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十三将士》 序 大漠黄沙、烽火狼烟,困守孤城万里; 羌笛悠悠、霜月独悬,梦回长安几度; 玉门关外、蓦然回首,谁人可谓英雄?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几近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无数英魂。 纵使星河斗转、已历千年,却依然有人记得你们昔日的坚毅背影,仿佛依稀可见。 出塞-1 东汉汉明帝永平十七年,冬。 黄沙滚滚,北风烈烈。 在这西域塞外一望无际的荒漠之中,正有一队长长的人马在缓慢地向西前进着。 刺骨的寒风呼啸中,一面夺目的赤色“汉”字大旗,正在这支行进的队伍中上下翻滚,迎着风头,不停地卷动。 而在“汉”字大旗之下的,则是一名名缄口不语、骑在马背上默默前进着的士卒。此外,夹在数百名汉军士卒之中的,还有着为数不少的运载着粮秣的马车。 只是,与那“呼啦啦——”卷动不止的大旗翻滚声,与“吱呀呀——”响个不停的车轮转动声对比,这支低头行进着的汉军人马,却显得似乎有些过于静默,不知是否是因为作为一支位于后军的运粮队,整支队伍中,只能隐约听到一声声马踏黄沙的沉闷声响。。。 “刷啦——!” 忽然间,只听在这一片沉静的军旅之中,猛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出鞘之音! 对于这些已然深入塞外西域腹地的众军士,听到声响的一瞬间,立刻本能性地便倍加警惕,当即引得周围的一干士卒纷纷回首注目、略显紧张地查看着周围的状况。 不过,待定睛一看,往那声响处瞧得清楚了,大多数人眼中的警觉之色却又很快消失不见了。。。 只见传出声响之处,正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剑刃映照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反射出微带几分冷峻的杀气与寒意。再仔细瞧这出鞘的利剑,无论是其锋芒毕露的利刃、还是剑柄处俊秀的配饰与雕琢,都堪称一把绝对的上品。因此,随着这柄宝剑一经出鞘,纵然大多数士卒已很快在消除警惕后又将各自的注意力再次收了回去,宝剑却还是凭着其耀眼的夺目光彩,吸引了其余不少人的注意。这些汇聚而来的目光之中,也不免有些欣羡之色。 而这,似乎也正中了拔剑出鞘的持剑人的下怀: “怎么样。。。?我这柄自京城洛阳带来的宝剑,还不错吧!” 说话之人,身着一身略显不便的长袖宽袍之衣,看起来文绉绉的,书生气颇重,与周围一个个顶盔披甲精练打扮的士卒相比,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但是,用这宝剑上下随意挥舞的几下之间,这貌似书生的年轻人倒是也比划得好像有模有样。 “嗯,的确是好剑!虽说当初出发前买这把剑时,我还劝过你三思而后行,但是现在看来,我真后悔自己也该花费重金买上一把。唉,现在看,即便囊空如洗,也是值得的啊!只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旁另一个同样穿着有些不同于普通士卒的年轻人,带着几分浓浓的悔意感叹道。一边摸着自己腰间那把普普通通、有些老旧的佩剑,一边自感到有些寒酸。 “哈哈,别灰心!且看我用这宝剑砍下一串匈奴人的脑袋,到时分你耿乐一个用来记功也无妨啊!待到班师回到洛阳之日,咱们总也要回去有得吹嘘不是?!” 手持宝剑的年轻人逐渐越发的得意,虎虎生风的宝剑挥舞声之中,仿佛已然置身在了冲锋搏杀的战场之中,恨不得立刻找到敌军,来一场痛痛快快的砍杀。 “此话当真!耿毅兄,你可是饱读诗书的,不能失言啊!” 另一名名为耿乐的年轻人闻言也是随即喜出望外,骑在马背上,憧憬着凯旋而归后受到无数百姓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到时,人群中说不定还有不少风情万种的千金小姐。洛阳城里不缺权贵,缺的反而是闯荡过西域塞外的勇士健儿,说不定,自己就借此赢得了特别的青睐,甚至。。。嘿嘿嘿。。。 也不知道其脑袋里又开始在想些什么,只见嘴角处已然留出一些口水,顺着下巴往下细细流淌着。。。 “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名叫耿毅的年轻人拍着胸脯,豪气万丈地说道,“哼,此番出塞,不砍他十个八个匈奴人的脑袋,怎么对得起我买这把宝剑的价格?!狗娘养的匈奴人,怎么还不速速前来送死?!这回,不仅要让他们这些蛮夷好好领教一下他耿毅爷爷的厉害,也要为咱们家大人争一口气!同时。。。” 说到这里,其忽然顿了顿,似乎用余光有意无意地朝着二人身后的另外某人瞅了一眼后,才又接着说道: “同时,更让某些人睁开眼好好看看,老子可不是只会舞文弄墨、吃素的!” 耿毅这目光斜视所瞄的,正是在其身后不远处的另一名同行随从——一个唤作耿破奴的精瘦汉子。其衣着打扮,显然与耿毅和耿乐二人又大为不同,虽然身份同样是侍卫随从,但甲胄却更像是普通士卒的打扮。而更为引人注目的,则是其脸颊下的一处长长的明显刀疤,甚是狰狞。常年与匈奴人交手的士卒基本一眼都能看出,这样的刀疤必是出自匈奴弯刀的手笔。。。 此刻,听耿毅言谈中有意无意似乎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这精瘦汉子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然沉默着,只是紧了紧腰间一柄毫不起眼的直刃长刀,而后,便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远处的荒漠沙海。。。 “咳。。。大家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身处塞外不毛之地,更该同心协力才对嘛!”耿乐看气氛有些尴尬,赶紧低声打了打圆场。 “哼。。。” 不过,一边的耿毅却似乎不怎么领情,慢慢收剑入鞘的同时,淡淡地发出一声冷哼。好在,后面的耿破奴也没怎么计较,依旧视若无睹一般,继续保持着沉默。 对此,三人之中最为年轻的耿乐也是颇为无奈。 其实,虽说三人的身份皆是耿家的私属部曲,但实际上也大有不同。作为伴读书童出身的耿毅与作为小厮出身的耿乐自己,已在一起共同服侍自家大人多年,关系自然较为亲密。并且,耿家虽是朝廷之中的权贵之家,但因为自家大人的先父老太爷去世过早,所以多年以来一直没能得到太多的关注与出仕的机会。 相比于自己大人那年纪轻轻的堂弟耿秉,作为如今的大司农——耿国之子,不仅早年便屡屡出入宫廷,深得当今皇上青睐、恩荣优厚,去年便以驸马都尉的身份率军一万、出击北匈奴、横越沙漠六百里,虽说因为北匈奴主力避战而走,所以除了几场小打小闹外几乎无功而返,但毕竟已然树立了军中新进青年勇将的威名。此番远征,更是由圣上亲自点名、率部随军再次出塞征战,虽不是最高主将,但依然是手握大权、风光无比。 而自家大人呢,则因为少年丧父的缘故,就连这次随军塞外出征的机会,还是因为靠了其好友骑都尉刘张的举荐,才在出塞的大军中谋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司马的职位。但与堂弟耿秉风光无限的驸马都尉之位相比,还是差了足足一大截。 所以,尽管自家大人也是身在耿家这个炙手可热的豪门大家族中,但却算得上是其中最微不足道、无人问津的一支冷僻“寒门”了。 也正因为如此,风风雨雨跟随自家大人的这些年里,耿毅、耿乐这些不离不弃的随从之间不仅更加的抱团,同时可能也是为自家大人空有一番谋略与报国之志却无处施展的境遇深深鸣不平,因此,对于来自其他各支耿家的随从,都多多少少有些看不太顺眼。 而耿破奴,恰好就是这样的典型例子。 说到这耿破奴,因为其上回曾随军出塞征战过,据说富有不少的塞外经验,所以在大军出玉门关后,也就是大约一个月前,才由驸马都尉耿秉的门下,转送到了自家大人的属下。虽说,自家大人也是欣然接受,并当即郑重感谢了自己的这位堂弟兼上级,但是作为多年随从、又善于文墨的耿毅来说,却对耿破奴这个怎么看都不过只是一介草莽武夫的“外来户”极为不顺眼。私下里,不仅时常拿去年出塞之战时耿秉所部一万人也不过是劳而无功的过往说事,而且作为常年生活在京城洛阳之人,对于耿破奴此人偶尔开口时流露出来的浓厚陇西口音,也是一直嗤之以鼻。只是,鉴于护粮队中绝大部分士卒的籍贯都是来自陇西各地,口音之中大多夹杂着各式各样的西北口音,所以,耿毅的有些话也只敢在私底下与耿乐单独泄一泄愤而已。 “切!不过是个耿秉都看不上的陇西乡巴佬,还起个‘破奴’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似的。精瘦精瘦的样子,真不知道这家伙拿不拿得起他腰间那把破刀来!恐怕,这么瘦,就是为了逃跑时可以溜得快些吧!恐怕也就是这家伙根本没用,所以耿秉就干脆顺手把这废物给扔到咱们大人这里来了!哼,说到这个耿秉,年纪轻轻就当上驸马都尉,不就靠着皇上恩荣和他父亲贵为三公吗?要是咱们大人的老太爷还在世的话。。。唉。。。哪里还轮得到他这毛头小子这时候派那厮来装好人,我呸!” 每每和耿乐说到情绪激动之时,耿毅便总是感到愤恨有加。口无遮拦地有时连堂堂驸马都尉也一起连带着给骂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塞外迥异的风土人情与残酷严苛的恶劣环境,所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自打出了玉门关后,原本一向文绉绉、鲜有粗俗之语的耿毅,话里话外的粗鄙之词,也是明显越来越多了起来。。。 虽然耿乐也并不能完全否认耿毅的观点,但是总觉得,耿破奴那家伙给人的感觉和耿毅所想的有些不太一样。但至于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耿乐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同时,耿破奴在这支护粮队中,因为一口浓厚的陇西口音,再加上参加过上回的出塞征讨,所以与大多来自陇西、性格爽朗的众士卒之间,先天就比自己和耿毅与大家相处得更为亲密一些。因此,行军的这一路上,尽管平时大多沉默寡言,但刚来不久的耿破奴,在护粮队当中的威信,并不低于耿毅和耿乐二人。 而在自己对于耿破奴一向惜字如金的印象中,这些行军的日子里,其唯一一次主动和二人开口说话,也就只有一次而已。那是某一晚,耿破奴拿了两口类似其腰间的陈旧佩刀来,直白地建议耿毅和耿乐二人尽量舍剑换刀。 耿乐看其他军士士卒的确大多也是用刀、而非用剑,所以本也想换上那刀试上一试,只是,却被正愁有气没处发的耿毅一把拉住了,继而讥讽道: “破奴兄,你大概是之前还没跟着驸马都尉大人回过京城洛阳去转转吧?别的普通士卒买不起剑也没办法,我家大人虽比不上你原先跟随的驸马都尉大人,可同样也是耿家的名门之后,我们可不能轻易坠了我家大人的面子!破奴兄的好意我们二人心领了,但你恐怕是没见识过,偌大的洛阳城城内城外,多少王孙公子,个个佩戴的可都是宝剑,可从没见过谁挂把刀别在腰间的。不要说试了,光是想想,就觉得用刀实在是太土里土。。。” 好在耿乐当时及时打住了其下面的话,不然万一说出什么更不好听的话来,又被传了出去的话,不但耿破奴,就连其他普通士卒恐怕也无意间给得罪了。 同时,事后耿乐更为担心的是,耿毅和新来的耿破奴之间的种种矛盾不和,会不会被耿破奴告到自家大人那里去。不过,目前看来,似乎大人还并不清楚。也不知道是耿破奴始终没有和大人提起过,还是大人已经忙得根本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了。 要说自打出了玉门关后,耿乐几乎每天都未必能见到自家大人一、两次。身为大军的军司马,又被任命负责看管随军的粮草,这费力又不讨好的任务,搞得自己大人每天不仅要一早赶往主将大帐处报告粮草的状况并旁听各项重要军务,风驰电掣地赶回来之后,还要跑前跑后亲自督查粮草的运输、消耗和保管,以及亲自押运着及时运往其他各部。由于不善骑马的耿毅和耿乐二人实在是有些吃不消这么高强度的每日往来不断快速骑行,又劝不住自家大人这么事必躬亲的劳碌奔波,所以便干脆被指派来和经验丰富的耿破奴一道,协助看管大军的粮草后勤的辎重运输,这样,倒也不用每日到处骑马风也似的跑来跑去了。。。 可是,尽管不用累得跑东跑西,但每日行军途中不断夹在耿毅和耿破奴二人之间,也让希望大家都能和和气气的耿乐感到十分的为难。 唉。。。我当初怎么还会为淌了这趟浑水而感到庆幸和高兴呢?只希望这次自家大人可以立下些功勋,不再向上回耿秉那样无功而返才好。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也不希望总是走在这渺无人烟的荒漠戈壁之中了,不是说西域有不少水草丰美的绿洲吗?我怎么一个也没见到。。。 耿乐脑袋里正在胡思乱想着,似乎是得到了上天的及时回应一般,待抬头再看之时,缓缓而行的队伍终于逐渐从荒漠进入到了一片绿色的草原之上,似乎水源之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近在咫尺了。 而这时,只见前方正有一人骑着马飞快地奔驰而来,同时高声喊道: “前方不远处便是蒲类海!前军的各部已经饮水完毕,继续前进了,军司马耿大人有令,我护粮所部也即刻前往蒲类海边饮水!” 前来传令的乃是自己大人所辖护粮队中的军吏范羌,虽然其喊的声音有些嘶哑、含糊不清,但是对于早已口干舌燥、已快有数日没见过湖泊水源的众军士来说,却也顾不得了那许多细节,听说前面有地方敞开肚子喝个饱,队伍的士气立刻便得到了极大的振奋!就连行进的速度也不由得大大加快了。 但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耿破奴却在军中一边高声喊道,一边提醒着已赶到近处的军吏范羌:“弟兄们不要急!务必保持好队型、不要散乱。进入草原后更要小心戒备!范大人,也请继续传令时一并提醒其他的弟兄,此处距离匈奴人常常出没的白山已经不远,需随时提高警惕!” 军吏范羌听到这番话,表情间随即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相信耿破奴之言。不过,毕竟也是小心无大错,于是便又点点头,补充上提醒小心的这一句,继续向下策马传令去了。 “哼,什么小心戒备,这个胆小鬼!”听到此言,耿毅却有些不屑一顾,愤愤地低声抱怨道:“再说了,外面不是有斥候们在巡逻吗?一旦有危险,匈奴人根本靠不到近处,咱们第一时间就能得到号角的提醒,有何可提高警惕的?这不是故意害大家晚些才能喝上水吗?!我就觉得他不靠谱,还敢公然不遵咱家大人传下来的命令,这个陇西乡巴佬。。。” 谁知,耿毅的话还没有说完,仿佛是印证了耿破奴的不祥预言一般,随即便有一声若有若无、戛然而止的奇怪号角声,如同充满警示的晴天霹雳一般,从左翼不远处一面山坡背后的方向,猛然间传了过来——! “呜——!” 此声过后,几乎运粮队中的所有人都立刻停下了胯下的坐骑,止住了前进的脚步。。。 虽然这声号角尚未响彻开来便被直接打断了,根本谈不上示警号角的那般悠扬与浑厚,甚至有可能只不过是特殊的风声、或者山坡那侧的己方斥候不小心误吹出来的号角声。但是,因为刚刚耿破奴那句“匈奴人常常出没的白山已经不远”的提示,如同传染一般,众人似乎都有了些提心掉胆的不祥预感。。。 莫非,那刚刚戛然而止的奇怪号角声,真的是斥候在不远外的草原上,发现了什么匈奴人出没的踪迹不成吗。。。?! 要说以游牧而居的匈奴人会出现在这片丰美的水草之地,仔细想想,其实倒也是合情合理。。。 就在此时,不知是否是巧合,原本晴空万里的蓝天中,竟忽然也快速飘来了几片厚厚的云朵,遮蔽住了和煦的冬日暖阳。正如同护粮队众人此刻心境的瞬息变化一般,早已不由自主握紧腰间兵刃的众人心头,顿时都一个个布满了忐忑不安的厚重疑云与莫名的不安。。。 【相关知识补充】: 1.汉明帝,名刘庄。东汉第二位皇帝。 2.永平十七年,即公元74年。 3.蒲类海,即今天新疆的巴里坤湖。蒲类海乃是古称,并非真的海,其实是淡水湖。 出塞-2 就这样,一众士卒凝视着不远处的山坡高处,战战兢兢地不知山坡的另一侧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就算是碰到了匈奴人,本来也不算是什么坏事,毕竟,原本大军此番出塞的第一个攻击目标,就是在这蒲类海不远外、白山一带的匈奴部落。也只有解决了这只蹲守在西域门口的拦路虎,才能将匈奴势力逐步从西域诸国中驱赶出去。同时,也才能消除大军继续挺进西域诸国时北翼侧后的潜在威胁,得以无后顾之忧地继续全力西进。 因此,若是匈奴人胆敢主动找上门来挑衅汉军,而非像去年那样保存实力、避而不战的话,实乃一件会令诸位汉军将领喜出望外的绝好消息,甚至值得好好庆贺一番。但是,唯一的问题是,如今自己这支仅有数百人的队伍,不过是落在大军后面的护粮队而已。不仅人数相对单薄、和大军的主力部队也不知到底已差有多远的距离,更要命的是,走了大半天的路,人人早已是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哪里还有什么力气与匈奴人力战拼杀呢? 而最为重要的是,众人还要腾出精力来守护队伍之中的粮草。试想,一旦所保的粮草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将直接事关整支大军上万人马的安危。如此生死危亡的重大责任,任谁也是绝对担待不起的。。。! 所以,面对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情,众人心里不禁多在默默祈祷,希望方才那奇怪的号角声,不是匈奴人来袭的警告。。。 就在这长长的护粮队伍陷入一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时,忽然间,只见一匹马的影子猛地出现在了山坡之顶,赫然闯入了众人的视线!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仔细朝那马背上望去,想看看究竟是敌是友—— 只是,待抬手遮眼仔细去看时,却见远处山坡上那匹空落落的战马背上,竟然空无一人! 但是,马鞍与缰绳却似乎还在。。。 而且,看那马具的样子,好像正是己方斥候的战马。 这可实在是有些奇怪了,难道,是那战马之上的己方斥候打瞌睡掉落马下了? 还是说。。。? 正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之时,那匹如同脱缰的战马,又一路狂奔着从山坡上朝着耿毅等汉军所在的位置冲了下来。。。 “哒哒哒——”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再看那战马的狂奔之状,有几个养马出身、精熟马性的汉军士卒,不由得随之露出了愈加惶恐不安的惊疑之色,忍不住窃窃私语道: “那匹马,怎么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啊。。。?山坡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感染与惊吓,众士卒胯下的坐骑以及其他备用的替换战马们也有些躁动不安起来。 而愈发紧张的氛围中,加上这个别的窃窃私语,不禁引起了更多士卒的不安情绪,忍不住一个个竖起耳朵,想再多听听那几个熟知马匹习性之人还会透露出什么别的信息来。 但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却又落回到了那匹战马的身上,因为,待这战马冲得近了,士卒们方才注意到,它那消失的主人,究竟去了哪里。。。 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战马的身后不远处,竟还拖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汉军士卒。只见其一只脚仍然紧紧套在马鞍两侧用以给脚部踩踏的皮带套环中,所以这才被自己的坐骑一路拖着这只脚,就这样一路拉到了山坡下。 只是,因为山坡上的绿草长得太过茂盛,几乎没过了膝盖,所以之前被战马拖拽之时,一个人也没有留意到。直到来到绿草相对低矮的平地时,这才被众人猛然发现。。。 望着那被拖在马后,奄奄一息、似乎已毫无生气的斥候,最先反应过来的,乃是耿毅: “快——!快去看看他还是死是活,弄清山坡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随着他这一声呼喊,一旁的耿乐也随即从惊愕中立刻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下了马去,然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在其余几名骑兵的协助下,总算拦住了那匹看似受惊的战马,在抽出腰间的佩剑、费力割断了套住那名斥候脚部的皮带套环后,耿乐立即抓着那名斥候的双肩,将其面对面扶了起来,努力地摇晃着: “兄弟,快醒醒!兄弟,快醒醒!。。。” 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回光返照,在耿乐的一声声呼唤之下,那被坐骑拖了一路、脸上满是污泥与伤痕的士卒,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用浑浊的目光望着眼前的耿乐,意识也逐渐恢复了起来。似乎,其刚刚被拖拽着的一路上,受到了不少的惊吓,极速的颠簸之中,更使其一度彻底昏阙了过去。 此时,待其眼神之中慢慢恢复了正常的意识,耿乐忍不住再度晃了晃其双肩,略显紧张地催促道: “快说啊!刚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只见那斥候由耿乐扶着,无力地瘫坐在草地上,浑浊的眼睛中,仿佛一瞬间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异常焦急地张开了嘴,似乎想急切地说出些什么! 但是,在这关键时刻,其嗓子却像是卡在了某处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激动而一时失语了,急得不远处仍在等候消息的众人只能干着急,却是谁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催促,生怕其随时可能好不容易说出的重要情报,反而淹没在众人的声浪之中。 可是,越是着急,这斥候却越是说不出话来,而就在这时。半空之中,忽然传来一个怪异的呼啸之声: “嗖——!” 这声音由远及近,最初听起来慢悠悠的,似乎并不迅速,但当到了临近之时,那声音却又变得尖锐刺耳、极为迅猛—— “小心——!” 就在众人还未意识到这呼啸之声所代表的危险之时,耿乐只听身后传来这样一声严厉的大声警告。听起来,这厉声的警告中,似乎还带着浓浓的陇西口音。可是,耿乐一时还有些缓不过神来,刚刚歪了下脑袋,打算向左回头去问问到底是谁要自己小心什么时,却只听那划空而过的呼啸声响已几乎到了近在咫尺之处,紧跟着,耳畔便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 “噗——!” 几乎与此同时,耿乐只觉得自己的整个右脸颊,好像都被瞬间喷上了一层热乎乎而又粘稠的液体。。。 惊诧之余,赶忙又转回头去看,这才目瞪口呆地发现: 被自己扶着双肩、刚刚还活生生的那名汉军斥候,竟然已被一支不知何处而来的利箭从背后射穿了喉咙! 瞬间变为空洞的眼神之中,正毫无生气地木然望着天空,伴随着其脑后白色箭羽的微微摆动,汩汩的鲜血正不断从斥候咽喉之处喷涌而出,一片殷红。。。 更为令人惊异的是,只见那锋利的箭簇穿喉而过后,又伸出了骇人的足足数寸,已经几乎紧紧地贴着此刻耿乐自己的鼻尖位置。。。! 试想,若是这一箭的力度再稍稍大上一些,或者自己刚刚没有被身后声音吸引、故而扭头离开了这一寸之距,有可能,此刻这一箭射死的,就不只是眼前这斥候一人而已了。。。 用颤抖的右手再一摸自己的右侧脸颊,果然,全是那斥候喉咙处喷溅出的淋淋鲜血。。。 转眼之间,目睹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眼前,而且还溅了自己一脸热腾腾的鲜血。不仅如此,射死其的箭簇此刻还依然直直地指着自己的鼻尖,这噩梦一般的血腥一幕,直吓得耿乐浑身禁不住颤抖不止。。。 同时,一声发自心底的恐惧呼喊,仿佛憋在胸中,想大声喊出来,但僵硬的嘴巴却不知为何,一时之间,竟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而在这时,其余汉军众士卒却无人顾得上正坐在地上、已然被吓傻了的耿乐,纷纷抬起头来,再度望向了刚刚那支冷箭射来的山坡方向—— 举目望去,只见远方的山坡顶处,有一个头顶白貂皮、胯下大宛马的匈奴骑手,傲然策马立于山坡顶处,正威风凛凛地缓缓放下手中的弯弓。。。 纵然隔得还有好一段距离,但是,仅仅那一眸的对视,众人仿佛已能从心底隐隐地感觉到,在那山坡顶处匈奴骑手纯白的貂皮帽下,正有一双如鹰似虎的锐利眼睛,如同看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一般,于居高临下间,漠然地俯视着山坡下的数百汉军士卒。。。 “可恶!这天杀的匈奴狗——!” 耿毅一见山坡上那匈奴骑手单人独骑策马而立、悠然自得间充满轻视的姿态,不由得怒火中烧,一边怒骂着,一边伸手握向了自己腰间的宝剑: “他娘的,看你耿毅爷爷不上去给你来个碎尸万段!弟兄们,一起来,随我一同冲上山坡——!” 耿毅正欲催动坐骑,准备策马冲上山坡,但是,左右环顾一圈,却惊讶地发现,竟不见有人响应自己的号召、一同跟随,不由得更是一阵不解和心中火起,继续朝着左右的其他众士卒大喝道: “他娘的,你们怕什么?!那白毛的匈奴狗他就只有一人而已,咱们这么多人,还怕干不过他一。。。一。。。” 说到这里时,耿毅的目光无意间再次闪过远处的山坡顶处,却立即语塞了,立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只见,此时的山坡顶处,在那头顶白貂皮的匈奴骑手的两侧,无声无息中,竟又乌压压地冒出了至少上百名杀气腾腾的匈奴骑兵,正磨刀霍霍地盯着坡下的汉军。而在山坡的另一面,天知道还有多少尚未看到的敌人。。。 望着这些位居高处、且正越来越多冒出山坡来的匈奴军队,血气上涌的耿毅似乎也再没有了方才打算主动正面冲锋的万丈豪气,一时间脸色惨白,冷汗直冒。 就在这样无声无息的对峙中,又是那名头顶白貂皮帽、看起来似乎是这支匈奴军队领头人的匈奴骑手,慢慢地再次张弓搭箭。。。 尽管弓弦上的箭矢尚未射出,但是鉴于方才那支冷箭正中斥候脖颈的一箭之威,山坡下的汉军已出于本能,纷纷勒马向后撤了一步。 只是,那领头的匈奴骑手却没有将箭簇对准坡下的汉军,而是在见到汉军士卒纷纷躲闪、忍不住发出轻蔑的一笑后,继而将箭矢对准了其左前方的半空之中—— “滴——!” 只听一声刺耳的破空而过之音应声而起——! 原来,那是一支鸣镝。 而随着这支射向半空的鸣镝所发出的锐利尖叫,立于那匈奴首领左侧的几十名匈奴骑兵们,仿佛同时得到了统一的命令一般,顷刻间,纷纷催动胯下早已躁动难耐的战马,如同漫山遍野的海浪一般,从山坡高处,径直席卷而来—— “哒哒哒哒——!” “呜啦啦啦——!” 只听那一匹匹匈奴战马的四蹄狂奔,与马背上一个个骑手呜哩哇啦的兴奋乱叫声,伴着呼啸而过的凛冽北风,仿佛死亡的召唤一般,灌入了每一名坡下汉军士卒的耳中。。。 匈奴人的进攻,开始了。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马鞍和马镫。马鞍和马镫,这两样可谓骑兵最为重要的马具的准确出现时间,尤其是两汉时代到底是否已开始使用马鞍与马镫,史学界多年来一直争论不休。这里就不展开细讲各派观点和文物或佐证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去百度一下“马镫”、“马鞍”。针对本文所处的东汉前期,笔者基于个人观点,认为此时的汉军骑兵和匈奴骑兵应都已使用成型马鞍(即两端上翘的“高桥马镫”),和最为雏形的“功能型类似马镫物”。所谓最为雏形的“功能型类似马镫物”,指的是如利用皮绳或布带打成环、再踩环而上的方式;或者直接在马鞍上系上绷带、皮带,用以骑行时两脚踩踏之物。虽然距离后来成熟的金属制牢固马镫,还有一定的差距。但是,如缺少这两样必要之物,双方骑兵都根本无法实现朝各方向上的灵活射箭,也难以完成动辄数百里的长途奔袭,便又与史书记载的客观事实相违背。故而由此推断。当然,这也只是在实物证据不足与史学界争论的现状下,基于个人推测为文中时代所做的假定。因此有了文中的那段描写,其后的部分也将延续此假定,特此说明。 出塞-3 面对自山坡上疾速而来的几十名匈奴骑兵,感受着脚下地面间传递而来的微微颤动,又望见那一匹匹匈奴健马背上寒光毕露的弯刀,任谁的心中,都禁不住顿时扭紧成了一团,额头之上冷汗直冒。 虽然敌军隔得尚还远,但是护粮队中的不少汉军士卒已经阵脚大乱,慌不迭地便打算扭头就逃。。。 “莫慌!大家莫慌——!” 这时,耿毅见形势危急,硬着头皮开始在队伍中大声喊了起来,希望可以起到提振士气的作用。只是,平生头一回真正遇到突如其来的强敌,耿毅大声呼喊的语气之中,还是明显能听得出难以抑制的颤抖与心虚,毕竟,耿毅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在这危急时刻,下面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因此,纵然耿毅咬着牙并未退缩,但是其行为与呼喊,并未能实际影响到多少其他的士卒。更何况,负责护粮队的军司马耿大人这个主心骨此刻又恰好不在,即便是受其感召的一小部分士卒,也是表情间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一时不知该守还是该撤。看起来,两个选择似乎都难逃最终一死的命运。。。 眼看着匈奴人的马蹄声越来越急促,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仿佛那一记记马蹄都重重地踏在自己的心头一般,人人胸中都打起了越来越紧张的拨浪鼓,喘不过气般的咚咚直跳—— 在这关键时刻,忽然只听队伍之中一个镇定的声音发问道: “范大人,方才军司马耿大人及其余各部,快马加鞭的话,需多久能到?” “这。。。” 刚刚去而复返、此刻忽然之间被问到的军吏范羌不禁愣了一下,见问话之人乃是立马于不远外的耿破奴,正有些犹豫,又被耿破奴不知何时起变得极为锐利的双眼猛然这么一瞪,顿时反应过来似的,迅速回答道: “快马加鞭的话,最多一炷半香的功夫差不多就能到!” 众人忽然闻听范羌如此说,心知负责护粮队的军司马大人与主力大军距离自己都并不算太远,眼看即将陷入混乱的士卒们,情绪终于又稍稍稳定了一些。 不过,就在这时,自山坡的方向上,又再次传来了一阵“嗖嗖嗖——”的弓箭离弦之声! 紧接着,顺风而来的几十支匈奴乱箭,便噼里啪啦地倾泻到了汉军士卒的队伍之中—— 尽管距离尚远,这些骑行中的匈奴士卒们所射出的箭雨在力道和准度上都威力有限,根本难以与方才立于山头之上竟能一箭射中坡下汉军后颈的那名白貂皮帽首领相提并论,但还是再度给犹豫不决的汉军队伍造成了不小的士气打击。 眼看身旁几名同伴不幸被射中落马,众人胸中那刚刚感到松了口气的悬着的心,又再次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之中也再度充满了畏惧之色。。。 “范大人,还不速速去向军司马耿大人去求援报信?!” 这时,耿破奴浓厚的陇西口音再度厉声响起。 范羌闻言,立刻拨马便准备朝来时的蒲类海方向奔去,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极为担心地再度勒住缰绳,扭头向着耿破奴问道: “可。。。可你们。。。还。。。还有咱们的粮草。。。该怎么办。。。?” “区区三炷香时间,足可以和他们周旋一下!” 耿破奴似乎也并未把疾驰而来的那些匈奴人看在眼里,一边答道,一边已然娴熟地张弓搭箭,几乎仅仅瞄了一下。。。 “嘣——!” 一声弓弦发出的锐利响声中,一支利箭随即破空而出—— “啊——!” 还不待众人回过神来,随着不远外山坡上的一声惨叫,只见匈奴人先锋队中冲在最先的那名骑手,竟然已应声落马!而匈奴人疾驰的马队根本已停不下来,那个一闪而落的身影落于马下后,顷刻之间便被身后同伴们的马蹄踩成了肉泥,连闷哼都发不出一声来。。。 “好啊——!” 看着耿破奴的这一箭中的,其余汉军顿时一阵欢呼、士气大振,原先还觉得耿破奴说周旋三炷香的时间没有问题是在说大话,但看到不远外气势汹汹的敌军在其一箭之下滚落下马、化为一摊肉泥,也不过如此,心中不禁再度多了几分底气。何况,仓皇而逃不禁同样难逃匈奴人的毒手,即便侥幸逃过一劫,其后也难免军法严惩、同样难逃一死。倒还不如有人率领着,堂堂正正地与之一战! 只是,与众人脸上洋溢的自信或欣喜,耿破奴脸上的表情依然严峻,没有丝毫的喜悦与得意,反而扭回头来,再度厉声催促道: “范大人,还不快去——?!” “。。。诺!” 恍惚之间,身为军吏、原本身份地位更高一些的范羌,一时之间竟已下意识地把耿破奴当成了统军的上级,连忙答应一声之后,便狠狠用马鞭抽着胯下的坐骑,风一般地朝着主力部队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而被其余众士卒目光所汇聚的耿破奴,在这主将不在之际,似乎也凭着方才的一箭之威,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此刻众望所归的临时主将。 只见其果断扔掉了手中的弯弓,一把抽出了腰间的战刀,迅速扫视了一圈身旁护粮队的这些同袍弟兄们一眼,而后用战刀在队伍中间猛地作出一个竖劈的动作,似乎便将全部人马直接分成了两半,同时当仁不让地下达了第一道指令: “这一半的弟兄们,立即强弓硬弩准备!挫一挫匈奴人的锐气!” 话音刚落,又旋即朝着另一半的人马命令道: “其余骑兵们即刻换乘战时用马,列队向前!抽出你们的刀刃!准备随我一同迎面冲锋而上!” “诺——!” 士卒们瞬间异口同声所爆发出的应答声,仿佛已然是信心十足,也认定了只要跟着耿破奴这曾随同前番出征、也是众人之中最有经验之人的率领,定然可与匈奴人周旋上三炷香的功夫,坚持到援军抵达的那一刻。。。 到时候,不仅如今的劣势也会随之逆转,众人也将立下这出塞之后首战的第一功! “嗖——!嗖——!嗖——!” 转瞬之间,一支支箭矢与早已准备好的弩箭便由汉军队伍之中劲射而出,直直地向着疾驰而来的匈奴骑兵们,发起了一轮草草的远程反击—— 尽管汉军处于山坡下的逆风位置,弓箭的威力和准度甚至还不如方才匈奴人先锋队射来的箭雨,但是凭着这一轮反击,依然多少延滞了那支匈奴人先锋队的马速与阵型。也为己方另一半人马换乘体力充沛的战时用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我等冲上去后,还请留守的弟兄们尽可能地将马车立刻围成一圈,准备接下来固守原地!” 耿破奴此话刚刚说完,眼看匈奴人的先锋队已然逼近到了即将加速全力冲锋的位置,随即将手中战刀一挥,做出了临时的最后动员: “弟兄们,向前看!这轮冲下山坡来的不过是匈奴人的试探攻击,仅仅只有几十骑而已!分明是根本没把我们山坡下的几百汉家男儿放在眼里!就用他们的鲜血浸透我们的刀刃,为他们的自负与轻视付出生命的代价!想一想我们这些年受尽的欺凌,和惨死在匈奴人刀下的父老乡亲们,挥舞起你们手中的环首刀,报仇的时候到了!” 一番陇西口音十足的激昂动员后,耿破奴似乎自己都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第一个便策马朝着疾驰而来的匈奴先锋队,毫不犹豫地迎头冲了上去,同时给出了最后一个字的命令—— “冲——!” 此时,已然换上战时用马的耿毅与耿乐赫然发现,听罢耿破奴这番口音浓重的临时动员后,尤其是在听到“报仇”二字之时,这些片刻前还在犹豫是否要掉头而逃的护粮队汉军士卒们,顿时瞪起了红通通的眼睛,居然纷纷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一个个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便跟随着耿破奴一个猛子冲了上去! 甚至,不少原本被划分到原地留守的另一半士卒,也忍不住跨上战马,跟随着一起冲了出来—— 猛然间听到上百名士卒发出的各种嘶吼,耿毅和耿乐二人显然是有些吃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也搞不太清楚,这些出身陇西的汉军士卒,为何似乎个个都与匈奴人有些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般,一股狠劲儿直冲脑门! 虽然,士气高昂毕竟是件好事,但眼看刚刚列好的冲锋阵型,随着骑兵们人人争先、不甘落后的一阵猛冲,顷刻间便支离破碎、几乎已毫无章法可言。跟随在队伍后面一同冲锋的耿毅和耿乐,心中也不禁有些七上八下,不知此番两军正面相遇,到底鹿死谁手。。。 “杀——!” 很快,还来不及二人多做考虑,刚刚加起速度来的汉军骑兵便已在前面不远处,与迎面而来的匈奴骑兵展开了正面的短兵交锋! 随着两军同样有些破碎的阵型交错在一起,战马的嘶鸣、士卒的喊杀、兵刃的相碰,各种声音顿时混杂在一处!尽管距离已然开始交手处还有些距离,但竟有不少的血花随着强大的冲力和惯性,已然飞溅到了位于汉军冲锋队伍后方的耿毅和耿乐脸上。。。 加上前方影影卓卓,各种身影闪动中,甚至一时根本分不太清远处之人是敌是友。。。 而一片混乱之中,耿毅和耿乐二人也已然稀里糊涂地手握长剑、跟随着前面的己方人马,杀入了犬牙交错、厮杀不断的混战之中—— 猛然间,前方竟又飞过来一只被齐刷刷斩断的手臂! 定睛一看,那手臂上的服饰,原来是一条匈奴人的手臂。尽管依然不是特别的肯定,但是从这飞过来的断臂来推断,这次汉军发起的反冲锋,似乎战果还算不错!看来,这次还真是赶上立功的时候了! 而就在耿毅和耿乐信心大涨的此时,只见前方又有一个身影,正直冲二人之中的耿乐处驾马飞奔而来—— “哒哒哒——!” 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冲过了汉军阵型的落单匈奴骑兵——! 眼看两人即将交错而过,那凶悍的匈奴骑兵也已高举着手中的弯刀,作出了劈砍的动作—— 眼看这一次交手已经不可避免,耿乐不禁顿时鼓起了勇气,带着正爆棚的信心,同样举起了手中的长剑,用尽全身力气,也朝着对方狠狠劈砍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大汉的长剑与一把匈奴的弯刀,就这样在半空中相互剧烈地碰撞在了一起——! “当——!” 只听刀剑相撞处随即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而下一刻的情景,不禁让耿乐以及一旁的耿毅都目瞪口呆。。。 耿乐手中的长剑,居。。。居然。。。断了! 而回首看去,那匈奴人的弯刀,竟依然还完好。。。 这——?! 一阵惊愕之中,耿乐不禁登时脸色惨白。但不幸中的万幸是,那匈奴人和耿乐两马之间的交错位置距离还有些远,因此,虽然劈断了耿乐手中唯一的武器——长剑,但是那匈奴人的弯刀却也没能够得到耿乐的身躯。因此,两匹马就这样在飞奔中一错而过,继续各自向前冲刺。 而留在原处的,只剩在空中转了数圈后、掉落在地的半截断剑。。。 难道说,大汉的长剑,还敌不过这些匈奴蛮夷的破刀不成——?! 同样望见刚刚那一幕的耿毅,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结论。 一定是耿乐的长剑不够锋利!或者劈砍的动作未能发挥出长剑的最大优势!不该用砍,而该用刺才对! 耿毅正在根据之前自己耳濡目染的一些杂乱经验于心中不断分析着,急速的持续冲锋中,迎面竟再度有一个匈奴骑兵正朝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并且,那匈奴骑兵似乎本就已左右难支、正在马上对前面几个交错而过的汉军骑兵的两侧攻击进行着躲闪,根本没有注意到,正在朝着其急需冲去的耿毅这边—— 哈哈,好机会! 耿毅见状,不禁心中大喜,一手握紧了上下跳动的缰绳,一手抓紧了剑柄,看准这个绝好的机会,改砍为刺,伸直了手中的长剑,借着迅猛的马速,正冲着那匈奴人毫无防备的前胸位置狠狠刺了过去—— “噗——!” 随着长剑顺利刺入匈奴骑兵胸前的皮甲,手中的长剑几乎顺势毫无阻拦地将对方扎了个透心凉!而那被刺的匈奴骑兵,也是登时一命呜呼、死在了耿毅的这一剑之下。 但,就在耿毅正为自己上战场后这第一次击杀之顺利,而感到兴奋不已时,又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却又不幸发生了。。。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备用战马。据史书记载,汉代的骑兵作战已经会出现奔袭数百里的作战记录。因此,当时每名主力骑兵所配的马匹肯定不只是一匹而已。至少应当在3~5匹左右。估计其中1~2匹用于平时交替行军,1~2匹用于背负武器、行李、箭矢等所用物资,而最为强健的一匹,只用于真正对敌时的上阵作战。为保证这匹作战用马在最关键时刻可以具备最为充足的体力,故除真正作战之外的时间里,平时通常都是处于负重最少、保养最佳的轻松状态。 2.关于汉剑。由于汉代冶铁业的发展突破了青铜剑的长度限制,汉剑剑体日益轻薄窄长且剑锋更尖锐,成为战场步兵的主要作战兵器。除纯军事用途外,剑本身还具备其他额外意义。如汉高祖刘邦起事,就是从剑斩白蛇开始,其后的汉朝皇帝也无不佩剑。而汉代的男子崇尚武力,男子成年后喜欢腰悬佩剑,奉为时尚。这一点连纯粹的太学文生也不例外。所谓“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就是这个道理。在汉代,佩剑不仅是一种身份、地位的体现,更是尚武和荣誉的象征。只是,汉剑更加适合步兵使用,至于是否适应当时对匈奴的骑兵作战,且看下文。 出塞-4 “啊——!” 伴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自持剑的右手传来,耿毅不禁本能地咬住牙关、当场发出一声生硬的叫喊! 而在这时,耿毅却还依然没有搞清楚,这右手的剧痛到底是从何而来。 本打算在刺中敌人后迅速再将宝剑拔出敌人的身体,但前一刻还在为自己这漂亮的一剑贯心而感到万分激动的耿毅,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下一秒,自己持剑手掌的虎口处竟然便被直接震裂了。。。 直到此刻,脸色瞬间惨白的耿毅才恍然大悟过来:步战之时原本可以轻易抽出的宝剑,在如此高速冲击的马上作战时,尽管可以利用冲力毫不费劲地助自己刺透敌人的皮甲、扎他个透心凉,但也同样是因为这马上的强劲冲力,导致自己根本无法向后抽出那深深刺入敌人躯体内的宝剑。而方才不明所以的自己,强自用力拔剑的下场,便是硬生生地被马匹冲锋的巨大惯性给当场震得虎口崩裂。。。! 吃痛之间,虽然耿毅及时地松开了握住的宝剑,避免了这股巨大的反冲力险些将其手腕、甚至整条胳膊扭断;但是,这股沉重的力量还是随着手臂传递到了耿毅的身体之上,使其当即便重心失衡、仰头一翻,灰头土脸地便摔落到了马下—— “呸——!呸——!” 落马之后,啃了一口青草与泥土的耿毅趴在地上,刚刚抬起头来,就一个劲儿地呸个不停,也不知是单纯地想吐出嘴里脏乎乎的草泥,还是为刚刚的摔落马下感到一阵晦气。 而幸运的是,由于耿毅本就处于冲锋阵列的后队,所以暂时避免了被后面己方人马踩踏的危险,甚至混乱之中,其实根本也无人顾得上其刚刚落马的情形。 吐干净嘴里的杂物后,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耿毅有些茫然地举头四望,此刻自己战马不知已经跑到何处去了,两方人马也早已在混战之中相互冲散了,一个个往来奔驰、拔刀挥舞的马上身影,正在激烈地各自为战,来回往复地不停冲杀着。不远处时不时就有人相继落马,而厮杀声与惨叫声更是始终不绝于耳。。。 混乱之中,原本还在一起的耿乐此时也不知已冲到何处去了,而在落马之后,周围皆是杀得昏天黑地的身影与三三两两倒地气绝的尸体,耿毅早已分辨不出方向。 望着这样的混乱一幕,耿毅不禁有些发懵,而右手虎口处的伤势,依然在隐隐作痛。尽管如此,耿毅还是浑浑噩噩地爬起了身来,感觉身上各处除了右手掌的伤势有些重外,其余各处皆幸运地没有大碍,不禁先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后,才又旋即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周围皆是如狼似虎、杀得兴起的双方人马,而身处其中的自己,如今却正赤手空拳。。。! 大感不妙的耿毅连忙朝着四周地上迅速一扫,刚刚被自己刺中的那名匈奴士卒正一动不动地趟在不远处,而自己的那柄宝剑也还牢牢地插在其身体上。精雕细琢的剑柄与系在剑尾上的挂穗饰品,正傲然地竖在呼啸不止的肃杀北风中,微微晃动。 哈哈,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心头一阵欣喜,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虽然右腿被刚刚重重的摔落震得有些酥麻,但耿毅还是三步并作两步、一瘸一拐地飞奔着跑到了自己的宝剑处。简单扯下了外衣上的几缕布条、草草包扎了下右手虎口处的伤势后,便打算忍着手上的剧痛,将宝剑重新拔出来。 而就在这又一次触碰到自己心爱宝剑剑柄的那一刻,耿毅就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刚刚还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心里,也顿时踏实了许多。 “嘿。。。嘿吆。。。!嘿。。。嘿吆。。。!” 只见耿毅咬紧牙关,额头上因为虎口处的钻心疼痛而冷汗直冒,但可惜的是,费尽力气拔了许久,那插在匈奴骑兵胸膛内的宝剑,却似乎依然是牢牢地并没有被拔出分毫。。。 “他娘的,这剑怎么这么难拔。。。?!” 气愤不已的骂了一句后,耿毅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刺中的伤口,左右晃动着试了试,这才无奈地发现,自己方才的那一剑实在是刺得太猛了。就如同一枚嵌入墙内的铁钉一般,刚刚好牢牢地卡在了敌兵胸腔的数根肋骨之间。。。 怪不得奈何自己几乎用尽了力气,疼得满头大汗,宝剑却依然是纹丝不动。。。 而就在这时,无计可施的耿毅却又猛然警觉地发现,在自己一侧的不远外,正有一名凶狠的匈奴骑兵似乎发现了已失去坐骑、且已然落单的自己!随后二话不说,那匈奴骑兵便一扭马头,哇哇大叫着挥舞战刀、直奔形单影孤且依旧手无寸铁的耿毅策马冲来—— “哒哒哒——!”的马蹄声尽管离得还远,但却像催命的咒语一般,带动着一片死亡的阴云,急速向着耿毅压了过来。。。 见自己已被盯上,深知此刻就算转身就逃、自己的两条腿再快也绝跑不过对方胯下匈奴战马的四条腿,耿毅再也管不了许多,索性再次握紧了那柄立于尸体上的宝剑,试图拼尽力气,也要将其立刻拔出来!否则,自己断无生机。。。 而这也意味着,耿毅已然在这把视若珍宝的宝剑身上,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妈的!快给老子出来啊。。。!” 可无奈的是,任凭耿毅把吃奶的劲儿都用出来了,甚至早已顾不得的右手虎口处鲜血都已浸透了包扎的布条,而那宝剑却如同长在了匈奴士兵身体上了一般,依然是纹丝不动。眼看不远处那寒光闪闪、杀气十足的匈奴弯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耿毅谩骂的声音中,甚至有点儿带上了几近绝望的哭腔: “他娘的!你为何要跟老子过不去啊!老子花了这么多钱买得你,谁知道,却在这关键时刻死活拔不出来,真是要被你给坑死了啊。。。我可还不想死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塞外啊。。。!” 就在疾驰而来的匈奴骑兵即将挥刀赶到,而耿毅也快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几乎已然不抱最后希望之际,不知是不是那紧握的宝剑终于不再和耿毅斗气了,只听“刷啦——”一声响,耿毅拔了半天的这柄宝剑,终于连血带肉地从那具被贯穿的匈奴士兵尸体上一下子全部拔了出来—— 只是,由于耿毅用力过大,随着宝剑猛地被拔出,重心不稳的耿毅尽管手中终于拿到了武器,但却也被自己拔剑的巨大力量硬生生地给掀翻了过去,只见其重重地仰面朝天、摔倒在了草地上。 而待其再度握紧剑柄、刚刚坐起上身时,那气势汹汹的匈奴骑兵,却已然杀到了近前—— 只见一柄高高举起的屠刀上,仿佛依然沾有一些尚未干涸的血迹与肉渣子,看起来便觉腥气扑鼻,而举起的屠刀之下,那个一脸轻蔑神情、正漠然望着自己的匈奴骑兵,似乎也根本没有打算留给耿毅任何抬手反抗的机会。。。 只听“唰——”的一声响! 匈奴人的战刀已借着胯下那匹匈奴战马势如万钧的冲力,迅速划出了一击刀光、开始向下劈落!眼看下一秒,便可轻而易举地取下耿毅的首级。。。 而在此时,仓促之间,耿毅的宝剑却还根本来不及抬起,甚至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 似乎,无论是从自感已手到擒来的匈奴人来看,还是刚刚抬起身、匆忙间毫无还手之力的耿毅来看,两人之间的胜负与生死,都已然毫无悬念。 可就在这耿毅基本已放弃希望、基本只剩等死之际,忽然,也不知是不是耿毅临死前的幻觉,竟似乎又有一道寒光在视线内一闪而过! 几乎与此同时,在这电光火石的转瞬之间,那正全神贯注、满脸狰狞的匈奴骑兵的脸上,也不自然地猛然抽搐了两下。。。 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的耿毅,还未闹清楚这一切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却已惊愕地发现,随着方才那一道一闪而过的寒光划过之处,眼前这名活生生的匈奴骑兵,连同手中已劈落至一半的弯刀,竟然被连人带刀、一并斩为了两截——! 这——?! 眼看着这瞬间便失去了生气的匈奴骑兵,齐胸斩断的上半身已腾空飞了起来,而下半身却还依然无意识地稳稳骑在马背上、随着马匹的惯性向前冲去。就连那柄弯刀也被随之一同砍为了两截,刀尖的一截刚刚好擦着耿毅的脸颊、甩落在地。。。 与此同时,自身体断裂处喷涌而出的无数鲜血,顿时喷溅了耿毅满满一脸。透过已几乎被殷红色完全覆盖的视线,耿毅只能茫然地看着那匈奴骑兵腾起的上半身,仿佛感觉到了对手那已然变得十分浑浊的目光内,正充满了无法释怀的深深不甘,以及和自己几乎不相上下的惊愕与不解。。。 更令人感到错愕的是,与自己被卡在敌人肋骨中的宝剑相比,甚至此刻都还不知是谁救下自己的这一击劈砍中,电光火石间毫不拖泥带水,无论皮肉还是骨骼,都是如同吹风断发般一斩而断!不仅没有任何的卡顿,甚至,就连那躯体上的切口,都是如此的平整! 这。。。这。。。?! 虽然这势大力沉的一击并非是砍在自己的身上,但是对于耿毅的巨大震撼,却丝毫不逊于那名被生生砍为两段、有些死不瞑目的匈奴士兵。 在耿毅一直以来的印象中,即使是在睡梦里,恐怕也只有古之名剑:干将、莫邪,或龙泉、湛卢,才能有如此无坚不摧、削铁如泥的巨大威力! 而在这塞外战场之上,又怎么可能出现此等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呢。。。?! 就在耿毅恍惚间茫然不已之际。。。 “咴——!” 一声勒马的呼哨之中,在那匈奴人刚刚被齐胸斩断之处,一个矫健的汉军骑兵的身影正拉紧缰绳、勒马停住,侧过脸来,看了看自己刚刚救下、正坐在地上依然有些目瞪口呆的耿毅,似乎也是微微一愣。 而几乎与此同时,耿毅也终于看到了,那人脸颊上一道似曾相识的明显刀疤。。。 竟。。。竟然是那陇西的乡巴佬——?! 耿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横刀立马的耿破奴手中,那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环首刀刀刃上,正滴滴答答地流淌着鲜艳的血红色。。。 这。。。 尽管十分的不甘,但面对这眼前血淋淋的事实,耿毅似乎也不得不相信一个自己一直以来都嗤之以鼻的观点。。。 与此同时,耿毅也是第一次以正视、甚至稍带敬畏的目光,郑重打量起了耿破奴手中那柄普普通通、甚至还略有些显旧的环首刀来—— 之所以称其为环首刀,乃是因为其刀柄之后特意加了一个圆环,故而得名环首刀。除此之外,其厚厚的刀脊、直直的刀身、以及单面开刃的诸多特点,不仅与已作为几百年来近战兵器王者的汉剑大为不同,就是和匈奴人的弯刀、短剑相比,也是风格迥异。 因此,一直以来,在耿毅的眼中,这环首刀最多也就是件根本不入流的杂牌兵器,就如同这些护粮队中长相粗犷、性情粗鄙的陇西汉子般,不仅根本不晓得汉剑之中所包含的中原谦谦君子之风、与泱泱华夏之文雅,甚至连京城洛阳或者旧都长安都根本没有去过。 可是,望着耿破奴在马背上精瘦的身躯,尤其是那并不粗壮的手臂,竟然便能将环首刀发挥出如此威力。。。 难道说。。。是自己一直都错了。。。?! 只见耿毅紧紧抿着嘴唇,憋得满脸通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这时,稍稍愣了一下的耿破奴,见耿毅手里还握着那柄精致的宝剑,目光却是死死地盯在自己手中的环首刀上,皱了皱眉的同时,也同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背后又顺手取下了另一柄似乎是其当作备用的环首刀来,顺手扔在了耿毅的面前不远处。 相对无言间,在用目光又示意了下耿毅身后不远处一匹已失去马背上的主人、正在缓缓溜达着的战马后,耿破奴便再度两腿一夹马肚,一扭缰绳,握着手中那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匈奴人鲜血的环首刀,瞪着红通通的双眼,继续策马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哒哒哒。。。” 待其身影去得有些距离了,憋了许久的耿毅这才终于不甘地低声挤出了一句话: “哼!要你多管闲事。。。!” 说罢,耿毅卷起了有些麻烦的长袖、又将不便的袍子勒紧在腰上,迅速换成了一身略显突兀的短打扮后,便将那精致名贵的宝剑收回了腰间的鞘中。而后,竟毫不犹豫地便拾起了面前那柄耿破奴留下的环首刀,随即拉住身旁那匹无人的战马,一跃而起,翻身跨上了马背。 在用虎口处依然有些隐隐作痛的右手握紧了刀柄,简单掂了掂手中那柄环首刀后,耿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头也不回地,便朝着前方战斗激烈处策马奔去—— 【相关知识补充】: 1. 关于环首刀,相传最初起源于战国时代,但最终于汉代逐渐成型。乃是采用“百炼钢”和“淬火”技术打造而成的直刃长刀。随着西汉建立后中原各地内战减少、对游牧民族匈奴的战争越来越占据主导,骑兵的重要地位不断上升。环首刀最初正是做为骑兵的劈砍武器来取代原本的汉剑。汉剑由于双面开刃,因此不利于马上作战、也不利于劈砍、极易折断,这在对匈奴骑兵的近身战斗中非常不利。而环首刀单面开刃、厚脊,在当时而言是最利于砍杀的兵器,大大加强了当时汉骑兵的攻击力。同时也是后世唐刀的出现奠定了基础。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环首刀+国宝档案”和“环首刀+古兵器大揭秘”,有两tv制作的专门介绍环首刀的视频,古兵器大揭秘的那个视频中还包括复原环首刀的实际威力测试,推荐给大家,值得一看。 出塞-5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单于。是匈奴人对他们部落联盟首领的专称。大致相当于中原王朝的皇帝或国王。而东汉初期,匈奴已分裂为北匈奴和南匈奴,相互对立。南匈奴归附汉朝,安置在汉朝的河套地区。而留居漠北的则称为北匈奴。文中所提到的单于,基本都是指与汉朝处于敌对状态的北匈奴的单于。 2.关于骨都侯和且渠。均为汉时匈奴官名。据记载,都由西汉初期的冒顿单于时期设置。其中“骨都侯”一职,分左右,多由异姓贵族担任,位在谷蠡王之下,是单于的辅政近臣,地位不低。而“且渠”则为匈奴的中下级领兵官,无固定地位,按部众多少确定权力大小及次第高下。另外,按照古代多以左为尊的原则,无论汉朝还是匈奴,左职通常都略高于右职,如左贤王地位高于右贤王,左将军地位高于右将军。而文中左骨都侯的地位,也略高于右骨都侯。 ———————————————————————————————————————— “报——!” 坡下汉匈两军各自的几十人马激战正酣之际,只见一名匈奴骑兵灰头土脸地策马飞奔回了山坡之上,一边高声喊着,一边筋疲力尽地来到那名头戴白貂皮帽、腰跨大宛马的首领面前,气喘吁吁地禀告道: “报。。。报告右骨都侯大人!我们且渠就。。。就快顶不住了!求。。。求您速速增。。。增派人马支援吧——!” 眼看着首先派出的近百名匈奴骑兵在与汉军遭遇后的一番激战后,锐气顿失,目前已渐渐落于下风,若是再不去救援的话,顷刻之间都有覆灭的危险。 而目睹着坡下正在进行的惨烈战斗,其余立马坡上、等候命令的匈奴大小头目及其士卒,此时也看得是触目惊心,甚至多少感到有些后怕与庆幸。 众人原以为,此番绕到位于汉军后方的运粮队进行偷袭,定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的一场胜利,与其说是和汉军的交锋,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注定一边倒的轻松围猎。在大家之前几乎意见一致的预测中,汉军突遭这出其不意的大队人马袭击,必定是会被吓破了胆,更何况是战斗力更逊一筹的区区后军护粮队?这些山坡下松松垮垮的汉军护粮队,根本不配做草原霸主匈奴人的对手,顶多只是一群毫无反抗之力,唯有引颈就戮、望风而逃的待宰羔羊罢了! 因此,眼看领头的右骨都侯大人刚刚将这首先冲锋的机会没能给到自己所部时,其他头目不禁还都有些不忿和眼红,甚至暗暗动过违令下坡冲杀的念头。 可谁又能想到,汉军的护粮队居然也会发起反冲锋,甚至两军拼杀之间,渐渐能占据了上风?! 如今,看着坡下的汉军越杀越猛,先前如狼似虎冲下坡去的那支己方先锋,早已被冲杀得是七零八落、一个又一个不停地落于马下,坡上的众头目反倒为刚刚没有轻易冒险抢功,而感到十足的庆幸。。。 眼见战况胶着、形势不利,大小头目们的视线不禁再度汇聚到了位于山坡最高处的首领处,等候下一步的命令。毕竟,汉军的主力距离这里也不是很远,一旦战事拖延下去,等到汉军主力驰援赶到,形势可就更加陷于被动了。。。! 而此刻,头戴白貂皮帽、身为匈奴堂堂右骨都侯的木朵那,望着坡下惨烈的厮杀,却依旧神情淡然地轻轻摸着自己嘴角处翘起的胡须,既未像其余众人对汉军的表现感到那般大惊小怪,也丝毫没有露出任何的慌张。 其实,即便先前派出去担任先锋的且渠没有派这骑兵回来求援,坡下已然不容乐观的不利战局,也早已被木朵那尽收眼底。 过了短暂的片刻,在看着眼前这回来报信、火急火燎的匈奴骑兵终于喘匀了气息后,气定神闲的木朵那这才淡淡地又瞥了战场一眼,随即不痛不痒地对着回来求援的匈奴骑兵反问道: “你们且渠不是曾在出发前当着我和左骨都侯大人的面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过,他的这支人马纵横草原大漠、未逢敌手,面对再多的汉军也绝不会后退半步、作缩头乌龟的吗?我记得,他还自诩为单于旁支后裔、狼的子孙,对付绵羊一般的汉军,其部众足能以一敌十。。。?!呵呵,怎么,面对不过两、三倍人数的汉军反击,这么快就顶不住了?!我跟随单于这么多年,走遍了草原大漠,什么怪事儿都算是见过了,可还从来没见过两百只绵羊能把几十只恶狼搞得人仰马翻的情景?!” 木朵那的这一番话,把回来求援的这名匈奴骑兵说得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抿着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虽然木朵那始终板着脸,轻蔑的语气中似乎根本不在乎坡下自己所属的那支先锋队的死活,可坡下那些战斗着的匈奴士卒,都是与自己来自同一部落、归属于同一且渠的族人,眼看着朝夕相处的族人们一个个死于汉军凌厉的刀锋下,落马者已接近一半,若无援军、必定难逃全族男子尽皆阵亡的厄运,这匈奴骑兵只好硬着头皮再度向面前的统军首领、同时也是唯一可以拯救自己部族命运的人——木朵那,一个劲儿地央求道: “右骨都侯大人!求您了!再不发救兵,我们全族男子可就都要死光了!就算您狠得下心不管不顾,可我们这支人马不仅是您所率队伍中唯一熟悉蒲类海一带地形的,而且,我们且渠毕竟也是左骨都侯大人的亲外甥,您岂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放肆——!” 这时,木朵那身旁的弟弟阿朴扎忍不住厉声呵斥道。而那匈奴骑兵也是被吓得一愣,脸色铁青,看看主将木朵那正阴晴不定的面容,再瞅一眼木朵那的弟弟阿朴扎的一脸怒色,不禁低下头去,不敢再继续开口。 “你且回去,告诉你们且渠,汉军的体力和马力也快到达极限了,让他再坚持一下。至于援军。。。” 一听到“援军”二字,那心急如焚的匈奴骑兵再度猛地抬起了头来,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援军。。。片刻便到。” 猛然听见木朵那最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来,回来报信的匈奴骑兵不禁喜出望外: “太好了!多谢右骨都侯大人!我这就赶回去告诉我们且渠和族人们!” 可还没等其拨转马头、赶回去报告这个足以拯救全族的喜讯,谁知,木朵那却又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补充道: “同时也告诉你们且渠和族人,若是战斗彻底结束前有任何人胆敢擅自撤退一步,辱没我军军威。就休怪我,手中的弓箭无情——!” 报信的匈奴骑兵看着一脸严肃的木朵那,素闻其箭法绝伦,在大漠射雕者中都难有对手,方才发起冲锋前全军人马更是亲眼一睹其神技。看这眼前的架势和说话的语气,木朵那最后的这句话,也绝对不像是在开玩笑的。在又瞄了一眼木朵那手中正暗暗摩挲着的那柄据说乃是单于钦赐的弯弓后,这名回来求援报信的匈奴,不禁后心一阵发凉,刚刚出了一身热汗的身上,顿时又被冷汗浸湿了。。。 而后,这冷汗直冒的匈奴骑兵便赶忙头也不回地一路快马加鞭,朝着坡下正处于激战中的族人们一路冲了回去。。。 “哥,你刚刚开始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看他都没话说了。可,最后又为何要答应去救他们啊。。。?” 说话的,乃是木朵那的弟弟阿朴扎,也正是他刚刚厉声呵斥了那名回来报信的匈奴骑兵。而其此时的语气中,阿朴扎似乎对其兄长最初的讥讽之词甚是赞同,但是对后来答应救兵之事,却是充满了不解,禁不住一阵埋怨道: “要我说,坡下的那个且渠和那左骨都侯脱塔拉同是一路货色,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尤其是那个脱塔拉,仗着血缘上和单于家族沾着点儿边,就时常以单于子弟的血脉自居,又凭着他是左骨都侯,比兄长你稍稍高了那么一点儿,这一路上对咱们有过好脸色吗?!咱们明明是大老远从漠北赶来助其抵御汉军进攻的,这千里迢迢的辛苦,还不是都为了帮他保住在白山的这些部族和地盘吗?!脱塔拉却倒好,非但不知感恩图报,反而仗着高了半级,不断地颐指气使,甚至连咱们自己带来的嫡系人马的吃穿用度,这些小事儿上还要不停地讨价还价。这也是一个堂堂骨都侯能干出来的事儿?!还有现在坡下那个且渠,想起来我就别提多生气了。简直是个什么玩意儿?!一个小小的且渠,就因为是那脱塔拉的外甥,就敢蹬鼻子上脸,一路上话里话外讥讽咱们去年与出塞的耿秉所部交锋时避而不战,就差没挑明了说咱们是没卵蛋的骟羊了!他娘的,去年的避而不战,那可是单于的命令!他有本事,怎么不敢去讥讽单于?!这次脱塔拉把这小子派到咱们这路来,名为向导,实际就是来和咱们自己带来的嫡系人马抢功的!出战前夸下海口、大言不惭也就罢了,到了节骨眼上,结果就这德性,真他娘的给咱匈奴人丢人现眼!不过,话说兄长你这招也真高明,明着是把抢功的好事儿给了那个桀骜不驯的且渠,同时也卖了脱塔拉那家伙一个面子,实际上咱们的人反而更可以在其两败俱伤后,坐守渔人之利了!哈哈,这下让他们知道去年我们对阵的汉军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了吧?!还吹牛什么他的人马能以一敌十,我呸!哥,这种人死就死了,我看坡下的汉军好像还有些余力,最好等他们把那个该死的且渠的人马都干掉了,咱们的人再上,又省事儿、又省力,一举两得,多好!您又干嘛要答应救他们呢?!” 一向话多的阿朴扎啰哩啰嗦地埋怨了一通这一路上积压的不满,好在来回扯了一遍后,最终还是把问题引回到了是否救援的正题上。 而此刻,面色严峻的木多那却似乎并未听到弟弟的抱怨一般,只是紧紧盯着坡下越战越勇的汉军,微微皱起了眉头。。。 其实,木多那原本先派出左骨都侯脱塔拉的外甥所率的那支人马作为先锋,的确多多少少有投石问路、利用其来测试一下汉军强弱的计划。而刚刚逼着其与汉军拼杀到最后一兵一卒,同样也有着杀一杀其傲气的同时,尽量消耗那些出击汉军体力的考虑。 不过,唯一漏算的是,坡下那支汉军的果断反击与作战能力,竟大大超出了木多那原本的预计。。。! 虽然早就听说汉军所持的那些环首刀十分的厉害,之前的数次正面交锋,大多就是败在这件几乎所向无敌的兵器之手。今日再次一试,果然名不虚传,其骇人的威力不仅果真像传言中那样,而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刀锋所过之处,匈奴骑兵根本难以招架!而掉以轻心的那支先锋人马,也很快就在汉军手持环首刀所向披靡的反击下折损近半。。。 面对这幅情景,木多那目前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已不是到底该不该出手相救坡下岌岌可危的先锋人马、或者与左骨都侯脱塔拉斗气之事。而是凭借眼下自己手中的这不到两千骑兵,到底能否赶在汉军主力回援前,及时解决掉这支人数不多的护粮队,以及烧毁汉军的粮草。。。 如果对手是战力如此强劲、超出最初预想的汉军的话,又见远处并未参加反击的另外一半汉军已开始将粮车迅速围成了一个简易的屏障,似乎是准备原地固守。对于自己后面烧毁粮草时将要面临的重重困难,不禁也变得更加有些棘手。 而更加头疼的是,按照原先的预定计划,和自己分别从左、右两翼迂回包抄到汉军后方的左骨都侯脱塔拉,早应该也自另一个方向抵达附近,与自己所率的这支人马一同对汉军粮队实施夹击了!但是,多年驻守附近的白山、对蒲类海此地也应十分熟悉的脱塔拉,不知何故,竟然至今也未见到其一兵一卒出现在视野中。。。 出于心中本能的不祥预感,木多那已然感觉事情有些不妙,再加上坡下的汉军士气正盛,并未陷入争相逃跑的混乱之中,反而众志成城、似乎对援军及时赶到充满了信心一般,木多那的心中对于是该进还是该退,也越发有些犹豫起来了。。。 不过,令木多那最终下定决心的是,考虑到若不能烧毁汉军的粮草,一旦任这支人数上万、且如狼似虎的汉军突破蒲类海、兵锋直抵西域的话,一贯善于骑墙随风倒的西域诸国必定大为动摇,几乎毫无抵抗之力。而一旦失去整个西域、这个对于匈奴与汉朝都同样重要的宝贵侧翼的话,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临出发之前,就是因为自己在漠北王庭的匈奴牙帐内,向单于及一干王族重臣们痛陈了西域极为宝贵的战略价值,所以这才被单于委以重任、率军前来与本就驻扎在白山的左骨都侯脱塔拉合兵一处,负责瓦解出塞汉军前来争夺西域的这次远征。因此,就算因为自己并非单于子弟、只是个并不显赫的异姓贵族而已,为此在脱塔拉、甚至其身为小小且渠的外甥那里都受了不少的冤枉气,但临行前单于托付重任时的殷切期待,自己却绝不能辜负! 因此,正是想起了自己肩头被寄予的厚望,就在战斗开始后不久,那气喘吁吁的求援骑兵尚未抵达之时,早已认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木多那,便已下定了决心:即便左骨都侯脱塔拉所率的另一支人马去向不明,仅凭自己的一己之力,也要硬生生啃掉坡下的这块汉军硬骨头!只要顺利烧毁其粮草、令出塞的上万汉军再也无力西进,他们就只能中途折返、悻悻退回玉门关了! 此刻,就在再一次确认战况后,木多那并没有多理会自己身旁只顾着公报私仇的弟弟阿朴扎,而是用又一支鸣镝,发出了第二批人马下坡救援的信号! 虽然,木多那对坡下那的确十分惹人厌的且渠同样没有丝毫的好感,但眼看坡上的其余己方人马已越来越露出迟疑之色,倘若坐视坡下的先锋队被歼灭,士气也定会大受影响。 于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的右骨都侯,抬臂射出了第二支鸣镝: “滴——!” 只是,这一回接到命令出击的人马,也仅仅只有两百人而已,差不多刚刚好与坡下反冲锋的汉军人马一样多。。。 而这样的兵力配置,似乎正是犯了兵家大忌的“添油战术”,只能多少挽回一些如今的巨大劣势,却无法彻底扭转为优势。 见状,本就对立刻出兵救援心存不满的阿朴扎再次出言质疑道: “哥,你这是做什么啊?干脆就不救他们好了,何必让咱们的人在汉军尚有余力之时去冒险?!” “够了!到底我们两个谁是主将?!” 这次,木多那居然猛地朝着弟弟呵斥起来,而后,更是一指坡下的激烈战况,大声地吼道: “更何况,友军危急,岂有不救之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匈奴人!作为骄傲的匈奴人,就算是死,也绝不能看着他们白白地死在汉军的刀下而我们却在这里无动于衷!今天,就要让那些汉军看看,到底谁才是大漠草原的真正主人!” 主将木多那这一席几乎震耳欲聋的话,几乎传到了山坡上每一个匈奴士兵的耳朵中,原本已有些低迷的士气,立刻得到了极大的提振,继而引起了一阵接一阵的欢呼之声。 而那些得到救援命令,却原本和阿朴扎一样,对于救援坡下那些关系紧张的“友军”心有不满的木多那嫡系人马,也在听闻此言之后,顿时倍感责任重大! 只见其一个个随即挥舞起战刀,哇哇叫喊着,一股脑便纷纷冲下了坡去,奋勇地杀进了两军交战最为激烈之处。战局一时再度被打成了平分秋色。 而被斥责的弟弟阿朴扎,虽然不敢直接顶撞兄长,但还是随后有些愤愤不平地独自低声抱怨着:“哼,就算我说得不对,用得着这么激动地喊那么大声吗?而且,就算是要去救他们,何不让我直接挥军一齐杀下去?咱们一共有两千人,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彻底解决那些汉军,何必一小波一小波地上去?又有什么用呢。。。?” 而就在这时,似乎是听到了阿朴扎的低声抱怨,木多那再次扭头看向了自己的这个弟弟。原以为兄长又要喝斥自己,阿朴扎刚想缩脖子躲开,谁知,木多那却忽然换上了一副和蔼的面孔,与刚刚那个威风凛凛、厉声呵斥自己的主将简直判若两人。。。 只见木多那嘴角竟泛起一丝狡黠的笑容,如同在家中一样,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戳自己这个头脑简单、有些冲动的兄弟,而后幽幽地说道: “呵呵,为兄这么做,自有安排和道理。早知道你已经手痒痒、也忍不住想挥军下去冲杀一番了。现在,正有个能立奇功的大好机会,想不想亲自率军去试一下。。。?事后,也给脱塔拉那家伙好好看一看,谁才是草原上真正狼的子孙!” 出塞-6 混战之中,当走失的耿毅和耿乐二人再度相遇之时,除了因为看到对方均平安无事、精神焕发而喜不自禁外,仔细一瞅,又不禁双双都是一愣。。。! “你已经。。。?” “你也。。。?” 有些面面相觑的耿毅和耿乐二人,在发现彼此除了身上都同样溅满了匈奴人的鲜血外,手中也都已不约而同地舍剑换刀后,不由得都多少有些尴尬。 尤其是之前断然拒绝过换刀建议的耿毅,此时脸上更是微微发烫。好在,其脸上沾了不少匈奴人的血迹,旁人一时看不太出来那血迹下红通通的脸庞。 尴尬之余,很快,耿毅和耿乐二人也纷纷相视一笑,手中滴血的环首刀,已经说明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而此刻,更让二人均感到振奋不已的是,第一批冲下坡来的匈奴先锋队已被汉军的反击冲得是七零八落,且在一次次的交锋与捉对拼杀中,人数占优且又拥有环首刀的汉军很快便稳稳占据了上风,逼得方才不可一世的匈奴人难以招架,几十人马眼看倾覆在即。 “杀光这些匈奴人!” “一个也不留!” “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一天的教训!” 。。。 跟随着耿破奴发动反击的汉军人马喘着粗气、高声叫喊着,尽管一个个大汗淋漓,鲜血与汗水混合在一起,早已湿透了衣甲,可沉浸在胜利在即的喜悦与斩杀敌人的激动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脸上显出丝毫的疲态,反倒如同任何一个头一次取得胜利的士兵一样,兴高采烈地纷纷大呼小叫着,一面抒发着心中抑制不住的兴奋,一面争抢着围攻仅剩的残敌。 再度并肩而战的耿毅与耿乐二人,也在策马冲杀中不断交流着这分开的片刻之中的各自心得,而更多的,则是骄傲地展示着各自取得的战绩。 “耿毅兄,我已经干掉两个匈奴人了!这环首刀真是好用,一刀一个,对方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来,就直接滚落马下了。。。” 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耿乐,在此刻,似乎也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激动不已、绘声绘色地诉说着刚刚死在其刀下的两个敌军。眼神中隐隐透出的嗜血之色,让相识多年的耿毅都感到有些不太认识了。大漠草原、塞外疆场,金戈铁马之间,似乎人人都已被彻底改变。而原本只会执笔文书的耿毅,此刻也是满脸的雀跃,骄傲地说道: “切,我可已经干掉三个了!” “啊。。。?你先干掉三个了啊。。。?!” 耿乐一脸的惊愕,同时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太服气。而后,更是左顾右盼地找寻着有没有落单的敌军,想尽快补齐这个与耿毅之间的微小差距。 但,就在这时,脸上正泛着自得之色的耿毅却忽然间脸色大变,朝着耿乐大喊道: “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待耿乐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觉自己的右臂一阵吃痛! “啊——!” 一声惨叫后,便见耿乐径直掉落马下,而在其右臂之上,还晃动着一支微微颤动的箭羽。。。 与此同时,喊杀声震天的其他汉军士卒中也有数人不慎中箭落马。 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众人抬头一看—— 只见,又一支匈奴人马已从山坡上开始冲了下来,自侧翼刚刚向交战中的汉军密集处射出了一阵箭雨! 看样子,是敌人又派出了一支新的援军。。。?! 眼看即将全歼头一波前来送死的匈奴人,此时却又从坡上杀来了一批生力军,兴奋中的汉军士卒们不禁也是一愣。方才杀得兴起,大家一时都快把坡上还有大股敌军的事情给忘了。。。 这下又来了一批敌军,是该继续誓死作战、寸步不让;还是见好就收、及时撤出战场。。。? 再仔细一看,杀下坡来的敌军这次居然也不过二百人左右,与正在混战中的己方人马几乎相差无几。对方虽是支体力充沛的生力军,但汉军一侧也正士气高昂,刀口滴血、杀红了眼。一见对方派来的援军最多不过二百人上下,而其余匈奴人马仍在山坡顶上作壁上观,似乎对于坡下的激战无动于衷。原本汉军众士卒还有些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反而更是群情激昂的举刀喝道: “他娘的,这些匈奴兔崽子这次又只派了这么点儿人来,简直是瞧不起人!” “就是!让他们一样有去无回!” “这批的援军简直就是又来送死的嘛!这么点儿人马,都不够咱们每人砍死两个的!” “谁说不是呢?!哈哈哈哈。。。!” 。。。 一声声轻蔑而又激昂的叫骂中,汉军士气不跌反涨,大有再将第二批下坡的匈奴人一口吞下的豪情壮志。 不过,在再次与下坡前来的二百匈奴人一决胜负之前,众士卒的目光还是不约而同地投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耿破奴。 经过方才领导了这场酣畅淋漓的首战胜利,耿破奴在士卒们的威望不禁又陡然升高了不少,几乎已成为了负责护粮队的军司马——耿恭将军不在时,众人眼中的主心骨。 因此,尽管群情激昂、继续在这坡下和前来的匈奴人干下去,但到底要战还是要撤,还是要耿破奴给大家伙儿拿个准主意。 而此时,众望所归的耿破奴心里,其实也正有些七上八下。。。 明明山坡上至少还有一千多匈奴人马,为何那箭术高超、头戴白貂皮帽的匈奴首领却只仅仅又派了两百人前来?这样杯水车薪的兵力,明明根本不足以彻底扭转坡下匈奴人步步败退的颓势,简直就是再低级不过的战术失误。 可是,远远眺望着山坡上那气定神闲、悠然立于坡上的白貂皮帽敌军主将,耿破奴总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匈奴人如此安排的背后,或许,还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可对方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耿破奴一时也根本理不清楚。加上方才的冲杀中全身直感到气血上涌、脑袋本就一阵发热,在周围其他士卒的群情激昂中,心底也忍不住痒痒的,想再多砍几个匈奴人的脑袋。所以,尽管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耿破奴还是猛地一举手中心血淋漓的环首刀,顺应了众人的意愿: “弟兄们,任他们再派多少人来送死,给我接着杀——!来多少,杀多少——!” 耿破奴的声音未落,周围的汉军士卒顿时一阵欢呼!霎时间,近两百匹汉军战马口中喷着热气,嘶鸣着再次调转马头,驮着马背上无谓的勇士,再一次四蹄飞起,提着一柄柄血迹未干的环首刀,再次冲向了又一批下坡来的匈奴人! 不过,作为临时主将的耿破奴却没有急着与其他士卒一起发起新一轮的冲击,而是回首望了望身后满地的匈奴人尸骸,与十几名受伤之后、行动不便的汉军同袍,嘱咐着让受了伤的汉军弟兄们趁着这喘息之机,先撤回粮车那边。 也许是耿破奴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担心一旦有变,其余毫发无伤的汉军好撤退,而这些带伤的士卒们却未必能逃过一劫。 于是,随着大多数士卒再次士气旺盛、精神百倍地投入到了新的战斗中,包括胳膊上挨了一箭的耿乐在内,十余名受伤汉军士卒则相互扶持着,由战马驮着,慢慢地向己方已然基本布置好的粮车车阵缓缓退去。。。 而对于稍稍受了点儿皮肉小伤的耿毅来说,尽管震裂的虎口处依旧生疼,但在帮着将耿乐扶上马背、目送其开始退去后,耿毅又毅然决然地再次跳上坐骑,像耿破奴等其他士卒一道,攥紧了手中的环首刀,准备再接再厉,继续杀他个痛快! 不知为何,此刻,面对着并不怎么强大的对手,这血雨腥风的战场简直就如同有一股魔力一般,吸引着耿毅与其他众汉军士卒一道,不断追逐着新的刺激与胜利。 但就在耿毅刚刚跃上马背,准备转身冲锋之际,视野角落里远处一闪而过的大量身影,却忽然吸引了耿毅的注意力。。。 待其抬手遮住阳光的干扰、揉了揉眼眶,定睛一看,不禁顿时冒出了一丝冷汗——! 就在不为人注意的侧翼远处,竟然正有一支疾驰着的匈奴骑兵,自山坡后面的另一侧绕开了正面阻挡的汉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出击汉军的侧后方,正进行着包抄迂回。。。 而且,粗略望去,自坡后腾起的滚滚烟尘来看,这支绕后的匈奴骑兵,人数恐怕不下五、六百人。。。 不好——!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耿毅心头猛地一紧,忍不住大喊一声不妙,而攥着缰绳的手掌竟也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了起来。。。 方才是率先冲下来的那几十名匈奴人轻敌、遭受了惨败的教训,而这一回,却是己方大意,误中了匈奴人的奸计! 那支刻意隐藏行踪的匈奴人马,必是打算从背后切断出击汉军的归路——! 要是再不及时撤出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惊恐之余,一个本能地求生想法,不禁自耿毅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要不。。。不管那些已经冲上去的其他人了。。。自己先撤。。。? 出塞-7 但是,这一可耻的想法刚刚自耿毅的脑袋中冒出来,便立刻被随之而来的巨大责任感与刚刚在战场上沸腾的热血所彻底否定。耿毅甚至深深为自己竟会起了这样的念头而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尽管平时与耿破奴有隙,关系也处得十分的微妙,但到了事关二百同袍即将被合围的生死关头,耿毅还是毅然决然地打消了自己独自逃跑的念头,当务之急,要快阻止耿破奴他们才行! 若是晚了,可就真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耿毅赶忙快马加鞭,立刻追向了已经继续冲锋的耿破奴等人—— 只不过,此时,冲在最前的汉军人马已然开始和第二批冲下坡来的匈奴人展开了激战。即便是体力稍有下降,但是仗着一腔热血与方才胜利之余的兴奋,气势如虹的汉军与新杀到的二百匈奴骑兵互不相让,你争我夺间,杀声阵阵,不落下风! 但这样令人热血沸腾的激烈战斗,却已根本再也吸引不了耿毅的注意,只见其一边策马奔跑、一面在混杂的人群中左顾右盼着,终于在战斗刚刚开始后,便幸运地及时赶到了尚未加入战斗的耿破奴的所在位置。。。 “什么——?” 猛地听到耿毅带来的坏消息,耿破奴也是顿时惊得脸色一变,赶忙带马奔到一个坡下地势稍高之处,顺着耿毅所指的方向仔细望去—— 只见,数百个匈奴骑兵的身影正在腾起的阵阵烟尘中不停地策马狂奔着,而此刻,匈奴人的这支队伍甚至已开始调头转向,从目前的形式上看,的确是正准备彻底切断自己这支出击汉军归路的样子。。。 望着这一幕,皱紧眉头的耿破奴忽然悔恨交加地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紧跟着,便接连吐出了一连串耿毅根本听不懂的陇西土话。。。 “*#@%*#@@%#。。。!” 尽管耿毅有些听不太明白,但从耿破奴此刻的语气与表情上也可以大致判断得出,必是些赌咒骂人之言。只是,也不知道耿破奴在这激动之余,是在那些咒骂狡猾的匈奴人,还是方才被胜利几乎冲昏了头脑、一时大意的他自己。。。 可事已至此,情绪激动地破口骂了一阵的耿破奴也终于再次恢复了理智,立即准备转身去组织出击的汉军及时抽身撤退。而与此同时,相比于之前受气氛感染而做出的错误决定,这回耿破奴倒是冷静了不少,也考虑得周道了许多,拜托耿毅赶紧去追方才已开始缓缓后撤的耿乐等一干伤兵。并且忧心忡忡地嘱咐道,若是耿乐等人已冲出了敌军的迂回包抄圈、与另一半留下固守的人马会合的话,倒也罢了。但一旦尚在路上,还没有遭遇到包抄拦截的匈奴人,便叫其立即原路返回,与出击的其余汉军再度拧成一团,大家齐心合力,众人成功突围的可能性反而都能更加高些! 耿毅答应一声、即刻再度快马加鞭的同时,这才突然想起来,方才由于自己的过度慌乱,竟然一时忘记了已在回去路上的耿毅等一干伤兵! 正如同耿破奴方才话中并没有提及的第三种情况:若是,耿乐等人刚好被从后包抄的那数百匈奴人碰到了的话。。。 回想起方才那队匈奴人的包抄路线,与耿乐等人缓慢的后撤速度,尽管耿毅心中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但事实上,按照自己心中的大致估算,以及刚刚再次与耿破奴于地势稍高处望见的那一幕,恐怕,毫无戒心、缓缓撤退的耿乐等人,很可能会刚好在撤到半路之时,遭遇到拦腰截断归路的那数百匈奴人。。。 而这种情况的结果,对于仅有十余人、且人人身上带伤的耿乐等人而言,必定是毫无胜算、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想到相伴十几年的耿乐很可能即将、或者此刻已在半路上命丧可恶的匈奴人之手,而自己却根本无能为力,甚至连自己也即将在匈奴人马上将要完成的合围中葬身这塞外蛮荒之地,半柱香前还神采奕奕、豪情万丈的耿毅,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一脸的萎靡不振,扭成一团的心里,似乎比震裂的右手虎口,还要感到揪心的疼痛。。。 可,事情却就是这样的神奇,就在耿毅再一次一路狂奔,很快便气喘吁吁地人马俱疲,几乎已不抱什么希望之时,忽而听得前方一个低矮的土坡后,似有阵阵马蹄声传来! 难道说。。。? 耿毅顿时面色惨白,正以为遭遇到了已然完成包抄、自汉军背后杀将过来的匈奴人,心中不禁升起一阵绝望之际,而就在下一刻,赫然出现在高坡上的,竟然是耿乐为首的一干气喘吁吁的汉军受伤士卒! 这——?! 耿乐他们,竟然还活着——?! 再度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的耿毅,登时大喜,心中也不由得再次燃起了希望之火,赶忙驾马迎了上去。。。 “哈哈,老天保佑!你们竟然能提早发现了匈奴人的诡计,又及时主动退了回来,暂时避开了那支匈奴人的包抄。我还以为,你们恰好撞上了从侧后包抄而来的匈奴人,那可就全完了。。。” 见众人安然无恙,耿毅正喜不自禁地上前拍打着耿乐的肩膀,长舒了一口气,却没想到,仔细一看,此刻,耿乐与其余士卒的脸色却是极为的难看。相互对视了一眼后,才由耿乐带着几分迷茫,依然有些后怕地说道: “我。。。我们刚刚。。。其实已经遇到匈奴人了。。。几乎就是面对面。。。” 你说什么——?! 闻听此言的耿毅登时大惊,一时不明白耿乐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若是几乎面对面地遇到了匈奴人,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至此处呢。。。?歼灭这支根本无力还击的汉军伤兵,对于数百人的匈奴人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总不见得,嗜血如命的匈奴人会好心地放过这些汉军伤兵吧。。。?! 正在耿毅有些莫名其妙、不明就里之际,耿乐却一脸忧色地抬起手臂,指了指不远处的烟尘滚滚,没有再说什么。 而随着耿乐的所指,耿毅在低矮的土坡上这么一望,顿时明白了什么似的,霎那间面无血色。。。 原来,自己和耿破奴都猜错了。。。 也难怪,耿乐他们几乎面对面地遭遇到了自坡后绕道出击的匈奴人,却能奇迹般地全身而退,没有遭到敌人的追击。。。 只见,不远处外,那数百名气势汹汹的匈奴骑兵,根本没有进行什么迂回包抄,也更没有切断自己这支出击汉军的归路,而是在绕到出击汉军的背面之后,便杀气腾腾地再度转向,继续朝着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而那个方向所在的,正是留守的护粮队剩余一半人马所在的粮车。。。 耿毅这时才明白过来,山坡上负责指挥的匈奴人首领,或许从头至尾就根本从来没在乎过自己这支出击汉军两百来人的生死!后来再次自坡上派出的那二百人援军,也不过是吸引注意、牵制住己方兵力的一个计谋而已。。。 对方偃旗息鼓、避开汉军主力、前来偷袭自己这支人马的真正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而已! 那,就是自家大人与这支护粮队负责守护的、同时也是此番出塞大军全军将士得以在这上千里荒无人烟的一路上赖以生存的根本—— 不远处外,正即将处于数百匈奴人围攻之下,那一车又一车宝贵的粮草! 这时,用粮车草草围了个圆形阵势的留守汉军,也已发觉情况不妙。眼看草原上卷起的滚滚尘埃中,六、七百名匈奴人巧妙地避开了出击的己方人马,从侧面趁机掩杀了过来,情急之下,只好用一声声急促的号角声,向出击的同袍们发出紧急的求援信号! “呜—!呜—!呜—!” 一声急过一声的短促求援号角中,留守的人马只好一边祈求着出击的耿破奴、耿毅等人冲得尚未太远,还可以听得到告急的号角声,得以及时赶回助战。与此同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力量对比差距悬殊的情况下,各自张弓搭箭、握紧兵刃,作好了与来袭敌军拼死一战的准备。不过,此时留在原地的汉军中,却缺少一个众人可以依靠、且足以担当指挥之人,就算是领头的什长、伍长等小头目,大多也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呼喝众人部署防御的命令声中,也带着几分明显的颤音,反而令士气更为动摇。总算乱哄哄地在围起的粮车中布好了防御阵势,陷入静谧的车阵中,一时只剩下了匈奴人轰隆隆越逼越近的剧烈马蹄声,和随着马蹄声躁动不安、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跳。即便想从一旁的同伴眼中寻求些希望与勇气,可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的,却只有彼此不相上下的动摇与慌张。 恐惧,就如同会传染的瘟疫一般,迅速席卷了车阵中的每一个留守汉军,几乎每一双握住兵刃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活得到明天。。。 “放箭——!” 慌乱之中,忽然,不知是谁颤抖着下达了射箭的命令,望着滚滚而来、却还未进入最佳射程的匈奴人,汉军车阵中随即便射出了一阵七零八落的箭雨—— “嗖——!嗖——!嗖——!” 而可惜的是,这阵匆忙之中射出的箭雨,不是力道不足、就是有欠准头,对于匈奴人的冲锋而言,不过是阵挠痒痒的毛毛雨而已。反而更加激起了匈奴人的嗜杀之欲,一个个放声嚎叫着,在马背上抡圆了一柄柄雪亮的弯刀,准备一举冲垮不远外螳臂当车般的汉军防线。。。 眼看形势愈加的危急,车阵中的汉军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得再次连连吹起求援的号角: “呜—!呜—!呜—!” 尽管,吹响号角的众人心中也明知,就算那出击的二百人得以此刻便折返赶回,一共不到五百人的汉军也不知能否扛得下匈奴人这波来势凶猛的攻击。但至少,也可以多撑个一时半刻。因此,人人都在祈求着依然毫无音讯的耿破奴等出击汉军,可以奇迹般地及时出现。。。 只是,面对着匈奴人咄咄逼人的大举进攻,车阵中一声低过一声的孤独号角,显得是那样的无助与凄凉。而耿破奴等人出击的方向上,依然只能隐隐传来遥远的厮杀声,却不见一个回援的身影。。。 日光斜照的塞外草原上,寒风呼啸中,死亡的阴影已将护粮队的汉军将士们彻底笼罩。就在这已几乎凝固的沉默氛围,一名汉军士卒有气无力地吹响了几近绝望、仿佛是临终告别般的最后一轮求救号角: “呜—!呜—!呜。。。” 可这第三声刚刚吹出、尚未响起,就在这时,仿佛天籁之音般,草原上竟忽然回响起另外一声高亢、悠长的汉军号角,仿佛正与其遥相呼应! “呜————!” 一时间,仿佛周遭的一切声音都黯淡了下去,只余下这久旱逢甘霖般响彻天际的号角声,余音久久回荡在草原之上,传递到了几乎每个人的耳膜! 就在几乎同时因这忽然而至的号角声纷纷愣住、禁不住停下手中动作和胯下坐骑的两军人马的扭头凝望与寻觅中,只见,众目睽睽之下,在谁也没有想到的另一个方向上,一面迎着午后太阳的余晖、熠熠生辉的汉军旗帜,正赫然招展在侧后不远外的另一座山头之上! 而在那迎着北风、猎猎作响的大旗上,隐隐约约可以看清,正是一行对汉军护粮队所有人都无比熟悉、倍感亲切,同时在这绝望时刻更是精神足足为之一振的硕大字样—— “大汉军司马·耿”。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军司马,也称司马,在汉代是军队中大致相当于中级军官的官职名称。其位在校尉之下,一般作为校尉的副职,或作为高级将领的属官。 出塞-8 多少年后,当木朵那每每回忆起昔日的惨痛经历时,总是不由得想起与冤家对头第一次交锋时的情景,而那,便是面对着远处山头上写有“耿”字旗帜时的这一刻。。。 “呜————!” 随着响彻云霄的汉军号角,只见一名汉军将领,突然伴随着那面“耿”字旗帜,赫然出现在匈奴人几乎胜局已定战场上时,不禁所有护粮队的汉军士卒瞬间愣住了,就是来去如风的匈奴人,也不由得露出惊愕与疑惧的表情。。。 “耿将军赶回来了!” “司马大人他带着援军到了!” “万岁——!” 。。。 一阵接着一阵的高亢欢呼声,自粮车围成的车阵向外扩散着,顷刻间便淹没了草原上几乎所有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那天空中嘹亮的号角声。。。 而不同于汉军绝处逢生、喜极而泣的欢欣鼓舞,匈奴人自兵到将,面面相觑间,人人却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一柄柄高举的马刀不由得缓缓落了下来,正在疾驰的马蹄也被登时紧紧勒住,就连前一刻声嘶力竭的战吼声,也顿时归于一片沉寂,完全淹没在了汉军士卒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 望着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的汉军援兵,这一刻,无论是远处立于山头之上的木朵那,还是亲自带兵前来绕道偷袭留守汉军粮草的阿朴扎,兄弟二人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绝不可能。。。! 根据不久前己方斥候的侦查,汉军大队人马应该早已过了蒲类海!就算是得到快马求援后,紧急集结那些因为身体不适而暂时留在蒲类海附近休息的少量汉军、立即提兵出发赶来这里,至少也需要再过一到两柱香的时间才有可能赶到。除非未卜先知,远处山头上的那位似乎是姓耿的将领,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率军及时赶到战场?! 莫非。。。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分明是海市蜃楼不成。。。?! 可除了真真切切、直入心底的悠扬号角,远处那杆“耿”字大旗下,又的的确确立着四五名刚刚赶至的汉军将士,尤其是为首那名将领头顶殷红的盔缨,正迎着北风,威风凛凛地摇摆晃动着。草原之上,绝不可能会有如此真实的蜃楼幻像。。。 一时间,一向以足智多谋、妙计屡出而扬名于大漠草原的木朵那,错愕与惊诧之余,脑海之中几乎一片空白。 而直愣愣地望了会儿对面山头上正气喘吁吁的那四五名汉军,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猛地掠过了木朵那的心头。 难道说。。。 来援的汉军,不过就只有这四、五人而已——?! 看着对面山头上始终就只露出了那四五名汉军的身影,虽然鲜艳的旗帜的确很唬人,但木朵那思来想去,理智似乎在不断告诉自己,汉军主力的确不太可能来得这么快。。。 若山头的那几人不过是恰好路过、而且恰好又是位将领的话。。。倒是的确可以说得通,为何其会来得这么快了。。。 想到这里,木朵那望着那不远处的旗帜下,似乎正在扫视战场、却并未直接冲下山坡的汉军将领,嘴角处不禁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 “呵呵,差点儿就被这些狡猾的汉军给骗了!看来,山头上突然出现的那个家伙,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待其在高处看清我这两千匈奴铁骑,还不一样是吓得动弹不得、不敢下山来?哈哈哈哈,汉军虽然爱耍小聪明,但奈何还是没有我们匈奴人这些狼的子孙,有如此的血性与勇气!畏首畏尾间,便已暴露出了其背后根本没有率大队人马前来的底细。。。若真的是提一支劲旅前来救援,又为何龟缩山头、不敢下山来救呢。。。?哈哈哈哈,雕虫小技,安能瞒得过我木朵那——?” 在木朵那的眼中,仿佛已经看破了山头上那汉军将领的虚实,只待孤注一掷地全军押上,便可轻轻松松、彻底焚毁汉军的粮草。而当真正的大队汉军援兵赶到时,自己则早已完成了既定目标,留下一地汉军的尸首和尽皆化为灰烬的粮草,带领着手下人马,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了。。。 想到这里,木朵那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再次张弓搭箭,准备射出一支立即催动全军出击、发动总攻的鸣镝! 可,就在这时—— “快看!那支汉军开始冲下山来了!” 旁边眼尖的一名匈奴骑兵忽然脱口而出着说了一句。 而闻听此言、心头不禁猛地一紧的木朵那,虽然刚刚拉出了一个满弓,但那正待射出的鸣镝,却又猛然僵在了原处。。。 木朵那深吸一口气,定睛一看,果如自己的手下所言,那汉军将领,竟然已开始策马冲下了山头。尽管,其背后紧紧跟随的只有那四名手下而已,可其身后迎风晃动的汉军旗帜,却似乎一往无前一般,如同其所代指的将领本人一样,没有丝毫的迟疑。 恍惚间,竟似乎是有千军万马紧随其后,大举掩杀了下来。。。! 这。。。 身为一军之主将的木朵那,心中不禁再次有些踌躇,拿不准主意。无奈间,木朵那只得耐下心来,又仔细观察起了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位陌生将领—— 微微眯起的双眼间,木朵那仿佛隐约看清了殷红的盔缨下,那名耿姓将领冷峻的面容:暗暗含着几分英气的眉宇之间,年龄看起来不大也不小,当在三十上下,恐怕与自己差不了几岁。但不知为何,其脸上却又有着不少的皱纹,举止之间,隐隐带上了几分饱经沧桑的老卒般独有的沉稳。不过,策马奔驰中,那人镇定而又严肃的表情间,又同样有着一股年轻人身上通常才会有的锐气、果敢与大胆,令木多那更加拿捏不透。 皱了皱眉头的木朵那,只得先稍稍放松了下张满的弯弓,又仔细注意起了那将领的甲胄装束。看样子,显然绝非汉军中普通的低级头目,至少也应是此番汉军出塞大军中位置不低的重要中层将领。再考虑到其略显年轻的容貌,以及那个旗帜上的“耿”字,木朵那不禁暗自思索了一阵: 说到此番出塞汉军中姓耿的将领,最有名、同时也是名气最大的,自然非前番担任主将出征的耿秉莫属。但是,看此人的年龄与甲胄装束,应该并不是贵为驸马都尉的耿秉、那个年纪轻轻的愣头青。不过,此人既然也姓耿,年龄不是很大,名气也不响,但却又身居汉军中不低的位置,这样看来,想必其和汉军中的豪门贵胄——耿家,一定脱不了干系。 而身为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军中豪门——耿家的一员,对面的那位汉军将领会这样不带大队人马、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仅率四五名手下士卒便轻率冲锋。。。?! 抿了抿嘴唇的木朵那暗暗摇了摇头,尤其是联想到漠北王庭的那些单于子弟,大多都如同左骨都侯脱塔拉那家伙一样,平时一个个耀武扬威、大言不惭,仿佛悍不畏死一般,而一旦到了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却又一个个惜命如金,即便有手下的重重护卫,也往往谨慎地裹步不前。更不要说仅率数骑、冲锋在第一线了。。。 就好比到现在还未出现的脱塔拉,鬼知道那个怕死的家伙是不是脚底抹油、自顾自先溜了,导致现在兵力减半的自己,面对着如此的局势,不得不步步都要小心谨慎。。。 而望着远处那自山头直冲而下、一马当先的汉军将领,木朵那皱紧了眉头,不由得想道:既然同样是豪门贵胄出身,就算是愣头青耿秉,恐怕也未必会如此舍身犯险吧。。。 除非,后面的大队人马转瞬就到,才能有如此一往无前的气势,与镇定自若的信心吧。。。 可,望着已空无一人的对面山头,却依然不见其他任何一个汉军人马的影子。。。! 不肯错失良机的木朵那不禁再度拉紧了弓弦,心中暗暗忖思道: “要不,保险起见,还是留有一部分兵力,先再加派五百人马去试探一下?这样,如果汉军真的大队援兵未至,总共派出的一千五百人马也该够了。而一旦有变,自己手里毕竟还留有最后的五百人马,也好留有个应对的余地。。。” 正犹豫着,忽然又听身旁的几名手下开始了小声的议论: “看来,汉军就这四五个人而已啊。有何可惧?!” “不对,你看!那山头后面,怎么腾起了那么大的尘埃?!该不会,是另外的大队人马就要赶来了吧?或者刚刚已经埋伏好了。要不然,那汉军将领怎么敢轻易冲下山头来呢?!” “啊。。。果然!我也看到那些尘埃了!隔着这么远,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太清楚!汉军真的是狡猾透顶,居然还敢再山头暗自埋伏重兵,只等我们发动进攻,上了他们的钩!” 听着这些手下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木朵那转头一瞅,望着汉军将领刚刚所立的山头后隐隐腾起的大片尘埃,手中再度拉紧的弓弦,不由得又一次缓缓松了下来。不仅如此,精致的白貂皮帽下,甚至还渗出了几滴后怕的冷汗。。。 看来,后面真的是有大队人马即将赶到,所以,那汉军将领才会如此的有恃无恐。。。! 可恶,自己刚刚要是一时冲动,险些就中了汉军的奸计了! 可,自己难道就要眼睁睁地放过这次绝好的机会,灰溜溜地撤退吗。。。? 即便引军全身而退,又有什么面目回草原去见正期待着自己捷报的单于,与对自己此番出征寄予厚望的部众族人。。。? 在这关键时刻,到底是立即挥军大举进攻、赶在汉军主力出现前烧毁粮草。。。?还是及时撤退、至少还可以保全自己手下的兵力与卷土重来的本钱? 而此时,不知所措的匈奴骑兵们,包括阿朴扎在内,也都在焦急地等候着主将木朵那的最终决定。。。 在这般巨大压力下的极度纠结中,曾经一向算无遗策的木朵那,最终做出了一个看起来最为保险的决定—— 既不进攻,也不撤退。而是先按兵不动,看一看情况再说。 当然,精明的木朵那也并非傻傻地等在原地,在下令按兵不动的同时,立即派出了一支十余人的斥候队伍,赶去查看对面山头后的虚实,想在确切地知道来援汉军的人数及到达时间,权衡利弊之后,再踏踏实实地放手去进攻。 而这个看似最为保险、稳妥的决定,却在不久之后,很快便成为了木朵那终生都将为之后悔的最为错误的一个决定。。。 不过,木朵那也并非全部计算错误,至少有一点,他的确猜对了。 自山头处独率四人便径直冲下山头的汉军将领,的确正是身为汉军军中豪门耿家的一员,同时也是负责这支护粮队的统兵首领,更是耿毅、耿乐口中的“自家大人”。 只是,木朵那此刻还不知道,这位初上战场、时任军司马,同时也是即将令其终生铭记之人的名字—— 耿恭。 出塞-9 “大人他回来了。。。?!” “耿司马他终于率援军赶来了——!” “哈哈,该死的匈奴人,你们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 当耿破奴等人在前方且战且退、被眼前步步紧逼的匈奴人与背后的求援号角正弄得焦头烂额、左右难支之际,忽然闻听到山头上传来的那一声悠长号角后,同样是士气瞬间大振,再次在几近溃败的不利局面下立刻稳住了阵脚。 望着那些目瞪口呆的匈奴人,体力早已濒临极限的出击汉军们不仅得到了喘息之机,而且似乎又燃起了熊熊的斗志,打算再趁着援军抵达的这股气势,一鼓作气地重新发起新一轮的冲锋。 只是,这一次,耿破奴总算不敢再轻易犯险,及时制止了众人的冲动行为。借着这匈奴人踌躇不前、给于汉军喘口气的宝贵机会,一面率队向不远外耿毅、耿乐等人所在的高坡上缓缓后撤,暂时脱离交战,一面在后撤中重整阵型,只待耿恭那面的冲锋号角再起,便即刻依令折返进攻。 毕竟,耿恭带着主力援军一到,护粮队所面临的不利形势立刻便被逆转,如此大好的破敌机会,岂能轻易放弃?! 而就在这时,似乎是仔细观察过战场形势的耿恭,也终于在两军人马的众目睽睽之下,挥刀策马,带着身后的随从与那面耀眼的旗帜,径直便从山坡上直冲了下来—— “快看!耿司马他带人冲下来了——!” “哈哈,看来今天必须要杀个痛快了啊!该死的匈奴人,准备受死吧。。。!” 。。。 望着不远外耿恭横刀跃马直冲下山坡的一幕,显然是再清楚不过的反击信号了!耿破奴身边的每一名汉军士卒都不禁倍受鼓舞、不顾早已被汗水浸湿的衣甲,又一次磨刀霍霍、跃跃欲试地准备再度和匈奴人决一雌雄! 而终于放下心来的耿破奴,也随即扯开了嗓子朝着弟兄们喊道: “都别在那儿瞎嚷嚷了,给我速速整队列阵!亮出你们刀刃上匈奴人的血迹!让耿大人好好看一看,咱们这支不被看重的队伍,没有给他和咱们护粮队丢脸!” 待散乱的队伍终于稍稍规整些了,耿破奴满意地扫了一眼这些历经血战的护粮军同袍们,举起自己手中血染的环首刀,再一次开始了进攻前的动员: “弟兄们,援军既到,要不要跟我一起,再给耿大人重演一遍之前咱们砍瓜切菜般大破敌军的情景?!” “好——!” “杀光那些匈奴人——!” “一个也不留——!” 汉军将士群情激昂,只待有人一声令下,便将如离弦之箭般再度射向匈奴人的阵线,又一次干脆利索地撕开一道道人仰马翻、鲜血淋漓的口子。。。 而准备已毕的耿破奴,也满怀期待地又扭头看了看已经冲到半山腰的耿恭一行。眼看远处的耿恭好像是朝着身后的传令兵吩咐了什么,而那得到命令的传令兵也随即举起了号角,憋足一口气,将号角对准了嘴巴—— “呜~~~!呜~~~!” 眨眼间,两声不长不短的号角声,便从耿恭所在处传到了位于前方的每一名汉军士卒耳中。作为已经事实上成为这支出击汉军临时主将的耿破奴,这次心里也终于踏实了许多,爽朗地大笑道: “哈哈哈哈,果然命令来了!弟兄们,准备冲。。。” 可话刚刚说到一半,耿破奴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正准备挥向不远外匈奴人的战刀,不由得猛然僵在了原处——! 等等。。。刚刚那号角声。。。 怎么会有些像是两声号角,而非一声。。。?! 两声号角。。。两声号角。。。那不是只有下令后撤、退守时才会用到的号角声吗。。。?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这时,见带头的耿破奴似乎突然间迟疑了起来,脸色之中犹豫不决,不少其他汉军士卒的心中也纷纷有些不解地怀疑起来: 方才的号角声,听起来好像的确是分成了两声。如果自己没有听错的话,两声就代表着撤退、固守,而不是一声号角所代表的前进冲锋了。。。?! 但是,援军既至,如此好的绝佳战机下,耿司马又怎么可能会下令让我等撤退呢?! 而更多的汉军士卒,则坚持明明只听到了一声,坚信那就是身为司马、也是护粮队主将的耿恭,所下达的进攻命令! 其实,方才群情激昂之间,那号叫声刚刚响起、众人之间便是一片沸腾,巨大的欢呼声中,谁也不敢确信,自己到底是听到了连贯的一声号角,还是分开的两声。。。 正在左右的同袍各执一词、相峙不下之际,这时,耿毅策马从不远处折返了回来,一到阵前,顾不得拉住缰绳,便直冲着众人喊道: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我家大人既已下令,众军还不速速后撤——?!” 可是,此时,耿毅的话哪里管用,早已杀红了眼、正准备继续大干一场的大多数汉军士卒根本并不买账,一面口口声声坚持称刚刚明明只听到了一声号角,同时大叫着援军既至、那便要趁势进攻,与匈奴人决一死战!岂有后退之理? 面对着支持进攻者群情激愤、又占了大多数,其余部分倾向于听到的是两声号角的士卒,也犹豫着不便开口。而且内心之中,也无论那号角到底是几声,总归眼前的局势与大好机会是明摆着的,放过实在是太可惜了。所以,即便是清楚听到两声号角的士卒们,也还是期待着能再多砍下几个可恶的匈奴人的脑袋! 说不定,就算是两声号角,也有可能耿司马本来的意思便是立即进攻,但是那吹角的士卒却太过紧张,一口气没提上来,所以才变成两声的吧。。。? 眼看众人不顾阻拦,执意要继续进攻,抿紧了嘴唇的耿毅忍无可忍,一下子把刀拔了出来,横在了众人面前: “谁敢违抗我家大人的军令?!不怕军法惩处吗。。。?!” 可谁知,士卒们却完全不理耿毅这茬儿,白了其一眼后,便打算顺着其两侧绕过去、向匈奴人发动进攻。更有甚者,在瞅了一眼耿毅手中新换上的环首刀后,冷冷地问道: “耿毅大人,您的那把宝剑呢?我们这些粗鄙之人所用的环首刀,您不是一直瞧不上眼的吗?又何必与我们这些粗人一起出生入死、刀口舔血呢?要不,您还是待在阵后安心舞文弄墨得好。。。” 此话未落,见有人开了这个头,立即又有人补充道: “是啊。耿毅大人,您坚持说司马大人他是下的撤退的命令,可我们这么多人却听得是进攻的号角。我看,是有人怕死,硬把进攻当成了撤退吧!” “哈哈哈哈。。。” 随着这些士兵们的哄笑,瞬间憋到满脸通红的耿毅顿时几近恼羞成怒,真想对着这几个说风凉话的士卒一刀劈砍过去。可是,冲动之余,耿毅也清楚地知道,此情此景下,一旦公然对自己人刀剑相向,以自己的威望和平日里与众士卒的隔阂,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将局面引向更加不可控的恶劣方向。。。 所以,尽管额头上青筋暴露,但耿毅还是忍住了心头的怒气,没有当即发作出来。而是在这几乎无能为力的无助时刻,只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一向最看不上眼的那个人。。。 而与此同时,虽然大多倾向于进攻的意见,但是缺少一名主心骨带领的汉军众士卒,也渐渐地纷纷将目光汇聚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自然就是依旧沉默不语、尚未表态的耿破奴。 只是,令所有人都几乎没有想到的是,被一众士卒寄予厚望、同时也是耿毅最后救命稻草的耿破奴,在这个时候,却有些漠然地只简单说出了短短几个字: “两声号角。。。” 顿时静下来的人群中,有些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比听到方才号角声时更加地难以置信:对于发动进攻最为积极的耿破奴,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耿破奴却只是严肃地扫视了一圈寄希望于自己带头发动攻击的众士卒,极其肯定地再度冷冷说道: “的确,是两声号角。。。” 说罢,耿破奴也不再理会那些不甘心撤退、似乎还想上前劝说的士卒,很快便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大臂一摆,斩钉截铁地对着众人命令道: “休再多言,速速撤退!” 只见话音尚未落,耿破奴自己便已带头开始奔向了己方粮车所在的位置。。。 “额。。。” “这。。。” 面对这样一个令人惊愕的结果,又见最有威望的耿破奴不仅下达了命令、同时已经身体力行地开始了撤退,前一刻还热血沸腾的众士卒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一个个悻悻地拨转马头,在恨恨地瞪了一眼不远外的匈奴人后,也只好跟随着耿破奴的背影,向着来时另一半弟兄们留守的位置撤去。。。 很快,原地便只留下孤零零的耿毅一人,与个别撤退士卒留给他的怨恨眼神。 但是,在此时耿毅的脸上,露出的却似乎是莫名的欣慰与触动。这好像也是头一次,耿毅用带有几分敬佩与感激的目光,打量着远处那个正位于撤退队伍最前面、略显消瘦的陇西汉子的背影。。。 而此时,刚刚还在担心汉军会不会在士气大振之后趁势再度掩杀过来的各处匈奴人,对于出击汉军方才还斗志昂扬、片刻间竟然便已开始缓缓撤退的离奇举动,也是投以极为诧异的目光。同时,对于方才山头上那名汉军将领仅带数人便冲下山坡、以及出击汉军缓缓撤退等接连出现的怪异景象,也是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甚至,诧异之余,对于山头后面那片隐天蔽日的巨大尘埃处,究竟是不是转瞬及至的汉军主力,众匈奴人也越来越地报以怀疑。 莫非,又是什么汉军的诡计。。。?! 虚虚实实,实在是让人心里不踏实。。。 犹豫之间,有的前线匈奴骑兵似乎打算再阻拦一下撤退中的出击汉军、借以试探一下汉军的虚实,可却也被在前线坐镇指挥、一向以其兄长马首是瞻的阿朴扎喝令阻止住了。而更多的匈奴骑兵,则只能皱起眉头,心怀不安地眼睁睁看着耿破奴等一干汉军顺利回到了车阵中,与其他留守汉军完成了再度会合。 毕竟,不仅身为主将右骨都侯木朵那此时尚未下达命令,而眼看己方派出的一队斥候骑兵也已从侧翼绕到了那座山头之上、即将登顶,片刻之后便可将山后的情况一览无余。。。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候着这些斥候在探明情况后,发回来的确切信号。。。 此时,日头西斜,宝贵的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着,草原上的空气中,也变得愈加干涩起来。 而沉默的战场上,干渴的大地似乎也已厌倦了这样的平静,在舔净地上大多数湿润的血迹后,仿佛又在酝酿着片刻后即将到来的一场更大规模的腥风血雨。。。 与此同时,手掌在微微颤抖的木朵那,正一面静静地等待着斥候队攀至远处的那座山头,一面死死地盯着那些依然为数不多、龟缩入粮车车阵中的汉军。。。 一切,就仿佛与两军交锋前一模一样。。。 只是,与几柱香前自己率军突然出现在远处山坡上时相比,守护着粮车的汉军之中,虽然少了不少战死沙场的士卒身影,此刻,却又多了一面猎猎生风的“耿”字大旗。。。 而在那面刺眼的“耿”字军旗下方,木朵那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过于紧张后而产生的错觉,就在自己紧紧盯住的地方,那名刚刚冲下山头的汉军将领,似乎也正回过头来,用镇定自若的坚定目光,平静地冷冷盯着自己。。。 就在此刻,在一旁手下的低声提醒中,有些失神的木朵那才终于猛然缓过了神来: 自己派出的斥候队,此时终于登上了那座山头之顶,同时也将一双双一探究竟的锐利眼睛,投向了山后滚滚升起的大片尘埃—— 出塞-10 另一方面,当耿破奴所率的出击汉军在平安回到阵中后,依然是微有怨言,脸上挂满了不悦。 不过,在与留守的人马得以再度回合后,众人不仅亲眼清楚地见到了护粮队中主将军司马耿恭的那面军旗,而且也发现留守的同袍们竟正在有条不紊地布置各式弓弩长戟、调遣兵力,完全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布防情形。。。 似乎,事情并非像原本所设想的那样,大队主力人马已至、只待给匈奴人雷霆一击。。。 不知不觉间,出击士卒们在撤退一路上聒噪的不满情绪,也很快被这车阵之中紧锣密鼓、周密备战的氛围所替代。面对此情此景,又抬头看了看周围均无其他一名援军身影的各处山头,众人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难道说。。。 方才那之前奇怪的号角声。。。 就在这时,带着心中的不解与狐疑,出击的一众汉军士卒,也终于缓缓来到了车阵中心的位置。而正威风凛凛地立于“耿”字旗下的,正是大家心中的主心骨——军司马耿恭。 直到这一刻,依然被蒙在鼓里的众将士,这才终于亲耳从耿恭不紧不慢的话语与镇定自若的新命令中,目瞪口呆地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几乎在与此同时,终于明白过来真相的,不仅仅是耿破奴和耿毅这些刚刚返回的出击汉军,还有同样感到震惊不已的匈奴人。。。 而比起方才还一腔怨气、悻悻而归的这些汉军士卒,此时终于得到远处斥候队旗语回复的木朵那,更是气得满脸涨红、恼羞成怒! 原来,费了这么半天功夫的等待,换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气急败坏的发现:在烟尘滚滚的山头另一侧,根本没有发现来援的汉军主力! 这根本就是那汉军将领的诡计! 而那唬人的漫天尘埃,原来只不过是十几名汉军士卒用灌木、树枝、甚至割成一道道的外衣布条拴在马尾后,在不远外往来狂奔,借此刻意扬起、装作大军来临的假象罢了。。。 一向勇敢无畏、称霸草原大漠的匈奴人,竟然被自己的想像给吓住了冲锋的脚步!若是此战不能取胜,日后此事流传开来,必是自己终生的奇耻大辱! “混。。。混。。。” 简直已然是怒不可遏的木朵那浑身颤抖着,望着远处斥候队所打出的确凿无疑的旗语,从几乎气炸的肺中,好半天才终于狂躁地吼出了压抑已久的极度愤怒: “混。。。混账——!给我杀光这群汉狗——!一。。。一个活口也不留——!” 此刻,木朵那的肚子里中已尽是被愚弄后的愤怒,而一向冷静沉着的头脑之中,也已完全丧去了一贯的理智。只见其一把抄起弓弩,狠狠地朝天连发三支鸣镝—— “嗖——!嗖——!嗖——!” 这是木朵那下达的全军不惜一切代价、立即发起总攻的命令! 刹那间,其他同样终于恍然大悟、怒不可遏的匈奴骑兵们,也再度在这三声尖锐的鸣镝声过后,争相发出了愤恨不已的怒吼! 一时间,除了山头上奉命随时留意着汉军主力动向的那支斥候队外,护粮队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匈奴骑兵,无论是方才冲锋冲到一半的阿朴扎所部,以及不远处外刚刚和耿破奴等出击汉军一番激战的二百余人马,还有在木朵那亲自率领下疾驰而来的剩余一千匈奴骑兵,全部一个不剩地,孤注一掷般,奋力策马冲向了汉军护粮队草草组成的车阵——! 举目望去,一共近两千名凶悍的匈奴骑兵,如同一阵势不可挡的旋风般,风驰电掣般地席卷着眼前的草原,向着草原中央围成一圈的护粮队车阵猛烈袭来——! 片刻间,方才还被寂静笼罩的草原上再度掀起了狂风暴雨! 这些自称狼的子孙的匈奴士卒,冲锋中所掀起的一阵阵声浪,以及胯下数千马蹄猛烈踏击大地的力量,使得车阵中每一个汉军将士的脚下,都能强烈地感受着这股地动山摇之感!若非站稳脚跟,几乎随时都要被这颤动不已的大地掀翻一般!不远处正在冲来的敌人,的确无愧为大漠草原之上已然延续数百年的霸主。。。 望着眼前的这股气势,伴着脚下战栗不已的大地,身处车阵中的每一名汉军士卒,胸中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剧烈加速的心跳、根本难以抑制,而掌心处也忍不住渗出了细细的冷汗,甚至整个身体都跟着大地一起微微地颤动起来。。。 也就在这一刻,汉军护粮队因为主将耿恭及时赶到后而建立起的气势上的优势,面对着匈奴人发起的凶猛总攻,似乎瞬间再度受挫、再也发不出旗鼓相当的任何欢呼声,只能一个个咬紧牙关,等候着迎接匈奴人的这第一波攻击。 看到人数仅有自己四分之一左右的汉军只能龟缩不出、被动防守,再也没有了主动出阵拼杀的气势,木朵那虽然对不能在无险可守处将其歼灭感到有些失望,但也不禁对己方在气势上再度占据的主动,更加信心百倍!务必要在汉军主力赶来前,彻底消灭掉这股不自量力的汉军!同时,木朵那更是暗暗下定了决心,誓要将那名胆敢愚弄自己的汉军将领的头颅亲自砍下,一泻自己心头之恨! 而就在这地动山摇、豪情万丈的总攻之中,此时的木朵那还并未意识到,在并未选择于第一时间立刻发动总攻或及时撤退的第一个重大错误决定之后,此刻,其又刚刚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第二个巨大错误。。。 当然,就这一刻而言,面对眼前这场胜负未卜的恶战,无论是汉军还是匈奴人,谁也无法预知最后的结局。 援军不知何时才至,这一场激烈的恶战后、即便是胜利者能有几人存活也不得而知,众人唯一能做的,便是握紧手中的武器,死死盯紧距离越来越近的敌人。在这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在被杀之前先杀死对手,才是存活下来的几乎唯一出路! “弩箭准备,放——!” 随着汉军中坐阵指挥的耿恭一声大喊,迎着最先直冲而来的阿朴扎所部,汉军阵中随即放出了一阵雨点般的密集弩箭—— “啪——!啪——!啪——!” 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命中之声,二十余名匈奴骑兵应声落马。但匈奴人高昂的进攻势头却几乎丝毫未被阻挡,反而开始了近乎冲刺的加速—— “杀——!杀光那群只会躲起来放暗箭的汉狗——!” 只见咆哮着的匈奴人马速越来越快,原本在进入弓箭射程范围前,弩箭一般正常而言可以射击两次。所以方才耿恭也令所有弓弩手们每人准备了至少两台上好弩箭的弩机,可出乎意料的是,愤怒的匈奴人竟提前发起了冲刺,还不待汉军弓弩手们各自架设好第二台弩机,便已飞也似地逼近了弓箭的射程范围。 “弩箭准备,再放——!” 临阵指挥的耿恭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只好在不待所有弓弩兵架设好弩机之前,便紧急命令汉军发射第二支弩箭—— 一声令下后,又是一阵密集的箭雨扑向了不远外疾驰而来的匈奴人。这次,因为距离的逼近,汉军弩箭的威力也大大增强,冲在最前排的三十多名匈奴人瞬间便几乎死伤过半,纷纷落马。。。 但是,紧随其后的其余匈奴人,这时也已张弓搭箭,在马背随即用弓箭发起了反击—— 而汉军同样不甘示弱,在匈奴人踏入弓箭射程后,立刻舍弩换弓,又一次射出了一阵箭雨—— “啪——!啪——!啪——!” 汉匈两军的又一轮弓箭对射中,数不清的小血花绽放在双方各自士卒的衣甲上,又有不少士卒倒了下去。可很快又有人顶替了其冲锋或防御的位置。。。 面对阿朴扎所率的这一支悍不畏死、猛冲而来的匈奴人,其勇悍的程度大大超出了汉军士卒的预料。一阵阵的箭雨射了上去,虽然杀伤不少,但在整体气势上却如劲弩射入巨浪一般,即便打掉几滴水花,却根本阻挡不住大量敌军前赴后继、势不可挡的冲锋气势! 汉军上下自然也并不清楚,阿朴扎所率的这六、七百匈奴骑兵,与木朵那麾下另外的近一千骑兵一样,都是木朵那和阿朴扎兄弟多年来精挑细选、严加训练的一支劲旅。其战力与勇悍程度,较普通匈奴士卒还要高出不少。也正是凭着这支多年来苦心经营方打造出来的强悍劲旅,身为异姓贵族的木朵那才能凭着这支嫡系人马所建立起的卓越战功,与自己的足智多谋,一步步逐渐获得单于的青睐,以至于年纪不大,便已身居右骨都侯的重要位置。 很快,尽管蒙受了近一百人上下的死伤,但是木朵那与阿朴扎兄弟俩苦心训练出的这支匈奴铁骑,还是硬生生地顶着汉军凌厉的弓弩,猛冲到了汉军阵势的跟前——! “杀——!” 随着当先一名匈奴骑兵大喝一声,只见其纵马一跃,竟借着强大的惯性,便伴随着其胯下战马的一声长嘶,径直跨过了汉军以粮车构筑的第一道外围防线的阻隔,纵身跃入了其中——! 短兵相接的时刻,终于来了! 只是,这一马当先的匈奴骑兵还未待落稳脚跟,正准备挥舞弯刀、劈砍粮车之后那些手持弓箭、根本无力招架的汉军弓弩手,却忽然目瞪口呆地惊愕发现,围绕在自己面前的,并非手无寸铁的弓弩手,而是一面面坚实的盾牌,与盾牌间一支支锋利的长戟。。。 没等其彻底明白过来,忽然之间,一支长戟便从其侧面猛地刺了过来! 但这匈奴骑兵反应倒也不慢,几乎本能地立刻举起弯刀格挡,及时防住了这一戟的攻击。可就在这时,整个身子却随着坐骑猛地一歪—— 原来,几乎与此同时,还有一支长戟,已从另外一侧,直直地捅中了其胯下坐骑的腹部! 战马腹部的受伤位置,顷刻间便是血流如注。。。 不过,这匈奴战马也饶是顽强,虽然腹部受了重伤、身子猛地一歪,却还是死死地撑着四蹄,硬是抬着背上的主人,没有当场倒地。可还未待其马背上的匈奴骑兵回过神来,刚刚勉强稳住了身形,又一支长戟也自盾牌后伸了出来—— 只见那长戟猛地一抡,便彻底砍断了这名匈奴骑兵坐骑的两只前蹄—— “嘶——!” 这一次,只听战马一声无力的悲鸣中,再也支撑不住,而马背上的那名匈奴人也是随即一个趔趄、滚落下马,倒在了汉军一面面盾牌的前方。这时,尚未待其来得及站起身,便又有数支长戟从不同的方向或刺、或砍了过来—— “噗——!”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待汉军的长戟再度抬起之时,地面上便只余下一片血泊与一具一动不动的尸体而已。。。 而紧随其后,一声接一声的战马悲鸣与惨叫声中,一个个策马跃入车阵的匈奴人,但却依然在重蹈着此人的覆辙,无论如何也难以迅速突破汉军用盾牌与长戟组成的这第二道阵线。 同时,在跃入车阵后,缺乏有效防御而又丧失了大部分冲击力的匈奴人,却几乎一个个皆成了汉军的戟下之鬼,而始终未能进一步打开更大的突破口。。。 不过,这倒也未能阻止住匈奴人持续不断的进攻,在阿朴扎的激励与指挥下,这支最先杀至的匈奴骑兵,驾着一匹匹健硕的战马,不断前赴后继地跃入粮车之后的汉军阵中,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汉军用盾牌与长戟组成的第二道坚实阵线,尽管收效甚微,但却未见任何匈奴士卒在冲锋中存有丝毫的畏缩或迟疑。。。 就这样,一方是人多势众、悍不畏死且气势如虹;另一方则是倚靠着车阵相连、厚盾长戟与同样死战不退的奋勇。 当木朵那也率领着一千精锐生力军来到汉军车阵近前时,面对的便是这样一场各不相让、激烈胶着的惨烈恶战。。。 面对着车阵后的汉军并非在自己发动全力进攻后一触即溃、落荒而逃,而是利用十分奏效的盾牌长戟防线,杀气腾腾地在绞杀了一名又一名跃入其中的匈奴骑兵后,士气反而再度愈发地高昂起来。凝视着这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幕,不禁让木朵那也紧紧皱起了眉头,着实感到了几分棘手。。。 不过很快,望着汉军密不透风的严密阵线,在对面前的对手产生几分由衷钦佩的同时,木朵那的眉头竟又渐渐舒展开来,嘴角处更是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诡异微笑。似乎,是已想出了什么好主意来。。。 出塞-11 “快!堵上那面的缺口!说你呢!他娘的,脑袋是不是给挤了?想让匈奴人钻口子杀进来吗——?!” “这边,把还有用的弩机拿到这边来!快——!” “沙子!这边快运些沙子过来!狗娘养的匈奴人,居然真的放火烧粮车了。。。!快给老子用沙土盖上去!” 。。。 团团围成一个巨大圆形的汉军车阵中,各种号令叫骂声正不绝于耳。那是汉军护粮队的队率们在各个关键位置上负责具体的指挥。面对着匈奴人排山倒海般的四面围攻,耿恭所率的这支护粮队利用粮车组成的简易营垒,加上盾牌、长戟、弓弩等兵器的交相掩护配合,在几乎无险可守的草原之上,硬是难以置信地顶住了匈奴骑兵的一轮轮进攻。 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汉军士卒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一刻也不敢松懈地射出着一支支箭矢,或用长戟干翻一个又一个时而跃过车阵外围屏障的匈奴骑兵,可车阵之外匈奴人的数量却似乎依然没有减少一样,数也数不过来。而匈奴人发起的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也丝毫没有任何的消弱迹象,就好像这场噩梦将永无止息一般。 同时,随着汉军受伤士卒的不断增加,汉军的人数劣势顿时凸显出来,备用兵力很快便捉襟见肘。原本打算充足休息后、再派上一线的耿破奴等方才已然激战数番的那支出击汉军,也是连口气还没来得及喘过来,水也没好好喝上一口,便被迫再度被紧急投入到短兵相接的前线白刃战中。 但即便是这样,每名身在一线的士卒依然是左右难支,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牢牢地在这万分凶险的恶战中守住自己脚下把守的这方寸之地,使得护粮队所处的这圆形车阵,仍能在匈奴人连续不断的猛攻下继续坚守下去。。。 而眼看难以突破的阿朴扎,此刻也是逐渐急红了眼!原本还打算在杀光汉军过足瘾后,再放火烧毁这批粮草,但是一分一秒不断流逝的时间,却让其心急如焚地干脆下令一边进攻、一边开始放火焚烧汉军外围车阵上所放置的粮车物资。只是,汉军似乎已有准备一样,早早预备好了沙土,一旦见火起,便立刻将沙土覆盖、铺洒上去,总是能及时控制住火势。 随着双方的厮杀不断,半空中尽是双方往来相射的一支支利箭。车阵上好几处便于突破的缺口处,也早已堆满了战死者的尸体,一层摞着一层,殷红的血水,几乎浸透了围着整个汉军车阵的每一寸土地。而这场生死大战,却依然在继续着。。。 又连续拼杀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大概是久攻不下之余,又担心已然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汉军主力随时可能会赶来杀到,且周围的同伴战死得越来越多,而刺猬般的汉军阵势却仍旧岿然不动,面对着眼前的铜钱铁壁,胸中顶着无形的巨大时间压力,就算是再勇悍的匈奴精锐,心中也难免隐隐有着愈发的动摇与不安。渐渐地,匈奴人的气势似乎终于稍稍显露出一些消退的迹象。。。 而车阵中的汉军,这时却仿佛早已忘却了时间一样,只是机械地不断拉弓放箭、奋力地砍杀着一个个企图冲入阵列中的敌军,无论己方的援军何时才能到,只要多坚持一刻,就多一分活到最后的胜算!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战线的稳固,越发得心应手的汉军士卒们尽管个个气喘吁吁,但是士气却始终高亢,似乎已然看到了坚守到底的胜利希望! 不过,挥汗如雨的厮杀中,汉军阵内中央那杆“耿”字大旗下,身为这支汉军主将的耿恭,却依然紧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甚至连一动不动的目光,都并未放在四周杀声震天的激烈战斗中,而是投向了不远处那名头戴白貂皮帽的匈奴首领处,似乎总有种莫名的担心,徘徊在其心头。。。 与此同时,再度派出了近七百骑兵为弟弟阿朴扎助战的木朵那,正手握麾下最后一支三百人的生力军,于不远处诡异地继续按兵不动。仿佛并不在意时间的流逝,与随时都可能到来的汉军主力,甚至眼看着自己苦心培养的这支精锐之师陷入苦战,却依然并不急于出手一般,一边耐心地在等待着什么,一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只见其淡定地观察着汉军车阵处的这场恶战,颇有感慨地自顾自暗暗低语道: “昔日右校王李陵率五千汉军步卒,对战单于八万铁骑的浚稽山之战,大概,也是这样一幅惨烈的情景吧。。。” 木朵那忍不住回忆起儿时听族中老人关于那段往事的口述。当年,尚是汉将的李陵,仅率五千汉军步卒被匈奴八万铁骑重重围困,就是靠着以大车作为营垒,护卫的士卒列出阵势,前排持戟和盾,后排则用弓和弩,硬生生击退了匈奴大军的多次围攻。 掐指一算,距离当年那段汉匈之间金戈铁马的鏖战,到今日,已然过去近二百年了。但面前不远处那支汉军原地以车为阵的固守办法,却依然用的是上百年来传授下来的宝贵经验。同时,看着眼前苦苦难以打开突破口的这一场恶战,看来,这个老办法仍旧好用,令己方匈奴骑兵的冲击力难以得以发挥,处处受制。也难怪,李陵在投降之后,得到了当时单于的器重与赏识,不惜将公主嫁与其为妻。 今日,面对汉军摆出的相似阵势,木朵那同样自忖,若非用投石机等重武器,再多兵力恐怕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保证彻底击破。。。 遥想当年,汉匈两军连战八天八夜,单于的八万铁骑依然未能攻破李陵五千步卒的车阵防线,最后是直到汉军箭矢用尽,才因寡不敌众而被击败。但今日,自己却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来耗尽这支汉军的箭矢。纵使有这个空闲的时间,自己也不可能甘愿用麾下精锐士卒的血肉之躯,去消耗掉汉军的每一支利箭。 回想自己多少年中这一路走来,在单于帐下的地位不断提升,绝非单单凭借的是手下这支劲旅的一腔蛮勇,更是因为每当关键时刻,便总能屡屡想出破敌制胜的妙计,不负单于与麾下部众们的信赖。 而今天,想必又将是见证自己智慧与勇气并重的关键一战! “或许,正是这般的困境,才更能一展我木朵那的卓越才华!” 默默想到这里,木朵那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望向了天空,同时伸开了双手,似乎像是与上天对话一般,在心中暗暗地祷念着: “天空中匈奴人的神明与先祖们啊,请你们保佑,此番可以一战而定、大胜而归!凯旋之后,我木朵那定会有上百颗汉军的首级,来感谢你们的庇佑。。。” 而短短须臾之后,刚刚默默祷告完毕的木朵那,也终于等来了一名手下的低声汇报: “启禀右骨都侯大人!一切已照您的吩咐准备妥当!” “好!” 霎时间,木朵那猛地睁开了双眼,又颇为细心地扭头看了下斥候队所在山头,旗语的回答仍然是没有任何的发现。看来,山头那侧汉军主力所在的方向上,依然是没有发现任何大队人马的迹象。 此刻,木朵那的心头其实多少觉得有些奇怪,照道理,自从自己率军现身后,已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汉军主力怎么说也该得到消息,往这边赶了。可是,斥候队却直到此刻依然没有发现周围一带有任何的异动。更令人颇为费解的是,从另外一侧迂回包抄、且对此地地形非常熟悉的左骨都侯脱塔拉所部,按说此刻也该早已抵达了才是。可根据山头斥候队的旗语,在脱塔拉所部理应出现的另一个方向上,也依然是毫无动静。。。 木朵那甚至哭笑不得地有些怀疑:该不会是脱塔拉那家伙和汉军合起伙儿,一起故意拿自己开涮呢吧。。。? 双方都是左也不来、右也不来。但凡有任何一方早早出现,这场恶战早已便分出了胜负,何须死磕到这个地步。。。?! 不过,尽管心中对自诩不凡、狗眼看人低的脱塔拉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凭自己对其的了解与心中的直觉,要说脱塔拉临阵脱逃,恐怕也并非其行事风格,更不可能和汉军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唯一的可能,大概就是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变故,所以耽搁了约定好的会合时间。 如果说,脱塔拉遭遇的正是汉军主力。。。?! 猛然间,木朵那打消了最后的顾虑,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依照现在的形势看,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汉军主力的确遇到了脱塔拉所部!之后,倒霉的脱塔拉便与汉军主力双双卷入了战斗。而靠脱塔拉手下那同样两千多人的兵力,恐怕根本不是汉军主力的对手,一旦受挫,必定转而逃走。但与此同时,也将一向不依不饶、一追到底的汉军主力引了开去。即便后来得到后军粮草被袭的消息,恐怕主力大军也早已在百里之外、难以回援了。如此一来,倒是白白送给了自己这个独成大功的绝好机会! 想到这里,又见汉军虽仍旧守住车阵,但苦战多时、疲态已现,正是发动这最后一击的好时机!木朵那也不禁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算立刻便开始实施已然就绪的那条妙计。。。 而恰在此时,弟弟阿朴扎竟灰头土脸地骑马赶到了木朵那的面前,只见其抹了把额头上溅到的血污,气喘吁吁、一脸羞愧地请求道: “哥。。。能不能。。。把咱们这最后的三百人亲卫队也交给我?汉军的车阵实在是太难啃了!我手下的人马倒是就快有些顶不住了。。。这次。。。这次我一定能。。。” 谁知,阿朴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木朵那抬起马鞭,示意阿朴扎不要再说了。 看不透兄长想法的阿朴扎不禁心头一紧,以为接下来必定是对自己作战不力的斥责,羞愧得低下头,准备接受一番劈头盖脸的臭骂。 可是,谁知,木朵那却只是笑了笑,和蔼地说道: “那汉军车阵的确是防守严密、密不透风,我军并无多少经验,贸然强攻、吃亏自然也是意料之中。我亲爱的弟弟啊,你速速换匹战马,为兄已准备好了一条妙计,这就给他们最后决定性的雷霆一击!必可破此车阵!可这,也依然需要我亲爱的弟弟,你来担此重任啊” “啊。。。?” 愣住了的阿朴扎一时完全没有缓过神来,直到明白过来,兄长依然是打算将这最为重要、也是功劳最大的任务交给自己时,顿时浑身上下是热血沸腾,兴奋不已地激动着喊道: “哥,你就放心吧!我不累!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就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看着自己满头大汗、却斗志昂扬的弟弟,木朵那欣慰地点了点头,泯然一笑后,便召集了已准备停当、此前尚未参战的二百名最为凶悍的亲卫勇士,对阿朴扎和这二百精挑细选的虎狼之士,亲自说明了这最后一击的具体战术。。。 “。。。。。狼的子孙,匈奴人中的勇士,你们听明白了吗?!就让汉军的鲜血,去浇灌你们英勇的弯刀!用敌人的首级,去祭奠我们匈奴人的天神!用对手的哀嚎,来谱写今日这将被世代传唱的伟大一战吧!” 当木朵那在一番说明、并作出这最终的动员后,两百名体力充沛、如狼似虎的匈奴壮汉,便纷纷势在必得地催动着胯下的健壮坐骑,跟随着一马当先的阿朴扎,恶狠狠地径直扑向了激战之中、正被团团围困的汉军车阵——! 也不知为何,与此前所有的冲锋不同,此番出击的这批匈奴人,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吼声,但是、在一双双自信满满的眼睛中,却似乎不约而同地尽皆喷射着无声的杀戮火焰! 而此刻,率领着最后仅剩的一百名亲卫队,依然立于不远处的木朵那,则用志在必得的眼神,淡淡地扫视着眼前的这片战场,直到目光汇聚到那面汉军阵中刺眼的“耿”字大旗上时,终于停了下来。同时,也默默地低声道: “这回,我木朵那倒要看看,你到底还有什么诡计可用?!” 【相关知识补充】: 1. 关于队率。是古代军队中低级军官的称呼。作为为一队兵卒的统领,一般负责率领一队不超过五十人的兵卒。大致相当于现代军队中的排长或连长。 2. 关于文中的右校王李陵。李陵原为西汉名将,“飞将军”李广长孙,史称其善骑射,爱士卒,颇得美名。后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如文中所述,李陵率五千步兵与八万匈奴兵战于浚稽山,连战八天八夜,箭矢耗尽后战败被围,因寡不敌众而被迫投降。投降匈奴后颇得匈奴单于器重,将公主嫁给李陵,被封为右校王,至死再未归汉。 出塞-12 “又有一支匈奴人从那边杀过来了,弟兄们,快准备迎敌——!” 眼看又有一支两百多人的匈奴精锐骑兵从侧翼杀向了车阵而来,负责这一侧防御的汉军立刻加倍警戒,或架起弓弩,或端起长戟,准备抵御预想中匈奴人的又一次硬攻。 不过,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这队汹涌而来的匈奴骑兵,却并未像想象中的那样在靠近车阵后全力冲刺加速,利用冲力越过车阵的屏障,而是跑得不紧不慢、稳健且又极为分散,在避免被汉军弓弩大量射杀的同时,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并未打算强行突破。。。 面对严阵以待的汉军,这支匈奴骑兵在迅速靠近车阵后,怪异地掏出了一个个貌似装有饮水的皮口袋,利索地拔出袋口的木塞后,便径直地抛向了车阵外围的一辆辆粮车之上—— 伴着一个个皮口袋抛落在粮车之上,袋中略显浑浊的乳白色液体随即滚滚流淌而出,霎时间,这支匈奴骑兵所过之处,顿时飘散起了奇怪的浓郁酒香。。。 这是。。。马奶酒。。。?! 除此之外,如果仔细闻得话,似乎其中还混有一些油的味道。。。 早已口渴多时的汉军士卒不禁一个个皱起眉头,使劲嗅了嗅这扑鼻的酒香,纷纷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同时更为不解的是,好端端的马奶酒,匈奴人为何要如此浪费,洒到己方的车阵之上?! 还没待众汉军反应过来,后队的匈奴人早已用引火之物绑住了箭头,点燃了大量的火箭,直直地射向了这些被马奶酒刚刚浇洒、正芳香四溢的粮车—— “嗖——!嗖——!” “轰——!” 随着大量燃着的火箭正中粮车上被浇洒过马奶酒的地方,一团团鲜艳的火焰登时一跃而起!短短顷刻之间,便有七八辆外围的粮车燃起了熊熊的火光! “快。。。快灭火!” “该死的匈奴人,太狡猾了!” 尽管立刻反应过来的汉军士卒运来了大量的沙土,用覆盖沙土的老办法试图迅速灭火,但有了烈性马奶酒“助阵”,喷着长长火舌的烈焰,便更如虎添翼一般,任凭汉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仅仅勉强阻止了火势的蔓延,而根本难以短时间内彻底将其熄灭。反倒是伴随着匈奴人不断射来一阵阵的箭雨,又有不少忙于灭火的汉军士卒倒在了无遮无拦的粮车之上,使得情况更加一阵混乱。。。 而此刻,这支二百来人的匈奴骑兵所造成的外围火势,也已吸引到了汉军阵中负责指挥的主将耿恭的注意。方才的剑拔弩张、短兵相接中始终都稳稳居于阵中坐镇、指挥若定的耿恭,这时也禁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目光直指那一侧的凶猛火势,一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另一只手也不由得紧紧攥成了一个拳头。。。 按理说,这样的危急时刻,必须立刻派出最后的预备人马前去支援,以防匈奴人趁着火势造成的混乱一举突破那一侧的车阵防线。但不知为何,耿恭始终没有发出任何新的命令。 想必,面对两军胶着的战局,敌军主将也一定迫切希望打破此刻的僵局,力求速战速决,以防随时可能出现的汉军主力及时赶到。而从装备、甚至是疾驰而来中隐含的气势上看,这二百名新近投入战场的匈奴骑兵,绝对是敌军中的精锐!又恰恰在两军均显疲惫的此刻出现,更说明了其必定是敌方主将最后的杀手锏。。。 所以,自从这二百名匈奴人卷起的阵阵尘埃出现在视线中时,耿恭便已早早将目光锁定在其身上。但是,此刻,不知为何,面对岌岌可危的形势,耿恭却依然未将自己手中最后的预备队人马派上去支援。。。 当然,说是留在手中的预备队,其实也不过是耿毅、耿乐等有伤在身的最后仅仅二十余名轻伤士卒而已。毕竟,此时不仅是不久前匆匆回防的耿破奴等出击汉军,就连护粮队中平时根本不配武器的个别民夫、杂役,也都已持刀顶到了各处要害位置。士卒数量已然捉襟见肘的护粮队,眼下便只剩下这些勉强尚有一战之力的伤兵可以充作最后的预备队。但即便如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关键时刻,耿恭似乎依然犹豫着是否现在就将这张最后的底牌打出去。。。 “大人!要不要我们带着最后剩下的弟兄立刻顶上去支援?!” “大人,再不上,等大队匈奴人冲进来,可就来不及了!弟兄们虽然带伤,但却仍有一战之力!一定能拼死守住那个缺口!” 说话的乃是各自带着伤势的耿毅和耿乐二人。回头看了看这两个跟着自己多年的随从,耿恭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目光示意二人无需着急,依旧按兵不动。 因为,耿恭已然注意到,车阵外的那支匈奴精锐似乎并无意急于突破,反倒是在吸引汉军的注意,耐心地寻找着破绽与机会。。。 莫非,匈奴人还留有什么招数不成——?! 但至于匈奴人的真正战术是什么,耿恭也一时琢磨不透。此刻,也只能留有这支最后的宝贵力量,静待匈奴人的下一步棋怎么走。。。 而几乎与此同时,远处正同样在密切观战的木朵那,则仅仅只是诡异的一笑。对于这支汉军的主将并未脑袋发热、冲动行事的风格,似乎多了几分赞赏与钦佩。不过,从阵内最后那几十名汉军士卒一动不动的情况上,木朵那也十分自信地判断出,汉军到此时也依然未能看破自己这支匈奴骑兵的真正目的。。。 刚刚利用每人随身携带的部分马奶酒引燃粮车的做法,其实也不过是牛刀小试,仅仅是自己整个完美计划的开胃菜而已。 而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幕,便将一举摧毁这看似牢不可破的汉军车阵!昔日浚稽山的一幕,将不再在我木朵那的眼前重演!对此,木朵那自信的笑容中,似乎没有丝毫的怀疑。 果然,也就在此时,弟弟阿朴扎所率的这支生力军,在吸引了汉军足够多的注意力后,又调转马头,继续有了新的动作—— 按照木朵那精密计划的布置,成功扰乱了汉军外围的这二百匈奴精锐骑兵,又旋即掏出了无数支硕大的皮口袋。可以想象,里面必然又是无数的马奶酒。但与方才不同的是,这一回,匈奴人非但没有拔开袋口的木塞,反而纷纷将弯刀咬在嘴中,又从腰间取出了一把平时用来割肉吃的锋利小刀,在手中马奶酒的皮袋上扎出了一个个的小洞。。。 远远望着这诡异的一幕,汉军主将耿恭的心中也是一阵费解,搞不清楚匈奴人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而很快,准备完毕的匈奴人终于再度行动了起来—— 只见一个个膀壮腰圆的匈奴壮汉从远处加速冲刺向了汉军的车阵,同时用力抡圆了胳膊,将掌中的皮口袋转了一大圈,一路疾驰到汉军车阵外围的边缘时,这才猛然一个急转弯,利用胯下坐骑的巨大冲力惯性,将手中的皮口袋猛地抛出了一个长长的弧线—— 只见,一个个装满马奶酒的皮口袋从半空中纷纷飞出,同时,看着那皮口袋抛出的方向,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向着汉军阵中的同一个位置落去。。。 与此同时,后队的匈奴人也早已默契地张弓搭箭,再度射出了一阵燃着火苗的火箭,而这阵火焰箭雨所落向的方位,似乎也是同样一个位置—— 而这个位置,正是汉军阵中士卒们将随军的马匹坐骑先草草集中在一起的简易马圈! “不好——!” 望着匈奴人的火箭与大量装满马奶酒的皮口袋一同落向了阵中的马圈位置,汉军将士似乎一瞬间终于明白了什么,但是,一切却都已太迟。。。 随着匈奴人的马奶酒和火箭一同落地,汉军阵中的建议马圈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甚至,不少装有马奶酒的皮口袋在半空中就已被利箭上的火星沾到,从皮袋小口中洒出的酒液登时便化作了火光,如同一阵火雨一般,袭击了马圈中早就被周围嘈杂环境与无数血腥气扰得焦躁不安的战马与驮马们! “咴——!咴——!” 大量马匹面对这从天而降的火光,与落地后腾起一片的炽烈火焰,顿时纷纷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前蹄后蹄不断地撅动着。而这种情绪随着火势的扩大,又很快感染到几乎所有的马匹。。。 躁动不安下,不待汉军士卒反应过来、及时灭火,无数的战马面对周围的腾起的火焰,个个已如同发狂一般,嘶鸣着硬生生冲撞开马圈的围栏,受惊之下,没头苍蝇般径直往四处夺路而逃—— 一时间,不管汉军的车阵再坚固,坚盾长戟的配合多么娴熟,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整个防线自内部的崩坏。。。 任汉军将士想破天、千算万算,却还是没有想到,匈奴人中竟也有如此高人,竟然会洞察到这样的弱点,利用汉军阵内的马群做文章,从内部攻破了这看似牢不可破的汉军车阵。看来,要论对马这种动物的深刻了解,自从便几乎活在马背上的匈奴人,还是高出了汉军一大截。。。 而匈奴人的目标此时已根本不在那些外围的粮车上,最初在粮车上所放的火势看来也不过是为了分散汉军的注意而已。匈奴主将真正的目的,已不再拘泥于烧毁汉军粮草这么简单,而是在击溃汉军车阵后,将这里的每一名汉军都彻底斩杀殆尽、一个也不留! 眼下,愣愣地望着无数战马自内部夺路冲出了车阵,将原本固若金汤的己方车阵转眼便冲得是四分五裂、凭空从内向外撞开了数个两三丈宽的巨大绝口。。。 前一刻还处于优势和上风的汉军顿时是个个目瞪口呆,如同身处噩梦中一般,尚未从这顷刻之间的逆转中缓过神来。。。 而阵外磨刀霍霍的匈奴人,则在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中,露出了狰狞的面容,纷纷催动坐骑,挥舞着嗜血的弯刀,一股脑地扑向了那车阵中被马群冲出的巨大缺口处—— 顷刻之间,这最后的决战时刻,竟在汉军主力援军未至之时便已提前到来了! 眼看事已至此,几乎已毫无胜算,但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身处绝地的汉军将士,上至主将耿恭,下至一瘸一拐的伤兵,甚至无需再多的命令和动员,尽皆拔刀上阵,在短兵相接之中,与势不可挡、纷纷涌入车阵中的匈奴骑兵,展开了最后力量悬殊的白刃战! 一时间,汉军车阵内外,杀声震天,血光四溅! 无论是气喘吁吁、背靠着背,各自为战中正努力做最后决死一搏的汉军士卒,还是士气高昂、占尽上风的凶悍敌军,双方都在这一绝雌雄的最后时刻,毫无保留地用出了自己的全力! 伴随着滚滚尘埃中的漫天喊杀声,与无处不在、弥漫于空气里的浓郁血腥味道,最后残存的汉军防线如同身处巨浪滔天中的一叶漏水小舟内,摇摇欲坠般,挣扎在风雨飘摇的惊涛骇浪之中,仿佛随时都会被匈奴人所掀起的一排接一排的巨浪所掀翻。。。 面对着几乎已然胜券在握的战局,木朵那在不远处悠然自得地欣赏着不远处困兽犹斗的汉军士卒一个个倒在了锋利的匈奴弯刀下,任由微风拂动着其头顶一丝杂毛也没有的白貂皮帽,提前露出了久违的胜利笑容。看来,自己的计划大获成功!接下来,取得此战的最后胜利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了。虽然比最初的预计迟了许久,但这胜利却依然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只是,无意间的一眸,却让木朵那已然平坦的心弦,又再度迅速绷紧了起来! 远处那座山头上的斥候队,此刻,竟猛然间慌慌张张地挥舞起了手中的旗帜,示意着山下激战正酣的匈奴人,远处正有一支身份尚不明的军队在急速向着这里赶来。。。 出塞-13 难道,是姗姗来迟的汉军主力。。。?! 短短一瞬间,木朵那的心脏几乎又一次跳到了嗓子眼。。。 不过,仅仅片刻之后,木朵那又多少恢复了一些冷静。因为,从斥候队传回的旗语来看,首先,那支疾驰而来的军队依然敌我未明,未必就一定是来援的汉军主力。其次,从这支军队赶来的方向上判断,也并非预判中汉军主力来援的方位,而是在另一侧的方向上。 而这个方向,恰好正是另一支匈奴军队——左骨都侯脱塔拉所率的两千人马计划中来援的方向! 所以,两相比较而言,似乎友军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虽然木朵那也不知道该死的脱塔拉到底是为何迟了这么许久才终于出现,但比起汉军主力来,显然木朵那也更希望来援的正是脱塔拉的那两千匈奴友军。。。 不过,不到最后一刻,面对着腾起阵阵尘埃的远处,木朵那的心中也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随着地平线上突然出现的又一支人马杀到,正在激战中的汉匈两军的命运又似乎有些难以预料了。。。 但无论如何,就目前的形式而言,岌岌可危的汉军被自己彻底消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正值此汉军奄奄一息、而自己人也极度疲惫的关键时刻,可以说,这支意外出现的援军属于哪一边,也将决定这场战斗最终的胜利归属! 忐忑不安的等待与凝视中,来袭的那支神秘的军队却始终没有吹响任何的号角声,成百上千影影卓卓的身影由于背对西垂的太阳也难以看得清楚,直到那支人马越来越近了,一直在目不转睛注视着这支援军的木朵那,猛然间终于发现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由于神经的突然放松,马背上的木朵那忍不住放声大笑。两眼之中原本有些游离不定的目光,也再度变得坚毅起来。 尽管尚未看得十分清楚,但是在仔细端详过那些背对太阳下的援军身影后,至少有一点可以绝对肯定了: 那些疾驰而来的骑兵们,绝非汉军的规整甲胄,而全部是各式各样、简陋而又洒脱的胡人装扮! “天助我也!” 一时间,木朵那的自信空前膨胀,心情也是大好,不禁沾沾自喜地低声道: “脱塔拉啊脱塔拉,看来还真是你!哈哈,你这混蛋真是狡猾得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赶着这个时候来和我抢功了!哼,也罢,至少比来的是汉军要强多了。总之,这一战,我们匈奴人是赢定了!” 而仅仅下一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自负的笑容中,身为主将的木朵那又转而即刻下达了这场战斗中的第三个、同时也是其最后一个错误的决定: “立刻吹响号角!发出援军已至的信号!催促全军加紧总攻,可不能把敌将的首级,留给特意这时候来抢功劳的脱塔拉!” 其话音刚落,一旁的随从便立刻吹响了匈奴人独特的嘹亮号角: “呜——————!” 雄浑的声音响彻原野,既像是对车阵周围激战正酣的匈奴士卒的鞭策与鼓励,又像是对远处正疾驰而来的那支人马的某种宣告,更像是,车阵中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汉军将士们的催命符。。。 面对着号角中匈奴人更加猛烈的一拨拨攻势,耿恭麾下的护粮队将士们,无论意志还是体力,都早已到达了极限。而眼看着疾驰而来的那支人马,背对阳光下的身影,显然个个均是胡人打扮,而非众人望眼欲穿的汉家援军,士卒们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希望,又不禁彻底破碎。。。 慌乱之中,眼看随时都有可能兵败如山倒! 有的汉军士卒已忍不住弃了兵器,开始四处寻觅坐骑,但阵中的战马早已被匈奴人点燃的火光吓得四散奔逃,此时早已冲出了阵外,况且,举目四望,即便此刻能有一匹战马,也根本难以冲出匈奴人的层层包围了。。。 个别士卒甚至于这样的绝望之中彻底丧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或躲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或干脆弃了兵器,畏畏缩缩地试图投降,只求留下性命。但无论是何种放弃抵抗的方式,等来的也不过是匈奴人血红的屠刀狠狠落下。。。 而更多的不少汉军士卒,则被迫选择了拼死反戈一击!眼看已无生路,便干脆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挥舞着已然有数处崩裂的卷刃环首刀,嘶吼着硬生生冲入了敌军之中,但很快便淹没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哈哈哈哈,汉军的兔崽子们狗急跳墙了!只可惜你们早不突围,这时想逃也晚了!给老子杀!一个也不留!大家伙别忘了割下他们的首级,回去请功啊!” 只听在前线领队的阿朴扎哈哈大笑着,似乎终于出了方才久攻不下的一口恶气,命令着本就杀红了眼的手下们无需刀下留情,务必做到一个不留! 在阿朴扎看来,根本用不了多久,仍在负隅顽抗的这些汉军残兵败们,便会化为地面上一具具无头的尸体。届时,这数百具的汉军死尸横七竖八地摆满一地,而粮草也早早烧得光光,既是给此番远征西域的汉军的一份“见面礼”,也是给姗姗来迟的脱塔拉的一个下马威。哪怕只是想像一下当汉军主将和脱塔拉那家伙在面对此情此景时,同样一副无可奈何、甚至气急败坏的样子,阿朴扎心中就感到充满了得意的狂喜。 而就在阿朴扎正一面指挥匈奴人加紧攻势、收割着败局已定的汉军的一条条性命,同时一面深深陷入自己的得意构想中时,那支疾驰而来的援军也终于马不停蹄地靠近了过来,越来越大的马蹄声已然预示着,眼看只剩翻过最后一个小坡,这支依然未曾露出真面目的人马便将彻底来到众人的面前,而就在这时—— “嗖——!嗖——!嗖——!”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支人马似乎是在刚刚进入弓箭的射程后,便急不可耐、一股脑地在坡后射出了一阵密集的箭雨! 什么——?! 面对着已然升至半空中的这阵箭雨,远处悠然观战的木朵那也是一时大惊失色,甚至忍不住爆出粗口、骂出了声来: “他娘的,脱塔拉是疯了吗?!车阵中现在我匈奴士卒和汉军早已几乎混在了一起,混战之中,岂不也会误伤友军?!脱塔拉,你这家伙,难不成想抢功想疯了吗——?!” 与此同时,正在围攻汉军最后抵抗的阿朴扎等匈奴人,闻听忽然有利箭破空而过之声传来,也不禁纷纷转头看去,顿时均是一愣! 可还不等众人缓过劲儿来,这阵箭雨便已径直落了下来—— “噗——!噗——!噗——!” 无数血花顿时绽放在了车阵周围正加紧围攻的匈奴人中间,不少匈奴士卒甚至都未曾回转过身,背后便狠狠中了一箭,连惨叫和呻吟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一头栽落马下。。。 这。。。 眼睁睁地望着这几乎不可思议的一幕,几乎所有的箭矢竟然都统统落到了匈奴人的中间!一旁观战的木朵那不禁大惊失色! 要说脱塔拉赶来抢功,倒是情理之中、预料之内的事情。但是,像这样故意不偏不倚地射杀自己的同胞和友军,不要说自己绝对饶不了他,单于和所有匈奴人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以自己对色厉内荏的脱塔拉的了解,借给他一百个胆子,恐怕他也做不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来。。。 那么,他唯一敢这么做的可能性便是。。。 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木朵那的心头顿时猛地一紧! 难道说。。。他也和醢落尸逐鞮单于一样。。。暗地里早已被收买、投靠到了汉人那边。。。?! 虽说这样的可能性很低,但是面对着此情此景,木朵那不得不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毕竟,就在早些年,匈奴内部为争王位发生动乱,匈奴贵族相互残杀,最终不幸分裂为南北二部,南部的匈奴人,立日逐王比为醢落尸逐鞮单于,不但如此,还放弃了匈奴人的骄傲,可耻地投靠了南边的汉人,不仅对汉朝皇帝内附称臣,甚至与汉军一道,对原本的手足兄弟匈奴人刀刃相向。。。 那么,又有谁能保证,脱塔拉没有被汉人收买背叛呢。。。?! 联想到脱塔拉的迟迟未曾出现,以及此刻又毫不犹豫地向着自己人射出的这一阵利箭,木朵那的背后顿时生出了无尽的寒意。。。 而与此同时,车阵边的两军激战正酣处,同样亲眼目睹着这阵箭雨基本全部落到匈奴人阵中的阿朴扎,甚至自己也险些中了一箭。此刻,于咬牙切齿间,也不禁两眼喷着火焰,几乎已瞬间判定了脱塔拉背叛匈奴之罪,忍不住怒不可遏地挥舞着弯刀,大声咆哮道: “狗娘养的脱塔拉!你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射杀咱们匈奴人!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信誓旦旦说要和我们并肩作战、与汉军势不两立!结果你这狗东西却和醢落尸逐鞮单于那个出卖匈奴弟兄的叛徒一样阴险毒辣!老子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亲手拔了你的皮!连同你们全家老小,也一同。。。” 忽然间,正不断破口大骂的阿朴扎竟愕然停止了自己的叫骂,两眼紧紧停留在落地的几枚箭矢之上,身体居然在微微颤抖。。。 原来,这时,阿朴扎才无意中赫然发现,那两支落地的箭矢后的箭羽,虽然不像汉军之物,但竟然也根本不像是匈奴人惯用的羽箭! 也就是说。。。 坡后即将现身的这支人马,并非脱塔拉所率的匈奴军队。。。?! 但,刚刚明明远远望见来的这支人马皆是胡人装扮! 那。。。他们。。。究竟是。。。?! 就在这恍惚与迷惑之时,这支神秘的人马终于冲出了最后一个小坡,挥舞着各色兵刃,杀到了近前—— 直到此刻,木朵那和阿朴扎兄弟两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竟是冤枉了始终都未露面、此刻也不知到底在何处的脱塔拉。 与此同时,车阵中支离破碎、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汉军将士们,那一双双原本大多早已绝望的目光中,却在此时禁不住两眼放光,仿佛再次看到了一丝光明!士气竟然又奇迹般地再次振作了起来! 而无论是木朵那、阿朴扎,还是其余的匈奴士卒,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这支人马,此刻却是个个脸色惨白。。。!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忽然杀至的这支援军,竟然既不是汉人、也非匈奴人,而是几乎任谁也没有想到的——羌人!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南匈奴。南匈奴是相对于北匈奴,在匈奴内部分裂后、归附中原王朝的一部分的称呼。匈奴在西汉和东汉时都发生过,如西汉时的呼韩邪单于(昭君出塞的那位)在王位争夺战中被击败后南附归汉,东汉时又再度发生类似的分裂,南部匈奴人立日逐王比为单于,也就是文中所提到的醢落尸逐鞮单于,同样依附东汉称臣。且该次事件发生时间距文中年代尚不到30年,故而被提及。 2.关于羌人。原本世代居住于渭水上游、河西走廊一带。在汉代时,虽不乏多次对抗中原中央政权的记载,但多数时期称臣,且在汉朝对外战争中,曾多次随军作战。根据史书记载,除了西北的羌人外,北方的鲜卑、乌桓、甚至南匈奴等臣服于汉朝的周边少数政权或民族,也都曾在这一时期有过出兵协助汉军作战的记录,故而本文有此情节。 出塞-14 “嗷嗷嗷嗷——!” 自羌人散乱的骑兵阵中,突然响起阵阵怪异的嚎叫声,与其凌厉的刀锋一样,强烈冲击着士气瞬间跌至嘀咕的匈奴人阵线。 前一刻方还不可一世的匈奴人,此时却有大量士卒纷纷调转马头,任前线的头领们如何喝止,也已根本挡不住这大势已去的倾颓之势。。。 而仍在做垂死挣扎的汉军护粮队,则望着这意外逆转的一幕,于绝望中目瞪口呆得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后,这才奋力展开了自发的反击!尽管这反击看上去是如此的虚弱无力,但令人惊讶的是,竟依然摧枯拉朽般,对刚刚还凶神恶煞般勇猛的匈奴人,这时却如同饿狼赶羊一样,驱赶着只顾抱头四处逃窜的匈奴溃兵,四散而逃,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不仅身在羌人与汉军内外夹攻中的匈奴士卒体会着此刻的绝望,远在尚是安全地带的高处观战的木朵那,此时也同样是面如死灰、心如刀割。。。 眼睁睁地望着一个接一个手下族人、士卒,毫无荣誉地背对着敌人、在溃逃的途中耻辱地背后中刀倒地,而后又如同牲畜般被一个个割下了首级,血淋淋的脑袋就这样被该死的羌人随意地挂在了羌人战马的马脖子上,简直就好像不久前阵亡的汉军士卒那般。。。那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眶中,仿佛仍残留着死者生前最后一刻的痛苦与恐惧,深深地刺入了木朵那的眼中与心中。。。 “不。。。不。。。不该是这样的!那明明给该是那些汉人的下场!” 木朵那的眼球上瞬间布满了血丝,用几近颤抖的音调疯狂地吼道: “给我冲!给我冲!英勇的匈奴人怎么可以背对敌人而死?!又怎么能死在猪狗不如、背信弃义的低贱羌人手里!我们匈奴人的骄傲啊——家族的荣誉啊——难道,就这样全部都。。。?!不——!” 面目呆滞、几乎痛不欲生的木朵那仿佛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下,神志已然有些失常,空空地挥舞着马鞭,努力地一次又一次狠狠闭上眼睛,似乎是希望这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个噩梦而已。而当其战战兢兢地一次又一次再度睁开眼睛时,这血腥而又残酷的噩梦却依旧未能醒来,只是不远外匈奴人的惨叫声已越来越微弱,而羌人骑兵的马蹄声,却是距离其所在地越来越迫近。。。 “大人!大势已去,您快撤退吧!再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眼看兵败如山倒,而羌人的骑兵们似乎也已开始注意到了这边仍有尚未被围歼的匈奴人,在这样极度危急的形势下,木朵那身边最后五十名忠心耿耿的侍卫随从们,立刻拥着自家的主将,一边劝说着,一边匆匆开始了仓皇撤退。 “不!我要战到最后一刻,和卑鄙的汉人、还有残暴的羌人一绝雌雄!放开我——!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 木朵那无力地挣扎着,却被手下们架着,狼狈地被迫开始撤离战场。而突然间,木朵那似乎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伸长了脖子,关切地在不远处的溃军之中努力寻找着什么—— 那里,还有自己的亲弟弟阿朴扎啊! 可乱军之中,一时哪里还找得到什么人影,举目所见,四处是溃逃的匈奴败兵,阵线早已被冲散,即便是偶尔看到个别三五成群仍在抵抗的匈奴人,也很快都淹没在了羌人的凶猛攻势下。。。 眼看着代表弟弟阿朴扎的那面旗帜也在摇摇欲坠的努力挣扎后最终无力地倒了下去,木朵那几乎心如刀绞,红着眼睛嘶吼道: “停下!我命令你们,跟我一起杀回去!救出阿朴扎!” 可手下们却丝毫没有停止撤离的意思,反而加快了离去的速度,为首的一名随从更是同样红着眼睛说道: “大人!已经来不及了。。。我刚刚亲眼所见,阿朴扎大人,他已经。。。已经。。。” 最后,连这侍奉兄弟二人多年的侍卫也不忍再回头去看,只能保护着此刻同样身处危险之中的主将木朵那,狠狠抽动着胯下的坐骑,用最快的速度逃离战场,躲避那些意犹未尽的羌人随时可能发动的追击。。。 “阿朴扎。。。我的亲弟弟。。。也战死了。。。?” 木朵那被侍从们带着一路开始了狂奔,而动作却是那样的僵硬,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不久前还镇定自若、胜券在握的脸上,此时竟已是眼泪横流,只能痴狂般喃喃自语道: “败。。。败了。。。败得好惨。。。几乎全军覆没。。。阿朴扎也死了。。。这让我有什么面目,回去见全族老小。。。?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寄予厚望的单于。。。?” 对于一路顺风顺水、屡战屡胜的木朵那而言,失利的滋味这还是第一次品尝,原来竟是这般的苦涩。而转胜为败、急转直下的巨大打击,更是令这苦涩比寻常的失利有过之而无不及。 向来风光无限、踌躇满志、信心满满、且贵为堂堂右骨都侯的自己,此刻,正像是个懦夫一般流下冰冷的泪水,恍恍如丧家之犬般只顾抱头鼠窜,多年来培育的精锐如数葬送,亲如手足的弟弟惨死疆场,手到擒来、几乎已握于掌中的胜利也失之交臂,这一个又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残酷现实,令之前未尝败绩、一向心高气傲的木朵那一时之间根本难以承受。悔恨与不甘之余,此时此刻,心中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寻死之意。。。 只是,尽管木朵那一次次试图拨转马头,想回到战场上,在奋力一搏中一死了之,彻底解脱;但手下们却死命阻止了这毫无意义的行为,紧紧保护着自家主将,在被羌人赶上之前,及时地撤离了战场,任由身后同伴们的惨叫如一支支利箭般刺痛着耳膜与内心。 终于,待逃到数里外一座高坡上后,已经确信足够远离战场的侍卫们终于多少松了口气,稍稍放慢了马速。众人正有些不太放心地犹豫着要不要松开自己的主将,前不久还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木朵那,这时却似乎已然在冲动与疯狂后终于冷静了下来。。。 在众侍卫随从充满担心的凝视中,木朵那没有再作出任何的冲动行为,只是无助地回望着不久前那地狱般终生难忘的位置,也不知其空洞而又迷茫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只听得见其一遍又一遍、几近麻木地低声默念着: “复仇。。。复仇。。。复仇。。。早晚有一天,我要复仇!” 。。。。。。 而在另一侧,夕阳的余晖下,与逃走的这些惊魂未定的匈奴人不同,在方才遍地尸体的战场上,羌人的骑兵们正在惬意地清点着此战所获的战利品,不厌其烦得一个个剥去战死者的衣物,凡是稍有价值之物,统统清扫了个干净。已搜刮得盆满钵满的另外一些羌人,则相互夸耀着谁割取的敌人首级数最多。毕竟,整场战斗解决地干净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将围攻汉军车阵的匈奴人尽数歼灭。而斩取的匈奴人首级也有数百之多,战后清点首级、论功行赏,羌人的此战必定是大功一件。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汉帝国的赏赐,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对于配合汉军出兵的羌人而言,这回出兵可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而车阵内外最终侥幸残存下来的汉军将士,则个个面色凝重。虽然目光中仍留有几分不久前绝处逢生、反败为胜的喜悦与庆幸,但是此刻,杀声已尽,垂首望着这满地的残臂断肢、与无数倒在血泊中的同袍尸首,却似乎无论如何也兴奋不起来。只见一个个落寞的身影立在夕阳的斜晖中,看着地上一个个早已断气的同袍,想到方才九死一生的一幕,不少人甚至低首啜泣起来。。。 “报告大人,匈奴残寇已被尽数消灭干净。。。”腿上带着伤、一瘸一拐过来向护粮队主将耿恭拱手汇报战果的,乃是多年的随从耿毅。 话音刚落,其身后的耿乐也扶着受伤的胳膊,皱着眉头,有些低落地上前补充道: “不过,那个戴白貂皮帽子的敌方主将,好像也是没有找到。可能是趁着混乱之际,让他给溜掉了。。。” 而这时,面色沉重的耿恭正站在大旗下,脸上似乎也是写满了疲惫,方才试着将手中浸满鲜血的兵刃收剑入鞘,但是剑锋上此时已经有数道缺口、甚至有些弯曲变形的剑刃怎么也插不回鞘中,正在呆呆地望着剑锋上的血迹,沉默而立。听完这手下二人的汇报,耿恭终于回过些神来,缓缓抬起头,再次默默地扫视了一圈早已看过无数遍的血腥战场,眉头始终紧紧皱着,而后,又回头看一看身后那已然有些残破、并沾有淡淡血迹的“耿”字大旗,无声之间,也不知这位主将到底在此刻正想些什么。半晌,才听耿恭语气有些低沉地问道: “我军伤亡如何。。。?” “这。。。” 耿毅和耿乐二人一听这话,顿时面面相觑,不由得各自深深叹了口气,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最为沉重的问题。。。 其实,不用细问手下的耿毅和耿乐二人,目睹一下面前的这幅惨象,耿恭的心中便已大致有数。用伤亡过半、死伤惨重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麾下的这支护粮队,都丝毫不为过。。。 应该说,面对数倍于己的匈奴骑兵的围攻,即便是汉军中的伤重残废者,经此血战居然能够侥幸活下来,比起无数葬身塞外的汉军将士,也不得不说是多了不小的侥幸与运气。但是,生还者们望着地上那一具具死气沉沉的尸体,联想到这些同袍们昔日活蹦乱跳的样子,凝重的面色中,不知是感到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欣慰,还是对方才绝望中的后怕与恐惧,又或者是前路的迷茫与不安呢?并未战死的自己,又会不会是埋骨塞外的下一具尸首呢。。。? 被腐臭吸引来的秃鹫正在天空中展翅盘旋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刺耳的叫声。而满地的尸体,无论是匈奴人、汉人,似乎其血肉最终都将一样被这些秃鹫吞入腹中、不分彼此;或草草掩埋,化为这茫茫西域中的泥土,被无尽的草原或沙漠吞噬,用不了多久,便任谁也不记得他们曾活在过这世上一般。。。 这野蛮荒凉的西域,是否就是自己的最终归宿。。。?远离中土、远离故乡、远离亲族,死后也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在这孤独而又凄凉的西域大漠中游荡。。。? 没有人可以告诉这些残留下来的迷茫生者们,一个明确的答案。又或者是有,但众人却不忍面对的答案。。。 而这时,尴尬的沉默中,不远外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甚至夹杂着刀剑出鞘之的锐利声响! “那边是怎么回事?” 耿恭猛地回过神来,一边扭头朝那声音处望去,一边皱着眉头问道。 “哦,是耿破奴他们,应该是和羌人们吵将起来了!”耿毅朝着那个方向望了望,而后抿了抿嘴,有些无奈和气愤地说道。 耿乐也在一旁愤愤不平地补充道: “这些羌人和匈奴人几乎是一丘之貉,虽说作为友军及时来援救了咱们,可他们在死人身上摸东西时,居然连咱们大汉将士的尸体也不放过。被我们撞见时还不服气,估计现在又被耿破奴他们给抓了个正着,两边估计是为此闹将起来了。。。” 耿恭随即眉毛一挑,便打算不顾疲惫的身躯,立即上前制止两方的争吵演化为械斗甚至是刀剑相向的拼杀。可就在这时,不远外的两方人马争吵声却忽然极为奇怪地几乎同时小了下去。。。!仿佛是双方不约而同地都闭了嘴。 在远处的耿毅等人正感到一阵好奇,但很快,无论是羌人还是汉军,都感到了脚下传来的一阵阵大地的剧烈震颤。惊诧之余,当地上的小石子也很快开始不住地蹦蹦跳跳时,看不见的山坡另一侧,已然传来了闷雷般滚滚而来巨大马蹄声。。。! 无论是历经数番跌宕起伏的汉军,还是经验丰富的羌人,甚至是重伤倒地、极度虚弱的伤兵们,此刻,都已敏锐地感知到,又是一支不下数千的大队人马,正朝着此地疾驰而来! 再也顾不上争吵的众人,均有些紧张地愣愣盯着山坡高处,等待着这支人马身份的揭晓。。。 匈奴人不是已经尽数被歼、其余也纷纷败退了吗?拥数千之众、摆出如此架势,却又姗姗来迟的这支人马,究竟会是谁呢。。。? 方才还不惜动刀争执的羌人如今已经一个个敏锐地翻身上马,再也顾不上去摸地上死人的东西,开始紧张兮兮地迅速集结起队伍,静待这支人马,翻过山头,露出真容。。。 出塞-15 “那是。。。范羌。。。?!” 眼看一个身影率先跃过了山头,一路骑着马疾驰而来,几个眼神好的汉军士卒搭手遥遥一望,随即便认出了来人。众人定睛一看,的确是护粮队中的军吏范羌。 之前最初遇到匈奴人的袭击时,耿破奴便是即刻让其飞奔去找汉军主力求援的。 这么说来,这地动山摇般的马蹄声,应该就是。。。自己人了。。。? “耿大人,您。。。您已经回来了?!”一马当先冲下坡来、疾驰到护粮队中后,看到阵中那面血迹斑斑的“耿”字大旗,范羌的脸上也是显得极为惊讶,随即立刻向着众人围簇中的军司马耿恭行礼道。 耿恭默默点了点头,一见是范羌回来了,其脸上又丝毫没有被敌军追赶的紧张神色,心中自然便对即将到来的这支人马的身份有了底,点了点头后,便又转身指挥手下士卒,去照顾那些侥幸存活下来、正奄奄一息的伤员们去了。而对于率军赶来支援的究竟是谁、又带了多少人马,耿恭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反而更关心麾下那些仍在垂死挣扎、亟待救治的伤兵们的情况。 见耿恭话也不说便转身而去了,范羌似乎有点儿尴尬,但眼看粮车大多还在,灰头土脸的护粮队士卒们也并非全军覆没,于是也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解了下尴尬的表情,一边环视着四周的战场,一边略显欣慰地说道: “太好了,粮草和弟兄们都还。。。” 只是,范羌的话刚刚说到一半,大概是看到了地上无数的汉军尸首,预计目光所及之处,更是仅剩一个个伤痕累累、只不到三成的护粮队士卒们,所以,话到此处,范羌也不禁自感说不下去、顿时哑住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又转头望见了一旁的那些羌人,再看看这鲜血横流、尸横遍野的战场,范羌似乎也很快明白了就在自己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护粮队都经历了些什么。。。 而更让范羌在意的,是在那些存活下来的汉军士卒迎向自己的目光中,或是怨恨、或是失望、或是冷漠,似乎没有几个人对于自己此刻的到来表现出多少的欢喜之情,反而大多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责备。。。 对视之间,顿时,范羌的脸上随即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因为自己的珊珊来迟,还是想到了什么,直到耳根处都红得有些发烫,脸色中也不免充满了愧疚之情,好在刚刚一路赶来,本就气喘吁吁、脸色涨得通红,所以还不是特别得明显。不过,当其默默地低下了头时,却又望见了地上几具未及合眼的汉军士卒的尸首,那一双双了无生气的眼神中,仿佛依然还带着临死前的恐惧与绝望,更像是一支支直刺心中利箭一般,令第一时间赶去救援、但直到此刻才终于返回的范羌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在这羞愧难当之际,范羌似乎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也顾不得众人投来怎样的眼光,再次抬起头来,仿佛想马上找到耿恭,立刻再禀报些什么,但碍于挡在面前的众人,只好扭过头,朝着耿恭的亲随耿毅急着说道: “烦请速速启禀耿大人,请众军速速整队。范某只身赶回,只是打个前哨而已,就是为了特地赶来通报,大军转瞬便至,还请耿大人率护粮队所有将士立刻整队迎接。。。” “哼!整队迎接个屁!” 范羌的话还未说完,这次,便被一旁几个对其怒气冲冲的护粮队士卒给粗暴地打断了—— “就是!阵亡弟兄们的尸首还没收拾完呢!何况咱们守住了粮草、退敌有功,大家都伤痕累累之际,凭什么还要搞什么列队迎接?!要谢也该他们谢谢咱们守到了最后一刻!” “没错!这么晚才来,没给他们治罪就不错了!” “对!还要给这些糟蹋阵亡弟兄们尸首的羌人狠狠地告一状!” 。。。 纷纷扰扰的嘈杂之中,不知是谁,甚至有士卒忽然间冲着耿毅问道: “耿家不该是大汉军中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吗?咱们司马大人既然出身名门、这次又率咱们立下大功,还用得着怕谁吗?耿大人,你说对不对?” 大概是之前耿毅没事儿就总是在众士卒面前吹嘘自家大人耿恭出身耿氏的事情,众人虽然平时不太怎么爱接这个话题,但却大多早已都把耿毅平时吹嘘耿家在朝廷和军队中的特殊地位、多么显赫的话暗暗记在了心里。 此刻,一听此言,周围的众人便立刻将目光统统投向了耿毅,仿佛是在求证一般,看耿毅会如何回答。 这样一来,反倒是顷刻间将耿毅又推到了风口浪尖处。。。 面对众人的目光,又扭头看了看范羌焦急的眼神,耿毅似乎也有些为难。但想到自己此刻的意见,似乎成了决定自己日后在护粮队中的声望与人脉的关键。再加上那士卒对自己称呼一声“耿大人”,不禁让耿毅也有些飘飘然。没有丝毫官职、仅仅身为一介亲随的自己,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如此称呼,以至于好一会儿耿毅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称呼自己。。。 于是,顿了顿后,尽管腿上的伤还在作痛,但耿毅还是不禁努力挺了挺腰,朗声说道: “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军司马耿大人不仅出身名门,乃是跟随先皇重兴大汉的建威大将军、好畤侯耿弇的亲侄子!耿家在咱们大汉军中那更是数一数二、恩宠优厚的豪门望族,这当然都是真的!就拿这次咱们大军的副将耿秉耿大人来说,年纪轻轻就拜将出征,可见耿氏一族在皇上面前的恩宠,与军中独一无二的崇高地位!能是我耿毅个人凭空吹出来的吗?!而且,就算那山坡后来的是身为驸马都尉的耿秉耿大人本人,大家也不用怕,同为耿氏一族,这要论辈分,他也该管咱们大人叫声‘堂兄’。。。” 面对这一回答,围拢在一旁的大多护粮队士卒纷纷连连点头,看向耿毅的目光中,也不禁倍感亲切与敬佩了许多。而耿毅似乎也有些惊讶于这么快就能和大家打成了一片。毕竟,不久前在坚持率领出击汉军立即返回车阵、与耿恭会合时,几乎根本没人听从自己的意见,而如今却迅速得到了不少士卒的支持和拥护,不禁底气倍增,感觉甚佳。 可还没等他多多享受一下这种倍感膨胀的感觉,一声悠扬的号角,忽然自山坡上传了过来,打断了众人的争吵—— “呜————!” 众人闻声纷纷抬头望去,只见,不知何时起,一面又一面赤色的汉军大旗,已在那高坡之上迎风招展、虎虎生风,列成一排,如同降临的王者一般,于无声中静静地望着山坡下的一切。。。 若是看得再仔细一些,只见上百面雕琢精致、颜色艳丽的军旗上几乎看不到几丝尘埃,旗帜下一匹匹的壮硕战马也是各个毛亮肌健、四蹄有力,而马背上一名名甲胄鲜亮、威风凛凛的汉军精锐骑兵,更是目不斜视地牢牢矗立在原地,纵是身后北风呼啸,旗帜尽皆被劲风吹得呼呼直响,那手中的一根根旗杆,竟然依旧整齐划一地牢牢立在原处,每一面旗帜都几乎动也不动。。。 在这塞外的斜阳之下,面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不禁更添几分庄重与肃穆。无形之中,透过这眼前不怒自威的阵列,仿佛就在向世人暗暗宣示着,大汉如今日益强盛的雄厚国力,与傲视天下、虽远必诛的雄浑气魄! 对于就在边陲的西凉边民,以及游牧于塞外戈壁的羌胡而言,几乎没有多少人踏足过中原,更不要说天子所在的京都洛阳了。对于所谓的“大汉天朝”,也不过只是耳濡目染的一个模糊印象罢了。但望着眼前望而生畏的这一幕,大汉天朝的威严,在这荒漠戈壁上也彰显得如此淋漓尽致,直入心底。在不少人的心中,才算是真正第一次对“大汉”这两个字,有了更为深刻而直观的印象。 什么是大汉? 金戈铁马、披甲百万,这一只只坚实的铁蹄踏处,便是大汉! 望着山坡上这支纵使仅有一百余人的先头仪仗队伍,坡下原本还吵吵闹闹、乱作一团,甚至未将救下的汉军护粮队放在眼里的那些羌人,一瞬间便全部闭上了嘴巴,仿佛瞬间便老实了许多,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只能一个个愣在原处,目瞪口呆地于一片寂静中小心翼翼地默默仰视着眼前的这一幕。仿佛山坡上所见的这一幕,并非出自血肉之躯的人间士卒,而倒更像是传说中的天兵下凡一般。。。 甚至,不仅仅是羌人,就连护粮队中不少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西凉士卒,望着山坡上的这一幕,纵是心知那正是同为大汉的友军,映入眼帘的头一刻,心中也是不免顿时充满了无限的震撼与敬畏。如今回过神来,也只能悄悄地地咽下口唾沫,暗暗想到:纵是天子出行,场面也应该不过于如此了吧。。。 而就在此时,又有一面用蜀锦织成的名贵大纛,忽而跃至了山坡之上的正中位置,两旁的其他军旗随即如众星拱月般纷纷避让。 这时,似乎是忽然之间猛地发现了什么,一旁的耿乐悄悄地拉了下耿毅的衣襟,而随即同样注意到那面大纛的耿毅,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起来。方才还颇感自得的耿毅,仿佛瞬间便又为自己刚刚说过的那番话,感到懊悔不已。。。 其实,耿毅刚刚所说的那番话,虽然有些逞强和吹嘘,但也没有太过夸张,基本也算是事实。而且,原本耿毅也是想得极为周全,就算是此番大军的副将——驸马都尉耿秉亲自来了,既是同门堂兄弟,又刚刚历经血战,护粮队是否整队迎接,想必耿秉也不会多么在意这些细微末节之处。而连耿秉都不会说什么的话,汉军之中的其他高级将领几乎无论谁来了,自然也都不怕,只是,却有一个人是例外。。。 但想到这支跟随范羌赶来的援军,只是来救援后军的护粮队而已,自己总不会那么倒霉,刚刚就碰到那个人亲自前来了吧。。。? 而此刻,只见那面蜀锦大旗上一个硕大的“窦”字,却似乎恰恰印证了耿毅心中最为担心的忧虑。。。 如果说,身为军中豪门的耿氏一族自称汉军之中的第二豪门,虽然不乏同样出身开国名将、实力几乎并驾齐驱的其他豪门大族勉强与之相提并论,但在整个大汉军界之中,却还几乎没有哪个家族赶妄称第一。但如果有的话,如今,也只有一个家族能有此资格。 这,便是耿氏一族也无法与之争锋的另一支军中豪门——窦氏一族。 而看眼前的这幅阵势,来的绝非别人,正是身为此番出塞汉军的最高统帅——窦固,亲自率军前来。。。 (第一章《出塞》完;下一章——《校尉》) 校尉-1 说到窦固,虽然担任此番出塞汉军的统帅主将,同时继承了其先辈的爵位,贵为显亲侯,但是其官职却其实并不显赫,仅仅是比二千石的奉车都尉而已。对于一些知之甚少的普通士卒而言,大概都觉得这位主将大人也不过如此。和另外两位副将,担任驸马都尉的耿秉、还有担任骑都尉的刘张,也都是比二千石的平级。无论是谁,若是打眼一看这三个人站在一起的话,想必与年轻轻轻的副将耿秉那年轻有为的意气风发相比,已年近五十的窦固一定会显得碌碌无为、相形见绌了。所以,在不知底细的士卒们看来,大概,只是因为窦固的年岁长些,所以才被任命为主将之职罢了。 不过,对于常年久居京城洛阳的耿毅和耿乐而言,却深谙其中地位的悬殊。尤其是如今窦固在朝廷和皇帝的眼中,那可谓是真正的炙手可热。 且不说去年汉军分四路出击匈奴,多无功而返或损兵折将,唯有窦固所率一路立下不小的战功,并乘胜授命班超出使西域诸国,招降了天山以南的鄯善、于阗和疏勒三国,班师后论功行赏,唯一取得战绩的窦固即被加位特进。更重要的是,窦固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身份——先皇的驸马,也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夫。而且,还是先皇光武帝的数位驸马之中,历经朝廷多次风波之后,如今唯一仅存的一位。如果这都还不足以说明什么,那么最后一点,则更是将当今皇上对其的倚重于信任显露无疑:此番驸马都尉耿秉与骑都尉刘张虽与其同为比二千石的平级都尉,但在出发前,不知是担心耿秉的年轻气盛还是其他原因,皇上竟明命耿秉、刘张二人交出各自手中调兵的兵符,统一归属窦固掌管。也就是说,三名将领的调兵兵符,实际上都掌握在窦固一人的手里,可谓是将出塞汉军的最高绝对军权,以这样的方式全部交到了窦固一个人的掌中。 所以,纵是备受恩宠、年纪轻轻便统兵一方的耿秉,表面上虽风光无限,几乎可与窦固平级比肩,但实际上,两人之间却有着天壤地步般的差距。兵符都在窦固掌中的耿秉,恐怕年轻气盛的耿秉,也只有乖乖服从于这位掌三枚兵符的皇上亲姐夫的份儿了。更不要提耿恭这样一个背景更加单薄、三十来岁才初出茅庐、首次上阵的军司马了。 因此,自打看到窦固的旗帜出现在视野之中,刚刚还气定神闲、拍着胸脯保证的耿毅,心里顿时就不禁有些慌了神。仅仅犹豫了一下后,便随即向身旁依然会意的耿乐使了个眼色,示意其立即前去向耿恭通禀,而后,在有些尴尬地干咳了几声后,挠了挠着脑袋的耿毅,只好又硬着头皮对其余的士卒说道: “那个。。。看来是窦都尉亲自来了。。。要不,我看大家还是迅速整一下队?毕竟是全军的主将前来巡视。。。总要以示尊敬的。。。各位说对不对。。。?” 正在耿毅担心众人不会依照自己的话做时,却忽然发现,大家似乎并未有什么反对。甚至根本没有在听耿毅讲些什么,所有的注意力,已几乎全部都被一旁呼啦啦忙成一团的羌人骑兵们给吸引过去了。 “啪——!” 只听一声清脆的鞭子响声,让人仅仅听上去就觉得浑身一哆嗦,就像是抽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样。而后,更是传来了某个羌人头目响亮的呵斥之声: “他妈的,说你呢!愣什么愣?!没听到大头领说立刻整队迎接吗?你他娘的找抽啊!” 这时,耿毅也不禁已扭头看去,只见,几个羌人的头目正紧张兮兮忙不迭地收拢、规整着各自手下尚显杂乱无章的骑兵,列队成一排排整齐的队列。而对于个别那些还在愣神、没有及时列队的手下骑兵,头目们随即毫不客气地用马鞭照着脸上抽了过去,还不住地喝骂道: “他奶奶的,招子都给老子放亮了!大头领刚刚可派人紧急交待了,那可是汉军的窦大将军!都他妈的给我放老实点!就是屁也都得给我憋着!快排好队!过会儿一个个都把嘴巴给我闭紧了,战马也都勒紧了!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谁要是没管住自己的舌头,在队伍里小声说话、交头接耳,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来,给我小心自己的舌头!到时可别怪咱们大头领不讲情面!” 有些发懵的众羌胡士卒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可转眼一看,自家的主将首领,已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袍,不时怕打着头顶的貂皮帽子和身上的狐裘,生怕上面还有一丝一毫的尘土,甚至换下了之前的坐骑,把平时都不轻易骑的名贵战马赶紧换上,而后便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仿佛暗暗期待着,那面“窦”字大旗可以径直朝着自己这边而来。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眼看着之前还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羌人都老老实实地已然迅速在列队集结,在大小头目的喝令指挥下,正毕恭毕敬地静候着山上那面耀眼的“窦”字蜀锦大旗随时下山而来,检阅阵列,而护粮队这边,却还未开始集结列队。。。 在不由得纷纷咽了口唾沫后,汉军众士卒也无人再有丝毫的迟疑,甚至无需范羌和耿毅的催促、劝说,也不用待耿恭的命令到来,便已统统自觉地开始一边紧锣密鼓地列队集结、一边匆忙整理起了各自身上散乱的衣甲。。。 而就在这时,自山坡之上,呼啦啦的一大帮人马,已簇拥着为首的那面“窦”字大旗,不紧不慢地向着山坡下汉羌两军所在的位置而来—— 定睛细看,这一大群人马之中,虽然不乏将领、随从等带甲的军士,但同样也有不少未着戎装的文官幕僚,而众人团团围拢在正中、衣甲最为华贵的那名将领,隔着好远,其帽盔上那艳丽夺目的纯红鹖羽,便几乎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望着那耀眼醒目的鹖羽战盔,众人不禁柄住了呼吸,那名将领,想必便是此番出塞汉军的主将窦固本人了吧。。。 正想着,原以为这“窦”字大旗必定会先来到汉军阵列前来慰劳巡视,可谁知,那笔直而来的大旗,却在半路上忽然一转,掉头便先朝着羌人那边去了—— 见此情形,有些失落的护粮队汉军士卒们虽然心中有些不太舒服,但至少也为尚未齐整的自家队列争取到了额外的时间而感到松了口气,何况,主将窦固或许是将此战功劳最大的护粮队留在了压轴的最后巡视,所以护粮队的士卒们也就耐着性子,静静地看着不远外那杆夺目的“窦”字蜀锦大旗,率先朝着羌人的阵列而去了。。。 “参见窦大将军——!” 还未待窦固一行人来到跟前,只见统领那支羌人骑兵的大头领便在马上大声地喊道,同时毕恭毕敬地以中原礼节拱手后,又紧接着行了个汉军的军礼。 “我等刚刚击溃了来袭的匈奴人,匆忙整军,未曾远迎,还望大将军赎罪!” 只听那羌人首领格外粗大的嗓门,即便隔着好远的护粮队这边,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随后,便见“窦”字大旗旋即停了下来,只是,隔着众多的随从、幕僚等一大帮人马,从护粮队这边的角度,也看不到太多具体的情形,甚至听不清带住胯下坐骑的窦固对那羌人首领说了些什么。不过,大概是有人纠正了那羌人首领的称呼有些不妥,毕竟,无论窦固的权势和声誉如何,“大将军”的称谓,严格来说,还不是窦固目前仅仅一个奉车都尉可以当得起的。因为,很快,便又听羌人首领那毫无顾忌的大嗓门哈哈大笑着说道: “诶!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俺们也不懂。但窦大将军英姿过人、气宇非凡,在我们羌人的心目中,就是大汉朝廷中堂堂正正的大将军!当之无愧!对俺们羌人各部而言,就只服你窦大将军啊!” 一边说着,眼见窦固的大旗再次跟随着那赤色的鹖羽战盔,沿着羌人的阵列开始了缓缓移动,似乎是窦固已开始在巡视检阅这支已列队完毕的羌人骑兵。而那羌人首领也随即带马快速凑了过去,紧紧地跟在那头顶纯红盔羽的中年将领身后。大概是“大将军”的称呼也没有人再与他细细计较,而窦固虽然谦虚地摆了摆手,大概是依然不想对方这样称呼自己,但脸上的神情远远瞧去,似乎也是模模糊糊地挂着几分笑容与满意,而后,一边扫视着集结列队的羌人骑兵们,一边又对那羌人首领讲了几句什么。于是,只听那羌人首领特有的大嗓门又继续响了起来: “哈哈,窦大将军,您可过奖了!为窦大将军您,啊,不,是为大汉朝廷效力,俺们哪有什么辛苦的呢?您瞅瞅,俺这麾下的骑兵,差不多还能入您的眼吧。。。?早在出发前,听说北匈奴的这些兔崽子们,去年被窦大将军教训地不够,今年他娘的皮又痒痒了,于是立刻便叫上全族老幼,备齐了兵器,前来打个秋风,狠狠教训一下这些不老实的匈奴人!嘿嘿,这次虽然比不上您上次的斩获,倒也跟着您来捡个了漏儿。。。!” 而后,面带笑容的窦固点了点头,却笑而不语,似乎对于对方的这番称赞之词,不便多做评论。不过,其身后的某位幕僚立刻紧跟着说道: “哈哈,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的确,就在去年,咱们都尉大人就曾率汉军一路偏师,出塞进攻北匈奴的呼衍王,斩杀上千人之多,又乘胜追击到这蒲类海。说起来,对这片去年就曾建下大功的地方,都尉大人这次可算是‘故地重游’了!” 这幕僚的一番话,立即获得了周围其他一干文官同僚的连连点头称是,并引得更多的啧啧赞叹: “是啊是啊!有此两战的接连惨败,以后匈奴人恐怕再也不敢到这蒲类海来了!” “没错,你看看地上东倒西歪的这些匈奴人,简直是不自量力嘛!此番还敢前来捋老虎的胡子,大概是马奶酒喝多了,烧坏了脑子,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都尉大人声威远播,不仅率领我军两度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又有羌胡慕名前来相助我军,杀敌无数,此等神威,当被后世传诵。何不趁此良机,在蒲类海此处立碑,刻下都尉大人的丰功伟绩,日后必当流芳千古。。。” “对啊对啊。。。此言甚是。。。” 随着一行人的巡视越来越近,幕僚们围拢在窦固身边的这些你一言我一语,也就顺着飘到了护粮队的这边。虽然对于主将窦固本人并无恶感,但是听着这些话,好像此番的胜利也全部都是姗姗来迟的主将窦固,与那些羌人的功劳。而与拼死苦战、付出了无数鲜血和生命,才将几近悬殊的恶劣局势坚持到战局扭转一刻的护粮队众人,却似乎并无半分关系。。。 想到这里,一众汉军士卒的心中不禁有些冰凉。。。 好在,看上去颇为沉稳的窦固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虚辞,只是不动声色、一脸平和地笑着,一边像模像样地巡视着羌人的骑兵,一边时不时略显严肃地扫视着四周血迹斑驳的战场与满地的尸体,没有多说一句话。直到看得差不多了,窦固随即停住了坐骑,同时挥一挥手,身后幕僚们纷纷扰扰的声音随即便哑然而止,立即停止了讨论,都安静地等候着主将窦固开口讲话。 而一旁的那羌人首领,也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方才听着窦固麾下那些幕僚文官们的颂扬之言,虽然和自己最初开头的那番话如出一辙,都在进献着对于窦固赫赫战功的溢美之词,但其脸上原本的兴奋与激动之情,却似乎在渐渐淡去,甚至,反而有些隐隐的失落与担忧逐渐显现出来。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以至于其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直到这时,见窦固终于要开口了,也立即竖起了耳朵,再度打起精神,静候在窦固身侧,满怀期待地等候着眼前的这位“窦大将军”,到底会说些什么。。。 【相关知识补充】: 1. 关于汉代的官员级别和俸禄。作为商品经济尚未十分发达的中国汉代,这一时期的官员俸禄,还多以实物俸禄(如谷、米、粟等)为主,以钱(铜钱、非白银)为辅,所以官员们的俸禄就以年俸禄多少石(dàn,容量、重量单位)来划分等级,所以石也间接成为了官俸的计量单位。从俸禄的多少上,也可以看出其官职高低的差别。如万石的“三公”,二千石的郡太守,几百石的县令等等诸如此类。 2,关于“石”。再多延伸一下,“石”(有时也称“斛”)这一计量单位,使用甚广,而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所代表的重量也不相同。如在日本,直到近现代的江户时代,日本诸侯(大名)和各级官员的俸禄,也依然是按照年收入多少石来衡量的,所以在笔者另外一部小说《猎明》(又名《大明征伐录:壬辰风云》)中,日本战国时代的大名之间实力的比较,就在于领地内的农业产量(间接也体现了领地大小),如丰臣时期拥有二百多万石以上的德川家康,只有二十万石左右的小西行长等等。只是,日本的1石,和中国的也并不等同。不仅如此,在中国古代的不同朝代,1石所代表的重量也在不断起伏变化。而在中国汉代时的一石,大致相当于现代的60公斤左右(也有不同说法,此数据仅做参考)。 3,关于“比二千石”。首先,所谓“二千石”的官俸,其实也并非表面其意思正好是两千石。按照《汉书?百官公卿表》的记载,如最高级别“三公”的“万石”俸禄,其实是月俸350斛(斛=石)谷,一年实际是4200石。同样,“二千石”实际上也不是正好2000石。而且,在“二千石”的这一级别中,又分为了三(或四)个细分等级,按照从高到低依次是:“中二千石”每年2160石,“真二千石”每年1800石,(“二千石”每年1440石),而最低一级的“比二千石”每年实际是1200石。文中窦固所担任的“奉车都尉”,以及耿秉的“驸马都尉”等官职,就都属于“比二千石”这一级别。 校尉-2 只听,顿了顿后,窦固那不温不火的平和声音,随即悠悠传了出来,既像是对着身后的众将领、文官幕僚、以及随从侍卫们说的,也似乎有些像是说给身边的羌人首领说的: “此番出塞,征讨匈奴与不归王化的西域各国,羌胡各部能奉诏而来,出兵相助我大汉一同征讨西域,足见其对待圣上与朝廷的赤诚之心,也足以彰显我大汉的赫赫天威!而贵部今日及时出兵救援我军后部,击溃了前来偷袭的这支匈奴人,立下不小的战功,待班师归朝后,本都尉定当表奏圣上与朝廷,奏明此番功劳。大首领放心,我大汉一向是恩威并重,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而如羌胡各部这般顺我王师、遵从王命者,无论胡汉,朝廷也必将不吝封赏。。。” 一番话音落后,众人不禁细细回味,窦固的语气不动声色,但这每一个字却似乎又掷地有声。只是,表面听上去,这套官话却似乎又什么都没有说。。。而就在这时,那羌人首领脸上刚刚的失落与担忧已顷刻间一扫而空,不由得喜上眉梢,两眼放光地再次拱手行礼道: “窦大将军说得真是太好了!您放心,日后但凡有任何的差遣,只要窦大将军您的一句话,我们羌胡各部一定随叫随到!那句汉话怎么说来着,啊,对!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封赏的事情嘛,也劳您费心了。。。” 直到听到这最后一句,窦固身后的一干文官幕僚才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怪不得自己刚刚大家说了那么多,不仅都尉大人一点儿也没接话茬,而且那羌人首领也是一副失落的样子。原来大家尽扯些有的没的,但就是一直没说到关键的点儿上。自我暗暗反省的唏嘘之余,众人心中也不禁尽是些感慨。 此时,羌人的整列也已基本巡视完毕,简单地又抚慰了几句后,在羌人首领满面堆笑的恭送目光中,窦固随即拨转了马头,又带着身后呼啦啦的这一群人,转而朝着护粮队的方向来了。。。 此刻,已无需任何人的呵斥与提醒,仅靠迎面而来的蜀锦大旗所裹挟的这股气势,集结完毕的护粮队士卒们便已个个屏气敛声,挺直了腰杆。尽管,历经惨烈激战的护粮队无论装备还是如今仅存的人数上,都与窦固所率汉军主力的精锐之师堪称相形见绌,不过,凭借着此战守住粮车的自信,与血战之后尚存的那一缕杀气,气势上倒也至少不输于人数过千的那支羌人骑兵。 但即便如此,破败的衣甲、无处不在的伤兵、以及身后那已被整整齐齐摆放后的大量同袍尸首,还有被暂时安置在一旁的伤重员的不断低声呻吟,配上这落日的余晖,荒凉的西域戈壁,北风呼啸间,却处处透着一股苍凉之感。。。 以至于,还未来到近前,不少窦固身后随行的文官幕僚便已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味,不时有人捂住了鼻子,而更多的则是望着车阵周边、这战场之上最为惨烈之处,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过,当终于看清护粮队身后那杆“耿”字大旗时,有些文官幕僚的表情又变得有些复杂,甚至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至于这些文官幕僚们到底会怎么想,护粮队的士卒们一时却也不太关心,众人最为在意的,还是被羌人也对其毕恭毕敬的主将窦固,到底会对大家说些什么。 只是,直到窦固带住缰绳、缓缓地自护粮队本就不长的阵列前走过大半后,慢慢走过的清脆马蹄声中,众人期待的褒奖或鼓励之语,却始终未有听到。甚至,见窦固尚未表态,其身后的摸不著主将心思的一干文武,也是个个保持着缄默,谁也不敢轻易吐露半个字出来。。。 以至于,窦固已然缓缓地带马骑到了负责护粮队的军司马耿恭面前,巡视已近结束,耀眼的“窦”字蜀锦大旗下,那名头顶纯红盔羽的中年主将,却依旧是一言未发。。。 之前激战时的喊杀声刚刚散去不久,沙场之上所留下的那股肃杀之气,似乎也随着这主将无声的评价,令人觉得有些压抑。 护粮队中胆子大的个别士卒,带着几分期待与不解、甚至是隐隐的不满,忍不住用余光望向了迟迟不肯说一句话的大军主将,只见,窦固冷峻的脸色上依稀有些黯淡,细微处的凝重中似乎胸有惆怅,而无言的沉默中又仿佛心有微澜。只不过,阴晴不定的脸上,包括环绕在其周围的一干文武幕僚,也最多只能是在揣测而已。看着窦固的目光扫过地面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掠过几乎每一名护粮队士卒的脸庞和身上的伤处,以及不远处一排排已然死去的汉军士卒尸首,与正在重伤的痛苦中艰难挣扎的伤员,还有那一辆辆或侥幸保住、或已然被部分焚毁的粮车,窦固那波澜不惊的神情中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 不知是在为损失的部分粮草、死伤阵亡的士卒,还是在为今后的征战于心中作着什么打算。只见其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却也缓缓地皱起了眉头,脸色中愈发透出几分若隐若现的阴霾,最终,当窦固的视线缓缓收回近处,径直投到正低着头、拱手朝着自己行礼的耿恭身上时,那本就难以察觉的所有情绪波动,在顿了顿后,不知为何,竟又逐渐变为了一种难以言表而又显而易见的淡漠。。。 而这时,只听纯红地盔羽下,一个低沉的声音,终于不温不火地淡淡说道: “嗯。。。就先这样吧。。。” 说罢,这位全军的主将,就这样轻轻拨转了马头,领着一大干随从与幕僚,在“哒哒”的马蹄声中转身扬长而去了。。。 这。。。 这。。。 这。。。?! 还不待护粮队的众士卒缓过神来,留在眼前的,已不过是腾起的阵阵烟尘,与窦固身后腾起的一阵烟尘而已。。。 不知是不是随行的幕僚们也已然从主将的态度与话语中听出了什么,随即,一行人马皆挥鞭带马、紧跟着主将而去地同时,也于无声之中,纷纷向着历经苦战的护粮队士卒们,投来了略显冷漠的一眸。。。 一时之间,原本还挺胸抬头、满怀期待的护粮队众士卒,如坠冰窟一般,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与眼睛。付出了这样惨重的代价,就算没有功劳,看看那些拼了性命,已然合眼的死去同袍们,与众人身上数不清的大小箭伤、刀伤,大家也是历经地狱般的拼死一战,方才终于保住了大多数的粮草! 而在身为主将的窦固大人,以及这大多数的文官幕僚眼中,这摆在眼前的事实,与击溃匈奴人的巨大功劳,却似乎都和自己所在的护粮队并无多大关系一般。甚至,竟连一句抚慰或鼓励之言也没有,对于到底是谁拼命顶住了匈奴人一次次的轮番冲击、在恐惧与绝望中死死地将其拖到了转败为胜的最后关头,漠不关心的转身中,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 最终,也只是说出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甚至其中连一句辛苦都没有。。。 任谁,又能咽得下这口憋在胸口的不忿之气——?! 甚至,哪怕是狠狠挨上一顿臭骂,也比如此的漠然要让人心里舒服一些。难道,自己拼死拼活的一番奋战,在这些将领文官的眼里,就是这样地无足轻重、毫不关心吗。。。? 就在这惊愕与心寒之间,还未待众士卒表现出明显的不满,此时,一名窦固的属官军吏又随即跟在开始离去的队伍后面,带马迎了过来。 一见此人似有话说,众人多少又看到了一丝希望,或许,窦固大人不便直言,而此人正是代表都尉大人来对殊死奋战的护粮队褒奖或抚慰几句的呢。 却没成想,首先迎来的,便竟然是一副冷冰冰的语气,只见这属官径直来到了负责护粮队的军司马耿恭面前,毫不客气、甚至是有些颐指气使地开口便说道: “耿司马此番损兵折将和被毁粮草的罪责深浅,还要等向窦将军今晚禀告损失的具体情况后,再做定夺。因此,还请耿司马务必在明早之前,尽快将士卒及粮草损失情况及时整理完毕,而后速速至蒲类海的主将大营,向都尉大人报告请罪!不得有误!” 请罪。。。?! 听到这里,本就有所积怨的众士卒顿时更是有气不打一处来。如果刚刚未能得到窦固的褒奖,只是失落和忿忿不平,而如今这属官军吏的话,却几乎是引发了众人心中严重的不满,甚至近乎已有些要出离愤怒! 虽然窦固尚未走远,当着山坡上其麾下那支气势压人的汉军精锐主力,护粮队的众士卒不至于当场骚动,但气得满脸涨红的众人,对于眼前这属官军吏竟然是如此一副狐假虎威的蛮横态度、与极为无礼的语气,早已是怒火中烧、义愤填膺。而令众人错愕的是,耿恭却只是神情依旧淡然地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示意领命,既没有多说一句话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冤枉与愤慨,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敬之意一般。 见主将如此反应平静释然,一时之间,护粮队的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暂时强行先压下这口恶气,同时,又不禁在心中纷纷为自家主将耿恭鸣不平。 随即,无数道凶光便狠狠地射向了那传令的属官军吏。刚刚历经血战、手刃过无数匈奴人的护粮队众人,每个人的眼神中还依旧残存着不少余烬未消的骇人杀气,经众人如此齐刷刷地这么一瞪,那属官军吏便立即吓得缩回了脖子,本能地一拉缰绳,顿时抿住了嘴巴,而后便匆匆拜别了军司马耿恭,迅即逃也似地赶紧跟着窦固的一行人马,慌慌忙忙地走了。。。 而就在众人正为多少出了一口恶气而感到一丝痛快时,耿恭已对着离去的窦固一行的背影,依礼拱手一拜,算是恭送其离开。沉默之中,这位护粮队的军司马面色显得极为沉静,依旧是一句话没有多说,对于士卒们已在窃窃私语间对窦固一行人所流露出的各种牢骚和不满,耿恭似乎也是充耳未闻一般,拱手一拜后,便又立即转身,带人去继续检视麾下那些重伤士卒们的伤势去了。。。 看着自家这位不知是过于老实、还是早已淡泊功名利禄的主将,众士卒心中略感无奈地同时,回想起方才耿恭那义无反顾、仅率数骑便挥剑硬是冲下山坡、于绝境中的众士卒一道会合的一幕,以及重围之中或许并不出色、但却毕竟与众人一道血战至最后一刻的指挥身影,此刻,再望着耿恭腰间那已然在激战中弯曲变形、只能临时别在腰间而无法插入剑鞘的佩剑,沉默之中,每名士卒的心里,却也不由得对自家这位出身名门的主将,又多了几分难以言表的由衷敬佩。。。 虽然或许并不受都尉大人等一干人的待见,但跟着这位不离不弃、共患难的主将耿恭,众士卒倒也觉得,似乎有种莫名的踏实与庆幸。。。 只是,在这一片沉思与感慨之余,护粮队中的一众士卒,甚至包括耿恭本人,却谁也没有留意到的是,已然去远的“窦”字蜀锦大旗下,那顶赤红鹖羽的战盔,在离去的路上,竟然又暗暗地扭过了头来,向着护粮队的方向又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看到护粮队主将耿恭与士卒们此刻的表现,隐隐之中,那顶赤红鹖羽的战盔,仿佛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但很快,便又继续率领着一干人等,以及静候在山坡上的汉军主力,伴随着地动山摇一般巨大马蹄声的回响,径直返回驻扎在蒲类海的大营而去了。。。 无论如何,这漫长而又惊心动魄的一天,终于即将结束。 已只余下一片淡红色光晕的天际边,摇摇欲坠的落日仿佛也在凝视着这历经血战后仅存的护粮队士卒们,今日的战斗虽然惨烈,除了同袍逝去的悲痛与对主将冷淡态度的不忿,毕竟是活到了最后,呼吸着西域干涩而又沁人的独特空气,人人心中都不禁又感到了几分自地狱中重返人间后的如释重负与轻松。 但是,众人并不知晓的是,这却绝非是自己这支人马所要经历的最后一场战斗。甚至,这死伤惨重、折损大半的一战,还远远并非是此行之中最为惨烈的考验。今后的道路,就如同此刻落日的余晖下,那无比修长而又极为单薄的影子一般,恍惚而又漫长地指向着,那前途未卜的远方。。。 谁也不知道,此番远征,护粮队中,究竟能有几人,活着重回故乡。。。 校尉-3 转眼间,一轮皓月慢慢升起,很快,便已到了夜深时分。 这白日间还纷纷扰扰的蒲类海边,如今也安静了许多。不过,虽然说是一片“海”,但实际上这蒲类海只不过是个大一些的湖泊罢了。而在广袤的西域荒漠戈壁之中,能有这样的一片活水,也是十分的难得。依仗着此处充沛的水源,丰美的水草,也难怪匈奴人会选择在这一带布置兵力、长期盘踞,不仅仅因其丰美的水草易于放牧牛羊、更便于随时为经过的大量人马提供水源与食物的补给,这才成为了多年以来匈奴控制西域诸国的重要前沿基地。 而在今日一战、久居此地的匈奴人马却是一败涂地。就在汉军进入蒲类海一带后,匈奴的斥候就始终在远处眺望汉军的动向,原以为汉军主力在湖边短暂补给饮水后,便已大张旗鼓地急匆匆继续向西边的车师方向开拔,只留些许老弱在湖边留守、接应尚未跟上的后队。于是,在匈奴的斥候消失于地平线、回去报信后不久,近两千匈奴骑兵便很快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一看湖边毫无戒备、正在休整的老弱汉军,随即便发动了总攻。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早已绕路返回湖边附近、于暗处隐藏着的汉军主力立刻杀了出来,并且一开始便迅速截断了匈奴骑兵们的退路。一番实力悬殊的战斗过后,中了埋伏的匈奴骑兵几乎被全歼,只余所剩无几的残兵败将,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一路头也不回地溃逃向了北面的大漠。。。 通过被俘的匈奴人之口这才知道,这支人马正是驻扎在白山的左骨都侯脱塔拉所部,而此行的目的,原本是打算绕路前去偷袭汉军尾部的护粮队,只是因为贪功、见湖边的汉军毫无防备,本以为秋风扫落叶般很快就能结束战斗,再接着赶去劫粮也不迟,却谁想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几乎全军覆没。更顾不上再按原计划前去接应由右骨都侯木朵那兄弟所率的另外一路人马,只能一路狼狈不堪地溃逃向了东北方匈奴所掌控的大漠腹地。。。 而在打扫完战场、成功消除了附近匈奴军队的威胁,顺利夺取蒲类海一带后,鉴于此地适宜的气候、与重要的地理位置,加上天色渐暗,出塞的汉军大队人马,便将其作为了大军休整与补给之处,并将中军大营驻扎在了湖边。因此,虽然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刻,但是在这蒲类海畔,却依然是鳞次栉比的营帐与灯火通明的火把,处处戒备森严。汉军军营之内,往来走动的,除了手持刁斗的巡更士卒外,甚至不时有全副武装的汉军巡逻队在营中往来巡视。四周的空气中,似乎也依然弥漫着一股大战过后的血腥气息。。。 不过,放眼望去,也不尽是这等军旅之中时时警戒的肃杀之气。宁静的夜幕之下,每当阴云洞开,柔和的月光瞬间照射下来,整片湖面顿时泛着珍珠般的明亮光泽,波光粼粼,洒满了整片整片幽暗而又泛着微弱波澜的湖面。仿佛为这西域外表粗犷的性格中,又恰到好处地添上了一抹柔美,倒也煞是好看。只可惜,此时,正站在湖边、若有所思的两个人,却似乎一时都无心欣赏这眼前难得一见的景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两人,正是陪同护粮队的军司马耿恭一同来到主将窦固的大帐外、正在此候命的耿毅与耿破奴二人。耿毅前来,乃是因其负责耿恭所部的一应文书,汇报此次战况的书简也正是其绞尽脑汁、在几经修改腹稿后才写下的,简要而又丝毫不落地描述了护粮队遭遇匈奴人偷袭后的整个战斗过程,但凡粗略看上一遍,相信主将窦固就必然能一清二楚,搞明白事情的真相。只是,毕竟刚刚几个时辰之前,主将窦固那轻描淡写的态度还历历在目,耿毅心中也没底,所以,便连同在此战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耿破奴一起叫上,跟着自家大人耿恭,前来窦固帐外候命,为的就是如果需要现场人证的话,二人可以随时入账详述事情的由来与经过,以便澄清事实。 对此,耿破奴倒也是一口答应,简单处理下身上的几处伤口后,便跟随着耿恭和耿毅二人一同前来。就此刻而言,也在不断担心着刚刚入帐不久的耿恭,到底在面见窦固后,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虽然与身边的耿毅一样,也在担心着护粮队的此番功劳是否会得到主将窦固的认可,但是其原因,却有所不同。对于耿破奴而言,更多的是出于对那些同乡的西凉阵亡士卒、及其家中老小今后的担心与考虑。按照朝廷的规定,若是立下战功而亡者,不但所在家中本应承担的徭役兵役赋税等均有相应的减免,甚至还会有朝廷颁下的抚恤,保住性命但留下终生残疾的重伤者,也会有地方上的优待。虽然肯定比不上全身而退、平安返乡,但至少后半生能多少有个着落、不至于活得太过凄惨与艰难。但是,如果这一战并没有立下战功,或者并未得到主将的认可,无论是重伤残疾者,还是那些阵亡士卒的家中老小,朝廷规定的优待也就听天由命了,至于今后的日子,也很可能是凄凉而又惨淡。。。想到这些,为了那些同乡的西凉士卒们,耿破奴也很想为详述战情、力表战功尽上一份力。 只是,二人的职位实在太低,若无窦固主动下令召见,根本没有资格入帐。所以,自耿恭经通禀入帐之后,等在帐外、愁眉相对的两个人,直到此刻,也不知道主将窦固,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态度。。。 而此刻,在窦固的大帐之中,一番简单的寒暄过后,耿恭便递上了耿毅所写的那份关于此战经过的书简。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份耿毅投入了几乎全部才华与希望的书简,主将窦固却是简单地扫了两眼,而后,便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开始打量起了站在自己面前这位不太起眼的军司马。 此时的帐内,就只有窦固与耿恭二人而已。眼见窦固在放下书简后一言未发,只是盯着自己看,耿恭似乎心里也有些没底,但还是保持着拱手而立的站姿,目光稍稍向下,等候着主将大人主动开口询问。虽然沉闷的气氛有些尴尬,但耿恭倒也未显局促。 过了一会儿,窦固终于开口了,语气之中多了几分和善,少了几分主将的架子,更没有了几个时辰前的那股漠然,反倒是仿佛聊家常一样,如同远房的老大哥一般,主动问起了耿恭家中之事。说起来,耿家和窦家都是大汉军界名气不小的豪门望族,而同为开国功臣的父辈也大多有过深厚的交情,虽说到了窦固、耿恭这一辈儿,交情多少有些淡薄了,但是相互之间也基本都算是有所了解,并不陌生。 只是,对于耿恭这一脉,虽说其与耿秉一样,都是开国名将建威大将军耿弇的亲侄子,但耿秉之父却身为大司农,乃是先帝与当今皇帝曾经的朝廷重臣;而耿恭则是父亲早亡,年少之时便成了孤儿,所以,虽也是开国元勋一族的功勋亲贵出身,但是却鲜有人提携,一直到了这个岁数,也几乎是寂寂无闻,远不及其堂弟耿秉那般年少有为、颇受倚重。即便是这次出征塞外,也是因为副将骑都尉刘张的举荐,才终于得到了一次宝贵的随军出征的机会。。。 只听耿恭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虽说这段往事有些酸楚,但是在窦固的询问之下,耿恭倒也没有什么隐瞒,不卑不亢地讲述了自己的出身,与之前无人问津的窘境。 而端坐静听的窦固,似乎对于其讲述的内容,并不十分在意,似乎是早就有过调查与了解,反倒是尤为在乎耿恭此刻的态度与口吻。特别留意到,说起出身豪门耿家的骄傲身世时,耿恭似乎并未流露出大多数亲贵出身者自觉高人一等的得意;而提及先父早亡、直到三十余岁方蒙友人举荐,得到一次任职的机会,还是负责护粮队、几乎毫无建功机会的军司马时,也看不到耿恭脸上或语气中一丝的颓唐。 直到耿恭很快简要地说完,窦固脸上的表情似乎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顿了顿后,窦固直接站起了身来,走到了挂在旁边的一张近半丈见方的西域地图前,望着这幅地图,用手掌轻轻贴着地图,轻轻划过了地域辽阔的西域全境,而后,转过头来,又再度开口问道: “关于西域的战事,耿司马如何看?” 这。。。?! 听到窦固又忽然问了这样一个让人有些摸不到边的问题,耿恭微微有些诧异,但是反应倒也迅速,颇为谨慎地立刻恭敬答道: “卑职资历尚浅,且职务低微,此等战略要事,恐怕不便由卑职妄议。” “诶,但讲无妨。”窦固随即摆了摆手,和善地示意耿恭不必如此拘泥。 看窦固是真的坚持要听自己的看法,耿恭犹豫了一下后,只好说道: “既如此,那卑职就直言心中浅见,让都尉大人见笑了。” 在看到窦固再次点了点头,耿恭运了口气,把自己的想法快速整理了一下,而后便开口言道: “以卑职之见,皇上命我等征讨西域、以断匈奴右臂。而西域诸国皆小,其军力大多不足为虑,既难挡天朝王师之浩浩军威,也并非匈奴铁骑的对手。若想存活延续下去,就只能在匈奴与大汉的夹缝之间,择一强者而从之。若无大汉王师庇佑,必然倒向匈奴。若王师尽驱匈奴之势力,则自然也会对天朝望风而降。西域唯一所虑之大敌者,唯匈奴人尔。都尉大人去年率我大汉王师出塞,力挫匈奴右臂,乘此余威,已令天山以南的鄯善、于阗等国脱离了匈奴控制,弃暗投明、归降天朝。此番再度奉旨出征,今日一战,彻底击溃西域一带匈奴军力,天山以北各国,想必也已是我天朝囊中之物矣。” 一番话说完,耿恭也不知自己这样讲是否合适,静静地等候着窦固的回应。不过,窦固似乎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耿恭的这番看法,而是仔细地看着耿恭,有手轻轻指了指身边地图上的一个中央位置,而那里,正是汉军此番出征的首要目标——车师国。 这时,窦固的声音也再度响起,不过,相比于之前的问题,窦固的语气似乎越来越平和,甚至在话语的一开头,还颇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耿司马所论颇有道理,至少比车师国那些固执的君臣要看得更加明白、透彻得多。呵呵,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的车师人。。。对于这仍拒不臣服的车师国,耿司马又有何看法?” 【相关知识补充】: 1. 关于刁斗。又名“金柝”、“焦斗”,中国古代军队中用的一种器具。铜质,有柄,能容一斗。体呈盆形,下有三足细柄向上曲,柄首常作成兽头型,口部带流。军中白天可供一人烧饭,夜间敲击以巡更。 2,关于车师。国都在交河城,遗址在今新疆吐鲁番西北约五公里处。 校尉-4 听到窦固饶有兴趣地又继续追问了起来,耿恭的心里不免越来越感到有些奇怪和疑惑。 自出征以来,平时自己列席参与军机会议,不仅从来没有人会问自己这个不大不小的军司马有何看法与意见,对于颇有主见的主将窦固而言,甚至连两名副将——耿秉和刘张的意见,基本也很少会主动问起。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窦固一人在布置命令而已。 所以,这一次主将窦固单独召见自己,以追究护粮队损兵折将以及部分粮草被毁责任的名义,但是自开口后却又对此是只字未提,反倒是还问起这些从来也未征询过他人意见的问题来。。。耿恭多少能隐约感觉到,这位都尉大人的心里,或许对这些问题其实早有主见,只是也想听听自己的看法而已,而非真正的征询意见。 不过,这又是为何呢? 虽然一时也想不太通,但耿恭已能预感到:今日的召见,恐怕肯定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不过,面对眼前这位无论征战经验、威望阅历、官职地位都远超自己的主将窦固,既然能主动问自己的意见,耿恭略一沉思后,索性也毫无隐瞒、极其坦率地知无不言起来: “以末将之见,车师国的位置极为重要,东南可通玉门关与我大汉凉州陇西之地,向南则通楼兰、鄯善,向西通焉耆,西北可通乌孙,东北又通匈奴,可谓扼东南西北各势力之间的要冲位置,乃是控制西域的兵家必争之地!我大汉欲与匈奴争雄西域,必先占此战略要地,方可掌握主动。如欲用兵,则当先以军威慑服,而后再以礼待之。使其知我天朝教化、礼仪之邦,不同于匈奴之暴虐野蛮,不仅军威甚强,更是以礼服人、教化四方,方可使其真心归附、效忠天朝,以为长远。。。” 窦固看着力陈己见、直抒胸臆的耿恭,一边细细听着,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面带微笑间不时偶尔点一下头,似乎对这答案也颇为满意。而后,待耿恭说完了,窦固也不禁抚掌笑着说道: “耿司马眼光倒是颇为独到,所言深得本将之心。。。既然这样。。。” 说到此,只见窦固似乎终于要停止这般没来由的不断问话,转而说到此番召见耿恭前来的重要正题上,却没成想,刚刚开了一个话头,似乎还是有所顾虑一般,窦固又稍稍皱了下眉头,有些突兀地中止了自己的所言,顺手,又把桌上那封耿恭刚刚递上的战报拿了起来。可这样一来,似乎窦固也觉得此刻略显沉闷的气氛有些尴尬,于是一边再次看着手中的战报,一边随口又问道: “自出征以来,这一路之上,耿司马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在哪里?” 而稍稍一顿后,耿恭便立刻凛身站直,正色说出了三个字: “甘泉宫。” 甘泉宫。。。?! 一时间,窦固不禁愣了一下,手中的战报不由得缓缓合上,目光也再次抬了起来。 窦固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随口一问,原本之意是问耿恭自玉门关出塞以来之经历,打算将话题借此再引回到今日耿恭指挥护粮队一战的事情上来。毕竟,对于第一次经历真正战场的耿恭来说,印象最为深刻的,自然应当是今日这场险胜了。却没想到,耿恭的答复,却大大出乎了其意料之外。。。 看来,耿恭是理解成了自洛阳随自己出征以来,所以才说出了甘泉宫这个并非位于出玉门关后的塞外、而是位于长安西北的宫殿遗迹。。。 而抬头望向耿恭的同时,窦固也是不禁再度一怔。 隐约记得,自己所率的人马的确在途径长安后,曾路过了甘泉宫一带。只是,其他人却似乎对这两百多年前的宫殿遗迹并没有怎么看重,但是,在这一刻,从面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三十余岁将领眼中透射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目光。。。 不知为何,直到这一刻,窦固越发开始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位将领,实在是不同于平时围拢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文官幕僚或者争功心切的各级将领。显然,那途径甘泉宫时一幕幕两百年前的残垣断壁,留给这位耿司马的印象,似乎的确超过了今日生死一线、立下大功的一场血战。。。 两百年前匈奴人烧毁甘泉宫后所留给汉朝人的耻辱与怒火,历经两百多年的跌宕起伏后,竟然依旧在面前这位耿恭的眼中,隐忍而又生生不息地默默燃烧着。 遥想当年,那些曾跟随卫青、霍去病驰骋漠北,封狼居胥山的将士们,他们的一双双眼睛中,大概,也是无一例外地隐隐燃烧着如此的怒火吧。。。 缓缓收回对视目光的窦固,这时,似乎已消除了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与顾虑。 看起来,自己之前的眼光,的确并没有错。。。 终于,窦固像是最终下定了决心一般,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又用余光扫了一眼地图之上车师的位置,而后,总算是问出了今日召见中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 “既然是这样,如今,正有一件事关重大的任务。不知耿将军是否愿为大汉、为朝廷效劳?” 闻听此言,耿恭随即挺了挺腰,郑重言道: “末将责无旁贷,愿率部作为攻打车师的先锋!” 按照耿恭的理解,以为窦固是打算令自己参与攻打车师之战,但是谁知,主动请缨之后,窦固却笑着摆摆手说道: “哈哈哈,耿司马你会错意了。车师国那点儿军队,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匈奴人的几千精锐骑兵都挡不住我军锋芒,莞尔小国,不过千余羸弱兵马,岂不是螳臂当车?只是其国君和部分大臣对匈奴的卷土重来仍抱希望,还未死心,所以强作抵抗罢了。。。只可惜,如此好的建功机会,早已被你那堂弟驸马都尉耿秉抢了去,这一会儿,估计就已一路杀到车师后部,兵临城下了。。。” 听到这番话后,耿恭脸上多少有些失落,不过,与此同时,也由衷地多了一份期待。听窦固方才的意思,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准备交给自己的这个任务,似乎要比攻打车师更加重要。 忽然间,耿恭联想到刚刚窦固问自己的那几个问题。。。 难道说——?! 这时,只见窦固收起了方才的笑容,转而缓缓说道: “留给你的,乃是降服车师后更加重要、也更加困难的一件任务。” 看着仍有些不解其意的耿恭,窦固的脸色十分的严肃,一字一顿地继续郑重说道: “白山蒲类海的匈奴人也被我军彻底击溃,面对我天朝王师大军逼境,车师人除了归顺大汉,已无第二条路可选。但正如今日你所见的羌胡所部,虽可引以为我军之援,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汉强盛之时,自当任我驱使,但若一旦露出丝毫衰败之象,他们的马刀,就很难说会砍在谁的脖子上了。。。再比如天山以南的诸国,我去年已派班超招降了鄯善、于阗和疏勒几个西域小邦,但各国新近归附,其心未定,一旦匈奴发起反攻,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做墙头草,对我大汉反戈一击。思前想后,这西域的大漠戈壁之中,唯一可以真正倚靠的,只有我们自己人。只是,却不可能将大军长期驻扎在外,所以。。。” 说到这里,窦固再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已渐渐明白过来的耿恭,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其面部的细微表情变化: “我打算留下几支过硬的人马,作为驻守车师的汉军王师。一来是稳定住此地的局势,二来待大军明年再度西征北伐之际,也可作为接应。而从今日一战来看,你所率的那支护粮队,实在是一支难得的顽强劲旅,正是留守西域驻扎的最佳首选。” 虽然心中已然猜到了几分,但是听到此处,耿恭的脸上还是有些惊讶,而更令其有些出乎意料的,则是窦固接下来的话: “虽然远驻塞外、远离中原,可能会有些艰辛,但你的那支护粮队也将很快得到扩充,而新的官职,待奏请圣上和朝廷批准后,也将官升一级。待圣旨一到,耿司马你便也再不是仅仅负责护粮队的一名普通司马,而是我大汉官秩比二千石的堂堂戊己校尉!”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前、后车师。车师原本为一个国家,但在西汉时期,因为汉朝与匈奴争夺西域,在车师各自扶植了一个国王,遂出现了两个国王,分为了前车师与后车师,均为人口1万上下的西域小国。其中,前车师距离汉朝较近,后车师则距离汉朝较远、距离匈奴相对更近一些。东汉刚刚建立时,因为两汉交替时中原的变乱与国力的衰退,前后车师已均被匈奴掌控。 2,关于凌辱之恨-火烧甘泉宫。西汉景帝时期,位于都城长安西北郊的汉代皇室重要宫殿——甘泉宫,被入侵至长安附近的匈奴军队一把火放火烧毁,因而被汉室皇族称为“凌辱之恨”。大致类似于近代的火烧圆明园。火烧甘泉宫一事,与西汉初期的汉高祖白登之围、冒顿致信吕后之辱,又并称为汉初“三大耻”。 校尉-5 戊己校尉?! 当耿乐从回到驻地营内的耿毅口中听到这几个字时,眼睛当即瞪大了足足一圈,一脸极度诧异的表情。顿了顿后,更是用难以置信的语气,磕磕巴巴地追问道: “既然是校尉,那也是比二千石?和朝廷的五校尉一样?” “嗯,没错的。至少按照朝廷钦定的官秩,戊己校尉和耿秉的驸马都尉、主将窦固的奉车都尉,还有朝廷的五都尉一样,都是比二千石的平级!我这脑子,你还信不过吗?” 只听耿毅喜笑颜开地说道,同时,又见他更一把抓过旁边桌上的水壶,一口气喝了个酣畅淋漓,虽然只是清水,但看这架势,却如畅饮美酒一般酣畅淋漓,饮罢,更是毫无文人样子地用袖口一抹嘴巴,眼中似乎又充满了感慨一般,紧了紧忽然有些酸楚的鼻子,兴奋中带着几分沉重地说道: “这么些年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出个头了!做梦都盼着咱家大人能有出人头地的这一天。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真希望老太爷在天有灵,也能看到咱家大人终于可以独当一面的样子。。。” 说到这里,不仅是耿毅,对面的耿乐也不禁眼睛有些红红的,抿紧了嘴巴,感慨万千。 而就在这时,帐外不远处也随之响起了阵阵的欢呼声,那是护粮队其他的士卒们正在欢呼雀跃!直到引得巡更的斥候前来厉声呵斥,大家才逐渐又归于了安静。 帐中的耿毅也不禁微微一笑,这些西凉的汉子倒也是直爽,开心的时候连夜里严禁喧哗的军纪也基本顾不上了。想必,他们是从与自己一并归来的耿破奴那里,同样得知了今晚的这个好消息。只是,这些西凉汉子们所为止欢呼的,倒并非仅仅是自家大人耿恭的升迁,而是主将窦固关于依照战功犒赏护粮队士卒,并重金抚恤阵亡将士及伤残士卒的答复。 不过,就是不知道耿大人另外特别交待的那件事情,耿破奴办得怎样了。。。? 想到这里,耿毅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头,出于好奇与担心,于是叫上耿乐一道,一瘸一拐地又悄悄来到了西凉军士们所聚集的那所营帐内。。。 果然,帐内这些护粮队仍健在的士卒们,正或坐或站地挤在并不宽敞的这个帐篷中,团团围拢在立在中央的耿破奴的周围。虽然一个个脸上写满了疲惫,但是,此刻的心情却都十分的兴奋与欣喜,精神头倒是极佳。想来,历经了今日的一场血战,眼见着无数袍泽丧命于此,又有无数人虽然侥幸存活却从此落下了终生的残疾,此刻,这久违的笑容,随着耿破奴向众人宣布了这一消息后,终于再次洋溢在了众人的脸上,也算是颇为难得了。 而这时,站在众人中间的耿破奴,也终于又继续开口说出了另外一件有关未来去向的重要事情。这件事便是:如果不出意外,即将升为戊己校尉的耿恭耿大人,将率一支人马留驻西域,镇守车师。身负残疾的士卒自然会随凯旋的大军一同班师返乡,而其他护粮队中的仅有轻伤、身无残疾者,耿校尉希望各位可以跟随他一起留下。在驻守年满一年之后,还将再次论功行赏,另有犒劳。 耿破奴的这一番话说完,刚刚还极为兴奋、热闹的帐内,竟顿时有些尴尬地突然安静下来了。 不能早日返乡、还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年之久。。。? 一众士卒不禁纷纷皱起眉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间,谁也不好主动接这个话茬。 见此情形,一旁默默观察的耿毅与耿乐二人也是顿时愁容满面,原以为经此一战,众士卒必定愿意誓死追随自家大人,但是在这艰难的选择面前,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 终于,有个年纪看起来大些的士卒,忍不住低声问道: “那。。。如果不愿意留下、想回家的人呢。。。?” 随着有人说出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心里话,不少士卒立刻也纷纷抬起头来,一同看向了耿破奴。看上去,人人都很关心,如果不愿意主动请缨,是否也必须跟随服从命令留下。。。? 只见耿破奴扫视了圈帐中都不约而同怀有此种疑惑和担心的一众士卒,抿了抿嘴唇,正色回答道: “耿校尉方才回来的路上已和我交待过,他想要的是真心愿意追随他守卫此地的大汉将士。若是有人想在大军回撤时一并随军返家,他也绝不阻拦。同时,到时要留下驻守的,也绝不会只是咱们护粮队的弟兄,按照窦都尉的意思,耿校尉麾下至少要配齐五六百人的兵力,不足的士卒,将会从其他军中招募、抽调。而在补充士卒后,考虑到这次咱们护粮苦战之功,所以护粮队中,但凡如果有愿意主动跟随耿校尉留驻西域的,也会一律当即官升一级。。。” 官升一级。。。?! 听到这里,不少年轻士卒眼中不禁泛起了光芒,但又有些不太放心。似乎也是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点,耿破奴微微一笑,又换了个不这么正式的语气,继而补充道: “也就是说,就算是刚刚摸过刀剑的新兵蛋子,若是留下,明天起就起码也是个伍长了!年岁大些、经验丰富的,就更可能直接成为能管十个人的什长!” “当真——?!” 一听此言,一个略显青涩的年轻士卒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同时迫不及待、还有些不放心地追问道: “驻守的这一年,除了立下军功的犒赏外,如果平平安安的,也能算过更的对吧?” 待得到耿破奴肯定的点头回答后,这脸色红通通的年轻后生立刻毫不犹豫地伸手应道: “我愿意留下!” 一见这年轻后生如此积极,一旁暗暗观察的耿毅原本紧紧皱成一团的眉头,也不由得稍稍松了一些,而帐内的一干西凉士卒们则同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只见,这后生在众人注视下,不禁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俺算了算,这次的犒赏,回去也只够将俺家那破草屋翻新盖个土屋。要是再待够个一年,就算不立下什么功劳,算作戍边过更的话,俺自己算了算,能拿到的过更钱,差不多就能盖上两间砖瓦屋子,孝敬俺娘了。。。” 众人一听此言,皆换做了赞许的目光,纷纷朝着这一心孝敬老娘的后生连连点头。可是谁知,就在这时,只见又有一后生在另一边腾地站了起来,赫然直指着这挠头的羞涩后生怒气冲冲地喝道: “少在这里装蒜!我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想要留下——!?”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五校尉。前身为西汉武帝时设置的“八校尉”,即中垒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越骑校尉、长水校尉、胡骑校尉、射声校尉、虎贲校尉。后在东汉时,将中垒校尉省去,又将胡骑并入长水,虎贲并入射声,故而改称“五校尉”。统领的士兵都从良家子(即拥有一定资产,遵循伦理纲常,是从事正当职业的人,其中主要是大族和权贵、官宦人家子弟)中招募,其纪律严明,战斗力比起大量使用罪人充数的一般部队强大很多。这些校尉统率的军队皆属中央直辖的精劲之旅,以卫戍京师为主要职责,也会参与大规模对外征讨,大致相当于汉朝朝廷的中央禁军。 2,关于戊己校尉。此官职东汉不常置,具有一定的临时性,通常作为负责西域某一具体地区的最高长官(如车师后部),虽然官秩和中央禁军的五校尉等同,都是比二千石,但是一般来说,因其远驻西域塞外、受西域都护节制,实际上与中央的五校尉仍有地位上的差距。 3,关于“过更”。汉代时的律令规定,天下人一生之中皆要戍边一次,丞相之子也不例外。而戍边的时间,却只有三天。故有“戍边三日”的说法。这样的规定,主要是源于秦汉之前的古制。周代开始分封的各诸侯国领地都较小,从封国都城到边境最多也不过几天的路程。所以去一次封国的边境,待够三天,就算尽了戍边的义务,便可返回。但秦汉大一统之后,虽然制度上还是“戍边三日”的国民义务,但是到边境一趟可能往返要走近半年,去了只待三天,实在是对人力的极大浪费。因此,就出现了所谓“过更”的方式来解决。即理论上每人还是都要去三天,但是可以交钱给官府,就能合法地免除这项义务。而去的戍卒,则一待就是一年。这一年之中,除了其中三天是自己应尽的义务外,其余天数,则由官府将其他不去之人交待的“过更”钱,支付给戍卒。算是待够一年的戍卒受雇替其他不去之人顶满了他们“戍边三日”的义务。加上戍卒的粮食装备有时还要自备,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有了“过更”钱之后,去的戍卒经济负担少了许多,甚至还能赚不少。花钱不去的人也省事了。各取所需,且避免了边境上戍卒如游客一般三天两头频繁流动的情况,所以这种对官府、戍卒、花钱免戍之人三方都有利无害的通行规则,就普遍开来。也有人以“过更”钱为动力,主动愿意去戍边。 校尉-6 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话,大家不由得都怔了一下,待转过头去看那出言怒喝的,也是位年纪轻轻的后生,只听其继续说道: “哼!别以为瞒得过我!你小子这么做分明是为了娶咱们村的翠玲!当时出发前翠玲就说了,要嫁就嫁能打匈奴的真汉子!你小子打算立下功劳,同时靠戍边过更赚到的钱,等回去后再盖砖瓦屋子,肯定也是为了和我抢着娶翠玲!说什么孝敬老娘,就是在大家伙儿面前跟这儿扯谎!” 一听这话,众人顿时又纷纷一愣,再回过头去看方才那头一个率先举手报名的后生,此时登地便闹了个大红脸,张着嘴卡了半天,这才好不容易用低低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辩驳”道: “谁。。。谁说俺扯谎。。。!俺说要盖两。。。两间砖瓦屋子,一间给俺和翠玲住,一间不。。。不就是孝敬俺妈。。。给俺老娘和我们一起住的吗?谁。。。谁说俺扯谎来着。。。” “哈哈哈哈——!” 听到这淳朴憨厚的回答,帐内众士卒顿时笑炸了锅—— 而笑声中,却又似乎充满了理解与体谅,甚至躲在一旁角落里的耿毅和耿乐也忍不住捂住嘴,几乎笑出了声。 “哼!咱们村其他一起来的几个人虽然死了,可我还活着!你就死了和我抢着娶翠玲的这条心吧!” 笑声尚未落下,便听那第二个站起来的后生不甘地如此说道,并且,当即便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过身去,两眼红通通地对着站在中央的耿破奴,高高举起了自己还绑着布条、血迹未干透的胳膊: “俺也要留下!不就是一年嘛!有啥大不了的?!” 同时,更是不甘示弱地朝着一旁那红脸后生又狠狠瞪了一眼,道: “等到一年后立下比你更大的大功,俺再回去,加上官府给的过更钱,到时盖至少三家瓦房,再风风光光地娶翠玲!看你怎么抢得过!” “你——!” 那第一个举手的年轻后生,此时当即显得有些局促与慌张,显然,是这一眼便看破自己心中算盘的有力竞争者,彻底打乱了其原本已盘算好的小九九,因而顿时便感到了几分压力。 众人看着这两个互不相让、争相留下的后生,还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之时,更加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随着两个年轻人的争执,士卒之中,竟又坚定地高高举起了七、八条手臂。。。 而耿毅仔细扫了一下,这些举手表示愿意留下的士卒,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很显然,虽然他们留下的目的或许并非是为了同一个“翠玲”,但是想必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自己希望荣归故里时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一时间,耿毅从这些年轻人那冲动中不乏坚定的目光中,似乎读出了什么。。。 看他们的年纪,大多根本不到二十岁,不少都是些仅有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红通通的脸庞上除了挂着一缕朴实,还多少带着几分青涩。官府规定的服兵役的年纪,应该是从二十三岁算起的。这些毛头小子们肯定不满这个岁数,想必都是些自愿报名、征募来的所谓良家子从军,不同于那些已上了年纪,只是被官府要求、因为要服兵役才来的年长士卒们。 毕竟,在一向民风彪悍、又颇受匈奴袭扰的西凉之地,良家子从军的例子比比皆是,而一名随军出征的男子如若能在杀敌无数后载誉而归,无疑是对自己作为血性真男儿的最佳证明。不仅村里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更是迎娶婚嫁之时最好的聘礼,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这些尚未婚娶的年轻小伙子们,为何会这么踊跃积极。而那些身体健全却“临阵脱逃”之人,则不免一辈子都被载誉归来的同辈们戳脊梁骨,更是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这样的“怂货”。因此,为了能够回乡后赢得心中的那个她,以及后半生的幸福与荣耀,对于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而言,多在这西域戈壁待上一年,既有立功的机会,还能赚下戍边的过更钱,受点儿边塞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对于看着这一幕的耿毅来说,眼见能有这些动力最足、作战积极、且又有前番血战匈奴骑兵一役宝贵作战经验的良家子留下助阵,耿大人肯定也会高兴的吧。。。 见终于差不多有八、九个人已主动愿意留下了,且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耿毅多少感到了些许的欣慰。 但是,还是太少了。。。 耿毅仔细地数过一遍,经过今日一场血战,没有送命、也没残废的护粮队士卒,一共也就此时帐中的这三十九个人而已了。虽然不多,但是在补充新兵之后,也勉强够充补新一支人马中一半的队率、什长、伍长等中低级军吏的了。有这些曾战胜过匈奴人的士卒留下来,不仅能让其他没有多少经验的士卒们也能跟着学到不少东西,更重要的是,听听他们这些今后的队率、什长讲讲护粮队所取得的这场胜利,也能彻底消除掉某些新士卒心中,对于匈奴人多年以来的恐惧。对于孤守边塞的戍卒而言,这将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可是,想法虽好,但如今打算留下来的,却只有这些显得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冲动虽然有余、却是经验不足。尽管不指望此刻这帐中的三十九名西凉士卒全能都能自愿跟着留下来,但仅有目前的这八、九个人,也实在是太少了。。。 一边如此想着,耿毅一边紧紧皱着眉头,再看一眼帐中那些稍微有些年纪、很可能家里已有妻儿老小的士卒们,其他年轻人们为之热血沸腾的那些理由,看来对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也许是多年来屡次的从军经验已让他们受够了戍守的艰辛,也许是常年的岁月已磨平了当初同样年轻炙热的冲动与豪情,此时此刻,在沉默的大多数士卒心头,惦记更多的,似乎还是家中的妻儿老小。。。 虽然戍边也能多赚一笔过更钱,但考虑到可能的风险与边塞的苦寒,再想想家中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暖日子,谁不盼着能早日返家呢。。。? 更何况,这些年里汉军和匈奴交战愈加频繁,此番虽然取得不小的胜利,但考虑到这西域、陇西的连年战事,匈奴人虽然时常会被打跑,但等到窦固的大军拍拍屁股走了以后,那些凶狠勇猛而又来无影去无踪的匈奴人,难免一年内不过再卷土重来。因此,此番决定留在西域戍守的这些人,恐怕今后也是凶多吉少,谁又知道他们能否在孤立无援、与玉门关相距千里之外的西域,撑满这漫长的一年呢。。。? 对此,将老兵们所想的这一切都默默看在眼里的耿毅,虽然有些失望,倒也十分的理解。不过,与此同时,耿毅心中多少有些担心、甚至是后悔。原本方才从窦固中军大帐回来的路上时,自己就和自家大人耿恭建议过,干脆就不要给士卒们留下第二选择作为退路,一律统统都必须留下。省得想法多了,动摇军心。但是,耿恭却似乎和耿破奴的意见一致,并未同意这样做。而是坚持让护粮队的这最后三十余名轻伤士卒们自己来做选择。。。 平心而论,对于这样并不强人所难的决定,倒的确是自家大人历来的行事风格,耿毅也无话可说。可如今这尴尬而又被动的局面果真应验,也正是之前耿毅最为担心的结果。 望着这些以沉默作为回答的老兵们,如今之计,又该如何是好呢。。。? 在一旁也无能为力的耿毅无奈地看了眼人群中的耿破奴,希望他能动员下大家多留一些人。可耿破奴却似乎根本没有理会站在角落里朝着自己使眼色的耿毅,在看着面有难色的众人再也无人举手应声后,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失望,而是平静地说道: “此事重大,我会明天一早再向耿大人禀告结果,大家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好好想一想。愿意留下的弟兄,收拾好行装后,明天辰时至耿大人帐外集合,与我一同复命。根据奉车都尉窦大人的军令,明日辰时,大军便要即将继续西进、前往车师后部,接应昨日便已出发的先锋部队。那里也正是耿大人今后将负责戍守之地。至于其他想及早返乡的弟兄,耿大人说他也绝不会勉强,就不必收拾行装了,作为照看这里伤员的后队人马,等候大军凯旋班师时,直接随军返乡便可。嗯,就先这样,大家可以回去了。。。” 自顾自说完这番话后,耿破奴便平静地朝众人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可以各自回自己的帐篷休息去了。 这。。。 话音落下,帐内一时竟鸦雀无声,尚未反应过来的众人有些不置可否,原以为耿破奴既然身负耿大人交付的使命,总要像模像样地说一番劝大家留下的话才对,可为何会。。。? 同时,这一番话,不仅让众人惊讶之余,感到有些难以置信,更让一旁的耿毅目瞪口呆,不明白耿破奴为何要这么做。连最起码的动员也不做一下,就让大家自己回去想。这样让众人,还想个屁啊?弄不好,连原本打算留下的那几个年轻人也可能会意志动摇、反而改了主意。凭耿破奴在这些西凉同乡士卒们中的威望,总能多劝下几个人来。最不济,趁热打铁一番,也能让那些年轻的毛头小子铁了心留下而不至于后半夜又改了主意。 真搞不懂,这耿破奴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把自家耿大人交待的任务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耿乐忽然小声对耿毅嘀咕道: “这个耿破奴,他该不会自己也压根儿没打算留下吧。。。?”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良家子。汉代兵役明确规定是成年男子从二十三岁开始定期为国家服兵役,但如果国家碰上战事,也欢迎主动志愿参军的人,对其进行招募。一些平常在家练习骑马射箭、有志打仗立功的平民百姓都可以自由报名,这种情况的参军,与二十三岁的年龄规定也就无所谓了。而志愿参军者的主要目的,大多是希望借由作战立下军功,做官封侯。此风气在当时边郡较为盛行,如西汉时陇西的李广就是一例,其不到二十三岁便以良家子身份参军,并立下战功、受封中郎的职位,逐渐崭露头角。同时,一般来说,因为装备等通常要自备,而缺乏趁手的优良装备也很难立下军功,所以通常参军者需要具备一定经济实力,自备精良武器,故而通常称这些家境较为殷实的参军子弟为“良家子”。但也不能排除因为其他动机志愿参军的情况。 校尉-7 “妈的,对啊!”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耿毅似乎恍然大悟一般,仿佛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怪不得,耿破奴这小子极力赞成让大家自己来选接下来的路到底怎么走。原来,也是为了他自己! 试想,如果不愿意留下的人多了,耿破奴再提出自己也不留下的话,自然也就没有那么扎眼。。。 狗娘养的,耿大人对他唯以如此重任,这么信任,这家伙竟然还藏着这样的私心! 想到这里,看着一脸淡然、对自己的目光示意也不理不睬、更始终不愿意再多说一句的耿破奴,耿毅不由得顿时是火冒三丈!恨不得自己直接站出来拦住众人,再好好劝上一番。耿破奴既然指望不上,那就只能靠自己了!实在不行,就再用点儿威逼利诱的手段,无论如何,今晚必须要留住这里至少一半的。。。 “破奴,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留下戍边,还是早日返乡?” 忽然间,还不待头脑发热的耿毅冲出来拦住众人,尚未起身离开的士卒中,竟传出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向着默不作声的耿破奴问道。。。 而听这声音就知道,问这个问题的,似乎是个上了些年纪的西凉老卒。 话音刚落,一时之间,原本正打算起身的不少士卒登时停止了动作,整个帐中,瞬间再度寂静了下来,就连耿毅也暂时定了下身,愣了一愣。而与此同时,帐中所有的目光,也再一次全部投在了依然背过手去、默然而立的耿破奴身上。。。 这里帐内的西凉同乡们,几乎谁人都知道,耿破奴的家中也是有妻儿老小的,而且家里面还只有他这一个顶梁柱,如此一问,众人不禁都想听一听,耿破奴自己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毕竟,耿大人平时待众人不薄,此番恶战更是舍身冲入重围之中,甘愿与护粮队的众士卒同生共死,如今,又极为大度地让众人自由选择,虽然大家伙儿心里面还是想早日返乡,但对这位主将耿恭还依然有着深深的感恩,如此做,无疑也让自己多了几分愧疚之情。不过,如果耿破奴能带头决定返乡的话,其余众人的心中,也好多少可以感到释怀一些。。。 于是,在众目睽睽的期待中,怔了一下的耿破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后,拳头隐约攥了起来,帐内略显昏暗的烛火映照下,有些看不太清其脸上的细微表情,只能听见这陇西汉子平静地回答道: “。。。我愿意留下,戍守西域。” 留下——?! 对于这样一个回答,尽管不少士卒流露出几分错愕的表情,但是转而一想,站在耿破奴此刻的位置上,有着主将耿大人的重用,确实比回家乡做个普通百姓要强不少,所以,这倒也是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决定。。。 因此,即便是那些决心返乡、原本打算由耿破奴来带这个头的年长士卒们,也在相互看了看后,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嘴,但终于也是露出十分理解的表情来。 而那方才提出这个问题的老卒,此时,也捋了捋已经有些开始发白泛灰的胡须,点了点头,深有体会地说道: “啊,那你是为了耿司马,啊,不,是为了耿校尉的信任与重用吧?还是说,也为了能给家里多赚些戍边的过更钱?其实,如果你开口的话,我们这几个老弟兄倒也可以考虑,留下来一起戍边,助你一臂之力。只要你不嫌弃我们老哥儿几个这一把的老骨头的话。。。谁叫今日一战,要不是有你在,咱们大家伙儿也许根本就撑不到校尉大人赶来的时候呢。。。知恩图报的这个理儿,我们还是懂的。。。!” 一听老卒的这话,仿佛不仅是看透了耿破奴的内心想法,也似乎猛然间提醒了帐内正待离去的众人。 片刻的沉寂后,一众士卒顿时纷纷露出了理解与支持的神色,在那些原本去意已决的士卒之中,似乎也多少产生了一些打算留下的转念或犹豫。个别年长士卒甚至不由地点了点头,对说话老卒的这个建议表示出了坚定的支持。 毕竟,耿大人对大家可算是有情有义,跟着这样的主将,想必不会吃亏受气,再加上对大家有恩的耿破奴如果也决意留下,自己却这么灰溜溜一走了之的话,想来想去,多少是有些说不太过去。。。 见众人脸上再次陷入两难,不少原本打算回乡的士卒也愈发地动摇,一旁仍在暗暗观察的耿毅不禁眉头一扬:看这形势,实在是好啊!只要耿破奴再趁热打铁、随便挽留上两句的话,就很有希望,留下半数左右的士卒啊。。。! 而耿破奴的声音,这时也再度响起。但这回答,却几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不是。” 只见耿破奴缓缓地摇了摇头,而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其神情似乎也并未被众人愿意祝自己一臂之力的这份情分所感染,反而像是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冰冷,用略显低沉的声音说道: “耿大人的重用之恩,破奴没齿难忘。但若改换成其他素不相识的将军领军、坐镇西域,我也一样愿意留在这塞外戍边。既不是为了感恩,也不是为了戍边的功劳和赏金。。。” 不是。。。?! 对于这样一个回答,众人无不瞪大了眼睛。甚至包括在一旁角落里的耿毅、耿乐在内,也无不感到惊诧与难以理解。 “那。。。那你是为了什么,何苦受西域戍守的这份儿罪呢。。。?” 还是那提问的老卒,替众人问出了这个共同的疑惑。。。 “为了家中的妻儿老小。” 耿破奴的回答,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这个答案,却让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仿佛是听错了一般,一个个不解地皱起了眉头,面面相觑间,谁也没有搞明白耿破奴到底在说些什么。 大家实在是不明白,怎么在这千里之外,是为了家中老小?为了家中的妻儿老小,难道不更应该及早平安返乡、与他们早日团聚吗? 面对着愕然的众人,耿破奴却没有直接做出解释,而只是在脚下的地上,用腰间取下的环首刀,粗略地三两下划拉出来家乡陇西凉州与西域大致的草图,一边划着,只听其一边缓缓地说道: “我刚刚在回营的路上,就已在脑海之中盘算了很久,想来想去,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对于匈奴人而言,欲攻凉州陇西,必先取西域!” 而此时,地上的草图不仅已有了大致的模样,一众士卒也紧紧地围拢了过来,借着帐内幽暗的烛光,随着耿破奴手里的环首刀,纷纷努力瞪大了眼睛,凝望着这地上草草划出的凌乱地图,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耿破奴继续讲道—— “如果守住了西域,匈奴人今后若欲直接袭扰陇西,必要先铲除我们于西域布置在其侧后的这个心腹之患!只要拔不掉我们在西域牢牢打下的这颗钉子,再想去咱们凉州家乡肆意劫掠的匈奴人,就必须先好好掂量掂量,他们暴露的大后方,由于西域汉军的存在,而已经深陷腹背受敌的巨大威胁。换言之,若是我们能守得住西域,自此以后,匈奴人就再也不敢放心大胆地肆意袭扰咱们陇西凉州的家乡各地!” 说到这里,也不知为何,仿佛触动了什么似的,耿破奴的语气又从前一刻的激昂高亢,竟渐渐变得缓下了许多。。。 “我只想着,能有我牢牢地守在这西域边塞,家中的妻儿老小,或许自此便不用时常躲进深山老林,听着不远处外匈奴人的马蹄声而瑟瑟发抖,不用担心辛苦盖好的房屋被匈奴人一把火烧毁,也再不用看着他们在咱们的家乡烧杀掳掠、抢光咱们辛辛苦苦一年来从牙缝里省下的口粮。。。更不用。。。更不用。。。” 猛然间,耿毅仿佛忽然发现,昏暗烛光下的耿破奴,身体似乎正在微微地颤抖,甚至看得到其轻微抽搐的双肩,与握着刀柄的手掌背面那暴露的可怖青筋。。。 而对于帐内其他的西凉士卒而言,似乎在方才短短的片刻之中,也被耿破奴的这番话勾起了埋藏在心底多年、不忍回首的件件往事。 仔细看去,有人的眼中正燃烧着仇恨之火,其余之人,一个个正紧紧皱起的眉头之间,仿佛也真切地回忆起了与耿破奴那番话间极为相似的回忆、与几乎完全感同身受的悲愤和痛苦。。。 直到顿了顿后,耿破奴大概是终于勉强压制住了难以自已的情绪,继续用沉重的语气说着: “这些年里,我不知已多少次暗暗发誓,不想再看着胆战心惊的他们,在我怀中不断地发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而当匈奴人的马蹄再次袭扰家乡、席卷而来之时,我却依然只能带着他们惊慌失措地逃入深山,即便捂住了耳朵,却依然可以隐隐听到山林外那些来不及逃走之人的哀嚎与匈奴人肆意的狂笑,面对着多年来这一切的一遍遍重演,除了牢牢地抱紧他们,我却仍旧是什么也做不了。。。而这一次——” 当说到这里时,耿破奴的声音仿佛一瞬间又从阴霾中终于恢复了中气一般!在这几乎鸦雀无声的帐篷内,竟几乎听得到耿破奴手中那柄还沾有血迹的环首刀、此刻竟被其厚实的手掌握得铮铮直响!与此同时,只听得耿破奴斩钉截铁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而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做些什么了。。。!” 。。。 不久后,耿毅和耿乐随着一众沉默不语、神情凝重的护粮队士卒们,终于默默地走出了营帐。离开方才那狭窄拥挤的营帐,再次来到空旷、广阔的夜幕下,不禁有种长抒胸襟、如释重负的轻松,望着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的压抑之感也终于消减了不少。 而与此同时,蓦然回首间,望着那些夜色中正默默离去、各自归营的西凉士卒们的背影,耿毅和耿乐不由得默默地相视了一眼,二人的眼中,似乎都看到了相同的感受。 虽然并不清楚地了解,他们到底曾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耿破奴最后的那番话,到底对这些士卒能有多大的影响。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士卒们离去时无不神色黯然、面有戚戚的表情中,昔日的恐惧、痛苦、怯懦、隐忍、悲愤、仇恨、愤怒,仿佛在短时间内被全部唤醒,激烈地交织在了一处。 即便是久居洛阳的耿毅与耿乐二人,此时此刻,回想起方才帐中耿破奴的一番话,与士卒们皆默然不语、极为触动的一幕,也不禁皱起眉头,心有戚戚一般,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重,如一块硕大的巨石一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或许,耿破奴的那番话,会打动更多的士卒一起留下;但也可能,会让本打算留下的士卒在唤起往日的那份恐惧后,萌生退意。一切,似乎又更加让人捉摸不定。。。 而望着头顶的皓月,与夜幕下那一个个渐去渐远、同样沉重的背影,耿毅此刻唯一可以确认的是: 对于这三十九名护粮队幸存的西凉士卒而言,今晚,必将会是一个辗转反侧、充满煎熬的漫漫长夜。。。 校尉-8 很快,几个时辰便过去了。仿佛是恍惚间的功夫,漆黑的夜幕便迎来了天际边红通通的朝霞。 随着卯时打更的声音传入帐内,耿毅和耿乐二人几乎是同时翻身坐起。相互对视之间,两双同样血丝密布的眼睛似乎都是彻夜未眠。。。 各自苦笑了一下,二人便不约而同地分别起身,迅速整理好衣甲后,立即朝着主将耿恭的营帐而去。 虽说昨晚营内已通禀全部士卒,因为那场血战的关系,本就所剩无几的护粮队士卒今日无需点卯,但是对于心事重重的耿毅和耿乐二人而言,却是始终挂念着护粮队究竟能有多少士卒愿意留下这件事。按照约定的时间,决意跟随自家耿大人留下戍边者,今日辰时,直接在主将耿恭大人的帐外集合。尽管现在距离辰时还有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忧心忡忡的耿毅和耿乐二人还是忍不住早早先一步赶到了耿恭的帐外,一探结果。 只是,赶到耿恭帐前的二人,却只见到了冷冷清清的帐门口,微弱的朝霞映照下,尚且空无一人。四目对视之余,不禁都流露出重重的担忧与失落。 不过,毕竟时辰还早,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即便是决心留下之人,应该也尚未来此集合。忧心之余,二人只得打算先行入帐,准备循例向耿恭先汇报一下近来的情况,以及昨晚的经过。 而就在这时,走到帐口的二人,却隐约听到了帐内传来的话语之声。似乎自家耿大人正在与人会谈。 这么一大早,会是谁呢。。。? 只是隐约听到些话音的二人,不禁有些一头雾水。 耿破奴。。。?先来一步,汇报昨晚的情况。。。? 愣了一下的耿毅和耿乐两人,只得先停住了脚步,同时有些犹豫着,到底该进帐、还是先回避一下。 就在此刻,仿佛是听到了帐外戛然而止的脚步声,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帐内传了出来: “帐外来的可是耿毅和耿乐?你们二人直接进来吧。” 这是自家大人耿恭的声音。 耿毅与耿乐二人闻言,于是顺势掀起帐口的帘幕,来到了耿恭的营帐之内。 进入帐篷后,耿毅与耿乐率先躬身向耿恭行礼,同时二人这才发现:帐内除了主位上的自家大人耿恭之外,还有两个略显陌生的面孔站在侧首处,只是,这两人之中并没有耿破奴的身影。 打眼看去,这尚未认识的两人,一个肩阔腰圆、身形健硕,约莫近四十岁的年纪,眉宇之间掩不住一股浓浓的杀气,一看便知是位久经战阵的沙场悍将。同时,尽管此刻这人站在耿恭的侧首位置,但看其身上那套精致的衣甲,其身份地位恐怕也并不比主座上的自家大人低多少。 而另外一人,便显得年轻了许多,差不多二十余岁的样子,身形与那悍将相比实在是瘦削了不少,且一脸白净的面容,纵是此刻戎装在身,却总露出几分书生之气。不过,看其衣甲虽不如何精致,但也绝非普通士卒可比,大致推测,怕也是有个一官半职在身。 尽管只是粗粗地扫了一眼,而最让耿毅和耿乐二人颇为留心的是,不知为何,这后一位年纪较轻的白面之人,隐约间,似乎总让人感觉有些眼熟。就好像,这几日里曾在哪儿打过照面似的。。。 只是,这一时之间,却又有些找不到边际。。。 而这时,还不待二人仔细端详、回忆到底是在哪里曾见过,主位上的耿恭便已开口说道: “你们二人来得正巧,正好介绍一下。这边的两位乃是奉车都尉窦大人新派来我部的司马——窦威窦将军,与随军主簿——窦齐窦主簿。窦司马曾任长水校尉下属的胡骑司马,实乃我大汉王师之栋梁,窦主簿则精熟西域各地地形地势。日后你们要向这两位多多请教。。。” 虽然表面上并未显露出来,但是在耿毅和耿乐的心底,一边听着耿恭的介绍,一边都忍不住微微有些诧异。首先,怎么这新来的司马与主簿,都双双姓窦?而且,又恰好和此番远征的主帅窦固是同姓。不由得让人有所联想。。。 而另外让人感到诧异的一点是:眼前这名即将担任自家大人副手的新任司马窦威,原本担任的竟然是长水校尉下属的胡骑司马?! 虽然本就感觉这眼前的悍将绝不是等闲之辈,但二人还是万万没想到,这新任司马窦威居然这么有来头。。。? 如果说,此人真的当过长水校尉下的胡骑司马,那么其在汉军中的资历,恐怕绝对要比初上战阵不久的自家耿大人要厚实得多。 再考虑到其不可忽视的“窦”姓,十有八九,想必其也是军中豪族窦家的部曲出身。 就凭这两样硬实的背景,抛开感情、平心而论的话,甚至其比自家大人耿恭更适合担任此次戍守边塞的主将,而非作为副手的区区司马。 而奇怪的是,如今,却的确站在了侧首位置,屈尊作了自家大人即将就任的戊己校尉的副手司马,虽然和之前的胡骑司马的官职皆为司马,表面看,也算是次平级调动,但从堂堂“五校尉”之一的长水校尉直属的朝廷精锐,调任至偏远荒凉的西域、来当一个长期戍守边塞的普通司马,要以常人的视角而论,无论怎么想,都似乎透着一股淡淡的贬谪色彩。。。 怎么着,凭借其资历和背景,若是调到这荒凉的西域,也该弄个校尉当当才是。 比如,这个戊己校尉。。。 因此,耿毅和耿乐甚至本能地有些怀疑,会不会,原本这戊己校尉的位置,窦固本来是打算让其嫡系的这名窦威来接手的。只不过,也不知为何,主帅窦固又临时变了主意,最终决定由自家大人耿恭来出任此番留守西域的戊己校尉。。。 或许,是不想让朝廷觉得自己委任自家部曲、引起不必要的非议和猜疑? 又或者,是看中了自家大人出身耿家的家世? 但无论如何,如果此番任命的背后真是如二人所想的话,眼见自己理应得到的升迁机会,被人半路截走、且还要屈居其下,在这位新任司马窦威的心中,又是否会对夺了其校尉位置的自家大人心存。。。? 而这时,还不待耿毅和耿乐二人继续想下去,在介绍了这两位新任司马与主簿的大致情况后,耿恭又转过头来,指了指刚刚入帐的耿毅和耿乐二人道: “这刚刚进帐的耿毅和耿乐两人,虽然年轻,但已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贴身侍从。此番远征,本将就连他二人一并自京城洛阳带了来,历练历练。喂,你二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拜见窦司马与窦主簿?” 一听这话,方才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的耿毅和耿乐两人,方才立刻向侧首处新到任的司马窦威与随军主簿窦齐二人行礼。 窦威与窦齐二人也随即或微微颔首、或稍稍欠身,以示还礼,算是打过了招呼。 只是,还礼之时,新任司马窦威虽只是颔首点了点头,但其锐利的目光中,或许谈不上十分的和善,倒也不是特别的冷漠,至少算不上是什么敌意。而另外那名主簿窦齐,尽管回礼显得正式不少,但是表面之下的目光深处,却总让人感觉到几分莫名的冷漠与倨傲。。。 同时,也正是这隐约间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高傲态度,仿佛触动了耿毅和耿乐心中的某根弦一般。一瞬间,二人几乎便不约而同地相当肯定,这几日中,自己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曾见过此人!只是,思来想去,二人却一时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让人不由自主就感到反感的讨厌家伙。。。 “耿大人,关于刚刚说到的补员之事。。。”而这时,新任司马窦威又将话题移回了似乎是耿毅二人进帐前正与耿恭商量的事情上来,“除了末将带来的麾下这三百一十四将士外,目前计划随我等驻扎金蒲城的戍守汉军,尚缺员三百四十七名。不知耿大人的打算是。。。?” 一听此言,这新任司马窦威,似乎倒是个十足的一丝不苟之人。与自家大人谈论时的语气和态度上,虽然依旧谈不上亲近,但也不卑不亢、举止得当。 而听窦威问及此事,耿恭也是眉头微皱,慢慢点了点头,略显忧心地缓缓说道: “此番戍守西域,事关重大,关乎我大汉在西域站稳脚跟、牵制匈奴的战略全局,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一切都必须慎重,不可马虎。所谓兵不贵多而贵精,戍守士卒的选择,更是尤为重要。” 说到此处,耿恭顿了顿,而后索性站起身来,一边踱着步,一边继续说着: “虽说都尉大人已有明确表示,我军缺额的部分,可从此番远征的各军中征募挑选,甚至不吝重金。以我所料,征募到所缺的这三百多人应该问题不大。但是,目前最为缺乏的,却是与匈奴人有过交战经验之将士,或至少是久经战场之兵。退一步讲,即便不能做到士卒人人皆有经验,队率、什长等军中筋骨,亦必须严格甄选经验丰富之士担任。唯有如此,若日后遭遇强敌,方可临危不乱、有望一战!” 耿恭的一番话说完,那新任司马窦威的脸上,似乎暗暗有些诧异之色,不禁又再度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面前这无论带兵资历、年龄经验都不及自己,甚至就连个头都略低于自己的新任上司,而后,面色间仿佛微微有所变化,话也似乎多了起来,只见其重重地点了点头道: “耿大人所言极是。不愧是名门之后,看来,我家都尉大人果然是目光如炬、眼光独到。末将对于此番都尉大人选派人马留驻西域,也是同样的看法。西域虽偏远,今后却必将是我大汉与匈奴激烈争夺的要害所在,此番征募驻守此地的缺额士卒,便尤为关键。贪生怕死、或对匈奴心存畏惧之辈,可谓宁缺毋滥。末将此番带来的这三百余人,就皆已经过末将精挑细选,均不乏大战经验,足可以一当十!而尚缺额的部分,普通士卒可从各军征募挑选,至于其中的队率、什长、甚至是伍长,大人何不从前番统领的护粮队中遴选征募?虽说护粮队这些临时征召来的乡下汉子们,未必比得过朝廷的精锐,可根据末将昨日耳闻,听说一支千人左右的匈奴骑兵曾试图偷袭我军粮秣,却被耿大人以三百余护粮队士卒将其击退。以此而观,这批护粮队的士卒亦足堪重任。尽管可能历经昨日一战后有所伤亡减员,但若只是补充为队率、什长等,末将料想有三四十人便足矣。何不从护粮队中直接挑选、而后补充为缺额部分的队率、什长等?若有这些死战得生的勇士在军中,必可打消其余士卒心中多年来对匈奴的疑惧之心,一振我戍守军全体将士的士气!” 听完新任司马窦威略显激动的这番话,耿毅和耿乐二人不禁对其又多了几分好印象。无论如何,此人的话倒是十分的中肯,而且句句都说到了关键之处,看得出,的确是在为今后的戍守认真考虑。能有此人作为司马、辅佐自家大人,倒的确是一件幸事。 看起来,窦固在为这支戍守军挑选副手时,也颇为慎重、的确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只是,窦威话音落后,耿毅和耿乐的脸上却几乎找不到几分欣慰之色,与之相反,那已令二人辗转反侧了一夜的那份深深的忧虑,不禁再度重重地压在了心头。。。 尤其当提到从护粮队中挑选新的队率、什长来补充缺额时,即便是主将耿恭的脸上,也是眉头皱得越发有些紧、一时沉默不语,并未直接作答。 而窦威似乎也从耿恭、包括一旁耿毅、耿乐的反应中,觉察到了什么,稍稍一愣后,好像已猜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时也显得略微有些尴尬。 而这时,在帐内经过这一阵无人开口的尴尬寂静后,又一个话音却又忽然响了起来: “卑职记得,昨日一战护粮队似乎已然减员大半,不到一半的幸存者中,也大多已重伤或残废。即便将轻伤者也计入在内,全部加起来,如今大概也早已不超过三、四十人了。。。况且,昨日虽胜,战况也是尤为惨烈。加之,粮队中这些侥幸得生的剩余士卒,原本也大多是自边郡临时征召而来,或许,如今所想的,大概也只是希望跟随大军早日班师返乡,过回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吧。卑职斗胆猜测,这些乡下汉子,刚刚死里逃生了一回,怕是也大多早已吓破了胆,又有谁肯甘愿再继续留在这离家千里之遥的茫茫戈壁、等候匈奴人很可能更加凶猛的反攻呢——?” 众人随着声音扭头去看,这说话者,正是刚刚一语未发的那名随军主簿——窦齐。 而几乎就在其话音响起的一瞬间,耿毅和耿乐终于忽然想起了,到底曾在何处见过这名脸色白净的随军主簿—— 此人,不正是昨日窦固检阅之后,来到护粮队队列前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那名军吏属官吗——?! 校尉-9 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耿毅和耿乐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昨日那颐指气使、令人生厌的军吏属官,竟然再次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且,还是在自家大人的营帐内,作为今后的随军主簿! 昨日,要不是这窦齐带着头盔,匆忙之间,还有些认不太清面容,但是其冷漠倨傲、令人生厌的语气和声音,却在此刻,一听之下便被二人随即认了出来! 如今想来,也难怪窦齐此人当时曾那样肆无忌惮,顶着窦家的这个姓氏,再加上又有个一官半职在身,怪不得能几乎无所顾忌地嚣张放肆。 而此刻,这窦齐在自家大人帐中,竟然仍旧得寸进尺,依然秉性不改,再次话中带刺、暗带冷嘲热讽地说着护粮队将士的不是,不禁让耿毅、耿乐心中的新仇旧恨一同怒火中烧!就连一旁的耿恭脸上也是微微有些变色,但迅即便又收了回去,沉静如初。 见耿恭侧身并不接话,而一旁的耿毅耿乐二人眼中喷火、却又不好当众发作,这窦齐不禁更有恃无恐地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 “咳咳。。。” 这时,那窦齐身侧的新任司马窦威,大概也听出了方才那番话里的刺头,并看出了帐中耿姓三人的不悦,于是轻声咳嗽了几句,似乎也是在提醒着这说话实在不中听的窦齐,需要注意一下。 虽然有些猖狂,好在这窦齐倒也不笨,见略显尴尬的沉默气氛中,未来的顶头上司耿恭并未接话,耿毅耿乐二人更是怒视着自己,而就连站在自己身边的窦威竟都是如此态度,终于有些识趣地未再变本加厉。只是,窦齐却依旧盛气凌人地抬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首位置上,正眼中喷火的耿毅和耿乐二人,仿佛仍然不服气似的,向前又轻轻迈了一步,并改换了一种略带几分调侃的语气,转而对着耿毅、耿乐二人继续缓缓说道: “二位似乎与贵部护粮队的士卒们较为相熟,到底所余士卒中有几人自愿留下,恐怕再没有比二位更加清楚的了。不知在下刚刚是否有说错?那些西凉的乡下汉子里,难道真的有人会甘愿留下戍边?” 见其话头转向了耿毅和耿乐二人,并且提及了此事,这个时候,耿恭和窦威也不禁扭过了头来,看向了此刻应当是最了解情况的耿毅和耿乐两人。耿恭更是直接开口问道: “对了,还不及问你二人,昨晚将士们的反应如何?到底最后有多少士卒自愿留下?” “这。。。” 面对着帐中其他三人的目光,尤其是自家大人耿恭的期许,耿毅虽然很想为自家大人和护粮队在这时争一口气,但是想起昨晚之事,奈何实在是心中没底,却又不忍灭自家威风、助长那窦齐的嚣张气焰,纠结之余,只得咬紧了牙关、暂时回避起了自家大人投来的目光,沉默不语。。。 而耿毅身边的耿乐,瞅了瞅耿毅似乎不肯开口,自己也实在是说不出口,只好同样抿着嘴,低头一声不吭起来。 看到耿毅和耿乐面面相觑间,皆露出这样一幅欲言又止的尴尬囧样,耿恭的心中顿时便已凉了一半,料想情况恐怕绝不乐观。 而一旁的窦齐见此情形,心中更是断定自己所料无误!得意之余,窦齐看着这避而不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嘴硬不可说出实情的耿毅和耿乐两人,实在是忍不住想哈哈大笑一番。要不是当着今后上司耿恭的面,和一旁窦威不断用目光暗示其稍稍收敛一下,窦齐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就在其正打算继续落井下石、再奚落几句之时,却只听一个略显严厉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耿乐,你说!” 原来,是耿恭的声音。 虽然在看到刚刚二人反应时,耿恭的脸上就已露出掩饰不住的失落与忧虑,心中也已作好了最坏的预计,但依然还是希望搞清楚到底是怎样结果的耿恭,此刻已将目光改为投向了较为老实的耿乐身上,不动声色地再次追问道: “再有最多两柱香的时间,便是辰时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究竟情况如何,但讲无妨!” 见耿恭再次开口了,窦齐也不好再公然出言讥讽脸上显然还对自己很不服气的耿毅和耿乐二人,于是便静静地将两臂交叉着抱在胸前,一脸轻松地等着看一场好戏。。。 看着窦齐这幅样子,闭口不言的耿毅几乎肺都快气炸了!要不是自家大人在场,恨不得破罐子破摔,将这仗势欺人、尖酸刻薄的臭小子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可谁叫对方说得纵然过分,但根据昨晚护粮队众士卒的反应,却几乎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除了耿破奴外,根本没有几人主动甘愿留下戍边。就算重赏之下,也不过只有几个毛头小子较为积极而已。因此,耿毅就算想当面驳斥窦齐这尖酸刻薄之徒,甚至破口大骂、直接当面问候窦齐一家老小,可此情此景,又想到昨晚所见之事,任自己满脸通红,却依然只能憋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此刻,帐中最为难的,无外乎一向老实的耿乐,见自家大人已直接问到了自己头上,实在不能再避而不答了。在看了眼身边的耿毅依然不忍开口的表情后,耿乐只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回。。。回大人的话,看昨晚的情形,过会儿辰。。。辰时能来帐前集合、自愿留下的护粮队士卒,我估摸着。。。恐。。。恐怕。。。” 说到这,耿乐见已实在避无可避,只好深深叹了口气,毕竟,按照昨晚的情形,平心而论,自己估计最后也就只有几个人愿意留下而已。 于是,咬咬牙,耿乐最终还是无奈地说道: “恐怕。。。也就只。。。只有几。。。” 可就在这时,耿乐还尚未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直接打断: “——几十个人而已!” 众人一惊,说话之人,竟然会是旁边许久间都低头不语、默不作声的耿毅! 这样一来,就连耿乐也是被吓了一跳、为之一愣,张着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只好诧异地看着身边的耿毅,不知其到底是何意。 而这时,窦齐倒是反应最快,一眼便看出方才涨红了脸、却依然哑口无言的耿毅,如今十有八九不过是嘴硬而已,随即立刻刨根问底地向其继续追问道: “几十个人?哦,那么,又到底具体是几十人呢?如果在下没有记错,护粮队的所余士卒,把轻伤的也算在内,满打满算也就最多四十个人。莫非,皆是忠勇无双的真汉子、这四十人都会自愿留下戍边?足下能保证吗?” 经窦齐这么一问,耿毅心中顿时就有些后悔了。刚才的确是实在气不过,看不下去窦齐在一旁的那副嚣张样子,自己一时没忍住,也根本没多想,便逞强接着耿乐的话、脱口而出,硬生生将几人改成了几十个人之多。。。 但话既已至此,耿毅索性也再无顾忌,看着窦齐那刨根究底、咄咄逼人的态度,本想咬牙说四十名士卒全员皆会自愿留下,但毕竟有些心虚,在胸中稍作权衡后,干脆打了个对折,郑重答道: “在下的意思是,也就二十个人!在下可以保证,差不多正好是依然能上阵人数的一半左右!” 耿毅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在迅速恢复部分理智后,总算看穿了窦齐最后这番话的用意,不过是为了激自己在冲动之余,顺着其话、拍胸脯亲口说出四十个人全员自愿留下的保证来,便刚好落入其设好的话套里。而在这基本不可能达到的人数落空后,便更可进而变本加厉地嚣张起来,今后也将永远骑在自己的头上。 而比起四十人这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人数,如果只说二十人的话,不仅也能一定程度上先维护住护粮队和自家大人的面子,而且,要达到这个人数,说不定,运气好的话,也是有戏的。。。 毕竟,虽然昨晚众人大多并未正式表态,但最后之际,为耿破奴那番话所动容之人也不在少数。只希望,老天爷能在天有灵,那些西凉汉子们也能给个面子,只要过会儿辰时能勉强凑够二十人,就能好好灭一灭那窦齐的嚣张气焰! 闻听耿毅郑重地说出了二十个人,那窦齐似乎稍稍有些失落,耿毅冲动之余却并没有直接上套、稀里糊涂地应承下四十个人都会自愿留下的保证。不过,却也冷笑了一下,毕竟,以自己对那些本就是强征而来的西凉乡民的了解,四十个人里面会有二十个人自愿留下? 呵呵。 在窦齐看来,除非采用直接下令的强迫手段,这根本也是不可能达到的人数。于是,微微一笑后,为了彻底断掉耿毅的后路,窦齐立即换了一副彬彬有礼的语气,转而“劝说”道: “军中无戏言!足下为了贵部的面子,擅自逞强,尚可理解。但郑重作出的保证,可是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耿兄,还请你三思而后言啊。。。” 听罢窦齐惺惺作态、明劝实逼的这一番话,耿毅也只是冷笑了一下,索性说道: “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辰时集结自愿留下戍边士卒之际,我们护粮队来不了二十个人,我耿毅自当领罪!” “放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耿恭终于发作,厉声喝止了耿毅继续说下去: “辰时将至,能来多少人,就是多少人!无论是为国戍边之抗敌大计,还是普通士卒或留或走的自愿选择,岂是你耿毅个人作为逞强好胜、争面子的筹码!” 耿恭这无比严厉的两句话,立即让耿毅低下了头来。尤其是听出了自家大人语气中罕见的怒气,耿毅一时再也不敢出声。 而旁边的司马窦威在顿了顿后,也随即出来圆场道: “耿大人所言极是!国家大事,的确不该涉及个人面子。耿大人可以让麾下士卒们自行决定是否留下,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只选其中自愿报国戍边的忠勇之士、而不苛求只顾贪生恋家之辈,这一举措也着实令人敬佩!” 说罢,窦威见局面稍缓,又不禁扭过头去,隐隐瞪了身旁尚不服气的窦齐一眼,意有所指地继续说道: “何况,既然辰时将至,同僚之间何必互逞口舌之利?!有这劲头,不如留着到时一同携手去对付匈奴人!” 这一番话,也说得窦齐没好气地扭过了头去,终于稍稍收敛了一些,撇着嘴在一旁不再言语。 但无论如何,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帐内气氛已然变得有些微妙,令众人皆觉烦闷。估摸着距离辰时还有大概最后一炷香的时间,于是在耿恭的提议下,众人便准备至帐外透口气,顺便众人亲眼看一看,到底有多少护粮队士卒会前来集合复命。 或许,已经有士卒到帐前集合、等候复命,也说不定呢。 就这样,几人也不再言语,跟随着耿恭,弯腰走出帐门,来到了帐外空地前的一座小小高台之上。 朝阳之下,心中仍惴惴不安的耿毅,在紧随其后走出帐门后,赶忙抬头、举目望去—— 登时,便不由得一惊。。。! 校尉-10 此时,冷清清的帐前空地上,空荡荡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这。。。?! 虽然如今是西域正天寒地冻、令人禁不住打哆嗦的清晨,耿毅的额头之上也不由得渗出了几许细细的汗珠。。。 并且,纵使不扭头去看身侧窦齐那个讨厌家伙的嘴脸,耿毅此刻也猜得出,其脸上的表情这时必定是洋洋得意,透着一股令人无名火直往上蹿的嚣张与跋扈。 可是,自己又能如之奈何呢。。。? 想到这里,原本与窦齐、耿乐共同站在后排,且居于中间的耿毅,只好有些心虚地躲到了外侧,让自己和窦齐之间隔着耿乐,更不敢抬头去看站在前排、对着帐前空地凝视不语的自家大人耿恭。。。 此情此景,空空荡荡,只有帐前的五个人沉默不语,望着这空无一人的帐前,似乎此刻的气氛比起方才帐内,更加有些尴尬,就连窦威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憋了半晌,只有耿乐实在忍不住,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 “额。。。距离辰时还有大概一柱多香的时间。这清早大冷天儿的,昨日护粮队历经一场血战,夜里大伙又睡得晚,没人提前来此也属正常。。。正常。。。” 说到最后,就连耿乐自己的声音都变得越来越小,也根本无人接他的话。 毕竟,大家心里都清楚,点卯集合这种事儿,虽是军中每日皆有、毫不稀奇,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敢对此含糊。根据大汉军法,点卯时的“呼名不应、点视不到、违期不到、动作乖戾”,被称作慢军之罪,如有违犯、乃是必斩无疑的。这一路上自京师洛阳启程、会合西凉各州县乡兵一同出玉门关以来,就算是偶尔遇到鹅毛大雪的时候,每逢清晨点卯,众士卒因怕迟到,也都一般会提前一到两柱香的时间赶来集结。因此,就算提前一炷香的时候,众士卒们尚未全员到齐,一般也都已到了七七八八,从未见过类似此等状况。更何况,今日之事,虽非护粮队全员点卯、甚至也非卯时,但是其性质,却是更加的重要。昨日耿破奴也已说得相当清楚,根据全军主帅窦固的军令,大军今日辰时便要依次开拔,继续向西面的车师后部进军。而车师后部也正是自家大人今后将要负责把守之地,若是决意留在西域、一同戍守之人,眼看辰时已至,又怎会故意迟延?必定是早早收拾好行装,前来帐前集结、只待辰时一至,便立即随军出发了。 可,如今的情形却是。。。 难道说——? 想到这里,耿毅的眉头不禁皱得越来越紧,汗珠甚至已汇聚成团、开始顺着两侧脸颊往下流。尽管此地并未昨日金戈铁马、鼓角齐鸣的沙场,耿毅的心中却如同有一只响鼓在不停打着。。。 咚咚咚咚。。。 简直要将心脏也跳将出来。。。 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眼看辰时已是越来越近,耿毅也依然是无计可施。总不能,自己当着自家大人耿恭和窦威窦齐的面,拿着把刀把那些护粮队的西凉士卒全部强逼着压过来凑数吧。。。?! 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看耿破奴昨晚的那番话,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了。。。 想到这里,耿毅忽然打了个激灵,冒出了一个奇特的想法! 其他人都不来集合也就罢了,你耿破奴昨晚那番话说得声情并茂,不仅晓之以理、又动之以情,说得自己这个久居京城洛阳之人都快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你小子今天怎么着也必须到场吧?!怎么连你也他娘的不在场?! 自己。。。该不会被他给耍了吧。。。?! 往这一想,耿毅心急之余,忍不住恨得牙痒痒。但是再转念一想,以自己对耿破奴这些日子,尤其是昨日表现的了解,耿破奴又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以他的脾气,就算真的不来,应该也会开诚布公地直接说出来,没必要如此做作地演昨晚那出戏。。。 如果是这样的话。。。 一瞬间,耿毅心中不禁再度燃起了希望之火! 耿破奴此刻未至,一定是还在努力说服那些尚在动摇的西凉同乡! 对!一定是的! 或许,再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就会被耿破奴说服、全都来了也说不定呢! 就算不是全部,凭耿破奴的威望,带二十个人来总是可以的吧?! 一时间,耿毅不停地咽着唾沫,沉浸在自己的各种乐观想法之中,脸色也随着心境一阵儿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红的,弄得身旁的耿乐好不担心,方才说出大话的耿毅此刻是否已被面前的这幅情形活活逼疯。。。 就在这时,似乎是感应到了耿毅殷切的期盼,士卒营帐的方向上,终于隐约出现了一个身影! 虽说,这寒冷的清早还弥漫着淡淡的薄雾,但凡隔得有些远的距离上,就看不太清楚。但是在耿毅望眼欲穿的目光中,似乎便已笃定了此人必是耿破奴无疑! 可惜,那身影却好似只是空空一人。见此情景,耿毅心中顿时又是一紧! 该不会,就只是耿破奴一人而已吧。。。?! 而当身影走近之后,耿毅又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正向此处匆匆走来的这人,并非耿破奴。 而是护粮队的军吏范羌。。。 虽说松了口气,可耿毅不禁又再度焦躁起来,甚至对这有些来迟的军吏范羌,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胸中忍不住一阵无名火起,甚至连带昨日便对其的一腔不满,这时也一并迸发了出来,暗暗想道: 你这小子,只身而来,害得老子吓了一跳!不仅如此,昨天一发现敌情,耿破奴便让你去立即报信儿求援,你这姓范的骑着骏马、跑得倒是挺快,可是众弟兄拼死了拖延时间,等到战斗都结束好一会儿了,你这姓范的才带着窦固的主力姗姗来迟。要不是自家大人及时赶到、又用疑兵之计拖延了那宝贵的片刻时间、布置防御,与匈奴人再三周旋,不仅粮草一粒也保不住,我们护粮队所有弟兄的脑袋也早就统统挂在匈奴人的马脖子下了!当时大家伙儿还以为你范羌是遭遇了匈奴人,死在了半道上,那也就算了。可你小子居然活着回来了!还没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你,你姓范的昨日骑的可是全护粮队数一数二的快马,怎么可能往返一趟需要那样长的时间?!从战场赶到蒲类海的汉军主力处,这段时间,就是骑骡子、也够跑一个来回了!哼,鬼知道你逃出包围圈后跑哪儿去了。。。! 而就在心急难耐的耿毅正将胸中一股脑的不满发泄在范羌身上、暗暗在心中将其千刀万剐了无数遍时,范羌已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帐前,向主将耿恭郑重施礼后,继而说道: “禀告耿大人,卑职已备好了刀笔竹简,准备记录下过会儿前来集合留下的护粮队士卒姓名。” 原来,这范羌也是奉耿恭之命而来。作为护粮队的随军军吏,来记录留下戍边的士卒姓名。 “嗯。”耿恭则点点头,嗯了一声,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范羌看着皱眉不语的主将耿恭,又用余光扫了扫身后空无一人的空地,尬尴地咽了口唾沫后,便立即识趣地退到了一旁,掏出放在怀里的几支竹简,准备好随时用刀笔将前来集合的士卒姓名一一记下。 时间继续一分一秒地过去,远处的薄雾内依然没有任何的身影出现,心急如焚的耿毅似乎从未感觉到,一柱香的时间竟可以过得如此煎熬。。。 而一旁的耿乐虽然也抿紧了嘴唇,但是心态却比刚刚跨下海口的耿毅要好许多,瞅了瞅左侧耿毅浑身上下流露出的局促不安,又瞥了眼右侧窦齐翘起的嘴角处所透出的不可一世与轻松惬意,耿乐心下也有些不是滋味。前排的自家大人耿恭和新任司马窦威是何想法与表情,站在后排的耿乐不得而知,但是,至今仍沉默不语的二人脸上,大概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终于,沉默被一个声音再次打破——而这次说话的,竟然又是那个令人讨厌的窦齐。 只是,这次窦齐却并未继续此刻正针对一脸窘迫的耿毅,而是向前迈步到耿恭和窦威的面前,对着耿恭郑重说道: “校尉大人!以卑职所见,如今辰时将至,这些西凉士卒既然如此不知好歹、未能理解校尉大人的一番苦心,更辜负了校尉大人的一番期待,校尉大人又何需为这些目光短浅、只顾自己蝇头小利的山野村夫们而感到介怀呢?毕竟,这些乡下草莽汉子再怎么说,本就比不上州县层层遴选出、派送至朝廷、又经过严格训练的北军各部精兵良将。” 窦齐刚刚说完后,屏气敛声地静静等了片刻,满怀期待地等候着耿恭的反应。而在短暂的沉默后,窦齐又忍不住抬头谨慎地瞟了一眼,更是暗自窃喜地发现,正紧紧皱着眉头的耿恭,虽未给于答复,但与之前几次的沉默相比,这回却露出了像是听进去自己这一番话般的表情。毕竟,事实已经几乎摆在了耿恭的面前,即便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不得不正面自己所说出的这残酷事实。而其身后的耿毅更是憋得一脸猪肝色,面对着如今这铁一般的事实,似是一枪苦水,却敢怒不敢言。 在轻蔑地瞅了眼没好气但也无可奈何的耿毅后,窦齐再次翘了翘其嘴角,准备继续说出自己精心酝酿好的下一番话语。。。 但就在这时,窦齐却惊奇地发现,面前耿毅、耿乐、耿恭等人的神色竟猛然间大变,两眼放光般盯向自己身后的远处,目光中仿佛充满了诧异与惊喜! 立即暂时收住了口的窦齐也不禁猛地转过了身去,不解地朝着那薄雾的尽头望去—— 很快,一连几个身影已然走出了那片愈加淡薄的晨雾,露出了清晰可见的样貌,在几名西凉士卒的簇拥下,为首的那人正是耿毅等人期盼依旧的耿破奴——! 见此情形,窦齐也不禁为之一愣,当即有些慌了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 怎么。。。难。。。难不成。。。那些西凉的乡下汉子,还真的个个都不要命了吗。。。?!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北军。中国汉代的军队大致可分为地方军队和京师直属军队。而京师军队又大致分为南军和北军。屯兵驻于未央宫北的,称为北军。前文提过的“五校尉”,皆属北军,分屯于长安城中及其附近,平时守卫京师,由皇帝派员监领,战时则以一部甚至全部随将军出征。本文中的北军,便是对应窦固自京师带来的由朝廷直属的部分精锐。 校尉-11 这一刻,目睹着耿破奴带领身后的西凉士卒终于出现,大帐空地前最感到惊喜交加的,自然非曾夸下海口的耿毅莫属!仿佛久旱逢甘霖般,看着耿破奴那熟悉的身影走出了薄雾,其身后更是紧紧跟随着护粮队的其他几名西凉士卒,且一个个背着各自的行囊,耿毅几乎就要当场欣喜若狂地喜极而泣起来。。。 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看你这窦齐,如今倒要如何收场!有了今天的这次教训,以后,看你还敢不敢再摆出那副令人恶心的臭脸! 耿毅一脸得色地翘着嘴角,几乎快要笑出了声来。虽然自己之前对耿破奴也一贯有些看不顺眼,但是此刻,和那令人极度厌恶的窦齐比起来,耿毅心中倒是宁愿耿破奴这回立下大功,甚至让自己屈居其下,也再不想看到窦齐那得意忘形、嚣张跋扈的嘴脸! 因此,这一刻,大喜过望的耿毅在惊喜之余,立刻在心中搜肠刮肚地整理起腹稿,准备好好地奚落一番片刻之前还在不断贬损护粮队的窦齐,痛打一番这只落水狗,也好作为方才的回敬! 可就在此时,耿毅脸上的喜色却不知为何,竟在微微一愣之后,又渐渐僵在了原处。。。 前一刻还洋溢着喜悦的脸上,这时,那春风得意的笑容经寒风轻轻一拂,便仿佛又即刻被冻得如寒冬腊月一般,毫无血色。甚至,此刻耿毅的脸色,竟比最初望眼欲穿之时还要难看。来不及收回的嘴角处,更是甚至已微微抽搐起来,目光之中更是充满了一落千丈般的绝望。。。 顺着其呆若木鸡的视线望去,只见,缓缓走出薄雾的,的确是耿破奴于几名紧随其后的西凉士卒无疑。只是,在仅有他们几人走出薄雾后,淡淡的晨雾中,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人的身影。。。 望着跟在耿破奴身后三三两两的几名零落士卒,前一刻同样正感到一阵惊喜的耿乐,不禁用颤抖地声音轻轻数道: “一。。。二。。。三。。。四。。。五。。。六。。。怎。。。怎么就只有这么几个人而已?” 是的,步出晨雾,缓缓走来的护粮队士卒身影中,算上为首的耿破奴,也只有这区区六个人而已,可谓一目了然。也绝不可能输错,五岁小童用两只手便可以轻易数得过来。若是碰到六指的怪胎,甚至一只手也有可能。。。 而更让耿毅近乎绝望的是,待这几人走得近了,耿破奴那已然写满了失落与惆怅的面容之间,更是将耿毅方才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浇了个透心凉。。。! 在这短短片刻之中的大喜大悲间,耿毅似乎仍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一般,一脸茫然地紧盯着一脸峻色的耿破奴,失魂落魄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与耿毅相比,一旁的耿乐似乎相对还清醒一些,在仔细打量了耿破奴身后的每一个人,更加沮丧地发现,跟随在耿破奴身后前来的,只不过都是些毛头小子而已。而再一细看,这几人,正是昨晚最先举手、一心想着一年后拿着戍守所得的过更钱满载而归、然后回家乡盖房娶媳妇的那几名年轻士卒。。。 唉—— 只听,耿乐长长地叹了口气:最终愿意留下的,也依然不过是这些毛还都没长齐的青涩少年人而已啊。。。 而目睹着这幅情景,刚刚还显得略微窘迫的新任主簿窦齐,这时也终于松了口气般,得意之色瞬间便死灰复燃般跃至脸上,下巴也再度微微翘起,先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躲在一侧的耿毅那面如死灰的表情,随后,又开始不断地在这些令其感到些许意外的西凉士卒身上扫来扫去、来回端详。。。 就这样,在帐前几人面色各异的注视下,耿破奴领着身后护粮队的五名年轻士卒,来到了空地之上。 面对着主将耿恭投来的目光,为首的耿破奴在站定之后,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躬身一拜,朗声说道: “卑职办事不力,有失大人所托,愿受责罚!” 这一句话,仿佛最终的判决一般,不仅宣布了大多数护粮队士卒们最终选择的结果,也无异于彻底破灭了耿毅心中所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耿毅那本就已毫无血色的脸上,在忍不住抽搐了几下嘴角后,心中更是仿佛从方才狂喜的山巅,一瞬间又跌回到了深渊,如同血本无归的赌徒一般,怔怔地愣在了原处,一时缓不过神来。 而比起脸色惨白的耿毅,身为主将的耿恭却只是神色如常地笑了笑,依旧用镇定自若的声音,对正在向着自己请罪的耿破奴道: “罢了。破奴你也辛苦,且先退下吧。能有面前这六位西凉壮士愿意留下,助我一臂之力,共同为我大汉戍边西域,耿某身为主将,已然感到十分的欣慰了。。。” 话音落处,耿恭虽口上这样说着,但是一旁的几人却都能多少听得出,其语气中似乎已隐隐带着几分难掩的失落与消沉。耿乐甚至一时有些好奇,不知在自家大人的心底,此刻,是否会对昨晚任士卒们自由做出去留选择的决定,有着一丝丝的悔意。。。 若是直接下一道命令、让所剩的三十九名士卒全部必须留下,会不会也就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了呢。。。? 只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无声之间,在这场面略显尴尬的氛围里,除了耿破奴身后的那五个有些迟钝的小伙子,依然满怀期待一般,在对主将耿恭行礼过后,便兴致勃勃地走到了一旁的范羌处,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外,帐前的其余众人皆是屏气敛声,谁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在这令人有些窒息的沉默中,似乎便只听得到范羌在一旁于竹简上刷刷刻写名字的声音,以及不时呼啸而过的凛冽北风,令人莫名地又生出了几分由衷的寒意。。。 这时,许是见众人都有些束手无策,依然是主簿窦齐,又主动打破了帐前的沉默。大概是其已然从刚才短暂的惊讶中迅速恢复了过来,在微微一笑后,便准备再度开口。 而耿毅见此情形,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等候着窦齐那毒蛇般的唇齿,对自己肆无忌惮地继续落井下石。。。 不过,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仿佛是注意到尚未至辰时,窦齐似乎还并不急于奚落之前曾夸下海口的耿毅,甚至,语气之中不仅少了几分之前的调侃与倨傲,更多了几分郑重其事。只听其颇为义正辞严地诚恳说道: “校尉大人果然是大人有大量,不与那些未曾前来的山野村夫一般计较。不过,大军行将启程出发,只待辰时一至、都尉大人主营那边的号角响起,我们这边也必须即刻准备上路了。至于缺额之事,看来,似乎也只能今晨先暂缓一下了。。。” 这一回,听完窦齐的进言,耿恭倒是不由得点了点头。毕竟,窦齐说得也是事实,何况,事已至此,原本以护粮队中幸存原班人马作为新建戍守军脊梁的计划,如今看来,希望也已基本破灭。待稍后辰时一到,也只能先率这点儿人马上路,然后再想其他办法了。。。 而见耿恭默默地点了点头,显然是总算认同了一回自己的看法,窦齐的嘴角微微一翘,顿了顿后,便又趁热打铁般,紧跟着劝言道: “其实,以卑职之见,除了窦司马麾下那匹精悍士卒外,都尉大人此番西征,还带来了另外几支朝廷劲旅,皆是我大汉的北军精锐。说起来,卑职此前便一直在北军之中供职,与不少队率也都是老相识,虽资历尚浅、供职时间亦算不得长,却愿以自家性命担保,此番前来的我大汉北军之中,必有足够胆量的忠勇之士,选择留在西域,为朝廷与校尉大人效犬马之劳,迎击匈奴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猛烈反攻!如校尉大人有意,便只需向都尉大人申请再调拨一部分队率、什长等军中骨干,补充入我部,定可作为我大汉支撑西域的中流砥柱,还望耿校尉和窦司马两位大人,趁着大军启程之前,可以考虑一下卑职的这个建议。。。” “这。。。” 闻听窦齐这样讲,耿恭本就已竖起的眉头不禁又接着皱了皱,但是却并未保持沉默,只见耿恭一边抬眼看了看面前正一脸诚恳、等候答复的窦齐,同时一边轻轻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作为跟随耿恭多年的侍从,耿毅和耿乐一眼便看出,自家大人似乎是对窦齐的话有些动心,但仍然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沉吟了短暂的片刻,望了眼空空如也的帐前空地后,耿恭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新任司马窦威—— “嗯。。。窦主簿的这个建议,倒也并非不可。。。此番西征,除了末将所部外,都尉大人的确还带了另外几支北军中的劲旅。。。” 窦威见耿恭似乎是想听听自己的意见,于是如此说道。但同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紧跟着补充道: “或者,不从都尉那人那边,而是自大人的令弟——驸马都尉大人麾下的人马中挑选,也未尝不可。。。” 可就在窦威刚刚说到此处之时,耿恭的脸色,却在不经意间快速地微微一变!只是,在这旁人几乎很难察觉的转瞬之间,耿恭的脸色,又迅速地恢复了正常。。。 眉宇之间,似乎又有着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校尉-12 只不过,正在说话的窦威,似乎并未察觉到耿恭前一刻脸色之间那一闪而过的微妙变化,于是,便顺着这个话头,开始继续一一介绍起了窦固和耿秉这二人手下的另外几支精锐人马,似乎是准备供耿恭考量与挑选。 而此刻的耿毅和耿乐二人,却望着自家大人沉默不语的背影,不由得暗暗为今后捏了把汗。。。 毕竟是跟随多年,世上几乎再没有比这两人更加了解耿恭的性格与内心的想法。 无论是选择奉车都尉窦固的人马,还是驸马都尉耿秉的人马,虽然士卒的经验与强悍都经得起考验,但是对于自家大人耿恭而言,却都是不到万不得已之际的下下策。。。 这一来,如今戍边汉军中的一半人马,已经是窦威所带来的其执掌多年的麾下士卒。如是另外的一半人马,也从窦固的嫡系人马中挑选,那这支新组建的戍守汉军,纵使名义上的主将仍是自家大人耿恭,但却实际上成了一支“窦家军”! 新任主簿窦齐看似说得义正辞严,但是其目的却连耿毅和耿乐也可一眼看破:新招入的这些隶属于窦固麾下、又原本与其共事的北军队率、什长们,还不是直接成了窦齐此人最为亲密的势力。虽然不受窦齐的直接统辖,但恐怕对比其自家大人这个耿家人,更会倾向于服从窦威和窦齐这两个窦家人的指挥!若真的如此,身为戊己校尉的自家大人即便是名义上的主将,却等于是被窦威和窦齐二人直接架空。。。 这一点,恐怕窦威都觉得有些过于明目张胆了,因此继而在自家大人耿恭询问其意见时,干脆话锋一转,以避其嫌,主动又另外提出了第二套建议:改从同为耿氏一族的驸马都尉耿秉那里,招募所缺的队率与什长。 可这看似稳妥的第二方案,窦威却并不知道,在耿恭的心底,甚至比第一方案,更加难以接受。。。 只是,这此中的原因,耿毅和耿乐虽心中有数,却是实在无法向窦威所明言的。。。 不过,二人都深知,自家大人就算接受窦齐那看似诚恳、实则暗含玄机的第一个方案,也未必会采纳窦威所提出的较为折中的第二个方案。。。 只是, 面对着如此两难的境地,自家大人又会如何选择呢。。。? 原本,若是护粮队的士卒都能留下,或者至少大半留下的话,也便没有这些事情了。这批曾跟随着耿恭历经血战、出生入死的西凉汉子们,便是立场最坚定、来历最清白、并且必定是以耿恭自己为首的新一支“耿家军”中坚力量的最合适人选! 可面前空地上残酷的冰冷事实,却将这个不久前的美好设想击得粉碎。。。 仅凭如今空地上正在范羌处轮流报上名字的这几个毛头小子,恐怕根本撑不起至少几百人的队伍骨架。纵使有自己这两个跟随多年的侍从、包括耿破奴和范羌这两人也可以算作半个自己人,势必也难以让刚刚新官上任的耿恭在戊己校尉一职上站稳脚跟。更不要说待窦固率大军班师之后、区区数百人的留守汉军,能否经受得住匈奴人随时可能发动的猛烈反攻了。。。 虽说那么多苦日子,主仆三人也都熬过来了,如今终于见到了出头之日。但是谁成想,这太阳刚刚露出了半边脸庞,却又迅即被乌云遮得密不透风、一片昏暗。。。 难不成,这老天就当真如此不公吗——?! 而就在耿毅和耿乐二人正愁容满面地如此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困境之时,主簿窦齐已悄悄地退回了后排,并径直走到了耿毅的身后,趁着主将耿恭和司马窦威正在一边聚精会神地商讨缺额军官如何递补之时,忽然用胳膊肘拱了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耿毅,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这嘴硬的臭小子,是叫耿毅的对吧?之前还不自量力地夸下海口,与本主簿顶嘴。呵呵,岂不知军中无戏言,此刻事实已然摆在面前,还不早早给本主簿乖乖磕头谢罪?!” 闻听此言,耿毅不由得再度心头火气,猛地转过脸来,方才还茫然若失的脸上,顷刻间便充满了怒气,只见其恶狠狠地盯着身后得意洋洋的窦齐,紧紧握起的两只拳头之上、青筋暴露。不仅如此,纵使耿毅本是伴读书童出身,时常总是自诩学富五车,此刻却已然没有丁点儿平日里那副文质彬彬的影子,反倒像是个血气方刚的悍匪一般、令人望而却步。。。 再看窦齐,仿佛是被耿毅那有些骇人的表情吓了一跳,前一刻还十分嚣张的这位新任主簿大人,顿时咽了口唾沫,身子更是本能地稍稍后倾了一些,就如同昨日队列之前被护粮队众人用杀气腾腾的目光喝退了一般。不过,这窦齐的嘴上倒是丝毫不肯退让,眼睛下面的肌肉稍稍抽搐之后,仿佛是咬定了耿毅即便有怒气也不敢对自己发作,于是又挺起胸来,硬朝前迈了小半步,几乎就快贴到了耿毅的面前,继续低声说道: “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卫,有什么资格和我瞪眼!又能拿我这都尉窦大人派来的堂堂主簿怎样?!哼!不过我窦齐既然身为新任主簿,倒也不是那心胸狭隘之人。更懒得和你们这些耿家之人一般见识。如今本主簿大人大量,只要你答应回头向我磕头认罪、再叫上三声爷爷,呵呵,方才帐中你信口胡说之事,本主簿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后可以就不再和你斤斤计较了。。。” 听到窦齐这样讲,就连一边一向老实的耿乐都是瞬间横眉倒竖,两眼狠狠地盯着这位在二人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逞威风的新任主簿。而耿毅闻听完这一席话,右手径直便已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上,另一只本就狠狠攥起的拳头上,几个指甲更是都已攥破了掌心的皮肉,只见几滴殷红血液顺着指缝淌了出来,滴落在地。。。仿佛在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与冲动。。。 实在是欺人太甚。。。! 不过,耿毅似乎终于好不容易克制住了心中奔腾不息的冲动,顿了顿后,只是从牙缝间好半天吐出了几个字: “你妄想。。。” 而窦齐这边,一看耿毅和耿乐二人反应愈加激烈,居然根本不吃自己平时无不得手的这一套,不仅如此,耿毅这家伙更是大有随时抽刀之势。。。 看起来有些心虚的窦齐,忍不住用余光瞄了眼耿毅的腰间,只见,那柄正被握于掌中、微微颤抖着的环首刀上,昨日匈奴人的斑斑血迹依然醒目刺眼,而那刀刃在其主人的克制之中不断发出低沉的抖动与颤音,更犹如野兽猛扑前的“低吼”一般,似乎早已饥渴难耐,正渴望着再一次舔舐新的血液。。。 在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了几滴冷汗后,窦齐只得又退后了半步,似乎也是怕耿毅一时冲动后真豁出去、把自己当场一刀给砍了。于是,只能在小心翼翼地退到相对安全的一步外后,看其余众人都还没有注意到这边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窦齐这才再度不屑地瞥了瞥眼前的耿毅和耿乐二人,嘴上却仿佛是喃喃自语般不依不饶地狠狠说道: “哼,你们这些耿家人,真是一个个全都是死脑筋!依本主簿看,连护粮队那些一心返乡的糙汉子,都比你们这些姓耿的要识时务得多!知道个能屈能伸、什么时候该装怂保命莫逞强。。。得,你小子既然嘴巴硬,那就马上等着瞧吧!辰时一到,本主簿就要当面治你个口出狂言、虚报军情之罪!也别盼着你们的校尉大人能够保得住你,若是他真的胆敢徇私袒护,大不了我一纸书状告到都尉大人那里去!到时候,就连你们的校尉大人,尚未上任,就要先在众军之中落下个管束不严、徇私护短的名声!哼,你自己好好掂量,看着办吧。。。!” 说罢,耿毅抿着嘴又看了看耿毅手中那血迹模糊、甚至还沾着几缕肉茬子的环首刀刃,与依旧不肯服软低头的耿毅与耿乐二人,悻悻地撇了撇嘴后,便洋洋得意地顺势又踱步走到了更远处,开始百无聊赖地在一旁恨恨地等候着辰时的最后到来。 “这家伙,竟然如此欺人太甚!”见窦齐走远了,而其他人也未留意到这边暗流涌动的微妙动静,耿乐率先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而耿毅则一言不发地默然站在原地,与耿乐不同的是,仿佛被窦齐方才的那番话击中了某处软肋一般,耿毅愣愣地陷入了沉默,甚至丝毫没有感觉到从掌心被指甲戳破流血处的传来阵阵痛感。。。 在耿毅此刻的脑海之中,似乎一遍遍地回想着窦齐方才说过的那几句话: 治你个口出狂言、虚报军情之罪。。。! 大不了我一纸书状告到都尉大人那里去。。。! 到时候,就连你们的校尉大人,尚未上任,就要先在众军之中落下个管束不严、徇私护短的名声。。。! 如同触动了某根神经一般,在耿毅那依然愤恨交加的表情之间,似乎又隐隐带着几分悔不当初、追悔莫及的自责与迷茫。。。 自己当初为何非要逞强、撑面子,说出那番话呢。。。?! 而事以至此,这个不大不小、却完全可以大做文章的把柄,落到了窦齐的手里,自己,又该如之奈何呢。。。 正在耿毅陷入无限痛苦的悔恨中时,耿乐也忧心忡忡地攒着眉头,脑海间飞速地考虑着对策。而就在这个时候,心神不宁的耿乐无意中的一瞥,竟忽然发现了颇为蹊跷的一幕: 不远处的窦齐,似乎有什么新的发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既没有焦躁地只是等待着马上到来的辰时打更声,也没有继续朝着耿毅这边不依不饶地撇眼,令耿乐感到颇为不解的是,这个令人恨到牙痒痒新任主簿,此刻,竟然将他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军吏范羌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不停。。。 而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似乎察觉到被其注视的军吏范羌,也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不仅立刻变得有些局促起来,甚至极为罕见地听错了一名西凉年轻士卒的名字,赶紧忙不迭地又用刀笔在竹简上作着修改,而且,范羌那忽然变得有些怪异的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时不时地总在用余光朝着窦齐的位置留意着什么,但是一旦遇上窦齐投来的目光,又立刻心神不宁地赶忙躲避着回过头去。。。 细心的耿乐望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心底似乎有种强烈的感觉:难道,窦齐和范羌这两人之间,有着什么神神秘秘的关系不成? 这两个本应毫无交集的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校尉-13 耿乐细细地想了想,虽然说,作为新任主簿的窦齐上任之后,很多军中的重要公务文书统统要由其接管,那么,原本负责这部分的军吏范羌,便成为了其下属。见新来的顶头上司注意到自己,些许的紧张或许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二人此刻的微妙反应,却让耿乐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绝非这么简单,很可能还有其他的隐情。。。 只是,还没待耿乐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见,窦齐的脸上,已再一次地露出了其一贯的轻蔑表情,也不知他两眼盯着范羌,心里却在暗暗盘算着什么,而在一声不屑的冷笑后,窦齐便又将目光从范羌身上慢慢移了开来。。。 而一旁的范羌,却似乎并未如释重负般松上一口气,依然是一副紧张兮兮的奇怪样子。。。 一时间,耿乐忽然有种说不清楚的直觉,仿佛在告诉自己:窦齐和范羌这二人绝不像是今天才头一回见面!在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着什么自己并不知道的事情曾发生过。。。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小鼓之声从远处的汉军大营主帐方向传来,一时间打断了耿乐的思绪。 而这熟悉的声音,也让空地前的众人都立刻停下了正在进行的话语或思索。因为,这正是汉军营内打更的声音! 没有错,昨晚便已约定好的辰时,终于还是到了。。。 尽管从不知何时起,空地前的大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刻最终到来、尘埃落定之时,众人心里依然是免不了一阵失落。当然,这心怀失落的人里面,自然是不包括嘴角上翘、一脸得意洋洋表情的新任主簿窦齐的了。 只是,还不待其开口发难,空地前的一人已来到了耿恭的面前—— 此人正是耿破奴。 只见其拱手而立,一脸峻色地似乎正打算再度请罪,可就在这时,话音尚未出口,却又被不远处窦固大帐方向那边的接连号角声所打断: “呜~~呜~~呜~~!” 那是随着辰时到来,汉军各部根据昨晚窦固的军令,依次吹响的即将出发的号角声。 就听这一阵接着一阵的汉军号角声,自主将窦固的大营方向率先响起,而后又接连不断地得到了汉军各部一个接一个的号角呼应,此起彼伏间,悠扬的汉军号角响彻云霄,在这西域的塞外天地之间,彰显着来自中原王朝强大的威仪。 一时间空地前总算也有了些人心振奋的苗头,尤其是那些决意留下的凉州小伙子们,个个一脸的兴奋。仿佛已经忘却了昨日匈奴人重围猛攻之中的心惊胆战,与断臂残肢血肉横飞的情形,只觉得一身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而待号角连着个个营盘依次响起后,除了已接到命令、在蒲类海这一带作为留守后队的少部分汉军外,似乎便只剩下最后的后军护粮队这边依旧有些安静、尚未依令呼应主帐大营方向的头声出发号角。。。 事已至此,无奈之下,耿恭默默叹了口气,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拖沓,随即命令身后的随从耿乐,取出号角,立即吹响,准备出发。 而此时耿恭下令的语气中,似乎也带了几分决绝,仿佛让人能隐隐地感觉到:护粮队虽说只有眼前这些人马,但却不能坠了气势!就算某日只剩下最后一人,也要吹出不负汉军之名、塞外西域最嘹亮的号角声! 心中尽管有些不是滋味,但在听到命令后,耿乐依然是迅速取出了号角,深吸了一大口气后,用力吹响了这支刚刚组建起来的戍守汉军的第一次号角: “呜————” 听得出,耿乐也是憋足了力气,悠扬的号角声浑厚有力,丝毫不逊于其他各部人马,但是,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样,这表面雄厚的号角声中,似乎也含着几分苦涩、沉闷、与无奈。而就是这时,只听,这本应气贯长虹的号角,却在刚刚开了个头后,便如同岔了气般,突然在中途窜出了一声诡异的怪响: “呜——噗。。。。。。” 随后,号角声更是极其突兀的戛然而止——! 一时间,都感觉有些不对劲的众人,纷纷侧头向着手持号角的耿乐瞅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本就心情不佳的耿恭,更是有气不打一处来:先是以护粮队幸存士卒来补新组建人马中坚缺额的想法刚刚落空;再是窦固指派来的这个新任主簿窦齐,这才刚到,便不是处处挑事、就是暗中打算培植势力、试图架空自己;如今就连这新组建人马的第一声号角,竟然也能吹出这么大的问题来。不仅是给本就郁闷的心情上添堵,若再深想一步,恰逢出发之际,这也实在也不是个吉利的好兆头。。。 于是乎,一向脾气温和的耿恭,这时也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怒容,猛地瞪向了耿乐的位置。看看这本来一向稳重的臭小子,如今却到底在搞些什么?! 不过,一瞬间几乎成为大家目光众矢之的的耿乐,此刻,却仿佛完全顾不上理睬众人的目光,而是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处,正愕然地呆呆望向不远处,甚至颤巍巍地放下了手中的号角,张着嘴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地徐徐抬起了另一只手臂,愣愣地指向了其目光正呆呆望着的方向—— 此时,就连一旁面色惨白、一脸颓废的耿毅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心想耿乐难道是活见鬼了不成?抽的什么疯?自己闯的祸就够不小了的,这小子怎么还在这个时候给气头上的自家大人火上浇油?! 可就在众人好奇地将目光从表情怪异的耿乐身上移开,顺着其所指的方向望去时—— 一时间,几乎再也无人去追究耿乐所犯的这个过错。 因为,不远处,从已然渐渐淡去的薄雾中,正呼啦啦走出了一大堆背着行囊的汉军士卒—— 那。。。那不正是望眼欲穿、却久久未曾出现的护粮队其余西凉士卒吗?! 可,这些人不是决定不来了吗?怎么辰时都过了,这才一股脑地姗姗来迟。。。? 望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一时间,空地前的众人竟鸦雀无声,几乎安静到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惊讶之余,就连负责此事的耿破奴也是满脸诧异,不知该作何解释。 但无论如何,望着已然背起各自行军包裹、明显是已决意一同出发、留守西域的众士卒,这种诧异很快便转化成了惊喜与激动,尤其是耿恭、耿毅、耿乐三人,仿佛是由深邃的幽暗寒谷又一瞬间回到了明媚三月的和煦春日一般,喜出望外之余,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也无人再去细究这些人为何会迟至之罪: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真是好事多磨! 无论如何,护粮队这些曾同生共死的弟兄们,总算是来了。。。 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方才还面色惨白、惶惶不可终日的耿毅,更如同坠入了美妙的梦境中一般:打眼一扫,姗姗来迟的这批护粮队士卒居然足足有三十人上下。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难不成,是全员都决意留下共同守边了不成? 而就在此时,耿破奴和范羌已分别各自快速清点了遍数目,再三核对后,终于确认了前来集结士卒的最终人数。其实,望着已然列队完毕的护粮队众西凉士卒,站得稍高的耿恭,便早已一目了然地暗暗数清了面前这支人马的数目。 “禀告大人!” 这时,耿破奴已然出列,正色而立,两支手臂用力向前一横,左掌紧紧扣在了右拳之上,行了个大汉的军礼,同时朗声说道: “护粮队幸存士卒,除却重伤之人外,共计三十九人,已全数集结,听候大人军令!” 三十九人。。。三十九人。。。竟然是三十九人?!全数集结?! 一边默默念叨着这个数字,在心有余悸之余,耿毅不由得又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同时又忍不住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扭了一把,大概是心中仍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虚幻的美梦? 而在听到耿破奴底气十足的高声汇报之后,耿恭虽然只是不温不火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那忍不住微微上翘的嘴角,与涨红的脸颊,似乎已然表露了此刻其心底难以掩饰的激动之情。 不过,面前的迟来士卒们或许是将耿恭的沉默理会错了,又或许是难以理解耿恭心中错综复杂的激动心情。见主将耿恭并未开口,只是目光一一掠过每一个人的面容,于是,众士卒中很快走出了一位上年纪的老卒,有些愧疚地欠了下身,而后拱手禀报道: “军司马大人。。。哦、不,是校尉大人!我等来迟,误了时辰,还请治我等迟至之罪!” 耿恭微微一愣,借着老兵的话,这才终于从心潮澎湃的激动与感慨中回过了神来,仔细一想,大多数西凉士卒的确是来得迟了,误了自己所规定的辰时正点。再认真一瞧,只见,那老卒连同身后姗姗来迟的一干人等,皆面有愧色地显得有些窘迫之状,未等耿恭有所表示,只听那有些拘谨的老卒又搓着布满老茧的手掌,有些羞愧得缓缓解释了一番。。。 【相关知识补充】: 1.汉代前后的军礼,不似后世军礼,主要以揖礼为主,而并不跪拜。如《汉书》中记载,周亚夫就曾对来细柳营视察的汉文帝说过:“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具体动作来说,汉代的军礼,应当是右手握拳,左手四指并拢自然覆裹右拳之上,左手拇指扣右手虎囗,此礼左掌掩右拳相抱,表示“勇不滋乱”,“武不犯禁”,以此来约束、节制勇武的意思。多为军中将士、以及江湖人士所用。(特别多谢读者:丘陵鴻翔,在评论中指出原描写军礼的疏漏。) 校尉-14 原来,大家直到最后一刻,也都还在犹豫着,到底是否要来集合,跟着耿恭一起去趟这趟风险重重的浑水。虽说心中多是希望早日返家,但耿破奴昨夜最后的那番话,却始终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挥之不去般,令人彻夜难眠。纵是合上眼皮,勉强入睡,梦魇中也总是不断地浮现出家乡屡屡惨遭匈奴屠戮抢掠的那一幕幕人间地狱的情景,不多时,便带着满身冷汗从往日的恶梦重现中惊醒。。。但是,如果决意要留下,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葬身这塞外荒野,能否保全得了性命。因而不仅人人是整夜辗转反侧,就算是日出后临近辰时之际,众人也依旧是心中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 只是,当猛然听到帐外连绵而又响亮的号角声已不绝于耳地传来时,仿佛又听到了昔日风声鹤唳的逃亡中,身后不远处匈奴人所吹响的号角,屡次席卷陇西大地一般,眼前也再度浮现出残垣断壁、伏尸万具、无数妻离子散、哀鸿遍野的一幕幕人间惨剧。。。 随着耳畔的号角声越来越近,犹如追杀而至、已逼近脑后的一柄柄匈奴弯刀,不断催动着激荡不已的心弦。就在对往日的无限恐惧回忆中,那多年以来压抑、积攒在心底的无限仇恨,不禁也再度难以抑制地逐渐涌动翻腾、愈发强烈起来! 最终,仿佛积郁已久的火山终于猛烈爆发一般,自心底深处彻底崩裂开来——! 说到最后,只见这老卒忍不住恨恨地攥了攥苍老的拳头,仿佛连同深埋在心底的旧日仇恨,与此刻的豪情与决心,一并咬牙切齿地吐露了出来: “他娘的,我们总算是想清楚了。。。这口恶气,已忍了太久!破奴昨晚说得对,与其让号角和战火烧到咱们凉州的饱受摧残的家乡、连累了妻儿老小。哼!狗娘养的匈奴人,还不如咱们就在这里拼了这条老命,至少可以保全了家乡的妻儿老小、房舍田圈!再说,跟着耿大人,昨天咱们能杀他两千,下次就能干他娘的两万!只要有俺们这些人跟着大人在西域牢牢地守住边塞,他们若再想到凉州各地烧杀抢掠,除非先踏过老朽战死在西域的尸体——!所以,俺们这些人,方才如梦初醒般,纷纷抓起行囊,就立刻赶了过来。。。只是,却已然误了大人您定的时辰。。。还请大人。。。” 说到这里,还不待其继续说下去,这慷慨激昂后又不禁再度低下头去、深感愧疚的老卒,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掌,竟忽然有力地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老卒抬头一看,这手掌的主人,竟然正是主将耿恭! 老卒大概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不声不响中,耿恭竟然已走下了高台,来到了身前,还不顾身份地位悬殊地拍了下自己的肩膀,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一时哑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的耿恭,似乎也有些动容: “恭久在京师,亦曾立壮志,远征匈奴、为我大汉开疆拓土。却未曾想,多年以来一心空有远志,而竟不晓得,我大汉疆土上的凉州百姓,在匈奴人的铁蹄之下,这些年里竟依然会是如此生灵涂炭。。。” 只见耿恭不禁也沉默了片刻,顿了顿后,仿佛感同身受般愈发有些激动,沉稳却坚定地望着这老卒,郑重说道: “为了身后玉门关内的凉州百姓,恭定不负众位所托!但有耿恭在世一日,便不教匈奴胡马,再踏上我大汉凉州的土地!”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字字皆掷地有声一般,既像是有感而发的豪言,更像是耿恭的郑重承诺。 而此言过后,老卒与其身后众多的西凉士卒们,紧紧抿着嘴,望向耿恭的目光之中,那心底最后一丝的犹豫,似乎也已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同样无比坚定、几乎视死如归的视线,集中在眼前这位誓言不负所托的主将身上。。。 凛冽的寒风中,帐前空地上,这三十余名的汉军将士,竟好似数百年前燕国易水之畔,准备一去不返的死士一般,慷慨执刃、挺身而立,再没有一丝留恋与顾虑。。。 沉了口气后,耿恭温和地拍了拍这老卒的肩膀,又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一圈面前这些下定决心、与自己共赴边塞驻守的西凉士卒,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回转过身去后,便又再次回到高台上自己主将所站的位置上。 不过,与方才相比,耿恭此时的脚步中,似乎稳健而又沉重了一些。虽然耿恭自己可能都没有发觉,心中原本那颗一味追求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雄心壮志中,如今似乎新加入了几分朴实而又沉重的责任感。人生的转折,仿佛也在这一刻悄然开启。。。 而在回到主将位置后,耿恭似乎又恢复成了昨日沙场上那个不太善言辞、却在千军万马的重围之中依然能面不改色的威严主将,只听其厉声朝着身后的耿乐威严地喝道: “我护粮队铁骨铮铮的大汉男儿既已尽数而至,还不立刻吹响出发的号角——?!” “诺!” 耿乐已是红通通的脸上,似乎也写满了兴奋与豪情,旋即激动地大声应道。 “呜——————!” 仿佛是对刚刚那戛然而止的号角声的弥补一般,又好像是被眼前这尽在不言中的氛围所感染,这次耿乐再度吹响的号角声,竟是如此的雄浑且悠长、厚重而嘹亮—— 就连那营中的大汉军旗,似乎也一时精神抖擞一般,迎着北风,呼呼作响! 不过,军心振奋之余,似乎也不是所有人都全神贯注于这群情激昂之中。。。 比如,作为新任主簿的窦齐,心情就与此刻的众人大相迥异。。。 见耿恭竟起死回生般又拉回了护粮队的人马,并已然基本搭起了一支难以动摇的嫡系架构,眼看自己的计划落空,失落之余,窦齐的心中更是渐渐升起一阵阵的无名火,直往上窜! 不仅是失落与愤恨交加在一起,在强压住心头无名火的同时,为不暴露心中所想,脸上还要强行挤出几分欣喜,装出同样深有感慨的样子,直令几乎已眼见目的达成、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的窦齐,无比地忿恨、简直忍无可忍。可是,此情此景,却又无法发作、不得不忍。。。 暗自不甘、怒火中烧之余,窦齐又不禁想到刚才耿恭有失身份、拍着那西凉老卒肩膀说出那一番话的情景,对此充满鄙夷的心中,更是几乎忍不住要把几乎到了唇边的冷嘲热讽,也一并一吐为快!但是,碍于场面,却也只好耐着性子,只能在心中暗暗地骂道: 我呸——!什么不负所托!还不是为了自己求取功名利禄、把麾下这些乡下汉子推入火坑的把戏!用他们的鲜血和尸骨,铺就你耿恭步步高升的阶梯!更何况,你耿恭怎么说,好歹也是生在耿家这样的富贵豪门,就为了骗取这些草莽汉子的支持与跟随,居然不惜有失身份地和这些草民勾肩搭背,真不知道你这姓耿的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卑贵贱之别?而明知如此,却又信誓旦旦地立下这那保证,哼!你耿恭何德何能,敢口出狂言,保得了偌大的凉州?!别说是你耿恭一个小小的校尉,就算是自家的都尉大人、乃至大汉天子,也未必能保得了匈奴人不会隔三岔五地前去袭扰凉州。要真是管得了,还用我们大老远出玉门关千里之外,跑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远征西域、断匈奴右臂做什么?哼!不过都是些冠冕堂皇、虚情假意、泛泛其谈的空话!要说都尉大人也真是的,怎么就看走了眼,让这等不知尊卑轻重、又信口雌黄的家伙,来当这扼守西域重镇的戊己校尉?!该不会,是想趁机留个耿家人在此送死吧。。。?嗯,不过,若是那样,留下目前风头正盛的驸马都尉耿秉岂不更好?省得他每次一同出征时,都趾高气昂地不尊号令。。。为何要偏偏选这不声不响、本来也没啥威胁的耿恭呢?何况,又何必同时留下窦威和自己这两个窦家的嫡系属下,与他一起陪葬呢?不对不对。。。 窦齐正在这边表情复杂、心思紊乱地胡思乱想着,却没有注意到,现场除了窦齐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并未沉浸于这嘹亮的号角之中。。。 这人,便是一旁不远处的耿毅。 只见此时的耿毅,饶有兴致地正暗暗打量着强颜欢笑、实则心烦意乱的窦齐,似乎也是在场唯一注意到了此刻窦齐表情极为纠结的一人。 不仅如此,就在这悠扬的号角声正值高峰、尚未落下时,趁着旁人士气大振、未及注意的空当,耿毅竟悄无声息地缓缓移步,主动凑到了正心烦意乱、无暇旁顾的新任主簿窦齐的身侧,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叫了句: “主簿大人。。。?” 这一声,不由得让窦齐吓了一跳,待其愣愣地回过神来,刚刚回转过头,便见耿毅有模有样地朝着自己欠身施了一礼,而后一本正经地低声说道: “主簿大人,在下特来请罪。在下原本说的是会来半数左右,也就二十来人。却没想到,嘿嘿,竟然此刻会全员到齐。哈哈,虽是好事,但说到底,却的确并非卑职最初保证的二十人。。。因此,还请主簿大人不吝治罪!至于是什么罪名,主簿大人不妨好好盘算盘算,看看捏造个什么罪名,对在下才最为合适?省得又自以为是地乱跳毛病,甚至下了赌约,却不小心又重重地打了自己的脸。。。” 听到耿毅这名为请罪、实则充满揶揄与嘲弄的话语,又看着前一刻还一本正经的耿毅,正俏皮地朝着自己吐了吐舌头,翻着白眼,一脸的戏谑与调侃。。。一时之间,窦齐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股气血直冲上头顶,急火攻心一般,脸上的肌肉被耿毅的一番话激得是不停抽搐。。。 校尉-15 本就失望、气恼、不甘,如今又面对着耿毅不失时机、火上浇油的当面调侃,窦齐的心中更是顿时又多了几重难堪、尴尬、忿恨与恼羞成怒!连同这旁人听来激昂无比、但在窦齐的耳中却只感到愈加烦闷、恼人的嘹亮号角声,就如同窦齐此刻心中复杂的各种感情,正纷纷扰扰地纠缠、交织在一起一般,令窦齐的整个脸盘也几乎一时间全部扭曲在了一处,极度难看。胸中更是感觉到一口鲜血,险些就直接吐了出来。。。 “哼。。。!” 只见,气得浑身发抖、甚至差点儿就背过气去的窦齐,最终咬着牙不甘心地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管他人,甚至是与其相熟的窦威也不打个招呼,便满脸涨红、气鼓鼓得狠狠一甩袖袍,赶在自己尚未急火攻心前,没好气地扬长而去了。。。 而帐前空地上正信心百倍、精神饱满的众人,在嘹亮的号角声中,群情激昂,似乎根本也无人留意到这灰溜溜独自离去的主簿窦齐。 只有满脸冷笑、充满了报复快感的耿毅,望着自顾自走开的窦齐,撇了撇嘴巴,仿佛是胜利的宣告一般。。。 而在空地之前的高台上,待到悠扬而有力的号角声缓缓落下,主将耿恭的脸上,也愈发洋溢起难得的会心笑容,尽管不知不觉中,似乎肩上担负的责任也因为方才的一番话隐隐加重了不少,但是相比于辰时之前的忧心忡忡,此刻,这位隐忍多年、如今终于算是拉起一支嫡系人马的新任校尉大人,仿佛面容间也同样多了几分重压过后的轻松之感。 面对着眼前这些昨日曾共患难、一起从死人堆里杀出一条活路来的麾下将士,想到前途未卜、却又充满豪情壮志的漫漫前路,又眼看不远外已依序逐次开拔向西的汉军各部,趁着一时还轮不到自己所部,于是,耿恭面容间的严肃又进一步消减了几分,忍不住十分体恤地对着一众士卒问道: “众军随本将临出发前,可还有什么疑问或顾虑?” 片刻的沉寂后,没有想到,还真的有人举起了手来。。。 没想到耿恭会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更没想到,还真的有人会举起了手来,回过神来的耿毅、与已放下号角的耿乐,顿时心头都是再度一紧!一早上起来就几次三番提心吊胆的这两人,只期盼着别再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什么其他岔子了。。。 而在仔细一瞧后,却见举手的,似乎正是昨晚耿破奴帐中,曾第一个表示决意留下的那个毛头小子,只听其憨憨地在举手后,便直接开口问道: “那。。。那个。。。耿大人,您不会失言吧?!我可都托重伤的同乡回去时给家里的老娘、还有俺们村儿的翠玲带信儿了。明年就回去给她老人家盖个好房,再娶村里的翠玲当媳妇的!” “噗——!哈哈,这小子。。。” 众人转头看着这略显担忧的毛头小子,竟然会如此腼腆而又憨直地问出这个问题,又不禁立刻联想到,昨夜营帐中这小子就一心惦记着这事儿,大多不由得纷纷掩着嘴,哈哈只想笑。虽然还是顾忌着高台上的主将耿恭,但不少人还是忍不住噗的一下,轻轻笑出了些声来。。。 而一向不苟言笑的耿破奴等几人,则面色严肃地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想着:虽说这小子昨晚率先高举手臂、也算是给大家作了个积极表率,但是这动机与用心,实在是和自己、乃至主将耿大人的想法差点儿远了些。。。而且,怎么到了这会儿,还念念不忘这回事儿,甚至大庭广众地又十分不放心地直接去问主将耿大人呢。。。?就算是再爱兵如子的将领,管天管地,也不会给你个小卒负责当红娘不是?更何况,难得大家鼓起的雄心壮志、这会儿反而像是准备出去打家劫舍、图财害命的匪徒,满脑子想得都是后面该如何分赃,真是冒冒失失、不分场合轻重。。。 想到这里,生怕主将耿恭动怒的几个西凉老卒,包括耿破奴在内,不免暗暗地瞪了这毛头小子一眼。 而看着周围的同袍纷纷戏谑地笑看着自己,其中又不乏耿破奴这几个面色严峻之人,那方才心直口快、脱口而出的毛头小子,随即怯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心中大概也是暗暗后悔,早知如此,恨不得收回刚才的话。。。而正在其小心翼翼地慌忙低下头时,只听一个不温不火的声音自高台上缓缓传来: “若是指戍守边塞的过更之费,本将自然会保证分毫不少。但至于你拖同乡带信儿回家、惦记着找媳妇的事。。。” 众人一看耿恭开口,话语间沉稳平静,也一时听不出这印象中一向严肃的主将大人,此刻到底对这出征在即、还想着回家娶媳妇的毛头小子究竟是否动怒,但言辞间明显是在意到了其所提的娶妻之事。大战之前,不仅心里惦记着、而且还当众提出这种事情,毕竟是多少扰乱了军心士气,令人不由得为这冒失的年轻人捏了把汗。。。 果然,面容间一时有些喜怒难测的耿恭,在顿了顿后,又皱了皱眉,仿佛颇觉不妥地继续说道: “原本,驻守边塞、又要一载,给家中高堂带个信儿,自然无可指摘。但是带信儿返乡后娶妻之事,是不是。。。有欠妥当。。。?!” 一听此言,耿恭似乎果真是语气中暗含着些许的不满,包括耿破奴在内的不少西凉士卒,不免心中“咯噔”一下,场面也一时有些尴尬。既不知该如何收场,也不知耿恭会作何处理?只希望一向赏罚严明的主将耿恭可以网开一面,草草训斥一顿便了事。 与此同时,一旁的耿乐也愣了一下,看着空地前面色纷纷一滞的众士卒,心中暗暗有些担心,实在不明白自家大人何必在意如此小事,如此大好场面,结果竟忽而冷了气氛。 但是,看边上的耿毅却仿佛是已看出了什么似的,依然笑容如常,仿佛一点儿也不担心,依旧是笑呵呵的样子。。。 而正在耿乐有些不解之际,却听自家大人耿恭用不温不火的语气,对那毛头小子意味深长地继续“责备”道: “倘若你这一年之中,在车师国拐了个棕发碧眼的西域媳妇,甚至直接抱着个大胖小子一起回去。。。岂不把家中一直翘首盼归的好姑娘,为你给白白耽误了。。。?!” 这。。。?! 众人万万没想到,面色略显严肃的耿恭,竟然会话锋一转,故作责备地开起这么个玩笑来?!不仅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众人也从未见耿恭开过如此玩笑,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不由得微微愣住了。。。 而那口直心快的毛头小子,却立刻兴奋地抬起了头来,再度脱口而出地回答道: “那还不好办?那就俺都娶了呗。。。!俺娘肯定乐意!” “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众人再也忍不住,听到这个回答,顿时一阵哄笑! 这一回,不仅是台上的主将耿恭也难得一见地不由开怀大笑,甚至台下方才一直未展笑颜的耿破奴,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虽然同时也在一边有些哭笑不得地直摇头,但总算也是放下了心来。其余士卒间,小伙子们更是笑弯了腰,上了年岁老卒们则胡子乱颤地同样哈哈大笑。。。 不久前还冷冷清清的帐前空地上,爽朗的笑声,顺着凛冽的北风,仿佛能直传到不远外的天山一般。军营里难得的欢声笑语中,方才的尴尬与严肃顿时一扫而空,人人开怀大笑。就连站在耿恭身侧,与众人还不太相熟的新任司马窦威,此刻也忍不住捋着自己的大胡子,笑呵呵地望着这一幕。 但是,唯有一人——角落里不太引人注目的军吏范羌,尽管也跟着大家一起笑着,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而此刻的目光,也有些复杂地望向了刚刚赌气而去的窦齐的方向,仿佛暗暗怀有什么令人难以捉摸的心事一般。。。 不过,此刻空地前的所有人,基本都没有注意到神色中有些不太自然的范羌,而是尽情地享受着这行将出征前难得的愉悦与畅快。 只是,这一刻,无论是开怀大笑的耿恭、耿毅、耿乐三人,前来辅助的司马窦威,已然赌气甩袖而去的主簿窦齐,暗暗摇头苦笑的耿破奴,还有望着窦齐所去背影有些不安的军吏范羌,以及台下护粮队的一众西凉士卒,这些草草新组建的大汉西域戍守军的骨干们,此时,却谁也并不知道,他们不久之后将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倘若知道,只怕,无论再有意思的事情,任谁也再无法笑得出来了。。。 而在西域的北风呼啸中,唯独上天仿佛已知晓了未来的一切,用劲猛而又凛冽的寒风,隐隐预示着,这曲血与沙的悲歌,亦随着嘹亮的号角声,在这一刻,已正式开启。 苍茫大地间,旌旗招展,号角雄壮。 而不远处的天际边,却是朝阳如血。。。 (第二章《校尉》完;下一章——《求援》) 求援-1 转眼间,自窦固、耿秉所率的大军班师之后,已过去近两个月之久。 而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众人对这西域荒凉的印象,也是更深了一重。冰天雪地之间,实在是比千里之外的玉门关内,要苦寒得多了。按理说,此时已近新一年的三月,玉门关内的凉州土地差不多也已泛起了淡淡的春意,而富足温暖的中原,恐怕更是到了早已春暖花开、飞燕复来的繁忙时节,处处鸟语花香,美不胜收。而在这万里之外的西域之地,时近三月,却依旧是严酷的寒冬,前几日似乎刚刚有点儿回暖的迹象,却不想,这一日,忽然降下的大雪,又将这片本就尚未苏醒的广袤天地,再次笼罩在了一片白茫茫、静悄悄的沉睡之中。天寒地冻之间,不要说什么春燕啄泥,举目望去,白花花的苍茫之下,鸟兽尽皆无踪。 而在苍茫的白色天地之间,遥遥地矗立着一座牢固的边塞土城,一面赤色的“汉”字大旗,正牢牢地插在城门口之上,于风雪中不断摆动着,被劲风更是吹得呼呼作响。虽然这要塞修筑得并不怎么宏伟,不仅远远比不上玉门关内那些稍有规模的城池,和飞沙走石中的广袤西域大地相比,更显渺小,况且还是以土修筑,多少显得有些潦草。不过,这座汉朝大军在班师前匆匆修筑完成的汉军城池,其内部却是布置得错落有致。不仅有供士卒休息的大量军营屋舍,装满军粮物资的硕大仓廪,坚固异常的军械武备库,宽敞的马厩,甚至城池的中央还有一座供瞭望的鼓楼,与点兵用的宽敞校场。。。看得出,汉军在此所修筑的工事也是极为用心,不仅仅是建立了一座拔地而起的军事要塞那么简单,更是将其视作大汉与匈奴未来继续争夺西域的坚固桥头堡! 而此城,正是大汉朝廷新近任命的戊己校尉——耿恭与其所部驻扎屯守的金蒲城。 若是站在城头之上,举目遥望,纵是无雪之时,也是只有空旷的一片,除了偶尔略过头顶、傲立于苍茫天地间的几只大雕外,甚至不见多少地上的草木走兽,仿佛天地间便只剩下了这一座孤城而已。如今大雪覆盖了万物,头顶的的天空与望不见头的大地,皆是白蒙蒙的一片,除了呼啸的寒风,整个金蒲城的周围,远远望去,更显孤寂而凄凉。 不过,若是身在城中,此刻,眼前这座新筑的金蒲城内,却似乎是有说有笑,甚至不时传来几声行酒令的爽朗笑声,令这白雪茫茫、处处充满压抑的城池内外,总算透出了几分别样的生机与活力。 “六!六!” 就在这时,金蒲城内的一片军营房舍内,似乎正处处皆弥漫着一股醇香的酒气,虽然其他屋舍大多比较安静,但在其中的几处屋舍内,则是热热闹闹、欢笑不止。只见,较为宽敞的一间屋舍内,正有十余名酒酣耳热的汉军,围坐在一张木桌上的铜碗旁,死死地盯着碗内正滴溜溜转得飞快的骰子,有人屏气凝神、有人则不断地高喊着数字: “六!六!六啊!” 屋子正中原本烧得炙热的火堆,此时因无再添新柴,火苗已有些弱了,而围坐在桌子上的铜碗旁正兴致高亢的几人,却无人注意。屋子的另一处角落里,则摆了几个东倒西歪的空酒坛。不难看出,这屋子内个个面色微醺的众人,大约都已饮了不少。 这时,只见那骰子终于慢慢地停止了转动,在众目睽睽之下,最终朝上的那面,竟果然是个六点! “好耶!” “哈哈哈哈!老天有眼!” “还是咱们队率厉害啊!” 。。。 一时间,屋内一半的人欢声雷动,相互击掌相庆。而另一半的人则似乎像是有些失落一般,只是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齐声欢呼的几人之中,正笑语盈盈、身披队率衣甲的耿乐,把铜碗连同其内的骰子一同往桌子对面的一人面前轻轻一推,微微一笑道: “嘿嘿,天不绝我,真的是个‘六’。这回,可该你了!” 而那接下铜碗这人,则正是同样身穿汉军队率衣甲的耿毅。只见围拢在其身边的众人虽然个个也是兴致高亢,但却似乎均是一幅幅心有不甘的表情,醉醺醺地瞪大了眼睛,正满怀期待地盼望着什么。 看服饰,屋内的这些汉军将士,除了桌子两侧正中的耿毅、耿乐外,均是些什长、伍长之类,汉军中的低级军官。同时似乎又是分别以耿毅、耿乐二人为首。而至于隔壁那其余几间屋舍内的一众汉军,则大概同样也是归属于耿毅、耿乐所统辖的士卒,各间屋舍内此刻的情况也是基本大同小异,用临时制作的简略骰子,不时引发出阵阵欢声雷动,热闹非凡,士卒个个酒酣耳热、均已是都喝得七七八八了。 “呵呵,算你运气好。。。!” 面对摆在自己面前的铜碗与骰子,耿毅微微一笑,努力捋了捋喝得有些僵硬的舌头,硬撑着说道: “你先别高兴地太早,就算掷出个六来,算上这一轮前几局大家依次掷的,也不过只是领先我们两点而已。今天虽说是败多胜少,可我还就不信了。。。这最后一轮,只要我不掷出个一点来,总点数就还是我们赢!弟兄们,对不对?” “对!”耿毅话音刚落,身后的一干什长、伍长一同兴冲冲地高声回应道。 “来!先把最后这坛酒倒进那几只碗里,只要我耿毅掷的结果不是一点,嘿嘿,到头来不还是要来罚你们吗?!哈哈哈哈!” 耿毅一席话说完,站在耿毅这边几人原本还有些沮丧的表情,早已是纷纷为之一变,就仿佛看到了胜利一般,再次振作了士气,忙不迭地把那最后一坛酒给一旁的几只大碗个个倒得是满满当当。反正最后八成也不是自己这方的人来喝,那又何必顾忌呢? 而耿乐身边的几名什长、伍长,闻听此言,方才兴奋的表情则为之一滞,同时有些担忧地望着那一只只被倒满的酒碗,好似看到了最终也难逃一劫的结果般,片刻前还高昂的士气,顿时反而又矮了一截。。。 不过,为首的耿乐却气定神闲、镇定自若地笑着回答道: “嘿嘿,我说耿毅兄,咱还是先掷了再说这些吧。万一真的又是个一点呢?可别忘了,今天你的运气也是出奇的差啊。你莫不是忘了咱家大人过去曾常常念叨说的那句话吗?孔子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回顺利出使乌孙国,耿毅兄你可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就称得上是‘有余’,老天再不公平,也该在酒令上补偿补偿我们的‘不足’了吧?依我看,你这一轮恐怕掷的还是一点!” “得了吧!”听到耿乐提前前些日子自己奉自家大人耿恭之名出使乌孙国、并大获成功的这件事。耿毅脸上不免又洋溢出几分欣喜的表情,不过,却依然故作谦逊地挥了挥手,口上也继续针锋相对地对耿乐的话进行着纠正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再说了,那句话是老子说的,不是孔子。而且在这句的后面,下一句就说了:‘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也就是说,就算我立了功,这酒也一样要喝。。。啊,不,是罚你来喝。。。” 毕竟是舞文弄墨出身,耿毅说起这些孔子、老子之语,倒是倒背如流。但,大概是前面几轮输得太惨,已被灌了多碗的耿毅,再加上新近立下出使乌孙国的功劳,为自家大人也争了面子,心里头是着实高兴,此刻所饮的酒早已超出了其平时的酒量,因此脑子也是有时清醒、有时却稀里糊涂,不甚就有些思维不畅了。 不过,还抱有一定理智的耿毅,还是不再说些废话,一把抓起了骰子,而后再次掷回了铜碗之中。 “滴溜溜——!” 骰子与铜碗相摩擦的独特清脆声音中,屋内这些什长、伍长的注意力也再次回到了酒令之上。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骰子终于停了下来。只是,留在朝上的那面,竟稳稳当当地是个—— 一点! 面对着这个今日于耿毅手下,已一再出现的逆转结果,耿毅手下这些什长、伍长的心理落差不免太大。忍不住顿足嗟叹之余,也是满脸的无奈,纷纷摇头叹息,只得举起了刚刚自己亲手倒得满满当当的酒碗,准备接受罚酒。心中充满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悔恨。早知还是自己来喝,就干脆少到点儿了不是。。。唉,真他妈的背!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耿毅,则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铜碗里那个一点,有些恍惚地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后,只好不可置信地呐呐自语道: “他娘的,这也真是邪了门儿了!亏我从乌孙国那里除了进贡的名马外,同时还带回来一套当年汉宣帝时曾赐给公主的赌具,作为乌孙国王的进献。按理说应当是每轮酒令逢赌必赢、一马当先才对,可怎么自打乌孙国回来,这手气就。。。就一直这么臭呢。。。?!” 看着耿恭有些失落、沮丧的表情,还是耿乐伸手拍了拍桌子对面耿毅的肩膀,慰藉道: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家大人不也是熬了这么多年,咱们也跟着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这才有今天的出头之日嘛。本就是起起伏伏,这次也亏了你立下功劳,大人赏赐了这些酒,才有机会让咱们两人的麾下弟兄们能在这大雪纷飞的时节,好好借酒暖暖身子,好好畅快一下啊!耿毅兄你说是不是?来,这美酒你也别独享,也分我们弟兄一半,咱们大家分一分,共饮了这杯如何?!各位说怎么样?!” “好啊!” 一听此言,正头疼如何饮得了这一大碗的耿毅手下们,与依然有些意犹未尽、没有怎么喝够的耿乐手下们,都不禁纷纷叫好!众人七手八脚地很快,共分了这最后一坛酒,共同高高举起各自的酒碗—— “来!祝贺耿毅队率出使乌孙国马到成功,扬我大汉天朝国威!”耿乐端起手中的酒碗,率先说道。同时,用目光示意着耿毅是否也说些什么,以助大家的酒兴。 “多谢各位!正好,也以此酒,敬咱们的校尉耿大人!希望这座金蒲城在其坐镇与我等的把守之下,稳如泰山,直到明年天朝大军重返此地、再征西域!”说到这里,耿毅似乎酒劲正猛,又不禁意犹未尽地抬头望了望屋外的大雪纷飞,意犹未尽地又补充了一句道:“更希望,那些匈奴崽子能好好记住几月前蒲类海的教训,就如这段无聊日子般,继续毫无音讯地龟缩在漠北,夹着尾巴、永远也没胆再回来!咱们也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啊!” “哈哈哈哈。。。!” 众人的大笑声中,耿毅耿乐的酒碗随即相互一碰: “来,干!” 随着辛辣的酒液咕噜噜滚入腹中,一阵火辣辣的感觉顿时自肚内涌起,浑身自小腹开始,逐渐扩散到全身,处处感到一股由衷的暖意。 真是舒坦啊——! 虽说日子过得有些无聊、每日干巴巴地这么守在这离家万里之遥、鸟不拉屎的地方,但是毕竟好久都不见匈奴人的踪迹、偶尔还有美酒佳肴,这样的日子还真可谓惬意!实在是比之前预想的戍守苦日子,要好上不少了! 众人正在尽情享受着此刻的舒畅,这时,却只听屋外传来一声接一声急促的高喊: “敌袭!敌袭!匈奴大军来了!” 什么——?! 随着一只只酒碗顿时落在地上,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前一刻还暖意浓浓的耿毅耿乐所部众人,顿时如同头顶被狠狠浇了一桶冰水一般,错愕地愣在了当场。 匈奴大军,真。。。真的。。。来了——?!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饮酒行令。作为助兴取乐的饮酒游戏,汉代便已存在,相传最早应诞生于西周。酒令又分雅令和通令。雅令流行于文人士大夫阶层,多为引经据典、分韵联吟的形式。通令则主要以掷骰、抽签、划拳、猜数等民间方式为主。 2,关于骰子。相传,骰子的发明人是三国时代的曹植。但近代考古证据表明,战国时期中国便已有骰子。因此,汉代出现掷骰游戏作为通令,亦不稀奇。 求援-2 仅仅微微一愣的片刻功夫,屋内的一众什长、伍长立刻跟在为首的耿毅、耿乐二人身后,顷刻之间便一股脑地全部冲出了屋门—— 而刚刚迈出门外,被屋外冰冷的风雪迎头这么一吹,微醺的众人不禁更加有些头晕,但还是努力定了定神,四处观察着到底有何敌情?! 可是,几乎空空荡荡的军营内,既不见有任何慌乱的士卒往来奔走,甚至也听不见城墙之上或者城外有任何的喊杀声,只有不停呼啸而过的寒风、漫天的风雪,还有站在众人面前的一个略显尴尬的汉军士卒。。。 哪里有什么匈奴大军?!哪里有什么敌袭?! 眼看这所谓的敌袭不过是个虚惊一场,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眼看面前那士卒有些畏畏缩缩、不知所措,想必方才恶作剧般的呼喊声就是出自此人,站在众人最前的耿毅不禁又是有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去,一把便直接勒住了对方的前襟,喝问道: “你是谁的部下?!难道不知道谎报军情,其罪当斩吗?!” 而那士卒自知心虚,也不应声,只是眼光不断向其身后瞄去,似乎是在向谁求助一般。就在这时,在不远外的风雪中,慢慢走出了几个人来,而为首之人,正是一个不禁令人皱起眉头的熟悉身影。 这人,正是金蒲城的主簿大人——窦齐。 “咳咳,耿毅队率,那是我的手下。也是我,让他那么喊得。。。” 只见窦齐轻咳了两声后,站稳了身子,看似无心地轻轻拍打了下其身披的厚厚貂皮袍子上的落雪,似乎其根本感觉不到这风雪中任何的寒冷,更没有把耿毅等人的怒气放在眼里,也丝毫没有隐瞒避讳的打算,只是微微冷笑着,如此“坦然”说道。 “哼!”一看又是这个窦齐,耿毅也不再和那小卒一般见识,将其干脆推到了一边,反而朝着不打自招的窦齐横眉冷对地质问道:“那在下就敢问窦主簿:又为何知法犯法,谎报敌情,扰乱军心——?!” “啊哈哈哈哈。。。”窦齐却只是轻蔑地笑着,耸了耸肩,不当回事地瞟了耿毅一眼,又将目光望向了旁边,慢悠悠地说道:“什么谎报军情?就算本主簿真的要谎报军情,也该向耿校尉和窦司马去谎报不是?更犯不着在屋门拦住你等,当场揭晓并无敌军的真相。呵呵,本主簿不过是恰好途径此处,听得你们光天化日玩忽职守、饮酒作乐、肆意喧哗,感到实在是有失体统!尔等可知军中明令禁止饮酒,你们却在此公然贪杯!本主簿令手下这么做,不过是好心帮你们醒醒酒,也是令尔等时刻保持御敌的警惕之心罢了。倘若刚刚真的是匈奴人来了的话,尔等岂不要在酒醉之中束手就擒了?!” 只听窦齐振振有词、冠冕堂皇地说着,却始终不拿正眼瞧上耿毅等人一眼,待悠然地说完这一番话后,便径直转过了身去,一边背对着耿毅与众人,一边继续用高高在上的语气,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这,既是本主簿份内之职责,也是为了尔等好!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样一阵肆意的笑声中,窦齐将其身上那显示其身份的貂皮袍子微微一抖,一边大笑着,一边带着那几个随从,朝着风雪中扬长而去。 而这令人生厌的笑声,几乎激得耿毅头皮冒火,加上刚刚接连饮了数碗酒,忍不住一边攥紧了拳头准备追上去,一边咬牙切齿道:“他娘的,你这该死的。。。” 甚至,就连几个年轻的伍长也是看不下去,打算借着酒劲,上去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可恶的窦齐,一解明日里积下的各种怨气! 可还没冲出去两步,为首的耿毅便被身边的耿乐一把牢牢拽住了: “算了!别和他一般见识了。难道忘了校尉大人曾说过的话了吗?!” 听着耿乐的低声劝导,耿毅脚下本就有些虚浮的步子不禁猛地一滞,顿了顿后,竟一时忍住了这一口气。见耿毅如此,其余几个本打算动手的什长、伍长也只好作罢。而很快,窦齐也带着他的那几个手下侍卫,消失在风雪中的视线尽头了。。。 待大家再次愤愤地回到屋内后,心中似乎都有些不甘,刚刚兴致勃勃的大好氛围,就这样让那姓窦的给平白搅和了,任谁心里都有些别扭和忿忿不平。所以一进屋,这些什长、伍长就将这几月里对窦齐所积攒的各种怨气,连同这一次的“恶作剧”,索性一股脑再次吐了个遍! 首先,这戍守军中虽说平日里明令禁酒是不假,但这次明明是耿毅作为汉军的使者,奉戊己校尉耿恭之命出使乌孙国,在顺利完成任务、立下功劳后,由耿恭为立下功劳的耿毅及所部赐下的美酒,今日白昼也是耿毅和耿乐所部轮班休息的时间,同时得到了校尉大人耿恭的同意,作为有功之人,饮酒庆祝一下,岂能算是玩忽职守,贪杯违例?!那窦齐心中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想必就是看不得别人好过,所以故意前来一扫众人之兴,不仅谎报军情、居然还堂而皇之、装腔作势地说什么若是此刻敌军来袭怎么办?!我呸! 其次,耿毅和耿乐手下的众人对窦齐平日里的跋扈与刻薄不公也是积怨已久。作为军中主簿,仓廪粮食也是由窦齐分管。距离金蒲城不远外的车师国后王部,隔三岔五地经常会送来当地的瓜果蔬菜等,犒劳驻扎此地的汉军将士。因此,众将士不仅吃穿基本不愁,伙食也是比想象中的要好,非但品尝到不少从未见过的西域果蔬,过足了嘴瘾,还不用像在家乡那样辛苦地整日劳作,军令纵然相对严苛,受了些约束,但也总比在家里时有一顿没一顿、缺衣少食的饿肚子要强。但是,在腊肉的分配和几次三番的事情上,众人却是对窦齐极为的不满。说到戍守的这三个月来,军中积存了不少当初窦固撤军时留下的腊肉,可耿毅、耿乐所率的这些将士,也才吃上过两三次而已,平均一个月最多吃上一次腊肉。本来这也没什么,原本在家乡也是过年时才能偶尔吃到一点儿。而后来却无意中发现,窦威司马所带来的那一半人马,却几乎每月都能见到四到五回的腊肉与荤腥!显然,这背后有肯定是那负责粮草分配的主簿窦齐在厚此薄彼、刻意偏袒!更可恨的是,前不久偶然遇到了城外难得一见的羊群,大概是风雪中迷了路,迷迷糊糊的羊群竟落入了城外不远外的一处雪窝里,虽然大多数又费力挣扎着逃了出去,但也留下了几只被冻僵的肥羊,落在了雪窝里动弹不得。恰好那天又是耿毅、耿乐麾下这些原护粮队一系的人马在城头上值守,于是有些将士为了解馋,自行制了绳索扔到雪窝里套了几只羊回来,准备打打牙祭。却没成想,竟被窦齐派人半路截住,由主簿窦齐宣布没收充公。而当天夜里,窦齐、窦威手下所部的人马就吃上了烤羊,显然正是其套上的那几只羊,但耿毅、耿乐所部却连一只羊腿都没分到,只能暗暗对那使此等鄙劣手段的窦齐恨得牙痒痒。。。 还有,后来渐渐就连普通饭食也出现了差别,配给耿毅耿乐所部的饭食,时不时就会有些较次的陈旧谷子,虽说也能填饱肚子,但味道根本难以下咽。众人中有人不服,去找主簿窦齐想讨个说法,却也是根本不予理睬。。。 尽管这窦齐明里暗里地居心不良,但是,谁叫他是随军的主簿,不仅地位高,而且据说其背后还有奉车都尉窦固、甚至整个窦氏家族撑腰。就连校尉大人也不知道是并不了解其的所作所为,还是有所顾忌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众人平日里也只能忍气吞声。而怨气越积越大,今日借着酒劲,众什长、伍长就索性你一言我一语,把窦齐骂了个狗血喷头。。。 见众人怒气越来越大,渐渐有些失控,而耿毅看起来也是喝得醉醺醺地倚靠在一旁半天没有睁眼,为免事情闹大、甚至激发出什么兵变来,相对还比较理智的耿乐只好先暂时制止了喧闹的手下众人,一边轻言安抚着大家,一边长叹一声,和这些部属们讲起了几月前大军征讨车师时,一些不为普通士卒所知的明争暗斗与派系之争来。 而听着耿乐的讲述,一众什长、伍长这才知道,原来,当初汉军拿下车师国的时候,虽说大致上基本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不过,在这表面的一帆风顺之下,其实也并非没有波折。尤其是进军途中窦固和耿秉两位将领之间的矛盾,在职阶较高的军官之中,几乎都略知一二,只是大多数下层军官和士卒们少有耳闻罢了。 听得耿乐提及自己所不知道的旧事来,这才算是让屋内的大家总算大致安静了下来,听起了耿乐的娓娓道来。。。 求援-3 要说这车师国,其实又可分为车师前国和车师后国。在蒲类海击溃匈奴人后,车师国已经是汉军案板上的鱼肉,只看到底要怎么吃了。原本较为持重的主将窦固的主张,是先进军较近的车师前国,但作为副将的耿秉,却公然无视主将窦固的号令,率其所部径直奇袭了较远的车师后国,虽然这种做法风险大了些,但好在倒也是摧枯拉朽般击溃了车师后国脆弱的抵抗,一锤定音。因此窦固得报后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可在受降的时候,却出了大问题。车师后王名叫安得,原本是打算亲自向率军前来的耿秉投降的,可却又听窦固的一名亲信部下告知:此番汉军的主将乃是窦固,并非耿秉,同时,又列举了诸如窦固不仅是当今天子的姐夫、爵位也在耿秉之上等诸多理由,经过一番威逼利诱后,导致车师后王安得听从了这一意见,改派一名部将前去迎接耿秉,而自己则准备等窦固来了,再正式亲自请降。可这样一来,便彻底惹恼了年轻气盛的耿秉,扬言要率前锋继续进兵,不接受车师后国的投降,杀进车师后国的国都,直接砍了这竟然没把自己当回事的车师后王安得的脑袋!吓得两面都不敢得罪的车师后王安得又慌不迭地赶紧到城门外亲自迎接,不仅哆哆嗦嗦地摘下了头顶的王冠,甚至恭恭敬敬地抱住耿秉的马腿投降,十分地狼狈。见车师后王安得有如此表现,耿秉这才作罢,根本不请示主将窦固,便直接接受了车师后王安得对自己的投降。 虽说这些为了争功而起的波折,对于汉军的大局而言,丝毫没有影响到王师在西域的顺利进展,但是窦、耿二人及其背后两派势力为了争夺功劳而相互势同水火、甚至已几乎公开化的矛盾,在中高层军官中人人几乎都是心知肚明。好在年长持重的窦固对耿秉这个后辈的一再抗命与擅自行动,基本采取容忍态度,所以在大胜的表面光辉之下,没再闹出其他的不快与波澜来。这些矛盾看似也就这样过去了。不过,经此一事,两派人心中的芥蒂却是深深地留了下来,不仅军官之中有人冒出了党同伐异的苗头、开始相互看不顺眼,也使得军中各部之间暗流涌动、矛盾重重。就连另一位副将刘张以及一些不愿站队的军官,也只好谨言慎行,左右为难地做着中间派。 耿乐说到这里,忽然,只见一个伍长忽然拍案而起,恍然大悟般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两个多月前刚刚驻扎下来时,受车师后王安得的邀请,咱们的耿校尉和窦威窦司马一同去车师后国的都城饮宴之时,面对着耿校尉和窦司马,那车师后王安得就一脸的战战兢兢、十分拘束地憋了好半天,仍然在犹豫着到底该先向谁行礼才好。我当时身为随行护卫,还以为是那小邦国主没见过世面,被天威所镇呢?敢情,是他听到又是一名姓耿、一名姓窦的两位汉军将领,心有余悸,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怪异举止。。。” “那,当时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想想,哦,窦威窦司马后来主动退让了一步,那国主安得这才立刻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先向耿校尉行礼,然后又赶紧和位于次席的窦司马行礼,现在想想,窦威这人虽然也姓窦,倒还算是颇识大体。” “得了吧!我看姓窦的没一个好东西!只是坏得不似窦齐那么明显罢了!” “的确如此!那窦威恐怕也不好说,谁知道他当时是不是惺惺作态,而心里却在惦记着咱们校尉大人的那个位置?!” “就是!窦齐身为主簿,在军粮和装备上多分了窦司马那一半人马多少好东西?他窦威心里能没数?不还是照单全收,不管咱们这边嘛。” “没错!就是窦威手下那些士卒也自诩为朝廷精锐,就连个小卒,在我这伍长面前,也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哼,什么德性!每次看到都心里别提多别扭,就好像是认为他们那一半人马比咱们吃得好、穿得好,合该是理所应当一样!窦威要是懂事理,怎么不见他不好好管教一下他这些狗眼看人低的手下?!” “我还听那些人趾高气扬地说,这个戊己校尉本来就该是他们司马大人窦威的,结果却让咱们耿校尉走了狗屎运给捡了去。他娘的,居然连耿校尉也不放在眼里了!有这样的手下,谁敢保证窦威心里没有个小九九?!”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着心中平日里的块垒,见此情形,耿乐只得暂时收声,甚至有点儿后悔,自己原本想平息一下大家的怨气,却没想,欠了考虑,在道出了窦齐如此针对以护粮队为骨干的耿毅、耿乐一系将士,大概就是因为金蒲城里的这一半人马,已被其视为了与其所属的窦氏一派水火不容的耿氏一派,所以不断为难、打压,更看不得众人饮酒庆功、立下勋劳的这一深层原因后,竟反而成了火上浇油,令众人更加怒火中烧,忿忿不平。。。! 同时,听着众人的不断谩骂,耿乐心中不禁也在想,当初窦固之所以特别选择了自家大人作为留守西域的戊己校尉,而以资历更老、经验更多、又是其嫡系部下的窦威仅仅作为副手司马,或许是不是也有借此缓和一下窦、耿两派之间日益尖锐矛盾的考虑在。。。?还是说,另有别的打算。。。? 当然,关于心中的这个想法,耿乐并未在一众部属面前言明。而是在看大家说得差不多、气也消了不少时,再次制止了众人的骂声,顿了顿后,又心平气和地提起了耿恭对自己的教诲:同袍之间,一切以大局为重。大敌当前,匈奴人随时可能会卷土重来,切不可祸起萧墙、先自乱了阵脚。 闻听耿恭都曾这么说过,吐了半天怨气的众人总算不再公开叫骂,可表情之间,却个个依然是怨气犹在,甚至对今后的日子充满了担忧。 其实,哪怕对于耿乐自己而言,尽管嘴上这样劝导着,但在心中其实更加担心的同样是:与其为了那些远在漠北、毫无音讯的匈奴人而提心吊胆,倒是眼下金蒲城内部的这些矛盾,以及如窦齐这样的某些不怀好意之人,更加令人在意。。。 也许,轮不到匈奴人的马刀,自己这些弟兄会不会就已被窦齐给整死或者气死了。。。? 于是,怀着心中的种种不忿与忧虑,屋内的一众什长、伍长最终不欢而散,各自先回本人营房去了。途径麾下士卒们依旧欢声笑语的营房时,这些什长、伍长大多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微微叹气。也不知是在羡慕这些无忧无虑的士卒们,还是在感慨着什么似的。。。 而此时,随着部属们告辞而去,屋内便只剩下看起来酩酊大醉、仰卧不起的耿毅,与愁容满面的耿乐二人。这屋原本是耿乐的营房,但奈何耿毅醉得有些不省人事,架都架不起来,耿乐只怕其出了门再在大雪中染上风寒、冻出毛病来,干脆就让手下们把他留在了自己屋中休息。 这时,耿乐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屋外的漫天飞雪,甚至忽然有些奇怪的想法冒了出来: 况且,匈奴人,他们,真的还敢回来吗?就算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毕竟,金蒲城耿恭的这支人马也并非一支孤军。三个月前,待到窦固的大军班师之日众人才知道,留守西域的戊己校尉,其实并不仅仅只有耿恭一人。在修筑了金蒲城、作为屯扎在车师后部的驻军外,汉军同样也在车师前部修建了另外一座柳中城,由另外一位戊己校尉——关宠,负责领军把守。有东面的柳中城与耿恭所部的这座金蒲城遥相呼应,成犄角之势,共同拱卫大汉在车师国的势力范围,还有已然臣服的车师国军队辅助,可谓万无一失。再加上随着匈奴人的销声匿迹,耿乐自己的心中其实也更加逐渐懈怠了起来。也许,一去不回的匈奴人早已对这片丧失的西域地盘彻底死了心,选择了放弃。所以,无形之中,随着一天天平和地过去,众将士那颗原本时常警惕的心,也在百无聊赖的三个月时光中,日复一日地放松了下来。。。 而就在耿乐陷入深思之际,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猛然转过身去,只见刚刚还昏睡不醒的耿毅,此刻竟然已坐了起来,目光中似乎依然带着几分刚刚与窦齐对峙时的不忿与怒气。 “耿毅兄,你还好吧。算了,不必和窦齐那家伙一般见识了,毕竟大局为重,咱家大人不也这么单独嘱咐过你我嘛。。。?” 谁知,耿毅却摇了摇头,似乎并非还在介意刚才之事,在微微叹了一口气后,竟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让耿乐摸不到头脑的话: “唉,咱们大人倒是一片好心,心系大局。可他和你却都不知道,窦齐这家伙,暗地里其实还有事情,一直在瞒着我们。你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早已在为匈奴人卷土重来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吧。。。?” 求援-4 什。。。什么。。。?! 一听耿毅此言,耿乐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你。。。你是说,等匈奴人兵临城下时,他就准备。。。投敌献城?!” 虽说平时对窦齐的印象也极差,但是当脑海中浮现出城中居然会有通敌的内奸之时,耿乐还是当场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倒也不至于。。。唉,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好在,耿毅随即便澄清了耿乐的误解。而后,稍稍顿了顿,见四下无人,耿毅扶着有些昏沉沉的脑袋,再次理了理头绪,压低了声音,略带神秘地继续说道: “我所指的,是这家伙似乎正在背着咱们暗自里谋划一个新的计划。。。唉,要说这件事被我发现,也是纯属偶然的运气。刚刚那个伍长所说的车师国王邀请校尉大人、窦司马、窦主簿等一行人去饮宴的那次,你还有印象吧,就是在那晚,说来也巧,当时。。。” 随着耿毅的叙述,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不久之前车师后国的都城之中。为款待驻守国都不远外的金蒲城汉军,车师后王在都城内摆下盛宴,款待应邀前来拜访的耿恭、窦威、窦齐等一干主要将领,以及随行的几十名汉军。酒宴过半之际,同行的耿毅小腹有些鼓胀,便起身暂时离开了宴席,出外打算找茅厕小解。可出来时才发现,这车师后国实在是个西域番邦小国,连个茅厕都小得可怜,根本不像一国之都的排场。宴席上大家开怀畅饮,此时,茅厕外更是排起了长队,酒酣之余的随行汉军与车师人不少都在等候入厕。看着众人虽然都有些微醉,但是相互之间礼让,耿毅自己自然也不便插队。可是,这小腹处时时传来的压力,却让耿毅如热锅上的蚂蚁,憋得实在有些难熬眼看好半天恐怕才能排到自己,不免有些心急。一咬牙,耿毅干脆扭头装作随处闲逛的样子,背着手走向了别处,左顾右盼地找寻着有没有其他的茅厕。可是三拐两拐、到处瞎走一圈之后,夜色之中,人生地不熟的耿毅不仅没找到急需的茅厕,想再回去之时,却连来时的路也找不到了,只能在空荡荡的狭窄街道上咬牙坚持着,心急如焚地瞎转悠。 终于,腹中的忍耐似乎也已到了极限,耿毅猛然瞥见一个拐角处十分的幽暗,周围毫无人影,寂静得很,犹豫了一下后,耿毅索性咬了咬牙,便直奔那幽森的拐角处而去。毕竟,街边解决虽然不是什么文雅之事,但事到临头,要是忍不住尿湿了裤子,回去后恐怕更是丢人,说严重点儿,不仅有损大汉天朝的颜面,自家大人脸上也挂不住,更不知道同行而来的那窦齐会以此作什么文章。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想到这里,耿毅便不再顾忌,定了定神,又见此处的确隐蔽、无人能够发觉后,便惴惴不安地准备缓解下腹中的压力。 可刚刚小解到了一半,如释重负的耿毅正暗自感到几分惬意之时,忽然,自不远处竟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同时,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对话。 是汉话!看来是自己人。。。! 躲在暗处的耿毅不禁又有些紧张起来,不知到底该停还是继续。 随着脚步声很快到了几步之外的距离、而那声音也清楚地传进耳朵中时,听那说话之人的声音,其中一个,不是别人,竟然正是主簿窦齐!这样一来,由不得耿毅心下多想,下腹本能地就是一个急刹车,猛地停住了前一刻的释放,不仅瞬间尿意全无,而且屏气敛声,两只耳朵也登地竖了起来—— “。。。我如此做,还不都是为了咱们窦家!更是为了帮你争取本该属于你的校尉之位啊!” 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窦齐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跑到这黑灯瞎火的外面来聊事情了。或许是为了避开他人,才找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幽静角落。而听其语气与说话的内容,与他对话之人,莫非是。。。? 耿毅心神不宁地寻思着,随即,司马窦威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印证了其猜想。 “够了!那日自蒲类海出发时我就私下里与你说过,既然同是袍泽,就不要总是挑起事端。虽说那些来自西凉的乡野村夫未经训练,的确比不了我带来的那些屡经战阵的精锐士卒,关键时刻恐怕难堪重任,作为什长和伍长也未必够格。。。” “对嘛!那是自然!耿恭这么做,刻意提拔他那护粮队的老部下,还不是为了在这支戍守的人马内培养起自己的势力,这才诓骗来那些西凉村夫跟着他背井离乡来这边塞喝西北风。你看,甚至连那两个侍卫也都被委以队率之任,这不就是明摆着任人唯亲嘛!” “可是!”窦威的声调这时忽然高了些,似乎是对窦齐刚刚中途打断了自己的话有些不满,但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大概是怕被旁人听到二人的对话,继续说道:“再怎么说,他耿恭也是朝廷钦定的校尉人选,位在你我之上。何况还是咱家窦大人向朝廷推举的,身为司马与主簿,你我自当尽心辅助其守住此地才是。无论他是姓耿还是姓窦!所以,无论是今天刚刚宴席之上,还是上回出发时那样,你这些总是刻意针对耿校尉与其手下人的举止,最好还是尽早适可而止,况且刚刚还是当着车师国王的面,事关我大汉天朝的颜面,同为窦氏一族,我也劝你以后也不要这么惹是生非了!” “惹是生非?”窦齐的语气里面似乎充满了不服气,“我这也能叫惹是生非?那不久前耿秉他那目无上司、公然违令,甚至和咱们窦大人肆意抢功的行径,就不是惹是生非了?!就算我这叫惹是生非,也是他们姓耿的先挑起来的。再说刚刚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席上提及了你之前的战功,那车师后王便自己主动愿意先敬你酒、而后再敬耿恭的。就算是乱了次序,又管我屁事?要怪你去怪车师后王去!你这人也是,我替你、也替咱窦氏一族争了面子,你却反而倒打一耙。唉,我这好心人可真是难做。我真的就不明白了,以你的资历,在这边塞却只是当个区区司马,还要屈居于耿恭那厮麾下,难道你就甘心吗?!我问你,你和我说句实话,你敢说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当这个戊己校尉?!即便是咱家窦大人指定的姓耿的那小子,你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或怨气?!” 不知是不是窦齐的这几句话戳中了窦威心中的软肋,一阵沉默后,窦威才缓缓地说道:“唉。。。诚然,我何尝不想要这校尉之职。。。?!但是,即便你也是为了窦氏一族着想,可这委任的命令到底也是朝廷的旨意,更何况背后还是咱们都尉大人的意思。我窦威岂能违抗?比起这个,如今更让我心怀担忧的反倒是你!这么多年的戎马生涯,也在目睹的无数血泪教训中让我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关键时刻,还是凡事应当以国事为先。尤其是像此番留驻西域,甭管谁来当这个校尉,手下也一共不过几百人马而已。一旦匈奴遣数万大军来犯,大举反攻,别看今天这车师后王频频敬酒,可到时匈奴大军兵临城下,不倒打一耙、落井下石,就算对大汉忠诚可嘉了,西域这些墙头小国恐怕根本指望不上。而如果要靠朝廷的救援,自玉门关至此地也足有辗转上千里地,从玉门关到京师洛阳,又是千里之遥。就算派出的告急文书得以一路顺利从咱们的驻地抵达京师洛阳,这期间就足足要有近一个月的时间。等朝廷批复、征调兵员、统军出征,再到大军跋涉千里赶到咱们的驻地,恐怕咱们这几百汉军的尸体都早已被黄沙掩埋多时、找得到找不到都不好说了。所以,我早已想过,要坚持到朝廷派军来援,真正能靠的,就只有咱们自己这几百汉军而已。若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本就危如累卵,内部若再心生嫌隙、勾心斗角,纵有金蒲城墙垒为屏障,敌强我弱之下,又岂有不败之理?窦主簿,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想过,若待到破城之日,匈奴人的弯刀可不管你姓耿姓窦,等首级挂到马脖子上时,可都是一样血淋淋的惨相!” 躲在暗处不远外的耿毅静静听着窦威由衷而言的这番话,心中对这性格直爽的司马窦威,不禁又多了几分好印象。能有这么一位司马,尽管其对护粮队的老兵们看法也有些固执的偏见,也并非完全一视同仁,但对于戍守军来说,毕竟是多少消弭了一些军中矛盾激化的隐患。看来,窦固能挑这么一个人来当司马,似乎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而正在耿毅暗暗感到几分欣慰之时,窦齐接下里的几句话,却又让舒了一口气的耿毅浑身猛地一颤! “呵呵,关于匈奴人卷土重来之事,这个你就多虑了。他匈奴人的确可能破得了那座金蒲城,可至于谁的脑袋会挂在马脖子上,嘿嘿,可就不一定喽。。。!”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和匈奴人。。。?”只听原本正有些渐去渐远的脚步声猛地戛然而止!窦威大概也是吃了一惊,不禁站住了脚,语气中充满警惕地向着窦齐质问道。 “咳,你想哪里去了。怎么说,我窦齐也是受都尉大人大恩的,如今被委以主簿重任,又怎么可能干那种吃里扒外、勾结外敌之事呢?” “那你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窦威的语气中似乎仍未消除疑虑与警惕。 “嘿嘿,莫担心。”窦齐仿佛胸有成竹一般,悠然说道:“要说在下虽干的是文官的事,可却未必就不通军事。真到了关键时候,就算撇开姓耿的,单凭咱们的那一半嫡系人马,也未必不能坚守上几个月,支撑到援军抵达。” 而窦威好像并不认同这个观点:“哼!并非是小瞧于你,但窦主簿你看来还真的是不通军事。若少了一半人马,仅凭你我,恐怕还真未必能有把握守得住金蒲城。” “呵呵,谁说要守金蒲城来着?嘿嘿。。。” 寂静的夜色中,不远处窦齐那诡异的笑声直令暗处的耿毅感到心中发毛,而接下来灌入耳中的一句话,则更如同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一般,让耿毅惊讶万分地愣在了原地—— “我就先给你单独交个底:真到了那时候,趁着耿恭他们死守金蒲城、拖住匈奴人注意,咱们就可以趁机突围而去。你恐怕根本还不知道吧。在金蒲城百里之外的某处,还有另外一座足够你我支撑更久的空城——疏勒城!” 求援-5 “疏勒城——?!” 听到这里,一直竖耳倾听的耿乐忍不住一边默念着这三个字,一边眼中发出好奇而又兴奋的目光,正如同那晚角落中尿意全无的耿毅一般。毕竟,不仅是知道了窦齐暗地里盘算着的这个计划,而且听窦齐话里的意思,似乎那疏勒城比这金蒲城要更加易守难攻,真要如此,如能掌握那疏勒城的情况,万不得已之际,岂不是也可以建议自家大人指挥全军移防至疏勒城继续固守?总算也多了条以备不测的后路。但是,紧接着却听耿毅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 “不错。只可惜,后面我便听到窦威随即驳斥了窦齐一番,加上他们又越走越远。。。所以,这疏勒城我也就听到个名字而已,其他细节就再没有听到了。连究竟在茫茫西域的到底哪个方向,也是一概不知。。。” “唉。。。”空欢喜一场的耿乐叹了口气,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之前大人既然和咱们说过与窦齐他们尽量平和相处、处处忍让在先。所以,此事虽事关重大,但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我的空言,只怕咱家大人根本不信,反倒白白招来一顿训斥。因此这事你还要替我先保密啊。”耿毅拍了拍耿乐的肩膀,而后,又微微一笑道:“索性再和你透个底,关于调查疏勒城的事儿,我也私底下让范羌那家伙帮我留神着窦齐有没有其他打算搞小动作了。虽然范羌这家伙上回血战去报信儿时回来迟了,但总算带回了救兵,没有见死不救地独自逃跑,可见品性不差,人看起来也还不错,加上他现在又刚好在窦齐手下当差。想当初,咱家大人在护粮队时昔日可是待其不薄,而那窦齐这些日子却总是对其刻薄寡恩、颐指气使,我想那范羌的心里面,应该也是向着咱家大人的。咱就慢慢等他的好消息吧。。。” 听耿毅提到范羌,耿乐不经意间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那日空地前范羌面对窦齐的目光时,忐忑不安、躲躲闪闪的样子,事后想来,耿乐也是依然觉得有些奇怪。当时并未留心到此事的耿毅让范羌去帮着在窦齐手下调查此事,真的妥当吗?耿乐总有些不太放心,可一时也没有办法。 看耿乐有些愁眉不展,耿毅还以为他仍在忧心此事,不禁又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调侃道:“嗨!看你愁眉苦脸的。匈奴人来与不来,还是两说呢。如果匈奴人根本不来,他窦齐这些小伎俩也毫无用处,落得一场空。你看外面,都三月了还下着这么大的雪,别说行军作战了,野兽都已几乎绝迹,匈奴人怎么也要再等几个月才会卷土重来嘛。那时候,可能朝廷派来再次征讨匈奴的大军也到了,咱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耿乐虽然觉得对匈奴人掉以轻心不太妥当,但是看着外面呼啸着的风雪,也不得不承认耿毅的话确有道理。但毕竟耿恭也曾多次训诫众将士,切勿轻敌、应时刻保持警惕之心,所以,正打算再说上几句时,扭头一看,伸完懒腰的耿毅竟然已经迅速睡着了,正鼾声大作,只得作罢。 只是,在耿乐的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觉得在那漫天飘零的风雪之后,似乎还隐藏着更大的暴风雪,蠢蠢欲动、暗藏杀机。甚至,不由得想到了一个问题: 上回偷袭护粮队不成、仓皇溃逃的匈奴人残部,现在究竟跑到哪去了? 是早已葬身西域这大雪纷飞的苦寒雪原,还是。。。? 窗外大雪不止,而这漫天飞雪所覆盖的,却不仅仅是这金蒲城一处,就在耿毅呼呼大睡、耿乐暗自沉思的几乎同一时候,位于金蒲城东北方向上千里外、比蒲类海还要靠北的一处山谷之中,此刻,正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匈奴帐篷,被劲猛的风雪吹得呼呼作响,一眼望去,数不清的帐篷连绵不绝、竟看不到边际。。。 而在这些帐篷中最庞大奢华的一处帐篷外,正有两个匈奴人站立在风雪之中。尽管二人的衣装显示出其不同于一般匈奴人的尊贵身份,但是此刻却均站在帐外的瑟瑟寒风里,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再仔细看去,只见,这等候在帐外的两人,其中一个,有些肥硕的身躯正裹在厚厚的皮袍之下,却仿佛仍是装不下一般,只得将身体微微弯腰、努力缩成一团,脚下一边不停地踩着地面取暖,一边不住地发抖,不知道是因为这严寒所致,还是惴惴不安地担心着些什么。而当脖缝之间不甚露出些较为细嫩的肌肤之时,劲猛的寒风立刻便如钢刀一般凛冽地刮过皮肤,彻骨的寒意顿时令其赶紧裹紧了衣袍的领口,牙齿也紧跟着抖个不停。再看面容,原来,此人,正是原本率部驻守于白山一带的左骨都侯——脱塔拉。 而在其旁边的另一位,则是曾经指挥偷袭护粮队的右骨都侯——木朵那。 相比于身旁动个不停的脱塔拉,木朵那似乎穿得并不太厚实,但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风雪一般,有些失神地站立在风雪之中,任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彻骨的寒意,肆意地擦过其面颊与脖间,却依旧无动于衷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帐前,向着遥遥的南面久久地凝视。同时,尽管劲风不至于当场将其冻得已发红的肌肤如利刃一般当即切割开来,但在其两侧的面颊间,却赫然地留有不同于前些日子的大量伤痕,极为可怖。这些又长又深、甚至个别贯穿面颊的伤痕,看样子不像是风雪的杰作,反倒似是真正的刀刃深深划开后所留下的痕迹。也正因为这些遍布面颊两侧的道道划痕,木朵那原本瘦削、白净、甚至略显英气的面容间,如今看上去却甚是可怖与沧桑,再也没有了当初风光无限的意气风发。而带着那双目之中凝滞沉重的眼神,让直立在风雪之中、任凭风吹雪打、似乎毫无知觉的木朵那,仿佛也变了一个人似的。 但无论怎样,看得出,这二人都早已是今非昔比。蒲类海一战,二人大败而归,虽然都侥幸逃得了性命,但是各自所率兵马损失惨重、元气大伤。而在强者为尊、胜者为王的草原之上,败军之将,又哪里有什么资格谈身份地位!皆如丧家之犬一般,受尽了旁人的白眼。 更何况,眼前这大帐中人的身份地位,看样子本就在远在二人之上,就算是蒲类海一战打胜了,恐怕也要在其帐外恭恭敬敬地等上一阵才能入帐得以谒见。 终于,一个面无表情的匈奴侍卫自帐内走了出来,对在寒风中等候多时的这两个败军之将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两个听着,我家大王令你们现在进来!” 于是,在这侍卫的引领下,心神不宁的脱塔拉与木朵那一前一后,弯腰进入了这巨大奢华的帐篷。一进帐内,立刻便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流扑面而来,令人为之一振!顷刻之间,只感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瞬间打开,血液也回暖加速了一般。没想到,帐内帐外这温度上的天壤之别,如同冰火两重天一般,令走在稍稍靠前的脱塔拉忍不住哆嗦着打了个喷嚏,但紧跟着的第二声喷嚏还没有打出来,就被那匈奴侍卫回过头来的逼视吓得硬生生憋了回去。二人仔细地扑打了了下身上的积雪、踢了踢皮靴子的污迹,这才继续敢向里走。又没走两步,脚下更是又感到了一阵新的暖意,原来,二人的脚下,此刻已踏上了厚实而又软绵绵的名贵毛毯,那耀眼华贵的色彩,惊艳夺目,令人几乎不忍去踩。 而当一阵扑鼻的幽香之气也呼入鼻腔之中时,二人也终于来到了大帐的之中,环视四周,在两侧戒备森严、面无表情的一个个侍卫环立的正中位置处,正坐着一个人。只见那人,轻轻地摸着精致的胡须,正盘腿而坐在一张厚厚的老虎皮上,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摆在面前桌案上的一盘黑白交替的棋局、而根本没有留意到入帐进见的脱塔拉与木朵那二人。 帐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而在这座偌大的帐篷之内,除了一些华贵名器之外,一时之间最为瞩目的,则非那张大帐主人正盘腿所坐的虎皮之上那颗分外夺目的虎头莫属!也不知是哪方巧匠的神技,竟然能十足地保留着那猛虎虎头临死前的威武与霸气,令人打眼儿一瞧,直觉那虎头貌似正冷冷地盯着入帐的二人,让人望而却步!只见,虎头上的两只眼眶内,似乎是嵌入了什么形如眼球的宝石,以假乱真般,犹如那老虎仍旧栩栩如生地伏在地上一样。尽管其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间,却仿佛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猛然扑将过来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就是在这暖意洋洋的大帐之内,只需望去一眼,便叫人后背生出几分本能的寒意,不敢再直视过去。而与寒气逼人的那虎头形成截然对比的,则是那正悠然坐在虎皮之上的大帐主人——面目平和、神态优雅。 只见其,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面颊微胖,但皮肤却白皙红润,保养得极好,不像普通匈奴人那般粗糙。而眉宇之间更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贵胄之气!更令人惊讶的是,虽然此人匈奴发式、面容之间也是十足的匈奴血统,但其身上所穿的竟然并非毛皮之衣,而是汉地出产的名贵蜀锦!若不是匈奴人的发式与汉人截然不同,粗略瞧时,还真有些难以分辨。那华丽的蜀锦之衣比衣袍兽皮虽单薄了不少,但是在这放了数个火盆、热腾腾的大帐之内,倒也丝毫不觉得冷。反倒是衣装厚实的其他人,额头上不免微微泛着一丝细汗。。。 而一见此人,脱塔拉便立刻抢先一步,恭敬地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声哭喊道: “右谷蠡王殿下,您可终于到了啊!脱塔拉这些天里日日夜夜都在向长生天祈祷,愿您的救兵早日抵达,助我夺回白山与蒲类海,好好地惩罚那些凶狠可恶的汉人、与背叛我们的车师人吧!呜呜呜,您老人家可终于来了啊!脱塔拉盼星星盼月亮,可终于等到您的大驾了啊。。。!只要有您的大军来了,脱塔拉就有指望了!您的恩情比蒲类海还要深,比白山还要高啊!呜呜呜,我的右谷蠡王殿下啊。。。!” 一时间,帐内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只有脱塔拉呼天抢地的大声哭诉。而比起匍匐在地的脱塔拉,一旁的木朵那则只是依旧眼神凝重的一动不动,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言未发。 主位的桌案前,这位脱塔拉口中的匈奴右谷蠡王,似乎仍然专注于面前棋局的,也不知是否已听到了这些哭诉,只是头也没抬地继续凝神于那盘棋局,只见其右手手指间轻轻地摩挲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光滑旗子,仿佛充耳未闻一般。 大概是听得前面没有声响,又或者是喊累了,脱塔拉的哭诉声终于渐渐小了下来,略显尴尬地慢慢抬起了上半身,但仍然跪伏在地上,有些心虚而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瞅了瞅面前的这位右谷蠡王,但依旧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眼泪和鼻涕也抹得到处都是。。。 “别哭了,直起身来。”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终于自右谷蠡王处传了出来。 “是。。。是!谢右谷蠡王殿下!” 听到这一回答的脱塔拉立刻精神百倍地直起了上半身,表情之间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大概,原本因为战败而担心责罚的脱塔拉,方才那番哭诉,就是想博取一下这位右谷蠡王的同情,躲过这次战败的罪责。此番遭遇败绩、丢了白山,更是整个西域陷于汉军的掌控范围,这个时候单于派右谷蠡王率军前来,再傻的人也能看得出,十有八九就是来收拾白山残局、乃至挽回整个西域的不利局面的。而自己这小小的左骨都侯的身家性命,以及丢失白山、损兵折将的惩处,估计也全在这右谷蠡王的一念之间了!因此,此刻听右谷蠡王让自己直起身来,尽管平静的语气中听不出其到底是喜是怒,但既然是让自己别哭了,语气也并不严厉,也许,是真的起了恻隐之心吧。。。 只不过,令刚刚暗自松了口气、甚至正有些窃喜的脱塔拉没有想到的是,那右谷蠡王方才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只听其继续头也不转地一边盯着棋局,一边用毫无感情的平静语气,接着慢吞吞地说道: “你把本王的毛毯,弄脏了。” 【相关知识补充】: 1,关于匈奴的“谷蠡王”,为匈奴贵族封号,分左、右。地位次于左、右贤王,但高于其他诸王侯,与左、右贤王合称“四角”,地位崇高。据《史记?匈奴列传》记载,“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因此,文中称匈奴右谷蠡王的地位远在左、右骨都侯之上。此外,参考裴骃的《集解》,“谷蠡”二字的正确发音,应该是lu(鹿)和li(离)。 求援-6 这一句话,对于正满脸堆笑的脱塔拉而言,简直如同晴空霹雳一般! 只见脱塔拉当即一脸尴尬、面色苍白地愕然在当场,身体再次禁不住微微发抖之余,一时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而后,便听面前那右谷蠡王顿了顿,一边仍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桌案上的棋局,一边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 “关于蒲类海一战失利,且丢了车师国的事情,单于已然知晓。丢了经营百余年的西域、落入汉军之手,单于自然是十分震怒,特命本王,率军务必重新夺回车师。而至于参与蒲类海一战的你们二人。。。” 说到此,只见那右谷蠡王微微抬了下头,目光也终于从棋局上稍稍移了开来,似乎用余光扫了一下帐内的脱塔拉与木朵那二人,手中那枚精致的棋子也跟着在其指间往复耍弄了几下,仿佛是思考了那么短暂的片刻后,带着几分微妙的笑意,便又跟着说道: “本王启程之前,单于交待的意思是,由本王来此视情形作全权处置与责罚。。。” 闻听此言,脱塔拉不禁身体再次一震!只见其眼睛滴溜一转后,便立刻反应极快地逢迎道: “您是单于的叔叔,自然都听您的吩咐!脱塔拉一直都觉得,咱草原上诸王侯中最英明的人,就非您右谷蠡王莫属了!有您为小的主持公道,脱塔拉真是放一万个心了。。。!量那些汉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不过,单于还特别说过。。。”可还没等脱塔拉把话说完,仿佛充耳未闻的右谷蠡王便将其冷冷地打断,若无其事地又紧跟着说道:“为了以示惩戒,你们两个,无论本王怎么具体处置,最多,也只能留一个。。。” “留。。。留一个。。。?” 心脏再次几乎跳到嗓子眼的脱塔拉跪在地上,心神不宁地默默念叨着,小心翼翼地望了眼面如止水的右谷蠡王,绝对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瞬间冷汗直冒。片刻后,又忙不迭地扭头看了看身后脸色阴沉、垂手而立的木朵那。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木朵那那铁青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惊慌,似乎刀子架到了脖上也依然是这样平静如斯。脱塔拉脸上的肌肉不禁因为心虚地快速地抽搐起来,赶忙咽了一口唾沫后,舔了舔嘴唇,激动地跪在地上,一边伸手指着立于身后、毫无反应的木朵那,一边声泪俱下地向着面前的右谷蠡王声辩道: “都。。。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脱塔拉就是听了他的鬼话,结果才弄成这么个局面,自己也落得这般下场。。。全部都是木朵那这奸贼的错!右谷蠡王殿下,您可要为脱塔拉主持公道啊!” 激动之余,脱塔拉忍不住打算膝行向前,再好好地近距离向右谷蠡王哭诉一番,可刚刚挪动肥硕的身躯,却被一个身形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乃是一个卫士样子的年轻匈奴人,拦在了其面前,且正两眼凶光毕露地狠狠瞪着跪在身前的脱塔拉。那杀气腾腾的目光,与彪悍的容貌,直吓得脱塔拉连忙乖乖地缩回了刚才的位置。 而那年轻卫士也在轻蔑地冷哼一声后,随即后撤一步,退回到了右谷蠡王身侧的原本位置,继续侍立一旁。这时,木朵那也忍不住看了眼这目光凶狠、杀气毕露的年轻人,刚刚还没有留意,看样子,此人的地位倒是帐内仅次于大帐主人右谷蠡王的,其身份至少也是这些帐中侍卫们的领头,甚至,还不止。。。 不过,木朵那的思绪,很快便被右谷蠡王的声音所打断,而这一次,右谷蠡王也终于侧过了半个身子,仿佛多少受到了脱塔拉那番哭诉的打动,虽然并未询问前番战败到底是谁的责任,但面向脱塔拉的语气倒一改方才的冷漠与高高在上,话锋一转,听起来竟似乎十分的和蔼,显得平易近人般说道: “脱塔拉,你的苦衷,本王心中有数。而本王此刻想问你的,却是目前汉军的驻防情况。。。” “这。。。”再看脱塔拉,一时张大了嘴巴,愣了愣后,竟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窦固的汉军大部分都已班师回玉门关之内了。至于留下驻防的汉军。。。额。。。应。。。应该。。。也没有多少吧。。。” 眼看着右谷蠡王的脸色明显阴沉了许多,脱塔拉只好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言。 而脸色阴郁的右谷蠡王,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脱塔拉后,便又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未发一言的木朵那—— “启禀右谷蠡王殿下,”默不作声已久的木朵那,面对着右谷蠡王有所期待的目光,便略一垂首,平静地说道:“据木朵那所知,在窦固率汉军主力班师之后,留下驻守车师国的汉军,共分为两部。一部驻扎在车师前王所部的柳中城,另一部则驻扎在车师后王所部的金蒲城,各有约数百汉军戍守驻防,均不到一千的兵力。” 听到木朵那的这个回答,右谷蠡王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看那再度由阴渐渐转晴的面色,似乎心中颇为满意。而目睹这一幕的脱塔拉,额头上则瞬间渗出了大大小小的汗珠,也不知是被面前不远处的火盆热气所烤得,还是心中早已是不知所措、心惊胆战。。。 “那,这两部汉军各是由何人统领,其官职与背景又是如何?”只听右谷蠡王继续问道,而这一回,似乎是仍然想给已瑟瑟发抖的脱塔拉一次机会,又朝着那跪在地上的肥硕身躯补充道:“脱塔拉,你可知道。。。?” “这。。。这。。。”只见脱塔拉仍旧哭丧着脸,不断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支吾了一阵后,只能尴尬地答道:“脱塔拉实在不清楚。不。。。不过!这就可以派人快马去查,小的在车师国曾留下的眼线,兴许还有能用的,一。。。一定能尽快查个清楚的!” 而右谷蠡王却不再理睬这正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脱塔拉,再次饶有兴致地看向了一旁木朵那的位置—— “启禀右谷蠡王殿下,”只听木朵那阴沉而又镇定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脱塔拉的耳中,却恍如自己的丧钟一般,“两部汉军的守将官职皆为戊己校尉。柳中城的守将之前曾任汉廷的谒者,名叫关宠。而金蒲城的守将前番乃是窦固西征大军中的司马,名叫。。。” 听到木朵那的声音戛然而止,竟一时十分突兀地停了下来,脱塔拉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慌忙抬起头来,见右谷蠡王也对木朵那这突如其来的停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面色不悦地看着一时陷入沉默的木朵那。。。 哈哈,该不会是木朵那记不起来了吧?!脱塔拉心中正涌起一阵狂喜,可下一秒,却又再次听到了木朵那的声音,仿佛是从牙根处咬牙切齿般恨恨地吐出的两个字: “。。。耿恭!” 当听到木朵那用犹如从地底深处迸发出的恨意,慢慢吐出这两个字时,不仅吸引了帐内所有人投来的目光,就连脱塔拉也禁不住回头去看木朵那的表情。一眼望去,脱塔拉瞬间便感到后背发凉,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还从未见过一向阴郁寡言的木朵那,竟也会有如此可怖的表情,连同那脸颊上一道道的刀疤伤痕,更加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而在帐内短暂的沉寂后,还是右谷蠡王率先打破了沉默,也让众人回过神来,只听右谷蠡王仅说了意味深长的一个字: “好!” 而仅仅这一个字,仿佛就已判决了脱塔拉与木朵那之间的生死两重天。 可就在这一刻,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了脱塔拉的脑海,只见其立刻直起身来,不管不顾地大声叫嚷起来: “不对!木朵那他撒谎!” 脱塔拉这极为失礼的叫嚷,引起了帐内所有人的皱眉,但是,也同样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与好奇心。只听其继续指着面色阴沉、一动不动的木朵那,愤怒地吼道: “木。。。木朵那他分明是在欺瞒大王您!您想想,他木朵那不过是初来乍到,又逢战败、损失惨重,这些日子里也基本都和小的躲在山谷里,离着汉军人马远远儿的。刚才这些个重要军情,就是小的都不清楚,他木朵那又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可能知道?!分明是在大王您的面前胡言乱语,编造谎言,以求苟且偷生!而脱塔拉则是一片忠心,就算确实不知,也绝不敢欺瞒右谷蠡王您!” 一席话落后,右谷蠡王虽然依然面色如常,只是神态自若地仍旧缓缓把玩着手中的那枚棋子,可周围的一干侍卫,包括那紧靠在右谷蠡王身侧的年轻匈奴汉子,都禁不住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显然是有所触动。 见自己的攻击有了初步效果,脑子转得飞快的脱塔拉更是立刻又说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 “而且,就算木朵那所说的是真的,难道不是更加可疑吗?请大王想一想,木朵那竟然能将那两名汉将的曾任官职背景都知道得如此一清二楚,说不定,这木朵那已然与汉军暗中勾结!其实,上回蒲类海失利,我就怀疑他为何还能率领小队人马在重围之中逃了回来!说不定,就是他早已与汉廷暗中相勾结!他。。。他就和背叛咱们匈奴、南下投靠汉廷、甘当汉人鹰犬的那个醢落尸逐鞮单于一样!前番是将脱塔拉骗入圈套,贸然出击,以至丢了车师、白山,若您不杀此人,下一回,被他欺骗、落入汉军圈套的,说不定就是殿下您和两万大军了!所以,大王,您万不可轻信此人啊!还请右谷蠡王您明辨是非,就直接处决木朵那这个信口胡言的奸贼吧。。。!” 脱塔拉一口气将这一番话统统说完,虽然其自身的表现依旧没有赢得帐内众人的几分好感,但是,帐内投向木朵那的目光,却已由方才的暗暗赞许,大多换成了几分狐疑,甚至,是饱含敌意的层层提防。 的确,木朵那似乎知道得也太详细了些,就算是由车师国的匈奴眼线在车师人那里打探,按理说也不该连两位守将校尉的背景都了解得这么清楚。加上其他疑点,难道说。。。真的像脱塔拉所说的那样。。。? 再度陷入寂寞的帐内,一时似乎对于木朵那而言已是危机四伏、杀气四起,甚至此刻其只要稍有可疑举止,就不知将会有几把匈奴弯刀会迅速招呼到其身上。。。! 一片暗流涌动、令人几乎窒息的趁机后,只听,还是右谷蠡王的声音,再度打破了帐内的鸦雀无声: “木朵那,脱塔拉刚刚所说的,你怎么看?” 此刻,右谷蠡王虽然看向木朵那时依旧面带平静的微笑,但是,隐约之间,却也似乎暗暗带有几分质询的语气。 “启禀右谷蠡王殿下,这些汉军的军情,木朵那是从羌人那里知道的。” “羌人——?!” 这一答复,着实让帐内的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而木朵那则缓缓地开始说道: “正是。大王或许已有耳闻,木朵那试图偷袭汉军后队的辎重粮草,历经几番波折,最终即将得手之际。便是突然出现的羌人,导致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不仅大部分人马、包括我的亲弟弟阿朴扎也死于乱军之中。。。” 说到此,木朵那似乎顿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痛之情,忍不住低下了头,眼前似乎再次浮现起那日无数部众,在汉军车阵之外,倒毙于羌人屠刀之下的惨痛一幕。。。片刻过去,在终于将其再次勉强压抑住后,木多那这才深深叹了口气,但仍阴沉地低下头,继续回忆着说道: “自惨败之后,木朵那除了收拢侥幸逃出的少数残部之外,为赎回弟弟阿朴扎的尸首,特秘密派亲信,暗中找到那些羌人,愿以重金相赎,而羌人果然满口答应。在下见羌人虽相助汉军,表面上甘愿为汉廷所驱使,但却并非真心相助汉人,更希望背地里两面三刀地在我匈奴与汉廷之间都能捞些好处。于是在下便倾其所有,拿出全部的家当财宝与细软,不仅换回了阿朴扎的尸首,令其得以安息,更一同从羌人口中,换回了这些留守汉军的重要军情,作为来日一雪前耻、向汉军报仇雪恨的本钱!” “嗯。。。” 听到此处,方才一直默默倾听的右谷蠡王,不禁也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又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木朵那身上那不仅沾有血污、且已略显破旧的衣袍,抿了抿嘴唇,在顿了顿后,轻轻地将手中一直把玩的那枚棋子,放入了一旁的棋盒之中,而后,转而朝着侍立一旁那年轻汉子吩咐道: “都昆,记得回头准备几件符合身份的像样衣袍,给右骨都侯大人送去。” 而那名叫都昆的年轻匈奴汉子立刻转身点头答应道: “是,舅舅。” 原来,这年纪轻轻的匈奴汉子乃是右谷蠡王的外甥,难怪地位不俗。 而在已然十分明确木朵那已躲过一劫、甚至很可能在今后将得到右谷蠡王重用的情况下,脱塔拉的下场当然是不言自明。于是,那名叫都昆的汉子,有些诡异地笑着看了看已几乎瘫倒在地的脱塔拉,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又紧跟着追问了一句: “那,舅舅,这个油腻腻的家伙。。。您看该怎么处置?” 而右谷蠡王则连看都懒得看那已无用处的脱塔拉,看着似乎目光中跃跃欲试的都昆,随意地挥了挥手,“交给你了,带下去吧。” “饶。。。命啊!求您手下留情,饶脱塔拉一命吧!”在都昆暗自得意的目光示意下,旁边两个账内侍卫立刻上来,抓住了伏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的脱塔拉,跟着昂首阔步走向帐外的都昆,伴随着脱塔拉不住的哀求,一齐将其硬生生拖了出去。 而望着脱塔拉被拖拽出去的身影,一旁木朵那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也不知究竟在作何感想。更不知道,等待着脱塔拉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处置。。。 与此同时,随着脱塔拉的声音渐去渐远,右谷蠡王那平静而又低沉的声音也再度响起,猛然提醒了有些失神落寞的木朵那,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 “木朵那,本王此次对你既往不咎,并给你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助我重夺西域失地,你可莫要让本王失望。。。否则。。。” 右谷蠡王话虽然没有说全,但是个中意味,不言自明。如果把这次重夺西域的大计搞砸了,恐怕自己的下场只会比那脱塔拉更惨。 倒吸一口凉气之余,木朵那立刻恭敬地弯腰施了一礼,郑重答道: “右谷蠡王的大恩,木朵那肝脑涂地、没齿难忘!在下定不辜负大王的期许,愿赴汤蹈火、助大王一臂之力!” “既然如此,如今有本王所率两万人马在此,对于如何消灭窦固留下的那些碍眼的汉军,右骨都侯定然已是成竹在胸了。本王现在就很想听一听,号称足智多谋的右骨都侯,会有何高见?” “承蒙右谷蠡王的谬赞,”木朵那再度欠一欠身,似乎是终于到了这一刻,随着慢慢抬起头,两眼之中也已再度燃起了压抑已久的复仇火焰,只听其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关于如何拔除金蒲城和柳中城这两个眼中钉,在下的确已经为此想出了一个计划。。。” 求援-7 大约一柱香后,木朵那独自一人,躬身走出了右谷蠡王的大帐。看那面容之间的表情,较进帐之时相比,似乎少了几分阴郁,而又恢复了几分昔日的果敢与自信。 只见其深吸一口气,仰面看了看天际那深藏在阴云之间露出半侧脸的太阳,攥了攥双拳,又将一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也不知是因为躲过了前番蒲类海一战失利的责罚而松了口气,还是在多日的阴霾之后,终于等到了拨云见日的此刻。 与此同时,对于其刚刚向右谷蠡王进献的计策,木朵那心中又微微皱起眉头,一边向外踱步走着,一边在寒风中细细地再次考虑了一遍。毕竟,这是自己来到右谷蠡王帐下第一次露脸的机会,若是稍有差池,只怕。。。 不过,以自己对汉军之前的了解,再加上前不久的沉痛教训,想来这一方案必定是万无一失的! 木朵那正暗自沉思着,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不远处传来—— 仅仅就在木朵那抬起头来查看的刹那间,一匹飞奔的骏马已在风雪之中疾驰到了其面前。 “咴——!” 只听骑马之人厉声大呼一声,便迅即熟练而又利索地带住了那匹骏马,只见四蹄止住之时,那一路飞奔而来、所溅起的雪花与地上的污垢,居然还在半空之中,尚未纷纷落地。 如此湿滑的积雪地面上,健步如飞之余,勒马、停息,转瞬之间一气呵成,非但坐骑堪称神驹,驾马之人想必也绝非等闲之辈。 见此情景,不仅让木朵那暗暗吃了一惊,也立刻吸引了周围营帐的大小部众头目,惊诧之余,纷纷也围拢了过来。 而抬眼看去,这马上之人,并非他人,正是右谷蠡王的那位外甥——都昆。 只见这都昆朝着围拢过来的一众匈奴部落头目们得意洋洋地扫视了一圈后,便自顾自地朝着一边招了招手,随即,便有其两个手下奴仆,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一个牵马、一个则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用后背为都昆搭好了下马的“踏脚”。 重重地踩着奴仆的脊背,意气风发的都昆翻身下马后,却并未理会围拢过来、啧啧称赞其骑术的众位头目。木朵那大致一瞧,这些头目里有不少,还都是此番跟随右谷蠡王一同至此的各部落族长,衣着华贵之辈不在少数,见到都昆身为右谷蠡王帐下猛将,有此本领,自然是一片称颂之声,对于下一步随军一起协同反攻西域的作战,似乎也多了几分信心。 不过,仅仅下一刻,大多数人前一秒还洋溢着微笑的脸上,便纷纷结了冰一般,瞬间凝滞住了—— 只见,都昆下马后,来到了其马尾处,伸手解下了一根长长的绳子,而顺着这根绳子望去,众人这才发现了绳子另一端,还拴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且,此人并非他人,正是曾为左骨都侯的脱塔拉! 众人诧异之余,再细细一瞧,那原本细皮嫩肉、肥头肥脑的堂堂左骨都侯,此刻哪里还有昔日坐镇一方的威风,裹在已被刮擦得破破烂烂的皮袄内,几乎快没了人形,似乎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而已。 原以为这都昆不过是在马后牵了个奴隶或者战俘戏耍,也就罢了,类似的事情在场的大小头目也大多目睹甚至亲自干过。但是,脱塔拉毕竟是曾与大家同列匈奴单于帐下的一族之长,大小也是个官阶不低的头领,今天竟受如此虐待,众人面面相觑之余,不禁纷纷缩了缩脖子,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啧啧称赞的族长头目们,此刻大多已是缄默不语,皱着眉头瞧着眼前的一幕,既无人再叫一声好,也无人敢上前阻拦。顿时鸦雀无声的气氛,一时已变得有些尴尬。 而兴致勃勃的都昆,似乎也根本不在乎旁边这些大小头目们心中会有怎样的感受,看着奄奄一息的脱塔拉已昏迷过去,便立刻手臂一呼道: “来人啊!把这肥猪的衣服给扒了!再去打盆冰水来!” 话音一落,旁边便立刻冲出几名右谷蠡王帐下的壮汉侍卫,将脱塔拉身上所裹的那套千疮百孔的破袄,三下五除二就给脱了下来,而旁边的其他侍卫也用木盆端来了一盆冰水,看那水里的冰碴子,大概是凿破了某个储水的大木桶中表面的冰层,刚刚捞出来的样子。 “弄醒他!” 随着都昆一声令下,一盆冰水便直接劈头浇到了脱塔拉赤裸的身上—— “啊!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原本已奄奄一息的的脱塔拉,受到这等强烈刺激,竟立刻挺起了腰,连声惨叫起来!天寒地冻之间,又被赤身裸体浇了一盆冰水,任再强壮、粗糙的汉子都撑不住,何况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左骨都侯了。只见瑟瑟发抖的脱塔拉,被冷水激醒之后,又随即在污浊的雪地上蜷缩成了一个肉团,两眼之间写满了恐惧与惊慌,两排牙齿更是在清脆地打着寒战,在口中来回碰撞个不行。喷出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瞬间凝结成冰,同时也带走了其身体之中所剩无几的最后一丝热量。。。 看着脱塔拉这副凄惨样子,一旁的不少匈奴头领不禁有些不忍再看,但纵是扭过头去或者闭上眼睛,一片沉寂之中,耳畔却依然回响着那清晰无比的牙齿“哒哒哒哒”的上下碰撞之声。不自觉的,个别头目自己的身体竟也微微颤抖起来。眼看气若游丝的脱塔拉就快不行了,几个级别稍高的匈奴头领不禁想站出来劝阻一下都昆。 而就在这时,瞪大了双眼、满脸兴奋的都昆,却正满意地欣赏着脱塔拉的惨状,同时,大概是察觉到了周围气氛有些异样,于是终于扭头瞥了一眼旁边纷纷面露不忍的大小众头目,随即用低沉的声音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行为作着说明: “在右谷蠡王的帐下,对于丧师失地的败军之将,就是这个处置和下场!” 经都昆这样一说,刚刚犹豫着是否出头的几个族长,也只好又把话憋了回去。而似乎仍然意犹未尽的都昆,又饶有兴致地挨个扫视了在场的众多头目们一眼,带着几分狡黠的微笑,歪着头紧跟着问道: “正好大家都在场,那就顺便瞧好了。此番跟着我舅舅一同杀回西域,随军作战的各位,应该都不想尝尝这滋味的吧。。。?” 听着此话,顿时面生惧意的众人纷纷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赶紧连连摆手,慌张不已。 “哈哈哈哈。。。!” 心满意足的都昆看着众人面露恐惧之情,不禁仰天大笑。而当其回过神来时,一旁的脱塔拉呻吟的声音都已渐渐微弱、昏迷了过去,眼看就快没气了。 “哼!拿个火盆来,快!” 得令的侍卫立刻从某个营帐中抬了个热腾腾的火盆出来,按照都昆的指示,放在了冻倒在地的脱塔拉。 也许是这脱塔拉的命的确实够硬,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面色稍稍红润了一些的脱塔拉竟然很快又苏醒了过来。而醒过来的脱塔拉看着面前的火盆,一边费力地挪动着已被折腾得体无完肤的躯体,尽可能地更靠近火盆一些,一边声泪俱下地朝着都昆感恩道: “都。。。都昆大人!多。。。多谢您的不杀之恩!您。。。您真是大。。。大慈大悲。。。” 而脱塔拉哆哆嗦嗦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都昆摆手打断了: “谁说过不杀你了?” “额。。。”脸色再度煞白的脱塔拉浑身战栗着,用望着魔鬼一般的眼神看着眼前的都昆,带着最后的渺茫希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强作镇定地说道:“您。。。您可真会开玩笑!如果要杀小的,那这火盆。。。” “哈哈哈哈,你还以为我是发善心了吗?之所以给你这个火盆,是因为。。。”只见都昆弯下腰,一手拍了拍地上脱塔拉的脑袋,一手给他指了指远处的某个位置,同时,轻声说道:“喏,你看,肉太冷了的话,它们可就不喜欢吃了。。。” 脱塔拉顺着其手所指的位置望去,只见,不远外正有一处狗圈,里面七八只都昆所畜养的凶狠猛犬,正隔着栅栏,目不转睛地在盯着自己。。。 望着几缕长长的口水,仿佛正挂在每只猛犬的尖牙利齿边,顷刻间面如死灰一般的脱塔拉,整个身体随即开始抑制不住地再度剧烈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塞外彻骨的寒风,还是心底由衷的恐惧。。。 而求生的本能,让其在绝望之余,只能紧紧抓着都昆的靴子,不断地求饶道: “都昆大人!求您放了我吧!右谷蠡王殿下虽说将我交由您来处置,可也不能是这样的方式啊!我脱塔拉再有罪过,怎么说也是个喝狼血长大的匈奴人,还是匈奴的左骨都侯,甚至还有单于旁支的血脉啊!不是可以任意处置的奴隶、战俘,更不是那些卑鄙的汉狗!怎能是如此死法。。。?只。。。只要您放我一马,脱塔拉向苍天起誓,来世当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 瞥了眼脚边连连讨饶的脱塔拉,起身后的都昆鄙夷地说道:“看你这幅摇尾乞怜的样子,也配自称是苍狼后代的匈奴人?!呸——!” 不过,话刚说到此处,都昆眼睛滴溜一转,似乎是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狡黠地阴冷一笑,转而说道: “嗯,你既然说自己身上有单于旁支血脉,那我不妨考验一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真正的匈奴人,能不能扛得住下面的这个考验?” “好!好!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脱塔拉喜出望外地慌忙抬起头来,满口答应道,“就是不知,您。。。您说的是什么考验。。。?” “呵呵,很简单。”只见都昆再次弯下腰去,先轻轻地拍了拍脱塔拉满面疑惑的冰冷脸蛋,继而一把抓住了其一侧的耳朵,然后便死死掐着其脑袋,将脱塔拉的一整张侧脸,狠狠地朝着那青铜所铸的火盆上用力按了下去——! “啊。。。啊。。。不要啊!啊。。。啊。。。” 一瞬间,脸色惨白的众头目,只听得到脱塔拉那杀猪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虽然那滚烫的火盆不是贴在自己的脸上,但是听到那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几乎每个人脸上的肌肉却忍不住抽搐了起来,一直抖个不停。。。 而很快,随着火盆边几缕青烟缓缓升起,四周的空气中也已开始散发着人肉烤熟后所发出的特有恶臭。伴着这股气味的蔓延,一旁的众人纷纷掩面捂鼻,而远处那些都昆的猛犬,却躁动不已地呲着獠牙、一个个更显兴奋。 看着脸上已然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此刻也已再度昏死过去的脱塔拉,都昆终于有些遗憾地松了手,将其脑袋从火盆上拽了下来,而后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血污,叹了口气道: “可惜。。。可惜。。。” 随即,都昆便直接一挥手,几个得令的手下立刻便将脱塔拉肥硕的身躯拖到了不远的狗圈处。。。 “汪!”“汪!”“汪!”“汪!” 随着一阵喧闹的犬吠,那些撕扯血肉后便开始大块朵颐的猛犬们,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而面如死灰的一众头目与族长们,也不忍地纷纷合上了眼睛,暗自叹了口气。。。 “各位放心!不用担心,等到了战场上,我的这些猎犬,基本只会吃那些卑鄙的汉狗的血肉!” 像是在炫耀着什么一样,都昆竟开始安慰起了在场的众多率部众前来、随右谷蠡王征战的大小头目与族长们,而话锋一转,只见其诡异一笑,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偶尔也会拿个别不配做狼的子孙、临阵脱逃的匈奴人,打打牙祭。希望各位到了战场上时,不要见怪。。。” 说罢,都昆像是进行了自己的精彩表演、而又完成了谢幕一般,心满意足地径自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原地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大小匈奴头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有余悸的每个人眼中,仿佛都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而都昆离开之时,又恰好途径一直旁观的木朵那身旁。擦肩而过之际,木朵那猛然感觉到有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了自己的肩上,耳畔随即响起一阵低语: “右骨都侯大人,恭喜你啦!我舅舅不仅赦免了你,而且应该也已经采纳了你的计划了吧。我想,你是不会让寄予厚望的右谷蠡王失望的!至少,希望是如此,不然的话。。。哈哈哈哈。。。” 看着说完便扬长而去的都昆的背影,沉默不语的木朵那抿了抿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终究什么也没说。但不知为何,天边那道刚刚露出眉梢的太阳,似乎又重新笼罩在了一派恍惚之中。。。 风雪之中,残阳如血,甚是可怖。 求援-8 人,的确是种很奇特的动物。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一旦无所事事惯了,便总是满心期盼着什么事情发生,好给令人昏昏欲睡的无聊生活注入一丝新鲜与刺激。只是,一旦真的有大事发生了,才又方寸间心中猛然一紧!忽而油然有些惦念起,即将一去不返的那些百无聊赖、却又安宁祥和的日子来。 而这,也正是猛地听到金蒲城中突然响起的警报号角声响彻云霄时,耿毅的第一反应。 看来,风雪尚未完全消散,这安详宁静的日子,却已然要到头了。 “呜——————!” 就在传令紧急集结、全军各处戒备、代表着各部主要军官立即到城内中央的校尉府议事的第三声悠长号角响起之时,耿毅与其他几名主要汉军军官,已纷纷裹紧了衣甲,一路快步地急忙迈入了主将耿恭的戊己校尉府议事大厅内。 听闻厅外那号角的浑厚声响,彼此相顾之间,大家的表情中有些许的兴奋、激动,但却似乎也有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与凝重。看来,几乎谁也没有想到,敌情竟会来得如此突然!更加难以想象,难不成,城外仍是白雪皑皑的一片雪白,匈奴人居然就已真的卷土重来了! 敌人来势汹汹,也不知道对方具体来了多少人马,仅凭借这金蒲城与城内不足一千的汉军,能否顶得住匈奴人进攻的狂风暴雨?心中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一连串的问题,众人的脸上,似乎又带上了几分深深的忧虑与不安。 待第三声号角响毕,各部队率及以上军官早已悉数到齐,大汉戊己校尉耿恭、司马窦威、以及随军主簿窦齐,这三个金蒲城中地位最高之人,也从后室迈步走入了有些人心惶惶、议论纷纷的议事厅内。 而当看到作为全军主心骨的主将耿恭和司马窦威二人脸上那神色泰然的表情、与稳健如常的脚步时,本有些惴惴不安的不少人,前一刻还紧紧绷起的神经,终于多少松弛了一些,甚至心中暗暗怀疑:这是否只是一场针对今后可能发生的突袭变故,而临时起意的集结演习? 可当看到最后步入厅内的随军主簿窦齐眉头紧皱的阴沉表情时,众人又不禁心下一沉,方才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便又瞬间破灭了。看样子,事态并非那样轻松。。。 “诸位,紧急召各位前来,乃是因为接到了十万火急的紧急军情。刚刚发现了匈奴人卷土重来的迹象。” 站在主位上站定的耿恭刚一开口,一众军官便纷纷咽了口唾沫,瞪大了眼睛,双手不由得微微握紧,同时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更加仔细地注意听着其后的内容。虽然空气骤然愈加地凝重,彼此之间的呼吸声与吞咽唾液声似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大战已然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窦主簿,你来说一下如今的详细军情吧。”耿恭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而后,话锋一转,又将话头交到了一旁看起来正暗自沉思、愁眉不展的窦齐处。 “额。。。诺。。。”窦齐被这么一叫,似乎终于回过些神来,清了清嗓子,望着厅内众人投来的紧张目光,快速在脑海中重新整理了下思路,而后语气凝重地开始介绍道:“是这样的。今日上午巳时,我们几乎同时收到了两件重要军情。第一件,是车师后王安得差人紧急送来的求援信,称昨日发现了一队数量不明的匈奴骑兵,正在车师后部以北之地四处抢掠、劫杀其牧民,并有逼近其都城、随时准备发动进攻的迹象。信中十万火急地提到,希望可以得到大汉天朝的庇护,请求我们可以立即发兵援救其都城,或击退这伙来犯的匈奴人。” 听到这里,众人原本紧皱的眉头多少再度稍稍舒缓了一些,原来,匈奴人是奔着车师人去了,虽说也是离此不远,但毕竟其兵锋并未直接指向此处的汉军,金蒲城这里看起来倒是暂且无忧。不过,唇亡齿寒,车师一旦再次落入匈奴人的手中,金蒲城的汉军也就危在旦夕了。可紧接着,窦齐又继续说道: “另一件便是,今早我们派出的一队斥候,在自白山通往车师国北部的主要通路上,发现了不少的马蹄印,以及大队人马曾中途生火做饭休息时留下的篝火痕迹。考虑到三天前附近的雪便停了,以及车师后王求援信中所讲,可以说,应是那伙袭扰车师的匈奴人无误。” “那,来的匈奴人大约有多少人马。。。?”不知是谁,忍不住问出了这个众人此刻最为关心的问题。 “车师后王信中也未言明数量,估计其一时也无法确认。而从我军斥候所发现的篝火痕迹来看,应该一共有两、三百人左右。” 听到这里,有些较为年轻的队率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嗨!闹了半天,原来不过就两、三百人而已,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怪不得不敢来金蒲城这里撒野,只会捡车师国牧民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软柿子捏,或者,根本就是些冬季过后缺衣少穿、想过来打劫抢掠的匈奴小部落而已,料想其战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可能过几天自己就又溜了也说不定。。。 似乎是察觉到了个别队率的轻敌心态,方才在一旁始终沉默的司马窦威,猛然间严肃地提醒道: “诸位切不可因为敌军人数之少,而感到轻敌!且不说尚不能完全肯定,此番来犯的匈奴人仅有这不到三百之众。按照匈奴人此前一向的作战习惯,但凡有大军出击之时,也会先有数量较少的先头人马先行探路。除了试探对手的实力与防备外,不同于我大汉军队随军带有大量粮草储备,来去如风的匈奴人并无多少笨重辎重,因此大军抵达之前,往往就要靠先头人马四处劫掠、备好部分粮草,从车师后王的求援信来看,这支数百人的匈奴人后面,说不定很快又有另外一支人多势众的大军杀到,也犹未可知。因此,无论敌军或众或寡,诸位切不可存有轻敌之心!否则,同样仅有数百之众,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闻听此言,厅内前一开还带有轻慢之意的少数几名队率,顿时无不凛然。心底里对这位颇有对敌经验的悍将,更多了几分敬意。而这时,主将耿恭也再次开口道: “窦司马所言极是。来去如风的匈奴人,世代生长于大漠草原,凶狠彪悍,我等虽看似以逸待劳,装备精良,且有地形之利,但西域此地匈奴人也已纵横数百年之久,初来乍到的我军未必有太大的优势,因此,即便敌军看似弱寡,亦绝不可心生轻敌之念!” “诺!”听到两位正副主将皆强调切忌轻敌,也都说得十分在理,众人随即同声躬身答道。 而接下来,大概是看气氛有些过于严肃了,耿恭又随即舒缓了语气,继续说道: “鉴于目前的军情,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办,耿某想听一听各位分别有何高见?此番军议,言者无罪,就想听一听各位的心中想法,诸位但讲无妨。” 见耿恭示意大家尽管开口,面对这看起来显而易见的敌我态势,立即便有一人扯着大嗓门,站出来率先拱手说道: “启禀耿校尉、窦司马,以末将之见,这没什么可说的。既然车师后王来信告急求援,莫说是数百人,就是千军万马,我天朝大汉岂有束手旁观、不救之理?更何况,来者约莫着仅有最多三百人而已!要我就,咱们就抄家伙干他娘的!” “此言甚是。末将也以为于理而言,我军岂能作壁上观。如若对求援视而不见、或者哪怕出兵迟了,恐将失掉了宝贵的车师国人心,也让大汉的天威受损。” “的确如此。并且,当初奉车都尉窦大人修筑金蒲、柳中二城,既是为了监视这二处的前后车师国王,也是为了保障其安全,以捍卫我大汉的天威。助车师后王守土驱敌,本就是我等在此驻扎的汉军的职责所在。校尉大人与司马大人若是决意发兵救援,末将愿率所队为先锋!” “我亦愿往!” “我也愿助阵增援!” 一时间,几名率先发言的军官,不仅已经把厅内大家的心中所想都说了个差不多,引得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情绪愈发激动之下,不少军官已踊跃出列、争取加入此番出兵救援的行列。 眼见众军官大多如此积极,一旁的窦威随即站了出来,拱手朝着站在主位上的耿恭郑重说道:“校尉大人,看来军心可用!既如此,就请依卑职方才之建议,命末将领军出兵应援!末将只需精兵三百,定可破敌、凯旋而还!” “嗯。。。”只见耿恭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好像依然还有些犹豫,看了眼一旁愁眉不展、似乎心情与厅内众人恍若有些不同的主簿窦齐,又忽然发现,旁边靠近角落里的耿毅和耿乐二人,此刻也是各自一副暗自思索的样子,尚未发一言。于是,耿恭又转而朝着那边的耿毅与耿乐说道:“你们二人作为队率的资历虽浅,但也跟随本校尉经历了蒲类海护粮一战。对于此番应援一事,有何看法?” 只见耿毅先是犹豫了一会儿,待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最前面站着的耿恭和窦威二人,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这才开口说道: “末。。。末将也觉得理应出兵救援!并且,除了方才各位队率所言之外,末将还认为,不仅需要出兵,更要迅速出击、尽快发动奇袭!一来,匈奴人立足未稳,很可能尚未有所防备、未曾预料到我们能反应如此之快,立刻便主动进攻,必能出其不意!二来,倘若后续真的有匈奴大军不日便将抵达,更应趁此良机,击溃其不多的先头人马、以挫其锐气。后续或战或守,也都能更加有利于我军。最后,就是为了保险起见,出击之时,末将斗胆建议,最好可以再另派一支小股人马,密切监视自白山通往车师的主要通路的动向,一旦发现大队匈奴人马的动向,也好立即快马通知出援所部,尽快撤回,以保万全。” 耿毅这一番大胆而又不乏严谨的建议,立即获得了周围众人的啧啧称赞。的确,即便匈奴人还有大军在后,此时也是稍纵即逝的最佳出击机会,而且越早动手越好!既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敌人后续大军随时可能抵达、每日剧增的风险。不趁此时出击,更待何时?!而在大胆出击的同时,也预留好针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凶险的防备,堪称近乎完美的作战计划。 群情激昂之下,耿毅心中却似乎有些惴惴不安。方才自己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便是忽然考虑到,在等待众位队率集结至此的时间里,自家大人、司马窦威、主簿窦齐这三人看样子似乎就已商议过此事了。而窦威的意见,听刚才的话的意思,看来原本便是坚定地主张立即出兵救援。而如果三人意见一致,自家大人又何必让众人讨论呢?直接当众下令出击不就是了。因此,担心自家大人之前讨论时的意见,恐怕就是反对出兵救援。于是,耿毅才犹豫着是否要说出自己的真实所想。 不过,一吐为快之后,耿恭投来的目光中,倒是并未有丝毫的责备或者失落,反而倒是带有几分赞赏,也不知是像他人一样对于自己的中肯看法,还是因为自己敢于秉公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此言有理,看来,耿毅你也越来越有大将之风了。” 只听耿恭毫不避嫌地表扬着这名自己的嫡系年轻属下,不过此情此景之中,大家也都心悦诚服,丝毫不觉得耿恭的这话有什么偏袒。同时,耿恭又仿佛是看穿了耿毅心中的顾虑,更是随即补充道: “其实,本校尉也是这样考虑的,倘若决定出兵救援,的确是越早越好。不过,毕竟此事事关重大,关乎车师后国、咱们金蒲城、乃至整个大汉西域的安危,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谨慎行事,生怕有负圣上、朝廷与奉车都尉窦大人的重托。因此,这才必须再听一听众位的意见。既然如此,看来。。。” 说到这里,耿恭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看了眼一旁愁眉不展、也不知心中在纠结着什么的主簿窦齐,便准备作为金蒲城的主将正式下令出兵应援了。 而听到自家大人耿恭这样讲,耿毅也瞬间缓过劲儿来,同时,有些如梦初醒地瞥了眼一旁的窦齐:看来,自家大人至少表面上也是不反对出兵救援的。那么,最初三人讨论没有统一意见。。。 莫非。。。 原本持反对意见的,竟是那与窦唯同为窦氏一族的随军主簿窦齐?! 难道说,他是为了其保存实力的私心?可这次出击更像是抢功的好机会,就算匈奴人有所防备,也不过只有三百匈奴人而已,又岂是窦威所率汉军精锐的对手?如果是自己这些姓耿的出击去抢功,窦齐反对还说的过去,现在明摆着司马窦威及其麾下所部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窦齐实在没有必要反对他们窦氏一族的自己人去抢功啊。。。 就在耿毅感到几分莫名其妙,有些不太能确定窦齐为何会反对此事,以及厅内众人大多都已支持立即出兵的这时,一个声音忽然自耿毅的身后传了出来: “那些道路上留下的篝火痕迹,是否有可能是匈奴人故意留给我们看的。。。?” 求援-9 一语落地,前一刻还近乎沸腾的金蒲城议事厅内,竟顿时一片沉静异常、鸦雀无声起来。。。 即便是在第二日耿毅骑马率着一队人马、缓缓逶迤着离开金蒲城时,耿毅的心中似乎仍因为这一句话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令人感到几分心有余悸。 回头眺望,除了飘扬着大汉军旗的金蒲城仍屹立在身后外,视野中渐行渐远的,还有另外一支轻装简行的汉军骑兵,队首一面“窦”字大旗,迎着北风不断抖动,纵使已相距有一里多远,耿毅的耳畔似乎仍能听得到那面高昂的旗帜正迎风飞舞间所发出的呼呼作响。 耿毅的身后一侧,则是与其同队开拔的耿乐,正带着一脸的悔意,仿佛仍在懊悔昨天在议事厅内,自己为何要说出最后的那句话。此刻,似乎遭受了一些打击的耿乐,默不作声,只是悻悻地跟在耿毅的身后。 是的,昨日议事厅上,最后对于白山通往车师后国的道路上所留下的篝火痕迹是否是匈奴人故意为之的质疑,正是由耿乐顺口提出的。 只是,耿乐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疑问在片刻的沉寂后,却被在场多数人斥责为扰乱军心,而唯一坦言支持自己看法的,竟然会是之前寡言少语、面色阴沉的死对头主簿窦齐。。。 那一刻,耿毅和众人也才忽然明白过来,往往极为赞成窦威的主簿窦齐,这次为何会有如此一反往常的怪异表现,并未对立刻出兵的计划表现出应有的赞同。 原来,其心中竟也是有着相似的顾虑。 不过,很快,尽管有耿乐提出的质疑,以及窦齐对这种质疑的赞同,但是议事厅内的众将之中,还是以窦威为主、建议立即出兵救援的声音,占了绝对上风。 除了各自以窦威、窦齐为代表的这两派意见相左而又呼声悬殊的意见外,最为至关重要的主将——耿恭的立场,则是在表面中立之下,稍稍偏向于窦威的出兵意见。 毕竟,匈奴人故意引诱汉军出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除了凭空猜测,并无任何切实的依据。如果仅仅因为这样的凭空猜测而拒绝立即出兵救援,很可能会被车师后国及西域诸国视为胆怯懦弱、畏敌避战的借口。况且,立即出兵,本就重在一个出奇制胜,既然是出奇兵,风险则必定相伴。即便是花时间去查探后再决定出兵,每拖一日,或许也只能因为匈奴大军的与日迫近而徒增延后出兵的更大凶险而已。。。何况,又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安全的呢?只求谨小慎微,那便只能固步自封,还打什么仗? 因此,即便考虑到出击所蕴藏的凶险,立即出兵,或许也依然是风险最小的上佳选择。 所以,今日一早,就分别有两支汉军自金蒲城开拔。一支,由身经百战的司马窦威和主簿窦齐率领,带着原本就属于窦威的麾下嫡系精锐主力,约三百人上下,直奔车师后国北部一带,打算给正盘踞在那附近的匈奴先头人马,来个突然袭击,挫一挫敌军的锐气!因为此行必须需要一位精熟地形之人随行引导,所以,尽管窦齐对此次出兵的决定尚抱有微词,但仍在这支出击人马之中,跟随在窦威的左右。 而另一支,则是耿毅与耿乐这两人如今正率领的几十名汉军,作为偏师,按照耿毅前一日提出的构想,往另一个方向,前去白山通往车师后国的主要大道上,打探后续匈奴主力的动向。同时,也对于前日斥候所发现的篝火痕迹,再相加查实、一探究竟。 “喂,别再那么垂头丧气了。说实话,我还是很佩服你能想到那一层可能性的。你看我,就压根儿没想到那一层隐藏的凶险。。。”行进中的耿毅,这时忽然稍稍放慢了马速,变成与后面的耿乐并肩而行,又拍了拍垂头丧气的耿乐,安慰道。 “唉。。。我宁愿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也不多嘴。。。”耿乐却叹了口气,仍是愁眉紧皱、懊悔不已。 “嗨,别那么丧气了。除了那个别几个有些激动的将领外,包括咱家大人在内,谁也没指责你的不是,对不对?任何可能性都考虑到,又有什么错?再说了,谁也想不到,你会和窦齐那个王八蛋想到一块儿去了,是不是?哈哈,又何须自责呢?” 而耿乐却仍然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见此,耿毅只好干咳了几下,继续问道: “额。。。对了!我倒是很好奇,只是单纯的好奇啊,你是怎么想到匈奴人有可能会故布疑阵的呢?” “怎么,你也有此怀疑?觉得有可能真的是这样了?” “这个。。。”耿毅苦笑了一下,既不想欺骗自己的这个好弟兄,也不想再次打击到耿乐,只好隐晦地说道,“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嘛。” 尽管,从心底里,耿毅根本不太相信,野蛮落后的匈奴人,也会有汉人这么多的花花肠子搞这些阴谋诡计。况且,冬季尚未完全结束,冰天雪地的,新败的匈奴人就大规模地调动反攻,这非但几乎不太可能,更很难做到不露出马脚。从哪个角度想,经验丰富的窦威关于这最多只是匈奴人小规模先头部队的判断,都应该是最为准确和可信的。 而这时,耿乐的面色似乎稍好了一些,低声说道: “说实话,我这还是从以前听到的故事里,当时猛然间想到的。过去不是有个,叫什么孙武的大兵法家,用了一个‘添兵减灶’的法子,行军时故意减少军队中途休息时掘地为灶的数量,留下了越来越少的饭灶痕迹,使得后面追击的敌军掉以轻心,最后落入埋伏圈套的故事么?呐,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小时曾听到的这个故事,所以顺口就说了出来。。。” 添兵减灶。。。? 耿毅的确没想到,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耿乐竟然也知道有这个兵家战例。的确,战国时期,齐国就曾在进攻魏国后的撤退途中,使用这一招计谋,引诱魏国军队轻敌大意,通过观察齐军所过之处土灶的数量每日减少,误以为齐军士卒大量逃亡、且人心涣散,因而在马陵之战中魏军毫无防备地进入了齐军精心设下的埋伏,以至于最后几乎全军覆没。尽管,耿乐把人物记错了,马陵之战是孙膑而非孙武的计谋,但这个想法却也有些道理。毕竟,当年中了此计的魏国大将庞涓,本也不是等闲之辈。名将尚且如此,这回自己也小心一些,总也没有大错。。。虽然实在有些难以置信,野蛮的匈奴人能够使出当年孙膑一般的智谋诡计。 但如果万一,匈奴人真的。。。 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紧张与不祥之感似乎涌上了心头,耿毅沉默了半晌后,立刻唤来了手下两名伍长,命其带着七八个手下弟兄,配备最好的快马,以最快的速度先一步赶去前日道路上发现的匈奴人篝火痕迹的附近各处,再仔仔细细地好好探查一番,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什么异常的发现。自己率其其余几十人,按原速稳步前行,稍后便到。 望着领命而去的手下在积雪的路面上绝尘而去,耿毅也不禁陷入了沉思。无论自己这样做是否有些多余,但毕竟还是早一些知道,心里也能早一些踏实一点儿。 因为,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一旦不祥的预感万一成真了,那么,此番前去支援车师后国、发动突袭的窦威所部,可就凶多吉少了。。。 而耿毅不知道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在自金蒲城出发的另一支队伍中,自己的那个死对头,紧皱的眉头间,仿佛也正有着类似的担忧—— “窦将军。。。”一路上左顾右盼的窦齐,趁着在队伍终于中途停歇之际,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单独的机会,来到窦威的面前,可谁知刚刚开口,便被窦威摆摆手打断道: “窦主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咱们已经出发,就算是为了弟兄们的军心,我也劝你还是无须多言了。。。” “我不是想再劝你回头,只是,忽然想到,这次带出来的基本都是咱们自己人的窦家军,何不趁此机会,移驻到我之前说过的疏勒城去,既能摆脱掉耿恭他们,也可稍稍远离匈奴大军的攻势,暂避其兵锋。。。” 而这一次,面对窦齐的一番话语,窦威也是毫不留情地再次打断道: “我就不明白了,窦主簿,我们又为何非要畏敌避战呢?我不知当初你为何愿意留在西域,本将率这支百战精锐留驻西域,可绝对不是为了来这儿和匈奴人玩躲猫猫的!不久后窦大人率大军再度重返西域之时,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他老人家!” “窦司马,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就算这次是我多虑了,那也是为了保存咱们窦家军的实力。而且,就算这次咱们能消灭掉匈奴人果真为数不多的先头人马,后续的上万匈奴大军一旦抵达,你认为咱们孤悬中原千里之外,能有获胜的可能吗?!暂避其锋芒,与之周旋拖延,最不济,实在不行的时候,至少也能为以后你我二人留下些余地不是。。。” “什么余地?汉匈自古不两立,已是延绵数百年的战争。就算战败,大不了一死而已,你说的‘余地’,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对着窦威一瞬间变得严厉而又锐利的目光,窦齐的视线似乎有些心虚地躲闪了开来,正在这有些尴尬之时,忽有一不久前派出的探马疾驰来报: “报!启禀司马大人,前方北面两里余地外,发现匈奴人踪迹!正在劫掠车师人的一处村落!” “多少人?!”窦威闻言,立刻手掌握紧了腰间的刀鞘。 “约莫五十人左右!且尚未发现我军迫近。” “好!”窦威略一沉思后,立刻命人牵过了自己的战马,“命令各军,全军上下马上停止歇息,换上战马,准备随本将立即出击!” “诺!”不远外的传令官领命道,但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禀告司马大人,众军刚刚歇息、大多尚未进食,而且,还有刚刚派出的一些斥候,一时也尚未归来。。。” “兵贵神速!待灭了那些匈奴兔崽子后再吃饭也不迟!至于一时还没回来的少数那些弟兄。。。”说到这里,窦威几乎用不加掩饰的鄙夷表情,看了身旁的窦齐一眼,而后继续说道:“就由窦主簿在此留守,等候那些弟兄归来后再赶上来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跨上了坐骑的马背,随即率领着速度集结起来待命的麾下一众精兵悍将们,高举着一柄“窦”字大旗,士气高昂地直奔着斥候刚刚所报的车师村落方向而去。。。 望着那支绝尘而去的汉军人马,带着几分心中的不安与莫名的紧张,窦齐的目光似乎也变得有些复杂,既有几分对于窦威方才鄙夷目光的不忿,同时,更有几分隐隐的担忧:一旦这人人马一去不回后,自己地位可就。。。 不知为何,窦齐总有种强烈的不安与莫名的预感,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窦威,和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那支窦家军了。。。 倘若,真的被自己不幸言中,窦威及那支窦家军一去不复返的话,那么今后在西域一时再也无所凭靠的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缓缓咽了口唾沫,回身望了望身边仅剩的几名亲兵,窦齐不禁脸色阴郁地叹了口气。 只能祝愿,窦威那家伙能走好运吧! 而与窦齐在大漠之中的彷徨与提心吊胆不同的是,在远离窦齐所在地的另一个方向上,耿毅此时的心情,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当他率领着人马抵挡那处发现匈奴人篝火痕迹的地方时,得到的消息总算让其吃了一颗定心丸: “启禀队率!我们已经分头将这附近仔细找了一遍,目前,除了那些昨日就已发现的少量匈奴人短暂停驻的痕迹外,并无其他可疑痕迹。也暂时没有发现匈奴大军的动向。这里僻静的,甚至连飞禽鸟兽都见不到一只。” “嗯。”长舒了一口气的耿恭刚刚点了点头,却无意间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似乎只有九个人,可自己明明记得,之前派出的应该是一共十个人才对。 随着耿毅的追问,几个人都是轻松地一笑: “嗨,还有一个家伙,是个新兵蛋子,干啥都总是慢吞吞的,还总该馋嘴,可能又去哪里趁机偷懒、或者顺便到附近林子里摘果子去了吧。。。” 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其中一人忽然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喏!那家伙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实在是真够慢的。” 随即众人顺着往同一个方向望去,而原本略显轻松的氛围,却似乎瞬间凝固了。。。 因为那急急忙忙从一旁山坡上跑过来的汉兵,正带着一脸的惊慌神色,一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急着往这里赶来,一看,就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糟糕!难道说,匈奴大军已经到了?! “戒备!” 只听耿毅一声令下,瞬间紧张起来的空气中,几乎所有人立刻上马、箭在弦上,随时准备听候命令行动。 “说,怎么回事?!为何惊慌,是发现了匈奴大军的动向?!” “额。。。是。。。也不是。。。唉。。。我笨嘴笨舌的,队率您还是跟着我过去看看吧。。。” 耿毅略一皱眉,带着一丝不安,吩咐其余众人由耿乐率领,原地留守戒备,自己则带着仅仅几个手下,跟着那位慌里慌张的汉军士卒,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了其刚刚跑过来的山坡。 在上了山坡,又经过了一片七拐八拐之后,大约两炷香的功夫后,几个人才终于气喘吁吁地绕到了一个幽静隐蔽的山坳处。目睹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在这个远离大道、不易察觉的山坳之中,竟然还隐藏有着成百数千个匈奴人停歇做饭时草草堆出的土灶。而且痕迹很新,绝非许久之前的停驻营地。举目望去,那些土灶密密麻麻的,间或着一些空地或简易栅栏,让人依稀能辨别出这里不久前曾有过一个庞大的行军营地,而这支人马所能占据的停驻区域沿着山坳向外延伸着,竟一眼望不到边际。。。 无须细数,只用粗略估算,便能得出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结论,曾在数天前刻意远离大道、在此停驻的人马,至少应足足有上万人的规模。。。 望着眼前骇人的一幕,虽然并非亲眼见到了匈奴大军,但是从这痕迹略新的营地上来看,成千上万的匈奴人,已经卷土重来,甚至,就在这附近也说不定。。。 这时,一旁的几名士卒也是惊得哑口无言,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看着这难以置信的眼前景象,甚至身体已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终于,一名老卒忍不住低声问道: “队率,要不要,我们立刻赶回金蒲城禀报此事。。。?” 只是,却只听到,同样微微颤抖着的耿毅,此刻似乎在失神地喃喃自语着什么。。。微弱的声音中,加上呼啸而过的北风,几名士卒都有些听不太清楚,耿毅所念叨的,究竟是“晚了”,还是“完了”。。。 又或者,这两者此刻也已无根本区别。 因为,另一支同样是一早开拔的汉军人马的命运,几乎已然注定。 萧瑟的北风中,如坠冰窟的耿毅,此刻,仿佛已能听到远方吹响的悲怆战歌。。。 这,真的是一个陷阱。。。? 求援-10 中埋伏了! 随着几声雄浑粗犷的号角声在四面八方接连响起,数不清的大队游牧骑兵在地动山摇中于各个方向围拢过来,前一刻还正追杀兴起的窦威所部汉军精锐,这才如梦如醒般,急急勒住了缰绳。 举目四望,自己这支汉军已然被刚刚那些袭击村落的匈奴人引入了这一无险可守的低洼之地,左右与前后几乎皆是地势居高的山坡,漫山遍野的彪悍敌军高声嗷叫着,举着无数面挂有兽头的匈奴旗帜,如欣赏被困的猎物一般,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已然身陷重围之中的两百余不知所措的汉军骑兵,一边游刃有余地摩挲着手中的弯刀利刃,不慌不忙地等待着一场杀戮盛宴的开始。 “司马大人!我。。。我们被包围了!”一名汉军传令小校策马奔到队首的窦威处,气喘吁吁地报告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同时,慌忙从怀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号角,急切地问道:“要。。。要不属下立刻吹响求救的号角?或许。。。或许。。。” 陷入沉默的窦威则收回了看向四处缓坡上敌军的视线,看了眼身边这脸色有些泛白的小校,却只是凄然一笑。 此时吹角,又有何用? 放眼望去,加上从那些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声判断,周围的匈奴人就算没有上万、也至少足有数千之众。就算是把车师国、金蒲城、甚至柳中城关宠所部的友军全部算上,恐怕也难以在这无险可守之地正面与这约十倍之敌相抗。更何况,他们所处的距离也根本听不到自己所部的号角声。唯一有可能听到的,大概也就是数里之外方才临时驻地的窦齐和最多十来名斥候与亲兵。即使真的赶来了,窦齐那家伙也未必会傻到赶过来。就算真的来了,凭那点儿兵力结果也不过是陪自己一同送死而已。。。 此刻,窦威的心情似乎有些复杂,当袭击村落的匈奴人奔逃之时,其也不是未曾想过可能会有埋伏。但即便遇到,心中所料其也不过数百之众,匆忙之下,也根本难以抵挡自己这支百战精锐的雷霆一击,再加上一心想全歼对方、不能放过一个、走漏汉军奇袭动向的念头,才在杀到溃兵只剩最后两人之际,自己也已经一头扎进了匈奴人早已设好的包围圈。。。 隐隐想起昨日与方才窦齐之所说,尽管对其动机自己一向不屑一顾,但这眼前的事实,却似乎和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时也?命也? 窦威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准备摆摆手,拒绝那传令小校立刻吹响求援号角的请示,但在这绝望之中,窦威似乎又转而想到了什么,思虑了片刻后,竟淡然吩咐道: “传令下去,全军原地列队,尽快进食,大家一边休整、一边戒备!越轻松越好!同时立即吹响求援号角。记住,要吹的不慌不忙!” 这。。。 虽然不太明白窦威的意思,但是其麾下的二百汉军将士,还是按照这位历经多年沙场的老将的命令,忠实地执行了起来。一来,是对于自家主将多年以来的绝对信任;二来,是对其临阵不乱、镇定自若的神态中所传达的绝地求生的希望。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四面均是围拢的敌军,经验丰富的众人同样十分清楚,慌乱之中四散溃逃,也绝对是死路一条。就算死,至少也要吃饱了做个饱死鬼,何况,或许还真的能有一线生机。就权且先死马当活马医吧! 而望着汉军不慌不忙地重新整队布阵,且面对磨刀霍霍的四面敌军,居然开始视若无睹地原地就食休息起来,直把信心百倍的一众匈奴人看得是目瞪口呆,甚至心里反而先开始有些发虚。。。 这些汉人在干什么?难道是瞎了、聋了?没看到已被包围、自己死到临头了吗?要攻也不攻、要逃也不逃,反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吹响了号角,做出一副静候援军的样子。难不成,周围还真的伏有大队的汉军,随时都能杀到此处?! 有些胡思乱想者,甚至低声讨论着,是否前不久的窦固大军根本就没班师,而是实际上早已埋伏在车师国,就等着自己送上门来了。。。! 疑虑如同传染一般,在匈奴人中四处传播,一时,蠢蠢欲动的匈奴人反而谁也不敢先做试探的倒霉鬼,也都原地一动不动地警戒着四周的任何可疑动静。同时,也等候着来自这支匈奴军主将的命令。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正面一处缓坡上的位置处—— “舅舅,那些汉军在搞什么鬼?”说话的乃是都昆,手里掂着硕大的一口弯刀,正有些不耐烦地抱怨道:“还不慌不忙地吹了号角,似乎是在联系附近的其他友军。要不要干脆不管他那么多,我现在就带着两千人,直接冲下去,干翻那群不知道在搞什么的狗杂种?!” 悠然坐于一匹全身通红的大宛宝马之上的左谷蠡王,却根本没有理会自己这个莽撞冲动的外甥。反而侧了侧脸,朝着一旁的木朵那问道: “这次能诱出了两百汉军,也算是你的功劳。不妨再说一说你有什么看法?” “承蒙殿下谬赞,小人实不敢当。皆是大王运筹帷幄之功。”木朵那先欠了欠身,而后才说道:“彼军已是困兽,料其不过是故弄玄虚,效仿当年飞将军李广之旧事,故作另有伏兵援军之状,以乱我军心尔。纵使周围真有其他汉军,量汉军在车师国所驻人马皆驰援而来,也不过羊入虎口,绝非我军对手。以在下之见,观其军旗,似是窦姓将领,若能劝其归降,则西域全境汉军再无战心,今后我军收复西域的战事,也必将事半功倍。” 一席话,大概是说到了左谷蠡王心里,只见其含笑微微点头,似乎颇为认同。见状,木朵那进一步请缨道: “在下感大王之恩,愿作为劝降使者,单骑而往,劝其归顺我匈奴!” 可就在这时,左谷蠡王还未有所表示,一旁的都昆却忽然抢着嚷道:“你这都是些什么屁话?!要降也该那些汉狗主动请降,何须我们去劝?还让人家以为是我们服了软!岂不令人当我们两万大军全是些没软蛋的骟羊?!连区区两百人都打不过!舅舅,要我说,管他姓窦姓李,直接砍杀过去,不束手请降的一律砍他个干净,大卸八块后喂狗,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倒要看看,他那姓窦的脖子是不是会比其他人的更硬一些,扛得住我挥过去的一计弯刀!” 眼看都昆还要继续叫嚣,却被左谷蠡王两眼猛地狠狠一瞪,顿时缩了缩脖子收了声,余下的话之后也强自咽了回去,只能恨恨地看着木朵那,没好气地憋红了脸。 “你们两个,与其同去。”只见左谷蠡王在用目光喝止了自己的外甥后,对身后的两名亲兵吩咐着,继而又对木朵那点了点头道:“汉人狡诈,小心其困兽犹斗,对你不利。带两个我的亲兵护卫,记得多加戒备。若是不成,即刻返回。” “殿下厚恩,小人无以为报!”木朵那深有感触地在马上重重地欠了欠身,随后,便带着左谷蠡王亲自选定的两名护卫,策马奔下了山坡,三人直奔被围汉军阵列而去。 眼看逐渐靠近了,木朵那主动放缓了马速,并在距离汉军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很快,汉军阵列中也有三人骑马缓缓而来,中间一人似乎正是这支汉军的主将,身后一名护卫所持的一面军旗,正在风中呼呼作响,旗上的一个“窦”字,甚是夺目。 “在下匈奴左骨都侯木朵那,敢问将军尊姓大名?”木朵那在马背上以汉礼略一拱手,欠身问道。 “大汉戊己校尉麾下军司马窦威。左骨都侯来此两军阵前,有何贵干?不妨直言。”窦威似乎不太想兜圈子,直截了当地报出了姓名后,又单刀直入地问道。 木朵那笑了笑,再次拱手言道,语气和缓地说道: “原来是窦威将军,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将门之秀!重围之中仍不失大将风度,以在下拙见,将军屈尊做一个小小的军司马,实在是可惜了。我军左谷蠡王殿下求贤若渴,目睹将军军威,十分钦佩。更可惜将军之才,实不忍见其将军葬身乱军之中。故遣在下前来,申明利害。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将军何不效仿昔日李陵,原为汉将,归顺后被封为我匈奴的右校王,可谓弃暗投明之先例典范。将军以为如何?” “哈哈哈哈,原来是匈奴的左谷蠡王亲自出马,怪不得有如此的大阵仗!”窦威抚了抚自己的浓密胡子,哈哈大笑道。而后,又看着等候答复的木朵那,略一沉思后,继而说道:“左骨都侯既然这样说,还提到昔日李陵之事。那就请足下回禀左谷蠡王殿下。。。” 见窦威语气和缓了许多,木朵那一时间觉得似乎劝降有望,正待趁热打铁,却只听窦威笑着继续说道: “既然足下知晓李陵之事,必然也知昔日匈奴王子金日磾之事。何不劝左谷蠡王殿下效仿金日磾呢?” 闻听此言,正等着窦威归降的木朵那不禁一怔,其自然知道窦威举出金日磾的例子,是什么意思,脸色不禁都有些僵硬。 而对于木朵那的这一反应,窦威似乎很惬意,不禁继续慷慨而言道:“若左谷蠡王殿下诚心归顺我大汉,以金日磾之先例,今后亦不失封侯拜相之高位,留名青史!在下不才,愿意代为向大汉天子启奏引见!” 讲到这里,见窦威似乎确是无心归降,木朵那的脸色不禁愈发有些阴沉,但却并未气恼,而是平心静气地仍作着最后一次规劝的努力: “窦将军,你这是戏言了。今日之局势,我军岂有投降的道理?将军如今仅有二百之众,故作镇定之状,料想也不过是效仿昔日飞将军李广解鞍下马、诈退敌军之旧事。可今非昔比,如今我军足有两万之众,纵使贵军真有援兵,量西域之所驻各部汉军俱在附近,也毫不畏惧。须臾之间,便可令贵部全军覆没。将军又何必螳臂当车、宁愿玉石俱焚呢?” 窦威这次没有再继续针锋相对,只是淡淡地拨转了马头:“多说无益,请回吧。至于我大汉二百将士是不是螳臂当车,恐怕,要你们试了才知道!” 说罢,只见窦威便已径直带马回归汉军阵列而去了。只余下原地的木朵那,悻悻地叹了口气。 待木朵那无奈地回到山坡上左谷蠡王的面前时,只好如实禀告,主动请罪。 左谷蠡王倒也没说什么,都昆则自然是找到了一个好的由头,不禁对劝降失败归来的木朵那冷嘲热讽起来: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这些执迷不悟的家伙,还和他们废什么话?!这下倒好,反而涨了他人志气,乱了我自家军心!要我说,就直接全砍了不就完了?!也给后面其他那些汉军作个榜样,让他们看看胆敢来此西域和我们匈奴相争,会是个什么下场!舅舅,这次,我可以率军开始进攻了吧?再等下去,不说敌军休息够了,卯足了劲儿万一突围跑掉了怎么办,咱们手下这些小兔崽子们的士气可恐怕也消耗得越来越低了。。。” 见左谷蠡王思虑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同意了自己的进攻请求,都昆大喜过望地白了一旁的木朵那一眼,而后便兴冲冲地准备转身去组织兵马,立刻发起一场四面围攻了。 可就在这时,战场之上,忽然间角声大作! “呜——!呜——!呜——!” 只听急促的声响一阵高过一阵,这无疑是进攻的号角!无论是左谷蠡王、木朵那、都昆都不由得为之一愣。 “妈的!老子还没下令,是哪个皮痒痒的擅自发动进攻的?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都昆骂骂咧咧的,正在举目四望。看看到底是哪侧的匈奴人马不听号令,擅自发起了进攻。这明摆着是坐不住了打算和自己抢功啊! 可待看清楚战场上的变化之后,其不禁有些愕然: 那飞舞的军旗、嘹亮的号角、大地的震颤,竟然并非任何一侧的匈奴人,而是那汉军二百人马率先发起的主动冲锋! 而更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伴着越来越近、大地亦逐渐开始为之颤抖的马蹄声,汉军的进攻方向竟然并非是向所来的原路方向突围而去,而是直直地朝着左谷蠡王所处的正面山坡之上,二百人一同嘶吼着,一往无前地径直硬生生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相关知识补充】: 1. 关于李广旧事。指的是西汉时的“飞将军”李广,曾率一百骑兵,在距离后方数十里的塞外之地不幸遭遇数千匈奴骑兵,却不逃反进,而后解鞍下马,随便躺卧。使匈奴人误以为此乃引诱自己追击的汉军,背后必有大队人马埋伏,疑惧之间,只得主动撤走的典故。 2. 关于金日磾。原是匈奴休屠王的儿子,十四岁时因父亲被杀无所依归,而与母亲、弟弟一同归汉,由汉武帝赐姓“金”。后受武帝看重,累迁升官,以忠诚笃敬、孝行节操而闻名。汉昭帝即位时位列四位辅政大臣之一,封侯拜相。 求援-11 “呜~~~!呜~~~!” 伴随着雄浑的号角声响彻这冬雪尚未消融殆尽的荒凉原野,都昆几乎是呆若木鸡,与其他前一刻还悠哉悠哉的匈奴人一样,一时僵立在原处,只能呆呆地看着那腥红色的汉军战旗迎风飞舞着,正如同那旗下飞蛾扑火般的汉军人马一般,毫不犹豫地便一头扎进了当面的厚厚重围之中! 霎时间,除了震天动地的嘶吼、喊杀声,匈奴人中军所在山坡之下的山脚处,最前方的第一排匈奴人马处,也发出了无数的惨叫与呼喊。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汉军强冲之处的最前列,隐约可见,血肉断肢顷刻间飞溅而出。 只见那支仅有百人的汉军骑兵,趁着四面匈奴大军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已如闪电般突入了面前的匈奴防线,轻而易举地便将其撕扯得七零八碎。纵使第一列的匈奴人不少仍在举刀顽抗,但是这些许的抵抗根本难以与拼死一战的汉军骑兵匹敌,不是横尸当场,就是只能勉力支撑,根本再也难以维持住自身的防线。而更多的匈奴人则在无比的惊骇,与同伴们的残臂断肢面前瞬间崩溃,本能地开始了四散奔逃。。。 “这群狗娘养的废物,给我顶住!”终于回过神来的都昆扯着嗓子喊道,脸红脖子粗地痛骂着前排那些丢人现眼的手下,同时赶忙让身边随从吹响了四面围兵立即发动总攻的号角命令。最后,也不忘咬牙切齿地恨恨说道:“这些天杀的汉人,还他娘的真敢给老子狗急跳墙!兔崽子们,看你们这百八十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尽管都昆起初根本不信,甚至有些怀疑这不过只是汉军对自己中军的虚晃一枪,趁各部前来救援、自乱阵脚之时再伺机掉转马头突围而出。毕竟,自己舅舅左谷蠡王所在的中军,不仅占据了汉军所部当面的最高地势,居高临下,而且也是兵力最为雄厚的一处所在,山坡之上密密麻麻、一道接一道的厚厚人马,无数明晃晃的刀枪,凭那点儿兵力,就想从这个方向上强冲!哼哼,就是匈奴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头号大英雄——冒顿单于亲自率领一百人马,也根本不可能突围而出。何况这名不见经传的姓窦的一个小小司马?! 而仅仅片刻之后,眼见四处兵马已得令行动、从四面八方开始向汉军不断围拢上去,心中刚刚稍定的都昆,却不由得再次冒出了一头的冷汗。 原来,山脚处那支汉军人马在轻松突破了第一道防线之后,并未多做纠缠,便径直又扑向了其后第二道防线。在又一次的迅速突破,同时也引发了四周的连锁反应、引发匈奴自乱阵脚之后,却并未像自己所笃定预料的那样,掉头另寻薄弱而又混乱的突破口,反而再次挥鞭向前,沿着山坡,继续士气高昂、杀声震天地向着第三道防线杀了上来。。。 转眼之间,那支凶神恶煞般的汉军已经突入了位于山坡中部山腰处的第三道防线,与把守此处的左谷蠡王麾下嫡系人马鏖战在了一处。。。 越来越近的号角、喊杀、惨叫声,以及从脚下大地上所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颤抖,无一不让都昆平生第一回感到如此的莫名紧张。。。只见其紧紧抿着嘴唇,面如死灰一般死死地盯着那面已来到山腰处的赤色汉军大旗,眼见那醒目耀眼的旗帜在山腰处的人海中不断翻滚着,几经起伏,而旗尖的方向,却始终直直地指向自己所在的山顶位置,似乎丝毫没有在意身后已然被彻底封死的退路。 到了这一刻,就是傻子也终于能看出来了,看来这支汉军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声东击西、趁乱突围,而拼死冲锋的目标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整支匈奴大军的核心,位于山顶的全军主将——左谷蠡王! 这。。。这些家伙难道疯了吗?! 望着那视死如归的身影,无数匈奴人的内心之中除了惊骇,更有难以抑制的恐惧。还有什么,比一支已然无惧死亡的军队,更加令人感到心惊胆战的呢。。。?! 即便是从后包抄上来的其余匈奴军队,看着汉军所过之处的惨烈景象,也皆面露难色,一时谁也不敢第一个尾随上去,去捋这样一支军队的逆鳞。。。 不多时,尽管第三道防线上的左谷蠡王麾下精锐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还是被汉军再度突破!随着汉军的兵锋越逼越近,如一柄大铁锤,瞬间便又狠狠地砸进了山坡上匈奴人的第四道防线——!都昆已几乎能真切地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只见一个个浑身是血、两眼喷火、几乎如同从地狱中走出的汉军骑兵,有些不仅身后和两肋插着弯刀断刃,胯下战马身上还扎着羽毛已被鲜血浸透的箭矢,甚至脸部已经挨了重重的一刀,因为不断地怒吼,更使得创口越加开裂,使得面部更加地狰狞!尽管还离着有一段距离,但仅仅望上一眼,也足以使怯弱胆小者肝胆俱裂,意志不坚者纷纷主动避让,纵使是勇气十足者,也不免望而生畏,心有寒意。这样下去,纵使第四道防线的匈奴人悍勇能战,再一次被这支汉军突破恐怕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而在第四道防线之后,挡在汉军铁蹄,与全军核心——左谷蠡王之间的,便就只剩下都昆自己这最后第五道防线的屏障了。。。 此时,有几支双方的流失更是已射到了山头近处。。。弄不好,下一箭就。。。 “舅。。。舅舅!”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是已然脸色煞白的都昆不得不拨转马头,赶忙奔向左谷蠡王建议道:“形势危急!汉军兵锋万一真的杀上来了。。。您看,要不要您先。。。先避让一下?” 谁知,看了看射到自己马前不到一丈距离处的一支流失,左谷蠡王却只是淡淡地继续向下注视着前方不远外的厮杀之处,并未有所动容,甚至没有理会都昆支支吾吾的建议,反而扭过去,轻描淡写地向着另一侧的木朵那问道: “木朵那,你怎么看?” “这。。。”木朵那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不远处已然血花四溅、越逼越近的惨烈厮杀处,瞅了瞅正瞪着眼睛逼视着自己的都昆,最后看了眼气定神闲、饶有兴致正等候自己回答的左谷蠡王,咽了口唾沫后,躬身答道:“殿下千金玉体,安全尤为重要。卑职也十分担心殿下的安危。但。。。” 说到这里,木朵那顿了顿,仿佛是鼓足了勇气,方才继续说道:“正因为情势危急,殿下身为一军主将,一举一动都干系到全军士气。如若轻举妄动,恐怕更会令四面众军士气动摇,前方将士心寒胆怯。。。小的以为,汉军已连破我军三道防线,虽勇猛难当,却也如强弩之末,体力必不能持久。反倒是殿下若能坚守此地、不避危险,众目睽睽之下,必能令众将士斗志大增,扭转战局。。。” “木朵那,你——!” 眼看木朵那竟然说出这番话,置自己的舅舅左谷蠡王于危难之地,都昆正待破口大骂。却被左谷蠡王当即喝止: “都昆,听到了没有!此处风景甚好,本王哪里也不去!你若顶不住了,大不了本王亲自弯弓执刃,与其一战!” “这。。。可是。。。” “哼!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可兔子,终归不是苍狼。本王倒也想看一下,若是连兔子都挡不住,你都昆到底还配不配作苍狼的子孙!” 一番话,说得都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之余,只好咬了咬牙,扭身而去,一边拔出了自己的弯刀,打算亲自上阵,一边疯狂地向周围的匈奴士卒们下达着拼死一战的命令: “兔崽子们,都给我听好了!今天谁敢后退一步,老子就把他扒皮活剥!还他妈的不信了,咱们这么多草原上的匈奴勇士,还挡不住这些势单力孤、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汉狗!” 都昆的一番话,多少稳定了最后一道防线上的匈奴士卒们的士气。与此同时,其又继续下令道:“张弓搭箭,给我朝着汉军放箭!” 闻听此言,众人不禁都是一愣,虽说人人都带着弓箭,但是之前却始终未曾使用。原因就在于,汉军和匈奴人早已冲杀在一处,弓箭无眼,相互厮杀之间,难免误杀到自己人。可红了眼的都昆哪管这一套,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就算是射杀一个汉军的同时要搭上三条匈奴人命,也值了!更何况,只要能射死那些汉军的坐骑战马,就将进一步迟滞其攻势,如此局势,每多拖一分,自己就多一分胜算! “放箭——!” 于是,在都昆的一再严令之下,一支支无情的箭矢毫无差别地朝着正在混战中的位置射了过去,无论汉军还是匈奴人,顿时死伤一片。尽管越来越多的汉军战马也在箭矢中纷纷倒地不起,汉军攻势为之一滞,可本就勉力支撑的前线匈奴士卒,眼看弓箭从背后射来,无分彼此,也瞬间崩溃,开始四散溃逃。。。 面对即将冲上来的浑身血污的区区三十余名汉军最后残部,都昆也豁出去了,带着麾下众士卒,第一个迎头从山顶冲了下去,两军开始了最后的短兵相接! 一方是体力充沛、异常勇悍、又有将领亲自带头;一方则是视死如归、无所畏惧,眼看敌军主将所在的山顶就在眼前,双方激烈地碰撞、缠斗在一起,一时间杀得是难解难分! 团团围攻之中,只见那面倔强而不屈的汉军大旗,依然在奋力向前,坚定地指向前方的山顶。 “呼。。。呼。。。呼。。。” 这一刻,身处沙场之中的窦威似乎只能听得到头盔中来自自己的深深呼吸声,每一声呼吸,似乎都显得愈发地沉重,在脑袋里不断地嗡嗡回响。而眼前,则尽是一片红色,也不知是真的已遍地鲜血,还是自己的眼睛早已被血水浸透。身体早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此时,就连握刀的手也早已麻木,但即便这样,整个身体依然仿若不归自己控制一般,依旧在只是不停地挥刀、挥刀、继续挥刀。。。 无尽的喊杀声中,窦威已经不清楚身边还剩多少弟兄,也已记不得,胯下所骑的是自发起冲锋以来所换过的第几匹战马了。短短的不到一炷香时间里,印象中自己至少已因坐骑受伤而三度落马,每一次,都有手下将坐骑让与自己,带领着弟兄们继续向山顶猛冲!不仅因为那是大家唯一的活路,更是为了自己身为汉军一员的尊严! 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冲锋的路上! 可是此刻,身旁身着汉军将士甲胄之人已愈发稀少,越来越多的弟兄无力地倒了下去,寥寥无几的仅存之人,也只能带伤举着早已卷刃、甚至是刀刃开裂的残破武器,强撑着护卫在自己的左右,就连胯下这匹仅存的战马的粗重呼吸声,似乎也已到达了极限。眼前距离山顶的咫尺之距,到了眼前,却仿佛仍旧是无比的遥远。。。 突然之间,窦威只觉得身体猛地一晃,重心失衡,栽下马来,原来是自己所骑的战马已口吐白沫、累毙当场。 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了。。。! “呼。。。呼。。。” 眼见距离那山顶处锦冠华裘的敌军主将已经就在数丈之外,嗡嗡的耳鸣、与无比沉重的呼吸声中,窦威那早已经被耗尽力气的身体里,却仿佛又再次榨出了最后一丝力气。无奈腿部似乎挨了一箭,仅能勉强站起,却再也走不动一步。。。 拼了——! 只见窦威咬紧了牙关,努力挺起身子,高高地扬起了右手中的刀刃,瞄准着数丈外那个高坐于马背上的敌军主将,用尽最后的力气,准备奋力向其掷出自己手中的刀刃—— 而就在此刻,一支利箭却猛地破空而过,几乎与此同时,径直射入了窦威的左侧肩膀! “噗——!” 随着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往上窜,窦威的身子顿时一颤,却仍奋力向前掷着手中的刀刃,连同最后的气力、与全部的希望,灌注在了这即将掷出的刀刃之上—— “噗——!噗——!” 可就在这时,几乎只剩孤身一人的窦威,前胸处又中了迎面一名匈奴士卒捅来的长枪,后腰则又挨了另一敌军挥出的一刀! 几近流干最后一滴血的身体,此刻似乎终于停顿了下来,渐渐僵硬地杵在面前那支已贯透其胸膛的枪杆上,手中即将掷出的刀刃,也仿若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的支撑,尚未脱手,便遗憾地无力地掉落了下来—— “咣当——”一声,落在了冰冷的大地上。 “呼。。。” 随着意识的模糊,与重重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窦威脑海中那不停回响着的沉重呼吸声,也终于停止了。。。 这一刻,号角声与喊杀声渐熄,喧嚣的战场,似乎终于安静了下来。只留下窦威身后,一路被鲜血染透的山坡。。。 【相关知识补充】: 1. 关于冒(mo)顿(du)单于:史料记载中,匈奴人中雄才大略的军事家、军事统帅。首次统一了北方草原,建立起强大匈奴帝国的匈奴单于,其在位期间,也是匈奴达到最强大的时期,控制西域并趁秦末战乱之际重夺河套地区,后曾在白登山一战围困汉高祖刘邦。 求援-12 深夜子时,金蒲城内,一片寂静。 不同于往日,这几晚,再听不到营内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以及把守城头的戍卒们的聊天细语,整座城内,如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人数和频次明显加倍的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一圈圈地往复回荡在这座月光下透着悲凉的西域孤城,仿佛稍稍能给这座城池带来仅存的一丝生气。 “呼啦啦。。。” 城头一阵北风吹过,荡漾在城门楼上的“汉”字大旗微微荡漾了几下,却引得城门附近的几个戍守士卒,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弹起原本蜷缩的身子,纷纷小心翼翼地躲在城堞后,朝着城外漆黑的原野中不断地眺望。。。 终于,北风渐熄,城头的旗帜再度无力地低垂了下来,似乎再无之前迎风招展的那股豪迈与霸气。而旗下的士卒们,也在一阵忐忑不安的东张西望后,终于长舒一口气,再次蜷缩着坐了下来,幽幽叹着气。相互对视间,也无人言语,但从对方的目光中,大家似乎都能读懂这一刻彼此的心情:忧虑、震骇、忐忑、不安,还有,那无处不在、相互传染的—— 恐惧。 说来,这也怪不得这些夜半时分也依然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的士卒,连续几日之内,对于金蒲城的汉军而言,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耿毅飞马来报,发现上万匈奴人不久前已进入车师境内的遗留营地。可还未待派出信使召回窦威所部,窦齐便已带着零星几人狼狈地狂奔而回,带来了窦威所率大部人马落入匈奴人重重包围后最终全军覆没的噩耗。而后很快,还不待匈奴人趁势来攻人心惶惶的金蒲城,汉军便又得知了车师后国的军队已被匈奴人彻底击败、且车师后王安得战死的消息。紧接着,又从车师的溃兵以及逃难的商人、百姓处得知,此番匈奴人乃是由左谷蠡王亲自率兵而来,惊慌失措的众说纷纭中,有的甚至说匈奴大军足足拥兵十万之众,据说大军漫天遍野,比车师国的羊群还要多,一眼望不到边!即便是说的不那么夸张的,也在至少一万人以上。。。 不过,对于已丧失了近半兵力,如今仅剩四百人左右的金蒲城汉军而言,敌人到底是一万还是十万人,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了。 而如今接下来该怎么办,才是众人最为关心的事情。 作为金蒲城汉军的主将,戊己校尉耿恭这几日竟罕见地闭门不出,据说是正在校尉府中考虑破敌之法,只吩咐令众军安心。可强敌压境,己方不仅兵力已损失了近一半,且新近的盟友车师后国也已被匈奴击败、国王被杀,又如何凭一句空话令众人安心。况且,除了金蒲城内外巡逻、守卫的数量和频次暗中加倍,以及将一些为躲避匈奴人而逃难至金蒲城的溃兵、商人、百姓等车师国人临时编入汉军预备队外,这位校尉大人似乎也没有什么新的举措。甚至,有人暗中胡思乱想,觉得身为主将的耿恭或许早已经悄悄孤身溜走了。。。 毕竟,以人家名门的出身,又岂会甘心和大家这一众草民出身的士卒一起留在这里送死?因此,城内的军心难免摇摇欲坠,以至于人心惶惶,暗中议论纷纷。 这一晚,即便是在军营屋舍内轮值休息的士卒,躺在铺上,也是辗转难安。屋外任何风声鹤唳的细微声响,都会带动心脏本能地加速,更加难以入眠。即便勉强入睡,梦中也是匈奴人冰冷的弯刀,以及城破后的人间惨象,无数颗血淋淋的汉军首级垂在匈奴人的马鬃旁,仿佛间,那一颗不正是自己的脑袋吗。。。?!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中,年轻的士卒冯坚忽然从铺上惊坐而起。不仅将被子掀到了地上,借着屋舍内幽暗烛光的映照,只见其额头、脸颊上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正不停地滚落。 “怎么了,小冯?”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随即传来,问话的是旁边铺上有些年纪的老杨。 老杨本名杨上造,之所以名叫上造,原是其出生时父母盼着其能争得个上造的军功爵位,虽然“上造”也不过只是大汉二十等爵的第二级,仅仅比“公士”高一级而已。但在附近的十里八村中,于寻常百姓而言,却也是极有头脸、光耀门楣的一件事。可从军服役多年,早已一把年纪杨上造却连个最低等“公士”爵位都没能争得,大家渐渐只称呼其老杨,淡忘了其本来名字,连他自己也羞于提起。但这些年里,老杨虽几乎未能争得寸爵,却也曾几番死里逃生,比起那些虽获了军功爵位,却也埋骨沙场的同乡来说,也不知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此时的屋舍内,其他士卒都去值守或巡逻了,因此,屋舍内也只有和冯坚一起留下休息的杨上造听到了其呼喊。 “呼。。。呼。。。”冯坚足足喘了好一阵气,心绪才终于渐渐平缓了下来,“杨叔,我。。。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匈奴人攻破了城池,我自己的脑袋。。。就。。。就血淋淋地挂在了。。。” “嗨,傻小子,别瞎想!”被称作杨叔的老杨忍不住叹了口气,径直打断了冯坚,又想说些鼓励的话,但是话到了嘴边,大概是自己也难以信服,只好低声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如今,也只能看命了。。。” “可。。。可。。。可我还不想死啊。。。!” 多日积聚的压力,终于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冯坚先是忍不住呜咽了一阵,但见到整个屋舍内,就只有杨叔一人在场,况且,整个队伍中,就属同村、且互为三代世交的杨叔与自己最为亲近,尽管冯坚之前始终强压着心中的恐惧,不曾在他人面前表露,但在这一刻,在堪比亲叔的老杨面前,再也难掩心中的恐惧,终于忍不住,抹着眼泪低声啜泣出来。。。 “小冯啊,你就别哭了。这里虽没有外人,可若是被凑巧经过的巡逻队或者隔壁的人听到,弄不好会因为影响军心,而被军法从事的。” “哼,杀就杀!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也总好过脑袋挂在匈奴人的马鬃下边!” 见老杨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冯坚终于勉强止住了啜泣,却又忍不住问道: “杨叔,你难道就不害怕?!这种时候还能踏实地睡着吗?!” “唉,怎么能不怕啊。。。”也坐起身的老杨不忍欺瞒,坐在铺上,却垂下了脑袋,紧紧地揪着手中的被角,低声说道:“讲实话,我刚刚也是一直睡不着觉,只能呆呆地盯着房梁发呆。只要一闭眼,这心里面儿,就和有面小鼓一样,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那您说,这一回匈奴人卷土重来,咱们还。。。还有希望吗?我听他们有人还说,耿校尉已经自己偷偷溜了。。。” “别听他们胡扯!以我看,耿校尉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他那原本的俩亲信侍卫,如今的队率,耿毅和耿乐,如今不是每天还能见到吗?就算校尉大人要逃,总不会忘了带上他们两个。” “这样说,校尉大人真的是在闭门专心研究如何破敌,咱们岂不是大有胜算了?!” “这个。。。就不知道了。。。胜算,即便有,恐怕也很渺茫。。。或许,耿校尉他也和你一样,自己也正彻夜难眠吧。。。” “可,耿校尉他可是上回以少对多,硬是带着咱们护粮队在匈奴人的轮番强攻下坚守到了援军抵达啊!上次咱们都死里逃生了,这一回,只要由他率领,咱们还有坚固的金蒲城,怎么能说没有希望呢?!杨叔您说对不对?!” “唉,但愿如此吧。。。”老杨默默地低垂着头,虽然不想这样讲,但还是沉重地说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低声道:“不过,上回也是多亏了援军的及时抵达大家才捡回了一条命,且当时不远外还有咱们的大军在附近,偷袭的匈奴人也摸不清底细,始终有所顾虑,被一时蒙蔽、耽搁了进攻的最佳时机。可如今呢?我们已经没有援军,只是孤城一座了。。。” “可。。。可还有柳中城的关校尉,以及城中近日收拢的车师人。咱们也不是毫无外援啊!”一时间,冯坚近乎声嘶力竭地大声说道,可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与其说是在说服老杨,倒不如说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以找到最后的一丝希望与信心,“再说了,朝廷若是知道匈奴人卷土重来,也。。。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而老杨则无奈地看了眼其实自己都不相信口中所说、执意“自欺欺人”的冯坚,无情地戳穿了一个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的实情: 关宠麾下的柳中城戍守汉军,同样也不过几百人的兵力。即便倾力相救援,在至少上万的匈奴敌军面前,这点儿人马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只会白白送了性命,根本无济于事。而近些日子逃难至金蒲城的车师人,也不过百余人而已,且难以上阵的老弱妇孺又占了差不多近一半。至于剩下的有些精壮男子倒是可以充些人数,并且看得出他们倒也恨透了匈奴人,与汉军同仇敌忾,倒是几乎不必担心他们会临阵倒戈,但是因为之前的失利与国王被杀,几乎个个如惊弓之鸟一般,整日里胆战心惊,生怕哪一日匈奴便来攻城,士气十分低迷,等到了真刀真枪的战场上,战力恐怕也是聊胜于无、难以指望。最后,至于上万里之外的朝廷,呵呵,就算是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出兵驰援,等赶到了这里,恐怕连大家伙儿的尸首都早被黄沙掩埋、能不能找到都很难说了。。。 铁一般的事实,不禁无情地击碎了冯坚心中本就虚无缥缈的最后希望,更令其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着: “那。。。那既然是死路一条,咱们为何还不赶紧撤啊?!” “撤?岂不更是死路一条!茫茫西域大漠,毫无凭栏,一旦离开金蒲城的城墙屏障,恐怕连柳中城都到不了,就必定会被来去如风的匈奴人追上。届时,野战之中,我们更是毫无胜算,只能死得更快。。。” “那。。。那就只能等在这里,坐以待毙了。。。?!” 看着冯坚再一次低声啜泣起来,老杨赶紧不忍地自责道: “唉,都怪杨叔,你瞧杨叔这嘴,就是不会说话。。。小冯,你放心!杨叔但凡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会拼死保你安全回家的!你娘还在家里盼着你回去娶上媳妇,给你们老冯家续上脉呢!唉,杨叔这辈子,算是没混出个样子来,这把年纪,也不指望啥了。而你却还有希望,为你娘、也为我那早早过世的冯兄弟,争口气,活下去!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你白白死在这里。。。!” 老杨说得如此真诚,倒是给了冯坚在这寒夜里,一缕难得的温暖与安慰,只见其抹了抹眼泪,也咬了咬牙,抿着嘴说道: “杨叔,您也不能死!我杨弟还年幼,不能没有爹。我。。。我不想让他和我一样,从小爹就惨死在了匈奴人的手里,只能和老娘孤苦伶仃地度日。。。我们。。。我们一定能一起回去的!” 昏暗的烛光中,彼此的对视间,老少两人的恐惧似乎隐约消散了一些,目光也愈发坚定了起来。 不能死! 如果可以,老天爷,就请你开开眼! 既然前番在护粮队两人可以大难不死,兴许,这一回,也能必有后福! 两人各自于心中默念、祈祷着,再次躺了下来,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但在渐渐舒缓下来的呼吸声中,伴着屋外凛冽的北风呼啸,却依旧是一夜无眠。。。 而在次日一早,不知是否也有过相似雷同的讨论,所有走出营区的汉军士卒,人人几乎都红着眼睛,却顾不得相互之间的一丝尴尬,便得到了一道紧急军令:全军立刻于校场集结! 这。。。是要准备集结开战了吗?或者赶在匈奴人来之前抓紧时间撤退?! 还是。。。耿校尉有什么重要消息准备公布?比如,匈奴人已经不战而退了? 甚至。。。是不是终于有人发现耿校尉早已独自溜了,所以大家伙儿一起商量怎么分头逃命?! 士卒们各自左思右想、胡乱猜测着,却都以最快的速度,立刻赶到了集结的城内校场。 除了把守四面城墙城门的值守士卒外,其余数百汉军迅速列队完毕后,只见几个身影径直走上了前方的高台。 为首那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戊己校尉——耿恭。 眼见耿恭尚在,之前关于主将已然暗中逃走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军心顿时有所振奋!但是谁知,耿恭一开口,虽然多少有所心理准备,但众人之心却又瞬间跌落回了几近绝望的谷底。 “探马今早已刚刚确认,近两万匈奴敌军,已于金蒲城北约十里外安营!” 【相关知识补充】 1. 关于上造:爵位名。自商鞅变法确立“二十级军功爵位制”,汉代基本延续。用于军功赏爵,激励士卒作战。普通平民士卒作战有功也有机会获得低级爵位。依照爵位高低,获爵者拥有一定奖赏甚至是特权(如无须服役、骑马可以挂丝带、获罪时可以部分减免等等)。作为秦、汉二十等爵的第二级,上造此爵位仅高于公士,仍须服役,但可得两宅地,配三头牛,蓄隶两人。虽不确定秦汉不同时期对此制度的落实执行情况如何,但推测至少应拥有超出普通平民的社会地位。类似于后世朝代秀才见县令不必下跪的高出常人一等的地位。 求援-13 这下完了,匈奴人真的来了! 并且是足足两万之众! 而金蒲城内,加上临时拼凑、协同作战的车师人,汉军的兵力满打满算,却连五百也都勉强凑不齐。区区不到五百人把守的小小金蒲城,在两万如狼似虎的匈奴人看来,岂不是就如那薄薄的蛋壳一般,轻轻一捏就可瞬间碾为齑粉! 顿时,纵是台上台下的军官们屡次喝止,台下士卒中仍不乏阵阵窃窃私语之声,不断垂头丧气、摇头哀叹之人也绝非少数。直到片刻之后,众人方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才听到耿恭响亮的声音,再次响彻整个校场: “弟兄们!我知道,两万敌军,这个数字是有些多,与我们的人数相比,实在是有些悬殊。可我并不想欺瞒大家。。。同样,更无须欺瞒大家的是,奉车都尉窦大将军当初凯旋回师之时,便也早已料到了今日匈奴人的卷土重来!” 哦——?! 这——?! 惊异之间,大家纷纷住了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耿恭,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校场内外一时鸦雀无声,就连包括窦齐、耿毅、耿乐在内的一众军官也似乎面露惊诧之色,纷纷侧目看向了台上正中的耿恭。 “诸位!窦大将军早有预料,因此才合大军之力,为我们筑起了这座坚城要塞。以窦大将军的估计,凭依此城,至少可抵御五万敌军的强攻!” 五万。。。?! 真。。。真的吗。。。?! 窦大将军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一时间,台下士卒们的消沉之情似乎顿时开始了阴转晴。。。 不过,耿毅、耿乐等少数人的脸上,看看主将耿恭,再看看有所感染的众人,则更多的是一种苦笑。窦齐则更是直接斜了斜眼睛,不屑地暗暗冷笑了一声。 “诸位尽可放心,正因为早有预料,金蒲城作为我大汉在西陲的重要城关,不仅城池坚固、易守难攻,而且箭矢、粮草、衣料物资俱全,城既高、墙又厚,在墙外还有壕沟的环卫。量他匈奴人虽众,然此番驱兵自漠北远道而来,仓促之间,必缺少补给,更不可能随军携带大型攻城利器。以我金蒲城的数百精兵,凭借坚城,便足可与之一战!望诸位同心协力,随本将共守此城!力抗敌寇!守我大汉疆土,扬我大汉天威!”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音落后,校场上的气氛,犹如春日渐融的寒冰,渐渐开始活跃了起来,但总体上而言,却似乎依然有些低迷。。。 绝大多数士卒,仿佛还未从两万敌军已然抵达城外十里的惊骇中迅速恢复过来。大家看着台上挺胸抬头、信心满满的主将耿恭,虽然也觉得耿恭说得不乏有几分道理,心中也不免多了几分底气,但一时之间,仍略显安静的校场内,却似乎尚未酝酿出群情激昂的气氛,能与正努力鼓舞士气的耿恭相呼应。众人仔细一盘算,心中不免依然有些发怵。面对几十倍于己的两万敌军、且难有援兵的如此境况,就算是城内粮食兵械充足,城高墙厚,但能否奇迹般的取胜、进而击退强敌,面面相觑间,谁的脸上也看不出能有多大的信心。毕竟,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摆在眼前,就算每人凭借城防足以以一当十,五百对两万,不也一样难敌匈奴人潮水般不停地进攻嘛。。。因此,仍旧几乎无人响应的校场之中,场面一时不免又显得有些冷落与尴尬。。。 面对眼前这股只掀起微弱波澜的冷淡气氛,看得出,站在高台上的主将耿恭仿佛也皱了下眉头,却未见消沉,转而侧过头看了看台上的一众军官,转而继续说道: “下面,诸将听令:队率李烽!” “卑职在!”高台上正侍立一旁的一名队率应声而出。 “令汝率本部五十人,负责东门防御。” “诺!” “队率陆兴!” “卑职在!”又一人紧接着应声而出。 “你率本部五十人,负责西门防御。” “得令!” “队率郭旭!” “卑职在!” “你也率本部五十人,负责南门防御。” “领命!” 布置完东西南三面的防御之后,众人不禁好奇心起,纷纷想知道这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北门,究竟由谁来负责把守。。。? 但凡对金蒲城的周边稍作瞭望的人都明白,北门的防守,才是此战的重中之重。倒不是单单因为匈奴人的大营就驻扎在北面,而是金蒲城四周的地形所致: 金蒲城的东、西两个方向均是遥遥相对的陡峭石山,因为地势所限,并不适于大军铺展,只能布置有限的进攻兵力。南北两侧虽然较为开阔,但其中城南多是一些水泉沼泽与蒲草之类,虽有利于藏匿设伏,却也不便于大队人马正面进攻。所以,东、西、南这三面的防御,对于兵力捉襟见肘的金蒲城而言,各分配五十人应足矣。但,唯有金蒲城的北侧,乃是宽敞的大道,地势既平坦、又无水泉的凭护与阻延,作为一片一览无余的开阔地,必定将是匈奴人重点进攻的主要目标! 而关系到此战胜负的最关键一侧,究竟会由谁来把守呢? “耿破奴、耿毅、耿乐!” 只听耿恭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口气喊出了三个名字。 “在!” 耿破奴、耿毅、耿乐随即应声而出,一齐答道!看得出,三人此番担当如此重任,脸上的表情既有些紧张,更不免几分兴奋! 而冷冷站在一旁的窦齐却似乎依旧有些不屑,不过,大概是如今金蒲城内窦氏一系的势力基本都已随出外的窦威葬身荒野,窦齐也根本再也无力提出自己的意见,只是眼睛不停地转着,表面一副满不在乎的面容之下,也不知在心中飞速地考虑着什么。 不过,这时根本无人去注意一旁的窦齐,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主将耿恭的身上。 “你们三人,各率所部,随我一同防御北门!” 这。。。?! 校尉大人亲自坐镇北门。。。?! 闻听此言,包括耿毅、耿乐,甚至始终反应冷淡的窦齐在内,众人脸上都不免瞪大了眼睛,露出诧异之色地看着说出此言的耿恭。 身为主将,不该坐镇城内校尉府中,运筹帷幄吗?如果万一主将被匈奴人的箭矢射中,岂不。。。? 而耿恭面对着众人略带困惑与惊异的凝视,只是“刷”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宝剑,望着手中的三尺寒锋,又毅然决然地扫视了一圈校场上的众将士,仿佛既是向着手中的宝剑,也是在向着面前的数百将士,一字一顿地言道: “耿某虽为主将,但亦当亲自披甲执坚,身先士卒!岂可因避矢石而独坐于城内?!愿和诸位一道,与此城共存亡!” 只见耿恭言落处,寒气慑人的剑锋一指,刚好是朝向城外匈奴人大营所在的北面方位,鸦雀无声的校场内,众人一时无不凛然。 尽管,对于耿恭的决心,除了曾一起在护粮队出生入死的那些陇西老部下几乎无人有丝毫怀疑外,其余对耿恭了解不深的大伙儿也是大多将信将疑。毕竟,这种场面的大话,哪位当将领的不会说?可真到了真刀真枪的当口,不避危险、挺身而出在最前线,真正做到“身先士卒”的,又能有几人?! 因此,大家伙见耿恭守城之心如此坚决,的确不禁纷纷为之一振!前不久的消沉萎靡之气顿消。但是对于此战能否取胜的信心,甚至是耿恭冠冕堂皇的誓言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却依然并不怎么看好。 “窦齐、范羌!”耿恭顿了顿后,又想起了什么,继续下令道。 “在。”被叫到的窦齐愣了愣,以及在其身后听命的范羌,一齐出列。 “明日匈奴攻城,必是一番激战。为保万无一失,主簿窦齐,由你统领车师人组成的后备人马。无令时负责城内兵械粮草的运送调配,一旦某处告急,随时准备支援接应各门防御!范羌,你则负责指挥城内前来避难的妇孺老者,大敌当前,再无更多人手可用,就由他们负责抬扶伤者,至城内一同照料治疗。” “遵命。” 随着这番布置下去,校场上的人心似乎也变得更加安稳。 众人原以为,这耿校尉前不久担当军司马时,也不过才是其首次随军出征,经验不足,当上金蒲城的戊己校尉后,则更是其头次领军独当一面。可这屁股还没捂热,就碰上了两万匈奴大军席卷而来,而且初战不利、一上来就损失了近一半人马。换做常人,恐怕早已自乱了阵脚,怨天尤人,埋怨自己实在倒霉,接了这烫手的山芋。可面前这耿校尉,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虽然略显生疏,远远不及窦固那般游刃有余、四平八稳的大将之风,亦或其堂弟、英武勇猛的年轻一代名将——耿秉,但是面对两万大军压境、尚能指挥若定的举止,以及不惜亲临战阵一线的决心,却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而在众人之中,唯有窦齐的表情,似乎颇有些怪异,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楚滋味。原以为经验欠缺的耿恭完全搞不定现今这个局面,必定是手忙脚乱、举止失措,以至于军心大乱,不战自溃,自己正好看个热闹。不过,看眼下的这一道道命令,倒是布置得滴水不漏,甚至连老弱妇孺也都考虑进去、一并利用起来了。对自己这个已经游离于核心的“外人”,甚至也赋予了一定的兵权,尽管只是些临时拼凑的车师人,却也多少以示胸怀,在外部的强大压力下,最大程度上保证了内部的团结。几柱香前原本还人人自危、军心涣散的局面,此刻却让其基本稳定下来了。不得不让窦齐心中暗自有几分惊叹。 不过,就算是如此,窦齐也从来就没想过能真赢得了城外两万多人的匈奴大军,尤其是在窦威所部全军覆没、车师后王又死于战场之后,可是看着耿恭如今似乎真的又扳回了一线守住金蒲城的希望,甚至忽悠地众人也开始由彻底的绝望而变得有些将信将疑了。窦齐的心中不禁也是五味杂陈,暗暗皱起眉头,不知又在心里琢磨起了自己怎样的小算盘。。。 而最让窦齐感到几分意外的是,从头至尾,耿恭就从来没有提到过“求援”二字,甚至多日以来除了巡逻、探查的斥候外,也从未向城外派出过任何一位求援的信使! 如果不是因为忘了求援的话,这样一种不动声色的强力表态,为将者将是何等的自信?! 难不成,他还真的有信心,可以独自战胜城外四十倍于己的两万匈奴虎狼之师?! 还是说,仅仅是因为看破了,即便派出求援信使、也不过是无力的徒劳挣扎这一事实,而被迫选择了放弃。。。? 一时间,看着已挥挥手宣布众将士解散,命令全军立刻各就各位、进入各自负责防区的耿恭,窦齐咬了咬嘴唇,不禁有些犹豫了起来: 自己这几日心中已梳理出的那个计划,要不要。。。还是缓一缓再做。。。? 就在不置可否的不经意间,窦齐忽然注意到了,身侧正在暗暗偷瞄自己表情的范羌。而发觉窦齐注意到自己的范羌则是赶紧低下头去,抿住嘴唇,满头冒汗地避开了窦齐的对视,紧张之余,两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哼!没用的家伙。 只见窦齐用鼻子轻蔑地喷了口气,又斜眼瞅了瞅已带着耿破奴、耿毅、耿乐三人,径自骑马去往北门监视城防的耿恭,心中更是无所顾忌地暗暗决定道: 得!不妨就先看一看耿恭能否顶得住匈奴人的第一波攻势再说。。。 反正,耿恭这小子自己也跑去了北门坐镇,又把临时拼凑的车师人交给了自己。如果要按计划来做,自己随时都可以动手! 求援-14 “呜~~~~!” 金蒲城北面匈奴人的一面狼首大纛下,鸣响起了进攻的雄浑号角! 准确地说,是匈奴人即将发起的第四轮进攻的号角。 “咚——!咚——!咚——!” 城外的战鼓擂得是震耳欲聋,几乎淹没了呼啸而过的风声,隔着数里之外都能清楚地听到那一计计重捶,如同令人心跳加速、紧锣密鼓的严厉催促一般,疾风骤雨般击打在匈奴人后阵中硕大的鼓皮上。 “杀——!” 最激荡人心的,还是那几乎与鼓声持平的喊杀声! 只见,伴着悠扬号角与震天鼓声的激鸣,无数柄寒光闪闪的弯刀纷纷举过了头顶,由远至近,急速前进着,经过正午烈日的反射,那一道道耀眼、跃动的寒光,远远望去,犹如一缕缕澎湃荡漾的波光,正卷着滚滚的冲天声浪,如同一计滔天巨浪一般,狠狠地砸向了已被数不尽的浪花冲刷过数遍的金蒲城——! 咣——! 好似触碰到坚硬无比的礁石一般,这巨浪顷刻间四分五裂,却依然并未消退,仍旧如同不断起伏的海浪一般,不依不饶地一遍遍继续向着城头上发起冲击! 而城头的守军将士,却大多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汹涌而来的新一波生力军。 因为,匈奴人几乎密不透风的前三拨强大攻势,就已令汉军众将士应接不暇、根本没有功夫抬头去看,在城下无数重攒动的人海之中,是否又加入了厚厚几层新的血液。。。 尽管诚如耿恭所料,围城的匈奴人的确缺少攻城的利器,甚至其众多的马匹、擅长的野战也在攻坚中毫无用处,但这却并非意味着,纵横西域数百年的昔日大漠王者,会拿眼前这座小小的金蒲城毫无办法。 人多势众的匈奴人,反倒是一开始就并未急于强攻、乱打一气,而是在一面面步卒所持橹盾临时拼起的一人多高的“木墙”后,稳步地进行着一项项正式进攻前的准备工作。 木墙后,首先是一排排的弓箭手,齐射出一阵阵的箭雨,凭借着巨大的数量优势,稳稳地将城头的汉军压制在了城堞之后,不敢轻易露头。即便汉军可以居高临下地适时予以还击、射杀一定数量的城下敌军,但是对于人数众多的匈奴人来说,这点儿损失也不过九牛一毛,很快就会有新的弓箭手补充到了空缺的位置上,继续弯弓射箭。 而借着橹盾与弓箭的掩护,不断往来穿梭于阵前阵后的,则是一队队行色匆匆的匈奴步卒,也不知他们用草袋子从哪里装了许多的沙土,从遥远处,一个接一个地将这些沙袋运到最前线,而后便依次丢到城外的壕沟之中,便又迅即转身而去,继续接连不断地搬运着新的沙袋。 在这些工蚁一般忙碌不停的步卒搬运下,很快,金蒲城北侧城外的壕沟内,就被填埋出了数条架通壕沟两侧的“沙土道”。而缩在城头女墙之后,躲避头顶箭如雨落的汉军士卒,却大多只能睁眼干着急,因为只要没能掌握好箭雨落下的宝贵空档,稍有偏差,头顶就要面对着几支、甚至几十支弓箭的凌空而过,弄不好,便会因此丢了性命。就这样,尽管城头、城下的对射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且匈奴人的弓箭手付出了总体而言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几百人或死或伤地被抬了下去,而城头的汉军凭借居高临下又有城堞女墙的凭护,伤亡仅有不到十人而已。不过,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内,初生的太阳未及至日中时分,随着越来越多的沙袋被丢入壕沟,金蒲城北侧的这第一道阻碍,就再也对进攻的匈奴人无法构成实际的威胁了。 相较而言,金蒲城其他三面虽然也有匈奴人的进攻人马,但因地形所致、布置的兵力有限,壕沟填埋的进度极其缓慢。不过,这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北面匈奴人主攻方向上的任何迟疑与等待。 一瞬间,鼓号齐鸣之下,西侧的匈奴人主力便开始了对金蒲城北门的正式强攻! 密密麻麻、蜂拥而至的敌军,扛着木制的长梯,迅速便沿着壕沟中堆砌出的数个窄道,轻松通过了已被填得如履平地的昔日壕沟,朝着城头架起长梯,而后便如蚂蚁上树一般,开始了争先恐后地攀登。 顿时,短兵相接中,双方士卒都不约而同地大多放下了弓箭,转而在城头展开了刀枪见红的厮杀。 一时间,北门附近的城头上,处处是刀刃相格的金属碰撞声!只见一个个来自漠北的粗壮身影嚎叫着迈上了城头,不多时,却又很快一头栽了下来,本能地喊叫着,顷刻间便在城根下摔成了肉泥。而为数不多成功吼叫着跃过了城头矮墙的幸运者,却也很快不见了若隐若现的晃动身影,迟迟未见夺下某段城头,不多时人影便已不见,偶尔只有几个残臂断肢被甩落下来,随着洒落的殷红色鲜血淋了后续之人一身。但是,这血腥之气,在喊杀声震耳欲聋的战场之上,却根本无人在意,更没有人退却,潮水般的匈奴人仗着志在必得的高昂士气,仍在不断向着城头接二连三地攀登—— “杀光他们——!” “攻下这座弹丸小城——!” 。。。 不过,眼看前方攻势进展不顺,每隔一炷多香的时间,随着一声悠扬雄浑的匈奴号角响起,鼓声大作,便又有新的一批匈奴人嘶吼着涌到了城下,参与到了惨烈而又令人血脉喷张的攻城战中。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内,如此三番,这回,已然是第四次了。 虽然其余三面城头两军尚未接战,金蒲城北门附近的攻守双方,却早已是激战正酣、纷纷杀红了眼! “又。。。呼呼呼。。。又上来了。。。?!” “妈的,真他娘的是没。。。没完没了了!” “这可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别分神!撑。。。撑住!” 城头几个满脸是血的年轻汉军士卒相互对话之间,皆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仗着城高墙厚,汉军在城头攻方战中倒是占尽了上风,起初的顺风战局,极大地鼓舞了守军的士气。一个匈奴人好不容易借助云梯攀上城头,立刻就有至少三个汉军士卒围拢上来,刀劈枪捅下,往往顶不了几个回合,就惨叫一声、栽了下去。尤其是部分还未面对面与匈奴人交过手的新近士卒,眼看凶狠的匈奴人也不过如此,毕竟不是钢筋铁骨,再凶神恶煞,也都是一样从娘胎里面生出来的肉体凡胎,砍上一刀也会流血、捅上一枪也是个大窟窿,一时不禁满脸的兴奋,也不去注意城下还有多少数不清的敌军,只顾顺利围攻着一个接一个攀上城头的匈奴人。有过经验的一些年纪稍长的士卒,则话不多说,只是沉着个脸,结结实实地一矛接着一矛地捅向那些胆敢攀上城头的身影,一刺、一挑,便将一个嗷嗷直叫的敌军跳落城下,偶尔有悍不畏死、抱着捅进肚子里的矛头不放的,便只好费力地上去用力一脚,将其狠狠踢落下去,同时拔出自己带着碎骨肉渣的矛尖。。。 起初,除了那些沉默不语,只是不断用余光偷瞄城下还剩多少匈奴人的老兵外,不少头一次上阵杀敌的年轻人,满脸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相互争论吹嘘之间,还不忘攀比下谁砍了几个,甚至为几乎同时联合围杀的一个匈奴人到底该算谁的而争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几乎谁也记不清自己曾击杀了多少敌军。最多只记得自己也砍钝了几把长刀,折断了几杆长矛。。。不断嚎叫着冲上城来的匈奴人,仿佛没完没了一般,前赴后继地一个接一个跃上城头,不仅在城头很快堆满了厚厚一层尸体,脚下擦着高低不平的尸体残肢,重心渐渐难以掌握,而满脸、满手的血污也使得视线渐渐有些模糊起来,手中兵刃时常打滑,体力更是在不断地损耗,一个不留神,往往就让一个敌军多撑了片刻,在争取到的这段短暂时间里,又一个匈奴人紧跟着也跃上城头,只见两人迅速背靠背站着,对于气喘吁吁、端枪握刀的手臂越发吃力的汉军守城者而言,绞杀这两人,逐渐变得越发棘手起来。 很快,随着匈奴人不断加大的攻势,城头匈奴人的身影越来越多,渐渐已能和城头的汉军平分秋色,你来我往间,北门的战事似乎已到了紧要关头,不断有体力不支的汉军士卒不慎应声而倒,尽管很快便被同袍救下、捡回一命,但是捉襟见肘之下,城头的防御逐渐越发左右难支了。。。 自城外远处望去,孤立于大漠之中的金蒲城,就如同地面上的一只僵硬巨兽,正有无数的蚂蚁攀爬而上的、不断地耗尽着其生命。尽管这巨兽一身鳞甲,仍在不断地奋力挣扎,却是猛虎难敌群狼一般,在前后不绝的无数蚂蚁近乎疯狂的噬咬之下,逐渐露出了疲态。。。 “匈奴人攻上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知是谁忍不住大喊了一句,顷刻间,汉军本就逐渐低迷的气势不禁为之一顿!此消彼长间,更多的匈奴人嘶吼着跃上了城头,挥舞着手中骇人的大漠弯刀,如同悍不畏死的野兽一般,嘶吼着逢人便砍,汉军防线更是摇摇欲坠,逐渐一发而不可收拾。。。 “顶不住了!快逃吧!” 犹如雪崩的前兆一般,又不知哪里传来了这样一声疾呼。面对咄咄逼人、已在城头开始占据优势的匈奴人,越来越多的汉军士卒开始本能地后退,甚至个别胆怯的士卒已经不顾他人,自己率先夺路而逃。如此一来,溃兵反而将己方本就有些难以支撑的防线冲出了更大的缺口。 这时,被人群裹挟着往下城的石阶上冲挤的士卒冯坚,正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之间,便被不知是谁狠狠撞了一下,加上脚下一滑,顿时摔倒在地。 而当其揉着酸痛的胳膊准备坐起来、四处摸着自己掉落的长刀之时,眼前却已冲来一个张牙舞爪、手举弯刀的匈奴人—— “杨。。。杨叔——!救命!” 冯坚几乎是本能地大喊道,但是在刚刚的混乱之中,杨叔却也已被混乱的溃兵冲挤到了别处。 一瞬间,几乎无依无靠的冯坚顿时心如死灰,望着那即将落下的匈奴弯刀,只好恐惧地蜷缩起身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 这下不仅赏金领不到、媳妇娶不上,家里的老娘以后又由谁来照料啊。。。! 而下一刻,冯坚的耳畔却只听“咣——!”的一声响! “嗡——” 冯坚只觉得脑袋中一阵剧烈的耳鸣,同时浑身一哆嗦,本以为自己已中刀,但是却又隐约听得“噗——!扑通!”的两个沉闷响声,待其睁开眼时,竟发现似有一人替自己拦下来那致命的一刀!更是反手便将那凶悍的匈奴人迅即砍倒在地。。。 “杨。。。杨叔?!” 喜极而泣之余,冯坚几乎笃定此人必是杨叔,但是揉了揉眼睛,夺目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直疼,被血污模糊的视线中,那人的背影却似乎并不相是杨叔,但看衣甲,肯定是己方的汉军弟兄。莫非是赶上来的待命援军?为了应付匈奴人可能发起的持续攻势,重点防御的北侧城墙这边,耿毅、耿乐、耿破奴这三个队率各自所率人马并非一次性全部布置在城头。而是先由耿毅、耿乐的两队人顶在城头,留下耿破奴的一队人马守在城下待命休整,以便随时上城替换、每队都能有休息的空档。 而此时,也顾不得去辨认,冯坚赶紧抬屁股爬了起来,见那人正要继续向前迈步,逆着己方溃兵,不顾死活地去阻拦咄咄逼人的匈奴人,于心不忍之下,冯坚一边道谢一边试图去拉住对方的胳膊,好心阻拦道: “多谢救命之恩!兄弟!前。。。前面实在顶不住了!你。。。你也快逃吧!” 闻听此言,那人的身形顿时一滞,而后,竟迅速回身—— 只感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定睛一看,便见一柄明晃晃的宝刀,已然架在了冯坚的面前。冷不丁被人用刀这么一指,再加上终于看清了此人的面容,惊骇之余,冯坚不禁吓得又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而此人手中还沾着几滴方才匈奴人鲜血的刀尖,这时,便正冲着自己冷汗直冒的鼻尖处。。。 “校。。。校尉大人。。。?!” 顷刻间冷汗直冒的冯坚,心脏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任其怎么也不会想到,此人竟会是戊己校尉——耿恭?! 而此时,这位刚刚救下自己性命、又用刀尖指着自己的金蒲城主将,正背对着刺眼的正午日光,那张阴森而又铁青的面容上,却是一脸的寒意,只听其冷冷向着瘫坐在地的自己质问道: “逃——?!告诉我,还有哪里可逃?!” 求援-15 这一句振聋发聩之言,不禁让犹自胆怯的冯坚浑身为之一颤,而与此同时,身后不远处,连接城头与城下的马道上,也随之传来一声斩钉截铁的怒喝—— “校尉大人有令!但有擅自后退者,斩!”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队率耿破奴,已一脚踢翻了马道上跑在最前的一名溃兵,亮出刀刃,带着麾下一队人马,牢牢地卡住了众溃兵的出逃之路。 除了耿破奴手中冷冰冰的刀刃,还有其身后部下所持的一排排弩机,望着那一个个寒光闪闪、蓄势待发的弩箭箭头,慌乱之中的溃兵登时被吓在了原地。混乱的溃逃之势立时被阻止了下来。 “弟兄们,四面皆是匈奴人的重围,根本无路可逃!除了拼死一战,守住此城,咱们还能往哪逃——?!” 眼见溃乱之势稍缓,耿破奴手中的刀尖微微垂下了一点,铁青的面目间,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 前一刻还只顾着逃命的士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旦冷静下来,谁都知道,逃跑,不过是天方夜谭。熬到夜里兴许偷偷摸出重围兴许还有一丝希望。但是若城池顷刻间被破,这大白天里,谁也不可能逃出生天。即便逃得出金蒲城,在无遮无拦的大漠之中,在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们眼皮底下,也和任人宰割的羔羊无异。。。 “可。。。当官的都早已跑了!说来北门坐镇的耿校尉也早不知道去哪里了,凭什么偏偏让我们去送死,和匈奴人拼命?!” “就是就是!当官的都是说的好听,也就是让你这出身行伍的倒霉鬼来顶缸罢了!” 愣在原地的溃兵之中,忽然冒出几个声音,用力地扯着嗓子喊道,似乎是在为自己的临阵逃脱寻找借口。 “啪——!” 回答他们的,则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只见耿破奴对着面前喊得最响的一个人,抬手就是一个大大的耳光,而后怒指着早已冲至马道尽头的一个身影,对着自以为有理的那些溃逃士卒喝道: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校尉大人已亲自冲上阵前,尔等还在这里大放厥词,知不知道何为羞耻——?!” 众人闻言,回身去望,只见一人正昂首执刀,立于马道之上的城头。大家这才发现,原来,刚刚逆着人流冲上城头的那几个人影中,竟然就有金蒲城的主将——耿恭,耿校尉! 瞬间,方才喊得最大声的那几个人,不禁纷纷闹了个大红脸,直想找个地缝往里钻。 而立于城头的耿恭,一脸威严,本以为会对着大家训斥些什么,但是却竟然什么也没有说,既没有杀人立威的苛责,也没有热血沸腾的激励,而只是将手中的刀刃一甩,淡淡地下令道: “弟兄们,跟我上!” 言罢,耿恭的身影便是一闪,已在身旁几个贴身侍卫的保护下,转身径直亲自扑向了岌岌可危的城头前线,向着喊杀声最激烈的方向奔去。。。 一向听惯了“给我上”军令的一众士卒,面对着这位特立独行的主将,愣了一愣后,纷纷捡拾起自己丢弃的兵刃,引导着耿破奴及其身后几十名手持弩机的士卒,再度重返城头几乎已然失守的防线。 随着这几十名生力军的加入,以及溃退士卒们的回身反攻,尤其是看到了主将耿恭以身作则、身先士卒的身影真的出现在城头之后,北门守军几近崩溃的士气又一次高昂起来,城头的战斗也随之再度陷入了胶着。 而耿破奴所带的这支人马,几乎人人端着一架弩机。登上城头之后,只要见到匈奴人密集之处,几名士卒举起弩机,顿时便是一阵离弦破空而出的锐利声响! 对于敌军相对密集之处,这一招实在是好使,特别是在尤其近的距离之内,个别弩箭甚至连串两个匈奴人的身躯而过,将其牢牢地钉在了其后的城碟之上,在同伴们对其威力的惊愕注视下,瞬间断了气。 战机瞬息万变,匈奴人一口气破城的大好机会就这样转瞬即逝,方才还士气大振、眼看一鼓作气就能拿下北门的匈奴人,竟随着这轮汉军的拼死反攻,错愕地看着疯狂的汉军夺路而返地来和自己再度展开厮杀,不解与惊讶之余不由得连连后退,不断被逼入死角或者推下了城头。而冲入城头厮杀的耿恭、耿破奴等人,也很快便找到了气喘吁吁的耿乐,以及左臂负伤、已然倚靠在角落里的耿毅二人,救下被围困的其他守军,重新组织起了防线。一时间,攻守移位,眼看即将失守的北门城头,竟然硬生生地在汉军的反攻之中,又再度易手! 见形势逐渐被掌控,耿恭亲自扶住左臂负伤、因失血而脸色苍白、却仍在组织手下们拼死抵挡匈奴人攻势的耿毅,令其带着能行动的伤员们先下城至金蒲城中央的校尉府包扎休整。同时,交给其一只令箭,令其传达自己的军令,让坐镇校尉府的命令主簿窦齐,立刻将最后的预备队也全部调至北门助守! 已杀得眼红的耿毅愣了愣神,稍稍回过神来后,用力点了点头,结过令箭,趁着匈奴人攻势受挫的当口,招呼少部分几乎已丧失战力的伤员们徐徐退向城下,自己则在下城后咬着牙跳上一匹备用的值更马,两腿一夹,便径直朝着校尉府的方向奔去。 好在,一向有些应付于事的窦齐在接到令箭后,这回却很干脆,什么也没说,便立刻派出了手下临时编入汉军的全部车师人,至北门参战。 看着那些急匆匆的背景奔向北门,完成了自家大人托付的耿毅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一向精于算计、但也顾虑着自身安危的窦齐,此刻也明白危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一旦匈奴人攻破了北门,人人都要做那刀下之鬼,哪还管他姓耿还是姓窦?! 一边想着,心下稍安,耿毅便只觉得脚下一软,眼前开始逐渐发暗,整个人更是直接无力地栽下了马背。。。 一瞬间,无尽的喊杀声、断裂的残肢、布满尸体的城头、血染的女墙、城外密密麻麻蝗虫般的敌军,似乎都在意识中渐渐远去。。。 模模糊糊中,耿毅只隐约看到一个文官的身影朝着自己奔了过来,耳畔响起的像是范羌那家伙的声音: “耿队率!耿队率!快来人!速速抬进去医治!快。。。” 仿佛渐去渐远、越来越弱的声音中,耿毅最终失去了意识,似乎进入了一片安静的黑暗之中。 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有一柱香的功夫,或许,已然是一辈子的光阴,耿毅自己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只觉得再度醒来时,首先便是左臂伤口的位置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撕心裂肺一般,揪得人直吸凉气,令其顿时惊醒了过来! “哎呦呦。。。” 耿毅一边咧着嘴直哼哼,一边睁眼扫了一圈身边四周。原来,自己正坐在一个简易的草垫上,斜倚在屋内墙边,周围则是二十多名或轻或重的受伤士卒,不远处,屋门外也有不少伤员,大概是屋内已安置不下,所以只好暂时在屋外的院内治疗、休息。人群中忙来忙去的大多是那些入城逃难的车师国妇孺,帮着几个大夫一样打扮的人递送包扎用的麻布条等物,衣裙上也粘得满是血迹。而看那些一个个挂彩的士卒,则是有人和自己一样咬着牙直喊疼,有的人目光呆滞、失魂落魄,有的人已然昏了过去、不省人事,有的人则躲在角落里唉声叹气、甚至小声啜泣。更多的人,则是竖着耳朵,一边听着外面的声响,一边不安地伸头探向北门的方向。。。 怎么,战斗还在继续?! 侧耳倾听,阵阵喊杀声仍在不远外的北门附近忽强忽弱地持续着。看了看屋外的日头方向,又扭头隔着窗户望了望北门的状况,耿毅一时不知是喜还是该忧。看太阳的方位,自己也不过昏迷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这才不过是未时而已。但匈奴人的进攻却似乎毫无停止的迹象,看着屋内屋外的这些受伤士卒,耿毅也不知道,北门的防御还能顶得了多久。唯一令其感到一丝欣慰的是,远处北门城头上那面在滚滚喊杀声中不断起伏摇摆的“汉”字大旗,依然可以隐约映入眼帘。 其实,不仅仅是耿毅一人,几乎所有刚刚苏醒的士卒,以及人群中低头往来的妇孺,只要有机会,就忍不住会朝着北门方向看上一眼,看向那面随风摇摆的旗帜。哪怕不知道下一刻它是否坠落,哪怕北面传来的厮杀声根本没有减弱的迹象,但只要那面大旗还在,心底就会随之多出一份安心与镇定。 随着越来越多的伤员被送进校尉府内,通过简单的问询,耿毅这才知道,仗着人多势众,其余三面城门,也已陆续受到了匈奴人的进攻,只是,重点看起来还在北门,其余三面城头的战事并不是那样激烈而已。但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人揪心,不敢去想,但凡有一面城墙被匈奴人攻破,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不断有新的伤员来到,也不断有人在恢复体力和简单包扎后立刻主动步出校尉府、拎着兵刃返回城头。自认为右臂依然可以正常活动的耿毅也想立刻起身,返回北门,多少能尽一份力。可准备起身时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右腿处不知何时,也挨了一刀,虽然刀口不深,之前杀得兴起,甚至骑上马时自己都未发觉,但此刻想用力站起来,却在一阵疼痛中根本使不上力气。。。 几次努力均告失败后,耿毅只得放弃了起身重返北门的想法,无奈地坐在原地,望着北门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奇迹的发生。 这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流淌得异常缓慢,而每一刻传入耳中的喊杀声,都令人神经紧绷、几乎崩溃,但却又无可奈何。 眼看着连临时编入汉军的车师人也开始有伤员被抬进校尉府,耿毅心知,自家大人手上的兵力恐怕早已是捉襟见肘,再也无多余的后援可派。不时还有气喘吁吁、一身是血的传令兵奔回校尉府门口,火急火燎地召集着仍有一战之力的轻伤士卒,再度支援北门的紧迫战事。而一旦再度迈出了校尉府的大门,便均一去不复返。。。 随着日头渐渐西斜,又是近一个时辰缓缓过去,期间北门的声响曾停顿了近两柱香的时候,正当人们庆幸着匈奴人终于放弃进攻时,却又传来了匈奴人嘹亮的进攻号角,喊杀声再起。。。 看来,已厮杀了半晌的匈奴人也在不断重整着队伍与进攻的节奏,这一日的混战,还尚未结束。但是,从声响中判断,匈奴人的号角渐渐显得有些有气无力,而四门的喊杀声与之前相比也慢慢变小,似乎双方都已露出了疲态,只剩最后的一口气。 这样一来,无论是体力濒临极限的汉军将士,还是久攻不下、士气逐渐低迷的匈奴人,胜负,就将决定于日落前的这最后一个时辰!双方将领的心中一定也都很清楚,谁能咬牙再坚持一个时辰,就能获得今日一战的胜利!而很显然,拥有巨大兵力优势的匈奴人,胜算好像更大一些。。。 自己,会不会死于此处,在这遥远的西域。。。? 就像一粒沙子一般,湮没于大漠之中,再也无人记起。。。 不知为何,即便是之前护粮队被匈奴人偷袭围攻时,耿毅都未曾冒出如此悲观的想法,但一瞬间,这个念头不仅冒了出来,而且几乎是一发也不可收拾。。。 按照自己原本的设想,这趟出征之后,凯旋之时,自己定也能随着自家大人耿恭,以军功夺取功名,荣归故里。耿毅甚至都曾在睡梦中梦见过,趾高气扬的自己跨着高头大马,随着凯旋的将士走在洛阳城的大街上,接受道路旁无数百姓充满佩服、欣羡、自豪的欢呼,与无数妙龄少女们炽热、爱慕的目光。。。 而这一刻,感受着杀场的无情,与坐困孤城、苦无援军的绝望,耿毅脑海中冒出的,却是屈原曾作的楚辞《国殇》。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耿毅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呆呆地念叨着,尤其是这最后一局。仿佛这一刻,也分不清自己身处此刻的西域大漠,还是先秦时代的古战场,但是耳旁隐约的喊杀声,却令其对先贤所作这首楚辞的理解,又多了几分切身的体会。。。 也不知当年,先秦楚国的将士们听到这首国殇时,会是怎样的感受。 是士气振奋、勇往直前? 亦或是舍生忘命、殊死一战? 也许,战局就在那一刹那被扭转了吧。。。 突然,一瞬间,耿毅的双眼猛地睁开,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 求援-16 这样,兴许,自己也能为这场殊死拼杀的最终关键一刻,尽上一份力。。。 想到这里,不知到底是闪过了怎样的灵光,耿毅脑海中好似依然开始酝酿起了什么,时而望着遥远的天际,一边细细体味着战场上的一丝丝血腥,时而目光扫过眼前的每一位袍泽,寻找着是什么样的信念,才能更加激发出他们心底隐藏的无穷勇气。 就这样,一柱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与带着几分慵懒的西斜光线不同,校尉府内的气氛此刻却是越来越压抑。拼死守卫了近一日的汉军,早已只剩下强弩之末的最后一口气,而气势汹汹的匈奴人,士气也已在久攻未克之下,终于陷入低迷,日落之前若仍未破城,只能被迫收兵。几乎人人心中都知道这个道理,但却又无能为力,今日的守城战,究竟是胜还是败、是生还是死的最后答案,眼看即将在日落前的最后一个时辰内揭晓,而这决定每个人生死的压力,事到临头,这至为关键的最后时刻,更加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呜——————!” 那是汉军至死方休、在城头方寸必争的嘹亮号角!试图继续支撑住将士们最后的一丝力气。 “呜——!呜——!呜——!” “咚——!咚——!咚——!” 那是匈奴人在城外惊天动地的战鼓与号角齐鸣,催促着前线的士卒踏过同伴的尸体,再度加紧攻势。 一时间,校尉府内,无人再哭泣,无人再呓语,甚至无人再开口,纷纷停下了一切的行动,只是静静聆听着来自北门处的声音。忐忑不安地等候着仿若命运最后的宣判。。。 忽然,沉闷而又压抑的寂静中,一直沉思着的耿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张开了口,打破了屋内无比凝重的沉寂。。。 只是,此刻,正处在你死我活的各门城头处,却根本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校尉府内正发生着什么。耳畔能够回响的,尽是袍泽中的疯狂者近乎绝望的嘶吼,与濒死者充满不甘的哀嚎。以及夕阳之下,在城外正满头大汗、往来奔走的匈奴大小首领们,同样声嘶力竭的喝令与激励: “后退者,斩!” “哪个没卵蛋的敢后撤一步,老子力斩不饶!” “加把劲!左谷蠡王已亲口许诺:夺城立功的勇士,每人赏五百头羊!五百头羊!” 记得不久之前左谷蠡王开出的奖赏,还是率先登城者每人一百头羊的赏格,如今一个时辰不到,竟然就接连从二百、三百、翻到是起初足足五倍的天价! 乖乖,五百头羊啊!足够娶个漂亮婆娘,生几个胖娃,再过一辈子的舒坦日子了! 也不管是否能活着领到这笔足以一生都丰衣足食的赏赐,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踏着已经几乎叠起足足有小半个城墙高的双方尸体,后续的匈奴人不顾自城头一个个被捅穿、而后惨叫着被抛落的同伴,口衔弯刀,两眼冒光地仍在争先恐后向着城头攀爬! 在匈奴人汹涌澎湃的接连猛攻下,眼看即将大势已去,而就在这时,身后的城内方向,却似乎隐隐地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怎么,是其他几处城门失守了——?! 对于身后原本静悄悄、此刻却忽然传来的奇怪声响,城上的众人不由得心中一紧!而不待北门城头早已筋疲力尽的守军将士们回头去看,随着那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众人这才稍稍能够听出,那似乎并非破城后该有的嘈杂与惨叫,而是。。。而是。。。 耳尖者忽然一脸错愕,这声音。。。这声音。。。竟然好像是一首歌! 还是多少人一同齐声唱出的歌! 随风闻听到城内这股整齐而又嘹亮的声响,就连吼叫着跃上城头的匈奴人,都是不禁为之一愣,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这突如其来,诡异异常的情况,你死我活的双方竟不约而同地收住了喊杀声,稍稍迟钝的片刻之间,也借此终于听清了那来自城内,已开始在其余几处城门往复回荡的声音: 操长刀兮披玄甲。。。 鼓角鸣兮戍远疆。。。! 矢交坠兮敌若云。。。 汉旗飘兮壮儿郎。。。! 同敌忾兮御匈奴。。。 短兵接兮搏虎狼。。。! 共死生兮守孤城。。。 忠魄逝兮卫家乡。。。! 卫。。。家。。。乡! 不知为何,这最后三个字,吟唱者们竟咬得特别响亮,一瞬间,闻听者竟也不由得感到一股直击自己心底的力量,在不断涌动的热血中,不约而同地将这雄浑的声音,与一腔豪气,一并推上了气势汹涌的最高峰! 只听这声音在空气中清晰而又雄壮地传递着,猛然间,竟如同传染一般,也不知是哪个士卒先开口,不由自主地跟着也吟唱了起来,两个、三个。。。继而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将这片北门城头,瞬间笼罩进了这首底气十足的高歌之中!而越来越多的声音汇聚成流之后,更是很快汇聚成了一股无可阻挡的高亢斗志,如奋进不止、令人不惜慷慨赴死的战歌一般,鼓舞着几近崩溃的汉军士卒,继续奋勇挥刀,咬牙做着最后的拼死抵抗! 退后一步,破城之后,便是家乡!便是陇西的妻儿与老娘! 而对于大多不通汉话的匈奴人而言,这往复不绝的歌声既像是一股洪流,让人在气势上便顿时矮了一截,更像是部落里萨满祭司在得到神灵启示与赐福后的怪力乱叫,奇迹般地瞬间席卷了城内每一寸土地,带动起四面的响应、遍布城头,并给于面前那些本应筋疲力尽的敌人,仿若又注入了一股热血沸腾的无穷力量。。。 “汉人萨满的巫术咒语啊——!” 不知是哪个匈奴士卒,望着在听不懂的“咒语”中,瞬间气势如虹的汉军个个如同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又续了一口强劲的力量,忍不住惊恐交加地喊了起来。 “巫术!咒语!” “他们疯了!” “汉人萨满施巫法了!” 这些惊恐之语很快也在匈奴人中出现了连锁反应,就连很多听不懂汉话、却多少听懂匈奴人胡言乱语的车师人,也以为是汉人在这危急关头,使用起了什么巫术神力,祈求上天给于他们继续战斗的赐福!否则,又如何解释身边这群体力不支的汉军身上,忽然出现的那有如神助一般的诡异力量?! 既然自己一方有神力相助,那就绝对不可能输了!一时间,这些车师国昔日的溃兵、难民们,挥舞起兵刃来,竟然也显示出令人刮目相看、与方才几乎判若两人的强劲战力。 而这一现象,似乎又更印证了匈奴人方才的猜测,加深了心底畏怕神灵的恐惧。。。 一时间,在匈奴人交叠着恐惧与惊讶的呼喊声中,汉军士卒一边齐声大唱着,挥刀舞枪,在车师人卖力的助战下,竟将人数明显更多的匈奴人一口气纷纷逼下了城头。。。 终于,在已同样渐渐无力的号角与鼓声中,任凭城下的匈奴首领们皮鞭抽得再狠,恐惧却依然无可阻挡地伴随着汉军嘹亮的齐唱歌声,在出现越来越多溃逃士卒的匈奴人中疯狂蔓延。即便匈奴首领们不惜阵前当即斩杀后退畏缩者,却再也难以逼迫众人继续维持强攻的态势。随着最后几个身影惨叫着坠落城下,夕阳中,匈奴人只得留下满地的尸首,心有不甘地被迫暂时中止了进攻! 顾不上欢呼、更没有力气庆祝,口中依旧本能地念着城中依旧回荡着的战歌,身体却无力地被迫扶住了城堞,望着灰心丧气、开始逶迤撤回远处大营的大队匈奴人,虚脱到极限的守军们,一个个如释重负般跌坐在一地的尸体之上,一时竟如同泄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再也爬不起来。。。 赢。。。赢了?! 带着错愕、甚至近乎呆滞的表情,几乎人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撑到了最后,真的击退了两万匈奴大军的轮番猛攻,居然真的。。。真的活了下来。。。! 只是,短暂的沉寂后,尽管赢得了这首日的胜利,除了守住城池的喜悦与大难不死的庆幸外,大家忍不住开始陆续或哭或笑,释放着压抑了整整一日的情感。有人开始大呼小叫起来、有人则开始欢呼雀跃,有人抱着身旁战死同伴的尸首不禁嚎啕大哭,有人则激动地抱着城堞将回荡着的战歌唱得更响。。。 而那些多有经验的军官,或者老卒,尽管脸上也挂着笑意,但在兴奋之余,望着匈奴人远去的背影,表情竟显得有些落寞,似乎隐隐意识到,城外的匈奴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将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惨烈的守城战。。。 能撑得过今天,兵力微薄的金蒲城,却终有撑不住的一天,甚至自己是否还能看得到明天的落日,谁也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维持住这胜利后难得的高昂士气,将这首久久不能停下的战歌,一遍又一遍地不断吟唱着。仿若这歌声消失之时,那西面尽头的夕阳,连同这金蒲城所有幸存者的希望,都将一起熄灭。。。 于是,怀着或激动、或兴奋,或压抑许久、无处释放的压力,与对生存下去的渴望,在这一场惨烈的杀戮之后,世间仿佛只余下这首几乎拯救了全城的战歌,由卷旗而去、沮丧与失望的匈奴人作为画卷的背景,伴着呼喊笑骂夹杂在一起,由尚有余力者不断颂唱着,回荡在夕阳下被鲜血染透的金蒲城墙之上。。。 操长刀兮披玄甲。。。 鼓角鸣兮戍远疆。。。! 矢交坠兮敌若云。。。 汉旗飘兮壮儿郎。。。! 同敌忾兮御匈奴。。。 短兵接兮搏虎狼。。。! 共死生兮守孤城。。。 忠魄逝兮卫家乡。。。! 卫家乡。。。为家乡。。。 此刻,金蒲城主将,戊己校尉耿恭,慢慢咀嚼着这最后几个字,似乎又忽然响起了当日那片空地之上,护粮队老少士卒们自愿留下的那一幕。。。 只是,在抬眼望着渐去渐远的城外大军的一刻,耿恭写满疲惫的背影中,却似乎没有一丝的轻松。也许,耿恭也已意识到,这样苦撑下去,恐怕。。。 但是主将此刻的心境,却并非绝大多数普通士卒所能理解、注意到的。对于他们来说,能活过今天,便足以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忽然起意,握紧手中的长枪,一遍遍地将自己的刀枪高高举起,终于结束了方才的歌声,望着城头长杆上迎风翻滚的那面旗帜,转而开始大喊道: “大汉!大汉!” “大汉!大汉!” 。。。 无数声响激动地喊叫着,相比于刚刚那首战歌,欢呼雀跃中喊出的这两个字,也向城内那些尚未知晓胜利的同伴们,传递着获胜的喜讯,与无比的骄傲与自豪。 而此刻,城内校尉府中,耿毅也终于停下了近乎沙哑、哽咽的嗓子,露出了一分欣慰的笑容。。。 “大汉!大汉!” “大汉!大汉!” 。。。 取而代之传遍全城的声响,开始一遍遍地回荡在金蒲城内,伴着斜阳的长影,久久不能停歇。。。 尽管,这金灿灿的余晖之下,似乎还暗藏着一丝难以挥去的阴霾,仍旧隐隐笼罩着这座大难为死、却依旧前途未卜金蒲城,。。。 (第三章《求援》完;下一章——《神箭》) 神箭-1 “废物!废物!这群废物——!” 匈奴大帐外,只听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喊着,一边骂着,一边气鼓鼓地跨步走进了右谷蠡王的大帐。 这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人,正是都昆。今日一战,也正是由其负责北门的主攻。本是势在必得的战局,居然硬是让城内的守军挺到了黄昏,都昆憋得一肚子火没处撒,一路骂骂咧咧,直到迈入了左谷蠡王的主帐、迎上了主位上亲舅舅左谷蠡王冷冰冰的目光时,才终于收敛了一些,没好气地站到了帐内仅次于左谷蠡王的地方,那属于他自己的位置上。不过,即便嘴巴一时闭上了,但那两个气鼓鼓的眼珠子依然在帐内的其他一干大小首领间来回扫视着,似乎在寻找着可以让其发泄一番的对象。而大气也不敢出的一干部落首领,只好低眉顺眼地四下旁顾,不敢与其目光相对视,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招惹到这位正准备找茬大发脾气的混世魔王身上。。。 “好了,今日一战大家都辛苦了,先各回营帐好好休整、安抚受伤士卒。等候本王的命令。”这时,一个相对温和的声音从主位上传来,正是左谷蠡王。闻听此言,如蒙大赦的一干匈奴首领,立刻暗自庆幸地躬身依次退向了帐外。 “木朵那,你留下。”依然是左谷蠡王的声音。 走向帐口的人群中的一个身影顿了顿,转身留了下来。 “说,你刚刚做什么去了?为何迟迟方来议事?”留下的木朵那不禁一愣,以为左谷蠡王在问自己,抬头一看,才发现一脸严肃的左谷蠡王正在朝着亲外甥都昆训话。 都昆抿了抿嘴,只好如实说道:“我。。。我刚刚气不过,直接捉住几个溃败得最早的逃兵,扔去喂了我的狗。给其他人好好长个教训!” “混账!”只听左谷蠡王狠狠拍了下面前的矮桌,不怒自威地喝道。 “是啊!所以外甥才拿这些混账去喂了。。。” “本王说得是你!” 这。。。?! 都昆刚刚浑然不觉令舅舅恼怒得居然不是其惩罚的那几个逃兵,而是自己,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几下,有些缓不过神来。 “你太令我失望了!”左谷蠡王盯着自己的这个外甥,叹了口气说道。 见左谷蠡王真的动了怒,都昆立刻反思了一下,赶紧赔罪道:“舅舅,是。。。是我错了。。。下回,我一定不再迟来了。。。” “你这蠢货!连我为何失望居然都不知道!”左谷蠡王摇了摇头,恨铁不成刚地说道。 “额,那。。。那我下回不再擅杀那些士卒了。。。” “你个笨蛋!本王最为失望的是你居然因为小小挫折就心浮气躁!身为大将,一旦自乱阵脚、必令大军人心浮动,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些跟着我们的部落首领以及士卒们看到你这幅样子,将会作何感想?!如此冲动易怒,日后你又如何做得了大将之才、一军统帅!” “。。。”都昆看着自己的舅舅,张着嘴巴,却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沉默了半晌后,无言以对地默默低下了头。 看着自己的这个亲外甥,膝下无子的左谷蠡王大概又有了舐犊情深的一丝柔情,叹了口气后,不再继续训斥都昆,而是转头看向了留下的木朵那,似乎是想让自己这个冲动易怒的外甥好好学着点儿,于是换回了平静的口气,向着木朵那问道: “木朵那,依你之见,现在局势该如何?” 目睹了刚刚一幕,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木朵那正觉尴尬,此刻听到左谷蠡王相问,立刻当作没看到方才经过一样,上前半步,恭敬地回答道: “回大王,今日一战,汉军虽侥幸守住城池,但以卑职之见,金蒲城三日内定可破城。目前局势,真正值得我军提防与考虑得反倒是。。。” 木朵那还没说完,就听一旁的都昆不服气地低声驳斥道: “哼,就会说大话,敢情上阵指挥的不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话音刚落,就又被左谷蠡王瞪了回来,只得悻悻地先闭上了嘴。 木朵那本想不理会都昆,继续说下去,但是左谷蠡王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却显然示意自己好好指导一下都昆。自知最近有些颇受左谷蠡王赏识,风头有些过大,已是都昆眼中钉的木朵那本不想再惹得都昆对自己成见越来越深,一直在避免和其直接接触,但看到左谷蠡王目光中的暗示,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像都昆解释道: “汉军如今表面虽胜,但其城内可战之人不过数百,今日一战损失便足有上百人之多。如此攻守消耗下去,我军人多势众不足为虑,但汉军恐怕再消耗三日,便再无可战之兵了。因此,在下才敢大胆断言,金蒲城的汉军已不足为虑,如无意外,再攻三日,必能破城!” 都昆在左谷蠡王的逼视下不太情愿地认真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认木朵那说的是事实。自己的确有些受到了今日失利的影响,脑袋有些晕了,其实,偶尔一战谁胜谁败都关系不大。人数有限的汉军根本承受不住每日如此巨大的消耗,只要坚持攻城,用不了几天,本就捉襟见肘的汉军就要吃不消了。想到这里,尽管对于木朵那本人还是有着很深的成见,但是慑于左谷蠡王的目光,都昆只得点了点头,算是承认木朵那说得的确有理。同时,也对木朵那刚刚被自己打断、还没说的那真正考虑的方面,感到几分好奇。 因为,按照这样看,自己一方已立于不败之地了,还有什么方面是值得好提防的吗? 很快,便听木朵那继续说着,揭晓了都昆心中的疑惑: “所以,卑职以为,眼下我们真正该顾虑的反倒是另外两个方面:一者,是东边的柳中城的汉军关宠所部。可能从之前逃难过去的车师人口中,也可能耿恭不久前就向其派出了告急求援的信使,无论哪种可能,关宠很可能此刻也已经知道了车师后国与金蒲城的状况。虽然其兵力同样有限,正面对决根本无法对我军构成威胁,但若其真的冒险倾巢而出前来解围,再与金蒲城的耿恭里应外合。。。卑职觉得,只好应该有所提防才是。” “嗯。”左谷蠡王点了点头,似乎也早已想到了这点,颇为欣赏地看着木朵那,同时补充道:“不只是柳中城的汉军,还有车师前国的军队。也可能会受其唆使或裹挟一同来金蒲城救援解围。虽然估计他们未必有这个胆子,但是有备无患总是不错的。何况,这里攻城其实也用不了如此多的军队。的确该派一支人马去东边要道设防,防止柳中城的关宠或者车师前国派军前来救援,毫无防备地从我们的侧后方突然来上一击。。。” “大王英明!”木朵那适当地恭维了一句,而后继续说道:“除了东边的潜在威胁外,卑职以为,另一个潜在威胁、是在车师后国那边。咱们之前击溃了其军队、杀死了他们的国王,车师后国被迫遣使降伏,但是对于我们所要求进献给大军的粮草,却是迟迟没有送来。或许,他们还对汉军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依然打算保持观望。而我军人数众多,如今的粮食只够一月之用,为长久计,是时候派支人马去催一催车师人早点儿交出拖欠的粮草了。” 这一回,都昆也终于由衷地再度主动点了点头。木朵那不愧之前曾独当一面,也颇受大单于的重用,考虑事情的确不似自己这般顾头不顾腚,只想着眼前的情况,而是更加全面、谨慎。 不过,说起来,好像这次金蒲城里的那个汉军守将,就是之前曾击败过他的那个姓耿的家伙。要是这么算起来,不知道是木朵那那次失手大意了呢?还是那次失利之后才变得如此谨慎、时刻提防、再不敢轻易冒险了呢?还是那个姓耿的比这木朵那更加。。。 都昆正胡思乱想着,这时,左谷蠡王却一边思索、一边低声道: “的确,车师后国也该再敲打敲打了。这样看来,除了金蒲城这里外,东边通往柳中城的方向,以及西边车师国那里,也都要分别派支人马走一趟了。事关重大,也都需精干之人方可担此重任。。。” 一边说着,左谷蠡王的目光似乎已开始在木朵那与都昆身上来回摇摆了起来。 于是,木朵那与都昆不禁也对视了一眼,听左谷蠡王的意思,显然很可能是准备派自己二人分别去执行刚刚商讨的两个任务。只不过,不知道在左谷蠡王的心里,到底会把哪个任务分配给自己,又将会把哪个任务分配给对方呢。。。? 就在这时,看了看木朵那,又看了看自己的外甥都昆,同时遥望着帐外不远处那座几日后便能唾手可得的金蒲城,稍稍的思虑之后,左谷蠡王的嘴角处露出了一丝微笑,似乎是已作好了决定。 只是,左谷蠡王还不知道,自己刚刚作出的这个决定,将会有着怎样的意义。。。 神箭-2 “木朵那,本王命你率领一千骑兵,向东而行,提防柳中城汉军关宠所部与车师前国可能派出的援军。尽快准备一下,明早便出发。” “。。。遵命,大王。” 面对左谷蠡王派遣的这一任务,木朵那稍为愣了愣,眉宇间似乎有一丝丝的迟疑,却又在转瞬即逝后,立刻躬身领命。不过,在他准备转身离去之时,除了心底存有几分不解之外,仿佛还多少隐藏着一些失落。。。 望着木朵那出帐后的背影,这一切,尽收左谷蠡王的眼皮,而一旁的都昆却根本没有任何察觉,只是更加困惑地站在原处,好像不认识自己的亲舅舅一般,感到几分彷徨。 “舅舅,你既然派了木朵那去东面,那该不会真的也打算让我去车师人那边吧?战场拼杀我从没怕过,可论去车师国催粮草的事情,明明木朵那那小子心里面花花肠子比较多,做起来也更有分寸,比我更适合去威逼利诱车师人。真派我去,我的脾气您也知道,您就真不怕我给搞砸了?” “不。”左谷蠡王笑着摆了摆手,目光终于从帐外移回了自己的外甥身上,“本王还不会糊涂到让你去办这件事。领兵去车师后国国都的事情,将由本王亲自走一趟。” “啊——?!”都昆张大着嘴巴,一时没缓过神来。 看着自己这个勇猛却缺乏头脑的外甥,左谷蠡王只好慢吞吞地低声道:“木朵那的确也适合去办这件事。不过,考虑到前番他献策、出其不意地偷袭车师得手,已立下大功,受降之事,若是再让他去办,那么咱们此番重夺车师后国的首功,众首领面前,怕是便彻底非他木朵那莫属了。。。” 所以,您才把木朵那这个风头有些盛的新下属给支走到东边去了。。。? 都昆若有所思地想着,点了点头。不过,更多的疑问随即涌上心头: “那,好像也没有必要您亲自走一趟啊。另外,我接下来的任务呢?” “傻小子,”左谷蠡王忽然站起身,走到自己外甥面前,拍了拍其肩膀,“我走之后,自然是由你全权在此坐镇、指挥全军了。往返车师后国国都,这一趟大约要花个三到五天的时间。有这些时间,还不够你破城的吗?” “这。。。?!” 左谷蠡王的意思已经如此明显,都昆就是再迟钝,也完全明白了舅舅要将这攻下金蒲城的最大功劳“送”给自己的暗示,一时不经惊喜交加,不禁单膝跪地,倒地便拜。不想,身子刚想动,却被左谷蠡王一把扶住了: “先别激动,本王的话还没有说完。” 而都昆则按捺不住满脸的兴奋之情,挺直了腰杆,咽了口唾沫,充满期待地拼命点头道: “外甥一定洗耳恭听、唯命是从!” “你啊,就是这个性格。。。唉。。。”左谷蠡王看着自己这个五大三粗的外甥,稍稍叹了口气,“这次将大军留与你指挥,除了想让你建立些功劳的用意外,更重要的是,还要让你好好锻炼一下这身为主将、驾驭大军的统帅之道。。。” 顿了顿后,左谷蠡王继续说道: “身为主将统帅,就不能总想着一味地前线狠拼。如何让人才能为我所用、如何让手下感恩戴德、如何事半功倍地取得战绩。这些,更是希望你在后面几天必须立刻开始学习、领会的东西。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要比表面的一时功劳,更为重要。。。” 听到这里,都昆愣了一愣,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收住了方才的兴奋与狂喜,恭敬而又谨慎地静静听着左谷蠡王的教诲。 “比如说,木朵那其实就是一个人材。虽然你与他似乎有些不合,但是他的很多意见却十分中肯。我倒是希望,使他不仅能为我所用,日后,也能成为为你效力的左膀右臂。。。” 一听左谷蠡王又在夸奖木朵那,都昆就露出一脸难色,但是想到舅舅苦口婆心地是真心为自己日后好,况且平心而论,木朵那确有过人之处,自己的敌意其实更多的是出于嫉妒,木朵那不禁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外甥终于有点儿孺子可教的样子了,左谷蠡王回身走到了自己的主位上,再次落座,又进一步耐心地讲道: “你的性格有些过于刚猛,用于战场拼杀尚可,但是锋芒毕露,若日后依旧如此不知收敛,又如何成得了大事?苍狼露出尖牙之前,必先静静俯身、不动声色地贴近猎物;飞鹰露出利爪之前,也必先居高临下、冷静镇定地仔细观察。想当年,咱们匈奴的冒顿单于,在强敌环伺、危机四伏的情况下,便善于隐忍不发,而后一击制自己的对手于死地。若是冒顿单于当年也像你这般如此心浮气躁、喜怒形于色,恐怕不仅无法一统漠北,自己的小命都未必能保得住。所以,该收敛时,便要收起锋芒,同时放开胸怀,甚至向他人虚心请教。” 一席话,都昆听得似懂非懂,但听起来的确充满道理,尤其是当左谷蠡王举出冒顿单于、这一都昆一直神往之人作为例子之时,更使得都昆从心底有所触动。 看外甥好像终于有些开窍了,左谷蠡王又趁热打铁道: “另外,作为一军统帅,如何统领下属,尤其是有才能的下属,这不仅需要你要有胸怀接受他人的意见,而不是始终自视甚高地一意孤行,有些时候,也要施以恩惠。说白了,更要懂得他人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了解了这些,若能在适当的时候充分满足他的心愿,难道,还不会令人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吗。。。?” 见都昆已经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左谷蠡王更是微微一笑,进一步暗示道: “比如,木朵那刚刚领命而去时似有若无地带着一丝失落之情,你可猜得到,他心中最想要的,究竟是何吗。。。?” “这。。。” 都昆一时愣住,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只见其目光中一亮! “舅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孺子可教也。”左谷蠡王看着自己的这个外甥,自己的一番苦心,终于没有白费,满意地笑着说道。 当晚,都昆果不其然,居然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到木朵那的帐篷拜访,而这个时候,作为全军主将的左谷蠡王将要亲自率领一支人马去降服车师后国、留下的攻城大军暂时统归都昆指挥的消息,也早已悄无声息地几乎传遍了匈奴大营。 一见面,二人自然先是一番寒暄。木朵那对于都昆即将暂掌大军帅印之事表示了恭贺,而都昆也一反常态地并未对其冷嘲热讽,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反倒是表现得十分谦虚,随后便直言自己前来拜访,主要是为了两件事—— 这第一件,便是想向木朵那诚心讨教破城之法,如何能更快更稳地攻下金蒲城? 都昆坦言道,听过之前木朵那的分析后,倒不是自己对攻下金蒲城没有信心,而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作为一军统帅,都昆更希望自己,能以最小的代价损失与最快的时间,尽快攻下金蒲城,如此,方能让随左谷蠡王而来的一众部落首领们对自己心服口服。而且,拿下金蒲城之后,大军的兵锋还必将指向车师前国、柳中城,甚至天山以南那些“背信弃义”、投靠汉朝的其余骑墙小国们。为了长远计,实在没有必要在金蒲城损失太多的宝贵兵力。。。 一番话,说得木朵那有些目瞪口呆,看着满脸真诚前来求教、甚至目光一下子也长远起来的都昆,感觉有些不认识了一般。 反应了好一会儿,木朵那终于理了理思路,建议道: “何不围三缺一?若是在金蒲城南面撤去围困一角,必能多少瓦解城内死守的斗志。再行攻城,便可事半功倍了。同时,再在城南远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 “可是,城内斗志正高,况且汉军应该也清楚,一旦离开城池,必定不是我匈奴大军的对手。汉人生性狡猾,真会有人傻到从我们故意放开的南面突围。。。?” 虽然对此提出了心中的怀疑,但是这次都昆的语气,显然不再是之前冷嘲热讽式的质疑态度。而木朵那也耐心地解释道: “无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死亡的恐惧之下,求生的欲念必定同样强烈,都是与生俱来、难以克制的。纵使看起来像是陷阱,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城内所剩成百上千人中但凡只要有一人开始有了弃城而逃的想法,便会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勾起人的求生欲念,从内部瓦解他们,加速汉军的崩溃。其实,我军已占据绝对优势,汉人的兵法也说‘十则围之’,是否要‘网开一面’区别本也不大,所以之前卑职也未提及。但若想以最小的损失,尽快破城,这个围三缺一的办法,倒是不妨一试。至少,也能让汉军之中的意志不坚者,在守城之时,有所动摇,乱其军心。唯一需要担忧的,大概便是,南面的突围路线上一定要设置好天罗地网,派遣精干士卒,以防向南溃逃之人真的侥幸逃脱。。。” “好!果然是滴水不漏!”都昆爽快地一拍大腿,立刻回身叫进来自己的一名得力手下,令其即刻点齐自己麾下最为精锐的五百骑兵,到金蒲城南各处要道设下埋伏,再以自己临时主将的名义传令驻扎在金蒲城南面的匈奴人马,命其立即拔营移防,只留下空空荡荡的城南,专等汉军上钩。 见都昆一改往日的作派,甚至想也不想,就对自己忽然间开始言听计从起来,木朵那一时还有些不太适应,而都昆随后的一句话,倒是令其始料未及。 只见都昆在当场布置完南面撤围与设伏的命令后,便起身告辞,同时,好像忘了什么重要事情一样,再度回身,信誓旦旦地说道: “对了,还有另一件事,请你大可放心。只要有机会,破城之后,我都昆一定将那姓耿的家伙活捉生擒,将其交于你亲手处置!以报令弟前番死于此人手中的血海深仇!” 说罢,都昆便留下愣在原地的木朵那,微微一笑,转身而去了。 只留下仿佛被戳中心事的木朵那,有些木讷地愣在原处,久久缓不过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朵那缓缓地坐了下来,陷入了沉思。面前的火盆,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其脸颊上几道狰狞的伤痕。那是在得知弟弟阿朴扎死后,木朵那痛苦地用短刀划破自己的脸颊时留下的。彼时,感受着脸颊上的切肤之痛,任鲜血肆意地流淌下来,木朵那便曾暗暗发誓,要让那面“耿”字旗下狡猾卑鄙的汉军将领血债血偿!为自己的弟弟与数百战死沙场的部属报仇雪恨! 因此,才在自己被派往东面,无法参与攻破金蒲城时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失落,甚至是对左谷蠡王如此安排的不满。而都昆的一番话,结合其前倨后恭的诡异变化,一向机敏的木朵那似乎也觉得这背后或许未必没有左谷蠡王假借都昆之口施恩于自己的意思在,甚至有可能也只是表面的口头承诺而已。但无论如何,就算只是拙劣的演技,都昆方才信誓旦旦的最后一句话,也让木朵那深有感触、甚至忍不住有些感动。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木朵那离开了沉闷的帐内,走到帐外,这才发现,外面的匈奴士卒们正在举起手臂,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木朵那随即抬头一看,竟是一轮难得一见的血色圆月—— 在草原之上,这可是巨大的凶兆。单看那暗红色的光彩,便令人只觉得毛骨悚然,甚是可怖。。。 联系到今日战场上溃兵们关于汉军会妖法、动咒语的传言,木朵那只觉得身边一阵冷风吹过,心头似乎涌起一些不祥的预感,出于方才的感激,正打算善意地去提醒一下即将执掌全军的都昆,务必多加警惕,小心城内那姓耿的家伙,说不定其在困兽犹斗的绝境下,又会生出什么变数来。但转念一想,望着天空中挂起的血色圆月,木朵那却又自嘲地笑了笑,这夜空中升起的不祥之兆,大概也是预示着城内汉军的最终命运吧。 毕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金蒲城的汉军,难道还真的能逆转乾坤不成。。。? 神箭-3 “哼,难道还真的能逆转乾坤不成。。。?” 金蒲城中的一处角落里,几个汉军此刻也正围坐在一起,为首的主簿窦齐,如此言道。 在军中说这样的话,按照汉军军法,是可以扰乱军心之罪问罪斩首的,可周围几人都是自己的亲兵,也无旁人在场,窦齐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 “那。。。咱们该怎么办啊。。。?看这样的形势,恐怕撑不了多久。。。”一名亲兵也不禁有些忧心忡忡地感叹道。 是啊,今日一战,汉军虽然侥幸获胜,但是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再这么消耗下去,金蒲城又能守得住几天? 几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是个绕不过去的难题,突围似乎已是城内之人唯一的出路,拖得越久,就越没有生存的希望。但是,带着城内这么多的伤兵,就算可以抛弃他们,城外却又有匈奴大军铁桶一般的重围,也一样几乎毫无生路。 “本主簿自有办法,暂且相机行事。”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窦齐微微皱着眉头,不痛不痒地说着。 而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了另外一队人,好像是正在往来巡视城内、抚慰士卒的校尉耿恭,窦齐随即撇了撇嘴,带着自己的几名亲兵,借着夜幕,只当没有隔得远没有看见,便悄悄地走开了。 角落里的这一幕,旁人大多没有注意,耿恭也并没有看到,但是即便看见了,此刻其也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窦齐此刻在打什么小算盘。击退匈奴人的进攻后,耿恭只是简单垫了些干粮,稍稍休息了半个时辰,便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一小队人马,在城内开始四处巡视、安抚士卒,继续鼓舞士气。 但是,触目惊心的惨重损失,还是让这位表面镇定自若的主将大人,心中紧紧地纠在了一起,傍晚时分取胜的巨大喜悦,此刻也早已被冲刷得所剩无已。 近三分之一的士卒阵亡或重伤,活下来的人里,十有六七也是不同程度地受了轻伤。即便把那些只是皮肉之伤、休息一晚就能再度勉强上阵的士卒算在内,明日城头上的能战之士,大概也就只有今日的一半多点儿而已。耿恭简直不敢去想,就算吃了瘪的匈奴人明日攻势稍缓,得以再撑上一日。后日能活着站在城头的,还能剩下多少。。。? 举头望着夜空中那轮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腥红圆月,耿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无数升天的魂魄,天空中吃得饱饱的凶神夜煞,才会使得月亮露出如此狰狞的面孔。 城内所到之处,幸存的汉军士卒们或对着天空指指点点、面露忧愁,或三三两两随便斜倚在一处,正抱着刀枪长戈、沉沉睡去。经历了白日里的过度紧张与劳累,对于他们来说,明日的一切,都充满了凶险与恐惧,但是今晚还能活着,似乎也已是值得庆幸的奇迹了。在无法抗拒的困意之下,很快便进入了酣畅的睡眠。 见到这些士卒,耿恭并没有打扰他们,甚至让身后亲随们的脚步也尽量放轻一些,任由那些昏睡的士卒们尽情地享受着可能是最后一夜的美梦。或许,在梦中,他们还能回得到家乡、见得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吧。。。 “卑职拜见校尉大人!”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耿恭的思绪,定睛一看,乃是有些狼狈的范羌,正站在校尉府门口,迎接自己。 不知不觉,竟走回了城中央的校尉府了。也好,大多数重伤的伤员正在此处医治休养,他们的情况,也正是耿恭此刻最为关心的。 “弟兄们情况如何?”耿恭拍了拍范羌的肩膀,而后一边示意范羌跟着自己一同入内,一边关切地问着。 “卑职仍在组织人手为弟兄们包扎治伤,但是医者有限、伤员又太多,加上战事紧急,有些弟兄等运回来时。。。” 说到这里,范羌不由得顿了顿,正在思索着如何用委婉的措辞,却发现已无意义。因为耿恭已看到了院子中伤重不治的一具具尸体,正横七竖八地堆砌在角落里。 似乎感觉到了主将情绪的变化,赶在火山爆发之前,范羌立刻叫过几个半大的孩子,一看便都是跟随父母逃难入城的车师孩童,立刻七手八脚地用席子将几具尸体裹了,合力抬去外边。 “还请校尉大人赎罪,卑职人手实在不够,还要优先照顾或搬运还有一口气的弟兄,却一时疏忽、委屈了其余那些阵亡的同袍。。。” 默默叹了口气,耿恭终究是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看着重伤不治的士卒们如同被丢弃一般、毫无尊严地堆在角落之中,令人愤恨不平,但是想到范羌的难处,耿恭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而再过几日,那些搬运尸体的车师国半大小子,甚至其他的老弱妇孺,兴许也都要握起刀刃、走上城头,去做最后一搏了。到时,又有谁会为他们收拾遗骸呢?想到这里,耿恭更是觉得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心头,令其喘不过气来。 不行!无论如何,也必须想个退敌之策。再这样下去,金蒲城的男女老幼、无论汉人还是车师人,恐怕都终将难逃一死。。。 可是绞尽脑汁,耿恭却依旧一筹莫展,对于城外的上万匈奴大军束手无策。 顿了顿后,耿恭只好继续向里走着,一边查看着校尉府内伤员们的伤势,同时转而继续向着范羌问道:“金创药和包扎用的麻布都还够吗?” “麻布倒是充足,但是金创药。。。” “嗯。。。?”耿恭随即停下了脚步。 “原本存下的金创药,实在有些快不够用了。不过,幸好有个车师国的胡商,当时是带着好多骆驼的货品入城躲避匈奴人的,里面就有其贩运的各种各样的药石,算是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说到这里,范羌指了指不远处放着的数个大木箱子,“那些便都是他主动捐献的。卑职就让人干脆搬进了校尉府,省得来回去取耽误时间。而且此人也懂点医术,帮了不少忙,卑职就将其破例留在了这里,没让他跟着其他男丁一同去城头。” “你做得对。这里的确更需要他。也难得一介锱铢必较的番邦商人,会如此慷慨无私地献出这么多的药石来。”一边说着,耿恭朝着那些箱子走了过去。 只见四五个大箱子都已被打开,其内大多都已被搬得七七八八,不过还有最后一个箱子,里面的瓶瓶罐罐,倒是大多还都在,而且种类还不少,大大小小,或用皮袋、或用陶罐、或用木盒装着,一种强烈的药味,扑鼻而来。 这一箱子装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看起来不像是金创药。。。 耿恭有些好奇,随手摸起一个瓶罐,打开瓶盖,正打算试着闻一闻,却被身后一个声音喝止了。 转身一看,正是一个样貌似车师国人的中年男子,一个箭步、伸手便夺过了那个瓶罐,立刻将盖子盖了回去。 “放肆!不得无礼!” 刚才站得稍远的几个亲兵随从一边呵斥,一边赶上前来,打算将其立刻拿下,一旁的范羌却立刻打起了圆场: “校尉勿怪,此人正是卑职所言的那个车师胡商。”而后,通宵车师话的范羌立刻转用胡语,向着那人道:“此乃我家校尉大人,还不快快行礼。” 闻听此言,那人立刻一愣,赶紧生疏地弯腰赔罪,同时依靠范羌的翻译,慌忙地解释起来。 耿恭这才弄清,自己刚刚打开的瓶罐之中,并非金创药,而是装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助人入眠的特异香草。生怕不慎开盖之人闻过后不省人事、再给自己惹上麻烦,情急之下,这才出手直接抢了过去。 听罢此人的解释,耿恭倒也不以为忤,反而客气地感谢了此人的献药之举。与此同时,耿恭也是万没想到,这西域之地,竟还有这等奇异药品,不禁好奇心大起,指着另一瓶药罐问了起来。 “他说这瓶正相反,是提神用的,涂抹于两鬓之处,可以提神醒脑。” “不错,值夜的士卒倒是可以一用。只是,又要让他破费了。” “校尉勿忧。他说倘若匈奴人攻进城来,必定劫掠一空,他到头来也是一无所有,还不如献给汉军、助我守城。如果平安渡过危机,也请校尉大人日后能多多照顾他在这一带的生意往来。” 听到范羌的转译,耿恭也是哈哈一笑,这胡商倒是十分乐观,甚至还惦记着为以后在自己管辖之地的生意提前捞取些便利之处。不过,眼下的这种情况,城池朝夕难保,耿恭倒也不吝啬于点头答应,许下这很可能是空头的承诺。 而后,耿恭又饶有兴趣地拿起另外一瓶赤色的小瓶问了起来。 “哦,这个。。。这个是。。。”听完胡商的解释,范羌脸色微微一红,压低声音小声道:“他说这个是男女行房事时用的春药。。。” 虽然范羌将声音压得较低,但是那胡商大概是怕众人不明白,一脸的亢奋与殷勤,卖力地推荐着这种药,还特别甩开胳膊,前后快速地摆动着自己的胯部,唯恐大家不知这药是做什么事时用的。旁边几个开始不明所以、而后便恍然大悟的亲兵随从,前一刻还因心情低落与紧张而绷着脸,但看其卖力的演示动作,实在滑稽,又想到原来竟是那种事用的春药,不禁纷纷掩住了嘴,努力憋着才未笑出声来。耿恭也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这药还了回去。 原以为在车师达官贵人们中深受欢迎的此药必也能投其所好地讨好眼前这位汉军将领,但是见耿恭苦笑着将药瓶放了回去,胡商的脸上似乎有些失落。 最后,耿恭指着放置在箱子中最角落的一个纯黑色药罐问起其用途。 但这胡商还未做解释,便已连连摆手、皱起了眉头,似乎是什么不祥之物。经过范羌的一番沟通,耿恭才弄明白,这黑色药罐之内装的原来是其祖传的一种恶毒药方配制而成的,但却不是什么强健体魄、祛病消灾的好药,而是专门用来惩罚、折磨那些犯错的奴隶或仆役时用的恶毒之药,可令人生不如死。 皱着眉摇了摇头,耿恭对那黑色药罐也不禁心生厌恶,正打算转身而去,忽然间,身体却定住了。。。 就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下愣了片刻之后,耿恭好像猛然想到了什么,回身询问道: “问问他,这药是如何使法?” 神箭-4 “咚——!咚——!咚——!” “呜——!呜——!呜——!” 次日一早,迎着初生的朝阳,在一阵阵喧天的鼓角声中,匈奴大军早早列好了阵势,做好了新一轮进攻的准备。 不过,城头的守军很快发现,和昨日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匈奴军队似乎是趁夜调整了部署,城南已是空空如也,只留下拆得七零八落的昨日营地,却不见一兵一卒。城东城西虽然营地仍在,却未有列阵准备进攻。只有昨日便是主战场的城北,依旧是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一大片的匈奴士卒,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发起新一轮的猛攻。 见此情形,守军一方也迅速作出调整,从城南、城东、城西分别减少了部分人数,抽调到城北,准备再顶住匈奴人新一日的强攻。 “呜——————!” 忽然,一声嘹亮、悠长的号角声骤然从匈奴人的阵后大帐处响起,伴随着无数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潮水一般的匈奴士卒再度涌向了伤痕累累的金蒲城北门。 面对着哇哇大叫着汹涌而来的敌军,金蒲城头立刻便用一阵箭雨还以颜色,锋利的箭矢刺透匈奴士卒薄弱的甲胄,虽未必可以一击致命,但多能给于对手一些皮肉之伤,或多或少地阻滞对方的攻势。 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匈奴人倒是没有丝毫的退缩,顶着箭雨,蜂拥而上地冲到了城下,如同昨日的翻版一样,架起简易的云梯,便准备开始登城。一心只想登城夺门的匈奴人,无论将帅或是士卒,却完全没有留意到,汉军自城头射下的箭矢之中,大部分虽是普通的白色箭羽,但也有极少一部分,尾部用的是染成了黑色的箭羽。 此时,就在云梯架好、第一批士卒已然攀登到一半,即将跃上城头、又一次展开短兵相接之时,只听金蒲城城头忽然射出一计鸣镝,不禁引得众人纷纷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汉军发出的到底是什么信号,一个汉军将领的身影正赫然出现在城头正中的显眼处。只见其一手握着一把硬弓,另一只手则举起一只尾部箭羽被涂得漆黑的箭矢,朝着城下的匈奴士卒们大喝道: “此乃汉家神箭,其中疮者必将有异!看箭——!” 闻听此言,城下的匈奴人不禁皱了皱眉,大多数并不懂汉话的士卒并不清楚那名汉将到底在喊些什么,个别略通汉话之人,也是感到一阵莫名其妙,这箭矢还能有什么奇异之处吗? 话音刚落,只见城头的汉将已然张弓搭箭,“嗖——”的一声,随着一支利箭破空而出,城下一名倒霉的匈奴小头领应声而倒。不过,这一箭却并未射中要害位置,只是射中了其胳膊而已。所以,眼见难得有个两军阵前极好的表现机会,那中箭的小头领咬着牙,硬是把箭头拔了出来,硬挺着高高举起,引得周围的匈奴士卒一阵叫好之声,一时间竟士气大振。 可是,转瞬之间,还不待众人提刀再战,那万众瞩目的中箭之人,却忽然表情一滞,丢掉了箭矢,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伤口。只见其表情中越来越露出惊骇,前一刻还神采奕奕、得意洋洋,这时却如同发狂一般,一边惊恐地嘶吼着,一边猛地扯掉了自己受伤胳膊的袖子—— 这一撕不要紧,可怖的一幕顿时映入周围所有人的眼帘:只见那箭疮之处竟然已变成了怪异的黑色,整个伤口更是如同受到了诅咒一般,血肉竟滚滚沸腾起来,伴随着中箭之人的惨叫,将这惊恐之声迅速传递到了每一个士卒的耳膜。 “怎么回事——?!” “看那!有鬼!” “这。。。这是什么怪事?!” 其他匈奴士卒正探头探脑地打算搞清楚到了出了什么状况之时,周围忽然又响起了连续几声同样包含着惊恐的惨叫: “啊——!” “他。。。他的伤口也一样了!邪门了!” 众人立刻回头向着喊叫声处看去,只见之前中箭受伤的几名匈奴士卒,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中箭之处先是漆黑,而后便犹如滚烫的开水一般,泛着白色的泡沫,沸腾了起来,甚是可怖。中箭者更是无不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一个劲儿地嚎叫不止,在地上直来回打滚。 惊恐的叫声这时也越来越多,更多的声音,不是完全来自于中箭者,反而是其身旁看得最为触目惊心的同伴,忍不住纷纷接连后退躲避,生怕被那疮口沸腾而出的血水沾染到自己的身体上,也落得一样的恐怖下场。而另外一些方才同样中箭、却暂时无恙者,也神经兮兮、大汗淋漓地赶紧撕开箭伤处,仔细地查看着是否有同样的异样。待认真打量一番后,其他中箭者才多少松了口气,尽管中箭受伤算不得什么好事,但是不幸中的万幸是,自己的箭伤如同平时所见的那样,并未出现那等可怖的情形。 不过,这可就奇怪了。 为何同为中箭者,少部分人的伤口出现了怪异的情况,而其他人则安然无恙?很快,匈奴人便终于找出了关键所在。。。 “黑色的箭矢!是黑色的!” 一个声音率先叫了起来,随之很快便在人群之中得到了验证。 “没错!出现怪事的都是中了带着黑色箭羽的箭!” “只有中了黑色箭的人才出现了怪异状况!” 。。。 而就在这时,仿佛是听到了城下匈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有意帮助其进一步确定这其中的规律一般,城头又迅速落下了一阵箭雨。 城下的匈奴人一边小心地躲避,一边仔细地留心着,汉军的箭的确是有黑色箭羽和白色箭羽之分。随着一阵阵箭雨落后,借着对新一批不幸中箭者伤口情况的观察,匈奴众士卒的推论得到了彻底地肯定。 “果然只有中了黑色羽箭的会出事!” “太可怕了!那黑箭果然有鬼!” “刚才汉军说那是他们的神箭。。。!” “难不成,真的有神灵相助?!” 。。。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伴随着不时响起的惨叫声,再加上映入眼帘的那一幕幕骇人的沸腾伤口,匈奴人的进攻势头几乎彻底停滞了。气氛也越来越有些不太对劲,联想到昨天汉军在最后时刻使用的“巫术”和“咒语”,以及昨夜那轮不祥的血色之月,再加上此时此刻黑色羽箭的恐怖威力,越来越多的匈奴人已经丧失了继续顶着汉军箭雨进攻的勇气,尤其是看到那些中了黑色箭矢、在地上来回打滚惨叫的同伴,有的中箭者已经疼晕了过去,有的则哭喊者求旁边的同伴尽快结果了自己,免受这份折磨。望着此情此景,本就已刻意与中箭惨叫者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其他匈奴士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后,人人心里都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死可以不怕,但是这生不如死的一幕,自己可不想亲身尝试一下。。。 可是,就这样后退,阵后不断催促进攻的自家头领那里,也不好交待。。。 正犹豫着,城头却已再次出现了众多张弓搭箭的身影,而这一次,全部都是黑漆漆的箭矢—— “嗖——!” 随着几十支黑色箭矢齐声射出,就如同下达了命令一般,消除了城下众多匈奴士卒最后的顾虑,不约而同、一窝蜂便背身开始往回跑,一边相互推搡着、唯恐跑得慢了,中了那可怕的黑箭,一边大声嘶吼着“汉军神箭”,将这惊恐之情,如同传染一般,迅速感染到了前线匈奴士卒每个人的心底。 当又有新一轮的几十支黑色箭矢露出城头、引弓待射之时,城下的匈奴人也已彻底崩溃,无论大小头领们如何呵斥、威逼,都再也阻挡不了第一波攻势已然兵败如山倒的窘境。匈奴人唯一能做的,便是稳住其后几个阵列的阵脚,防止引发更大范围的溃退。 一柱香的时间很快过去,正当大小头领擦着汗,为得以稳住了后续阵型而感到几分庆幸之时,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手下处于后阵的士卒们也已开始了窃窃私语,纷纷面露怯意。方才,随着大呼小叫地溃兵败下阵来,关于“汉军神箭”的传闻,立刻在士卒中口耳相传着蔓延到了几乎全军上下。而看着那些捂着沸腾的可怖伤口、嚎叫着逃回来的伤者惨状,加之匈奴人天生对于鬼神的敬畏,还未待头领们下令进攻,士卒之中便已有颤颤巍巍、浑身发抖之人出现,畏缩不前者数不胜数。 对于溃兵所说的“神箭”之事,有见识的头领们尽管都将信将疑,不至于以讹传讹,但是待亲眼见到中箭者疮口怪异的沸腾之状与痛苦表情后,心中不禁也是为之一颤。刀箭无眼,谁能保证接下来领兵上阵的自己,不会是下一个中箭之人?再看麾下士卒的脸色,已然落到底谷的士气更是不争的事实。而不远外的金蒲城城头,守军的士气却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纷纷摇动着手中的弯弓,大声庆贺着如此轻松地便击退了匈奴人新一轮的进攻。 如此一来,倘若勉强再行强攻,恐怕也根本占不到一点儿便宜,甚至慑于对汉军那所谓神箭的恐惧,还没碰到金蒲城的城墙,士兵们便会如法炮制地一窝蜂溃败回来。。。 面对着进退两难的境地,虽然阵后的鼓角声一直在不断地催促着第二梯队立刻压上进攻,但是为首的几名匈奴首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先行动,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不多时,几位前线率兵首领派出的快马,便已先后赶到大帐请示,是否可以暂停进攻,先收兵回营。 随之而来的,便是匈奴人军阵后方传来的一阵激烈争吵之声,若不是鼓角声的遮盖,身在阵前的众人恐怕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就这样,又过了大约一柱多香的功夫,似乎是争吵终于有了结果,长鸣不止的匈奴军号角终于弱了下来,自阵后大帐处转而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闻听撤退命令,原本计划下一波进攻的匈奴士卒不禁纷纷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 同时,城头守军更是欢欣鼓舞。不少将士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原以为这第二日的战斗将比前日更加惨烈,却没想到,竟会如此轻易地便再次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欢声雷动中,军心随即得以大振。但是,今日充满诡异的一战,也引得不少汉军士卒有所好奇,方才城下匈奴中箭者的惨状众人也是历历在目,着实吃了一惊。 回想到由耿恭校尉昨晚临时下令涂成黑色的那些箭矢今早才刚刚配发到守军手里,难不成,那黑色羽箭真的像主将耿恭说得一样,附有什么神力不成? 神箭-5 “废物!一群废物——!都是饭桶——!” 匈奴大军的主帐之中,临时主帅都昆来回迈着步子,如同一只恶狠狠的豹子,朝着帐中的一干大小头目疯狂地咆哮着。 口水溅得近处几人满脸都是,却一时无人敢躲闪。 如今,左谷蠡王已经不在军中,再也没人能压制得住都昆的狂躁与暴虐,在场的众人自然谁也不想当挨打的出头鸟。 不过,面对都昆的谩骂,不少头领的脸上似乎也有些隐隐的不忿。大家对都昆早就心怀不满,此刻见其肆意咆哮,虽一时无人敢劝阻,但心里头对其也着实不太服气。 我们既然都是废物,那有种你都昆何不带队进攻一次,给大家伙儿开开眼? 要不是看在左谷蠡王是你舅舅的份儿上,就凭你个臭小子,有什么资格在我等头领面前发号施令?! 这种心理,自然尤以被骂得最凶的几个最初率队进攻、却无法制止部众溃退的匈奴头领最甚。 眼看都昆越骂越凶,最后干脆紧紧地勒住了一个最先撤退的匈奴头领的脖子,直接亲自动手,挥拳打了上去。 一旁几个最有资历的老头领再也看不下去,赶紧出来劝阻,这才好不容易拉开了发狂一般的都昆。 可都昆哪里肯罢休,今天是自己作为临时主帅的第一战,原也没以为能将金蒲城一鼓而破,但是也绝没有料到,竟然会一柱香的时间不到,攻势便被瓦解,前军纷纷溃败。 这对于作为临时主帅的自己而言,是何等的耻辱?! 上万人马居然在小小的金蒲城下进攻了一炷香不到就彻底败下阵来,日后传出去,自己的脸还能往哪搁?! 更可气的是,其他后续的首领也像约好了一般,任凭自己的号角催促了无数次,却死也不肯听令前进,反而不约而同地纷纷要求尽快撤退。 这在都昆看来,根本是没有把自己这临时主帅的命令与威严放在眼里。甚至可能是这些家伙早已串联好了,故意懈怠进攻、出工不出力,诚心要让自己下不来台! 这群混蛋,说到底还是根本没把自己这临时主帅放在眼里! 一想到此处,恼羞成怒的都昆根本也听不进那些首领所说的退兵理由。 什么汉军“神箭”?!根本是无稽之谈! 而且众首领异口同声地一口咬定是因为汉军“神箭”导致的士卒军心大乱、全军溃退,更让都昆觉得是众人进攻前就统一口径、暗中商量好的借口。 若是汉军真有什么“神箭”,昨日眼看破城在即之时,为何不用?! 分明是拿这些鬼神之说来当作怯懦不前的托词!根本就是不想出力、看不起自己这个临时主帅! 想到此处,脾气一向火爆的都昆哪里肯善罢甘休,纵有一干和事佬出来劝阻,仍是破口大骂,对方根本不配做匈奴人,同时恨恨地叫嚣着要将对方的部族彻底从草原上抹掉。 “唰——!” 突然之间,只见那被揍得满脸鲜血的前军头领,脸色一涨,竟直接拔出了腰间的刀刃,众人回头看去,皆是一惊。 “都昆!老子第一次提刀去砍汉狗时,你小子还他娘的在吃奶呢!今日之战,且不说撤退理由大家伙儿有目共睹、非我一人信口开河,就算是我指挥不力,这么多年老子跟着你舅舅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连左谷蠡王都不会如此对待我等,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若不是看在左谷蠡王的份上,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一旁的大小首领一看这满脸血污的前军头领竟然冲动之余,直接拔了刀,恐怕平生也没遭人如此对待,此刻被逼急了竟然会冲撞大军主帅,大家的面色不免都有些尴尬,而背地里也有不少一向看不惯都昆的人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 “唰——!” 紧跟着一声,都昆猛地推开了身边愣住的几人,也径直拔出了自己的弯刀,指向了几步外的对方,面露凶光。 看到其眼中的杀气,与不断抽搐的脸部肌肉,旁边一干原本拉扯着的匈奴首领不禁后退了半步,刀剑无眼,谁也不想触这霉头。 与此同时,一看竟有人对自家主帅亮刃,帐内帐外隶属于左谷蠡王的一干亲随护卫,也随即拔出了刀刃,恶狠狠地从前后包围了那亮刃之人。 而这个时候,那刚才因一时冲动而拔刀的匈奴首领,也终于多少清醒了一些,恢复了几分理智:都昆再不对,毕竟其身份也是左谷蠡王指定的大军临时统帅,胆敢对主帅亮刃,自己本就犯了大忌;而自己更加愚蠢的是,在周围均是都昆亲随的大帐内,如果真动起手来,自己更是毫无胜算。 可事到如今,即便丢刀投降,恐怕也已毫无生路,况且若是退了半步,自己日后在草原上也再无脸立足,想到此处,这亮刃的匈奴首领索性豁了出去,朝着一旁愣住的其余众首领喝道: “各位!今日都昆他能不听劝谏、不明是非,挟私报复杀了在下。明日恐怕就该轮到各位去阵前白白送死了!等早晚大家伙儿都被这恶狼一一咬死,部众也就被其逐个吞并了!各位可要好自为之了!” 一听此言,帐内众首领的目光中瞬间纷纷闪过了一丝对于未来的深深忧虑,尤其是那些刚刚同样被骂得狗血喷头、愤愤不平的首领,若真是降罪下来,自己同样难辞其咎。况且和这都昆根本难以说理,若今日不站出来,明日自己落难之时,也别想指望别人帮一把了。 很快,随即便有几位今日一同上阵之人,还有与之平时相熟的几位头领,站在了那亮刃首领的身后,这几人虽未拔刀,却也都握住了腰间的刀柄,面露冷光。 剑拔弩张之间,匈奴大帐内的一场内讧,几乎一触即发。 到了这个地步,都昆也是不由得一愣。没想到竟有不少人都站到了那亮刃之人的身后,表明了立场和态度。虽然也不是没有能力将其尽数斩杀,但是若真这样做了,自己恐怕也别再想让这支由众多部族组成的大军维持表面的一致了。不到明天日出,恐怕就要有三分之一的人马四分五裂、各自离去。其余留下的,除了舅舅和自己的嫡系部众之外,恐怕也是三心二意,再也调遣不动。。。 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都昆,总算多少找回了点儿最起码的冷静,忍住了向亲随们下达将这些头领全部斩杀的命令,但胸口依旧起伏不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是为了主帅的颜面,自己同样是已骑虎难下了。。。 “咳咳。。。”眼看形势到了这个地步,鸦雀无声的片刻之后,终于有个资历甚高的老头领咳嗽了两声,站了出来缓缓地说道:“各位似乎都有些过于冲动了。岂不知,城内的汉军若是能看见这一幕,恐怕正在偷着笑呢。今日一战,关于汉军‘神箭’之说,确实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既然如此,主帅何不亲自前去伤兵处验看一番?若确如几位首领所说,汉军之箭所伤之处,血肉沸腾、甚是可怖、令人痛不欲生,而使士卒惊恐交加,以至军心大乱,首要之事,当是恢复军心为上。若所言非实,那时再治几位头领畏战不前之罪也不迟。到时论起罪来,大家伙儿想必自然也就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了。。。” 见终于有人给了个台阶下,那亮刃首领立刻将刀刃收了回来,指天发誓道:“我向长生天起誓,若是大帅前去验看,发现我之前所说哪怕有半句瞎话,我就当即在大帐之前自个儿抹脖子,一句怨言也没有!” 看到对方已放下了兵刃,如同凶猛的野兽收起了獠牙,不仅率先做出了退让,同时称呼也尊敬了很多,都昆也只得就坡下驴,慢慢收起了刀刃,见状,旁边的一干亲随也收起刀刃。 化险为夷之后,众人大大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依旧心中憋着一口气的都昆,也没再多言语,只见其大手一挥,压着一口恶气,对着帐内一干大小首领说出了同样的命令: “都给老子滚!” 闻听此言,大小首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免都叹了口气,纷纷退出了帐外,包括刚刚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血污的亮刃头领,也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随着众人各自归营。 匈奴大营中的一场危机终于化解。 而看到众人散去之后的都昆,依然忍不住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怒火,抄起自己桌上的一只精美玉碗,狠狠地朝着地上摔去。 “啪——!”的一声,那名贵的玉碗瞬间被摔得粉碎,而都昆也终于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仔细回想了一遍今天的经过。其实,已不用去亲眼验看伤兵,都昆此刻也早已明白了过来,所谓汉军“神箭”恐怕真的是确有其事。 毕竟,在一向敬畏鬼神的匈奴人中,没人敢拿对长生天的誓言开玩笑。 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舅舅左谷蠡王一走,散乱的军心,不服的众将,还有原本就各怀鬼胎、打算以最少损失获取最大利益的各个部族首领们,便更加不愿意真心地为自己卖力。尤其在发觉汉军把守的金蒲城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后,除非汉军真的已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否则,他们的首要原则就是先保存住自己的实力。谁肯白白为自己这个威望不足的主帅建功立业而争当垫脚石? 汉军“神箭”,或许的确威力可怖,杀伤力惊人,但此时此刻,反而成了这些家伙消极避战最好的“挡箭牌”。 看样子,除非想个狠招,否则,自己还真的未必能在三天内拿得下这金蒲城了! “咣——” 同时,似乎想到了什么,都昆的手掌一下子拍在了面前的桌几之上,震得整个桌几几乎要裂开。脑海中,都昆仿佛已能听到,金蒲城中,汉军士卒恐怕都正在弹冠相庆、欣喜若狂,放肆地嘲笑着自己今日的失败吧。而在对方主将的大帐内,恐怕也绝不是自己帐内的这般内讧光景。。。 不过,都昆不知道的是,他其实只猜对了一半。 包括都昆在内的一干匈奴人也绝没有可能想到,此时此刻,金蒲城的校尉府内,竟然也在发生着一次激烈的争执。。。 神箭-6 “校尉大人,请下令弃守突围!” 匈奴人的进攻刚刚退去还不到两个时辰,稍稍缓过一口气的金蒲城中,主簿窦齐正联合着两名队率,在校尉府的议事厅内,向主将耿恭郑重建言道。 “突围。。。?” 坐在正中主位上的耿恭抬眼看了看面前的这位主簿,目光在窦齐与其身后的两名队率脸上游移着,手指慢慢摩挲滑动,也不知心中在考虑些什么。 虽然耿恭看上去对窦齐的这种僭越之嫌的行为既不感到惊讶、也没有任何的恼怒,但是其身旁的耿毅、耿乐二人却是目光间怒火中烧。 原以为窦威阵亡之后,这窦齐会收敛一些,更何况大家现在都被匈奴人围在城中,旧日的恩怨过往总该先放到一边,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利用自家大人两日来忙于应对防御匈奴人进攻的机会,这窦齐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私下串联了两名队率,此刻表面看起来是在建言,但是看这架势,却隐隐暗含有几分胁迫之意在。毕竟,坚守金蒲城,是耿恭早就在全军面前下达的将令,而且这两日汉军也在守城战中接连取胜,虽然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但也得以士气大振、奇迹般地两度力挽狂澜。此时突然提出要弃城突围,摆明了是在和主将耿恭唱反调。 再定睛一看,站在窦齐身后的两名队率,乃是负责东门的李烽与西门的陆兴。这两人的视线虽然始终不敢抬得太高,与主将耿恭对视,但是腰板却挺得笔直,看起来并不缺底气。 一旁暗暗观察的耿毅不禁暗想:兴许是窦齐打着窦家的旗号,这几日里暗中向这二人许以什么重利,才将两人拉拢了过去,此时自觉有窦齐带头、再加上抱上了窦家这棵大树,所以才少了几分犹豫与顾虑吧。。。 “本校尉并未接到撤退突围的军令。”这时,耿恭的话音响了起来,只见其渐渐提高了声音,既像是在强调,又似乎是在提醒议事厅内的一干汉军将校,声音中透着威严与决心:“身为朝廷命官、大汉将士,在未得到朝廷新的旨意之前,身在此地,便有守土卫疆之责。岂可轻易将这要地拱手让予敌人?!” 耿恭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厅内一时鸦雀无声,谁也无法反驳。而顿了顿后,窦齐却又不紧不慢地说道: “校尉此言甚是。但是如今,此地的境况,朝廷却未必知道。如若知道金蒲城已是孤悬西域的一座孤城,又被上万匈奴大军所围困,定会下令我等弃城突围。毕竟,留得青山在,就还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机会。总比将士们白白送死要强。” “窦主簿,那你为何不早早提出这突围建议?”此时,耿毅有些忍不住了,不顾身上的伤势,针锋相对地开口反问道:“就算真的要突围,如今这城内还有大批受伤的袍泽,根本无法再上马突围,他们又该怎么办?!” “伤员凡是能上马的可以跟着一同突围,其余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窦齐冷冷说道:“本主簿绝非出于私心,而是如今有了一个难得的突围机会,倘若错过,恐怕就只能大家一起留在这里等死了。今晨哨兵报告,左谷蠡王的王旗已不在城北匈奴大营之中,据说带着一批人马往车师后国国都方向去了。另有一支人马则去向了东面关宠校尉所在的柳中城方向,城外匈奴人的数量已减少了约三成。不仅如此,南门外的状况想必各位也都听说了,郭队率,请你再和诸位详细说一说南门外的最新情况吧。” “这。。。”站在一旁的郭旭忽然被叫到名字,显得有些为难,而作为负责南门的队率,由其介绍显然最为合适,但是面对针锋相对的这副架势,一向比较忠厚的郭旭似乎在耿恭和窦齐两方之间都不想得罪,但面对众人的目光,也只好咽了口唾沫,分别向着耿恭和窦齐都拱了拱手,而后如实汇报道:“启禀校尉大人与主簿大人,南门外的匈奴人营地确实已是空空如也,为防有诈,在下也已派探马出城仔细检查过了,的确只剩草草撤除后凌乱的一座空营,里面并无埋伏。。。” 待郭旭擦着汗说完,窦齐立刻又补充分析道:“匈奴人今晨分走了两支人马,现在所剩的兵力有所不足,又要集中进攻北门,所以才撤除了南门外的围困,这也是情理之中的结果了。而分别前往车师后国与柳中城的两支敌军,也等于切断了咱们可能得到的两支最近的支援。各位,如今的金蒲城,已是一座外无援军的孤城了!南门外的围困却又洞开,这难道不是我们千载难逢的突围良机吗——?!” “可即便突围,失去了城墙的防护,一旦被匈奴人发现,野战之中我们几乎毫无胜算。而且,就算城外的废弃营垒空无一人,窦主簿又怎知从南门突围而出数里之后,沿途路上就不会遭遇匈奴人预先设下的埋伏?如果这本来就是一个诱使我们上钩的陷阱呢?再者,我们今日凭借‘神箭’轻松取胜,令匈奴人胆寒,重创其士气,按照校尉大人的命令,长期坚守又何尝不可?” 耿毅气愤不过,不想再听窦齐继续蛊惑人心、动摇士气,随即再度质问道。而窦齐却似乎早有准备一样,不慌不忙地一一回答道: “耿队率以为,我们一味死守下去,真的能有胜算吗?金蒲城如今已是一座外无援军的孤城了。匈奴人虽然士气受挫,但人数仍有巨大的悬殊优势,但我军若再继续如此消耗下去,破城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为防止匈奴人第一时间察觉,秘密出城突围的时间可以选在今晚入夜之后,一来是有夜幕的掩护,二来我军新胜,匈奴人必以为我们会因此选择继续坚守,我等若反其道行之,更可以出其不意!待其明早发现后再行追击,也能争取到不少的时间。再者,南面沿途兴许会遭遇匈奴人的伏击,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总比固步自封要好。真要遭遇埋伏,早一些突围,多一些人手,能杀出重围的希望也高一些。最后,既然说到那‘神箭’。。。”说到此处,窦齐冷冷一笑,目光又看向了耿恭,不痛不痒地轻轻问了一句:“敢问校尉大人,不知那所谓‘神箭’还剩多少?能否再撑得过匈奴人的一轮强攻呢?” 面对窦齐的最后一个问题,耿恭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沉吟不语。不过,从负责制作‘神箭’的范羌,以及秘密参与此事的耿毅、耿乐的僵硬表情上来看,厅内其他人立刻回过了神来,似乎还真的是被窦齐猜中了,今早发挥奇效的那种‘神箭’,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 真可实在是有些棘手了。。。 而耿毅的心中更是感到几分惊异:没有想到,窦齐这家伙,居然连‘神箭’已经所剩无几的底细,都已经暗中搞清楚了。的确,利用那车师国胡商的特制毒药作出的‘神箭’,因为仅有一罐毒药,药量实在有限,今晨就几乎已经都射掉了大半。而且为了事半功倍,耿恭还特别命令制作了一些同样被漆成黑色、但是箭头却未涂毒的假“神箭”来。最初射出的毒箭虽然都是黑色,但是后来铺天盖地的黑箭之中,却大半其实不是真的毒箭,而只是让匈奴人在形成对黑色羽箭的特殊印象后,利用有限的毒箭与假的黑箭,彻底击溃敌军的士气的一个花招而已。但饶是如此“节约”,用胡商所带来的那一小罐毒药制作的毒箭也已用掉了大半,确实如窦齐所说,下回就真的未必能唬得住铺天盖地的匈奴人了。。。 另外,自己刚刚所提出的质疑对方也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这使得耿毅更加深信,窦齐这次敢于出手,绝对是精心谋划、有备而来! 再考虑到他拉上了李烽与陆兴二人,这两个队率所部虽然原本人数不多,但是这两日里却损失最小,不像北门损失比那样惨重。因此如今这二人手下尚有战力的人数,大约占到了金蒲城汉军兵力的将近四成左右。 虽然耿毅自己和耿乐肯定是铁站在自家大人这一边,但即便把此刻未在厅内、仍留在北门镇守的耿破奴与亲卫等统统都算进来,耿恭真正算得上绝对嫡系的兵力眼下也不过刚好和其不相上下。 再有就是如郭旭这样的中间派,恐怕谁也不愿意得罪。 如此考虑一番,怪不得,窦齐这次又有了能和自家大人分庭抗礼的信心和底气。 “李队率,你对咱们下一步是守是走,怎么看?” 这时,久未开口的耿恭,忽然绕过了直面自己的窦齐,转而向其身后的李烽点名问道。 “回禀校尉大人,”李烽一拱手,犹豫了一下后,随即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卑职以为,诚如窦主簿方才所说,我军虽接连取胜,但是也损失惨重,而且已无外援希望。再这么耗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全体阵亡后金蒲城一样落入敌手,还不如能逃出一个算一个。。。就算匈奴人在南面设了埋伏,大不了弟兄们拼个鱼死网破!”顿了顿后,似乎是旁人带有某种心思的怀疑目光刺痛了李烽,只见其目光瞬间坚毅了几分,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毅然道:“卑职所言绝非贪恋一己之逃生私欲!若校尉大人下令突围,李某自愿与其他选择留下的袍泽们留守城头,以牵制匈奴人的注意!也算是对无法上马逃生的那些受伤同袍们一个交待!” 李烽话音一落,厅内众人不禁为之侧目,看着李烽坚毅的面容,无人再会怀疑其支持突围的主张之下是否藏有私心,就连最初对其有些鄙夷的耿毅,此刻也不觉为自己刚刚对其的看法感到几分羞愧。没有想到,这个李烽看起来还真的是出于一片公心,并非单纯被窦齐所收买。这一刻,耿毅似乎从窦齐的脸上,也看到了一丝微妙的笑意,仿佛在看着耿毅暗暗低语道: 呵呵,你实在是小瞧人了。难道要别人支持我,就一定要靠收买吗?这重围之中,能否活下去的希望都微乎其微,什么收买都几乎无济于事,因为根本没人能保证自己可以活得到收买兑现的那一天。他们选择支持我,那是因为突围才是如今唯一的选择!是因为我窦齐弃城突围的建议,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一时间,就连耿毅都有些动摇了,自家大人所坚持的守城,难道真的是死路一条的错误选择。。。?而突围才是金蒲城内汉军仅有的唯一出路。。。? 这时,随着耿恭的目光又移到了窦齐身后另一个队率陆兴的身上,陆兴也随之叹了口气,坦言道:“校尉大人,虽然今晨我军再度取胜,但卑职也觉得除了突围,已无其他路可走。而且,除了方才李队率所言,其实,今天匈奴人撤退后,又得知了南面已撤围的消息,下面的弟兄中间,就已经有人开始出现动摇与支持突围的倾向了。。。突围也许算不上是什么上策,但是,比起继续死守下去。。。” 陆兴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其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十分清楚了。 而耿毅也不禁感慨道,人真是一种奇特的生物,在万念俱灰、身临绝境之时,众志成城之间,往往会迸发出惊人的力量与意志,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一起坠落城头。而在看到一线活下去的曙光之后,那原本湮灭的求生欲念却立刻死灰复燃,决绝的勇敢又逐渐被努力求生的自私欲念所占据。或者这已无关对错,都是人类的本能而已吧。。。 这时,思虑良久的耿恭看了看李烽与陆兴两位队率,又依次扫过了厅内大小将校几乎每个人的脸庞,最后落在了直面自己的窦齐身上,缓缓地开口道: “的确,诚如几位所言,固守虽能阻挡一时,但到了这个地步,却也的确不是长久之计。。。” 闻听此言,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众人还是纷纷一惊,没有想到,主将大人居然承认了其所坚持的固守战略已不可取。就连窦齐也是微微一愣,虽然心中早就胜券在握,不过也没有料到,耿恭会公然承认不能继续固守下去。 这么说,还是自己赢了?!哈哈哈哈,耿恭,你也会有低头认输的这一天! 随着嘴角露出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微笑,窦齐甚至在腹中已打好了草稿,准备说些撤退责任本主簿会一体独自承担、朝廷也必定会理解的说辞,而后,说不定就可以借着耿恭自认错误后的威信下落,而扛起所有责任、众望所归的自己也就可以顺带接过最高指挥权了。。。 可就在这时,窦齐腹中准备的各种话语还未开口,却只见耿恭抬眼望向了窗外的天空,继续悠悠说道: “可突围,也绝非良策。匈奴人故意围三缺一,贸然突围,十有八九会中了匈奴人的埋伏。。。” 这。。。?! 随着耿恭话锋一转,显然也不同意突围。众人随即全部愣住了,就连自认对耿恭最为了解的耿毅、耿乐也有些听不太懂自家大人到底是个什么主张了。 既不固守,也不突围,那。。。 难道说,还有别的路可走——?! 这时,汇聚了厅内所有目光的耿恭,终于缓缓地收回了投向窗外的视线。而当耿恭的视线再度扫过厅内每个人之时,众人纷纷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主将耿恭此刻的目光中,竟透着一股似乎比匈奴人更似苍狼般的狡猾与狠辣—— “我们还有第三个选择。” 耿恭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冷若冰霜的杀气与决绝。 神箭-7 时近黄昏,夕阳将落的余晖下,在金蒲城外的匈奴大营内,此刻,一众匈奴首领正有气无力地向主帐缓慢聚集着。 早些时候那场几乎剑拔弩张的激烈争吵,依然历历在目,盘旋在众人的脑海之中。因此,此时再度得到临时主帅都昆的将令前来主帐议事,大家心中不免多了几分不太情愿的无奈与担忧。谁也搞不清楚,脾气暴躁的都昆,这次又会有怎样让人大跌眼镜的表现。 不过,待众人一齐入帐之后,都昆的脸色却显得十分平静,仿佛当日上午的争吵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也使得不少正小心翼翼打量其神色的匈奴首领门有些好奇,也许是都昆这时已搞清楚那“神箭”之事,体谅到了众首领的难处?但是以都昆的火爆脾气,纵是认识到自己错了,恐怕也不会轻易低头承认错误吧。那他召集众人再度前来议事,又是打算说些什么呢? 如此盘算着,众人也分列在账内两侧,相互默契地打着眼色,静静等候着主位上的都昆率先开口。更有些隐约的期待,想看看这都昆到底该如何解释上午其不问青红皂白就问罪于人之事。 只是,令人有些失落的是,都昆一开口便根本没有提及什么汉军的“神箭”,甚至连上午的争执仿佛也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是站起身子,静静地扫视了一圈帐内众人,而后再度冷冷地说明了一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金蒲城围攻形势。最后归根结底,结论依旧是破城在即、所以必须强攻的老调重弹。这也使得不少暗自不服气的首领们翻了翻白眼,心照不宣地谁也不肯搭话,更无人主动出列请战,只是均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静静地看着这位威望不高的临时主帅,保持着默不作声的姿态。 “我知道,你们是在担心自己各自的损失。所以明知道功劳就在眼前,却谁也不肯前去与汉军拼个两败俱伤,而后破城之时却让别人白白捡了大便宜。” 都昆顿了顿,目光似乎凌厉了不少,尖锐地掠过每个首领的脸庞,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众人都不太想出力的重要原因。当然,都昆大概也清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针对自己个人的。若是换做舅舅左谷蠡王坐镇,以其威望,此刻定是已有不少头领愿意主动请战效劳了。众人心中除了患得患失担心捞不到什么好处,各自手下的部众反而白白损失外,另一个缘由便是不愿意成为自己这临时主帅建立功劳的垫脚石。。。 对此,都昆也是苦想了几乎整整一个白天,考虑了几乎所有的方案,如干脆放弃劝导众首领,而将自己的手下人马调至进攻的第一梯队去打头阵,甚至是将已派至南面埋伏汉军突围的那些嫡系精兵猛将调回来参与攻城,可想来想去,这样即便是获胜了,也体现不出自己驾驭大军、指挥协调的能力,充其量依旧只是众人眼中的一个蛮干猛将而已,难做日后统帅全军的大将之才,众人依然不会对自己信服,反而更显得自己贪图这破城的首功。待到城破之后,归来的舅舅右谷蠡王也定会感到一些失望吧。。。 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指挥得动眼前这些鼠目寸光、各怀私心的部落首领,才能算是达成目标! 想到这里,都昆再一次紧了紧拳头,仿佛是狠下了心,要做一次巨大的豪赌—— 忽然,“唰——!”的一声锐利响动,只见都昆冷不丁地竟拔出了其腰间的一柄短刀,举在了面前! 看到都昆视线中所透出的狠辣而又决绝的寒光,众首领都禁不住后退了半步,以为这都昆想必是又急了眼,打算用刀刃硬逼着众人前去被迫给他卖命。 而下一刻,令几乎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都昆并没有携刃逼近众人,而是一字一顿、表情严肃地郑重宣布道: “我都昆今日当着各位的面前,郑重保证:凡参与明早攻城者,所有部众损失,我都昆均以双倍补偿!死一人我补两个,死一百我补两百!而率先破城者,无论是哪个大小部落的首领,其均可优先挑选城内一应战利品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再由其他众部落瓜分。另外,破城部落无论大小,都将作为此战的第一首功,由我向右谷蠡王大力保举,并奏报单于,为他请功嘉奖!更将让整个草原都传颂他的名字!” 都昆话音一落,不少首领心中立刻拨起了算盘,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损失多少,都昆都能双倍赔偿?而且率先破城者还能得到城内战利品的一半。。。?无论怎么算,这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况且还能让自己的部落和名字得以入单于的耳朵,那将是怎样的殊荣!并且近年来与汉军作战一向败多胜少,难得能有一次大胜,自己的名号也将随着捷报而响彻整个漠北,成为全匈奴人心目中的英雄,子孙后代也将享受这世代流传的荣耀! 面对着如此巨大的诱惑,不少匈奴首领的眼珠子已经转来转去,显然十分心动,尤其是一些渴望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年轻头领,更是咽了咽口水,犹豫中有些跃跃欲试了。 不过,有经验一些的年长头领门,却似乎反应平平,似乎是类似的许诺已经听多了,再或者是对于都昆的保证根本就不信任。话虽然说得好听,可你都昆能保证一定兑现承诺?! 谁知道自己卖力破城之后,损失都昆会不会真的给补偿?功劳会不会被他贪掉?一旦自己手下们真的死伤惨重,都昆随便找个由头不肯兑现此刻的承诺,自己又有什么实力去要求他履行诺言?到头来,反而自己成了贪心不足反被人利用的十足傻瓜,甚至会成为其他匈奴首领眼里的一个笑话!所以,似乎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就在这时,都昆下一秒的动作,却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长生天在上,若我都昆丝毫有违方才所言,天雷轰顶!尸骨无全!魂魄永远无法归于长生天,只能做草原上的孤魂野鬼,永世游荡于漠北苦寒之地!滴血立誓,以为鉴证!” 随着郑重念出这匈奴草原上几乎是最恶毒的毒誓,完全没有丝毫的迟疑,都昆方才半举着的短刀已竖着超自己的左手手心处重重划了一道—— 瞬间,鲜血滚滚流下,几乎洒了半张桌几,直从桌面流到地上,浸染出一片殷红。。。 而在随即扑鼻而来的一股浓重血腥气中,一众首领皆面面相觑,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大眼瞪小眼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几乎不敢相信: 都昆居然是如此认真! 匈奴人一向敬重鬼神、不仅以长生天为最,更尤其畏惧天雷。都昆的这一毒誓,几乎已经可以是草原之上最为恶毒的天谴惩罚,而其毫不犹豫割出的汩汩血流,与眨也不眨的目光,更让人不得不信其所言。 这一回,连那些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保守头领门,也眼神游移,开始心动起来了。 与这令闻者无不冷汗直出的毒誓相比,作为一个生活在草原上、笃信长生天的匈奴人,都昆肯定再也不会舍不得那些部众的补偿、与请功奏报等举手之劳了。如果违反誓言,就算长生天没有降下天谴,其本人也将颜面扫地、遗臭万年,永远无法再在草原立足。到时别说是右谷蠡王,就是单于本人恐怕也救不了他。 这样看起来,都昆想要的,只是毫无保留地对于此战胜利的渴望了。。。 既不是为了财富、也不是功劳、甚至不是荣誉,而只是一名勇士对于胜利最单纯、原始的渴望。。。 猛然间,有这样一刻,就连平日对其最看不顺眼的匈奴头领,看向这临时主帅的目光中,此时,也不得不露出了几分由衷的钦佩,而再无丝毫的鄙夷了。 鸦雀无声的片刻后,立即便有数位首领迈步而出,争当明日攻城的先锋!一看别人挑头抢了先,其余首领也再也顾不上之前暗中的默契,纷纷不甘落后地主动请缨,前不久还冷冷清清的大帐之内,一时间吵吵嚷嚷,甚至差点儿再度动起手来。帐外的护卫一听动静,还以为又像上午一样,有头领不尊号令、顶撞自家主帅,可探头进来才惊愕地发现,众首领居然是在为了争当攻城先锋而几乎大打出手,惊讶地连下巴几乎都要掉下来。。。 “够了——!” 只听都昆一声冷喝,用此刻还鲜血淋漓的手掌猛地拍在了桌几之上。一声令下,账内顿时消停了下来。而一众首领纷纷闭嘴后,也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主位上的都昆,乖乖地站好,面向这位临时主帅,弯腰行礼,等候着由他来做最后的抉择。 这一瞬间,都昆才算是第一回感受到了真正作为一名主帅而应有的威望与尊严。 而望着这些刚刚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手下头领门,都昆仿佛想到了某句车师国的谚语“从来没有谈不成的生意,只有谈不拢的价格罢了。”再看看这些争先恐后、前倨后恭的匈奴首领,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无奈与冷笑。 “有句丑话,也别怪我说在前面。”只见都昆攥紧了自己仍在冒血的拳头,冷若冰霜地说道:“若是诸位谁再如今日这般,在麾下部众损失过半前便擅自撤退、进攻不力。贵部的损失,我已一定会补偿,不过,是给其继任的后继者。而领兵的头领本人,就别怪都昆到时心狠手辣!长生天在上,我都昆一定会将其碎尸万段、丢去喂狗!这个保证,也一样算是方才誓言的一部分。。。” 此言一落,任谁的头皮都是一阵发麻。原本争得面红耳赤的不少首领立刻缩了脑袋,而只有少部分头领认真听懂了都昆的意思,这句话的前提是“在损失过半前擅自撤退”,倘若真的已经损失过半了,再被迫撤退,自然不算此列。都昆话虽说得毒辣狠绝,但是也并非没有给作为先锋之人留有余地,其想要的,只是人人各自尽心尽力而已。。。 最先想到这一层的某位头领,为了表示决心,也希望能够抢到最好的进攻位置,率先同样用滴血立誓的方式表明了其决心,二话不说地便划开了自己的一只手掌,举起滴着鲜血的拳头大喊道: “本部愿为大军先锋!第一个攻城!” 紧接着,便是一只又一只高高举起的同样血淋淋的拳头: “我也是!誓破金蒲城!” “算我一个!杀光城内的汉狗!” “我军必胜!攻下金蒲城!” 。。。 在匈奴首领们群情激昂的大帐中,都昆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帐外的夕阳余晖中,都昆仿佛已能隐隐预见,明天此时,火光冲天中,那已被彻底攻陷的金蒲城残影,无比凄凉地映红了半边天空。 猛然膨胀的无比自信中,都昆已感到胜券在握! 若非意外,次日便是金蒲城汉军的死期了!除非。。。 想到这里,都昆不禁对自己冷冷一笑,除非援兵突至,汉军的死期便已注定!而东面柳中城和西北车师后国各有木朵那和左谷蠡王率兵镇守阻拦,南面也有自己的精锐埋伏,又哪里可能有什么意外呢。。。?!随即,便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所谓“意外”抛在了脑后,甚至对自己的多虑不屑地摇了摇头—— 意外?嘿嘿,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什么意外。。。?! 神箭-8 当夜,为了谨慎起见,都昆又亲自巡视了一番匈奴大军的各处营寨,尤其是那些领命攻城的各部落。 这些部落中的氛围几乎比都昆盘算中的还要好,不仅士卒们大多已被动员了起来,做好了次日一早进攻的准备,受到杀气腾腾、立功心切的首领们的影响,士卒们终于又恢复了不少攻城的士气,所谓因汉军“神箭”所受到的不利影响也明显被削弱了不少,大半匈奴士兵看到临时主帅前来巡视,又当着一众士卒的面前郑重重申了一遍自己关于明早先破城者可以任意抢掠的许诺,纷纷摩拳擦掌、准备明早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整个巡视中,唯一让都昆有些不太舒服的,就是那些受伤士卒止不住的惨叫。 汉军的毒箭也是奇异,虽然剧痛难忍,令中箭者整日哀嚎不止,但是伤者却极少迅速死亡,反而是在痛苦中不断地煎熬着。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实在是削弱士气的最佳利器,于是都昆干脆下令将全部伤员,移到金蒲城东面的偏营安置,以免乱了北面大营明早各主攻部落士兵们的军心。何况,让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距离自己的大帐远远的,夜里也能睡得踏实一些。谁知道他们还会鬼嚎到什么时辰? 巡视完毕,也已是亥时将尽、临近子时了。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主帐时,都昆胸中那悬了一天的心,也终于彻底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对明日的暗暗期待,以及席卷而来的困意。 在帐门口最后抬头看了眼夜空,也许是上天的吉兆,寂静的夜空已不似昨夜的醒目红月。这一晚的月亮反而分外暗淡,阴云遮挡中,几乎看不到一丝月光照射下来。 夜空下的整座匈奴大营内,也只有一些火堆和往来巡逻士卒们的火把映出了些许的光亮,稍稍远离火光之处,便都隐蔽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而远处金蒲城的方向,则只能隐约看到个城池的大致轮廓,只在城头位置附近若隐若现地燃起了几缕孤零零的火光,随风而来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哼,没准那些城内的守军,还在庆幸今日侥幸取得的小胜,放松了警惕。嘿嘿,量其也猜不到,明日日出时分,就是他们的死期了! 无论什么神箭鬼箭,这一次,在我匈奴大军无坚不摧的猛攻之下,都将毫无还击之力! 想到已万事俱备、只待天明了,都昆得意地笑了笑,疲惫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开始宽衣休息、合眼而眠。 本以为有些兴奋,不太容易睡着,可刚刚躺下,嘴角还带着得意笑容的都昆,便已沉沉入梦,响起了重重的鼾声。 睡梦里,金蒲城似乎已在自己指挥的猛攻中竖起了白旗,而后城门大开,自己则稳坐在马鞍之上,在身后上万匈奴大军的簇拥之下,准备受降入城。 可就在城门大开之后,有些诡异的是,城内却不见一个人影,既没有人出城投降,也无人拼死抵抗,好奇地朝城内打眼瞧去,空荡荡的街道上似乎早已空无一人,呼啸而过的北风中,城内寂静得有些不太对劲。。。 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埋伏?还是人已经逃光了? 不知道到底是否该率军入城的都昆正坐在马背上思前想后地犹豫了好一会儿,虽然还是有些担心,但看到身后几十名大小头领,与上万的士卒正盯着自己,脸面上挂不太住的都昆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在前领路,率先领军入城。 可马蹄刚刚迈入金蒲城没有几步,只觉得附近一阵阴风袭过,四处果然杀出了大量的伏兵,其中竞大多还是些挂彩的汉军伤员,拼死向着自己冲了过来—— 转瞬之间,便已有数柄刀剑,朝着自己的脑袋劈将过来。 “啊——!” 大惊失色之下,眼看刀刃已砍上了自己的脖颈,都昆猛地在一身冷汗之中惊醒。 “呼——呼——呼——” 直喘了好一会儿粗气,都昆才擦了把满头的汗珠,呼吸终于均匀了些。 这实在是个不太吉利的兆头啊。。。 回想着梦中的那一幕,都昆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脖颈,很快有了不祥的预感。 也许,这是长生天在冥冥之中托梦警告自己,明天切莫过于大意? 正思索着,忽然之间,都昆耳朵动了动,猛地听到帐外传来一阵阵隐约的嘈杂之声,且像是由远及近而来。 屏气凝神地仔细一听,竟然不似士卒间的争吵斗殴,反而更像是喊杀之声! 狠狠地掐了下大腿,确认这不是另一个梦境之后,都昆披上衣甲,正打算出帐查看,一个侍卫却已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扯着嗓子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敌军夜袭!” 夜袭——?! 都昆心中一紧,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却依然不太相信这侍卫的话,何人敢夜袭我上万匈奴大军的营帐?活腻歪了吗?! 却又不得不慎重地问道: “敌军有多少?” “不。。。不知道!大约成千上万!” “放屁!” 都昆狠狠瞪了这慌慌张张的侍卫一眼,干脆自己披好衣甲出帐查看。心中犹是不信,哪里来的上万敌军?这大半夜的,一定是侍卫看瞎了眼,才误以为有那么多的敌人。 毕竟,金蒲城内满打满算,还能动弹的估计也就一百多号人了。东边数百里外柳中城的汉军和车师前国的军队,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西面车师后国的军队更是早已被打残。何况,这东、西两处的潜在援军早已在匈奴大军的计算之内,东面有木朵那领军阻拦,西面更有舅舅左谷蠡王坐镇,别说什么成千上万的大军,就是一匹骆驼也不可能轻易溜得过来。要说是千里之遥的玉门关汉军前来驰援那就更不可能了,到如今金蒲城被围攻的消息他们说不定还根本不知道,加上请示汉廷批复出兵救援的时间,难道还能插着翅膀飞过来不成? 但是,就在走到帐外的一刻,听着风中已然相隔不远的震天喊杀声,感觉到脚下地动山摇般的颤动时,都昆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只见,就在距离自己的主帐仅有不到一里的东面偏营内,正爆发着激烈的战斗,无数燃烧中的匈奴营帐,连同睡在里面还未拿起武器的士卒,一同被淹没在了无情的烈焰之中。更多身上腾着火光的匈奴士卒,有的还在奋力挣扎着,有的不停地在地上打滚,有的慌张地狂叫奔跑着,将恐惧与混乱传播到更多的人群之中。少数侥幸未被烧死的士卒,则不断地被身后的骑兵一一追上,或一刀砍翻在地,或直接被大量同样夺路而逃的马匹撞倒、继而踏成了肉泥。 抬眼望去,漆黑的夜空下,无数火光之中跃动着的,不仅是大量逃命的匈奴士卒,还不时闪过一个个装束迥异的甲胄—— 我的天!那居然是汉军骑兵的装束! 已席卷整个东面偏营的混乱局势,很快便蔓延到了相邻的大营这边。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间,只见数不清多少跃马砍杀的汉军骑兵,以及无数的战马,正在匈奴人的营帐之间左突右入,如入无人之地,将任何敢于反抗者当场斩杀,同时追逐、驱赶着那些抱头鼠窜的逃命者。 一时之间,都昆也呆立在了原处,望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虽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脚下那真真切切的由至少上千匹战马踏地才可能造出的震颤,以及眼前火光中自己的匈奴大军即将灰飞烟灭的残酷事实,都在无情地告诉着自己: 这次前来夜袭的,恐怕真的是敌人的大队援军! 难道。。。 看着那些汉军自东面而来的方向,仿佛瞬间明白了一切,都昆忽然咬牙切齿地念着一个名字: “木朵那!” 这个狗娘养的木朵那!居然让柳中城而来的驰援汉军从东面包抄到了自己毫无戒备的侧后! 天杀的木朵那!联想到上回木朵那居然在窦固耿秉的汉朝大军铁蹄下逃得性命,都昆甚至有些怀疑,木朵那是否早就勾结了汉军,是在投降了汉军后故意被放走的?!这一回,他又抓住机会,故意放柳中城的汉军从东面到自己的侧面狠狠插上一刀! 无论是以上两种猜测的哪一种,很显然都是不可原谅的恶行,并对金蒲城外毫无戒备的匈奴大军造成了重创。 亏舅舅还觉得他是个什么难得的人才,我呸! 长生天绝对不会放过你这匈奴人的叛徒!汉人的走狗! 可无论都昆这时如何咒骂、暴跳如雷,甚至仍在试图组织起士卒们反击,但是慌乱之中,一片混乱之间,本就威望不高的这位临时主帅,根本难以组织起像样规模的人马。士卒们在夜色下完全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敌军正在席卷着匈奴人的营寨,只能听到风声中不断传来的喊杀声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脚底感觉着地面传来的地动山摇般的无数马蹄震颤,根本没有多少人有勇气去敢于面对那火光之中突如其来的凌厉突袭,甚至看也不敢看上一眼,便只能随着东面滚滚而来的溃逃人群,同样抱头而逃,若是稍稍慢上半步,就会被那些自火光中冲杀出来的汉军骑兵砍翻在地、或者活活被身后的大火烧死。。。 即便个别悍勇的匈奴人嗷嗷叫着敢上前拼死一搏,也因难以相互配合,零星的抵抗完全无济于事,除了为其他逃命者稍稍争取到了片刻的宝贵时间,最终不过是汉军兵锋前飞蛾扑火、以卵击石的徒劳罢了。 而大多数平时只是牧人,战时才被临时征召起来的普通匈奴士卒,一见兵败如山倒,越来越多的败兵从东面涌来,顿时勇气全无,也随着人流,只顾保命而逃了。幸运的还能抢上一匹惊慌而逃的马,而更多的倒霉之人,就只好撒开腿卯足劲儿逃跑了。 整支上万人的匈奴大军之中,唯一堪称磐石的精锐,便是右谷蠡王和都昆舅甥两个多年来严格训练的一支嫡系人马。但是,此刻,这支精锐人马却不是前日已随右谷蠡王去了车师后国,便是已被都昆几乎都派去金蒲城南面埋伏,以至于现如今都昆的手下,除了保卫自己的这些侍卫之外,已没有什么像样的精锐可以阻挡住汉军的攻势、逆转局势了。 眼看汉军的攻势越逼越近,火光距都昆所在的主帐也只剩下最后不到两百步的距离,随着汉军的喊杀声随时便可杀到面前,侍卫们再也顾不得都昆的呵斥,七手八脚地将其架上了马背,随即死死保护着这位临时主帅,避开汉军的兵锋,撞开无数阻拦在马蹄前的士卒,甚至踏着那些倒霉者的尸体,随着败军的洪流,慌忙向远离汉军的西面仓皇逃离。 被牢牢架在马背上的都昆,直到此时,仍不愿接受面前这无情的事实。 明明只要明天日出之时,就可一举攻下金蒲城,立下一个大功劳。可长生天为何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汉人的援军猛地杀了出来,不但搅乱了自己的全盘计划,而且吃了如此惨痛的一个败仗。 不甘地抬眼望着背后火光映照下凌乱而又残破的大营,听着身后无数的士卒哀嚎,都昆惭愧地低下了头,实在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转瞬之间,原本已胜券在握的自己,居然就已败得如此惨,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在汉军的兵锋下夺路而逃。 但是,依然犹如斗败的猛兽一般,目光中带着无尽的不甘与复仇的火焰,都昆再次向金蒲城投上最后一眼: “给我记住!我还会回来的!” 狠狠地咬了咬牙,都昆便头也不回地向着西面车师后国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将所有的喊杀、哀鸣、惨叫、与燃烧中的大营,统统留在了身后。 并将一般的仇恨,记在了东面那放进汉军的匈奴人叛徒的账上,发誓一定要将其剥皮抽筋! 只不过,此刻的都昆还并不明白,木朵那其实是被冤枉了。 因为,就在金蒲城外匈奴大营火光四起之时,柳中城的汉军也根本没有发出任何一名援军。。。 神箭-9 数个时辰前,金蒲城内。 “杨叔,您说,这。。。这能成吗?”摸了摸身上新换的骑兵甲,已经骑在马背上的冯坚有些担忧着小声问道。 “唉。。。你杨叔我也不知道啊。。。”杨上造暗暗叹了口气,抻了下手中同样是新配的骑弓,因为和平时用过的步弓有很大的不同,有些手生,但是校尉大人严令所有即将出战将士更换了府库中取出的全套骑兵装备,谁也不敢违令,“不过,校尉大人的命令也有道理,奋力一搏,兴许真的能成!” “可,咱们才最多一百人可以出战,还有近半的轻伤号,贸然去夜袭匈奴人的话。。。”冯坚四下里看一旁都在打理武器、准备出发的同袍们都没注意到自己这边,但还是压低着声音说道,“这。。。这不就等于是去送死吗。。。?!” “可你刚刚没听校尉大人和咱们讲吗,等下去或者突围,估计也是个死。这点我倒觉得耿校尉说的挺对。”老杨说着又紧了紧包扎左臂伤口的麻布条,试着稍稍用了下力,但随即疼得呲牙咧嘴,只好做罢,“再说了,校尉大人都不怕死,咱们跟着他一起赌上一把,兴许真的还能活着回去。” “您老估计是还惦记着能得个上造的爵位吧。”看老杨似乎无所顾忌的样子,还蛮认同耿校尉刚刚下达的今晚夜袭匈奴人的命令,冯坚仿佛有些不太认识这个一向怯生生以性命为重的杨叔了,带着些闷气地说道。 “呵呵,你杨叔我是杀够了,也算是一辈子真的扬眉吐气了一回!嘿!真别说,想想这次在城头亲手宰了那么多匈奴崽子,为以前死在匈奴人马蹄下的乡亲们报了仇,突然有点儿庆幸,能跟着耿校尉留在金蒲城了。校尉刚刚和咱们怎么说来着?啊,对!大丈夫,生当惊天地、死亦泣鬼神!突然有种感觉,我杨上造之前似乎都白活了,这一回夜袭,更要好好再过一回瘾!你放心,那些匈奴崽子做梦也想不到咱们还敢趁夜偷袭的!” 突然,杨上造话锋一转,又嘿嘿一笑: “不过,你也没说错。摊上这样的校尉大人,跟着能立大功,一辈子也没几次机会。若真的是赢了这仗,算算军功,别说上造,就是簪袅说不定也能捞上一个。到时候马上系丝带,你说回乡时那得有多风光!” 这回冯坚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不过,以自己对杨叔多年的了解,冯坚能猜得出,恐怕杨叔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朝廷的恩赐,对于阵亡者而言,便可以将恩赐以及爵位一并传与其子嗣。耿校尉不久前命人详细统计将士们的立功表现、杀敌数量,统统记录在木简上,甚至连阵亡的弟兄们生前所立的功劳也尽量详尽记述。这样看来,只要是此战获胜,记录着各人功劳的木简得以送回朝廷,封赏自然是少不了大家的。从这个角度讲,也的确如杨叔所说,能遇到耿校尉这样的领兵主将被围困在此,既是不幸,但同时也是一件幸事吧。而用夜袭彻底击退来犯的匈奴人,不仅是绝地求生的亡命一搏,也是为了那已记录在案的一条条军功,即便没有活命去亲自领取,至少也可以留给家中的妻儿。或许,杨叔眼中露出的欣慰之情,并非是想到了他自己,而是年幼的杨弟获得了簪袅的爵位,正骑在系丝带的马上,享受着四面投来的欣羡目光吧。 “瞧!那就是杨上造的儿子,父亲做梦也没做了上造,儿子却成了簪袅!杨家终于出息了!”相信乡亲们必定会这样说吧。 而自己呢?届时又会怎样?还是否有命回去赡养老母? 看着杨叔仔细摩挲着手中兵刃的样子,冯坚表情复杂地抬头看了看天,夜幕刚刚降临,不知道等待着自己与这一百将士的,到底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冯坚!” 这时,冯坚的队率耿毅已走了过来,叫醒了发呆愣神的年轻人,并将一面旗帜递到了他的手里。 “拿好了!旗子出了差池,拿你是问!” “诺!” 冯坚本能地大声答应着,但很快发现,自己接过的旗子上,居然写的既不是“耿”字,也不是“汉”字,而是一个大大的“关”字。并且那上面的字迹好像是刚刚写上去的一样,居然墨迹都还没干透,不禁皱了皱眉,搞不懂上司们究竟是在搞什么鬼把戏。 还不待冯坚想清楚,队率耿毅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耿毅将手下的人马分成了两队:没带伤的一半留在了原地,而带伤的一半则被派到了另一个队率耿乐的队伍中。同时,耿乐队伍中为受伤的一些弟兄也被分到了自己队率耿毅这边。 眼看夜色渐深,已近戌时,可似乎汉军仍未有出动的迹象。反而是运来了大量的饭菜佳肴,命令众将士下马原地休息。吃饱喝足的众人,直等到丑时,纷纷有些犯困了,昏昏欲睡中,方才得到向南门集结的命令。 南门?不是去夜袭匈奴人吗?怎么,又改变主意准备从南门突围了? 心中带着几分疑惑,匆匆上马的冯坚跟着众人,很快便赶到了金蒲城南门。 这时,南门城下,戊己校尉耿恭早已全身披挂,一袭战甲返照着稀薄的月光,冰冷夺目。 “人噤声,马含衔。”简短的命令响彻在南门内汉军各队率的人马之中,待一切准备完毕,随着耿恭振臂一挥:“出发! 将令既出,约一百名汉军骑兵尾随着身先士卒的主将耿恭,静悄悄地自金蒲城南门鱼贯而出。 直到这时,冯坚才突然弄明白,原来耿恭并非打算突围,而是从南门绕开了匈奴人防守最严密的其他三个方向,出南门后随即便拐向了东面,借着夜色的掩护,缓缓地向着匈奴人的东面营地靠近。 待来到东面营地之外后,耿恭一个手势,身旁的队率们立即会意,之间耿乐等几名队率挥手带着伤兵为主的一半人马,继续向着东面绕营而去。 而其余人马则停留在原地,由主将耿恭坐镇,派出了一队精锐,下马伏身匍匐着,开始缓缓地朝着匈奴人的东面营地摸了上去。 只是,不知为何,还不待这队汉军靠近,匈奴人的营地就隐隐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哀鸣之声,甚是凄惨。 冯坚并不清楚,这些竟是不久前由都昆下令移到此处的匈奴众伤兵,正受着伤痛的煎熬,纵使到了三更半夜,也不免有人疼醒,继续惨叫呻吟着。 而这些声音,刚好盖住了死于汉军偷袭之手的哨兵们发出的细微声响。随着汉军摸进的越加深入,很快不但东面营地本就昏昏欲睡的各处哨兵都被解决,就连那些惨叫之声也彻底没了动静。 看着一切似乎很顺利,冯坚提在喉咙口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 整片东部营地之中,此时已是鼾声雷动,也许是被那些呻吟声折腾了大半夜,终于得以安静下来,其余匈奴士卒纷纷沉入了梦乡,睡得异常甜美,却根本没有发觉一把把短刀已悄悄摸进了自己的营帐,抵在了喉咙处,快速地划开一朵红色的血花。。。 待时近寅时之际,前去摸营的汉军已派人回来,禀告进展顺利,匈奴人全无察觉,只待下一步命令,便可进一步探入营地内部更深处。 而耿恭却挥手制止,只是命令其迅速撤回,上马待命。同时吩咐身后一干备好火种的士卒做好准备。随后,耿恭的目光,便投向了更东的方向,好像是在急迫地等待着那边传来的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寅时正是草原牧人睡得最沉最死的时辰,对于潜伏在营地边上的这一小支汉军根本全无察觉。但是,营地内的匈奴人也随时有可能发现哨兵们的异样,进而发出警报。而且,距离天明的时间也越来越近,若是太阳升起之时,自己这一小股人马还未行动,不仅匈奴人会大量醒来,汉军也会同时失去夜色的保护。 就在众人屏气凝神、急切地等待之际,甚至有些怀疑究竟是否还会发动夜袭的时候,更东面的地方忽然亮起了几缕火光,有规律地左右摇摆着。而那里,正是耿乐等队率刚刚所去往的方向。 “听令!全军突袭!” 望见远处的火光,耿恭一下子拔出了刀刃,大声下令道。 几乎与此同时,还不待众人随其杀入敌营,东面远处便轰隆隆传来了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震颤响声。 这突然而至的巨大声响不禁让冯坚愣了一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愣着干什么,举旗!举得高高的!”此时,耿毅用刀背抽了冯坚的后背一下,一边呵斥着,一边向同样有些犹豫的其他将士大喊道: “都傻愣着干什么!那是咱们的人拿下了匈奴人的马圈,将马全部赶出来了,弟兄们,趁着大乱,杀敌立功啊!” 望着已有大量马匹慌不择路地在匈奴人营地内夺路奔跑,甚至不少马尾巴上还被烧着了火焰,使得马匹受惊之下更是无所顾忌地横冲直撞,开始将匈奴人的营地搅得天翻地覆,恍然大悟之余,又惊又喜的一众汉军再无顾忌,纷纷抄起兵刃,催动战马,挥舞着锃亮的兵器与燃起的火把,兴奋地杀入了已无防御的匈奴人东面营地! “杀——!” “烧——!” “哪里逃——!” “哈哈,痛快——!” 。。。 面对着四处溃逃,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匈奴溃兵们,汉军毫不留情地在逃窜的人流中肆意砍杀,并且不断向那些停下来的匈奴马屁股上隔上几道血口子,让其吃痛之下,继续横冲直撞地将混乱不断扩散开来。 而锃亮鲜明的骑兵衣甲,更让慌乱之中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匈奴人完全想不到,这伙儿趁夜突袭的汉军,竟然正是来自于已被围困的金蒲城内的一百残兵。个别识得汉字的头领在看到冯坚等几名旗手手中所执的“关”字大旗时,更是一脸的惊骇,只好扭过头去,率领残存的部众夺路而逃。 很快,耿乐、杨上造等自东面马圈而来的另一半人马也随即杀来汇合之后,汉军更是士气大振、锐不可当,杀气腾腾的眼中一片耀眼的赤色,也不知是被营地内四处放起的火光照亮,还是早已杀红了眼,无需主将与队率们督促,便纷纷驱赶着惊慌失措的匈奴溃兵,继续向着北面毗邻的匈奴人大营杀去—— 区区一百汉军,夜色下的混乱之中,在上万匈奴人的营地内,如入无人之境,纵横驰骋。 震天的喊杀声中,借着巨大的火势与浩大的声势,金蒲城外双方胜败的天平似乎也已无可阻挡地完成了逆转。 短短不到半个多时辰,已残破不堪的匈奴人营地之内,便几乎只剩下四处的残肢断臂,或者被烧焦的尸体,却再也寻不见不久前还人多势众、兵强马壮的那一万匈奴人马。 直到天边亮起白光,一夜的激战才算是接近了尾声。数千匈奴残部早已朝着西面逃之夭夭,兴奋难耐的汉军则仍不甘心地在残破的营地内搜寻着来不及逃走的伤者,不放过一个漏网之鱼。而作为主将的校尉耿恭,则只是来到昔日的匈奴主帅大帐前,回望着不远处沐浴在朝阳下的金蒲城,默然不语。耿毅则在一旁侍立,脸上洋溢着得胜后的喜悦。 “大人!”这时,耿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要向您禀告。” “嗨,不就是没抓到匈奴人的头目嘛,”侍立在耿恭一侧的耿毅率先开口,笑着宽慰道,“没事,这回也算是给他们长记性了!” “不。。。不是这个。是我刚刚清点了一下咱们的人马。。。” “难道咱们也死了不少弟兄?”这回耿毅有些紧张了。 “也不是。咱们出战的弟兄一共就伤亡了五个。” “哦,这也不多啊。”望着面前用五个人的代价换来的巨大战果,耿毅仍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完全不明白耿乐为何会阴着脸,一副不安的样子。 “是。。。是。。。”耿乐又靠近了一步,看了看周围并无他人,但还是压低了声音,似乎事情非常重要,并且不便他人知晓。 这一反常举动,引得耿恭也皱了皱眉头,扭头盯着表情复杂的耿乐,想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这时,只听耿乐终于小声地说道: “是窦齐,他和他的几名亲兵,都不见了。。。” 【相关知识补充】 1. 关于簪袅:爵位名。二十级军功爵位制的第三级,高于上造、公士,在上造爵位赐田宅耕牛等的基础上,还享有出行时马上系丝带的殊荣。 神箭-10 很快,一个月转瞬过去。 从最初的兴奋、以及稍后对匈奴人去而复返的担忧之后,那支一夜之间跑得一干二净的匈奴大军,就仿佛从来没有攻来过、幽灵般消失了一般,始终渺无音讯,竟再也没有了任何消息。 唯有金蒲城外那临时堆砌的无数坟头,以及支离破碎、残破不堪的昔日营垒,依然提醒着金蒲城的众人,那不久之前曾经被重重围困的绝境。 直到此刻,不少城内之人还是依旧有些不敢相信,在没有任何援军的情况下,汉军竟能奇迹般地击溃了百倍于己的强大敌人。不过,前一战所建立的巨大自信,也让不少人口气大了不少,底气十足地觉得,纵使匈奴人卷土重来,也不过是重蹈覆辙的再一次重演罢了。 但是,眼下看似大好的形势,对于金蒲城汉军中的不少将校而言,这几日却似乎都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 因为,继那一夜之后,同样始终渺无音讯的,不仅仅是被击溃西逃的匈奴人,还有趁夜无故失踪了的金蒲城主簿——窦齐。 事后经仔细清查,有人回忆说看到窦主簿带着自己的几名亲兵自打一同出了南门后,便只是跟在队伍尾部。而在将士们转而向东去摸近敌军大营时,他们却已消失不见了踪影,当时天色太黑,原以为是跑到了队伍前面,或者临时迷路了。谁又会想到,后来竟再也无人看到他们的身影,以至于如今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综合分析来看,尤其是考虑到其之前的建议主张,窦齐当时很有可能是带着自己的亲信向南独自突围而去了。这也正是众将校颇为担心之处,若是其成功顺利突围、逃到了柳中城,甚至逃回了玉门关,倒也罢了。但如果十分清楚金浦城中真正虚实的这位主簿大人,在突围途中不幸落入匈奴人的手里。。。城中的真正底细,以及那晚突袭匈奴人的“援军”真面目,可就完全暴露了出来。而一旦被匈奴人知晓了金蒲城其实早已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恼羞成怒之余再度去而复返的话,谁又能保证,曾创造过一次奇迹的金蒲城,能够再次幸运地躲过一劫? “属下再次建议,我们还是应尽快派出信使,去向朝廷尽早报告。同时请求朝廷派出新的人马,为我们补充此战中损失的兵员缺额,才是万全之策。” 在又一次的例行议事上,耿毅出列建议道。而耿乐却依然坚持再等一段时间,谨慎为上,出言说道: “可近期我们派出的斥候仍然未能发现败退的匈奴人的具体下落,不知其是否已尽数返回漠北。倘若仍有敌人在通往东面玉门关的道路上游弋,不仅派出的信使凶多吉少,金蒲城的虚实也可能会暴露无遗。” 就此议题双方虽已讨论了多次,但是这一回,之前始终将其搁置在意的主将耿恭,终于做出了决定——不再等待,即日便向朝廷派出信使。 耿恭做此决定的理由,倒不是完全因为耿毅所说,而是匈奴人的马匹随着草原枯荣的四季变化,一向有着“春乏、夏饱、秋肥、冬瘦”的规律。若继续拖延下去,待到匈奴人的战马养到秋肥马壮之时,不仅很可能又会再度大举来犯,届时再派出使者,中途遇到危险的可能也会反而更大。还不如趁着刚刚入夏不久,匈奴人元气未复、早作打算,尽管仍然敌情不明,但也不能继续一味等待,该是冒险一试的时候了。 鉴于金蒲城一战夜袭敌营所立下的赫赫声威,此时军中无人再对自家校尉有丝毫怀疑,自然也无人对其决定表示任何的反对。 只是,考虑到此行路途遥远、一路上又危机四伏,耿乐再度建言道,若决定派出信使,当挑选军中弓马骑术娴熟、且忠实可靠之人为使。 一边说着,耿毅与耿乐的目光,都不禁扫到了一旁沉默不语的耿破奴身上。无论是之前的蒲类海之战,还是今番的守城与夜袭之中,耿破奴的英勇表现全城将士可谓有目共睹,早先虽有些芥蒂,但是此时,在信使人选一事上,方才还各执己见的耿毅、耿乐二人,意见倒似乎是完全一致的。 无论骑术、忠诚,以及对草原和匈奴人的了解,全军上下似乎再没有比耿破奴更加合适的人选了。而此番回朝报捷,作为大家一向心照不宣的惯例,信使一般也会给朝廷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而得到更多的晋升机会与个人犒赏。况且此番取得如此大胜,圣上在京城若得知消息,龙颜大悦,甚至有亲自召见问对的可能,那就更是信使本人一步登天、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把这一殊荣让与他人,多少心中会有所不甘,但若是让给功劳卓著的耿破奴,议事厅内的一众队率,倒也都觉得实至名归、心服口服。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耿恭思忖片刻后,却似乎另有心中人选,目光看向了站在近乎角落中的一人,有些不着边际地问道: “军吏范羌在否?” “卑职在。”听到突然叫自己的名字,范羌本就瘦弱的身子微微一颤,从无人注意的角落中急忙迈步出列,略带紧张地立即躬身回答道。 这些日子里,范羌的日子可是不太好过。作为主簿窦齐的属下,自窦齐擅离职守逃离金蒲城后,其原本留在城中的属下都免不了遭受到大量的白眼,而范羌更是其中首当其中者。究其原因,倒非因其职阶较高,而是既非耿毅、耿乐等一干耿恭嫡系,又无耿破奴等一干队率的杀敌功劳在身,作为一介军吏,虽说守城战中安置伤员算得上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由于之前一直对上司窦齐唯命是从,再加上此前蒲类海之战还辜负了众人的期待,直到战斗结束许久,才带着汉军援兵姗姗来迟,若非羌人当时趁火打劫、掺和了那一下,众人恐怕都早已死在了匈奴人的马刀之下,如此等等众多原因,使得以耿毅、耿乐为首的大多数将士,都对其有所轻视、甚至暗中存有戒心。 毕竟,又有谁能保证,那曾认定金蒲城必然守不住的窦齐此番不告而别,不会是去主动投敌?若真的是去投敌,则必在城内提前留有内应,到时方可里应外合、用这座金蒲城作为自己给新主子送上的献礼。而此前一向为窦齐马首是瞻的范羌,无疑作为内应的嫌疑最大。 当然,这不过只是大家心中暗暗的猜测罢了,并无实证。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是在危机四伏、敌众我寡的西域孤城之中,自然对其总是本能地加倍留心。 而范羌自然也清楚,自己现在不明不白的尴尬角色,平时议事虽依然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也尽量站在后排队尾,保持低调。而今日,耿恭突然叫出了自己,自然令本就惴惴不安的范羌,更加局促紧张。 “之前为制作‘神箭’主动献药的那个车师胡商,如今可还在城中?”耿恭的语气中,却听不出喜怒或褒贬,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自感周围射来的众人目光中不凡戒备与提防的范羌,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躬身答道: “回禀校尉大人,那胡商尚在城中。” “他的货物剩得可还多?” “据卑职所知,还余有不少皮货、香料、金石珠宝等物。” “嗯,这样啊。。。” 两人一问一答,一个问得随意轻松,一个却答得战战兢兢,总在担心是否有人向校尉大人私下进言、要找机会除去自己这个看似窦齐留在城中的“危险隐患”。 而范羌不时稍稍抬头、用余光看向主位上的耿恭之时,那足以一言而决定自己生死之人,居然也正饶有兴趣地看向自己,更让范羌立时低下头,心跳加速不止,不断反思着,自己刚刚生怕哪句话是否说得不妥,惹出了祸事。 但耿恭却始终未有动怒,沉思了片刻后,悠然问道: “范羌,你可愿为信使?回朝报信,并带回兵员与我等一应所需物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随即纷纷皱起眉头。 怎么,派谁不好,怎么偏偏要派这个家伙担此重任? 就算其和行踪不明的窦齐并无勾结,但是,看他那副文弱身板,别说遇到敌人斥候必是死路一条,就是一路几乎荒无人烟的大漠风沙,估计也未必能让其活着回到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而且—— 之前曾在蒲类海一战中幸存下来之人,此时看着已被众人目光吓得总欲退缩的范羌,更是有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想到当初就是这范羌曾被大家寄予厚望、却迟迟未能带回援军之事,据说是这家伙半路之上跌落马背,昏了过去,后来才被斥候发现弄醒,得以叫来了援军。若非此人耽误了许多功夫,又怎会有那么多无辜弟兄惨死于匈奴人的刀下?! 因此,厅内众人几乎无不觉得,校尉大人对于派出使者一事选择这范羌,是否是太过于儿戏了一点儿? 看到厅内众人纷纷质疑的态度,耿恭却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你可与那胡商一同扮作商人或仆役,如路上遭遇匈奴斥候盘问,则说是去大汉贩货经商,贿以金银。你既懂胡语,又较其他人更了解西域情况。如遇危急时刻,兴许也能化险为夷、蒙混过关。” 这。。。 有那相熟的胡商作为掩护,一同拉着大小货物东去,这倒也不失为一个隐藏真实使命的好主意。听罢耿恭所说,众人也不好再强烈反对。 但是,范羌自己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依然谨小慎微、不太自信地说道: “谢校尉大人信赖。可,可。。。卑职上一次,在蒲类海附近遇袭、去请援军时,曾。。。曾辜负过弟兄们一次。。。” 仿佛是想起了那往日痛苦的蒙羞过错,以及之后所因此遭受的无数白眼,范羌的语气中只充满了无限的悔恨,更犹如再度看到了那珊珊返回时,残破车阵内横七竖八的满地尸首。。。 不过,厅内众人其实还有一事更加不曾知晓,范羌心中所深藏的,竟然还另有一件更加让其无地自容、却也不为众人所知的不堪回忆。 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当时的窦齐而已。 神箭-11 “本校尉相信你。” 忽然之间,主位上传来的话音,打断了范羌对于往日的痛苦回忆。抬头看去,耿恭自信地微笑着,竟站起了身来,走到一脸诧异的范羌面前。 “你可知为何?因为蒲类海一战,你并未逃走,而是最终带回了援军。虽然。。。” 说到此,耿恭扫了眼周围正对范羌投来轻视目光的其他将士,顿了顿后,索性全无避讳、直言了大家心中所想: “虽然,有些弟兄因为当日手足、同袍的阵亡而迁怒于你,但我相信,你当时定是已然尽了全力。” 听到此,旁边一干人等表情各异,均有些复杂,但范羌却忍不住地闭上了眼睛,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虽是文官,但毕竟也是七尺男儿,两行眼泪却不禁流了出来,两臂微微颤动着,但始终说不出话来。 “此去玉门,相距甚远,迟一日还是早一日归来,倒并无妨碍。况且,若是有愧于之前一战丧生的弟兄,这也正是将功赎罪、弥补当初的最好机会。” “校尉大人。。。我。。。” 范羌哽咽着刚刚开口,却被耿恭拍了拍肩膀,下半句戛然而止。 “与其记挂于往昔,不如着眼于将来。本校尉和全城弟兄们,都期待着你带领援军归来的身影。” 听到这里,范羌的身体猛地一怔,眼神也瞬间变得有些不同,深吸一口气后,面对着眼前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耿恭,挺了挺弯了许久的脊梁,凛身而立,拱手言道: “范羌定不负校尉大人所托!” 满意地轻轻点了点头,耿恭又踱步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坐下,而范羌也擦拭了脸颊上的泪痕,退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虽然依旧是半低着头默然不语,但却好似变了个人似的,目光已是迥然不同。 “下面,再来议一议朝廷的援军抵达前,城池守备之事。本校尉之前因伤静养多日,对于今后继续坚守金浦城,诸位有何高见?” 随着耿恭转换了话题,议事厅内的气氛突然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众队率的脸色都有些凝重,面面相觑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耿恭扫视了一圈众手下,最后目光落到了耿破奴的身上。虽说历经金浦城一战,凭此骄人战绩,厅内众将士日后都可以在其他同袍挺起胸膛,成为汉军中的精锐,但是轮到与匈奴人打交道的时间长短,还是耿破奴的阅历最为丰富。通过这历次作战的观察,与众将士的评价,耿恭也深切地感觉到,耿破奴此人经验十足,堪称百战老兵,而且看问题也透着,性子也比较直率,不会有所遮掩。 见耿恭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耿破奴便迈步出列,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启禀校尉大人,卑职以为,金浦城已不可守。我等应早作打算!” 闻言,周围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耿破奴果然是一开口便语惊四座,被其这大胆的直言不讳吓了一跳。 主位上的耿恭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近些日子,自己因为此战中所受的伤势加重,加上大敌已退,便安心静养了好一阵子,对目前城内情况知道得还不是特别清楚。但毕竟印象里刚刚取得大胜,麾下将士士气似乎也正高,溃逃的匈奴人更不知道已逃到哪里去了,因此猛然听耿破奴如此断言,惊讶之余,立即追问道: “金浦城已不可守?!何以见得?” “回禀校尉大人,”耿破奴整理了一下思路,坦然言道:“前番击退匈奴大军,我军斩获甚众,且缴获了大批的马匹与物资。如今城内所备粮秣军械等也绰绰有余。但是,我军的兵力也减损过重,对于偌大的金浦城而言,防御起来,已然是捉襟见肘,难以像之前一样布防得滴水不漏。所以,卑职才斗胆建议应早作打算。” 见耿恭听后愣了愣,原本打算等自家大人身体多休养一阵后再告知此事的耿毅,也不得不袒露了如今的处境,补充道: “咳咳,是这样的,这些日子里,咱们受伤的弟兄因伤重不治,或伤口感染,又折损了不少人。同时匈奴大军既已解围,早先临时招募的车师青壮也有不少已生离去之意,打算各自返乡。若车师人再一离去,如今,城内可战之人,已不足百,同时不乏伤者病患。。。” “另外,车师后国那边也没有最新消息,”眼见已隐瞒不住,耿乐这时也开口补充道,“如果新立的车师国王已摄于匈奴人的兵威而被迫投降,那么即便我们强行留下城内的车师人,一旦再遇战事,恐怕也未必能全心全意、同仇敌忾地与我们并肩而战了。” 看了眼均默不作声、紧皱眉头的其他手下,耿恭终于确信了眼前的窘迫处境。 望着面前这些均以沉默回应的众人,耿恭不免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无奈。 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非常清楚,如今只是表面上斗志高昂的金浦城,实际上已经很难再经受得起匈奴人卷土重来的进攻。纵有高大厚实的城墙,但仅剩的微薄兵力,已注定再也守不住这座坚固的城池,甚至没有足够的人马再发动一次之前那样的突然夜袭。尽管也曾考虑过会有这一天的可能性,但是耿恭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到得比预想得还要快。 看来,金浦城的确已经不可守了。也就意味着,自己所面临的,似乎只有弃城而走这唯一的选择。 不过,弃守金浦城的话,又有哪里可去?前往位于车师前国的柳中城,与驻守那里的关宠合兵一处?这倒也是个暂时的办法,但失去金浦城的掎角之势、到时只剩一座孤城的柳中城,独木难撑,又能守多久? 想到不久之前,同样是在这座议事厅内,自己曾与主张突围逃走的窦齐据理力争,力排众议地下定了全军夜袭的决断。可时至今日,窦齐十有八九已经独自潜逃,但是昔日与自己并肩夜袭的众将,却均已默认了难以坚守、唯有另做打算的唯一出路。 可是,守卫金浦城、保住车师后国,这是当初朝廷交给自己的使命。之前之所以下定决心,坚持拼死一搏,用风险极大的夜袭,努力保住这座金浦城,就是因为此地至关重要的要害位置。 耿恭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耿破奴、耿毅、耿乐等人说得是眼前无可争辩的事实,却不知他们是否放弃金浦城的一系列严重后果? 一旦汉军撤出车师后国,就等于彻底放弃了投靠大汉的车师后国,而且一旦失去了车师后国的关键位置,天山以南新近投降大汉的诸多小邦,也将直接暴露在匈奴铁蹄的兵锋面前。最终的结果便是,大汉在西域的多年心血与成就,顷刻之间便会付之东流,历经数载的苦心布局,也将瞬间瓦解。几乎整个西域,都将再度回到匈奴人的统治之下。 金浦城已不可守,这是事实。而一旦放弃作为守护车师后国的金浦城,就等于放弃了大汉在西域数年以来的苦心经营,这也是事实。 夹在朝廷重担与保全将士们性命之间、且无论选哪个都一样希望渺茫的耿恭,不禁一阵苦笑:也许,朝廷和窦固当初打算仅凭一座金浦城,和自己手下的数百将士,就能借由扼住此地要害、从而守住整个西域的计划,原本就有些不太实际吧。 陷入两难境地的全军将士,正等候着自己的决定。一个足以决定全城所剩无几的将士们性命,同时也将左右整个西域命运的决定。 “散帐吧。此事容后再议。” 心中犹豫不决、左右为难的耿恭,极为少见地露出了烦闷的表情,潦草地结束了今日的军议。 麾下各位队率也极为体谅地相继告退而出,大概也都很能体会,主位上身兼多个重担的主将耿恭,入金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只不过,并没有几人完全清楚耿恭的真正顾虑。在不少将士看来,这位刚刚取得大胜的校尉,只是有些不太甘心,或者正在暗暗忧虑,弃城而走之后朝廷怪罪下来时对其所要追究的罪责。 无声之中,人已几乎散尽。只不过,就在众人鱼贯而出之时,有一个人,却走在了人们的最后。待其他人都已走后,反而走向了正坐在主位上扶着眉头,闭目而思的耿恭,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言道: “卑职倒是知道一个去处,足以移师坚守,也可保西域诸国,不至于重新落入匈奴人手中。” “嗯——?!” 正被此事困扰着的耿恭瞬间睁开了双眼,同时眼中一亮,定睛一看,面前所站的,竟然正是刚刚由自己指派为信使的军吏范羌。 不过,此时耿恭只顾念着其方才所说的那个足以移师坚守之地,不假思索地追问道: “在哪里——?!” 范羌咽了口唾沫,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出了三个字: “疏勒城。” 神箭-12 塞外戈壁,烈日高悬。 赶着大队的驮马,杨上造与冯坚叔侄两人,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周围数里的动静。 不久前,自从派出了范羌作为信使、向朝廷报捷并请求援兵接应以来,已过去了一段时间。鉴于兵力薄弱、金蒲城难以久守,耿校尉遂下令,开始分批次陆续向疏勒城运送各种军需物资。而令大家仍不太放心的匈奴人,则仿佛是蒸发了一般,依然是渺无音讯。按照众士卒私下的猜测,很可能已经因为此前进攻金蒲城失利、大败后便退出了车师国地界。不过,在护送输运物资的驮马前往疏勒城的一路上,大家还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毕竟,一向神出鬼没的匈奴人会不会给汉军再来个“惊喜”,谁也说不定。 因此,直到远处的疏勒城出现在队伍的视野内,最前方的哨马也用呼哨声示意一切平安,护送队伍中的杨、冯二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总算是顺利抵达了。 眺望着不远外的那座疏勒城,还是头一次被派来护送驮马队的叔侄两个,禁不住都是暗自称奇。只见那犹如巨大的卧龙一般、延绵无尽的天山山脉,在此处竟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可供南北通行,而那小小的疏勒城,却刚好卡在了这天山南北要道的咽喉之地。虽然此城规模远逊于金蒲城,但是其所在地势却着实险要,哪怕只有少数人驻扎,也可牢牢地守住这座险峻的要塞,以汉军目前的兵力守御金蒲城可能捉襟见肘,但在此处却是绰绰有余。实在是没有援兵补充的情况下,移防之地的上佳选择。不过,金蒲城物资众多,若打算久守此地,就需要将大量物资提前分批往返运送至此地,才好最终移防。因此,这才有了一批又一批护送驮马队伍来此运粮的汉军士卒。 此时,不少与老杨冯坚叔侄一样、第一次加入护送队的汉军士卒,面对如此壮丽的景致,同样也对眼前这雄壮巍峨的天山山脉,与山脚下的城塞生出了无尽的感慨,既感慨于这上天的鬼斧神工,也惊叹于这疏勒城的险峻。 不知不觉间,眼看目标在即,众人却痴了一般,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致,有些发呆,胯下坐骑的速度也不由得慢了下来。与此同时,随着距离的不断靠近,大家这才发现,那疏勒城似乎还并未修筑完毕,只是大致有了个城塞的样子,但显然还并未彻底完工。 回想起前几批来运送粮草后返回的同袍们的诉说,今日亲眼所见,更觉眼前坐落于天山脚下的疏勒城,的确颇有几分神秘,让众人不禁疑窦丛生。 据说,当初乃是窦固将军派人在此筑城,打算用以驻兵戍守,可不知为何,后来建到一半,却又改变了原定方案,另外新筑了如今的金蒲城,作为耿恭这支汉军的戍守之地。而修筑了一半的疏勒城也随即被废弃。 彼时奉命在此筑城的那支人马早已随窦固班师回朝,因此留下戍边的汉军之中,几乎都不曾知晓此事。听说,要不是范羌在作为信使临出发前向耿校尉献出了关于此地的地图,恐怕直到现在大家仍不知道,在此地居然还有一座适宜驻扎的城池。 不过,对于当初为何临时将其弃之不用,大家私下里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因为当时时间太急迫的,可比这大上近两倍的金蒲城都修筑完成了,小小的疏勒城又怎么可能无法及时完工呢?也有说,是距离车师后国国都太远、不利于有效守护其疆域的;更夸张的,有人说窦固当时曾卜了一卦,判定此处风水不佳、不利于筑城的;甚至有人认定此处乃天山龙脉脖颈之处,筑城必定不祥的,说的是越来越玄乎。 但无论如何,每每想到此,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太舒服,担心这城该不会真有什么问题。要真是如此,等大家真的移防过来,匈奴人若再次兴兵犯境、围攻此城,那此城的任何缺憾与软肋,都将关系到汉军将士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 而至于位卑职低的范羌是如何知道疏勒城之事的,大家却基本都心知肚明。想必,那曾在窦固麾下任事、参赞军机的主簿窦齐,应当是知晓此城之事的。而范羌在汉军入驻金蒲城后便一直于窦齐手下做事,想来是有机会了解到此事。虽说对于范羌主动向校尉大人提议移防于此的建言,大家觉得的确比一直留在金蒲城合适,但是不少曾在蒲类海一战中幸存的老兵,却依然对当初范羌姗姗而返、导致无数弟兄不幸丧命,心存怨恨,对此番耿校尉又派其回去送信的决定也是颇有微词。 眼下,最初被派来、并暂时留守于此的十余名汉军,正在此处加紧筑高城墙、为全军即将的整体移防作着准备。远处已经清晰可见的城头之上,也已有士卒挥舞起汉军旗帜,招呼刚刚抵达的同袍们入城歇息。 正感口干舌燥的杨上造不再一味沉思,随着驮马队伍就打算再加把劲儿,尽快入城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大缸子水再说。其余护送士卒也吆喝着兴高采烈地往城里赶,尽管对于这修筑了一半却又废弃的疏勒城,大家心里都有些担心和忧虑,可心照不宣之下,谁也没有开口提及此事,将顾虑暂时埋在了心里,只盼着尽早入城海吃胡喝一顿,好好补充下体力。 可这时,一旁仍在愣神沉思的冯坚,却依然没回过神来,还在出神地感慨道: “杨叔,你说,这天山咋这么大、这么高嘞?你看那上头都是白雪皑皑的,是不是特别冷?而且东西连绵、望也望不到,我的乖乖,这可比咱们凉州的陇山可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啊!” “行了,你小子就别感慨了。上面甭管冷不冷,又没住着仙女儿,先速速随大家一同进城歇息!待休息上一晚,明天还要接着赶回金蒲城呢!” “嘿嘿,好嘞。” 冯坚挠了挠头,心里倒是真盼着那天山上住着冰雪洁白的仙女儿,偶尔能瞧上一眼也值啊。对于即将移防到这天山脚下的疏勒城,不禁也多了几分期待。可随着逐渐走近,冯坚却又忽然发现了什么,后知后觉地问道: “杨叔,我突然有个疑问哎!你看,这城还没有修完。当初率领大军的窦固将军为何修筑了一半,又临时将其弃之不用了?而且我看此处正当扼住天山南北通道的咽喉之所,窦固将军干嘛又非要改选金浦城的位置筑城戍守呢?会不会是这城真有什么问题吧?” 听冯坚哪壶不开提哪壶,旁边的几名汉军士卒都皱了皱眉头,虽面有不悦,但也没有言语,老杨更是有气不打一处来,紧跟着呵斥道: “你这臭小子!少跟着别人乱嚼舌头!不日就将移防,说这不吉利的话干什么?!况且这是校尉大人已经决定的事情,小心治你个扰乱军心之罪!” “杨叔,我不就好奇吗?再说了,自打看这城第一眼,我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少管这些闲事!好奇,你就干脆骑回玉门关,说不定还能赶上早些日子出发的范羌作个伴,等入了玉门关再赶到都城洛阳,自个儿去找窦将军问个清楚去!” 不耐烦的杨上造又是一顿训斥,而后狠狠瞪了其一眼,这才好不容易让大嘴巴的冯坚关紧了嘴巴。但冯坚却还是有些不太服气地暗自吐了吐舌头,低声嘀咕道: “切!范羌早不知道走出多少里路了,茫茫塞外,我哪追得上啊!兴许他都到玉门关了。不然,我还真想跟着他一同去找窦将军问个清楚,心里才好踏实下来。” 冯坚的小声抱怨,其实大家都多少听到了,但都顾着尽快进城休息一番,也没把这些小插曲放在心上。只是,听杨上造和冯坚叔侄又提起了赶回去报信儿的范羌,旁边几名士卒也忍不住开始低声议论起来,谈论的对象甚至也包括至今音信全无、不知去向的主簿窦齐,不知这二人现在都身在何处。是已经一前一后回到玉门关了?还是在荒漠之中遇到了什么危险,早已殒命?不知不觉中,队伍里的气氛又有些压抑,想到自己这支孤悬塞外的汉军人马,其实命运完全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纵使可以抵挡得住匈奴人的强大攻势、煎熬得住西域的严寒酷暑,但都终非长久之计。众人的命运,实则依然是寄托于在返回朝廷的信使身上,才有可能与千里之外的大汉取得联系,得到许久之后兴许才有可能姗姗而来的朝廷接应。 因此,对于范羌尽管有诸多抱怨不满,甚至不少人怀疑窦齐其实当时根本是临阵脱逃,偷偷跑到了柳中城关宠所部处、甚至直接逃回了玉门关,但是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寄希望于无论是谁,能将大家在此的情况带回中原,早日得到朝廷派遣的援军。否则,纵使城池再坚固、粮草再充沛,在这危机四伏中苦苦坚守的最后一百名汉军,恐怕终究是凶多吉少,早晚丧命于此。 而随着疏勒城已近在咫尺,众人心中的隐隐不安也逐渐加剧。看着眼前这座正在加筑、完善中的城池,不知为何,正如冯坚所说,不少人的心里也越发觉得此城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但是谁也说不清楚,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只是因为身在巍峨的山脉脚下,更显得无论是城池还是凡人,都更自觉渺小。又或者是,处在这传说有神仙居住的天山之下,冥冥之中本就有些不祥的预感与担忧,此刻也更愈发显得强烈了。若是扪心自问,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有重回玉门关之日。 而就在进城之后,大家吃饱喝足、终于得以好好休整一番之际,沉闷了许久的冯坚,又忍不住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问: “对了!杨叔,你说,那些匈奴人,现在到底在干些啥啊?他们是还打算继续来攻打咱们,还是已经早早溜回漠北了呢?” 冯坚的疑问随即引发了大家的各抒己见,紧张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但是几乎谁也没有想到,也正在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一处隐秘山谷内,匈奴大军的首领们也正在犹豫着,此番劳而无功,接下来究竟该是进还是退。。。 (第四章《神箭》完;下一章——《羌笛》) 羌笛-1 “舅舅——!” 只见,已没脸面对左谷蠡王的都昆,噗通一声跪倒在大帐之内,痛哭流涕的脸上,还带着不久前烟熏火燎、与这些日子来风餐露宿的痕迹。看着这幅丢盔弃甲、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其原先是那样一个桀骜不逊、目空一切之人。 而坐在主位上的左谷蠡王,则面色铁青,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心中对处罚自己的亲外甥有所不忍,但当着帐内如此多跟随自己而来的草原部落大小头领的面,也根本容不得分毫的私情。 “这里没有舅甥!”果然,停顿了片刻之后,左谷蠡王的答复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的怜悯,“只有匈奴人数百年来胜者生、败者死的草原规矩!和为军主将丢师丧地的严惩!” 这一声怒喝,也使得失魂落魄的都昆整个身体猛地一抖。 丢师丧地。。。 眼下自己手中总共收拢了不到之前三成的残兵败将,再没有比都昆这个临时主帅更加清楚的了。虽然缺失的七成人马未必都已被汉军消灭,有少部分败退部落已早一步与左谷蠡王的人马提前在此汇合,还有更多的部落干脆直接卷旗逃回了漠北。但无论他们是死是活,所有这些损兵折将、士气受挫、乃至不少溃军不告而别的罪责,恐怕都将统统算在都昆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寒颤之后,都昆的神色也是为之一变,似乎已预见到了自己难逃一死,反倒多了几分大丈夫死有何惧的底气,大声说道: “都昆自知罪不容诛!此番战败全怪我一人,所有罪责,都昆愿一力承担!恳请左谷蠡王严惩!” 面对都昆忽然之间的转变,甚至包括称呼也极为郑重,不仅是主位上的亲舅舅左谷蠡王,帐内大小首领也是暗暗吃了一惊。虽说平时大家都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如此说得,可真到了论罪当诛、性命攸关的时候,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会直接尿了裤子,或死乞白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己的难处,拼命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推诿。像都昆这般把责任统统承担下来之人,倒也实不多见,不免令人在心中对其之前的反感也减弱了不少。 “说一说,你犯得是何罪——?!” 而主位上的左谷蠡王却似乎怒气未消,依然声色俱厉、刨根究底地追问道。 “损兵折将,丢了唾手可得的金蒲城,未能组织起人马且战且退、以致溃不成军。。。” 正待都昆将自己的罪责一一道出,而桌案后的亲舅舅却已然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一向温文尔雅的左谷蠡王竟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案,指着都昆的面前,大声喝道: “你根本不知罪!你知不知道,你这次不仅毁了我两万多大军的军心士气!还葬送了单于重夺西域的宏图伟业!千里西域,今后将不复为我匈奴人所有!” 这一怒喝,不仅让都昆为之一愣,更令周围一众首领侧目。但左谷蠡王却只是继续冷笑一声道: “失去西域,就等于断我匈奴右臂。仅凭剩下的单手与正蒸蒸日上的汉帝国相搏,我匈奴人的灭族之日,还会远吗?此等亡国族灭的罪责,你一个人,承担得起吗?” 一时间,大帐之内鸦雀无声。不少首领最初本打算看狼狈逃回的都昆的笑话,再来个落井下石,又或者只是来瞧个热闹,却无人像左谷蠡王想得如此远。经其一说,不由得纷纷屏气敛声、心中暗暗一紧,陷入了沉思。 若真到了匈奴人亡国灭族之日,恐怕,在场的任何一个匈奴部落首领,都将难逃覆灭的厄运。就算届时一向尊崇王道仁义的汉人皇帝会对族灭在即的匈奴部落们心慈手软、高抬贵手,可草原周围的鲜卑人、羌人,又有哪一个不是见血便会露出獠牙的恶狼?闻着血腥味,他们立刻就会对受伤的昔日狼王一拥而上,在匈奴人的累累尸骨上开始对草原主人的新一轮争夺。而西域的丢失,似乎就是匈奴作为草原霸主大厦将倾的一个先兆,也是帝国即将崩塌的起始。直到这一刻,不少根本连部落领地都不靠近西域的匈奴首领们,才真心意识到,这荒凉偏远的西域之地,对所有匈奴人、也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经过沉思,再回看此战的胜败与西域的取舍:这位处中原与草原侧翼的千里之地,实则就是双方实力较量的天平,与胜负评判的风向标。若此番匈奴得以成功夺回西域,哪怕只是西域的一部分,双方的角力就仍在伯仲之间、平分秋色,周围的其他大小异族部落也绝不敢轻举妄动。但若一旦永远地失去了西域,实力的天平,便将彻底向着大步迈进的汉帝国一侧倾斜。 想到这里,背后已生出不少冷汗的众首领,似乎已经能隐隐感觉到,自己领地附近的其他草原民族在听闻西域彻底易手的消息后,不由得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群起攻之、趁机上前撕咬下一口的磨刀霍霍之声。 西域,纵使距离自己可能远在辽东的部落领地相差万里,但是所有匈奴部落的安危,却实则均系于其一身。丢失西域的罪责,不要说都昆,就是左谷蠡王、包括帐内的大小首领都算在一起,甚至是匈奴的大单于,恐怕也承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念及此处,有人甚至已有些自责与懊悔,当初围攻金蒲城时,自己是否该多尽一份力,而不仅仅是着眼于争权夺利与保存实力,得以让城内的汉军缓过了一口气。 只是,现在,都太晚了。。。 就在这帐内气氛有些尴尬与沉寂之时,都昆忽然再度开口: “启禀左谷蠡王,都昆斗胆直言,单于重夺西域的大计,还尚未失败!至少,重夺金蒲城,其实仍大有希望!” 听闻自己的外甥再度语出惊人,且面色镇定,不似胡言,左谷蠡王皱了皱眉头,却依旧没好气地问道: “先一步逃回的溃兵不是说金蒲城已得到关宠部汉军驰援了吗?还怎么重夺?” “此番都昆作为临时主帅,虽大败而回,但也抓住了一个重要的俘虏,这才有脸归来。我已将其带了回来,左谷蠡王只要见一下他,就可知道金蒲城的真正底细,也对我军夺取金蒲城,至关重要!” “哦?”左谷蠡王眉头一挑,随即下令道:“立刻带那人入帐,本王要亲自问个明白!” 帐口处的侍卫领命而出、前去提人,而帐内的大小首领在一番议论纷纷后,也有人趁着这个空档,陆续站出来开始为都昆说情。 或许是受到刚刚左谷蠡王关于亡国灭族的那番话的触动,深感内疚,当初未尽全力的大家其实也都有责任,不能都怪都昆一人。 或者是明白了其实众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都昆一向作战勇猛,虽性格有些暴虐,却也不失为一个猛将,大敌当前,都昆对尽快夺回西域仍大有用武之处。 又可能是有人心里对左谷蠡王是否会真的对自己的亲外甥开刀心存怀疑,抱着一定的投机心理想给其个台阶下。 总之,越来越多的大小首领,甚至是之前与其不和者,也纷纷站出来表示,纵使都昆犯有战败之罪,值此用人关键之际,可令其以戴罪之身将功赎罪。何况其似乎还抓回了一位十分重要的俘虏,理应减轻罪责。 更有甚者,直言此番首要罪责并不在都昆,而应是领兵去往东面堵截的木朵那! 毕竟,逃回的残兵败将们不少都看到了关宠所部的旗号,若不是木朵那让东面柳中城关宠所部汉军直取大军侧后,又怎么会造成慌乱之中的溃败之势?况且,木朵那现在仍下落不明,甚至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有可能其已引兵投降汉军,实属罪大恶极! 一听有人再度提及至今仍下落不明、尚未归来的木朵那所部,左谷蠡王的眉头不免皱得更紧了。虽然自信当初自己并未看走眼,深信这是个难得的人才。可如今败兵们大多众口一词,口口声声说半夜里杀出的汉军铁骑是东面来的关宠所部,再加上负责防御东面的木朵那始终没有消息,不得不令人对其有所怀疑。而且,根据不少首领的暗自推测,如果蒲类海之战时,木朵那实际就已兵败被俘、而后暗中投靠了汉人,那此番战败最主要的责任,岂不是应该怪在有眼无珠、不辨忠奸的左谷蠡王自己身上?!不仅害了两万大军,也间接连累了自己的亲外甥。 这些日子里,每每想及此处,左谷蠡王都不由得眉头紧锁、沉默不语,此时亦是如此。 “木朵那无罪!”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众人对于木朵那去向的争论。 大小首领们闻声望去,竟发现喝断众人争论的,正是跪在大帐中的都昆。 “那晚夜袭大营的汉军,根本就不是关宠所部。” 听到都昆一字一顿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众人目瞪口呆,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更多的人则是嗤之以鼻,觉得都昆是不是疯了,那么多人都咬定是关宠所部的援军,怎么会有假? 而都昆却根本无心与众人争辩,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对此不屑一顾者。仿佛,就像是看到了不久前刚刚得知这一事实时自己那同样可悲又可笑的样子。 “诸位可以不信都昆。但金蒲城汉军主簿的话,总该听上一听。” 随着都昆话音落下,刚刚派出的侍卫已将一个汉军文官装束之人,押入了大帐之内—— 羌笛-2 “。。。请左谷蠡王殿下明鉴,都昆将军前日之败,非柳中城关宠所部之为,实乃耿恭率军假扮,虚张声势而已。金蒲城如今已兵微将寡、危如累卵,若遇大军卷土重来,定可一鼓而下!” 待被押入帐内的汉军文官一番侃侃而言的讲述之后,帐内一众大小首领先是面面相觑,而后恍然大悟,懊恼与悔恨交杂在一起,尤其是那些曾亲身经历了汉军夜袭的首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难当之余,甚至跳起脚来,气得嗷嗷直叫! “这些汉狗实在太狡猾了——!” “居然中了他们的奸计!” 。。。 一阵阵义愤填膺的怒吼声中,登时便有数名首领迈步而出,力主请战,愿亲自引兵再去攻打金蒲城,一雪前耻。 而端坐在主位上的左谷蠡王,却一言不发,沉静的表面下,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了开来。也许,是因为木朵那投靠汉军的嫌疑已少了许多,心中的块垒不免也轻松了一些。可是对于主动请缨的一众部落首领,左谷蠡王却并未当即给于任何答复,只是在沉默了片刻后,将一众请战首领晾在了一旁,淡淡地吩咐道: “松绑。” 随着身上的绳索被侍卫解开,那汉军文官顾不得去揉有些麻木的胳膊,而是立即拱手相拜道: “承蒙殿下以礼相待,窦齐肝脑涂地,无以为报!今后愿鞍前马后,以大王马首是瞻!” 听着昔日金蒲城主簿窦齐这掷地有声的投诚之词,一旁不少匈奴首领忍不住撇了撇嘴,眼中尽是轻视之意。而主位上的左谷蠡王,也只是微微一笑,依旧是不温不火地平静言道: “窦主簿,你乃汉人,如今却要效忠于本王,叛汉而助我匈奴。可谁又知道,你不是诈降?谁又能保证,我们重返金蒲城的必经之路上,没有汉军的埋伏?你让本王,凭何相信于你?” 左谷蠡王的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不仅瞬间浇醒了正头脑发热、不加细想的众首领,也让本就惶恐不安的窦齐浑身一颤。 面对着随之而来的无数道鄙视与怀疑的目光,窦齐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早已准备好了一番说辞,稍稍整理了下思绪之后,便毫无惧色地朗声答道: “先贤曾有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大王难道不曾闻昔日李陵与金日磾之事?当知汉匈争斗的这数百年间,贤臣良将之弃暗投明,早有先例,实不足为奇。况,窦齐于汉军中屡次献策,却不为所容,反受排挤。奉车都尉窦固废我择险要之地筑城的提议于前,戊己校尉耿恭拒我弃孤城以图长远之建议于后。故今日特意来投大王,以效犬马之劳!还望大王不弃,以示大王求贤若渴之胸怀,日后天下英才也必定争相来头,以助大王建功立业!” 听完窦齐这一番理直气壮的侃侃而谈,不少五大三粗的匈奴首领有些不知所云,但却大多被其煞有其事的高谈阔论说得有些迷糊了,感觉窦齐的话气势万钧,又有理有据,还引经据典,好像还真的蛮有几分道理。 而少数目光锐利的匈奴首领,眼神中则流露出更多的轻蔑与不屑: 这姓窦的说得倒是蛮好听,竟然在言语之间还自比于李陵和金日磾两人,倒也真是大言不惭!要知道,这两人虽然一个是汉人、一个是匈奴人,也的确分别投靠了彼此的敌国,但他二人当年可都是一时之豪杰。李陵曾在浚稽山一战以寡敌众、苦战八昼夜,在对阵中使得匈奴人损失惨重、吃尽了苦头,投诚后立即令当时的匈奴单于如获至宝,不惜以女儿相嫁、位列封王。金日磾亦获汉武帝之赏识、位高权重而又忠诚笃敬,武帝临终时更是付以托孤大臣之重任。而窦齐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小主簿而已,在汉军一侧也未立有寸功,怎么有资格与这二人相提并论?! 况且,若真像窦齐巧舌如簧说得这般,其又为何不早早主动来投,还非要等到束手被擒,才突然明白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分明是被俘后求生乞活罢了,还说得如此振振有词,要这种人,对匈奴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说起来,反倒是那个金蒲城的校尉耿恭,在听罢窦齐对金蒲城一战城内情况的叙述后,尽管不免让人恨得有些牙痒痒,但也确实令不少在场的匈奴首领对其暗生敬佩之情。不仅屡次用计、以寡敌众,最后面临绝境依然能出其不意、甚至亲自率军夜袭、一举逆转战局!若是此人诚心来投,就是左谷蠡王亲自出营十里相迎,众人恐怕也没什么话说。可显然,这姓窦的家伙却实在是有些不配。。。 正在众首领各怀心思之际,左谷蠡王似乎也有着同样的顾虑,只是,其平静的表情下既不像受到了窦齐这番慷慨陈词的感染与触动,也没有丝毫的轻视与不屑,仅仅打量着眼前这个说投降便投降、甚至没有多少犹豫的金蒲城昔日主簿,暗暗在作着自己的盘算,同时,锐利的沉稳目光凝视中,也在默默地给窦齐施加着无形的巨大压力。 眼见左谷蠡王久久未曾开口,不少看窦齐不顺眼的匈奴首领中,立刻有人站了出来,提议将其即刻推出大帐、斩首祭旗!就算是为战死在金蒲城的士卒们报仇雪恨。毕竟,其曾经是金蒲城的主簿,将其斩首,也可提振一下匈奴士卒们的军心士气,以慰那些魂归长生天的将士英灵。 而迟迟未等到左谷蠡王答应自己投降的窦齐,额间也渐渐冒出了冷汗,不知道看起来犹豫不决的左谷蠡王,下一刻是否真的会下令将自己拖出大帐,像个牲畜一般,毫无颜面地任人宰杀。 若真是如此,反正都是一死,那还真不如挺直腰杆、死扛到底。好歹,还能落个威武不屈的忠臣之名。只可惜,事已至此,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就在这令人心惊胆战、都在等候主位上左谷蠡王发话的关键时刻,突然,一名侍卫突然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瞬间让帐内的氛围为之一变: “报!木。。。木朵那将军率部回来了!” 哦——?! 闻听此言,众首领眼前都是一亮,欣喜之余,也不免有人逐渐面露惭色,似乎是因之前曾进言过木朵那必已投靠汉军之事。而其他首领则一扫此前心中对其或多或少的怀疑,大喜过望,满面笑容。如今,再加上木朵那当初带走的人马重返归来,虽然匈奴大军早已没了当初的威风,但毕竟又多少恢复了些实力。倘若窦齐之言属实,金蒲城的汉军残部已是兵微将寡、朝不保夕,待重整旗鼓之后,大军再攻金蒲城,何愁不能报仇雪恨?! 而此时,左谷蠡王也忍不住站起了身来,语气中似乎充满了充实的信心,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那些曾对木朵那进过谗言的个别首领,而后大声命令道: “让木朵那速速入帐议事!” 言毕,又看了眼还站在大帐中间、有些碍事的窦齐,仿佛是心情突然大好,又或者是觉得窦齐仍有利用的价值,瞥了其一眼后,终于做出了决定,只见其淡淡地说道: “嗯,既然窦主簿自比于昔日的李陵将军,那就期待着你也能于本王帐下,早日立下浚稽山那般的功劳。暂且,就先听命于都昆手下吧。” 说罢,便摆了摆手,示意窦齐可以先靠边站在一旁了。 眼看左谷蠡王竟答应了此人的投降,而且顺带着似乎也赦免了都昆的罪过,众首领的脸色微微一变,不过,眼下,显然大家更关心木朵那归来的消息,也就无人再有心思提出异议。而窦齐本人则终于恢复了红润的面色,胸中悬着已久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随即按照匈奴礼节恭敬行礼致谢道: “多谢大王!窦齐必竭尽努力,早立新功!” 随后,窦齐便知趣地退到了一旁,躬身站到了都昆的身后。 不多时,在众人的期盼之中,许久未见的木朵那,也终于迈步走进了大帐之内。这一刻,无论是之前是否怀疑过木朵那投靠汉军的匈奴首领,都是一副笑脸相迎。 “木朵那收兵来迟,还请大王赎罪!” 风尘仆仆的木朵那站定了身姿,在众首领亲切的瞩目中向左谷蠡王恭敬行礼。但是其却似乎并不知道,之前这些日子里,对于自己的忠诚,在这大帐之内大小头领们曾进行过多少次的激烈争论。 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通过木朵那的汇报,也终于解开了众首领多日来的疑惑。 “启禀大王,卑职自向东而去后,一直隐藏手下人马的行踪,暗中监视柳中城关宠所部、及各处要道上的往来动向,以期在关宠所部前往支援时,于野外将其伏击歼灭。但关宠所部似乎并不知晓金蒲城的情况,也未曾派兵支援。因此埋伏许久、迟迟未归。” 木朵那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自己这些日子里未能接获左谷蠡王撤军命令的原因,尽管左谷蠡王和在场的大小首领,对其姗姗来迟根本顾不上责怪。而并不知情的木朵那随后话锋一转,又给了众人一个不小的惊喜: “不过,卑职此行也有一个意外的收获。愿作为迟归的谢罪之礼,献于大王。” “意外的收获?”左谷蠡王眼睛眯了起来,嘴角露出了期待的笑意。这些日子里得到的总是坏消息,这回,也该有个好消息了。 “对。卑职已将这份礼物带了回来,此刻就在帐外。”木朵那点了点头,躬身答道,“而这份礼物,正是金蒲城的校尉耿恭派往玉门关向汉廷求援的信使。” 羌笛-3 “。。。请左谷蠡王殿下明鉴!小人真的只是一介商贩,跟随胡商朋友一起到中原去贩运药材的。不知怎的,就被这位木朵那首领认定是个汉军奸细,小人在一路上连汉军的影子都没见到过,又怎么可能当什么信使?!大王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 大帐之中,被匈奴士卒押进帐内的范羌哭丧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己的冤枉,如同受了天大委屈的倒霉蛋。 众首领细细打量着此人,这被木朵那称作汉军信使的家伙身上,虽然面容酷似汉人容貌,但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匈奴话,而且气质上也几乎完全找不到汉军一员的样子,无论怎么看,倒真的都像是个胆小怕事的西域商贩而已。 难不成,真的是搞错了? 甚至,木朵那随便抓了这个家伙来当作汉军信使,回来冒功领赏? 正在一众头领大多倾向于相信范羌的说辞、反倒对木朵那的判断与用心加以揣测之际,木朵那却什么也没有解释,反而令手下取进来几十支凌乱的残破竹简,看那样子,似乎原本应是串起的完整信简,但不知为何,已经是破破烂烂的样子,大部分地方都被烧毁了。 木朵那将这已残破不全的书简伸到范羌面前,阴着脸质问道: “既是商贩,为何远远望到我匈奴哨骑,你就慌慌张张地把这封随身携带的信简一把火给烧毁了?这不是信使会带的书信,还能是什么?若不是汉军信使,又为何做贼心虚抢着销毁此物?” 谁知,范羌却把眼一斜,继续用流利的匈奴话反驳道: “谁说这是什么汉军书信?当着尊敬的左谷蠡王的面前,你可不能血口喷人!请大王明察,这是小人用来记账的账册!里面记录的是西域至中原沿途各处的各色商品贵贱情况、各道关卡的官吏情况、甚至是塞外的水源地、与安全的留宿之地。这可是小人半辈子往来做生意的心血。也是小人与之结怨的仇家一直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当时情况紧急,谁知道你们只是巡逻的哨骑,我还以为是仇家雇的马贼来寻仇夺取此物呢。只见你们远远地就挥舞着刀刃冲了过来,换做别人,谁能不怕?!当时可把我的尿都吓出来了!” “哈哈哈哈。。。” 看着范羌又气恼、又滑稽的样子,而且直言不讳连当时被吓尿了的情况都脱口而出,不由惹得一众首领哈哈大笑。虽然对那破破烂烂的书简到底是汉军书信、还是商旅账册,还不能确定,但范羌的说法倒也说得过去。 而左谷蠡王在简单翻看了一下木朵那呈到桌案上的书简残片后,依旧是什么也没有说,仍是一副玩味的轻松表情,饶有性质地打量着面前这位疑似汉军信使的商贩,却没有做任何明确表态。 众人则朝桌案上细细一瞧,那些竹简显然早已被烧得漆黑,上面写过什么此时根本难以辨认。而且散发出的依稀味道中,这书信似乎还曾浸过油,大概就是为了预防突发意外之时,可以立即一点即着,用火绒或火石将其迅速烧毁。这自然令人对范羌的身份产生怀疑,但是,范羌刚刚倒也能自圆其说,看来还不能下定论。 不过,坐在主位上的左谷蠡王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细节,只是一边看着范羌与木朵那的唇枪舌剑,一边暗暗沉思着什么,同时还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笑意。 “哼,油嘴滑舌的家伙,耿恭倒是挑了个好信使。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抵赖多久!”木朵那冷笑一声,又令手下拿出了另一样东西,呈到了左谷蠡王的桌案前,“这份藏于你行李包裹中的金浦城汉军的军功册,想必当时你没时间来得及销毁,又当怎么解释?” 眼见此物也被搜了出来,范羌的心中不由得一紧,但是表面上却依旧镇定,辩驳道:“这分明是有人陷害!我从没见过这东西,一定是有人塞到我的包袱里,构陷于我的!” 而此时,主位上的左谷蠡王却似乎对那呈上来的军功册很感兴趣,仔细翻看了一番后,微微一笑,然后抬头凝视着眼前一口咬死、死不承认的范羌,依旧未曾开口。而左谷蠡王面容间那不慌不忙、带有几分邪魅的笑意,直看得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的范羌心里发毛,但表面上还是强作镇定,抱着一线希望,试图蒙混过关。 “你这家伙,还敢抵赖!”木朵那看范羌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依然打算抵赖到底,不由得升起几分怒气,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口,“现在给你个投降的机会,不用陪着耿恭和那些汉军残兵们一起殉葬!还是说,你想在耿恭这份已根本不可能送到你们朝廷的军功册阵亡将士抚恤名单中,把自己的名字也加上?” “够了。”这时,左谷蠡王终于开了口,一边朝着旁边招了招手,一边笑着对范羌说道,“足下是不是汉军信使,很快就能真相大白。” “殿下是何意思?小人真的不是什么汉军信使啊!还请大王作主,就请您放小人。。。”范羌哭丧着脸一再申辩着,却在看到从旁走出的一人时,表情瞬间僵在了当场,继而脱口而出道:“窦主簿,你——?!” 而出列的窦齐看着这个昔日的属下,眼光中似乎略有躲闪,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后,便转身向着主位上的左谷蠡王行了一礼: “启禀大王,此人正是金蒲城汉军中的军吏范羌。原曾隶属于卑职麾下,绝不会错的。” “嗯,你还有何说?”左谷蠡王对窦齐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面无血色的范羌,笑着调侃道。 此刻,范羌已慢慢直起了身子,拭去了方才涕泗横流间留在面容上的秽物,缓缓闭上双眼,似乎明白了自己徒劳的掩饰已无任何意义,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却始终一句话也未说。 “带下去先关押起来。”左谷蠡王似乎并不急于对其劝降或处斩,在令侍卫将范羌押出大帐后,又看了窦齐一眼。 心思机敏的窦齐自然立刻会意,躬身道:“卑职明白该怎么做。” 眼看金蒲城汉军的主簿归降、信使被擒,再加上军功册中似乎也表明了金浦城的兵力已然不足,放着大好的机会,一旁的众首领待窦齐退下后,立即再度纷纷请命,要率兵重返岌岌可危的金浦城下、一雪前耻! 望着群情激昂的帐内众头领,左谷蠡王似乎对于眼下众人的这份高昂斗志,倒是颇为满意。略作沉思后,随即下令,各部重整兵马,收拾行装,做好随时出发开拔的准备。待其深思熟虑过后,明日一早再做最后的决断。 众将纷纷领命,随即鱼贯而出,各自回营。 唯有木朵那和都昆两人被特别留了下来,由左谷蠡王带着二人一同去巡视大营外围。 待走到一处高地,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三人之时,左谷蠡王回望了一眼不远外的匈奴大营,忽然对着两人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本王已决意退兵,明日一早即下令全军撤回漠北。” 这——?! 闻听此言,无论是都昆还是木朵那,都是暗暗一惊。虽然左谷蠡王单独留下二人,还来此僻静之处,木朵那和都昆都隐隐感觉到会有要事相商,但还是对这一决定有些发懵。此刻大好形势,金蒲城只需雷霆一击,顷刻间便可拿下。实在不知,左谷蠡王怎么会做出这样不智的决定。这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有些难以理解左谷蠡王如此做的用意。 不过,二人的反应,倒似乎在左谷蠡王的预料之内,只见其指了指不远外大营内若隐若现的士卒们的身影,缓缓说道: “刚刚出帐后一路走来,你们也看到了。虽然大小首领们尚有斗志,可下面这些随我们从漠北远道而来的士卒们,已有多日食不果腹,早已无心恋战了。此番出发仓促,即便在车师国征集了大量粮草,可也即将耗尽。撤军,本就是注定的结果。” “可是,放着如此好的机会?!岂不可惜?!” 都昆眼看就这样放过了让自己颜面扫地的金蒲城,颇为不甘地说道。木朵那也表示了自己另外的忧虑,建言道: “卑职也有担心,除了刚刚那名叫范羌的外,金蒲城很可能向玉门关派出了不止一名使者。而且柳中城那边迟早也会经由商队得知金蒲城的情况,将其困境转呈大汉朝廷。一旦拖延日久,让金蒲城得以喘息、任由他们得到援军的兵力补充的话。。。” “从中原派出的援军?”听到木朵那提及援军之事,左谷蠡王却摆了摆手,笃定地说道:“他们恐怕不会有援军了。” 啊。。。?! 听左谷蠡王说得如此自信满满,木朵那和都昆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更加糊涂了。金蒲城对于汉军控制西域至关重要,怎么可能轻易弃之不顾?一旦奏报到了大汉朝廷,此等重要军情,必定会优先处理。而朝廷之中的窦固、耿秉等主要将领也必定会建言立即出兵、驰援西域,甚至一不小心引出汉朝再度出动大军攻打漠北,也犹未可知。左谷蠡王何以有如此自信,断言大汉绝不会派出援军呢? 看着一脸不解的两人,左谷蠡王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羊皮信,递给了二人,同时冷笑道:“本王有如此判断,自然有其道理。你们看一下吧,这是单于令快马从漠北王庭连夜送来的。刘庄那小子,似乎已病入膏肓,哼哼,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羌笛-4 “刘庄......?” 木朵那与都昆二人听到这个名字,都稍稍回想了一会儿,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正是汉朝当今皇帝的名字?! “这么说,汉朝皇帝已病重,就快死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两人不禁惊喜交加,也都意识到了这将意味着什么。 依照大汉礼法,一旦皇帝龙驭宾天,先帝大丧与新君即位,免不了会让汉帝国的朝廷又是一番折腾。与此同时,一切大小事务也皆会被延后处理,这就意味着大汉朝廷即便接到了金蒲城危急的奏报,但因正值国丧,恐怕一时也顾不上这万里之外的弹丸之地与区区一百名汉军士卒的死活。更重要的是,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之后,是否还会重视经营西域,甚至窦固、耿秉等一干颇令匈奴人头疼的主战将领,能够继续得到信任与重用,都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往最乐观的方向去想,重新洗牌过后的汉朝新一代君臣,也许在一段时间内,会选择先稳定中原内部、暂时放弃西域的策略。如此一来,不仅金蒲城得不到一兵一卒的支援,也许匈奴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需静静等待,就可看着汉军主动撤回玉门关内,整个西域都将失而复得。 “唉,只是,不能亲手攻下那金蒲城、杀光里面的汉狗,实在有些可惜了!” 都昆读完这封信,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心中充满了喜悦,但也很清楚,若这封信的内容属实,汉朝皇帝刘庄已命在旦夕,那舅舅左谷蠡王撤军的决定便绝无可能再有回旋的余地。而自己,也眼睁睁地失去了在曾经栽过跟头的金蒲城再次用胜利树立威望、一雪前耻的宝贵机会。 “可惜吗?” 左谷蠡王看着有些沮丧的外甥,悠然地笑着反问了一句,而后又耐心地劝慰道: “本王知道你心有不甘,但金蒲城已经是大汉与匈奴棋盘上的一步死棋了。早一刻吃它,还是晚一刻吃它,不能凭个人荣辱或意气用事。就算立即挥军杀过去、顺利拿下了金蒲城,消灭了那一百汉军,然后呢?我们匈奴人一不善于守城、二也无充足的粮草维系守军长久驻守。最终还是要撤退的。与其如此,倒不如用金蒲城,以退为进,换取一样更加宝贵的东西,更可以一劳永逸地消除大汉对西域的威胁!” 听着左谷蠡王开始了深谋远虑的计划,都昆不禁也提起了兴趣,追问道: “什么东西?” “本王要的——是人心!” 左谷蠡王拍了拍自己外甥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道: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做‘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我们匈奴人弓马娴熟、来去如风,但若是每一座城池都要强攻硬夺,难道真的合算?屠刀之下,虽然人人屈服,却终难以归心。如若数年之后,汉军卷土重来,恐怕西域诸国又会再度反叛。到时我们又要一城一地得血战夺还,周而复始、永无安宁。” 都昆细细琢磨着舅舅所讲的这番道理,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那......您说该怎么办?” “所以,本王才要留着金蒲城的汉军残部这枚重要的棋子,在西域诸国的人心上做一番文章。” 说罢这句话后,左谷蠡王满怀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外甥,希望都昆可以能明白,自己话里的深意。 但是,令其有些失望的是,都昆似乎仍是一脸不解,不明白这人心文章到底该怎么做,又和留下金蒲城的汉军有何干系?他们不是和车师国的关系挺好的吗?守城时还有不少车师青壮为其助战。放金蒲城的汉军一马,难道就能换取车师国对匈奴的投效?这个弯儿,都昆一时实在有些转不过来。 左谷蠡王等了一阵,只得轻声叹了口气,失望之余,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作为一军统帅,既要看到整个棋盘的大局,也要着眼于长远发展与形势变迁。” 而后,左谷蠡王又带着几分期许地看向了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木朵那。 谨慎地躬身行了一礼后,在左谷蠡王的目光示意下,木朵那这才慎重地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大王难道是说,先留着金蒲城的汉军残部。汉朝皇帝一旦殒命,时值国丧,玉门关内的汉军更不可能在短期内出征西域支援。这样一来,有着拼死抵抗却得不到任何支援的金蒲城作为一个最好的‘榜样’,西域各国自然能借此机会看得清清楚楚,若大汉连他们在金蒲城的自家将士都可以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将来西域各国有难之时,大汉自然也会对其求援袖手旁观、推脱搪塞。那么,在匈奴与汉朝之间到底选择哪边更为合适,从金蒲城汉军身上,各国王公们想必也能掂量出轻重。” 见左谷蠡王赞许地点点头,示意其继续讲下去。木朵那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直到那时,我匈奴可再派军前来。到时,金蒲城已久无援兵,正处困顿之境,西域各国又相继重归我匈奴一方,待我大军卷土重来之际,再令方才那姓窦的汉军俘虏出阵劝降。连随军主簿都已降了,苦盼援军不至的其他汉军士卒,又有何理由继续坚守?待收降了金蒲城的汉军之后,不仅再次给西域各国一个明示,究竟该如何在汉匈之间作出明智的选择。更重要的是,也在今后打算远征西域、以及被留下戍守的汉军士卒们心中,埋下了会被当作弃子、不管不顾的忧惧种子。届时,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匈奴一方。这一步棋看似缓慢,但是却可一劳永逸地使西域永远牢牢地掌控在我们匈奴人的手中。失去了西域各国人心、甚至是自己将士之心的大汉,便将再也难以染指此地、不足为虑了!大王高瞻远瞩,待率军返回漠北,单于想必也一定会认同殿下的高见!” 左谷蠡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笑意更浓。看样子,对于木朵那给出的这份“答卷”十分满意。不过,似乎是顾及到自己被冷落的外甥的感受,左谷蠡王又转身拍了拍都昆的肩膀,迅速将这长远的考虑岔回到眼下之事上,嘱咐道: “有些事情,慢慢你就看得越来越透彻了。而眼下最为重要的,除了撤军外,还有件事情需要你盯紧点儿,就是让姓窦的抓紧劝降耿恭的那名信使。有了他的投诚,不仅可以了解到汉军的最新情况,也能让我们日后劝降金蒲城汉军、乃至其余西域诸国,更多了一分把握。” “是。” 都昆立即领命,同时暗自咬了咬牙,似乎已下定决心,至少在这件吩咐给自己的任务上,一定要尽快完成。在已令其多次失望的舅舅心目中,才能多少扳回一城! 只是,此刻的都昆却并不知晓,窦齐的进展,却似乎并不顺利。 ...... “咳咳,老范啊,如今的形势,还需要我再和你讲吗?左谷蠡王礼贤下士,窦某就是一个例子。你若也能归降,可依旧在我麾下,咱们同享富贵,岂不美哉?” 在关押范羌的破帐篷中,窦齐一改曾经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官腔,反而苦口婆媳地劝说起了这边自己曾经的属下。只是,被绑着丢到杂乱草垛上的范羌却扭过了头去,透过帐篷的破裂处,久久地凝视着帐外,对于窦齐的劝说似乎充耳未闻。 看范羌没有反应,窦齐又随即换了番说辞,顿了顿后,继续说道: “哼,你以为你不投降,就能以一己之命保住金蒲城的其他人?呵呵,金蒲城还剩多少能拿得起刀的弟兄,再没有比你我二人更清楚的了!告诉你,害大家葬身塞外的既不是我窦齐,也不是你范羌。要说走到今日的绝路,到底该怪谁,罪魁祸首就是他耿恭!” 这一次,范羌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慢慢转过了头来,默不作声地看着窦齐。 眼见对方有所松动,窦齐立即趁热打铁,也顺便吐出了自己心中的苦水: “他娘的,早在匈奴人悄悄进入车师国时,窦某就说过,不应该派兵去救援。咱们的兵力本就不多,若在野外遭遇到匈奴人,我们十有八九要吃亏。可他耿恭非要派兵去救援车师国,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白白折了咱一半的精锐人马?!而后我又建议,趁着匈奴大军尚未围城之际,立即突围去柳中城,和关宠校尉合兵一处,以做长久之计。可他耿恭却又非要守城。这不是螳臂当车吗?是,最后城是侥幸守住了,可咱们还剩了多少人?就算守得住一时,还能撑到千里之外的朝廷援军?!现在,对你来说是个机会,到时咱们再一起去劝城里的其余弟兄,匈奴人只想要耿恭一人的性命,犯不着让弟兄们都给他陪葬!” 听完窦齐的这番话,范羌的表情却反而更加坚毅,又再次不声不响地扭过了头去。 有些不明所以的窦齐看着范羌依旧冷冰冰的表情,仔细琢磨了一下,语气再度缓了下来,试探着说道: “嗯......你该不会是怪我当初突围时没带上你吧?当时事出突然,又要瞒住耿恭和其他人,仓促之际,没能带上你,的确是窦某的错。” “哈哈哈哈——!” 没想到这次,范羌竟忽然大笑起来,而后冷冷地看了窦齐一眼,终于开口道: “敢问窦主簿,那日随您突围的部属,可还有人健在?” 看着窦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表情,范羌只是冷笑一声,鄙夷地看了窦齐一眼,也不再多说,终于正色说道: “多谢窦主簿一番美意,然范羌心意已决,不想叛国投敌,唯求一死而已。” 面对范羌那犹如直刺自己脊梁骨的轻蔑目光,几乎恼羞成怒的窦齐好不容易强忍住心中的怒火,运了口气后,脸色一变: “哼!充什么英雄?别人也许不知道,可窦某却再清楚不过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了!你该不会忘了,当初在蒲类海附近,咱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形吧......?” 闻听此言,仿佛被抓住了深藏的软肋,范羌顷刻间如坠冰窟,浑身随之一颤! 羌笛-5 “哈哈哈哈......怎么样,被我戳穿了吧!” 窦齐的狂笑回荡在破帐之中,尖锐而刺耳。甚至帐外负责看守的匈奴士卒也忍不住朝里探头多看了两眼,以为出了什么情况。 而范羌则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脸色煞白。 “嘿嘿,其实也没什么丢人的。” 见自己的这一招终于见效,似乎已然击垮了范羌的心理防线,窦齐立即趁热打铁道: “当初匈奴人发动奇袭,谁也没有料到。情急之下,独自逃跑,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彼时被在附近率兵侦查的窦某撞了个正着,但是窦某却从未戳穿过你曾经临阵而逃之举,甚至替你掩盖了过去。呵呵,不过,你我都心知肚明,若当时你真的是想去搬援兵回去救护粮队的话,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个方向。你说是吧?” 范羌面色铁青,虽然沉默不语,但脑袋渐渐低下,紧绷的面容间,嘴唇似在微微颤抖。 见此情形,窦齐微微一笑,语气立刻缓和了不少: “嗨,都怪我!这些过去的事儿了,不该再提及。不过这里也没别人,你放心,只要你依旧听我的,窦某也没必要揭你的伤疤,更没必要和别人去翻你的旧账。” 一边说着,窦齐索性坐到了范羌身边的草垛上,语气更加和蔼可亲,循循善诱道: “不过,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当初你能弃护粮队的弟兄们于不顾,今日又为何死撑着不肯投降呢?若是今日归顺匈奴,到时和我一起去劝说金蒲城的弟兄们绑了耿恭,开城投降。我愿以性命向左谷蠡王请命,让他务必放过弟兄们的性命。怎么样?如此,你不也算是补偿了当日的亏欠,岂不是美事一桩?” “够了!” 范羌忽然抬起了头,对窦齐怒目而视道: “就因为有这把柄攥在你手里,在你手下我鞍前马后地卖力效命。但我范羌不想一辈子再受制于人、任你摆布!” 原以为大功即将告成,范羌却又铁了心断然拒绝自己的好意,窦齐的耐心也快耗尽,不禁再次板起脸来: “你可想清楚了。窦某这都是为你着想!当初若不是我替你遮掩,倘若当众揭穿了你那日根本不是去找援军,而是临阵而逃!就算耿恭不将你斩首示众,你那些护粮队的老弟兄们,又岂能不把你生吞活剥?这一回,又是窦某好心打算在匈奴人的刀下救出你的性命,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可我就实在不明白了,你也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李陵之事。匈奴对归顺之人一向不薄!你无论是在耿恭麾下、还是回到玉门关内,谁也无法保证大汉给你的能比匈奴人给的更多,如今放着眼前荣华富贵的大好机会,为何要犯下这追悔莫及的大错?” “上一回在蒲类海,是我错了。也白白害死了许多的同袍。可这一次——” 范羌扬起脸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死则死矣,我不想一错再错!” 看着昔日一向唯唯诺诺、胆小怕死的范羌,今日却是这般表现,窦齐不禁有些错愕。不知为何,这才隔了多久,范羌这家伙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真不知道到底吃了什么迷魂药,突然就变成了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倔脾气。 窦齐正在想着怎么再换个方式迫使其就范,却没想到,还不待其想出新的路数,范羌竟两眼直视着自己,冷冷地反劝道: “窦主簿,范某也想奉劝一句:悬崖勒马!依范某看,凭您的才能,恐怕还当不了当年的李陵。最多勉强作个中行说、留下千古骂名,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昔日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到头来身败名裂、自食苦果!” “你——!” 闻听此言的窦齐登时脸色涨红,恼羞成怒地站起了身子,直指着已然扭过头去的范羌,肺都几乎要气炸了。恨不得抢过帐外守卫的弯刀,当场就把这对自己出言不逊的范羌砍成肉泥!但想到左谷蠡王交待给自己的任务,窦齐最终还是只能把这口气硬生生咽了下去,却不甘心地反唇相讥道:” “哼!就凭你这无名小卒,也未必做得了张骞、苏武!” 说罢,窦齐便气鼓鼓地拂袖而去。 劝降不成,窦齐只得再重新思考,到底该怎么和左谷蠡王与都昆交待,自己这头一件事儿就给办砸了,以后恐怕就更是前途暗淡。想到此,窦齐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满头大汗地思考着对策,也不知道自己劝降失败的结果传到左谷蠡王或都昆的耳朵里,等待着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命运。不由自主地,范羌所言到的昔日贰师将军李广利之事,逐渐浮现在窦齐的心中。忧惧交加之中,窦齐直气得浑身发抖,生怕哪一天被那该死的范羌真的言中、一语成谶。到时候,可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而实际上,对于窦齐的劝降不成,暗中派人在帐外监视两人交谈的都昆,很快便得知了这个令人失望的消息。 “哼,废物!” 嘴角撇了撇,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已回到自己帐篷内的都昆,径直就打算起身,去给那不识抬举的信使一点儿狠辣颜色瞧瞧。不过,刚刚起身,看了眼自己请回帐内、打算向其请教一番的木朵那,都昆又停住了身子,虚心求教道: “咳,以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嗯......” 木朵那略作思考,而后压低声音,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这家伙自从被擒,就看得出难以用强力迫其屈服,以我之见,何不......” 听罢木朵那低声所言的都昆,却脸色登时一变,有些为难地说道: “可,我舅舅......啊,不,大王那边,可是要我尽快抓紧劝降这小子。” 木朵那则只是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道: “大王的策略归根结底要的是西域诸国的人心。我倒觉得,此事宜缓不宜急,倘若收效更大,大王也未必急于现在就要结果。何况我们也即将撤军,何不效法旧事,在其身上试着也做一做文章。哈哈,就让他当一回张骞、苏武,那又如何?就算要杀,岂不随时都是举手之劳。” 在又掂量了一番后,看着木朵那自信满满的表情,出于信任,都昆终于采纳了其意见: “好吧,那就先把他一起带着回草原,留在我的部落里。让他瞧一瞧,咱们草原的女人,才是最温柔体贴的!” ———————————— 【相关知识补充】: 1.中行说(zhongháng yuè):原为西汉文帝时的宫廷太监。后因对汉王朝怀恨在心,转而投靠匈奴,成为单于的谋主,不断为匈奴出谋划策,极力破坏汉匈和亲,策动袭击汉朝边郡和发起战争等,因而在汉朝一侧身负骂名。 2.李广利:西汉中期将领,外戚,汉武帝宠姬李夫人和宠臣李延年的长兄,被封为“贰师将军”,曾数次出征大宛及匈奴等地,战绩平庸。在出击匈奴兵败后投降,原以为用屈膝投降可以换一条命,屈辱偷生,苟安于世,结果却仅事隔一年便被杀,落得可悲可耻的下场。 3.张骞:汉武帝时打通中原通往西域南北道路的汉朝使节,首次开拓了“丝绸之路”。曾在往返西域出使途中两次被匈奴所擒、前后拘押十余载,并在匈奴娶妻生子,但仍不忘使命,两次趁机逃脱,历经艰险,最终完成了使命。 4.苏武:汉武帝时奉命出使匈奴,却被扣留。匈奴多次威胁利诱,欲使其投降;后又将其迁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扬言要公羊生子方可释放其回国。与其曾相熟的李陵对其劝降也未获成功。苏武历尽艰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节不屈,直到汉匈关系和好,才被释放、得以返回长安。其经历给后世留下了“苏武牧羊”的成语,成为忠贞不屈、有气节的代表人物。 5.关于匈奴的婚姻风俗: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因为严苛的生存环境,人口资源极其宝贵。所以在此特殊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结构中,形成了原始开放的“收继婚”风俗。即“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嫂妻之”。如王昭君在丈夫单于死后,又嫁给了新单于。包括后世的鲜卑、突厥等游牧民族也深受此风俗影响,在后来胡汉融合的隋唐皇室中,也有武则天、杨贵妃的例子。且汉唐之际的中原民风也较之后世宋明更加开放,上至公主权贵、下至黎民百姓,改嫁的例子十分普遍。另据史书记载,被拘押过的张骞与苏武二人,都曾在匈奴娶妻生子。这既可能有软化其心志、进行笼络的动机,但考虑到特殊的风俗与生存环境,除了李陵那样娶了单于之女的特殊优待外,也不排除这是匈奴当时充分利用“资源”、顺便繁殖自身部落人口的一种常规处理方式。 羌笛-6 呼啸的北风,熊熊的篝火,草原深处的一块水草地旁,伴着夜幕下悠扬的羌笛,一群匈奴牧民正围拢在火堆旁边唱边跳。 处于外圈的围坐者中,略显倾颓的范羌正落寞地盯着人群中炙热的火堆,发愣出神。而坐在范羌身侧的,则是一位身着盛装的匈奴女子,同样默不作声,蒙着的面纱下,既看不清其样貌,也不知其此刻心情如何。 “呼——!” “哈——!” “吼——!” ...... 草原之上,早已夜噬苍穹,不少牧民兴奋地围绕着火堆,不断地又蹦又跳,兴致正高。嘻嘻哈哈的孩童也在人群中往来穿梭追逐,不时闷头撞到大人的腿上,偶尔被呵斥几句后,却又立即嬉皮笑脸地哈哈笑着逃开了,继续手舞足蹈地跑来跑去。宴会的气氛也随之越来越进入高潮。 热闹的人群中,不时还有人会走到范羌与蒙面女子的面前,用匈奴人的习惯送上些祝福的话语,顺便奉上一块烤好的羊肉或者一碗马奶酒。托范羌的福,大头领都昆今日不仅为这个附属其麾下的小部落送来了这名汉人俘虏,顺便还留下了不少的牛羊与酒肉。喜获赏赐的牧民们自然心情都不错,在老头人的带领下,才有了今晚的篝火盛宴,众人同乐,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同时,对于都昆的额外嘱咐,老头人自然也是不敢怠慢,趁着今晚的宴会,顺便就把范羌的“终身大事”给一并解决了。 不过,今晚“大喜”的范羌,脸上却似乎没有太多的喜色,饥肠辘辘之中,对于众人祝福时递来的酒肉倒也来者不拒,甚至,人群的欢呼雀跃中,血腥而又残酷的战争似乎已十分遥远,令人不免也放松了戒备与警惕,潜移默化地渐渐融入到此间的及时行乐之中。只是,不知为何,明明酥脆可口的羊肉填入嘴中,范羌却总觉得味如嚼蜡。无人注意之时,范羌总是忍不住仰望星空,似乎在寻找着北极星的方向。仿佛唯有看到北极星之时,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呵呵,怎么样,咱们这儿的羊肉,够嫩够香吧?” 正落寞之间,这个小部落的老头人已走了过来,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到了范羌的另一侧,热络地拍着其肩膀问道。 “多谢老头人款待。” 范羌回过神来,举起酒碗,对盛情招待自己的老头人用匈奴人的礼节,以匈奴语致谢道: “愿长生天赐福于您的部落,水草永远丰美。” “哈哈,以后可该改口叫咱们的部落,你我可都是一家人了。” 老头人哈哈大笑着纠正了范羌的错误,将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后,又靠得更近了一些: “年轻人,也愿长生天赐福于你!听你这匈奴话说得,要不是都昆大人特别叮嘱,我现在还觉得你本就是个匈奴人呢!但刚刚看你还不时愁眉苦脸的,难道你在汉地还有老婆孩子,有所牵挂不成?” 看着这热情的老头人,范羌索性也不愿扯谎,叹了口气: “父母早亡、无妻无子,范某本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那你原来在汉地是做大头领、住大帐篷?黄金和美女都有的是?” 看着范羌一脸的苦笑,老头人不禁皱了皱眉,不解地问: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在汉地有啥可留恋的?谁有咱这儿的水草丰美,谁有咱这儿的姑娘温柔啊?又有帐篷、又有女人,牛羊也是大头领都昆赏赐给你的,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好日子,有啥可愁的呢?” 见范羌默不作声,老头人摇了摇头,也不再过多追问,反而喃喃地说道: “刚来时有些不太适应,也是自然的。不过,别的都好说,有啥缺的都可以来找老头人我商量,不过,逃走的事情,你可就别想了。找准了星星,认清了方位,也没用!” 老头人的最后一句话,一言戳穿了范羌刚刚的暗中盘算,只好无奈地干笑了两下。老头人却又意味深长地讲道: “你可知道,都昆大头领为何把你留在我这儿?而且甚至连个看守你的哨兵也没有派?那是因为,我这儿周围水草也还算丰美,但是向北便是荒漠,向西则是戈壁,向东虽是草原,却没有任何的水泉,任何一个方向,你放马跑上三天三夜,也根本逃不出去。除非长生天保佑,兴许认路的马匹还能把奄奄一息的你带回来,不然,都是死路一条。唯有向南,是都昆大首领的部落主帐,你要非打算从那逃跑,保管被大头领的巡哨抓到后会打断你的一条腿。” 看着范羌脸上愈发黯淡的表情,老头人又乐呵呵地拍了拍其后背,一脸笑意地劝慰道: “所以说,还是及时行乐的好啊。既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的宝贝女儿。这可是我年龄最小、也是最疼爱的一个女儿,你可要好好珍惜!” 见范羌惊讶地愣了愣,老头人朝着一旁的蒙面女子抬了抬下巴,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我可跟大头领拍胸脯保证了,保管你三天过后,就是送你回去,你都拔不动腿了!嘿嘿,你仔细瞧瞧周围,我把女儿嫁给了你,这部落里多少人都眼红呢!” 顺着老头人的目光示意,范羌仔细观察了一圈周围,果然不少男牧民看向自己时都似乎带着些许的敌意。 “以后他们要是敢找你麻烦,随时和我来说!” 怕吓到了这位女婿,老头人又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同时,也和气地为部落内今后可能发生的矛盾提前做了劝导: “不过,你也别太怪他们。你看,左边那个脸上有块刀疤的,他父亲去年死在汉军刀下,自己也断了条胳膊;右边那个的父亲则是今年跟着大头领去了西域,结果也没回来,八成也是死在战场上了。所以,他们起初若是对你有所敌意,只要不是出格的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看了看身旁这位想得极为周到的老头人,已经为自己今后在此的生活做好了各种考虑,还把女儿嫁给了自己,范羌心里不禁也有些五味杂陈。而老头人又细心地注意到了范羌的头顶,继续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道: “对了,既然以后都是部落里的一家人了。你那头顶束发的头巾和发簪,看着怪别扭的,以后也都摘掉吧。在草原上既不适用,摘掉以后,也好和大家更好相处。” 范羌摸了摸头顶的用来束发的发簪,却未作回答。只是忽而怀想起当年南冠楚囚之旧事,心中暗暗打定了自己的主意。不过,无论是从日后长远打算,还是于情于理,对于面前这位老头人兼“岳父”充满诚恳与善意的好心提醒,范羌也不好当面拒绝,只得指了指不远外的另一个正乐呵呵的匈奴男子,刻意岔开了话题: “您说大家对我皆有敌意,似乎也不尽然,那边的那位壮士看起来就很开怀的样子,刚刚还过来与我喝了一杯酒,虽然喝得醉醺醺的,但也嘟嘟囔囔说了不少祝福的话。” “哼,你以为今晚就你小子有艳福吗?” 老头人朝那方向瞥了一眼,摇摇头说道: “唉,他兄长死在金蒲城了。根据部落的习俗,他的那位美丽嫂子就该归他所有了。” 见范羌脸上有些惊愕,老头人只是耸了耸肩: “这在你们汉地可能稀罕,在咱们草原可没啥好稀奇的。若是父亲死了的,后娘也归儿子继承。在这苦寒之地,自古以来就都是这样过来的。” 听老头人说得轻描淡写,但这匈奴人历来的“收继婚”风俗,还是让早有耳闻但毕竟初来乍到的范羌有些错愕,甚至胡思乱想之余,不知道自己若是有机会有朝一日逃出此地,自己身旁这蒙面匈奴女子的命运又会被怎样安排。 老头人见气氛已愈加浓烈,和自己这位汉人女婿也聊得差不多了,再度拍了拍其肩膀后,站起了身来,临走之际,还不忘狡黠地眨了眨眼,再度叮咛道: “年轻人,记得别喝太多酒,晚上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说罢,便略带微醺地朝着人群中走了过去。 看了看身旁依然默不作声,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的匈奴女子,又转身注视着人群中央熊熊燃烧的巨大火堆,身处草原的范羌不免觉得这一切太过虚幻。从出塞时护粮队突遭偷袭,胆怯的逃走路上却又遇到了窦齐,再到金蒲城的血战,与此番求援不幸被俘,不到一年的时光中,大起大落的复杂经历,阴差阳错间,竟然会走到了这一步,令人只觉得似在梦中一般。但低头凝望着手中满满的马奶酒,强烈的气味、震动的耳膜、与面颊间利刃般的北风,却又无时不再提醒着自己的这一切正在真实地发生着。 再次抬头仰望北极星,范羌轻轻正了正头上的发簪,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而在火堆旁,老头人已斟满了又一碗酒,高高举起,在渐渐安静下来的众人注视下,说起了一番向长生天祈祷风调雨顺、部落安宁、牛羊健硕、人丁兴旺的祝词。 “好了,小伙子们,可以去办正事儿了!愿长生天保佑你们,给我们部落早日降下新的生命!” 直到老头人祝词完毕,不少年轻牧民已迫不及待牵着相好姑娘的手钻回了各自的帐篷。 这时,扭过头来,范羌才忽然发现,身旁的匈奴女子已由一些年长的妇女簇拥着进到了不远处一座新搭的帐篷之中。就在范羌还犹豫着自己是否要跟过去时,几个匈奴汉子已在老头人的示意下,气势汹汹直奔着范羌而来。只见几人不由分说,扛起范羌略显单薄的身躯,架着就朝那座新帐篷走去。 “嘿——!” 很快,几人齐喝一声,便从妇女们已撑开的帐口处,把范羌直接给丢了进去。 待范羌揉了揉被摔得生硬的屁股,好容易坐起来时,尚未来得及在帐内昏暗的烛光中看清早已坐在帐内的那匈奴女子,背后的细碎声响忽然将其又吓了其一跳。 回过头去,原来是几个鬼头鬼脑的孩童正在帐口缝隙处探头探脑、好奇地瞧着这个头顶上还插着根竹签的奇怪家伙,嘿嘿哈哈地坏笑着。 坐在这并不宽敞的帐篷内,面对着老头人的女儿、自己的“新婚妻子”,旁边还有几个流着长鼻涕的匈奴小孩儿在做着鬼脸,瞧着自己,范羌直感到无所适从、手足无措。 正尴尬间,好在帐外的妇女们终于笑呵呵地轰走了那些调皮的小鬼头,渐去渐远的嬉笑声中,帐内终于只剩下了沉默不语的两人。而这个时候,屋内的女子也自己径直摘下了面纱—— 腾然出现在范羌眼前的,是一张略显瘦削的通红面容,烛光的映照下,在漠北的风沙中长成的肌肤虽算不上白嫩柔滑,稍显粗糙,但是聪慧美丽的样貌与青春婀娜的身体,如同草原上娇艳的鲜花,盛开在自己的面前。看得范羌竟有些出神地愣住了。 “怎么,我比你们汉地的女子,长得丑吗?” 这是女子第一次开口说话,略微涨红的面颊间,羞涩中透着奔放,忐忑中带着期待。 “啊,不......你真好看。”范羌喃喃地如实答道。 听到回答,又看了眼范羌也有些发烫的面颊,女子捂着嘴轻轻一笑: “看你的样子,是马奶酒喝得有些多了?是不是比你们汉地的酒都要烈?” “嗯,的确。令人不免有些醉了。” 范羌顾左右而言他。 “那就早些睡吧。” 女子吐出了这句话后,便随即熄灭了一旁忽闪的蜡烛,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空气中只能隐约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音。 范羌有些紧张地脱去了衣物,而女子所在的方向,同样也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两人都默默地躺入了最中央的皮毯子内。 也不知在沉默中又过去了多久,有些不知所措的范羌只觉得腹中马奶酒的后劲猛地涌了上来,脑中正混沌不清之际,突然强烈地感觉到,一具温热的娇嫩躯体,已从身旁紧紧地搂住了自己—— 一时间,范羌的脑海中仿佛只剩下帐外幽幽传来的羌笛声,妩媚而悠长。 ———————————— 【相关知识补充】: 1.南冠楚囚:春秋时代,晋楚两国争霸。楚国使者钟仪被囚禁于晋国多年,却始终戴着楚国的南方冠帽,始终未忘祖国故里。因赢得了晋国君臣的尊敬,后终被释放归国,促进了晋楚两国和好。 说几句题外话 本书休更许久,借着这次更新,在此和各位读者说几句题外话。 近期听闻有一部《大汉十三家之血战疏勒城》的电影即将上映,个人不免有些激动。虽说这部电影和本书仅是取自相同题材,此外再无其他关联,但个人还是想在此为其做一下推荐。一直看到此处的读者朋友,有兴趣的话,不妨也去支持一下这部描写同一段历史的电影。 不过,影片尚未上线,个人毕竟也没有看,届时有可能是惊喜,也有可能是失望。但是,无论影片质量与反响最终如何,对于有人肯花力气、愿意将电影镜头对准这些波澜壮阔、但却几乎不为人知的精彩历史,尤其是在非言情宫斗类的古代剧(如《大明劫》《大明1566》等)、普遍收益惨淡的市场环境下,个人都愿意为其做出力所能及的支持,也希望其会是一部用心之作。如果不是,那在失望的同时,也会期待着下一部,坚信终有用心之作的出现。 正如近期大火的《流浪地球》,无论与之牵扯的是非如何,有这样一部用心之作,才能吸引越来越多的观众关注科幻领域。有其在票房上得到的相应丰厚回报,才会有更多的创作者投身于科幻领域。 历史题材,也是一样。 此外,个人也顺便借此机会,和等待更新的众位读者说明一下,这段时间被迫休更的缘故。 休更的原因,在评论中也曾回复过,主要是因为有另外两部小说的优先级排在了本书的前面。目前,其中一本《大明诏》已经完稿,并将于近期更新完结。且如无意外,实体版也将于年中正式在线下出版上市。另一本则仍在创作当中。待另一本也完稿之后,如无其他变故,预计在年中前后,应该就可以腾出足够的精力,专心回到本书的更新之中。 笔者因为不是全职写作,更新的进度有时实在无法保证,这点还请理解。但也绝对不会对创作一半的作品彻底弃之不顾、永久断更。这是笔者对作品最起码的责任,也是对各位读者的承诺。此前,200多万字的《猎明》屡经波折、写了足足两年,也终于坚持写完了。请相信,这本《大汉十三将士》同样终有完结之日。 而这一次,借着另两本书创作的空档,与同题材电影上映之机,整理了一下之前预存下的本书存稿,尽管不多,仅有2节,但也一并更新出来,希望各位喜欢。 羌笛-7 “狼来喽——!” 艳阳下,一名匈奴孩童正扯着尖细的童音喊道,一边喊,孩童自己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像是听到了游戏开始的信号一般,另几名头戴面具、扮作“恶狼”的孩童,则张牙舞爪、兴冲冲地自远处跑了过来。 “啊——狼来了呀!” 受到“恶狼”惊吓的一群小丫头们,则扮作羊群,一边四散奔逃叫喊着,一边笑得花枝乱颤。 “打狼啊——!” 这时,几名扮作“牧民”的孩童及时赶到,将“羊群”挡在身后,面对着前来袭击的“恶狼”,各自举起手中的小木枝,来回比划着。 扮作恶狼的孩童似乎不愿意和手持“武器”的牧民纠缠,尽量避开对手的阻拦,去抓那些落单的“羔羊”。 “啊——!” 一名扮成羊的小丫头眼看自己要被恶狼抓住,哇哇乱叫着,却猛地一扭身,将从身后扑过来的一只“恶狼”晃了个空—— 随后,扑个空的“狼”便刚好径直撞到了刚好路过的一名妇人怀里。 只见妇人笑着骂了几句,便走开继续忙碌去了,而那回过神来的“狼”也嘿嘿一笑,吐了吐舌头后,继续起他的追逐。 直到扮成恶狼的孩童们筋疲力尽、最后也没能在“牧民”的保护下抓到羊群,只得放弃。 “哈哈!该重新交换喽!” 随着一局游戏结束,在将面具和树枝交换过后,新一轮的狼抓羊游戏又重新开始。 而在不远外,一处崭新的帐篷前,则是呆坐着的范羌,有些落寞地看着眼前这些匈奴孩童们在营地里追逐玩闹。 回想当初,距离那晚的成亲之夜,大约已有一月的光景。这段时间里,范羌便一直被羁押在这部落之中。说是羁押,其实倒也相当的自由,只是尽量不让其接触到弯刀或弓箭这样的杀伤武器而已。其他方面,范羌则几乎不受任何行动限制与看管。正如此刻,部落里的成年男子大多都已出外放牧去了,却一如既往的,并未留下任何成年男子盯着这名重要的“囚犯”。 最初,范羌还曾试过伺机逃走,趁着男人们在白天都出外放牧的机会,从部落的马圈里牵了一匹快马,而后便假装是去周围遛遛弯的样子,在慢悠悠地离开营地一段距离后,再撒开马一路狂奔。可令人惊讶的是,即便有人注意到了自己这几乎明目张胆的逃跑行径,居然也根本无人理会。 不过,这反而更加令范羌感到不安。因为,这似乎证明了老头人的话,此处除了走南面的都昆部落主帐,其余三面都是无法逃脱的死地。 范羌自然不甘就此一直待下去,近十天内,先后一连三次,分别向着东、西、北三个方向策马狂奔了好一阵,以此验证老头人的话。得到的结果,却是彻底的绝望。 虽然营地周边皆是丰美的水草,尤其是西面和北面,但一旦走出十余里外,便果如老头人所言: 向北二十里外,便渐渐变为一望无际的荒漠。 向西十余里外,则是寸草难生的戈壁。 向东虽然是所谓的草原,可自营地奔出仅仅三里之后,地上所长得便都是些极为耐旱的芒草、针茅,即便是牧民们放牧也从来不敢深入,大多只会去西、北两个方向。因为根本没有河流与甘泉,一旦走入其中,便会失去水源。就算人可以带着水袋,那点儿水却根本不够坐骑补充,在马匹渴死之后,仅靠两条腿,逃亡者早晚也会是死路一条。 在徒劳的探查过后,范羌似乎深受打击,好久也再未试着骑马奔向远处,每日只是借酒度日。老头人大概是从女儿那里得知了这位女婿的近况,大约半个月前,于某夜又约范羌促膝而谈了一番,顺便还送给范羌一套新的马具,主动劝其有空和大家一起去放牧,或者骑马在附近走走,总好过一直憋在营地里。 看着老头人所送的新马具,范羌心知自己的一举一动老头人早就一清二楚,也知道自己恐怕此生再也无望逃走了,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接下了老头人送来的马具。而后,范羌默默地摘下了头顶的发簪,任头发披散下来,不仅如此,更是在返回自己帐篷后,将自己原本带来的汉人服饰,统统丢入了帐外的火堆之中,狠下心来、付之一炬...... 自那以后,范羌依旧没有跟随别的匈奴人一同去放牧,甚至也再未去过马圈,只是每日坐于自己和妻子的帐篷前晒晒太阳、发发呆。部落里的人们也感觉到了范羌的明显变化,发现其默默地换为了匈奴人一贯的左衽装束,而非汉族自古的右衽。除了头发并未像大多数匈奴人那样剃去大半,但是拿去发簪之后,披散着头发的样子,已与当初那个儒雅之气的汉军文吏判若两人。 看样子,范羌似乎是已然改了主意,打算在此安心终老余生了。 想想看,美貌温柔的妻子,不愁吃穿的生活,虽然身在塞外,却未必不如中土所过的日子...... 只有傻子才会想着逃走呢! “狼来了——!” 这时,又是一声大喊,将沉思中的范羌唤回了眼前的现实之中。原以为又是孩童们重新开始的一轮游戏,谁知,这次却是一名匈奴女子的惊恐喊叫: “狼......狼来了!” 闻听此声,又见一名女子气喘吁吁地跑回了营地,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小巧的匕首,营地中所剩的老弱妇孺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放下手里的工作,围拢过来。 “狼......好几只狼,在河边......快去救......救人!” 只听这惊恐中的女子哆哆嗦嗦、说得断断续续,好久才说清楚。原来,刚才几名营地内的女子一同结伴去东面的小溪边洗衣,可猛然间却有几只野狼慢慢靠近了过来。慌忙之间,仅有这女子一个人握着匕首,冲回了营地,其余几人却被野狼们截断了退路,困在了小溪边。 听到这里,营地内立刻炸了锅,妇女们不由得将怀中的孩子揽得更紧,老人们则皱起了眉头,但却无人能有个切实可行的主意。牧人们早已在西面十里之外,一时难以赶回,老头人今日也恰好不在营地中,难得与牧民们一道放牧去了。仅凭着营地内所剩的老弱,恐怕根本难敌群狼。弄不好,失去了营地的屏障保护,还会有更多的人被狼叼走。除非,由几名成年男子手持武器、结伴前往,才有可能吓退狼群。但此刻,整个营地内却几乎没有一个成年男子,除了—— 范羌。 那惊慌失措的女子这时也看到了一旁同样站起身的范羌,猛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补充道: “塔娜也被困在那里了!” 塔娜,正是范羌的匈奴妻子。 听闻此言,范羌不禁愣了愣。而下一刻,面对着营地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范羌仅仅犹豫了片刻,便自旁边抄起了一根看起来还算结实的短木棒。由于真正的武器大多都已被牧民们随身带离了营地,木棒虽威力有限,但也总比赤手空拳好。 看着范羌要去和狼群拼命,不少人啧啧称赞: “好样的!” “这还行,像是个男人!” ...... 可仅仅下一刻,只见,范羌居然提着木棒,面色阴沉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小溪......塔娜她们在那边!” 有人怕范羌听不懂,一边大声提醒,一边指着女子所说的塔娜等人被困方向。 可明明听懂的范羌却没有丝毫的转向,而是走入了许久都未进过的马圈,挑选了一匹健马。 “快啊——!就在山坡那边的小溪,不用骑马也能很快赶到的!” 人们见范羌为坐骑配好马具,不免心急如焚。 而当范羌装好马具、翻身上马之后,却依然并未疾驰向小溪所在的东面,反而又拐到了羊圈内,抓了两只留在圈内的羊羔,绑在了马背上。 “他......他是打算抓两只羊羔当口粮、趁机逃走?!”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一瞬间,营内的老弱妇孺似乎恍然大悟。那些本就紧紧皱起的眉头下,一双双眼睛中,开始纷纷投射出鄙夷与愤怒的目光。 “驾——!” 谁知,始终未作解释的范羌一抖缰绳,奔去的方向,却又变为了小溪所在的东面。 一时之间,人们呆立在原地,都有些糊涂了。 眼见着范羌奔出了营地,疾驰了一阵,却并未急着翻过那道山坡,而是在山坡下信马由缰地来回骑行。直到众人看得越来越晕之际,才见范羌翻身下马,随后抄着那根木棒,徒步翻过了山坡—— 山坡的另一侧,不远外的小溪旁,果然有三名匈奴女子,正被四只野狼包围在一处浅滩旁,好在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匕首,那是匈奴人随身携带之物,在三把短刀的来回挥舞中,狼群一时围而不攻。 范羌搭手仔细一看,除了塔娜还算镇定以外,另外两名女子,一人似乎是在慌乱中扭伤了脚,另一人虽未伤到、却紧张地根本迈不动腿。三人之中,几乎全靠塔娜一人稳稳举着刀刃,以及镇定自若的目光,狠辣果决的坚毅目光来回扫视着虎视眈眈的群狼,竟使得狼群没有轻易发动进攻。 看这情形,塔娜原本也可以走掉的。但是,一旦其走开,另外两名同伴怕是立即便会成为野狼口中的美味。范羌自忖,难怪,只有刚刚那女子得以逃回去报信儿,兴许也是靠塔娜吸引了四只野狼的注意。 而这时,另外两名女子注意到了山坡上走出来的范羌,立刻激动地喊道: “啊,是塔娜的男人带着大队人马来了——?!” “难道说,咱们部落出去牧羊的男人们正好提早回来了——?!” “没错!我刚刚听到山坡后像是大队人马的马蹄声了!” “这下终于有救了!” ...... 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喊着,像是压抑了许久的内心终于得以释放,为彼此打着气,却难掩语气中犹在的深深恐惧。 不过,范羌顾不上这些,只是注意到,四只野狼也都在注视着自己这边,一时都不敢轻易有所动作。 看到这一幕,范羌多少松了口气。似乎,是刚刚自己在山坡后利用马匹蹄声的“疑兵之计”奏效了。这些蠢狼一定以为,山坡后有自己带来的大队人马吧。 说起来,这还是跟那位校尉大人学得。 据说那日在蒲类海附近,耿恭大人就是靠这招,暂时吓住了匈奴人的两千骑兵。但一想到昔日的那场护粮队之战,范羌又不禁咽了口唾沫,一股挥之不去的巨大负罪感顿时袭满全身。 而就在其好不容易再度打起精神、着眼于当下之际,却听不远外的塔娜冷静地朝着范羌这边喊道: “现在是西风,你是在上风向!” 羌笛-8 经塔娜这么一提醒,范羌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原来是多么可笑。 野狼的嗅觉极为灵敏,自己和山坡后的那匹马此刻都处于上风向,有没有大队人马靠近,狼的鼻子早就根据风中的气味闻得一清二楚。这招疑兵之计兴许能唬住千军万马,却反而根本骗不过这些嗅觉灵敏的野兽。 不过,话说回来,另外两名女子都被蒙在了鼓里,为何塔娜却能很快看出其中的破绽。这女子的鼻子,该不会和狼一样敏锐吧? 好在,自己还有备用的方案。 范羌一边缓缓退回了两步,招呼着自己的那匹坐骑跟上前来,一边自顾自想着。 自从结婚以来,自己和这位异族妻子之间,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算上刚刚那句,大概也就只有十句而已。 说起来,为了这个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来此救人,范羌自己似乎也说不明白。 也许,只是作为丈夫的责任吧。 即便,两人的结合,对范羌而言,带有很多的不情愿。 这样想着,那匹马身两侧各绑有一只羊羔的坐骑已经靠到近前,范羌随即再度上马,而后直奔塔娜三人而来—— 一见范羌单骑而来,另外两名女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所来的不过范羌一人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大队人马,不禁一阵失落。但塔娜的目光中,却似乎有所闪动。 不过,范羌顾不得这三名女子各作何想,驾着同样有些畏惧的坐骑与三人会合后,立即取下了绑在马上的羊羔。随即,便大胆地拿着那两只羊羔,走上前去,并将其绑着一一丢到了那匹头狼的面前。 四匹狼愣了一下,虽是野兽,却也像是明白了范羌此举的用意。 只见,那匹头狼用一只狼爪踩着脚下得手的羊羔,目光之中却依然贪婪,锋利的牙齿之间,露出阵阵低吼。 但范羌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头狼的面前,握紧了手中的木棍,手背上青筋暴露,作好了不惜一战的准备。 就在这时,其余三只野狼似乎早已饥饿难耐,立即绕开几人、来到了那两头羊羔处,似乎已然是急不可待。此刻,随着那三只狼原本竖起的背毛渐渐放下,范羌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些狼早已是饿得皮包骨头、身体瘦削,恐怕根本也没有多少力气发动进攻。而如今美味到手,自然也不愿意再与人类拼着性命缠斗。 见手下战意已然殆尽,头狼定了定神后,扬起脖子,终于长嚎一声: “嗷——!” 随着这声狼嗥响起,其余三只狼像是得到了命令一样,叼起那两只可怜的羊羔,便丢下范羌与塔娜等人,径自远去。 直到已行至远处,殿后的头狼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仍矗立不动的范羌后,这才缓缓放下了自己的背毛,与另外三匹野狼一道,向着远处而去了。 此时,见危险终于彻底解除,那两名匈奴女子顿时累得虚脱一般,瘫坐在地上,嗷嚎大哭,尽情释放。塔娜则长舒了一口气后,默默地看着范羌的背影,眼神中似乎透着不同于以往的火热目光。 回过身后,被妻子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范羌,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一如往常那般,避开了塔娜的目光。在简单收拾了一下周围凌乱的衣物后,有惊无险的几人开始返程。由塔娜扶着另外两人,范羌则牵着马,走在最后。 而在翻过山坡的一刻,范羌再次回头,眺望着一路向东、渐渐消失在荒草地尽头的那四头野狼,竟微微皱起了眉头,神色凝重地像是沉思着什么。 ...... 这一夜,随着众牧民回到营地,老头人很快便得知了此事。既惊又喜间,老头人显然更是十分的后怕,心疼自己的宝贝女儿差点儿落入狼口。但是,渐渐平静下来后,又对这名本与部落格格不入的女婿,越发地刮目相看。 “这把刀,以后就归你了!” 老头人思考了一阵后,从腰间取下了一柄自己惯用的弯刀,当着部落众族人的面,将其重重地交到了范羌的手中。 范羌犹豫一下后,郑重接过了弯刀,心中自然也十分明白,将一柄弯刀交予自己这名“囚犯”之手,这一举动背后所代表的重要意义。 而范羌今日的此举,也赢得了大多数部落族人的好感。因此,对于将一柄足以夺人性命的宝刀交予范羌这名异族人之手,部落之中一时竟也无人出言表示反对。 虽然对于范羌的身份,部分族人心底可能仍有一定的隔阂,但是众人看向范羌的目光之中,此时不禁多了几分亲近之情。似乎,其已经终于融入了这个部落之中,成为了被大家真正认可、并且信任的一名族人。 晚上,大家再次载歌载舞,且唱且跳,热闹非凡。直到明月高悬,已至亥时,才各自陆续回帐睡觉。 范羌今晚虽然没有喝多少酒,但似乎是因为喝得极为高兴,此刻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在塔娜的搀扶下,准备回去休息。而在进入帐篷之前,范羌顿了一顿,在有意无意地抬头又看了眼夜空中的圆月后,这才昏沉沉地回到了帐篷之中,倒头便睡—— 深夜之中,也不知又过去了多长时间,睡梦中的塔娜满脸幸福地翻了个身,正伸手去摸身旁丈夫的位置时,却忽然发现,身旁的被褥之内,竟已是空空如也! 这......?! 塔娜立时睁开了原本惺忪的双眼,将手伸到空空的被褥中仔细摸了一摸。 本应是带有一些温度的被子内,此刻早已是一片冰凉。 塔娜又回头瞅了眼帐中另外一处,更是一阵心惊: 父亲今晚送给丈夫的那柄弯刀,入睡前明明挂在那儿的,如今,却也不见了踪影! 冰凉的被褥,说明人已去了好一段时间。即便是起夜去解手的话,也早该回来了,更不用带着一柄锋利的弯刀去解手! 该不会—— 塔娜感到心中一紧,却听到了帐篷外族人们此起彼伏的阵阵鼾声,营地内仍是一片平静与祥和。同时,塔娜这才注意到,帐篷内的那套马具,似乎也已不见了。 既然不是最坏的那种情况,难道说...... 塔娜越发镇定下来,为了做最后的确认,其并未急着冲出帐外,而是不顾被褥外的寒冷,立刻起身开始翻找旁边的一只木箱,在里面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但直到将箱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找到那样重要的东西—— 丈夫一直藏在这里的那枚发簪! 这回,塔娜终于彻底确认,范羌竟然真的是趁着今夜逃走了。 可是,这深更半夜的,他又究竟能逃到哪里去呢?白天都不可能逃出此地,夜晚岂不更是插翅难飞?! 塔娜抿着嘴唇,开始仔细回想起一天来丈夫的任何不自然之处—— 夜晚之时,除了范羌醉得实在太快,其他都没有什么。现在看来,其必是早有计划,因此表面装醉而已。 而白天之时...... 难道说——?! 回想起白天回营地时,山坡上的一幕,塔娜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只见其急忙抓起衣服,匆匆换上,冲到帐外,也顾不得多想,正欲跑向父亲的帐篷,唤醒众人一同去追。 可就在来到老头人帐外的一刻,却见其身体又微微一顿,在略作思索后,塔娜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反而压住声音、蹑手蹑脚地潜入父亲的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父亲的弓箭与马具,在亲吻了一下睡梦中父亲的额头后,又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老头人帐篷,随即毅然走向了马圈—— 不多时,在营地的一片鼾声大作中,竟无人察觉,一匹快马已先慢后快地奔出了部落所在的营地。 皎洁的月光下,一名身背弓箭的女子骑在马背之上,如风一般,向着东面的荒草地疾驰而去—— 羌笛-9 塔娜一路风驰电掣,行了足有数里之遥。月光下,周围的景致越来越荒凉,深知自己正一步步深入荒原的塔娜却不见有丝毫的顾虑,夹紧马肚,继续匆匆向东追赶。 不多时,胯下的坐骑却忽然哆嗦了一下,而后竟直接急急刹住,低声嘶鸣着,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向东迈进一步。 塔娜皱起眉头,机警地快速观察起四周。漆黑的周围虽然不见任何的动静,但是注意到自己正身处下风向的塔娜很快明白过来,经验丰富的坐骑想必是敏锐地嗅到了上风向处吹来的某种危险气味,因此才裹足不前,不愿再前进一步。 可是,一路赶来,仍不见范羌的踪迹,塔娜没有多做犹豫,便再度挥舞马鞭,狠抽了几下,硬逼着坐骑继续向东前进。 原本止步不前的快马在吃痛之下,口中闷闷地喷了几下粗气,像是抱怨了一番后,也只得小心翼翼地再度启程向前。 又行了不远,这回,就连塔娜都已隐约闻到了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不由得伸手取下背上的弯弓,提高了戒备。 很快,塔娜便发现了血腥气的来源,竟然是一匹倒毙在荒草中的死狼。 塔娜谨慎地下马摸近上去,发现这死狼躯体尚温,却已然没了气息,只剩下空洞的两只狼眼,仍保持着临死前恶狠狠的狰狞面目。 而在死狼的勃颈处,还留有一道致命的骇人伤口。看着那整齐的切口,绝非其他野兽所为,显然是人类弯刀留下的痕迹,塔娜的脸上阴晴不定,看不出是喜还是忧。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外,竟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只是,那叫声距离尚远,伴着风声,听不清究竟是人还是狼。 眨眼间,只见塔娜已翻身上马,风一般地迅速朝着那惨叫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又行了不远,地上竟又有一只奄奄一息的野狼,已处于濒死之际。而在那野狼的旁边,还有一支刚刚熄灭、但仍冒着最后一缕青烟的火把。 望着这一幕,塔娜的眉头皱得不禁更紧,这一次,甚至来不及下马查看,方才那凄厉叫声传来处,又再次猛然响起了新的动静: “嗷——!” 是狼嚎! 这一次,距离已然近得多了,绝对不会听错。那的确是狼嚎! 塔娜咬紧嘴唇,头也不回地策马朝着狼嚎处疯狂赶去。 很快,前面几十步外的阴暗处,便出现了另外两只野狼的身影。似乎,这两头野兽正在与一个人影作着殊死的搏斗。 搏杀中,听得马蹄声靠近,一只已将人影扑倒的野狼不禁转过了头来。黑暗中,两只眼睛就如同两团绿幽幽的鬼火,恶狠狠地扭头瞪向了塔娜而来的方向。 “嗖——!” 还不待那野狼有所反应,马背上的塔娜已然张弓引箭,对准了两团绿色“幽火”正中,射出了一支利箭。 紧跟着一声惨呼,两团绿色“幽火”随之熄灭。而在旁边的最后一只野狼,见势不妙,也只得丢下了嘴中正死死咬住的某样东西,准备夺路而逃。 塔娜却不给其任何逃走的机会,随即又是“嗖——”的一声,射出了第二支离弦之箭。 伴随着一声无力的哀鸣,那正准备逃走的野狼身影,也旋即软软地倒在了荒草地上,没了声响。 眼见两只野狼均已被射倒,塔娜这才翻身下马,但仍旧手握弓箭,一边谨慎地查看着周遭的动静,一边快步朝着刚刚被那野狼扑倒的人影处赶了过来—— 那匹刚才眼放骇人绿光的头狼尸体旁,已然累累伤痕之人,果然正是自己的丈夫——犹在气喘吁吁、倒地不起的范羌。 看到范羌仍然活着,塔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只见倒地的范羌,一只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柄老头人赠予其的匈奴弯刀,方才想必是被另一只野狼偷袭死死咬住了握刀的胳膊,才导致其被那最为凶狠的头狼扑倒在地、命悬一线。而其带出的坐骑,更不知已然逃去了哪里。 看来,方才若不是塔娜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独自一人偷偷跑出营地的范羌,怕是已然做了这荒原上的孤魂野鬼。 塔娜看着气息尚存、却已是满脸血污的范羌,嘴唇紧闭,什么也没有说,先是将弓箭丢到一旁,正准备将其扶起来查看伤势。 但就在这时,原本倒地不起的范羌在看到扶起自己的塔娜后,前一刻还虚弱的目光,却猛然一变,两眼之间似是透着一股凛然的杀气。与此同时,说时迟那时快,其手中仍握着的那柄匈奴弯刀,竟已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奔着塔娜的脖颈劈了过来—— “……!” 仓促之间,已然放下弓箭、正待扶起范羌的塔娜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其面色惨白,还不等将手赶紧伸向腰间的随身匕首处,随着范羌手起刀落,塔娜的脖颈间便已溅出了一滩温热的鲜血! 而就在塔娜面如死灰、以为自己被丈夫恩将仇报、必死无疑之际,却又忽然听得耳畔一声低低的哀嚎: “呜——” 塔娜扭头一看,赫然发现,溅到脸上的原来并非自己的鲜血,而是来自身后偷袭的一匹受伤野狼。 惊魂未定的塔娜这才终于弄明白,刚刚自己的第二箭虽然同样射中,却并未将那最后一只企图逃走的野狼当场射死。而佯装已死的野狼,居然趁着刚才在背后打算偷袭,悄无声息地径直咬向了自己的脖颈。若不是范羌手疾眼快,自己怕是也已命丧当场。 这时,又听“当啷”一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范羌再也支撑不住,就连手中的弯刀也已脱落掉在地上,而其本人更是长叹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夜幕中的北极星,不知在想着什么。只是,其满是血污的脸上,既看不出一丝大难不死的狂喜,甚至也找不到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限的落寞,仿佛与死了也并无多少分别。 但无论如何,眼见范羌手中的弯刀已然落地,方才对自己也无加害之心,塔娜那颗猛然悬起的心终于彻底放下,想到自己也被范羌救下了一次,心中甚至还涌起了一股暖流。与此同时,伸向腰间匕首的手也缓缓地收了回来。 而看着范羌望向夜幕的空洞眼神,塔娜欲言又止,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匆匆检查了一下丈夫的伤势。 令人欣慰的是,除了胳膊处受了点儿皮外伤,范羌基本毫发未损,就连脸上的血污大多也都是狼血。 塔娜松了口气,但当看到范羌胸前的衣衽时,面色却又愣了愣,像是心中的怀疑终于被证实了一般,方才心头略过的暖流,又不禁冷了一半。 只见,月光下,范羌的衣衽不知从何时起,从前些日子已然改为的匈奴左衽,又改回了汉人习惯的右衽。 死死地盯着那右衽看了一阵,塔娜依旧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借着帮范羌简单清理伤口的时候,顺便帮其又换为了之前的左衽。 而后,塔娜扶起范羌,用随身带来的水壶帮其清理了一下脸上的血迹,又简单处理了一下胳膊上的创口。自始至终,范羌都是乖乖地配合着,没有任何的反抗。只是偶尔瞥一眼自己的这位匈奴妻子,目光复杂。 很快,处理完毕的塔娜又将范羌扶上了马背,拾起父亲赠给其的那柄弯刀,准备即刻返回营地。月光下,马背上的范羌又一次意味深长地望了眼东面的方向,那荒草地似乎无边无际、而越发稀疏的荒草,似乎也已昭示着前面将是毫无生机的死地。不过,范羌黯淡的目光中,却似乎仍闪烁着尚未彻底熄灭的不甘。 但是,今天终究是彻底失败了。想到这里,范羌无奈地低下了头。 原以为那几头狼会向东面的荒草地深处而去,说明荒草地内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隐蔽水源。若能追着狼群的踪迹,找到它们领地内的水源,就有希望穿越东面的荒草地,逃离这里! 虽然此行极其凶险,且希望渺茫,但是想到那些困守孤城的同袍们仍在望眼欲穿地盼望着援军,心急如焚的范羌实在是连自己的生死也顾不得了。 只是,随着又一次的失败,范羌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逃出这里,弟兄们又能再坚持多久。 这时,塔娜也已跃上马背,夫妻二人共乘一马,由塔娜握着缰绳,开始往回缓缓赶去。 一路上,二人都没说一句话,范羌失魂落魄地老实待在马背上,也没有任何反抗或逃走的举动,似乎甘愿跟着塔娜回去营地,无论等待着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后果。 很快,随着月亮即将落下、太阳即将升起之际,二人也离开了荒草地,回到了白天时塔娜等人遇到狼群围攻的小溪旁,距离部落营地已近在咫尺。 而就在这时,前面忽然闪出了大量的火把,散布在草原之上,像是正在四处寻找着什么。 很显然,塔娜和范羌的无故失踪,还是不幸在天亮前就被人发现了。 看着那些族人们的火把,仍未被发现的塔娜犹豫了一下,瞥了眼身后的丈夫。但范羌却依旧是一脸坦然,似乎已做好了面对任何严惩的准备。 塔娜沉思片刻,默默叹了口气后,最终还是吹响了一声唿哨。 听到这熟悉的声响,伴随着哒哒的大量马蹄声,那些散布在草原上的火把立刻纷纷向着塔娜所在的位置赶了过来—— 只见,围拢而来的火把最前方,正是心急如焚的老头人。借着火光,一见女儿平安归来,老头人不由得大喜过望,可是当其看到女儿身后的范羌时,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喝道: “把那范羌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十余名凶神恶煞的族人便已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便将范羌狠狠地拽下了马背。 打量着范羌此刻衣衫不整、头发也乱糟糟的样子,显然是坐实了众人对其趁夜逃走不成的猜测,不少人已亮出了明晃晃的弯刀,就等着老头人点头,就将这辜负了大家伙信任的家伙当场乱刀砍死。 默默看着周围手握弯刀、杀气腾腾的众人,范羌心知,自己这回可能是在劫难逃了。 羌笛-10 而就在范羌正准备独自面对众人怒火之时,塔娜却随即跳下了马背,走到了自己的父亲身前。老头人此时也早已下马,一把扑了过来,搂住女儿,担心道: “塔娜,你没事儿吧?” “爹,我没事。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塔娜轻松地回答道,宽慰着心急如焚的父亲。 “那就好。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哼,管他是谁交待的重要客人,老子都非要活剥了他!” 说到这里,老头人一边看着女儿,也不时瞥眼旁边似乎已无力反抗的范羌,而在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并未受伤的塔娜后,老头人顿了顿,转而余怒未消地再次确认道: “大半夜的这小子居然又偷偷跑出营地,你告诉爹,到底怎么回事?!别怕,凡事有爹在!” 谁知,塔娜回头看了眼已被制住的范羌,却苦笑了起来,又朝着老头人依偎得更近了些,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请求道: “爹,非要在这里说吗?咱们回去单独说行不行?” 可老头人在这件事情上却是一分情面也不打算留,何况还当着这么多族人的面前,因此当即严词拒绝道: “不行!今天必须在这里说清楚!塔娜,你说,是不是这小子胁迫着你,逼你带他逃走了?” 迟疑了一下后,环视了一圈同样等候着答案、好将范羌就地正法的一众族人,塔娜抚弄了一下自己耳鬓的头发,同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说道: “不是。” “不是?!” “嗯,是我拉他出来的……” 听到塔娜低垂着头,用细弱的声音给出的这个答案,老头人和一众族人都愣了下,看着眼前范羌的狼狈相,很显然其想必是刚刚经历了什么。此人半夜悄悄溜走的行为,绝不可能用一句出来散心就把大家伙儿给蒙混过去。结合前些日子范羌就曾有过的探路之举,众人料定其此番必是趁夜潜逃未果。 唯一的疑问就在于,与他一起返回的塔娜,是被其胁迫,还是主动引路,又或者是将其抓回来的? 而看着低下头去的塔娜,众人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难道说—— 真的是塔娜主动为其引路、带着其逃走的? 可塔娜又为何要抛弃老头人和部落的大家伙,带着这家伙一起逃走呢?而且,往这边逃根本是死路一条,塔娜也应该非常清楚才是。因此,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塔娜的这一模糊回答,仍然说不通。 老头人这时愁眉紧皱,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女儿,又看了眼一旁已被五花大绑的范羌,对于妻子塔娜的这一说法,范羌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依旧是面色苍白,一脸的倦容,像是早已筋疲力尽、无可辩解。 再次盯着范羌凝视了一阵,见其一脸的颓唐,加上衣冠不整、连头发上甚至还有几根从地上粘上的荒草叶,除了趁夜逃跑不成、只得无奈返回这一解释外,老头人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可能。直到塔娜轻轻拽着自己的胳膊,继续解释道: “爹,你听我说啊。其实……” 塔娜这时抬了下头,看了看一旁疑惑的众人,旋即又带着几分羞涩再次低下了头,同时无奈地告知了大伙“真相”: “其实,都是头一晚那些娃娃们偷看闹得,昨晚本来就喝得有点儿醉,加上旁边一直有声音,哪怕是邻帐的鼾声,就总感觉可能有人偷看,他......他就不行了......” 听到这里,不仅在场的众人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连范羌也不由得愣住了。鸦雀无声中,唯有塔娜的温声细语,继续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所以……所以我就带着他跑到外面来了。来这白天他救了我们的地方,希望他能再现白天的勇猛……” 说到这里,塔娜的表情早已羞红不已,扭捏的姿态,像是急着找个地缝钻下去。 看着塔娜娇羞的样子,又转头看看衣衫不整、一脸倦容,头发上还挂着几根草叶的范羌,众人在一阵脑补与联想之余,在大眼瞪小眼的短暂沉默后,再也忍不住,纷纷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原来是这么回事!” …… 笑声中,范羌已被松了绑。 大家像是终于明白了过来,除了一个跟着众人出来的半大小子还挠着脑袋,傻呵呵地问着旁边的大人: “塔娜姐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还是没明白。什么不行了?是睡不着吗?” 听到这话,众人更是笑得肚子都疼了,却也无人和这半大小子解释。 而揉着酸痛胳膊的范羌,看着众人投来的包含有体谅、歉意、同情与调侃的复杂目光,本打算辩白一番,但在尴尬中欲言又止、无奈地张了张嘴后,终究还是作罢。 而这无奈与尴尬的表情,似乎也更印证了塔娜所言,更让众人彻底坚信,为何范羌甘愿被众人“冤枉”、也不愿意解释自己并非逃走的行为。 由某种角度来说,这种事儿的确比趁夜逃走更加难以启齿…… 持续不断的哄笑声中,老头人却没有丝毫的开心、与旁人一同起哄,反而眉头皱得更紧,像是极为担心女儿后半生的幸福。但看着两人凌乱的衣服,和女儿脸上泛起的红光,老头人的愁眉终于渐渐舒展开来: “你们两个......唉......汉人就是矫情事儿多……不过,塔娜,这个事情你该单独和我说啊……” 听到老头人后悔不迭地如此说,自己的老脸似乎也跟着丢光了,塔娜的表情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但随即便嗔怪道: “还不都怪爹!我刚刚就说咱们单独回去解释,您非不听!” “好,怪爹……” 在无奈地摇了摇头后,老头人回身主动轰走了一众看热闹说笑的族人,随后自己也与众人一道,各自翻身上马,苦笑着返回营地,打算再好好补个觉去了。 而随着众人各自散去,一场危机就这样尴尬地化解,东方的天际也已有些微亮。山坡上,只余下塔娜与范羌两人。 “你……为何……我……” 范羌此刻终于开口,支支吾吾地说了几个字,却始终成不了句子。 塔娜这时也早已卸去了方才的娇羞表情,但却依然带着几分深意,望了眼不远外范羌救下自己的溪边,默默叹了口气后,从腰间掏出了一支双管羌笛,对着面带不解地范羌轻声说道: “你陪我坐坐吧。” 说罢,塔娜便直接坐在了山坡的草地上,同时开始摆弄起了手中的羌笛。 见状,范羌顿了顿后,也顺势坐到了塔娜的旁边。毕竟,塔娜今天也算是救过自己两次了,对于这个勇敢而又聪明的异族妻子,范羌的心态也极为复杂,甚至自己也说不清楚对于眼前的塔娜究竟是种怎样微妙的感觉。 而塔娜也没有多问,甚至直到此刻,一句也没有追究过昨晚范羌抛下自己独自逃走之举,只是摆弄好了那只羌笛后,与范羌并排坐在山坡上,默默地吹起了手中的羌笛。 伴着晨曦的微光,与草叶上无数闪耀着的露水,悠扬的羌笛声响美妙而又凄婉,像是诉说着草原上曾经演绎过的无数爱情故事、生死别离。 范羌认真地倾听着这独特的笛声,不知不觉间,已被这笛声所感染,原本烦乱沉闷的心境,逐渐变得空透与清澈。天地之间,时光荏苒,一切仿佛都已成过眼云烟。无论是汉匈两族数百年间的彼此争霸,还是同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与相互倾轧,以及自己曾对耿恭及无数同袍许下的承诺,此刻,都已随着笛声渐行渐远。没有想到,这令人如醉如痴的奇妙笛声,竟使人慢慢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天地之悠悠,与身旁的佳人。 世人皆苦,生命中尽是苦难与烦恼。而此刻的人生,范羌却像感到几分从未体会过的静谧与美好,不禁生出一阵由衷的感慨: 如果能和塔娜在这片无忧无虑的草原一起生活下去,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范羌心里也明白,虽然左谷蠡王、都昆那些匈奴贵族拘禁自己,十有八九是存着其他的心思。但是眼前的妻子塔娜,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自己却是真心相待的。这一点,范羌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只是始终不愿意面对与承认罢了。 这时,笛声渐渐落下,一曲已然吹毕。余音随风飘散而去,太阳也已高高升起,仿佛照亮了这世间的美丑、善恶、真伪与爱恨情仇,也让那些沉重的现实重新回到了范羌的心上,回想起昨夜的经历,竟已恍如隔世一般。 范羌看着身旁面色恬静的塔娜,忽然只觉有种别样的心动。 那是自己一直内心抗拒、此刻却已逐渐坍塌的心防。 想到自己昨晚的不辞而别,以及塔娜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范羌叹了口气,有些愧疚地正打算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塔娜却已放下了羌笛,同样转头看向了范羌—— 四目相对间,塔娜似乎已从范羌眼中读出了什么,淡淡一笑道: “其实,你无需多言。你昨日赶来救我,就是我的丈夫。” 迎着塔娜的目光,范羌也情不自禁地说道: “你今日两番救我,便是我的妻子。” 说着,两人便抱在了一起。 温馨的气氛中,就这样过了一会儿,耳鬓厮磨的两人不舍地慢慢松开,而塔娜像是犹豫了一阵后,轻轻问出了心中依然无法割舍的那个疑问: “那……你还会走么?” 听到妻子的这个问题,范羌心中的确有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动摇。 但是,随着想起那些昔日的回忆,那些仍在西域孤城望眼欲穿的汉军同袍,以及对自己信任有加、托付了全部希望的校尉耿恭,范羌刚刚松软下来的心,又迅速坚定起来。 在场再无第三人,看着满怀期待的妻子,范羌更是无法说谎。但面对塔娜的深情凝视,又实在不忍将心中那过于残忍的话语说出口。直到过了半晌,范羌终于转而反问道: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么?” 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丈夫果然还是去意已决,直到此刻也未改初心,塔娜不由得露出了一股由衷的失落之情,但望着那双坚定的目光,既有一丝钦佩,也有几分疑惑。 可塔娜终究是摇了摇头,答道: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走的。” 言罢,两人似乎都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半晌,塔娜再次忍不住问道: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必须要走?留在这里不好吗?难道说,你非要回到汉地的家?” 谁知,范羌摇摇头,苦笑道: “我要离开这里,不是为了回家。我在汉地自幼便是孤身一人,早就没有家了。” 听到此话,塔娜不禁更加疑惑: “那你是为了什么?” 范羌犹豫了一下,暗自问道:对啊,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愧疚?赎罪?信任?誓言?还是功名? 沉默了片刻后,范羌终于郑重地说出了两个字: “使命。” 看着有些不解的塔娜,范羌索性将汉军弟兄们正困守孤城,以及自己必须返回朝廷、求取救兵,才有可能为那些舍生忘死的同袍们赢得一线生机的事情,和妻子大致说了一遍。 听完范羌的讲述,塔娜也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才摸着手中的双管羌笛,悠悠地感慨道: “从小,我就一直有个愿望。有朝一日,我可以有一个英勇无畏的丈夫。他一诺千金、顶天立地。而我们两人将像这双管紧贴在一起的羌笛一般,能够一生一世永远在一起,一直这么幸福地过下去……现在看来,长生天只满足了我一半的愿望……” 看到妻子的这番话,范羌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塔娜忽然问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帮你使命……” 一边说着,塔娜的眼神与语气中似乎也充满了犹豫与迟疑,但还是终于说出了令已几近绝望的范羌再度看到一丝逃脱希望的一句话: “等你完成使命以后,还会回来么?” 羌笛-11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老头人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这个汉人女婿范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整个人的状态都明显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自从那夜之后的第二天开始,部落的族人们集体出外放牧、打猎,原本一向孤僻的范羌再也不独自行动,而是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总是积极地参与到集体的放牧或打猎之中。 不仅如此,范羌和塔娜这小两口的关系也不同于往昔,时常出双入对地出现在放牧队伍中,形影不离地整日黏在一起,令旁人好不羡慕。 看着范羌不再板着一副冷脸、心怀忧虑,反倒是每日喜气洋洋、气定神闲,与塔娜的关系也是愈加亲密无间,还和妻子情投意合地学起了如何吹奏羌笛。老头人心中怀揣的最后一丝疑虑,也随之渐渐消散。 慢慢地,老头人甚至开始对这名汉军文吏出身的女婿刮目相看起来。 这些日子里,范羌在跟随部众每日放牧、游猎的过程中,不畏辛劳、更不怕吃苦,而且像是全身心打算今后在草原了却余生一般,不断地向其他有经验的牧民或身边的妻子塔娜请教学习,放牧与打猎的技术日益娴熟,区区一个月转眼而过,范羌已越来越有个草原牧手的样子了。 其实,老头人并不知,范羌虽原是汉军之中的刀笔文吏,但大汉一向尚武,西凉边地更是民风彪悍。因此西凉出身之人,即便是整日埋头书简的文吏,身上也天生带了几分勇武之气。况且范羌曾跟随大军一路风餐露宿,又自幼在边地长大,如今换了装束,看着其熟练地管理着大批的羊群,信马由缰的样子,自然几乎已与塞外胡人并无分别。 但无论如何,见范羌如此能干,又和塔娜关系情深意浓、如胶似漆,老头人不时捋捋自己的花白胡子,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女儿有所托付,也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过,范羌在没人注意之时,还是会偶尔抬头看一看天空中的腾云,望一望东南的方向。云卷云舒之间,似乎已适应了此间恬淡生活的范羌,还并未完全忘却其过往与故国。对于这点,老头人虽看在眼里,却也并未多说什么。毕竟,范羌来草原的时间还有些短,眷恋故国与家乡,本是人之常情,老头人自然也颇为理解。 又过了些日子,部落即将举行一场隆重的祭祀,来迎接即将到来的雨季,祈祷长生天可以降下丰沛的雨水、滋润辽阔的草原大地,赐予草原子民们一个太平、富足的年景。 作为部族的新成员,范羌自然也一同参加了这次的祭祀活动。 而在这次的祭祀庆典中,范羌与塔娜二人坐在后排的僻静处,呆呆地看着中央的萨满巫师们边唱边跳,进行着祈福的仪式。有些心不在焉的两人贴得十分紧密,相互依偎在一起,也不知在默默诉说着些什么。在外人看来,可能是小两口在偷偷说着什么情话。因此也无人在意,二人面容间都隐隐带着的一丝凝重。 就在祭祀仪式进行到一半之际,天际的一声惊雷,打断了场地中央萨满巫师们的舞蹈。人们像是都被吓了一跳,扭头朝着雷声传来的东南方看去—— 只见,伴着滚滚的雷声,大片大片的乌云已从东南方缓缓逼近,一场大雨迫在眉睫。近些日子已有些干燥枯萎的草原,也必将承载着这些新的生命之水、焕发出新的生机。 “长生天赐福了——!” 不知是谁兴奋地喊了一嗓子,望着天际的乌云,眼见祈祷成功、已得到长生天“赐福”的族人们不禁大呼小叫地纷纷欢呼起来,仪式也随之结束。而伴随着草原上的风势越来越大,草叶呼啦啦地起伏摇摆,原本的晴空也在眨眼间便已被黑压压的阴云覆盖,眼见大雨转瞬将至,众人赶紧各自加固帐篷、圈好牛羊,做好了迎接风雨降临的准备。 而在整个部族的忙碌之中,原本就坐在角落的范羌和塔娜二人,却显得动作慢吞吞的。不仅如此,二人相伴返回帐篷时的表情,竟不似旁人那般喜悦,反倒像是添了几分悲伤之情。 不过,忙乱之间,即便有人注意到了这怪异的一幕,也无暇询问,随着一道雷电划过天空,倾盆般的雨水哗啦啦地开始下了起来,众人早已躲回了被风吹得鼓鼓的各自帐篷,再也顾不得旁人。 这场大雨一下便几乎是一天。从最初的倾盆而下、到后来的稀稀拉拉,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一夜后,第二日的清晨,乌云终于散去,阳光重新洒满了被雨水滋润过的丰美草原。 而就在众人纷纷感慨着这场大雨之时,依然无人留意,范羌与塔娜的帐篷中,此刻已只剩下塔娜一人,两眼无神地独自握着一根发簪,不知在默默地想些什么。 两人的帐篷里,已经见不到范羌的任何踪迹,其唯一留下的痕迹,大概便只有塔娜手中所握着的那根发簪而已了。 上一回企图冒险趁夜穿越东面的荒草地,范羌便曾偷偷取出这根藏起的发簪,带着其一同上路。而这一次,范羌再次不见了人影,却不知为何,对于这根其视若生命的发簪,却留在了塔娜的手中。 …… 此时,借着大雨的掩护再次出逃的范羌,则已驾马一路悄悄跑到了近百里之外。 在雨停之后、太阳升起之时,被浇了整整半夜的范羌也已快支撑不住,几近虚脱地立即换下湿透的衣服,换上了用羊皮包裹好的干爽新衣服,晒着雨后的阳光,苍白的面容间这才稍稍恢复了些血色。 这一刻,范羌擦了把脸上残留的雨水,看着后面并无任何追兵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看着东方一条不易发现的河流,脑海中不禁再次浮现出昔日塔娜在山坡上所说的话: “其实……倒是还有一个不为之人的方法,兴许可以助你离开这里。” 一边说着,塔娜的表情中却仍在踌躇,以至于语气都小心翼翼,生怕话一出口,范羌便如飞鸟一般、顷刻间就一去不返了。而在最终下定了决心后,塔娜还是决定帮助丈夫完成使命: “从这里顺着小溪而下,先向南,走出约十里之后,就转而向东。贴着东面这片荒草地的外缘,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河床。那河床平时基本是干涸的,但再过一个月,草原便会进入雨季。待到雨水丰沛之时,河床中便会积聚起些许的水流。只要顺着河床而行,保证了水源,便有机会一路向东逃出这里、返回你们汉地去了。” 说到最后,塔娜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小,仿佛已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告诉丈夫这个秘密。一旦范羌知道了此事,且执意要走的话,留给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月了。 一个月,对于期待着和丈夫过幸福生活的塔娜来说,太短。 一个月,对于范羌以及那些仍守着孤城、对援军望眼欲穿的汉军将士来说,又太长。 但是范羌已别无选择。 紧接着的下一刻,只见范羌激动地紧紧握着塔娜的手,再次郑重承诺道: “我发誓,完成使命之后,为了你,我范羌一定会回来的。” 如同绝大多数沉浸在美好爱情中的少女一样,塔娜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温柔地和范羌再度抱在了一起。也开始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间,二人亲密无间的甜蜜时光。 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随着雨季越来越近,范羌能够明显感觉出,妻子蹙眉间那未曾明说的痛苦与挣扎。 更令范羌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是,不知为何,自己心中的不舍与焦虑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地强烈起来。 除了肩负的使命之外,因为塔娜的存在,而使得范羌在不知不觉间,对这片草原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感、甚至是深厚的羁绊。 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仿佛是命运对范羌所开的一个玩笑,在故国未曾有过的家的感觉,竟使得身为一介囚徒的自己,对这异族客乡有了难以名状的眷恋之感。 数个夜里,看着怀中紧紧搂着自己的妻子,范羌如此想着,心中也同样充满了不舍。唯有将睡梦中的妻子同样抱紧,仿佛才能稍稍延缓一下时光的流逝。 眼下,面对着根据塔娜所提供的线索,终于找到的河床,以及其中浅浅的水流,范羌忍不住掏出了昨晚临别之际、妻子赠给自己的羌笛,轻轻地吹奏了起来。 这羌笛,与此刻塔娜手中所握的发簪一样,正是二人最后一晚缠绵过后,互赠的定情信物。 伴着朝霞中悠悠的羌笛声,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清晨的山坡上,而这一个月来的美好时光,似乎也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而此刻的眼前,却是一望无尽的荒芜,想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甜蜜时光,范羌的脸颊上又有几滴水珠滑落,也不知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为了避免行踪暴露,情不自禁的范羌只短短吹奏了一小会儿,便强迫自己重新整理情绪,迅速收拾好行装,在短暂的休息过后,再次跨上马背,赶着从部落里带出的四只羊,顺着那条塔娜所透露的河床岸边,伴着原本干涸的河床内正汩汩流淌的河水,朝东南方的大汉方向行进。 一连沿着河床走了数日,范羌原本所担心的追兵倒是没有,但是河床中的水流在不久之后,便又再次干涸。而其一路赶着的四只羊,也被路上遭遇的狼群叼走了两只,剩下两只也已被范羌充饥吃掉。可漫漫长路,却仍未看到终点。 人马俱疲得又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三日、也许是五日,直到马匹累得倒毙在路上,直到所有的食物与水都已耗尽,独自一人行走在荒草地上的范羌,却仍看不到一个人影。仿佛天地之间,便只余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已。 终于,断粮断水的范羌也无力地倒下了。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天空中飘过的几朵云彩,范羌默默地取出了怀里珍藏的那支羌笛。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范羌用仅有的力气,轻轻吹起了妻子送给自己的羌笛。 笛声随风而起、又随风而去,像极了昔日埋骨西域的戍守将士,又如同自己浮萍般的飘零人生。 笛声中,似乎有塔娜的欢声笑语,又有二人相伴的恬静美好。 只可惜,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知吹了几遍那熟悉的曲子,直到连吹奏的力气也几乎没有了,范羌终于放下了羌笛,将其放在自己的胸前,等候着生命的终结。 而就在这时,仿佛是濒死之际的幻觉,不远外,竟隐隐传来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恍惚间,竟像极了那日即将命丧狼群之口时,塔娜及时赶到的马蹄声响。 一瞬间,范羌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驻足不久的草原,以及那里所遇到的妻子塔娜。 会是塔娜吗?是她又在濒死之际赶来了? 模糊的视线中,几个人影已伴着马蹄声赶到了近前,而后纷纷翻身下马,对着倒地的范羌左右打量,随后,几个人又将其扶坐起来。 奈何,神志已有些不清的范羌,不仅已听不清他们在对着自己说些什么,由于这些人背对着阳光,范羌甚至看不清他们的面庞与衣装,到底是敌是友。 而就在这时,旁边骑手所执的一面旗帜,忽然出现在了其视野中—— 那是一个赤红的“汉”字。 这一刻,范羌竟如同回光返照一般,黯淡的目光中再次透出了光芒,也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装束,正是汉军骑兵的衣甲。 看来,自己走的方向没错,这些必是玉门关外的汉军斥候! 想及此处,范羌那早已干涩多日的眼睛中,此时竟奇迹般地涌出了激动的泪水…… 自己,终于…… 无尽的喜悦之中,范羌也渐渐失去了意识,彻底昏迷了过去。 羌笛-12 当范羌再次睁开双眼时,已然身在一处温暖的屋内,眼前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汉军老卒,鼻子里则满是浓重的药味。 “老天保佑,你可终于醒了!” “我……” 范羌挣扎着打算起身,却被面前的老卒立即阻止,示意其继续好好躺在床上休养: “你这瘦巴巴的身子骨没想到还挺硬。居然还能活过来,也算是烧高香了。” 听老卒如此说着,范羌瞅了瞅四周,屋内尽是些坛坛罐罐,想必为了救回自己这条命,也没少耗费各种汤药。 “我这是在哪?”揉了揉还有些迷糊的脑袋,范羌一边努力回忆着昏迷前的记忆,一边确认着自己的所在。 “当然是玉门关的军营里啊,范大人。” 果然是回到玉门关了…… 听到这话,范羌顿觉更加踏实,之前的记忆也已逐渐恢复。多亏老天保佑,自己居然真的活着回到玉门关了。不过,转念一想,范羌又立刻惊奇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姓范?!你认得我?!” “我自然不认得了。” 老卒摇了摇头,转而说道: “不过,玉门关里倒是有几个你过去的熟人与同乡。也是你运气好,否则,你那日被救回来时,穿着匈奴人的衣服、还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我们最初还以为你是匈奴人呢。要不是那几人认出了你,加上新来的中郎将大人下令务必救活你,哪里舍得用这么多药材把你从阎王那再拉回来啊。” 一边说着,老卒一边感慨不已。 “原来是这样……” 范羌有些后怕地舒了口气。自己身死是小,若是无法把汉军同袍被被困疏勒城的求援消息带回来,自己怕是死也难以瞑目。而老卒接下来的话,则更是让范羌目瞪口呆: “嘿嘿。而且,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千里迢迢穿过匈奴人的地盘来到玉门关,是为了什么。” 老卒这时卖了个关子,却又不紧不慢地帮范羌舀了一瓢清水,待帮其喂下后,这才继续说道: “如果没猜错,你也是来求援的吧?” “这——?!” 看着一脸诧异的范羌,言中的老卒苦笑了一下,解释道: “其实,就在发现你的次日,咱们玉门关还紧接着收到了来自柳中城的求援。唉,可惜,那个家伙就没你这么幸运了。听说马背山的那名信使身上插了足足七、八支箭,也不知其到底是怎么杀出重围、回到玉门关前的。是个汉子!只是遗憾,人没能最终挺过来。不过,信函总是送到了。似乎柳中城的关宠校尉那边,不日前遭到了匈奴人马的围攻,形势紧急。所以,不难猜想,你们耿恭校尉所在的金蒲城,同样也是匈奴人的眼中钉,自然免不了同样被围攻的状况喽。” 老卒絮絮叨叨地说着,平淡的语气中,范羌却似乎看到了簌簌寒风中城头摇曳的火光,喊杀声中那一波接着一波的箭如雨下,以及城头堆砌着的无数尸首。而捉襟见肘的剩余汉军将士却忙于迎战一批批凶悍的登城敌军,根本无暇收敛那些已被射成刺猬一般的同袍尸身…… 回想着当初金蒲城一战的惨烈,范羌至今仍感到脊背一阵发凉。虽然范羌几乎没有身临第一线,但是在城中目睹了一具具骇人尸首的惨状,也足以令人连续做着一个又一个的噩梦。 而眼下,如果面前的老卒所言不虚,关宠所部的柳中城一旦遭到匈奴进攻,耿校尉他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即便新移防的疏勒城侥幸没有遭到匈奴人的进攻,柳中城作为连接疏勒城与玉门关的中间枢纽,一旦失陷,疏勒城的处境也必将雪上加霜。即便朝廷及时派出援军,长途赴援,走大路也须先经过柳中城的地界。若是此处要害届时已被匈奴人掐断的话…… 想及此处,范羌再度打算坐起身下床,打算立刻去求见玉门关的守将,详细禀明如今耿校尉他们危如累卵的凶险境况。不过,老卒再一次阻止了他,似乎能看出其心急如焚的原因,但却慢悠悠地劝慰道: “你先别急……听我说……” “形势危急!我岂能不急?!” 看着眼前的老卒并不了解疏勒城弟兄们危机四伏的境况,范羌挣扎着说什么也要立刻起身出门,可老卒的一番话,却又令其停了下来: “无论多急,你去见了中郎将大人也没用。玉门关现在的守军也仅够自保,要派遣大批援军前往西域解围,必须由朝廷重新调兵遣将,召集大军出关。没有朝廷的命令,中郎将大人即便有心,却也无能为力。” “那……难道就这样见死不救么?!” 范羌两眼喷火,自己舍生忘死地赶回来求援,难道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答案?! 看着心有不甘空着急的范羌,老卒的语气却依然平静: “你且先静心休养。我听说,中郎将大人已经决定,再过几日,就要送你返回京师洛阳。届时,由你带着中郎将大人的信,当面向朝廷陈述西域戍守将士之危急状况,岂不更能促使朝廷尽快派出援军?” “送我去……去洛阳?” 对于那个遥远而又繁华的都市,作为一名边地的无名之辈,自从多年以前,范羌便一直梦寐以求地可以去京师洛阳游玩、见识一番。只是,没有想到,多年的梦想成真之时,自己却是以如此方式成行的。 看到范羌多少冷静了一些,老卒紧接着说道: “况且,中郎将大人现在也不在关上。这几日那位中郎将大人已来看过你多次,每次听你说着梦话,总是‘援军’、‘援军’地念叨个不停。大家都是戍守边关,你的心情我们也都能理解。不过,这件事情的确急不得……” 看范羌终于在劝说下重新躺了回去,只是神情有些落寞,老卒叹了口气,也同样坐回了旁边的位置,开始自言自语地絮叨起来: “说起朝廷新派来的这位护西域中郎将,听说姓郑。不过我也没见过几次,只是远远瞧着过几回,比你还像个文弱书生,一点儿也没有横刀立马的气势。不过,这段时间关外风声日紧,他居然有胆量亲自带人出关四处巡视各处要害,倒也是个人物……听说,其无论是在匈奴人那边,还是在朝廷里面,还都有些名气。” 如此给范羌打了打气后,老卒的最后一句话却又不慎说漏了嘴: “打起精神来吧!有你回去陈明情况,再加上中郎将大人的陈奏,此番赴援西域……倒是好歹还有一线机会……” “一线机会——?!” 听到老卒竟这样说,随即发觉有些不对劲的范羌立刻扭过头来,疑惑地追问道。 “哦……嗨!都怪我这张老嘴……” 老卒尴尬地顿了顿,想到迟早隐瞒不住,索性坦言道: “其实……有个坏消息,你还不知道。今天之所以只留下我这个老头子在这里照看你,就是因为其他人都忙另一件事去了。唉,说来也是西域的弟兄们倒霉,偏偏赶上这个时候,大家还都在讨论,这次援军怕是有些悬了。朝廷一年半载的恐怕根本不会不会管边关的事情……” 听着老卒不着边际的话,范羌心中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不禁厉声争辩着,仿佛这样就能将心中的那股不详预感压制下去: “不可能!朝廷委任的戊己校尉,派军驻守西域。如今西域危急,朝廷岂能如此儿戏、弃之如履?况且,对西域一向雄心勃勃的皇帝陛下,不是一直最为关切西域的军情么?怎么可能说不管就不管了呢?!” 老卒皱了皱眉,看着心急如焚、仍在据理力争的范羌,似乎有些不忍心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但是在范羌的追问下,还是只得说出了实情: “唉——你还不知道,朝廷刚刚宣布进入国丧。我们也是这几天才得到的消息。你应该也知道的,国丧期间,朝廷政务搁置,至于出兵之事,自然更是根本无暇顾及。” “国丧——?!” 听到这两个字,范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只觉如坠冰窟、浑身冰冷,甚至已听不到老卒接下来所说的沉重消息: “嗯,皇上他……前不久刚刚驾崩了……” 恍惚中,范羌仿佛看到了遥远的疏勒城,仍在城头望眼欲穿的同袍们,现在却还不知道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想必还在满怀希望地期盼着援军的到来。 按照日期推算,若不是之前不慎被俘,自己本该已引着援军往回赶了。可事实上,自己历经千辛万苦、如今才刚刚抵达玉门关。而那苦苦等待的援军,却还依旧遥遥无期…… 想到同袍们还要在那荒凉的西域再继续孤立无援地苦苦支撑下去,范羌无奈地仰天长叹。原以为侥幸回到玉门关,老天终于开了回眼,却没成想,命运依旧是如此的残酷。 往返一趟洛阳,又不知要白白浪费掉多少时日。即便朝廷答应发兵救援,范羌已不忍继续想下去,已注定成为弃子的西域汉军,还能否撑到援军抵达的那一天…… …… 数天后,身体刚刚恢复的范羌,便急切地请求踏上前往洛阳的新旅程。 身处返京的护送队伍中,范羌不再有草原上逃亡时候的担惊受怕、风声鹤唳,身处大汉疆土,安全自然不是问题。可想到这漫长的求援之路仍旧遥遥无期,范羌的心情却仿佛比在草原上时更加的沉重。 随着护送的队伍一路东进,沿途的城池与市集越来越繁华与热闹。看着这些曾饱受匈奴人袭扰之苦的城市与乡间,如今皆是一片安宁,熙熙攘攘的百姓们,都是一副踏实而祥和的表情。范羌多少感觉到一丝欣慰,而心绪却随之越飘越远,不知不觉得似已飘回了背后广袤无边的塞外草原。而随着距离西域越来越遥远,这种莫名的心绪反而更加得强烈起来。 情难自禁之时,坐在马背上的范羌,忍不住再次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妻子塔娜的那支羌笛。回想着自出塞以来的经历,无尽的感慨中,范羌不禁又一次吹奏起了手中的羌笛。 伴着悠悠的东风,范羌的愁绪也仿若注入了笛声之中,随风飘回了其时刻魂牵梦绕的西域—— 那里有水草丰美的草原,有情深意切的爱妻,有凄凉荒芜的戈壁,有烽火不息的战争,还有一众坚守孤城、仍在等候着援军的大汉将士…… (第五章《羌笛》完;下一章——《拜井》) ps:新作《明荷大海战-决胜料罗湾》,欢迎关注。 拜井-1 “听!好像有羌笛的声音!” “胡说,咱们这谁会吹那玩意儿!” “杨叔,你仔细听啊!风中真的有隐约的笛声!好像是远处飘来的……” 疏勒城哨楼上,杨上造与冯坚叔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也引起了下面城头上其他无所事事汉军士卒的注意。随即,又有几人也醒了醒神,伸了伸懒腰,饶有兴致地侧耳一听,顿时也听到了风中轻飘飘的一阵羌笛声响。 唯有略微耳背的杨上造,侧着耳朵、紧皱着眉头,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不过,杨上造的耳朵虽背,眼睛却没花,踮脚朝着上风处探头张望了会儿后,立刻有了发现。 “快看!远处好像来了一行人马!笛声似乎是那行人吹奏的!” 不多时,北面地平线上出现的那支人马越来越明显,人数虽不多,却似乎正在缓缓朝着疏勒城方向逶迤而来。 奇怪的是,远远见有小队人马而来,而且吹着西域胡人的羌笛,显然不是众人苦等的援军,可疏勒城的汉军们却并不十分紧张,反而像是忐忑中还怀有几分期待,不少士卒脸上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待过了一阵,又是哨楼上的杨上造最先喊道: “果然,看旗号是车师国的商队!” 同时,杨上造也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语起来: “乖乖的,他们这次来得怎么这么早?!” “管他呢!也许是上次赚得不少,尝了甜头自然跑得勤了呗!” 旁边年轻的冯坚这时也已约莫看出了所来人马的身份,咽了口唾沫,根本没多想。 而一听来的是车师国的商队,城头的汉军也大多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期待之意也更浓了,甚至在嘻嘻哈哈间,相互庆祝起来,就如同过节一般。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车师国的商队早已不是头回前来疏勒城造访了。 就在几个月前,耿恭麾下人马全部顺利移防至疏勒城后,金蒲城囤积的粮食与军械等物也早已统统搬到了疏勒城。如此一来,城防压力顿减。原本这仅余的一百来号人,防守偌大的金蒲城实在捉襟见肘,而现在防守依山傍水、地势险要的疏勒城,人数却绰绰有余。可同时,由于远离了天山北麓的商道与车师国国都,耿恭所部的伙食也单调了不少。 因此,嗅到商机的车师国商队,待匈奴左谷蠡王的大军彻底退走后,便立即成了疏勒城汉军的定期常客。每隔十天半月便会来上一回,为戍守此地的汉军带来美酒佳酿与新鲜的瓜果。同时,作为交易,也会贩走一些汉军多余的粮食、与之前窦固留下以备万一的五铢钱。由于刚遭匈奴人大肆洗劫,车师国如今口粮稀缺,以至粮价大涨。这每次的一来一回间,商队自然赚的是盆满钵满。 而对于苦守此地、百无聊赖的汉军而言,商队带来的美酒与瓜果,同样是令人神往的珍贵之物。平日总是那几种干粮,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若没有偶尔可以换换口味的美酒与瓜果,真不知道这惨淡的寂寞日子到底该如何过下去。 大概也是有鉴于此,尽管听闻车师国已降伏于北匈奴,理论上已处于敌对的阵营,但深知商队每次贩来之物对维持这支孤军士气的巨大作用,耿恭也就默许了与车师商队的定期往来。 不过,孤悬塞外的这支汉军依然存了几分戒心,根据耿恭的一再严令,只允许相互之间的交易在疏勒城外指定的河滩上进行。此处不仅地势平坦,与疏勒城隔着一条城外的河流,而且与疏勒城的距离刚好处于城头汉军的弓箭射程之内,此外,更是不准任何汉军以外的人过河靠近疏勒城,即便是已来过几次、早已混熟的车师国商人也概不例外。 对此,车师国的商人倒也通情达理,相当的理解。每每都是汉军派出一小队人马,将粮食等物提前摆到河滩上,等候交易与清点。待车师商队撤走了,再将商队运来之物搬回城中,可谓谨慎之极。 只是,一来二熟的,汉军将校们虽然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戒备,但是士卒们的戒心早已渐渐放下。 这回,一听说车师国的商队又来了,肚子里的馋虫立刻像是被勾了出来,城头士卒们纷纷流出了口水。而这好消息也如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便传遍了本就不大的疏勒城。城内顿时一片欢欣鼓舞,众将士皆喜气洋洋。 只是,正如杨上造所暗自疑惑的那样,车师人这次来的日期,似乎是有些蹊跷。而存有疑虑的,也绝不止是杨上造一人而已。 “距离上次来才过了三天,这次也来得太早了吧。” 此刻,正负责疏勒城北门防务的耿乐,瞅了眼刻在一旁城头石垛上用来计数日期的痕迹,暗自算了算上回车师人来的日期,暗暗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耿乐正在犹豫着是否该派斥候前去探查一番,城内已来了一哨人马,领头的正是耿毅。 待耿毅登上城头,带来的正是校尉耿恭的命令: “待探清虚实,再开城门,以防不测。” “嗯,明白。” 耿乐点点头,赶忙派出三名斥候。一名径直去与缓缓而来的车师商队接触,另外两名则去探查左右两翼的情况。 耿毅看着得令后飞驰而出的三名斥候骑兵,却不禁皱了皱眉。 本来,白昼之时,按照耿恭最初定下的规矩,南、北两门外应务必保持两名哨骑在外巡视,一旦发现任何风吹草动,也好及时以号角提醒城头守卫。 可也许是这段时间在疏勒城的无所事事,与此间云淡风轻的恬静生活,已在不知不觉中,使得一众汉军弟兄从上到下都不乏懈怠之心。 因此,发觉耿乐今日居然根本没有向北门外派出一名哨骑,耿毅动了动嘴唇,正准备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后,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很快,三名斥候均以号角传回了令人放心的信号,不但车师商队并无异状,商队的左右两翼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如此一来,个别尚有狐疑的汉军将士心里,也自觉杞人忧天,基本打消了顾虑。而本就望眼欲穿的其他士卒,则更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在耿乐一声令下后,疏勒城北门随即彻底大开。新上任的主簿陶尚率先指挥着七八名颇有干劲的士卒,一同搬着米粮草袋,喜滋滋地便朝着城外的河流对岸健步走去。 作为耿恭军中幸存的几乎最后一名文吏,除去派回送信求援的范羌,以及耿毅、耿乐等人外,自打金蒲城之战后,军中会些文墨的便只剩下这陶尚一人,因此此人便暂时荣升为主簿一职。 “难道说,是上次交易的那些粮食嫌不够?” 一边乐呵呵地走着,迈过了河流上修造的临时浮桥,陶尚一边暗自琢磨着。原以为又要过好一阵才能再品尝到西域美味的瓜果,却没想到车师人这么快便又来了。陶尚走着路也不禁美滋滋的,同时盘算着: “这次,要不少卖一些粮食给对方?这样他们下次还会来得更勤一些。毕竟瓜果存不住,每次过把瘾后都要等个十天半月的。如此一来,商队来的更频繁一些,岂不是隔三岔五就能吃上新鲜的瓜果了?!” 想到这,陶尚甚至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自己胖鼓鼓的肚子,准备过会儿交易完毕,便立即大快朵颐一番。 很快,同样存着类似期待的众手下,已在河对岸备好了一些多余的粮食,准备像往常那样,与车师人愉快地各取所需。 “嗯?怎么回事……” 而这时,面对越来越近的车师人商队,陶尚却忽然发现了一丝奇怪的痕迹—— 此番的车师商队,无论是来的人数,还是用来驮运的骆驼,似乎都比平时多了不少。 “也许,还是因为希望多运一些粮食回去的缘故吧。毕竟,车师国上下被匈奴人劫掠得够呛,粮食极度短缺,也是情理之中的。” 陶尚正打算劝慰一番自己,找出合理的解释。不过,紧接着,又一桩奇怪之事映入了陶尚的眼帘—— 只见,那支车师国的人马竟然还不到河滩,大队人马就已提前停了下来。其所在的位置,刚好超出了疏勒城头汉军的弓箭射程…… 见状,陶尚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对于瓜果的饥饿感也顿时消失不见,转而愈发仔细地观察起来。 望着不远外提前停下的车师商队中,不少杂役在停下骆驼、立即从驼背上搬运各色瓜果的过程中,都在不时朝着四周、尤其是疏勒城的方向东张西望,同时始终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陶尚脸色不禁有些凝重起来,仿佛已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险,似乎正在步步逼近。 “啊,我的朋友!陶尚大人!很高兴这么快又见到你了!” 这时,商队中几名为首的车师国商人,已一同走了过来,像往常一样对着陶尚敞开了怀抱,脸上洋溢着友好的热情微笑。 陶尚随即暂时收敛了心中隐藏的担忧,换回此前同样热情的笑脸,与对方一一行礼。 寒暄已毕,几名商人也随即把话引到了正题上。果然,这次商队带来了更多的美酒和瓜果,就是希望可以从疏勒城这里换到更多的粮食。 打量着这几名车师商人脸上友好且贪婪的表情,陶尚一边与之地交谈着,讨价还价中也一边暗暗思索起来: 战争虽然残酷,但对于商人而言,却也是巨大的机遇。战事期间,稀缺的粮食可以炒到比平时高几十倍的价格。而无论哪国商人,谁也不会把钱当敌人。正因如此,无论车师国的立场如何变化,这些商人还是要以逐利为生,既然可以和汉军各取所需,自然绝非敌人。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想到这里,陶尚又渐渐放松了一些。可就在此时,朝不远外不经意间的一瞥,陶尚却又暗暗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不少骆驼驼背的坐垫下,竟然有车师人藏匿的的兵刃,若隐若现…… 见此,陶尚表面依然是笑容可掬,可胸中却顷刻间便已上下翻腾起来,心脏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同时转念冒出了另一个可怕的想法: 自己所认为的商人逐利的思路,的确没错。可正因如此,一旦价码足够高,又有谁能保证,这些车师人不会向匈奴人出卖疏勒城的汉军,从而赚取更高的报酬呢?! 想到这里,陶尚忽然觉得,眼前这几名笑语盈盈、早已混熟的车师商人,此刻也似乎是笑里藏刀,仿佛随时都会掏出一柄匕首,猛然捅向自己的胸口! 怀着由衷的不安,陶尚表面虽然仍与对方相谈甚欢、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但是此时,其心底的那股不祥预感也然越来越强烈起来…… 冥冥之中,一场沙漠上的风暴,即将朝着疏勒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