着,忽然间,面前脚下雪山一阵剧颤,岩浆再次冲天而起!雪墙被砸得不停晃动,数百人齐齐受下了汹涌一击,有人心脉受损再难御风,身子脱力向下方坠去。 阿纪看见,当即身形一动,从空中追下,还未来得及将那人抱起,那人却被另外一个人接住。阿纪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卢瑾炎。 “老子也来!”在卢瑾炎身后,蛇妖飞身上前,在空中飘荡的尾巴狠狠抽了一下卢瑾炎的后脑勺,“哟,尾巴滑了一下,对不住了。” “你他娘的故意的!给老子等着!” 阿纪惊讶的看着两人,而在两人身后,跟随而来的,还有数以千计的人。 有驭妖师,有妖怪,有北境的军士,有还未入北境军队的人,他们尽数赶来。会水系术法的已经顶了上去,而不会水系术法的人则将自己的力量传给拥有水系术法的人。 “这座城是老子们的!”卢瑾炎大喊着,“不要随便把火球丢到老子们家里来!” 众人一声高喝,呼应之声似可动山河。 阿纪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众人最中间,那个黑色的背影上。她飞身上前,停在长意身边。她欲伸出手去,将自己的力量传给长意,但掌心挨上他后背的一瞬间,阿纪却倏尔迟疑了一瞬。 林昊青严肃的神情在脑海中浮现。 她其实一直在猜想,如果鲛人知道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会如何?她又要如何去面对鲛人?她……根本没有前人的记忆呀。要是以前的她和现在的她完全不一样,那她又该如何与这鲛人相处? 而便是在这愣神的刹那,大地猛烈颤动,频率极快,四周热气翻涌,众人察觉不妙,凝神聚气间,一声极为低沉的轰鸣从山下传出。那岩浆却竟然不是再喷溅而出,而是径直将山体烧穿,本被困在山坳里的岩浆,霎时顺着山体缓慢流下。 在岩浆即将流经的路途,便正好是北境的城门!那里还有大批准备撤出城门的百姓! 岩浆血红,似沸腾的血液,空中的人们登时大惊。 长意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他立即收了术法,阿纪立即对他的意思心领神会,她立即冲空中大喊:“撤术法!让雪墙掉下去!拦住岩浆!”她声音中带有妖力,传入每个人耳朵。众人依言撤手。 巨大的雪墙宛如一块幕布,从天而落,截断岩浆的去路, 升腾而起的灼热水气让空中的每个人都犹如身处蒸笼,甚至不得不以术法护身。 但就在众人还在空中等待水气散去,想看下方岩浆有没有被截断的时候,长意身形一转,便已经追了下去:“去下方拦。” 他留下四字。 他一动,反应快的人立即追随而去,不一会儿,空中的人便也跟随而下。 穿过层层灼热的白气,鲜红的岩浆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们缓慢流动着,前方的岩浆遇冷,有的凝聚成型,有的漫过前方的岩石,继续向前。 长意拦在山下。咬破自己的拇指,以血为祭,结印而起,无数的冰锥从地中拔地而起,交错之间,阻拦熔岩继续前进。长意最后施了一块厚重的冰墙,立在自己身前,他手中法力维系这冰墙,令其越升越高,似要将熔岩再次完全拦住。 明白他的意思,身后的人尽数将法力灌注冰墙之中。 但岩浆太多了。岩浆在冰墙上慢慢堆积,最下层的岩浆凝聚成了石头,上面的岩浆不停灼烧,切莫说阻止岩浆,便说这冰墙加这些石头的重量,也会让下面支撑的人感到越来越疲惫。 拦不住的…… 阿纪在空中左右一望,忽然看见驭妖台北方,有一个坚冰围绕的湖心岛。 她当即灵机一动,堵不如疏。借山河以对山河之力,不是正好!?只要将岩浆引入那湖水之中,偌大一片湖,还不够盛这岩浆。 她立即飞身而下,落到长意身侧:“快!将你的冰墙往驭妖台北方延伸过去。那里有湖!湖里正好可以容纳岩浆!正好可以绕过北境城!” 长意闻言,倏尔一愣,转头望向阿纪。 阿纪却不明所以:“快啊!” 长意未动,仍旧死撑着头顶的重压。这情境,一如他的心境。 阿纪在他耳边怒叱,而另一边,他 仿佛已经来到了那幽深的湖底,湖水之中,纪云禾安好的躺在湖底。这外界的纷争,一切的一切,都于她毫无干系…… 长意只觉心头一阵大恸,他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瞳再不清晰,他眼眶赤红,牙关紧咬。只听他一声低喝,手中法力甩出。冰墙延伸出去,绕着山体,成了一个渠道一般的弧度,引着岩浆往那冰湖而去。 “放了我吧,长意。” 耳边,似乎还有那人在耳边的叹息,“放了我吧。” 对,纪云禾,他马上就要放了她了。 生也留不住,死…… 也留不住。 第九十一章 正是故人归 巨大的冰墙沿着蜿蜒山体,向前而去。 黑色的人影在山河之间如此渺小,但便是如此渺小的他,却能与山河相抗。 冰墙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因地形而不得不稀薄些许。后面有人看懂了长意的意图,便立即跟上,将稀薄之处撑了起来。长意一路向前,身后的冰墙犹如他徒手造的长城,而每个冰层稀薄的地方则像是一个烽火台,被留下的人守护着。 岩浆顺着冰墙流淌而走,所行之处,触碰冰墙,铺就了一层黑色的岩石,腥红液体在上面翻滚。低沉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阿纪一直御风敢在长意前方,她在帮长意探明地形,引导长意以最捷径的路途,到达冰湖。 将岩浆绕过北境引入冰湖,说着简单,但在沿路铺就如此多的冰墙,需要多少妖力阿纪难以估量,她现在只担心长意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她回头看了长意一眼,却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异常。她咬牙,继续向前。 眼看着冰湖将近,背后的冰墙也跟着延伸而来,阿纪率先一跃而起,身后五条尾巴霎时张开,她握掌为拳,一拳击破湖面坚冰,冰墙也顺势接入湖水,滚烫的岩浆登时流入湖中,冰水立即被烧得沸腾起来。 在岩浆的冲击下,无人看见的湖底已变得一片混乱,纪云禾被冰封的尸身静躺之处也终于起了波澜,湖底沉积千年的淤泥被突如其来的岩浆击起,力道之大,激荡湖水,将封裹着纪云禾尸身的冰块登时震荡而起。 而胡乱蹿入湖底的岩浆并未就此停止,有的岩浆变成了石头,有的还是鲜红的液体,那冰封之“棺”被激荡的湖水裹挟着,一会儿撞在坚石之上,一会儿落在湖底,倏尔又被推拉而起,终于,一道鲜红的熔岩终于将她吞没,彻底吞没…… 湖面之上,随着源源不断的岩浆淌入,围绕着湖心岛的冰湖下方冒出暗红的光,湖水沸腾,变得一片浑浊,湖上一个快小半年没有化过的坚冰不一会儿尽数融化。 阿纪身影一跃,跳到岸边。 回头一望,但见过来的路上,冰墙犹在,每隔不远的距离便有人守护这冰墙,以保证冰墙不塌。 而在离阿纪十来丈的距离,鲛人也静默的站在岸边。此时,整个北境都被岩浆灼烧得犹似在炼狱火中,而只有长意,只有他,呼出重重寒气,衣襟里,脖子上几乎被寒冰锁住,霜雪结在他的脸上,令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怕。 这个鲛人……术法施 用过度…… 忽然,他好似心口一疼,鲛人佝下身来。 这个高傲得好似从来不会低头的人似乎再也忍不住这疼痛了一样,他捂着心口,单膝跪地,方才还被寒冰舒服的身体,一瞬间又变得通红,好像被这熔岩灼烧了一样。 阿纪不知道他怎么了,正要过去看他,忽然听到空中有人惊呼。 阿纪仰头一望,却是长意的身体出了状况之后,山体之上他施术而成的冰墙也受到了影响,冰层本就稀薄的地方需得注入更多的法力去守护。而更可怕的是,在长意头顶上方,快进冰墙入湖的末端,冰墙陡然断裂! 炽红的岩浆顺着冰墙倾倒而下,径直扑向长意! 长意浑身极冷极热交替袭来,一半是施术过度带来的负担,一半是湖底……纪云禾的尸身正经受灼烧之苦给他带来的感同身受。 纪云禾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将在这一次的浩劫当中,彻底被天地之力带走,被这岩浆融化,她会消失,或许会成为一滴水,一阵风,或许……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心头巨痛,却不是因为这冷热。 此时,他余光看见,灼热赤红的岩浆从他头顶倾倒而下。 他转头,迎面向着赤红的光,火光落在他脸上,驱逐了他周身冰冷,好似那远在天边的太阳,忽然来到了咫尺之间,将要把他吞没。 来吧。 他没什么好怕的。 他用所有的力量护了这北境城,他终究没有变成大国师那样,要将天下给一人送葬的人。 如此…… 若真有黄泉,还能相见,他在饮那忘川之前,也不惧见纪云禾最后一面…… 恍惚间,在极热之中,一道人影忽然拦在了他与那吞天“赤日”之间。 黑气如丝如练,四处飞散,拦住极致的灼热,她的身影瘦弱而强大,身后九条没有实体的狐尾飘舞晃动,她的影子在耀目光芒的拉扯下,如此斑驳,但又如此清晰。 岩浆倾倒而来,将两人裹在其中,身侧皆是红如血液的光,只有她竭力撑出的黑色结界,阻挡了杀人的灼热。 “让你跑……嗓子都喊破了……”她奋力撑起在岩浆中护住两人的结界,她咬牙切齿的转头头来,黑色眼瞳被点了红光,“你怎么就一个字都没听见!” 看着她的侧颜,长意怔愣得直起了背脊。 那冰蓝色的眼瞳呆呆的盯住了面前的人,满目不敢置信。 阿纪奋力的撑着结界,但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雷火岩浆,这灼热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不片刻,岩浆便在她的结界上烧了一个洞,灼热的气息好似一柄枪,径直刺在她的心口上。 阿纪只觉心头一痛,她一声闷哼,后退两步,撑住结界的手开始有些颤抖起来,她再用妖力,心口疼痛更甚,火烧火燎,几乎要从她的心脏,顺着她的血管,烧遍她全身。 但她不能撑不住,鲛人已经竭尽全力救下了一城的人,她总该竭尽全力,将这样一个人救下吧…… 阿纪咬牙,浑身妖力大开,她不顾心头的疼痛,将所有的妖力灌注在结界之中,而她另一只手掐了一个诀,却是驭妖师的术法。她没有去管身后的长意看见她这道术法的感想是什么,也根本无暇顾及这般多。 她一转身,拉住身后长意的手。触碰到他,阿纪才发现,这个鲛人身体,竟是她也能感受到的忽冷忽热。 刚才那一路,必定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鲛人:“我不确定能不能冲出去,我只能尽力一搏。”她对长意道,“你愿意把命交给我吗?” 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长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忽然间,阿纪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道画面,是她拉着这个鲛人,仰头倒下,坠入一个黑色的水潭里,仿佛还有强烈的失重感,告诉她这件事真实的发生过。 阿纪回过神,正要施加术法,忽然间,周遭妖力凝成的结界被灼热的气息撕裂,滚烫的岩浆瞬间挤入狭小的结界之中,阿纪当即没有多想,径直一把将长意抱住…… 心口间的灼烧之气更加浓烈,让阿纪宛如身在炼狱,一幕幕看起来毫无联系的画面接而连三的涌入她的脑海,有鲛人漂亮的大尾巴,有她看着被囚在玄铁牢笼里的鲛人,还有小屋间,鲛人投在屏风上的背影,虽说毫无联系,但画面里的都是她与鲛人。 但最后,留在她眼前的却是那月夜之下,悬崖之上,她将一把寒剑刺入鲛人心头,他幽蓝的眼瞳里,满是她的杀意决绝。 而这一剑,却好似扎在了阿纪身上一样,让阿纪心头一阵锐痛。 “果然是仇人。”阿纪挡在长意身上,背后的灼热似乎已经将她的观感烧得麻木了,她只呢喃着,“果然是仇人……” 但这个仇人…… 她 为什么及至现在,却连一丝一毫的恨意,都没有。 世界陷入黑暗,她想,她或许快要死在这滚滚岩浆之中了吧…… 想想还是有点可惜的,若是能全部想起来,就好了…… …… 当空明在带着人凿开了一层又一层黑色的岩石,发现下方的长意时,他正在一个坚冰铸造的半圆冰球之中。 黑袍的鲛人一头银发已被染成灰白相间,显得脏污不堪,而他怀里却好好的抱着一个毫发无损的女子。长意的银发遮挡了那人的容颜,让空明看不清楚,但不管这女子是谁,空明只要确认长意还活着,他便也放下了心。 其他的军士看见了长意,知他无恙,也开始欢呼起来,很快,人们便一层一层的将这消息传开了去,不一会儿,身后便是一片雀跃的欢呼。 空明想将长意叫出来,但这愣是由着在他的冰墙之外敲了好久,长意像没听见一样,丝毫不搭理他,空明忍无可忍,一记术法拍在那冰墙之上,这动静才终于敲得让长意抬起了头。 那绝世的容颜此时也染上的黑色的灰,那么狼狈。 而在那么狼狈的脸上,却有两道清晰的泪痕,银色的珍珠散落在女子身侧,在女子颈项间,却还用细绳穿着一颗,细绳还有一半藏在她的衣襟间,看样子,好似是长意从她脖子上拉出来探看的。 坚冰融水,空明终于听到了长意嘶哑至极的声音: “是她。”他说,“纪云禾回来了。” 空明一愣,目光这才落在了长意怀里的女子脸上,他呆住。 这……竟然当真是……纪云禾。 第九十二章 诸多势力 “主上,有消息传来,北境近来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狐妖,精通变幻之术,有人见过她的四尾……” 书桌边的林昊青静静的放下手中的笔。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妖仆思语:“是纪云禾吗?” “属下听闻那行事作风,猜想应该是她。” “鲛人认出她来了?” “应当没有。” 林昊青沉默片刻,却是倏尔一声笑,摇了摇头:“缘分到了,却是拦也拦不住,随她去吧,都是她自己的人生。” “如此,主上费尽心思想将她带离这一切事端的初衷,岂不是……” 林昊青瞥了思语一眼:“本来,顺从顺德公主之意,将四处驭妖师带去北伐之时,我想的便是要给尚在北境的纪云禾送去一分大礼,却没想她先擒了我,而后再说服四方驭妖师降北。无论如何,结果都与我料想并无一二,却未曾想,纪云禾竟然也会死。” 思语静静听着林昊青说道:“但见她尸身,我知她在北境过得并不如意。是以复生之法也并未告诉那鲛人,将她带出来,让她活过来,站在我面前的人,宛如新生,这新生之人,便该像模像样的去过新生。但人力总是难改天意。”林昊青提起笔,在书上又记了几笔,“随她吧。” 林昊青在见顺德公主之时,听闻顺德公主要让他集结四方驭妖师之力北伐,他观多年局势,知朝廷行事作风,便早推断出,这国运不济,人心涣散,在国师府多年的高压下,四方驭妖地早有反叛之心,北伐而去,在纪云禾那舌灿莲花之下,驭妖师大军定会临阵倒戈。 他故意率兵前往,中间的过程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结果倒是与他想的一样。却没想纪云禾身体竟然孱弱至此,劝降大军之后当即身亡,他有解救之法,故意未说,逃离北境之后,方私自带出她的内丹,救活了她。这后面,一步步,便也走到了现在。 林昊青拿了一个罐子,看了看里面残余不多的药粉:“当初找顺德要的寒霜,内里药材我已分析了出来,只是有两味药,不知其制药的先后顺序,思语,这些日子准备一下,我们要准备一个时机,回京了。” 思语默了片刻:“主子,如今回京,怕是拿不到寒霜的制药顺序,驭妖师降北一事,她的怒火必定发泄在你身上。” “所以……”林昊青看着手中的盒子,“我们要等一个时机。” …… 北境城外的山体上,冰墙消融之后 ,随着冰墙流淌的岩浆在山体上凝固成了坚硬的黑色岩石。围着北境城形成了一圈诡异的环形山体。 北境四周皆是高山,本就易守难攻,现在有了这一圈山体,只要北境人在上面建起堡垒,架上兵器,恐怕百万大军攻来,北境也无所畏惧。 这突如其来的岩浆爆发,未至北境一人死亡,却阴差阳错间,成就了一个惊世绝作,令此处成了一个不破之城。 下属前来将这消息告诉空明的时候,空明的神情却并未轻松多少,他点点头,让来人退去,转身看了看侧殿。这岩浆爆发引起的混乱,于北境来说,或许不是坏事,但于某个人来说…… 他却无法确定。 侧殿之中,床榻之上,已恢复自己本来面貌的纪云禾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她呼吸沉重,额上总是冒着虚汗,皮肤是异于常人的红肿与滚烫。长意手中凝聚术法,放在纪云禾心口,淡蓝色的光华轮转,从长意的手中渡到她心口里面。纪云禾的神情便微微放松了下来。 但不片刻,长意唇上却泛起了乌青之色,忽然之间,长意的手被人猛地打开。 空明站在长意身侧,冷冷的看着他:“昨日施术过度,让你好好休息,你还敢胡乱动用术法?” 长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纪云禾身上,未抬头看空明,也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开口道:“我要带她去冰封之海。” 空明闻言,默了一瞬。 长意继续道:“岩浆属于海外仙岛雷火一脉,和灼万物,她被雷火之气灼伤心脉,以我之力无法令她苏醒,只有去冰封之海寻得海灵芝,方能解此火毒。” 空明看着长意:“你想好了?” 长意看着面色痛苦的纪云禾。相较于之前,在那湖心小院的时候。她比那时候胖了许多,可胖的好,她终于不再那么枯槁,好似风一吹便会被带走一样脆弱。但她现在陷入了另一种苦痛之中,之前他穷尽办法,无力抗衡天意,现在他终于有办法了,怎么会不拼尽全力,去救她? “这件事,不用想。”长意道,“我以为纪云禾死了。” “没人认为她还会活着。” 长意闻言,低下头,唇角微微动了动,像是苦笑,又像是无奈:“我葬了她。却没有把她葬入海里,因为我怕无法留住她的尸身,我怕她变成海上的泡沫……此前,我将岩浆引入冰湖……”再提此举,长意依旧心绪一动,直到他以指尖,触碰纪云禾的手背,方 才止住了片刻的颤抖。 “我以为,上苍不仁,逼着我承认,我的执着都是虚妄,但空明,她不是虚妄,我的执着,也不是虚妄。我与她还没到该结束的时候。” 听他言语之中的去意已决,空明只道:“北境怎么办?” “有你主持大局,我很放心。” 空明深吸一口气。而今北境,经昨日一乱,众人共历大劫,一些此前暗藏的矛盾,暂时算是隐了下去,不管是驭妖师、妖怪还是普通人都难得的同心协力起来。且对这个鲛人,有了空前的信任。百姓们已经编唱起了关于鲛人的传说,几乎将他传唱成了一个传说中的英雄,从深海而来,解救人世的大能者。 在这样的境况下,长意便是离开北境,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他不需要费什么功夫便能叫众人同心协力,在那环形的岩浆山体上,建好防御的设施。 空明心头想好这一切,看着长意的侧颜,又看了看床榻上躺着的纪云禾。 以前这个女人,面色苍白,气息虚弱,没有好一天,就死了。现在又好似神迹降临一般忽然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人身边,但还是倒霉得躺在床上,睁不开眼…… 空明重重的叹了一声气,心里饶是再不喜欢纪云禾,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纪云禾,还有这个鲛人,她,他们,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在太难得。 “真是不知到底是如何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行了。你要去,便去吧。”空明道,“北境我还能看得了几天。”言罢,他径直转身离去,却在离开门口前,转过身来,似极不情愿的吩咐,“带上几个信得过的人,别再搞什么孤军奋战了。你现在又不是才被捞上岸的鲛人。” 长意闻言,转头看了空明一眼,但空明已经离开了房间,他只看到了他离去的衣袂。 空明这方刚走出去,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跑来的洛锦桑。洛锦桑一头撞在他胸膛上,立即抬头看他:“云禾回来啦?我在外面忙着安置百姓,这才知道鲛人带了个女人回来!是云禾吧,除了云禾这个鲛人能带什么女人啊?” 空明盯着她:“这件事你倒是不迷糊。” 没等他话音落地,洛锦桑拔腿就要往里面跑,空明又立即拉住她:“鲛人要带纪云禾去冰封之海治伤……” “我跟他们一起去!”洛锦桑立即抢了话头,“我去保护云禾!你不要拦我!” 空明深吸一口气:“我不拦你!我知道你会去。”他此 言一出,洛锦桑倒是一怔,空明顺势放开了洛锦桑的手,“注意安全。” 四个字,落在洛锦桑心尖,洛锦桑呆了片刻,忽然向前一步,钻进空明胸膛,一把将他抱住,蹭了蹭:“你也是!”随即松开了他,拍了拍他的胸口,“走了,记得想我!” 看着洛锦桑蹦蹦跶跶的跑去了侧殿,空明在她身后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正准备离去,却见怯懦的姬宁站在道路另一头,触到空明的眼神,姬宁缩了缩脖子:“我……我来找阿纪……不知道她有没有事……” 空明看着姬宁,脸上的神色微微沉了一沉,“你师父。”他开了口,“姬成羽,怎么样?” 姬宁一愣:“啊?师父……师父不太好……他……他不喜欢国师府……” 空明默了一瞬:“谁会喜欢那个地方呢。” …… 是夜,国师府一片寂静。 大国师点着蜡烛,在书案间辨认面前放着的珍异药材,辩看之后,有放在鼻尖轻轻一嗅。适时姬成羽敲门入内,大国师未转头,只道:“这味海外的异毒或可助汝菱剃去脸上腐肉,明日加在她的药里,先找个动物试试。” 姬成羽沉默片刻:“师父,弟子得知,公主近日,行事十分诡异……” 他斟酌言语,抬头打量着大国师的神色,大国师没有阻止他,姬成羽便一咬牙,继续道:“但闻公主近日抓回来了许多叛逃的驭妖师,将他们都送入殿中,但那些驭妖师被抬出来的时候,皆是形容枯槁,一身灵力量皆被人吸食干净……师父,如此邪术……” “是我给她的。”大国师瞥了震惊的姬成羽一眼,淡然道,“这是给她的蜜饯。” 要顺德治脸,她要吃很多苦,所以就像哄小孩吃药一样,大国师给了她这样的禁术,当成骗她吃药的蜜饯果子。 姬成羽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师父,如此以往,顺德公主,怕难再听师父掌控。” 大国师却只是笑了笑。不再做其他言语。 姬成羽无奈只得退了下去。他一路急行,及至朱凌所在的将军府,未等任何人通报,他径直闯入了朱凌的住所,姬成羽一脚踹开朱凌房间的门,不管身边的军士如何阻拦,他便直接踏了进去。 “顺德公主到底要做什么?” 他询问床榻里面的人,但见灰色的纱帐之中,朱凌慢慢的坐了起来,他没有带面具,脸上凹凸 不平的皮肤看起来像怪物一样可怕。 朱凌撩开纱帐,挥手让阻拦姬成羽的军士退了出去。朱凌抬头,看着姬成羽,窗外的月色,落在朱凌的眼睛里,却让他看起来犹如蛇一般怨毒可怕:“公主的心思,我等如何敢擅自揣测?” 姬成羽上前一把揪住朱凌的衣襟:“朱凌,你睁眼看看!看看这个朝廷,国不国,家不家。流民遍野,四处叛乱,你还在帮着顺德公主行尽伤天害理之事!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忠于公主,是我立过的誓言。你不是也一样吗?”朱凌看着他,“这国不国,家不家的天下,不是你们国师府大国师一手促成的吗?你现在,不依旧忠于他吗?”朱凌笑笑,“就算你的哥哥,早已背叛了他,成了那北境的大军师。你也依旧留在国师府,不是吗?” 姬成羽拽住他衣襟的手微微颤抖着,沉默之后,他终于将他松开。 朱凌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姬成羽,多年兄弟情义,我愿奉劝你一句,如今这天下强者为王,大国师力量虽大,却为过去所困,但公主与他不同,你若愿向公主投诚,日后,待公主功法大成,什么国师府,什么北境,不过都是她掌中玩物。你也能站在大国师头上,也未可知。” 姬成羽闻言,一声嘲讽的冷笑:“公主修的邪术,是师父给她的,她凭什么踩在师父头上?再有,你以为,大国师只手掌控天下数十年,凭的只是力量强弱吗?”他转头,看向朱凌,“这人世间,不过是强者的玩乐场,你我都是棋子,便莫要入戏太深了。我之于大国师,你之于公主,也都不过如此。” “那是你。”朱凌道,“公主说过,我与她共患生死之难,我是可以与她并肩之人。” 姬成羽摇摇头,终转身离开了朱凌的房间,他行至戒严的街道之上,来往军士看见他一身国师府的装扮,并无人询问他。他漫无目的的在京城街道上行走着,战事并未打来京城,但京城的肃杀之气却日益深重。 “我见过不愿做棋子之人。”姬成羽仰头望着月亮,恍惚间,忆起国师府的牢笼里,纪云禾那张永远没有服软的脸。姬成羽垂下了头,“但她也已经死了。” 第九十三章 冰封之海 冰封之海位于北境东南,距离北境并不远。 长意没有花多少之间,便将纪云禾带到了海岸边。 随他们而来的还有洛锦桑与许久未见的瞿晓星。 瞿晓星一直待在北境,长意将纪云禾带回北境之前,他一直认为鲛人总有一天会将纪云禾带回来的,他定是还能见着他的护法。后来鲛人果然也将纪云禾带回来了,但他却将纪云禾幽禁在了湖心小院中,他和洛锦桑一样,天天盼着去见纪云禾,但一直也没有等到机会。 他不如洛锦桑胆大,也没有青鸾这样的后台,于是便一直在北境缩着,帮着打理一些事物,等着鲛人开恩,让他去看看纪云禾,但呆着呆着所有人好像都将他忘了似的。根本没人和他提起这一茬,直到后来,纪云禾劝降北伐驭妖师,他初闻消息很是开心,纪云禾立下这般大功,他总有见见纪云禾的机会了吧。哪曾想…… 纪云禾竟然死了…… 还被鲛人直接冰封在了湖底当中。 这下瞿晓星是彻底断了念想,他万没想到,驭妖谷那一别,竟然是他与护法见的最后一面,早知如此,他在北境,便是无论如何,不要这张脸也不要这条命了,他也应该学着洛锦桑的模样,厚着脸皮跟过去看看。 这总想着以后以后,竟然就没了以后…… 但偏偏天意就是这么弄人,在他彻底放弃了之后,忽然之间,北境岩浆大乱,鲛人救下了整个北境城,而有人说他们看见一只九尾狐妖救下了鲛人。 这下瞿晓星再没有等了,他立即去打探消息,最后找上洛锦桑,蹭上了鲛人带纪云禾离开的最后一点时间,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纪云禾。 只是……却是昏睡中的她。 “你们在这里好好照顾她,我去海里取海灵芝。” 鲛人将他们带到了冰封之海的岸边,这里没有沙滩,只有犹如刀劈斧砍一样的悬崖峭壁,冰封的大海在悬崖峭壁之下,海面与这岸大概有三十来丈的高低落差,在下方的海面一如它的名字一样,永远被冰封着,从来没有荡起过波浪。 这是属于北境的唯一一片海,但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它终年冰封,不能行船,唯有传闻中的海灵芝,是它闻名天下的唯一理由。 瞿晓星与洛锦桑蹲在峭壁岸上的破木房子里,洛锦桑用脚垫着纪云禾的头,不停的给她吹着风,以缓解她周身的灼热。瞿晓星看看纪云禾,又看看远去的鲛人,有些忧 心:“锦桑,听说这冰封之海下面有大妖怪守护海灵芝的,你说鲛人下去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洛锦桑瞥了瞿晓星一眼:“你看鲛人的表情像是有什么问题吗?” 瞿晓星被噎了一句,没再说话。是……他看鲛人的表情,听他说的话,好像他只是要下海抓一条鱼一样,轻轻松松,去去就回。 但是……这一片海域,天下皆知这里有海灵芝,也都知道海灵芝是传说中的圣药,但是……就是没人来取…… “我……还是有些担心……” 洛锦桑被他说得心里也有些打起了鼓,她转头看了一眼此时已经走到峭壁边上的鲛人。 他的衣袍在风中作响。 洛锦桑思索片刻道:“他是鲛人,从海里来的,海里的事,他应该比咱们清楚。就算有妖怪,不是说鲛人是海里面最厉害的妖怪吗,应该没事……吧……” 瞿晓星默了片刻:“但他的尾巴……” 饶是海风再大,站在崖边的长意,还是将身后两人嘀嘀咕咕的话语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里。 他立在峭壁前,看着脚下冰封的海面。虽然海水尽数被封存在厚厚的冰层之下,但是长风带来的味道还是混杂的海的腥味与咸味,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他本以为,这条命到终结也不会有再回家的一天…… 他是一个失去了尾巴的鲛人,本来也是再没有资格回答大海的鲛人。但为了纪云禾,他却必须回去。 长意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在百尺崖边,纵身一跃,向着下方覆盖了冰层的海面跳去,在他即将落入海面之前,数道冰棱从天而降,铿锵两声,海冰应声而破,海冰裂缝裂开出去数百丈。一袭黑袍的长意从缝隙之中,一头扎入了海水之中。 冰冷的海水霎时没过全身,在幽蓝海水瞬间将他包裹,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长意在水中怔愣了片刻。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再没有让他在水中来去自如的鱼尾,冰蓝的眼瞳轻轻闭上,再一睁眼,他抛却所有犹豫,聚气凝神,身型似箭,径直向幽暗的海底行去。 越行越深,四周光线越是稀少,他幽蓝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四周的一切,在他眼中霎时有了不一样的风光。 脚下海底的细沙是白色的,礁石是黑色的,而礁石之上的藻类,五彩缤纷,光芒微弱却足以让他看清海底的一切。 除了已经失去的 尾巴,他身体里的所有感官都在告诉他——他是属于这里的。 而只有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抗拒一切理智,告诉他,要上去。于是所有感官的感受,都再一次被他抛诸脑后。 他在海底游走,寻找着海灵芝的所在,越行越是幽深,终于,到了四周连藻类都没有的幽深地界。在更深的海底,涌出一道暗流,他在海里更加敏锐的五官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追寻着味道而去,忽然间,在幽深的黑暗里,看见了一道微弱的光。他知道就是他要找的海灵芝。 他向那处而出,渐渐的,他能看到海灵芝的轮廓了,他伸出手,在即将采到海灵芝前一刻,一只巨大的触手从长意面前挥舞而过,触手荡出的水波将他推开数丈。 他没有鲛人的尾巴,在水中到底是添了几分不便。 他望向干扰他的妖怪…… 在海灵芝的背后,十只并排而上的如灯笼一般的眼睛睁开,眼睛诡异的眨着,妖怪触手在水中凌乱的挥舞,十只眼睛盯着长意不停的眨着:“割尾为腿的鲛人王族,愚蠢……” 海妖声音浑浊低沉,声波散在海水之中,推荡着周遭的水,形成水波,水波震荡,传到海面,令沉寂已久的冰封之海,激荡起来,海水裹挟这碎冰,撞击着峭壁。 长意飘在海水之中,面上神色不为所动,他双手结印,两掌分开之间,拉出三尺与长的冰剑,握于掌心,他的银发在海水中飘散,显得那般柔软,但他手中的冰剑,却锋利的直指海妖。 “让开。” 海妖触手狂舞:“虽贵为王族,但既已开尾,便是舍弃大海,叛离者如何能再取海中之物!?” 还要一声嘶吼,触手疯狂的向长意攻来。 而一片黑暗之中,长意冰剑一转,寒冽的冰剑背后,是他更加冷漠的蓝色眼瞳…… …… 冰封之海上方的冰层尽数被激荡的海水撕裂。巨大的海浪裹挟这冰块撞击这峭壁,发出轰隆之声,听起来令人心惊胆战。而巨大的浪撞在峭壁上,力量之大,使巨浪散去之后,甚至有冰冷的海水落在这数十丈高的峭壁之上,将三人淋了个通透,好似下了一场大雨一样。 瞿晓星和洛锦桑被海面突如其来的大浪惊住,两人全然不知海面之下是什么情况。洛锦桑抱着纪云禾,不宜走动。瞿晓星便大着胆子去悬崖边探看情况,可他刚在悬崖边忘了一眼,只看见了下面的惊涛,便忽见一 条粉红色的巨型章鱼触手从海里伸了出来,径直往峭壁上而来。 “啊啊啊啊!”瞿晓星吓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的往后面爬,“大妖怪!海里的大妖怪!” 还没等他爬上两步,那粉红色的章鱼触手便“咚”的一声,落在他身前,还在他身前扭了扭……却是……竟然只有半截? 这是被砍下来的? 瞿晓星摔坐在地,惊骇的看着面前的触手,耳边倏尔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黑袍鲛人浑身湿哒哒的从海里出来了,此时正站在他的身后,自己拧了拧垂在身前的头发。而在他手里拿着的,还有一朵发着微光的灵芝。 “海灵芝!”瞿晓星欣喜一笑,鲛人没有理他,径直向前,往纪云禾的方向走去。瞿晓星又指着面前还在蠕动的触手问,“这个东西又是什么?” “晚饭。”长意冷漠的答了一句,“章鱼脚。” 瞿晓星嘴角抽了抽,看着面前恨不能比自己人还粗两倍的章鱼脚有点害怕…… 这个鲛人……或者说他们鲛人,在海里,搞不好比在岸上,要可怕个千百倍呢…… 第九十四章 对面相逢不相识 巨大的章鱼脚被烤得“滋滋”作响,不用刷油,它自带的油脂便已足够丰富,在火焰的燎烤下,粉红色的章鱼脚缩了水,变得白里透红,散发着阵阵诱人的奇香。 瞿晓星摇动着木棍,已经不知道咽了多少口水。旁边的洛锦桑也巴巴的望着这章鱼腿,不停的催促:“能吃了吗?能吃了吗?怎么还不能吃?” 瞿晓星转头看了眼正在照顾纪云禾的长意,长意已将海灵芝喂纪云禾服下,纪云禾周身的灼热已经减轻了很多,只是她还没有苏醒,所以长意一直守在她身边。瞿晓星试探着问:“那个,尊主,你照顾护……照顾云禾一天了,不如先吃点东西?” 长意这才抬头瞥了他一眼:“能吃了。”他话音一落,洛锦桑拔了身侧的长剑,径直削了一块肉穿在自己的剑上,猴急的吹了吹,就吃进了肚子里。 “啊……好香!”洛锦桑一声喟叹,“好吃!这到底是哪里找的大乌贼!怎么这么香!” 瞿晓星也迫不及待的割了一块,嚼吧嚼吧吃得开心,嘴里还含混的应着:“对的对的,这乌贼好好吃。” “不是乌贼,是海妖。” 长意淡淡的说了一句话,正愉快吃着肉的两人倏尔动作一顿,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呆滞:“海妖?”洛锦桑呆呆的,“妖怪?” 瞿晓星也呆呆的:“会说话的那种?” 两人看着长意,长意点头:“嗯。” 瞿晓星:“……” 洛锦桑:“……” 他们齐齐回过头,看着自己手里还滋滋冒着油的香肉,一瞬间神情都枯萎了:“是妖怪。” “活着的。” “会说话……” “我们是不是吃人了……” 两人陷入了难以自持的惊恐之中,开始不停的念叨了起来。 而长意的心思却没有放在两人身上。他只看着昏睡不醒的纪云禾,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照理说,服过海灵芝,火毒已经解除,她应该苏醒了,但为什么…… 外界的吵闹与长意的目光阿纪此时都感觉不到。 自打因灼热之气昏睡过去之后,她便陷在了一片混沌之中。 好似掉进了炼狱里,她被锁在了那岩浆之中,浑身的皮肤都在不停的被灼烧着,将她整个人都烧化了去,皮也掉了,肉也烂了,整个人一片模糊。 而在这难受的灼烧 当中,她偏偏还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因为双唇也像被火焰融化了一样,粘在一起,怎么也无法张开。 只有偶尔一道清凉的寒气传入之时,她才能在这灼热之中得到片刻的安静。 不知时间在混沌里过去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的双唇被人打开了,一股清凉的东西灌进她的嘴里,流入喉间,这冰凉的带着苦味的气息顺着她的喉咙,流过胸膛,及至落入胃里,而后在肠胃里慢慢散开,驱逐了她四肢灼烧一般的疼痛。 她终于有了片刻的舒适,身边炼狱一般的火焰褪去,她这才来得及去关注自己以外的世界。 她发现自己飘在空中,赤着脚,未沾地,火焰彻底消失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脚下,竟然是一片白云,风吹过她的耳畔,一道女子的声音倏尔在耳边响起。 “纪云禾。” 陡然听到这三个字,阿纪倏尔心头一惊。 她回过头,想要找到说话的人。 “纪云禾……” 但这声音只随着风声而来,风过则停。阿纪对这三个字有莫名的熟悉感,每听到一次,她就心惊一次。 “我叫阿纪。”她张开了口。对着面前的白云长空沙哑道,“纪云禾是谁?” “是你。” 又是一阵风声划过,阿纪这次追随着声音,猛地回头,终于在极远的云端处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她皱眉看着她,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又是谁?” “宁悉语。”那人遥遥的站着,身影忽隐忽现,声音似近似远,“找回你的记忆。”她道,“找回你的记忆。” “为什么?”阿纪向那人而去,但不管她怎么向前走,那女子都永远在远方,好像无论她怎么跑,都到不了她身边一样。 白云在她身侧流转,将她身型盖住:“我的力量,可以给你……” “什么力量?你将话说清楚呀,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你……” 阿纪还欲继续往前追去,但忽然之间,她只觉额头猛地一凉,肌肤的触感径直将她从那白云之中拉了出来。 阿纪猛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朝阳初生的晨光打在破木屋里,给她的眼前罩上了一层朦胧。四周静谧,破败的房顶外还有小鸟唧唧叫着,飞舞掠过。 她抬起绵软无力的手,将搭在自己额头上的冰布条拿了起来。她左右看看…… 这是哪儿? 她一转头却见身侧,银发鲛人撑着头,在她床边静静闭目休息。 她想要坐起身来,只轻轻一动,鲛人便睁开了眼睛,待得目光转到她身上,那初醒的朦胧很快就消失了,他看着她,盯着她的眼睛,好似要从她眼睛里挖出什么东西来。又好似……要将她整个装进自己的眼睛里。只要一合眼,就把她锁在自己的脑海中。 阿纪却有些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被鲛人这般盯着,她有些不自在的挪开了眼神,还开口岔开了话题:“啊……嗯……岩浆呢?控制住了吗?” 她没留意,所以也不知道,在她挪开眼神开口说话之后,那冰蓝色的眼瞳中的光,霎时黯淡了下来。 长意眨了下眼,也略显落寞的转开了目光。 阿纪转头,这才看见屋里竟然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她没见过,这个女生到算是认识,之前在南方,她和姬宁就是被她和空明和尚抓来了北境。 只是现在这两人趴在地上,神色有些枯槁,好像受到了什么沉重打击一样,在她开口说话之后,都没有第一时间转头来看她。 “呃……”看着这两个怪异的人,这怪异的处境,阿纪浑身上下都是满满的不舒适感,“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你们为什么也在这儿?” “这是冰封之海。”鲛人垂着眼眸,终是沉着声音,答了她的话,“你被雷火岩浆灼热之气伤了心脉,需要海灵芝祛除火毒。”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看着长意:“多谢尊主了。” 长意唇角倏尔抿紧。他没给出下一个反应,他俩说话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旁边,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两人。 两人转过头来,看见纪云禾,登时灰败的目光一扫而光。 洛锦桑率先扑了过去,一把将阿纪抱住:“云禾!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这个鲛人做了什么!他让我们吃人!” 旁边的瞿晓星也红着眼眶点头:“对吃人,不……其实是吃妖怪,但会说话的妖怪,也差不多是吃人……好恶心,但终于又见到护法……不是,终于见到你了,终于!终于……” 阿纪看着激动的瞿晓星,又看看神色落寞的鲛人,一脸茫然。 若是她没记错,此前……她见这个女子的时候,如果不是她隐身偷袭,她也不至于被抓来北境吧?这一睡一醒间,差别竟然这么大……为什 …… 没等她自己在心里问出原因,忽然之间,她昏睡前的一幕倏尔撞进脑海,她以九尾之力,撑出结界,护住了鲛人…… 九尾! 阿纪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尾巴不在,但是,她下一瞬摸到自己脸上…… 完蛋了,她恢复本来面貌了。那鲛人……! 阿纪又立即望向鲛人,瞬间也理解了她初醒过来,鲛人那复杂且具有深意的眼神……但是…… 她推开身前的洛锦桑:“嗯,是这样的。”她正经的看着洛锦桑道,“我或许是你们认识的人,但我……并不认识你们。” 洛锦桑和瞿晓星当场愣住。 阿纪又转头看向旁边的鲛人,默了片刻,叹了声气:“抱歉,关于过去,我都忘了。” 长意黑袍广袖之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而声色却还是尽力维系着平静:“我知道。” 第九十五章 不是 纪云禾的遗忘让洛锦桑与瞿晓星有些措手不及。 但洛锦桑想想,便也点了点头,当初她与空明在南方治疗中毒的双脉孩子们,抓住了纪云禾,那时候,她变幻成了男子的面容,洛锦桑不认识他,但她应该识得洛锦桑的,而那时候,她只当他们是陌生人。 “没……没关系。”洛锦桑重新打起精神,抓了阿纪的手,对她道,“忘记了也没事的,我都记得,我,哦还有瞿晓星,他也在你身边呆了很长时间,还有鲛人,鲛人也记得,我们把过去的事情都一点一点说给你听。” 闻言,瞿晓星连连点头:“对对,我们都说给你听。” 阿纪默了片刻,道:“你们是我朋友。”不是疑问,而是观察之后,她肯定的陈述,洛锦桑与瞿晓星立即吵闹附和,甚至开始掰着手指头算他们认识了多少年。阿纪听了片刻,他们俩的叙述实在含糊,让阿纪脑中什么画面都没有。她只得她看向两人身后的鲛人。 他沉默的站在后面,目光微垂,不知在沉思什么,阿纪张了张口:“那我们……是朋友吗?” 洛锦桑与瞿晓星停下了嘴,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长意。 长意抬起了眼眸。 四目相接,破木屋内静默下来。 “不是。” 长意落了两个字。 洛锦桑与瞿晓星都不敢搭话。只有阿纪想了想,随即笑了:“我想也是。”她道,“先前,被灼烧昏迷之前,我好像隐约想起来一些关于你的事,但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刺了你一剑……” 长意齿间微微咬紧,当她若无其事的提起这件过往之事时,他心口早已好了的伤,此刻却忽然开始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是啊,悬崖上,月夜下,她刺了他一剑。 阿纪叹了声气,她心想,所以这就是林昊青不让她来北境,不让她露出真实的面目的原因啊…… “你该是恨我的吧?”她问。 短暂的沉寂后—— “不是。” 长意又落了两字。 不是。 这次,不止阿纪,连洛锦桑与瞿晓星都惊得抬头,愣愣的看着长意。三个脑袋,六双眼睛,同样的惊讶,却是来源于不同的理由。 洛锦桑心道,这鲛人终于说出来了! 瞿晓星却震惊,都把护法囚禁到死了居然还说不是!? 而阿纪…… 她是不明白。 她刺了他一剑,将他伤得很重,他的眼神,甚至穿过时光与混沌,她还能感受到其中的不敢置信与绝望。 但现在的鲛人却说…… 他不恨她? 为什么? 没等阿纪将话问出来。 长意倏尔转过了身去,离开破漏的木屋前,他道:“雷火热毒要完全祛除还需在五日后再服一株海灵芝,这期间不要动用功法,否则热毒复发,便无药可医。” 他兀自出了门去。只留下依旧呆怔着的三个人。 长意走出屋外,纵身跃下冰封之海,在大海之中,他方能得到片刻的沉静。他放任自己的身体滑向幽深的海底,脑海中,尽是纪云禾方才的问题与他自己的回答—— “你该是恨我的吧?” “不是。” ——长意闭上眼,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面对死而复生的纪云禾,一个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她,她询问他是否对杀他的事怀有恨意。 他脱口而出的回答,却竟然是一句否认。 …… 京城公主府,暖阳正好,顺德公主面上带着红色的纱巾,从殿中走出,朱凌一直颔首跟在她身后,顺德叹了一声气:“这抓回来的驭妖师,双脉之力倒是差了点。”面纱之后的红唇微抿,她脸颊上依旧残留着被火烧过的伤疤,那双眼睛里的目光,比以前更多了淡漠与寡毒。 “可惜了,动不了国师府的人……” 顺德公主话音刚落,忽见天空之上一片青光自远处杀来,青光狠狠撞在笼罩京城的结界之上。 京城的结界,是大国师的杰作,预防的,便是现在的情况。 青光撞上结界的声响大作,惊动了京城中所有的人。 顺德公主仰头一望,微微眯起了眼睛:“青羽鸾鸟?” 朱凌闻言眉头狠狠一皱:“北境攻来了京城?” 顺德公主摆了摆手:“早便听闻青羽鸾鸟只身去了南方驭妖谷,在十方阵残余阵法上呆了一阵,她来,不一定跟着北境的人。” “她只身来京师?” 两人对话间,忽然,京城结界在青光大作之下,轰然破裂,京城之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空中一声 鸾鸟清啼,鸾鸟身形变化为人,成一道青光,径直向国师府落去。 顺德公主神色微微一变:“师父……” 她迈了一步出去,却又倏尔止住。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朱凌。”她说话间,国师府内,忽然爆出巨大的声响,斗法的风波横扫整个京城,甚至将公主府院中树的枝叶尽数带走。仆从一片哀嚎,顺德公主立在狂乱的风中,任由狂风带走她脸上的红色丝巾,她一转身,却是往殿内走去,“给本宫将门关上。” 她走回殿内,朱凌紧随其后,帮她将身后的殿门阖上,外面的风波不时冲击着公主府大殿的门,朱凌不得不将门闩扛起来,落在了门上,饶是如此,外间狂风仍旧撞得整个大殿都在颤抖,人们的惨叫不绝于耳。 顺德公主却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殿上的主座,随后端坐在了她殿中的椅子上。 顺德公主目光看着被狂风撞击得框框作响的大门,神色却是极致的冰冷:“待得两败俱伤,我们再收渔翁之利。” 朱凌俯身行礼:“是。” 顺德公主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掌纹间,尽是红色的光华流转,这是她练就了大国师给她的秘籍之后,她学会的术法——将他人的双脉之力,为己所用。 “若能得了师父的功法。”她看着自己的掌心,嘴角微微弯了起来,“到时候,我让师父做什么,他便也得随我。” 掌心握紧,她尖利的指甲,直接将掌心戳出了血来,但顺德似丝毫未觉疼痛一般,唇角的笑,竟是越发疯狂放肆了起来。 …… 林昊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烛火摇曳间,他笔上的墨在纸上晕开了一圈。 “青羽鸾鸟只身闯了国师府?” “是。”思语答道,“……京师大乱,国师府被毁,但鸾鸟终究不敌大国师,而今已被擒,囚于宫城之中。” 林昊青将笔搁下:“思语,准备一下。回京的时机到了。” 第九十六章 两面 是夜,冰封之海吹来的寒风,令破木屋中沉睡的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胳膊。 洛锦桑和瞿晓星在角落里席地而眠,长意不见踪影,而阿纪躺在床上,风过间,她眉头倏尔皱了皱。 “纪云禾。” 有人在梦里呼唤着。 “纪云禾……”那人声音一阵急过一阵,“青姬被擒,快想起来!我把力量借给你!去救她!” 青姬…… 阿纪恍惚间又落到了那白云之间,她还没有弄明白身处的状况,忽然间,长风一起,阿纪只觉一阵杀意刺胸而来,这来意来得凛然,令阿纪下意识的运起功法想要抵挡,但当她运功的那一刻,她只觉心头平息下去的热毒火焰霎时之间再次燃烧了起来。 一瞬间,只一瞬间,她登时只觉身处烈焰炼狱之中。 阿纪猛地一睁眼,她双目微瞠,瞳孔变大,眼白霎时被体内的热度烧成了赤红色。 长意特别嘱咐让她不要动用功法,她……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梦里感觉到杀气,在梦里动用功法,却竟是身体真的用了这功法!? 阿纪只觉火焰从心里灼烧,让她疼痛难耐,她感受到了屋外冰封之海的气息,想要翻身下床往屋外走去。但一下床,却立即腿一软,她立即跪在了地上。 “噗通”一声,惊醒了洛锦桑与瞿晓星。 两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见阿纪已经趴在了地上,头发垂地,呼吸急促,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屋外一道黑影倏尔冲了进来,径直行到阿纪身边,将她一把抱起。 “怎么了?”洛锦桑只得含糊的问了一声,便见鲛人将阿纪打横抱起,一言未发,几步便迈出了屋外。 似乎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洛锦桑立即拉起了瞿晓星,两人一同追了过去。 “怎么了?”瞿晓星被拉得一脸茫然,洛锦桑声色低沉:“云禾好像热毒复发了。” “复发!?”瞿晓星震惊,“不是好好的在睡觉吗?为什么!” 言语间,两人追到了屋外,正巧看到那银发黑袍的背影抱着浑身通红的纪云禾行到了峭壁边缘,没等两人多说一句,长意抱着阿纪纵身一跃,径直跳入了冰封之海的黑色深渊之中。 …… 深夜里,海水里更加冰冷幽深,四周一片漆黑。 入海之后,长意随手掐了一个诀,阿纪脸上身体上 微微泛出了一层薄光,待光华将她浑身包裹起来之后,长意便带着她,如箭一般向冰封之海的深渊之中游去。 海水流逝,所有的声音在阿纪耳边尽数消失。 没有人再叫她纪云禾,没有人与她再说青姬的事,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时间好似来到了她从来没有来过的时刻。 她看见了那个湖底被冰封的自己。 她看见一颗黑色的内丹被林昊青取了出来。 “纪云禾……”她呢喃自语,声音被急速流淌的海水带走,长意并没有听见。而在这混乱之中,阿纪脑海中出现了更多混乱的画面,她在雪山之间,冰湖之上,被长意冰封的画面,她脸上被落下了一滴泪珠的触感,还有小屋内,她望着屏风上的影子,斑驳的烛光,与窗外永远不变的巍峨雪山。 慢慢的,更多的画面出现。 三月间,花海开满鲜花的驭妖谷。 地牢里,她被顺德公主折磨鞭笞的痛苦与隐忍。 房间内,林沧澜坐在椅子上的尸身与形容沉默的林昊青。最后的最后,她还回忆起来那玄铁牢笼中,满地的鲜血,被悬挂起来的鲛人,他那条巨大的莲花般的蓝色尾巴…… 霎时间,无数的画面全部涌进脑海,她听见无数的人在唤“纪云禾”,洛锦桑,瞿晓星,林昊青……长意…… 她也终于知道,他们唤的,都是她…… “长意……” 深海之中,黑暗之渊,长意终于停下身形,却不是因为纪云禾的呼唤,而是因为他到了他的目的地,一片发着微光的海床,海床上,长满了海灵芝,海床的光芒,便是被这大大小小的海灵芝堆积出来的。 他想将纪云禾放到海床之上,但当他放下她的那一刻,却看到了纪云禾在他术法之内的口型:“我想起来了。” 她的声音被阻隔在了他的术法中,为了让她能在海底的重压与水中呼吸生存,他不得不这样做。对于他来说,纪云禾的这句话是无声的、静默的。但就是这样用口型说出来的一句话,却在长意内心的海底掀起了惊涛飓浪。 长意望着纪云禾,在海床的微光下,他冰蓝色的眼瞳宛如被点亮了一般,闪闪发亮。 而纪云禾的身体还是顺着他之前放下她的力量,在水中飘着,落到了海床之上。 眼看纪云禾身体里自己远了,他立即伸手,一把抓住纪云禾的手腕。 纪云禾后背贴在海床上,微光将她包裹,一时间身体内的热度褪去不少,她绵软的四肢也终于有了些许力气,她微微蜷了手臂,同样也抓住了长意的手,她拉拽着他,让他飘到了她的身体上方。 四目相接,隔着微光,隔着术法,隔着海水。 “大尾巴鱼……难为你了……” 无声的唇语,长意读懂了。 长意不曾料,这样一句话,却触痛了他心里沉积下来的千疮百孔和无数烂了又好的伤疤。 纪云禾,就是这个纪云禾,即使已经到了现在,她也可以那么轻易的触动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与疼痛。 但为什么就是纪云禾呢? 这件事情长意一直没有想明白。 为什么是她呢? 她的生与死,病与痛,守候与背叛,相思与相忘,都让他感到疼痛。 就连一句无声话,也足以令他脆弱。 纪云禾望着他,微微张开了唇,她松开长意的手,却在海水里抚摸着他的脸庞。而后,她的手越过他的颈项,她在海水里,将他拥住。 这人世间的事,真是难为这条……从海里来的大尾巴鱼了…… …… 京城,亦是深夜。 一场大战之后,京城遍地狼狈,一场春雨却还不知趣的在夜里落下,窸窸窣窣,令整个破败的京师,更加肮脏混乱。 无人关心平民的抱怨,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国师府内,大国师走到他已残败不堪的书房前,手一挥,术法之后,一本书从废墟之中悄然飞回他的手里。 书被雨水打湿了一部分,他用纯白的衣袖轻轻沾了两下书上的水,却倏尔气息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 雨声中,他的身影难得佝偻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把红色得近乎有些诡异的伞撑在了他的头顶。 他一转头,但见顺德一身红衣,配着面巾,赤脚踩在雨水冲刷的泥污里,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师父,你受伤了。” 大国师点了点头:“嗯。” “青鸾前来,汝菱未能帮上师父,是汝菱的错。” “你没来是对的。”大国师将书收入袖中,又咳了两声,“好好休息,伤寒感冒会影响你的身体。” 大国师说了这话,顺德公主的眼神微微一动,她唇角微颤,但大国师却又道,“此后服药的效果,会 受影响。” 顺德唇角一抿,握紧红伞的手微微用力。 大国师却未看她,只道:“快回去吧。穿上鞋。”言罢,大国师倏尔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时间几乎连腰要直不起来,直到一口污血吐在地上,他立即手中凝了术法,将术法放在心口,闭上眼,静静调息。 扇柄之后,顺德公主上挑的眼睛慢慢一转,在红伞之下,有些诡谲的盯着大国师:“师父。” 大国师没有回应她。 他重伤,调息之时,最忌讳的就是他人的打扰…… 顺德眸光渐渐变冷。 春雨如丝,这伞下,却并无半点缠绵风光,忽然之间顺德五指凝气,一掌便要直取大国师的后颈。 而果然大国师对她没有丝毫防备!她轻而易举的便擒住了大国师的颈项,术法启动,红伞落地,她从大国师身体之中源源不断的抽取她想要的力量,大国师的双脉之力精纯有力,远胜她再杀一百个无名的驭妖师! 顺德公主内心一阵疯狂的欣喜,却在此时,空中一声春雷惊动,顺德只见伤重的大国师微微转过了头来。 他一双眼瞳,清晰的映着她的身影。 顺德心头惊惧,只下一瞬间她周身力量尽数被吸了回去。 顺德想抽手离开,却直到她近日来吸取的所有力量尽数被拔出干净,方有一股大力正中她的胸膛,将她狠狠推出去三丈余远。 她赤脚踩在破碎的砖泥上,鲜血流出,顺着雨水,流淌到大国师的脚下。而他清冷的目光,却一眼也未在施舍给她。 “汝菱。你想要的太多了。”他道,“回去吧。” 对于她的算计,阴谋,他好似全部都已看穿,但也全部都不放在心上,绝对的力量带来绝对的制裁…… 顺德愣愣的看着他,在雨中,神色渐渐变得扭曲:“为什么不杀我?”她问,“我背叛你,我想要你的命!为什么不杀我!” 大国师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这才稍侧过目光来,瞥了她一眼:“你心里清楚。” 因为这张脸。 哪怕已经毁了,但他还近乎偏执的想要治好她的脸,就因为这张脸! 她伸手,摸到自己凹凸不平的脸上,那携带着怨毒的指甲用力,狠狠将她自己的脸挖得皮破血流:“我不要这张脸!我不是一张脸!你杀了我呀!你养我!教我!你让我一路走到现在!但我背 叛你了!我背叛你了!你杀了我啊!不要因为这张脸饶了我……” 她失力的摔坐在地,捂着脸,痛哭失声,“我不是一张脸,我不止是一张脸……” 第九十七章 不恨了 春雨在京城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夜,顺德自国师府回公主府之后,便也在大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脸上的血,湿透的发,她什么都没有处理。 直到朱凌入了殿来。他看见王座上狼狈的顺德公主,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慌张上前,一时未来得及顾上尊卑有别,两步踏上座前,他屈膝跪下,抬起的手放在顺德公主脸颊旁边,却又适时停住。 他想要收回手来,顺德却将他的手一捧,将脸颊贴在了他已满布厚茧的掌心。 顺德公主在他掌心磨蹭,将他的掌心也蹭得一片血肉模糊。 “公主……”朱凌心惊,“您的伤……” “朱凌,我没能杀的了师父。” 她的话让朱凌更是一惊:“大国师……” “他没罚我。只是将我的力量都抽走了。”她将脸把朱凌的掌心贴得更紧一点,“身份,尊位,力量,都是他给我的,命,也是他给我的,朱凌,除了这张脸,他对我一无所求,我现在也一无所有了……”她睁着眼,目光却有些空洞的看着空旷的大殿: “试了这么多药,脸上的疤也未尽除去,他的耐心还有多久?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一旦他放弃了,我就是变成了被他随手抛弃的废物,与外面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顺德公主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她转头望向朱凌:“不如,我以死来惩罚他吧,他要这张脸,我不给他。叫他也不能好过了去。” “公主……”朱凌看着神色有些癫狂的顺德,“公主莫要灰心,属下前来,便是想告知公主,林昊青回来了。” “林昊青?”顺德公主轻蔑一笑,“他还敢回来?朱凌,你为何没帮我将他杀掉?” “林昊青道,他有助公主之法。” “助我?他能助我何事?” “杀掉大国师。” 顺德身体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转过头来,看向朱凌,眼瞳之中,怨毒再起:“让他来见本宫。” …… 海床之上,长意以术法在幽深的海底撑出了一个空间,海水尽数被隔绝在术法之外。 纪云禾在满是海灵芝的海床上躺了一宿,虽然对于深海来说,这里并没有白日夜晚之分。她悠悠转醒时,但见身侧的海床上也静静卧着一人。 他黑色的衣袂与银色的发丝散在海床上,这一片海灵芝的蓝色光芒像 极了他的眼睛。这色调让纪云禾感觉好似身处一个奇幻的空间,私密,安静,海底是不是冒出的气泡咕咚声更让她感觉神奇。 她沉浸在这如梦似幻的光华中,看着面前这美得如梦似幻的人,一时间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纪云禾以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只觉世事奇妙的让人好笑。 长意以为她死了,她也以为自己死了,她以为哪曾想,竟然还能有死而复生的机会,还能又再见一面的机会…… 她抬起手,指腹勾勒他鼻梁的弧度,而指尖在他鼻尖停止的时候,那蓝色的眼睛也睁开了来。 海灵芝的光芒映在两人脸上,而他们彼此的身影,则都在对方的眼瞳里,清晰可见。 “长意。”纪云禾先开了口,但唤了他的名字之后,却又沉默了下来。他们之间太多过往,太多情绪,复杂的缠绕,让她根本理不出头绪,也根本不知道该先开口说哪一件事。 关于她的复生?她的遗忘?连她自己都一知半解。 “身体怎么样?”纪云禾沉默了,长意却道,“可还觉热毒灼烧?” 他提及此事,纪云禾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冰封之海里面来。她摇摇头,摸了摸海床上的海灵芝:“这里很神奇,好像将我身体里的灼烧之热都吸走了一样。” “这一片海无风无雨,便是因为生了海灵芝,方常年冰封不解。” “为什么?”纪云禾笑道,“难道,这些灵芝是靠食热为生?” 她眉眼一展,笑得自然,她未在意,长意却因为她的展颜而微微一愣。 长意此前见阿纪,怀疑是她,但因为冰湖里纪云禾的存在,所有他又坚信不是她。到现在确认了,坐实了,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灵动的说话,谈笑,与以前别无二致,长意霎时却也有一种在梦中的恍惚感。 这几月时间,恍如大梦一场。 “怎么了?”见长意没答话,纪云禾问。 长意回神,答的却是她先前的问题:“海灵芝可以算是食热为生。所以服用海灵芝,可解你热毒,但热毒复发,单单一株难以消解。”他说着,将自己的情绪与动容尽数隐忍,“你需得在此处海床修养几日。” 提及此事,纪云禾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记得你与我说这些日子不能动用功法,我确实也有注意,却是不知,在梦中……”言及至此,纪云禾倏 尔愣了愣,脑海间,闪过些许梦里面的画面。 她现在记起来了,也知道梦中与自己说话的便是大国师那传说中的师父,宁悉语。但是…… 她先前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才让她在梦中动用了功法了来着? 纪云禾皱了皱眉头:“……脑中太多事……我想不起来梦中为何要动用功法了。”她看着长意,“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长意默了片刻,从海床上坐起身来:“不麻烦。” 比起让他接受纪云禾连尸身都被岩浆摧毁这件事,如今的状态,再好不过。 这听来淡然的三个字让纪云禾愣了片刻。若她没记错,在她“死亡”之前,她应当没有将当年的真相告诉长意。 而她身死之后,知晓真相的人无非就是林昊青、顺德公主与国师府的那几人,另外还有一个一心想让长意忘掉她的空明。 这些人,没谁会在她死后,还嘴碎的跑到长意耳边去嘀咕这件事,让他知道个没什么用处的“真相”。 那长意而今对她的态度就很令人寻味了。仔细想想,包括之前她还没有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长意的种种举动…… “长意。”她倏尔开口,“你为什么说……不恨我?” 她的问题太直接,但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长意避无可避,亦或者,长意也根本不想回避。 长意转过头,蓝色的眼瞳在海底闪着与海灵芝同样的光芒:“因为不恨了。”他道,“没有为什么。” 他的回答也过于直接,令纪云禾有些怔然,她以为,依照“受伤”之后的大尾巴鱼的性子,说什么也得给她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他没有,他不再曲折迂回了。 纪云禾也微微坐起身来:“我背叛过你。” “嗯。” “杀过你。” “对。” “你坠下悬崖,空明和尚说,你险些没了命。你花了六年时间,在北境……想要报复我。”说到此处,纪云禾也忍不住微微乱了些许心神。 而长意依旧答得坚定:“没错。” “……”她默了片刻,“而你现在……说你不恨了?”纪云禾凝视着长意,眸光在黑暗之中慢慢开始颤动起来。她垂下头,心中情绪,不知该如何诉说,最后开口却是一句:“长意,你是不是傻?” 这个大尾巴鱼,时至今日,经过这么多磨 难,兜兜转转,到头来,他却还是那么善良与真挚。 “你怎么这么好呢?”纪云禾问,“你怎么心地还是那么好呢?你这样……”她说着,看着长意的手,他的手掌,在此前解北境岩浆之乱时,被自己的术法所伤,手背掌心全是破了的小口。 纪云禾霎时便落下了泪来,她将长意的手掌轻轻握住。 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你会被欺负的……” 第一次,他看见纪云禾哭了,却竟好似是因为心疼他而哭的。 但其实长意心里却在想,他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心地其实也不那么善良,他……也曾险入歧途,但最后,他到底没有变成那种可怕又可悲的模样,不是因为他心性坚定,而是因为,纪云禾回来了。 就算她不认识他,忘了过往,但她还是将他从深渊的边缘,拽了回来。 长意抬起了手,抹掉了纪云禾眼角边的泪珠:“我很厉害。”长意道,“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提及此事,纪云禾忽然破涕为笑,她仰头,哭笑不得的看着长意:“没有哪个男人能把打女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长意也看着纪云禾,四目相对间,他唇角也微微勾起了一抹轻浅的微笑。 时隔多年,于远离人世的深渊海底,他们终于与对方相视时,带着微笑。 …… 公主府殿中,林昊青被侍从引入侧殿之中:“谷主稍作片刻,稍后公主到。”侍从说罢话,恭敬离开。林昊青泰然坐与殿中,静静喝了一口奉上来的茶。 他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声讽笑,哪怕是现在的岁月,这宫里的茶也好得令人心惊。 不片刻,红色的人影从大殿后方行了进来,林昊青起身,还未行礼,上面便传来了一声:“行了,礼就免了,说说吧。你到这儿来的目的。说得不好,本宫便在此处斩了你。” 林昊青本来微弯的腰,直了起来,他直视殿上的顺德公主,红纱背后,她脸上可怖的痕迹依旧朦胧可见。 “公主,罪臣此次前来,是来解公主多年心病。” “心病?本宫的心病,你可知?” “国师府,大国师。” 顺德公主往后一仰,斜倚在座位之上,“国师是本宫师父,你却说他是心病?该杀。” 林昊青一笑:“若非心病,而是靠山,公主近日来,何须以邪法,吸取 那般多驭妖师的灵力?” “我公主府还有你的探子?”顺德公主眯起了眼睛,“林谷主,本宫不曾想,你们驭妖谷的手,伸得可真长啊。” “为自保而已。与公主一样,我驭妖谷,四方驭妖地,在大国师的钳制之下,苟延残喘,偷活至今,莫说风骨,连性命也被他随意摆弄。朝廷之上,不也正是如此吗?” 顺德公主微微一默。 “公主渴求力量,罪臣冒死回京,便是要为公主献上这份力量。” “说来听听。” “炼人为妖。” 顺德眯起了眼睛,想到那人,她神情一狠:“纪云禾?”她冷哼,“她都已经死了,你还敢将她身上的法子,放在本宫身上?” “纪云禾已死,但却并不是死于这药丸,而是死于多年以来的折磨。” 提及此事,顺德公主仍旧心有余怒:“死得便宜了些。” 林昊青恍若未闻,只道:“纪云禾生前所用药丸,乃是我父亲所制,不瞒公主,大国师以寒霜掣肘驭妖一族多年,为寻破解之机,我父亲私下研制了炼人为妖的药丸,寒霜只针对驭妖师的双脉之力,若炼人为妖,寒霜自然对那驭妖师,再无毒性。父亲将那药丸用在了纪云禾身上,以抵御寒霜之毒。只可惜未至结果,父亲反而先亡。” “我随着父亲的研究,继续往下,几乎以快成功研制出炼人为妖的方法,只是,我还缺少一个东西。” “少什么?” “寒霜的制药顺序。” “哦。”顺德公主一声轻笑,“原来,当初我让你去北伐,你向我提要求,要寒霜之毒,说着是方便你去掌控四方驭妖地的人,原来,是拿了我的药,去做自己的事。” “此一时非彼一时,公主,我当时对公主是有所欺瞒,只是如今,我与公主,皆畏大国师,何不联手一搏?” 顺德公主静默许久:“三天。”她道,“你做不出来,我便将你送给大国师。” 第九十八章 随你 洛锦桑和瞿晓星在岸上等得焦急不已。 洛锦桑几次想跳进海里找人,被瞿晓星给拦了住:“这海下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鲛人下去了都没动静,你可别瞎掺和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都一天没人影儿了!” 像是要回应洛锦桑的话似的,忽然之间,下方传来一阵破水之声,两人未来得及转头,便霎时被冰冷的水淋了一身。 长意眨眼间便从海里跃到了岸上,跟着他一同上来的还有几条活蹦乱跳的海鱼。 洛锦桑和瞿晓星皆被这动静惊得一愣,随即洛锦桑疯了:“云禾呢!?你怎么带鱼上来了?她人呢!” 瞿晓星更是盯着地上活蹦乱跳的鱼骇然道:“这不会是云……云禾吧?” 洛锦桑闻言,更是一个激灵:“什么!?” 长意拧了拧自己头发上的水:“烤了。” “什么!?”两人更是震惊,连话都说得异口同声。 长意终于才给了两人一个眼神:“把鱼烤了,我带下去给她吃。” 这下两人方明白了过来,洛锦桑拍了拍瞿晓星,瞿晓星便认命上前,将鱼拎了起来,洛锦桑凑到长意身边:“云禾为什么不上来?” “疗伤。” “疗多久?” “三天。” “三天?”洛锦桑转了转眼珠,“那她在海里怎么呼吸?你给她渡气吗?” 长意一愣,转头沉思了片刻。 那方洛锦桑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你是鲛人,肯定不会用这种土办法,那你们在下面,三天,就你们俩?孤男寡女黑灯瞎火……你不要趁云禾什么都没想起来占她便宜啊!” 长意一怔,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瞿晓星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小声嘀咕了一句:“姑奶奶,您可就别提点他了……” 长意瞥了瞿晓星一眼,又看着洛锦桑:“烤鱼,你们话太多了。” 长意兀自走到了一旁,冰封之海附近不似北境苦寒,现在的天气回暖,往林间走去还能寻到一些新鲜的果实。长意去了林间,这边瞿晓星一边处理海鱼一边问:“这鲛人喜欢咱们护法到底是哪一年的事啊?他不是一直想杀了咱们护法吗?我到底是错过了什么才没看明白。” “你错过的多了去。” …… 朱凌将 一颗药丸奉给了顺德公主。 顺德公主接过黑色的药丸,在指尖转看了一圈:“这么快?” “林昊青说,他需要的只是寒霜的制药顺序,拿到了顺序,制出这颗药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这颗药并非成品。” 顺德公主一笑:“他还想要什么?” “此药并非成品,他需要一个妖怪与一个驭妖师的力量来献祭。” “妖怪与驭妖师,京师多的是。” 朱凌道:“是需要与公主本身修行的术法相契合的驭妖师与妖怪。” 顺德公主默了片刻:“本宫修的五行之木,在京师,修木系的驭妖师可不多。”她道,“师父修的,便也是木系术法。难道这林昊青,是想让我去取师父的力量?” 朱凌思索之后,道:“公主,若一定要服此药,属下有一驭妖师人选,可配公主身份,为公主献祭。” “谁?” “姬成羽。” “他啊……”顺德公主拿着药丸在手里掂了掂,“倒是不错。至于妖怪……”她想了想,“青鸾,便也算是木系的妖怪。” “怕是青鸾力量蛮横,与姬成羽的力量不合,对公主将有危险。” 顺德公主想了想:“嗯,服此药丸,炼人为妖,再加上之前师父给我的禁术,彼时,我不止能要驭妖师之力,还能取妖怪之力,不消时日,或也能再与师父一搏。”她将药丸握紧,“木系的妖怪,让林昊青去寻来,别走漏了风声,让国师府知道此事。明日,最迟明日,我便要此事,有个结果。” “是。” …… 正是傍晚,风尘仆仆的白衣少年急匆匆的跑进一座院子:“师父!师父!” 姬成羽从屋中走出,但见姬宁,登时一愣:“怎么去了这么久?” 姬宁眼中积起了泪水:“师父……我……我这一路……我被抓去了北境。他们将我放回来了,我……” “北境!?” “嗯,我……我还遇见了那个传说中的纪云禾,她没死……” 姬成羽倏尔浑身一震:“什么?” “那个传说中的纪云禾,化成了男儿身,救了我,后来……后来……”他抽噎着,语不成句,姬成羽拉了他道:“进来说。” 姬成羽带着姬宁入了房间,却不知院门外,黑甲军士正靠墙站着,面具背 后的眼睛,满是阴鸷—— “纪云禾……” …… 外间的风雨,撼动不了深海里一丝一毫。 纪云禾在海床上吃着长意从外面带回来的烤鱼与甜甜的果实,唇角的笑满足又惬意:“在海底吃烤鱼,这体验课真好。”她道,“最主要的是这地方不错,又安静,又隐秘,还有人给送吃送喝。” 长意看着纪云禾:“那就在这里一直呆着。” “那不行,那就和坐牢一样了。” 纪云禾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两人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些过往。 长意沉默下来,纪云禾立即摆手:“大尾巴鱼,我不是在怪你。” “我知道。”长意说着,抬起了手,。纪云禾吃的野果子多汁,沾在了她唇角边,长意自然而然的以袖口将她唇角边的汁液抹掉。纪云禾一愣,清咳一声,对于长意的举动,她有些猝不及防。她佯装肚饿,又吃了一口烤鱼。 长意却没有在意这些,只道:“你伤好之后,北境,或者驭妖谷,亦或这世界任何地方,你想去,便去。” 纪云禾一怔,看着海灵芝的微光之中他认真的眉眼,听着他认真的声音:“你一直想要自由,甚至往地狱走了一遭。”他顿了顿,“以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不会再关着你。” 纪云禾注视着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那你呢?” “我会回北境。”长意道,“那里不再是一个让我用来满足自己一己私欲的工具,我会守在北境。” “像岩浆来临之时,你守住它一样?” 长意默认。 纪云禾看着他的侧脸,倏尔笑了笑:“长意,你变了。” “或许吧。”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他的预估里,纪云禾已经回答了,——“好,我伤好之后,咱们就分道扬镳。”他甚至开始交代,“可以把瞿晓星带上,他对你很是忠诚,而洛锦桑……” 听他似乎在交代后事一样说着这些话,纪云禾笑着不停的摇起了头。 长意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 纪云禾道:“你变了,我也变了。” 长意一怔。 “我自幼被困驭妖谷,后又多陷牢笼,难以为自己做选择。因为被束缚太多,所以我厌恶这世间所有的羁绊。我一直伸手去够那虚无缥缈的自由,将其作为毕生所求。 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长意静静的听着,纪云禾转过了头,看向长意,她漆黑的眼瞳中,尽是他的身影,那么清晰。 “但当生死之间走一遭,后来又稀里糊涂的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我方知,浪迹天下逍遥快活其实并不是自由。”她道,“可以随心选择,方为自由。” 纪云禾将手放到了长意的手背上。 长意的手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纪云禾便用手盖住他紧握成拳的手。轻轻摸了摸,抚慰他手背上的细小伤口。 “我想选择,变成一个被羁绊的人。”她看着长意,一笑,“为了你。” 霎时,海灵芝的光芒仿佛都亮了起来,将他的眼瞳也照亮。 “你……想随我回北境?” “北境,南方,驭妖谷。”她学着长意的话道,“都可以。你想去哪儿,都行。” 袖中,攥成拳头的手微微一松,翻过来,将纪云禾的手握了住,十指相扣,长意没再说话,唇角却是温柔的弯起了弧度。 “天涯海角……”纪云禾的声音在他耳边,打破了这深海的冰冷与寂静,“我都随你去。” “好。” “哎等等。这里算是海角吗?那我们是不是已经去过了?” “还有天涯。” 还有万里山川,山河湖海。待北境事罢,他也不会做什么人间的王,他想带着纪云禾,真正的走遍她想走的所有地方。 至于过去种种,她不再提,他也就不再想了,全当已经遗忘,随风,随浪,都散去了。 因为失而复得,已是多难得的幸运。 第九十九章 撩拨人心 满布红纱的内殿之中,顺德坐于镜前,然而菱花镜却是背对着她,她的手指在菱花镜上摩挲,却一直未将铜镜那一面转过来。 她神色晦暗,正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阵不徐不疾的脚步声,缓慢而沉着。 未经通报便能踏来她殿中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大国师站在顺德身后。顺德也未转过头,仍旧在镜前坐着,轻轻抚摸这菱花镜的边缘。 “汝菱,喝药了。” 大国师将一碗黑色的药放在她右手边的桌子上。 大国师很少亲自做什么事,唯独这件事,从制药熬药到端给她,他都是自己一人来做,从不假手他人。 顺德转头看了一眼那黑糊糊的药汁,喝下去之后,不知道又要受怎样的折磨与苦痛:“我待会儿喝。”她懒懒道,“现在喝不下。” “现在喝,药效最好。” “喝不下。” 没有第三句言语,大国师端起了药碗,手指抓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头硬拽了过来,在他掌心,顺德没有任何抗拒的能力。大国师一言未发,便要将药灌进她喉咙里。 顺德死死咬住牙关,又狠狠挣扎,终于忍无可忍,她站起身来猛地将大国师一把推开,大国师纹丝未动,她自己却撞翻了圆凳,后退了两步,她怒红着眼睛,瞪着大国师:“喝不下!我不喝!不喝!” 及至此刻,大国师的眸光方冷了下来。 那样的神色,令人见之胆寒,顺德只觉遍体生寒,鸡皮疙瘩后脊梁一直蹿到脸上,但心中的那夹带着不甘与妒恨的怒火却压抑了其他情绪,她喘着粗气,瞪着大国师,却未在等她再一次拒绝喝药,大国师未端药丸的手轻轻一动,顺德只觉一股大力锁在她喉间,紧接着,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她,径直将她压倒在书桌上,她试图挣扎,却毫无效果。 她的下颌被捏开,“咔”的一声,关节几乎被掰碎一般,她知道自己下颌骨被大国师拉扯脱臼,她的牙齿再也咬不紧,大国师便面无表情的将药灌入了她的喉间。松手前,他轻轻一抬,那脱臼的下颌骨又再次阖上。 他松开顺德,观察着她。 不是观察她的情绪,而是在观察她的脸。 顺德只觉心头有一股要将她浑身都撕裂的疼痛蹿了出来,顺着血管爬上她的脸,令她痛得哀嚎出声,她脱力的摔倒在地,不停的在地上打滚。 但她脸上的疤却像是有虫子在蠕动一样,慢慢将那皮下的凸起的烂肉吃掉,让她的脸变得平整许多。 大国师对于顺德的哀嚎充耳不闻,眼瞳间宛似看到了什么希望一样,微微发亮。 直到顺德的尖叫声低了下去,她脸上的疤也消失了一半。她犹如一条被痛打一通的狗一样,趴在地上,粗重喘息。 大国师蹲下身来,将她散乱的发丝撩拨开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这药有用,下次不要不乖了。” 顺德趴在地上,冷汗几乎浸湿了她内里的衣裳,她转动眼珠,惊惧又怨恨的瞪着大国师。大国师却未再说其他言语,将空药丸端着,如来时一般,慢慢走出了她的寝殿。 顺德缓了许久,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手紧紧攥着拳头,未等呼吸平顺,她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了那颗尚未完成的药丸。眼中,尽是疯狂又狠毒的光。 她张开嘴,将药丸吞了进去,再一仰头,药丸顺着她的喉间滑下,肠胃里登时一片翻江倒海,她在一片天旋地转当中站起了身。 “等不了,我一天,一刻都等不了……姬成羽,青鸾……要祭祀,便来我身体中祭祀!” 她说着,摇摇晃晃的往殿外走去。 …… “你有什么话,非要邀我来此处说?”宫墙之前,一片萧索,禁卫今夜都不知被朱凌遣去了何处,偌大的宫门前,竟无一人。 姬成羽看了看四周,眉头微皱:“禁军呢?顺德公主而今行事竟如此肆无忌惮了?连宫里的禁军,也能由她一手安排?” “姬成羽。”朱凌望着他,面具背后的眼睛,没有一丝情绪,“自姬成歌判离国师府以来,他先是遁入空门化名空明,而后一手相助鲛人成立北境,一步一步,走到了与你我截然不同的对面。” 听朱凌言及此时,姬成羽神色愈发沉凝下来:“你提此事,是待如何?” “他是你的血亲哥哥,无论是在离开国师府之前,还是在离开国师府之后,他所行所言,无一字顾虑过你的处境,无一步想过你的未来……”朱凌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他低下头来,“而无论国师府与朝廷中的人如何看你,无论多少人告诉我不要与你走得太近,但我始终将你当我的兄弟看待。” 思及过往,冲动又真挚的少年在姬成羽脑海中浮现。以前的朱凌,性格乖张,但内心秉性其实并不坏,若非此前鲛人前来京师,令朱凌被那狱中火焰灼烧,被救出后,几次命悬一线,其母忧思过度,身亡于他病榻之旁,他清醒之后,也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姬成羽戒备的神色稍缓:“朱凌,我……” “我想赌上过往情义。”朱凌打断他的话,道,“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未等朱凌再次开口,忽然之间,姬成羽只觉后背一凉,紧接着,一阵剧痛自心口传来,他低头一看,五根锋利的指甲从他后背,穿透他的身体,指尖出现在他胸前。 “唰”的一声,鲜血狂涌,喷溅了一地,姬成羽脚步一歪,只觉浑身霎时无力,他整个人径直摔倒在一旁,面色煞白的看着面前的两人。 黑甲军士,还有黑甲军士身侧的红衣公主。 公主手中握着的,便正是他鲜红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我想借你一颗心。”朱凌说着,声色皆是冷漠如霜。 混着他的声音,顺德将他的心脏吞咽入府,一嘴的血,擦也未擦,转头便继续向宫城里走去。她还要去做别的事,而这里,便交给了朱凌收尾。 姬成羽浑身脱力,倒在地上,转头看见顺德的背影走进了那宫墙里,宫墙像一块幕布,将他们这处衬托得宛如一个戏台。 …… 顺德脚步踉跄,一边舔着指尖的血,一边一步一步走在宫里。 宫中的路,她比谁的熟悉,宫里的侍从婢女看见她,谁都不敢声张,全部匍匐跪地,看着她向宫中地牢走去。 地牢由国师府的弟子看管,见顺德到来,有人想要上前询问,顺德二话没说,反手便是一记术法,径直将来人杀掉,一路走一路杀,及至走到巨大的玄铁牢笼之前。 在笼中,贴满了符咒,全是大国师的手笔。 在牢笼正中的架子上,死死盯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她看起来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的青鸾,反而更像一具尸体。 想来也是,与大国师一战,致使大国师重伤,那这个妖怪,又能好到哪里去? 顺德笑了笑,几乎是愉悦的哼着不着调的曲,便赤脚迈步,踏进了牢笼里。 “青羽鸾鸟。”顺德呼唤这个名字,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走向鸾鸟,向鸾鸟伸出了还带着姬成羽鲜血的五指,“来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青光乍现,牢中,什么都再也看不见了…… …… 纪云禾在海床上呆了两天了,这一片海灵芝,初见时美,天天见,却也让人觉得有些无聊。她开始想要出去。 “再呆一日,明日便可上岸了。此后,热毒应当不会再复发。”长意宽慰她,“最后一日,急不得。” “如此,为何一开始你不带我到这海底来?却是只摘了一朵海灵芝给我?” “那时你身中热毒,只需要一朵海灵芝即可。再有,海床之上,本有海妖,我带着受伤的你,不便动手。” 纪云禾闻言愣了愣,在黑暗的海里左右看了看:“海妖呢?” “被我斩了一只触手,跑了。” “那这本该是人家住的地方?” “对。” 纪云禾看着长意,啧啧咋舌:“海中一霸,鸠占鹊巢,恬不知耻。” 长意却坦然道:“他先动手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让纪云禾不由失笑:“我记得,以前在驭妖谷的牢里,我好像和你说过,有机会,让你带我到海里去玩。” 长意点头:“说过。”他答得肯定,好似纪云禾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他都记得一样。 “现在也算是玩了一个角落,见过了你在海里的一面。算来,也见过你好多面了。”提及此事,纪云禾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她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银色珍珠拉了出来。 珠光映着海灵芝的光,好不耀目。 而长意得见纪云禾掏出此物,霎时忘了当日落下这泪水时候的哀痛,一时间忽然有点……脸红…… “这是鲛人泪对不对?”纪云禾凑到长意身边,长意扭过了头,只做没看见,但纪云禾哪有那么好糊弄,锲而不舍的往另一边凑了上去,“你为我哭的?” 长意清咳一声。 纪云禾瞥了眼他微微红起来的耳根,嘴角一勾,更不打算放过他,干脆凑到他面前问:“就这么一颗吗?” “就一颗。” “那你再挤两颗呗,我再凑两个耳饰。” 长意一听这话,转头盯着纪云禾,却见她漆黑的眼瞳里,满是笑意,他霎时便明白,这个人,一肚子坏水,竟得寸进尺的,开始逗他了。 长意盯着她满带笑意的眼睛,索性坦言道,“岩浆之乱那日,我识出了你,你却被雷火之气灼伤,陷入昏迷,空明将你我从变成岩石的熔岩之中挖出来时,遍地都是。” 遍……地都是…… 这原来还是个能生钱的聚宝盆呢! 纪云禾看着长意,见他不避不躲盯着她的眼神,却倏尔领会到了“遍地都是”这话,背后的含义,于是,一时间,她又觉得心疼起来。她抬手摸了摸长意的头。 长意也静静的让她抚摸这他的头。 在人间过了这么多年,长意早就知道,人类没有什么摸摸就不痛了的神奇术法,那六年间,长意偶有心绪烦闷想起过往事情之事,还因为此事认为,纪云禾就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在她的罪状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时至今日,在这深渊海底,纪云禾轻轻摸着他的头,却像是将这些年来的伤疤与苦痛都抚平了一样。当她触碰他的时候,“摸摸就不痛了”这个谎言一样的术法,却竟然像真的一样,抚慰了他。 他凝视着纪云禾,也从她的眼中,看见了心疼。 “失而复得,那是喜极而泣。”长意道,“你不用心疼。” 纪云禾嘴硬:“大尾巴鱼,我是心疼一地的银子,你们都没人捡。一点都不知道给北境开源。”纪云禾顿了顿,将长意前半句话捡回来品味了一下,随后一转眼珠,“失而复得喜极而泣……”她一笑,“长意,你这是在说情话吗?” 长意转头看她,询问:“这算情话吗?” “那要看你算我什么人?” 纪云禾的问题带着几分挑逗,她以为长意在男女之事上总会害羞一些,却没想这话他却答得直接:“鲛人印记已经落在你身上。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般直接,倒弄得纪云禾有几分怔然,她愣了愣:“原来,你们鲛人,却只是在肢体接触上才会害羞啊……这言语之间,倒是会说得很。”她话头一转,“我先前若是说,不与你回北境,那你这一双人,可就没了。” 长意想也未曾想,直言道:“在心里。” 三个字,又轻而易举的触动了纪云禾的心弦。 她垂头微笑,随即问:“那印记呢?” “印记落在你被我冰封入湖的身体上,而雷火岩浆灌入湖底,雷火岩浆可灼万物,那身体便也就此被灼烧消失……”说到此处,长意眸光微微垂下,似还能感受到那日那身体消失时,他的感同身受,“因此,印记便也消失了。” “又回到你这里了?” “嗯。”长意看着纪云禾,“你不喜欢,这种东西就不落了。” “得落。” 长意没想到,纪云禾竟然果断的说出了这两个字。 他怔然着,便听纪云禾分析道:“长意,我们从这深海出去之后,回到北境,即将面对的,将是百年以来的最强者,抗衡的是一整个朝廷,而今,虽朝廷尽失民心,但国师府之力,仍旧不可小觑。我们不会一直在一起,这个印记,可以让我在乱世之中,知道你在何处。也知道你的平安,所以得落,但是得是公平的。” 公平,就是他可以感知到她的所在,那么她也要可以。 长意静静注视了纪云禾片刻,再没多的言语,他抬手,拂过纪云禾耳边的发丝,将她发丝撩到耳后,随即轻轻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耳畔。 耳朵微微一痛,熟悉的感觉,但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他微凉的唇离开了她的耳朵,却没有离远,而是在她耳朵上轻轻吹了两口,宛如在给小孩吹伤口,这样的细微疼痛,对于纪云禾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就是这样被人如珍如宝一样的对待,令她心头一暖。 从未有人,这是当真的从未有人,如此对待过纪云禾。 带她长大的林沧澜不可能,与她一起成长的林昊青也没有,到后来,她成了驭妖谷的护法,驭妖谷众人更是只将她仰望,瞿晓星,洛锦桑雪三月,从没有谁想过将她呵护着。 再然后,遇见鲛人时,他们那时也未曾有过这般亲密,一直到被他抓回北境,他们之间隔着仇怨与误会,长意便是心里想,但也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而如今,终于是顺理成章的,自然而然的,他轻轻帮她吹了吹伤口。 纪云禾心头软得不成模样,耳边微凉的风吹进耳朵里,撩动她的头发,在感动之后,还绕出了几丝暧昧来……或许,只是纪云禾感觉到的暧昧,她耳朵微痒,有些泛红。 纪云禾抬眸,但见长意还是神色如常的轻轻帮她吹着伤口,全然不知,他的举动,在纪云禾看来,竟有了几分撩拨。 “长意。” “嗯?” “你有时候真的很会撩拨人心。” “嗯?” 再不说废话,纪云禾一把拉住长意的衣领,在长意全然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 冰蓝色的眼瞳霎时瞠得极大。 海床之上,微光闪动,长意术法撑出来的空间有些动荡,海水摇晃之声在密闭的空间响起,大海就像一个偷看了这一幕的小孩在捂嘴偷笑。 纪云禾这一触,便没有再放开手,她贴这他的唇,轻轻摩挲。 待得长意僵硬的身体终于慢慢反应过来,纪云禾又更进一步,用牙轻轻咬着他的唇瓣。似乎是在叩门,让他放轻松,开门来…… 蓝色的眼瞳微微眯了起来,长意的手抱住纪云禾的头,身子微微倾斜,唇齿开门之间,他将纪云禾放到了海床之上…… “纪云禾,你也很会,撩拨人心。” 纪云禾微微一笑,这吻,却越深。 深海里,寂静中,无人知晓的地界,只有他们彼此,不知是日是夜,只知这吻,绵长、温柔,而情深。 第一百章 陡生危机 “长意,这么多天,你为什么从不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海床上,纪云禾靠在长意的臂弯间,轻声询问。 长意默了片刻:“我怕一问,梦就醒了。” 纪云禾坐起身来,先拍了拍他的脸,又握了握他的手:“这是梦吗?” “像梦一样。” 纪云禾一笑,道,“这换做几个月前,我才是做梦也没想到,大尾巴鱼还有对我这么好的一天。” 长意一默,反手握住了纪云禾的手:“以前的事,不提了。”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在长意看来,根本就算不清了,“你新生归来,便是新生。” “是新生,但这件事,我得与你说清楚。我是被林昊青救活的。” “林昊青?” “我被炼人为妖,除了驭妖师的双脉之力,身体里还有妖力,是以在丹田之内,便生了内丹,他取了我尸身里的内丹,让我作为一个妖怪之身,再次复苏。” 长意沉思片刻:“他为何如此做?” “兴许,是顾念着几分旧情吧。”纪云禾道,“不过,他为何救我不重要,他之后想做什么,却恐怕与你我,息息相关。” 言及正事,长意坐起身来。 “林昊青救我之后,便放了我,他不让我学会变幻之术,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不得去北境,不得去京师,许是不想让我再掺和到这些事情中来。但造化弄人,我到底还是参与了进来。而林昊青估计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竟然还找回了过去的回忆。我记得在他救我之后,他说他要去京师,完成他该完成的事。” “他想做什么?” 纪云禾摇摇头:“我与他在驭妖谷斗了多年,他想做什么,我以为我比谁都更能看得通透,但驭妖师北伐以来,我却有些看不懂他的棋了。 “顺德公主并非诡计之主,多年以来被大国师惯得骄纵不堪,而实则,除了那阴狠毒辣的脾性,并没什么可怕的。她想对付北境,在国师府与朝廷人手不足的时候,许林昊青以高官厚爵,让他率四方驭妖地北伐,是一个愚蠢却直接的法子。从顺德公主的角度来说,她这般做,无可厚非。但林昊青答应了……这便十分耐人寻味。” 纪云禾看向长意,长意点头:“当年林昊青被青鸾所擒,实在是容易了些。” “而后主帅不再,四方驭妖师却大举进攻,这才能被我阵前劝降。”纪云禾眯起了眼睛,“他这举动,可是有点像……特意为北境送人来的?”纪云禾思索着,“他在谋划什么,但现在消息不灵,我并看不全这局面。” “明日回北境后,再忧心此事。”言罢,长意站起身来,“你该肚子饿了,我上去给你拿些吃的。想吃什么?” “甜的。以前吃苦太多,现在就想吃甜的。” “好。”长意点头,“上次摘的果子哪个最甜?” 纪云禾眯眼一笑:“你最甜。” 长意一愣,倏尔耳根微微一红:“我去去就回。” …… 跃上悬崖峭壁之上的岸边,洛锦桑和瞿晓星已经无聊得开始自己刻了骰子在丢大小玩。 但见长意又带着鱼从海里出来,瞿晓星下意识的往后躲:“两天都是我烤的鱼,今天我不想烤鱼了。” “你不烤谁烤?”洛锦桑推了他一把,瞿晓星只得认命上前。洛锦桑日常询问长意,“云禾在下面怎么样了?” “嗯,还不错。”长意答完,自顾自的往前方林间而去。 他离开了,瞿晓星方转过头对洛锦桑道:“他今天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洛锦桑奇怪:“平时不也那样吗?” 瞿晓星直言:“平时他搭理过你吗?” 洛锦桑撇撇嘴,忽然间,洛锦桑只觉头顶青色光华一闪,她心觉熟悉,仰头一看,微微一惊,随即笑开:“青姬怎么过来了!……咦……”她眯着眼,仔细在空中一瞧,“那是……” 天空之上,带着两只青色羽毛的巨大翅膀飞舞而过,但那翅膀却生得十分奇怪,不似洛锦桑以前见过的美丽,反而有些参差不齐,甚至在空中飞得有些歪歪扭扭。 待飞得更近了些,洛锦桑将那双翅膀之间的人看了清楚,那……并非青姬!而是一个红衣女子,洛锦桑与瞿晓星都未曾见过顺德,他们并不认识,但却直觉的感受到随着那阵风的呼啸,杀气漫天而来。 来者不善! 两人正起了防备之姿,那巨大翅膀转瞬间便落在了陡峭的悬崖之上。 站得近了,洛锦桑这才看见,那翅膀却并非真的翅膀,而是青色的气息化作的翅膀形状,这样子的翅膀,看起来却与纪云禾那九条黑气凝成的尾巴有些相似。但却比纪云禾的尾巴,看起来狰狞可怖许多。 顺德公主赤足迈步上前,青色的气息收敛,她脸上的疤痕未去,神情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再加之她一声诡异气息,让洛锦桑与瞿晓星忍不住节节后退,以保持与她的距离。 “本宫听闻,鲛人带着纪云禾在此处疗伤?”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沙哑了很多,“他们人呢?” 洛锦桑与瞿晓星相视一眼,在这个世上,喜着红衣,面容俱毁且还敢自称本宫的人,没有第二个。想到来人身份,两人心头一是惊异,一是骇然。 都知道顺德公主是驭妖师,还是大国师的弟子,她如今怎会是这般模样,这双翅膀又是怎么回事?这一身的妖气……竟然与青羽鸾鸟有几分相似…… 还有……她却如何得知,纪云禾还活着?竟这般快的赶了过来。 “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瞿晓星扬声道,“此处只我与她二人,没见过其他人。” 顺德唇角微微一动:“那本宫留你们也没什么用了。” 言罢,她身形一动,青色的光华裹挟着她的身影,洛锦桑与瞿晓星两人根本未见她是如何动的,她便霎时转到了瞿晓星身前。手一伸,径直向瞿晓星的颈项攻去,而在她尖利的指甲触碰瞿晓星颈项之前,一记冰锥倏尔自斜里杀来,钉向她的手掌,顺德只得往后方一撤,躲过冰锥,目光向冰锥射来的方向看去。 来人银发蓝瞳一身黑袍,却是她想要了许久也一直未曾得到手的那个鲛人。 这天下的大乱,也是因这鲛人而起。 顺德眯起了眼睛,眸光不善的盯着他。 长意手中却还拿着几个多汁的浆果,他将浆果用一片叶子垫着,轻轻放到了旁边,这才直起身来,看向面前的顺德公主,察觉她周身的青色气息,长意眉头一皱。 “鲛人。本宫与你,也有许多账要算,只是,本宫受了那般大罪,今日前来,却不是为了杀你的。”顺德眸色森冷,语气中,皆是怨毒,“纪云禾在哪儿?” 听到这个名字,长意也不需再问她来意,手中冰剑凝聚成型,他只对洛锦桑与瞿晓星淡淡说了两个字:“让开。”随即冰剑破空而去,他径直攻向顺德公主。 洛锦桑见状,还在犹豫,瞿晓星去拉了她:“走啊!别拖后腿!” 长意的冰剑正适时砍在顺德青色气息延伸出来的翅膀上,撞击的力量令周围草木如削,霎时矮了一片。 洛锦桑与瞿晓星被这撞击的余力推得退了三步,洛锦桑方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长意与这顺德公主之战,别说是她,恐怕空明在场也帮不了什么忙。 她没再犹豫,随着瞿晓星,转身跑向林间深处。 洛锦桑回头一看,只见鲛人与顺德越战越激烈,冰封之海上,甚至风云也为之变色。但她晃眼间却发现,鲛人握着冰剑的手,冒着寒气渐生冰霜,却似要与那冰剑粘在一起…… “先……先前听闻岩浆之乱,鲛人施术过度,身体内息损耗严重,他……他没问题吗?” 洛锦桑跑得气喘吁吁的询问。瞿晓星也担忧的回头望了一眼,随即道:“你去北境,去北境搬救兵!我……我想办法去海里找云禾。” 言谈间,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将洛锦桑与瞿晓星吹得一个踉跄。这一战之力,若说是长意在于大国师相斗也不为过。没时间计较顺德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强大,瞿晓星连忙将洛锦桑推开:“快去!” 林间,两人身影立即分道扬镳。 第一百零一章 当年 海面之上,冰封之海风起云涌,坚冰尽碎,天与海之间,两股力量的撞击掀起滔天巨浪。 而在深海之中,却是一如往常的寂静。 纪云禾看着海床上的发着微光的海灵芝,呢喃自语:“这过去的事,着实是过去了,再提无意义,可不提,心头却永远有一根刺。”她摸了摸海灵芝,“等长意回来,我还是将那些过往与他言明罢。” 打定了主意,纪云禾摸摸肚子:“这大尾巴鱼,今日回来得倒是慢。难不成还想弄个盛宴吗?”她倏尔想到自己耳朵上的印记。纪云禾一勾唇角,她闭上眼睛,心念着长意的模样,倏觉耳朵上的印记微微泛着些许凉意,这丝丝凉意如风一般从幽深的海底往上飘去。 纪云禾只觉自己的视线从深海之中蹿了出去,她以为自己会看到树林绿叶,却不想脑海中的画面一片云翻雾涌,偶尔还夹杂着铿锵之声,忽然之间,鲜血在云雾之中喷溅而出。 纪云禾猛地睁开眼睛。 长意出事了! 她立即从海床上站了起来,试着将手中在手中凝聚功法,可刚一调动身体里的气息,她便觉有一股灼热之气自胸口溢出。她身体里的雷火之气已被这海床吸食殆尽,但残余些许依旧妨碍这她调动内息。 时间紧迫,纪云禾不敢再耽搁下去,她蹲下身拔了两颗海灵芝,直接扔进嘴里嚼烂了咽下。 海灵芝一时间将那雷火之气抑制住,纪云禾当即手中一掐诀,径直从长意的术法当中冲了出去。 越是往上,黑暗褪得越发的快。 还未行至海面,纪云禾已感觉到了海水被搅动的翻涌波浪。 她心头更急,术法催动之下,九条尾巴猛地在海中出现,海面越发的近了,外面的光线刺痛她旧未见日光的眼睛。 她闭上眼,破浪而出,一跃站上了数十丈高的峭壁岸上。 岸上空无一人,唯有不远处,地上有一堆浆果,尚还压着一片叶子,在狂风与暴雨之中,浆果也几乎被雨点打烂。 纪云禾再次试图探明长意的方向,却只觉这联系又弱又远,像是在她出来的这段时间,长意已经离开了千里万里一样。 “护法!护法!” 呼喊声从下方的海面传来,纪云禾从悬崖上探头往下一看,瞿晓星浑身狼狈的趴在一块在大浪中漂浮的海冰上。纪云禾立即飞身而下,将瞿晓星带了上来:“怎么回事?”她问,“长意呢?这冰封之海怎么会变成这样?” 远方触目可及的地方皆是碎冰。天上乌云尚在翻滚,暴雨哗啦啦的下着,瞿晓星抹了一把脸,喘着粗气道:“顺……顺德公主来了……” 纪云禾一怔,眉头紧皱,见此情景,十分疑惑:“她?大国师也来了?” “大国师没来,但顺德公主不知道为什么,拥有了一双巨大的青色翅膀,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青羽鸾鸟来了,她变得极为强悍,与鲛人一战,弄得这风云变色,鲛人身上似乎还带着伤。他……我就让洛锦桑回北境搬救兵,自己想去海里找你,但是下不去……”瞿晓星心烦意乱,说得话也有一些混乱,“他……鲛人为了救我,被顺德从背后偷袭了……” 纪云禾面色微微一白,方才在通过印记看到的那个鲜血四溅的画面忽然出现,纪云禾仿佛是自己被狠狠捅了一刀一样,心头猛地一阵绞痛。 瞿晓星懊悔:“他……他被带走了……” “被带走了?长意没有……”纪云禾顿了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没有死,只是被带走了,是吗?” “对。” 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纪云禾稍松了一口气,顺德带走长意,必定有她的意图。知道长意还活着,纪云禾心头的慌乱顿时肃清了一半,她思考着—— 从一开始,顺德只是想让鲛人服从与她,而后,是纪云禾参与了其中,放了鲛人令顺德的愿望未能达成,再后来,地牢之中,纪云禾毁了她半张脸,长意前来救她,所以烧了那地牢。顺德恨长意,但只怕更恨她。 如今顺德将长意带走而未直接斩杀,那必定是有她的用意,或许……她想利用长意,引她过去。再或者,想利用长意而今的身份,做一些利于朝廷的谋划,总之断不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将长意杀掉。 长意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她心绪翻涌,脑中不停思考,但瞿晓星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与鲛人一斗,顺德最后也已力竭,若不是为了我……”瞿晓星狠狠咬牙,“我……我这便启程去京师,便是拼上这条命,我也要将鲛人救回来。” “瞿晓星。”纪云禾拉住他:“别说这些气话,长意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送死的。” “可是……”瞿晓星抬头看纪云禾,好似这才反应过来她与之前的阿纪有什么不一样似的,他眨了眨眼睛,“护法?你……你都想起来了?” “对。我都想起来了。”纪云禾望着远方长空,尽力维持着她的冷静道,“所以,该去京师的人是我,不是你。” “护法……” 纪云禾径直打断他:“你有你的任务,你回北境,将此事告知空明,但记得,让北境的人万不可轻举妄动。顺德不知从何处得了这般力量,不可再小觑,京师中的情况现在不明朗,还有大国师在,所以要静观其变。随时做好准备。” 瞿晓星听得心惊:“什……什么准备?” “我和长意,都回不来的准备。” …… 顺德将伤重昏迷的长意丢进玄铁牢笼之中。朱凌将牢笼落锁,身形一转,像影子一样,跟随顺德公主离开了地牢。 行至路上,顺德忽觉心口一阵剧痛,几乎连身体也未能站稳,旁边的朱凌立即将她扶住,却见顺德死命咬牙隐忍。 朱凌忧心:“公主,你昨日方才忍受剧痛令姬成羽与青姬在你身体之中被炼化,今日却为何这般急迫,将这鲛人抓回?你的身体……” “你不是说,他们在冰封之海疗伤吗?若不趁此时,难道叫他们伤好了回了北境,我再去吗?”顺德冷笑,“今生今世,未亡之前,这鲛人与那纪云禾,是我必除之人。” 她话音刚落,身边倏尔一阵风起,只见一身缟白的大国师倏尔出现在顺德身前。 未曾想他此时来到,顺德一愣,大国师盯着顺德,神色之间,是从未有过的肃然:“你杀了姬成羽?” 顺德强撑着,挺直了背脊:“是。” “吸纳了青鸾的力量?” “是。” “服了炼人为妖的药丸?” “没错,师父。” 大国师眼睛微微一眯:“汝菱,我说过,你想要的太多了。” 顺德嘴角微微扭曲的一动:“师父想要的,不多吗?” “你想要的,超过了你该要的。” “师父。”顺德一笑,“您这是觉得汝菱,威胁到你了?” 大国师眸光一冷,一言未发,倏尔一挥手,一记长风似箭,径直将顺德身边的朱凌穿心而过,他身上的玄铁铠甲未护住他分毫,鲜血登时喷溅而出。但朱凌与顺德此时都还未反应过来。 朱凌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被长风贯穿的心口,又转头看了顺德一眼:“公主……” 话音未尽之前,他整个人便如一滩烂肉,倒在地上,双目暴突,未能瞑目,便已丧命。 顺德面对此举,也是震惊非常,但见朱凌已经倒在地上,鲜血流了很远,她也未能回过神来。 “汝菱。”大国师唤着她的名字,却让她遍体生寒,“他是为你的欲望而死。”大国师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而你还活着,却正是因为我的执着还在。” 感受到他的触碰,顺德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朱凌的血流到她未穿鞋的脚下,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温热还是冰冷。 “不过你将鲛人擒来,却是做得很好。”大国师说着,抽回了手,“北境没了他,这天下大乱的局面,还能再多个几十年。”言罢,他面无表情的离去,如来时一般丝毫未将他人看在眼里。 顺德转过头,看着地上的朱凌,身体的战栗与颤抖越发大了起来…… 朱凌也死了,她身边最忠心的人也死了,她……只有孤身一人了…… …… 是夜,京郊小院中,林昊青房间里灯火微微一晃。 林昊青搁下笔,一转头,但见一名素衣男子站在房间角落,他抬起头来,灯光之下,却是纪云禾的那第三张男子的脸。 林昊青与他对视片刻:“我让你不要去北境与京城,你倒像是故意要与我做对一般,全都来了。” “林昊青。”纪云禾走到他桌前坐下,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模样,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师徒的游戏,玩够了没有?” 林昊青闻言,微微一挑眉:“你都想起来了?” “对。”纪云禾毫不磨叽,开门见山,“我的来意,你应该知道。” 林昊青勾唇:“顺德抓了鲛人回京,我也是片刻前方才知晓。” “我要救他。” “你拿什么救?” “所以我要你帮我。” 林昊青转头,好整以暇的看着纪云禾:“我为何要帮你?” “你不一直在帮我吗?或者说……在帮北境。”纪云禾饮了一口茶,“你与北境,想要的是一样的吧,推翻这个朝廷。” 林昊青默了片刻:“可我若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打算帮你呢?” 纪云禾注视着他,眸光似剑:“给我理由。” …… 同样的夜里,宫中地牢,长意悠悠转醒,他的睫羽之上,尽是白霜,他唇色泛乌,手背已被自己的术法反噬,结成了冰。 本来他的伤势不会这般严重,确实这些两日在海灵芝的海床之上呆的太久,而至体内聚集寒气更甚。纪云禾身中雷火之毒,需要海灵芝来吸食她身体中的热毒,但长意并不需要,他的陪伴,实则是对自己的消耗。 若是平时,这点消耗并算不得什么,而此前他却又施术过度,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顺德一战,十分勉强。 长意坐起身来,却在玄铁牢笼栏杆前,看到了正冷冷盯着他的顺德。 她一身红衣,看着长意,不说话,宛如传说中的女鬼。 “你夺了青羽鸾鸟之力。”长意静静道,不是询问,而是叙述。 “对。”顺德站在牢笼外,“关你这笼子,前日里,关的还是那只鸟呢,只是那只鸟,现在已经在本宫的身体里面了。” 她说着,却好似心口一痛,她佝偻下身,咬牙强忍身体里撕裂一样的痛苦,她跪在地上,周身的青色气息倏尔暴涨又倏尔消失,往复几次,花了好长时间,她方才平静下来。 “呵……这几日,她好像还有点不乖,不过没关系,她和姬成羽都已经成了我的祭品,之后我还会有更多的祭品。到时候,你,甚至师父,都不会再是我的对手……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到我了!哈!” 她近乎疯癫的一笑,令长意皱起了眉头。 “哦。”顺德眉眼一转,盯着长意,“不过,你可能也活不到那个时候,等纪云禾来找你了,本宫就将你们一起祭祀。她是九尾妖狐,你是鲛人,拿了你们的力量,就已经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了。哈哈哈哈!” 长意眸光冰冷的盯着疯狂的顺德。 “你动不了她。” 顺德眸光一转:“哦?是吗?” “你的局,她不会来。” 顺德哈哈一笑,脸上未好的疤,在地牢的火光之中,变成了她脸上的阴影,犹如蛇一样,盘踞在她脸上,更衬得这张脸阴森可怖。 “她不会来?啊……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可真有几分耳熟啊……”顺德盯着长意,“当年纪云禾被我关在国师府的地牢里折磨时,好似,也这般信誓旦旦的与我说过,本宫抓不了你……” 长意闻言,心头微微一怔,当年…… 当年纪云禾便这般说? “……但你看。”顺德继续道,“时隔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本宫不还是将你抓了吗?而且,本宫还就笃定,那纪云禾,明知这是龙潭虎穴,也一定会来救你。” 顺德的脸微微贴近玄铁的牢笼,盯着长意: “当年,她便愿冒死将你推落悬崖,放你离开。而后又独自舍命相搏,帮你挡了身后追兵……” 顺德的话,听在长意耳朵里,好似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更慢,那唇齿之间,每吐出一个字,便让他眼瞳中的惊异更多一分。而待她说完,这句话落在长意脑海里的时候,瞬间便又滚烫的落在了他的心头,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都在炙烤着他,又似一只大手,将他心脏攥紧。 “……你说什么?” “哦?”顺德笑了起来,“那个纪云禾,竟然还未曾与你说过这些事?” 顺德看着长意的神情,领悟过来,随即哈哈大笑,仿佛肚子都笑痛了一样,“莫不是你将她囚在北境时,她竟一言一语也未曾与你透露过?” “她是为何杀你,为何被擒,又是为何被我极尽折磨,过的那六年?” 长意面色越发白了起来,素来镇定的人,此时竟因这几句话,而唇瓣微微颤抖了起来。脊梁骨里,一阵恶寒直抵五脏六腑,犹如尖针,连带着将他心肝脾肺尽数扎穿,鲜血淋漓。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五指想要攥紧,可却也因为心尖的疼痛,而无力握紧。 “好啊好……这个纪云禾,却是连真相也舍不得让你知道!” 那时的纪云禾,身体孱弱,被他带回北境时,已是命不久矣之相,如今一想,长意便立即想到纪云禾为何不说。 将死之身,言之无意。 而现在…… 她历经生死,仿佛是在老天爷的刻意安排下,又重回他身边。长意以为是自己的失而复得,所以他说,过去的事已无意义,不必再谈。 他以为,是自己原谅的纪云禾,他以为,是他终于学会了放下,他还以为是他,终于学会了渡己与渡人…… 却原来,并非如此。 长意也终于明白,当他与纪云禾说过去的事不用再提时,纪云禾唇边的欲言又止是什么,他也终于明白,在纪云禾身死闭眼的那一刻,她为什么会流下眼泪。 因为,这些话,她都没有与他说。她独自背负了,隐忍了…… 为了他。 “纪云禾一定会来的。”顺德瞥了一眼面色更比刚才苍白的长意,凉凉的落下了一句话,“你们可以作为我的祭品,一同赴死。”她转身离开。 长意闭上眼睛,印记让他感知到纪云禾的所在,她已经在京城了,便在不远的地方,她没有第一时间找来,她一定是在谋划什么,但是这里,不管她谋划如何周全,又怎么能在顺德瓮中捉鳖的时候,全身而退? 长意睁眼,眸光森冷的看着顺德的背影。 他不能让云禾前来冒这个险。 长意知道,能阻止纪云禾前来的,可以是他逃,亦可以是他死。 长意撑着墙,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站住。”他轻唤一声。 顺德在地牢的甬道中停下了脚步。 长意抬起手,黑袍袖间,微微结霜的苍白手腕露出,长意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鲜血流出,淌在地上,而那鲜血却没有就此静止,它们在地上跳动着,随着长意腕间的鲜血越流越多,那鲜血渐渐在地上凝聚成一把血色冰剑,被长意握在了手中。 “你想要我的命,可以。想动纪云禾,不行。” 顺德闻言,嘲讽一笑:“鲛人,你如今,凭什么还能对本宫大放厥词?” 长意未再搭理她,手中血色长剑一动,地牢之下,阴暗潮湿的气息亦跟着一动,整个地牢为之一颤,更甚者,仿佛是整个京城的地底,随之而动。 第一百零二章 只身赴局 灯火摇曳,林昊青走到纪云禾身边,也坐下了身来,他缓缓给自己倒了杯茶,望向纪云禾。 “七年前,你带着鲛人从驭妖谷离开的时候,我以为此生绝无可能再有一日,与你再像今日一样坐在一起。”林昊青饮了一口茶,“这些年,你先是被囚在国师府的牢中,而后又被带往北境,我却一直待在驭妖谷,只做一件事。” “研制寒霜的解药?” “对。但我手里并无寒霜,很长时间未有头绪,直到顺德公主令我北伐,我向她讨到了寒霜之毒。纪云禾,你可知拿到寒霜之后,我发现了什么?” 纪云禾盯着他:“我并不关心,林昊青,我来只是想找你与我一同去救长意,你若没有主意,我便自己去。” 林昊青瞥了她一眼:“不急这一会儿。你且听我言罢,再做定夺。”他继续道,“我在分析寒霜之毒时,找到了一味主要的毒物,此物在我年少时,林沧澜曾与我多次提及。” 多年未闻林沧澜三个字,纪云禾愣了一瞬,眉头微微一皱:“林沧澜也研究过寒霜?” “他曾与我提及,有一药物专克此种毒物,于是我再一次踏入了林沧澜的房间……在他死后,我从未再涉足过那处。但就因为此举,我才能在之后去北境之时,阴差阳错的救了你一命。” 纪云禾又是一怔,林昊青讽刺一笑。 “林沧澜床榻之下有一密道,密道之下的密室皆是炼药所用的器物,书籍。想来当年,他喂给你吃的那些药丸,便是在拿出制作完成的。我在他密室书案之下,发现了这个。”他从怀中贴身之处拿出一本书来,放在桌上,推到了纪云禾面前。 “这是什么?”纪云禾将书籍翻开。 却见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记满了的字。有药方,有药材的图,有随手记下的词句,有几页还好像是因为心绪急乱,狂图乱画的一些发泄情绪的墨痕。 “里面写着的,是关于破解寒霜之毒的解法,还有他的一生。”林昊青又饮下一杯茶,“当时时间紧迫,顺德催促四方驭妖地的驭妖师立即出发前往北境,我没有过多时间停留在驭妖谷。便将此书带走,一同北上。 “我本便意图将驭妖师送给北境,你接得很好。”他难得夸了纪云禾一句,又道,“而我在路上,从此本秘籍里,也发现了炼人为妖的方法,还得知,被炼化为妖的驭妖师,将拥有两条性命的秘密。” 所以才能在长意冰封她之后,去救她…… “我还得知……林沧澜当年,也是一个国师府的弟子。” 纪云禾一惊:“这倒是从未听人提及。” “他当然不会说。五十年前,大国师尚未研制出寒霜,因为一直未找到至关重要的药引,而尚且年少未及弱冠的林沧澜发现了这药引。林沧澜却并未打算将此事告诉大国师,他欲带着他当时的新婚妻子离开国师府,但没想到大国师以他妻子性命相胁,让林沧澜交出药引。林沧澜一时不忍,终将药引交出。随后他被遣到驭妖谷,成为驭妖谷谷主,不久之后,他妻子病弱离世,而大国师研制出了寒霜,真正控制了驭妖一族。” 林昊青淡漠的说着,宛如故事里的人,不是他的父亲,而只是一个陌生人。 “林沧澜从此后一直深陷痛苦之中,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导致了族群被禁锢,二十五年后,林沧澜老来得子,生了我。”林昊青低头,看着茶杯,又是一声轻嘲的笑,“他道我生性一如他当年……优柔寡断,难堪大任,为了不让我因为心软或者情爱做错选择,所以林沧澜狠心训练我……” 林昊青看向纪云禾。 “后来,他做了什么,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林沧澜逼迫纪云禾背叛林昊青,将他推入那蛇窟之中,他让林昊青成为了一个与蛇一般怨毒的人…… 那时候的纪云禾是这样想的。 “他希望,有朝一日,当他死后,有一人可以带领驭妖一族,打破大国师对驭妖一族的控制,让驭妖一族真正的自由,所以他拼命的训练我,近乎揠苗助长,只因他时间已经不多。同时,林沧澜也一直费心研究寒霜的解药,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林昊青将纪云禾放在桌上的手拉了一只过来,将她手腕翻过来,指了指她的腕间。 手腕之间,脉搏跳动,但现在纪云禾已是妖怪之体,虽有双脉之力,却已并无双脉跳动。 “寒霜只针对驭妖师,若让驭妖师之力与妖怪之力互相融合,则妖力便会化解寒霜之毒,这样的药物一旦研制出来,寒霜便再也不能控制驭妖师了。一开始的研究并不顺利,许多人死了。但他找到了唯一一个成功的人。”林昊青点了点纪云禾的手腕,“你在他的尝试当中活了下来,但其实这药并不算完整,还需要一个驭妖师与一个妖怪的力量作为祭品,方能彻底改变你的体质。未免难得成功的作品被破坏,林沧澜经过十几年的时间,他将自己的灵力和卿舒的妖力通过药丸一点一点渡到了你的身体里面去。” 纪云禾五指微微一动,黑色的气息在她掌中浮现。 黑色狐妖……林昊青的妖仆卿舒,便是黑色狐妖,难怪…… 纪云禾也倏尔想通了当年,当她与林昊青联手杀掉林沧澜与卿舒的时候,一个驭妖谷主与一个九尾妖狐,为什么会弱成那样…… 原来,那时候,他们已经让他们的力量,渡到了纪云禾身体里面。 “我与你杀掉林沧澜与妖仆卿舒那一晚,正是卿舒要给你送去最后一颗药丸的日子。” 是的,正是那个日子。 也难怪,在那之后,她与林昊青暂时达成和解之后,林昊青再未在房间里找到任何一颗药丸,那本就是最后一颗了。 “那之后,只要打断你身体里的筋骨,药丸便会在你身体里重塑你的周身筋骨。” 纪云禾转而又想起,她与长意离开驭妖谷之后,她为了放长意离开,将长意刺下悬崖,而后独自面对姬成羽与朱凌以及一众将士,她浑身被箭插满,几乎筋骨尽断,而后…… 她第一用上了九尾妖狐之力。 当年那一点点的事情,在此刻仿佛瞬间都练成了线,纪云禾怔愣的看着林昊青。这才明白,当年的自己,在这个天下里所处的位置。 “呵……”纪云禾一笑,声色微凉,带着感慨与沧桑,“瞧瞧这人间,六七年走过了,人都不知道自己当年在大局里,算个什么。”她看着林昊青,“却原来,你我不过都是盘中落子罢。这世间,还是大人物的游戏。” 林昊青抬头瞥了她一眼:“但你我,却将下棋的一人杀了。” 纪云禾一默。 想来却觉更加讽刺。 林沧澜谋划多年,在最后一个晚上,被自己一手养大的纪云禾与林昊青所杀。 林昊青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养成了林昊青这般阴鸷寡情的性格。而纪云禾杀他,用的却是他教给她的力量。 多么好笑…… 也不知林沧澜在林昊青手上的那一刻,到底是遗憾,还是得偿所愿…… “命运弄人……”良久,纪云禾道,“可我也无法同情林沧澜。” “我亦不同情他。他也不需要你我的同情。”林昊青也如此道,只是他说完之后,目光却定定的看着纪云禾,“但我认可他。他一生,想弥补自己的过错,想让驭妖一族重获自由,想除掉大国师,还世间一个太平。他这条路,我要继续走下去。” 纪云禾微微眯起了眼睛:“所以,你来到京师。” “为了从顺德手中,拿到寒霜的制药顺序。”林昊青道,“我在林沧澜的药方上改了些许东西, 纪云禾皱眉:“你将炼人为妖的药给了顺德?所以顺德忽然变得这般厉害……”想到此处,纪云禾将先前瞿晓星与她说的话想了起来,她倏尔一拍案,眸中添了十分怒火,“你为了给顺德炼药对青姬做了什么!?” 林昊青静静的回望纪云禾:“我没打算用青羽鸾鸟给顺德炼药。青羽鸾鸟是怎样的大妖怪,你该知晓,我不会给自己找这般麻烦。只是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林昊青亦是皱眉道, “先前青羽鸾鸟独闯京城,却被大国师所擒,我借此机会回到京城,献计于顺德公主,这才要到了寒霜的制药顺序,我为顺德制药,是想将她炼人为妖。而今这世上,青鸾尚不能杀大国师,若我等要靠武力将其斩杀,太难。而大国师对顺德却极其纵容,哪怕顺德当真刺杀于他,他也未曾对顺德做什么惩罚,我本欲以另外的妖怪炼化顺德,并在其服用的药上动了手脚……” “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笃定大国师在与顺德的内耗之中,终有一日,会死在他的孤傲与纵容上,最后的胜者,必定是顺德。待大国师死后,我稍施术法,便可要顺德的命。”他顿了顿,“但我没想到,她未等我为她挑好妖怪,便让手下将领朱凌带走了一国师府弟子,且用青羽鸾鸟二者为祭,成就了她此番变化。” 青鸾…… 纪云禾心头一重,她闭上眼,过去种种划过眼前,她握紧的拳头用力得微微颤抖。半晌之后,她方将情绪按捺。 “你的术法呢?” “青鸾力量太强,破了药中之术。” 纪云禾咬牙,随即站起身来,“我不该与你耽误这些时间。”她言罢,转身要走,忽然之间,林昊青的妖仆思语转而拦在纪云禾身前。思语手中握着剑,温婉的女子此时眼中却是无比的坚定:“阿纪,我劝你最好不要去。” 林昊青也站起身来,他对纪云禾道: “而今顺德得了青鸾之力,大国师再是纵容她,心中也必定对她有了防备,这么多年来,大国师看似对天下事皆不关心,但他有一个原则,决不允许有任何一人在力量上可以与他势均力敌。是以当年青羽鸾鸟自十方阵出之后,他一直派人寻找青鸾踪迹,而后青鸾在北境出现,他又只身前去与其相斗,这才让了鲛人有了可趁之机,能从京城带走你。可见大国师青鸾之力甚是忌惮。而今,青鸾已死,力量落在顺德身上,他也不会再纵容顺德多久,我留在京城,稍加挑拨,两人相斗之日,近在眼前。” 纪云禾微微侧头,眸光冰冷:“所以呢?” “我不知顺德从何处得知你与鲛人的消息,也不知她得了青鸾之力,竟率先会去将鲛人抓来。但我相信,她当时未杀鲛人,短时间内便不会杀。”林昊青冷静道,“她这是设了局,就等你去。” 思语也道:“你且等些许时日,待得顺德与大国师相斗,再去救鲛人也不迟。” “等?”纪云禾一笑,“顺德公主是个疯子,她的疯狂,我比谁都清楚。” 林昊青一默。 “过去我在她手上吃的苦,一丝一毫,我都不想让长意忍受。”她撩下话来,“今日,我一定会去救他,谁也拦不住我。” 正值此时,忽然之间,大地传来一阵颤动。一道力量自宫城那方传来。纪云禾耳朵上的印记让她感知到那是长意所在的方向,她心头一急,径直推门而去,思语看了林昊青一眼,林昊青没有示意拦住她。 “纪云禾。”黑夜之中,林昊青站在尚余暖光的屋中,对向黑暗渐行渐远的纪云禾道,“你记着,今日没有人会来救你。” 纪云禾脚步未停,背脊挺直,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已经走进去的深渊之中传来—— “做好你自己的事。今日你从未见过我。” 第一百零三章 依旧 纪云禾潜入地牢之际,本以为会有一番争斗,但她所到之处,四周皆有无数寒冰,而这些寒冰却与一般术法凝聚的寒冰不同,寒冰的尖锐之处皆带有一抹鲜红,好似是鲜血的印记,但明明这些尖冰根本没有伤及任何人。 纪云禾心头倏有不祥的预感,她脚下加快,愈发着急的往地牢最深处而去。 一直向里走,越走气息便越是寒冷,四周带着血红色的寒冰便也越发的多了起来。及至转角处,纪云禾倏尔看见牢笼之外的顺德公主! 顺德也倏尔一转头,一双疯狂的眼睛瞪着纪云禾:“纪云禾!”她一字一句的喊着她的名字,带着蛇蝎一般的怨毒。但听在纪云禾耳朵里,却与当年也没什么两样,只是顺德如今,一身红衣破败不堪,头发散乱,哪还有半分高傲公主的气势,只有那股疯狂,更比当年强了数百倍不止。 她身后的青色气息凝成的大翅膀却撑满了牢中甬道的空间。 她以手中的青色气息挡在身前,而在她面前的牢笼里,血色冰剑正在与她角力对峙。 纪云禾没看见牢中的人,但想也知道能弄出这动静的是谁。她没有犹豫,腰间长剑一出,径直往前一掷,长剑附带黑色的妖气,从侧面向顺德杀去。 顺德一咬牙,这方想挡,可显然,对付长意已经用完了她所有的力量,纪云禾的长剑轻而易举的穿过她的防御,刺过她的肩头,径直将她身体钉在了地牢的墙上。 顺德一声闷哼,身体脱力,静静被钉在墙上,一动未动,好似接连的战斗已经让她丧失了继续的力气。 纪云禾未免万一,又将袖中匕首掷出,匕首正中顺德喉间,鲜血流淌,顺德气息登时消失。 纪云禾这才上前,而面前的一幕,却让纪云禾径直呆怔在当场。 玄铁牢笼之中,血色冰剑之后,长意浑身皆已被寒冰覆盖,宛如被冰封其中,他的脸颊也在薄冰之后,唯有那一双蓝色的眼瞳,让纪云禾方觉他有两分活着的生气。 “长意……” 好似是他们此生见的第一面。他是被囚在牢中的遍体鳞伤的鲛人,她是在牢外的驭妖师。 但这到底不是他们此生所见的第一面了。纪云禾狠狠一咬牙,忍住心头心疼,她手中凝聚术法,变化为剑,她拼尽全力一挥,砍在那玄铁牢笼的大锁之上。 牢笼震颤,玄铁之锁应声而破。纪云禾拉开牢门,立即冲了进去,她奔到长意身边,身后九尾显现,她周身染着狐火,一把将面前被封在冰中的人抱住。 “长意……长意……” 她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狐火将坚冰融化,里面的人终于慢慢从薄冰之中显露出来。纪云禾立即伸手,捂住他的脸颊。 绝美的容颜冷得让狐火围身的纪云禾也有些颤抖,但她没有放手,怎么可以放手,她双手轻轻搓着长意的脸颊:“快点暖和起来,摸摸就好了,摸摸就好了。” 而长意却一直未曾动一下。 直到他浑身的冰都已经融化,他的身体也已经柔软下来,冰蓝色的眼瞳闭了起来,再无其他的力量支持,他整个人便向地上倒去。纪云禾立即将他抱住,她不停的用狐火揉搓他的脸颊,又在他的掌心摩挲。 “长意,我好不容易回来了,想起来了……说好了回北境,我不许你食言。你以前与我说,你们鲛人不说谎的……” 纪云禾将他掌心温暖,却看到他手腕上的伤口。 纪云禾知道这是什么,长意认为自己的力量不足,于是以血为媒,几乎是赌上自己生命的在与顺德相斗。 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消耗,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纪云禾紧紧咬住牙关:“你不许骗我……”再难忍住心头情绪,纪云禾将头埋下,贴着他的脸颊,哽咽着,再难开口吐出一字。 忽然间,一股微凉的呼吸在纪云禾耳边响起。 纪云禾立即抬起头来,却见那苍白至极的嘴唇微微张开,他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缭绕成白雾,虽然微弱细小,但也足以让纪云禾欣喜若狂。 “长意。”她重新找回了希望,“你等着,我带你回北境。” “你不该……”虚弱的声音宛如蚊吟,但纪云禾将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来涉险……” 纪云禾又帮他搓了搓手,待得感觉他的身体恢复了些许温度,纪云禾这才将他架在肩头上,“走,回去再说。” 未等纪云禾迈出一步,那方被钉死在墙上的顺德公主倏尔喉间发出了几声怪异至极的桀桀怪笑。宛如是什么诡异的鸟,在日暮之时的啼叫,听得人心疼发寒。 纪云禾望向顺德,她还是被钉在墙上,一把匕首一柄剑,皆是致死之处,但她还活着,阴魂不散。 “就等你来了……”顺德喉间声音嘶哑,“你终于来了,今天你们都将成为我的祭品。” 纪云禾看了一眼长意,心知而今在京城,大国师不知何时和插手此事,她不宜与顺德缠斗,纪云禾手中掐了诀,想要就此御风,但未等她手中术法开启,地牢之上的天花倏尔裂开,纪云禾一怔,但见上方一个青色阵法轮转,接着宛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钟,将她与长意往其间一罩! 整个世界霎时变得漆黑。 阵法之中的纪云禾只觉她与长意忽然下坠,像是地板突然裂开了一样,他们不停的往下坠往下坠,仿似被那桀桀怪笑拉拽着,要坠入这地狱的深渊…… 纪云禾什么想法都没有,她只死死的抱住长意,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管天崩地裂亦或命丧于此,她都不会在放开这个鲛人。 不知在黑暗之中下坠了多久,失重感倏尔消失,她抱着长意坐在一片漆黑当中,不见日月,不分东西。 “长意?” “嗯……我在。”长意声音沙哑虚弱,但还是回答了她。 知道长意暂时没事,纪云禾稍稍放下心来,开始分析自己所处局势。 她知道,顺德抓了长意,便是为了诱自己前来,她布下阵法,想要抓她,这里,便是顺德的阵中。 但很奇怪,照理说,当她找到长意的那一刻,顺德的阵法就该捕捉他们,捕捉到之后,就该动手了。顺德方才说,想让他们两人成为她的祭品,想来,她是想要吞食他们两人的力量,但她却没有第一时间这么做。 可以推断出,之前长意与纪云禾给她造成的伤,影响不小,也打破了她本来的计划。 她暂时用阵将他们困住,是想等她身体恢复之后,再来处置他们。 而顺德恢复的时间,便是他们的生机。 “这是局……”长意对纪云禾道,“你本不该来。” “该不该我心里清楚,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吗。我要有选择的权利,这就是我要的自由。”纪云禾问他,“伤重吗?” “重。”他倒是给了个诚实的答案,“但还死不了。” “好。”纪云禾站起身来,“我背着你,我们一起去找阵眼。”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长意背了起来,待得长意在她背上趴好了,纪云禾却在这样的境况下倏尔间笑出了声来,“大尾巴鱼,这一幕是不是似曾相识。” 长意趴在纪云禾的背上,闻言,默了一瞬,苍白的唇便也微微勾了起来:“是。” 十方阵中,他鱼尾尚在,行走不便,纪云禾便也是这样背着他,在十方阵中行走,寻找阵眼。 而现在,他开了尾,也还得让她来背。 “十方阵都走出去了,区区一个顺德公主布的阵还能困住你我?”纪云禾道,“待破了这阵,回到北境,你伤好了,我也得让你背我一次。” “多少次都行。”长意言罢,微微一默,“纪云禾……”他顿了顿,忍住了喉间情绪,“为什么不告诉我?” 纪云禾转头看了长意一眼,本想问告诉什么,但转念一想,长意与顺德相斗,而后对她说这句话,他们之间的隐瞒,还剩下什么,一目了然。 纪云禾心想,当年的事情,也差不多是时候告诉长意了,却没想到,竟然是通过顺德这个始作俑者的嘴让长意知道的。 “本来想等你给我拿吃的回来之后,告诉你的。”纪云禾轻巧一笑,这段过往,轻的只是一段茶余饭后的闲谈,“结果不是被截胡了吗……” 黑暗中,长意沉默了半晌,声色压抑,带着懊悔:“我早该想到……” “长意,你说得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话不该由我来说。” “不,正是该由你来说。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告诉你,是认为,我这个将死之人,告诉你没有意义,而且我也害怕,怕你知道所有之后,依旧恨我,恨我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利。” 银色的长发落在纪云禾肩头:“我不会。” “但是我还是害怕,现在告诉你,也依旧怕你怪我。但我并不是将死之人了。我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纪云禾道,“以后的岁月,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或者背着你,亦可。”她笑了笑,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却好似看见了漫山的春花,见到了阳光的模样。 “我想与你之间,再无隐瞒。” 她说得平淡且平静,却在长意湖水一般透蓝的眼瞳里掀起涟漪波浪。 他闭上眼睑,却忽然道:“顺德是个疯狂的人……” “嗯。” “她做对的唯一一件事,是把我送去了驭妖谷。” 纪云禾脚步一顿,倏尔思及这些年来,长意所经历的事情,再细想他这一句话,纪云禾一时间,却觉心头钝痛不堪。 顺德把他送去驭妖谷,他被折磨、鞭打、开尾,经历过这么多的苦与难,但他却说,那是顺德公主唯一做对的一件事…… 因为他在那里遇见了她…… 幽深的黑暗中沉默良久,纪云禾开口的声音,是强做笑意,却隐忍着哭腔的颤抖: “你这条大尾巴鱼。就喜欢说一些出其不意的话。” 经过这么多事,他看起来好像变了,但还是那一颗赤子之心,简单、美好,善良得让人…… 自惭形秽。 第一百零四章 风声 黑暗仿似毫无边界,纪云禾背着长意在黑暗中静静走着,有一瞬间,她几乎觉得,他们就要这样走到天荒地老去,但这四周的黑暗终究是虚妄,四周的气息在黑暗中飘动,无论什么阵法,内里仍旧免不了气息流动,除了十方阵那样的大阵,顺德的阵法依旧逃不脱常理。 纪云禾从气息来去的方向,判断五行方位,辨别生门所在。 很快,纪云禾找到了方位,她背着长意往那方走去:“你看。”她对长意道,“我说这阵法困不了我们多久吧。”她说着身后却没传来回应的声音,纪云禾微微侧过头,却见长意竟然在她肩头昏迷了过去。 纪云禾心头一痛,长意身体的损耗太大……他身上的伤也不能再耽搁了…… 纪云禾心头有些急,脚步更快,却正在此时,四周黑暗倏尔一颤。纪云禾眉头一皱,不知道外面出现了什么状况,她立即加快步伐往生门走去。 她每踏一步,四周黑暗的颤抖便越发激烈,她尚未到生门,也未作出任何破阵之举,这阵法的震颤必定不是来自于她的举动。是外面……是顺德公主吗? 她想毁了阵法将他们直接埋葬在阵法之中? 纪云禾心头大急。 忽然间,一片黑暗之中,他们的正前方倏尔打开了一丝缝隙,在黑暗之中,那方透出来的光华显得如此耀目。 光芒之中的人影纪云禾再眼熟不过,但她却没想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来了…… “快。”林昊青在光华之中,低声催促。 纪云禾背着长意,擦过林昊青的身侧,迈步跨出黑暗。而在他们离开黑暗的那一瞬间,身后的黑暗霎时消失。 还是在地牢之中,他们脚下踩着一个残破的阵法,阵法尚且还散发着金色的光,只是光华颓败,阵中的阵眼被一人一脚踏在上面,纪云禾看着踩在阵眼上的人,道: “你怎么来了?” 林昊青也上下打量了纪云禾一眼,但见纪云禾没有大碍,他神色稍缓了片刻,但见纪云禾背后伤重的鲛人,他又是眉头一皱:“先离开京师。”没再犹豫,他引着纪云禾便从破开的玄铁牢笼之中走了出去。 而此时,在玄铁牢笼外的墙上,顺德公主身上被钉上了第三把剑,是林昊青的长剑,剑所杀的位置,正在顺德的内丹之处。 “她死了吗?”纪云禾问。 “要杀她还得费点功夫。”林昊青在前面引路,头也未转的道,“没时间与她耗。” 与林昊青走了两步,纪云禾望着他的背影,道:“你不是说今日没人会来救我?” 林昊青默了一瞬,依旧未曾转过头来看她,只道:“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死得这么快,太可惜。” 纪云禾勾了一下唇角,仰头望着林昊青走在前面的背影,而今这境地,更比他们小时候去的花海蛇窟要危险万倍,如今的林昊青也好似比当年的林昊青要阴狠毒辣万倍,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林沧澜以为改变了他,林昊青也以为自己被改变了。 但他做的选择,还是那个在花海之中的少年,会做的选择。 “多谢……师兄。” 她与林昊青,这一生的命运,都是棋子,他们都无数次想摆脱掉自己的身份与枷锁,但到现在,走到了如今这般年纪,纪云禾早已明白,真正解开枷锁的办法,并不是否认,而是负重前行。 林昊青依旧没有给纪云禾任何回应。 两人带着长意离开了地牢,而踏出地牢的那一瞬,前方却传来一道令纪云禾心头一凛的声音:“兄妹情谊,甚是感人。” 地牢出口,一袭白衣的大国师静静站在那方。他的神色,一如纪云禾那六年所见一般平静冷淡,但在现在这样的境况下遇见他,却是纪云禾万分不愿的。 以前在牢里,纪云禾不惧死,所以也不惧他。而今,纪云禾却有了牵挂的人,也有了害怕的事。且这个大国师,针对的……恐怕就是她最牵挂的。 果不其然,大国师静静道出下一句话:“鲛人留下,你们可以走。” 他一身素白,在四周脏乱的环境当中,显得那么的突兀,又那么令人胆寒心惊。 “我拖住他。”林昊青悄声与纪云禾道,“你带鲛人走。” 可未等他话音落地,大国师轻轻一抬手,手指一动,一股长风便似龙一般,呼啸一声,径直撞上林昊青的胸膛,将他狠狠击倒在地,而那风却未曾散去,不停的吹在他身上,将他压在地上,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大国师站在这片国土的力量巅峰数十年,林昊青在他面前,与其他人或者说与其他蝼蚁,并无二致。 他甚至未将目光再放在林昊青身上片刻,转而盯向了纪云禾。 纪云禾放在身后护住长意身体的手微微一紧,几乎是下意识的,身后九条黑色的狐尾转瞬出现,她盯着大国师,那一双看似什么都没有的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对这个世界的憎恶与厌倦。 “鲛人留下。”大国师对纪云禾道,“你可以走。” “我不会把他留下。”纪云禾说着,倏尔心生一计,她忍住心头对面前的人力量最本能的恐惧,将九条尾巴收了起来,盯着大国师道,“若是同样的境况,你保护着宁悉语,你会抛下她,自己离开吗?”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扎进了他淡漠的眼珠里。 大国师看着纪云禾,四周的一切都已经退远,他只盯着她,问:“你从何处,知道这个名字?” “梦里。” “梦里?”大国师眉眼倏尔轻轻一眯,身形如风,下一瞬,纪云禾便觉自己喉头一紧,她下意识将长意松开,长意落在一旁的地上,而这方,她不过眨眼的刹那,等再反应过来之时,她自己已经被大国师掐着脖子摁在了身后的青石墙壁上,大国师的力道之大,径直让纪云禾身后撞击的青石墙裂出了数条缝隙。 纪云禾胸口一痛,一口血腥味自胸腔涌上来,但却被大国师掐在了喉头上。 未带任何术法的攻击,简简单单的,便让她反抗不得。她的命就如此轻易的悬在了大国师的五指之间。 及至此时,纪云禾方知,什么寒霜,什么炼人为妖,什么算计谋划,在这人的绝对力量面前,都不值一提,他翻云覆手间,便足以掌控所有人的生死…… 哪怕是已经获得了妖狐之力的纪云禾。 “纪云禾。”大国师眸中杀气凛冽,“你有很多小聪明,不要玩错了地方。” 纪云禾周身术法,不管是妖力还是驭妖师的灵力,像是皆被刚才那一撞给撞碎了似的,根本无法凝聚,她只得压住本能的恐惧,嘴角微微颤抖着,勾了起来: “宁悉语……她总是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云间……” 大国师瞳孔紧缩。 纪云禾继续道:“她说,她在世上的每一阵风中……” 正适时,微风倏起,如丝如缕,轻轻拂过大国师的耳鬓发间,或许清风本无意,但在此时大国师的感触当中,却让他不得不愣神。他指尖的力道微微松开,纪云禾脚尖方能触及地面。她接着道: “风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你这些年的作为,你的师父,可都看在眼里。” 五指松开,大国师怔愣的看着纪云禾,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好似又透过她在看遥不可及的某个人。 “师父……”低吟而出的两个字,好似能穿透数十年死寂又孤独的岁月。 胸口的血终于从口中呛咳出来,纪云禾捂住胸膛,缓了片刻,止住咳嗽,方继续盯着大国师,道:“青鸾只身前来杀你,是因为宁悉语带我在梦里,看见了你当年做的事。”纪云禾清晰的将这些事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大国师若像顺德一样,是个完全疯狂的人,那这些话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阵风,毫无伤害,但纪云禾笃定,这个大国师的疯狂,却是因为对一人的求而不得,他生命中所有的死结都系于一人身上。 宁悉语是他的死穴。 他的力量多强大,执念多深沉,正是因为过去的这个死穴,将他扎得有多痛。 “你设计陷害了宁若初,你告诉宁若初,他可以去十方阵中陪伴青鸾,但你却利用他封印青鸾,而后十方阵又将他杀了。青鸾得知此事,前去驭妖谷查探真相,果不其然,你看,她之前就来找你了。你没弄明白吧,为何青鸾如此长的时间也未又动作,却在此时,突然发难……是宁悉语……”纪云禾微笑着看他,轻声道:“想杀你。” 宛如天塌山崩,大国师在纪云禾身前,微微退了一步。 “你想让天下给她陪葬,你想为她办丧,但她唯一想带走的人,只有你。” 大国师神情恍惚,仿佛这一瞬间,人世间的所有也都离他远去了。 在大国师的身后,被纪云禾放下的长意,此时捂着胸口坐起了身来。 长意转头,蓝色的眼瞳将四周扫过,但见纪云禾与大国师战在同一处,长意眸光一愣,指尖冰霜之气微微一动,寒气在他手中化为长剑,又倏尔消失,往复三次,长剑方在他手中凝聚成型。 他以寒剑指地,撑起身子,再次挺直背脊向大国师走去。 纪云禾但见长意毫无畏惧的向自己走来,他一身的伤,气息紊乱,施术过度的反噬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但他还是向她走来。 这样愿以命为她相搏的人,当然也值得她以命守候。 于是,在长意动手之前,纪云禾身后黑色的九条尾巴霎时展开,妖异的黑色气息登时铺天盖地,她将长意隔绝在妖气之外,长意一怔,却见纪云禾手中妖气径直向大国师胸膛杀去! 大国师却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她,并没有任何躲避与反抗。 第一百零五章 变故 纪云禾手中的妖气重重击中大国师的胸膛,但纪云禾眼瞳却忽然睁大! 她……她的术法竟如同打在一团棉花上一样,力道霎时被分散而去,下一瞬,大国师身上光华一转…… 被纪云禾拦在黑色妖气之外的长意瞳孔一缩。 只见大国师身上的光芒猛地凝聚在了他心口,像是将纪云禾方才打出去的那些黑色妖力全部都转化成了白色的光华,眨眼间又重新凝聚在了他的胸口。 “云禾……” 长意的嘶哑至极的呼声尚未来得及传到纪云禾耳朵里,纪云禾便觉得掌心猛地一痛:“护体仙印……”纪云禾不敢置信,在大国师心口,竟然有护体仙印!? 大国师心口处一道反击的力量撞上她的掌心,纪云禾的手臂在这一瞬仿似寸寸筋骨都被这道力量击碎。 纪云禾猛地被推开,再一次重重撞在了身后的青石墙上。 黑色妖气霎时消失,她身后的九条尾巴也消散不见,纪云禾身体犹如没有骨头一般,从墙上无力的滑下,摔倒在地,宛似已经昏死过去。 长意心绪涌动,他手中长剑径直刺向大国师的后背。 大国师依旧丝毫没有躲避,眼见着那长剑便要刺穿他的后背,此时,一个仿佛被血糊透全身的人从斜里冲出,径直挡在大国师身前…… 顺德公主…… 她挣脱了将她禁锢在墙上的剑,带着一身的血,挡在了大国师身前,长意的剑没入她的肩头,她狠狠一咬牙,手抬起将长意的冰剑握碎,长意手中术法再起,四周的水气凝聚为针杀向顺德与大国师。 顺德立即将宛如失神的大国师往旁边一拉,几个纵身,避开了冰针,那冰针入地三分,却在入地之后立即化为冰水消融。 顺德带着大国师落在一旁,她一身的血,污了大国师素缟的白袍。 “师父……师父……”顺德眼神颤抖,近乎疯狂的看着大国师,“我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里,我不会……” 大国师侧过眼眸,看见顺德疤痕仍在的脸,此时她脸上有伤也有血,看起来好不狼狈,又好似触动了大国师记忆深处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画面,他瞳孔微微一颤,抬起手,轻轻落在了顺德的脸上。 大国师的手掌微凉,触碰了顺德的脸颊,让顺德微微一抖,眼中的疯狂稍稍退去几分,却有了近日来从来未有过的些许平静:“师父……” 顺德的这两个字仿佛惊醒了大国师。他眸中的颓败与失神消失了片刻:“你不是她……” 四字一出,顺德公主眸中的平静,也霎时被撕得稀碎。 大国师复而一转头,又看向被自己的护体仙印击打在墙角的纪云禾:“她也不可能见过她……”大国师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么多年,都未曾有人见过,纪云禾亦不可能。” 纪云禾身边,长意逼开了两人便拖着自己近乎僵硬的身体走到纪云禾身边,施术过度让他浑身极度难受,但这些苦痛,却并不能阻碍他。 长意行到纪云禾身边,他触碰纪云禾的手臂,却觉纪云禾受伤的那只手十分的绵软无力,长意心头疼痛不已:“纪云禾……”他唤她的名字,声色微抖。 纪云禾没有回应他。她唇角的鲜血让长意心底一阵惊惶,仿佛又回到了那寂静的湖上,他静静的将她沉于冰湖之中,想着此生再难相见…… 未等长意心头撕裂的疼痛持续多久。 一道白色的身影向他们这方踏来,脚步前行便带来的巨大的压力,让长意犹如身在千万重压之中,但这压力并不能让他低头,他转头看向大国师。 大国师神色肃杀,一步一步向纪云禾走来,神情之间,有了凌冽的杀意:“你不可能见过她。”大国师声色冷冽,更比北国冰霜还要浸人。 长意在万千重压之中,仍旧以剑拄地,站起身来,不躲不避,护在纪云禾正前方。 四目相对,大国师轻蔑的一声冷哼:“鲛人,你自身难保,更别想护住她。” “护得住。”没有废话,只有这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大国师抬起手来,手中结印,广袖一挥,便是万千风化作刃,杀向长意。 长意手中冰剑一横,冰柱平地而起,横在长意身前,挡住风刃。大国师眉目冷凝:“强弩之末。”四字一出,他手中结印再起,光华流转之间,风刃斩破长意面前的冰柱,迎面砍向他,却在临近他面前的时候一转方向,径直向他身后的纪云禾杀去。 冰蓝色的眼瞳一缩,长意身形往后一撤,抱住昏迷的纪云禾,以身为盾,硬生生的接下了大国师的风刃。 黑袍之上,登时血迹横流,但血色却没入黑色的衣袍间,若不是衣衫破损,有血滴落,他人从长意的脸上,便是半分受伤的表情也看不出来。他只关注了一眼怀里的纪云禾,风刃落在他身上,好似落在旁边的石头上一样,无法令他有丝毫触动,除非……落在纪云禾身上。 而这些情绪与心思,不过也只在转瞬之间,他确认纪云禾没有受伤,耳朵听到大国师脚步又上前一步时,他手中冰剑往面前一掷,冰柱再次展开。 “徒劳。”大国师冷冷一声呵斥,冰柱再次被尽数斩断,而却在电光火石间,一滴血穿破冰柱,向未来得及防备的大国师射来,大国师终于微微一侧身,第一次主动采取了防御的动作,但当他回过头来时,他的眉角处却被血滴凝做的寒冰划了一道浅浅的血迹。 大国师脚步微顿,任由血珠从眉角划过他的半边脸,滚落在地。 强弩之末的鲛人,竟然能伤了他? “这人世百年以来,也就你这只妖怪,尚且能看看。”大国师说着,抹掉眉角的血,他看向长意。 施术过度,让鲛人从指间开始结霜,唇齿指间呼出的气息,白得令人无法忽视。他的眼瞳转动似乎都受到了阻碍,缓慢且僵硬的转动着,看向他。 “不过,也仅仅如此了。” 大国师周身风声一起,天上风云涌动,地牢外这方寸之地的空气霎时凝重得让人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那身素白的衣裳在风中狂舞,他盯着长意,眼看着,竟是对长意动了杀心,却忽然间,一丝清风不受他操控的穿过他的耳边。风那么轻,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那风却带动了一片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飞花,穿过狂风,越过他身侧。 在这般气息汹涌的场景之中,那飞花飘飘袅袅,却向纪云禾而去。 花瓣落在纪云禾垂在地上的指间之中。 而后任由四周气息汹涌,那花瓣便再也没有动了。 大国师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纪云禾,忽然间,缠绕飞花的那股清风好似绕上了纪云禾的袖间。清风撩动她的衣袖,而后缠着她的手臂向上而去,吹动她垂下的发丝,拂动她的衣襟。 她睫羽微颤,便是在这震颤间,纪云禾倏尔睁开了双眼。 一双素来漆黑的眼瞳里,却蓦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华,她眨了一下眼,长意凝视着她的眼睛,却从那双眼瞳里看到了与往日全然不同的神色与情绪。 微风绕着纪云禾的身体,给她支撑的力量,让她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注视着大国师,未看长意一眼:“抱歉,借用一下她的身体。”开口说话间,声色的起伏语调也与平时全然不同。 纪云禾好像在这转瞬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长意怔愣着。 如此情景…… 眼见纪云禾站起身来,大国师微微眯起了眼睛,在他全然没有准备的时候,纪云禾周身气息一动,却绝不是妖力,而是用的驭妖师的灵力,但神奇的是,她用的却是……与他一模一样的术法!? 空气中的风好似被“纪云禾”吸引了一样,从大国师的身边开始不断的往“纪云禾”身边而去。 风太过激烈,在风中卷着尘土,画出了一道道痕迹,而这些痕迹让无形的风变得有迹可循。 大国师与“纪云禾”之间,似乎……是开始了一场关于风的争夺之战。 “纪云禾”临空站着,目光之中冷冽又凝肃,她盯着大国师,手中一掐诀,那空中的风便再难自持的向“纪云禾”而去。 而大国师,在初闻“纪云禾”周身的风声时,便已然卸了三分杀气,他震惊又不敢置信的看着“纪云禾”,此时,又见“纪云禾”手中掐诀,那指尖的弧度,每一个动作的转变,都让大国师心中的震撼更是难以控制。 过去的画面一幕幕已经在脑中浮现,那“已逝者”的容貌与声音都在耳畔响起。 “这里得这么做……” “不可以偷懒。” “我收的徒弟可真是聪明……” 一幕幕,一句句,皆犹在脑海之中徘徊,哪怕过了百年,再过百年,他也不会忘怀…… 不用“纪云禾”再与他在这风中对峙,他自己便已没了争斗之心。 所有的“风”都落在了“纪云禾”身边,她踏在卷着尘土的风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大国师,那神情与大国师记忆中的人霎时吻合在了一起。 于是之前所有的否认、杀意此时都尽数变作了心尖与唇角的震颤…… “师父……” 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而这两个字,对大国师而言,意味着什么,在他身后的顺德公主,一清二楚。 顺德望着“纪云禾”,身侧的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 而此时的“纪云禾”,手中印已结,没有人看清她的身影,她转瞬便落在大国师身前。 或许,大国师是看清了的,但他没有躲,他凝视着纪云禾,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她,触及了她的灵魂。 大国师不躲不避,像是已经等了这一刻许久一般,他看着“纪云禾”被震断的手臂在风的帮助下再次抬了起来,看着她手中结印的光华,直至那光照亮他漆黑的眼瞳,同时也照进他百年以来,都未曾打开的心底深渊。 狠狠一掌,没有半分犹豫的击打在大国师的胸膛之上。 同样是在他心口的位置,但结果却全然不同。 大国师心口处的护体仙印刚刚开启,光华轮转不过一瞬,便像是被阻碍了一样,只是徘徊在那受击之处,散发着颤抖的微光。忽然间,“咔”的一声,光华破裂,护体仙印碎了。 而大国师却似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一般,不挣扎,不反抗,只静静的看着“纪云禾”。 “你一直都在。”他想着纪云禾先前说过的话,嘴角竟然勾了起来,“你一直都在。” 护体仙印开裂的缝隙越来越大,大国师唇角渗出血来,他未动,未擦,只注视着面前的“纪云禾”。 听着护体仙印清脆的破裂之声,“纪云禾”冷凝的表情下,终于流露了片刻的动容:“我身死之前,护你性命,予你护体仙印,不是想留你在人世,将这人世变为炼狱。” “你想杀我,求之不得。”大国师的声色无丝毫苦痛,随着他心口的光华在“纪云禾”的掌下慢慢消散,他却竟似释然似的微微笑了起来。 他说着这话,就好似已经等了这天,许久一般。 “纪云禾”唇角微微颤动,绕在她身上的风却变得更加汹涌,她咬紧牙关,那所有的风都绕着她,向她掌心传去。 风声呼啸间,大国师心口的仙印光芒越来越弱,在最后一声破裂之响后,光华彻底消失! 仙印破碎,力道散于四周,摧草折木,那方一直被大国师术法压制的林昊青此时终于获得自由。他翻过身来,在地上痛苦的咳嗽。 而“纪云禾”的眼睛在此时开始慢慢闭上,泪水悬在她的眼角,将坠未坠,大国师却笑着看她,终于,在纪云禾眼睛将要彻底闭上时,一声厉喝自大国师身后传来! “我不许!” 顺德疯狂的扑上前来,她怒吼着,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五指化爪,径直从大国师的身后杀上来,似到如刃的指甲一瞬间从背后穿透了大国师的身体: 鲜血登时从大国师背后涌出,大国师微微转头,身体里残留的无数术法尽数通过顺德的指甲被她吸入了体内。 巨大的力量瞬间涌入顺德的身体里面,让顺德的面容变得扭曲又狰狞。 她狂笑着:“哈哈哈!要杀你!只有我可以杀你!哈哈哈哈!” 她发疯了似的笑着,拼命的吸取大国师身体里的力量! 而此时护体仙印不再,大国师已受重创,再难推开顺德,而面前的纪云禾周身的风却在慢慢的退去,纪云禾眼睛终于彻底闭上。 大国师一抬手,却是用最后的力量将纪云禾送到了长意的怀里。 “走……” 他的话已无先前的力量,顺德身上的伤口在大国师的力量涌入身体之后,都以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在愈合,她转头,身上的青色气息暴涨:“今日谁都别想走!”她尖利的笑着,“你们都得死在这儿!你们都得死在这儿!从此以后这天下就是我的了!哈哈哈!” 长意抱着纪云禾,施术过度令他行走也十分艰难,在铺天盖地的青色气息之下,他极难在凝聚术法,哪怕连御风也是不可。 长意看了眼远处还趴在地上痛苦咳嗽的林昊青,在大国师的那一击之下,他的身体似乎也已经受到了重创…… 死局…… 正是危难之际!忽然间天边一道白色的光华划过,从天而落,砸破顺德公主以那青色光芒布下的天罗地网,落在地上。 长意未看清来人的模样,只觉手臂被人一拽,下一瞬,他便也看见林昊青出现在自己身侧。 来人一手一个,不过转瞬之间,便带着他们再次撞破顺德的青光,冲上天际,彻底离开了顺德那尖锐笑声可以传达的地方。 几人被救走,顺德却并不着急,她将大国师身体中最后一丝力量尽数抽尽,随后便将大国师推开,大国师踉跄两步,趴在地上,他已有许多年的时间,未曾以这样的角度看过大地,也未曾以这样的角度仰望他人。 他转头看着顺德公主,这个他因为自己的执念一手养大的女子…… 因为力量的涌入,让她一张脸变得可怕至极,那些未曾治愈的伤疤此时被青色的气息填满,横亘在她脸上,宛如树根盘布交错,尤为骇人。她眼中已全然没有了人性,只余想要杀戮的疯狂。 她看向天际,随手挥了一道力量出去,似想将逃走的几人打下来,但却被人挡了回来,力道落在大国师身侧,在地上划下了极深的印记。 顺德似乎想追,但她却倏尔咳了两声。 她身体里力量太多,似乎开始冲撞挤压,她痛苦的跪在地上,身体一会儿抽搐一会儿颤抖,过了许久也未曾平静。 大国师看着她,但他现在却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已变黑,顺德终于将身体里的力量都融合了一样,她望了一眼天际,逃走的人是追不回来了,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大国师。 大国师依旧躺在地上,无法站立,他面色灰败,那一头青丝却也在这一日之间,尽数变白。 “师父。”顺德公主歪着脑袋,看着地上的大国师,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哈哈,师父,你也有在地上匍匐的一天。哈哈哈!”她笑罢,伸出手,将大国师拉了起来,她扶着他,带着他一步一步往地牢里走去。 走入地牢,顺德随手推开一个牢笼,随即将大国师丢了进去,她将牢门锁上,在牢门外蹲下。 阴暗的地牢里,只余一根火把还在燃烧,顺德的脸在火光跳动下,她盯着牢笼里形容枯槁的大国师,神情时而笑,时而怒,时而又静默,最后甚至是流下泪来。 “你看看,你看看,这人世起起伏伏,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您是多高高在上的人啊,像是天边的明月,从小我就只能仰望您,但现在,您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你想要死,你以为你心中的人回来了,她通过纪云禾,重新回来了这人世是不是?她想杀你,你就想死?凭什么!”她站起了身来,“我不许!我这一生,你让我如何,我便要如何,如今,也该你顺着我了。” 她转过身,影子被火光拉长,落在他身上。 “师父,你的力量给我了,你别担心,我会完成你的愿望,我会替你,为天下办丧。” 她微微侧过头,咧嘴一笑,那唇角像动物一样,径直裂到了耳朵根来,诡异得宛似地狱之鬼。 第一百零六章 友人回归 纪云禾感觉自己站在一片白云间,四周与她多次见过的那云间没什么不同,但是这一次她却没能在看到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宁悉语。”她在云间呼唤她的名字,但却没有回应。 纪云禾在云间等了很久,也未等到人来,她转过身,想要离开这白云间,却就在她转身的一瞬,一阵风轻轻吹过她的耳畔:“我的力量已经用完了。” 纪云禾回头,却发现身后的白云尽数消失,四周霎时变为荒土,一片苍凉。 “他的功法被顺德拿走,接下来……只有靠你们了……” 最后一句话,似一阵风,撩动她的发间卷起一片尘土,最后消散于无形…… “抱歉……” 随着她话音一落,四周的颜色登时退去,连纪云禾脚下的尘土也不曾留下,黑暗袭来,她坠落到黑暗中去。 睁开眼。 纪云禾怔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从梦中醒来了,她揉了揉眉心坐起身来,还未说话,一杯水却递到了纪云禾面前,纪云禾一转头,但见面前的人,登时呆住了去…… “雪……雪三月?” 竟然……是许久未见的雪三月!? 纪云禾愣住,雪三月却是一笑:“这才离开多久,就忘了我了?心寒。” “你……” “是三月姐把你们从京城带回来的。”旁边传来洛锦桑的声音,她坐到纪云禾床边,“吓死我了,顺德公主去冰封之海后,我这还没从北境叫到人呢,就听说顺德把鲛人抓了。还急忙和空明商量对策呢,你们就被雪三月带回来了……我这什么力都还没使上,这事情怎么好像就结束了?” 纪云禾看了洛锦桑一眼:“这事情怕是没那么容易结束。”她按下心中情绪,又问雪三月,“先前不是说你去海外仙岛了吗?怎么回来了?” “在海外仙岛上,听说青羽鸾鸟被抓了。便想回来救她……”她默了片刻,“但还是晚了一步。” 此言一出,房间中的人都静了下来。 洛锦桑垂头搭脑的走到一边,双手放在桌上,脑门抵在自己手背上,闷不吭声起来。 纪云禾收敛了情绪,看着雪三月:“你还想救青鸾?” 纪云禾尚且记得,离殊血祭十方的时候,青鸾出世,雪三月看见青鸾的模样,那脸上的苍凉与绝望。但如今,她却是特意从海外仙岛赶回来救青鸾的…… “青鸾没有做错什么,离殊血祭十方放出她,她又从驭妖谷带走我,算来,也是救了我一命,我只是报恩而已……但却未曾能实现。这一生,是欠了她一个恩情。” “你这般说……”洛锦桑闷闷的声音从桌上传来,“那我欠她的,岂不是更多了……我还吃了人家好些银子没还呢……”她把脸埋在手臂里,声音微微带着哭腔。 纪云禾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叹了声气:“世事弄人……” 她想要下床,却在起身的时候,倏尔看见房间的角落当中竟然还沉默的站着一名男子,而那人的模样却竟然是…… “离殊?”纪云禾震惊不已,那男子身形容貌,竟然都与那已经血祭十方的猫妖离殊,别无二致!纪云禾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我这应当不是梦境……” 雪三月在纪云禾耳边一笑:“不是梦,是他。” 纪云禾这才睁眼好好将角落里的“离殊”打量了一番,却见这“离殊”的神情十分奇怪,他的目光只直愣愣的看着前方,丝毫没有生气,身体看起来也十分僵硬,竟却像是一个没有血肉的木头人一般。 “他……”纪云禾犹豫着未将自己的疑惑说出口,雪三月倒也坦然,将话头接了过去。 “他现在其实也还算不得是真正的离殊。”雪三月道,“我在海外仙岛游历时,偶然间寻到了一种草木,名为佘尾草,只要将故人之物放在这草木之上,再祭以鲜血,假以时日,这草木长成,便会变做故人的模样。” 纪云禾闻言一愣:“早闻海外仙岛奇花异草,异物异人甚多,竟也未曾想过,还有这样的草木。” “嗯,这人甚至能行走活动,就是说不了话,难有自己的思想……”雪三月默了片刻,“虽然……虽然他并非真正的离殊,但有他在,我便也算是有了个念想,这时日长了,让他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倒像是离殊一直陪在我身边一样。这世间事真真假假,有时候能分得清清楚楚,而有时候,却又想着自己要是分不清楚就好了。” 纪云禾看着雪三月,却忽然想到了大国师与那疯狂的顺德公主。 大国师一开始活血也是想找一个精神上的依托吧,却最后竟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只是这个假的离殊断不会变成顺德,而雪三月纪云禾也能笃定,她绝对不会变成大国师那般模样。 “真的假的,到底是不一样的,你若看得开心,留着也行,但若能分得清楚,当然是最好。” 心里念过了顺德的事,纪云禾左右看看,却有些奇怪:“长意呢?” 她问出这三个字,房间里复又一阵沉寂。 纪云禾但见洛锦桑与雪三月的神情,浑身登时一紧,她立马坐了起来,肃容道:“长意怎么了?你们知道我的脾气,有话直说,不要瞒我。” 洛锦桑嘴唇动了动,到底是吐出了一句:“鲛人不太好……大秃驴还在给他治疗……” 纪云禾当即将身上被子一掀,忙着穿上了鞋便往外间走去,洛锦桑与雪三月立即跟了上去,雪三月唤道:“不用那么慌张,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雪三月刚跟着出了门,但门外哪还有纪云禾的身影。纪云禾竟是慌得连话还没听完,就御风而去了。 慌慌张张跑过大殿,纪云禾初醒,被宁悉语借用过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走路还有些偏,她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长意的房间,刚一闯进去,却见空明和尚刚收了针,长意坐在床榻之上。脸色虽然苍白难看,但神智却是清醒的。 但见纪云禾闯进来,长意与空明同时看向她。 空明瞥了一眼纪云禾,道:“这个倒是好得快。” 纪云禾懒得搭理他的揶揄,径直奔到长意身边,她看着长意苍白的脸色,心疼的摸了摸他的头:“哪儿还疼吗?” 长意倒还是以往的长意,点头应了:“腿脚还有些难受,但过几天应当便好了。” 纪云禾这方刚松了口气,那边的空明却道:“过几天好不好还两说呢,你这段时间术法施用过度,鲛人,我敢与你保证,之前你若再多施一个术法,哪怕是一个御风术,你现在已经变成碎冰被捡回来了。现在还能坐着说话,你且当是走运吧。” 纪云禾听得十分心疼,还未来得及与长意多说两句,外面便有人来报,林昊青来了。 纪云禾怔了怔,与长意相视一眼。 长意点头:“见。” 第一百零七章 再也不分开 林昊青人尚未走进来,但咳嗽的声音便先传了进来,入了门时,他神情委顿,像是被先前大国师那一击,伤到了心脉,难以痊愈。 “顺德杀了她的亲弟弟,自己登上了王位。”林昊青见了纪云禾,咳嗽尚未止住,便直言说道,“她已经疯了,以禁术功法吞噬了国师府众多弟子的灵力,那朝廷俨然已唱成了她一人的独角戏……咳……不日南方怕是有无数难民向北境蜂拥而来,你们且做好准备。” 空明一惊:“不可能,此事北境如何未收到半分消息?” “思语乃我妖仆,她的真身在我这里。”林昊青握了握腰间的剑,继续道,“她与我能直接联系。这是方才在京师发生的事……”林昊青缓了缓情绪,忍住几声咳嗽,道,“你们的消息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林昊青说罢,房间霎时陷入了一阵死寂当中。 纪云禾皱眉:“顺德公主有了青鸾之力,而后又吞噬了大国师的功法,如今这天下,怕是无人能与之匹敌。” 林昊青重重咳嗽两声:“是我的过错,确实未曾料到,事情竟然还能发生成如今这般模样。” “谁也未曾料到,大国师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落败。”纪云禾对林昊青道,“自责无用,且想想有无战胜顺德的办法吧。炼人为妖的药丸,是你制给她的,可还有什么补救之法?” “我先前在药中施加了一道术法,若她只以国师府弟子姬成羽与另一妖怪进行炼化,绝不可能冲破术法,但青鸾……” “你说谁?”空明和尚蓦地打断了林昊青的言语。 纪云禾也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林昊青:“她……用青鸾和……姬成羽……?” 林昊青看了看纪云禾与空明,见两人神色,虽对姬成羽并不了解,但也猜出了姬成羽与他们而言并非一般的国师府弟子,他终究还是点头:“对。顺德的下属朱凌,素来与姬成羽交好,将姬成羽骗了去。” 朱凌…… 纪云禾尚且记得,六年前,她与长意离开驭妖谷时,便是朱凌与姬成羽来接他们。那时两个少年性格截然不同,但却能看得出朱凌对姬成羽的敬佩,少年的情谊到最后却竟然演变成这夺命的一出…… 纪云禾心下感慨,而她旁边的空明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空明微微咬紧牙关,脸上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他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出门时,似乎撞到了外面进来的人,洛锦桑一声惊呼:“大秃驴你去哪儿?……大秃驴?等等我呀……”洛锦桑的声音,听着便也像是跟随着去了。 纪云禾眉头紧皱,忽觉自己的手被长意握紧,她转头看长意,见他蓝色眼瞳一如大海一般,容纳了她所有的不安与混乱,她回握长意的手掌,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的事,无论多荒唐,多痛苦,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在抵抗了。 于是,自打醒来之后一直混乱的情绪,此时才被安抚了下去,她静下心来,整理好情绪,再看向林昊青: “我记得你与我说过,顺德以青鸾为祭,冲破了药中术法。但这术法,可还在顺德体内?哪怕不能杀她,能伤她也行。” “或者,延误她北上的脚步。”长意道,“北境收纳难民,需要时间。” 此言一出,林昊青眉头皱了起来:“北境的事,本不该我指手画脚,但恕我直言,我前来告知你们此事,并非让你们接纳难民。” 林昊青道,“顺德力量蛮横,如今耽搁在京师,怕只是为了好好融合身体里的力量,待她将力量融合,杀上北境,不过眨眼之间。而青鸾与大国师的力量太过强大,要彻底融合并非易事,北境可以趁此机会,在边界,竖好结界,以此作为抵挡。过多的接纳难民,会使本就匮乏的北境,资源更加紧张,北境内部的矛盾只会愈发激化。” “那林谷主的意思,是看着那成千上万的人,死在北境结界之外?”雪三月的声音从门外传入,她缓步踏了进来,神色间,对林昊青还是十分不满,看样子,她对林昊青的印象,还停在驭妖谷的时候,并未有什么改变。雪三月冷笑一声,“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呀。” 林昊青一默。 纪云禾唤了雪三月一声:“三月。” 得知了林昊青与林沧澜之间的事情,纵使此生她不会原谅林沧澜,但对于林昊青,纪云禾始终觉得,他的命运和自己一样,也不过是在大人物手中沉浮的棋子…… 悲凉得让人唏嘘。 纪云禾开口道:“林昊青说得不无道理。” 雪三月皱眉:“云禾,你也想舍了那些人?” “我只能说,尽量救。”纪云禾转头,看向长意,“我认为,不能无节制的接受,得定个时间,清点人数,多少人之后,结界该布下便要布下,这世上,总难有尽善尽美的事。否则……救人一事,恐怕本末倒置。” 长意沉吟片刻。 这是一个救人的决定,也是一个杀人的决定。 但正因为有了“舍”,所以才能保住“得”。 “来人。”长意扬声道,随着他的声音,两名侍从俯首进殿,他道,“四月十五之前,前来北境的难民,每个关口,每日允五百人通过,但凡发现有恶性者,逐。” “是。” 侍从领命而去。 “青鸾与大国师的功法同属木系术法,可布下火系结界。”林昊青建议道,“顺德身体中的术法虽然已被力量冲破,但或多或少也留下了引子,她与大国师同源,修的也乃木系术法,到时候以强火攻之,引出她体内的术法,或可重创于她。” “嗯。”长意点头,却又沉吟道,“北境中,修火系术法的妖怪与驭妖师加起来有五千八百三十人,此段时间,我未在北境,降来北境的驭妖师与此后从南方投奔而来的诸多妖怪尚未验查完全,但想来修火系术法的人,统计起来也不过万人,要在北境南方边境布下可抵挡顺德的结界,恐怕不够。” 纪云禾看了长意一眼,这个鲛人,先前在北境,虽说是对人要打要杀,但其实也并未将北境抛却不管,对于加入北境的人,他都是心中有数的。 “我修的也是火系术法。”纪云禾主动道,“九尾狐妖的黑色火焰更胜过普通妖怪与驭妖师的术法,边界布结界,我可先去打下桩子。而后让其他人注入灵力,布下更结实的结界。至于人手……或许可像此前共御岩浆一般,令未修火系术法的人将灵力度给一人,增强其力量。” “嗯。”长意应了,抬头看向林昊青,自六年前驭妖谷一别,他们二人还从未正儿八经的面对面,而六年前,他们这般面对面的对视时,身份还是南辕北辙,气氛也是剑拔弩张。 但现在,长意看着林昊青的目光里没有恨意,林昊青也再没有那强烈的胜负欲。那些过去,好似都在岁月里化成了云烟。 “林谷主,北境尚未清点完所有投靠而来的驭妖师,但你对他们比较熟悉。用人之际,没有时间一一盘查,你可直接推举合适的人选,前去边界助力结界一事。” “我心中已有人选,明日便将人手带来此处。” “多谢。” 林昊青默了片刻,闷咳两声,却道:“鲛人,这天下所有的人,都才该来感谢你。若无你,无北境,无人庇护这仅有的栖身之地,这天下与苍生,又该是何等模样……别再谢我,我担不起你这一句。” 林昊青说罢,便咳嗽着出了门去。 长意却转头看向纪云禾,一直将她盯着,纪云禾被他盯得有些莫名:“怎么?你觉得林昊青刚才那话说得不对?” “不对。”长意道,“我来北境,初始只是为了报复。若按他的话来说,天下所有人,该来谢你。” 他将过去的事如此直白的挑出来,一时间却让纪云禾有些哭笑不得。她摸了摸长意的银发:“边界布下结界的事耽误不得,明日我便出发去边界,你这段时间施术过度,万不可再胡乱动用法力,你便好好的在这里做你的北境尊主,统管全局,发号施令。” 长意望着纪云禾,沉默着,半晌没有答应,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族之人,许下印记之后,纵使大海无垠,也不会轻易分离。但地上的人,却总是聚少离多。” 长意的话让纪云禾心口一疼,她蹲下身来,单膝跪在长意身前,仰头望他:“总会好的。”她握住长意的手,“一定会好起来的。等这些事都结束了,长意,我们再也不分开。” 四目相对,情深缱绻。 “好。” …… 离开长意的房间,纪云禾与雪三月走在路上,雪三月一直拿眼神瞥着纪云禾,看似没有表情,但眼角却是满满的笑意。 “盯了我一路了,有话你直说。”纪云禾忍无可忍。 “没想到啊。”雪三月抱着手,勾唇一笑,“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她学了一句,又扭头笑了一会儿,“这我要是告诉以前的你,这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你应该要对我动手。” “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对你动手。”纪云禾瞥了雪三月一眼,佯装的怒气却在下一瞬间消失,两人都笑了起来。 春日的暖阳终于让冰封了大半年的北境暖和了一些,日光中,行走在驭妖台的青石路上,仿佛时光蹁跹,又找回了几分过去的模样。 雪三月拿手肘拐了纪云禾一下:“当妖怪什么感觉?” “和做人没什么不同的感觉。” “我也想做一次妖怪试试。” “为什么?” 雪三月眯眼看着眼前被阳光照得反光的石砖路,道,“我想知道,和离殊身为同类,是什么样的感受。” 纪云禾沉默片刻,而后顿住脚步,她一停下,雪三月便也停下。纪云禾伸出手:“来。”雪三月不解,但出于对纪云禾的信任,她便也将手放到了纪云禾掌心:“怎么了?” “你捏捏我。” 雪三月依言捏了捏纪云禾。 “有什么不一样吗?”纪云禾问,见雪三月摇头,纪云禾道,“你也握过离殊的手,你应当还记得那感觉。与我,也没有两样吧?” “他的手比你大。” 纪云禾笑着拍了一下雪三月的手:“当年告别匆忙,未曾与你聊过离殊血祭十方之事。”言及此时,雪三月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了起来,“在你看来,那情那景,或许是离殊一直利用了你,混入驭妖谷,还将你当做青鸾的替代品,最后达成了他的目的。” “在你看来不是吗?” “是,也不尽然是。猫妖离殊力量强大,在那时便立即血祭十方阵,可见他做了这准备并非一日了。而你们被抓却是非常突然的事,他却在你们被抓之后,于大庭广众之下,血祭十方阵,这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举动,可见这并不在他计划当中。”纪云禾分析道,“依我想,离殊早便找到了十个阵眼,做好了血祭十方的准备,但他却一直没有动手,而是跟着你东边跑跑,西边跑跑,这些举动,并非只是将你当做青鸾的替代品而已。” 雪三月看着自己的手,沉默着。 “他是不舍,也不愿打破你们之间的相处。” 雪三月唇角微微一颤,眸中情绪似被纪云禾言语惊动。 “若非事发突然,想要救你离开驭妖谷,离殊的血祭十方阵,怕是还得往后延一延。”纪云禾拍了拍雪三月的手臂,“所以,别以为离殊不喜欢你,也别以为他只是在利用你,更别去想,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你不是妖怪,与他并非同类。你若如此这般去想他,纵使当年离殊做得有过错,我也要替他喊声冤枉了。” 日光倾洒之下,雪三月沉默许久,终于一声苦笑:“云禾,难怪你是驭妖谷最厉害的驭妖师。你懂他们。” “我早在驭妖谷时就说了,把妖怪当人看,也就没那么难懂了。但大家却总听不进去。”纪云禾摆了摆手,迈步离去,“不过,现在或许也不用我再去与大家说了。” 第一百零八章 怦然心动 北境的边界与驭妖台其实并没有多远,此前驭妖师大举进攻北境,兵临北境城外,直接给北境城带来了巨大的的压力。 所幸长意与纪云禾阵前降敌,才保住北境安然无恙。而后,待局势稍定,北境便将自己的边界往南推了一百里,此时朝廷已无力阻止北境的向南扩张,且沿途百姓竟也都全力支持北境的此次行动。 北境在那之后,在北境城往南一百里的地方,开始建起了自己的边境城墙,每个一段距离,便设立一个关口,从东向西,一共设了十二个关口。北境一方面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另一方面也立了先哨,方便布防,一旦再有敌军来袭,便也能立即应对起来,不至于直接被攻入北境城中。 而现在,所有人都没想到,北境刚建立完善的边防,第一个防的,却是从南方一拥而上的难民。 顺德杀了自己的亲弟弟,登机为皇,朝廷文武百官皆成了摆设,所有的人,人人自危。京城乱成一片,下面地方豪强更是趁乱而起,四处搜刮,各方混战,打得不可开交,偌大的国土上,竟只有荒凉的北境,方能容百姓求生。 纪云禾带着人马来到边界,率先到的便是在最东边的关口上,此处难民最多,他们要优先将此处的结界布下。有了结界,北境便可更便捷的放人入境,或者抵御暴乱。 而边界关口的情况比纪云禾想象中还要乱。 纪云禾与林昊青挑选的人在边界外打好了结界的桩子之后,她便独自一人在关口之外的难民堆里走了一圈。 无数的难民挤在关口前,已经搭起了各种各样的帐篷,相同的是,没有哪一个帐篷是不破的。 孩子们不知愁,在杂乱无章的帐篷中穿来穿去,犹似还在田野边上,玩得嘻嘻哈哈。而大人们都愁眉苦脸,不少人患上了病,走在诸多帐篷间,听到最多的便是咳嗽的声音。 在关口外走了半天,纪云禾神色便是极为凝重。 纪云禾知道,长意对北境能支撑多少人的生活,比谁都更加清楚,每天每个关口允许五百人入内,已经是极限,甚至是超过了些许极限。而光是纪云禾所在的这个地方,每天赶到此处来的人,最少也有千人以上,一天放五百人入关,根本解决不了难民堆积的问题,这关口外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情况也一日比一日更加复杂。 北境本来采用抽签的方式,得到红签的人便可入北境,却不想,有人为了争夺红签,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还有人伪造红签,骗取难民手中仅剩的粮食。更有甚者,竟组成了一个团体,日日前来抽取红签,中者却不入关,反而高价售卖,要金银,要粮食,甚至还要人的五脏六腑,这群人在末日里,也要将人血吸食干净。 百人千面,万种人心,看得纪云禾也忍不住心惊。 “非常局势,非常手段。”纪云禾回关内之后,第一天夜里,只下了一个命令,“谁在这种时候吃人血馒头,给局势添乱,抓一个,杀一个,是人是妖是驭妖师,都不放过。” 在边关第一夜,纪云禾没有睡着,她躺在关内简易的木屋房顶上,看着朗月稀星,一时间却有些恍惚,不明白为什么这天下的局势,忽然就荒唐成了这般模样。 也不知今夜,长意在北境城内,是否能安然入眠…… 她闭上眼,催动印记的力量,想要得知长意的方位,却忽然间感觉到,印记的另一端,近在咫尺。 纪云禾猛地睁眼,立即坐起身来,往下一看,便看见了在下方地面,正站着一个银发黑袍的人,不是长意,又当是谁? 忽然间见到了自己心中所念之人,她心头猛地一阵悸动,却竟有了几分怦然心动的感觉。 “大尾巴鱼……”她呢喃出声。 下方的长意仰头看着她,他面色虽然苍白,鼻尖呼出的气息也依旧卷出寒冷的白气,但那双蓝色眼瞳当中的温暖情意,却一如三月的暖阳,能令万物皆复苏。 “想你了。”长意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鲛人才有的诱人磁性,“忍不住。” 六个字,眨眼间,纪云禾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心弦竟然能如此轻而易举的被撩动。 她一翻身,立即从屋顶上跃了下去,二话没说,先将长意抱了个满怀。 肢体的触碰,心靠着心的距离,怀里真实的触感让两人都沉醉一般的静静闭上了双眼。 长意的身体寒凉,而纪云禾的体温灼热,一寒一暖之间,互相弥补,互相填满。 “我当真是变得不像我了。”她在长意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前拼了命的要逃离身边所有的羁绊,恨不得一人孤独终老,而今,却与你分隔不过一日,竟然变得黏人了起来……” 纪云禾微微推开长意,与他拉开距离,方便自己探看他脸上神色:“长意,你可真是厉害了,竟然让我开始想要被羁绊了。” 长意点点头:“那我确实是很厉害。” 纪云禾笑了起来:“你从来不谦虚。” “嗯……那个……”旁边传来一声弱弱的呼唤,纪云禾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瞿晓星一脸尴尬的看着两人,“我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你要。”长意直言道:“不过,稍后我还得回去,你别走远,稍等我片刻。” 瞿晓星当即如获大赦,立即拔腿跑了。 “你让瞿晓星送你来的?” “嗯,不能用术法,我和你保证过。” 纪云禾闻言,心头又是一暖,她踮起脚尖,伸出手摸了摸长意的脑袋:“我的大尾巴鱼真乖。” 长意唇边挂着微笑,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她将手收了回去:“我只能待一会儿,北境城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纪云禾很想劝他注意身体,不要那么忙,但思及关外的难民还有北境的境况,最终所有的话都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她握着长意的手,道:“我会尽快处理完边界的事情。明日,你便别这般跑了。留着这时间,多休息会儿也是好的。” “能看着你才是好的。” 纪云禾笑了起来:“大尾巴鱼你可真能说情话。” 长意却一本正经道:“这只是实话而已。” 纪云禾唇边挂上了笑,拉住他的手,在朗月之下缓步走着。适时,关外偶闻孩子的哭声,本来见到长意的喜悦,又稍稍被冲淡了几分。 长意见她愁眉不展,问道:“边关的事,不顺利?” 纪云禾摇摇头:“布结界不是问题,林昊青挑选的人确实非常厉害,能帮我不少,但这些难民……人太多了,累积在边关,也不是个办法,每日入关五百人,这数字一出,在关外,背地里已然快有了一套钱与命的交易,还有春日渐暖,这人群之中互相传染的疾病……也令人担忧。” 长意沉吟片刻:“事出突然,放人入关的细则尚未完善,明日,我会优先此事。” 纪云禾握住长意的手,看着他苍白的手背,之前的冻伤让他皮肤还有些发干,肤色也呈现出不正常的青色。纪云禾心疼的抚摸他的手背:“可真是辛苦你这大尾巴鱼了。” 长意反而是微微勾起了唇角:“我很厉害,不辛苦。” 他话音一落,纪云禾还没来得及笑,却忽听长意一声闷哼。 纪云禾一惊,仰头望他,只见长意唇边寒气更甚,他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蜷起,刹那间,好似有冰覆上他的眉目,令他脸上每一根汗毛都结上了霜。 “长意!?”纪云禾心惊,却不敢贸贸然的用狐火给他取暖,只得转头喊道,“瞿晓星!” 瞿晓星立即从不远处跑了回来,但见长意这般模样,又抖抖索索的从怀里掏出了一瓶药,拿了两三粒黑色药丸出来:“给,空明说他这样之后,吃这个……” 纪云禾连忙拿过药丸,要喂进长意口中,但寒冷令他牙关紧咬,整个人都开始发起了抖来。纪云禾不再耽误,自己先将药丸含进嘴里,然后踮脚往长意唇边一凑,以自己的舌尖撬开他的唇齿,以口渡药,这才让长意服下药丸。 药丸入腹,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长意浑身的颤抖方才稍稍缓了下来。 纪云禾扶着他,让他靠着自己,她在面前甩了一团黑色的狐火,火焰的温度将她烤得鼻尖都出了汗,但便是这样的温度,才让长意脸上的霜雪慢慢化作水珠褪去。 “他怎么会这样?空明怎么说的?”长意闭着眼睛在休息,纪云禾问旁边的瞿晓星,但见瞿晓星急得抠头,她声色一厉,“老实说,什么都不准瞒我。” “就……施术过度……” “他今日不是没有施术吗?” “是……那是之前……” “之前不是治好了吗?”纪云禾肃容问,“我先前被从京师带回来的时候昏迷过一日,这一日他都怎么了?之前洛锦桑与我说他不太好,到底是怎么不好?” 看着纪云禾的神色,瞿晓星更加慌乱了,而此时鲛人还昏迷着,瞿晓星终是一咬牙,道:“根源就是施术过度了……鲛人本就修水系术法的,身体里的寒气褪不去,就……就慢慢都结成冰了……” 纪云禾皱眉:“什么叫都结成冰了?” “身体里的血和骨头……都会慢慢的,都结成冰……” 她愣住,看向自己怀里的长意。 瞿晓星叹气:“是鲛人……无论如何都不让我们告诉你的……” “为什么?”纪云禾有些失神道,“他……会……会死吗?” “会被冻住……” 被冻住?被自己身体中的寒气凝固了血液,冻僵了骨骼,冰封了皮肤,最终变成一块冰吗?就像他当初冰封她的尸身那般,被寒冰彻底封住? “能怎么救?” “空……空明说还不知道……”瞿晓星叹气道,“其实今天大家都不让我带他来的,但鲛人说……正是因为时间珍贵,所以更不想错过分毫。他离开北境城时,还吃了药的,但没想到……” 纪云禾一默,她闭上眼,垂在一侧的手,也紧紧的攥成了拳。 她怎么会不懂长意在想什么,她太懂了,因为时间有了可见的尽头,所以一切,也都有了另外的意义。 第一百零九章 成全 长意昏睡了许久,清醒之后,他看着面前黑色的狐火,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长意一转头,径直望向了身侧的纪云禾的眼睛里。 纪云禾一宿没睡,眼睛有些干涩发红。 两人四目相对,相视无言了小半晌。他没有开口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昏睡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便是到了现在,这条大尾巴鱼也不擅长说谎,而纪云禾也没有逼他,无论是真相还是谎言,她都不想逼他说出来。 于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纪云禾先勾动唇角笑了笑:“天都快亮了。”她故作轻松道,“大尾巴鱼,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能过得太快。” 她没有追问,长意眼眸微微垂下,纤长的睫羽如蝴蝶的翅膀,轻轻扇了扇。他未发一言,只是伸出手,将纪云禾轻轻的搂进怀里。 朗月之下,黑色的狐火无声燃烧,两人互相依偎,无人打破这静谧。 直到月已沉下,朝霞出现在了天边。日光的出现,撕破了如梦似幻的夜,让他们再无暗夜角落可以去逃避,只能回到现实中来。 长意松开纪云禾,纪云禾帮他理了理鬓边的银发,银发绕在她的指尖,仿似在与她做最后的纠缠:“你该回北境了。” 纪云禾的指尖离开了发丝,她的话也终于离开了唇边。 长意点点头,站了起来:“边界的情况,我回去与空明几人商量一下,不日便能出个细则。”长意道,“路上事多,注意安全。” 他站起身来便唤来了瞿晓星,而身后的纪云禾却先唤了他一声:“长意。” 长意回头,银发转动间,映着初生的太阳,让他看起来美得仿似天外来的谪仙。 纪云禾欣赏着他自成的一幅画,笑道:“等此间事罢,你娶我吧。” 蓝色的眼瞳微微睁大。 一旁跑来要接人的瞿晓星听到了这句话,脚步立即停了下来,一双眼珠子在纪云禾与长意之间转来转去。 春日的风还带着几分冷峭,但微凉的风从纪云禾的身后掠过,吹向长意时,却已经带了几分暖意。犹似能化去他血脉里的寒冰。 “我……”长意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还不能娶你。” 他垂下了眼睑,睫羽如扇,在他眼底落下一片阴影。 这个回答有点出人意料。瞿晓星有些紧张的咬住了自己的大拇指,关注纪云禾的表情。却见纪云禾神色如常,没有波澜,似乎并没有什么被拒绝的痛苦,她甚至道: “你给了我印记,在你们鲛人的规矩里便已经算娶我了。” 瞿晓星又看向长意。 长意反而像被拒绝的那一个人,他皱起了眉头,眼睛盯着地面,沉吟着,深思熟虑了很久:“在人类的规矩里不算。” “我不是人类了。” “你也不是鲛人。” “但你是鲛人,你该守鲛人的规矩。” 纪云禾答得很快,长意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吟了更久,继续深思熟虑着,显然对纪云禾的话没有很好的应对方法。 太阳都快升起来了,瞿晓星看得甚至有些心疼起鲛人来。 瞿晓星太懂了,在与纪云禾的言语争锋当中,能赢的人,数遍天下,没几个。她脑子太快了,嘴皮子太能扯了,坑起这还算淳朴的鲛人来,那扎扎实实的叫一个小试牛刀。 “我……还是不能娶你。” 最后,鲛人没说出个所以然,就愣生生的落下了这么一句话来。 直接了当的拒绝,粗暴却有力道。 果然,善辩如纪云禾,在这种“老实人”的称坨话下,那三寸不烂舌也没有了用武之地。通通压死,砸个稀碎。 其实,长意拒绝纪云禾的理由,在场三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他害怕耽误纪云禾。但长意没有挑明,其他人便也没有挑明。 他说不能娶,也不说理由,纪云禾看着他。长意能感受到纪云禾的目光,他垂着眼眸,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纪云禾质问他。 但长意不知道,他的沉默模样,足以让纪云禾心疼得胸腔宛如压了块重石。 “那我下次再问你一遍。” 纪云禾没再追问,只如此说道,“下次不答应,我下一次再问,长意,总有你答应的一天。” 长意怔然,看着纪云禾,而纪云禾此时却已经转身,摆了摆手,自己走了:“今日还要忙着赶去下一个关口打下结界的桩子,走了。” 朝阳遍洒大地,日光中,纪云禾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被渡了层薄金。 “尊主?”瞿晓星等纪云禾背影已经看不到了,这才走到长意身边,问他,“回去吧?” “我差点就答应了。”长意蓝色的眼瞳还看着纪云禾离去的方向,他有些失神道,“差一点……” 他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在他的指尖,冰霜遍布,几乎将他手指封住,长意握了握拳,冰霜碎掉,变为残渣落在地上,晶莹剔透,仿佛是天上落下的雪花。 他道:“回去吧。” …… “十天。”空明一边收拾银针,一边说了这两个字。 长意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离他身体被冰霜彻底冻住的时间,只有十天。 得知这个时间之后,本来在回程的路上,刚起一点的心思,立即又被掐灭了苗头。 嫁娶,不管是对鲛人还是人类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情。其实,若无这些外界风波,他现在确实应该是要筹备这件事情的。他给了纪云禾印记,还亲吻过她…… 想到过去为数不多的几次触碰,那些画面与触感历历在目,长意忽觉日渐冰冷的身体热了一瞬。 空明看了长意一眼,近来,空明的情绪也十分低落,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冷嘲热讽,只对长意道:“在想什么?” “纪云禾。”长意不假思索的就说了出来。 “多想想她,对你身体有好处。”空明道,“方才你脸色红润了一些。” 长意清咳一声,压下心头躁动:“今日……我回来之前,云禾和我说,让我娶她。” 空明手下一顿:“现在?” “她说,等此间事罢。” “你等不了,你们现在办吧。”空明说着,要拿东西出门,“边界的结界不能停,但可以让她抽半天时间回来。抓紧办了,了结一桩心事也好。”他顿了顿,“时间不等人。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以后了。”说着最后一句话的模样,却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长意不擅长宽慰人,更觉得空明也不需要他的宽慰,便只沉默的给空明递了杯茶。 空明抬手拒了,打量了一下长意的神色,又道:“你这模样,不想娶?” “我不想耽误她。” “你们俩蹉跎了这么多年,我看现在别折腾了。”空明起身便要往外走,“若是换做纪云禾要死了,你娶不娶她?你会不会觉得这是耽误?” 长意一愣,好似醍醐灌顶。 他站起身来,正想要说什么,却恰逢空明将门拉开,外面的纪云禾一步便踏了进来。 长意一怔,却见纪云禾对空明道,“我知道找你管用。”纪云禾拍了拍空明的肩,“以后只要不是你对不住洛锦桑,她有什么想不通的,我来劝。” 空明瞥了纪云禾一眼:“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你。”言罢,他出了门去,还随手将大门关了上。 纪云禾笑着看了看身后阖上的门,又转头看着面前的长意。 四目相对,烛火跳跃间,纪云禾勾唇一笑,神色间已是历经过沧桑之后的坦然。 “大尾巴鱼,我生命走到尽头过,所以我知道最后一刻会遗憾和后悔些什么,你别怪我使手段。我只是真的不想再浪费时间,继续蹉跎了。”纪云禾道,“我现在要你娶我,要的不是名分,而是身份。这个身份对现在的我来说不重要,因为现在对我重要的是你,但长意……”她顿了顿,唇边依旧带着微笑的继续说着: “在没有你的时间里,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就非常重要。” 在没有他的时间里,她将以自己的名,冠以他的姓,就算哪一天她的记忆再次恍惚到记不起过去的往事,她的名字与身份,也会帮她记住。 这是长意存在过她生命里的一个痕迹。 纪云禾想在自己的灵魂里,刻下这个痕迹。 “这不是耽误。”她道,“这是成全。” 第一百一十章 等你娶我 长意再也没有理由拒绝纪云禾了。他点了点头,一声“好”还未应出口,纪云禾便两步上前,走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抱住了,她贴着他微凉的胸膛,闭上了眼睛。 “大尾巴鱼。”纪云禾笑着,声音宛如春风春水,能复苏死寂的千山万水,“谢谢你成全我。” 长意怔愣的看着怀里的纪云禾,她身体的温度好似一把火,是这世间,仅有的,能温暖他的火。 冰蓝色的眼瞳轻轻阖上,他伸手环住纪云禾的身体,将她揉进自己的怀抱里。 他没有说话。 以前长意被顺德公主抓去的时候,顺德公主想尽办法要让他口吐人言,辱过他,打过他,也威逼利诱过他,但任凭顺德如何折腾,他就算未失声,懂人言,也依旧选择闭着嘴,一声未发,一字不吐。 而此时此刻,他的沉默却与那时完全不同的。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对纪云禾说了。 他胸中的千言万语,似乎都想要在此时汹涌而出,他渴望告诉纪云禾他的心情,也想要表达他的喜悦,还想对纪云禾说自己无数婉转的甚至有些卑微的阴暗心思,他的无奈、悲哀与怯懦。 太多的话与情绪涌上喉咙,反而让他语塞,他唇角轻轻开合,最后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是来自深海的一个鲛人,本是孤独之身,无欲无求,却在人世,历经了太多的转折变化,起起落落,难以预测。他看过山水,也看过人间,经历过人心的迂回婉转,也独面过内心的苍凉荒芜,他得到过,也失去过,甚至还失而复得过…… 长意本以为,他到现在,该是个阅过千帆,内心泰然的鲛人了。 但却没想,纪云禾这么轻易的,就能打破他的平静与泰然。 他抱着纪云禾,耳边似乎还有她方才出口的言语。尽管长意早已知晓纪云禾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但也在此刻,才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影响有多么直接与绝对。这一句成全,便让他内心难以自持的激荡。而想到日后的岁月,如果他故去,她又将一个人背负着他们的过去继续生活的模样,长意更是心绪复杂。 他不能说自己不心疼,也不能说自己不开心。 这些矛盾又汹涌的情绪成就了他唇边的颤抖。 他用比普通人类锋利许多的犬牙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手臂更加用力抱住纪云禾。就像抱住他唯一的火种。 “明明……是你成全了我。” 他的呢喃,只落在了纪云禾的耳边。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做剪影,落在了窗户纸上。 寂静的夜里,屋中相拥的人,好似这世间烦扰,都再不能惊动他们。 可时间总是煞风景,让好时光过得太快。 纪云禾心知明日天亮之后,长意还有自己无数的事务要处理,偌大的北境,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危急的局势,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儿女情长。而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 即便是长意的生命只有最后的十天。 这十天,他们不仅仅是纪云禾与长意,还是一个驭妖师与北境的尊主,他们负担的也不仅仅只是自己的爱恨情仇,还有许多人的生死攸关。 纪云禾从长意怀里退了出来,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得回边界去了,明日再来,我已经与洛锦桑瞿晓星说过了,三天后,咱们成亲。” 长意眨了眨眼,当这件事终于落实到数字上的时候,他仿佛才从梦中惊醒过来:“三天?”他皱眉,“三天怎么够筹备?……”他自己说完这话,便停顿了片刻。 北境的情况,长意比谁都清楚。 现在从北境城到边界,上上下下到处都忙成一团,接纳难民,调配物资。驭妖台里做侍从的人都被掉派出去帮忙了,长意的衣食住行基本都是自己动手,哪还有什么人伺候他,更别说现在要找人筹备他们的婚礼了。 没人,也没钱设宴,更没时间摆弄大场面…… “一切从简。”纪云禾道,“我今日下午其实就已经回来了,笃定你今晚一定会答应娶我的,所以我就先擅自安排了一些事。” 长意看着纪云禾脸上得逞的笑,嘴角也跟着勾了起来。 他喜欢看她开心的模样。 长意注视着她,看她掰着手指数着:“我让洛锦桑瞿晓星他们帮忙筹备婚礼,其实就是备点酒与菜,搬个案台,弄点红烛,然后你的喜袍我的喜袍我就自己做了,不劳烦他人。婚宴当日的话,就请一些身边的朋友,我还想请上之前一起与我受过牢狱之灾的那两人。他们也算是咱们过去一段经历的见证人……” 说到此处,纪云禾乐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看见我与你成亲,会惊讶成什么模样。” 回忆起大殿之中,长意差点自己把纪云禾杀掉的事情,他也忍不住一声苦笑。而后又陷入了沉默。 纪云禾本还在数着宴请的人,但见长意的情绪低落了一些,她询问道:“怎么了?我刚才说了什么你不想请的人吗?”她想了想,“瞿晓星?你不待见他?” “不……只是觉得委屈你。”长意道,“这事本该我来提,也该由我来办……不该如此仓促。” “有什么仓促不仓促的。成亲这件事,本来就该是彼此明了心意,敬告父母,再告天地,而后接受朋友们的祝福就行。你我没有父母,所以告诉了天地和彼此就可以了。都是同样的真诚,那些礼节与场面,你不喜欢,我不讲究,多了也是累赘,依我看,这样办正正好。” 纪云禾挑了一下长意的下巴,故作轻佻道:“大尾巴鱼,三天后等你娶我。走了。” 纪云禾摆摆手,如来时一样潇洒离场。而她指尖的余温,却一直在长意的下巴上来回徘徊,经久未灭。 三天后,他便将有一个妻子了。 尽管长意在给了她鲛人印记的时候,便已经给了她这层意味,但现在,他要在这个人世间,遵从人世间的规矩,给纪云禾一个人世间的身份了。 长意摸着自己被纪云禾挑过的下巴,垂下眼眸,任由自己心悸得微微脸红。 他垂下手,忽然间,却听几声清脆的冰棱落地之声,长意垂头一看,却是方才抬手的那一瞬,冰霜便将他的手臂覆盖,在他放下手臂的时候,冰棱破裂,便落在了地上。 破碎的冰棱晶莹剔透,像是无数面镜子,将长意的面容,照得支离破碎。也让他脸上方有一丝丝的红润,褪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等了 等待婚宴的第一天,纪云禾白日里,与其他人一同赶路到了边界的第二个关口,她与众人合力打下结界的桩子之后,就已经是傍晚了。 忙了一天,身体十分疲劳,纪云禾根本没想着休息,反而一心往回赶,又奔波回了北境。 到了北境城里,纪云禾先找瞿晓星拿了料子,这是昨天她让瞿晓星给她准备好的做喜袍的材料,而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去驭妖台里找长意去了。 纪云禾知道自己的女工并不咋样,她以前也没把时间花在这功夫上,于是就想着和长意商量个简单的,她能做的款式。 结果到了长意的殿里,她却没看见长意,找了半天,走了好几个殿,才寻到一个忙晕头的侍从,向他打听长意的去向,但侍从只知道长意白天在大殿里处理公务,这会儿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纪云禾只好自己回到长意的房间里,坐在书桌边,打算一边缝着自己的喜服一边等他,结果却看到了几张写废了的纸,打开纸团一看,竟是请帖。 纪云禾拿着纸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个大尾巴鱼,难道自己写了请帖……亲自发帖子去了吗? 与纪云禾想的一样。 长意当真是自己出门发请帖去了。 空明与洛锦桑等人倒是方便,他拖空明给几人便可,只是纪云禾点明要请的蛇妖与卢瑾炎有些麻烦,长意要来了两人的住所,写好了帖子便亲自拿去了。他先叩了蛇妖的门。 这宅院算是北境修葺得比较好的院落了,院里还有看门的小厮,小厮给长意开了门,但见此人银发黑袍一双标志性的蓝眼睛,小厮当场愣住,隔了半晌,揉了揉眼,又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谁呀?”蛇妖提着一壶酒,醉醺醺的扭着腰来到门口。 长意一转头,看向蛇妖。 “啪”的一声,酒壶落地,酒香四溢,蛇妖呆呆的看着长意,长意却面无表情的向他递出了自己手中的一封红色请柬:“两日后驭妖台大殿上,我与纪云禾要办一场婚宴,来与你送请柬了。” “请柬!?”小厮不敢置信,回头看了看蛇妖,又看了看长意,再看向蛇妖时,眼神都变了,“主子你居然……”他小声嗫嚅,“这么有头有脸……” 蛇妖则在意的是不同的点:“婚……婚宴!?” 长意点头:“婚宴。”他道,“帖子上有时间,告辞。” 言罢,他转身欲走,却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这一次他看向蛇妖的眼神却有几分不善:“我记得,前几日颁过禁酒令,你这酒在哪儿买的,还有多少,回头记得去驭妖台交代清楚,自行领罚。” 蛇妖咽了口唾沫,目送长意离开。 这前脚发请帖,后脚就让人去自首的风格……真的很鲛人。 长意离开了蛇妖的府邸,又去了兵器库。 因为卢瑾炎被安排到了兵器库工作,每天负责清点入库的兵器,检验兵器质量。这段时间卢瑾炎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这边在一排排刀剑架子里走着,清点着兵器数量,忽然听到了外面一片兵器掉地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卢瑾炎听到这种声音心里就一阵烦躁,探了个脑袋出去就开始骂:“他娘的都能不能小心点?给你们干一件事能干出几件事……” 最后一个“来”字没有吐出口,卢瑾炎便呆住了,紧接着,他手里的本子也掉在了地上。 “尊……尊主……”卢瑾炎声音霎时矮了几个度,“我……”卢瑾炎左思右想,最后摸着脑袋皱眉道,“我最近没打架啊!我忙得不行,那蛇妖也好久没见过了……” 忽然,一张红色的请柬递到他面前,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卢瑾炎呆住。 “婚宴请柬,两日后,我与云禾在驭妖台办婚宴,云禾希望你到场。” 这下卢瑾炎下巴也要掉下来了:“我……我?我?”卢瑾炎转头看了看身后,又四处张望一眼,还是不敢置信,“我吗!?” “对,是你。” 长意将帖子更我那个前面递了一点,卢瑾炎抖着手接过了请帖。 “辛苦了。”长意落下三个字,转身离去。 他一走,周围的其他人便立即围了过来,将卢瑾炎手上的请帖拿了过来,一时间,整个兵器库变得沸沸扬扬。 长意却全然未理会身后的吵杂,他拿着最后一张请帖,找到了林昊青。 此前大国师虽然只是给了林昊青一击,但在他身体上留下的伤一直未曾痊愈。他这段时日,也鲜少走动,只在长意给他安排的住处调理身体,偶尔也与远方的思语联系。 长意到的时候,林昊青正打坐与院中,他身前放了一把剑,剑上微微流转着光华,林昊青闭着眼,对着剑轻声道:“……多注意安全。” 想来,是在与那被他留在远方的妖仆思语联系。 长意没有打扰他,直到林昊青自己收了光华,睁开眼睛,他看见长意,站起身来,直言问道:“什么事?” 长意递上请柬。 与他人不同,林昊青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明白了背后的含义。 他默了一瞬,倏尔略带讽刺的一勾唇角:“六年前,我恐怕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有人敢娶纪云禾。更想不到,纪云禾竟然还会请我。” “你对她而言,是很长一段时光的见证者。”长意道。 林昊青收敛了嘴角的讽笑,眸光却变得有几分恍惚,似回忆起了过去的太多事,几乎让他眸光迷离:“是啊,很长一段时光……” 这段时光,几乎是大半个纪云禾的人生,也是他的人生…… 他接过长意手中的请柬:“我一定会去。” “多谢。”长意正欲转身,林昊青却唤住他: “你此前施术过度,身体状况恐怕不容乐观,在北境如此情况下,你与纪云禾都急着要举行婚宴……”他顿了顿,“休怪我煞了风景,若他日,你身归西天,接管北境之人,你可有考虑好?毕竟,如今的情况,北境不可一日无主。” “空明是最适合的人选。”长意对林昊青直白的话并无任何不满,也直言道,“你若愿意,我也希望你可以留在北境。前些日子看了一些人类的书,待得婚宴之后,我会挑选七个人,组成内阁。以后北境的事,你们商量着来。” 长意心中有数,林昊青也没再多言,只等长意快要离开的时候,林昊青微微叹了一声气: “鲛人,这人世间,对不住你。” 长意踏步离开,背影没有任何停顿,也不知道他对这句话,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 长意回到殿内的时候,纪云禾还在掌着灯缝衣服。 听见开门的声音,纪云禾仰头一看,手里却是一个不慎,将自己的食指指尖扎了个洞。她微微抽了口气,待得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人握住了,长意半跪在她身前,拉着她的手指,见了指尖的血珠,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她的指尖含入了嘴里。 纪云禾望着长意,过了好一会儿,长意才将她的手指拿出来,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再流血,他才在一旁坐下。看着纪云禾面前一堆布料,眉头一皱: “我来帮你。” 长意说着,竟然就将布料与针线往他身上揽。 纪云禾好笑的将布料针线又拿了回来:“我以前在驭妖谷好歹还拿过针,你在海里,拿过吗?” 长意答道:“海里不穿衣服,不拿针。” “那就是了。”纪云禾拉了线,继续忙着,“你去发了请帖,这缝衣服的事,就别管了。我今晚回来本来是想与你商量商量款式的,后来发现,我除了最简单的,别的什么都不会,你回头也别挑了。咱们到时候就穿最简单的成亲就行。” “好。” 长意当然是不挑的,毕竟他们鲛人成亲,礼节再重,那也是不穿衣服的…… 长意坐在一旁,看着灯下缝补的纪云禾,听着纪云禾闲聊一般的问他:“请帖都发完了吗?” “嗯,他们都来。” “听说前几日北境颁布了禁酒令?” “嗯,瓤造酒用的粮食,用来吃能够好几口人,特殊情况,便颁了禁令,不得生产与售卖酒了。” “那咱们就泡点茶吧?”纪云禾问,“茶还有吗?” “还有存货。” 三言两语,说的都是琐碎细致的事情,他们之间,也鲜少说这样的话语,吃穿用度,各种细节,仿佛是在过日子一般,平和安静。 长意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感觉,此时此刻,与纪云禾待在一起的舒适感,就像是很久之前,他在无波无浪的深海里,躺在大贝壳里那般,眯着眼,就能小憩一会儿。 自打他被抓上岸来,长意已经有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纪云禾在烛火下的面容变得比平时柔软许多,她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但唇角却也一直挂着微笑。 长意便看明白了,此时的纪云禾,内心的感受一定也与他一样。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听着她的言语,忽然之间,只觉心头一动,他低下头,从下方往上,吻住了纪云禾的双唇。 纪云禾一怔,手里的针往上一戳,竟然扎到了长意的下巴,纪云禾想要往后面躲,想要看看自己有没有把长意给扎伤了,但长意根本没有在乎这针扎的小小刺痛。 他一手按住了纪云禾的手,一手摁住了纪云禾的头,渐渐的加深了自己的吻。 一开始纪云禾还想挣扎一下,给他看看被扎到的地方,到后来,也干脆放弃了挣扎,配合着长意,将这个深吻继续了下去。 烛火跳跃,不知蜡油落了好几滴,长意在纪云禾呼吸已经彻底乱掉的时候,才终于将她放开。 两人的唇瓣微红,是这个深吻给他们留下的印记。 亲吻之后,两人的眸光看起来都比往日要温柔更多。 他们凝视着彼此…… “长意。”纪云禾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想要开口,长意却用手指放在了她的唇瓣上,止住了她的话头。 “云禾,平时都是你先开口,先行动,这次,我先。” 纪云禾静静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话。但长意却先是将她打横抱起,直到入了里屋,将她放到了床榻之上。 “纪云禾,我想坏个规矩。” 长意是很守规矩的人,一直以来,纪云禾都如此认为,是以听到长意这句话,纪云禾反而起了几分刁难的心思:“你是北境的尊主,你怎么可以坏规矩?” 长意一怔,眨了两下眼睛,显然,纪云禾这话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他想了想,竟然觉得纪云禾说得对。 于是他竟当真直起了身来:“那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没等他说完,纪云禾径直将他衣襟一拽,再次把长意拉到自己身前,呼吸与呼吸,如此近距离的交替,本来被纪云禾的刁难削弱下去的那些暧昧气氛,此时再次在这私人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长意用最后的理智,克制着自己,想要再次坐起来。 但纪云禾拉着他的衣襟不放手。 “那我真休息了?” “嗯。”长意点头,“休息吧。累了一天了。” 纪云禾看着他,看着他红透的耳根,笑了起来:“真的休息了?” “真的休息。” “不一起?” “不了。”长意想扭过头去看别的地方,“再等等……” 纪云禾笑着,凑到他耳边道:“不等了。”她声音沙哑,只在他耳边打转,像是一个鱼钩,将他内心那些所有不理智,都尽数的钩了出来,“我纪云禾,从来就是一个喜欢坏规矩的人。” 呼吸交替间,纪云禾另一只手一伸,床畔的床帏落下,挡住了两人的身影,也将那内里的缱绻情意尽数包裹。 红烛依旧燃烧着,点点蜡泪落在铺散在桌上的喜袍上,大红色的喜庆,未等到两日后的礼成,便率先在这个房间铺展开了去…… 这注定是一个美丽且美妙的夜晚。 第一百一十二章 婚礼 昨日是很美丽的一个夜晚。但同样也是一个耽误了时间的夜晚。 第二日,纪云禾悠悠醒来,眯眼看见外面天色,天将亮未亮,但算着时间,她要从驭妖台赶到边界去,必定要迟到,她当即吓得一个激灵,立即翻身下床,穿鞋的动作将长意也唤醒过来。 其实他们真正睡着的时间没有多久,但长意眨了眨眼睛也立即清醒了过来。 “我今晚不回来了。”纪云禾一边火急火燎的下床,一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道,“路上时间太耽搁了,今晚要是再回来这个喜袍定是赶不完,我这两天抓紧缝一下袍子,后日咱们成亲现场再见。” 她匆匆忙忙往外走,走到门边才想起来往回望一眼长意。 适时长意半身裸着,斜斜撑着身子坐在床榻之上,银发担在肩上,发尾垂坠而下,他一双蓝眼睛映着晨曦的光,温柔的望着她:“好。我等你。” 纪云禾倏尔心头一暖,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就好像……她有了家一样。 纪云禾推门离开,一路赶回边界。 很难得的,这一次的分别并没有让纪云禾觉得难舍,反而让她内心怀揣着的都是满满的期待。 她赶回边界的时间果然迟了,但其他人并没有因为她不在而休息,大家已经将边缘的阵法摆好,只待纪云禾一到,就可以用她的术法打下最主要的桩子。 一众人齐心协力的做好同一件事,也让纪云禾觉得心中宽慰。 纪云禾一生历经的世间事,总是难得圆满,而今,虽然大敌尚在,北境也有许多的残缺,可当大家都在为了“更好”而努力的时候,纪云禾却觉得没有任何时候,能比现在更圆满了。 真希望,这日子能一直一直,就这样继续下去。 一天一夜的时间,纪云禾熬了个通宵,终于将她与长意的喜袍缝上,时间紧,只大概做出了个形状,更别提什么绣花纹了,但她还是留下了一点时间,在两人喜袍的衣角上,绣上了一条蓝色的大尾巴。 她的绣工着实拙劣得出奇,那大尾巴绣得像刀砍一样,纪云摸着这个绣纹,先是觉得好笑的笑出了声,而后多摸了一会儿,却又将笑容收敛了下来。 这条大尾巴,到底还是只存在与她的记忆中,而彻底在这世间消失了…… 纪云禾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情绪抛诸脑后,她现在唯一要思考的,就是明日,在她与长意的婚礼,她该以什么样的笑容,面对揭开她盖头的鲛人。 及至此刻,纪云禾才有些懊悔,她在之前竟然没有来得及去问一下,在他们鲛人的婚礼上,他们都会做些什么…… 一夜的期待,让纪云禾有些没睡好,但当她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依旧精神奕奕,眼瞳深处都是在发光的。连日来的劳累好像没再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白日里她依旧得在边界将桩子打完,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才能往回赶。 而这一日,跟随她一起来边界布结界的驭妖师们,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她要和长意成亲了,每个人看见她都会与她道声祝福,难得的让纪云禾觉得在这紧张的北境,有了一丝喜庆。 结界布得很顺利,纪云禾在即将日落的时候想要往回赶,却被几个姑娘拉住,一开始几个姑娘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见纪云禾着急要走,有人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了她道:“你好歹是要回去成亲呢。” “对呀,这头发总得梳一下。”一人说着,手里拿出了一把梳子。 还有一个姑娘怯懦的拿了盒旧胭脂:“我……我这儿还有一些以前的胭脂,要是不嫌弃……”她见纪云禾看向她,声音更小,但还是坚持着将话说完了,“我可以给你擦擦……” 原来……竟是这帮姑娘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纪云禾心里有些好笑。旁边还有路过的男子搭话:“对对,是得画画。好歹是和咱们尊主成亲呢。” 好嘛……看来这边界看不下去的人还多着呢…… 想想也是,好歹是和他们尊主成亲,结果竟然除了喜服自己备了,别的也什么都没准备,委实不妥。 纪云禾便留了下来,让姑娘们给她梳了头发,点上胭脂。 纪云禾鲜少装扮自己,她之前的生活也确实没必要做什么容貌上的装扮,是以也根本没想到这一茬。而如今,被一群有的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生人在自己成亲之前,摁着打扮了……这感觉,让她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动。 她自幼孤独,父母缘浅,也没有兄弟姐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成亲,也从没想过,成亲之前,居然还有人愿意为她梳妆打扮。 纪云禾静静接受了这些陌生人的好意。 在回去的路上,纪云禾想起自己与长意一时兴起随口说了成亲的日子,根本没合过八字,但现在看来,纪云禾认为,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纪云禾背着自己的喜服回到北境城中的时候,这里与平日好像也没什么两样,冬日的严寒刚在这北境之地退去几分,已然有了春意,但纪云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草绿嫣红都没看见,她直奔驭妖台的主殿。 主殿倒是比平日里有了不同,纪云禾也终于在装饰上看到了几分成亲的喜庆。 主殿前铺了红毯,红毯两侧都用长长的灯架点上了红蜡烛。 这是她和长意相约的婚礼场地,大概也是他们这场婚礼里最花功夫的一个地方了。她之前让洛锦桑帮忙布置的,看来这段时间她也没闲着,在如此忙乱的北境找来这么多灯架和蜡烛,想来也是很不容易了。 因为纪云禾回来前被人拦下来梳妆打扮,耽误了些许时间,有些误了时辰,所以她到的时候,婚宴邀请的人都已经到了,洛锦桑、瞿晓星、林昊青、雪三月还有蛇妖和卢瑾炎,老朋友新朋友都来了,他们各自都等在了红毯两旁,而长意站在红毯上,穿着的还是他平日里穿的黑衣服。 纪云禾一眼就看见了他。他那头银发是实在是过于醒目。 在纪云禾御风而来看向他的时候,长意便也抬头看向了纪云禾,蓝色眼瞳满是温柔,和纪云禾一样,他好似也期待这一刻期待了许久。 但还不是这一刻…… 纪云禾落在长意面前,将他拉到一边,把包裹里面的喜服拿了出来,将长意的那件给了他,自己的留在自己手里。 “先换个衣服。” 这套喜服实在简单,纪云禾也没时间做里面的中衣里衣,只带长意去了侧殿,将外衣换了,纪云禾理完自己的衣服转头看长意,却见他手里握着自己的衣角,呆呆的看着衣角上的鱼尾巴。 “你绣的?” 他问纪云禾,纪云禾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想将衣角从他手里拽出来,“不好看,但就是想绣在上面……” “好看。”长意道,“和我的尾巴很像。” 听他如此说,纪云禾心尖有难耐的酸涩了一阵。 她将长意的手一牵:“好看的话,等以后有时间,我再给你缝一个。” 长意点头:“好。” 他们牵着手走了出去,站在红毯的起点,在并不多的宾客前往红毯的终点走去,这是他们唯一的仪式了。洛锦桑之前还提议,要学着习俗,摆上火盆让两人跨过。 但纪云禾没有同意,她和长意经历的刀山火海太多了,就是走一个红毯,她只希望平平稳稳,再无风波。 而果然也如她所料。 这一个红毯走得十分的平静,连风都没有前来捣乱,他们的衣袂与发丝都未曾被撩动。 他们只牵着彼此的手,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直到站在红毯的终点。瞿晓星充当的司仪开始念起了贺词,纪云禾与长意牵着手,在驭妖台的主殿上,回头一望,忽见殿外漆黑的夜空里,忽然闪起了点点光亮。点点光芒如夏夜的萤火虫一样,从整个北境城的每个角落缓缓中升起,铺天盖地,令人感到浪漫又震撼。 纪云禾定睛一看,天上的那些,竟然都是一盏一盏的孔明灯。 它们飘飘摇摇,慢慢飞上夜空,与天上的满天星辰,交相辉映。好像一幅绝美的画,在他们面前眼前展开。 纪云禾与长意的眼瞳中都映照着外面的光华,似能将他们的眼底都照亮,那火光纵使相隔百丈,也能传来一丝温暖的意味。 瞿晓星不知道在哪里找的那些听不懂的贺词,在此时朗诵出来,配着面前的景色,竟让纪云禾生出了一种来自人间浩瀚中的感动。 好似满天星辰,过往先祖都在此刻祝福他们一样…… “那是什么?” 待瞿晓星贺词念罢,长意望着依旧在不停升起的孔明灯问道。 “是祝福吧。”纪云禾道,“咱们成亲的消息走漏了,北境的人们给我们的祝福。” 长意默了片刻,忽然道:“这人世间,没有对不住我。” 纪云禾不懂他为何说出这句话来。但将这句话听到耳朵里后,纪云禾霎时间想起了过去的种种,那些之于长意来说的折磨,痛苦,此时在这漫天星辰与人间灯火下,他却说…… 这人世间,没有对不住他。 纪云禾也沉默片刻,随即勾动了唇角:“长意,你太温柔。”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入眠 孔明灯在北境的夜空摇曳了一整晚。 纪云禾与长意走完了仪式,吃过了再简单不过的“宴席”,与众人喝过了茶,便放走了大家,因为空明、瞿晓星和洛锦桑他们身上都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忙,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还能多留他们下来聊天。 送走了众人,长意与纪云禾回到属于他们的侧殿之内。 纪云禾梳洗了一番,回过身来,又看见长意坐在床边,握着他的喜服衣角,指尖轻轻在鱼尾巴上摩挲。他的指尖轻柔,目光也十分温软,将纪云禾看得心头一酸。 她走到长意身边,未曾坐下,站直身子,便轻轻的将长意的身体揽了过来:“抱抱。”她道,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长意的头发。 长意一怔,便也松开衣角,抱住了纪云禾的腰,他的脸贴在她的肚子上,正是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最温暖的地方,让他感觉自己周身的酷寒,都在因纪云禾而退去。 两人静静相拥,彼此无言,却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过了半晌,长意才轻声开口道:“我没有失去鱼尾。” “嗯?” “在这里,你是我的鱼尾。” 他的脸轻轻在她肚子上蹭了蹭,纪云禾心尖霎时柔软成一片,纪云禾也更紧的将他抱住:“你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长意闭上了眼睛,将纪云禾抱得更紧了一些:“嗯。” 这一夜或许是北境春日以来最温暖的一夜…… 因为纪云禾有些难以入眠,所以长意在她耳畔哼响了鲛人的歌曲。他的低声吟唱,宛如来自万里之外的大海,时而犹如海浪,时而又如清泉,他的声音让纪云禾渐渐闭上了眼睛。 她离现实越来越远,却离梦境越来越近,在梦境之中,混着长意的歌声,纪云禾仿佛看到自己又站在了十方阵的阵眼旁边,她拉着长意带着期冀与向往,跳入漆黑潭水中。好似这眼前的黑暗退去,明日醒来,看到的便是一个春花遍地,再无阴霾的天地。 纪云禾在长意的歌声中睡着了,她的嘴角微微勾着,似乎正在做着一个不错的梦。 长意的歌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他阖上双唇,歌声静默,显得这侧殿有些空旷寂寞了起来。 他接着外面撒到殿内来的月光,看着纪云禾的唇角的弧度。 她的微笑似乎感染了他,让长意也微微勾起了唇角。他抬起手来,想去触碰纪云禾唇角的那一丝温暖的弧度。但当手指放到眼前,长意才看见…… 他的指尖,已经被冰霜覆盖,带上了一层浅薄的白色,冰霜凝固,像是长在他手指上的冰针,看着便觉得有刺骨的寒意,若是触碰到纪云禾的脸,这些针尖,怕是能将她的皮肤刺破。 长意收回了手,他这几天,都没再感觉到身体有多冷了。 为了不让纪云禾看出他的异常,他找空明要了一种药草,药草能让他周身麻痹,感觉不出疼痛。虽然病没治好,但总是不耽误他成亲的。 长意认为,他以后陪伴不了纪云禾多长时间,那么在能陪伴她的时间里,就尽量美好一点吧。 就像今夜的夜空。 是这个人世给他和纪云禾,最好的礼物。 长意放开了纪云禾,他蜷缩在纪云禾身边,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挨着她,他怕自己周身的寒冷将她从美梦中唤醒。他想看着纪云禾保持着微笑,直到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 翌日,未及清晨,纪云禾便又睁开了眼来。 虽然是婚后的第一天,但任务也依旧要继续,之前便迟到过一日,纪云禾心道下次绝对不再迟到,但这方她坐起身来,动作轻柔的下床穿衣,却在一回头要与长意道别之时,愣住了去。 长意所躺的那方床榻,四周结冰,独独在纪云禾方才所卧之处没有冰块,因为她周身火热,所以寒冰未侵。但长意……已经被覆盖在了冰霜之中。 纪云禾整个人霎时呆住,口中几乎是下意识的在呢喃自语:“为什么会这么快……” 纪云禾又立即坐回床边,她手运了功法,背后九条黑色的尾巴霎时在寒凉的房间内展开,她浑身带着黑色火焰,先是用火焰去捂长意的脸颊,但见冰霜渐渐消逝,纪云禾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她俯下身去。 “长意……”她嘴里一边唤着,一边贴上了长意的身体,“没事,没事……”这连声呢喃,也不知道她是在与长意说话,还是在告诉自己。 纪云禾身上的火焰轮转,几乎将长意整个身体都包裹住。 最外层的冰很快就开始融化了,但融到贴近长意皮肤的地方,不管纪云禾再如何抱着他,长意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变化。 纪云禾终于看清楚了冰层之下,长意苍白的脸庞。 他闭着眼,微笑着,好似还在做梦,梦是那么的美好,以至于他根本不愿意醒来。 “长意长意……”纪云禾将他抱起来,“太阳快出来了,我们去看日出吧,别睡了。”她声色喑哑,有些乱了章法的说着。 她抱着长意,让他坐起身来,他的身体在火焰的包裹下,终于不那么僵硬,以至于纪云禾还可以将他背在身后:“走,我带你去。你看见太阳出来了,你就醒过来……” 长意苍白的手从她背上垂下来,那手背之上结着的厚厚一层冰霜,让纪云禾双眼直接红了起来。她咬着牙,没让眼泪流出眼眶。 “你不抱我也没事,我力气大,能背好你。”她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毫无动静的长意一步一步往外面走。 但现实与她的话却相差很远,她好像力气根本就不大,她浑身都在颤抖,从身体,胸腔,拉住长意身体的指尖,还有唇畔以及眼睑。 她带着长意走到门口,她一抬手,想要将门推开,但长意却从她的后背滑落,纪云禾心头一惊,立即一转身,将长意抱住。 她的背抵着后面的殿门,怀里抱着再也睁不开眼的长意,狼狈的坐在地上,长意枕着她的腿,唇角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刚才的弧度,纪云禾垂头看他,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没有再忍住,一滴一滴的落在了长意的脸上。 因为他身上极低的温度,那泪水立即凝固,变成了尖锐的冰针,立在长意脸上。 纪云禾伸手将自己眼泪凝成的冰抹去,而接二连三的泪水又滚落下来。 此时,纪云禾才发现,原来她根本就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坚强,失去长意,只带着与他相关的身份与记忆继续迎接明天的生活,也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千倍万倍。 晨曦的光洒在她身后的殿门上,影子落在殿中,随着太阳一点点升高,殿中殿门的阴影越来越短,终于,阳光落在了长意的脸上。 “太阳出来了……” 纪云禾声色嘶哑。 但长意也并没有清醒过来。 这一个日出之后,这双倾城的蓝色眼瞳,永远都不会睁开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死之交 太阳升起后,北境还是一如既往的为了新的一天繁忙起来。 纪云禾从侧殿里推门出去,饶是她身中带着九尾狐的妖力,体温更比常人灼热,此时站在阳光之下,她的周身也散发着阵阵寒气。 纪云禾在阳光中静静站了会儿,等着身上的白雾慢慢散去,随后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 ,她迈步向前走去。 身后殿门紧闭,偌大的驭妖台,好似空无一人一般寂静清冷。 纪云禾独自一人走到了主殿之上,此时主殿上已有不少人在向空明呈上书信。纪云禾这才知道,为什么今天长意耽误了这么久没出现,却一直没有人来找他,原来是这个大尾巴鱼早就将自己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将自己的权利早就移交了出去,不管他在哪一天陷入沉睡,北境都不会因此有事务受到任何耽搁。 纪云禾垂下眼眸,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鲛人留下的那一滴眼泪,嘴角不自觉的一勾,说不清是开心亦或难过。 她等殿中的人已经处理完事务退了一波下去,才走进殿内,对空明道:“空明,有事要打断你一下。” 空明看了一眼纪云禾严肃的神色,当即神情也沉凝了下来,他将剩下的人屏退到殿外,问:“他怎么了?” “他被冰……”纪云禾做了无数心理准备,但当这一行字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喉头一噎,身体里也仿似在这一瞬被刺痛了一下一般,微微一抽,她闭上眼,定了定情绪,又直勾勾的望着空明道,“他被冰封了。” 空明双目一空:“为何如此快……” 纪云禾沉静下来继续道:“边界还有结界的桩子要打,我待会儿会先去边界,只有辛苦你,安排一下长意的……长意的后事。” 空明没有应话,纪云禾继续交代着:“长意身侧寒气逼人,你若安排人搬动他,且注意下自己的安全。我先去边界了。” 交代罢了,纪云禾转身要走,空明却忽然唤住她:“你便只有如此反应吗?” 纪云禾脚步微微一顿:“我该如何反应?” 空明沉默片刻:“你是个心性凉薄的人,理当如此。” 纪云禾嘴唇微微张了张,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她迈步离开大殿,随即御风向边界而去。她是个心性薄凉的人?或许是吧,长意被冰封,她竟然没有寻死觅活,没有嚎啕大哭,甚至不曾为他发狂疯癫。 她还平静的将他从门口又抱回了床上,还走出了侧殿,吩咐他人去安排长意的后事,现在甚至还御风离去,感到边界,去继续自己的“任务”。 而这一切,还都发生在她新婚的第二天。 她大抵真的是个心性薄凉的人吧。纪云禾想,不然,她为什么都没有做出那些为感情,而声嘶力竭的事情呢…… 她就这样接受了,接受了长意的闭眼,告别和离去。 然后独自走下去。 赶到另一个边界,大家像之前一样,将其他工作都准备好了。并且没有人来询问纪云禾为什么今天又来得迟了。每人都带着热情洋溢的笑看着纪云禾。 昨日里帮她梳妆的一个姑娘走了过来,带着些许好奇和娇俏的对她笑道:“昨天怎么样?我们在边界都看到北境城里升起来的孔明灯了。” 纪云禾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将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吞咽了回去,她对面前的姑娘报以微笑:“是的,很漂亮。”她全然未提今天早上的事,不说苦难,不诉眼泪,只清浅的笑着,道: “昨晚是非常美好的一晚。” 从她回到北境城开始,给长意穿上她做的喜服,牵着他的手走上红毯,回头看见的漫天祝福,还有最后的最后,长意在她耳边吟唱的歌曲,一切都让昨晚成为了如此美好的一晚…… 姑娘听她如此回答,更是喜笑颜开,将这个好消息传递了出去。 纪云禾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 今天因为她来得太晚了一些,所以将结界的桩子打完,夕阳都已经快沉下地平线了。 将任务做完,看着远山沉下去的夕阳,纪云禾却在此时,感到一瞬间的突如其来的空洞。在这个即将来临的黑夜里,纪云禾竟然开始迷茫了起来,她像忽然失去了目的的候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与她一同工作的驭妖师都回去安营扎寨,开始准备在边界度过这个夜晚。而纪云禾却呆呆的看着远方的夕阳落下,一动不动。 直到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忽然!有人猛地拉住了纪云禾的肩膀。 纪云禾身体跟着那拽住她肩膀的力道往后一转,她眼前出现了雪三月气喘吁吁的脸: “找你这么久,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雪三月道,“跟我回去,鲛人有救,需要你的力量。” 纪云禾被雪三月拽着,跟着她走了好几步,大脑才将听进耳朵里的话都消化了去。 当即,没有再耽搁,纪云禾立即跟上了雪三月的步伐,见雪三月御风而起,纪云禾便也连忙跟着御风起来:“长意有救?”一边御风,她一边询问雪三月,“如何救?” 雪三月道:“空明和尚在准备鲛人的后事,但鲛人周身被寒冰覆盖,空明一人之力无法将其抬出,便叫来了林昊青,林昊青此前在研究炼人为妖的药物时,同时也研究过不少海外的奇珍异草,其中有一味,可以解鲛人术法反噬之苦。” 雪三月的话说得很快,但纪云禾一字不落的全听进了耳朵里,她当即皱眉道:“若是需要海外异草,我现在便该去海外取回,还回北境城做什么?” “药草已在北境城。”雪三月转头看了身侧的纪云禾一眼,“就是离殊身上的佘尾草。” 纪云禾一怔,御风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一拍,但似乎洞悉了纪云禾的想法,雪三月将纪云禾手一拉,逼迫她继续跟上了自己的速度。 “林昊青施了阵法,要将佘尾草之力渡入长意身体之中,但是长意身上的坚冰凝聚太快,阻挡了佘尾草进入。待你回去,将长意身体身上的坚冰融化,药草进入鲛人身体,即可助鲛人苏醒。” 纪云禾心头一喜,但看着雪三月的背影,又立即沉默下来:“那离殊呢?” “离殊早就死了。”雪三月答着,声色听不出情绪。 夕阳已经落下,但晚霞余晖仍旧在,纪云禾与雪三月在一片灿烂之中前行,但纪云禾的心情却全然不同于晚霞那般多彩。 能苏醒长意,让长意免于冰封之苦,当然是再好不过。她也因此而雀跃欢喜,但正是因为知道这份雀跃与欢喜有多么的浓厚,所以纪云禾也知道对雪三月来说,这将是多么大的舍弃。 长意之余纪云禾来说是生命中的最重要,离殊之余雪三月,又何尝不是? “别露出这个表情。”雪三月头也未回,只盯着前方道,“现在的离殊,是我的念想,但你的鲛人不是,他是一条命。”她回头看了一眼纪云禾,“或许是两条命。” 纪云禾不由露出一声苦笑:“空明说我薄凉,你却说长意是我的命……” “那是因为那个和尚不懂你。”雪三月道,“纪云禾,相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最会掩饰你的崩溃。” 纪云禾眼睑垂下,方至此时,在有人说中她内心之时,那些所有的冷静掩盖之下的情绪,方才有片刻的泄漏,她嘴角颤抖,喉头几次起伏,最终,脱口而出的,也就只有两个字:“多谢……” 纪云禾活到这个年纪,经历这些风波,说出口的话,越来越少,但心中的感情却因为经历的复杂,而拥有了越多的触觉。甜更甜,涩愈涩,感动动容,也越发的难以忘怀。 “你我不必言谢。”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生死之交。 一路急行,赶回北境。 纪云禾与雪三月,踏入侧殿。此时的侧殿之内,相较于早上纪云禾离开的时候,空气更加寒冷,冰霜铺了遍地,还在往外延伸,仿佛又将这一方天地拉回了寒冷的冬月。 空明在门边守着,见两人回来,眉头一皱:“快些。” 纪云禾脚步更急。 两人一入门,便看见林昊青坐在长意床榻边,而离殊站在床边。在长意与离殊心口上链接着一道光华,但光华却未触到长意身体,而是被他周身覆盖的坚冰抵挡在外。 林昊青双眼紧闭,额上冒着冷汗,他坐在一个发光的阵法上,一动不动。 “融化他胸膛前的坚冰即可。”雪三月道,“这只有你的黑色狐火能做到。” 纪云禾绕过林昊青在长意身旁跪坐下来,她手放在长意的心口之上,看着冰层中长意的面庞,纪云禾闭上眼睛,她身后九条尾巴在房间里展开。 狐火的出现,让房间里的温度霎时上升了些许。 这是雪三月第一次看到纪云禾身后的狐尾,她无法想象,纪云禾到底是在经历了什么之后,才变成了如今模样…… 显然,纪云禾也是不需要她同情的。 甚至……纪云禾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庆幸,还好拥有了那些过往,才有了如今,她可以有救下长意的这一丝希望。 纪云禾手中黑色的火焰燃烧,慢慢将坚冰融化,她的手掌越来越贴近长意的胸膛,被林昊青控制住的那道光华也跟随着纪云禾的手慢慢向下,一步一步更加靠近长意。 而在光华越是往前延伸的时候,离殊的面色却越来越苍白,而后慢慢露出面皮之下那些缠绕着的藤蔓。 他本就不是人,他是佘尾草绕着离殊的遗物,寻着那气味长成的人形模样。 佘尾草的灵气被林昊青尽数拔出,留在离殊身上的,不过也就只剩下一些枯藤而已。 雪三月但见纪云禾专心融化坚冰,过程顺利,她没有过多担心,一回头,这才看见了她的“念想”,此时已成为了一片枯藤。 雪三月眸色微微一暗,她看着佘尾草藤蔓的中心……在那根根藤蔓缠绕的地方,是离殊留下的一个红色的玉佩。 那是离殊以前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玉佩,在离殊血祭十方前不久,他才将那玉佩送给了雪三月。仿佛是他对自己的离去有了预感一样…… 她让佘尾草围着玉佩长出了离殊的模样,一开始,她以为自己能一直分清楚佘尾草和离殊的差别,但是到后来,与假的离殊在一起久了,偶尔她也会晃神,真真假假,让她也难以去分辨…… 甚至有的时候,对她来说,佘尾草长成的离殊,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雪三月眸中微微带着些许悲伤,抬手想去触摸枯藤之间的那个血红玉佩。却在忽然之间!当她手指触碰上那玉佩的时候,闭目施法的林昊青蓦地眉头一皱。 从离殊心口中连出来的那道光华霎时收了回去,纪云禾怔然,但她好不容易才将长意心口的坚冰融化到最后一层,眼看着即将要成功,那佘尾草的灵气竟然跑走了! 但纪云禾不敢动,她若是抽出手,这坚冰恐怕又得马上凝固。纪云禾一抬眼,见林昊青也醒了,他坐在阵法之上,未敢移动分毫,只唤雪三月道:“佘尾草有灵性,他想跑,抓回来!” 雪三月一愣,但见被林昊青从离殊身体里抽出来的那股灵气在空中狂乱飘舞,它发出犹如孩童一样,声声尖利刺耳的叫声。 它在空中乱撞着,但因为根部连在那血红的玉佩上,所以根本跑不远。 佘尾草有灵性…… “我不要去给他疗伤!”佘尾草在空中对着雪三月尖锐的嘶吼着,“我是离殊啊!三月!我是离殊!” 雪三月犹遭当头一喝,她立即怔住。 “他在骗你,离殊已经死了。”林昊青道,“烧了这藤蔓之体!让它无处可去。” “他会说话……”雪三月只怔怔道,“他会说话……” “佘尾草根本不是活物,它和附妖一样,不过都是一些情绪糅杂的形状而已。” “可他会说话。”雪三月看着面前挣扎的那道光华。 光华在嘶吼着,佘尾草的根部开始慢慢的想要从那块血玉上退去。 “他不是离殊,也不是妖怪,只是意念,它有灵力,所以能长成你故人的形状,但它和牲畜本无差别,雪三月,救鲛人必须要他。”林昊青厉声道,“冰封越久越难苏醒,快!” 林昊青最后的话同时打在纪云禾与雪三月的心口。 在佘尾草的嘶吼之中,雪三月倏地回头,看向纪云禾。 纪云禾一身黑气四溢,身后的九条尾巴无风自舞,对于现在的纪云禾来说,一边融化长意心口的冰,一边分点妖力出来抓住那活蹦乱跳的佘尾草根本不是难事,但纪云禾没有这样做。 她看着雪三月,与她四目相接。 雪三月如何会看不懂纪云禾眼中的情绪。 能成多年的友谊,是因为他们本是那么了解彼此的人。 纪云禾在尊重她的选择。 对纪云禾来说,她是要救她爱的人。但对雪三月来说,却是要“杀”她爱的人……纪云禾不会催她,也不会逼她。她在静静等着雪三月自己的选择。 是救,是放弃,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佘尾草的嘶吼在空中丝毫没有停歇,那些连接着血玉的根部在一点点的抽离。 雪三月回过头来,看着空中飘舞的光华:“我是离殊啊!”佘尾草大喊着。 这两个字,足够成就雪三月过去很多年的回忆。那些相遇,相识,陪伴,守候都历历在目,驭妖谷的花海,那些亲密的拥抱与吻都仿佛还在昨日。 雪三月静静的闭上眼睛。 海外仙岛,奇珍异草繁多,但她在外这么些年,只遇到了一株佘尾草,人人都说她是因机缘而得,这一株毁掉之后,或许她再也找不到再见离殊的机会。 但离殊…… 离殊与她,本就不该有再见的机会了。 在离殊血祭十方的那一日,他们就该告别了。是她强留着过去,拉着没有离殊魂魄的躯体,强留在这人世间…… 这样的日子,也总是该有头的。 雪三月睁开双眼,一把抓住在空中狂舞的光华,在那声嘶力竭的尖叫之中,她以术法挟持着那光华,让它不得不再与长意胸膛链接起来。 林昊青继续启动阵法,纪云禾彻底将长意胸口上的冰层融开,终于,那光华触及了长意的胸膛,在一声尖利的叫声当中,雪三月一抬手,指尖燃出一丝火苗,她没有回头,手往离殊身上一甩。 火苗悠悠飘去,点燃了那满是枯藤纠葛出的人形。 火焰登时从血玉周围烧开。 再无退处,那光华只好钻进了长意的心口之中,终于,彻底消失。 而在长意心口处,一道光华散开,在没有纪云禾术法的帮助下,他身上的坚冰开始慢慢融化,冰块分裂,有的融成了水,有的径直落在了地上。 长意眉眼还没睁开,但他睫羽却轻轻颤抖了两下,指尖也似无意识的一跳。 纪云禾看着他的脸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 这一天之内,大悲大喜,让她有些应接不来。她抬起头,望向面前的雪三月。 在雪三月的身后,离殊那佘尾草藤蔓做的身体已完全被燃烧成了灰烬,血红色的玉佩落在一片黑灰当中,显得尤为醒目。 纪云禾和与雪三月相视,却未笑,两人神色都十分的复杂:“三月……” “我说了,别露出这幅表情。”雪三月道,“你的感谢我在路上就收过了。”言罢,她转过身,将地上的血红玉佩拾起,随后头也没回的离开了房间。 纪云禾垂头,看向床榻上静静躺着的长意。 心中忽然想,到现在,大家好像都变成了极会掩饰自己崩溃的大人了…… “这个人世,真是太不容易……”纪云禾轻轻抚过长意额上的银发,换来长意眼睑又是微微一动。 可纪云禾没听到长意说话,只听旁边施完术法的林昊青站起身来,道:“早些让鲛人的身体康复吧。”林昊青看着纪云禾,“我花功夫救他,是因为这个人世接下来,需要他。” 纪云禾转过头,看向林昊青。 林昊青神色凝聚道:“顺德公主北上的时间,恐怕快了。” 犹如一记沉厚的钟,又压在了纪云禾的心头。 待林昊青走后,纪云禾望着长意还在沉睡的面庞,不由一声自嘲的苦涩一笑:“或许你会责怪我让你醒来吧,即将要面对,这样一个无法想象的人世……” 就此沉睡,或许更加轻松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来袭 空荡荡的京师朝廷大殿里,四处都积满了灰,顺德赤脚站在平整又布满尘埃的大殿里。 “啦啦啦”她哼着歌,心情颇为愉快似的在地上快步走过。及至快要登上最上方的龙椅,她忽然一转身,向身后伸出了手,“朱凌,快过来。” 顺德的指尖连着一条青色的丝线。丝线在顺德身后连着一人的眉心。 已被大国师杀死的朱凌竟然又“活”了过来! 他依旧身着过去的那件玄甲铁衣,往顺德这方走来。只是他表情呆滞,面上带着毫无生气的乌青之色,眉心的丝线签到顺德公主指尖,顺德公主动动手指头,他就往前面走上一两步。 他手臂的皮肤泛着淡淡的青光。一直顺着顺德的丝线,坐到了那蒙了尘的龙椅之上。 顺德看着朱凌,嘴角一弯,眉开眼笑:“你看呐,这朝堂都是本宫的了。”她道,“本宫让你坐,你便可坐,本宫想让谁坐,谁都可以坐。” 她说着,又动了动另一个手指,在她指尖链接的丝线上,姬成羽赫然踏了出来。 与朱凌一样,他浑身皮肤皆泛着青光,他眼神呆滞,眉心也连上了一根青色的丝线。 “本宫记得,你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哥哥叛出国师府,去做了个和尚,他在国师府受尽欺凌,还是你帮了他。后来,你救了本宫,也被毁了脸,其他人都怕你,但他却日日来看你。你们情谊犹如兄弟,这皇位,便一同坐罢。” 顺德说着,勾勾指尖,让姬成羽挨着朱凌在皇位上坐下。 “这多好。”顺德唇角扬起,笑容诡异得令人胆寒,“这天下人,都这么听话,该多好。” 她一转身,往殿内外走去,赤脚踩过地上的尘埃。 宫城之中,一片死寂。 地上的横尸与断木显示着这个地方之前经历过的仓皇。 顺德深吸一口气,她一抬手,青色丝线往下一拉,一只黑色的乌鸦被拽入顺德手中:“来,乖,快告诉本宫,北境那边,都有些什么消息了?我终于捏好了我的木偶们,是时候,带他们出去走走了” 在林昊青落下顺德公主恐怕即将前来北境的消息之后,北境的筹备越发紧张了起来。 给边界的最后一个关卡打下桩子的那天,纪云禾同时也在关卡外见到了从京城逃来的故人——姬宁。 经过这一场繁复的风波,稚嫩的少年已经成熟了不少,当初他离开北境,回京师时,眼中还有对未来的迷茫和对自己的怀疑,而现在,纪云禾在他眼中看不到这样的情绪了。 短短的时间里,他二入北境,这个国师府的小弟子经历过姬成羽的死亡,他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 “阿纪。”姬宁还是如此唤纪云禾,“顺德公主已经疯了她用术法捏出了许多傀儡,而后又用傀儡杀人京城里的人”言及此处,姬宁的神色还是有几分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都死了。他们都变成了顺德的提线木偶” 纪云禾沉默片刻,她肃容问道:“有多少?” “数不清” “她能操控多少?” “都能操控那些傀儡成千上万,都听她的。我好不容易才从京师逃出来” 眼见姬宁提及此事,浑身都开始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纪云禾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先别想了,你在北境先休整片刻” “我还带着一个朋友过来。”他倏尔仰头,眸中光华灼灼的看着纪云禾道,“希望可以帮到你们”姬宁侧过身子,让纪云禾看见了他身后的人,纪云禾一怔 适时,天正夕阳,晚霞遍天,随着纪云禾打下最后一个结界的桩子,黑色狐火犹在阵法的辅助下,烧了了一根直通天际的巨大狐火火炬。 在黑色火焰边缘,橘黄的火焰依次展开,在北境南方竖起了一道坚不可破的火焰城墙。将晚霞退去,渐渐黑暗的北境黑夜照亮。 纪云禾站在火焰城墙之后,看着面前还身着国师府衣裳的两人,道:“我带你们去北境城。” 北境边界的火焰城墙之高,上达天际,城墙之间,唯有玄铁铸就的大门可以打开。 不日,北境所有主事者在大殿的会议之后,终于也下达了禁止难民再入北境的指令。北境向南的十数个关口悉数将大门阖上,一时间边界之外,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与此同时,长意并没有真正的清醒过来,他一直在保持沉睡。 空明等人竭力瞒下长意沉睡的消息,唯恐扰乱军心。 几人见过姬宁,从姬宁口中得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此前在北境爆发的雷火岩浆,或许是顺德的克星。 顺德五行为木,她所吸食的青鸾与大国师的力量也皆为木之属性。火之术法最为克制她。而雷火岩浆更是天下炎火之最,可灼万物。 纪云禾得知此事之后,带着林昊青与空明去了北境城外。 在此前雷火岩浆喷涌而出的时候,长意以术法凝做冰墙,阻挡了岩浆流入北境城中。岩浆冷却之后,黑色的石块裸露在山体之上,宛如群山之翼,围着蜿蜒的山体成了一条绵长的平台。 先前长意已经命人在上面建造了武器以作防御之用。 林昊青查探了一番山体上的岩石,登时眸光大亮:“此石乃雷火岩浆凝成,制成武器,或可克制顺德用术法凝聚起来的傀儡。” 空明点头:“我这便回去,让人抓紧采此岩石,制作武器。” “北境山上可还有雷火岩浆?”林昊青问。 “嗯。此前岩浆喷涌之后,我曾派人去山上探查过,山上尚有一个洞口,内里炎热至极,翻滚着尚且裸露在外的岩浆。” 林昊青将手中雷火岩石握住,他看着纪云禾:“你和这熔岩,或许就是这天下转圜的生机。” 三人在山上探查了岩浆的位置。那处岩浆翻涌,离那洞口尚有十来丈的距离,他们就觉得灼热非常,皮肤似乎都要被灼伤。雪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但在这火山口处,全是裸露的岩石,被灼烧得干裂,别说积雪,连草木也未见半点。 空明与林昊青两人抵御不了灼热的气浪,被迫停在了十余丈外,纪云禾以狐火护身,她对两人道:“我先去洞口探查一下,看看地形。” 两人不疑有他,在原处静静等着纪云禾。 纪云禾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翻滚的浓烟之中。 她一路踏到雷火岩浆旁边,灼热的气息让她也难受至极。 但每当她觉得身体快要被这火焰撕开的时候,她心头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凉意将她心脉护住。这个感觉纪云禾是有些熟悉的,当初,她被雷火岩浆灼伤,长意带着她去冰封之海疗伤,服下海灵芝的时候,便是这个感觉。 她摸了摸心口。 她尚且记得,此前,在冰封之海时,顺德将长意抓回京城的时候,她是吞下了一个海灵芝,强行离开的冰封之海。此后,海灵芝对她身体并无什么影响,她几乎也已经忘了这个事,却原来,到此时,海灵芝都还护着她的吗 纪云禾笑笑,她这一生,受大海庇护可真是不少啊。 纪云禾握了握脖子上的银色珍珠。 她看向下方的雷火熔岩,翻滚的岩浆彰显着自然之力。 在这样巨大的力量之下,她是如此的渺小与不堪一击 她蹲下身来,用指尖,静静的在火山口处画下了一个阵法。 “为何去了如此之久?”纪云禾回来的时候,空明对她有些不满,“看看地形而已,竟耽误如此多的时间?” 纪云禾笑笑:“我说我去雷火岩浆里洗了个澡,你信吗?” 空明白了她一眼,扭过头去,不欲与她再多闲扯,但林昊青却是眉梢微微一挑,颇为惊异的看向纪云禾:“当真?” 纪云禾瞥他一眼:“自然当不得真,雷火岩浆可灼万物,我要是跳进去了,你们怕是连白骨都捞不出来。” “也自然懒得去捞你。”空明转身离开,“地形看清楚了吗?” “嗯。”纪云禾道,“正正好一个圆,比试,顺德从南方而来,若攻破边界,我便可将她引来此处。” “你?”空明挑眉,“顺德公主可是继承了大国师的愿望,她现在想杀尽天下所有人,你为何知,你引她,她便会来?” 纪云禾颇得意的勾了勾唇角:“顺德是狭隘的人,她忘不了对我的恨意。” 三人从山上回了北境城,但却意想不到的是,在几乎没有人当值的侧殿,长意昏睡不醒的消息,竟然在他们去山上的这短短的半日里,犹如插了翅膀一样,飞出了驭妖台,传遍了整个北境城。 不管空明他们如何想要封锁消息,纵使在隔着火焰结界的情况下,这个消息,还是传得天下皆知。 鲛人陷入了不明的沉睡之中。 这么多年以来,长意对于北境的人而言,已不再仅仅是尊主那么简单的身份了。尤其是在上次北境雷火熔岩之乱后,长意更被人们说成是来自大海的守护者。 北境习惯了强大鲛人的守护。而现在,他们失去了这样的庇护。 北境的人们霎时有些乱了起来。空明为此着急上火,怒而要查出从驭妖台中将消息传出去的人,对他来说,这意味着有内鬼在他也无法探查到的地方,这触及了他的底线。 他变得比以前的长意更加繁忙。洛锦桑忧心他的身体,但空明在情绪上,对其他人他多少会控制,唯有对洛锦桑,他很少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乐观如洛锦桑都被他骂得委屈至极。 是夜,在侧殿之中。 长意依旧在沉睡,空明与洛锦桑前来议事,一进殿,看见给躺在床榻上的长意擦脸的纪云禾,空明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醒,你倒是沉得住气!”随后他又瞪向林昊青:“不是说,佘尾草用了,他便可苏醒吗?如今这又是所为何故?” 林昊青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长意:“他脉象平稳,为何沉睡不醒,我也不知。” 空明揉了揉眉心,两日没合眼,让他神情十分疲惫。 旁边的洛锦桑直皱眉:“你是秃驴又不是铁驴,你去睡觉,今晚别议此事了。”她说着要去拽空明的衣袖,空明却略显烦躁的一把将洛锦桑拂开。 “别添乱。”他看也未曾看洛锦桑。 纪云禾见状,一挑眉,将气鼓了腮帮子的洛锦桑叫过来:“锦桑,你来我这儿,我需要你。” “哼!”洛锦桑对着空明重重哼了一声,随后气呼呼的往纪云禾身边走去。却在走过林昊青身侧的时候,林昊青身侧佩剑倏尔一震。 林昊青将佩剑取出:“思语来消息了。” 这剑是林昊青的妖仆思语的真身,他们在北境城中,思语一直在京师潜伏,将顺德的消息通过这样的方式最快的告知他们。 林昊青于地面画下阵法,他席地而坐,奉剑于双膝之上,他闭上眼:“思语”他刚出口两个字,忽然!林昊青眉头狠狠一皱。他身下的阵法转而发出奇异诡谲的光芒。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纪云禾与空明登时神情一肃。 洛锦桑也一时忘了方才的生气,紧张询问:“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时间仿佛在林昊青越皱越紧的眉宇间凝固。 电光火石间,驭妖台外,狂风平地而起,径直吹撞开侧殿的窗户,风呼啸着吹了进来,将屋中所有人的衣裳与头发都拉扯得一片混乱。 也是在此时,林昊青身下的阵法光华大作。 “找到你了!” 一声道尖利至极的女声刺入众人耳畔,所有人皆觉一阵头疼,捂住了耳朵。 纪云禾很快就辨别出了这声音:“顺德”她眉目沉凝,拳心握紧。 “找到你了!哈哈哈哈!”笑声伴随着风声,在屋中狂舞而过,将屋内所有器物尽数摧毁捣散。洛锦桑内息比不上其他人,却是被这风中的声音激得喉头泛腥,呕出一口血来。空明立即抬手,将她揽入自己怀中,替她捂住耳朵。 纪云禾在狂风中之中,手中结印,黑色狐火画出一圈阵法,封住被吹开的窗户,狂风霎时在屋中停歇。 洛锦桑脱力的靠在空明怀中,望着空明忧心的眼神,洛锦桑咬咬牙,她逞强的坐起来,将嘴角鲜血一抹:“我没事” 另一边,纪云禾追到窗户边,听见那尖利的声音在空中盘旋,狂笑不止:“我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随着顺德声音的隐去,林昊青身下阵法的光芒隐去,他身前的长剑倏尔发出“咔”的一声脆响,那剑身上竟然破出了一条长口! 林昊青猛地睁开眼,他如遭重创,脸色苍白,汗如雨下,身体因为忍受着剧痛而微微颤抖着。 他将长剑握住,看着那剑上的破口,牙关紧咬,但终究未忍得住心间的血气翻涌,竟然“哇”的一口呕出鲜血来。 鲜血落在长剑之上,便像是刚杀过了人一样,触目惊心。 “顺德快来了。”过了良久,林昊青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她发现了思语,通过她找到了我。” “思语呢?”纪云禾问。 林昊青垂头看了一下手中的长剑。长剑之上,破开的口几乎将长剑折断。林昊青沉默的将剑收入剑鞘。 “做好应对的准备吧。”他起身离开,没有给予正面的回答。 纪云禾拳心微微握紧,却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边界通天的结界陡然发出巨大的光芒,屋内的所有人不由都看向屋外。 外面天空都被边界的火光照亮,直到许久之后,众人才听到空中传来的一声沉闷的撞击之声,边界的结界宛如是一堵城门,而今这堵城门,被撞响了 “顺德”林昊青捂住心口,望着火光染红的血色天际,“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傀儡之军 顺德到来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 外间的天空被烧得犹如血色。 空明眉头紧皱,立即便出了门,洛锦桑也连忙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北境城中,不少驭妖师与妖怪皆御风而起,集结着往边界而去。 纪云禾光是通过侧殿的窗户,便看见了不少外面御风而起的人们,犹如雨点一般往边界而去。林昊青抹干净了嘴角的血,这才道:“慌什么。”他有几分自嘲道,“这还只是她百里之外的力量呢。” 林昊青一言,使纪云禾神色更加沉凝,纪云禾望向林昊青:“她还在百里之外?” “她借思语看到了我,我自然也看到了她。”林昊青道,“她现在虽在百里之外,但你我说话的功夫,或许她便到几十里外了。五行为木,御风之术本就胜过他人许多,她如今身体之中,又有大国师与青鸾之力,操纵天下之风,于她而言,也是易事。” 顺德公主还在北境边界百里之外,边界离这驭妖台,又有百里的距离,而刚才顺德竟然通过思语,看到了林昊青,而后操纵风起 纪云禾扫了一眼屋中散落的物件,最后目光落在长意脸上:“顺德的力量比我们预估的更加不可测,结界是我打下的桩子,我得去边界。若结界破了,我也会诱顺德前往雷火之处。长意清醒之前,便由你帮我守着他吧。” 她说罢,转身要走,林昊青唤的是她的名字,却只看着床榻之上的长意,没有看她: “莫要拼命。” 四个字,在这样的时刻脱口而出,这或许是林昊青与她说的,最像家人的几个字。 纪云禾嘴角微微动了动:“好。” 纪云禾踏步出了侧殿,身后九条黑色的狐尾在空中一转,她身影如烟,霎时划过天际,融入外面的“雨点”之中。 林昊青走到还在床榻上的长意身侧,他看着尚还闭着眼睛的鲛人,鲛人修长的指尖微微一颤。 林昊青道:“她会没事的。” 颤动的指尖,复而又归于了平静。 纪云禾赶到边界的时候,看到的一幕,万没想到。 她一直以为,顺德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却没想过,她竟然可以用术法捏造属于她自己的一对傀儡大军 在边界巨大的结界之外,难民已经不见踪影,触目可及的,皆是身上微微泛着青光的顺德的傀儡! 他们表情空洞,神情呆滞,每个人的眉心都连着一条青色的气息,遥远的引向南方的某一个点。他们像没有知觉的蚂蚁,听从蚁后的命令,前仆后继的往前行径。 操纵他们的木系术法在触到高耸如云的火焰城墙之后,他们便立即被焚毁。 空气中,一时间弥漫的都是焚烧的焦糊臭味与飞灰。 纪云禾站在城墙之上,远远眺望而去,只见在那青色光芒的最终端,有一人还是一身红衣,她赤脚坐在数十人抬着的轿子上。 这一幕,让纪云禾霎时想起了许多年前,她在驭妖谷,第一次见到顺德的模样。 高傲,冷漠,生杀予夺皆在她手。 只是相比当时,她的形态更添几分疯狂。她在轿上饮酒,用完了那酒壶,便看似随意的往前一扔,酒壶携着她的术法,远远飞来,重重撞在火焰城墙之上。 “轰”的一声巨响! 明明只是一个看起来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壶,将火焰结界砸出了一个破口,整个结界重重一颤,只是下方的火焰很快又烧了上去,将上方的破口弥补。 结界之内的人无不惊骇。 顺德见状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随着风,传遍北境旷野,令所有人心脉震颤。 她的轿子停在离结界百十丈处。她一抬手,手中青线转动。 下方的傀儡们额间青光一闪,脚步慢慢加快,到最后竟然疯狂的跑了起来,他们一个接一个,不要命的撞上结界,宛如飞蛾扑火,一时之间,结界下方一片尘土飞扬,飞灰腾起,遮天蔽日。 结界将所有的尘埃与混乱都挡在外面,但这不要命的前仆后继,看在还拥有一丝理智的人眼中,都十分令人胆寒。 饶是这些驭妖师与妖怪们手上都沾染过鲜血,他们也不由冷汗如雨下。 这场战役与其他的战役不一样。任何战役的军士都是为求生,而顺德的大军却是为求死。 渐渐的,他们人数太多,竟然一层搭一层,用尸骨与飞灰,在结界之外累积成了一座山。 其高度几乎都要漫过玄铁城墙。 “他们要死,那就让他们来。”纪云禾说着,她在城墙上挥手下令。 结界之内,城墙之上,徐徐升起一股狼烟,紧接着,边界十数个城墙之上皆升起了烟火,城墙旁便是纪云禾打下的结界桩子,黑色的狐火在里面烧成通天的巨柱。 纪云禾手中拈诀,脚下阵法光华一闪,光华如水滴平湖,层层波浪涤荡开去,没入大地。 黑色狐火转而升腾起两股狐尾一般的火焰。火焰飘在城墙之外,似尾又似两只巨大的手,在结界之外横扫而过,将扑上来的傀儡们尸首堆积对的尸山尽数抚平。 黑色火焰呼啸着在地上横扫而过。 而纪云禾拈诀之时,却让那一端的顺德看见了她。 遥隔百丈,顺德眉眼一沉。 她在那巨大的轿子之上站了起来。 风声从她身后呼啸而来,拉动她的衣袂,顺德轻描淡写似的从身边的人背后取了一根羽箭下来,没有用弓箭,她握着羽箭,宛似在玩一个投壶的游戏。 而她的“壶”,却是百丈之外,结界之内的纪云禾。 顺德一勾唇角,手中羽箭随风而去。 箭如闪电,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眨眼之间,它便已经破开重重飞灰,刺穿不知多少她自己傀儡的尸体,径直杀向结界之后的纪云禾。 城墙之下的黑色火焰挥舞过来,似要将羽箭挡下,可在在它靠近羽箭之前,便被随箭而来的巨大气浪推散。 箭穿过黑色火焰,在火焰中留下一个圆形的空洞,空洞的背后是顺德倨傲的笑容。 羽箭尖端被火焰结界挡住。 “咔”的一声。 巨大的光华之后,羽箭灰飞烟灭,同时也将纪云禾身前的火焰结界打碎。 火焰结界震颤不已,外面的飞灰通过这个破口飞了进来。 就是这眨眼的时间,那些不要命的傀儡便爬上了城墙之上,从这个破口间钻入。这不用纪云禾动手,身旁的驭妖师已经将他们解决。顺德公主这一箭虽然厉害,却未动摇结界根基,下方的火焰很快又烧了起来,将破口修补。 而纪云禾的神色却微微沉了下来。 “结界挡不住她。”纪云禾对身边的空明道,“这些傀儡是依他术法而生,只要杀了顺德,这些傀儡便皆可消失。但这里,不是与顺德一战的地方。” 空明转头看纪云禾:“你待如何?” “待会儿漏个破绽,让她来追我。我将她引去雷火岩浆处,你们只要挡住这些傀儡,不要让他们趁机踏入北境即可。” “没问题。” 话音刚落,远方的顺德又拈了三只羽箭,这一次,她的箭为向纪云禾而来,而是分别落在了火焰结界上三个不同的地方。 结界应声而破,沉重的轰鸣犹如战鼓擂响,宣告着两军短兵相接的开始。 顺德三次抬手,扔了九支羽箭,傀儡从结界破口钻入。 纪云禾便不再犹豫,径直从其中一个破口之中主动跃出,黑色的狐尾立在空中,更比其他人都要醒目。 顺德自然也看见了她。 顺德一眯眼,风自手边起,她以术法混在手中的羽箭之上,向纪云禾所在的方向狠狠掷了过去。 纪云禾不躲不避,九条尾巴在身后轮转,待羽箭前来,只听一声厚重的声响,犹如一记天雷。 顺德唇角一扬,还未完全勾起,在纪云禾那方,便倏尔聚起一团黑色狐火,狐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挟着她的术法与羽箭,竟又从那方扔了回来! 炎火擦过顺德耳边,将她身后为她抬轿的傀儡灼烧干净。 火焰又摩挲着地面,旋转而去,及至最后,一路灼烧,将她身后的傀儡全部烧成了飞灰。 顺德看着身后的一片焦土,再回过头来时,盯向纪云禾的目光里,已是满满的杀气。 而在纪云禾身后,她此一击无疑是大大的鼓舞了士气,北境的人们高声呼喊着,举起武器,奋勇杀敌。 纪云禾没有回头,她只盯着前方的顺德。 果然!不出纪云禾所料,她此举,果然刺激了顺德!长风涌动,顺德身影飞上前来,她的速度比纪云禾想的更快!只一击,便将纪云禾击入结界之内! 结界的火焰虽然不足以伤到纪云禾,但这一击的力道却径直让纪云禾嘴角流下一道血来。 “你算什么东西?”顺德立在空中,她周身被青色的术法包裹,她就站在那火焰结界的结界之中,任由火焰在她身边冲击,却竟然伤不了她丝毫! 城墙之上,其他人无不惊恐。空明面色沉凝,他下意识的将身侧的洛锦桑护住,但一转头,却不知洛锦桑去了何处。空明没时间再分心找洛锦桑,只得戒备的盯着上方的顺德。 大国师与青鸾之力,到底是过于强大,在绝对力量面前,他们打下的结界桩子,所做过的那些努力,好似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火焰中,她周身艳红的衣服翻飞,头发披散间,她声色尖利,宛如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鬼,“本宫早该将你杀了。” 纪云禾一笑,她站起身来:“只可惜,你一直未能如愿,现在也是。” 纪云禾的话令顺德更加愤怒,长风一过,杀向纪云禾,纪云禾却御风而起转身要逃。 “想走!?”顺德跟着纪云禾追去。 顺德离开,追着纪云禾去向了北境雪山之处。 而顺德破结界而入,使得其他的傀儡尽数翻约结界,冲入了边界之中。 短兵相接之间,一切都变得十分的混乱。 “洛锦桑!”空明高声呼唤这洛锦桑的名字。他早让她不要跟过来。此前在驭妖台侧殿的时候,她便被震伤了心脉,以她的力量,能杀多少人? “真是会瞎添乱!”空明一咬牙,忽然之间,一道剑自身后劈砍而来。空明一回头,抬手挡开来人,却在看见来人的脸时,陡然愣住。 姬成羽 他的弟弟。 他已经有许多时间未曾见过他。数不清几年,亦或者十几年。他离开国师府的时候,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或许会站在对立面上。但从没想过,会是以今天这样的形势。他将面对一个已经死掉的,被操控的姬成羽。 空明愣愣的看着他,却在此时!姬成羽倏尔动手,他动作变得比空明想得要快很多,长剑穿胸而来,空明在怔愣之后,四肢迟钝,避无可避直接,忽然之间,姬成羽的剑尖,停在了他胸口前一寸的地方。 空明愣神。却见姬成羽的剑尖上倏尔莫名的渗出了几滴鲜血来。 鲜血顺着寒剑流淌,随后一滴一滴,在空明身前滴落在地。 一片空无的地方,一个人影出现。 是隐身了的洛锦桑 “我我可没有添乱。” 身后城墙边上的黑色狐火一扫而过,将城墙上的傀儡尽数拍散。空明抱着洛锦桑蹲下,他帮洛锦桑按住胸前的伤口。 “闭嘴。” 他握紧了她的肩头。 “我本来是要去帮云禾的,但你比较笨,就先救你吧”饶是到现在,洛锦桑还是絮絮叨叨道,“我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得讲道理,以后要报恩,可是要以身相许的。” 空明牙关紧咬,平日里的冷静尽数都被打破:“你闭嘴。” 她胸口开了个洞。 “你许不许?你不许,我就这样疼死算了,你许,你许我就努力忍一忍。我”洛锦桑还要絮絮叨叨的继续说着。 空明恶狠狠的给她摁住胸口的伤,忍无可忍的骂她:“你胸膛破了个洞!你能不能闭嘴!我许!你给我闭嘴!” 得偿所愿,洛锦桑咧嘴笑了笑:“那你就答应了,等打完了这场仗你就娶我”她声音渐小,眼睛慢慢闭上。 空明只觉霎时间喉咙被人擒住,连呼吸都十分艰难,每一口气,都呼得生疼。 他握住洛锦桑的脉搏 微弱 但万幸,还在。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终局 边界天边上的红光已经亮成一片,在北境也能将那方看得清清楚楚,那空气中焦糊的味道似乎已经随风蔓延到了此处。 驭妖台中,林昊青看着远方的红光,眉眼之下一片阴影。 “为何还没醒?”姬宁的声音从林昊青身后传来,他在长意床边焦急的来回踱步。 “顺德来得太快了。”林昊青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姬宁蹲下身去,侧着脸看向长意的颈项处。 在他颈项的地方,细小的白色阵法在银发之间轮转。若不是从姬宁这个角度看去,寻常时候,根本看不见。姬宁轻轻一声叹息:“这阵法何时才能发出光华啊” 林昊青亦是沉默。 “等吧。” 姬宁转头,目光越过林昊青的身影望向外面红成了一整片的天空:“我们等得到吗?” 林昊青没有再回答他。 纪云禾答应过林昊青,不拼命。 但她失言了。 只因顺德如今的模样,她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们之前所有的预判。大国师与青鸾,这两人的力量或许一直以来都被人低估了。纪云禾光是为了吸引顺德来到雷火岩浆处而不被她杀掉,便已经用尽了全力。 及至到了雷火岩浆的雪山边上,纪云禾已被这一路以来的风刃切得浑身皆是伤口。她借着熔岩口外的滚滚浓烟暂时掩盖了自己的身影。 她以术法疗伤,却恍惚间听到身后脚步一响。 纪云禾回过头,却见顺德周身附着一层青色光芒,踏破浓烟,向纪云禾走来。 “本宫还以为,你有何妙计。却是想借助这熔岩之地,克制于本宫?”她轻蔑一笑,“天真。”她抬手,长风一起,径直将这山头上的浓烟吹去。 风声呼啸间,纪云禾衣袂翻动,发丝乱舞,她与顺德之间,终于连浓烟都没有了。 十丈之外的熔岩洞口清晰可见。 两人相对,时间好似又回到那黑暗的国师府牢中。那时候地牢的火把的光芒一如现在的熔岩,将两人的侧脸都映红,宛似血色。纪云禾曾听说,自她被长意救出国师府时候,顺德便开始惧怕火焰,但现在,她没有了这样的惧怕。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五指一动。纪云禾没看见,但她能想到,边界之处,定是又起风波。 她道:“本宫如今,何惧天地之力?” 纪云禾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她坐在地上,一边调理内息,一边故作漫不经心的看着顺德,道:“话切莫说太满。天地既可成你,亦可亡你。” 顺德勾了勾唇角,随即面容陡然一冷,宛如恶鬼之色:“你先担心自己吧。” 她来之前,早得到了消息,鲛人沉睡,北境上下,唯剩这纪云禾方可与她相斗。杀了纪云禾,她的傀儡大军入侵北境,端了这些逆民,将他们也收入自己麾下。彼时,这天下,便再无可逆她鳞者! 顺德想到此处,眸中的光华彻底凉了下来,带着些许疯狂的,在手中凝聚了一把青色光华的长剑:“纪云禾,本宫对你的期待,远比现在要高许多。未曾想,你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这九尾狐之力,你若拿着无甚用处,便也给本宫罢。” 话音未落,她忽然出手,顺德的攻势比刚才更快,纪云禾侧身一躲,却未曾躲过,她右肩再添一道渗入骨髓的重伤! 身后的狐尾化为利剑,趁着顺德的剑尚停留在她身体中的时候,她欲攻顺德心脉,但顺德却反手一挑,径直将纪云禾的整个肩膀削断了去!断臂飞出,落在离雷火熔岩洞口更近的地方。 鲜血还未淌出便瞬间被灼干,那断臂不片刻也立即被高温烧得枯萎成了一团。 纪云禾咬牙忍住剧痛,面上一时汗如雨下。她的狐尾未伤到顺德,但舍了一臂却让她得以在此时逃生。 她断臂之上的鲜血与额上的冷汗滴落土地,登时化为丝丝白烟。 纪云禾浑身颤抖,但她未曾面露惧色。 而这一击却让顺德霎时心头一阵畅快舒爽,她咧嘴疯狂一笑:“本欲一刀杀了你。但本宫改主意了。就这样杀了你有什么意思?本宫将你削为人彘,再把你投入那岩浆之中,岂不更好?” 顺德疯了。 她的所言所行,无不证实着这句话。 身体的剧痛让纪云禾无心再与她争口头之胜,她转过头,望向雷火岩浆之处。她又往后退了几步。 在方才的争斗之中,她离雷火岩浆的洞口越来越近,及至此时,还有三五丈,便能到熔岩边缘。 顺德一步步向纪云禾靠近。她看着纪云禾苍白的面色,神情更加的愉悦。但她并不全然不知事。她看出了纪云禾移动的方向。手中长剑一划,纪云禾身后忽起一股巨大的风。 失去一臂的纪云禾根本无法与此力相抗,她被风往前一推,下一瞬!她的脖子便被顺德掐在了手里。 顺德看着纪云禾的脸,手中长剑变短,化作一只匕首的模样:“你说。”顺德眼中映着熔岩的红光,让她宛如一只从炼狱而来的厉鬼,她说着,手便已经抬了起来,在纪云禾脸上画下了长长的一道疤痕,从太阳穴一直到下颌骨,鲜血流淌,染了她满手,这鲜红的颜色,更让她兴奋起来。 “本宫是先刺瞎你的眼睛,剜了你的耳朵?还是先将你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切掉?” 出人意料的,纪云禾在此时,唇角却掠起了一个弧度。 她满脸鲜血,身体残缺,濒死之相,而她眸中的神色,还有嘴角的不屑,都在告诉顺德,即便是此刻,她也未曾惧她,更不曾臣服于她。 “你真可怜。”纪云禾道。 顺德眼眸之中的满足一瞬间被撕碎了去。 她神色变得狰狞,五指一紧,她狠狠掐住纪云禾的脖子:“本宫还是先割了你的舌头吧。” 她抬起了手。 于此同时,雪山之下,驭妖台中,侧殿内里床榻之上,一道白色的光华蓦地在长意身上一闪。 那颈项之下,银发间的阵法轮转。 气息沉浮之间,冰蓝色的眼瞳倏尔睁开。 而雪山之上,雷火岩浆不知疲惫的翻涌滚动,洞口之中,倏尔发出一声沉闷之响,岩浆迸裂,从洞口之中跳跃而出,裹挟着新的浓烟,铺洒在周围地面。 一股不属于顺德控制的灼热气浪荡出,温度炽热,让在术法保护之下的顺德都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而就是这眨眼的一瞬间,时间仿似都被拉长,白光自熔岩之后破空而来,一只冰锥般的长剑从纪云禾耳边擦过,直取顺德咽喉! 冰锥轻而易举的刺破顺德的术法,在顺德毫无防备之际,一剑穿喉。 顺德霎时松开手,踉跄后退数,捂着咽喉,面色发青,但鲜血却尽数被喉间冰剑堵住,让她说不出话,甚至也呕不出血来。 而纪云禾则被一人揽入怀中。 银发飞散间,纪云禾看着来人,带血的嘴角扬起满满的笑意:“你醒了。” 冰蓝色的眼瞳,将纪云禾脸上的伤,还有肩上的残缺都看在了眼里。 长意眼瞳震颤,唇角几乎不受控制的一抖。浑身寒意,几乎更甚此前被冰封之时。 “我没事。”纪云禾紧紧盯住长意,她尚余的手将他掌心握住,宽慰道,“你知道,我没事。” 看着纪云禾眼中镇定的神色,长意此时闭了闭眼,方忍住心头万千锥痛。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上已是一片肃杀。他看向顺德。 面前,红衣公主委顿在地,她喉咙间的冰剑让她剧痛,冰剑不停消融,但却没有化成冰水落在地面,而是不停的顺着顺德的皮肤往外扩张,不片刻,便将顺德的脸与半个身体都裹满了寒霜,哪怕是在这灼热之地,她身上的霜雪,半分未消。 长意将纪云禾护在身后,他上前两步,看着捂着喉咙不停想要呼吸的顺德。 他本是大海之中的鲛人,与这人世,毫无干系,但他却因为这个人的私欲,一路坎坷,走到现在。 及至冰剑完全消融,化作冰霜覆盖满了顺德周身。 顺德方仰头,嘶哑着嗓音看着长意:“你不可能为何” 长意根本没有与顺德说任何废话,抬手之间,携带着极寒之气的冰锥再次将顺德穿胸而过,与之前的冰锥一样,它也不停的消融在顺德的身体之间。 “你没有如此之力” 顺德身体欲要再起青光,长意眉目更冷,一挥手,在四周灼热干渴之地竟然冒出一股极细的冰针,将顺德四肢穿过,使她根本无法用手结印。 纪云禾站在长意身后,看着他颈项之处的法阵光华,眸光微微动容。 “这才是我本来之力。”长意看着全然动弹不得的顺德道。 “为什么”顺德极其不甘,看着长意,咬牙切齿,“为什么!” “鲛人的沉睡,本就是个局。汝菱,你到底还是看不穿。”这声音自浓烟另一头传来时,顺德霎时便愣住了,她僵硬的转过头,却只见白衣白袍的大国师缓步而来。 大国师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即便在这血与火之中,他面色也未改分毫。 看着大国师,顺德神色更是震惊:“不可能我将你关起来了,我”顺德一顿,她在离开京师的时候,算计了所有,却未曾去牢中看上一眼。她笃定,她是那么的笃定,大国师肯定已经废了 但他他竟然来到了北境,他竟然助纪云禾与长意他们杀她? 姬宁来北境的时候,便是将大国师一同带来。 而那时,用过佘尾草的长意本也已经醒了。但来到北境的大国师却与纪云禾、长意、林昊青密议,佘尾草乃极珍贵之物,本可助人重塑经脉,若使用恰当,能使断肢者重获新生。长意被术法反噬,用佘尾草可疏通经脉清楚反噬之力,大国师却又阵法可用佘尾草之力助长意重新连上身体之内所有被斩断的经脉。 也是那时,纪云禾才知道,鲛人开尾,开的不仅仅是尾,还有他一半的力量。 佘尾草可让长意重新找回自己的尾巴,重新找回自己的另一半力量。 而顺德虽然拥有了青鸾与大国师之力,但她自己却没有修行之法,她会不断的消耗身体里的力量,所以她在京城之时,不停的找驭妖师与妖怪,吸取他们身上的功法。 但是到了这里,无人再给她供给功法了。 边界的火焰结界对顺德是消耗,她的傀儡大军也是消耗,在雷火岩浆旁,顺德要不停用术法抵御此处的灼热,更是不停的消耗。只要能将顺德在此处拖住足够长的时间,她身体里的力量,总有消耗殆尽之时。 而天地之力并不会,雷火熔岩,还可再灼烧百年,千年 唯一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顺德来得太快了。 若长意的苏醒再晚片刻,他们的计谋,或许真的就要失败了。 “为什么你要杀我?”而此时的顺德,在意的却不是纪云禾与长意的计谋,她在意的,是大国师,“你不是要为天下办丧吗?他们都成了我的傀儡,就都死了,你的夙愿啊!我是在助你成你的夙愿啊!” 大国师看着顺德,终于默了片刻,随即道:“我的夙愿,希望我终结这人世的混乱。” 他的夙愿,并非为天下人办丧,而是为那一人鸣不平。 大国师来北境的时候,长意与林昊青却是并不信任他的。当时他也如是对纪云禾他们说。纪云禾选择了相信他。 因为她曾在国师府与大国师相处过,她也见过宁悉语,她知道这对师徒之间对的纠葛。 百年恩怨,起于他手,终也将灭于他手。 她并不能完全确定大国师是否真的愿意助他们,她只是以她见过的人心在赌,而她赌赢了。 “哈哈”顺德嘶哑的笑出声来,她动弹不得,连胸腔的震颤也显得那么艰难,她声音难听至极,但她还是不停的笑着,“你们想这样杀了我但我不会就这样死” 她挣扎着,在长意的冰针之中,以撕破自己血肉筋骨为代价,她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睛盯着纪云禾,“我不会这样死,我功法仍在,我仍有改天之力,我身亡而神不亡,我会化为风,散与空中,我会杀遍我遇到的每一个人。你们抓不住风也再抓不住我。” 她说着,发丝慢慢化作层层青色光华,在空中消散。 青色光华飘飘绕绕,向天际而去。 “你要是想救人,可以”她盯着纪云禾,“你与我同为半人半妖,你可将我拉入你的身体之中,跳入雷火岩浆之中。”她诡谲的笑着,“我这一生的悲剧因你与这鲛人而始,你们,你!若想救天下人,那你就与我同归于尽吧” 她身形消散,越发的快。 纪云禾却是一笑:“好啊。” 她望了长意一眼,往前行了几步,走到顺德面前蹲下。 “那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她说着,断了一只手的她神色并不惧怕,她身后的长意竟然也未曾阻拦,顺德尚未消失的眉目倏尔一沉。 纪云禾却已经用尚存的左手搭在了顺德的头上。纪云禾身后九条黑色的尾巴将空中飘散的那些青色光华尽数揽住。 “为什么?”顺德惊愕的盯着纪云禾,“为什么!?” “因为,你这般做,我们也早就料到了。” 顺德猛地盯向一旁的大国师:“不” 但一切都晚了!大国师手中掐诀,纪云禾脚下金色光华一闪而过,光华的线连着雷火岩浆旁边的泥土。 在灰烬尘埃之下,纪云禾前几日在那方画下的阵法陡然亮起。 这个阵法顺德记得,她曾在国师府翻阅**时看到,这是驭妖谷十方阵的阵法!是大国师当年封印了青鸾百余年的阵法! 这个阵法虽未有驭妖谷那般巨大,也没有十个驭妖师献祭,但若只是要将她困在其中,也是绰绰有余! “为什么?”顺德混乱的看着面前的纪云禾,又看向她身后平静的长意,“为什么?你也会死!为什么?你笑什么!” 顺德身体之中青色的光华不停的被纪云禾吸入体内,巨大的力量让纪云禾面色也渐渐变得痛苦,但她嘴角还是挂着浅浅的微笑。 十方阵光华大作,大国师身体也渐渐泛起了光华。 “师父!”顺德看向另一边的大国师,“师父!汝菱做的都是为了你啊” 十方阵必须要人献祭,他看着渐渐消失在纪云禾身体之中的顺德,神色不为所动。金光漫上他的身体,大国师甚至未再看顺德一眼,他仰头,望向高高的天际。 浓烟之后,蓝天白云,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正适时清风一过,他闭上眼。献祭十方阵的大国师,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神情,是微带浅笑。 万事不过清风过,一切尘埃,都将归虚无。 大国师的身影消失,十方阵终成,纪云禾也将哀嚎不已的顺德尽数吸入身体之中。 她站起身来,隔着金光十方阵,看向外面的长意。 长意静静凝视着她。 “待会儿,一起吃顿好的。”纪云禾道。 十方阵外的长意点点头。 纪云禾对长意摆了摆手,纵身一跃,跳入了雷火熔岩之中。 翻滚的岩浆霎时将纪云禾的身影吞噬。 饶是通晓一切因果,及至此刻,长意还是蓦地心头一痛。 雷火熔岩之中,纪云禾身影消解,青色的光华再次从里面闪出,但十方阵宛如一个巨大的盖子,将所有的声音与气息都罩在其中。 长意在旁边守着,直至熔岩之中再入任何声息,他在十方阵上,又加固了一层冰霜阵法。 随后身形一隐没,眨眼之间,再回驭妖台。 身边,姬宁急急追上前来想要询问情况,林昊青在一旁目光紧紧的追随着他。而他只是马不停蹄的往驭妖台的侧殿之后的内殿赶去。 推开殿门,他脚步太急,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 旁边的姬宁愣住,还待要追问,林昊青却将他拉住。 长意脚步不停,一直往内里走去,穿过层层纱幔,终于看见纱幔之中,黑色阵法之上,一个人影缓缓坐起。 长意撩开纱幔走入其中。 完好无损的纪云禾倏尔一抬头,看向他。 四目相接,长意跪下身来,将纪云禾揽入怀中。 纪云禾一怔,随后五指也穿过长意的长发,将他轻轻抱住:“你不是知道的吗,那只是切了一半的内丹做出的我。” “我知道。” 他知道,在他们与大国师谋划这一切的时候,林昊青提出了顺德身体消亡之后,恐力量难消之事,林昊青当即便有了这个提议。 他曾用纪云禾的内丹做了一个“阿纪”出来,现在要再切她一半内丹,做“半个”纪云禾出来,也并非难事。 长意在知道这一切之后,才陷入了沉睡,让佘尾草去缝补自己体内的经脉。 但是在清醒之后,看到那样的纪云禾,他还是忍不住陷入了恐慌之中,看着她跳入雷火岩浆,他依旧忍不住惊慌,害怕直至现在,将她抱在怀里,实实在在的触碰到她,与她说话,嗅她的味道,他方才能稍安片刻。 “长意。”纪云禾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沉着道,“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边界的顺德的万千傀儡尽数化作了飞灰,清风恢复了自己的秩序,将他们带走。 阵前的驭妖师和妖怪们破开了隔阂,抱在一起欢呼雀跃。 洛锦桑的伤被军医稳定了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 林昊青与姬宁接到急急赶回的妖怪传来的消息,边界的战事停歇,他们在这样的态势下,活了下来,所有人正准备回到北境。 长意此时方才将纪云禾放开:“走吧。”他看着纪云禾,“你方才说的,我们先去吃顿好的。” 纪云禾笑笑:“我这躺久了,腿还有些软,不如,你背我吧。” 长意没有二话,蹲下身来,将纪云禾背了起来。 姬宁想要阻拦:“外面都是人” “不怕看。”长意说着,便将纪云禾背了出去。 一迈出殿门,外面皆是欢呼雀跃的声音,沉闷的北境,从来未曾入现在这边雀跃过。 长意与纪云禾嘴角都不由挂上了微笑,正适时,清风一过,天正蓝,云白如雪。 长意将北境尊主的位置撂下,丢给了空明。 正适时洛锦桑的伤好了一大半,但还是下不了床,空明整日里一边要照顾洛锦桑,一边要忙北境的事务,本就两头跑得快昏过去,长意却忽然撩了挑子,说忙够了,要出去玩。 随后带着纪云禾就走了。半点没考虑他的心情。 这把空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好在现在北境的事情,忙是忙,却忙得不糟心。 长意便也是看出这一条,才敢甩手离开。 纪云禾曾经总梦想这仗剑走天涯,现在,长意便带着她去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他们从北方走到了南方,终于见到了大海。 正适时,夕阳西下。 “大尾巴鱼。”纪云禾看着一层一层的浪,倏尔看向长意,“你找回了自己本来的力量,那是不是意味着,你的尾巴” 他们一路走来,长意都没有提过这事,他的力量虽然回来了,但他并没有去印证自己的尾巴是不是回来了,他刻意避过这件事,只怕万一没有,自己失落便罢,万一惹纪云禾失落,他是万万不愿。 但纪云禾此时倏尔提到此事。他默了片刻。 “试试。”他道。随即将自己的外衣褪下,放在了纪云禾身侧。 纪云禾巴巴的看着他:“裤子得脱吧?” 长意默了片刻,看看左右。 左右无人,除了纪云禾。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两条腿长久了忽然要脱裤子,那可是 “我先去海里。”他说着转身,慢慢走入了大海之中。 海浪翻涌,渐渐吞没他的身影。 纪云禾带着些许期待与紧张,跟着走到了海边,海浪一层层推在沙滩上,浸湿了纪云禾的裙摆。 近处的海浪不停,远方的海面也不停的荡着波浪,一切与平时并无两样,长意好似就此消失在了大海里一样,再无讯息。 纪云禾站在岸边,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忽然之间,远处一声破水之声。 纪云禾眼瞳倏尔睁大,一条巨大的蓝色鱼尾从在海面仰起。 鳞片映着波光,将纪云禾漆黑的眼瞳也染亮。 她唇角微微一动。 从未觉得海浪如此温暖,海风也吹得这般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