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乌托邦》 一:没听说过的职业 早上九点,富甲天下的桃源村原党支部书记贾名宇准时走进了办公室,怡然地坐在了高背椅子里,摊手摊脚舒缓深长地呼吸着。因为几十年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他在村里,他都五点半起床,出入于田间地头,工厂车间。因为几十年来桃源村对他来说就是老农民精心培育着的二分苗圃,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苗圃里,看看那些他熟的不能再熟了的一枝一叶一夜间有了什么变化;因为几十年来桃源村对他来说犹如小孩好不容易到手的玩具车,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的宝贝还在不在,看看他的宝贝一夜间有什么变化。 金色的阳光从壮丽的落地窗气势宏伟地涌进办公室里,淹没了他和办公桌椅,以及办公桌上李秘书在他进办公室前十分钟泡好的茶。这些阳光里的东西总使人觉得其内部正在发生着变化,在发热,在变虚,在慢慢地往起炜着,要不怎么会金烂烂地泛着光呢?要不就是正在慢慢地往阳光里溶解着。这时你会觉得阳光里的贾名宇和他的办公桌椅如梦似幻,象在金烂烂的童话世界里。尤其是茶杯里飘逸出来的一缕袅袅不绝的雾气,更加重了这种感觉。 是的,他是在童话世界里,因为他用毕生的精力终于把桃源村打造成了童话世界。他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此时坐在二十层楼的办公室里,透过四面的落地窗,静静地欣赏这童话世界----那远远的青山因为淡淡的山岚而显得多么的飘逸,象海市蜃楼似的;那粼粼的湖光透过氤氲的薄雾闪烁着,多么的妩媚活泼;那一排排精致的村民别墅,象国庆节时的阅兵队列一般给人以整齐划一动人心魄的力量,点缀在别墅群间的垂柳犹如方格布上点缀的花朵,使单调顿时变得活色生香起来……是呀,能欣赏着自己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林苑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 恍惚中的他听见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轻捷的脚步声向他这里响了过来,显得恭谨文雅。他知道这是秘书小李按惯例进来了----在他进办公室半个小时后。小李的机敏伶俐很得他的欢心,你比如他进办公室,虽然轻手轻脚,但会适当地造出些开门声和脚步声来,从而轻柔地提醒你他进来了,既不会影响你的神思,也不会因为他的出现而显得突然。小李走到他的办公桌侧面,悄没声地给他的茶杯里续了水,然后影子一样站在了一边。他知道小李这是表示有话要说,就从沉醉的状态里收回心来,和蔼地看着小李问:”有什么事吗?”小李恭谨地略微欠一欠身子说:”有一个人缠着要见您。”他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问:”是干什么的?”小李犹豫一下:”……寻找激情的。”已伸到他嘴边的茶杯因为他霍然停手而抖了一下,杯里金黄的茶水就动荡起来,反光就在他的脸上惊慌地跳荡着。他诧异地盯着小李问:”干什么的?”小李仿佛犯了错似的窘红了脸:”寻找激情的。”他就面露一点儿愠色:这显然是个寻开心的人,让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来见他是秘书的失职。小李的脸更红了:”老书记,已经两天了,他泡在接待室里不走,我们……不能轰他走呀……他还说……您这样倨傲,与传说中的礼贤下士的风范错的……太远了。”于是他觉得自己又碰上了一个怪人,而怪人往往是怪异的智者,决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于是他那强烈的好奇心又被激发了出来,和颜悦色地问小李:”他的名片呢?”小李赶忙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只见这张普普通通的名片上只在中间印着一行字:寻找激情的人。他怔怔地看了片刻这行不伦不类的字,把名片放在了办公桌上,对小李说:”让他进来。”小李就如释重负地轻捷地走了出去。一会儿门一声轻响,就见小李带进来一位四十多岁,中等偏瘦,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服的人来。只见这人清秀的脸上一脸饱经世故的倦容,那双清澈,但不明亮----犹如高山夹缝里的深潭----的眼睛,正用终于一睹真人的好奇的眼神琢磨地看着他。是的,琢磨,好像他是个宝盒,这人想知道里面是几,但这人的眼神没有一点儿盯着宝盒的赌徒的激动。他礼貌地以老年人少有的敏捷站起身来,恰到好处地绕过办公桌向来人迎上去两步,就和来客相隔一米多点儿迎面站住了,而小李也恰到好处地对来客说:”这就是我们的老书记。”两人就同时伸出手相握着,互相道好,然后两人谦让着各坐了办公桌一侧的两只并排的单人沙发的一只。小李就麻利地给客人泡茶去了。 贾名宇笑吟吟地打量着来客说:”你使我很好奇。”客人笑道:”您好奇的大概是我的职业吧?”贾名宇点一点头:”对。我贾名宇今年七十八岁了,旧社会,新社会中形形色色的职业见的多了,可就是没见过寻找激情这种职业。你能给我说说这种职业是干什么的吗?”客人莞尔一笑:”这个职业是我给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很明白,它就是寻找激情。”贾名宇困惑地望着客人:”我不明白。”客人坐直了身子,向他这边侧了侧,认真地说:”这个社会纸醉金迷,人们醉生梦死。我颓废的要死,只有激情才能让我振作起来,觉得活着才有意义。”贾名宇凝视着客人黑洞洞的眼睛,肯定了他不是说疯话后,说:”你太理想化了,从而走向了极端,使自己悲观厌世。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呢?因为象你这样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总是恨不得社会一日千里地好,稍不称心就唉声叹气或者怒气冲冲的人我见的多了,因为你们没经历过大苦大难呀。我跟你说,我今年七十八岁了,在我这七十八年的经历里,可以说是人间该有的世道我都经历过了:战争。瘟疫。饥荒。大旱。大涝。匪患。抓丁,国民党。共c党。日本人,打土豪。分田地。合作社。大跃进。文革。改革等等。我可以对你说,我们中国现在所处的时代是我所经历过的世道中最好的时代,我虽然不懂历史,但我敢说,中国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代。最繁荣昌盛的时代,最蒸蒸日上的时代,处处澎湃着各种各样的激情,这些激情象阳光,象空气,随处可见,还用得着你去寻找吗?”客人:”您说得对,这个时代确实到处澎湃着各种各样的激情:钱的激情,权的激情,名的激情,利的激情,玩的激情,色的激情等等等等,可以说是激情的盛世,但这些激情不是我需要的激情,因为它们是伪劣的激情,是激情中的莠草,芜蔓失控,僭夺了真正的激情的生存空间。”贾名宇慢慢地困惑地摇着头:”我不明白,愿听其祥。”客人沉思片刻,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用我的经历来解开您的疑惑,因为这种方法我觉得形象生动,能使您彻底明白我的意思。您放心,我会说的很简洁,不耽搁您多少时间的。因为我知道您是忙人,您的时间比我这闲人的时间宝贵多了。”贾名宇略一思忖,笑道:”这样更好,你这样的奇人一定有非同寻常的经历,总会使我大开眼界的。你就只管讲吧。”于是客人就侃侃而谈了起来。 二:得天独厚的一代人 我叫李雄海,是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人,今年四十五岁,是踏着改革开放的鼓点长大的,用你们这一茬人的话和比我们晚的人的话来说,我们正生在了中国历史上创业的黄金季节,因为改革开放之初,各种发财的机会雨后春笋般到处都是,各种发财之路明明的摆在那里。可是你们这一茬人被整怕了,不知道这些机会和这些路的后面潜伏着什么凶险,从而犹疑观望,象您这样敢铤而走险的人没几个;比我们晚的人在摇篮里就念叨着怎么发财,可等他们能行动了,发财的机会和路子早被我们这茬人抢光占满了,哪还有他们插脚的地方呢? 是的,我们这一茬人可以说是天之骄子,我们成长时期的耳朵里听的已不再是阶级斗争的号角,而是改革开放的鼓声。我们是在怎么创业怎么成功的叫嚣声中长大的,各种各样纷至沓来的一夜暴富一夜成名的故事使我们觉得锦绣就在前面向我们招手,只要你敢跑过去,因为创业和成功说穿了就是怎么能拥有钱,因为钱一下子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尺,就如同秦始皇统一度量衡一般,只要你能有钱能成功,谁管你用什么手段呢?当时的一句风靡的话,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背景的很好的注脚,那就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也就是说,我们这一代人是被怎么挣钱怎么成功教育大的,这种教育使人如此的骚动焦灼,恨不得自己一眨眼就到了能出去挣钱的年龄,如果慢了那些钱就被抢先的人都撸走了似的。尤其是当时的一句话激动着我们年少的心----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仿佛金子就在沸腾的油锅里翻动着,谁敢伸手一捞,金子就是你的了!于是年少的我们都焦急地暗地里估摸着自己有没有这个胆子,能不能忍受得了油煎手臂的疼痛。我认为这就是社会教育,或者说是时代教育,每一代人的灵魂都是被他们成长时的那个时代的教育塑造成的,而不是学校和家庭塑造成的。毛泽东他们那一茬人之所以能成长为民族英雄,是因为他们年少时全国到处蓬勃着的救国图强的时代教育的结果。如果说他们心里只装着怎么救国,怎么图强,我们心里只装着怎么创业,怎么成功。也就是说钱的激情在我们年少的心里熊熊燃烧着,一个又一个发财致富的事迹象当年文革时一个又一个革命英雄的事迹在人群中闪电一样传扬着一样在我们之中传扬着,象当年的英雄事迹使红卫兵们骚动不已,恨不得立即有个坏蛋在破坏革命,自己立刻舍生忘死地去与坏蛋搏斗,从而成为英雄一样,恨不得一个发财成功的机会一下子绊在自己的脚下,使自己一下子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一句话,那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发财的时代。我看过一本美国人马克。吐温写的小说,叫<镀金时代>,写的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的美国人人人怎么疯狂地去发财的故事。我觉得我成长的那个时代与一百三十年前的美国所处的时代象极了,那本小说里写的那些对钱的投机家冒险家梦想家亡命徒,我觉得活脱脱就是我身边的人,那本小说里说,有的美国人想把水变成油,有的美国人想把黄土变成金子,有的囤积货物,天天盼望着价格飞涨起来,而我当时就见过这样狂热的梦想家。也就是说,那本小说里的气氛就是我成长的时代的气氛。人对于创业和成功就象第一次陷入情欲里的人一样的如醉如痴,不可遏制。说实话,我连高中还没读完,就加入了挣钱的行列里了。 我知道,我一说我是内蒙人,您就联想到了蒙古人,联想到了草原,和草原上的羊群。说实话,畜牧业确实是我们内蒙人发财的主路之一,尤其是号称软黄金的羊绒,不知道催生了我们那里多少富豪,因为我们那里的二狼山羊绒是世界上顶级的羊绒,而我,也是羊绒催生的富豪之一。而我之所以和羊绒结缘,是因为我在没出道之前,我们那里有关羊绒的奇闻就整天鸹噪在我的耳边,有关羊绒的事就不时闯到我的眼前。我单单给您说一件事吧:我十五岁那年,忽然冒出许多收旧羊皮袄的贩子来,因为改革开放人们的生活好起来了,首先发生变化的就是对衣装的美的追求,以前那些难看的白茬皮袄早丢在一边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人买,哪有不卖的道理。可很快的,一个消息闪电一样到处传扬开来:”这些贩子之所以收购这些废物一样的皮袄,是因为皮袄上的羊皮没笊过绒,他们收回去是笊绒卖的!”于是人们才恍如大悟起来,因为改革开放之前谁把羊绒当一回事呢?谁懒得从羊身上去笊绒呢?更不要说从羊皮上笊绒了!于是卖了皮袄的人真是恨死了那些小贩子,而没卖皮袄的人真是庆幸不已,得意洋洋,待价而沽,天天和小贩们讨价还价,一件破皮袄竟能卖到二百多块钱!在当时这可是天文数字呀!而有的人仍然嫌小贩给的价低,就自己动手笊绒,而有的人因为把皮袄当作没用的货送了人,现在又向人家往回要,人家当然不干了,于是两家人就闹的不可开交。唉,当时皮袄掀起的风波就是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呢! 所以,在当时,在我们那里倒腾羊绒的人,就象现在在中缅边界贩毒的人一样随处可见。我很快就通过关系,成了其中一个羊绒贩子的跑腿,从而走进了倒腾羊绒的行列里了,从而看到了多少血雨腥风惊心动魄的场面呀!原来当时国家对羊绒实行统购统销,从而使收购价与出售价之间落差巨大。亡命之徒们能不纷涌而来?即使让他们毁灭地球他们也不眨一眨眼的----只要地球挡了一下他们收羊绒的道。因为致富太容易了,就在一收一售之间,你就从一只爬虫变成了一条龙!但关键是你得筹到收购的钱,因为你不能去抢羊绒呀!当然,在羊绒火起来的当初,许多巧舌如簧的人,利用人们传统的口头协议,从还很朴实的蒙古人手里赊出了羊绒,转手就卖了,从而空手套白狼富了起来,成为一时的传奇人物,而空手套白狼也成了我们这些少年最想学的本领了,就如同当时风靡一时的海登法师使多少少年人神往着能拜他为师一样。如果这些人能及时把钱还给蒙古人就好了,可是他们眼里只有钱哪还有诚信!于是受了骗的蒙古人很快就学精了,不再认什么交情,对任何人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年不时在草原的山旮旯里发现被杀的羊绒贩子,十之八九是因为不还钱而被蒙古人杀死的。当然被土匪劫杀也是可能的,但这种几率很小,因为羊绒贩子都是全副武装,成群结队的,只在到达目的地收购羊绒时才小范围的分散开来。正因为羊绒贩子都成群结队,有时不规矩的贩子群就仗着他们人多势众,对蒙古人强行收购,甚至抢劫,因为草原上的蒙古人总是住的稀稀落落的,一家与一家总是相隔十几里。很快的蒙古人也学贼了,在进行羊绒买卖时猎枪不离手,双方的生意总是在枪口下进行的,如果一但一家被抢,发现的人就会纵马跑上山岗烧起一堆牛粪来,滚滚的黑烟就会把周围十几里内的蒙古人招来,他们就会骑着马,拿着猎枪弓箭腰刀从四面八方向狼烟汇聚过来,抢劫者就插翅难飞了,赶紧交钱走人。也有的贩子特坏,把蒙古人一家绑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过个一天两天,最多四五天,总有过路的蒙古人会来做客发现了这家人,是弄不出人命来的。但是,蒙古人的记忆力特别好,会把这伙人的体貌特征迅速传遍草原,那么,这伙人就别想在草原上露面了。总之,羊绒贩子把以前平静朴实的草原搅的乱糟糟的。最让人痛心的是,蒙古人不再好客了。以前草原上的蒙古人,只要你路过他们的蒙古包,总会热情地款待你,休息时与他们的女眷只用一根红头绳隔开,一点儿也不对你戒心,多坦诚呀!他们的蒙古包从来不上锁,你进去了没人,也只管吃喝,你要是不这样,他们觉得你不把他当朋友看,会生你的气的。还让人痛心的是,蒙古人不再诚实,开始跟买卖人动开了心眼儿。许多囤积着羊绒的蒙古人怕自己算不过羊绒贩子,就请了香港人来当参谋,因为当时不光在蒙古人眼里,就是在我们眼里,都认为香港人是做生意最厉害的人。 唉,我的话扯远了,咱再回到筹钱上来,因为羊绒贩子诚信的丧生,使空手套白狼的机会很快成了过去,所以,你要想收羊绒就得筹钱。筹钱无非有两条路,一条是向亲戚朋友们筹,可这条路很快就走不通了:如果你挣了钱,亲戚朋友会红眼你挣了钱,从而想着法子让你还他们的人情,而人情常常是个无底洞,于是你很快就和他们翻了脸,而亲戚朋友们会骂你是白眼狼,也不再会把钱借给谁做生意了,第一是怕再帮着别人发了财,第二是怕再培养出个白眼狼来。如果你一旦赔了,亲戚朋友立马和你翻脸,白刃相逼。也就是说,在挣大钱的飓风之下,以前淳朴的乡风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于是羊绒贩子就把目光盯住了第二条路----向银行借贷,用人们的话说,这样挣了赔了,只是和银行说话,省事儿!再说了,谁有比银行钱多的亲戚呢?于是一时间谁能从银行贷出款来就成了英雄,而银行的大大小小的职员在羊绒贩子的眼里也牛逼了起来,都以银行里有认识的人为荣。可银行职员不时有离奇地死掉的,都风传是羊绒贩子干的。更有趣的是有些羊绒贩子赔得一塌糊涂,银行竟然象供菩萨一样供着他们,生怕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因为他们活着,那笔借贷就存在着。 您也许会对我说,那照你刚才说得,收了一卖就能挣钱,哪来得风险呢?嗨!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呀!我刚才说了,羊绒是国家统购统销的商品,正因为这样,才造成了巨大的利润,才引来了那么多铤而走险的人来和国家争利。国家当然不会让私人染指自己的蛋糕了,每年一到羊绒的收购季节,全巴彦淖尔的工商警察几乎全体出动,从草原到黄河边的所有路口关卡都被封锁了起来,一但查获,全部没收。我跟您说,我们当年蒙骗过关的花招只有当年给红军偷偷运输枪支弹药药品的地下交通员可与我们有的一比。我们用出殡的办法,把羊绒装在棺材里运,用装成孕妇的办法用,用小孩背着书包运,用乞丐运,用运煤车把羊绒埋在煤底下运……但是工商警察越来越精了,我们的风险就越来越大了。我见过好多同行因为被查获而自杀。尤其是一个河北人,在黄河大桥上被查获了,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跳了黄河。因为我们在干这一行时就下定了决心,要不一夜暴富,要不一死百了!也就是说,自己的命和钱相比轻如鸿毛,有了钱才能使自己的命有了价值,没有钱自己的命就如同没有装茅台酒的空茅台酒瓶子!当然有不甘心这么完蛋的。有个河南贩子找到扣留了他的羊绒的公安局长说:”你放我一马,这车的羊绒的利润咱对半分。”可局长硬要八成利。这河南人就怀恨在心,用自制的手枪,按上自制的消音器,于下班人流的高峰期间,让一个伙伴用摩托驮着自己,悄悄接近了同样骑着摩托车的公安局长(在当时,公安局长能骑上摩托车已经不错了),用大衣苫着手枪,在和局长擦身而过时,一枪从局长的侧胸打进去,贯穿了局长的心脏,局长一头栽倒在街上,恰好一辆载重汽车从后面过来,把局长碾在了车轮下了。人们都以为局长是突发一种病症才从摩托车上栽下来的,却从来没怀疑是被人谋杀的。我今天给您说这件事,是因为这件案子早过了追诉期。据我所知,这位河南人现在比我还富有。 您可以看出我们当年为了钱是何等的疯狂,或者说,钱的激情在我们的胸中是怎样的激荡着,使我们视冒险如儿戏,视诚信如戏言,视人情如粪土,视法律如空文,视国家利益如草芥。因为我们眼里只有钱!我们因为兜里有钱了而洋洋得意,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自己被钱的激情扭曲的如同恶魔,才知道我已经不是人了。 他激动地停了下来,心烦意乱地一口气喝完了茶,等李秘书给他续上了水,心情平静了,又接着往下说。 三:有钱人的嘴脸 后来国家放开了绒毛市场,购销之间的差价急剧缩小,我们只能往掺假上下功夫。不瞒您说,我们的掺假手段层出不穷,让收购者防不胜防,难怪红塔集团的老总会感慨地说,中国人弄虚作假的天才真是登峰造极,你今天刚研究出个防假的高科技来,明天弄虚作假的人就能让它一文不值。而我们掺假又带动了一些特殊东西的畸形奇缺。你比如重金粉,它本来只卖两块钱一袋,可后来能卖到五十块钱一袋,而且你就是买不到。就因为它比重大,压秤,就因为它的颜色和羊绒的一样,就因为它有粘性,粘在羊绒上你怎么也抖不下来。可是后来羊绒的价格波动太厉害了,对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因为跟国家斗,跟收购者斗,我们是心里多少有底的,就因为对手是我们能看得见得。于是我们开始另谋出路,纷纷开起了羊绒衫厂。 我总是听人一说成功人士,就赞叹人家有头脑,眼光独到,但我几十年的阅历,再加上我的经历使我明白,成功人士和别人一样都是听社会的声音走的,也就是说,社会是个生命体,人只是它身上的细胞而已。就拿您来说,外界评价您不盲从,不跟风,可您不也跟了改革开放的风,工业致富的风了吗?只是有的成功有的失败了,期中的奥妙太深了。如果成功的人自得地以为自己扼住了自己的命运的喉咙,那就太可笑了。据我所知,拿破仑希特勒风顺水顺的时候,都自信的不得了,可后来一败再败,连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才能了,从而越来越优柔寡断,最终失败,可见一个人你再有智慧,与社会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闲话少说,咱们书归正传。我们这些羊绒贩子是跟着一股风才纷纷开起羊绒衫厂来的,至于这股风怎么起来的,没有几个羊绒贩子去思想。这一跟风,我们的生活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第一,政府不再是我们要精心对付的敌人了,而是开始扶持我们,因为我们给国家挣外汇呀!因为我们生产的羊绒衫绝大部分都出口了。第二,不再吃羊绒价格波动的苦了,因为水涨船高,羊绒涨,羊绒衫的价格自然也涨。变化最大的是第三条,以前虽然有敌对的时候,但不尖锐的同行,现在却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都绞尽脑汁要拿到订单,即使自己生产不过来,还再抢,因为他可以转手给那些缺订单的厂子,或者没有订单的厂子,从中挣一笔转手费,要不,他宁愿一分钱也不挣,甚至贴点儿钱,让你生产,但就是把住客商不放。总之是我干不过来了你干去吧的事儿是没有了。也就是说,曾经把大家聚在一起的哥儿们义气现在没影儿了。在这种激烈的竞争下,有的人越做越大,有的人破产倒闭。每当看到曾经和我一样风光的人的一副落魄相,我就不寒而栗,我才知道钱才是人的地位的支柱,但这根支柱是玻璃做成的,一不小心就被碰断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竖支柱,多竖支柱!换粗的,换粗的!也就是说,在倒腾羊绒的时候,我的身心沉浸在钱的激情里,对生呀死呀诡计呀阴谋呀都感到新奇兴奋刺激,现在我才看到了钱把你托起来的恐惧,祈求着我的财运不要断,犹如挖掘机的挖斗把你托举起来时那样,你生怕那开挖掘机的司机犯了糊涂,手一抖,挖斗一翻,你就载了下来。,又如同你凭着高兴顺着杆子往高爬,只盯着杆头儿的眼睛忽然往下一瞧,吓得你手软腿软,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抱紧了杆子千万别掉下去,直祈告杆子千万别断了,直盼老天不要起风来摇晃杆子。一句话,人生的最大痛苦并不是生来的贫困,而是由贫困到富贵后又跌回了贫困里,这时的人很少再有站起来的精力和决心了。也就是说,我现在挣钱是因为恐惧逼着我去挣钱,而不是钱的激情激励着我去挣钱了。每当我听到有人在破产后自杀的信息,我就不由得想:哪天说不定就轮到我了!我是越来越相信我们那里的老乡说的一句话了:财运是天上飘着的一根鸿毛,说不定哪时落在了你的头上,可说不定哪时一股风吹来,它又飞走了。我先开始认为这是他们为自己的不奋斗不上进找借口开脱,为自己的平凡解心宽的,可现在才明白确实如此,因为我回顾我的发财之路,我做的任何选择别人也做过,我冒的任何险别人也冒过,也就是说,我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成功的偏偏是我,而那些人却倒下去了,这难道不是运气吗?是呀,既然这根鸿毛运随时都会飞走,我为什么不尽情地享受荣华富贵呢?因为荣华富贵是荡妇,她跟着你时你就该纵欲,她不跟你了,你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是的,我开始骄淫奢侈,颐指气使,作威作福,有钱人该有的气派我样样不落,就如同说不定哪时就要上战场的士兵一样,对眼前的一切欢愉贪得无厌,恨不得把今后的一切享乐都预支到眼前来。哈!我见您听完我说的作威作福时眉头微皱,好象既嫌厌又不解,我现在就给您说个明白,因为改变我的命运的那件事就孕育在我的作威作福里。我认为钱和权一样,给人带来的最大的乐趣就是能支配别人的命运,让他生就生,让他死就死,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这才充分显示出了你的尊贵伟大,别人的卑微渺小。一句话,谁有了钱和权,谁才是人。当然,我的作威作福是有范围的,那就是在我的公司里。我今天把张三提成了经理,稍不如意,明天就贬下他去,提李四成经理,可我又能做到不让他们离开我,因为我出的工资高。一句话,高工资驯服他们成了奴隶。至于普通工人,我常常因为不满意而成批成批的打发他们,因为外面等工作的人在排队呢!还是那句话,我出的工资高!每当这时,我心里充满了杀戮的快感----杀戮是强者最大的陶醉,因为这在证明自己有多强大,要不然历史上战胜者屠杀战败者的事件怎么会层出不穷呢?至于个别工人的去留我从来不闻不问,我认为你关心一只蚂蚁的死活,那你就是一只两条腿的蚂蚁。而我做这一切都心安理得:谁让你们没钱呢?就如同狼对羊说:谁让你没有锋利的爪牙呢?嗨!这世上的东西就是一物降一物,一物养一物,没什么可说的!阎锡山的以贱养贵真是至理名言! 四:从一面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有一天傍晚,我和几个朋友从我设在公司里的保龄球馆里兴尤未尽地出来了。来到了停车场,和他们纷纷道别,目送他们一个个钻进了各自的轿车里,然后我才打开车门,正要往车里钻,这时我隐约听到一声低低的怯声怯气的叫声:”老板……”我不由得直起身子回头四望,就见不远处的一根廊柱后面钻出一个六十多岁,身子又疙缩又佝偻的老头来,正战战兢兢而又焦虑地望着我,可又随时准备再缩回廊柱后面去。我很恼火,因为我从来不见工人的,这是我的公司里众所周知的不成文的平规定了,可现在如果我怒斥这个人,或者一掉头就钻进车里,都会给我的这些朋友落下话把子的,别看他们平时和你好的不得了,背地里就瞅着你的漏洞,然后添加进让你难受的东西去再暗地里传扬出去损你。我就只好平心静气地问那老头你叫我?只见那老头象巴结凶狠的主人的狗那样战战兢兢摇尾乞怜地忙不迭地走过来:”是的,老板,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打扰您的。”就祈求饶恕地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这时,已有一辆车启动了。我耐着性子问他什么事。他绞着双手,因为慌张而口吃地说要请六天假。这时又有两辆车启动了。我尽量克制着愠怒说:”这点儿小事,你找车间主任,或者厂长就得了嘛。”他更加惊慌地绞着双手,象是在嫌怨它们撺掇着自己来见我似的:”我找了,可他们说,现在正忙,让别人顶我的班会受不了的,因为我请的不是一天两天的假。”这时最后一辆车启动了,我也没了耐心:”那你请一天两天假不就行了嘛。”就又要往车里钻。这时我眼睛的余光无意中扫见了这个老头绝望的眼神,和嘴唇痛苦的颤抖,一下子触动了我早被搁置一边的怜悯,不由得又转回头来问他:”你为什么非请六天假呢?你在厂子里干什么?”老头觉得又看到了希望,激动的又口吃起来了:”我得……带老婆去……北京查病去……来回最快……也得六天……奥,我是锅炉工。”最后一句说的很急很干脆。我怪他大惊小怪,就嗔怪道:”咱盟(那时我们那里是巴彦淖尔盟)医院查不出来?”他赶忙说:”盟医院查了,说是食道癌,我不相信。”我不耐烦地说:”盟医院的医术我是知道的,既然盟医院诊断为食道癌,我估计就是食道癌了,你就不要去北京花这冤枉钱了。”就又要低头哈腰往车里钻。这人急的浑身直抖,两只脚象看着亲人在火里烧着,自己却没办法去救那样倒来倒去:”老板,我不光是去查,是就连带着去给她看病呀!”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的怜悯心又被触动了,直起身子,转回头来说:”别看了,就是我得了那种病,把我所有的家当贴进去也白搭。摊上这种病你只有认了。”老头一下子忘了对我的敬畏,绝望地痛苦地喊:”她跟我过了一辈子苦日子,我能报答她的就是多让她活几天呀!”这句话使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因为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感情已经绝迹了,可是今天迎头给碰上了!但我仍不由得试探虚实:”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不要感情用事,那是把钱往水里扔呀。”他双手恼恨地一握一捣着:”我知道!但我就是要扔!”我怔怔地看了看他,问他:”把钱扔掉了,你怎么生活?因为你也……六十多岁了吧?。。。。。。很快就要干不动活了。”他哀痛地耷拉下脑袋说:”老伴儿死了,我也是个活死人了,有钱没钱不要紧了。”我又看了看他,觉得他这是在说一句气头上的话,真的到了没钱的那一天就会后悔了,就对他说:”你还是冷静点儿吧。我听说去北京做癌症手术,少说也得个十一万,这还只是第一次的手术,第二次就不止这个数了。”他就绝望地打开了摆子。我急忙上前扶了他一把,等他站稳了,就赶紧后退了一步,生怕他神志清醒了知道我扶过他一把。一会儿他不恍惚了,绝望地摇着低垂的头:”唉,老天不公呀,老天不公呀。我就这么一点儿心愿也不能满足我!”就摇摇晃晃地兀自走了。 我愣了一会儿,也走开了,但这个人绝望的样子不时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使我深深地为他难过----这是我第一次为外人难过:”是呀,他这点儿心愿对他来说难如上青天,可是对我来说真是举手之劳----不就是十一万块钱嘛!。。。。。。唉!你为什么就不多挣点儿钱呢?”好像这是他自作自受。这么一想,我的心就宽松了些。可过了两天这理由就自己倒了:”谁给你说挣不到钱的人就该遭这样的罪呢?要知道钱是有数的呀,有的人手里多了,注定有的人手里就少了。关键是钱为什么要用挣这种办法来分派呢?是呀,他咒骂老天不公,如果这是老天定下来的规矩,老天确实是不公的!它让有钱的人钱多的连他自己都厌倦了,它让没钱的人连个面包都买不起!也就是说有钱人把没钱人的福气都掠夺了去了!也就是说,有钱人是合法的强盗!”于是我第一次为拥有财富而惭愧,才深深知道是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是钱把人当猴儿耍的!是钱把人异化了!但同时我也特别羡慕这老头儿,因为他有值得他去牺牲的人,也特别羡慕这老头儿的老婆,因为她有愿意为她去牺牲的人。而我自己仔细地掂量过我身边的人,没有人值得我去为他牺牲,没有人会为我去牺牲,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只会为钱去牺牲!也就是说,在我的人际圈里,人与人的情意降格为第二位了!相应的,人自己把自己贬低的比钱低了,在人的心里,钱才是顶天立地的,而不是人!也就是说,这个老头儿让我看见了人在人的心里的尊贵,即人给与别人的尊严,而不是钱给与人的尊严!这两种想法驱使着我一定要见一见这个老头儿,终于摆脱了另一个矜持的念头的拦阻:”以你九五之尊,去见一个卑微的锅炉工,不是在折辱自己吗?” 五:觉醒后的痛苦和无奈 我装作微服私访,溜溜达达地到了锅炉房,万幸正是那老头儿在上班,正背对我往锅炉里填煤,动作虽然麻利老练,但难掩力不从心之状。我不由得想:”这么大年龄了还在拼命地干活儿,可以猜想他的一生中除了亲戚朋友的婚嫁娶娉的事宴外,很少再有其它的娱乐了。也就是说,他的一生就是为了活下去而拼命地干活儿,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能活到现在,而且仍在拼命地活下去,实在是让我不解。”他填完了煤,迟缓衰疲地把锹立在墙边,慢吞吞地转回身来,一边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的两头轮流着擦汗,一边向在另一头的休息室走,正好要经过锅炉房的门口。只见他的目光呆滞悲苦,直勾勾地看着地面,恍恍惚惚的忘了世界的存在。我忽然觉得很尴尬,因为我要打扰了他的愁思,我就想悄悄地退出去,可我小心地向后踏下的脚却踩在了一块儿碳渣上了,身子不由得一歪,另一只脚就嗵的一声向后一踏,才稳住了身子。他茫然地抬头向响声处望过来,空洞洞的眼里不由得露出了吃惊的神色,继而诚惶诚恐地嗫嚅一声:”老板……”就再也找不到说的了,嘴唇和喉咙着急地蠕动着。 我装作偶尔路过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好像根本没跟他打过照面似的,这使他立马卑微地躬下了腰,战战兢兢地偷眼看我。我绕着锅炉转了一圈,他诚惶诚恐地跟在我后面,老年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使我很不自在。我又在锅炉房门口停下了,装作对他的工作满意的神色左顾右盼着说:”还不错。”他就如释重负地巴结地点着头,连说两声哎哎。我装作关心地问他在我这里干了几年了,他赶紧说四年了。我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干得动这体力活儿了?”他赶紧一挺胸脯,显示自己还有一把力气,连说:”能,能。”然后提心吊胆地看着我,生怕我解雇了他,因为在他这个年纪,再找工作就难了。我问他以前在哪个单位工作,他说在糖厂,赶紧补上一句说,糖厂早倒塌了。我说,就是倒塌了,它都给你们办了养老保险了,够你和老伴儿花的了,为啥还受这份儿罪呢?”他惊慌地哀求我:”老板,您千万不要解雇我,我知道我年纪大了,干活不利索了,所以更努力地干好活儿的。我的活儿干的怎样你可以去问问我们的车间主任和厂长,还有我的同事们。您千万别解雇我。要是我那天冒犯了您,请您原谅我老糊涂了,急糊涂了。”我赶紧说:”啊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怜惜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得劳作。”老头儿长出口气叹息着说:”不劳作不行呀,我得给我的三个子娶媳妇呀。现在才给两个娶过了,还有一个没娶,老伴儿又得了那病……更要钱呀。唉唉。”我心里凄凄然,可要是在以往,我会嗤之以鼻:”谁让你没本事挣钱呢?”可我现在却想:”挣不下钱的人就该受这样的凄惶吗?这理说不过去呀!”我低声问他:”你……不给老伴儿去看病了?”他叹息一声:”我现在只有两万多块钱,两个儿子刚成家,也没几个钱。老大能拿出一万五来,老二能拿出一万来,这四万多块钱离十一万差远了!唉!。。。。。。”这唉一声象你拨了一下绷紧的细线一样颤抖着,让我的心直发憷,也惭愧的发慌,因为他父子三人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积蓄还不顶我十天挣的多呢!这就使的在我的眼里易如反掌的事,在他们的眼里比登天还难!也就是说,正因为象我这样的人对钱的无情掠夺搜刮,才使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困境!邓小平当年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但希望这些先富起来的人给人们竖立个榜样,更希望这些人能帮助人们富起来,可事实是,这些人凭着雄厚的资本更加无情地压榨穷困中的人们!也就是说,是用合法的方式喝穷人的血,吃穷人的肉!而我也是这些狼中的一只呀!我沉声问:”你老伴儿没有单位?就是以前。”他苦笑一声:”她是农村人,年青时是图我是市民,又有工作,就嫁给我了,哪有什么单位呀。”我说你忙吧,就转身走了。 我去了人事部,让诚惶诚恐的一个小姑娘找出了动力车间的人事档案,翻出了这老头儿的劳动合同,见他在市机井队三巷501号住着。我知道那是市里的贫民区,是一片五六十年代建起的平房。我又记住了他老婆的名字。 第三天,我从办公室里瞅见了他下班回去了。过了半小时,我开车来到机井队附近的一家超市前停了车,象去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溜进了机井队,寻寻觅觅的来到了老头儿的院门前,胆怯地敲响了这扇陈旧的木头门。就听屋里喊:”门开着。”我就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院门发出一声老气横秋的吱呀声。我一闪身就进去了,又赶紧关上了院门。我走在一条年深日久被鞋磨的象瓦一样薄的蓝砖甬道上。我不由得打量院子,见它只有二十多平米。左边是一间破落的小杂什屋,右边一棵挂着稀稀拉拉的苹果梨的果树,枝枝蔓蔓地占了院子多一半的空间,把屋子遮的黑暗暗的。我就这么打量着,走到了稍的发白的家门前。从家门下面残留的油漆可以看出,以前门上刷的是绿漆。我正要敲门,门已经被拉开了,一个二十四五的小伙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一见陌生的我,笑容在惊讶中变成了礼貌拘谨的神色,正要开口问我,我已经试探地问他这是不是那老头儿的家,他说是的,您请进。我迟疑地走进家里,见那老头儿和另外两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正笑吟吟地面对着门等我进来。我觉得自己受骗了,想扭头走,却扫见离他们稍远一些的一张八成新的躺椅上躺着一个骷髅般的老太婆。老太婆灰派派的脸上竟然也挂着笑容!我一眼看出这老太婆已经病入膏肓,这说明老头儿没有欺骗我,可是这一家人为什么这么喜色?家里的人一见我进来,惊讶得笑容僵在了脸上。老头儿马上醒悟过来,吃惊地,诚惶诚恐地往起站,嘴里说着老……老……可就是吐不出板字来,手软脚软的,更使他笨手笨脚起来,往起站的动作做了一半儿,就差点儿带倒了椅子。一股对长辈的尊敬,最少是对年长者的尊敬在我的心里油然而生----这在我真是久违了,因为我只对比我有钱的人尊敬----使我不由得趋步上前,轻轻地一按他的肩头,让他坐好了。但他的三个儿子已经从老头儿吐的那个老字里知道我是谁了。再加上我一身名牌的衣装,使他们在受宠若惊中卑微得想匍匐在地!这使我汗颜无比----我无意间又欺凌了他们!我和他们一样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机灵的老三给我递过一张椅子来,可他又因为椅子的破旧而窘的发慌。我装作毫不在意,说声谢谢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家人才稍稍松了口气。我环顾着这间简陋的家说:”啊呀,你在我那里工作了四年了,也算是元老了,我竟然对你的生活一点儿也不了解,真是惭愧。”他的三个儿子只是受宠若惊地傻笑着,他也下意识般地说着没什么没什么。我就知道我的出现对他们实在是残酷的折磨。我第一次痛苦地想: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是人,为什么就不能坦坦荡荡地坐在一起呢?非得有的人做孙子,有的人作祖宗呢?是谁来指定什么人该是孙子,什么人该是祖宗呢?还不是钱和权!钱和权可真是人的主宰呀!可以前我面对这种情景时是多么的志得意满呀!我不忍心折磨他们,尤其是那个老太婆,眼睛睁的圆鼓鼓的,我真担心她一口气上不来死了。我就敷衍了几句,起身告辞,而我相信慌乱中的他们也没有听清我说了些什么。 我坚决阻止因为我这么快的告辞而惊慌失措的他们送我出家门,因为我怕他们的左邻右舍看见了我,怕传扬出去让我的朋友们笑话,因为我来这里实在是有失身份。他们就不敢迈出家门。我就对老头儿的大儿子说:”你们这一片儿的厕所在哪儿?”老大急忙说:”我带你去。”就恭谨地在前边带着我出了院门。快到公厕了,我把老大拉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掏出一个存折来对他说:”这是十一万块钱,你和老二带着你妈去北京看病去吧,不要让你爸去了,他年龄大了,受不了出门的折腾了。”老大懵懵懂懂地望着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话:”我们拦不住我爸。”我说:”你就说是我说的,要不我就解雇他了。”老大迷迷登登地点点头:”好好。”我又说:”你和两个弟弟委婉地把这事说给你爸听,人老了,大喜和大悲都是伤身的。”老大又迷迷登登地点点头:”好好。”我又掏出一张医保证明来递给他:”这是我从林业局给你妈开出来的医保证明,将来可以拿着医院的发票去报销的。还有一件事,我来你家的事千万别对任何人讲。”老大又迷迷登登地点点头:”好好。”我说:”你回去吧。”他就象木偶人一样转身走了。我就想,在几天之内他是从梦中醒不过来的。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我不由得凄楚地笑一笑,不由得想起他带我一出家门,就不由得露出的悲色来,又想起老头儿那张悲苦的脸,我忽然明白,他们不想让病人难过,故而在病人面前喜气洋洋的,而病人同样的不想让他们难过,也在他们面前喜气洋洋的。唉呀!我的天!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呀!这是多么大的自我牺牲呀!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就是因为他们心里充满了对家人的爱!一句话,那就是人对人的爱!奥!我明白了!为什么生活这样的困顿,这老头儿还能活下去,就是因为家人的爱!是这股激情激励着他顽强地活下去!这是不是由富到穷的人会自杀,而一直穷困的人却不自杀的原因呢?因为前者没有这股激情。那么为什么后者会有这股激情呢?不瞒您说,我除了课本几乎没读过什么书,但年青的时候读过一本<李自成>,那还是收羊绒时困在草原上寂寞难耐,不得不去翻这本早被伙伴们翻的破烂不堪的书的。我深深地为李自成那种被追剿的东奔西跑的生活所感动,因为这种生活使他和追随着他的人都燃烧着相依为命的深深的爱,在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中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伙伴献出生命。这种激情使人产生崇高的境界,可以说,是崇高感动了我,我才知道崇高原来如此让人陶醉!可是在现实中去哪儿找这种境界呢?只能在共c党打江山的影视剧中看得到。人们都说那是假大空,但我相信那是真的,但可惜的是共c党也好,李自成也好,一打下江山,这种境界就没影儿了,变得乌烟瘴气起来。于是我痛苦地想,这种崇高的激情,这种能把人的灵魂的底子都搅动起来的激情,只能产生在同样陷在困境的人们的心里,也就是说,人是能共患难,而不能同享受的!也就是说,如果让这家人富了起来,这种搅动着人的心底子的爱就消失了。可这种爱才是让人最陶醉的崇高境界呀!也就是说,世上最让人销魂的就是这种人和人之间无求无悔的爱!可要得到这种爱的代价却是忍受贫困!处于逆境!您也许会说,你还是不真心向往这种境界,否则散尽家财不就得了吗?我也想过这样,但是,第一,我散尽家财却找不到与我去忍受困顿得人,因为要和你忍受困顿,需要有一个共同得目标凝聚起来,那就是脱贫脱困,可我本来是富贵的,所以没有人能信我,除非我破产了,可这样也没人相信我,因为破产的穷人和一直贫穷的人是泾渭分明的,而且心里互相敌视,除非我找到也是破产的穷人,可是这些人很难再鼓起干劲来了。再说这些人曾经沧海,对什么也不相信了,因为这种激情还需要朴实做引火索,这种人已经没有朴实可言了。第二,得了我的财的人小富了起来,他们的心也就淫逸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人一有几个钱就急着要干什么。第三,如果我把家财捐给了慈善机构,只是把我的财富转到了伪善的坏蛋手里了,因为慈善机构大部分是伪善者为敛财而打的幌子!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我的家人会因此要了我的命的!而我还真不想死!因为我的妻子也好,儿女也好,之所以尊敬我,是因为我堆起了一座金山,这金山是他们幸福的保障,我一旦毁了这座金山,就顶如毁了他们的幸福,他们还不杀了我?因为象我这样家庭里的家人之间的关系,是靠钱来维持着的!可不管怎么说,钱开始让我深深地厌恶,敛财在我眼里变成了强盗的行径。从此我一看见那些为了赶活儿加班加点,顾不上家里,荒废了对子女的管教的工人们,我心里就难过,因为象我这样的人把他们变成了机器,直到有一天报废了才会停下来!他们除了工作----活下去,工作----活下去,几乎就不知道别的了!从而让那些闲的无聊的富人到处去寻欢作乐,消磨时光!可我又实在想不出改变这种不公平的办法,我只能做到眼不见为净,把经营权先给了同样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的妻子,过了几年,又给了长大了的儿子。可我正当盛年,生命还长着呢!我得想办法消耗完它呀!我首先就跳进了淫逸的逍魂乡里去了。 六:富贵不能淫? 中国有句古话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实际情形正好相反。尤其是富贵不能淫,纯粹是天方夜谭,因为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拼着命去抢富贵,保富贵,是因为富贵能让男人拥有众多的女人,这是男人去争雄的潜在动因之一,因为女人对钱的味道权的味道极其敏感,因为钱的味道权的味道最让女人陶醉神往,哪个男人身上散发出了这两种味道中的一种,她们就会争前恐后地粘上去。女人还是狗仗人势的动物,一旦粘傍上了有钱有权的男人,就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起来。而女人也是最贪婪的动物,一旦粘傍上了有钱有权的男人就张开了血盆大口,否则会被别的女人笑话死她。我一看到那些栽了的贪官就为他们惋惜,因为十有八九他们是被女人拖入深渊的。当然我相信他们也凭权力这种合法的暴力强占过女人,但绝大部分女人是自己贴上去的,因为对于绝大多数男人来说,美女自己叉开了腿,哪有不上马的道理!可临到头来这些女人又大喊冤枉,说自己是被逼无奈!可是您注意到没有,几乎没有一个有钱人因为男女之事而被曝光,更不要说受惩罚了,这是因为权和钱有着本质的不同,权是合法的暴力,使人总有被强迫的感觉,而钱却是诱惑,使女人自愿拜倒在有钱人的脚下。还因为权是公众给你的,你谋了私就会被检举,而富人的钱却是自己的,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看不惯了也只是骂声娘,奈何不了人家的。一句话,诱惑与强迫相比是对人更可怕的征服。当然了,男人富贵了就淫不能光说是女人诱惑的结果,这是双方面的原因,因为钱和权轻易地打开了穷光蛋时怎么也翻不过去的栅栏,因为钱和权往往是催情剂。就拿我来说吧,当我第一次赚到了大把的票子----就是几天的功夫----兴奋的就想干点儿什么来宣泄一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女人。说真的,是那样的自然,犹如肉摆在了眼前就想起了酒,歌到了兴处就跳起了舞。但细细一想,这是羊绒贩子们生活的环境对我潜移默化的结果。因为我一加入羊绒贩子的队伍就发现,不论是在饭店宾馆乡镇小店,还是在山里草原上,只要是羊绒贩子出没的地方,总是有妖娆的女人盘桓在那里。而更让我矘目结舌,不知所措,手足无措,羞臊不已的是,这些女人和羊绒贩子们肆无忌惮的打情骂俏中对性的露骨的话和下流的动作,更让我困惑的是,这些女人和羊绒贩子们随随便便地同宿同住,因为我很快明白她们是有男人他们是有老婆的,于是我以前所受到的教育象地震中的楼房一样摇晃了起来,犹如宋朝的儒生一下子生活在了现在的社会,因为我在家里和学校里所受的教育仍是传统的教育。尤其是性的教育,说白了还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就是在学校里和同学们说些黄话,听些黄段子,私下里也觉得自己下流而卑怯惭愧不已,哪知道我现在耳濡目染的比和同学们说的黄话听的黄段子黄十倍百倍。更可怕的是这可是活生生的现实!我不知道是我所受的教育错了,还是现实生活错了。后来我才知道,人从家里和老师那里接受的为人处世的教育,一旦上了社会就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你要想适应社会,就得摈弃这些没用的教育,赶紧生吞活剥了社会对你的教育。但我当时彷徨无主,更给我雪上加霜的是,我的情欲一下子汹涌澎湃了起来,让我难堪不已的是,鸡b动不动就不分场合跃跃欲试起来,象一匹野马,你根本无法控制,而且情欲造反成功,反过来控制了你,逼着你疯狂地去意淫那些女人,而在同时,我的道德良心不停地叱骂我下流无耻堕落!可这有什么用呢?就象又哭又踢又咬的孩子无法阻止大人把他推向前一样!我的良心眼睁睁地看着我堕落了下去,我才明白堕落原来有如此的魅力,人人一旦面对着它,就如同男人面对着妖艳的淫娃,女人面对着风流的浪子一样,明知道与他们亲近会走向毁灭,可你仍然走向了他们!可这时让我屈辱自卑的是,这些女人让我的内心熬煎不已,她们却正眼也不撩我一下,就因为在她们眼里我还是个黄毛小子,就因为在她们眼里我还是个一文不铭的跑腿的!于是我心里又莫名其妙地蹩了一股气:我一定要让你们后悔的!而那种乱伦的耻辱感罪恶感又蹂躏着我,因为她们都是比我大的多的女人呀!。。。。。。总之,当时我内心熬煎的痛苦凄惶焦虑困惑真是一言难尽。啊呀,我把话题扯远了,咱还是回到我第一次挣到钱的时候吧。下面的话很难启齿,可以说,只有您一个人能听到我讲,因为这对我的一生影响深远,不说给您听您就了解不了我。 七:挣了钱干的第一件事 我第一次入股倒腾的羊绒当然也卖给鄂尔多斯羊绒衫公司了。我相信,提东胜,或者伊克昭盟,您可能得定懂一下才能想起来,但我一提鄂尔多斯羊绒衫,您就会马上想起那句当年天天在中央电视台上播放的广告语----鄂尔多斯羊绒衫,温暖全世界----来了。而鄂尔多斯羊绒衫公司就和当时许多在电视里大红大紫的企业一样,在现实中远没有在电视里那么美好。它和当时的许多企业一样,总是给供货方打白条,白条子能兑现真是牛年马月的事了,这时对羊绒贩子们来说,谁在鄂尔多斯羊绒衫公司里有硬根子,谁就能尽快地套现,谁就能赶紧再去收羊绒。可以这么说,有好些羊绒贩子与人家合股分文不出,就是因为他在鄂尔多斯公司里有硬根子。我们这一伙的老大就是这样的人。 我给他们当了一年的跑腿的,他们才认可了我,让我入了股。我入股后的第一趟生意,只在东胜----就是现在的鄂尔多斯市----耗了五天就拿到了现钱。您也知道当时的银行业务远没有现在的发达完善,做买卖的总是把现钱带在身上,很不方便。老大就叮咛我千万把钱带好了,一回家就赶紧交给父母。他这样的叮咛让我既感激又不服气,感激的是他对我的关照,不服气的是,我已经是合股人了,他还把我当娃娃看待!当时大家照例兴奋的发狂,因为冒险生意的魅力就在于,你做第一万次时成功后的狂喜和第一次成功后的狂喜几乎是一样的,因为每一次的冒险几乎都是不能复制的,每一次的未来都是个危机四伏的未知数。他们照例象每一次兴奋的发狂时那样,要出去找乐子宣泄一下。当时的娱乐还很单调,他们无非是出去狂饮大嚼一顿,然后不是去赌就是去找女人。可他们不敢把现钱带在身上,总是留下人在宾馆看着现钱。这一次他们习惯性地又把我留下了,因为他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跑腿的,也还没有从支派我的习惯里摆脱出来。我当时心里强烈的抗议:”我现在和你们平起平坐了,凭什么还让我留下!”可嘴里却爽快地答应着他们对我的叮咛,因为我的资格太低了:在合伙人的座次里我是排在最末的,因为我们这些羊绒贩子入伙,都会象梁山好汉一样排座次的,所以<水浒>之所以能让中国人读了几百年,是因为它提炼出了中国人过拉帮结派的生活的基因。而拉帮结伙中的座次就是个地位问题,就是地位高的对地位低的有绝对的支配权。 他们一走我就狂躁不已,因为我这可是第一次拿到自己挣的钱呀!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可是比第一次相亲成功还兴奋的事呀!因为这是他一生的分水岭,证明他已是个成人,已是个男子汉了!可这些粗鲁的家伙,自私的家伙,竟然一点儿也不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象一头囚在笼中的野兽一样在屋里上窜下跳,恨不得把屋里的一切都撕碎了。我把窗帘撕落了,沙发推倒了,角柜掀翻了,杯子打碎了…… 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我的狂躁一下子又找到了新的发泄对象----人!我没好气地喊一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服务员推开了门,一见屋子里的惨象惊呆了。我冲她喊:”看什么看!我赔钱就是了!赶快给我收拾好了!”这服务员胆怯地卑顺地赶紧进来给我收拾屋子,我象一个蛮横的暴君一样蛮横地找她的茬儿,呵斥她这做的不对,那做的不好,狠狠地把她摆弄好了的东西又弄乱了,使这个服务员象猫爪子下的小老鼠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就在折磨服务员里找到了快感,发泄着怨愤。终于宾馆的经理笑嘻嘻地进来了,问我怎么了,我就恶狠狠地指着服务员,说她笨手笨脚的,你怎么会用这样的员工呀!我不在这里住了。我这么一说,经理就着急了,因为我们这些大手大脚的羊绒贩子他是当爷爷一样敬着的。只见他厉声呵斥了一番服务员,让她赶紧走人。这可怜的女孩子就哭着跑了。这时我的良心不安起来,因为我害苦了她,但很快就被后起的一股得意洋洋淹没了,那就是我第一次尝到了钱的巨大威力,它不但轻易地毁掉了一个人的工作,而且让一个在我眼里曾经多么了不起的宾馆经理在我面前伏低伏小的。只见他大声叫着一个服务员的名字,在这个服务员没来之前,自己先恭敬地给我收拾开了屋子。等那个服务员来了,不顾他的身份,仍和服务员一起收拾着我的屋子,而十八岁的我竟然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里,看着经理为了平息我的怒火而给我打开的黑白电视----在当时这是上档次的宾馆才会有的……还不时吆喝人家换个频道,或者调调声音和亮度!啊呀!我现在想起来真是脸红,一个刚拿到大钱的少年瞬间就没了人性!我折腾够了他们,才傲慢地让他们走了。可是挣了钱的狂奋和不得发泄的怨愤象点了一点儿冷水的滚水一样,瞬间又在我的心里翻滚开了!我就对着电视发怒,把频道旋钮转来转去,旋钮发出鞭炮般的啪啪声。我拍着电视破口大骂它换个好节目,怎么演来演去就这些破玩意儿!可电视可不会象经理和服务员一样在我的淫威下诚惶诚恐地让我满足,我就气恼地关了电视,一头倒在床上,不由得嫉恨地想着他们此时在干什么,猜想着他们此时该吃饱喝足了,该进了舞厅,搂着那些风骚的女人旋转着,然后……我的鸡b就象小钢炮一样挺立了起来,这一次它不再强迫我去意淫那些风骚的女人了,而是逼着我要找来个女人疯狂地去杵她!这时什么乱伦呀羞耻呀等等顾虑统统见鬼去了!我就从床上一跃而起,恨不得冲出屋去,见到哪个女人就拉进屋里来。可我仅存的一点儿理智还没有被这股邪火烧掉,知道这是犯法的!我就站在临街的窗口,看着大街上的女人心里狂喊:”我肏死你!我肏死你!”可我很快知道这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得赶紧找个女人来!可怎么找呢?傻瓜!找经理呀!他手上不是有一大把风骚的女人吗? 我打开门就冲到走廊上向经理室奔去,可经理不在办公室,我就寻寻觅觅地往回走,鸡b狂怒地把裤裆顶的老高。万幸没有碰到一个女人,否则我非犯罪不可!我回到屋里,沮丧地倒在床上,望着胀的发疼的鸡b痛苦不已,因为我的脑子里除了它什么也没有了!忽然电话响了起来,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女人打过来的,因为老有女人给我们打来电话。当时一个我的脑子还没有看清的意图闪进了我的脑子里,就如同一个人进门太快你一时看不清这个人的模样一样。这个意图一下子把我从床上掀起来,推到电话前拿起了电话,果然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卖弄风情的声音,问我的一个同伴在不在,我就知道这是哪个同伴的一个相好的了,而且眼前顿时浮现出这个女人扭来扭去的丰腴的屁股来:这只屁股好几次让我的鸡b跃跃欲试。那个意图就借我的嘴对那女人说:”他上厕所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他正念叨着你怎么不打电话过来呢。”这女人笑道:”哈哈!他还会念叨我?他有这个良心吗?哈哈!。。。。。。那,我过去合适吗?”那个意图说:”合适,怎么不合适,你怎么忽然拿捏开了。”果然她只是假正经而已,马上说:”那我就过去了。”就挂了电话。这时我才看清了那个意图的面目----它要骗来那女人强奸她!哪怕她是王母娘娘!我惊慌无比,但象小孩拖不住发怒了的蛮牛一样拦不住这个意图了,只得任由它了:”闯塌了天再说怎么办吧!”我在屋里焦急紧张烦躁地下意识地乱转着,脑子里下意识地想着该怎么强奸她,鸡b被这些想象弄的痛苦地扭动着,犹如一只笼中的饿狼被笼外面呱呱叫的鸡弄的痛苦地发着狂。 门终于被敲响了,传来女人浪声浪气的叫声:”有人吗?”我知道这些女人为什么这样叫,第一,是通知屋里的人她来了,做好接待她的准备,第二,是给自己壮胆,因为再放荡的女人在进入男人的屋子里时是会不由得害怕的。我一步跨到了门前,口里应着请进,手就拉开了门。按我的下意识安排的强奸计划,我该一拉开门就把她一把拉进屋里,掀到床上,然后一把撕落了她的衣服,让她瞬间一丝不挂,然后我就疯了一样扑上去……这样才能酣畅淋漓地发泄尽我的邪火。可事实是,我一见到这个女人就傻子一样的张口结舌的不会说话了,雄赳赳气昂昂的鸡b象上阵的懦夫一样垂下了头。只见这女人只是瞟了我一眼,就扭腰摆臀地往屋里摇着就打量着屋里:”怎么,就你一个人?”我在她身后说:”哎,就我一个!”心里就窜起一股怒火来:”你这个女人!还把我看作个黄毛小子!还把我看做他们的跑腿的!我已经是股东了!”但又无可奈何,看着她一扭一扭地在屋子里摇来晃去。当时女人流行穿紧身裤,这时,她那在紧绷绷的裤子里滚来滚去的丰腴的屁股淫d地挑逗着我的鸡b,它顿时挺立了起来,使我的呼吸声短促粗重地呼哧呼哧了起来,眼睛里的邪火呼呼地喷了出来。她可能觉出了异样,转过身来打量着我,忽然淫亵地笑了起来,因为她是个对男人经验丰富的女人,她知道我想干什么。她挑逗地盯着我隆起的裤裆,迈着猫步邪笑着慢慢地走过来,我定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傻傻地看着她来到了我的跟前,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指轻佻地隔着裤子去碰我的鸡b:”哎,你的童子鸡出壳了,想啧女人的水了,哈哈!”羞怯的本能使我一扭腰躲开了她的手指,接着向后退了两步。她大笑着妖娆地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摊开两只胳膊:”可真是个毛头小子呀!哈哈!。。。。。。喂,给大姐我递个火,我要抽烟。”我就机械地拿起角柜上的火柴,木偶一样的走向她。她淫d地盯着我的眼睛,想点燃我眼里的欲火,可我的胆怯使我急忙垂下眼皮挡住了她的欲火。我别着脸把火柴递给了她,可她的手软软地捏住了我的手:”怎么,脸上起青春豆了?怕羞?哎呀,该到起的时候了,你怕什么羞呀,来,转过脸来,让大姐瞧一瞧,要是熟了就替你挤掉。”我浑身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她就不再说什么,另一只手就隔着裤子捏住了我的鸡b。我的欲火一下子就被她点燃了,瞬间就失控了,扑上去抱住她又啃又咬又搂又勒,恨不得活吃了她,恨不得把她摁进我的身体里。我肩膀上的疼痛刺醒了我,停止了疯狂。她推开我喘息着,但钩人地笑着说:”你真笨,就是没肏过女人也听说过怎么肏女人吧,你这样除了整死我什么也干不成的。傻瓜!第一步,把我抱到床上去,第二步,脱我的衣服!”我才如梦初醒,急忙把她抱到了床上,急忙去脱她的衣服。可我从来没碰过女人的衣服,忙了半天也是狗吃刺猬,白忙活。她只得淫d地骂我一声,推开我,自己坐起来脱衣服。但她的骂声使我很高兴,因为这是一个女人对成年男人的骂声,也就是说,这个女人是第一个把我当作大人看的人!。。。。。。 我和她到底折腾了多久我不知道,反正是她累的动不了了,我的鸡b疼的再也榨不出一点儿精子来了。我们才拥抱着安静了下来。我才信服了男女之乐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事了,怪不得古往今来的那么多男人女人甘愿为销魂一刻而粉身碎骨!这时,她对我说:”你肏了你的同伙的女人,可犯了打忌了,因为你们这些江湖人最讲究朋友妻不可欺了。我虽然不是他的妻子,可毕竟是他的一个女人呀。”这时我才后怕起来,乱伦的罪恶感就跑来折磨我了,因为这女人最少也大我十二岁呀!而她的相好的就更比我大了,虽然伙伴们和我平辈相称,但我和他们心里都是按隔背的规矩相待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我的长辈,我是他们的晚辈。,我睡了他们中的一个人的女人,这不是乱伦是什么?!我就吓的哭了起来,骂我不是人,怎么能和你睡觉呢?因为你快能做我的母亲了!还对不起我的同伙,我现在是不但丢人现眼,还得被他们赶走,再以后哪伙贩子还敢接纳我呀!这女人哈哈笑着说:”真是个娃娃,八十岁的男人能娶能做他的重孙的十八岁的女人,你个小伙子为什么就不能睡一个比你大十几岁的女人呢?至于你的同伙,只要你不说,他能知道吗?你得哄着我不说出去才是呀!”我就明白了过来,问她要多少钱,因为我已经是股东了,有的是钱。她爱怜地笑着,一边用手捏弄我的鸡b,一边对我说:”我当然爱你的钱,但我更爱你的这个家伙,象机关枪一样能射个不停。可那些老家伙的家伙都是步枪,射一下就没事了!哈哈!我告诉你,只要你跟我好下去,我是不会说出去的,至于钱,我不在乎,自有别的男人会供我的。”我听着恶心,但也没有了办法,同时也明白了,这些女人背着相好的还和多少男人有瓜葛,只有鬼才知道呢! 八:原来这根本是点儿屁事! 于是这个女人纠缠住我不放了,这使我提心吊胆,惶恐不安,每一天都象是东窗事发的日子,每一天都得准备着面对被那位同伙揭发出这卑鄙的事来,从而被同伙们暴打一顿驱逐出去的结果。我的魂不守舍很快引起了伙伴们的注意。老大疑惑地问我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就回家住一向吧。这就意味着正在进行的下一趟生意就没我的份儿了,因为干我们这一行的不惯面临什么情况都得神色泰然,而我犯了大忌。我赶忙回答说我没病。老大勉强承认了我没病。但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得赶紧想个办法结束了这个女人得纠缠。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向老大讨办法才是上策,但首先你得求得老大的谅解。 这天我鼓足勇气偷偷地对老大说,想请他吃饭,只见他惊讶地看着我,是那种大人面对小孩做出大人的事儿时的惊讶,然后觉得好玩地笑一笑:”你请我?。。。。。。行,学会请客了,我看你能打多少分儿。说,请我去哪个饭店?”我赶忙说了一家高档饭店。老大咦了一声,说一定去。 我和老大坐在这家高档饭店里,我巴结地对老大劝菜劝酒,老大装作一本正经地承受着我的巴结,因为他那种觉得好玩的神色不时从这一本正经的繁枝密叶里探出头来窥视一番,这使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样两人喝了半瓶白酒了,竟然都没说半个字。老大就故意古板起想笑的脸说:”小子,这可不好,请人吃饭你得学会热情洋溢的套话,这样才能烘热了场子,把你的正话拿出来。你这样的抓耳挠腮,要是换了别人,早尴尬的离席而去了!小子,你好像确实有话要说,要不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请我吃饭呢?嘿嘿,说吧。”说完就取笑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我不说也不行了,就忐忑地说:”大哥,你先原谅了我年幼无知,我才敢说。”老大:”嘿!一出手就先想堵住了我的嘴,还是年幼无知?哈!你说吧,要是天已经被你撞了个窟窿,我不原谅你也于事无补呀,说吧!”就调皮地狡黠地瞧着我。我就低下了头,把那件事说了,然后等着再也笑不出声来的老大跳起来大骂我牲口不如,啪的一个耳光子掴过来。可是老大那里半天没一点儿动静。我偷眼一撩他,见他正震惊地从新认识我似的审视着我,但没有一点儿恼怒的神色。好久,我才听见老大轻轻地端起酒杯,平静地呷了一口,又轻轻地放下了,但杯子轻触桌面时的清脆的咣当声使我觉得响亮无比。老大的喉咙咽下酒时轻轻的咕噜声我也觉得响亮无比。接着我听见老大咂巴了一下嘴唇,好像是对他自己说话似的说:”嗨!是我忘了你会长的。嗨!小子,你做了这件事,就证明你是和我们一样的爷们儿了,我从现在开始,就该象对待爷们儿一样对待你了。嗨!兄弟,你能自责,说明你够意思。万幸的是这女人不是咱伙伴的老婆,要是那样,你该受到惩罚的。至于这样的女人,她们只是供大家玩乐的东西,你不必挂在心上。她是欺负你初出道。你放心,伙伴们是不会计较你这件事的,嗨!真没想到你一下子就长大了!” 我的心掉进了肚子里,可见了伙伴们忍不住面红耳赤,因为我知道老大把这件事和大家说了,我的忍受他们对我的取笑,可是他们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只是有时用眼神和动作暗示地揶揄我一下。不久,伙伴们聚在一起喝酒,我被正式准许和他们一起坐下。席间,那个伙伴忽然沉着脸说,我该向他赔礼道歉。我慌恐起来,看着大家,见他们也都沉着脸。我就战战兢兢,汗如雨下,端起一杯酒向这个伙伴道歉,可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忽然,一个伙伴蹩不住大笑了起来,所有的人都跟着大笑了起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在拿我开涮的!在这哄堂大笑里,我才正式跟他们平起平坐了! 我很快跟着他们学会了玩女人,赌博,玩乐,也就是说钱的激情点燃了我对女人的激情,对赌博的激情,对玩乐的激情。这样的变化是那样的自然,犹如草长起来了就来了虫子,虫子来了就来了青蛙,青蛙来了就来了蛇。我对那些还背着书包的我的同龄人嗤笑不已:”书呆子,书里除了黑体字有什么呀!”我对那些神往着电视剧里的爱情的同龄人鄙视不已:”男人女人的事你们知道什么呀!”但我只是心里说一说,面对他们时却什么也不说,象不耐烦三岁的小孩那样不耐烦地对他们扬起高傲的下巴,甚至觉得和他们是同龄人而深感羞耻,贬低了身份。因为我自觉比他们优越,比他们高贵----何止是比他们,比任何比我没钱的人都优越高贵!如果说,在我当跑腿的的时候,是尽量模仿着老大他们那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做派,但心里不免底虚,尤其是当老大他们在场的时候。可现在却不然了,因为我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了,那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犹如太阳本身就发光,而不象月亮一样得借来太阳的光来装作会发光。我理所当然地承受着人们对我的奉称----真是年少有为呀!我才知道被别人捧起来,凌驾于他们的头上是何等样的风光!可苦恼的是,还有被捧的比我高的人让我不舒服,我一定要压倒他们! 九:不再相信有好女人 就这样我在纸醉金迷中到了二十四岁。老大对我说,你该娶老婆了。如果是别人对我提叙这事我会把头别过一边去的,因为给我提亲的人太多了。可这是老大呀,我必须得听他的说道。我就笑着唐塞:”这样不是很好嘛?为什么非得自己把自己拴住呢?”老大:”莫非那些骚女人真的使你神魂颠倒了?”我大笑:”大哥,我紧记着你的教诲,她们个个都是时行的衣裳,一过时就脱掉了。”老大满意地笑了:”这就好。不过。”他的神色就郑重了起来:”当男人不再是三岁马驹子的时候,就该戴上老婆这副笼头,拉起家这辆车来了,要不成了野马最终会一事无成的。”我问老大为什么,老大挠一挠头:”这是男人的……责任呀。”我又问:”为什么男人要有这样的责任呢?”老大:”这是从古到今留遗下来的。”我说:”留遗下来的我们就该不打折扣的接受吗?”老大就有点儿刺恼地看着我说:”啊呀,你别问我为什么了,你这左一个为什么,右一个为什么,真让我冷汗直冒。人嘛,最好别去问为什么,从而钻进牛角尖里自寻烦恼。人家怎扭你怎扭就行了。我跟你说,你挣那么多钱,得有人和你去花呀,因为看着有人在你的钱堆里打滚也是种幸福呀。”我说:”所以男人就该娶个老婆?”老大:”是的,她会给你生儿育女,你看着这些儿女,象老母猪看着吊在它奶头上的猪仔一样多惬意呀。”我问:”这是你的经验?”老大:”对。”我说:”这多容易呀,从大街上拉一个女人做老婆不就行了嘛,还用你这么郑重其事吗?”老大正色道:”别胡说,做咱们的老婆的女人,必须是规规矩矩的跟咱们过日子的女人,要不咱的钱可就被糟蹋了。”我哂然一笑:”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女人?”老大:”有的是。”我揶揄他:”那你给我找一个来。”不久,他就把他的姑舅妹妹介绍给了我,我很快就把她娶回了家。这并不是说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而是因为我在走人生在世必须走的一个形式而已,因为我从骨子里不相信女人的忠诚,因为从我出道一直到现在,围绕着我的都是形形色色的风骚女人,而且我相信,所有的有钱有权的男人都被这样的女人围的死死的,他们根本就见不到真正纯洁的女人,高尚的女人,以至于他们象我一样,根本怀疑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或者说,在女人的品行中还有忠诚纯洁高尚这些字眼儿!我相信,我老婆的规规矩矩并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我的钱来的,我一旦没有了钱,她的这种规矩也就消失了,因为我很快发觉,虽然我听从了老大的话,花天酒地的生活收敛了许多,保证不让老婆知道,实际上她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我明白她如果真心爱我,嫉妒心会使她拼命制止我再有这样的生活的。 就这样,我们的夫妻生活和睦地过了一年又一年,她给我生下了让人羡慕的一男一女,但我知道这一切多么的虚假呀!人生在世无时无刻都在演不同的戏呀!你能看到点儿真,或者你能有片刻把自己的真裸露出来的时候,那真是象铁树开花一样的稀罕呀。结婚十二年后,我无意间发现了我老婆的私情,是她当姑娘的时候的旧相好。您一定会以为我会暴跳如雷的,因为这不仅是对我的不忠,而且是对我的钱的不忠!可是我心平气和,当作不知道,因为这种情况是我在潜意识里意料中的事,因为多少我这样的人的老婆都在偷汉子。这道理很简单,她们为什么甘愿做你这样花天酒地的人的老婆呢?难道就为了守着那一堆干巴巴的钱?不是!她们是为了让钱变成她们想要的东西!那就是虚荣心,尊贵感,吃喝玩乐,当然,还有情欲。你如果不让她们用钱得到她们想要的东西,她们就不会去守着钱堆了。所以对这种事你聪明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因为女人会把这种事做的很诡秘的,决不会让你的面子过不去的。反过来你要是挑明了这事,是你自己让自己的面子过不去,除非你另有新欢,想借机离婚。可对我来说,换上哪个女人做老婆都一样!所以我和老婆还是和和睦睦,可内心开始苦恼,因为我渴望见到点儿真呀!因为我看到的真就是人们对钱对权对名对利毫不掩饰的贪婪!除了这些就再也见不到别的真了!可这些真越来越让我厌倦了,因为它们已经没有了让我振奋激动的因素了。但我仍然爱它们,就因为它们是真的! 那一年我去湘西旅游。那天晚饭后我一个人在怀化城里转悠,因为我特别喜欢你们南方这种曲折古老的青石板小巷,和小巷两边古色古香的木板屋。尤其是下着淅沥的小雨的时候,你撑上一把雨伞溜达在这样的小巷里,真是一种让人无法表达出来的陶醉。当时我正这么地转悠着,一拐弯儿,前面出现一对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我以为是情侣,也没在意,因为这事儿象夏天的苍蝇一样太多了。可我马上觉得不象是对情侣,因为他们没有象我见惯了的情侣那样旁若无人地搂搂抱抱着走,而只是并肩兴奋地向前走着,这兴奋并不是前面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们产生的,而是他们能并肩而行而产生的。我就内心揶揄一声:”异性相吸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这么大点儿人一起走一走路就兴奋成这样!”可我很快发觉他们并不是偶然结伴走路的少男少女,因为他们的肩膀挨的太近了,不时轻轻地相触,好像是无意的,这种相触让他们那样的羞涩,赶紧拘谨地相离,可相离后我看得出又渴望着相触。我甚至隔着他们的衣服看到他们年青的----不!是冰清玉洁的肉体在这轻轻一触中触电一样酥麻地颤抖着!这是只有双方的身体高度的敏感渴望的时候才会有的,就如同你胳膊上的汗毛在你的肌肤根本感觉不到的微风中兴奋地颤抖着!这种颤抖深深地触动了我,但我一时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不由得偷偷地尾随着他们,他们稚气的举止象纯蓝色的火焰一样让我着迷,他们热烈的说话时不时让我看到的他们的侧面是多么的鲜红呀!不!是嫩红!不!。。。。。。是从红红的内心里透到脸上的炭火----不!唉呀!我表达不出来!我真得是着了迷!我不时看到他们侧面时燃烧着的明亮的眼睛,象纯蓝的天空上一盏明亮的电灯!是的!他们的眼里没有一丝情侣眼里燃烧着的情欲的火!那么,他们的眼里到底燃烧着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这么让我着迷呢?这么让我感动呢?为什么我总要由他们的眼神想到纯蓝色呢?纯蓝色象征着什么呢?。。。。。。纯洁!是的!纯洁!他们的眼里燃烧着的是对异性纯洁的火!赞美的火!没有一点儿淫的杂质!哦!我的天!这是个多么纯美的梦!异性对异性的梦!我的心一下子清新了起来,高远了起来,犹如一下子从嘈杂污浊的屋子里飞进了六月天的辽阔的草原里了!我的精神变得崇高了起来,深广了起来,而这是我活了三十七年所从来没有过的精神境界呀!我才觉得我真是白活了,才明白年少时确实是做梦的时候,可我偏偏没有做过这样美的梦,却做着没完没了的发财的梦!可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再也回不到十八岁了!我才知道我的人生并不是如意的,而是有着重大的缺憾!我对钱第一次产生了怨恨,可又无可奈何,因为人生有千万种,既然你选择了其中的一种,就由不得你一直要走下去,就如同有着千万条河流,一滴水只能掉在一条河流里奔向大海。也就是说,每一种人生都有着缺憾,我对此只能叹息一声。如果不是后来碰上了那个锅炉工的事,我也会抱着那种缺憾就那么过下去的,可是锅炉工的事不但又触动了我对钱的厌恶,而且使我对钱再也没有了耐性,不想去碰它了,因为锅炉工的事使我在对钱的厌恶感的基础上产生了罪恶感!所以如我所说,我把经营权交给了我的老婆,一下子就闲了下来,时间多的没完没了,象缺氧一样使我浑浑噩噩,我的找点儿事做,来消耗这没完没了的时间呀!这使我自然就想到了女人。而我插进来的这一大段话是想让您明白,并不是这一觉醒的打击才使我自暴自弃地坠入淫欲中的,只是想让您明白我早已坠入过淫欲中了,只是这次再坠进去就变本加厉起来。因为我以前的坠入其中是纵欲,这次却是逃避!不瞒您说,很快的我的鸡b就不顶事了,再年轻风骚漂亮的女人,使尽浑身解数也让它站不起来了!但是我还不甘心,就变了花样,专门去勾引那些所谓的良家妇女,所谓的恩爱着丈夫的女人,因为我渴望着能碰到一个对我的钱不屑一顾,能为红颜一怒而杀掉我的男人!渴望着碰到一个拒绝我的钱的女人!可是我很快发觉,这些女人和他们的丈夫,因为我的垂青而受宠若惊,觉得傍上了大款而身价倍增。更让他们高兴的是,他们有了捞钱的机会。当这些女人变着花样向我要钱的时候,我觉得她们比风骚女人还恶心,匆匆给钱了事。我就相信在钱的诱惑面前,没有什么贞洁的女人,刚强的男人。于是我对淫d很快就厌倦了,又浑浑噩噩了起来,可是一件偶然的事件又给我找到了消磨时间的办法。 十:偷窃的乐趣 那天我在超市购物,偶尔一回头,我惊呆了,原来一个衣着华丽的三十来岁的女人,正若无其事地把两块儿金帝巧克力塞进缩口的袖口里,还捏捏搓搓的把袖口弄平整了!如果说我这个人一生经见了许多事情,可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别人偷窃。我顿时手软脚软,冷汗直冒,仿佛是自己偷窃被这个女人撞见了,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女人大大咧咧磨磨蹭蹭地选着商品,拐进了另一行道不见了才如释重负,过一会儿,才不由得嘲笑自己:人家偷东西的还不怕,你就怕成这样!同时,一股小孩才有的好奇心在我心里狂热了起来,不可阻挡地左右了我:”看看她怎么能走出超市去。”于是我就象小孩一样兴奋地偷偷摸摸跟随着这个女人,跟着跟着使我想起了电影里的盯梢,真没想到我也干了一回盯梢!当这女人排着队一点儿一点儿接近收银台的时候,我的心就一点儿一点儿的往喉咙上提着,因为我觉得收银台就是个火眼金睛的检查员,没结账的商品通过收银台的时候,收银台就会响起来的,于是我紧张地盯着收银台,巴望着它响起来。说也奇怪,我这时对这个女人眼红的很,就因为她不按常规就能占有商品,也就是说,她逮了大便宜了,因为人就见不得有人逮便宜的,也因此嫉妒她,巴望着她不能得逞,就如同你巴望着走在自己面前捡了颗西瓜的人脚下一滑跌倒了摔破了西瓜,这使我恨不得提醒一下收银台,有个小偷就站在你跟前!可是收银台没有响。眼看着这个女人袅袅婷婷地向出口走去,我焦急的要命,也兴奋的要命,就丢下我选好的商品,从收银台的出口挤出去,急急忙忙向那女人追去。万幸的是,这女人一过安检门,安检门就响了起来。我如释重负,可同时又紧张害怕起来,好像我偷窃被当场捉住了,一手扶住了栏杆才站稳了。就见安检员叫住了那女人,那女人大大咧咧莫名其妙地转了回来,问安检员什么事,这时,她又站在了安检门口,安检门焦急地又叫了起来,仿佛夜里主人家着了火,狗怎么也叫不醒主人家的人那样。安检员问她你的小票呢?我再看一下。那女人傲慢地不耐烦地说:”你不是看过了嘛。”安检员说:”对不起,我刚才好像没看仔细。”这女人就厌烦地把小票递给安检员。安检员又说:”麻烦您把您的购物袋递给我。”这女人就懒懒的一抬手,把购物袋递给了安检员。这时安检门口攒下了一大堆人,有的人是因为知道抓住小偷了才攒过来的,有的人是因为好奇才攒过来的。这时我的汗泠泠地从胸口的毛孔眼里钻了从来,虫子一样顺着胸口往下爬着。脸色苍白地盯着那女人。可那女人镇定自若,还充楞地看着围上来的人,仿佛在想:”他们为什么要围过来呢?”安检员仔细地对照着小票查看了她购物袋里的商品,问她:”您身上还有没结帐的商品吗?”那女人傲慢地瞟着安检员,瞟着购物袋:”不都在那里了吗?”安检员:”对不起,只有没结账的商品经过安检门的时候安检门才响呢。”那女人才恍然大悟:”奥!是这样,怪不得这破门吱吱地响个不停,原来它是在告诉你我有没结账的商品?!说穿了,就是我偷了商品?!来!你搜我的身,就在这里,让这么多的人作证!”就鄙视气愤地看着安检员平举起双臂来。安检员赶忙说:”我没有说你偷了商品,只是说你有没有没结账的商品,或许您忘记结账了。”那女人不耐烦地说:”我没有时间跟你磨牙,赶快来搜我的身。我没有忘记结算什么商品,我希望你赶快给我个结果。”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使安检员杌陧了起来:”我没有权力搜你的身。”那女人就放下了双臂,一步逼到安检员跟前,凶狠的目光象锥子一样锥进安检员的眼里:”那你给我对你羁留我的行为作出个解释来,因为你这破门现在诬告我是小偷!”安检员杌陧着说:”遇到特殊情况它也会响的。”这女人就一脚踹向安检门:”也就是说它老是冤枉好人!那你们还要它干吗?!”安检员赶忙代安检门向她道歉,她才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哎呀,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内心的跌岩起伏真是一言难尽,我浑身已经好久没这样热血沸腾了,我才知道小偷之中也有大师,才知道任何行业做到了极致都是让人倾倒的。可怕的是偷盗的激情在我的胸中激荡了起来,很快的羞耻心无法阻止我去领略这偷盗的乐趣了!我开始研究超市的防盗措施,才知道商品之所以过安检门时响,是因为商品上贴了磁条,上了磁扣,商品结算时,收银员就在收银台的消磁板上消了磁条的磁,解开了磁扣,而没经过收银员的手的商品上的磁条磁扣就继续它们的使命,过安检门时就报警了。也就是说,只要能让商品上面的磁条磁扣变成哑巴,商品就能轻易地带出超市。于是小偷和超市的较量就是,超市把磁条贴的越暗秘越伪装越能保护好商品,把磁扣弄的越牢靠越能保护好商品。小偷是越能找到磁条,越能识别磁条,越能解开磁扣,越能平安无事。而在这样的斗智斗勇中充满了刺激。我一下子如痴如醉起来,通过朋友搞到了各种各样的磁条磁扣开始研究起来,又在超市现场识别寻找开了各种商品上的磁条。我的成绩越来越好,跃跃欲试的欲望就越来越使我食不知味,睡不能眠起来。我多少次激情满怀地想象着一旦我被抓住了该怎么办,因为我已经悟到这是做一个小偷必须有的真功夫,因为久走冰滩哪有不滑脚的,关键是滑脚时能挣扎着不摔倒,象那天那个女人那样。这些想象我相信任何天才的作家也望尘莫及。唉呀,还有比计划完美的方案更诱人行动的东西吗?因为诱惑的杀手锏就是,让你明知道前面是深渊,但仍使你最终一往无前地走了过去。 我第一次的偷窃最终粉墨登场了。那就是模仿那个女人去偷那种金帝巧克力,为此我专门去买了件缩口的七匹狼休闲服。我之所以模仿那女人原因有二,一,是这种巧克力因为那女人的偷窃成功对我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吸引力,使我一进了超市就要去琢磨它,很快就发觉了它上面的磁条贴在了什么地方,我可以轻易地破坏了它的磁性。二,那女人的偷盗成功对我起了一种示范性的鼓励,那就是一旦被抓就照她的去做总能脱身。难道你连一个女人都不如? 我终于开始行动了。当我的手伸向这种巧克力的时候,我忽然悟到,我的人品面临着一次抉择,因为偷窃在我的骨子里是受鄙视的,因为我觉得这是最没骨头的行业,我常想,如果我一旦穷的没办法,要不去抢,要不就饿死,决不干这下三烂的勾当,可是现在自己就要偷了,就是没人知道,自己也会鄙视自己的呀!所以我并没有一下子就把巧克力塞进袖口里,而是放在了购物车里。这块儿巧克力就象审判官一样冷峻地逼视着我的品格,使我冷汗泠泠。可是偷窃的激情产生的诱惑是多么的强大呀!我终于这样说服了我自己:”我只是寻开心,又不是偷窃,你在商品下压些钱不就得了!”于是我的良心宽慰了起来,就又转到了放这种儿巧克力的货架跟前,在一盒巧克力下面压了它的标签上标明的售价:二十一块儿钱,好像这钱真能让超市收到似的。当我破坏了磁条的磁性,把巧克力塞进了袖口,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我觉得从这一刻起,我就不是以前的我了,或者说以前的我站在一边担惊受怕地看着现在的我。而这时因为紧张而产生的激动亢奋,从而让人浑身是劲儿的境界似曾相识。我终于想起来,这是二十多年前倒腾羊绒瞒天过海要经过检查口时的境界呀!啊!这种境界是多么的让人陶醉呀!我这时忽然悟到:”我那时不也是在偷吗?那是在偷国家的大钱呀!可人们确用看英雄的目光看着我!是了!盗钩者当株,盗国者为诸侯,你偷个钱包,摸人家个巧克力就是小偷,你把国家的钱财想法子变成自己的钱财就是英雄!看看那些奸商,看看那些贪官污吏,多么的让人景仰呀!你呀,早就是个小偷了,因为你早就是那里面的人了,还顾什么人品的卑劣!”我就有些破罐子破摔起来,完全进入了角色。 我终于向收银台走去了,越接近收银台越恍惚紧张,浑身发软,从来没有的小动作越来越多,无法控制,象鬼附在了我的身上捣乱似的。更可怕的是,我的脸上露出一副傻呵呵的陶醉的笑来!我越喝斥它别笑,它越笑的厉害!可以说,我站在收银台前的时候,剧烈地犹豫了一会儿,因为我收手还来得及,或者不如说,我这时胆怯了。可我最终一咬牙挺了过去。我觉得我走向安检门的时候象个梦游的人一样。可我却安全地过去了!!啊呀!我的兴奋只有当年倒腾羊绒蒙混过关时的兴奋才能相比!我真的是乐疯了!请来朋友狂饮一顿。于是我偷窃的激情就烧成了气候,再也扑不灭它了,它激励着我挑战地向越来越难偷的商品伸手,一次次的成功让我一次次的发狂。可最终的一次失手奇迹般地扑灭了这股激情。 那次我是偷一把精致的小刀,刀柄上锁着磁扣。磁扣最好对付,因为它就明摆在那里,也最难对付,就因为它是牢牢地锁在商品上的,可磁扣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我轻车熟路地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用超市里的钳子夹断了磁扣,然后把钳子和破磁扣塞进商品堆里,撩开衣襟把小刀掖在了裤带上。当我走向安检门的时候,发觉安检员怪怪地看着我,但我没在意。他接过我的小票认真地看了起来,这也很怪,因为一般他们只是扫一眼而已,要不干脆看也不看。我的心就不由得微微跳了起来。看完了小票,安检员扫了一眼我的购物袋,对我说:”你还有一把小刀没结账吧?”我一下子脑子里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心里说坏了,超市总是又想出了新的防盗措施了。可外表镇静地说没有什么小刀要结账的。这时,站在一边的一个理货员走过来对我说:”是我给你介绍的那把小刀,可你的小票上没有这把小刀,你放在哪了?能帮我找一找吗?因为超市太大了,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的。”我认出这确实是把那个小刀递给我的理货员。但我坚持说我没选什么小刀。安检员说:”你能跟我们到监控室调一调录像吗?这样能给你一个合理的交代,也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交代,你说呢?”我心想坏了,一调录像就什么也清楚了。人家敢这么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的。就坚持说没见什么小刀,蛮横地一扭头就要走人。这时过来四五个安检,以调解为借口围住了我,我就被礼貌地软禁了起来。这当儿,那个理货员和那个安检进了一个屋子里。我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就大吵大嚷着想从安检们的包围里闯出去,这就招来了更多的人来围观。我眼睛的余光扫见人群中有几个面孔似曾相识,我窘的真是无地自容。一会儿,那个理货员和安检从小屋里出来了,一个个脸上带着就要胜利的笑容。那安检过来笑着对我说:”我从录像上调出,你确实从她的手里拿了那小刀,而且在休闲组的一组货架前捣鼓了一阵子小刀。你能跟我们去那里找一找吗?说不定你忘在了那里了。”我就知道坏了,只能坚持着说没拿。那理货员一脸鄙夷地说:”别嘴硬了,我们这种小刀丢得厉害,我们都紧盯着选走了它的人,你的一举一动我看的清清楚楚。我就破口大骂她血口喷人,她就一扭头往卖场走去,说:”我去你捣鼓小刀的地方一查就真相大白了,到时候看你的脸往哪儿搁!谁让你给你台阶不下呢?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做个见证?”就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毛头小伙子说愿意跟她去。。我就急了,给110打电话,说超市非法扣押人。 在110快来的时候,这理货员和那几个小伙子把那只钳子和破磁扣找了来,得意洋洋地递在站在我面前的安检的手里乜着我。意思是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我立马说她这是栽赃陷害。她气极了,说她跟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陷害我呢?我说具体为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正这么吵着,三个警察从人山人海中钻到了我们跟前,问我们是谁打的110,我说是我打的,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什么公司的董事长李雄海,他们说我偷超市里的一把小刀,真是我的奇耻大辱,我要求你们彻底沉清这件事,还我个清白。所有的人一听就惊呆了,因为我的公司在我们市是赫赫有名的,我的名字跟我的公司一样的光芒四射。好半天,一个老警察才小心地问我有没有能证明我身份的证件。可惜的是我那天什么证件也没带在身上,就说了公司办公室的电话,让他们叫公司的人来指认我。很快的办公室主任和副经理就来了,一见我被困在人山人海里惊呆了,听了警察说了原委,他们就愤怒了起来,问是谁指认我偷了小刀的。我发觉所有的人的脑子都发懵了,都认为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我见那个理货员忽然醒悟了过来,惊慌失措地钻出人堆不见了影儿,但我装作没看见。安检们赶紧给我道歉,我这时一副帝王的尊严相,不声不响的,待理不理,两个手下象太监在帝王面前表现自己那样愤怒地不依不饶,一定要超市还我个清白。一会儿超市的老板来了,一边说着久仰了我的大名,一边向我道歉,一边把那些安检们骂了个狗头喷血,当场解雇了他们。这下我可过意不去了,赶忙说这些安检这是在尽责,如果因此你解雇了他们,以后你就再也雇不到这样尽责的员工了,你应该奖励他们。老板就赶紧对安检们说,还不谢谢李总?安检们就谢了我,赶紧走了。老板又开始给我道歉,我就说这是小事一桩,大家就当没发生过算了。于是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可我的偷窃的激情也消失了,因为我竟然被人抓住了!我再次陷入了没有激情可来消磨时光的可怕境地里,如果这期间抢劫杀人的激情能在我的心里激荡起来,我真得会去干得,万幸这时我看到了一则新闻,激起了我一股见所未见得激情来。 十一:您,能证明我错了吗? 如果说我有什么从始至终的爱好,那就是对新闻的爱好。严格地说,这也不能说是爱好,是因为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必须时时刻刻了解社会,看清社会上的风吹草动,才能猎取成功,规避失败,因为我们是商人呀。而新闻就是我们的情报员,把社会的方方面面的动态及时地告诉了我们,我们从而没变成睁眼瞎子。你知道,自从我偷窃的激情消失后,我就又陷入了不死不活百无聊赖的生活中了。为了打发时光,我经常在电脑上斗地主,累了就调出新闻来换换脑子。这天一则新闻吸引了我,说你们桃源村要盖中国第八高楼,世界第十八高楼。说实话,你盖的高楼可能吸引全世界的眼珠子,唯独吸引不住我的眼珠子,因为吸引我的眼珠子的是桃源村这三个字,原来我老早就知道你们村了,也老早就不在意你们村了,因为我的阅历告诉我,被人们吹捧的天花乱坠的东西,最终会露出与天花乱坠相应的千疮百孔来。以前比你们还被吹捧的火红的大丘庄,南街村,不就都从雪堆里露出了丑陋的本相来了?现在桃源村这三个字之所以吸引住了我的眼珠子,是因为它刺激了我的好奇心:”好久每听见说这个村子了,我还以为它早步了那些红极一时而相继相继倒塌了或者变得默默无闻的名庄的后尘了,没想到它还挺立着,而且还能大出风头!可见贾名宇不管是忠是奸,都炼到了一定的火候了,可以说是个人物了,因为在这险象环生风雨飘摇的名利场上,能屹立不倒就是真功夫,而不管你是以怎样的姿势站立着。因为这姿势就是再难看,你也是在站立着的!”说真的,我就象是医生忽然看见了十年前就被自己宣布了不久于世的病人竟然精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样的吃惊,我就象那医生心里激起了要弄明白病人是怎么回事的好奇心那样,胸中激起了要弄明白你和你的桃源村屹立不倒的原因的好奇心来。我瞬间精神百倍,立即上网调查。 当然我先是从您盖高楼这件事开始的,见您在新闻上说,这是要建设一个桃源空中新农村,让桃源村人天天能住在五星级的宾馆里,享受吃住行一条龙的服务!说实话,您这些极具煽动性迷惑性的语言可能会使别的人晕乎了头,可我却觉得很空洞,就如同当年政治挂帅时一样,会给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都提出一个光芒四射的口号,会给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找出富丽堂皇的理由来。果然我在调查中看发现,桃源村里有许多您的语录,桃源村里的事物的名称都是您给起的,这些语录和名字充满了文革时的那种政治性的战斗味道。这使我不由得哂笑起来,您的桃源村可真是政治挂帅的活化石呀!果然我从网上看到许多对您的质疑,对您的指责。我想,您对这些都一清二楚,可依然我行我素,毫不顾忌,我又想桃源村人对这些质疑和指责也是清楚的,为什么就对此不哼不哈呢?他们就是在网上跳出来大骂这是放屁也行呀。可是让我更不解的是,这些强烈的责难质疑不但没有影响了您和桃源村的声望,反而有那么多的的人,其中还有功成名就的,还有外国人,甘愿放弃自己的财富地位,加入你们的桃源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们是疯子?傻子?还是诚如他们所说的,在桃源村发现了人间的天堂?我不由得砰然心动了起来,因为人性中有这样的弱点:尽管你觉得那是骗局,可是见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其间,你也会象怕落下似的急忙投入其中的,理由很简单----大家都这样做了嘛!这也是曾经的六合彩能红遍天的原因。但是我的意志是坚强的,我抵抗着我人性中的这个弱点,顽强第要找到揭穿您的骗局的真凭实据。这真凭实据终于被我拿在了手里,那就是您把村支书的位子让自己的儿子坐了!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因为您的位子不同于我这董事长的位子,我这位子是自己封给自己的,完全可以传给我的儿子,而您的那位子可是国家的,您是替国家坐在那上面办事的,就如同我的经理坐在我设立的经理的位子上给我办事的,而您竟然把它传给了儿子!因为这就如同我的经理把经理的位子传给了他的儿子一样是不可思议的!也许您会说,这是全体党员一齐举手选举的结果,可是稍有些阅历的人都知道,这全票当选四个字后面就是一手遮天!没有反对声的地方不用问充满了专制和压迫!因为您的这个村支书的位子是中国九十多万个村支书的位置中最特殊的一个,因为它可以支配上百个亿的财富!因为桃源村的财富是共有的,可是能拍板的就是村支书呀!您把这个位子传给了儿子,就顶如把财富传给了儿子!因为占有财富的明证不就是对财富有支配权吗?您也许会说有村规民约等等制度来约束村支书,可您也明白,那么厉害的法律都制止不了贪污的手,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村规民约呢?您可能说,您的儿子是最适合接您的班的人,所以您举贤不避亲,那么我说,如果诺大的桃源村就您儿子一个后起之秀,您的桃源村可就后继乏人了,这可怕的后果是您这前任的失职,甚至是犯罪!您能在现代的中国创作一个奇迹,把国家的权力象封建帝王一样传给儿子,这么掩耳盗铃的欺骗行为竟然没有人站出来用实际的行动来反对!我深为震惊和气愤。是的,气愤,我觉得自己象所有的人一样受了您的欺骗,只是我是觉醒了的人中的一个。这种感觉使我的理智惊讶不已,因为我竟然觉得自己受了您的欺骗!因为我和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呀!于是我细细地琢磨才明白,那锅炉工的一家给我的潜意识里点燃了一股激情的暗火,那就是人的幸福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爱里,可是锅炉工的家境和我的阅历告诉我,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只能存在于共同对付穷困的时候,一旦不用再同舟共济了,这种激情就消失了!于是这暗火般的激情因缺氧而窒灭了,于是我才会有那么多荒唐的行为来摆脱幻灭的痛苦,可是谁曾想它没有熄灭!您要建设桃源空中新农村的事迹给它供了氧,它又暗暗地燃烧了起来!因为您的这一事迹里包含着多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呀!也就是说在潜意识里这种崇高壮美的激情竟然一直使我不甘心它们就是纸上谈兵!因为您给我带来了希望----在共同致富中这种激情也能存活!我才明白,我明着是想揭穿您,暗地里是竭力要证明您的!可是竟然硬要证明您在布了个大骗局,这对我真是当头一棒!我之所以来这里见您,是希望您亲自证明我是错的!您,能证明吗? 十二:赴约 李雄海嘎然住嘴,发觉自己面对着尴尬的境地,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贾名宇已经变成了一座缥缈的远山,你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真实表情,也就是说自己的声音好像根本传不到他的耳朵里,或者传进去了也是对牛弹琴。他不由得为自己汗颜,因为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因为自己最后的这些话只有年轻人才会说出来呀!他不由得环顾左右,下意识地寻找摆脱尴尬的借口,只见诺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俩,李秘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知趣地悄然离开了。他觉得自己该向贾名宇道歉,因为自己最后的话侮辱了贾名宇,可他又不甘心,因为一道歉就顶如自己收回了自己的质疑,自己不就白来了一趟吗?他就坚持着,偷眼觑着贾名宇,见贾名宇这座远山终于移近了,脸上的细枝末节清晰了起来。但贾名宇没有看他,两眼还是邈远地望向窗外,一口一口地呷着茶。这时静极了,诺大的办公室里,你轻轻的一动,就会发出引人注目的声音。这种静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使他又觉得自己对贾名宇太残忍了,就小声诚恳地说:”对不起,我让您为难了。”贾名宇收回了邈远的目光,象忽然想起了他,因为自己的失礼而谦然地冲他一笑:”你确实使我犯难了,因为我看出你是个认真的人,不是浮皮潦草的人。我也不能浮皮潦草地回答你的问题,第一,你不会相信,第二,也对不起我自己,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寻梦造梦的人,你我可以说是同一类人,我愿意向你敞开心扉,那就是把我一生的经历都告诉你,让你从我的经历中去寻找答案。一句话,用事实说话。”李雄海:”您的经历我很熟悉,因为网上有好多从不同角度对您的经历的叙述。”贾名宇:”来采访我的人有着不同的目的,所以我告诉它们的我的经历也是不同的。就比如你,你的目的是我所仅见的,也是最真诚的,所以,我要告诉你我的真正的经历----内心的经历。”李雄海双眼灼灼地看着贾名宇:”这人真是莫测高深呀!”贾名宇说:”我内心的经历太漫长了,我们得从新安排时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李雄海:”我什么时候都方便。”贾名宇:”那好,晚上八点,还在这里。” 晚上八点,李雄海准时赴约。敲开了办公室的门,见贾名宇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台灯的光晕里,显的很不真实,象个幻影。见他进来了,起身相迎,腰以上就没入了幽暗之中。李雄海急步向前,握了握贾名宇的手,请他坐,贾名宇就又坐进了台灯美丽的光晕里了李雄海也跟着坐在了另一只沙发里,胸以上耸在幽暗里,以下浸在台灯的光晕里。两人一时无语,都端起贾名宇早已经泡好的茶呷着。忽然贾名宇笑着问他:”我们桃源村美吗?”李雄海:”美。真美,象仙境一样。”贾名宇:”就是仙境,也有它最美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桃源村什么时候最美?”李雄海:”不知道。”贾名宇:”就是现在----万家灯火时你从我的办公室里向外四望的时候。来吧,你来看。”就热情洋溢,不容李雄海质疑,但态度殷勤地站起来邀他一起走到窗前,拉开了巨大的窗帘。 李雄海不得不承认这时的桃源村确实很美,万家灯火与满天星斗交相辉映,浑然一体,在虚茫的夜色中你只觉得自己象在太空里一样置身于虚空之中,而贾名宇的办公室就是太空中的飞船。李雄海不由得喃喃地说:”真是梦一样的美丽呀!”贾名宇:”这就是我用一生的精力造就的梦,但是,我已经七十八岁了,最多再活十年,我不知道我死了,这梦能存在住存在不住。”李雄海双目炯炯地看着他:”你把支书的位子传给儿子,就是为了让他守护住您的梦吗?”贾名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慢慢地往办公桌走去,象又忘了他似的。走了三四步,才转过头来对他说:”来吧,你一边喝茶,一边听我叙述我的故事吧。” 十三:第一件刻骨铭心地记忆着的事 我认为,一个人的人生是从他刻骨铭心地记忆着的第一件事开始的,因为这件事扒开了他观察人世的眼,启动了他思考人世的脑子。而我人生中刻骨铭心的第一件事就是童年时的那次匪患。而一提起这次匪患,我的肚子仿佛又饥肠辘辘起来。是的,饥肠辘辘使我很难入眠,好不容易合上眼也很容易被惊醒,这不,有别于平常夜里的异样的轻微响动,使我从轻睡中一下子进入了似睡非睡的迷糊状态中,但这种状态也只持续了几秒钟,因为我听出了这是在我家的地上轻手轻脚地生怕惊扰了一只蚂蚱的倒腾东西的声音。莫非有贼?因为我已经听说了好几家人家晚上被人把白天挖的野菜捋的树叶偷走了!我一激灵翻身爬起来,但却象猫翻身一样的轻捷无声,生怕惊扰了贼。就见朦胧的夜色中,有两个黑影围着炉灶鼓捣着什么。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可又一心想叫醒父母,但就是张不开口。惶急中我忽然觉得这两个黑影这样的熟悉,再定睛看----我的天,那端着锅,把锅搭在炉台边上的,弯腰向炉膛的不是母亲吗?那屁股冲着我撅着,上半身探进炉膛里的不是父亲吗?他们深更半夜的在捣鼓什么呀。只见父亲不时直起腰来,往锅里放着什么,但我不敢问,因为父亲是最讨厌小孩多嘴的----父亲的巴掌太厉害了。这时我听见村子里响着隐隐的嘈杂声,仿佛有哭声,有骂声,偶尔还有狗叫声。这使我很高兴,因为村子里好久听不到狗叫声了,听大人说,狗饿的都离开村子当野狗去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没有狗是多么的阒寂呀!但幼小的我很快的从这嘈杂声里感觉到了危险,狗叫声带来的高兴马上无影无踪了,因为这嘈杂声是我在夜间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这时我才看清父母很慌张,母亲不停焦急地小声问父亲好了吗?好了吗?父亲却只顾忙活着不吱声。 嘈杂声越来越近了,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清晰了,偶尔还有啪的一声我从来没听见过的脆响。我见母亲浑身抖的越来越厉害,快要站不住时,父亲才直起腰来,把他脚边的一只坛子----奥,我认出来了,是我们家放米的那只坛子----抱起来,把米倒进了炉膛里----我吃惊的差点儿叫起来。只见父亲放下坛子,端起锅来,把锅里的东西往炉膛里一倒,然后把锅递给母亲,母亲就把锅放在地上,用袖子往净擦锅,而父亲这时把一只脚跨进炉膛里踩着,然后把脚骗出来,冲着炉膛弯着腰小心地扒拉着什么,然后对还在小心地擦锅的母亲说:”端上来吧。”母亲临端起来前又赶紧擦了两下,正要往起端,好像忽然又看见锅里有点儿尘土似的,又慌忙擦了一下,才一直腰,把锅端起来,稳在了炉灶上。 这时嘈杂声更大更清晰了。只见父亲慌忙把那只坛子搬到了原来的坑里,手忙脚乱地埋好了,把土踩瓷实了,认真地飞快地伪装了一番,但还不放心,就又跑出屋,一会儿抱回一抱干禾草来,苫在了上面。 这时,我听见邻居黄猫家的院门被踹开了的惨叫声,仿佛门的五脏六腑砰的一声被踹了出来。接着我听见黄猫老婆的一声哭叫,接着一声粗野的喝骂声,黄猫老婆的哭声就没有了。我惊恐不已,本能地把目光望向了父母寻求保护,却见父母站在地上抖成一团,仿佛要散架了一般。这景象使我惊骇得动也不敢动了,只是竖耳听着黄猫家传来的喝骂声和哭求声。这时,我身边的大妹一声尖锐的哭声象猛然撕裂的布一样响了起来,惊的我也用哭腔叫了一声妈呀!就见母亲一下子扑过来捂住了我和大妹的嘴,黑暗中母亲惶急的眼使我和大妹吓得不敢出声了。一会儿我听见那几声粗野的骂声又在黄猫家的院子里响了起来,一会儿,摇摇拽拽的光线从我家的门窗的缝子里窜了进来,越来越强烈了,接着一串不慌不忙的粗野杂沓的脚步声向我家的院门响过来。我感觉到母亲把我和大妹搂的越来越紧了,仿佛要把我俩搂进她的身体里藏起来。我瞥见父亲的脊梁断了一般立在地上,不!是靠在一只看不见的东西上!我的心快要蹦到了嘴里了!我虽然年幼,但已经知道土匪来了!因为土匪打劫的故事我们这些小孩子最爱听了。 我家的院门是不关的,但仍被人踢了一脚。紧接着我家的家门就被一脚踹开了,那惨叫声仿佛它的五脏六腑被一脚踹飞了。我和大妹又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二弟和二妹也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哭叫着妈妈。我母亲就用你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动作,一下子跳上了炕,把我们姊妹四个都搂在了怀里。在我母亲的这电光石火的动作中,我暂时失去了知觉,等我又能看了,又能听了,只见一个中等偏瘦的家伙举着一只火把站在当地,火把丝丝地叫着,不时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火把把屋顶上从泥巴里露出来的茅草燎着了,一眨眼间烧成了卷曲的一条条灰烬。火把呛人的黑烟一会儿就从屋顶贴着墙壁蔓延了下来。这个人象看一泡狗屎一样看了看抖成一团的父亲一眼,就转头去看另一个高大魁梧的家伙,只见这个人正傲慢不屑地站在他后面一些,左手把马鞭子漫不经心地在右掌上拍着,挖苦人似的缓缓地打量着被火把照的通明的屋里,一把旺盛的络腮胡子在火把的照耀下象黑色的火焰一样向下窜突着,他那双轻浮地转动着的狂野的黄眼珠子让人不寒而栗。他的眼珠子转悠够了,才象发现了父亲一般厌倦地看着父亲,仿佛父亲得突然出现打扰了他的悠哉游哉。他象猫伸出胡须撩逗老鼠一样伸出马鞭子一晃,鞭梢就居高临下碰着了父亲,父亲象乍然见了眼镜蛇的脑袋擩到了眼前一样不由得惊得向后一退。两个土匪就开心地笑了起来。那个拿着火把的土匪的笑声充满了献媚的味儿。就见他象太监在皇帝面前喝斥罪臣一般暴喝一声:”跪下!”父亲就不由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大个子土匪的脚下了。这让我感到了奇耻大辱,因为常被父亲惩跪的我明白,跪就是屈服讨饶!这也让我第一次看不起父亲,因为在我的眼里父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同时使我感到了冷彻骨髓的恐惧----既然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在这个人面前都这样的窝囊,可见这个人是多么的令人可怕了!所以我大气也不敢出。我见我的三个姊妹好像也与我有同感,也大气也不敢出,和我一样直瞪瞪地看着那个喝斥父亲的土匪。又听见大个子土匪漫不经心地问父亲:”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了吗?”父亲嗓子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知……道。”小个子土匪狗仗人势地不耐烦地叫:”那还不赶紧往出拿?等我们弯腰去拿吗?”父亲赶紧爬起来,象一只大猩猩那样卑躬屈膝摇摇晃晃地溜到了埋坛子的地方,一把把苫在上面的茅草扒拉开了,三八两下用手刨出了坛子,仿佛慢了就会被踢屁股一样。然后战战兢兢地把坛子抱到了大个子土匪的脚前放下了。大个子土匪:”揭开盖子!老子又不长穿山眼的。”父亲急忙揭开了盖子。那小个子土匪怕累着了大个子土匪,赶紧替大个子土匪效劳,探头往坛子里一看,就翻着眼凶狠地看着父亲:”怎么这么点儿?!”父亲扑通一声又跪下了,结结巴巴地说:”大旱了一个多月了,我们要不是夹和着野菜树叶吃,连这点儿也没有了。”小个子土匪一脚踹在父亲的左肩上,父亲一歪坐倒了,又赶紧跪好了。就听这小个子土匪凶暴地说:”就你家遭旱了?别人家没遭?刚才那家人家就比你家多多了!告诉你,要是窝下了,嘿嘿!”说到这里眼珠子就邪恶地四处一转,落在了母亲的怀抱里,就走过去一把掐住三岁的二妹的脖子,象提一只狗仔一样要从母亲的怀抱里提留出二妹来。母亲死抱着二妹不放,二妹的脸因为窒息而蹩的通红。父亲惊叫一声:”孩子他妈,放手呀!”就扑过去扳开了母亲的胳膊,二妹就被小个子土匪凌空提留了起来,手和脚象被凌空提起的兔子一样乱蹬着。父亲冲着小个子土匪直磕头:”爷爷,你别掐死她呀,千万别掐死她呀!我家去年收成不好,没别人家粮食多呀!小个子土匪笑:”让她这样死便宜了她了。”就一抖手,把二妹托在了掌上,二妹在他的掌上象肚皮朝天的蛤蟆一样一边乱蹬着腿乱动着胳膊,一边浑身抽搐着,剧烈地咳嗽着。小个子土匪对父亲说:”如果你做了手脚,现在拿出来还不迟,要是让我们搜出来了,嘿嘿。”说着,把火把垂下来,屋子顿时一暗,等火把的火焰又腾起来,焰头正好燎着了二妹的脚,二妹的脚乱动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哭声和咳嗽声挤在一起反而谁也出不来了。 一股燎毛味就钻进了我的鼻子里。 炕上的母亲惊叫起来,地下的父亲直磕头:”使不得,爷爷,使不得。”小个子土匪慢悠悠地又举起了火把,眉毛一挑,笑道:”不!我还不会这么烤死她,我会先用小刀在她的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来,把盐巴花椒大料等等调料抹进血口子里,再把她串在小刀上慢慢地烤熟了吃。小孩的肉可是肉中的珍品呀!哈哈!”说着巴结地看着大个子土匪。大个子土匪好像没看见,一脸厌倦不耐地站着。小个子土匪愈发卖劲儿了:”快拿出来!”父亲直磕头:”爷爷,爷爷,真的没有了呀!真的没有了呀!”小个子土匪脸一黑,叫一声来人,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土匪就跑了进来。小个子土匪冲他一挥手,这小土匪就挺着枪满屋子乱翻了起来。实际上我们家里除了一只破柜子和那只坛子外,只有一只小水瓮和那口铁锅,以及两只破碗了。所以一眨眼的功夫,这些东西都被小土匪的枪托子砸烂了,什么也没找到。小土匪就请示地看着小个子土匪,我看得出来他不敢看大个子土匪。小个子土匪下巴一抬:”炕洞。”小土匪就跳上了炕,把母亲和我们轰下了炕,用刺刀三八两下就挑开了炕皮,露出了炕洞来。小个子土匪举着火把走近了,照着看遍了炕洞,就丧气地把二妹一下子丢在地上,对父亲说:”把米倒进袋子里去!”这时又进来一个背袋子的土匪,把袋子放在地上张开了口子。父亲赶紧抱起坛子把米倒进了袋子里。就听小个子土匪骂道:”一个穷村子,十几家才弄到半袋子米,真不值得咱辛苦这一夜。”大个子土匪白他一眼:”能弄一点儿是一点儿,一眼看下今年是天收人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你还指望象往年一样大酒大肉?”小个子土匪赶紧点头称是。一伙人就这么说着话扬长而去。 等他们出了院门,父亲才赶紧把二妹抱在怀里哭着说:”娃子,娃子,爸不是人!爸不是人!”这时全家人才号啕大哭起来。多年后父亲常常愧疚地提叙起这件事,称自己无脸去地下见二妹,死的时候还向我再次的提起这件事。我开头几年可能恨父亲心硬,可随着阅历增多,就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很简单,一旦把那些粮食交出去了,一家人赖以活下去的支柱就倒了,因为手里还有些粮食,就会使人觉得境地还没有到绝望的程度。也就是说,父亲当时是破着二妹死的风险来拯救全家人的。 我们一家人因为炕被毁了,只能在地上相拥着嚎哭着。嚎哭了多久我不知道,总之在这嚎哭里惊恐的神经渐渐地和缓了下来,一家人的哭声低了下去,最后默默地席地而坐着。我们姊妹四人被母亲搂在怀里,我们也都伸开胳膊抱着母亲,父亲独个儿把头埋在裤裆里蹲着。一家人静静地听着整个村子陷在了混乱嘈杂声里,心情象逃出来的人藏在一边看着整个村子遭殃了一般既庆幸又难过。 嘈杂声终于变成了单调的凄惨的哭天喊地声。在这哭天喊地声中曙色渐渐明亮了起来。 一串小心翼翼的小孩的脚步声响了过来,一家人都警觉了起来,敌意地盯着家门。 母亲警惕地盯了一眼从砸烂的柜子里散出来的一团野菜,仿佛这小孩是来抢这团野菜来的。 一会儿,黄猫的儿子黄皮瘦黄胆怯的小脸出现在了我家敞开的门里,他脸上的神色显得既幼气又老成。一见我们敌意的目光就停住了,怯生生地问我:”名名,你……掏野菜去不?”这时黄猫凶狠的声音老远地传了过来:”回来!谁让你多事!”黄皮就赶紧溜掉了。 父亲就急忙站起来说:”今天一定会全村出动去掏野菜捋树叶的,这样下去用不了两天,咱村的地里就寸草不留了。咱也得赶紧去掏呀。起来吧都,把这些野菜煮的吃了,好有力气去掏。” 万幸破水瓮的底子上还有水,可当心被砸了个洞的锅却用不成了。父亲挠了挠头,就用院子里的石头垒了个简易的小灶,把那只米坛子稳在了灶上,把水瓮里的水倒进去,点火烧了起来。母亲就丢下我们站起来,把野菜拣了拣,丢进了热气腾腾的坛子里。 野菜煮好了,父亲把破锅支楞起来,用树枝折成筷子,把野菜捞到锅帮子里,一筷子一筷子轮着喂我们。可是除了我能嚼得动野菜外,弟弟和大妹都嚼不动了,父亲就挥着巴掌强迫着他们嚼。 母亲嚼烂了野菜喂二妹。 吃完了野菜,父亲对母亲说:”让名名留在家看顾弟妹们吧。”母亲哎一声,就跟着父亲往外走。可不久两人又折了回来,从炉灶里扒开了炉灰,又扒开了土,我就看见粮食露了出来,然后他用家里仅有的两只囫囵袖筒把粮食装了,扎住袖口子。父亲用一截烂草绳把一只袖筒捆绑在自己的怀里,母亲也用一截烂草绳把另一只捆绑在了自己的怀里,又都把褴褛的衣服穿好了,互相看了看,觉得不会让人看出来了,才又嘱咐我们几句走了。 一会儿,母亲又折了回来,嘱咐大妹看护好二弟和二妹,让我也去掏野菜去,说这样能多掏一点儿 十四:掏野菜 母亲引着我跟在背着箩筐的父亲的后面上了村路。见许多人家都已经在急急忙忙地往村外走着。大家都避乎着不打招呼,阴着脸低着头自顾自地走着,因为都为自己昨夜被劫时的狼狈而脸红,生怕别人问起来时难堪。 还没到村口,就听见李五根苍老凄惨的嚎哭声,里面夹杂着些含混不清的语言。这哭声象凶暴的魔鬼,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啃咬着。人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快快地从他家门前经过。 离的近了,我才听清他在就哭就说:”老四呀,你死了,谁还顾我呀!”这时,就见最爱看热闹的光棍张顺站在李五根的院门对面,满脸戚戚,但又幸灾乐祸眉飞色舞地对从他面前经过的人说:”啊呀,多可怕呀,李老四昨天被土匪一枪把头打了个稀巴烂,血流了这么大(他的两只胳膊比划着一个大圆圈。)一滩。呀,多可怕!啊呀,李五根可惨了,他该靠谁呀!。。。。。。”人们都不答他的茬,低着头急急忙忙从他面前和李五根的院门前冲过去了,仿佛冲过了他的声音和李五根的哭声组成的一道关卡似的。 我看见了李五根的二儿子和二儿媳带着儿子和女儿在前面缩着头紧走着,看那架势恨不得缩小得没人能看见了他们才好呢。我拉了一下母亲的衣襟小声说:”妈,他们怎么不去看一看李五根呀。”母亲低声叹口气:”这年头谁还顾得上谁呀!别管闲事!”我就不敢开口了。 一出村口,一家一户就四散开来,一个个脸上恨巴巴的,生怕别的人家跟了来,好像自己奔去的方向有着金元宝,怕别人来和自己抢。 父母定懂了半天,选了一个方向,就带着我向前走去。 太阳升起来了。万里无云,天呈瓦蓝色。光秃秃的土地龟裂着,又硬又楞的裂口格的我穿着草鞋的脚板直疼,有时踩碎了裂口,裂口往起一合,就夹住了我的鞋底和脚底板上的肉皮,疼的我直跳。裂口处凡是看得见的草根庄稼根早被人掏去了。一棵棵不知道叫什么的树,枝条早被折光了,树皮也被剥的光溜溜的了,裸着的白花花的身子立在田野里,象被人剔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戳在那里。偶尔从背静处寻到了一星半点儿野菜野草,一家人就怕被一只无形的手伸过来抢去了一般,赶紧掏起来丢进箩筐里。 太阳越升越高了,光秃秃的田野开始冒着晃悠悠的白气。 母亲的气喘声越来越厉害了,我的肚子骨碌碌地快把我的前后肚皮刮透了。 父亲左瞅右瞅,带着我们钻进一个山洼里。这是一处阴凉地。父亲贴着山崖用小铲开始挖土。挖了半尺深才见湿土,又挖了一尺多深。父亲对母亲说:”渗出水来你们就喝。”就走到山洼外四处瞭哨着。 我和母亲就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盯着坑。好久才渗出半碗水来。母亲就让我去喝,我让母亲喝,母亲就推我一把,恼道:”快喝!”我就跪在地上,两肘大叉开支在小坑的两边,象牛喝水一样把嘴伸进坑里的水里,一口气就喝干了,才懊恼没给母亲留一点儿,就惭愧地看着母亲。母亲说没事,还会渗出来的。果然好一会儿又渗出半碗水来,母亲就象我那样喝干了水。等再渗出来,我和母亲就叫父亲来喝了。就这样三番五次的,三个人总算觉得不太渴了,也止住了点儿饿。母亲忧愁地说:”家里没水了,这三个娃子渴的受得了吗?”父亲看看太阳,说:”咱再掏一会儿就回吧。”我们就钻出山洼来又转悠着掏野菜。 下午的田野里不时传来打斗哭叫声,让人心里紧揪揪的。父亲说,这是没掏到多少野菜的人急了,抢人家的野菜。我听了就忐忑起来,紧紧地盯着父亲臂弯里的箩筐。 太阳落山时我们进了村。村口的李五根不哭了。但一股死狗的臭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父亲叹口气:”该赶紧埋了呀,这么热的天哪能暴在外面!母亲叹口气:”李五根七十多了,连院门都走不出去了,还能掏的动土了?” 我们一进家,大妹二妹和弟弟就哭叫着蹒跚过来。母亲就把他们搂在怀里。父亲赶紧抱起那只米坛子去村后那眼还流着一口水的泉眼上排队打水去了。 我们都围着母亲嚷着饿,母亲就嚼碎野菜喂我们。二妹咽不下去,母亲就打着让她咽下去。母亲就问大妹谁来过咱家,大妹说黄猫来过。母亲警觉起来,问他来干什么?大妹说她也不知道。母亲问大妹黄猫没问你什么?大妹说没问,只是四处搜寻了一番,不知道他找什么。 星星出满天了。父亲才抱回一坛子水来,把坛子架在那个简易的炉灶上烧起水来煮野菜。母亲硬留下了一些,说不能一次吃完。 吃完了我们的晚饭,母亲对父亲说:”黄猫这个鬼东西,昨夜总是偷偷地看了土匪抢咱们了,知道咱窝下了些米。幸亏咱早上多了个心眼儿,否则这个鬼东西就把米偷走了。”父亲说:”明天你留在家里吧,看好了这些野菜,留下娃子不顶事。” 睡梦中我忽然警觉地醒来,见父母不在了,大吃一惊,急忙爬起来走了出去,隐隐地听见屋后有响动,就摸了过去偷偷地瞅,朦胧中见父亲在茅厕里轻手轻脚地用他那把心爱的铁锹掏着茅坑,齐他半腰深了才住手,把炉灰垫在坑底,再直起腰时,母亲就鬼鬼祟祟地把那两只装米的袖筒飞快地递给父亲。父亲就把它们小心地接过去放在坑底,用炉灰苫住了,先填干土,再把湿土苫在上面,然后把铲在一边的屎堆在上面,还不放心,就又往上面尿了一道尿,才和母亲赶紧离开。我正头痛怎么能赶在他们前面回去,却见他们又转到了柴草棚里,我就又摸了过去,见父亲又再挖坑,把剩下的那些野菜埋在了坑里。在他们快要完工时,我赶紧溜回了屋躺在了原处。 十五:因为野菜的战争 五明头我忽然醒来,听见二妹哑哑地哭着。听见母亲在乖哄着二妹。偶尔听见父亲的叹息。这一切都在幽暗之中,使人觉得不真实。可我知道这是真的。就听母亲说:”总是那个挨千刀的土匪掐破了她的喉咙,现在发炎了。这可怎么办呢?”父亲不吱声。母亲又说:”现在正是五月,要是往年,去野地里采些艾叶回来,熬着喝上几天就好了,可现在去哪找艾叶呢?”父亲还是不吱声。母亲就恼了:”你哑巴了?”父亲恼道:”你不是废话吗?我去打水去了。”就赌气地站起来向米坛子走去,幽暗中象一只影子在动。我一骨碌爬起来:”爹,我跟你去打水吧。”母亲:”名名,躺着省些劲儿,好和你爹去掏野菜。”见我不情愿的样,抱着米坛子的父亲说:”让他去吧,小孩子蹦蹦跳跳的才能有劲儿呢。”母亲叹息一声让我走了。 父亲是要到村后那眼名叫龙眼的泉边打水的。自从干旱开始,我很喜欢和爹去龙眼去打水,因为那里人多热闹。先开始龙眼的水还旺,人们说笑着各打各的,然后就各自回家去了,要是有人等不及了,就多走几步路到别的泉边去打水。人们都以为干旱很快就过去了,天上很快就会乌云翻滚起来的,可没想到一天旱似一天,别的泉眼相继断流了,全村人都被拘到了这眼也变的象咽气时的狗一样吐着白沫的泉边了。很快的就争执了起来,打斗了起来,结果家家户户半天也打不回水去,弄不好还得赔上个坛坛罐罐,或许还会变成个血头郎的。于是村长想出了个办法,那就是排队,谁插队,或者不排队,全村人就一齐动手把他撵出村去。于是人们才开始井然有序地打水了。 在稀微的晨光中我随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龙眼走去。远远地就瞭见一溜人排在龙眼边,黑乎乎的象一溜影子。我和父亲向队尾走去。见人们一个个阴着脸躁郁地盯着排在自己前面的人,那眼神在骂着:”该死的,你怎么会排在我前面了!”又不时地烦躁地盯着正在打水的人:”该死的,你慢腾腾的干什么呀!要把龙眼的水都打光吗?”还不时地往自己后面厌烦地扫一眼:”啊呀,怎么这么多人呀,咋就不死去一些呀!”我和父亲的到来人们虽然没用正眼去撩,但一个个脸上又增添了厌烦:”又来了一个!”好在家家都没有多余的盛水家具,很快就打满了自己的家具离开了。这一次我从队列前象检阅一般地从一个个人前经过,见许多人手里盛水的家具残破不全,知道这是昨夜土匪的杰作,知道这是家家户户仅有的能盛水的家具了。相比之下我父亲抱在怀里的米坛子就气派多了。 我和父亲就这样好半天随着队列往前挪一步,当东方曙色乍现时终于轮到我们打水了。泉眼下是个盘大的小坑,泉水得一会儿流满了坑。父亲和别人一样,用手把水掬到坛子里。由于我们的坛子大,好半天也没掬满,我们身后的人就催开了,我就不满而又胆怯地去看他们,见他们的眼神恨巴巴的,好像是我们打的是泉里的最后一口水了。他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因为刚才快轮到我们打水的时候,我们不也是这样看着正在打水的人吗?只有当第一掬水进了自己的家具里时心才算踏实了。但我父亲只当没听见,一掬一掬地掬着。快满了的时候,我们身后的那个人就毛了,提起我家的坛子丢在了一边,支楞着头骂骂咧咧地把他的半截破坛子放在了我家的坛子原来的位置上:”这么大个坛子,打满了你能抱得动吗?真是人心没足!就不替我们这些没有盛水家具的人想一想,一天我们得跑多少回!”就往自己的半截坛子里掬起水来。父亲想发火,但见众人都怒视着他,才明白自己的这只囫囵的大坛子使自己成了全村人嫉恨的对象了,弄不好还会被驱逐出村庄呢!只得忍气吞声地抱起坛子带着吓坏了的我往回走。 母亲早已把干草准备好了。父亲把坛子架在了简易的炉灶上,熟练地用两块儿石头互相击打着,火星不停地射进干草里,好一会儿才袅袅地冒开了一丝白烟。白烟慢慢地粗了,父亲就用手扶着干草离开地面一些,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吹着干草冒烟的地方,那地方的火就一红一暗的,烟就暴烈地升腾了起来。终于噗一声,那地方腾起一团火来,一股蘑菇云就翻滚着直向上窜,干草就在火焰里辟辟啪啪地响着,父亲赶紧把干草擩进灶里,白烟就从灶里窜出来,升腾上几米高就慢了下来,整个烟带就象一条白中发紫的龙一样盘旋着,慢吞吞地斜着象天空升去。有时会盘旋到地面上来,吞没了我们,呛得我们直流泪咳嗽。 我正纳闷父亲烧水还干什么,因为我见他们昨天把剩下的野菜都埋了。可等水快开了时,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又找出了一团野菜来,丢进了坛子里。 野菜煮好了,父亲又把它搛进那只支楞起来的破锅里凉了凉,我们又开始用树枝折成的筷子吃,每嚼一口咽一口是那样的艰难,喉咙里象有无数只小针在扎着似的。 母亲又嚼着野菜喂二妹,但二妹脸鲜红,象正旺的红碳一样。眼皮沉重得她怎么也睁不开,不管母亲怎么吓唬,怎么乖哄,恍恍惚惚的没什么反应。父亲别着脸不去看泪水涟涟的母亲。我的心沉甸甸的,象预感到了不幸。 吃罢饭,父亲背起箩筐,带着我上了村路。村路上的人都急急忙忙地往村外赶,都不看对方,但满脸流露着对别人的憎厌之色。 快到村口了。我不由得捏住了鼻子。就见老光棍张顺隔着村路又站在李五根家的院门对面,一脸急不可待地向人们报告重要新闻的样子,喋喋不休地冲每个经过的人说着什么,但人们都不理他,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了。当他看见我捏着鼻子走过来时,就宽慰我说:”名名,用不着捏鼻子了,昨夜李老大李老二李老三来了把李老四埋了。李老大给李五根留下一碗野菜走了,李老二给李五根留下半坛子水走了,李老三什么也没给他留就走了。唉,李五根一眼看下是活不了几天了。”他抓紧时间一口气冲我和父亲说完了这些话,生怕我走远些就听不全他的话了。 等听不见了张顺的絮叨,我心里纳闷:”人人都惊慌失措地去掏野菜,捋树叶,剥树皮,就这个张顺一天游手好闲的,难道他是神仙,不用填肚子?” 我和父亲象所有的人一样,一进田野就甩开别人只管向前奔,因为近处的田野早连干草根也没有了。 以前人们奔到村界就打起转来在自己的地境里找开了野菜,因为在特殊的年代里,村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旦侵犯,就会暴发村与村之间的械斗。可今天我和父亲忽然瞭见村里人都奔向了邻村的地境里去了,就想也没想,也奔了过去,仿佛迟了一步好东西就都被人家抢光了似的,因为我们一直觉得邻村的地里野菜一定很多,所以一进邻村的地里,我和父亲不由得满怀希望,以为一会儿就能掏满一箩筐野菜,而且心里涌动着窃夺的快感,得外财的兴奋。一整天都兴冲冲地提心吊胆地转着掏着,到太阳快落山时,才发觉箩筐里的野菜连昨天多都没有,就失望地往回走。 快到村界时,瞭见村界上聚着一些人,隐隐地有争吵声。我见父亲不象以前那样,一见争吵的村里人就躲开了走,而是激愤了起来,黑着脸直向那群人走去。 我们去了人群边站了一会儿,才从人们杂乱的争吵声里听明白了,是邻村人截住了两个我们村的人,指责他们掏了他们村的野菜,要他们把野菜留下,而我们村的人反过来指责他们也去我们村的地里掏野菜去了,没掏到野菜只能怪你的运气不好,没有资格扣留别人的野菜。这样争吵着,就见两村的人越聚越多。我奇怪地发现,从我们村的地里过来的都是邻村人,而从邻村的地里过来的都是我们村的人。嘿!今天两个村的人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偷偷地去别人的地里去掏野菜去了。我还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最近一见了面就象黑七见了黑八一样谁也见不得谁的村里人,现在面对着外村人都一下子变成了一家人,齐心的不得了。 人是越聚越多了。我和父亲就被骚动的人群挤散了,但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挎着的箩筐挎到了我的臂弯里了。 忽然人群动荡了起来,人群先象水面中心掉进了一块儿石头时水波从中心象四外波涌那样向四外涌动着,又象涌向四外的水波又向中心涌回来那样,涌开来的人群又向心地涌了回来。这时我听见暴烈的喊骂声炸响了起来,人群再次向外涌动了起来,象炸弹爆炸后的气浪把人们向四外推丢着一样。 我被人浪推着踩着踢着撞着滚到了人群外围,艰难地爬了起来,才见两村的男人们象两群野狗一样疯狂地厮打了起来,他们的这边站着我们村的妇女孩子,那边站着邻村的妇女孩子,看护着各自的箩筐,疯狂地叫骂着助阵。可很快的,隔的很远的两村的妇女孩子们竟然绕过来另外开辟了一个战场厮打了起来,各自的箩筐顷刻间辟辟啪啪被踩扁了,因为女人和孩子先不顾一切争夺的就是对方的箩筐,所以到头来双方的箩筐都摔破在了地上,双方还掘墓鞭尸般地狠命地踹着崴着对方的烂箩筐,然后才你抓我的脸,我咬你的鼻子地厮打了起来。 我正惊奇地发觉女人厮打起来比男人更凶狠,忽然后腰被猛踹了一脚,我就向前扑跌,同时两眼发花,等我趔趄着快站稳了,后脑勺又被一击,两眼一黑就摔倒了。等我再能看清东西了,见一个比我壮实的男孩正凶狠地踩踏我的箩筐,我就疯了一样爬起来扑了上去,于是两人都倒在了地上翻来滚去。我敌不过这男孩,被他压在了身下,他就一拳一拳地砸在我的脸上,我的脑袋很快就木木的觉不得疼痛了,也失去了意识。等我再有了意识,见我们村的另一个孩子正努力想把那个孩子压在身下。我见另一个邻村的孩子正从后面向他扑来,我就赶紧爬起来迎住了那个孩子厮打了起来。忽然我被人从后面拎着领口摔倒了,一个妇女凶狠地赶上来就要踹我,就见我们村的一个女人扑过来推开了这个女人,两个女人就厮打了起来,我就跳起来去帮我们村的那个女人,而那个男孩就又向我扑过来…… 实际上这场战争的时间远比我给您叙述的时间要短,因为人们都虚弱的可怕,不一会儿就都虚脱地倒地了,你就是往死踹他他也没力气动一动了,可是谁还有往死踹别人的力气了呢?所以很快地上百号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先开始还狠巴巴地互相威胁着对方,可很快就只响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了。而上百号人的喘息声聚在一起,你只听见象风吹过上百个窟窿时那样呼呼地响着,根本听不出这是人的喘息声。 太阳蹲在了山顶上了。山的庞大的影子远远地碾压了过来,慢慢地,不可阻挡地一点儿一点儿吞咽着这一群横七竖八的人。 忽然我觉得我的脚被动了一下。我吃力地抬头一看,见一个邻村的小孩象猴子一样爬着,在把我脚下的踩成了泥的野菜往起捋着。我令人吃惊地爬了起来,去和他争那点儿烂野菜,结果一人争了一半,但奇怪的是,我们不再去抢对方的另一半了。我环视了一下,见有些女人和孩子都在干这样的事,都哑巴了一样不声不响。我也就不声不响地干了起来,把我破烂的褂子脱了下来,把泥一样的野菜兜在破褂子里。很快地,男人们也行动了起来,都不打斗了,只是在争速度,就如同两只鸡争着几粒米一样,进了对方的嘴里的就不去争了。整个场面除了风一样的喘息声和偶尔低沉的骂声,以及一两下击打声外,什么也没有了。 忽然,一个粗嘎的声音炸响了起来:”你们这是在自寻死路呀!”大家吃惊地都住了手,寻声望去,见邻村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恭敬地扶着一个憔悴不堪,但双眼炯炯有神的瘦小的老头儿站在一边。大家一时莫名其妙地呆住了。就见那老头儿的嘴唇在动着,但声音低的我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个汉子就象翻译一样把他的话说给我们听(我们才知道刚才那一声也是他把老头儿的话说给我们听的):”你们应该节省下些力气,赶紧逃荒去呀!要是打斗把力气都耗尽了,就没有一个人能走到没受年馑的地方去了,那么我们两个村子的人就灭绝了!快去逃荒去吧!不要窝里斗了!要不,咱们祖先的坟上就再也没有烧纸的人了!” 这声音极大地震惊了人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了,都不声不响地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往家里赶。 我路过村头时又不由得望了一眼李五根那间破败的小屋,见它死一样的寂静。 十六:饥荒中的人心有多硬多冷 回到家里,母亲忐忑的心落了肚。见我们两手空空,就焦急地问怎么回事,目光象愤怒的刀子一样刺向我和父亲,暂时忘了她怀里软绵绵的二妹,也顾不得问我和父亲为什么鼻青脸肿。我和父亲把各自褂子里包着的菜泥展开来放在母亲的眼前,母亲困惑地望望我,望望父亲,望望菜泥,我惶急羞惭的要命,急忙跟着一言不发就抱起米坛子的父亲打水去了。 离得老远我和父亲就发现龙眼前聚集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人,就焦急地奔了过去。原来是那位曾经搀扶着那个老头儿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带着邻村的人,抱着坛坛罐罐和我们村的人隔着龙眼对峙着,泉水白白地汪汪流走了,谁都看着心疼,但都不敢去碰一碰。见我和父亲走来了,象争取怜悯似的,那汉子对父亲说:”你看,这位兄弟,你们村的人不答应我们。”父亲忿忿地问:”答应你什么?”这汉子谦卑地说:”兄弟,是这样:我们村没水了,来向你们村借一些……”父亲暴喝道:”这时候愧你还能说出借这个字来!再说了,水是个借的东西吗?你没有它时我们也没有,等你有它时我们也多的用也用不了,你只管拿就是了,你怎么能说借水呢?”那汉子更谦卑了:”我们全村人明天就要去逃荒了,因为没水了,在走之前总得喝点儿水呀,因为人没吃得还能活几天,没水了可就没几天活了。兄弟,救人一命胜造七极浮屠呀!”我们村里的人群中一个声音暴响起来:”现在谁还顾得上什么浮屠不浮屠,来生会怎样,因为连今生都顾不上了!”一阵充满了火药味儿的沉默,我相信,这时不管是谁,稍有一点儿异样的举动,这沉默就爆炸了。只见这汉子低下头一动也不动。我的心跳的要爆炸了,我觉得等他抬起头来时就会暴发一场战争了! 良久,这汉子抬起头来,哀求地泛泛地看着我们村的人说:”我们不是来和你们抢水来的,因为李大爷临走时对我们说,你们和邻村再发生打斗,那么两村人就都完了!我们只是恳求你们施舍给我们一点儿水,这点儿水就象你们在碗里不小心掉到地上的一粒米一样。不管怎么说,我们可是相伴了几辈子的村邻呀!况且我们就借这一次,我们明天就走了!”又一阵急风暴雨的沉默。 我们村长站出来说话了:”唉,唉,我说乡亲们呐,要是老天注定我们去死,你多喝一口水只是多活几天,终归逃不脱个死,为什么不让我们和和气气地去死,非要打打斗斗地去死呢?乡亲们,咱们先打水,然后让他们打,反正你不打,水也会流走的,你们看行吗?”一阵让人焦心的沉默。村长的眼珠子在我们村的人的脸上骨碌碌地转着,忽然果断地说:”好了,就这么办!”于是我们村的人开始贪婪地打水,邻村的人在一边心疼地看着,仿佛那眼泉水本来就是他们的,现在不得不忍疼割爱。 我和父亲把水打回来的时候,黑暗中母亲搂着三个弟妹无声地望着我们一动不动。 父亲又熟练地用石头互相打击着点着了母亲早准备好了的干草。 水开了,父亲就把褂子里的菜泥倒进水里煮了。煮好了,用树枝做的筷子把菜泥捞到支楞着的破锅里,凉一凉,一家人又开始吃。 父亲和母亲几乎没吃什么。 母亲急着想办法让二妹咽下点儿菜泥。父亲爱莫能助地看着。 二妹的脸更艳红更胀大了。 我又警觉地醒来,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商量是不是该去逃荒。母亲生怕别人听见地低声对父亲说:”咱先别走,等人们走多了,田野里的野菜就多了,就够咱一家人吃了。再用那点儿米接济着,准能挨过这饥荒去。”父亲叹了口气,再没吱声。母亲隔了一会儿又说:”今天张顺溜进了咱家,让我挥舞着菜刀吓跑了。今天要是没我在,他准会把咱家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父亲说:”我现在去把埋的野菜挖出来吧,不然明天早上没吃得了。”就站起来拿着那把他心爱的锹出去了。我就没了睡意,紧张地听着屋后父亲小心翼翼的掏掘声,生怕被人听见来了抢走了。我也听见了母亲紧张的呼吸声,直到父亲回来了,母亲着急地问他掏出来了?父亲说掏出来了,让母亲伸手摸了摸。我和母亲才都放了心。 二妹在烧的说胡话了。母亲和父亲叹息一声。我的心格外地沉重。 第二天五明头,我和父亲又去打水。听见村子里骚动声很大。 龙眼边打水的人少了些。 吃罢早饭,我和父亲挎着又一只箩筐上了村路,见村里第一批逃荒的人们背着五花八门的破烂铺盖卷儿,扁担上挑着家里可怜的那点儿家当,阴沉着脸拉儿带女地往村外走着,好像是我们这些暂时不走的人们把他们逼走的似的。可他们的儿女们虽然凄惶,但掩饰不住喜悦,好像逃荒是件好玩的事,这使我也在恐惧中对逃荒向往了起来,焦急地偷眼瞧了瞧父亲,但见父亲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只管朝前走。----实际上任何人也不看我们。 路过村口的李五根家时,我听见象猪把嘴伸进清汤汤的猪食里的咕噜咕噜吹气泡的声音。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已经好久听不见鸡鸣狗叫猪哼哼了!不由得寻声望去,立马毛骨悚然地站住了,原来李五根的下巴搁在他家的门槛上,浑浊的老眼象死羊的眼那样空洞洞地好像在望着我们。乍看之下我以为是有人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按在门槛上的,或者他的脑袋象从门槛里长出的蘑菇一样是一夜间从门槛里长出来的,可他那缓慢蠕动的嘴唇告诉我他分明是活着的,我才在惊骇中缓过神来。我见他的没有一点儿肉了的手指死抠着门槛,我明白了,他是想爬出门槛来,可是这两寸高的门槛象天山一样使他难以逾越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那喉咙里含混不清的咕噜声是向人们要水要吃的,而且我觉得他是特意向我要这些东西的,因为我老觉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象抓钩一样抓住了我的心。我不由得惭愧起来,我觉得我要是一声不吭就走过去了,会被天打五雷轰的!我不由得怯生生地拉了拉低着头只顾往前走的父亲的后衣襟:”爹,咱给他点儿水和野菜吧。”父亲暴怒地回头冲我就是一耳光:”人家的儿孙还没死绝呢,轮不到你操这份孝心,等我到了这个份上你能顾一顾我就不错了!快走!”就伸手拖着我往前走。我又一次对父亲充满了恨意:”他怎么见死不救呀!”心里也直嘀咕:”他的儿孙们怎么不理他呢?他可是他们的父亲爷爷呀!” 田野里掏野菜的人明显地少了。 先开始,我明显地感到父亲和我一样没心事掏野菜,都偷偷地眺望着逃荒的人们溜溜地向前走着,直到转过远处的山口不见了影儿,才收回了目光,巨大的失落感就攫住了我们的心。为了摆脱它,我们就拼命地掏了起来。 可今天我们学乖了,没有去邻村去掏野菜,因为那里也是光秃秃的,徒然多跑了路。 父亲知道我心里恼他,中午在山坳的背阴处休息时,别着脸惭愧地对我说:”儿子呀,不是爹没人心,只是现在是父子不相顾的时候呀,你给他喝了水,吃了野菜,那么渴死饿死的就是你呀。这个时候你要是硬不起心来就活不到饥荒过去的那一天呀!”我的心战栗了起来,疑惧地望着父亲,我不知道要是仅剩下最后一口水,最后一口野菜了,他是不是能让给我,因为我没他的力气大,显然是抢不过他的。我对自己的这个疑问害怕极了,因为怀疑自己的父亲是要被雷劈的!我第一次感到了人心的冷酷。 傍晚。我跟着父亲路过村口,不由得偷觑李五根的家门。见李五根的脑袋歪在了门槛上,嘴无声无息地歪咧着,象死猪的嘴那样,几根枯草一样的头发在微风中摇拽着。几十年过去了,这一凄惨的景象仍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一回去就和父亲去打水。龙眼前的人又少了些。可奇怪的是龙眼泌出的水也少了些。这使我们这些没逃荒的人心凉了起来。邻村的三个没逃荒的人乞丐一样可怜巴巴地呆在一边。我们没理睬他们,也没撵他们走。 吃饭时二妹根本不张嘴了,红红的脸鼓胀的象一碰就会破了似的,胡话不断从她的嘴里蹦出来。母亲无声地抽泣着,硬扳开她的嘴饮菜汤给她喝,可几乎都从她的嘴两边流掉了。 一家人凄凉地躺在地上。我从破窗户上望着星星难以入眠。 慢慢地村子里传来幽幽的哭声,越来越多了起来,让人心里烦刀刀的。我问母亲这是些谁在哭,母亲说,这是那些被儿孙们丢下的没力气走路的老人在哭。我就想起了李五根那颗歪在门槛上的脑袋来,因为我料到了那些老人马上也会这样的了。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我早听老年人们说过,穷人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来受惩罚来的,但我们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么残酷的惩罚?!唉!我为什么要是人呢?为什么要来到世上呢? 后半夜激烈的狗打架的声音惊醒了我。我高兴地说,我又能见到狗了!但这次狗的打架声充满了暴戾之气,使我很不安。 十七:第一次见到人在别的物种前屈就 又是一个五明头。村里比昨天五明头更大的喧闹声使我们一家人早早地醒来了,因为从昨天开始,一种离别的悲伤迷茫就困扰着我们,使我们更睡不安稳了。 我又和父亲去打水。在朦胧中远远望见更少的人不是排着队,而是猬集成一堆,还不时听见几条狗暴戾的咬声。困惑与不安使我和父亲不由得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攒进了因为恐惧而静默的人堆里,等我们钻到人堆前面,一幕可怕的景象出现在我们眼前----六只浑身油光活水的绵羊般大的狗正围着龙眼趴成个圆圈,狠狠但又无奈地看着一只更大的黑狗,只见这只黑狗边威胁地冲它们呲牙哼哼着,边伸出猩红的细长的舌头哗啦哗啦地卷水喝,它那双凶恨暴戾的红彤彤的眼睛翻起来警惕地骨碌碌地转着,监视着别的狗,有哪一只稍微有想爬起来的迹象,它的喉咙里就可怕地咆哮起来,眼睛就死死地盯着那只狗,脖子上的长毛就直竖起来,浑身的毛就因为它浑身肌肉的抖动而抖动着。直到那只狗失魂落魄地乖乖地趴着不动了,它才又用舌头哗啦哗啦地卷水喝起来。我看出来了,这七只狗根本无视我们的存在,眼里只有这眼泉。这使我第一次感到了人对狗的畏惧,人在狗面前的卑微,第一次感到了人被别的物种凌驾于头上的滋味。 只见这条黑狗喝饱了,惬意地洋洋自得地张大嘴摇晃了一阵子脑袋,兀自离开了泉边,那六条狗才一齐扑向那眼泉眼,一场混战就暴发了,珍贵的泉水被践踏的四射。很快地一只黄狗胜出了,那五条狗就又趴在地上围着泉眼卧成一个圆圈,恨巴巴地盯着那只警惕万分的黄狗边哼哼着威胁着它们边喝着泉水。而那一条黑狗事不关己地趴在不远处,把脑袋搭在前伸的前爪上闭目养神着。 就这样,这七只狗以此类推地喝着泉水,而人们却一直忍气吞声地不敢动一动,因为这些油光发亮的肥硕健壮的恶狗使人们更感到了自己的虚弱无力,感到了一旦招惹的这些狗来攻击自己,是敌不过这些狗的。等这些狗都喝饱了,惬意地一个个伸着舌头转圈舔着自己的嘴巴,摇晃着脑袋相跟着溜溜地扬长而去,离开泉眼有五十步远时,人们才醒过来,一齐拥向泉眼。但我还战栗着不敢动,看着狗群走远了,我才看见人们争抢成了一团,盛水的家具的碰撞声掬水声和人的叫骂声混成了一团。 我也挤了过去。狗的腥气味扑鼻而来。 有人的家具被打烂了,就传来了厮打声……这混乱的场面使我胆战心惊,不知所措。我忽然瞅见一个人一屁股坐在了泉眼上叫嚷:”我打不上水,你们也别想打上水!”就见许多手臂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凶狠地伸过来,抓住他的头发耳朵胳膊腿向四面八方拉他,反而使他稳稳当当地坐着了,只是他的衣服嘶啦几声就四分五裂地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就赤条条的了,人们的手就不好抓他了,就用劲儿往他的肉里抠着拉他,可他仍是稳稳当当地坐在泉眼上。一只脚忽然踢向他,许多脚就从四面八方踢向他,他把身子缩成一颗球抖颤成一团,可就是不离开泉眼。大家累的消停了下来,一个声音就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还是排队吧,这样下去谁也打不上水的。”大家就静了下来,都虎视眈眈地互相看着,因为谁也想排在前面,因为这时谁也能说自己比别人来的早。忽然一个声音问:”村长呢?”大家环视了一遍人群,不见村长,知道是逃荒去了。但都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一个小伙子忽然说:”大家围成圈刺九刺(锤头剪子布)吧,谁先输了谁排在后面,谁先赢了谁排在前面。”大家觉得这办法行,就围成了一圈刺九刺。我觉得很好玩,就兴奋地绕着这圈人转着,只见这圈人一个个把手举在耳边,紧握着的拳头拳着拳心向着耳朵,生怕别人看见自己屈曲的手指,从而猜见自己要出什么,眼睛都骨碌碌地在众人的脸上转着,生怕谁耍奸后于别人出拳,或者不出拳。同时,也拿捏着火候,好使自己的拳与大家的拳一齐擩出来,因为都觉得谁先出拳就会被别人暗算了。他们的嘴里都警惕地叫一声嘿。但叫时气是往胸里吸的,所以发出的是往起挑的悠长的声音,这声音能提醒大家注意,做好准备。见都预备好了出拳,才又都嘿一声,叫这声时气是从胸中冲出来的,有一种高山坠石的气势,所有的拳头就从各自的耳边象坠石一样象人圈的中心俯冲下来,又瞬即收住了,齐刷刷地围成了一圈,有出锤子的,有出剪子的,有出布的。就这样两个回合下来,就有两个人先输了,这两个人又刺九刺,分出了谁排在最后面。 就这样刺九刺一路继续下去,排队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刺九刺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就只剩下两个人了,所有的人就象今天看世界杯的冠军赛一样看着这两个人分出了胜负。 我父亲排在中间。等我们打水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 一家人匆匆动手,煮熟了野菜。母亲又扳开二妹的嘴往进灌菜汤,菜汤又从她的嘴两边流掉了。父亲叹口气,拉着我挎起箩筐就走了。 村路上的人稀稀落落的,因为今天去逃荒的人早走了,因为他们觉得要逃荒就得早走,才能碰上好运气。 拐了个弯儿,我们迎面碰上了我的好朋友狗娃。只见他兴奋而又茫然地拿着他家那只珍贵的铁捣蒜锤,跟在担着担子背着铺盖卷儿,拉着弟弟妹妹的父母的后面。他的父母怨气冲天地不理我们,我和父亲也愧疚地别着脸不看他们,仿佛是我们使他们背井离乡的。狗娃叫了我一声,我红着脸去看他,他父亲就闷喝一声:”快走!”狗娃就又看了我一眼,低头在前面走了。我和父亲就放慢了步子,和他们落的越来越远了。这时那股离别的悲伤又钻进了我的心里,我才明白这是由于和乡亲们分离引起的,但为什么分别时都这样的怨恨呢? 快到村头了。见三五个人奇迹般地攒在李五根家的院口。我们离得老远就见张顺指手画脚咦咦呀呀地说着什么。一见我们走近了,他就撇下那些人冲着我们直嚷:”快看!快看!李五根被狗吃了!”一边奔过来想一把拉我们过去,生怕慢了就看不到好戏了似的。等我走到李五根的院门口,一副恐怖的场面出现了:李五根的肠子被撕咬成许多肉团,血肉模糊的到处都是。衣服被撕成三五团,血淋淋地丢在一边。本来在家门里的李五根被拖到了院子里,脑袋朝天的那一半被啃的烂糟糟的,骨茬白森森的,暗红色的肉丝丝丝缕缕的残留在骨茬上,脑浆象盛糨糊的碗用完了糨糊还没洗一样糊擦在脑袋上。脑袋着地的部分却好好的,只是头发和脸被脑浆和血肉糊擦的一塌糊涂。李五根的脖子被咬扯的烂糟糟的,骨头也露了出来。从肩膀开始身体朝天的部分被啃的只剩下了骨头,骨头上残留下的肉丝丝丝拉拉的。细脆的肋骨被啃嚼的七长八短,叉叉牙牙的。他是背朝上躺着的,胸膛里被啃的象花红柳绿的糨糊。怪异的是,他的双脚却完好无缺,这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由得拉紧了父亲的手,父亲就从骇异中惊觉了过来,赶紧用手蒙住我的眼,拉着我就走。我就听见那几个人也一声不吭地跟着我们走了,张顺就追着我们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些狗昨夜啃了他一夜!我还偷偷地来看了一眼。呀,吓得我撒腿就跑!我前几天就听说野狗转着到处吃死人,真没想到昨天竟然转进咱们村里来了!。。。。。。”见我们不理他,他又舍不得离开李五根的院口太远了,以免误过向后来的人宣传新闻,就赶忙丢下我们折回到李五根的院口。 十八:野狗在村里找死人吃 我紧紧地拉着父亲的衣襟走着,我多想让自己长在父亲的身上,因为猛烈的恐惧使我不敢做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了,必须象颗瘤子一样长在什么的身上才行。而对于小孩来说,父亲不就是强大的依附吗?如果说五明头龙眼前的狗使我感觉到了狗欺凌到了人头上的屈辱,那么刚才这一幕使我感觉到了人是狗爪子下的一道菜的恐怖,就如同老鼠想到自己是猫爪子下的一道菜的恐怖。一想到自己迟早要被狗啃的只剩下副残缺的骨架,我就悲从中来,不由得就走就盯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自己的脚,又摸摸自己的小身体,想象着它们不久就要骨肉分离,被啃的七零八落,就沮丧到了极点,更感到了做一个人是多么的不幸,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做狗呢?!我整整一天神思恍惚,没掏到几颗野菜。父亲也没骂我,因为他也没掏到多少野菜。也就是说,母亲希望逃荒的人多了,野菜就会多起来的愿望看来要落空了。 回村时走到了村口,我拉住父亲的衣襟不走了:“爹……咱……绕进村里吧。”父亲盯了我一眼,明白了过来,就带着我从那条陡直崎岖的小道绕进了村里。当我们走进村里时,父子俩的腿累的轻轻直颤,腰也直不起来了。 回到家里,见昏暗中母亲象幽灵一样坐在地上抱着二妹象钟摆一样地摇着。弟弟和大妹傻子一样傍着母亲坐着。见我们进来了,也只是抬头麻木地看着我们。我痛苦地感到二妹已经死了!是的,年幼的我竟然知道了死!竟然知道了亲人的死对自己锥心的痛苦!我再一次感到了人的渺小无助,真切地看到了死亡是多么的强大。如果说李五根的死让我认识了死亡,那么二妹的死让我看见了死亡就蹲在了我们家里了。是的,它就蹲在了我们家里,根本无视我们的存在地肢解了二妹,犹如人无视一边笼子里的兔子的存在,肢解着一只兔子!而我这时的感觉就是,我就是笼子里的兔子,无可奈何地看着死亡肢解着二妹这只兔子! 父亲看了一眼二妹和母亲,低头抱起坛子就走,我生怕留在家里,赶紧跟着父亲就走。 我感觉到了父亲脚步的沉重失常,不时地磕绊一下,这使我生怕他把坛子摔了,就紧紧地盯着那坛子,以便及时护住了。 在黄昏的幽暗中,我们望见龙眼边攒着十几个人一动不动的,我就想,总是狗又占住龙眼了,但听不见狗因为争水的撕咬声,就纳闷起来。等我们走近了人群才看见,在早上那七只狗的基础上又多出五只狗来,竟然还有两只小狗仔。它们象在自家的屋里一样懒懒散散地趴在龙眼附近休憩着,那两只小狗仔在母亲身上滚爬着玩。狗的腥臊气扑鼻而来。它们辐射出来的森森煞气使人们不敢靠近泉眼,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口珍贵的泉水流失着。 我忽然想到这保准就是吃了李五根的那些狗,就端详着它们的嘴,老觉得它们的牙缝里还残留着李五根的肉泥。忽然又想到,它们早上在喝泉水的时候,把粘糊在嘴上的李五根的血肉涮进了泉水里了,而我们今早竟然把这样的泉水打回去煮了菜汤!也就是说,我的肚子里也有李五根的血肉了!我不禁恶心地干哕起来,可肚子里空空如也,所以绞的肠子纠结成一团,也只是干哕出两口苦胆水来。父亲赶忙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恶心,就拉着父亲往回走。父亲惊慌起来,连问我咋就忽然恶心了起来了?我说:“泉水里有死人的血肉,咱喝不成了。”小孩子说话是不分场合的,我的话使人们都怔怔地看着我。良久,一个声音哀叹道:“不喝也不行呀,那样只有死。”父亲安慰我:“名名,没什么。你看这泉水是活的,狗蘸过嘴的水早流走了。”我一想也是,就安心下来。 人们无奈地等着狗离去。其间不时有狗百无聊赖地摇摆到泉眼边,伸出猩红的舌头哗啦哗啦地卷水喝。 星斗满天了,狗还不离去,不时漠然地扫一眼人群。 终于有人壮起胆子慢慢地踅到泉眼前,警惕地看着狗群的反应,小心地往半截瓮里掬水。见狗都不理他,就大起胆子来,飞快地掬满了水,逃也似地抱起破瓮就跑。,窜进了人群才长出一口气。于是人们商量好了似的,不争不抢,一个一个小心地去打水。打了水的人有的要走,就有人悄声央求他们等一等,他们就明白是留下他们来壮胆的。是呀,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说不定以后天天都得这样打水了,说不定自己明天就落到后面打水了,是该互相壮胆的了。 我父亲是靠后一些去打的水。我看出他是怕我恶心才这样的,因为越靠后泉水越干净。 等最后一个人打上了水,人们才相跟着沉闷地离去。一个男人叹息着说:“咱们不逃荒去也不行了,就是还能掏上野菜,也得被这些野狗赶走呀。附近的村庄都因为断水而人去村空了,你们看着吧,用不了三天,周围所有的野狗都会聚到这眼泉水这里来的。唉!”一个人说:“咱明天拿着家具来把它们撵走。”另一个人说:“它们太多了,又吃得饱饱的,咱怕是打不过它们。”又一个人说:“怕什么,狗是怕人的,你一亮家伙它们就跑了。”又一个说:“那是在平时。现在这些狗吃死人吃的还怕人了?嗨!我以前听老年人说,狗就盼着闹年馑,死的人越多它们越欢实。现在可真信了。你们也看到了,那些死人不管你埋的多深,都被它们刨出来吃掉了!”人们就都抑郁地不再吱声了,陆陆续续分开来各奔各家了。 我和父亲回到家里,见母亲还是那样抱着二妹。弟弟和大妹还是那样傍着母亲。 父亲把坛子架到简易炉灶上,就去找干茅草。我也赶紧跟着去了,我害怕呆在家里。 我家的茅草不够用了。我和父亲就去邻居黄猫家搜寻,因为他家已经逃荒去了。我们在他家院子里找了半天,才在一堆土下刨出了半捆干茅草来。父亲骂一声鬼黄猫,就去掀开他家的小柴屋顶,把顶上的茅草揪了下来,统统抱到了我家。 我和父亲煮好了野菜,捞到支棱着的破锅里凉了凉。父亲小心翼翼地过去对母亲说:“吃饭吧。”母亲说:“你们吃吧。父亲束手无策地站了一会儿,就把弟弟和大妹拉到破锅前。父子四人就围着破锅吃了起来。 还剩下一点儿,父亲不让我们吃了,让我们喝坛子里的菜汤。父亲走到母亲身边说:“我抱抱二丫头吧。你去吃吧。”母亲不动。父亲就悄悄地走回来,用手捞起剩下的野菜,返回母亲身边,一点儿一点儿地喂母亲吃,然后又用一只破碗给母亲饮水。 饭后,我们姊妹三个默默地走到炕下躺了下来。父亲站在母亲身边。良久,父亲说:“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再舍不得她也不顶事了。你该替那三个娃子想呀,你要是整垮了,谁来照顾他们呢?”母亲的眼里这才流出泪来,但没有一点儿哭的样子。父亲就体贴地扶起母亲来往我们这边走。母亲来到她睡觉的地方,小心地把二妹放在身边睡下了。 村里老人凄凉的哭声零零落落地传来,没有昨夜强烈了。 后半夜,我被狗暴戾的咆哮声惊醒。村里人惊慌暴烈的咒骂声也传来,还有猛烈击打的声音和狗的惨叫声。我就听见母亲小声不安地对父亲说:“周围的村子几乎没人了,狗都往咱村里攒。这总是新来的野狗在挨家挨户找死人吃了。唉,我们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落个喂狗的下场!上午要不是我机警,一见野狗进了院就把门闩上了,又用擀面杖顶着,恐怕现在我们娘母三个早变成几泡狗屎了!”父亲安慰她:“别往坏处想了,咱现在还活着,这就最好。” 忽然院子里响起几条狗杂沓狂野的跑窜声。我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父亲已经一跃而起,扑到门前试了试门是否闩牢了。他的手刚碰着门,狗爪子已经把门推的哗哗响,狗爪子已经把门挖抓的撕心裂肺地响,狗的喉咙里凶狠低沉的咆哮声跟着响了起来。母亲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正要走过去,父亲已经试好了门是牢固的,又一跃到了窗户前护着。母亲就走到破炉灶前,摸索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和一根擀面杖(这时虽然屋里黑,但我的眼睛异常的亮。)走到父亲跟前,把菜刀递给了父亲,把父亲推到了门前,自己双手举起擀面杖,摆出一个随时可以击打向窗户的任何地方的姿势来盯着被狗推的哗哗直响的窗户。野狗们见推不开门窗,就凶狠地哼哼着,开始啃咬门窗,抓门窗,撞门窗,挤门窗。一只狗竟然从挤开的门缝里伸进一只爪子来,父亲一菜刀砍去,这只狗惨叫着满院子乱跑,就再没有狗敢这么放肆了。可狗就是不离去,而且又多了几条狗。这使我父亲纳闷不已,忽然明白了过来,对母亲说(仿佛怕外面的狗听见似的):“狗鼻子太灵了,你不见不管你埋死人时多诡秘,埋的多深,它们都能找到,况且二丫头就这么摆着,它们能闻不到吗?”母亲悲哀地说:“二丫头才死了三个时辰呀!唉!”父亲就不敢再说下去了,赶紧走到了门前。 我和弟弟大妹一直大气也不敢出,互相挤成一团。这时我望着孤零零地躺在一边的二妹,真切地感到了她和我们不一样了,是另一种东西了。我再也不能用对妹妹的爱来对待她了! 这时又一阵狗的惨叫传进来,窗户哗嗒嗒地直响,同时响起母亲仇恨的叫骂声…… 等快五明头的时候,狗才从我家院子里离去。顿时院子里鸦雀无声。母亲立在窗户前一动不动地竖耳聆听着外面,父亲立在门前也一动不动地竖耳聆听着外面,我们姊妹三个攒成一团瞪着门窗,三颗小心怦怦地互相碰撞着。忽然母亲警惕地悄无声息地走走停停,过来抱起了二妹,但一副随时准备放下二妹去防守窗户的样子。父亲这时蹲下来,把左眼贴在一条宽门缝上一动不动地向外窥视着。 村子里狗的喧哗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父亲蹲在那里还是不动。 我能感觉到屋子里亮起来了。 父亲忽然站了起来,一副机不可失的匆忙样子走到母亲身边急切地说:“乘狗都不在了,我把二丫头埋了吧。” 母亲抽泣了起来,更抱紧了二妹。父亲说:“你放心,我会埋的深深的,用石头压住。”母亲还是哭。父亲急道:“别耽误了,要不狗再返回来就麻烦了。”母亲才把脸贴在二妹的脸上一会儿,然后把二妹轻轻地放在地上,把二妹身上褴褛的衣服整理了一番,然后端详了一番二妹,决然地对父亲说:“你来抱她吧。”就背转了身。父亲就过来抱起了二妹,从门上拿下了用来顶门的那把全家最珍贵的大铁锹,小心地打开条门缝,探出头去张望一番,才一闪出去了,顺手带好了门,隔门吩咐母亲闩好门,就一溜烟不见了。 我和母亲一起象被困在城里的人等待着溜出城去的信使一样等着父亲的归来。 天越来越明亮了起来,从屋里能看清外面的那只简易的炉灶了。 一阵渺渺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我和母亲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一会儿,父亲出现在了院门口。我和母亲象看见了信使出现了一样既兴奋又紧张,因为信使要穿过包围圈才能进城,因为父亲要经过院子才能进了家,在这节骨眼儿上如果野狗出现了可就是眼看到手的鸟儿飞走了。父亲一到了家门口,母亲飞快地打开了门,父亲急忙进来,和母亲一起飞快地闩好了门。然后母亲看着父亲坐在了炕洞上喘息着。一会儿,父亲迎住母亲的目光说:“我把二丫头埋在村口的那座山顶上了,用石头压好了。我和名名打水去了。”就疲惫地抱起坛子往外走。“母亲小心地问:”野狗……不见了?“父亲说:”这会儿人都出来了,谅它野狗也不敢怎么样的。“母亲就开了门,我紧跟着父亲走了出去,走了十来步,父亲又回头对母亲说:”把门闩好了。“ 十九:人狗争泉之战 今天可能数我和父亲去的晚。老远我们就望见了那十几个人攒成一堆噤若寒蝉。狗的争抢声激烈地传来。我和父亲心情沉重地来到人群里,见三十多条狗攒在龙眼前。大部分都懒懒散散的,只有七八条狗因为争水而混战着。 人们默默地等着。可这几条狗在争抢中喝饱了,却围着龙眼戏耍了起来。越来越多的狗参加了进去。 一个人叹口气说:"看来今天别指望喝上水了!“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响了起来:"难道我们堂堂的人,真得能忍受得了让狗骑在脖子上吗?"人群里一阵亢奋骚动的沉默。一个声音低声问:”宝生,那你说该怎么办?“宝生说:”和它们拼了!反正这样下去也是个死,不如拼一拼,或许能拼出一条活路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对!该这样!站在这里的可都是爷们儿,是该咱亮一亮爷们儿的真本性的时候了。咱回去操家伙去。不过咱得齐心才成。谁赞成这样就举一举手。“我就寻声看见了这个人,只见他中等身材,肩膀很宽阔,一头象别人一样零乱着的枯黄的头发苫着短促坚实的额头。额头上切着一道深深的皱纹横贯额头。额头下一道没有光泽的疏淡的黄眉毛。他的上下眼皮厚厚的,棕黄色的瞳仁硬从这沉重的上下眼皮间撑开一道细长的口子来,顶天立地在这道长口子里,射出沉着有力的目光来。他的鼻子又宽又短又扁,但有股雄气。嘴唇厚厚的,很丑,但显得果断。我认出这是我的另一个好朋友李米换的父亲李生儿。我就瞅向人群,见人群里宝生率先举起了手,就有五六只手跟着先后举了起来。李生儿冷笑一声:”哼哼,死到临头了,还抱着侥幸不敢舍命,愧你们长着一根鸡b!那好,就咱几个人来和狗打一仗。但说好了,我们争回来的泉水可是没你们的份儿!“就又有人不情愿地举起手来,直到最后一只手退退缩缩地举了起来,也就是说,在场的所有男人都举起了手。 李生儿威严地扫了这十来双手一眼,说:“好,咱到时候一个也不落下,我在这里清点人数。好了,咱回家去操家伙去,最好是拿上刃头家伙。走吧。”就带头走了。于是人们紧张沉重地往回走。 李生儿忽然看见了我,就大声对人们说:“把娃子和女人都丢在家里。这是咱男人的事儿!” 父亲回到了家里,放好了坛子,拿起了门后面的那把大铁锹,把把子在门口的那块儿石头上往牢墩了墩,又把锹刃在大石头上砥了砥。 母亲诧异地看着父亲,走到了坛子前探头看了看坛子里,更诧异地说不出话来。我对母亲说:“大人们要和狗去打仗了。”母亲就惶急了起来,走到父亲跟前直搓手。父亲不看母亲,只管做着战前的准备。准备就绪了,看着别处对母亲说:“带好孩子。”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母亲忽然拿起菜刀追上父亲揪住了,把菜刀递给父亲。父亲接过菜刀看一看,还给母亲:“你拿好了保护孩子。”就决然地走了。 母亲拿着菜刀在那里站了好久。忽然明白了过来似的,跑回家让我把门窗关好了,就拿着菜刀往出跑。我愣了片刻,也出了门,喝骂着大妹把门闩好了,自己推了推,觉得很牢靠,就追母亲去了,身后传来大妹和弟弟的哭喊声。 母亲是小脚,我很快就追上了。母亲厉声骂我回去,我与她保持着五步远,就是不回去。这时又有几个女人带着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跑过来。母亲怕耽误了,就叫我过来,拉着我跟着这些女人和孩子们跑。 我们这些女人和孩子们向离龙眼二百米远的小山顶上爬去,没到山顶就听见了人狗大战的惊心动魄声。上了山顶,这战场的声音更是如雷贯耳。惨烈的场面让人目瞪口呆,恐惧又亢奋。我才知道人原来如此的狂野强悍凶蛮如野兽,我才知道狗原来如此的凶悍无畏。这场战斗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狗群才溃退而去。女人们和孩子们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担心,还是什么的,哭叫着从山顶上雪崩一样地冲了下来,涌进了战场,很快就各自找到了虚脱地躺在战场上的亲人,哭唤声震天动地,纷纷用手或者用从破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擦拭着亲人身上的伤口。很快这些哭唤声缓了下来,低了下去。而两个女人的哭声还是那么的尖锐地响着。我们纷纷扭头去看,才见一个女人的男人的喉咙被咬的血肉模糊,一滩血把这男人的身子几乎泡了起来。显然他已经死了。而另一个女人抱着自己男人的脚直哭,几个女人过去一问,才知道她男人的脚筋被狗咬断了,在他倒地后,几只狗扑上来把他的胳膊手和脸咬的稀巴烂了,万幸他用胳膊和手保护着脖子才免去一死,是另外几个男人别战斗别护着他才保住了命。几个女人和孩子就掘墓鞭尸般地去踢着三只死狗,而那只被铲断了腿的小狗仔被这些女人和孩子活活地用手揪成了碎片!忽然那死了男人的女人拿起她男人手边的菜刀就抹脖子,身边的女人眼疾手快地夺下了菜刀,抱着她大哭。这女人也边哭边说:“你们让我死吧,你们让我死吧,我男人死了,谁还能顾得上我们母子呢?”于是所有的女人都哭了,因为这种命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头上了。 男人们唏嘘着抹着眼泪。良久,李生儿说:“我们现在可真是一起落难了,一起落难就得象一家人一样同心协力才能抗过这场灾难去。这次咱们从狗爪子下夺回了泉水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靠一个两个人能办得到吗?办不到!所以,我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咱们参加了这场战斗的所有人家就是一家人了,咱们就象一家人一样决不离弃谁!有福同享有难同挡。二毛他妈,四眼他妈,你们的男人是不顶事了,但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们两家的。大家说是不是?”众人都说是。李生儿说:“我们该互相照顾,摽成一股绳,这村子或许才能有后,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明天还活着,我就不敢。到时候,你的老婆孩子不就也完了吗?所以咱得联合起来呀!咱以后什么都伙起来。”这次众人更响应了起来。李生儿又说:“我现在点一点人头,看看咱现在有多少人。”人人都抬起了头,生怕李生儿的指头漏点了自己。 李生儿的指头点了两遍人,说:“是二十一口人。谁家家里还有人?”就又有人报了自家家里的人。但有几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李生儿皱了一下眉头说:“老人咱就不要带着了,他们撑不下去不说,还会连累着咱们撑不下去的。虽然这样做不孝,但是,不孝是小,无后为大呀,咱要让咱村子不绝后,只能这么狠心了。首先,我的父母我是不会带着的。”众人不再说什么了。一个男人怯生生地问李生儿:“点清人口干什么呢?”李生儿生气地说:“干什么?逃荒呀!这里你还能呆成吗?说不定明天连狼也来咱这里喝水来了!再说,咱光守着这眼眼看快断流了的泉眼没出路呀!”人们就疾风一样迅速地互相看了一眼,严峻的局面才揭开在人们眼前。但都不吱声,盯着李生儿,就象盯着救命的稻草。 李生儿皱着眉头心算了一会儿,说:“咱现在一共是三十一口人。好了,就着三十一口人,咱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众人激动地静默着盯着他。李生儿又说:“咱们本想靠着这眼泉水和可怜的野菜坚持着在家里抗过这年馑去,现在看来不行了,因为就是这眼泉水干不了,狗也得把咱们一个一个地吃了呀!因为越来越多的狗天天会来和咱争夺泉水的,说不定还会有狼来的。今天咱死伤了两个,照这个速度算下去,不出十五天咱村就没人烟了。今天咱都看到了,这些吃的油光活水膘肥体壮的狗根本不怕咱,咱是斗不过它们的,所以咱只能逃荒去了。咱这三十一口人互相照料着,总会有半数人能逃到风调雨顺的地方去的,咱村子就绝不了后了!你们说呢?”众人欢欣鼓舞起来,齐声说好。李生儿说:“那就好,咱这就都打水回家,好好吃个饱,然后上路……只是……唉,谁家没了野菜了?”五个女人就说家里有一点儿,但少的可怜。这男人就扫着大家,见都为难地躲着他的目光,就为难地挠着头,说:“我知道大家都很难匀出野菜来了,咱就将就着上了路再说吧。咱先打水吧。回家拿打水的家具吧。”于是人们嗡嗡着散去了。 等我和父亲抱着坛子又去了龙眼,已经有五六个男人排着队在那里打水了,罕见地还有几个女人呆在一边。两个打了水的男人这次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站在一边看着大家打水。 李生儿大概早到了,招呼我父亲排队。。一会儿所有的人家都来打水了。我看见李生儿就抱着他的破坛子站在队尾愁眉不展地走来走去,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只死狗边,愣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咱有上路的吃的了!”众人都吃了一惊,以为他疯了。却见他绕着一只又一只死狗兴奋地说:“咱把这三只死狗按人头分了,回去家家煮上一锅香喷喷的狗肉汤吃喝了不就行了?”就听有人干哕起来,引得我也干哕起来。李生儿吃惊地望着我们问怎么了?一个女人说:“这些狗天天吃人肉,它们的肉……能吃吗?。。。。。。咱不就顶如……。咱也吃人肉了吗?”于是干哕的人更多了。李生儿为难地直挠头。 人们又开始打水。一会儿都打好了水,都散漫地攒在一起看着瞅着死狗的李生儿,不急着回家了。 一个人对李生儿说:“生儿,你还没打水呢。”李生儿这才奥一声去打水去了。他才往坛子里掬了几掬水,就听见宝生拍手叫道:“咱家的菜怎样才能长好?”几个人笑话他白痴,因为这还用问?当然是水不断,肥充足了。宝生又问大家:“什么样的肥最好?”大家又笑话他白痴,当然是大粪(人屎沤成的粪土)了。宝生象看见把人引上钩那样地兴奋地拍手一笑:“哈哈,这就对了!咱吃菜不就顶如吃咱自己的屎了吗?可是谁这么想过呢?好了,这些狗是在吃人肉,可是咱就象吃菜一样吃它们的肉不就行了吗?你们说呢?”众人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就听李生儿直起腰来直拍手,连说对对!手上的水四溅着。可众人还是没转过弯来,李生儿急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就直嚷:“唉!唉!你们呀!。。。。。。”年轻的宝生就毛了:“不是饥荒年时,咱打死的狗呀狼呀狐狸呀咱吃得香喷喷的,但是,你敢说那时的狗呀狼呀狐狸呀没有吃死人的肉?啃过死人骨头?你敢说吗?”嘿!这可把大家问住了,因为谁也不敢说它们没吃过死人肉,啃过死人骨头,因为那时大家的日子过的也是紧巴巴的,喂条狗基本上靠它自己解决肚子,谁知道它在外面吃了些什么呢?见大家不吱声了,宝生就说:“好了,好了,咱就象吃菜一样吃狗就行了!就一句话,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谁和我剥狗皮分肉?”李生儿顾不得打水了,跳过来拍着宝生的肩膀说:“我和你剥狗皮分狗肉。”这时大家转过弯来了。男人们分成三伙围住了三只死狗忙活起来。插不上手的就去替李生儿打满了水。一会儿,李生儿看着几个人说:“用不着这么多人手。你们几个把二毛他爹埋了吧。埋的深深的,压上石头。再给二毛家打一坛子水送去吧。”一直守着二毛爹的二毛妈听见了,由抽泣又变成了哭泣。 二十:那两袖筒米 我们回到家里,在一块儿破板子上把狗肉剁成了碎块,又放在支棱着的破锅里泡了泡,母亲说,这样狗肉就不腥气了,肉就好吃了。然后把狗肉放在坛子里炖。 母亲直叨叨:“唉,要是有点儿盐就好了,要是有点儿盐就好了。”父亲忽然说:“你来烧着火,我去黄猫家看看。”母亲笑:“黄猫是匹鬼,就是有也藏得你找不到的。”父亲:“他再藏,那东西也准在他家里的,不会跟着他去了。”就往黄猫家去了。我也赶忙跟了去。 父子俩把黄猫家翻了个底朝天,只翻出埋在院子里的那个平时黄猫引以为荣的瓷尿盆子来。父亲端着它端详了半天,忽然端着回了家。母亲困惑地问他:“你要它干吗?”莫非你想拿着它逃荒去?“父亲:”用它煮一次米饭吧。米饭就着狗肉,没盐也是香的。让娃子们吃个饱吧。“母亲戚然的脸舒展开了:”我正心疼那米呢。你说埋着吧,或许它就永远埋在地下了,你说带着吧,大家说好了,一切东西都伙起来的,咱白白提着脑袋窝下了这些米了,还搭上了二丫头的命……“这么一说,她的眼睛又湿润了。父亲赶紧说:”这不是还没到合伙的时候吗?咱就把它吃了吧。“母亲:”可咱要是吃了,就没脸吃大家伙起来的东西了。“父亲踟蹰一会儿:”那……咱吃一半吧。“母亲:”那好吧。你去掏去吧。“父亲就抗了那把铁锹往茅厕走,我也跟了去。很快父亲就掏出了那两袖筒米来,还干干的。父亲把一袖筒米倒进了母亲洗干净了的尿盆子里,太满了,不好煮。母亲就又挖出了些来填进那只空袖筒里,从已经冒开了气的坛子里倒进水去。这时父亲已经垒了个简易的炉灶,把尿盆子放上去煮了起来。很快的狗肉的香味和米饭的香味混起来熏醉了我们。我们的口水真是止不住的流,我们都有点儿疯了,就是当时坛子里煮的是人肉,我们也顾不得什么了!我们大吃一炖自不待言,将近一年了,才又尝到了一次肚子饱饱的滋味了!然后父亲母亲开始收拾该拿的东西,真是丢哪个也舍不得。当拿起那一袖筒米时,母亲犹豫了半天,就把两只袖筒口子都解开了,把满的这袖筒里的米往那只几乎空空的袖筒里倒腾,直到两只袖筒里的米一样多了。父亲先是看着想问,后来不吱声了。母亲把一袖筒递给父亲。父亲不安地说:”咱这是背约呀,不光要遭天谴,要是被人发现了,会把咱赶出去的。“母亲铁了心:”这年头还是多个心眼儿好,还是冒一冒险吧。再说这可是二丫头的命换来的,我舍不得。“就脱光了上衣,把那半袖筒米弄的扁扁的,围在腰上,用草绳象系裤带一样捆好了,然后穿上上衣,扣好了扣子,问父亲能看出来吗?父亲转着看了她一圈儿,说:”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母亲说:”那就好了。咱走吧。你听,村子里敲着烂洋盆响,总是在催咱快点儿走了。“于是母亲背起铺盖卷儿,父亲担着扁担,两个人招呼着我们出了门。母亲忽然问父亲:”你拿着大铁锹干什么呀,沉甸甸的,不如埋了吧,它在路上是没用处的。“父亲:”我舍不得。拿着吧。“一家人走到了院门口,不由得回头看着家门。母亲忽然返回家门,从地上拣起一根我们当筷子用的树枝,把门从外面插住了,然后返回来,急步追上我们,催我们快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着要把她拉回去。我看见她眼里泪花闪闪。 我们到了村公所,人们几乎到齐了,但没有以往攒堆时的热闹声了,都静静的,显得焦燥慌张茫然。但不时用眼睛偷觑着李生儿,李生儿的一举一动都牵着大家的心,因为大家都不由得把前途依靠在他身上了。 又来了两家人。李生儿就站起来说:“人都到齐了。咱先把吃得东西伙起来统一管理吧。”就从自己的怀里摸出碗口大小的一个小布包来,打开来,是一掬米,就倒在了他脚前早准备好了的一只还象样子的口袋里。于是又有四五个人拿出了大大小小的小布包来,展开来,都是米,倒进了口袋里。当我父亲拿出那半袖筒米时,所有的人的眼睛都鼓了起来。李生儿脱口问道:“我说贵小子(父亲的名字。),你家没遭土匪抢?”父亲开玩笑:“土匪见我后脑勺上长了只眼睛,说我不是凡人,就饶过了我。哈哈。”大家难得地都笑了起来。笑毕,李生儿走过来拍着父亲和母亲的肩膀感激地说:“我知道你们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才窝下这些米的,我们心里感念你们。”母亲眼圈又红了:“二丫头……”父亲赶紧说:“啊呀,你就不要再提二丫头了。一提就伤心。”大家就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都同情地受之有愧地静默了。李生儿说:“你们的米和我们这些手里还有些米的人,都是冒了大风险才窝下来的,所以我说。”就把眼睛望着大家说:“这些米太金贵了,不到紧要关头咱们是不能吃的,大家尽量靠野菜充饥赶路吧。咱们大家既然合了伙,咱就得分一分工。我是这么想得:半大小子和女人们背铺盖,担担子,住宿时煮饭,男人们就走就掏野菜,弄柴草。你们看怎样?”大家都说行。李生儿就说:“那咱们就走吧。”就转身好像要找什么东西似的。一个男人问:“咱往哪走呀?”李生儿挠一挠头:“咱往东走吧。省城在东面,那是个大地方,总有咱一口饭吃的。”又一个人说:“逃荒的人都往那里去了。”话外之音是反对。李生儿犯难地又挠一挠头,说:“咱能往哪里走呢?因为南北西都是和咱一样的穷山沟,说不定比咱这里还旱的厉害,往这三个方向走注定是条死路,就往东走吧。”就带头走出了村公所。 二十一:遗弃老人 快到村口时,人群不由得站住了。原来五个老头儿跪在当路,拐棍齐齐地放在身边。一看见人群就开始吃力地磕头。人们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李生儿,明显的他已经是大伙儿的头儿了。 李生儿难过地走到五个老头儿面前,为难地看着他们。他面前的那个老头儿就哭叫道:“求求你们带我们走吧,不要把我们丢下了。你们要是不走,我们就是饿死,心里也觉得踏实,因为村子里有人呀,现在你们一走,村子空荡荡的了,我们就是死也不安心呀,因为人得死在人身边呀。” 李生儿僵在那里。我能看见他的侧面,汗津津地闪着光泽。好久,他忽然放下背在他背上的那袋子米,跪下来,往五个老头儿的手里依次掬了一掬米,然后对困惑地看着他的五个老头儿说:“五位老人家,你们临死再尝一尝米的滋味吧!”就砰砰砰地磕起头来。有个老头儿惊叫起来:“这么说,你们不带我们走了?”别的老头儿就醒悟了过来,有的哭倒在地,有的就咒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有个老头儿把米劈面摔在他的头上。李生儿抬起头来(额头磕破了,血象虫子一样蠕动着往下爬着。)对他们说:“我们带着你们走,只会都死掉,因为还有好几个老人家得我们带呢,因为要带就都得带着的。不带着你们走,说不定还能给咱村里留下后人呢。”就毅然站起来,从这五个老头儿中间走了过去。人们听了他的话才良心稍安,都红着脸,慌张地从五个老头儿的身边经过了,有被老头儿抱住腿,揪住衣襟的,都惭愧地扳开了老头儿们的手,慌张地走了。 大伙沉闷地出了村,直到老头儿们的哭叫咒骂声听不见了,心才宽松了些。但也沉重压抑了起来,觉得前途渺茫而默默地急走着,耳朵里只响着一片杂沓急促的脚步声,一片粗重的呼吸声,一片扁担的吱呦声,一片家什在扁担上的碰磕声。而人群踩踏起来的黄尘低低地笼罩着人群,粘腻腻的,让人不舒服,让人觉得憋气。原来我们这里的人出门是很讲究的,更何况这次攸关生死存亡的大出门呢!现在大家在老头儿们的咒骂声中上了路,心里能不惴惴吗?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做事是最看重开头的,所谓的头炮打不好,一死一旮崂。可偏偏这次意义重大的逃荒是在老头儿们的诅咒声中开头的! 走出了四五里,只见四眼慌慌张张地钻进人群里,揪住李生儿的衣襟,哭着畏畏缩缩地小声说:“大爷,我爹我妈走不动了。”人们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回头望去,见四眼的妈搀扶着拄着一根棍子的四眼的爹,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大家焦急不安地望着李生儿。只见他铁青着脸沉默了一会儿,说:“四眼的爹和那些老头儿一样会拖累了咱们,但是,他是为咱们争夺泉水才弄成这样子的,咱丢弃了他就是不义。再说,咱是在龙眼前发了誓要和他有福同享有难同挡的,咱就辛苦一点儿带着他吧。”就带了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后生,跟着四眼去迎他的爹妈。 我和几个小孩子好奇地跟了去。四眼的爹妈一见我们走来,就惊惧地站住了,索索地抖着。等我们离他们还有十几步远时,四眼的妈就一软,跪下来对我们直乞讨:“求求你们不要结果了他爹,千万不要呀!”李生儿说:“四眼他妈,看你说的,我们能做那样的事吗?我们是来接你们来了。”四眼的妈好像只听见说接她来了,就一把抱住四眼的爹的腰说:“求求你们连他带着走吧,要不,我也不走了。没有他爹,我怎么往下撑呀!”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他俩跟前。李生儿往起搀扶四眼的妈,四眼也跟着哭着往起搀扶他妈:“妈,我大爷和大家说了,一定带着我爹走的。”四眼的妈就大哭起来,挣扎着想给我们跪下来磕个头,但李生儿架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这样,就只能用力地冲我们点着头代替了磕头。两个小后生就过去一人架起四眼爹的一条胳膊走。一直面如土色的四眼的爹才发出了死里逃生后的哭声----大男人的哭声是多么的撼人心魂呀!我们不由得都流开了眼泪。我就不由得端详四眼的爹,只见他血肉模糊的脸上开始流脓了。散发着和李五根的院子里一样的臭味。断了的后脚根也流着脓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了黄尘里。 我们返回了人群。李生儿说:“我看了,我们这些男人还掏不成野菜,得这些娃子们去掏了,因为这些扁担他们是挑不动得。我也看了,这条路逃荒人走得人太多了,是没有野菜的,咱走一条偏远一点儿的路吧,这样会多走几步路,还难走些,但我想路两边的地里会有野菜的。走吧。娃子们,好好地掏,要不咱可就走不到省城了。你们几个半大小子轮替着架着四眼的爹走,等碰到了树咱就做一副担架抬着他走,那就省劲儿了。”于是大伙儿就跟着他拐上了另一条路 二十二:狗吃人,人吃狗 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散开来就跟着大人走就掏野菜,可野菜少的象头上害疥的人的头发似的少。不久,一个小孩惊骇地叫了起来,我们跑了过去,只见一具白森森的人骨架躺在地上。大人们过来安慰了半天吓坏了的我们,我们才敢再去田地里掏野菜了。一会儿路上也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死人,我们这些小孩子去看了半天,就不再害怕死人了。心里都知道,自己要是走不到省城,也会是这个样子的。而要想走到省城,就得让肚子里有东西,所以都卖力地掏着野菜。 快到中午时,一个场面使人们毛骨悚然地放慢了脚步,原来六条野狗正在撕吃着一具已经被啃的七零八落的死人。狗头狗嘴狗爪子上糊得血肉模糊,见我们走来理都不理,只顾互相警惕着撕咬死人,就象撕咬一只死羊一样把死人扯来扯去,死人那颗被啃的烂糊糊的脑袋就随着身体摆来滚去。 人们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狗吃人。有几个女人和孩子被骇哭了,干哕声在人群里此起彼伏。几个男人就厉声喝斥大家快走,不要看!人们就眼盯着脚下匆匆向前走。直到大家走的人困马乏了,李生儿才决定在一处山洼里休息。 他让几个男人用石头垒了几个简易的炉灶,让半大后生们去拾柴禾。又叫来几个男人在山洼处寻寻觅觅了一会儿,开始挖坑。这时父亲的那把大铁锹就派上了大用场,几个人直夸父亲想的周到,我父亲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舍不得把它埋在家里,不是我想得周到。”几个人说:“管它呢,反正你帮了大家一个大忙了。” 几个男人轮着挖,又有几个人过来帮忙,半个时辰就挖了两米多深一个大坑,这时挖得人就挖挖看看,直到坑底的湿土用手一抟发粘了,才住了手,就和越来越多地围过来的人们一起站在坑边,看着水慢慢地往出渗。因为午饭已经是万事具备,只欠水了。等水渗出一桶左右,李生儿就跳下坑,一个人就给他递下来个坛子,他就弯腰放好了坛子往进掬水,掬满了,就递了上去,让大家先轮着喝饱了再做饭。大家不争不抢,喝了这么六七坛子水,才都喝饱了,这才给几只大坛子里盛满了水开始煮野菜。可是野菜少得可怜,李生儿无奈,只得加进些米去,这使一群人又悲观了起来,因为出门的第一顿饭就动开了老本,那还能干成? 李生儿象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忽然跳了起来,对男人们喊:“男人们,操家伙,咱再跟狗打一仗。”人们惊慌地站了起来四顾,哪有什么狗呀!李生儿笑:“还记得那六只吃死人的狗吗?咱去和它们打一仗。”一个人不满地说:“饿得走都走不动了,还开这样的玩笑。”人群中响起几声粗重的呼吸声应和着这句不满的话。李生儿说:“早上的狗肉好不好吃?”几个小孩子欢叫道:“好吃!”李生儿:“我这是带你们再去打几只狗来顿着吃的!”几个人干哕了起来。一个人说:“它们肚子里的人肉还囫囵的!亏你说得出来!”李生儿:“咱是吃它们的肉,又不吃它们的肚渣子!乡亲们,活下去比什么也重要呀!而要想活下去,肚子里就得有东西。这堂头上了,你要还挑挑拣拣的,或者忌讳这忌讳那的,你只有死路一条。要知道咱是为了活才去逃荒的,要不死在半路上,还不如和那些老人一样坐着饿死在家里呢!”宝生就站起来说:“生儿哥说得对。再说,咱早上已经吃了一次了,还在乎什么呢?”人们不吱声。宝生说:“就因为咱亲眼见了这几只狗在吃人肉,就吃不得它们的肉了?在以前咱常常看见狗吃咱的屎呢,为什么就能不在乎地吃它们的肉呢?这不是一个道理?”李生儿说:“宝生呀,现在没有给大家讲道理的时候了。时间紧呀。”就面对着大家问:“谁跟我俩去打狗?”就有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了过来,别的男人一个一个地站起来,没说什么,操起了自己的家伙,于是这十一个男人一声不响地往回返。驻地上的人们的心就悬了起来,但沉默着。 女人们认真地往炉灶里填着柴。野菜煮好了,驻地上的人商量好了似的不吃,等着男人们回来。 终于看见他们回来了。望上去他们好像很高兴。离我们还有二百步远时,我们这些孩子就高兴地迎了上去。见他们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两根长棍子,每根棍子上抬着一只从破脑袋上滴着血的死狗。我们这些孩子就围着死狗就跳就走,一边听着他们欢谈着怎么和狗打的这一仗。原来他们走向狗群时,这些狗已经吃饱了,趴在死尸边打盹儿,见他们走近了也不理。他们按商量好了的,没露出一点儿要攻击狗的迹象来,等离狗群四五步远时,才一声不响地扑过去,打了狗群一个措手不及,这两头狗当场毙命,另外四条受了伤落荒而逃了。 回到驻地,所有的人都欢笑了起来。李生儿看了看天色,说:“咱再炖狗肉就耽误了赶路了。咱晌午就凑合着拿这些杂合饭充饥吧,晚上咱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于是他把杂合饭均分了开来,给大家吃了,又喝饱了水,开始赶路。 下午,路上地里的人骨渐渐地多了起来,野狗也多了起来。一个孩子问大人,野狗怎么这么多。大人说,一只母狗一年生两窝,一窝最少生三只,小狗仔三个月就长成大狗了,八个月就能生狗仔了,你说野狗能不多吗?以前光景还过得去时,人喂着狗,下的狗仔多了,就丢掉了,狗的数量就多不起来,饥荒开始了,人都把狗赶走了,狗是生多少狗仔养活多少,而死人又这么多,狗仔又饿不死,野狗能不多吗? 黄昏时,人群又在一处山洼里安营扎寨,垒灶拾柴挖坑,开始煮野菜,炖狗肉。等狗肉的浓香弥漫在人群中时,人们现出了陶醉的样子来,就是人肉也不忌讳了。 忽然一个小孩子惊叫一声:“狗!”大家惊得站了起来四顾,见有八九条狗大模大样地向我们走来。一个人就叫:“啊呀,狗鼻子可真灵呀,这肉香刚飘起来,它们就闻到了。”男人们操起了家伙,狗才不情愿地贴着人群站下了,通红的眼睛放肆贪婪地盯着炉灶上冒着热气的坛子。男人们扑过去,它们满不在乎地呲着牙回着头向后跑了,见男人们返回去了,又跟着溜溜地回来了,只是离人群远了些。这次它们大概知道人能抵抗它们了,就趴在了地上,嘴里哈哧哈哧着,吐出来的猩红细长的舌头就抖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香气四溢的几只坛子。 人们陷入了两军对峙时的紧张之中。 狗肉炖好了,捞到了一口大锅里。狗群骚动地都站了起来,人们一下子围住了锅。李生儿就说:“男人们分成两伙儿,一伙防着狗,一伙吃,然后替换这一伙儿去吃。”于是有五个男人就操起家伙站在了狗群对面。狗群想绕过他们,他们就和狗群并排的走走停停。始终挡在狗群和人群的中间。狗又分散开来单个儿向人群里窜,他们也分散开来挡住了狗。狗和人很快明白了,单个儿的狗面对着人时,对人的畏惧又回到了意识里,于是人希望着狗单个儿行动,但狗却不再分开了。再说肉很快就分给了每个人,狗不知道该盯着谁手里的肉,就无奈地趴在了地上。很快的,另一伙男人就替换下了这一伙男人。 四眼的妈低声哭了起来。李生儿问她哭什么。她说,四眼的爹咬不动狗肉。李生儿就问谁用野菜和四眼的爹换狗肉,有个男人就过来换了。四眼的妈就嚼碎了野菜喂四眼的爹。但我闻到了四眼的爹身上发出了死亡的气味,因为这气味是二妹身上曾经发出来过的。李生儿就说,以后给四眼的爹多分些野菜,少分些肉。 大家吃完了,但狗群还不走。人们就一哄而起赶了一次狗,然后睡下了。很快的鼾声就此起彼伏起来。 忽然一个人惊叫了一声。大家跳了起来,见那几条狗惊慌地从人群里逃走了。原来它们乘人们睡熟了,偷着来吃狗骨头了!李生儿说,这太危险了,不行男人们分成两伙儿,轮流着睡觉吧。这样折腾了一会儿,人们才又提心吊胆的睡下了。后半夜一声狗的惨叫声又把大家惊醒了,原来一个男人偷偷地拣起一块儿石头,稳稳地瞅准前面五步远的一只打盹的狗掷了过去,砸在了它的脑袋上,它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却又一头栽倒了,这个男人就扑上去,用早准备好的菜刀一刀就劈开了它的脑袋。别的狗惊的跑出老远才停下来,而惊起来的人们当知道了是怎么回事,高兴的欢声雷动起来。 李生儿说:“咱不用愁没肉吃了。咱多准备些石头,等狗走近了就砸,不用去追杀它们了。” 就这样兴奋着,大家也没了睡意。不知道谁说天发白了,李生儿就叫大家起来准备早饭吧。男人小孩都高兴地去拣回了许多石头来,把狗骨头丢在人群边,那些狗就小心地踅了过来,人们就把石头投掷了过去。可狗太聪明了,已经吸取了那条狗的教训,一见人们有投掷石头的迹象扭头就跑。人们失望地知道狗不是经常能轻易地打到的。但李生儿不死心,想出了个办法:“咱所有的人一次只照准一只狗丢石头。你们听我的,我说打哪只就打哪只。你们先瞄准了,我数一,二,三,数到三时都把石头丢过去,我就不信这石头雨就打不死一条狗。”于是人们又拿起了石头。好一会儿,狗又一只一只地踅了过来。李生儿就说:“大家看到右边那只又高又大的黑狗了吧?。。。。。。好,咱就打它。我数了:一……二……三!”于是二十多只手一齐扬了起来,黑压压的一片石头朝那只黑狗当头罩下,那只狗惊慌地往回撤,但只撤回两三步,还没出了石头雨笼罩的范围,石头雨就落下来砸倒了它,一个男人就扑上去一刀劈开了它的脑袋。人群欢呼了起来。 李生儿说:“好了,今天的晌午饭又有了。咱今早的早饭就把昨天剩下的野菜煮的吃了吧。”于是大家欢快地去坑里打水,先轮着喝饱了,然后开始煮野菜。很快就吃了早饭,迎着曙光上了路。我们一离开营地,那些狗就扑上去抢狗骨头。人们先开始还笑,不久就沉郁了。 二十三:死了不再担心被狗吃了 路上和地里的死人更多了,丢弃的扁担和家什也多了起来。但平时爱小便宜的人们都象没看见一样。后来出现了单个儿的逃荒人。我们不声不响地超过了他们。他们死盯盯地看着我们,眼神里的内容太复杂了,有嫉妒,有哀求,有绝望。有的有气无力地恳求我们带上他走或者给点儿吃的,但我们无声地甩下了他。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倒毙在路上地里了,说不定还活着就被野狗吃了!因为他们无力找野菜不说,更无力掏地取水!我想起了我们丢在路上的那两只渗水坑,不知道无意间会救了几个人的命!我悄声地问母亲这些人是哪里人,母亲说是比我们还远的地方的人,他们逃荒到这里就走不动了。我问我们村那些逃荒的人呢?母亲说,还在前面。 晌午,我们宿营煮狗肉时,招来了更多的野狗。所以我们没费多大的劲儿就又打死了三只狗。只是四眼的爹浑身肿胀了起来,喉咙肿的呼吸也困难了,根本吃不下东西了,开始说胡话了。女人们安慰着四眼的妈。李生儿用那两只抬狗的长棍子扎着草绳做成了副担架,让四眼的爹躺在上面,死狗就让那些半大小子提着前后爪子提着走,男人们不时接帮着提。 下午,我们遇到了先我们走了两天的一家村里人。又饿又渴地在路上慢慢地往前走着。看见了我们就潸然泪下,要我们带上他们走。这可是个大难题,人们为难地沉默着。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有三辈子交情的乡亲了!李生儿让男人们商量商量。男人们先是沉默,不知谁先说了一句,就引发了激烈的争吵。反对的认为,他们不是和咱发过誓的,所以咱不能带他们走,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张要饭吃的嘴,就意味着得从每个人的嘴里克扣吃的。而且一眼看下遇上同村人的机会多了起来,你收留了这个不收留那个能说下去吗?这样下去人就越来越多,以前一个人能吃一百粒的米,就会很快地减少到一人只能吃一粒了,还不是都得饿死?因为吃的东西可不会象遇见的同村人这样多起来的。坚持的人说,咱可不能见死不救呀!不管怎么说,咱现在还能凑合,等不能凑合了时再说。反对的人说,等不能凑合的时候再丢掉他们就更不义了!再说,那时他们人多了,是你说丢就能丢得了的?。。。。。。。而那一家人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僵持不下着。 好久,一直圪蹴着低垂着头的李生儿抬起头来说:“大家听我说。大家听我说。静一静……我是这么想的:咱先带着他们走,但和他们讲明了,让他们和后来遇到的同村人到时候再组成个群,照咱这样选出个头儿,照咱这样打狗吃,或许互相接帮着能逃条生路,让他们明白单打独斗只有死路一条。你们说怎样?”男人们沉默了好久,有一个人说,那就这样吧,别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点了头。于是李生儿就对那家人家把话说的清清楚楚的。这家人跪下冲着大家直磕头。到了傍晚时,我们又收留了一家人。晚上和他们闲聊时才知道,好多同村人死在路上了。也就是说,我们见到的那累累白骨中有许多就是我们同村人的! 晚上吃饭时,野狗更多了。狗眼睛在夜色中发出鬼气森森的荧光。我们当然又和野狗对峙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色发白时,大家照样猎杀到了三条狗。还能多猎杀到野狗,但李生儿不让贪多,因为会增加负担,因为大家的体力是最珍贵的,象现在没有油汽车就不能跑一样,无谓地消耗了体力,在那时可是自寻死路了。 吃早饭时,四眼的妈哭了起来,原来四眼的爹已经死了。在他痛苦地烟气的时候,大家正忙着猎杀野狗煮野菜,没注意到。四眼的妈本来是不想惊动大家的,可一想到一吃了早饭大家一走,四眼的爹就会丢在这里被野狗撕吃了,就难过地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使人们都很难过,因为四眼的爹的现在,不知道哪时就是自己的下场了。 人们在压抑的气氛里吃了早饭。几个女人连哄带逼使四眼的妈吃了些野菜,喝了些水,要不她就只省得哭了。 吃罢饭,李生儿叫了几个男人给四眼的爹挖墓坑。四眼的妈哭着说:“他爹呀,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喂狗呀!”人们就没了心思挖墓坑了,因为大家都认为挖得再深狗也会刨出来的。二毛的妈就不时恶狠狠地冲野狗骂:“我剁了你!我剁了你!”因为她认为二毛的爹已经被野狗刨出来吃了,尽管人们用石头压着他的尸体。这种随时会轮到自己头上的悲惨的景象,使每个人都悲哀得喘不过气来,无奈恐惧地瞅着二十多条已经冲着四眼的爹的尸体吐着舌头的野狗沉默着。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咱……烧了他吧,总比……”李生儿猛懂过来,一拍大腿:“对呀!烧成灰,看这些挨千刀的能吃到!好了,以后咱谁死了,都烧成灰!”于是人们四出拣来了干树枝,干茅草,堆了起来,李生儿击石点着了柴堆。等火呼呼地旺了起来,让人把四眼的爹连同担架架到了火堆上,在四眼和他妈的号啕大哭里,大家惊悸悲哀地看着四眼的爹着了火,火堆的烟由灰白夹着黑色而马上变成了浓黑油腻的油烟了,象喝醉了酒似的东摇西晃的烟柱不时扫过人群,谁猝不及防,臭气就扑鼻扑嘴。火把尸体里的油烤逼了出来,滴滴答答在火堆上辟辟啪啪地炸响着,象鞭炮一样炸出一团团青紫色的烟团来。很快的象几串十几串鞭炮一齐炸响了起来,有的小孩就吓哭了,当娘的就赶紧把小孩搂在怀里。 炸响声越来越小了下去,而尸体却越来越变黑了,卷曲了。烟柱变的灰白里透着红色,烟柱又把香味不时扫向人群,这使人们很尴尬,却招引得更多的野狗奔了过来,都快疯了一般地咆哮着奔窜着刨着土,不时这里那里暴发出野狗疯狂的打斗声,而野狗中的亡命之徒就越来越不顾人们的拦阻,向火堆扑去,使人们骚动惊惶了起来。李生儿叫大家不要慌,让人们能拿什么就拿什么,赶走了一只只扑过来的狗(顺便又杀死了两条狗。),他就用根粗树枝拨拉着慢慢暗淡下来的火堆,直到火堆里的最好一根骨头烧成了灰。然后招呼大家先撤开一面,野狗就一哄而上从那口子直扑向火堆。于是他就趁野狗围着火堆抓耳挠腮又死不甘心的混乱中,带着大家上路了。 二毛的妈搀扶着四眼的妈走着,两个人同病相怜就走就哭。所有的女人的心都紧揪揪的,都不由得乞讨着自己的丈夫千万别有个闪失。而二毛和四眼手挽着手,象亲兄弟一样地跟在他们的母亲后面可怜巴巴地走着。 走出好远了,听见狗群悲哀地长嚎着,人们就长出了一口气----自己就是死了,也喂不了狗了。 二十四:分群 路上和地里的尸体更多了,丢弃的家什更多了,但没有人理睬这些东西了,因为自己肩上的担子现在也嫌沉了。野狗更多了,但远没有死人多。这些野狗就浪费开了它们的美食,挑挑拣拣地啃着死尸,而它们挑准的尸体也只把胳膊大腿上的好肉和内脏掏的吃了。 人们从这些残缺不全的尸体里认出第一个村里人时惊骇唏嘘不已。随着认出的多了起来,也就麻木了。而这些死去的村里人丢在身边的家什却使人无限地伤感惋惜,因为许多人都熟悉这些家什,因为农村人有互换着使用家什的悠久传统。 当我看到倒毙在一边的我的好朋友狗娃手里的那个铁蒜锤时,真想去拿过来,因为狗娃以前经常拿着它眼红我们。 渐渐地,更奇怪的景象出现了,零零落落的逃荒的人象死尸一样稠实了起来,野狗就在这些人身边转悠着。我想就是野狗去咬扯他们,他们也会麻木的无动于衷的。当他们看见我们这些结成一伙的人很有奔头地走过来时,都吃惊地望着,以为看见了鬼,或者神仙。当我们经过时看出我们确实是人,都露出了眼红绝望的眼神,因为从我们身上他们看到了生命力离他们远去了,就如同三十岁的女人从少女身上看到青春离自己远去了。他们有的只是瓷呆呆地站着,直勾勾地看着我们过去了,有的就哀求着我们给水喝,给一口吃的。有的哀求我们带着他们走。但我们都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了。 因为野狗多起来了,过小的小孩不敢去掏野菜了,男人们只得担着担子带着我们散开来去掏。但野菜更少了,因为这些幸存的逃荒者也在凭着活下去的本能找着野菜。 上午,我们又碰上三家本村人,只得又收留了他们,但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快中午时,李生儿忽然想了起来,叫来几个男人,偷袭了四只对我们视若无睹的野狗,因为我们带着的死狗不够这么多人吃了。 中午,我们又选了一处山洼安营扎寨。人们熟练地分工忙活着,不久,渗水坑挖好了,炉灶垒好了,柴也拣好了,狗肉也剁好了。火点起来了,肉进了冒开气的坛子了。可是坛子里刚飘出肉香来,一幕景象让大家心情沉重了起来,原来这两天跟着我们的几乎所有的狗都出现在了我们五十步远的地方,有些狗因为有明显的特征,我们已经给它们起了绰号。只见它们个个虎视眈眈,恨不得立马撕碎了我们。 李生儿叹口气说:”这些狗吃生肉吃得肚皮白了(吃腻味的意思。),只想换一换口味了。” 当肉香浓了起来,周围的狗都围了过来,少说也有四十只。这给十一个男人增加了超额的重负,半大半大小子和健壮的女人也不得不加入了警戒的行列。 有一只狂野的狗,竟然一下子直扑进人群抢走了一个小孩手里的狗肉! 人们一次又一次丢出石头驱狗,顺带着就击杀了六条狗。 这时糟糕的事发生了,有很多小孩吃不下狗肉了。李生儿决定,小孩吃野菜,大人吃狗肉。但我看出,好多大人也吃不下狗肉了,但强迫着自己往肚里咽。这时我们看着那些我们收留了的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狗肉真是羡慕死了。 吃完歇了片刻,我们就启程了,我们觉得越紧赶越能摆脱厄运。 我们刚走,这四十多条狗就扑向了那些狗骨头,一场惊心动魄的肉搏战爆发了。我们不由得惊骇地看着。一个人惊叫一声,我们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我的天,我们挖的那只快有两米深的渗水坑就在我们离开一会儿的功夫,就扑进那么多狗去,好多狗头象冬天里你砸开的冰窟窿里的鱼头此起彼伏地从窟窿里往出冒一样,从坑口里往出冒着,凄惨的叫声让人心碎。但好半天只跳出两条健壮的狗来。一个男人说,看来周围没水了,要不狗不会这么不顾命地去抢水喝的。它们一心只想着水,却忘了渗水坑也是个可怕的陷阱呀!李生儿叹息一声,望着野地里的灾民说,可怜他们喝不上我们掏出来的水了!忽然他又说,奇怪,今天咋这么多远远地围着咱们的灾民?。。。。。。我的天,要不是有这么多野狗围着咱们,这些难民会扑过来和咱们争夺狗肉的!咱们今后可得小心些!我们就都敌视而又胆怯地看着那些七零八落远远地围着我们的灾民。 下午问题更严重了,尸体的臭味铺天盖地,难民越来越多。到傍晚时,我们又收留了五家本村人。我们掏的野菜连小孩也不够吃了,更不要说连上大人了,因为这时野菜对我们这些人才是最重要的,狗肉我们都吃不动了。因为人们一个跟着一个上了火,牙齿松动,一咬就疼,跟着就没了胃口。而上一次饱餐一顿的新成员因为吃的太饱了,早衰弱了的胃消化不了,擩的难受,也要吃野菜。这时当时那些反对收留这些人的人就悄悄地埋怨了起来。这些新来的人都感到了这股潜涌的怨恨之气,在一边理亏地瑟瑟缩缩着,而他们之间又嫌怨的很,恨不得他们都死了,这样我们就不嫌弃他一个人了。也就是说,整个晚饭吃的充满了发了潮的火药味。 李生儿就决定分群了。 吃罢饭,他把这十家新来的人家叫到一起说:”你们也有十户人家了,能另组个群了。因为大家聚在一块儿只会一起饿死。”这些人都死气沉沉地不吱声。李生儿又说:”你们选个头儿吧。”这些人听出这口气是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了,都悲凉地不吱声。李生儿又催了几遍,他们就是不吱声,李生儿就说:”那就我替你们选个头儿吧……嗯,那就虎小子当头儿吧。你们看怎样?”就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问大家。那男人赶紧低下了头。他们还是不吭声。李生儿就说:”那就这样定了。你们一定要听虎小子的,要是内讧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又看着虎小子说:”虎小子,你的担子可重了,你得好好地担着。你跟了我们一天多了,也知道我们怎么挖渗水坑垒灶掏菜杀狗了。你一定要好好地领着他们走。从明天起,咱两伙人就各奔前程了。但不要走一条路。你们要顺着这条路走,我们就改走另一条路走。”虎小子不吱声。李生儿就说:”那就这样说定了。” 这天晚上狗更多了,扰得人睡不着。我们轻易地就击杀了六条狗。 五明头,我们开始煮饭。打水的人去一房来深的渗水坑里打水时,发现里面困着两只狗。尽管昨夜因为昨天中午狗抢水喝而填满渗水坑的事,男人们看严了渗水坑,可鬼知道这两只狗什么时候溜进去的。人们用石头打死了这两只狗,丢了出来,就用这混着狗血的水煮了狗肉和野菜,两伙人就吃了一顿分手饭,又都尽着肚子喝了个饱,我们这伙人就在那伙人怨恨的目光里心情烦乱地拐上了另一条路。可不久,我们就发现这伙人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就停下来看着李生儿,李生儿就带着宝生和另一个男人去和他们理论,很快激烈的争吵声传了过来。男人们就安抚好我们,都操着家伙过去了。 我和三个胆大的孩子偷偷地跟了去,我们的母亲看见我们时已经来不及拦住我们了。男人们听见我们的母亲的喊声,回头看见了我们,就喝斥我们回去,我们就站住了。等他们一走,我们远远地跟着走。好在两伙人只隔着六七百步远,很快我们就跟着男人们到了那伙人跟前。只见两伙人界线分明地面对面站着。那伙人畏惧理亏地看着我们这一伙里的男人们手里的家伙,怨恨地看着我们这一伙里的男人的脸。这时李生儿和那伙人的争吵声停止了,显然是那伙人出于畏惧不得不住了嘴。李生儿苦口婆心地对他们说:”不是我们不带你们走,是因为咱们这么多人一起走,路上弄不到那么多野菜供咱们吃呀!我们分开了走,才能挖到各自的野菜的。你们要是走这条路,那么我们就折回去了。”就询问地看着那伙人,那伙人不吭声。李生儿就看着虎小子:”虎小子,你说。”虎小子闷声道:”我怎么也行。”言外之意是这伙人不听他的。李生儿踟蹰了一会儿,让我们三个小孩去招呼我们的人过来,然后带着我们折回了原路。当两伙人擦身而过时,都用积怨的目光互相瞟着。 可是我们走了不久,又发现他们远远地跟着我们折了回来。几个年青人就火了,要去打散了他们。李生儿和年岁大的男人就拦阻着说:”不管怎么说,是一村人,还没到了彻底翻脸的时候。再说,这条路又不是光给咱走的,你凭什么不让人家走呢?”因为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一上午就没了掏野菜的心思。不幸的是,我们又碰上两家村里的人,大家都阴着脸不接纳他们,李生儿就对他们说:”你们跟着后面那伙人吧,他们人少。”就带着大家硬着心肠往前走。 中午我们安营扎寨,那伙人就挨着我们停了下来,阴沉沉地看着我们忙活着。野狗也不理他们,都向我们围了过来。 我们煮好了饭,李生儿就哀求着对大家说:”再和他们将就着吃一顿吧。”大家不吱声。李生儿说:”他们要是过来抢,我们也好吃不上的。”我们就见那伙人仇恨饥饿地盯着我们,不由得都发憷了,虽然不吭声,但李生儿从我们的眼神里看出我们答应了,就走过去叫他们过来吃,他们就哄地过来了,贪婪地风卷残云地把分给他们的肉和菜吃了,那几个上顿已经吃不下肉的人一下子就牙好胃口也好了起来。尤其是新近来的那两家人,几乎嚼也没嚼(我想他们的牙上火上的咬不成东西了。),五官蹙成一圪塔,使劲儿整囫囵整囫囵地把肉和野菜往肚里咽,喉咙胀的象蛇吞老鼠一样蠕动着。我们本来是惊骇地看着他们吃的,忽然看见吃完了的他们贪婪地盯着我们手里的肉和菜,就害怕了起来,也牙好胃好了起来,也风卷残云地把手里的东西吞了下去,他们贪婪的火焰才熄灭了,可是渴的火焰又燃烧了起来,就见两个人不顾一切地跳进了渗水坑里,别的人也争前恐后地跟了去,我相信他们现在的理智没有一群羊的高。要不是我们这伙里的几个男人及时跑过去站在渗水坑边好说歹说拦住了,这些人会象前天中午的那些狗一样你挤我踏地填满渗水坑的! 等这些人的折腾劲儿过去了,李生儿就心平气和地问他们为什么不和我们分群。一个男人闷声说:”我们跟着你们心才踏实。”李生儿:”可这样大家只能饿死。”虎小子说:”要分伙也行,打乱了重分,这样我们才觉得踏实。”李生儿:”我们这伙人是对天发过誓要生死与共不分开的。”这伙人就哑巴了。 良久,李生儿说:”你们说句心里话,除了这这种办法,还有什么办法能分开群?”虎小子支吾一下说:”不行……把你们这伙里的人分一个过来给我们当头儿吧,我们之间互相嫌怨,谁也不服谁呀,怎么能尿到一个壶里呢?”李生儿:”那你说,要我们里面的谁做你们的头儿?”虎小子心虚地飞快地瞟了我们这伙人一眼,赶紧低垂下目光说:”光蛋。”光蛋就叫骂了起来:”虎小子,我肏你妈!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害我呢?生儿哥,我给你说,我不去,死也不去,你要硬让我去,那你(惶急地环视着我们),还有你们,可就违背了我们的誓言了!” 这可是个难题。大家沉默着。汗从每个人的鼻子尖上冒了出来。都看着李生儿。我觉得此时的李生儿象顽强地扛着越来越重的石头,象孙悟空背着红孩儿时那样。 李生儿终于说话了:”光蛋,如果你真的先我们死,我们愿雷一下子把我们都劈死了来惩罚我们的背誓!大伙儿说,行不?”就看着我们。大人们都激昂地说:”行!光蛋要是先死了,愿雷劈死我们!”光蛋哭了,他老婆也哭了,他的两个儿子也跟着哭了。我们小孩子眼软的也眼圈儿红了,而大人们都心虚地把眼转向了别处。光蛋抽泣着说:”你们是在逼着我们离开你们呀!”他的老婆和孩子哭的更凶了。人群里几个孩子也跟着小声哭起来。 李生儿眼圈儿红红的对光蛋说:”光蛋,那咱们就两伙人合在一起走吧,能走到哪算哪,然后死在一起。” 我们就悲愤地看着那伙人,那伙人的头都低倾着。 过了好久,光蛋叹口气说:”好吧,我去。但有个条件:他们谁不听我的话,我就立马返回来找你们。”那伙人争着说:”你放心,我们中有谁要是不听你的话,我们就赶他滚!” 光蛋仍然痛苦委屈地抱着头圪蹴着。我们心亏地不敢看他,但又怕他反悔了。那伙人也惭愧地沉默着,但面色着急,显然也怕他反悔了。 忽然一个小孩惊叫一声爹,大家一看,是两条野狗忽然窜到他的脚边抢他脚前的狗骨头惊吓了他。大家再一看,有五条狗也跟了进来。就见光蛋怒吼一声,操起身边的扁担就扑向狗群,而我们这伙人中的男人心里的愧疚也找到了转嫁的角色,也怒吼着操起家伙扑向狗群,女人和孩子们也怒气冲天地行动了起来,向狗丢石头,一会儿,野狗们丢下五具尸体和四只伤的跑不动了的同伙落荒而逃了。而原来在狗群后面围着我们的难民们,被这场骇人的人狗大战吓的四散而去了。 男人们追出老远才得胜而归。而女人和孩子们解恨地看着归来的男人们活活地把那四只伤狗五马分尸了! 二十五:危如累卵 休息片刻,两伙人各自上路了。他们执意要沿着现在的路走,因为这是我们一路走来的路,他们心里认为这么走下去就是把我们的好运道接了过去。我们就把这条路让给了他们,除了大度的原因外,也有急于摆脱他们的原因。 两伙人默然而别。我们就拐上了另一条路。这条路过于偏僻,所以没什么灾民,也没什么样野狗。野菜野草还多些。傍晚宿营时,我们吃了一顿好饭,睡了一次好觉。许多人说,就这么走下去也行。可第二天快中午时,这条路从山沟里钻了出来,通进了一条大路。大路在一条较为宽阔的山谷里通向远方。整个山谷里的灾民和野狗比我们以前走的那条路多多了,人的森森白骨和残缺的正在发臭的尸体多多了。臭味粘稠地罩在人们的头上。大家畏缩地站在了路口上。 李生儿和几个男人望了半天山谷,说,这是通向县城的路,说不定县城里有赈灾米粥呢,咱走吧。于是我们就进了山谷,在这里不再指望能掏到野菜野草了。那些摇摇晃晃举步维艰的灾民们,见我们这么有精神,很是诧异。有的要求我们施舍,有的要跟着我们,但我们都硬着心肠丢下了他们。 离路不远处传来狗的扑咬声,女人孩子凄惨的哭叫声。我们望去,见四条野狗正凶残地扑咬着无力招架的母子俩。别的灾民都恐惧或者麻木地看着。我们骇异无比,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野狗扑吃活人!我见那些男人都跃跃欲试想去救人,可最终没有去。 李生儿沉声说走吧,大家就低着头惭愧地走了。没走几步,就听不见母子俩的声音了。我们的心象猫抓一样。小孩紧紧地依偎着母亲,女人紧紧地依偎着男人,二毛的妈和四眼的妈紧紧地依偎着,拉紧了自己的孩子。 在以后就不时听见人的哭叫声和狗的扑咬声,不用问,又有孤弱的灾民遭殃了。 我们准备宿营时,碰上了我们村里最早逃荒的两家人,哀求着要我们带着他们走。他们的声音是那么的无力,眼神是那么的暗淡,脑袋成了骷髅,只有从他们的嘴唇上的一道道裂口里渗出来的淡淡的血发出的光泽,使你相信他们的身体里还有水分。我后来想,灾民们大部分是渴死的,而不是饿死的。但我们想想前车之鉴,硬着头皮走开了。他们先还无力地哭着跟着我们走,很快就跟不上了,就拼出最后的力气诅咒我们。为了不让他们追上来,我们又往前赶了一程,才在一处洼地里安锅造饭。 这里的地下水比以前的那条路上的低多了,男人们轮流着气喘马趴地挖了七八尺深,抟出的湿土才发粘了,然后人们就围着渗水坑盯着水慢慢地渗了出来。有人就骂那一伙人自私,要不咱哪用这么费劲儿。李生儿说,别骂了,他们挖坑比咱们更吃力,因为咱们有贵小子的这把大铁锹,他们只能用掏菜铲子去挖。人们一听,心里就觉得公平了。这里的死树枯草更是少的可怜,那么多人散开来去找,等水渗出有一桶了,才拣回两抱柴火来。,差不多有一半还是死人用不着了的扁担和拐棍。大家不禁绝望了起来。因为没有了柴就煮不熟狗肉的。女人孩子都望着男人们,男人们愁眉不展地四处望着。忽然一个男人说:”这么多死人骨头,咱拣干的当柴烧吧。”有的女人害怕地叫了几声,但男人们就这么决定了,就出去拣死人骨头去了。一会儿就拣回几抱干骨头来。女人孩子先是害怕地不敢去碰骨头,但很快就适应了----他们见的死人太多了! 男人们先击打石头引着了柴火,再把干骨头放在着了火的柴上烧。骨头起火是费劲点儿,先是压着柴火的火焰冒不起来了,人们就用嘴吹着柴火,好一会儿,骨头才冒开了油腻沉重的黑烟,燎毛那样的臭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好一会儿骨头里的油才被烤逼了出来,先开始是东一滴西一滴的滴着,已经暗淡下去的火堆就死样样地丝拉着响,窜起一蓬黑紫色的烟团来,渐渐地油滴滴的密集了起来,火堆里的丝拉声也密集急促有力了起来,一蓬蓬黑紫色的烟团也渐渐地此起彼伏混成了一片,暗淡了的火堆又旺了起来,火焰越窜越高吞没了骨头,骨头也吱吱地叫着冒出了红黄的火焰来,这时烤肉的香味和烧糊了肉的臭味混在一起弥弥漫漫开来。这时人们发现,坛子里的水很快就冒开了气。李生儿就感慨地说:”真没想到咱会烧这个。不过以后咱不用愁没柴烧了。以后柴草只当火引子,尽量烧骨头。你们别说,这样的火还挺硬的。” 我们当然知道烧骨头的香味和煮狗肉的香味会招来野狗的,但没料到会招来这么多的野狗。先是十几只扑过来冲着我们着急地叫着跳着跑着,接着是几十只,叫声吵成了一片,很快的就有上百只了,叫声吵的我们什么也听不清了,我们得大声说话才能互相听见了。等狗肉出锅的时候,我想已经有二百只野狗了,叫声简直象怒海翻江一般。更没料到的是,这条路上的野狗比以前那条路上的野狗狂野多了,若不是我们及时击毙了几条旁若无人地直扑炉灶的狗,使它们知道了厉害,它们早一涌而上了!这使我们紧张惶恐无比。男人们完全去防范着野狗了,腾不出手来干别的了,可也很快就显得不能招架了,于是那些健壮的女人也赶紧和男人们一起防范着野狗,别的女人和小孩就忙着干这干那。不久,另一幕可怕的事发生了----在野狗的后面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灾民。每当野狗的咆哮声低了些时,它们的哀求声就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如果不是这些使他们胆寒的野狗挡在他们和我们之间,他们早不顾死活地来和我们争食了!当煮熟的狗肉刚捞出一块儿来放在一只空瓷盆里时,一只野狗就闪电般地窜进人群直扑向那块儿肉。一个男人眼疾手快,当头一棒将野狗从半空中击落下来。眼看别的狗也要扑过来了!但人的反应比狗快多了,几乎是半秒钟内,五个男人护着肉,别的男人和健壮的女人们操着家伙扑向狗群。这一仗比以前两仗更惨烈,因为这里的野狗更狂野。好在人们的棍子铲子菜刀石头比狗的爪牙厉害多了,又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一仗,所以人人奋勇,就连小孩都呐喊助威,所以狗很快就丢下十来只死伤的狗溃退出半里路,蹲下来不甘心地看着我们,象狼一样长嚎着。那些围着我们的灾民,被这一惨烈的人狗大战吓得早逃得远远得了。于是我们抓紧时间分肉分菜,分成两伙轮流着吃,因为野狗见我们吃开了,很快又围了上来,但不敢贸然进犯了。在这种紧迫的气氛下,人人的胃口好极了,人人的牙齿都变成了老虎的牙齿,都象虎狼一样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在野狗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里,我们还是听见了一个女人生怕惊扰了别人的低低的哭声。当人们在三两分钟内都把自己的肉和菜吞进肚子里后,都能分心去注意她了,才知道在刚才的人狗大战中,她的孩子被狗咬断了喉咙死了,她傻呆呆地就哭就念叨着:”就我回头的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就……啊哈!啊哈!。。。。。。”她的男人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死孩子,眼神空洞茫然。女人们就安慰她,男人们就去安慰她的男人。他俩很快就摆脱了悲伤,吃开了自己的那份儿饭----这时候人对亲人的死也麻木了。 不一会儿女人喝骂孩子的声音多了起来,原来开始吃饭时,孩子们在这种紧迫的气氛里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狼吞虎咽,可有些孩子实在是咽不下肉去了,吓的傻呆呆地看着人们吃。而大人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饭才开始注意周围了,却又被那死孩子的事吸引过去了,等了了那件事,才开始注意到了自己的孩子手里的饭还好好的!才急得骂开了孩子,逼着他们往进吃。有的女人还指着还剩下没烧的死人骨头对孩子说:”你不吃就会死,就会变成这样,然后让人当柴烧了!”但不大起作用。一个聪明的女人就指着那些呲牙咧嘴地咆哮着的野狗说:”你要是不吃,我就把你丢给野狗!”这些咽不下饭的孩子才害怕了起来,两眼含泪,可怜巴巴地使劲往下咽着食物。 吃完了饭,火化了那孩子,大家不敢久留,喝饱了水,就匆匆赶路。刚一离开,这二百来条野狗就扑过去抢骨头的抢骨头,抢水的抢水,凶残的场面让人毛骨悚然。 我们感到了死亡紧紧地抓住了我们,反抗求生的本能使我们精神振作了起来。李生儿安顿我们就走就拣柴禾拣石头,他估计周围的野狗差不多都攒到这里来了,凭经验,他认为它们会跟着我们的。 我们不再理会那些缠着我们的灾民了,因为我们现在也自顾不暇了!但使人难堪的一幕还是在我们眼前揭开了幕----离路不远的一个男人和孩子无力地哭叫着和几条野狗搏斗着。我们本来是麻木地目不旁瞬地走着,但这个男人忽然叫开了我们人群里的人的名字,是急切哀求地一个一个地往过叫的,连孩子的名字也叫到了,每叫到一个人的名字就哀求着让人家去救他们。我们立马停了下来,认出那是我们村里的宫宝和他的儿子宫人。我们的心里难过极了,但就是没人去救!因为我们现在是自身难保了!忽然李生儿催大家快走,说救下他们来也活不成了!大家就逃也似的向前走。一个女人哭了起来,引得女人和孩子们都哭了起来。这一下午我们都象犯了滔天大罪一样失魂落魄。宿营时也没了说话声。 我们做了严密的防范,虽然围上来的狗更多了,但没有发生中午那样的大动乱。而围着我们的灾民的哀求声同样在狗的咆哮声的间隙里传进了我们的耳朵里。我见李生儿不时地凝神听着这些灾民的哀求声,忽然宽心地说:”听不见有人叫我们的名字了,说明我们村里的人现在数我们走的远了。唉,这也好,要是再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真得要疯了!”大家都不敢接他的话。 狗的嚎叫声和灾民的哀哭声犹如狂风吹来,我们更加感到了自己危如累卵,犹如洪水滔滔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我们奋起补救着那条不时被撕破的防线,连我们这些小孩都参加了进去。 二十六:绝望中爆发的内讧 第二天上午,我们发现山谷呈倒八字那样异常开阔了起来,村庄也稠实了起来。我们明知道村庄都是人去楼空了,象洪水洗过一样的干净,但路过时总有人不由得要进去看看。我们也怀着侥幸心就赶路就等着他们能带来意外的收获。但都是两手空空而归。可有一次有人抱来了茅草和显然是破坏了门窗后的棍子,一问他,他说他掀开了人家的屋顶,把屋顶的茅草揪了出来,又拆了人家的门框,踮烂了就抱来了。这时谁也没指责他,反而高兴了起来,因为以后做饭时不用烧死人骨头了。 山谷变成了旷野,旷野上的灾民和狗更多了。大人们说,前面就是县城了,灾民从四面八方汇过来了。更可怕的是,跟在我们后面的野狗象滚雪球一样的越来越多了。大人们说,总是那些零散的野狗,见有这么多的野狗攒在一起而好奇,就攒了过来----人攒堆不也是这么攒起来的?这使我们谁也不敢单个儿离开人群一会儿。但庞大的狗群也给我们带来了好处,那就是四面的灾民都远远地避开我们,不再来磨缠我们了。 中午埋锅造饭时,平川里的石头少,垒不起简易炉灶。我们只得先用锹堆起个土堆,踩瓷实了,再挖出个炉灶来。因为新鲜,我们小孩们特别的高兴,围着炉灶直转。 李生儿说:”下午咱路过村庄时得拆些石头拿着,拆些棍子拿着,要不晚上就不好对付这些野狗了。还有,晚上扔出去的石头,乘狗撤后后得拣回来。” 吃晚饭时,三个小孩子不管父母怎么吓唬,甚至现在就要把他们丢进狗群里去,也懒懒地张不开嘴了。父母急得直哭。李生儿和几个男人商量了一下,就用小坛子熬了些稀粥给这三个孩子喝。当米的清香钻进人们的鼻孔里时,从每个人的心底里勾起的不仅仅是食欲,而是对家的回忆,对平时生活的回忆,让人们想起了自家的炉灶,炉灶上的锅,围着锅转的情景,坐在炕上吃饭的情景,鸡呀狗呀猪呀猫呀攒在地上,它呱呱叫地叫,它汪汪地叫,它喵呜地叫,它哼哼地叫,各展自己的本领向自己丐食的情景……悲伤使人们泪眼模糊了起来。 郁郁的沉默中响起几声竭力压制着的啜泣声。都知道自己是被逼出家园的人,能不能再回去鬼才知道呢!一个大大的疑问从人们的心里生了出来----我们犯了什么天条,老天要这样惩罚我们呀! 夜里,我们几乎都没睡成,因为狗的骚扰太厉害了。好几个人被狗咬伤了。我们小孩子再也不敢往边上靠了。 第二天早上离营地时,男人和健壮的女人们都手执棍子扁担菜刀斧头,把我们和别的人护在当中才安全离开了营地,在狗的骇人的争抢声中远去了。这种险状使大家不由得想开了办法,很多人提出宿营时进村子。可是论证了半天,还是否决了这个办法,原因是,在村子里狗上墙上屋的,人不但防不住它们,还因为墙和屋子的遮挡,没办法去攻击狗了,这就给狗提供了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好地势了。再说,人晚上住在屋子里,门窗都破烂不堪了,哪能挡住狗呢?因为你不可能让所有的人住在一个屋子里,必须得分开来住,因为没有那么大的屋子。最后,只得无奈地还按老办法走。 这样走了两天,不吃狗肉的孩子增加到了七个了,米用去了小一半。人们都在说,县城快到了。也就是说,我们的苦日子快到头了。 这天上午,我们发现前边攒了一群灾民。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儿。因为攒在一起的只有我们这一群灾民。等我们离得近了,那群人被我们身后骇人的狗群惊散了。我们才看见大路上栅着栅栏,十几个穿着我从没见过的一样的衣服的人站在栅栏后面,栅栏两面的地里也站着十几个这样的人。一见了我们,就把棍子模样的长东西照着我们举了起来,还响了几声鞭炮一样的啪啪声。有人说这是军队,那长家伙是枪。大家就站住了,因为对军队的害怕是我们农村人的遗传。就见其中的一个人冲我们挥着帽子叫,我们听不清,就又响了几枪。有两只狗惨叫着倒在地上蹬着蹄子,其余的野狗都莫名其妙地骇然地向后奔退了五十多步远,又停下来,鸦雀无声地(真稀罕)畏惧地盯着前面的军队。 我们惊愕片刻,忽然有人明白了过来,军队的意思是,我们要再往前走,或者就这么呆着,会象这两条狗一样的被打死!所以,当那人又挥着帽子叫喊开时,李生儿和另一个年轻时当过兵的男人急忙挥着手向那人走去。不一会儿,他俩就惊慌失措垂头丧气地从那人那儿回来了,带着我们二话没说,匆匆绕着向一边插荒走去。野狗又跟着我们插荒走,这样野狗就暴露在了军队前面,砰砰啪啪的枪声响了起来,狗的惨叫声响成一片,我们吓的没命地向前跑。小孩哭,大人唤。李生儿忽然镇定了下来,就跑就厉声叫大家不要慌,让男人们带好自己的家人。 很快的我们身后的狗群逃的没影子了,枪声也没有了,大家才安静了下来,才纷纷问李生儿这是怎么回事。李生儿沮丧地说:”人家不让灾民和狗入城,怕把瘟疫带进城里。”有人问瘟疫是什么,当过兵的那男人说,就是咱们说的传人了。传人的可怕情景人们就是没经历过,但从老一辈人的口里早听说过了,不由得谈虎色变起来,也很快的没有了赶路的心劲儿了,因为即使饿不死,也得死于传人呀!因为热切地奔向县城想讨一碗活命的赈灾米粥,碰到的却是冷冰冰的枪口,那么奔到省城又能怎么样呢?所以这天上午大家走的特别的慢,特别的累,都象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而很快的一队队巡逻的骑兵(当过兵的男人告诉我们。)不时射杀野狗和想从小路溜向县城的灾民的枪声,更使人们心灰意冷了。后来奇怪的是,那些野狗又渐渐地聚拢来跟着我们了,那些骑兵却不再向它们开枪了。到了中午,我们后面的野狗就比早上赶路时都多了,好像一个消息通知了所有的野狗:跟着这些人是安全的。 中午安营扎寨时,两个女人因为一个小孩碰撞了另一个小孩而吵了起来,没吵两句就打了起来。这是一路上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李生儿和这两家的男人好不容易才使两个女人安静了下来。而更让李生儿吃力的是,挖坑堆灶的事儿今天得他一再督促,人们才懒懒地动了起来。坑挖好了,灶垒好了,又没有生火的茅草和烧火的柴火。李生儿只得生硬地拉着三个男人冲过野狗的包围圈儿,向不远的村庄跑去,好一会儿才抱着茅草和拆烂了的门窗回来了。可是死狗人们只是剥了皮,还没剁成块儿。李生儿就动手剁成块儿,另一个男人就点着了火。李生儿又去堆起个小灶,用那只小瓷盆煮稀粥。稀粥先于狗肉熟了,李生儿正要把它分给那七个孩子,别的女人都带着自己的孩子围了过来,怨恨地说,自己的孩子也咽不下狗肉了,要吃稀粥。于是两伙女人就吵了起来,这伙骂那一伙让小孩子装蒜,那一伙骂这一伙没良心,想让自己的孩子饿死。这伙说,你们的孩子明明能吃肉,怎么能饿死呢?那伙说,反正迟早是个死,为什么你们的孩子临死能吃上粥,我们的孩子就吃不上呢?。。。。。李生儿和几个男人怎么也劝不住,别的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边冷眼旁观。 忽然一只狗惨叫了一声,原来填柴煮肉的人也不煮了,看着这场争吵。这时没有人去注意煮着狗肉的坛子了,三只野狗乘机窜到坛子前,一只野狗伸出鼻子去一顶坛子,结果被烫疼了,惨叫了起来。人们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造成了致命的危局。男人们本能地跃起来,操起家伙去赶狗。好一阵子骚乱才静了下来。而两伙女人的争吵也因为这场可怕的危局停了下来。 李生儿气喘马趴地说:”大家看到了,咱一闹内讧,危险马上就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地抱怨着说:”迟不如早,反正是个死。”李生儿怒吼一声:”住嘴!要不,我把你现在就丢进狗群里去!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人们一时静悄悄的,耳朵里只响着狗群又围过来时的沙沙的蹄声和呜咽声。 李生儿痛心地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这样了,是因为你们心里没有了奔头了,而你们以前在路上之所以能相亲相爱相帮,就因为前面有个奔头使你们拧成了一股绳。说实话,我现在也觉得前面的奔头很渺茫,几乎没有,但我想,渺茫不等于没有呀,只要它没完全消失了,我就抱定它不放,我就有了动力,我或许就活了下去!我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想的,那就是,如果省城也拒绝了我们,我们就奔南京去,我就不信皇帝老子就真的不管他的这些可怜的子民!当然,我不会强迫你们跟着我走,谁愿意跟着我走就走。但我想,只要你们单奔了,很快就会变成野地里的一具被野狗啃的烂糟糟的尸体的!所以我想,就是为了多活几天,也最好是大家齐心协力地在一起,就是真的得死,大家也这样相亲相爱地死在一起,不也比这样自相残杀,然后被野狗咬死强?是的,咱是发过誓要同生死的,但我现在不提这誓言了,我只问,谁跟我走,举手。” 大家先是静悄悄的。野狗的叫声贯入耳中,大家都不寒而栗,一个看着一个地举起了手。李生儿担心的脸色激动了起来:”好!好!这就好!小孩子不懂事,我就对你们大人说话:我们心里一定要有奔头呀!有了奔头,我们才能把我们的孩子带到活路上去。我们的村子才有后呀!”女人们潸潸地哭了起来,男人们哀伤地低着头。 李生儿又说:”好了,咱们赶紧煮熟了狗肉,吃了好赶路,好早点儿到了省城,要不多耽搁一天,咱离死的门槛儿就近了一步了。说到了死,我想说,咱们生死不要散伙,我死了,你们推举别的人带着你们,别的人死了,再推举别的人带着大家,千万必要散伙,那样只有死路一条!人和大雁一样,有头儿就还有活路呀!你们说呢?”大家纷纷赞同。 二十七:日本人是这么对待我们的 晚上形势特别严重,因为我们发觉旷野上所有的野狗好像都被巡逻的骑兵赶到我们这里来了。旷野上所有的灾民也好像被巡逻的骑兵赶到我们这里来了。有些生猛的野狗不时窜进人群里来抢狗骨头吃,我们把狗骨头都扔给了野狗,免的它们被招引进人群里来,在它们争抢的时候好松闲片刻。但没想到这样做的后果是,当没有狗骨头扔给狗群的时候,狗就不干了,比以前更暴躁了起来,因为它们觉得我们有着无穷无尽的狗骨头。所有的人不得不比以前加倍地警戒了起来,再也没有睡觉的机会了。而围在狗后面的灾民象一堵黑乎乎的围墙一样远远地包围着我们和野狗。 后半夜了,狗群才安静了下来,我们也瞅个空能轮替着打盹了。 忽然爆竹似的枪声响了起来,我也和人们一样惊得跳了起来。我看见不远处的夜色里喷出长长的火舌来,火舌一闪一闪的亮光映出了它后面穿军装的男人的脸来。我还没来得及看到更多的景象,几个人的惨叫声响起来,就听见那个当过兵的男人声嘶力竭地喝叫着让大家趴下别动,我就被人扑倒在地。因为我们的人都不出声了,所以我能听着枪声四面(是的,是四面)炒豆子一样地响着,远处灾民的惨叫声和野狗的惨叫声混成一片。这混成一团的惨叫声一会儿滚到这里,一会儿滚到那里,来回轰隆隆地从我们的身上滚过,杂乱的蹄子和脚踩踏着我们,每次这团声音滚离了我们,就会丢下许多狗和灾民在我们这堆人上惨叫着抽搐着,热乎乎粘腻腻的血就流在了人堆上。 终于这团声音消失了,变成零零散散的哀鸣声了,枪声也跟着消失了。但我们这堆人仍然吓的不敢动。就听见军人们从四面说笑着向心地收缩过来,周围不时地响起枪声,象炒豆子时把热锅离开了火冷了下来,锅里以前活蹦乱跳的豆子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可不是仍有豆子从锅里啪一声蹦起来。这些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听清了几句军人们的话,那意思是说,这下可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问题,不用再辛苦地绕着县城巡逻了。有的说可怜了这些灾民了,有的说可怜什么呀,他们一眼看下活不了几天了,这样让它们痛快地死了,是对他们做了好事,这是皇军对他们的超度。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伪军干的。白天巡逻的也是伪军,因为日本人怕染上了瘟疫。他们就这样搜寻了一遍,狗和人的呻吟声就没有了。然后他们列队离开了。 整个旷野死一样地寂静。 忽然一个女人哭了起来,不象是人的声音,有小孩哭了起来,不象是人的声音,有男人哭了起来,不象是人的声音。大部分人没哭,僵尸一般坐了起来,爬了起来,站了起来。一个女人象老鼠一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到处乱爬着,不时停下来翻转着人的尸体,嘴里韶韶叨叨地说着什么,接着又有两个女人也变成了那样----她们疯了。一个男人木头一样站了一会儿,游移地这里望望,那里望望,就梦游一样直直地向外走,脚底下踩住了什么全然不觉。就听见李生儿衰弱的声音叫:”拉住他。”但没人动。李生儿就艰难地坐了起来,推着身边的一个男人:”去,拉住他。”这男人才木偶一般地站了起来,机械地去拉那个男人,那男人就象一辆木头车一样任由他把自己拉到了李生儿跟前,两人都象木偶一样地站下了。李生儿又对那男人说:”把大家都拉到我身边来。”这男人就去把男人女人孩子都象拉车一样拉到了他身边来,没有一个人不象个血人,和鬼一样的瘆人。 李生儿衰弱地叫:”大家醒醒,大家醒醒。”但人们都象木头一样戳在那里,哭泣的仍然兀自哭着,仿佛天地间就他一个人。 李生儿对那男人说:”扶我起来。”那男人就扶着他站了起来,血从他捂在肚子上的手指缝里汪汪地流了出来。才刺激的那男人惊叫一声,活洒了过来,惊惶地扶他又坐下了。他的惊叫太骇人了!把人们从懵懵懂懂中惊醒了,纷纷围住了李生儿。挨着李生儿的人蹲成一圈儿,别的人就一层一层地围着他们,争着把脑袋往圈儿心里伸,使人堆就象一朵包的紧紧的花朵。一个男人就哭就说:”你死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李生儿无力地笑笑说:”你们不要散伙就有办法。”众人哀伤地低声哭着纷纷说:”已经到了死的地步了,还散什么伙呀!”李生儿:”那好,你们就选出个新头儿来,跟着他齐心协力,一定能活下去。”有人哭着说:”还怎么活呢?还怎么活呢?!”李生儿说:”关键是看你还想不想活下去。”一个人说:”当然……想了。”李生儿吃力地环顾着大家:”你们呢?”七零八落的声音:”……想。”李生儿:”听这声音太勉强了,这说明你们不想活下去了。”宝生就鼓足劲儿叫了一声:”谁不想活下去呀!关键是没办法活下去呀!”就哭了起来。众人就跟着放声大哭了起来。 好一会儿,一个男人惊慌地大叫:”别哭了!你们把他哭死了!”人们就惊的一下子住了声,看不见李生儿的人都惊慌地争着想看见李生儿,人堆就向心地无声地裹动了起来。李生儿勉强地露出笑容说:”我很高兴,这说明你们想活下去。好了,宝生,你过来。”宝生就挤一挤,到了他跟前跪了下来。李生儿吃力地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搭在宝生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的一只手上说:”宝生,你带着他们走吧。记住了,千万别泄气,千万要心里有个奔头!这样我们这些死了的人还能收到后人给烧纸钱了。”宝生沉痛地点点头。李生儿就让他站在一边,对大家说:”大家象听我的话一样听宝生的,我们村就有后了!千万要心里有奔头呀!”这最后一句话用尽了他残存的力气,他头一歪,眼一鼓,身子一挺,就再也不动了。 二十八:钻进山里向前走 我们悲痛不已,放声大哭,因为这个人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更是我们的引路明灯。现在这盏灯熄灭了,黑铁铁的绝望一下子压在了我们的头上。可喜的是宝生没有跟着我们哭,他闭着眼深思着,仿佛一点儿也听不见我们的哭声。好久他才悄然睁开眼睛,蹲了下去,用手抹的李生儿半睁着的眼睛闭上了,把李生儿卷曲着的身子弄舒展了,站起来开始劝大家不要哭了,但大家充耳不闻,因为他还没有那么高的威信。他就急了,用棍子敲着一只洋盆,这声音高居于我们的哭声之上,镇住了我们的哭声,我们的哭声就小了下去,也就是说,我们有了听宝生说话的心思了。就听宝生大声说:”你们哭呀!哭呀!我敲着洋盆给你们伴奏!这样好让那些兵好听见了,转回头来再把我们一起杀了!反正大家都不想活了,那样的死反道是苦日子终于到头了!”于是大家惊慌地止住了哭声,怔怔地看着宝生。宝生说:”看我干吗?赶紧把这几个死人埋了走呀!”有人问:”不火化了?”宝生:”还有野狗吗?再说,你一点火,那些兵还不再返回来?”人们不由得佩服开了宝生。男人们开始挖墓坑,女人们开始给那几个村里的死者整理遗容。天发白时墓坑挖好了,我们把他们埋了。按宝生的吩咐,我们抬了好几条死狗一起走,因为路上再也没有野狗可吃了。 我们走到半前晌就没了力气赶路了。这不光是因为没吃早饭,更因为昨夜的恐惧耗尽了人们的精力,摧毁了人们的胆。于是我们就提前安锅造饭了。诺大的平野里就我们一伙人,或者说,就我们这一伙生命,这使我们觉得孤寂萧索。大家不由得猜测,野狗和灾民都哪里去了?因为昨夜不可能一下子都把他们杀光的。最后我们得出个结论,那就是,昨夜的屠杀吓破了野狗和灾民的胆,连夜逃的不知道去向了,而我们这伙人因为上文的原因滞留了好久,所以当我们赶路时,就再也碰不到野狗和灾民了。就这么说着说着,人们忽然沉默不语了,因为一个问题尖锐地摆在了大家面前:”没有了野狗,我们只有被饿死。 饭是在沉默不语中吃了的。大人吃狗肉,小孩喝稀粥。 饭后,大家都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宝生。宝生浑然不觉。 宝生猛然抬起头来说:”山里的灾民都争着往山外跑,山里空了,咱就回山里去吧,山上的悬崖绝壁上总会有树有草有花有野菜的,咱总能活。”于是大家释然欢呼起来,因为我们是山里人,对山象鱼儿对水一般的热爱。于是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了。 一个男人小心地问宝生:”咱回了山里不走了?”宝生问:”去哪儿?”这个男人:”省城呀。”宝生沉默着,众人也听见了,就沉默地望着他。他忽然果断地说:”咱背井离乡就是为了逃荒,去省城只是想摆脱饥荒的办法之一,不是非去省城不可。我是这样想的。”说着抬手指着我们北面由西南向东北绵延而去的远山说:”我们就顺着山脉向前走,象蚂蚁顺着树干向前爬一样,总之一句话,只要我们向前走,就是在摆脱干旱。要是我们走上一年还走不出干旱,这说明全国都在闹干旱,咱就没奔头了,就死了算球了,因为全国人都旱死了,咱也不眼红谁活着了,你们说是不是?”大家哄笑起来,纷纷说对,到那时咱死也心安了,因为全国人没有比咱强的,这说明老天爷很公平嘛!哈哈!宝生幽默地说:”嘿嘿,说不定老天爷还厚待咱呢,你们想想,悬崖绝壁上是绝不了野草野菜野花的,只是得舍命去掏,只要咱不都摔死了,嘿嘿,说不定咱这些人的子孙还是全国人的后人呢!将来全国的人都是咱们这些人的后代呢!哈哈!”大家又哄笑起来。于是我们收拾起家当,抬着剩下的死野狗径直向那一带蓝幽幽的远山走去。 因为有了目标,又没有野狗的纠缠,大家精神多了,当晚宿营时,已经能看清远山的沟壑了。这一夜大家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起来匆匆造饭赶路,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终于欢腾着钻进了山里。大家象逃犯终于丢掉了镣铐那样丢掉了最后的两只死狗,四散开向悬崖绝壁攀登,其中嬉戏的成分居多。等大家都累了,才聚拢了来,挖坑蓄水垒灶安锅。好在山里的地下水浅,挖个一米深就见了粘湿的土,石头又多,灶很快就垒好了。 吃罢午饭,大家休息好了,才懒懒地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往前走。因为我们现在并非刻意地去赶路了,只是消消停停地就走就采集树叶野草野菜野花,所以心情不是那么焦躁了,身体仿佛也就强健了些。只是野草野菜野花树叶不止饿,放几个屁肚子就又空了,我们就象直肠子的马一样就走就生吃,所以安锅早饭的任务就轻多了,大多数只是为了喝水才停下来挖坑蓄水的。可是这样的生活的负面没多久就露了出来,那就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拉肚子,拉的时候一串空炮一样的响屁把屎星子炸的四溅,由于一开始的好心情而好起来的身体,,又不知不觉地衰弱了下去。 我们好几次经过通往山外的山口,又见到了灾民,但我们又钻进了山里。有时我们能打到蛇呀松鼠呀山鸡呀等等小动物,大家就乐呵半天。只是这些小动物也少的可怜,要不我们的生活可多好呀! 这样不知走了多少天,我们忽然听到了前面有潺潺的流水声。大家起先不相信,以为是耳鸣,可后来忽然想过来了:一个两个人同时耳鸣了可以说得过去,不可能所有的人同时都耳鸣了呀!于是我们欢呼一声,没命地循着水声爬上一道高高的悬崖绝壁,见下面有一条小溪活泼地流着!啊呀!我们别提有多高兴了!扶老携幼小心地下到了崖底,象一群觅到了水的鹿一样先是呼啦一下都爬到水里喝了个饱,然后欢腾了起来,把溪水踩踏成了一团水雾。我们不假思索地做了个决定,那就是沿着小溪走,是死是活不离小溪!事实证明我们的这一决定是对的,第一,小溪使我们不再口渴,第二,小溪两边的野菜野草野花又嫩又多,第三,我们不时能逮到鱼,以及到小溪里来喝水的小动物。而每当逮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不分男女老少,都快活的不得了。尤其是逮鱼的时候,总是象鱼儿恋着水一样恋着溪水的我们这些孩子最先看到水里的鱼,就边喊大人边吵闹着逮开了,大人们就欢叫着奔过来了,于是整个山谷里充满了欢腾声喧哗声,就是再心灰意懒的人听见了也会感染了的。我们总是这么逮鱼的:女人和孩子们相对着站成两排,手拿短棍,断了鱼儿的前后路,男人们就拿着短棍在溪水里追打鱼儿,棍子击水的噼啪声,四溅起来的水花,溅的湿漉漉的人们……啊呀,真是热闹极了。每打住一条鱼,人们都欢呼一阵子,而有鱼一从人们的小腿旮旯里逃逸了,人们又群起追赶…… 后来我们才明白,那并不是一条小溪,而是几乎断流了的一条河,我们是行走在干凅的河床上。 走了好久,又一条小溪汇入这条小溪,就变成了小河。这天小河把我们从山里送了出来,望着眼前的大平原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宝生最终又做了一次决定:”沿着小河走上两天,不行咱再返回山里来。”我们实在是舍不得大山,也不敢离开大山,好歹是沿着小河走,就觉得象攀着绳子往下走,觉得不对劲就能攀着绳子再返回去那样的让人放心,就同意了宝生的决定。 小河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岸边的野草野菜野花还是那样的多,不远处的光秃秃的田地里也稀稀落落地长着野庄稼野草野菜野花。我们以小河为根据地,小心地往远处探看着,发现这一带的人也早逃荒去了。就这样我们走了两三天,最终决定离开了大山一直沿着小河往前走。这样又走了三天,忽然望见离岸不远的地里有一片庄稼!我们高兴极了,奔了过去,却见每一块儿地里都站起了拿着镰刀或者别的家具的男人,恶狠狠地瞪着我们。我们就胆怯理亏地退却了。因为我们站在了别人的土地上,自然觉得矮了人家一头。可是快成熟了的庄稼对我们这些农民的诱惑太大了!我们就有意无意地离河远一些和河并排地走。果然见这一带的村子里都有坚持不走的农民,都苦苦地支撑着务弄着他们的庄稼。见了我们就象护窝的老母鸡冲着路过的老母鸡怒气冲冲地抖着翅膀嘎嘎叫那样冲着我们又瞪眼又挥舞手里的家伙。我们就贪婪地绕开他们的庄稼走,眼睛恨不得把庄稼捋进心里去。 大人们纷纷说,这些庄稼是担河水保住的。 有一天,我们路过一个小村,只有一户人家四口人护着一块儿庄稼,对我们凶狠地挥舞着棍子扁担镰刀。我们是默默地走开了,但一个邪恶的精灵在每个人的心里煽风点火着,终于一个男人说:”他妈的!凭什么他们老把咱们当恶人一样的防备着,咒骂着?算了,咱就干脆做了恶人吧,咱枪了他们的庄稼吧!”这实际上是每个人压在心里的欲望,现在找到了借口(实际上是护田的人的势单力薄使人们的欲望有了发泄的机会。),于是立马都响应起来。宝生就带着八九个男人拿着棍子去抢。为保险起见,让我们等他们的消息,如果我们一袋烟的功夫不见他们的回信,就立马再向前走,以防止人家追住我们。 我们引颈以待了不长时间,一个男人就从远处跑了过来,离得老远就站住了,冲我们兴奋地挥着手,喊我们过去。我们撒欢一样向他跑去,他怕我们追住似的转身撒腿就跑。一会儿大家就涌进了那块儿地里,象一群饿马闯进了苜蓿地里一样贪婪地捋着庄稼穗子。好一会儿,我才看见那一家四口被用绳子捆得背靠背坐在地上,嘴都被用一团庄稼杆子堵着。惶急绝望地看着我们一把一把地把庄稼穗子往衣襟里盆里坛子里捋着。几个人还恶意地嘲笑他们。 忽然那个女人哭叫了起来,鬼知道她是怎么弄开堵在嘴里的那团庄稼的。她哭求我们给他们剩下些,要不他们一家就没命了。有人说:”给你剩下我们就没命了。”有人打趣她说:”那你们拿着这些庄稼入了我们的伙跟我们走算了,保证你们能活下去。”有人气哼哼地附和着说:”就是,普天下的人都当了灾民背井离乡的,你们凭什么不用当灾民呢?”这女人哭着说:”不是我们不想逃荒去,是因为我们当家的是个瘸子,走不动路,才咬着牙留下来的,要不早去省城喝赈灾粥去了!”众人一惊:”这里离省城不远?””省城真的给喝赈灾粥?”这女人说离的不远,向南走上一百多里地就到了。他们村的人早去省城去了。 众人激动地沉默了,看着宝生。宝生默想着,头狐疑地微微歪着,自言自语地说:”不对呀,咱走了这么久了,我觉得快走到天边了,怎么还没走出省界呢?”一个男人就问这女人这地方是什么省,这女人就说了,几个大人恍然说,我们走到了邻省的省城了。宝生的眉头舒展开来,问那女人跟不跟着我们去省城,那女人说,我的男人是瘸子,走不动路,会拖累你们的。宝生就让大家只拿了一些穗子,带着我们走了。 晚上我们煮庄稼穗子吃,久违了的米香引得大家悲伤地沉默了,省城的米粥就对我们的诱惑力更大了,都默默地等着宝生做决定。宝生终于说:”这样吧,咱也不能全信了她的话,咱试探着向南走上三天,要是不行,咱原路返回河边,你们说呢?”大家纷纷赞同,因为都还记得在我们县城的遭遇。 后半夜,宝生又叫醒了男人们,商量着该准备些野菜野草好上路,谁知道往前的地里是什么光景呢?于是决定挖一天野菜野草再走不迟。 二十九:去省城 第三天,大家离开小河,沿着一条南去的路向前走。 宝生说,路都是往大地方去的,这条路总能把咱送到省城。 一路上因为前途未卜,大家担忧着都不说话。 宝生的担忧是对的,先开始路两边的地里还有些绿色,走出二十里地就光秃秃的了。宝生在我们里面的威信就更高了。尽管我们就走就挖野菜野草,省吃俭用的,但第一天晚饭后,我们的储备粮已经剩下少一半了,也就是说,明天要是再赶一天的路,省城还不见影儿,我们就得几乎饿着肚子赶两天的路才能回到小河边,这严峻的问题使大家一夜无话。第二天几乎没挖到什么野菜野草,晚饭后就意味着明天得饿肚子了,就意味着越往前走越难以返回小河边了,因为到现在了省城还是音信渺茫,因为两天了我们没见一个人影儿,而且从遇见的人骨架都是干枯的来推断,这里好久没人经过了,所以没法打听省城是不是在前面。这时我们不止是怀念那条小河了,而是充满了再也回不到它身边的恐惧。望着附近的一具白骨,我们觉得自己这次真得离它不远了。饭后大家焦灼地沉默着,等着宝生做出决定,都盼望着他说出那句返回小河去的话。是呀,这次决定太重大了,宝生也不敢擅自决定,就和男人们反复商量,果然返回小河的意见很快占了上风,大家决定明天用尽吃奶的力气也要爬回小河边,就是说,明天一心一意地赶路,一天要走两天的路。于是就赶紧睡下养精蓄锐。 后半夜我们警觉地醒来,原来远远地传来了狗的哀鸣声。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爬了起来,因为狗的声音我们好久没听到了!当时我们复杂的心情真是难以描述。我们很快辨认出狗的叫声来自东南方,而且很快断定最多三里远。宝生忽然做了个决定,要带着人去袭击这只狗,好做明天的粮食。男人们都没说二话跟着他去了。 我们焦急地等他们的音信,好久,他们空手回来了,沮丧地对我们说,有三条狗,贼的很,你无法靠近它们,不象咱以前遇见的野狗,根本不把活人放在眼里。 大家叹息着就躺着拉呱些闲话,因为东方已经发白了,过一会儿就得动身了。在大家闲话时,不时有一声两声低低的呜咽声,大家以为是那三条狗在远处发出来的,没在意,因为好久没受到狗的骚扰了,大家的警觉也迟钝了。忽然一个人惊疑地叫:”我的妈呀,这不是狗踅过来的声音吗?”大家先是一愣,进而惊得都站了起来紧张地四顾,见三条狗影子从离我们二十来步远的地方仓皇而逃,一会儿就在朦胧中看不见了。大家吃惊不小,以前受狗惊扰的恐惧又回来了,因为都觉得这三只狗很快就会把别的狗招引来的。可宝生却拍手叫一声:”好了,咱有饭吃了。”见大家都不解地看着他,他就说:”嗨!这不是明摆着嘛,它们自己送上门来了。”一个人说:”它们太贼了,打不住的。”宝生说:”它们循着我们打它们的足迹寻我们来了,这说明它们也再饿肚子,想从我们这里弄点儿吃的,我们为什么不把它们诱过来打呢?”一个男人说:”能诱过来它们当然好了,因为打死了它们,就免得它们把狗群引来了,要不那可糟了,这里没什么吃的,野狗群还不拼着死要吃咱们?关键是,你拿什么往过诱它们呢?”这倒是个难题,大家纷纷献策,又互相推翻了。 一个小孩离开人群不远就拉屎了,风把臭味送了过来,有个大人就骂小孩去下风头去屙,不要臭着了大家。小孩就撅着屁股滑稽地往下风头走,逗的大家直笑。忽然,一个男人叫了起来:”对了:狗不是最爱吃屎吗?咱拉几泡屎,把渗水坑再往深挖一挖,把坑口苫住做成个陷阱,把屎摆在陷阱上,然后咱假装离开,狗就会去吃屎,不就掉进陷阱里了?到时候咱收拾它们还不是小菜一碟?”大家拍手叫好,就说,从现在起,谁拉屎谁就保存好了。宝生就和几个男人去往深挖渗水坑,几个男人就向附近的村子走去,一会儿就抱回了几抱茅草和几跟踩烂的门框弄成的棍子来,先把棍子搭在挖好了的渗水坑上,试了好几次,才试验出一种一着重就塌的搭法来,然后把茅草小心地苫了上去,又把土轻轻地撒了一层,才把一泡一泡的屎(稀稀的几乎只是些水。)轻轻地铲了上去。这时大家紧张到了极点,因为一旦压塌了陷阱顶子,这些屎可就糟蹋了,就前功尽弃了,因为大家再没有屎可屙了。当最后一泡屎铲到陷阱顶上后,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开始麻利诡秘地收拾东西准备动身,而我们小孩们就兴奋地盯着远处晨光中的那三条狗,它们一有动静我们就立马报告给了大人。 我们很快就起身离去,走出一百步远就放慢了脚步。果然见那三条狗开始踅踅磨磨地往我们的住宿地走,一边警惕地望着我们。所以我们的脚步就没有停。很快就见两条狗向着屎堆嗅着去了,好像马上都确定美味就在前面,为了能独占美味,几乎同时向屎堆扑去,而第三条狗马上追了过去。于是扑通一声,前面的两条狗几乎同时随着陷阱顶的垮塌掉进了陷阱里,第三条狗一个急刹车,但在它的惊叫声中身子仍往前滑着,它的前爪子就在滑动中一刹一刹的,等滑到陷阱口时它的头是掉过来了,可是屁股却甩到了前面,一下子坠进了陷阱里。它的前爪子就拼命地刨抓着陷阱边想挽回败局,可很快地就徒劳地坠进了陷阱里,和那两位同伙一起惊恐地叫着,但我们听着却觉得远远的,这是因为这声音是从坑里发出来的过。 我们欢呼着,只拿着棍子飞奔而来,等我们这些被甩在后面的孩子跑去了,见大人们并没有立即打死它们,而是哈哈笑着对这三条惊恐万状的野狗评头论足着,有的人就伸下棍子去逗弄它们,它们只醒得团起身子来凄惨地叫,样子太可怜了,有几个女人就不忍心看了,因为我们以前都是在和狗的搏斗中杀死狗的,从来没有这么逮住了杀,说穿了,这是屠杀。尽管有些人心中不忍,但都没有替狗说情,因为都知道为了活下去,必须得吃了它们。所以有个人就说:”好了好了,别折磨它们了,杀了吧,咱可不能象猫那样,耍够了老鼠才吃掉它。唉,它们也可怜呀。”于是好多人就走开了,几个男人就挥起了棍子,几声惨叫后,坑里就没了声息。我们就看着这几个人把狗弄出了坑。坑边的几个人就捏着死狗的脊梁说太瘦了,就互相推论着说这里的死人不多,这说明这一带的人早逃荒走了,也少有别的地方的灾民路过这里,因为河流把远处的灾民的来路截断了。宝生据此得出个结论:这里离省城也就是三两天的路程了,人们一受灾能就近赶到省城,所以死人少。这说明省城是收留灾民的。于是他做出个大胆的决定::吃掉一只,再抬着剩下的野狗向前再探半天的路,要是还不见情况好转,再往回返也不迟。不管怎么说,能被省城收留总比沿河流浪强,所以得再冒一冒险。因为有了三条死狗,这个决的风险也不大,大家就同意了,赶紧埋锅造饭启程。 紧赶了一上午路,终于看见了稀稀拉拉的灾民。我们一打听,果然离省城还有八十多里路,也就是说,那女人为了诱使我们去省城而给她留下些穗子,少给我们说了八十多里路。于是我们心里踏实了,决定去省城。当然这种踏实还有一种原因促成的,那就是说也奇怪,只要有活动的灾民,就能看到野狗,只要有野狗,我们就不愁用老办法捕杀到它们。我们看了看,这里的野狗少,就是聚起群来对我们也够不成多大的威胁的。 中午我们埋锅造饭。宝生让我们准备好了石头,故意敞开坛口子,让浓烈的狗肉的香味尽管涌出来,随风飘向远方。不久就招来了五条狗。但这些也狗贼的很,离我们远远地逡巡着,幽怨地呜咽着,仿佛我们克扣着它们的食物不给它们吃。有人就开玩笑说,看来一方水土不光养一方人,还养一方狗呀,这一出省界,不光人不一样了,就连狗都不一样了。 我们的石头既然派不上了用场,我们就故伎重演,把渗水坑改造成陷阱,把狗骨头摆在陷阱上面,然后撤营而去。果然这些狗等我们走出几十步远,就一哄而上,结果三条狗掉进了陷阱里,另外两条失魂落魄地叫着落荒而逃。男人们赶紧返回去,要了它们的命,抬着它们走。 就这样第三天上午,我们望见了一座大的没边儿的大城市,把我们这些山里人吓住了,不知所措起来,走的就慢了下来。 第四天上午,我们远远地望见前面的路口攒了些灾民。在县城的教训使我们不由得停了下来。宝生就带着三个男人去摸情况,我们就攒成一堆等着,随时准备溜掉。 好久宝生他们回来了,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原来省城是收留灾民,但只收留年轻健壮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别的人不准进省城。这使我们这些老少孱弱的人们惊慌了起来,因为这两样人是我们这伙人中的脊梁,脊梁被抽走了,还能活吗?有些女人就哭了起来。 宝生问那些能进城的人该怎么办,这些人为难地低头不语。 宝生犹豫许久,忽然果断地说:”算了,咱们是发过誓要生死不离的。那咱们就好歹就在一块儿吧。再说咱也没到了那种地步,咱再回到河边吧,再沿着河向前走,总能走出旱区。再说,你进了省城,谁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呢?反正我对朝廷信不过,就凭它在县城对咱做的事儿,就看得出它把咱是和狗一样的看待的。你们说呢?”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当然赞成了,那些能进城的人本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这时也赞成了。 事后证明宝生的这一决定太重要了,因为日本人把健壮的的男灾民运到东北做劳工去了,没几个活下来的,把年轻的女人运到各地做了军妓,也没几个活下来的。你可以看出来,宝生在决策方面胜过李生儿,同样的,如果没有宝生,我们村就绝后了,所以前几年我也给他塑了像,和毛主席李生儿的立在一起。 咱们闲话少叙,书归正传。话说我们开始往回赶。但宝生又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照直向北走,这样能快点儿到了河边,因为我们从河边出发的时候是走的一条正南的路,但走着走着这路就弯了,又通进了别的路里,所以我们总体上是往东南走的。现在我们照直了往北走,就是不走一切路,插荒走。 我们归心似箭,因为我们把那条河当作了我们的依靠,象以前村子对于我们那样。再加走的时候又准备好了四条野狗当饭,所以一心走路,两天半就赶到了河边。 我们现在所在的河段,比以前宽阔多了。河边的水草野草野菜野花更稠实了;河边的地里的庄稼也多了起来,只是护田的人也多了,防贼一样防着我们这些流民,那厌恶的眼神恨不得我们从世上立马灭绝了,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害群之马!我们对此忿忿不平,又无可奈何。谁让你流离失所呢? 这天下午我们给自己放了假,在河边散漫着。女人们洗衣服,男人们摆龙门阵,我们这些小孩在河边的水草里捕捉着小蝌蚪小青蛙玩。忽然一个小孩在岸边惊喜地叫着蚂蚱蚂蚱!我们哗啦啦地奔了过去,果然一只草绿色的大蚂蚱在河岸边的一丛小草里笨拙地蹲着,旁若无人地抖着翅膀,妄自尊大地用两只前爪子梳理着它的两只长长的胡须。还不时伸伸它强健的后腿,仿佛是在吓唬我们:”看我多强壮,最好离我远一点儿,否则我就老拳伺候你们!”嗨!我们虽然小,但这一路逃荒过来,什么事儿没见过,还怕它的吓唬吗?嗨!不管它怎么装模作样,它就是我们的好玩具,每年夏天,我们都要缠着父母编个草笼,用来装它们玩的。而今年可是我们头一次见到它!我们一哄而上开始捕捉它,它的左跳右窜逗得我们高兴极了,一群小脑袋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扑它而砰砰啪啪地碰在一起,大笑着各自揉一揉,又去逮它了。终于一个小孩把它按在了地上,然后小心地把它握在手心里,站了起来,然后小心地把食指中指慢慢地分开条缝子,用大拇指一顶它,它的脑袋就从指缝里擩了出来,只见它的嘴边就冒出一滴淡黄色的血来装死。嘿!这可骗不过我们,我们这时紧张激动得大气不敢出,看着那小孩终于小心地捏住它的两只后腿,高高地举了起来,才和他一起发出胜利的喊叫声:蚂蚱!蚂蚱!一边跟着他向他的父亲跑去。这时我们是多么的嫉羡他呀! 大人们先不相信,等认出了这确实是只蚂蚱,都高兴了起来,说是旱区的边缘终于到了!我们的盼头就足了起来,兴奋地向前走,不久,我们看见了田鼠,不久,我们惊起了野鸡,不久,我们看见野兔仓皇逃窜的身影。哎呀,我真想给你说一说我们男女老少一起追野鸡野兔时的热闹场面,因为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了。如果你让我说在整个逃荒过程中,什么事儿最让我难忘,那就是这些事儿了。 三十:当讨吃子 这天我们来到一个大镇上。一座桥把已经离得很远的两岸连了起来。这是我们仅见到的一座桥,对我们产生了强大的诱惑,因为我们前几天就瞭见对岸的一片青翠没有边际,总觉得过了河往北走,立马就摆脱干旱了。可我们又实在舍不得离开这条河,最后宝生决定,用老办法,向前探三天路,要是不行,再赶紧返回到河边来。于是我们停留了一天,采足了野菜,又捉到好多蚂蚱到时候烤着吃。 第二天,我们过了桥向北进发了。果然是越往北走田野是越葱茏旺盛,我们的食物也越充足了起来。只是这里的人无情地驱赶防范着我们,不让我们靠近庄稼和村子。可奇怪的是,那些单个儿的灾民,他们对他们只是戒备些,但让他们进村乞讨。 这天我们路过一个大土围子,大人们说这总是个大村子。我们见前面的两三个灾民溜溜地进了土围子,我们也不由得要去试一试。可我们一靠近了,土围子的门洞里就钻出两个持枪的人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只得返回来,在路上难过地沉默了起来。因为村子,有人烟的村子,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的亲切呀!可我们现在竟然成了野人,象我们当年防范着野猪野狼进村伤害牲口一样被人家防范着!也就是说,我们在这里的人的眼里根本就不是人!可为什么那些单个儿的灾民却能进村庄呢?是的,我们一定要进村庄去!还因为我们毕竟是吃粮食的人,长久地这样吃野菜野草身体用不了一年就会成了具骷髅的!必须得向这里的人乞讨点儿粮食吃!于是宝生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大家就在这附近分散开来进村子乞讨。许多人惊慌了起来,尤其是那几家孤儿寡母竭力反对。宝生和众人几经商讨,决定大家试验七天,第七天都到这个土围子边来会齐了再做决定。至于孤儿寡母,分摊给几家人人少的人家带着。再说,大家就在附近活动,是很容易碰面的,谁有急难都能得到支持援助的。 第二天,大家忐忑地分散开来去行乞。个个都觉得自己失去了依靠,不由得低人一等起来,更感到了凑成一群的安全和温暖。 我们一家五口也单独上路了。走向第一个村子的时候,心里的害怕真是没办法说出来呀!在村口,我们本以为会被赶出来的,但人们只是厌倦地看了看我们,骂一句灾民比苍蝇还多,就一别脸让我们进去了。我后来才想明白了,灾民结成一伙对这些村庄来说就构成了威胁,他们当然要拒绝灾民进村了。而单个儿的灾民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危险,也就任由他们进去了。这也不能怪这里的村民,因为我后来听说过好多起拉帮结伙的灾民洗劫村庄的事儿,就拿我们这伙灾民来说,不也抢过那家孤单的农家的穗子吗? 唉,干什么也不要去要饭,你一但要饭,连村子里的狗都比你高一等了。其间的屈辱我真是难以启齿。当然了,我们也不时碰到善良的人,叹息着给我们一些食物。这天我们就碰到这么一家人家。那位和父亲年龄相当的男人不但给了我们食物,还叫我们进家喝水歇息。我们诚惶诚恐,但推却不过,就卑怯地进了他的家,就像冬天里的狗卑怯地踅进了人的家里那样!啊!我们的心里真是猫抓一样的难受!我们本来该是家中的人呀!啊!家!我们觉得已经好久了:因为记忆已经模糊了,我们没有嗅到散发着浓浓的人的气味,生活的气味的家了!我们胆战心惊地站在这家人家的地上,生怕老天发怒了,因为我们觉得我们被老天剥夺了踏进家里的权利了,要不,这几天来,我们经过了多少个家门,为什么就没有一扇家门为我们打开?人们都是警惕地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然后一进门就随手赶紧从里面闩死了门。嘿!这还是好的,好多人连院子都不让我们进,象我们当年驱赶野狗一样直威胁着挥手:”快走开!要不我可不客气了!”仿佛我们是一泡忽然擩到他眼前的臭狗屎!哪是和他一样的人!不!他还想剥夺了我人的模样,因为我们和他一模一样是他的耻辱!可是这家的男人竟然邀请我们进家歇息!我们能不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吗?!只见他和在他面前象狗一样卑顺的父亲攀谈了起来,说人活得都太难了,这次天收人(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的人也和我们那里的人一样,把战争瘟疫饥荒都称之为天收人了。)收拾了你们那一带的人,谁能知道明年后年老天要到哪里收人去呢?谁敢保证老天收不到自己的头上呢?他的话使父亲母亲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把他们当人看的人,遇到了一个允许他们流淌辛酸的眼泪的人! 其间,他家的三个小孩和我们姊妹三个先是互相戒备地傍在各自的父母身边互相象小猫一样目不转睛地窥探着,在双方父母的鼓励下渐渐地走到了一块儿,孩子玩的天性使我们先拘谨地玩了起来,很快的就熟悉了起来。 他们的母亲一直看着我们玩,忽然对母亲说:”他婶呀,把你家的丫头给我的儿子做媳妇吧,这样也减轻了你们的负担。”母亲为难地看着父亲,父亲因为欠了人家的情,也为难地红着脸低了头。那男人说:”大哥,别为难,舍不得就算了,谁的儿女不是自己身上的肉呀。”他的老婆说:”唉,大哥,你一家五口讨饭吃不容易呀,少一张嘴你们就多一层希望呀。再说,你女儿留在这里一定不会饿死的。”父亲叹口气说:”我替女儿谢谢你和大哥。我们明天把女儿送过来。” 我们出了村子,在一个破烂的土地庙里住了下来。母亲对大妹百般宠爱,父亲一直低头不语。第二天一早,母亲对大妹说:”女儿,你先住在昨天那家人家那儿吧,妈过几天来接你。”大妹害怕地说不,母亲就流着泪说,跟着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迟早会饿死的。大妹说死也不离开妈。妈就哭,大妹也哭。父亲就暴怒起来,捉着大妹的胳膊用掌掴大妹的屁股,一边打一边问她去不去。大妹挨打不过,一叠声地说去。母亲就哭着抱起大妹往出走,父亲就低着头带着吓傻了的我们跟在后面走。快到那家人家院子时,父亲让母亲揩干眼泪别哭了,省的让人家觉得丧气。母亲就急忙照办了。然后我们进了那家人家的院子,他们高兴地迎了出来。两家人就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我们就告辞出来。我看见大妹的手胆怯地被她的婆婆攥在手里,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们走了。快出院子时,母亲忽然折回来,冲大妹的婆婆跪下磕了三个头说:”亲家,我女儿小,不董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多担待。”大妹的婆婆赶紧弯腰扶起母亲说:”你放心好了,等你们有了着落,尽管来看望女儿就是了。” 第七天,我们回到了那个土围子边,除了几个和大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被收做童养媳留下了外,人都聚齐了。大家很是欢欣,决定再往北走一走,把乞讨的范围再扩大些,十五天聚集一次,这样走的地方多,能要到更多的东西了。尤其是粮食,要集中储备起来,因为今年的农事不顶事了,明年春天得返回家乡去种地呀! 十五天后,我们这些人不但聚全了,还带来两个臆想不到的人,那就是光蛋和那一伙人中的一个男人。这真是让我们喜出望外,纷纷问他们是怎么到了这里的。光蛋说,他们一直沿着那条路往前走,直到碰到了一条只是河床上这里那里还有一汪水的河边,因为他们没有大锹,挖渗水坑实在吃力,而河床底上的这些残水省下了他们去挖渗水坑,就决定沿着河床往东走,就这样来到了一条大河边,大河里的水还算多些,就决定沿着大河向东走,又走了好久,过了河,就到了这里了。 他们来时这里正是夏收季节,地里人手紧缺,他们这一伙人就散在附近都做了短工。收完夏后,有的人就被人家继续留下了做工,就托东家帮忙,介绍别的人到别的地主那里做长工,现在他们这一伙人都在附近做长工的。 我们也把我们这一伙人的遭际告诉了他们。他们对我们的坎坷唏嘘又惭愧,因为不是我们把那条路让给了他们,我们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仿佛要将功补过似的,光蛋坚持要把两伙人合起来,让宝生当头儿。而且一手揽过了重担----一定要把我们这些人都安排得当了长工,因为当长工第一不用愁吃愁喝愁住,第二还能挣到工钱,来年回家就不用愁种地了。 我们深以为然,就跟着光蛋又往西北走,过了三天才到达他们那一伙人得的中心。他就召集起这一伙人来,主持着两伙人合成了一伙人,让那伙人分别去动员他们的东家帮忙安插我们这些人当长工,或者把我们介绍给别的地主。八九天后,我们这些人就散开来都成了长工。我们一家人和毛顺他们家一起受雇于一家姓顾的地主。 三十一:都是受苦人 顾姓地主叫顾长林。五十开外,中等偏高的身材结实有力,浑身没有一点儿余肉,就如同他的家里没有一个吃半口闲饭的。他的左眼比右眼大一点儿,右眼比左眼长一点儿,而且有点儿斜视,这就显得他看人时老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顶象征着其地主身份的西瓜皮帽子只有睡觉时才摘下来。偶尔摘下来往后理一下他那灰白头发的大背头时,雪白的前额和风吹日晒成黝黑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给人触目惊心不忍目睹,又非常想看的难堪感觉,犹如你忽然撞见女人在野地里解手时一样的心理。就从他对待他的这顶西瓜皮帽子就可以看出,他很重视身份,处处注意把自己和雇工家人区别开来,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他的那张黑脸使你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来。他的嘴几乎是个摆设,要不就是光用来吃饭的,因为难得见他说话,但一说话总是某个人犯错了,或者他遇上了大事儿或者是相当重要的人物了。他走起路来看上去不紧不慢,实则轻快如风。可以说,他从一大早起床开始,就象一股无声无息的轻风一样开始在他的一百多亩地里转悠着,一草一木一夜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仿佛稍有疏忽,他的一百多亩庄稼就会在瞬间黄了似的。 他雇着两个长工,加上他的三个儿子和儿媳,地里的人手是够用的,再雇上我父亲和毛顺就显得多余了,还加上两个人的家小,就显得很不合算,唯一的解释就是,为了照顾我们这些灾民他才这么做的。这使我们两家人对他感恩戴德,因此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在别人面前因为自己的多余而点头哈腰,觉得自己站到哪儿坐到哪儿都不是地方,都是个累赘。这种感觉是从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的。 那天我们一见到顾长林,他就用那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仿佛他正费煞苦心想着该怎么安置我们,仿佛我们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我虽然小,但仍看得出我的父母和毛顺夫妇都不由得佝偻着腰,腿打着颤,仿佛是死是活的重大决定就要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一样。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由得受了感染战栗了起来。实际上他只是打量了我们片刻,但我们觉得象被逼在火炉前烤了一个时辰。他叫来大儿子,让把我们带到长工房安置好了。他那三十出头的大儿子就叫我们跟他走,我们的父母就卑躬屈膝对他千恩万谢,他不动声色地爽利地挥一挥手让我们跟着大儿子去。 他的大儿子和他的身高差不多,但没他结实。看我们的时候上眼白就露了出来,象无可奈何地顺道儿往垃圾场捎带一包垃圾一样一声不响地带着我们往长工房走。我们诚惶诚恐地跟在他后面走着,生怕弄出一点儿响声来惊扰了他。到了长工房,见一个长工正在铲泥,他就叫:”长毛,还得砌多久。”长毛就停下来,直起腰,看着他,又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打量着我们说:”才开始砌。我说大少爷,砌什么界墙呀,就让他们伙睡一个炕,共夫共妇不就得了嘛,多麻烦。”这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看得玩笑,仿佛礼义廉耻我们不配有似的。我见我们的父母都屈辱地忍气吞声红了脸,眨着眼看着别处。大儿子轻薄地笑一笑:”别胡说,干你的活儿吧,砌好了墙安置好他们。”大儿子的话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嘉许,这使长毛象得了一块儿奖励的骨头的狗一样的快活,更显摆陷媚起来,刚要接口说大少爷你放心,我会安置好他们的,就听屋里一个人叫:”我说大少爷,这又砌墙又凿门的,怕一上午弄不完呀,不能让他们去凿门?反正他们站着也是站着。”大儿子就疑问地看着我的父亲和毛顺:”你们……能凿门吗?。。。。。。就是在那面的墙上凿个门洞,把那扇门砌进去。”他一边说一边指画着墙和摆躺在一边的一扇门。这对我的父亲和毛顺来说,就象问他们会不会吃饭一样真是个羞辱。但我父亲和毛顺赶紧说会。我父亲就象要紧急证明一个重大的是非一样赶紧过去搬起门扇来,贴在大儿子指画的那一处墙上,巴结地问大儿子这里凿行不行,大儿子让长毛过来看,长毛好像审查一个丝毫也不能差的重大设计一样走到那扇门的正面来,往后倒退了几步,远远地歪着脑袋端详着,权威地抬起手来,一会儿让我父亲把门挪这边些,挪那边些,然后才无可奈何地说就这样吧,仿佛我的父亲只能把门摆成这个样子了,再要求高了就是逼鸭子上架了似的。可我看出来了,他让我父亲把门挪来挪去,最后门还是摆在我父亲一开始摆的地方上的。长毛的话音刚落,一直象随时准备跑的赛跑运动员一样默默地呆在一边的毛顺,就麻利地拣起一块儿他早瞅好了的石头片儿,训练有素地紧走过去,贴着门框在墙上画了个门。大儿子和长毛,以及另一个从屋里出来的长工,一直默默地看着毛顺利索地画着。等毛顺画好了,我父亲把门小心地放在了一边,他们才象暗地里观察证明了我父亲和毛顺还凑合一样,会意地互相望一眼,悄没声地散去了。 父亲就和毛顺在画在墙上的门里,用我们的那把大铁锹铲着,泥皮一点儿一点儿的剥落着,露出了石头块儿来,他们就用锹去插到石头与石头的缝子里去撬。我父亲和毛顺太虚弱了,那锹撬在缝子里纹丝不动。两人大汗淋漓,急得要命。就听长毛吆喝一声:”要家具吱声嘛,一张嘴就把你们的舌头割去了?你们那样牛年马月能凿出来。”就轻慢地给他们丢过一把锤子来。毛顺点头哈腰地拿起锤子来砸墙,就是砸不透,我父亲又砸,也砸不透。屋里的长工就轻蔑地叫一直嘴角挂着冷嘲的笑意斜眼看着他们的长毛说:”长毛,你快点儿去给他们砸开个窟窿眼儿来,要不他们一辈子也凿不开的。”长毛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把从我父亲的手里夺过锤子来,双手轮圆了,两下就在墙上砸开了个碗口大的洞来,就砰一声把锤子掼在地上,咚咚咚地走到泥堆前,抽出插在泥堆里的锹来,刺溜刺溜两声,铲起一锹泥就耀武扬威地端进了屋里。 我父亲和毛顺惭愧无比,无声地低头拿起锤子来,轮替着往大凿洞,我母亲和毛顺的老婆就无声地帮着往一边搬那些砸下来的碎石头。我们也懂事地搬了起来。 门洞凿好了,父亲把门框镶了进去,扶好了,毛顺就麻利地用碎石头片儿楔在门框和门洞的缝子里,固定好了门框,然后点头哈腰地向长毛借来个泥板,用泥抹住了缝子,又用泥把门洞摸光滑了。 里面砌墙的那个长工一直挑剔地看着他俩干着活儿,随时准备发出无情的嘲笑,但终于没有得到机会。见他俩忙完了,就干笑一声,对毛顺说:”这个人还会用泥板。这样吧,我在这边砌,你在那边砌,让他(我的父亲)给你铲泥递坯。”原来他和长毛只顾想看他俩的笑话了,这阵子几乎没砌什么墙。于是四个人一齐动手,我母亲和毛顺的老婆帮着递坯子,我们也讨好递帮着递个这递个那的,墙一会儿就砌好了,抹好了表泥。 于是我们开始收拾屋子,长毛和李二(另一个长工的名字。)大大咧咧递坐在门外面边吸旱烟边吆喝我们该这么弄那么弄。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过来叫大家去吃饭。长毛说等一等,屋子马上就收拾好了。她就和这两个人耍笑了起来,一边用批判的挑剔眼光放肆地盯着我们。忽然装作对长毛耳语,实则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真象是一具具死人骷髅披着一件件破衣烂衫在动,怕死人了!真怀疑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长毛斜睨着我们笑道:”好死不如歹活着嘛,哈哈!”三个人就会意地大笑起来。 这女人等的不耐烦了,就高声冲我们嚷:”好了,好了,吃了饭回来再收拾吧,不能让东家等你们吧?”我们就赶紧拍拍身上的土,跟着他们去吃饭。 其实我们并不跟顾长林一家在一起吃饭。他们在客厅吃饭,我们这些长工下人在厨房里吃饭。 那女人把盛米饭的碗咚咚咚咚地墩在我们面前,仿佛让我们吃了糟蹋了似的。但我们这时已经顾不得这样被作践了,因为我们终于又见到香喷喷的大米饭了!要知道,在往年我们也不见得常常能吃上大米饭!我们的胃和肠子因为这乍现的狂喜而猛然痛苦地绞了起来。啊!我们多想一口一碗地吃个不停呀!但是,半年多的逃荒使我们的胃衰弱无比,大人只吃了一碗,我们只吃了多半碗,就吃不下了。 一直放肆地盯着我们吃饭的那个女人就一撇嘴说:”连猫吃的多都没有,能干动活儿了?嗨!连饭桶也做不了呀!”我们听了真是无地自容。象是为了显摆自己,长毛和李二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却都一挺腰拉长了身子来,左一碗右一碗地吃个不停,压得我们越发得卑微了。 吃罢饭,大儿子进来了,对我的父亲和毛顺说:”你俩后晌跟着长毛和李二下地里转转,熟悉熟悉。”对我母亲和毛顺的老婆说:”你俩就跟着刘嫂(就是那女人。)在家里转一转,熟悉熟悉。”对我和毛顺的大儿子毛金银说:”你俩跟着生娃子去放牛吧。生娃子。”他转头对着门叫一声,就见一个比我大不了三岁的娃子进来了。大儿子对他说:”好好地带着他们,不要让人欺负了。”生娃子就过来带着我和毛金银走。我痛苦不已,觉得我们一家人被生生地拆散了,觉得我们再也没有自主的时候了!一家人就这样被人家当面支派开了,就如同我们的一窝猪崽子,被我们分给了人,猪连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一样! 三十二:同样是放牛娃 当生娃子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杌陧着走向我们的时候,我的母亲预感到了什么,急忙胆怯地向我走来。毛金银的妈也同样向他走去。两人都担忧地嘱咐我们听生娃子的话,又向生娃子巴结地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好换取他对我们的照顾,最起码让他不为难我们。这弄的生娃子很不好意思。,有点儿发晕地带着我们出了家,去了牛棚里,把第一头牛的缰绳拴在第二头牛的牛角根上,把第二头牛的缰绳拴在第三头牛的牛角根上,他牵着第三头牛的缰绳往牛棚外走。这样他牵了第三头牛,第三头牛牵了第二头牛,第二头牛牵了第一头牛,三头牛就一头错一头半个身子,溜溜地出了牛棚上了路。他经过木头一样站在牛棚口的我们时看了我们一眼,我们知道这是让我们跟着他走,我们就呆头呆脑地跟在最后那头牛的后面走。朦胧中我们觉得要远离父母了,但一股强大的莫名其妙的威逼力使我们乖乖地走了。 上了村路走不多远,就见前面有一个比我们大一些的小孩子牵着两头牛站在路边,显然在等生娃子。看见了我们,两眼兴奋地发亮,粗野地滴溜溜地打量着我们,冲生娃子喊:”生娃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些小灾民吗?”生娃子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这时看见救兵了一般欢快地说是的。这小孩又喊:”让他们快些走,走到前面来,让我看看。”生娃子就转回头来羞涩地但明显地生硬了一些,让我们快些走。我们就木偶般地快走起来到了那小孩跟前。就见那小孩就象看一只从没有见过的小动物一样看着我们,把牛缰绳往牛角上一搭,学着大人的样子,背抄着手,歪着头,绕着我们转着看,嘴里兴奋而又不相信地嚷着:”哈!灾民原来是这样的!我还以为……以为……和我们长得不一样呢!” 这时前面又来了一个牵着一头牛的小孩,叫他们快走,这小孩反而叫那小孩过来,说小灾民来了。那小孩就兴奋地又打又拽他的牛,向我们走来,一会儿就站在了我们面前,眼睛贼亮,嘴张的老大:”啊……啊……这就是小灾民呀!”生娃子又得意又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们和他们傻笑。第一个小孩就粗野地问我们:”喂,叫什么名字。”我们象两只离开了主人,在陌生的地方被几只陌生的狗围住的小狗一样地瑟瑟地抖着,这时人家就是要我们一只胳膊也会赶紧给的,生怕慢了一步就会遭来可怕的殴打,都赶紧自报姓名。就见这三个孩子先是眼睛睁得大大的互相看了看,然后象约定好了似的夸张地笑的前仰后合,纷纷说:”呀,他们怎么这么说话呀!亚门一,敖阴阴。呀,他们的名字咋这么怪呀!哈哈!”自己的名字被人家歪曲笑话是件很丢人的事,我们就急忙给他们纠正,结果我们越纠正他们笑的越厉害,歪曲的越没边儿了,还做着怪相,逼尖着嗓子学我们说话,我们知道他们在故意耍笑我们,只得窝囊地住了嘴,畏怯地看着他们冲着我们滑稽地模仿着我们说话。第一个孩子见我们不吱声了,就扳着我们的身子,让我们的眼睛看着他,让我们说他模仿的象不象,我们一说不象,他就非让我们再报姓名给他,然后再模仿,我们要说象,他就说我们骗他,因为他老觉得自己说的不象。我们真是哭笑不得。被晾在一边的第二个孩子就不干了,把第一个孩子拖开了,指着牛问我叫什么,我说牛,他就向生娃子和第一个孩子做着鬼脸拉长音说:”听见了吗?他说这叫----油~~~”他说的时候那两个先是强忍着笑鼓着眼睛看着他,脑袋随着他那声油的颤音一上一下地点动着,往一边移动着,仿佛那个油就在眼前往前移动着。等他一住了嘴,才象吸引人的笑话结束了,从笑话中醒过来时那样,笑得东倒西歪地也拉长着颤音喊着:……油~~~哈哈!等这个油的新鲜劲儿过去了,第一个孩子指着路边的梨树问毛金银这叫什么,毛金银手揪着自己的烂裤腿可怜巴巴地小声说:”梨树。”这小孩把左耳朵凑到毛金银的嘴跟前,用左手揪着耳垂子象聋子,那样直着嗓子蹙着眉头喊:”什~~~么?”毛金银下意识地微微歪了下脑袋躲开他的耳朵,可他马上就又把自己的耳朵凑到了毛金银的嘴前,就如同夏天里盯在你鼻子尖前的苍蝇,你厌倦地把头扭过一边,它跟着也转过来,还是盯着你的鼻子尖嗡嗡着。毛金银只得再说一遍。他把耳垂子拉的象你捏着面团上的一小撮面拉出的一道面一样的又细又长,眉头蹙的更厉害了:”什~~~么~~~?”毛金银嘴唇颤抖的快哭了,又下意识地往一边躲开了,可他那只耳朵跟着几乎贴在了毛金银嘴上了,毛金银只得又说了一遍。这小孩象一下子恼恨开了自己的耳朵,向一边歪着身子,换成用右手揪着左耳垂子,把脑袋拉的向左侧歪歪的,用左手的小拇指狠劲儿地掏着耳朵:”什么什么什么?啊呀!总是我的耳朵聋了!”就掏就滑稽地原地陀螺螺地转着。那两个孩子笑得直叫肚子疼…… 一个大人喊:”还不放牛去!在这里撒赖!”他们才慌慌张张地牵了牛往村外走。等看不见那个大人了,就又放慢了步子,把我和毛金银攒在了中间。第一个孩子鄙夷地扁着嘴角说:”灾民就是灾民,连话也不会说,怪不得老天收拾他们呢!喂!你们赶紧跟着我们学说话,要不老天还会收拾你们的!”我俩赶紧点头,觉得自己的话真是丢人死了,而他们三个人俨然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摆着先生的架子开始給我们教牛怎么说,草怎么说,树怎么说……忽然黑蛋(我现在知道这是第一个孩子的名字了。)冲生娃子说:”你个傻瓜,他们就是你的用人,你该让他们牵着牛,你该吆喝着他们的!”生娃子畏怯着。黑蛋就左右瞅了瞅,把自己的牛缰子塞进我的手里:”牵着。”又去劈手夺过生娃子的牛缰子来塞在毛金银的手里:”牵着。”生娃子杌陧着,黑蛋瞧不起他地说:”嗨!看你这熊样!你瞅着,别让你的东家瞅见了他替我放牛,要不,我可就惨了。”生娃子顺从地点点头。狗儿(我现在知道这是第二个孩子的名字了。)眼红了,直嚷:”凭什么他们能给你们放牛,不能给我放牛?”黑蛋示警性地低喝一声别叫!悄声点儿!就息事宁人地把狗儿的牛缰子拴在他的第二头牛的牛角根儿上。而这头牛不愿意被夹在中间,向两边摆着牛角,两边的牛就躲它的牛角,于是三头牛就都摆开了头,扯开了缰。我的身子虚弱得象一小袋子棉花,被牛缰象扯着一片儿纸一样地飘来荡去,跌跌撞撞,惹的三个人又笑弯了腰,黑蛋直叫:”灾民就是灾民----松包!”他们笑够了,黑蛋才显摆地过来握住我攥牛缰子的手使劲儿一挣,牛缰子一下子绷的直直的,这头牛的鼻子被扯的老长,疼的不敢摆头了,直向我走来,于是中间的牛的牛缰子也就绷扯紧了,鼻子也被扯的老长,疼的也不敢摆头了,相应的,第三头牛的鼻子也遭了殃,也乖了。黑蛋这才松开我的手:”学会了吧?”我就低着头牵着牛往前走。于是我俩笨手笨脚地牵着牛在前面走,他们在我们的斜后面走着嗤笑着我们走路的样子,说我们不但不会说人话,还不会象人一样的走。于是他们都显摆地端正着走姿,我们反而越发不会走路了。 他们吆喝着我们牵着牛来到一条小河边,让我们骑在牛背上,把牛赶下了水,他们就在河里耍水。 一会儿蚊子就象一团雾一样笼罩住了我们。因为牛把蚊子从水草林里搅了起来,可它的身子几乎都在水里,蚊子对牛没办法报复,就冲着无法遮拦的我们来了。我们的双手疯狂地浑身上下拍打着,身子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牛背上扭动着,惹得水里耍水的他们大笑不已。 渐渐地又攒过几个放牛娃来,他们赶紧把我们指给他们看,他们象看猴子一样嘻嘻哈哈地围观着我们。这些孩子看够了我们在牛背上的表演,也要耍水,就挑出两头乖顺的牛来,让我俩骑着,又折了两条树枝让我俩拿着,然后把牛统统赶下河去,叮咛我们看见哪头牛走远了就骑着牛去赶回来。 他们尽情地在水里耍,而我们却被下午的毒日头晒得皮肤象着了火一样的灼疼,两只眼里动不动就发花冒金星。 他们耍够了水,又开始跳肉墩玩。常常因为谁当肉墩子而争吵不休。 我俩在牛背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玩。忽然争吵声没有了,我见他们攒在一起,鬼鬼祟祟地边看我们边商量着什么。一会儿,黑蛋跑过来,叫我们上了岸,说把牛缰子就绕在牛角上跟他来。我们就照做了,跟着他来到那伙孩子跟前。原来他们是让我俩当肉墩。我俩只得乖乖地当了肉墩,从蹲下的动作开始,一级一级地升着直到站直了。越往高升我们受的罪越大,因为跳不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人人又想尽力跳过去,就越发狠劲儿地在起跳时抓住我们的肩头一按,而他们的裆部就往往凶狠地撞在了我们的脖子上后脑勺上了,我们总是踉踉跄跄地难以站稳,他们就骂我们灾民仔真是棉花包。而跳不过去的人总是埋怨我们站的不对,过来狠拍一下他们认为我们站的不对的地方,所以我们的脖子后脑勺肩膀腰总被他们拍打的啪啪地响,还一个劲儿地喊我们:”用劲儿挺直了!嗨!就跟棉花包一样虚腾腾的,手一托一个空,我能借上劲儿了?能跳过去了?” 他们还变着花样玩儿,一会儿让我和毛金银一前一后站着,他们就做二级跳,这个耍法耍腻了,他们就让我和毛金银一个站直了,一个弯着腰站在前一个的后面做撑手的墩子来跳。我们本来身子就虚,很快累的气喘马趴头晕眼花,但不敢吱声强撑着。可最终撑不下去了,打开了摆子,他们就改变了耍法,故意弄的我们东摇西摆的,说我们简直是一件衣服被他们提着领口摆来摆去。我们终于累趴下了,他们也累了,就围着我们坐成一圈儿,认真地观察着我们,和他们做着对比,越对比我们越低贱,他们越高贵了起来。 一个孩子忽然蜂蛰了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喊:”坏了!坏了!牛散开了!”他们才炸了营一般都跳了起来,轰地一声散开去追各自的牛去了。 我俩解放了一般摊手摊脚地坐在草地上喘着气。忽然黑蛋跑了过来,拉起我俩就跑。跑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我们才懵懂地四望,只见远远的两个大人拉着两头牛站着。黑蛋也恰好这时指着那两个大人和牛,让我们去要牛。我们在家里也听说过放牛的故事,知道这是牛跑进了人家的庄稼地里被人家逮住了。这是要挨打的,弄不好还得赔人家庄稼的。但这时我们更怕这些孩子揍我们----孩子更怕孩子。就硬着头皮两股战战地走到了那两个人面前。只见其中一个人两眼暴睁,喝声如雷:”你们是哪个庄子的?”我们就说了我们老家的庄子名。那人一震:”没听说过,你们是?。。。。。。好呀!两个小灾民!好呀!人家好心收留你们不至于饿死,你们竟然不感恩戴德,就这样放牛来报答你们的东家吗?”就伸出斗大的手掌来啪啪两声就把我俩掴倒了。又上来踢我们:”起来!跟我去见你们的东家去,你们的东家是谁?”我们当时不知道东家叫什么,说不上来,他又踢我们。 黑蛋这时跑过来了,对那人说:”大爷,他们是我们庄顾长林家刚雇来的小长工,象小野人一样什么也不懂,你就饶了他们吧。”那人一听顾长林这个名字,顿了顿,说:”看在顾长林的面子上饶了你们。等我们有空了得和你们东家去说一声,让他教训你们一顿好长个记性……只是……这牛不象他的牛呀?。。。。。。还不快滚!”黑蛋和刚跑过来的生娃子就一个拉牛一个拉着我们赶紧走了。等走的那人听不见我们的说话声了,他俩反而埋怨我们不长眼睛的,被人家打死也活该,得感谢他们救了我们的命! 晚上回去了,坐在厨房里等着吃饭。我们的母亲都看见我们鼻青脸肿失魂落魄的,但不敢过来看,诚惶诚恐地在李大嫂的吆喝声里忙碌着。吃饭时才和我们坐在了一起,才看清了我们的惨状,但不敢吱声,暗地里抹了抹眼泪,用眼睛逼着我们使劲儿往肚子咽饭。 回到了长工房。黑暗中两家人相对无言,黯然神伤。幼小的我们知道大人们的处境并不比我们好。坐了好久,父亲说睡吧,好歹熬到了开春,咱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了!是呀!家!有自己的家,站在自己的地里,放着自己的牛,和自己村里的大人孩子在一起,多好呀!母亲和毛金银的妈又鼓励我们多吃饭,否则会被赶走的。 三十三:报复 就这样我们忍气吞声,但拼着命吃饭,身子渐渐硬强了起来。 大约过了二十来天。这天大儿子让我和毛金银去放牛,让我们的弟妹们跟着我们掏野菜回来喂猪。我们很是纳闷,那些放牛娃们也纳闷。 半前晌,生娃子眼泪汪汪地来到了我们中间,仇恨地盯着我们。我们才知道他被东家打发了!这些放牛娃气愤了起来,上来把我们连同弟妹们殴打了一顿,直到我们嚎哭着给他们磕头为止。但他们让我们赶紧滚蛋,要不每天打我们。我们的母亲心疼极了,跪在顾长林面前,让他给我们派别的营生吧,千万别让我们放牛了。顾长林问为什么,我们的母亲就说了原委,顾长林就气的跳了起来,说这些小崽子们吃了豹子胆,竟敢欺负他的放牛娃!当下叫过大儿子来去处理这件事儿,让我们只管放牛,谁要是敢再动我们一指头,只管来找他。然后对我们的父母说,他为了我们是可怜的灾民的缘故,现在辞掉了原来的雇工和用人,希望我们好好儿地干。我们千恩万谢地出来,回了长工房不久,李大嫂就骂骂咧咧地进来了,咒我们为什么不饿死在路上,当野狗的干粮。这时因为她管不着我们了,我父亲就胆大了些,说这不能怪我们,东家想用谁就用谁。李大嫂就咒骂着说,只有我们这些遭天谴的灾民才会只为了一口饭吃就干活儿呢!我父亲说我们是长工,不是混口饭的乞丐,李大嫂冷笑着问我们敢不敢去问一问给我们挣多少工钱?这可难住了我们,因为我们去向东家问工钱可真是忘恩负义呀!李大嫂就越发得理不让人了起来,大骂我们是野狗都蹙着鼻子不去吃的灾民中最贱的灾民。我父亲和毛顺就火了,出门去叫东家去了,李大嫂才虚张声势地说她谁也不怕,让我们等着瞧,就赶紧溜了。 下午,我们死活不敢去放牛。大儿子就说,别怕,我远远地跟着你们。我们才去放牛了。是没有人再欺负我们了,但都不理我们。 晚上,两家人又在我们这厢坐着。父亲叹息着说:”现在是又喜又忧呀。喜的是咱终于站住脚了,不愁吃住了,忧的是这地方的长工们都暗中挤对咱们。我怕咱们不能顺顺当当地干下去了。还有工钱的事儿,咱得想个办法和东家说一说,要是真的只吃饭没工钱,咱是回不了老家的。更没有种地的本钱呀!”两家人叹息一阵,拉些闲话。最后父亲说,什么时候去见一见咱的乡亲们,看看他们的情形,我们做个参考。两家人就散去睡了。 睡梦中屋外传来一声闷哼和扑通一声,以及一阵杂沓远去的脚步声惊醒了我们。我们惊吓得不敢出声。一会儿,就听见界墙被擂得咚咚地响,毛金银的妈焦急惊吓的声音隔墙低低地传过来:”他叔,快出去看看吧,金银的爹是怎么了?”我的父亲就急忙下了地,操起顶门棍,小心地拉开门出去了。我们也紧跟着出去了。只见屋后毛顺脸朝下倒在地上,后脑勺流出一道血来。后脚跟出来的毛顺的老婆吓得腿一软,大哭起来。我母亲赶紧扶住她。毛金银和他的妹妹也哭了起来。我父亲赶紧把毛顺翻过来,掐住他的人中,他才翻着白眼醒了过来。问他是咋回事儿,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正撒着尿,忽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父亲二话没说去找顾长林。一会儿顾长林和三个儿子都来了。看着毛顺的伤口脸色铁青,对我们父亲说:”你们不要走,我知道是谁干的。好小子,敢在我们顾长林头上撒尿!我明天让乡长抓他给日本人挖煤去!以后谁欺负你们就是欺负我们顾长林!我会给他颜色看的!” 三十四:返乡 就这样我们站住了脚,但是陌生敌意和鄙视逼压着我们,使我们如同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山谷里,陡立的谷壁上处处是危如累卵摇摇欲坠的石头,一心只盼望着能早日走出这山谷去。这种寄人篱下的困境使我们觉得乡亲异常的亲,因为乡亲们的处境和我们的也不相上下,这使我们互为依靠互为慰藉。但是东家们都不喜欢乡亲们来往,有的明确禁止。但和别的强烈的愿望一样,再严厉的禁止都是徒劳的。我们就在夜里互相走动,又通过两个仍在当乞丐的乡亲当联络员,所以谁有什么大凡小事,很快的就都知道了。我们从乡亲们的嘴里了解到,我们的东家是一个不哼不哈的厉害角色,让我们小心,而且宝生及早通知给大家,提前做好准备,赶明年开春能及时赶回老家种地。这使我们的父母很焦心,因为顾长林一直没说我们的工钱,而我们的父母也确实不该开口问工钱的事儿,这就如同有只母鸡用翅膀庇护了小鸡,小鸡还伸出嘴抢母鸡爪子下的米一样的忘恩负义。好在我们的父母的勤劳尽心和娴熟的农活儿赢得了顾长林的信任,和他惯熟了起来,只要碰了面,就会拉呱儿一会儿。 这天顾长林和我们的父亲又拉呱儿起了我们那里的庄稼,拉呱起了我们那里的地怎么个种法。我父亲就巧妙地扯到了明年开春回去种地的事儿,说是需要些钱好买些简单的农具和籽种,这是只隔着一层纸的要求说明工钱的事儿了,但顾长林装糊涂,把话岔开了。这使我们的父母不得不相信了李大嫂说的话几乎是真的了。但他们还存着侥幸心理,因为我们和顾长林处得还不错,就是看在交情上,他也不能不给我们工钱的。 大年三十一过,宝生就通知大家赶紧和东家交结清楚了准备返乡。我们的父母就去和顾长林提说返乡的事,顾长林为难地说,当初别人推荐我们来时说得是做长工的,现在连一年也没做满就辞工,这可给他顶如半路撂了担子了。我的父亲就给顾长林说了许多下情话,说我们也想做满了一年再走,可是所有的乡亲都要结伴回乡,把我们单丢在这里,将来千里迢迢的回乡路上就少了照应了,没办法,只能提前辞工了。顾长林就说这也行,但得等他雇下长工再辞工,要不马上开春了,没了人手,他的地还不撂荒了?我的父亲一想也是,就催他快些雇人,他们也给他打听人的。原来这多半年来,我们的父亲在村子里还是结交了一两个本地人的。从这一两个本地人的嘴里知道,我们这些灾民的涌入使好些本地长工失了业,靠打短工为生,所以雇长工并不难。我们的父亲就让这些本地人给顾长林引荐长工人选,可顾长林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打发了两三拨人,本地的朋友觉得很没面子,就不热心了。我们的父亲就慌了,打算到时候不顾一切地和乡亲们返乡。 这天有两个人来求工了,顾长林试用了两天还行,就对我们说,你们明天要是想走就可以走了。我的父亲就厚下脸来问工钱该怎么算呢?顾长林就拉下脸来说,当初引荐我们的人跟他说,给我们一口饭吃,能让你们活下去就行了。要是还要工钱,他才不会收留我们呢,因为长毛和李二以及李大嫂生娃子和我们相比,就是多了一份工钱,他才打发了他们的。我的父亲就说,当初人引荐我们的时候对我们说的就是去当长工,当长工东家给管饭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所以你就不能说是收留了我们的话。是长工就有工钱。顾长林就让我们找那个引荐我们的人来,结果那人打哈哈说,当初他说什么话了他也记不清了。我们于是吃了哑巴亏,气不过,就住在顾长林家磨缠他,反正还有些乡亲与东家的事儿也是纠缠不清的。奇怪的是顾长林也不赶我们,我们就一边住着和他纠缠,一边关注着乡亲们与东家的交涉情况。这样过了十来天,见乡亲们还是不能一起上路,而与顾长林的纠缠也不见影儿,就更心焦了。 这天,顾长林对我父亲说;”贵小子呀,咱处了多半年了,还算合脾。咱们的纠缠不清实在是引荐人没给咱当面说清的过。这样吧,我看出来了,你的乡亲们也不见得能返乡了,你们就再给我干到明年开春了再走,工钱是这里的长工的七层,你看怎么样?”我的父亲:”为什么是七层呢?”顾长林:”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雇你们灾民就是为了便宜。再说了,你们说走就撂下摊子走了,你让我急慌当忙的去哪儿抓借个人手呢?地里还不受损失?因为本地人撂了摊子我可以去告他的,他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我的父亲和毛顺商量了一番,就答应了,因为乡亲有好些和我们一样被纠缠住了。而宝生说不管怎么也得一块儿上路的,所以一眼看下今年算是走不了了,因为再拖上半个月,等我们返回了老家,耕种得的节令也就误过了。但一件意外的事把我们一下子推上了归程。原来这一带有个地主,也雇了我们那一带的一家灾民。他占了灾民的老婆不说,还扣着人家的工钱不让人家走,这灾民气不过,夜里杀了地主一家,带着老婆孩子上山落草去了。这件事使这一地区的地主们人心惶惶,也使我们这些灾民激愤了起来----弄不好咱也走这条路去!这时又有一股风声到处传着,说是日本人为了维护地方安宁,要把我们这些灾民统统抓起来,送到东北去挖煤。这使我们更加觉得走投无路了起来,而地主们更是惶恐了起来,生怕我们给逼急了造反,纷纷给我们工钱打发我们走人。于是我们就慌慌张张地踏上了返乡的路,生怕日本人抓了我们去东北。为了加快行程,也不引人注目,宝生让我们疏散开来就讨饭就走,沿路互通风声互相联络着,以免走丢了。 只是我们家节外生枝,绕到了大妹的婆家,偷偷地在她婆家的院门外看了一眼大妹,抹着泪走了。而大妹一辈子也不知道我们曾经来看过她!当时我和弟弟都按父母严厉的吩咐,学着他们的样子,侧背着身子,在大妹的婆家院门前不时来回经过,等着大妹出来家门时我们能看见她,因为父母怕大妹看见了我们要跟着我们走,因为父母说了,给了人家做了媳妇就是人家的人了。 这样风餐露宿一个多月,我们终于踏在了我们县的土地上了! 三十五:在利面前谁还去顾患难的情意? 我们终于站在我们村的土地上的时候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呢?。。。。。。我想只能用从鬼门关里逃回来的感觉来形容。是的,我们逃了回来,站在了自己的天地里了!我们的脊梁立马挺直了起来,我们的腿一点儿也不打颤了!因为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从我们这里滚出去!”望着田地里荒芜的绿色,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就象不相信癞头一夜间长出了黑发来。我们都不由得弯下腰来掐下一叶草来,用指甲掐,用指头搓,直到十指都被绿汁染了出来,才相信这是真的了,才相信我们死去的土地复活了!它正焦急地等着我们去耕耘播种呢!可是要耕耘播种谈何容易,我们只带回来些可怜的工钱,连买籽种都不够,更不要说买耕牛了,原来饥荒发生不久,我们村的耕牛就陆陆续续地卖了买粮食吃了,现在即使你有充足的钱也买不上几乎绝迹的牛了!大伙就和宝生商量着找大地主周雨生想办法。 原来我们村和周围十来个村子里的地百分之七十是周雨生的,几乎家家户户都租种周雨生的地。就象我家,自己有六亩地,还糊不住嘴,只得又租种了他十亩地。就是地多的用不着租地种的人家,也要象征性地租种上他三四亩地,这是因为水利设施和田路几乎都是周雨生整修出来的,他要是不让你使用,你的地就浇不上水,你就没有路去收庄稼,而租种了他的地,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由你使用了。更要紧的是,周雨生如果肯免了我们去年闹饥荒的地租,就顶如从我们的头上去了一座山,而对财大气粗的他来说,损失一年的租子只是损失了牛身上的几根毛而已,因为他还在县城省城里开着很多铺子,他的财路不止地里的收入。再加这人太精明了,饥荒一开头就知道了它的严重性,在他那在县城里当伪军中队长的大儿子的护卫下,把屯在周家庄的所有粮食金银都运到了县城里了,一家人也住进了县城里,只留下一个老管家看着空落落的周家大院,他在饥荒中是没受多大损失的,所以我们很想让他免去我们去年的租子。可没想到我们还没去求他,他就派一个代东的(东家的代表)来找我们了,我们才明白他也是很着急,原来这次饥荒使周围的人口锐减,不能说是十室九空,但说十室六空是绝不夸张。你就象我们村,除了我们这二十多户回来的外,还有五户回来了,户口只是以前的三分之一还不到些,而人口只占以前人口的四分之一多一点儿。就这些人是根本种不过来他在我们村的地的,撂荒一块儿地对他来说虽然不算是丢了大钱,但仍然是钱呀,况且这样的损失是人力能挽回来的,不象干旱一样是人无能为力的,所以他是心疼的。他就费煞苦心,从外地招人来租种他的地,或者把游民收留住了,由他派在各个村的代东的吆喝着自己种。这些外来人强硬地被他安插在各个村子住了下来,使我们极不舒服,就如同家里生硬地住了一个外人一样让人如梗在喉,时时刻刻想挤走,但迫于周雨生的势力,只能敌视着他们。 这些人大多数住了下来,他们的后代和我们的后代现在都统称是桃源村人,但骨子里都记得谁是外来户的后人,谁是本地户的后人。也就是说,不管时光过去了多久,这两种人的后代仍有着不可合为一体的隔膜。犹如两棵小树绑在了一起,渐渐地合为了一体,不管过去了多久,你仔细看还是能看出这棵树原来是两棵树合为一体的。如果你砍倒了这棵树,你会发现树心象双黄蛋的蛋心一样的是两颗心。由此可见农村人的乡土观念是多么的强烈,由乡土观念生出的排外之心是多么的强烈持久。这就是农村人不管走了多远,在外面多么的发达了,但总觉得自己是外人,总想落叶归根的原因。我插进这些多余的话来,是想提醒你注意,以后桃源村在发展过程中的许多矛盾都是因为这一乡土观念发生的。现在咱们书归正传。周雨生派在我们村的这个代东的叫刘宝。我们见他自己找上门来,不由得腰杆挺直了些,也敢向他提一些大胆的要求了。你比如去年的地租我们恳求免去,因为是天灾毁了庄稼,这由不得我们的。他就说东家早决定免了我们去年的租子了。说东家说了,地里长不出庄稼来,你们难道会变魔术变出庄稼来?!周雨生的开通使我们很感动,我们就胆子大了起来,提出籽种能不能先借给我们,秋后连地租一块儿还,因为我们挣回来的工钱只够买些夹和着野菜能维持到新粮下来的粮食了,如果买了籽种,就只有饿肚子,就没力气干活儿了,庄稼还是个黄。刘宝说东家也早这么说了,只要你们能多租种些地来种。最后我们提到了耕牛的事儿,能不能白让我们使唤。刘宝就挠着头说:”这个恐怕不行呀,第一是因为牛要吃草吃料,第二是因为还得花人工经由它,第三是东家只能给咱村分来八头耕牛,这么多的地指望这八头牛来耕种会累死的,所以东家想适当地收些使唤费的。当然了,你使唤一次给一次,不使唤就不出钱了。我觉得东家这样做还是公道的,你们说呢?”有人说,谁家使唤时谁家经由谁家喂,这样不就省下东家的草料和人工了吗?刘宝说:”这样更麻烦,有的人家会好好的经由牛,但总有人家要耍滑头的,牛一但吃不好了,还不累趴下了?弄不好还会死的。这道理大家懂。再说,不可能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有人使唤牛,牛闲着时谁会去经由它呢?还不得东家雇个牛倌经由它?”大家想想也是,就同意了出使唤费。可都没想到这使唤费会这么贵,如果每家的地都用牛去耕种的话,出的钱比去年的地租还多。于是家家户户为了省钱,尽量全家出动,用人力耕种,只有实在耕不动的地才用牛去耕种。你象我家,地大部分是我和弟弟父亲拉着犁,由母亲把着犁耕出来的,小部分是父亲用他那把跟着他逃荒了三千多里地的大铁锹一锹一锹地披星戴月翻出来的,只有最小的部分才不得不用牛耕的。我父亲就和村里所有的男人一样,下了狠心,节衣缩食攒钱买牛。可是牛是那么的稀缺,所以贵的让人咂舌,所以父亲常常念叨着,到时候要买一头母牛,下一个牛犊,长大了卖了,这才合算。有一次母亲对父亲说:”等我们的牛犊长大了,遍地都是牛了,也卖不上价钱了,也就没那么合算了。”我父亲叹口气说:”那也比买一头公牛强些。唉,得再想办法弥补一下的。”他就瞅准了让我给周雨生放牛的差事,去巴结地和刘宝一说,刘宝就头痛地说,已经有八九家想让自己的娃子揽这差事了,其中就有曾和我们共患难的毛顺的儿子毛金银。于是我们家也就卷入了这股由于争抢而生出的仇怨之气里。这八九家人家都忘了曾经一起患难过了,纷纷指责别人不该撬自己的杠,还莫名其妙地节外生枝,制造出一些小冲突来。先开始宝生还能出面调解一下,但很快的人们就不买他这个战时领袖的帐了,宝生就骂人们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一甩手什么也不管了。刘宝一见这样下去会闹出乱子来,就不再拖延,选出四个年龄比较大的孩子来当牛倌,于是那些落选了的人家和孩子一下子就达成了谅解,对那四个牛倌和人家的家人同仇敌忾起来,老是指责他们让牛踩了自己的庄稼,吃了自己的庄稼,纠缠着让牛倌们赔。还暗地里中伤他们,向刘宝打小报告,递小话,说谁谁谁不好好的放牛,谁谁谁放牛时偷偷地让自家使唤。于是这四个牛倌不到两个月就干不下去了。可他们一丢了差事,不但因为同病相怜而更铁地纠结在一起开始反击,还和现在仍没有捞到这个差事的以前的冤家达成了谅解,组成了联盟,一起攻击开了揽着了这差事的人家。这样的恶性循环,可想而知是谁也干不长的。最恶意的一次是,不知道是谁算准了一个放牛娃第二天什么时候要走哪条路,就拿捏好时间挖了个闪闪窖(陷坑),把人家的牛蹄子窝了,三个月干不成活儿。刘宝就恼了,不再用我们村的娃子当牛倌了,雇了外村的,于是大伙才都心平气和地不再争斗了,觉得这才公平。 第二年,我父亲狠狠心,向周雨生贷了些高利贷,买了一头牛,于是一家人被重债赶的陀螺螺地转,象是肩头抗着麻袋,你不紧走也不行一样。这年我十一岁,和父亲一样的天天一早就下了地。二弟七岁,就开始放我家的牛了,而母亲总是把才几个月的三妹抱到地头,放在树阴下,一边干活儿一边提心吊胆地瞭哨着三妹,只要三妹有一点儿哭声,或者时间稍长了些不哭,就赶紧慌慌张张地跑过去看个究竟。第四年,我们终于还清了债,心宽松了下来,可是国民党和共c党打了起来。 三十六:抽壮丁 再也没有比打仗的时候流言蜚语多的了,再也没有比打仗的时候人更容易受流言蜚语的惊扰了,用一日数惊来形容是一点儿也不为过的,因为这时人们的脑子都不会自己思考了,都成了流言蜚语的应声虫了。 。这两天一条小道消息象村里忽然有野狼出没一样使村里人惊慌失措起来,说是村里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人都要去当壮丁。女人们就哭喊着说,这纯粹是不让人活了,剿匪粮要的那么多,现在又要把干活儿的大梁抽去打仗去了,这地还不是个撂荒?大伙儿就等着饿死算了,让国军也去喝西北风去吧!我们这些小孩子也懵懂地陪着母亲流泪。男人们垂头丧气地没了下地的劲头。大家都感到了末日来临了。有不服气的就说咱逃走算了,可人们纷纷说,这可不象当年逃荒,总有不旱的地方,现在全国都在打仗,你往哪里逃呢?再说兵荒马乱的,保不准你在路上就会吃了枪子儿。更可怕的是,你逃荒不犯王法,你逃丁可是犯王法的,一旦被抓住了,说不定全家就被枪毙了!于是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一只遮天蔽日的手里的一只红肚雀儿子,是半点儿也由不得自己的,不!连雀儿子都不如,因为雀儿子的翅膀虽然不顶事,但还能扑棱两下做个飞的样子,可我们连飞的样子也没资本去做呀!简直是被小孩捉在草笼里的蚂蚱,任由小孩用草尖儿拨来拨去的撩逗!既然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大家只有干等着不拘什么落在头上了。只是还抱着一丝侥幸:说不定这只是个谣传而已。 第四天村长的铜锣响了,让大家到村公所的院子里开会。大家知道那丝侥幸也没有了,因为村长的铜锣是谣传变成现实的信号。就都无精打采地趿拉趿拉地往村公所走。 一进村公所的院子,见村公所的那张象征着政权的权威尊严的办公桌摆在了门口,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坐着摇身一变成了县专员的周雨生的大儿子,而兼任着村长的刘宝就点头哈腰地站在他的身边。离办公桌左右各三步远的地方,各站着两名胸前挎着卡宾枪的士兵。唉,就是没有这两名让人胆寒的士兵,人们对这位在本县呼风唤雨二十多年的县专员也是不敢仰视的,所以一进院门就都不由得卑躬屈膝乖乖地贴着院墙站着了,都觉得离县专员越远越自在。很快的人就攒的堵住了院门口。县专员就和蔼可亲地招呼大家到办公桌前面来圪蹴着,因为农村人圪蹴着就如同坐着了。人们这才象被赶向杀场的羊群一样略略地走到办公桌前圪蹴下了。 刘宝扫瞭了人群两眼,点头哈腰地把嘴凑在县专员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县专员耷拉着眼皮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刘宝就一挺胸脯威严地对着我们清了清嗓子说开了:”乡亲们,为了表彰咱们村的剿匪粮完成的好,县专员特意光临咱们村来落实壮丁的事儿来了,这是咱村的无伤光荣呀!”就自己鼓了鼓掌。可能他想着我们会跟着他鼓掌的,结果见我们木瞪瞪的没什么反应,就不好意思地红了下脸,继续说:”乡亲们,党国剿匪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不让大家遭受共产共妻的厄运的,所以咱们应该回报党国,积极响应党国的号召,踊跃去当壮丁……。” 一个声音胆怯地悄声嘀咕”上了战场死了,比共产共妻也惨,因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可耳尖的刘宝却听见了,就停下演说怒喝一声:”谁说的?!这话可是要杀头的!”县专员宽宏地笑一笑,抬起手止住了刘宝,笑着说:”乡亲们是被谣言蒙骗了。上战场的是训练有素的国军,而不是壮丁。”一个声音小声问:”那……壮丁干什么?”县专员:”修工事呀。”又一个声音嘀咕一声:”还不是一样。”县专员说:”不一样。修工事的地方不见得就正在打仗,就是打开了仗,你们已经修好工事走人了,子弹碰不到你们的。”大家不吱声了,但明显的不相信,因为成千成万的谣传使人们对战争的情况一清二楚,知道壮丁是干什么的。因为在非常时期谣传比真实还让人感到真实。 县专员也看出了大家不相信,也不再说这个话题了,就说:”大家放心,不是一下子就把全村的青壮年都叫去当丁的,而是先让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人去当丁的。”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象我们这些人家中没有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人的人家都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惹得那些与我们的情况相反的人家忿忿不平地大叫不公平,都是党国的臣民,都受党国的大恩,为什么我们家的人该去当丁,他们家的人就不用去当丁呢?县专员说:”壮丁得去干活儿,太小了和太大了的人去了干不动活儿的。”他们嘈嘈地说,多干不动少也能干动呀,只要陪着我们在干活儿就行呀。县专员笑:”这又不是去耍去了,这可是去帮国军打仗呀!再说,这是蒋委员长的决定,他老人家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的,大家就别争了。”于是这些人被唬住了。就这样静了片刻,县专员正要说别的,有一个人竟然吃了豹子胆,小声说:”这也不公平呀,得让他们做出些补偿来。”刘宝就狐假虎威地暴喝一声:”你敢说蒋委员长不公平?!还不把他拿下!”左边离那个人近的两个士兵就要冲进人群去捉那个人,人们惊慌地了起来。县专员及时喝止了士兵,问那人怎么个补偿法。那个人说,让我们少出些剿匪粮,让他们多出些剿匪粮。县专员想一想,说:”这也是个办法,我回去和党部商量一下马上给大家个答复。”于是反对声才静了下来,而我们虽然因为要多出剿匪粮而恨着这些攀扯我们的人,但仍觉得比他们强多了,因为不用上战场呀!就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些象被判了死刑秋后问斩的灰心绝望的人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县专员望着这些人又一笑:”大家不要这样嘛,壮丁是分批走的,第一批走六个人。”这些人一听又一愣,急着眼里都燃起了希望的火来,都希望自己的家人是最后一批走的。他们之间就互相虎视眈眈起来,所以当县专员说反正先走后走都是个走,问谁先走时,他们都把头低的快钻到裤裆里了。县专员见状,就揶揄地笑着对刘宝说:”你把村里的户口册拿来,把适合去当丁的男人都找出来,然后咱点出六个人来就行了。”刘宝就进了村公所,一会儿就拿出了户口册来,就翻就找就点名。点完了,就问大家有没有漏点的。我们这伙人明显得在帮刘宝,在脑子里滤了一遍村里人,纷纷说没有。可这时那伙人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来:”黄飞家的大儿子黄虎子为什么没点名?他也十八岁了呀,我家的石头才比他家的虎子大一个月,为什么点我家石头的名,不点他家虎子的名?”黄飞的老婆急了,脸红脖子粗地直喊:”你家的石头是民国十六年腊月十二生的,我家的虎子是民国十七年正月十二生的,正好还不到十八岁。谁让你家早生一个月呢?咱可是多年的邻居了,亏你还要攀扯我家!再说,你攀扯我家虎子有什么好呢?能顶替了你家石头去当壮丁吗?”那人说:”我只要求公平些,快够十八岁的也该去当丁!”于是我们这伙人里就有七八个人冲着他大骂起来。县专员喝止住了,说,这是蒋委员长的决定,谁觉得不公平就去问蒋委员长去。于是没人敢说话了。县专员就对刘宝说:”那你就点出六个人来吧。”就听一个人哭了起来,县专员问他怎么了?这人说,他的三个儿子都得去当丁了,而他们的名字在名册中是挨着的,弄不好一下子都得去呀。这不公平呀。就又有四家人家哭了起来,说自己也有两个或者三个儿子都得去当丁,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有的人家一个也不用去,我们却要去这么多人呢?县专员叹口气,说,这大概是天意吧。但让他们放心,决不会让他们的儿子一次就走完。这些人才稍稍止住了哭声。刘宝就翻开名册要点出六个人来,就听一个人说:”这么做是不公平的,排名在前的人凭什么要先去当丁呢?”刘宝就又火了:”你们左一个不公平右一个不公平,如果不是县专员宽宏大量,照理早该送你们进监狱了!因为你们这是反对蒋委员长呀!要是我,嘿嘿,我一次就把所有的壮丁都抽走了!因为你们这种贱人,给你们个好也不省得!”这人诚惶诚恐地嗫嚅着:”我只是要求公平些。”县专员听了刘宝的恭维就表现得更宽宏了,和蔼地笑着问:”你说怎么才公平?”这人就来了精神:”抓阄嘛。”全场一时静了下来,一会儿一些人纷纷表示抓阄公平。县专员就看着刘宝说:”统计统计有多少个合条件的人,就抓阄吧。”那几位有两三个儿子的人家就急了:”这也不公平呀。”县专员就有点儿不耐烦了:”怎么又不公平了?”他们说,让他们的一个儿子参加抓阄就公平了,要是儿子们都去抓阄,都抓住了不是一次都得去当丁吗?县专员就威严地一拍桌子:”好,你们一家就出一个人抓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人们就不敢吱声了。于是刘宝就进村公所里去弄阄蛋去了。我们这伙人象看戏一般小声地说笑着看着这些脸色紧张凝重的人们。 一会儿刘宝用他那顶破旧的毡帽子盛着阄蛋出来了,说:”这是十十八个阄,里面有六个用毛笔划了一道的,谁抓住了谁就得去,不去就让这四位兵爷捆起来押着去。大家听明白了吗?”那伙人没人应声,反倒是我们这伙人兴奋地说听明白了。刘宝也不管,就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说开始抓吧。可是没人过来抓,刘宝就冷笑一声,翻开户口册说:”我念到谁,谁就上来抓阄,要是不上来抓阄,就第一批去当丁。”于是他念一个,一个人就站起来去抓阄。他们一个个是那么的紧张害怕,有几个人往起站时直打颤,走起路来腿象抽筋儿一样,引得我们直笑。而一个个往刘宝的帽子里伸手的时候更有趣,一个个眼睛骨碌碌地在阄蛋上转着,鼻尖上的汗水象阳光下荷叶上的露珠那样闪闪发光,悠儿悠儿地滴了下来,要是滴在上嘴唇上,就会顺着上嘴唇弯弯曲曲地往下爬,然后无可奈何地掉进刘宝的帽子里。而他们悬在帽子口上的五个指头打摆子一样乱抖着,在刘宝的催促下,迟迟疑疑地往帽子里伸去,这时五个指头惊恐万状,象五只小老鼠被你慢慢地往熊熊的火堆里擩时一样。快碰到第一个阄蛋时,就象快碰到了毒蛇一样惊鸟般地收回了手。然后在裤腿上或者衣襟上或者胸口上使劲揩一气手,仿佛这样手上的晦气就揩去了,在刘宝的一再催促下,再把手伸向帽子里。这样反复几次,非等刘宝下了死命令了,才一闭眼,千难万难地抓出个阄蛋来,脸色煞白地定一定神,才霍然睁开发狂的眼睛,双手发僵地,十指发疯地往开展阄蛋,脑袋都热气腾腾的象个刚出锅的馒头。当展开的是张空纸的时候,就会眨着眼满纸乱找,好像那一个黑道道藏了起来。当确信没有这一道黑道道时,就大喊一声,身子因为高兴而虚脱了一般摇晃着,然后酩酊大醉了一般地傻笑着扬起纸片儿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圪蹴下了。如果展开后纸片儿上划着那道黑道道,就象从纸片儿里露出一条黑乌蛇来一样惊的一下子丢掉了纸片儿,然后象被黑乌蛇咬了一样绝望地嚎叫了起来,非得那四个兵中的一个上来推搡到一边去才能冷静下来。 就这样折腾了三个时辰,才六家痛苦,十二家侥幸又后怕,我们这伙欢喜地结束了第一次抽壮丁。但很快我们这些人就笑不出声来了,原来没过三个月,正是要收稻子的时节,刘宝带着一排国军来了,不由分说把那些预备壮丁统统带走了。一个老头儿哭着说这不公道,不能把他的三个儿子一次都带走呀,这可是县专员定下的呀。那排长就用枪点着他的脑壳说:”你问它什么叫公道,你问问它县专员算老几。”老头就瘫在了地上,唰唰地尿开了裤子。但我们没有笑出声来,因为我们预感到了我们的好日子也不多了。果然稻谷刚收完,刘宝就来收剿匪粮了。那些壮丁的家属就要求他兑现诺言,少收他们的,多收我们的,刘宝就说,你们就不要攀扯他们了,他们马上也得去当丁了!这些人真是高兴死了,象终于听到了要伸冤的消息一样,冲着我们直叫:”在让你们笑,在让你们跳!”我们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我们就象笼子里待宰的羊,牺牺惶惶地等着带丁的兵爷的到来。就在秋收的前几天,刘宝带着那排兵又来了,鸣锣通知三十一岁到四十五岁的男人只要不聋不哑不瘸不拐不傻不痴,都到村公所聚全了。啊呀,那可真是个生离死别的场合呀,我们早顾不上了那些人对我们的嗤笑,只管痛哭流涕的对着亲人。那些人也马上不嗤笑我们了,反而劝导我们别伤心了,说这是劫数难逃呀。原来我们和他们扯平了,他们的怨气也就消了。 秋收没几天,刘宝就带着兵来收租子了。我们就要求他向东家说情,免了今年的租子吧,要不该到明年,因为两次剿匪粮把我们差不多刮光了,再一缴租,不但明年的籽种没有了,连口粮也没有了,只得去逃荒了,明年的地谁给东家种呢?刘宝说东家说了不减免,明年的事儿明年再说。我们拖着不缴,可村里只剩下些妇幼老弱,哪能强得过刘宝呢?于是可怕的命运摆在了我们面前----不逃荒也不行了,因为不逃荒只能饿死,逃荒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说不定真能逃到个不打仗的地方去呢!于是我们都后悔起来:早知道非得去逃荒,不如一风闻要抓丁时就逃走呢,这样不但不用跟亲人分离了,还能带好多的粮食上路呢!现在我们一走了,亲人要是万一回来了,去哪找我们呢?再说路上没有强壮的男人来保护,这些背井离乡的妇幼老弱还不让人欺负?于是我们不由得怀着侥幸心理次等着亲人能忽然回来了,好一起去逃荒,都不由得开始大量掏着野菜野草,捋着树叶,把它们阴干或者晒干储存了起来,或者腌了起来;把庄稼的秸秆也打理好了窖了起来(因为上次饥荒的经验告诉人们,秸秆也是能吃的),希望着这些食物能维持到我们的亲人回来。 因为准备着逃荒,我们就很留心着有关逃荒人的谣传,这是我们获取外界的唯一的方法。这些谣传很快就在我们村里汇拢了起来,结果很不理想,许多逃荒的人都遭了难,饿死了的就不说了,这很正常,关键是被土匪和军队抢了杀了,还算强壮的男人被抓了丁。我们就茫然了起来,麻木地等着严冬的到来,仿佛严冬是我们的死期似的。 三十七:桂明回来了 第一场霜落了下来----严冬的影子出现在了天边。这激活了我们已经麻木了的求生的本能。我们不但又去野地里挖着最后一批顶着霜冻顽强地活着的凄嫩的野菜野草,更开始折着干枯的树枝预备柴火,好抵御严寒。而这一项差事成了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的强项,因为上树对我们来说不但易如反掌,更是一种娱乐。这就眼红死了那些没有男孩子的人家。每当我们趾高气扬地扛着一捆树枝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的脸色是多么的阴暗,眼神是多么的嫉恨呀!尤其是他们折腾了半天才弄到的一捆可怜巴巴的树枝,使他们自惭形秽地想钻进地里去。有的人就阴狠地用关心的方式出气:”啊呀,听说又要抓丁了,这次是要十七岁到十三岁的娃子,你们可的当心些呀。”唉,我们干气没说的。可是有的人却会巴结我们,我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会慷慨地把树枝分给人家些,这时我们中的有些人还会摆出一副施舍的架子来。当然人家会送些野菜野草呀,或是为我们干些别的作为回报的,但我们总觉得他们欠我们的,才觉得让别人欠着自己的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了。我们院子里的树枝堆的老高了,可我们还是弄个不停,因为谁家的树枝多谁就觉得象村里的富豪一样的得意了。就这样我们折树枝时越来越离村子远了,因为远处的树人少去光顾,所以树枝就多一些,就好折了,只是往回扛时辛苦些。 这天上午,我们正在村界附近的树上折着树枝,忽然一个伙伴叫:”看:远处来了一个人!”我们就立马鸦雀无声地停下手来,撩开树枝居高临下地向远处望去。因为在那个年头,村里来一个陌生人,或者谁去了镇上或邻村回来了,总会给村里带来巨大的骚动,因为村子里的谣传就是这么进来的。尤其是陌生人,我们惧怕他们给我们带来灾祸,因为这年头,什么祸事不敢飞来呀,而灾祸好像都是陌生人带来的。可是又强烈地喜欢见到他们,因为他们带来的谣传离我们更远,所以更新奇。现在我们就警惕地盯着这个人,想看清这个人是熟人还是个陌生人。如果是陌生人,他身上可有灾祸隐藏着。但淡淡的霜雾模糊着我们的视线,使我们的心紧揪揪的。等这人近多了,仍不能断定下来,只是看出这人走路时两条胳膊很怪,一只摆动着,一只却象微风中的空袖筒一样飘动着。更近了,一个孩子惊叫了一声:”这不是我桂明叔吗?”这一提醒使我们立马都认出这是第一批当丁去了的六个人中的桂明,只是这人那只古怪的胳膊太陌生了,使我们迟疑着。更近了,我们就不再迟疑了,认定那就是桂明,那只古怪的胳膊好像是桂明带来的客人。我们呀一声出溜下树来,惊叫着奔向桂明,一下子围住了他,却又鸦雀无声了,使劲儿盯着他,以为他是不真实的,又伸手去拉他的手和胳膊,才证明这是真的,又欢腾了起来。但都下意识地不去碰他那只古怪的胳膊。我们七嘴八舌地叫着嚷着争着向他发问。就如同遭到群殴的人看不清拳头是谁打来的,只是本能地挡住了哪拳算哪拳一样,桂明也是本能地逮住了哪句话就回答哪句话。就如同对乍然相见的朋友亲热完了,就会自然地问询朋友带着的客人一样,一个小孩就小心地捏着他那只胳膊的袖口子问:”桂明哥,你这只胳膊咋变成这样的了?你的这只手呢?”我们就又鸦雀无声地好奇地盯着那只胳膊。桂明苦笑一声:”炸飞了。”我们懵懂地七嘴八舌道:”怎么会炸飞了呢?”他就用另一只手解开扣子,脱下那只胳膊上的袖子来,一只几乎齐着肩膀根断了的断臂露了出来,断口处萎缩了回去,能看见发黄发青了的骨头茬,使得我们惊骇地向后跳了两步。于是我们知道了什么是残酷,我们都觉得自己的胳膊齐肩膀根的地方隐隐地疼痛了起来,仿佛正在从那里锯裂了开来。一个胆子小的孩子哭叫了一声,桂明就赶紧又穿好了衣服,很后悔地赶紧安慰我们不要怕,咱们回村吧。一个孩子忽然明白了过来,疯了一样向村子就跑就喊:”桂明哥回来了!桂明哥被炸飞了一条胳膊!。。。。。。”我们都醒了过来,都学他的样就往村里跑就叫。忽然我们几个又明白了过来,反回来拥着被丢下了的桂明往村里走,象拥着一个新发现的巨大的宝贝,要回村里惊喜人们一跳。 三十八:桂明回来对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影响 我们是和桂明唧唧喳喳地说着话,但兴奋的发晕的脑子根本记不住我们说了些什么。我们瞭见了村口,见村口早攒了一群人,就兴奋地加快了脚步。 村口的人也瞭见了我们,就向我们急切地迎了过来。那些给他们报了信的小孩子们向我奔过来,那些走得快的人把走得慢得人就甩在了后面,于是人群的形状就象两只手拉一团面一样越拉越长了,头已经接近了我们,可尾巴还在村口。但是他们发出的激动的叫嚣声早早地灌进了我们的耳朵里了,我们也激动地叫嚣着应和着他们。那些孩子很快就和我们回合了,和我们一起拥着桂明往村子里走去。于是我们就象推土机,把路上的人向村子里推去。而人们见到桂明和桂明见到人们的神情,就如同以为死去了的杳无音信的人忽然回来了时的神情是一样的,都不敢相信还能再见,惊诧怀疑喜悦一股脑儿涌到了脸上乱云一样翻滚着,恍如梦中,又分明是实实在在的。 我们这群越拱越多的人终于和等在村口的人回合了----这是一些年老体弱的长辈们。他们看桂明的目光一律是吉凶未卜的儿子忽然归来时的目光,仿佛桂明可以是那些壮丁中的任何一个人似的。忽然这些长辈把桂明年轻的媳妇从他们后面推了出来。这媳妇惊慌失措地捂着脸不敢看桂明。一个长辈对她说:”桂明媳妇,别怕,这确实是桂明,不是鬼。”桂明媳妇才遮遮掩掩地慢慢地把手从眼睛上拿开了,象看着剧烈的发光体一样眯缝着眼,恍惚地看着桂明。忽然她呀一声坐到了地上,桂明和她身后的人们急忙往起扶她。她就抓着桂明的胳膊往起站,可抓住的却是那只空袖筒,使她这一抓象去抓柴火却抓住了一条蛇一样地惊叫了一声缩回了手,盯着那只晃荡着的袖筒叫:”这么说这是真的了?你的胳膊真的被炸飞了?”桂明痛苦地哎一声,她就竭嘶底里地叫了起来:”剩了一只胳膊,你怎么干活儿呢?一家人该怎么过呀!。。。。。。”桂明就大声叫着让自己的声音压住了她的声音:”我还有一只胳膊呢,还能干好多活儿呢!你该高兴才是呀,因为我毕竟回来了,许多人再也回不来了!”他的媳妇就不再竭斯底里了,象看着失而复得的宝贝那样端详着他。而桂明的话却使许多人啜泣了起来,都争着问自己的亲人怎么样了。桂明说他只知道和他一块儿去的五个人的情况,因为他们分在了一个排里,在他没断胳膊前,谁谁谁和谁谁谁已经死了。这两个死者的家属就都瘫在地上了,众人七手八脚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使他们缓过气来。几个人就慌慌张张地把他们往家里送,众人也就簇拥着桂明往村里走,谁也不敢再问津自己的亲人了,而桂明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瞭见了桂明家的院门口,桂明见父母扶着院门两边站着,就急步上前跪了下来,磕了三头,带着哭腔说:”爹娘,儿子总算回来了!”父母都啜泣着,都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了眼睛。桂明站起来哭着说:”爹,娘,我根本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们。你们不知道战场上死人就象我们用镰刀扫草一样一片一片的往下倒。我们这些当兵的真的就和草是一样的不值钱呀。我们已经不能用明天能不能活着来看待自己的命了,只能用下个时辰能不能活着来看待自己的命了。有多少同伴,刚才还和你说着话,顷刻间就再也不能说话了!啊呀!天呀!天底下最不值钱的就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命了!谁让我们生在这样的世道里呢!啊呀!爹,娘,我多幸运呀,我总算回来了!”他哭的说不成话了,村里人也都哭了,他们哭的心情虽然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为自己蜉蝣般的弱小无助而难过。 一个老汉拍着桂命爹的背哭着说:”老哥呀,你比我们有福气呀,因为你们一家人临死前都能见一见,我们却只有去阴间才能见着亲人了!”桂明惊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汉就哭着把全村人面临的困境说了。桂明就气愤地说,咱们村把所有的青壮年男人都贡献给党国了,而党国不就是周雨生的靠山,我们不就是为他卖命的吗?他怎么能这么无情无义地对待我们的家属呢?我明天去和他理论去!”众人都不哭了,吃惊地望着他,以为他在吹牛----他以为他是谁呀!周雨生能把他放在眼里?还不一顿乱棍把他打出来?桂明看出了人们的心思,就笑着说:”你们不知道,蒋委员长对我们这些伤残军人格外关照,不论走到哪里,哪里的县衙和乡绅都得关照我们。这是我的伤残证。”就从怀里掏出个蓝本本来转着圈儿朝众人亮一亮,又收了起来,可见他对这个伤残证是多么的宝贝了,因此众人虽然没大看清,也不好意思问什么了。一时间众人都觉得他是个人物了,而他的父母和媳妇也觉得他出息了,架子就端了起来。他的父亲就撅着嘴说:”桂明呀,你走的累了,赶紧进屋歇着,让你妈和你媳妇给你熬粥吃,咱还是有些米的。”众人就知趣地纷纷告别了。 三十九:你要是我肏的,就乖乖地进屋来 可人们哪能在家呆得住呀,都急于从桂明那里再探听些不拘什么消息,以便猜测到些自己的亲人的下落;以便猜测出桂明或许真能和周雨生理论出个名堂来,大家就有救了。于是都匆匆吃了一口煮野菜,都不约而同地向桂明家聚来,在桂明家院门附近碰面了,都不好意思地看见好多人手里和自己一样都拿着点儿米,因为有求于桂明,不得不破费些。然后一起忐忑地,悄无声息地向桂明家走去。一走到院门口,就听见他们家传来争论声,就吃了一惊,更小心地躲到院墙下站了下来。于是家里的争论声听得真真得的只听桂明爹说:”我还是不同意你为大家去出头,因为这是蒋委员长给你的特权,你要是滥用了,惹恼了蒋委员长,收回了给你的特权,咱一家人也得饿死呀,要知道周雨生一家人可不是好惹的,他的手一直能伸到省城里,只要他打个小报告,你的伤残证就保不住了。咱何苦为了别人连累了自己呢?再说,你为了他们,他们也不领情,你看看李生儿一家过的多苦,可当初要不是他带头,咱村现在说不定就没人了。可现在谁记得他的好呢?谁帮补他的孤儿寡母呢?人就是这么容易忘恩负义呀!”大家听了都汗颜起来,觉得桂明不会帮大家出头了。就听桂明说:”爹,我最看不起咱村里人的就是鼠目寸光,斤斤计较,你扭我掐的窝里斗了,除非象那年的灾荒那样逼得人们走投无路了,才会拧成一股绳。如果他们现在就能拧成一股绳,和压迫着咱们的周雨生斗,就象当年共同斗灾荒那样的齐心协力,眼前的难关怎么会过不去呢?。。。。。。”他爹打断他的话说;’逃荒和跟周雨生斗能一样吗?不一样!那是和天斗,这是和人斗!和人斗危险更大呀!你还是不要称英雄充好汉了,让大家把你当炮捻子点了。”桂明:”爹!咱这里太闭塞落后了,所以咱这里的人才这么愚顽不化。我当兵走了那么多地方,看到了那么多地方的人抱成一团和地主斗,地主真的拿他们没办法。我们这里的人如果把窝里斗的心思都用来和周雨生斗,就象当年抱成一团逃荒一样,周雨生也拿咱没办法。我要让大家明白,当年单个儿人去逃荒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如果不抱成一团和周雨生斗也是死路一条,因为现在你就是众人抱成一团去逃荒还不如呆在家里饿死呢!因为那次逃荒并没有兵祸,可现在天底下到处是杀人放火的兵,我见多了逃荒的人被抢被杀,所以要活命只有一条路----和周雨生斗!我在外面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地主就怕穷人抱成一团……”他爹说:”可我们也早听说了,国军对那些闹事的村子是整村整村的杀的……”桂明:”那也比这么窝囊地饿死强呀!为什么我们就不敢冒一冒险呢?再说了,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根本就没见过国军整村整村的杀过人,这是谣传……”他爹:”可是出头鸟是会被杀的,你不能出头呀,让别人去出头去!”桂明;”如果大家都是这种想法,就永远没有出头鸟的,就永远这么窝囊下去了。”他爹:”可你一旦当了出头鸟,被杀了,咱这一家人离死期也不远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去周雨生那里弄来粮食,让咱一家人安安生生地挨过这个冬天呢?”桂明叹口气说:”爹,咱吃着大米饭,看着乡亲们一个个饿死,你能忍下心去吗?再说,人饿急了是会蛮干的,他们还不来抢咱的大米饭?到头来咱还不得和他们一起饿死?所以咱要想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带着乡亲们向周雨生要粮。”他爹叹息着不说话了。一家人沉默了。忽然桂明听见了我们之中谁不小心弄出的声响来,就站起来推开门,叫我们进院子里来,他也就站到了院子里,因为家里是盛不下这么多人的。我们羞惭地推推搡搡地进来了。桂明就明白我们听到了他爷儿俩的争吵,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等大家挤挤插插地都进来了,他就说:”乡亲们,咱可是祖祖辈辈都住在一起的,可以说是亲人呀,咱为什么不能结成一伙和地主斗呢?”一个声音小声说:”咱能斗得过地主吗?咱太松气了。”桂明笑:”一根马尾巴提不动一块儿砖,可几十根马尾巴辫成绳子能勒死一头牛。一根小草着了火最多燎了咱一根汗毛,可是一片野草着了火,嘿嘿,一个村子也得被烧光了。一个穷人和地主斗是蚂蚁撼大树了,可是所有的穷人一起和地主斗,你们想想那是什么光景?关键是咱要团结起来,象当年逃荒时那样,他周雨声能怎么咱们呢?”又一个声音:”逃荒和周雨生斗不一样呀,周雨生太厉害了。”桂明笑:”你们如果听我的,我明天带着你们去周雨生那里讨粮食,如果出了事儿,我担着,但如果讨来了粮食,你们以后就得听我的。”众人齐声说好。桂明爹就哭着从屋里出来骂桂明:”你个傻瓜,你个不孝的东西,人家是被逼着才当出头鸟了,你是自愿去当出头鸟了。你以为你有三头六臂,掉了一个脑袋断了一条胳膊还能活?你以为你是猫转的,有九条命?你要是我肏下来的,就乖乖的进屋来!”桂明笑道:”爹,天塌下来了谁也逃不过。咱和乡亲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呀!”他爹气的直吹胡子,啪一声关上了门,他媳妇和他娘就在屋里呼天抢地起来。 四十::听桂明说天要变了 桂明苦笑着摇一摇头。我们很觉得过意不去,有几家有空房的想邀桂明去自家住,又怕桂明他爹知道了记恨,就含混地邀桂明来自家坐坐。桂明知道他们的意思,就说不了,自己到村头的土地庙里去住。就相跟着大伙儿出了他家的院子,独自向土地庙走去。 我老是惦记着桂明,第一是想从他嘴里知道许多新鲜事儿,第二是老觉得桂明知道我爹现在在哪儿。我妈见我魂不守舍的,就说,你要是惦记着桂明就去见他吧。我说不好意思空着手去。我妈就说,把咱的腌野菜捞上点儿去吧。就去捞野菜。我支吾着说,土地庙太烂了,西面的那堵墙几乎都倒塌了。我妈就说,那你就再抱点儿树枝去吧。我就拿了腌野菜,抱了抱树枝出了门。走没多远,听见二弟叫我,接着叭嗒叭嗒就追过来了,我们就一起往土地庙走。 一进土地庙,见桂明已经在供案下生了一堆火,火堆边围着毛金银李米换和狗儿这三个我的伙伴儿,见了我们都招呼我们快过来。我就过去不好意思地放好了树枝,把野菜放在了桂明的身边。桂明笑着说,你们这几个小家伙真够义气,有你们村子就有希望了。我们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就胆子大了起来,问他打仗的事,问他外面的事。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我们听的什么都忘了。 桂明告诉我们,世道马上就要变了,我们穷人马上要扬眉吐气了,地主兵痞土匪马上要完蛋了。我们不相信,因为这在我们眼里是象老鼠要吃猫了一样的不可能的。桂明就告诉我们,共c党很快就要打过来了。我们说那更惨,他们是要共产共妻的,喝酒时就爱挖了小孩的心肝来炒着就酒的。桂明笑着告诉我们,那是地主和国军在唬骗我们,共c党是咱穷人的救星,是专门为咱们穷人来打土豪分田地的。可我们仍不相信,他就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但你们明天能不能听我的?因为我们现在可以算是村子里的大男人了。嗨,哪个小孩不想让人夸奖说是成了大人了呢?哪个男孩不想让人说,你是个男人了呢?我们高兴地说听。他就高兴了起来。这时我们听见庙门外面有咳嗽声。往庙门外一望,天已经黑黢黢的了。我们说该回家了,就相跟着往回走。一出庙门,见桂明的母亲和媳妇站在庙门外,见我们出来了,就进去了。我们又偷偷地踅了回来,躲在庙门外面听。就听见两个女人哭着让桂明回去,桂明笑着说,我爹怕我连累了他,我这瘟神回去还不吓怀了他。他妈说,你爹说了,明天他在咱两家当中垒堵界墙,这就和你一刀两断了,你就回去吧,就一晚不碍事的。桂明笑着说好,我们就赶紧跑了。 四十一:向周雨生借粮 第二天一早,桂明就挨家挨户去叫大家跟他走,可他们个个推推挨挨的又不敢走了。我们三个小伙伴就觉得大家伤了桂明的一片好心,过意不去,就竭力动员我们的母亲跟着桂明走,我们的母亲拗不过我们,只得出来别别扭扭地跟着桂明,又有几个小伙伴也学我们的样,硬动员了自己的母亲出来跟着了桂明。这些母亲们却让我们在家呆着,我们说我们是大男人了,得保护你们,不信试试看谁的力气大,我们的母亲没办法,只得提心吊胆地带着我们。桂明赞许地看着我们笑,对那几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你们看,连小孩和女人都敢跟着我走,你们不管怎么说也是大男人,为什么就不敢伸一头呢?要知道,你们守在家里也是个死,为什么不敢象个男人一样的死呢?这几个男人就跟了他走。就这样好不容易地动员了二十来个人同去。这二十来个人对桂明说,要是咱讨回了粮食来,不要给他们,桂明说,咱了了一码再一码,先努力去讨粮食吧。有人问,万一讨不上该怎么办,桂明说,我带你们逃荒去,我知道哪个地方有咱穷人的一口饭吃。但咱尽量不要走这条路,因为这条路太危险了,你想想,天下到处是乱飞的子弹呀!那东西又不长眼的。 一行人来到了周家庄,瞭见周雨生的气势逼人的大院后,我们畏畏缩缩的自然慢了下来,桂明就走在了我们的头前,越来越把我们甩在了后面。等他到了院门前要敲门的时候,我们离他有二十多步远了,胆战心惊地看着桂明。当桂明举起敲门的手时,我们都吓的掉转了头----那可是周雨生的院门呀!多少人一辈子也没走近过这个很近的院门,因为我们和周雨生有什么事儿自有代东的会跟我们料理的,在我们的心里,这扇院门是象皇帝的宫门一样哪是随便给我们这样的草民开的!可是奇迹发生了----那扇沉重威严的朱红大门竟然开了条缝儿!我们在惊讶之中不禁害怕了起来有两个人赶紧蹲在了人堆里,别的人赶紧别转了脸。但我斗胆看着那门,就见一个挎着盒子枪,穿着黑紫色家丁服装的家丁,傲慢地挎出门来打量着桂明:”有什么事儿?”桂明:”我要见东家。”家丁吃了一惊,不相信地把头往前一擩,问:”你说你要见东家?”桂明:”对。”家丁把身子往后一仰,歪着脑袋上上下下从新打量了一番桂明,然后嘴唇啧啧着说:”就你这样儿也想见东家?”桂明:”我要见东家。”他这样不动声色的就惹恼了家丁,蛮横地上前一推他:”你连东家的狗也不配见!再嚷一声我揍死你!”桂明躲开了家丁的这一推,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地说:”我要见东家。”这下家丁就恼怒了起来,扑上去打桂明,桂明就与他对打了起来,但是他只有一只手,敌不过人家两只手,被摔倒了,很快被家丁用脚踩在胸口上动弹不得了。这家丁就骄横地拔出盒子枪来对着桂明:”你竟敢和老子动手!老子打死你象打死一只兔子一样!”这时又一个家丁摇摇晃晃地从院门里踱过来了:”哎,张虎,咱把他点了天灯吧,一看他就不是个好东西!咦?!那里还有一群人呢!是不是一伙儿的?好呀!他们这是聚众造反!”一听这话,我们吓得想逃也迈不动步了,都恨刚才为什么不乘他们打斗的时候逃跑了呢?为什么要跟着桂明这疯子干这傻事儿呢?这下可好了,他草包一个被人家踩在了脚下不说,我们也成了同案犯了!就见踩着桂明的那个家丁不屑地把盒子枪举起来对准了我们,仿佛我们麻烦他不过似的,不耐烦地拉长着音对我们说:”过~~来!”我们就象中了巫术似的往过走。这时可怕的事发生了:桂明忽然一拳捣在这家丁的裆部,这家伙疼的一下子抱住裤裆蹲了下来,桂明又一拳捣在这家丁的下巴上,这家丁就象麻包一样轰隆隆地向后倒下了。只见桂明敏捷如豹地一翻身,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儿,这家伙的盒子枪就到了他的手里,人也随即站了起来。另一个家丁这才回过神来,要拔枪,就听叭一声枪响(奥,我忘了说了,桂明是左胳膊没有了。),这家丁的袖口就呼扇了起来,这家丁不由得扑通一声跪下来直叫唤:”大爷,那可是真枪呀!是上了子弹的!”桂明揶揄地笑道:”我知道。”又叭一枪打在他的膝盖前一寸的地方,吓的这家丁只用膝盖就跳了起来:”大爷,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就面无人色地往后退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家丁哭叫着:”大爷,千万别开枪了,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大爷是哪座山头上的好汉来。”桂明:”我是个伤残军人,不是土匪。我是来替这些军人的家属来向东家讨碗饭来的。”就把手向我们一招,我们这才明白过来----桂明把天撞塌了!是要牵连我们的!就一个个妈呀一声,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一眨眼就跑没影儿了,回到家里六神无主地等着周雨声带着他儿子的兵来逮我们。有几家带了些野菜马不停蹄地向后面的山上跑了----尽管他们知道这是没用的。那些没有跟着桂明去的人就庆幸地看着我们,笑话我们是跟着疯子扬沙土了。而这时垒了一半儿界墙的桂明爹就扑通一声栽倒了。要不是去给他报信的毛顺会掐人中,他就一命呜呼了。桂明的媳妇和娘让两三个好心的女人紧紧地看护着才没疯了。 整个村子沸腾了起来,等着事态的发展。 下午,刘宝终于回来了。在村口就见人们攒成了堆等着他,就吆喝一声:”啊哈,这下省事儿了,不用我敲锣了。通知通知别的人,大家都到村公所聚齐了。”我们就抱定了最好一招:到时候痛哭流涕,就说我们是受了桂明的谎点才去的,下次再也不敢了,以求宽赦。所以我们还没到村公所就哭成了势儿。进了村公所就扑通一片地跪在了刘宝面前,轰嘈嘈地哭告着自己是冤枉的,求刘宝去东家面前替自己开恩。而那些没去的人就看着我们嘻嘻哈哈地指指点点着。 只见刘宝面露些伤心的神色,对我们说了几句什么,但我们听不见,他就急了,进村公所拿出那个铜锣来当当当当地一阵猛敲,震的我们都闭了嘴,才说:”别哭闹了,桂明见了会难过的。”我们莫明其妙地静了下来面面相觑着,又都想从刘宝愠怒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因为我们都不敢问刘宝什么了,因为我们看得出再一问准吃他的炸子儿(被人呛一顿。)不可。就这样大家在这闷葫芦罐儿一样的静默里闷了好一阵子,忽然听见胶车轱辘碾在路上的骨碌碌声,和骡蹄子的踢踏声,还有辕马脖子上的铃铛的叮当声。这些声音越来越近,我们就越来越糊涂了。就见刘宝一本正经地冲院门口的人喊:”你们让一让。”这些人刚茫茫地让开,就见两匹拉稍的骡子拐进了院门,接着辕马也进来了,拿着鞭子的车倌也进来了,胶车也进来了,车上满装着麻袋。我们更摸不着了北,鸦雀无声地看着车倌耍着鞭花儿吆喝着拉稍骡子往院子里面走。可又听见院门口骡蹄子踢踏踢踏的响,就见又一对拉稍骡子进了院门…… 这两车装满了麻袋的胶车挨个儿地头对着尾一顺顺儿地停在了村公所的大院里了。院子里静的能听见针掉地的声音。这时,一串脚步声响进了院门。大家齐刷刷地去看,见桂明胜利地笑着走了进来,我们乱七八糟地啊呀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桂明站下来揶揄地环顾着大家,忽然指着自己的影子问我们:”大家看看这是啥?”一个两个人说是影子,桂明笑问:”就两个人认得这是啥?”于是人群里的声音多了起来:”影子。”桂明就叫:”那你们还用见了鬼的目光瞪着我?”大家就都惭愧低下了头,又都困惑地偷觑着他,又都狐疑地盯着那两车麻袋。就见桂明笑吟吟地向刘宝走去,刘宝也笑着迎住了他,这就更让我们吃惊了。两人笑着互相点完头后,就都面对着大家站着了。刘宝就扯开嗓子说:”大家听好了:东家体恤大家孤儿寡母七老八少的活着不容易,特意把这两车粮食借给大家,希望大家节省着吃,能熬到明年夏粮下来了。明年种地的种子不够了,还可以向东家借的。大家听明白了吗?”没有回应。他又问了一声。才有一声回应。又问了一声,才响起几声还懵懵懂懂的明白了的声音。刘宝就说,好了,上来画押借粮吧。可是大家象冻成了冰棍一样没人动一动。刘宝只得又说一遍,大家还是不动。刘宝和桂明相视着苦笑地摇一摇头,刘宝就进了村公所拿出户口册来算好了人头,叫一家人来借粮画押,这家人就象做梦一样安着刘宝的吩咐做了。就这样过了三四家,人们才相信这是真的了,才喜极而泣地欢腾起来。惭愧地不敢看桂明一眼,都打心眼儿里承认桂明是个英雄好汉了。等分完了粮食,就不好意思地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桂明就笑着说:”我用盒子枪比着这两个家伙进了周雨声的家。家里人一见了都脚软腿软得走不动了。我让一个家丁赶快去叫周雨生出来,周雨生就脸色煞白地扎煞着两只手从里屋出来了,连说好汉有话好说。我说我不是来打劫得,是你这两个家伙硬逼着我动的手。我是个伤残军人,是来向东家讨口饭吃的。周雨生就直骂那两个家伙有眼不识泰山。然后连连说这好说,让管家给我立马拿钱来。我说我不光是为我讨口饭吃的,还为我们村里四十多个军人的家属讨口饭吃。’周雨生就犯难地说:’这可是要吃倒塌我的呀。’我说:’如果他们饿死了,或者逃荒去了,你那七八百亩地撂荒了,你的损失不是更大了吗?你放心,我不是白让他们吃的,是让你借给他们。只要你让他们明年还不了后年还,这样你的地也撂不了荒了,借出的粮食也打不了水漂了,他们也饿不死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周雨生看看管家,管家的眉头拧了拧说,也只有这么办了。周雨生就笑着对我说:’好汉收起枪来,咱这么说话不自在。’我说:’好的。我把枪还给你的家丁。我并不怕你们乘机打死我,或者把我抓起来押往县城。我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现在的命对我来说是赚回来的浮利,没了也不亏本。我只是想让我们村的孤儿寡母七老八少活,你们也不至于吃亏了。’就把盒子枪丢给了那个家丁。周雨生和满家人一时不知所措。周雨生盯着我看了半天,尤其是我那只空荡荡的袖筒,叹口气说:’兄弟,你九死一生真不容易,又能顾念到别人,真是义气。你说的在理,我答应你。唉,兄弟,不是我以前见死不救,是因为这兵荒马乱的,谁也保不了明天是啥样子,所以我是怕我赊借出去的东西回不来才收租子的。唉,算了,我就破上一回吧。’……” 四十二:桂明干的是要株连九族的事儿! 桂明使我们彻底的臣服了,不光是要向他兑现诺言的形式上的臣服,而是从心里的彻底臣服。因为农村人是最崇拜英雄好汉的,这是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渺小无助孱弱,所以期望着有强有力的人物来庇护他们,替他们出头,只要遇上了这样的人物,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把整个身心献给这样的人物,为这样的人物起了最神圣的名字----英雄好汉!而桂明眨眼间就变成了这样的人物了,要知道周雨生是何等样的人物呀,我们连抬头看他一眼的胆量都没有,更没有和他说话的胆量了。我们与他的事儿都是通过代东的来进行交涉的,实际上只是通过代东的把他对我们的决定告诉我们而已,可现在桂明不但夺了周雨生的家丁的枪,还用枪比着家丁进了周雨生的家,周雨生竟然没杀他,反而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是只有三头六臂的人才能办到的呀!我们天天如醉如痴地攒在桂明的家里听他大谈外面的世界,我们怎么也从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儿一年前的桂明的影子----和我们一样的瑟瑟缩缩死气沉沉斤斤计较,而是眼睛里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憧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仿佛过几天他就要进天堂里去了一般。我们诧异于他怎么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呢?但我们只敢在背地里嘀咕嘀咕,不敢去问他。可有一天,一个莽撞的小孩子问他:”桂明叔,大家都奇怪你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是不是就象故事里说得,遇上了神仙点化了你了?”大家一下子都静静地期待地望着桂明。桂明大笑几声说:”是的,我是遇上了一个神仙,他点化我变了一个人。”大家惊讶地唏嘘着,问他是哪个神仙了?他一字一顿地拖着长音说:”~~共~~c~~党!”我们闻虎色变,张目结舌,一个个被唬成了泥胎。桂明笑:”吓傻你们了吧?因为我们听人家说,共c党共产共妻,杀人如麻,什么坏事都干。实际上共c党正好相反,要不然我怎么会现在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呢?”一个小孩问:”他们长得什么样了?是不是长得眼睛象铜铃,鼻子象狮子鼻,嘴巴象狼的,耳朵象猪的,手象猫爪子,脚象狗熊的;浑身长着毛,见了小孩就一把抓住了,咬着小孩的脖子就喝血,喝干了就把小孩随手一丢呢?”我们都紧张恐惧地看着桂明,桂明笑得东倒西歪,好一阵子才问那小孩:”你看我是这种样子的吗?”众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忽然看见妩媚的白娘子现出了蛇的样子来。可我们分明看见桂明还是以前的桂明呀,没有一点儿共c党的影子。桂明叹口气说:”我和你们一样,以前也是这么认为共c党的。不瞒你们说,那时县专员跟我们说,壮丁是去修工事的,虽然我们对他的话疑惑,可还是存了侥幸心理,可一到了地头,说是让我们当国军去和这样的恶魔打仗的,我们就吓得尿裤子了。刚上战场,人家远远的连个影子都没有,我们的手软的就连枪都举不动了。等人家冲上来了,才斗胆望过去,嗨!原来跟我们长得一样!”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同时又生出了新的好奇,盯着桂明等他说下去,果然桂明说:”可又跟我们国军不一样。”大家的心又悬了起来。桂明说:”为什么壮丁越抓越厉害,剿匪粮越征越厉害呢?是因为国军被大批大批地俘虏,大批大批地被消灭,为了补充国军,壮丁就越抓越多了,剿匪粮当然就跟着征的多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呢?因为共军打仗不怕死。”一个老汉说:”那是因为他们刀枪不入,才不怕死的。”桂明笑:”不是,是因为他们为咱穷人打天下,说白了,就是为他自己打天下:因为他们和咱们一样都是穷人呀。所以才不怕死。”大家又吃一惊。一个老汉不相信地笑道:”天下还有穷人的份儿?嘿嘿!”桂明:”开始我也不相信,我被俘虏后就相信了。”谣传早让大家知道俘虏是什么意思了,谣传还让大家知道,一旦被共c党俘虏了,就会被挖鼻子挖眼的凌迟处死。就惊呼道:”你被共军俘虏过?怪不得你的胳膊断了。是他们砍下来的吧?””嘿嘿,怪不得你替共c党说好话了,是被他们逼得吧?要不,嘿嘿,他们会飞剑,千里之外就斩了你的头了!”桂明哈哈大笑:”你们真以为共军对俘虏割鼻子剜眼呀!唉!你们呀!我告诉你们,那次我们打了败仗,我拖着枪没命地逃,忽然身后轰的一声响,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大院子里,再看看身边,躺着国军,也躺着共军。可这分明不是战场呀!我正纳闷着,一个年轻的共军从院子另一头走过来了。我出于逃命的本能,双臂一撑就要翻身逃跑,却没想到我的左胳膊不听使唤,还钻心的疼起来,使我不由得叫出了声。这个共军就闻声急忙走了过来。我出于自卫的本能想操枪,才发觉身边也没枪,而且左胳膊不见了!只能死到临头地恐惧地看着那共军一步一步地逼近了,但让我奇怪的是他笑着----不是要杀人时的狞笑,而是关切的笑!这使我宽心了些,也大惑不解。他走到了我跟前,弯下腰来对我说:”兄弟,你总算醒了!你的左胳膊被炸得只连着些肉皮了,为了不感染,我们切除了断臂。你好好儿地休息吧。”我这才感到左肩膀根钻心的疼,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就呼天喊地了起来。但他没有喝斥我,叫来了护士,又给我打了止痛针。我知道医药对国军来说都是非常紧缺的东西,对共军来说更不要说了,可他们竟然给我这俘虏这么舍得用药!这使我很感动,使我彻底省悟了:共军不象国军说的那样虐待俘虏。 我的伤使我在床上躺不住,医院就允许我四处走,根本不怕我乘机逃跑了。再说我也不打算逃,因为在这里他们给我洗脸洗脚洗身子洗衣服,说真的,这世上除了爹娘和老婆孩子把我当人看外,就是他们了,我为什么要逃呢? 这家医院在一座大村庄里。我见那里的庄稼人个个扬眉吐气精神焕发的,我们的精神面貌和人家的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更奇怪的是,这里的庄稼人都踊跃参军,与我们这里的抓丁成了鲜明的对比。真的,天天要求参军的人们挤在报名处你争我抢的,仿佛让自己去打仗象让你们这些孩子去赶集一样真是件痛快事儿,而不是去送死。有一天我凑上去问一个庄稼汉,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当兵打仗,真的不怕死吗?还是你们死不了?这个庄稼汉看了看我笑着说:’兄弟,你一定是从那边刚过来的了。告诉你,我们也会死,也怕死,但是为了保家,我们一定去打仗,因为等国民党反攻倒算过来,我们非死不可!’我就笑道:’我们被抓丁的时候,国军也是这么说的,说等共军攻打过来,我们就得被共产共妻,不然就被杀掉。’那庄稼汉笑:’那是国民党在骗你们,共c党可没骗我们。他们所到之处打倒土豪恶霸,把土地分给了我们,要是我们不去打仗,土豪恶霸跟着国民党回来了,还不要我们的命?所以只有一个办法能保住我们的家,那就是跟着共c党彻底消灭了土豪恶霸的靠山国民党,我们才能永远有地种,永远不受他们的欺凌了!’我说:’别瞎说了,共c党会把土豪恶霸的地会分给你们?他们不抢你们的地就不错了!’庄稼汉笑着说:’你去问问别的人吧。就走开了。我就去问别的人,果然是这样的。我就对一个庄稼汉说:’你让他们去打仗不就得了,何必去冒险呢?吃了枪子儿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个庄稼汉气愤地瞪着我说:’你的思想太落后了!要是人人都这么想,土豪恶霸早又骑到我们脖子上来了!告诉你,我们是在为天下的穷人去打天下的,包括在为你打天下。大家只有齐心协力,才能都扬眉吐气。要是个个偷奸耍滑,嘿嘿,那就一辈子当土豪恶霸的奴隶去吧!’我很惭愧,一时弄不懂,但是这里的朝气蓬勃感染着我,尤其是那些俘虏踊跃地加入解放军更是让我困惑,更让我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因为解放军对俘虏的政策是,想回家就给路费的!我就去请教那个年轻的共军,他就耐心地给我讲解穷人为什么受苦受累,富人为什么作威作福,讲解共c党是干什么的,就是来解放天底下的穷苦人的。他使我明白了我们穷苦人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是土豪恶霸硬压迫我们不得不象牛马一样爬在地上受他们的使唤的,是土豪恶霸硬打压得我们不敢承认我们自己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的,是土豪恶霸硬要我们承认他们是人上人,就该被我供着抬着的!也就是说,我们天生不是该在土豪恶霸面前瑟瑟缩缩的,而是和他们一样腰杆直溜溜的!” 我们象天天方夜谭一样骇怪地叫了起来。桂明摆摆手止住了我们,接着说:”他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穷人只有联合起来,和土豪恶霸斗争,才能扬眉吐气地做人呀!而共c党就是我们穷人的带头人。我明白了,只有跟着共c党打败了国民党,咱这里的乡亲才能象人一样地活着!于是我明白了俘虏为什么要争着当解放军了,因为解放军早早地把自己家的土豪恶霸赶走了,自己和家人才能早一天过上了好日子!说真的,咱村里有些壮丁现在总也是解放军了!”我们又骇怪地叫了起来。桂明又止住了我们,说:”可我残废了,打不成仗了,真是急得要命。一天。那年轻人带来一个家常打扮的人来见我,这人问我想不想替穷人,也就是替自己打天下,我说想,可是我打不成仗了。他说除了打仗外,还可以通过别的方法为穷人打天下。我问什么方法,他就说,是到敌占区去,就是国民党这边来,发动穷人抗租抗粮,这是和打仗同样的重要的,因为国军没了粮食吃就没办法打仗了。就看我怕不怕掉脑袋了。我说我现在才知道象以前那样猪狗般活着真不如死去,所以我不怕死,于是我就被派回来了。乡亲们,不是我吹牛说我不怕死,如果你们象我一样认识到了自己这样牛马般地活着是多么的不值得,亲眼见到了象咱一样的穷人扬眉吐气地活着是多么的惬意,你们也会和我一样不怕死的!乡亲们,共c党可真的是咱穷人的救星呀,他要让咱们当家作主,要让咱们过一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生活,要让我们过一种少有所养老有所归的生活,不象咱们现在,除了受周雨生这样的土豪恶霸的欺压外,还都自顾自,窝里斗,就如同一个圈里的猪,只在圈里争长短,从来没想过怎么和垒猪圈的人去斗,从而解放了自己。正是这种生活,使我们的祖祖辈辈习惯了自己的生老病死灾祸都得由自己和家人来担当抵抗,从来不指望别人,因为那是指望不上的,同样的,也就对别人的生老病死和灾祸也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了;就如同一群猪,一只猪受到狗群的围攻,甚至是一只狗的欺凌时,只有自己去挣扎,别的猪象没看见一样还是在觅它的食,如果这些猪能想一想,它们如果联合起来和狗群斗,狗群就不能这么放肆了,自己也会有好日子过了。如果我们能想一想,我们穷人能联合起来和土豪恶霸斗,他们就不敢这么放肆地欺负咱们了!也就是说,我们穷人在共c党出现之前根本不相信穷人和穷人能联合起来使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我们穷人虽然人数众多,却是一盘散沙,被比我们少的多的土豪恶霸压迫着!被老天爷欺凌着!可是共c党发现了这个石破天惊的诀窍,他认为如果一千桶水四散倒掉了,和一桶水是一样的,如果一千桶水集中起来一下子倒掉了,就是一股洪水,这股洪水能冲毁堤坝,能浇灌庄稼能浮起大船来!一句话,这就是摽成一股绳的力量!用共c党的话来说,就是联合起来的力量!我不说别的,就说那年咱们村逃荒的事儿吧,那些自顾自逃荒的人家几乎都死在了路上了,而我们这些被李生儿聚拢起来一起逃荒的人家几乎全回来了,这就说明了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是多么的有力量了!只可惜逃荒结束了,我们又成了一盘散沙。现在重大的灾难又临到我们的头上了,如果我们不再拧成一股绳去抗租抗丁抗粮,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大家应该再联合起来呀!” 大家默不作声。就听桂明的爹站在界墙那边骂:”桂明呀!你这个要株连九族的逆子!你这是在要造反呀!逃荒能和这事儿比吗?!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逆子呀!哪如那时一尿盆子扣死你呢!你还不赶快收手!” 我们面如土色。一个人拉开了门溜了,别的人一个个低了头争前恐后地溜了。我们不再认为桂明是个英雄好汉了,而是一个脑后长反骨的人,这种人是和英雄好汉一样强大的人,但是个灾星。从次我们不再去桂明家了,桂明就天天挨家挨户的串门子说服我们。我们碍于他有恩于我们,不能把他拒之门外,只能勉强地听着。 嗨!我老是我们我们的,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和大人们混同起来了。实际上我们和大人的心理是不一样的,那就是我们对待这时的桂明的态度和大人是不一样的。第一是觉得没有那么严重,第二我们正是十四五岁,对外面的世界正好奇的要命,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很快就被他给说动了心!强烈地向往开了他说的那个穷人的天堂。我们先开始瞒着大人去桂明家,桂明就给我们讲了他听说过的好多解放区的少年英雄的故事,这更激起了我们为穷人打天下的豪情来。我们发现桂明常常出村去,也有好几个陌生人晚上来找他。我们就相信了桂明是大有来头的,后面有个强大的靠山,是不怕人来欺负他的,就更相信他了。是的,靠山,为什么我们穷人这么弱呢?除了自顾自外,就因为我们没有靠山! 我们的父母察觉了我们,强烈地阻止我们,但桂明一去叫我们,他们只得放我们走,第一是桂明的神秘使他们恐惧,不敢得罪,第二是他们欠着桂明的恩。于是我们就成了桂明的死党,桂明给我们描绘了幸福的将来让我们激动不已。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认定了共c党。我就一心想见到共c党,老是想象着它是什么样子的。桂明说它是个组织,但我不懂什么是组织,桂明越给我们解释,我越觉得共c党是神仙了。 不久,我们周围的村子也从周雨生那里借到了粮食,我们相信就是桂明没有直接参与,也有他的份儿,他就在我们眼里不只是个英雄好汉了,而是神通广大的神人了,我们都说这是他被共c党点化的结果。我们更崇拜他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除了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外,村里人还是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他们都预感到了灾祸在逼近他,他随时会大祸临头的。 四十三:桂明把老户和外来户联合了起来 春耕开始了,周雨生无可奈何地给我们借给了种子,要不我们一逃荒走了,他不光地得撂荒,借给我们的粮食也就没指望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借给我们种子。 桂明就把我们这些半大小子组织成抢种队,帮助那些家里没有男孩的人家耕种,因为农家的男孩一出十岁就是地里活儿的好手了。我们的母亲虽然不愿意,但不敢说出来,怕得罪了桂明。而我们帮助的人家对我们感激不尽,要不然他们的地撂荒的可能性就大了。但他们也知恩图报,插秧呀,拔草呀什么的,就帮着我们干,于是我们村里就有了互助的风气了,不再是自顾自的了。尤其是掏野菜,因为野菜是我们能否支撑到夏粮下来的关键。在往年,我们争红抢黑的掠大面,把许多野菜糟蹋了。今年桂明组织起我们来掏,今天掏这一片儿的,明天掏那一片儿的,这样轮流着掏,等过几天再去了一开始掏的那处去,那里的野菜又长的堆堆簇簇的了,这样我们不用争抢,家家都有野菜吃了。更可贵的是,谁家顾不上去掏野菜,桂明让大家家家匀出一把来给他,这家的野菜就会比我们还多了。就这样村里跟着就有了互敬互爱的气氛了,而且大家懂得了步调一致会给所有的村里人带来巨大的好处的。大家渐渐地拥戴开了桂明,但仍怕他连累了自己,保持着距离。 在这期间,是桂明第一次把那些外来户和我们本地户糅合在了一起。以前我们是互相敌视地井水不犯河水的,但都知道如果没有周雨生,我们两伙人早火并起来了。两伙人虽然是在一个村子里,但象隔着堵高高的墙一样谁也看不见谁。就是刘宝也不正眼看他们,所以在潜意识里,我们觉得比他们高一等,他们也觉得自己比我们低一等的,就他们脚底下的土地不是从他们的祖先那里遗留下来的。所以我以上说的放牛的风波,抓壮丁的风波,都是我们本地户之间的事儿,我们觉得与他们发生纠葛是耻辱。但是去年他们也是被抓丁征粮的,说实话还比我们重,因为刘宝是向着我们的,因为我们还有资格去理论,他们可是一点儿资格都没有,否则就会被乡里不客气地赶走了。原来他们的户口是另一册,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暂住户口,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走了,也就是说,他们没把这里当家,这里也没把他们当家人。所以村里征丁征粮是征的两份儿的,既:征本地人的一份儿,征外地人的一份儿。去年冬天他们当然也陷入了绝境,可以说比我们还厉害。因为乡里以及周雨生对我们的偏袒,使他们不敢和我们争野菜野草树叶,总是到一些更偏远的地方去掏野菜野草捋树叶。好在他们的人比我的少一半,弄的这些东西还能凑合着过。当桂明借回来粮食后,我们根本就没想到他们也需要粮食,在我们眼里他们就不是人。说真的,我说这句话时心里很悲哀,因为一个事实你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地位越低的人,越打压比他地位还低的人,甚至是更凶的。但桂明想到了,他提出要把粮食也分给他们,因为他们也是穷人。我们觉得和他们一起用穷人这个称呼很是没面子,但碍于桂明的权威不敢说,同样的,虽然对把粮食分给他们忿忿不平,但也无可奈何,因为粮食是桂明借来的,他想分给谁就分给谁。但这些外来户一下子对桂明感恩戴德,就是桂明要他们的命他们也愿意,所以桂明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无条件地去干了。先开始桂明把他们那里的半大小子和我们往一块儿组织,我们不愿意,桂明就给我们讲天下的穷人是一家的道理。这道理我们懂,可是感情上就是接受不了,觉得他们该是天下的穷人以外的穷人。但碍于桂明的面子,勉强地和他们处在了一块儿。慢慢的和他们惯了,觉得他们也和我们一样的活泼朴实,我们的矜持劲儿就没有了,他们的拘谨劲儿也没有了,就和我们成了朋友。也是我们这两伙半大小子组成的抢种队,使我们两伙人第一次开始在农事上有了交流。这交流越来越把我们的大人搅在了一起,他们互相的心理防线开始松动开放了,于是两伙人才开始往一块儿凑了,在这个过程中,桂明抓紧做思想工作,让两伙人都知道,咱们都是天底下一样的穷人,穷人和穷人只有联合起来才能互帮互助地渡过难关,即使两伙人根本不能变成一伙人,但是联盟是结成了,这给我们村以后同甘苦共患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四十四:第一次对联盟的考验----逃丁 进入了四月份,很快的一股风吹的大家心慌了起来,说国军又要抓丁了,这次是量身高,只要到了一米六的半大小子,不论你是十岁还是十七岁都得去当丁。生离死别的灾祸使大家自然想到了要依靠桂明了,纷纷求他想个主义。桂明说,你们放心,我很快会想出个主义来的。 过了两天风声更紧了。 这天桂明叫大家到村公所,等我们去了,发现那些外来户也在村公所,就都吃了一惊,因为这村公所是我们这些老户聚会的地方,从来没他们搁脚的地方的,就是刘宝也从来不把他们召集到村公所里来的,我们就嫌气地对待着他们,使他们瑟瑟缩缩的很不得劲儿。桂明就对我们说,你们不要这样,你们和他们在农事上已经很好地合作了,现在都大祸临头了,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往过抗呢?说实话,我们想独占桂明的帮忙,不想和他们分享,觉得这样很没面子,但桂明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只得勉强地答应了。桂明对大家说:”我有一个办法能救咱们的娃子们,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全村人一定要保密,而且要说啥都说啥,一旦谁露了风声,不但我活不了,你们也活不了。”大家齐声说:”这堂头上谁还敢耍小心眼儿,谁要是说露了嘴,走了风声,我们还不活吃了他?”桂明让大家发誓,大家就都发了誓。桂明说:”我把咱的娃子带到一个地方去,保证他们有吃有喝又安全,要不然,你们就活吃了我。”一个人支吾着说:”我们信得过你,可是这可是逃丁呀,是要株连九族的。”桂明:”所以我才要大家统一口径,要说啥都说啥。到时候咱就说,我们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一天夜里这些娃子们就都偷跑了,他们也拿咱没办法,很简单,他们枪毙了我们,或者拉我们坐了牢,庄稼就要黄了,他们的剿匪粮就没着落了,他们只能咋呼咋呼咱们算了。关键是咱敢不敢冒这个险,经住经不住咋呼。或者说,敢不敢用命去保这些娃子不被抓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挺胸脯说:”把娃子们送上战场是个死,这办法或许能行,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咋就不敢替娃子们冒这个险呢?要知道咱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娃子们吗?娃子们没了,咱活着还有什么用呢?我敢冒这个险。”所有的人都一齐拍着胸脯说敢冒这个险。只有桂明的爹唉声叹气着,说自己是死到临头了,说自己该去给自己和桂明准备棺材去了,就离开了村公所。这使满院子的人心里不自在,因为大家都明白,真正担风险的是桂明,到时候真有担不住的人只要说出这是桂明干的事儿,自己就没事儿了。桂明就笑着对大家说:”别管我老子,咱干咱的,咱现在就把该带走的孩子找出来。”就从怀里摸出把尺子来,开始量我们这些半大小子的身高。为了保险,一米五的个头以上的都让他带了去。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私下里问桂明:”你信得过那些外来户吗?咱们不管怎么说,已经有几辈子的交情了,会一起担着险,可是外地人跟咱们寡淡的很,会替你担着险吗?因为他们一旦担不住了,会把责任都推到你头上的。”桂明说:”老叔你放心,他们无依无靠的,现在我帮他们的忙,他们能不尽力促成这件好事儿?”这人说:”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唉,当初我们不该让他们知道咱办这件事儿的,这给咱们也多担了风险。”桂明说:”我知道。但咱要瞒他们就得不管他们的孩子的死活。可是他们的娃子也是爹娘养的,被抓去了也是心疼的要死的。我想他们会和咱们一样舍命保密的。”这人叹口气不说什么了。但是我们这伙人对那伙人就是不放心,暗地里串通着说,要是他们泄了密就把他们赶走,却不想那伙人也对我们这伙人信不过的,也正是这种互相信不过,使双方都下定了决心,自己一定要保守秘密给对方看。 没过几天,刘宝带着一队国军来了,鸣锣集合大家到村公所大院里去。我们就胆战心惊地去了村公所院子里。就听带兵的长官说:”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们到我跟前来。”见人群里没动静,就又叫了一遍,还是没动静,就说:”怪了,你们这些婆娘,难道民国十七十八这两年,你们的男人都上山当和尚去了没肏你们?”见人们还是没动静,正要发火,桂明赶忙走上前来,对长官敬个军礼说:”报告长官,前几天夜里我们村发生了不幸,十几个半大小子乘村里人都睡着了一起跑了。”长官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继而暴跳了起来,说这是父母怂恿子弟逃丁,要把大家统统枪毙。我们之中有人就惊恐了起来。刘宝急了:”长官,把他们枪毙了,谁给咱务弄庄稼呢?到时候这剿匪粮到哪里弄去呢?”长官:”将他们关起来打一顿。”桂明:”打伤了下不了地,庄稼也是个黄。再说这真的不是他们的错,是娃子们听到了风声私下里串通起来跑的,他们知道了还直骂这些娃子没良心,因为他们这一跑,国军还不枪毙他们的父母?他们就为他们自己想,就不顾父母的养育之恩呀!长官,谁有胆子敢跟国军作对呀!”长官的脸上就有了笑意,对桂明说:”你说的也是,看他们也没这个胆子。你是谁?”桂明又敬个军礼:”报告长官,我是国军第二十九军第一百一十四师第三百零九团的伤残军人桂明。”这长官早看见了桂明那只空荡荡的袖筒,就回敬了一个军礼:”兄弟,你是党国的有功之人,我信你。我想托你一件事,那就是这里的壮丁一旦回来,让他们的家人立即带他们去乡公所去,否则格杀无论。”桂明就敬礼称是。 这长官不死心,绕着人群打量着我们这些小后生,骂一声都是人崽子!就带队要走,刘宝就急忙说:”长官,还有外来户的丁没抽呢。”长官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刘宝就给说了。长官骂一声脱了裤子放屁多费手续,就让刘宝赶快去集合那些外来户到这里来,挥着马鞭子让我们赶紧腾地方。 我们就出了村公所,紧张地在外面看着外来户们溜溜地来了。他们看出了我们的担心,就用眼神让我们放心。 我们就在村公所外面听里面的动静。这次长官动怒了,说这一定是有人给出了这主义的,要不然怎么两伙人的娃子都跑了呢?就听桂明说,两伙人的孩子总在一块儿玩耍,总是孩子们私下里串通起来的,大人们真不知道。再说他们是外来户,更没胆子做这种事儿的。长官这次可没给桂明面子,说他身为党国的伤残军人,怎么向着这些刁民说话呢?是不是你帮他们出的这个主义呢?我看也只有你有这个胆子和头脑了。就不由分说让士兵们把桂明吊在村公所门前的那棵大树下打,我们在外面听着这一顿毒打都吓破了胆,都说这下完了,就是桂明不说,那些外来户也会忙忙的说出去了! 我们听见桂明直呼冤枉,刘宝也替桂明说好话,长官就饶了桂明,但认定这是人们商量好的,说你们要是不承认这事儿就枪毙了你们。外面的我们紧张到了极点。就听长官一声喊:”举枪,就听见院子里一片哗啦啦拉枪栓的声音,我们外面就有好多人尿了裤子,几个人呻吟着断了脊梁一样瘫倒在墙跟上。就听见院子里一片哭声。就听见长官说;”我问你们最后一次,你们要是承认了,把娃子找回来送到村公所来就没事儿了,要不我就按军法办事了~~~是不是你们串通起来的?!”院子里的哭声更大了,我们大难临头地等着一声软弱的声音把桂明给出卖了。啊呀,这是多么难熬呀! 我们觉得过了好久了,就听那长官鄙夷地骂一声:”一群孬种!嘿嘿,借给你们十个胆也不敢!告诉你们,你们的狗崽子回来了,赶紧给老子送来,要不枪子儿可不认人!弟兄们,走吧!”就带着兵扬长而去。走在后面的刘宝冲桂明一抱拳,一竖大拇指,我们就明白刘宝和国军不是穿一条裤子的人。 等看不见了国军,我们冲进院子里和这些外来户一起劫后余生般地疯狂地又跳又叫又笑又哭,我们才相信他们是和我们一样为了子女不惜命的!是和我们一样守信用的!从此两伙人都信得过对方了。尤其是桂明,为我们受了这么大的罪,我们从心眼儿里感戴他,同时知道自己这下可闯下大祸了,所以也不再怕桂明连累自己了,一下子赤l裸地拥戴桂明做我们的头儿了。可以说是大祸把大家团结在了桂明周围,感觉到只有依靠他才能挨过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去!也就是这一次冒险,使大家竟然有了胆量,尝到了冒险所带来的收获的喜悦。也就是这次冒险,使大家知道了保守秘密的重要性,因为当时谁一松包说出一个可疑的字来,全村人就遭殃了! 四十五:虎口夺食 不久,一个小伙子夜里回来,代表那些小伙子给家里报平安,但没说他们在哪儿,但全村都放心了。 稻子快熟了,征收剿匪粮的风声也紧了起来,说是比去年又多了一倍。大家就犯愁了,因为这一征,连口粮也没有了,就又向桂明讨主义。桂明说:”还是那句话,大家保守秘密,统一口径,统一行动,保准大家有粮吃。”大家说,这没说的。过了几天,桂明让大家修整地窖,铺上干土,不让起潮。 一天黄昏,那十几个小后生都回来了,都扛着枪。全村人惊讶不已。他们告诉我们,他们现在是共c党的游击队了,是专门保护咱穷人的,今天是来保护大家抢收来的。全村人惊讶过后就高兴了起来,因为我们穷人也有枪了!以前大家虽然都信了桂明,但仍不踏实,就因为桂明没有枪!而桂明所说的穷人的靠山解放军还离的远远的,我们要是有什么危险根本就救不了我们,但是现在心里踏实了,因为我们有枪了!而且拿枪的就是我们的村里人!但有的人还是担心,说这十来条枪是顶不住人家那么多枪的,桂明就说,这是全县的统一行动,每个组织起来参加抢收行动的村子都有十几个人的小分队保护着,而且县大队严密监视着县城里的国军,保证抢粮任务的安全完成。大家一听就放心了,问桂明怎么个抢法,桂明就把大家组织起来做了分工,分成了三个组,捋穗组,运输组,登记组。分工完了,大家忽霎一下从村东开始挨着一块儿一块儿地地往西捋,热火朝天而又无声无息,只听见一片沙啦沙啦声,象无数只蝗虫落在了庄稼地里,忙乱而不纷乱,象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 半夜,周家庄响起了枪声,大家惊慌了起来。桂明告诉大家,这是一个小分队在攻打周雨生的大院,大家不要怕。大家一听,心就松宽多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县城方向也枪炮声隆隆地传来,天边象无数个闪一股接一股地打着一样哗哗哗地闪亮了起来。大家又停了下来,桂明说,这是县大队在阻击国军的护粮队,大家不要慌。于是在这让人慌乱而又亢奋的枪炮声中,我们于黎明时分把全村的稻穗都捋完了,藏进了家家户户的地窖里。说真的,这么重的活儿要让现在同样多的人手去干,最少也得干四天,可我们只干了一夜!然后桂明对大家说:”国军最迟后天就要来看个究竟的,到时候大家都说是共c党的游击队用枪顶着大伙捋了稻穗,游击队连夜都把稻穗拉走了,要不然咱这次就死定了!” 第二天前半晌,一队国军就进村了,集中起大家来问稻穗呢?这时我们村里的人们表演的天才被逼了出来,男女老少不知是谁带了头,就纷纷哭诉了起来,说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军队了,将他们家家户户用枪逼到了地里捋稻穗,捋得慢了就用枪托砸,有几个人还捋起袖子撩起衣襟让国军看被打下的黑青。这使我大为惊讶,又偷眼看桂明,看得出他也对此很吃惊,很感动。长官认真地看了这些黑青,就缓了口气,问那支军队把稻穗弄哪了?大家都说就捋就装上大胶车拉走了,具体拉到哪了,他们也不知道。国军无奈地走了。 啊呀,全村人那个高兴呀!全村人一下子真正尝到了齐心协力的果实了!对齐心协力迷信了起来。 桂明吩咐大家连明昼夜地偷偷地摔稻穗,让我们这些死党不分白天晚上在村子的四周警戒着,只要有情况就报告他。 稻穗摔完后的第三天夜里,桂明带来一队车队,挨家挨户秤粮,照价付钱,说这是共c党在征粮。我们一下子哭出了声,因为自古以来向我们征粮的人,从来就没给过我们一分钱!全村人就都盼着解放军快点儿打过来。 秋粮快熟了,国军这次学精了,一个乡派住了一排正规军来护粮。但仍被游击队抢去了大半儿,原来今天这个乡的护粮队遭到了围攻,就近的护粮队不得不来救援,结果自己辖区的秋粮就被捋了穗子掐了头。不几天护粮队就学精了,听见枪声就不去救援了,结果被围攻的护粮队即使没被消灭,也自顾不暇,哪还顾得来去护粮呢?马上护粮队又想出了个办法,组织了一个强大的机动队,哪里有枪声就往哪里赶,但也白搭,因为它老中声东击西的计,或者夜里四处响抢,它就不知道该救谁了,最后只得扯下不扰民的假面具,强迫着没被抢的地方的人们赶紧捋穗子掐头,可人们是尝过了抢收夏粮的好处的,商量好了似的磨洋工,一天的活儿三天才能干完,国军干着急没办法。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月,国军才保住了少一半秋粮。 四十六:打土豪,分田地 就在这一年冬天,我们听见了远方隆隆的炮声。这炮声使大地变成了一面咚咚咚的战鼓,是怎样的激动着我们的心呀!是怎样的使我们的胆壮了起来呀!等到第二年开春时,这炮声不但更近了,而且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响了起来,好像就把我们给空下了,我们就急了起来。更加意气风发的桂明就安慰我们不要急。有一天,一支解放军从我们的村子前远远地路过了,我们如痴如狂,追出那么远。第二天周雨生就逃进了县城,我们顿时觉得压在头上的山松动了起来。 桂明他们那一伙人就更活跃了,在各村组织了贫农团,这些团以我们这样的骨干为主力,又联合了起来,声势浩大,一村一村地进行减租减息。我们这些穷人可真的扬眉吐气了起来,可心里仍不踏实,因为地主恶霸都逃进了县城州城省城,并没有答应我们减租减息,只是他们的代东的答应了我们,他们一回来这大好的局面还不是泡汤?我们就积极支援解放军,踊跃参军。 这时我十六岁了,也要去参军,但桂明不让我们几个死党走,第一是年纪还小,第二是这里我们跟地主的斗争正在节骨眼儿上了,是需要许多骨干的。桂明现在在我们的眼里是和神一样的,他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我们二话没说就留了下来。不久他就发展我们成了共c党员,啊呀,在宣誓的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真正是个人了!不要说是周雨生了,就是蒋介石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会傲视他的! 到了夏天,县城解放了,州城解放了。到了老秋天,省城也解放了,我们头上的疑云被隆隆远去的炮声轰的越来越远了,再也回不来了!解放了的太阳尽情地把光辉喷洒在了我们的身上了!我们开始斗地主,分田地。但我们在欣喜的同时,总觉得心里还是不踏实,因为我们斗的只是些小地主,大地主早逃的没影儿了,我们就怕他们反攻倒算。不久,有一伙土匪血洗了一个村子,杀了许多分田地的农民,因为土匪头子就是那个村的地主。这件事真是个晴天霹雳,人心惶惶了起来,许多农民不敢要分到手的地了。我们就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就在每个村搞起了民兵,约定一村受袭,村村救援,这样人心才又安稳了些,但有些农民还是不接手分到的地。县大队也积极行动了起来,不久就剿灭了这股土匪,杀了那地主,人们的心才安定了下来,但那些农民还是不敢接手分到的地,引得有些农民又纷纷退了已经接手了的分到的地。不久,那些逃到省城或者别的地方的大地主恶霸,今天一个明天一个的被抓了回来,我们才发动穷人们开始了真正意义的斗地主,昔日作威作福的老爷终于跪在了我们穷人的脚下了!穷人们的顾虑才彻底没有了,所有的积怨宿仇都发泄了出来,一个个土豪恶霸被枪毙了,穷人们的后顾之忧就彻底的斩草除根了!因为再也没有人来找他们算后帐了! 周雨生也被枪毙了。说实话有点儿冤,因为他并不象别的恶霸那样欺男霸女,巧取豪夺,丧尽天良。就拿我开始记事的那次逃荒吧,别的地主把那年的租子照样加在了佃户的身上了,宁愿地荒了也不减租,因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指望地里的收入,他们都在县城州城或者省城里做着生意。可周雨生为我们减去了一年的租子,还借粮借种子给我们。别的恶霸地主你务弄自己的地时用一用他的水利设施和田路是要收钱的,但周雨生这个人是,只要你租种上他一亩地,这些设施和田路就让你白使用。再说桂明替我们向他借粮那件事吧,当桂明把枪仍给他的家丁时,他本来可以杀了桂明的,但他没有那么做,还答应了桂明借粮给我们。以后地主和农民的矛盾迅速激化了起来,许多地主组织了民团,镇压农民,被解放军赶走后,又组织了还乡团来报复农民,但这些事周雨生都没有做。再说他的子女也没有多大的民愤,除了最后当上了州专员,和他一块儿被枪毙了的大儿子浪荡外,别的都还规矩,都读出了书,在别的地方干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的四子还是共c党呢!再说他的大儿子也不过就是爱寻花问柳,而贪污受贿在那时是很正常的事儿,所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罪状,除了这些他也没干过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巧取豪夺的事儿。而他们父子被枪毙的最大的罪名是父子都是汉奸,实际上那时的大地主,你要是不和当政的搞好关系,或者家里有人在朝中掌权,很容易被别的大地主挤垮的。当汉奸当国民党的官儿都是为了自保而已。可我们当时群情激昂,一定要杀他父子俩,是因为他们活一天,我们分到手里的田就觉得还要飞走了!所以随着他们父子俩的脑浆迸溅,我们的心才都掉进了肚子里。唉,天翻地覆时,冤死鬼真是不知道有多少呀! 这个时候,我们对共c党已不是感恩戴德了,而是顶礼膜拜!我们将它视为玉皇大帝,它就要带着我们走进天上人间了!我们的孤寡老弱病残再也没有了被饿死冻死的时候了,政府把他们统统照顾了起来。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些穷人有了自己的医院,有了自己的医生,这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呀!因为我们习惯了生老病死象牲畜一样的任其自然!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们这些穷人爆发出了从没有过的团结友爱热情互助,真正的使天下的穷人变成了一家人!是的,共c党就是我们的玉皇大帝,它让我们怎样我们十二分的愿意。它让我们分田,我们就分了田,它让我们建立合作社,我们就建立了合作社,它让我们组成人民公社,我们就组成了人民公社,它让我们斗四类分子,我们就斗四类分子,它让我们大炼钢铁,我们就大炼钢铁…。。啊呀,那真是个热血沸腾的时代呀!我告诉你,当时很多的事儿说给你,你以为我是在胡编乱诌了,但那都是真事儿,而且这些事儿在当时人们是习以为常的。你比如在炼钢铁的时候,许多人家把自己家的捣蒜锤子都献来了,炼钢铁把树烧的没有了,老太太就把自己的棺材献了出来,因为都觉得超英赶美就差自己这一点儿东西了,自己一定要贡献出来!至于谁敢浪费一点儿公家的东西,嘿嘿!他自己也羞愧的想死!你也许说这些都是我听人说的,那么我就说一件我自己的事儿给你听。那年去县里开完劳模会,我连夜步走着往回赶,一出县城拣到了五毛钱,二话没说就返回县城交给了县委办公室的同志,而他们也没有一点儿稀奇惊讶的样子,可见这样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你也许会笑我五毛钱还交公,真是小题大做了,要是你拣上了五百块钱,总一溜烟跑回家了!但我可以对天发誓,当时就是我拣到了一块儿金砖,我也会交公的,而且象我这样的党员都会这么做的,而且县委的人都不会稀奇惊讶的!啊呀,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呀! ………。。 刚才我们说到了我去县里开劳模会,是因为我干了一年村支部书记成绩突出才被评为劳模的。而且那一年是最特殊的一年----一九五八年。也就是在那次大会上,县委让我们向党中央报喜,我见许多村子都填写着亩产上万斤,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们村的亩产在当时只能上五百斤,就如实地填了。当时已经是县委书记的桂明不高兴,让我重填,我说亩产只有这么多嘛,他说你该争光呀,你争了光我也脸上有光呀,你可是我看中的人呀。我犯难了。他说,你就填一万二吧,比他们多个几百斤,我只得这么填了,心里很别扭。但往回走时立马想开了:”革命的步伐就是老天爷也挡不住呀!我填了这么多,明年一定会有这么多的!”嗨!你见过那时的宣传画吗?天总是艳阳高照,人总是朝气蓬勃,迎着太阳大步向前,或者太阳满怀信心地送着他大步朝看画的你走来----那是真的,我们那时都陶醉了,大步向前,奔向就在前面向我们招手的天上人间,谁要是阻拦一下就会被我们踩成肉泥! 四十八:我这是革命精神吗? 河水越来越少了,河床上黑糊糊的淤泥散发着沤臭味,一圈儿一圈儿地向河心里干涸着。我们决定放弃一些庄稼,从而能使河水保证剩下的庄稼直到成熟了。我们就把那些放弃了的庄稼的已经在灌浆了的穗子捋下来煮着吃了好多天。 一天大清早,我们去了河里,,见一点儿水也没有了。我们大惊失色,本能地向上游跑,就见上游的那个村子在河里拦腰坐了一道坝,河水明晃晃地在坝里闪着光,那村里的好多人拿着锹坐在坝边儿上,显然在护着坝。 我们顿时怒火中烧,跑过去质问他们为什么要坐坝。他们呼啦啦地站了起来,蛮横地说我们管不着,河水流经我门前,我想怎样就怎样。我就说你们的思想太落后了,不要说你们没有天下穷人是一家的思想了,连一点儿村邻的情分都不讲。你们坐了坝,下游的庄稼还不得都旱死了?他们说,这关口上了,谁还顾得上别人,保住了自己最要紧。我还要跟他们理论,跟我来的乡亲气昏了头,抢上坝上就掘坝。这个村里的人就护坝,于是一场械斗就开始了。 两村的人越聚越多,械斗的场面越来越大,越来越残酷了起来,因为人人手里都拿着锹呀!我先还吼喊着制止,哪还有人听我的。很快的就有人头破血流地倒下了,我傻了眼,掐了头的苍蝇一样团团转。忽然醒悟了过来,飞一样往公社跑。等我带着公社书记和四个武装干事赶到了,见好些人躺在地上咿咿呀呀着,械斗的场面比以前大多了,象战场一样杀声震天,我才发觉不光是两个村的男女老少都卷了进来,下游的几个村子的人也卷了进来,坝被掘的七断八截的,河水逍遥地汪汪地往下游流着。 干事们朝天放了好一阵子枪,才把人们震住了----老百姓从骨子里怕带枪的人。公社书记立即让各个村的党员和积极分子把各自的村民连拉带推地弄了回去。又让人把没有来的村子的村支书找来了,就在这条烂坝上召开了会议,商定这条小河上的几个村子轮流着用河水,否则这河水是谁也利用不上的,这有往年干旱时的历史为证。我才知道在历史上一但干旱了,沿河的村子都会因为河水而发生械斗的,结果是哪个村子也利用不上河水。这次我们不由得庆幸,人民政府及时解决了这个难题,但同时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使我很尴尬----在涉及到各自的关键利害时,天下的穷人是难成一家的!到时候还不是自顾自! 公社书记号召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抗旱,我们就想到了挖深井。于是我们连明昼夜,在河床上挖了一眼眼深井,堆起的土象小山一样高。我们先是把河水流进深井,这样当不轮我们村用河水的时候,我们也有水浇田了。当河断流后,这些深井就渗出了水来,但远远供不住我们的庄稼。这时我们再一次做了痛苦的选择,只保留下了河边的庄稼,把别的庄稼的穗子都煮着吃了,这时人人都心情郁闷焦心,因为这如同饿蛇在从尾巴开始吞食自己一样呀! 过了几天别的村子发生了骚乱,因为都知道,井水也会马上干涸的,大家得想个办法呀,因为上级要求公社不能出现逃荒现象,说逃荒不但会引起社会的混乱,还会造成大量的死亡,历史证明逃出去的人回来的很少,坚持下来的却反而活了下来。公社翻来覆去给那些村里的人讲这个道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平息了这些村子的骚乱。 只有我们村里的人还算安稳,这是因为我们村记起了十多年前在逃荒中之所以能死里逃生保住那么多人,是因为被李生儿把大伙拧成了一股绳,生生死死在一起的精神挺过来的,现在这股精神又激荡在了我们的心里了,使我们悲愤地齐心了起来。在我和党员积极分子的带领下继续挖井渗水浇田,同时精心计划着储备起来的野菜和那点儿口粮。可是因为这种精神和革命精神很相似,我先开始不知道,还以为是大家的革命精神呢!可有一天我发现乡亲们在村口拦住了进村的几个灾民,我急忙上去制止,乡亲们露出了故意做错事被抓住了的羞恼之色。这时的宝生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了,对我说:”贾支书呀,我们要是这样收留下去,他们会连累我们一齐饿死的,你忘了当年李生儿带着咱们是怎么拒绝别人入伙的了吗?要不是那样的狠心,咱还能活到现在吗?你那时也十岁了,该记得呀。” 在这堂头上,宝生这个当年的战时领袖的威望又高了起来,他说一句话我得掂量半天的,我就知道这个问题我得认真考虑考虑了,因为这个问题我已经觉察到了,还没想好该怎么解决,因为我不能违背天下穷人是一家的教育呀!因为我是共c党员呀!好在后来路过的灾民少了,我这种矛盾的心理才缓和了下来。可现在这问题偏偏劈面撞在了我身上了,我才相信有些人早对我说的乡亲们背地里阻止灾民进村是真的了,于是我才明白我们村的精神是当年为了自保而团结起来的精神,不是革命的精神!我很尴尬,就教育他们,可是乡亲们越聚越多,他们先是沉默着,但明显地可以看出来对我的说教不服气,但不敢争辩----是农民出于祖祖辈辈对当官的的驯顺。而那几个灾民就象等待判决的罪犯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最后我就让他们留下来。一个乡亲就说话了:”要是这样,咱乘人不多,赶紧把储备的吃的分了吧,这样还能多活些时候,多活一天赚一天呀。”于是众人一齐响应。我看出要是这样这个村子也就完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法控制局面了,就求救地看着宝生,宝生说:”贾支书,你要顺应民心呀,这样你才能领着咱们村渡过灾难呀。”我只得扭头走了,心里痛苦极了,但知道村民们是没错的。后来听说别的村子也这样的驱逐灾民,心里才宽松了些。 我们村的表现给各个村子树立了榜样,公社号召各个村子向我们村学习。我们村支部被树立为标兵,要求别的村支部向我们学习在革命精神的指引下进行的顽强的抗旱救灾斗争,要求我代表我们村支部向他们报告我们村的抗旱救灾事迹。我就犯难了,因为我知道我们村的这种精神不是革命精神,因为革命精神是要求我们天下的穷人是一家的。我痛定思痛,决定说实话,说我们村没有发扬革命的精神,发扬的只是十多年前村里人逃荒时的团结起来自保的精神,这种精神的不足之处就是漠视别的灾民的生死。因为它不承认天下的穷人是一家,也不是它不承认,是因为它承认了,会连累得自己也活不成的,也就是说,我们犯了自私自利自保的错误!我在这里向大家检讨! 我检讨的时候羞愧的不敢抬头看大家一眼。但我除了视觉外,所有的感官都超常的灵敏。我感觉到大家的沉默象无声无息的水一样淹没了我,象我能敏锐地感知水的冷热浊清一样,我敏锐地感知着大家在沉默中的心情的变化。 那些村支书们先开始是怀着唐僧取经般的虔诚心,用崇敬的心情把我抬举了起来,很快就把我放了下来,但没有轻慢我,而是用看自家人的目光看着我,这说明他们的内心和我一样的矛盾痛苦,我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而公社书记的沉默却很尴尬。我没看他也感觉到了他期待的神色很快变换成了一副喜怒不露的神色。这副面具的背后是一番激烈的心理活动,类似于把自己的孩子吹捧一番,然后推到了前台,眼巴巴地望着孩子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是自己吹捧的那样的棒孩子,结果孩子的表演适得其反时的心理活动。这时的家长明白,如果他这时呵斥孩子,只能使自己丢脸,他只能找些借口给孩子和自己圆场;这时的公社书记的心理也是这样,他如果批评我的思想不正确,只能降低了他在村支书们心里的威信----瞧你这眼力,这就是你要竖立的标兵?所以聪明的办法就是找些说辞使他和我都能下得了台,所以他在我讲完之后沉默片刻,就低沉地说:”贾名宇同志,就凭你这番沉痛的自责,就说明你的精神是革命的精神,因为那些逃灾的兄弟的悲惨使你痛心疾首,从而自责自己的无能为力,犹如看着亲兄弟死去而自己束手无策一般的难受。因为这些逃灾的兄弟的问题不是你能解决的,也不是我能解决的,也不是县委能解决的。它是省里和中央的首长们才有能力解决的,而且我知道这个问题现在也使他们费煞苦心,因为逃灾兄弟们的悲惨同样使他们寝室难安呀!贾名宇同志,希望你不要过分自责,只要我们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了全力,那就是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烧碳的张思德和日理万机的毛主席同样是革命的功臣。你的表现用事实证明了你在自然灾害面前为广大党员和干部树立了榜样。你理应是我们向你看齐的标兵。大家说是不是?” 村支书们热烈地鼓起掌来,公社书记就这样反败为胜地把我树立成了标兵,因为树标兵,立模范,选先进,一直是共c党进行群众运动的最有效的工作方法,就如同给羊群选出了头羊,羊倌就轻松多了----只要管好头羊就行了。几十年下来了,这种方法沉淀在了中国人的意识里了,现在的企业单位不也还在用这种方法来管理激励员工吗?你也许会不屑地一撇嘴说,这太庸俗了,但是,真的把劳模和标兵的称号加在你的头上,你也会情不自禁地沾沾自喜的,因为人的那种想成为万众属目的虚荣心是由不得你的理智去左右的。我当时也很自得,但止不住心里老犯嘀咕:”我这是革命的精神吗?。。。。。。可能是吧?”但有一点我心里是不舒服的,那就是公社书记再也没提逃灾的兄弟们的事儿,可见他对我们处理这样的事情也是装作看不见听之任之的,我才知道对共c党来说,许多事也是只能心知肚明不能说出来的。也就是说,共c党也不是神通广大的,许多事它也是没办法的。这使我不由得有些灰心,我的意识就从一心一意把自己信托给别人的信赖里警觉了起来,觉得还是自己随时睁大眼睛瞧着点儿好。 四十九:生死关头谁还顾得平时的教育? 我们就这样强支撑着,可怜巴巴的几十亩庄稼终于入仓了。我们就精打细算地把这些粮食同野菜搭配起来,估计能支撑到明年开春,因为我们相信老天最多旱上一年,十多年前的干旱不就是旱了一年吗?再远一些发生的干旱到底旱了多久,人们已经记不清了,但不可能连旱两年的。为了万无一失,我们还是组织大家挖野菜,用井里苟延残喘的水浇着地里几片野菜,这几片野菜挖了一茬又一茬,成为我们后期野菜的主要来源。这个办法很快让公社推广给了别的村子,这使我不由得感慨,共c党确实是全心全意为人民呀,要是没有共c党的精心组织领导,我们这些村子早象十多年前一样的放任自流,十室九空了!唉!共c党要是真的神通广大该多好呀! 冬天连阴了二十来天,甚至飘了些雪花。人们就终于快要熬出头般地欢笑了起来。 太阳又挂在了头顶,人们也不怕它了,以为云明天就会又从地底下漫上来的。可随着这样无望的明天越积累越多,人们的盼头就被它们一点儿一点儿地压进了黑暗里。 明年开春了,这盼头只露着一双眼睛在黑暗外面了,黑暗就要吞没它了。于是活的本能使人们挣扎了起来,骚动了起来。别的村的支书和党员竭尽了全力,但偷偷逃荒的事儿时有发生,因为这时人群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了,尽管人们都知道全国都在干旱,但侥幸心理仍占尽了上风:或许能逃到个风调雨顺的地方呢,总比死守在这里等死强!这是因为这些村子砸了大锅饭,所以在组织储备分配等方面造成了很大的不便和麻烦,从而影响了效率。到这时很多人家已经没了下锅的东西了,而锅里一空,就是玉皇大帝来了让你坐下别动,你也不听他的了,因为人之所以听你的话,是为了能很好地活,而不是为了去死。这些村支书纷纷来向我求援,让我们村援助它们,要不村民们变成了脱缰之马逃荒去了,就没办法向公社交代了,因为公社一再强调,流民会给党和国家造成严重的隐患的。 我知道一旦借给他们食物,我们村也马上崩溃了。这时我想到了天下的穷人是一家的革命精神,更何况他们是我们的村邻呢!但我更想到了十多年前我们村和一个邻村在那场干旱中因为野菜而发生的械斗,本能告诉我,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有你就得没他!所以那种革命精神在这强大的直觉面前就显得软弱苍白了,象三岁小孩阻拦一个成年人的不义行为一样的不可能。更何况我们村子再精打细算也比他们多支撑上两个月没劲儿了,我就死活不答应他们,更何况就是我答应了,乡亲们也不会答应的,他们现在把这点儿食物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也就是说,这时就是阎罗王也好,玉皇大帝也好,也没法让他们把食物分出去的!而且我相信,如果我说出半句要分食物给邻村的话,我就别想站着了。 这些村支书就骂我没有阶级情谊,见死不救,还是标兵呢,说,要是我们现在都学你这榜样,蒋介石早从台湾反攻回来了!这就如同行不义的大人听到了受过了他的教育的小孩子义正词严的呵斥而不由得心愧而缓和了行为一样,我也不由得心愧了起来,缓和了语气。我就说:”在这生死关头,谁都想多活一天算一天,更不想把生让给别人,把死留给自己了。虽然党是那样教育我们舍己为人的,可事到临头能做到的人太少了,更何况我们村的人都是普通群众,就是我答应了你们,他们也不会答应你们的。再说了,公社书记不是说了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全力地为革命工作了,就是好同志,我现在的能力只能保住我们村的乡亲在短时间内有填肚子的东西,实在是无能为力来帮助你们呀!但我能帮你们----不,是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 他们默然无语,我才发现我们村的自保精神原来也可以用革命精神来解释的!看来它们真有相通的地方。是呀,如果这些村子都有我们村这样彻底的团结自保精神,他们现在也不见得断粮呀!我这时就有个朦胧的想法:”如果每个村支书都能使一个村子的人抱成一团,领导好他们,那么全国不就是人间乐园了吗?但这是不是共产主义呢?”当然这疑惑不是一时半会儿我能想通的。 一个村支书叹口气说:”能想什么办法呢?地里什么都没有了,村里除了人,也什么都没有了,除非人吃人了!唉!上面光让我们防止逃荒,可人饿着肚子能安生了吗?只要你让他肚子里不管什么填进去一些,他自然就安生了。唉,我这也是说的一句空话了。唉!”另一个说:”我就奇怪了,前几年年年大丰收,都说亩产上万斤,照当时的说法,就是全国农民十年不种地也不愁没吃的,可现在这么艰难了,咱也没见国家给咱一颗粮。国家心里到底有没有咱农民呢?”这话让我们惊骇,都没接他的话。但我却有了主义,说:”这样吧,反正是个死,咱就替乡亲们出一出头吧,也不枉乡亲们信任了咱一回。咱们去公社要救济粮去,它多少也总该给咱一些吧?”他们就群情激昂起来,在乡亲们的目送下,我们向公社走去。 五十:公社书记的一句望梅止渴的话 当见了公社书记,我们却又都畏缩地你推我靠地想让别人带头说话。公社书记一再问我们是怎么回事儿,终于有一个支书憋不住说了一句,就引得我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而且越说越激动了起来,终于一些牢骚出格的话也说了出来。很快就离题万里信马由缰了! 公社书记先还想用权威震住我们,但很快就改变了策略,静坐不动。等大家心里的火发完了,就说:”同志们,我跟你们说,党中央毛主席比咱还心焦呢!”一个支书顶一句:”心焦管屁用,拿出粮食来呀!”公社书记虎下脸来:”你怎么能这么说党中央毛主席呢?”这支书:”在这堂头上了,谁能帮我活命谁就是菩萨!”公社书记:”你的思想怎么这么落后!”这支书:”先进思想止不住饿。”公社书记张张嘴,放弃了教训这支书,怕又引起了我们的火来,就撇开这个支书看着我们说:”党中央毛主席恨不得立马拿出粮食来给大家,可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苏联叛变了革命,逼着咱还债呀!所以咱们的粮食就先紧着还债了。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大家带领群众先勒紧裤带支一支,返销粮很快会到了咱手里的。” 我们一听这一席话就惊的张口结舌了,因为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口号是苏联提出来的,是苏联这个老大哥在带领着中国这些兄弟国家在向人间天堂奔的呀,它怎么会叛变了呢?因为叛变只能是老大哥手下的人才干的呀,你比如罗马尼亚呀之类的,老大哥还用得着叛变?这问题我们想不通,但是我们的灵魂整个儿的战栗了起来,才知道革命确实是诡谲莫测的,这么大的苏联说叛变就叛变了!才知道阶级敌人真是防不胜防,无孔不入,郝鲁晓夫这个叛徒竟然能潜伏在斯大林身边这么多年没被神一样的斯大林发现!啊呀,我的妈呀,谁知道自己身边现在有没有郝鲁晓夫呢?才知道革命确实是艰难,不象我们憧憬的那样胜利就在眼前了。因为占世界四分之一面积的苏联说变天就变天了,就象沙子垒的塔说塌下来就塌下来了,而再垒个沙子塔是多难呀!是呀,再让苏联一点儿一点儿变成红颜色是多难呀!可我的意识跳跃性地让我明白了,这不是我的能力所能理解的了的事儿,我就霍然想到,我的能力能把我们村子的人长久地拧成一股绳就不错了,要是我再能让他们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那就阿弥托佛了!要是多有几个我这样想的村支书,那么中国……唉,唉,又想到你力不能及的地方去了!” 我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苏联的叛变让我们冷静了下来。一个支书就沉声问公社书记:”我们现在已经用裤带把前后肚皮勒到脊梁骨上勒了再勒就得把脊梁骨勒断了。共c党不是说自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的嘛,难道还债比人民的命都重要?”公社书记:”你不还债就得打仗,一打仗咱的经济建设就毁了,咱的天下也就毁了……”那支书:”可人民都饿死球了,让鬼去搞经济建设去?前些年连年大丰收,那么多的粮食,我就是数不清算盘子上有多少颗珠子,也知道用来还债绰绰有余,为啥就不给咱救济些粮食呢?”公社书记为难地说:”同志,你也知道,那几年粮食是丰收了,但没有那么多,连百分之一也没有。你就清楚你们村一亩地到底能打多少斤,留下口粮后,能给国家上交多少粮。所以国家也是紧困的。但你相信我的话吧,返销粮真的就快回来了。”一个支书问:”什么是返销粮?”公社书记说:”苏联坏的很,咱还债的粮食拉过去了,它用筛子筛,筛子下的粮食它不要,咱只能拉回来自己吃,这就叫返销粮。”一个支书恨恨地骂:”这他妈的真狠呀!地主老财让咱还债也没这么狠过!还同志一场呢!”公社书记说:”所以党中央毛主席才号召咱们党员干部教育广大的群众顾全大局忍一忍,返销粮马上就到。辛苦大家了。” 我们能说什么呢?一个支书抬头问公社书记:”这句话能管用吗?”公社书记:”这就要看你怎么让群众能相信这句话了,这就是一个人的工作能力的问题了。” 五十一:不得不说谎 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弄不好群众不再相信我们是小事,怕人们会把绝望中的无名火发到我们头上来,因为在众怒的时候总是要烧掉什么来发泄的,就如同发怒的公牛才不管它前面是什么人呢,只要你正好正站在了它面前,它就会一角把你挑到天上去。而现在我们偏偏是被逼着站在或许就要烧起来的众怒之火最跟前的人! 我们几个磨磨蹭蹭地往回走,好争取更多的商量时间,最后决定还是哄一哄大家,能拖一时算一时,因为我们推测,返销粮最迟应该再过十五天就来的,我们就对群众说,返销粮再过十五天就来了,好稳住了群众。唉,要是到时候回不来,哪……再说吧! 群众听我们这么一说,果然兴奋起来,如同被围困的军队听说援军马上就来了一般。他们立刻精神抖擞了起来,而且互助了起来。别的村子有口粮的人,就拿了出来,因为他们相信再共同熬上十来天,就到了苦日子的尽头了!啊!这就是盼头!和当年李生儿给我们的奔头是一样的,成为困境中的人们神奇的精神力量!我们在欣喜的同时也害怕的要命----越痴心的愿望落空了,人越疯狂呀!群众是恨不得两天当一天的让时间快快地飞过去,而我们却盼望着一天当两天的让时间慢慢地往过爬。 从第十天开始,群众的兴奋渐渐进入了异常状态,犹如我们小时候盼过年,腊月二十三接过灶神后看见了过年的真真切切的影子时的心情。而我们却心慌的怎么也坐不住了,除了每天在我们村碰头外,就是往公社跑的次数多了,以为这样就能跑出个奇迹来----返销粮一下子就出现在公社的大院里!而我们每去一次公社,就见公社书记的脸瘦一圈儿,但我们这时哪还顾得上心疼他呀!第十四天这一整天,我们和群众都忐忑到了极点。第十五天一大早,我们就去了公社等啊等,公社书记象罪人一样陪着我们。太阳落山了,我们的希望也落山了,只得和公社书记无言而别往回走,焦急压的我们迈不动步子,想来想去觉得只有顺着第一个谎在把谎说下去----再过五天! 当我们胆战心惊地和群众说了这谎的时候,群众静默了。在以后的几天里,他们就这么静默地等,让我们感到了坐在就要喷发的火山口的可怕!第五天晚上我们又从公社往回走,知道再不能说谎了。我们就互相道了别,因为我们都做好了再不能相见的准备。我们见了群众什么也没说,等着群众活吃了我们。可是群众没这么做,无声地散去了。于是第二天一早,路上逃荒的人就拉拉溜溜地望不到头了。可我们村不同的是,群众第二天都聚集在了我和几个党员的身边,但我看得出,他们不再把我当党员看待,当村支书看待了,因为上次逃荒的经验使他们明白,大家只有组织起来逃荒,或许才能找到生路!他们是把我当李生儿看待的,是把几个党员当李生儿的几个骨干看待的!我也不再端什么共c党和村支书的架子了,开始和大家商量怎么个逃荒法。首先我们集思广议地要找出来哪里可能没有旱灾,要不走错了方向就象射出的箭一样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这时几个村子发生了奇异的事情,原来大部分村民没有走,因为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走出去也是个死。但他们也不是坐着等死,同样也行动了起来,那就是祈雨。原来一个解放前当过道士的老汉,在我们最后一次从公社回来的第二天,就带着两个儿子穿着道袍去了已经废弃多年的龙王庙祈雨去了,很快参加的人越来越多,不分村庄不分男女老少,他们都把获救的希望寄托在了用祈求感动上苍上了。他们一跪一天,从第二天开始,跪死的人就出现了,但他们把死人抬的埋了继续跪着。我后来想,他们每个人都做好了成为能感动上苍的牺牲的准备了,反正是个死,不如把命献给了上苍,或许能感动它,能让一些人活下来,当然能让家人活下来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他们个个做到了视死如归。 这种决绝刚烈的气氛也感染了我们村子,使我们的组织工作受到了干扰,但我们村的人最终没有去祈雨。这不是说他们不迷信,是因为我们的经验更能看得见摸得着,因为迷信毕竟有些摸不着的,这堂头上只要有摸的着的绳索,谁敢把自己信托给摸不着的一个声音呢? 我们村最后分成了三组,准备陆续向三个方向出发,因为我们实在判断不出哪个方向希望大一些,就只能用这么个笨办法了。我们相约一旦哪个组去了风调雨顺的地方,就立即派人去寻找另外两个组。 就在宝生带着第一组人上路的那天,我们听见祈雨的场面上骚动了起来,赶忙去了,见三个武装干事被捆着站在祭坛前。我们大惊失色,一打听才知道,这三个武装干事一来了就穿过跪着的人群,直奔那个闭目打坐默诵经文的老汉,一把把他提留了起来,说他借助迷信聚众闹事,破坏社会秩序,要抓他到公社去。老汉还没来得及分辨,他跟前跪着的人就站起来叫骂着扑向武装干事,武装干事刚掏出手枪来,他们早扭住了他们的手动弹不得了,更多的人很快的扑了上来,吵吵闹闹地就把他们捆了起来,说这堂头上了你们还耍什么威风!要不是老汉竭力劝阻,恐怕这三个人早被吊在龙王庙旁边的那棵旱死了的歪脖子榆树上了!我们就见这三个武装干事骇异茫然胆怯地站着,他们一定奇怪这些老百姓怎么忽然不怕枪了!他们因为不知道这老汉要怎么处置他们而两腿颤抖着,这使群众更不怕他们了----原来他们也会害怕!我真庆幸这三个干事没有开枪,要不然他们现在早就被五马分尸了。 我也忐忑地看着那个累的气喘吁吁的老汉,因为这时我和别的村支书一样可不敢把自己当干部看了! 这个衰弱的老汉终于止住了喘,对静静地跪在他面前的人们说:”咱不能捆他们,赶紧放了他们,因为他们是共c党的人,不管怎么说,共c党是咱们的大救星,咱得知恩呀!这场旱灾不但是咱们老百姓的劫数,也是共c党的劫数呀!它不是不救咱们,实在是伸不过手来呀!咱放了他们吧,咱不能干忘恩负义的事呀!”就挣扎着要站起来去解捆那三个人的绳索。跟前的几个人就赶紧站了起来,去解开了捆那三个人的绳索,三个人向人们讨回了枪,默默地走了。 第三天,当我领着最后一批人刚出村口----我之所以最后走,是因为我总存着侥幸,想看见返销粮来了,因为我还是相信共c党不会说谎。就见祈雨的场面上又骚动了起来,继而人们疯了一样四散地跑开了。一会儿有一伙人就脱兔一般窜到了站在我们村口张望的我们面前,一个个根本没有人的神色。见他们象没看见我们似的要经过我们向他们的村子跑,我们就急忙拉住了一个,他急的要命地挣扎了几下没挣开,就对我们喊:”放开我,我要回家拿着口袋去公社分粮食去。”我们以为他疯了,可看看跑过去的那些人也是这样的,就不相信人们会一下子都疯了,就抓住他不放。见跟他一起跑的那伙人呼啸着跑远了,自己是追不上了,这人的情绪才平静了些,对我们说:”你们傻呀,赶紧去公社分返销粮去呀!迟了就没了!”我问谁给他说的?他一跺脚说:”嗨!刚才公社的干事来了,把我们的村支书偷偷地叫去,让他组织我们去公社分返销粮去,他一高兴就给嚷出来了,我们就知道了。那老汉就一下子站起来说:’老天终于睁开眼了!大伙儿分粮去吧!共c党没有说谎!共c党万岁!’我们就高呼着共c党万岁往家里赶呀。啊呀,放开我,放开我!”我们就放开了他,一下子都跳了起来。我一面差人去叫回那两伙已经上路了的人,一面带着大家去公社分粮。可谁都不愿意去叫那两伙人,说空着肚子赶不出路,不如分回粮来吃饱了肚子再去追他们,反正他们也饿的走不快的。我想也是,就叫大家都去公社分粮去。 五十二:洪涝中我的理想的雏形孕育成形了 人们吃着返销粮祈着雨,但红光光的太阳使人们的信心渐渐的枯萎了,去龙王庙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还说起了龙王的风凉话来,只有那老汉和十几个人坚持着祈雨。我就明白了一点:农民只信眼见为实,你不把一点儿摸得着的实变出来摆在他们的面前,你就真是玉皇大帝,他们也不会永远的对你有信心的。可只要你真的变出一点儿实来摆在了他们面前,你以前就是个癞蛤蟆,他们也会盲目地信了你。唉,没影儿的天花乱坠的希望是诱惑不了他们几时的。象这次,返销粮使共c党轻易地就打败了迷信。现在不用我们这些村支书做什么,他们又信共c党了。 阴历四月二十这一天下午,我习惯地抬头看看天边,忽然愣住了,原来西天边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忽然长出了一头乌黑的头发来。我眨眨眼,跺脚失声骂道:”你个龟孙子!你终于露面了!”我老婆在屋里问我骂谁了,我说是骂云了。我老婆笑话我,你骂它它就能出来了?我说我真把它给骂出来了,不信你出来看。我老婆就从屋里出来了一看,也愣住了,继而和我一样狂喜了起来,两个人没商量,就分头向两边的邻居家跑了过去,一边大喊大叫让他们出来看云。等他们懵懂地从屋里出来了,我们早向前跑去了。 一会儿村子里欢声雷动起来,哭声笑声骂声唏嘘声乱成了一锅粥,都眼巴巴地热烈地虔诚地看着那乌云象一头巨无霸的走兽一样先从山后面露出一颗狰狞的头来,又露出了脖子来,又露出了膀肩来,这才慢慢地露出了一千里长的脊背来,雄踞于西天,虎视眈眈着天下,仿佛那是它谋了好久的一头猎物。忽然它向我们逼了过来,向潜伏的猫悄无声息地向猎物潜行着,只见它那巨大的身子象压路机一样把一道道山岭压扁在了身下,它的身子就越来越从地里露了出来,越来越充满天地,却还不见它的尾巴露出来。它继续象猫一样不露蹄爪地匍匐向前,一片一片梯田压在了它的身下。我们很快看清了它浑身的肌肉在滚动窜突着,向狮子准备扑击时的肌肉那样。很快的它的轰隆隆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了,气势是多么的骇人呀!陡然间它呼吸的气流拂着了我们----一阵风卷地而起,掀动了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衣襟,凉爽中泌着一丝温热。再陡然间它象潜行逼近了猎物的老虎一样怒吼一声,飓风一样扑向了我们,在嘎嚓一声山崩地裂的霹雳声中,它排山倒海般地兜头盖脸压向了我们,顷刻间雨象西王母的天池底塌了一般倾泻下来,眼前的树不见了,屋子不见了……啊呀,我连我身边的老婆也看不见了!也就是说,我们被它吞进肚子里了!但我们是多么的高兴呀!我们站在雨里,我们的欢呼声与它的怒吼声棋逢对手地响彻天宇!不一会儿又一种声音加入了这战团,原来是山洪爆发了。我们的小河立马象几万匹狂怒的野马一样奔腾咆哮了起来!。。。。。。 这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才见小了。我们忍不住冒雨出去看我们的田地,呀,一层一层的梯田里积满了水,正好下犁!可是顷刻间雨又海泼了下来,一直下到天黑了才见小了,可半夜里又大了起来。 雨就这样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的五天了也没有晴的迹象。我们村前的那条小河早变成了汪洋大河,冲毁了我们三分之一的农田。再这样下去高处的田垄也要垮了,农田就彻底的完了。更可怕的是我们的屋顶实在支撑不住了!我们的干柴就要用完了。人们诚惶诚恐地祈求龙王爷息怒,都认为是自己的风凉话让龙王爷听到了,才发这么大的火的,可龙王爷没有一点儿息怒的样子。 这架势先开始我也被吓坏了,可人们对龙王的百般哀求毫不见效使我一下子愤怒起来:”如果真的有个主宰天地的老天,那它一定是个象秦始皇一样的暴君,象猫抟耗子一样抟玩着天下的生灵寻开心的!你看它先是大旱,接着又大涝。象老鼠凄惶的叫声使猫开心那样,它听着人们----穷人们的哭叫声呻吟声开心无比!这样的暴君就该象陈胜吴广造秦始皇的反那样造它的反!而要造它的反就得跟着共c党!是的!共c党!天底下怜惜穷人的只有它呀!只是……它给我们描绘的美好社会----共产主义看来也并不能一趋而蹴呀,看看那么大的苏联,说叛变就叛变了!也就是说,整个儿一下子实现共产主义太难了,太遥远了……可为什么一定要整个儿一次就实现了呢?为什么就不能一个村一个村,一个公社一个公社,一个县一个县地来呢?如果这样的一片一片地联了起来,不就也整个儿的进入了共产主义了吗?是呀,如果每个村支书都竭尽全力把自己的村子建设成共产主义----是的,建设,一砖一瓦地去建设,而不是奔向,奔向是说明共产主义在远方现成的等着我们,可谁知道远方有没有个共产主义呢?对了!共产主义是一砖一瓦在自己的脚底下建设起来的,而不是鼓足劲儿一口气去奔向的!是的,每个村子都能烧制成共产主义的一块儿砖,一片儿瓦,那么中国不就有建设共产主义的建材了吗?是的,我没有建设这样大的工程的能力,这是县委省委党中央才有的能力。但是如同公社书记所说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全力:只要我把我们村子烧制成了这样一块儿砖一片儿瓦,我不就为中国的共产主义建设添砖添瓦地尽力了吗?可是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因为我知道了它是什么样子的,才能知道它需要什么样的砖瓦呀,因为公社书记和县委书记把它说的太玄乎了,象说传奇一样,使我无法去烧造呀!因为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使我无法参照呀!这个问题真使我头痛。可我忽然想,共产主义是为了农民过上好日子的,也就是说,农民过上了好日子就是共产主义了,那么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农民的好日子呢?不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吗?这些好处不就是住的好吃的好喝的好,人人都能相亲相爱互敬互让,老有所养,少有所育,出门受人尊敬,在家自在洒脱吗?是的,我一定要带领相亲们过上这样的日子!而过上这样的日子首先就得团结起来一起走!是的,从现在起,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起大家来抗涝! 于是我先把党员召集起来说:”我们不能无所作为了!现在正是显示我们共c党员是群众的脊梁骨的时候了,我们得带领群众抗涝呀!具体怎么抗,我们来研究一下。”我这么一说党员们就振奋了起来,都说窝囊气受够了,要让相亲们知道,受他们好久的白眼了的党员不是吃干饭的!于是我才明白,人人都希望自己在人群中是举足轻重的,尤其是以前曾经是举足轻重的人,是多么的渴望再举足轻重起来呀!我知道我这种直觉是不符合一个共c党员的思想标准的,也可以说我察觉了我们村的党员的思想是不合格的,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是一点儿一点儿的往好了变的,象建设共产主义一样的一点儿一点儿的来,象人长大一样的渐渐的来,一句话,只要他是往好里去的就行了,而不是一成了党员就脱胎换骨地什么都好了,所以我并没有训诫他们。 我们经过紧急磋商,决定把群众分成四个组,。第一个组人力耕地,因为大旱使村子里没有一头牛了;第二个组保护修整田垄,因为田垄一垮,田地,尤其是梯田就毁了;第三个组育秧,第四个组负责整个村子的日常生活,包括保护搜寻烘烤干柴,修葺屋顶,烧水做饭等等。 于是我们分头去通知被暴雨困在家里的群众到村公所开会。不大一会儿,全村三百来口人竟然都冒雨聚到了村公所!这使我很激动,因为我已经开始怀疑我对这些已经麻木绝望了的群众是否还有号召力,因为我明显地感到了群众对党的能力产生了怀疑,所以才会对那些党员翻白眼,还因为我对大旱和大涝的无能为力使我好久没开群众大会了,只是尽力组织好大锅饭,精心计算着那些可怜的返销粮而已,可没想到我还能号召动乡亲们!是的,是我!而不是共c党!这是我从大家对我期待的目光中一下子明白了的,因为这些目光是在恳求我再当他们的头儿吧!也就是说,从二十多年前那场旱灾开始,我们村的人习惯了在危难的时刻拧成一股绳,团结在头儿身边共渡难关的精神又复活了!因为现在的洪涝又是我们的一场灾难,又需要我们一起抗过去的,而我,就是他们的头人!而不是共c党员!可我知道我这头人是共c党培养出来的,但他们才不管头人是谁培养出来的呢,就如同羊不管头羊是谁培养出来的一样!我就忽然想,现在你也别管你是头人还是村支书了,只要能把他们拢在一起共同行动就行了。我望着这些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的眼睛,忽然想到,:”如果能把群众的这种共患难的精神保持到患难后能共同去富裕上去,不就是革命精神了吗?因为我们村的人是能患难而不能去共同富裕的!而共产主义是让大家共同去富裕的!是的!去富裕!这话才实在!上级宣传的共产主义太抽象了,对我们农民来说,不如这句话来的动听实在!是的,我如果能把村子里的这种精神引导到去共同富裕上去,不就是为革命立了一大功了吗?是的,我要让事实去说服群众,不但自顾自抗不了灾,自顾自的富裕也是徒劳的!但我知道这很难,因为共急难是灾难逼迫人们不得不抱成了一团,而共富裕却是要人们自觉地抱成一团的。但是再难我也要去办,因为这是实现我心中的带领全村人建设我心中的共产主义的最基本的条件!也就是说,这个条件是基础,一切都在它上面来做文章。”这时一个沉甸甸的问号压在了我的心上----该怎么办呢?我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办法来的,先带着群众抗过涝去再说。于是我就把我们党员们商量的抗涝的办法和群众们说了,群众积极响应了起来,所以组织起来毫不费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就是种子了。我就带着十几个人冒雨去向公社要种子。一路上毁坏了的农田和路让我们愁苦不已。我们是一大早上的路,绕过了路上五处被雨水冲塌的山阻断了的路,十多里山路足足走到中午才到了公社。 公社书记一见我们大吃一惊,说这么恶劣的天气你们赶来公社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儿了。当我们说是来要种子的时候,公社书记才从惊慌中解放了出来,可又一头栽进了大惑不解里了:”要种子干什么呀?”我就把我们的打算对他说了。公社书记的眼睛里就烧起了希望的火来,好久没说话,忽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说:”贾名宇同志,你可给我解决了个大难题了!不瞒你说我正愁的要命,因为这雨就这样下个不停,就是有返销粮也没法再弄进来了,全公社的人还不饿死?因为旱灾你还可以去逃荒,涝灾可是生生的把你困在家里往死饿呀!就象现在,我急于知道下面的情况,可我和四个干事只能冒雨跋涉到附近的村子去,再远的地方就无能为力了。就是附近的村子的情况也让我坐卧不安了,因为党员的号召力已经没有了,群众都自行其是了,好多人家快断炊了!要不是那些党员结成伙勉力维持着秩序,我想群众早互相抢劫开了!要是那样我怎么向党交代呢?因为党是把这一方的群众的安危托付给我了呀!这下可好了,你给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得想方设法去通知所有的村支书学习你们的办法来抗涝,因为你这办法能让群众看到实实在在的希望,有希望,群众就听话了,就好组织了!”公社书记这番话使我很不好意思,因为他夸奖了我,也使我很感动,因为他对群众的患难的忧心如焚,使我再一次感到了共c党对人民的赤子之心,更坚定了我跟着共c党走,一定要带着我们村的人建设出个共产主义来不可,竭尽我个人所能,回报共c党的大恩!我就让书记放心,我一定会给全公社的村支书树立个榜样的,可关键是我们现在没有种子呀!公社书记说这好办,公社储备着种子,这种子按规定就是天再旱再涝也是不敢用做救济粮的,但是他让我们帮个忙,就是替他们去通知沿路的村支书来公社开会,再让这些村支书去通知他们临近的村子的村支书来开会,因为他们的人手现在太少了,而自从下开雨,就再没有来公社的人了,想传个话也成了妄想。他们就象断了手脚的哑巴看着大水冲向一群人一样干着急没办法。我们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五十三:穷人中的奸懒鬼滑之辈 两个月后洪涝结束了,我们保住的一百五十亩地里水稻就要抽穗了。我们的心踏实多了,又连明昼夜赶修出百十多亩容易修复的田地来,整理出简单的排灌设施来,种了包谷。这样我们就有二百五十亩庄稼了,我们全村人的肚子就不受苦了。然后我们就眼巴巴地守望着稻子赶快熟了,生怕老天忽然再伸出只手来把稻子捋走了。稻子越快熟了,人们越睡不着。有的人提议别等穗子黄了就收割吧。但是我坚持要等到穗子黄了。 唉呀,那等待的十来天的情景现在我还历历在目:人们天天把磨的风快的镰刀拿在手里围着稻田转着,只要看见一只蚂蚱或者别的虫子都要赶紧弄死了;只要看见一根杂草都要赶紧揪掉了。稻田里的鱼那么多,但谁也不去逮,怕踩倒了稻子;谁家小孩要是不小心滑进了稻田里,就会被拎出来打的直哭,父母还要过来补打几下……啊呀,终于有一穗子黄了,两穗子黄了,三穗子黄了……一片儿穗子黄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人们就三下五除二地把黄了的一片片稻子割倒了,把稻谷摔打了下来。当我们捧着这大旱大涝过后第一捧新鲜的金晃晃的稻谷,那心情是语言无法形容的。 于是稻子黄到哪里,我们就割到哪里,就象和一个什么东西在抢一样。稻子割完了,稻谷也打完了,一粒不丢地倒进了我们空了两年的谷仓里了。我们守着谷仓,象躺在娘胎里一般的无忧无虑了! 我们又把稻草一根不落地抗回来,分给每一家铺炕。闻着清新的稻草的香味入睡真是……唉!这感觉我说不出来了!但我们的双手并没有闲着,赶紧把稻田耕过了,又抢种上了包谷,都笑着说,这下可真的不愁吃了。 这天,公社的干事通知我去公社开会。去了公社我才发现,和我们村一样收获还凑合的村支书都喜笑颜开的,收获不怎么样的,或者没有收获的村支书都愁眉苦脸的,我就预感到了不妙。果然会上公社书记说,这次开会主要是解决那些村子的吃饭问题的,那些村子不是在洪涝中没有按公社的要求搞好稻田,就是逃难的村民又回来了,稻谷不够吃,或者两种原因都有,希望我们这些村子接济他们。我们立即知道这工作太难做了,你让村里人拿出稻子来接济他们,真如同从饿虎爪子下分肉一样呀!我们都低了头不吱声,会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公社书记的脸为难地红一阵白一阵,开始讲阶级友爱等等的大道理。一个村支书就说:”说到阶级友爱,个个村都争取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拖累别的村子,这就是最大的积极友爱了,要是老靠别的村子发扬阶级友爱来接济自己,这就是破坏阶级友爱。就如同一个大家庭,个别姊妹老是拖累别的姊妹,那么姊妹之情就会越来越寡淡,最后不但没有了,还产生了互相的嫌怨。所以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提倡阶级友爱,这样讲只对那些懒汉奸汉耍滑头的人有好处,只会影响了大家的革命积极性。”公社书记干笑:”那你是说就让这些阶级兄弟饿死算了?同志,你该让他们有改过的机会呀。”这支书:”据我的经验,这样的人很少有改过的心的,他们生来就是做尾巴的料。”公社书记就恼了:”同志!你这是什么思想?!难道把这尾巴一刀割了?难道你没有做尾巴的时候?同志,我们是在建设新社会,不是旧社会,自顾自!”这可是个思想难题。会场一时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个支书说:”我们的思想工作好做,但群众的思想工作就难做了。光对他们讲阶级友爱是行不通的。”公社书记:”你别拿群众来做挡箭牌,首先你就不愿意,群众的思想工作你能做通吗?”会场又沉默了。 一个支书说:”这样吧,我觉得给这些村子压上担子,他们才能走得快起来。我们只是把这些粮食借给他们,这样,群众的工作也好做些,要是白给他们,说真的,这工作真的不好做。虽然说天下的穷人是一家,可是小家还是要分的,亲兄弟明算账,才会越来越亲嘛,要不,用不了多久就成了仇人了。”我们这些手里有粮的村支书不约而同地赞成这个主张,公社书记叹口气说:”好吧,先就这样吧,你们可得提高你们的思想觉悟呀,你们可是群众的带头人呀!” 往回走时我就想:”那些村支书说得有道理,一大家中总有些奸懒鬼滑的人,就凭咱是血脉相联这一道理来吃喝姊妹们的,同样的,天下的穷人中也有许多奸懒鬼滑的人,就凭天下的穷人是一家这个理来吃喝我们这样的奋发向上的穷人的,这可能给我的理想带来灾难,我得防着他们呀!” 五十四:平均主义平均得我的理想奄奄一息 我回去给群众一说借粮食给那些村子,果然全村炸了营,群情激昂,坚决反对,说他们知道这些村子之所以陷入困境,是因为他们自己不争气的过,如果是他们尽心尽力了还是没有粮食,我们还能考虑考虑。再说咱们也就这些粮食,谁知道明年又是个什么年景呢?却非要咱们把粮食借给他们,这不就如同一个垂死的人弄到了一个馍,另一个垂死的人要求借给他一半一样的是个笑话吗?我就给他们讲大道理,但根本不顶事儿。最后,我拍着胸脯保证,秋天一定把借出去的粮食要回来,群众才把粮食借给了他们。这是碍于我这头人的面子,而不是什么阶级友爱! 从此我就提心吊胆了起来,因为秋天我一旦收不回那些粮食来,我的威信就很难保住了。同时,我们村的人特别关心别的村往出借粮的事儿,结果数我们村借出的快,借出的多,别的村拖拖拉拉的,个别村一直拖到秋粮下来了,一粒粮食也没借给。群众就暗地里抱怨起来,说我们村太积极了,对我的风凉话也就多了起来,说我拿大家的血汗去邀功,因为公社书记因此表扬了我,说大家的粮食不能再由村支部来统一管理了,这样我还会拿出去邀功的,还是砸了大锅饭吃小锅饭好,别的村子借出去的粮食少,就是因为粮都分给了个人,所以村支书再从个人手里往出掏就费事儿了。尤其是二十多年前周雨生招回来的那些外来户,闹的更凶。是的。自从桂明把他们和我们组织在一起,两伙人已经一块儿生活了快二十年了,在这期间两伙人也互相通婚,人际关系盘根错节起来,尽管这样了,可总有猪肉贴不在羊身上的感觉。你看看他们,总是机会主义者,对他们有利时就追随我们,对他们没利时就和我们另奔了。好在这二十来年里,他们和我们一样处于困境中的时候多,所以总是响应我们的行动,因为我们的经验使他们深知困境中团结起来才是每个人唯一的生路。也就是说,他们与我们能站在一起是困境撮合成的,一旦都顺利了起来,就和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了。早在前年砸大锅饭的时候,他们就有了分家的心思,只是当时旱灾开始了,使他们不得不还和我们合伙在一起。现在旱涝灾害都过去了,他们还不借着这机会掀起分家的风波来?只是我的威信很高,我们这些老户还不听他们的,他们也只能背地里闹一闹。但我深为忧虑,因为他们是我的理想的一个大隐患,因为我的理想的基础就是全村人过集体生活,而集体生活的重要标志不就是大锅饭吗?我想把他们另出去另建一个村子,可是二十年来的通婚使他们和我们的老户缠绕在了一起,你真是不好另呀。而且我想,如果一有妨碍你的理想的人你就把他排挤走,除了不符合天下穷人是一家的革命精神外,弄不好将来就剩你一个人在建设你的共产主义了,那就不是共产主义了,所以,你还是想办法让他们跟着你为好。是呀,团结人这一点你就不如桂明,你该象桂明学习呀,桂明能把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伙人拉拢到一块儿去,我就不能把那伙人摽在我们这伙人身上往前走?刚开始可能费事儿,但走一会儿就会顺溜起来的。我就想,当前最要紧的是保住你的威信,把粮要回来。 于是我很留心借我们粮食的那两个村子的秋粮的长势,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就去提醒它们的村支书。但我很快发觉自己是徒劳的,因为这两个村子的人的自由散漫是根深蒂固的,再有本事的村支书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就想:你们活该受苦受穷,共产主义的大门就该对你们这样的人关闭,要不你们拖住大家都进不了共产主义的大门!我就下决心不顾一切把我们的粮食要回来,所以秋收一开始,我就带着十几个青壮年去帮他们收秋,实际上是就地收回我们的粮食。这两个村的人一看就明白了我们的意图,就轰我们走,说我们是种着社会主义的地,不是我们自己的地,他们是吃社会主义的粮了,就顶如吃自己的一样,因为他们也是社会主义的人呀,自己还得还自己的粮了?真是笑话!我们气炸了肺,就昏了头,和他们械斗起来。这事影响恶劣,全县通报批评了我们村,我被免职,但代理村支书。但这次械斗唯一的好处是,村民们都原谅了我借粮的错误,因为这证明我是一心为村民的。我的威信虽然没有倒,但也歪了。 秋收后不久,公社来征粮。群众不满,说自己手里的粮食只够全村的口粮,一征粮就又得夹和着野菜度日子了。哼!还社会主义呢!因为这是抢了。公社就说:”你们去年吃的返销粮不都是从别的还能勉强生产的地方的牙缝子里硬抠出来的吗?现在你们能生产了,就不顾别的还在饿肚子的阶级弟兄了?咱不说阶级友爱这样的大道理了,单说知恩图报这个理你就迈不过去呀!再说,种地纳粮是天经地义的事呀!你种社会主义的地,能不给社会主义纳粮吗?”这两个道理就使群众哑口无言了,因为农民是认这两个老理的。而最后这个理使群众明白,这地不是自己的,是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和自己好像是雇佣关系,可社会主义不是说是穷人自己的天下吗?唉,谁能说得清呀! 粮征走了没几天,全村人就一齐要求分粮自个儿过,因为几个穷村并没有征粮,这太不公平了!他们担心公社还要来征粮,怕我们村支部又邀功答应了公社,所以还是把粮分了自己守着放心。但我知道更深层次的原因----农民一旦不用共患难了,就立马各顾各了,这有我们村的历史为证,所以征粮事件只是个引火索而已,外来户的暗地里煽动只是个催化剂而已,村民们迟早会走这一步的。这使我的理想受到了第一此重创----还没冒头就挨了一棍。我本想放弃了我的理想,可我的人生经历使我知道,一旦有个天灾人祸,这种自顾自是没有一点儿抵抗力的!而且这种自顾自的发展象现在小孩子们玩的旋转木马,看上去陀螺螺地转着,实际上是在原地打滚的,大家是都脱离不了贫困这根轴的,那样的生活重复个没完,嗨!还不如早点儿死去呢!可是怎样才能使农民用团结起来抗灾的精神来共同致富呢?这个问题这次可是非得我立马解决了。但在我没解决之前没办法,只得砸了大锅饭。但我仍顶着压力顽强地坚持着组织大家用桂明的办法挖野菜砍柴火,因为放任自流地让他们去干这些事儿只能浪费掉了,这有以前的经验为证,所以大家没过多久还是配合了我,我的威信又稳固了起来,这时公社又恢复了我的职位。 冬闲来了。公社号召大家利用冬闲修整毁坏的田地,做好来年大生产的准备。我积极响应,可群众却腰来腿不来地眼盯着别的村子的进度干着活儿。革命的道理我现在不敢和他们讲了,不然他们就要提我借粮的事儿刺我了。再说解放了也十几年了,形形色色的事也发生了不少,群众已经不象刚解放时那么的信任革命了,也就是说,现在一呼百应的事儿没有了。我就跟他们讲,咱多整出地来,为革命也为自己呀,他们说看不出来对自己有什么好。我说,不管怎样,地种的多了,落到咱手里的粮食也就多了,他们说,宁愿和别的村一样受穷,也不愿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收获下的粮食让别人不劳而获了。我也没辙了。唉,这样的劳动精神,第二年的庄稼就可想而知了。我就对我的理想又泄气了,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了,才知道人心是太难齐了。开春了,大家的口粮也陆陆续续吃完了,完全靠储备下的野菜度日子了,因为新的野菜还没长起来。这时村子里的闲话就浮泛了起来,说是集体不如单干好,想当初刚分了田时过的是什么光景呀!我说,入了社吃大锅饭时不是更和美吗?他们说和美什么呀,谁家人多,谁肚子大,谁才觉得和美呢!唉!人呀!就记着自己委屈吃亏的地方,从不记着自己得大便宜的地方呀! 这时那些外来户纷纷说自己的老家现在过的好,想回去。我们这些老户巴不得他们都走了。有一天,终于有个人走了。这个人叫李虎蛋,身体异常魁梧,所以饭量奇大。他是个单身汉,早把自己的口粮吃完了,吃野菜根本不顶事儿。他饿得慌,就整天漫山遍野的逮野兔野鸡,捉田鼠,捞鱼。连劳动也不参加了。刚开始我批评他怠工,他说不是他怠工,是因为肚子空着没力气干活儿,要是你肯把你家的吃的借给我吃,我一定参加劳动。这就把我难住了,因为这家伙太能吃了,一顿两顿我能支应他,可顿数多了我家还不是得和他一样饿的漫山遍野的疯折腾?因为离稻子熟了还早着呢!我就思想着把村里的预备粮借些给他,但思来想去不敢,因为村里人都盯着这些粮呢,你一开了头,就都拥上来要求借粮,而这些粮当时村支部说定了,除非大灾大难,决不能动用的!我没法子,只有对他听之任之了。这一天他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就一卷铺盖回老家投奔他的兄弟姐妹们去了。 他这一走就带动了五六家外来户真的回老家了。这时我们这些老户反而羞愧了起来,因为他们要是嘴上说说舍不得走,还能让我们觉得桃源村是块儿值贵的地方,可他们毫不留恋地一拍屁股恨撅撅地走了,就把我们桃源村贬的一文不值了,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桃源村人能觉得脸上有光吗?于是在这些外来户面前就底气不足了,而外来户们就张狂了起来,咒骂着这块儿他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动不动就说要走,象娇贵的媳妇动不动就威胁穷小子自己要走一样。可我们却不敢说一句硬气的话了。 外来户中有个木匠,是我们村中唯一的手艺人,是我们村里短缺不了的人才,因为农具坏了都得他来修理的。这时就公然跑到一个镇上的一家木匠铺里去了。当然先开始他只是请假偷着去干的,后来才公开的。这对我们这些本地户是个打击,对集体主义更是个打击。我们村的农具坏了就使人觉得绊手绊脚的。有的我们凑合着能修了,有的就只得搁着。这样搁着的农具越来越多了,就不只是绊手绊脚的了,而是束缚住了手脚,对生产就有了影响。我给他的家人留了好几此话,让他回来给修一下,因为我认为不管怎么样,你的家人还吃着集体这碗饭呢。你单奔了我也没为难你,因为有些地方会整单干的人,你看在我这点儿情面上是该帮这个忙的,可是迟迟不见他的影儿,我就决定叫他回来修,要不我可要把他一家人从村里逐出去了。 我步走着去了他干活的那个镇上已经是中午了。没费多大事儿就找到了那个木匠铺,进了门正碰上他们吃饭,五个人端着碗围着一盆土豆顿鸡块儿。一见我进来了,他就明白了,赶紧把我介绍给了众人。当时集体主义占着主流,这些单干的人见了我们这些有点儿官职的人不免要忐忑不安的。有个人就赶紧给我盛了一碗米饭,用筷子搛了好些鸡块儿搁在碗里才递给我吃。我不好意思地推辞着,因为这碗饭太值贵了。这木匠看出来了,就真诚地拉住我的手,把碗递在我手里说:”贾支书呀,你就尝一尝吧,我敢说,你已经三年没见过肉星儿了。我是真心想让你尝一尝肉呀,因为你是个好人呀。”我只得接了过去,尝了两口。真的,我当时谗的真想一口就连碗吞进肚子里,但是我感觉到了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我就放下了筷子。他们赶紧低头装作吃饭。我就开玩笑地对他们说:”你们的生活就是不错呀,天天有肉吃,当年的财主也过不上这样的生活呀。”木匠谨慎地说:”不能说天天,但隔三差五的总是要见肉的。”我调侃他:”哈,怪不得你不回去了。”他说:”那当然了,放下肉不吃,回去吃糠咽菜,傻子呀。”我说:”你认为单干比集体干好?”他说:”当然了。集体搞平均主义,干和不干的人一样。”我说:”可集体给能干的人很高的荣誉呀。”他说:”荣誉又不能当饭吃。再说,有了荣誉你更得好好干,要不人家会说:’嗤!还是模范呢!’”我说:”可是集体能抗灾呀,这场持续了三年多的旱涝灾害要是搁到解放前,不知要死多少人呀。”他说:”灾害不可能年年有,就是十年有一次也算严重的了。就拿这次灾害来说,与上一此的灾害相隔了快二十年呢。所以在这二十年里,只要你自己干的好,准能储备下抗过灾害的粮食和钱来的。”我说:”单干不见得人人都能干好的,那些干不好的可就抗不过去了。”他说:”可干集体可是人人都干不好呀,还不如单干,能有干好的。”我说:”集体是好的,只是这三年灾害害苦了集体。你不见五九年以前咱吃大锅饭的时候多么的红火呀。”他说:”咱们村,扩大点儿说,咱们公社的大锅饭比较好,可是别的地方就不行了,贪污浪费偷窃,硬把集体吃倒塌了。”我说:”你别瞎说了。”他说:”我以前也不相信,自从来到镇上干活儿,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从他们的嘴里才知道了大锅饭的真相。贾支书,你是个能干的人,更是个好人,我不会对你说假话的。”我说:”我是共c党员,你该赞扬共c党。”他嘿嘿一笑:”在这个镇上共c党员我也见多了,可不都象你呀,所以我觉得还是你人好。”我不搭理他这句奉承话,问他:”那你不回去修理农具了?”他说:”我去修理得收钱呀,这是铺子里的规矩。”我说:”你咋认钱不认人呢?要知道你的家人还在村里呢。”他为难地说:”贾支书,行有行规呀,我真想替咱村修,但我得守行规呀。贾支书,希望你看在我为村里修了这么多年的农具的份儿,上不要为难我的家人。说实话,我很想把家人接过来,可是,要是这木匠铺子不让开了,我和家人到哪儿落脚呢?不行这样吧,我和东家说一说,给咱村打折,你看怎样?”我一看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五十五:定任务 我往回走心里很难受,因为共c党的天下还有逃难的,还有宁愿单干的!难道集体就真的干不出个名堂来?解放以前一盘散沙的农民的苦难又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相信单干下去又会倒退到旧社会里去的。于是我生出一股豪气来----我就不信走集体主义就建设不成共产主义!可那个老问题猛不防又跑出来给我泼冷水了:”你想好了怎么才能激发起群众的热情来了?”唉,我就恼怒地想:”为什么群众就没有干劲儿了呢?唉,唉……看来这木匠说的对,就是这平均主义害的!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也不符合社会主义呀,这势必又造成贫富分化……”嗨!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一时想不透,但眼前是,如果不把我们村的劳动成果和别的村的劳动成果分开来,我就没办法激起群众的劳动积极性来!我得去试一试! 于是那个老早就萦绕在我的脑子里的想法又跃跃欲试起来。我就一转弯儿去了公社,找到了公社书记,把我的想法说了:”应该给每亩地定出任务来,除了任务外,剩下的都是村里的,这样群众才会积极起来的。”公社书记说:”同志,你这是实利主义呀,革命群众是不能有这种思想的,更何况你是村支书呢!”我说:”可是那些革命道理群众听不进去了,要是这样下去,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呀。”公社书记正色道:”贾名宇同志,咱是多年的同志了,你这话可以跟我说说,但跟别人说了,可是要负政治责任的!”我说:”就是负政治责任,也比饿肚子强呀。”公社书记看看我,叹口气说:”你说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那些地少地不好的村子,就是不定任务也供不住自己的肚子,你再定任务……唉。”我说:”你定了任务,收了,等他们不够吃的时候再借给他们,或者怎么也行,别的村反对的声音也就小了,因为不管怎样,他们也是和自己交了任务的,而不是一粒粮食也不交的,因为农民的攀比心太重了,更重要的是,别的村子粮多了,那些口粮少的村子就会眼红起来,就会怪自己不好好的干,就会干起来的。”公社书记低下头想了好久,才看着我说:”唉,想不到群众的思想觉悟真难提高,解放了十几年了,还得用利来促进生产!唉!咱就这么试一试吧。” 五十六:偷收人家的秋田事件让我明白了什么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乡亲们,乡亲们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从来口无遮拦的光蛋老汉----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次逃荒中被我们分给另一伙人当头儿的那个人,由于他这一大功劳,所以他说话肆无忌惮好伤人,但村里人都能忍让他,一提到他,都宽容地一瘪嘴:”嗨,他这人呀。”就再不提他了。----就说开了:”这才公平,再不这样干,社会主义就得喝西北风了!嘿嘿,因为时代不一样了!在五八年以前,人们直以为共产主义就在前面敞开大门等着大家往进奔呢!一奔进去天下的穷人就都不用受苦了,在那里就不分你的我的了,所以就都拼命的贡献,不计较你多我少,因为马上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嘛!可这一场灾害使我们明白了,共产主义离咱还远着呢!偷奸取巧耍滑头的人的蹄蹄爪爪就都露出来了,谁实受谁吃亏,反正都按人头分口粮嘛,结果实受的人也被逼着学会了偷奸取巧耍滑头了!嗨!早该这样了!”我笑着说:”光蛋叔,这话你可不能到外面去说呀,咱村里说说可以。”光蛋满不在乎地说:”社会主义不是咱穷人的天下嘛,在自家里说话也有这么多忌讳?就是解放前的国民党日本人也不大计较你说什么的,真是的。”我知道跟他说不出个明黑来,就不再接他的话茬了,和大家攒在一起焦急兴奋地等着公社最后的决定。 过了十来天,公社叫我去开会,乡亲们不由得送我到了村头。 会开的充满了火药味,原来那几个拖我们后腿的村子不干,说他们的地少,地不好,我们就说,你们的地少相应的你们的人口也少,并不亏,你们的地不好,我们也有不好的地,可以根据地的质量灵活地定任务嘛!他们拗不过我们,不再吱声了,于是我们开始一个村一个村地丈量田地评估地的质量,公道地制定出每一类地的任务。 巨大的积极性使这艰巨的任务我们十天就完成了!当我回到村里,全村人围着我爱戴不已,原来他们已经知道这主义是我提出来的,这进一步证明了我是一心一意为他们的,我的威信就又高涨了起来。这时我提出利用农闲时修整恢复荒废的田地,修复水利设施,积极攒肥育肥,大家积极响应了起来,那种死样活气象洋烟鬼一样的神气再也没有了。 这时党中央提出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口号。说实话,我这一生听过许多口号,但没有一句口号比这句口号实在又有骨气,这句口号成了我一生的精神力量。我把这句口号用白粉写满了村子里显眼的地方,时时处处挂在嘴上,使它渗透进了我们村每个人的骨髓里,使他们个个都有一股钢巴硬铮的丈夫气概。我从而悟到一个道理:老百姓是很容易用口号这种方式来教育指导的,但你的口号一定要有说服力,打中他们的心。 第二年前半年风调雨顺,我们的稻子获得了大丰收,痛痛快快地交了夏粮任务。可不久我们就痛快不起来了,原来那几个村子抗着不交任务。乡亲们就说,秋收后咱也不交秋粮任务。我就劝他们不要攀扯他们,他们本身就穷嘛。但我忐忑了起来,因为乡亲们虽然没反驳我,但明显的不忿气,也就是说,秋收后一定会有大麻烦的,就未雨绸缪开怎么能平息将会发生的麻烦。可就是没想到这麻烦提前发生了,而且以完全出乎所有的人的预料开的头。 原来一个拖后腿的村子连夜抢收了邻村的一片秋田,邻村的人们就愤怒地去往回抢。要不是这个村的支书威信高,拼死拼活拦住了这村的人,一场可怕的械斗就爆发了。这个村支书拍着胸脯对村里人担保,这天只要是共c党的天,他一定要给村里人讨回公道来,就去公社找书记。公社书记听了也很震惊:”这不是土匪吗?”就叫来那个村的村支书,问他为什么不阻止群众这样做,他说他阻止不住。公社书记就问他你阻止不住为什么就不上报?因为这样重大的事不可能是忽然一哄而起才干的,是有一个酝酿过程的。坐在一边的被抢了的村支书一听公社书记的这话就一拍大腿说:”张书记说的对,这事确实是早有预谋的,前两个月我们村里就流传开了一些谣言,说他们要抢我们村的那片儿秋田,可我们都没当一回事儿,因为谁也不相信,共c党的天下还有人敢当土匪!张书记呀,无风不起浪,谣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呀,它是有一定的根源的。”公社书记就盯着这个支书说:”是无风不起浪的,这风就是从你们村里刮出来的,你怎么能没觉察呢?你觉察了不向上反应就是失职行为呀。”这支书张嘴要说话,那个支书又插进话来:”张书记,我看了现场,这绝不是胡乱抢的,而是组织起来有条不紊地抢的,因为那庄稼茬子割的齐齐的,低低的,地里连一穗落下的庄稼都没有。再说,要是没组织好,这么大一片庄稼不可能一夜间就一棵也不剩了的。”公社书记就盯这支书说:”这说明你参与组织了偷收行动了吧?”这支书就焉了下来:”唉,要是我不答应他们,不但这支书当不成了,在村里也没法呆了。”公社书记问:”你们为什么要抢这片地的庄稼呢?”这支书就委屈地理直气壮起来:”那片儿地本来是我们村的,入社时却划给了他们村,这不公平嘛。”那个村支书却说,那片儿地本来就是他们村的,要不怎么能划给他们村呢?两个村支书就在公社书记面前争吵着翻开了那片儿地的历史,结果是越翻越乱。 原来邻村之间都有些纠缠不清的地。打个比方说,你以前住在甲村,后来去了乙村成了乙村人,可这时还没矛盾,因为你对地还有所有权,但一入社矛盾就出来了,因为这时你对地没有所有权了,而你的地又在甲村的地界里,甲村可以说那地是他们村的,而乙村就不干了,说那地是他们村的人的地,现在入社了,那地理应是他们村的。但当时这矛盾也不激烈,因为大家都认为不管是哪个村的,都是社会主义的,再说很快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那时更不分什么你的我的了,还争什么呀,所以当时公社给各个村子划分地的时候没遇到什么麻烦,没想到现在这矛盾就尖锐了起来,因为这可涉及到交了任务后的口粮的大问题呀。 公社书记是个明白人,知道任由这两个人把这块儿地的老帐翻下去,会把全公社翻得乱了套的,就斩钉截铁地说:”地是国家的地,不是哪个村子的地,国家分给你什么地,分给你多少地,你就种多少地,种什么地,这与地的历史无关。这事儿以后不要说了。你回去让群众把抢走的粮食归还给人家,让他们知道这样做是犯法的。”这村支书嗫嚅着说:”这个不好办呀。”公社书记就恼了:”怎么不好办?你觉得不好办,有的是好办的人,你这支书就别当了!”这村支书一下子就轻松起来:”谢谢张书记,那我回去了。”公社书记先一愣,立马火了:”怎么,你说走就走了?我还没免你的职呢!坐下!”这支书只得愁眉苦脸地坐下来说:”张书记,我这支书不好当呀,除非你让我能使他们多收粮食。”公社书记:”你们村的地就那些,没办法。”这支书就壮起胆子来回一嘴:”你不是说地是国家的地嘛,就不能多给我们一些?”这下可把公社书记给将住了,因为要是这样干,全公社就乱套了!他就又急又怒地冲这支书吼:”国家的地是你随便要的吗?你先解决了抢粮的事再说!”这支书期期艾艾了一会儿说:”这事儿有两个解决办法,一是免了我们村的任务,二是给我们村分到和别的村同样的地,我们马上就归还他们的粮食。”书记更恼了,擂着桌子喊:”你这是跟我谈判呀!你看看我是谁?我是共c党在这个公社的代表,你和我谈判,不就是和共c党谈判吗?你不是就站在党的对立面了吗?”这支书就惶恐了起来:”啊呀,张书记,你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呀,我只是代我们村里的人说出大家的想法而已,而且我敢用脑袋担保,我们村没有一个人敢站在党的对立面的,他们只是要求党能公道呀,因为这么下去,别的村子会越来越富,我们村子会越来越穷了。他们认为都是社会主义的子民,为什么就不一样对待呢?” 公社书记就犯难了,召集我们所有的村支书商量这事儿,争吵了几天,我们明白不得不向这些村子让步了,因为地说来说去不是村里的,是国家的。我们对那支书提出的条件权衡再三,决定答应不定他们的任务,因为地虽然说是国家的,但我们这些农民在骨子里还是认为是自己的,对农民来说,是硬舍命也不舍地的,因为有了地在手里,它就是寸草不生,农民心里也是有底气的,再说了,他们不定任务虽然让人不忿气,但我们不损失什么,损失的是国家,但要是把地分给他们,损失的就是我们而不是国家了,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口粮要减少了。 这件事象连环案的头儿,你一揪,就扯出一串案子来,原来在解决这件事的时候,自然会谈到各村的地,就有人咬出了一些村子在丈量地的时候少报了地亩。公社书记就决定重丈量,果然好几个村子的地亩就多了起来。这些村子的人就对那些咬嚼他们的人恨死了,因为这对那些人是没什么好处的。 公社书记解决了我们这些村支书的思想疙瘩,下面就该我们去解决群众的思想疙瘩了。公社书记还是那句话:这就看你的工作能力了。 我回去和乡亲们一说公社对这件事的解决法,乡亲们果然忿忿不平地吵开了,但和我们这些村支书一样,吵了半天也想开了,不定他们的任务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要不惹毛了公社书记硬要重新划分土地,就更亏了。于是很快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唉,谁让土地最终不是咱的呢? 这两件事使我明白,许多穷人是不配带领他们建设共产主义的,因为带着他们就顶如带着了害群之马。所以就更坚定了我带领我们村这些勤劳实干的乡亲建设我们村的共产主义的理想。而且我相信,要建设我们村的共产主义,就得甩开别的村子,否则它们拖住你永远也建设不成你的共产主义!我就对乡亲们说:”咱不要学他们的小心眼儿,咱要把眼光放远些。只要乡亲们信得过我,我一定让大家过上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的好日子。因为现在咱和那些村子总算分开了,咱的劳动果实不会再被他们平均去了。”乡亲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浑身都焕发出了团结一致的干劲儿来,这股干劲儿不弱于团结一致抗灾时的那股子干劲儿,而且比它要让人觉得舒心,因为抗灾时人总觉得焦虑不安,而现在是因为有了奔头而心情舒畅。 是的,奔头!当年的李生儿说的对,有奔头,逃难的乡亲才能支撑着活下去,同样的,有过上更好的日子的这个奔头,乡亲们才会团结在你的周围跟着你干!哎呀,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以前困扰着我的那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可我冷静下来慢慢地想,上面提倡的共产主义这个奔头为什么后来就激励不起乡亲们的激情来了呢?因为它太远太大太玄乎了,而农民是要见实的,时间一长了不见有一点儿成效,自然就不相信了。也就是说,你给农民的奔头不能离农民太远了,要让他们看得真真切切的,要在短时间里让农民摸着了,这时你不妨再在他们前面再树立个奔头 五十七:社会主义就不能穿新衣服? 第二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年。我们村的人就不为肚子发愁了。我就对大家说,咱村该把预备粮变成储备粮,在好年景里该大量储备起来,千万不能敞开肚子海吃,因为你得防备着坏年景呀。乡亲们双手赞成,因为灾年的惨痛太可怕了。这一决定使我的威信更高了,因为他们都为有我这样为村子高瞻远瞩的带头人而庆幸。我就再接再厉,给乡亲分给足够的口粮后,就卖了余粮,把钱分给乡亲们,名之曰分红,让他们置备些衣服,全村人高兴的象十个年三十垒到了一块儿过一样,因为多少年来他们没见过新布了!更不要说新衣服了!一时间家里家外地头路上都是议论着该买什么布,最后推举我去买布,因为当时的布就那么几个花样,议论一会儿大家是很容易议论到一块儿去的。我就算记好了什么样的布买多少,拿着大家集资起来的钱把布买了回来,还顺便去镇上请了位裁缝来,把村公所让出来让他给全村人量体裁衣。一时间全村象赶集般地热闹了起来。 不几天公社书记叫我去公社。我还以为又要开什么会呢,结果我去了见就我一个人,就纳闷了起来。就见公社书记用一副私下里是老朋友的口气对我说:”名宇呀,你该注意些影响。”我一愣:”我怎么了?”公社书记:”你让社员们做新衣服了?”我说:”对呀,社员们好多年没见布星星了,家里的衣服都是大人穿了子女穿,老大穿了老二穿,破烂不堪不说,还糟的很,一碰就烂,所以许多人家可以说是衣不蔽体,让人很别扭。我想在几年的时间内,让我们村的每个人都有一身新衣服。”公社书记说:”可周围的村子都说你搞资产阶级享受,不顾积极兄弟的困苦呀。”我就火了:”我怎么就不顾阶级兄弟的困苦了?我们村这两年哪年不是都超额完成了任务的?我们在花我们自己的钱就不行吗?难道社会主义就不兴穿新衣服吗?”公社书记为难地说:”你说得在理。他们也只是说说你,可是人嘴里是有毒的,你得防着点儿。咱俩撇开同志关系和上下级关系不说,可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不提醒你是不对的。唉,你不要忘了一句老话:财不露白呀!不然人就要眼红你,一眼红开了你,嘿嘿,你倒霉的日子就来了。你不见以前的地主老财总是深藏不露吗?”我说:”那是旧社会,你一露富,土匪就瞄上你了。现在是新社会,谁还敢来抢我们呢?再说,有钱不花,群众的生活怎么提高呢?”公社书记:”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名宇,你得注意别人看你的眼光呀。”我说:”这几年我算弄明白了,你注意别人的眼光就没办法生活了,因为你比他强,他眼红你,想方设法拆你的台;你和他一般高,他挤对你,想方设法想比你高了,或者压下你去;你不如他,他看不起你,你做出了成绩他就竭力否定你,总之不让你超过了他。所以我认为,只要我在听党的话的前提下只管做自己的事,管别人怎么说我怎么看我呢?”公社书记叹息一声,从此和我疏远了,因为我第一次不听他的话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上面的许多话是听不得的,从此我们村子就成了周围的村子议论的中心,和我们有了距离,但我不管这些,因为我下定决心甩开这些村子建设我心中的理想,要不想遭他们的非议,就还得和他们过一样的日子! 在这里我插几句。你也发觉了,我说到当年的那些人的时候尽量的不说名字,总是用这个那个来代替,有时候让你听的很混淆。唉,没办法,因为许多当事人还活着,我要是提名道姓的说,很容易让别有用心的人来挑起事端,因为我们桃源村几十年来就是在和周围的村子的缠斗中成长起来的,你越往后听越能感觉到这一点的。唉,宿怨是很难消除的,只是深埋心底是了,我是不愿意把它从我的心底挖出来,也不愿意别人把这些人的宿怨从心底挖出来的。 五十八:陈永贵对我说 第三年年景就不怎么好了,可见天道酬勤这句话也不怎么对的。但我们仍添了储备粮,因为我们村全体决定,只要粮食有盈余,就先添储备粮,因为这储备粮使我们心里踏实,底气十足。我在这里再插几句,你要是当时来过我们这里,尤其是去了公社的集市上,凡是那些腰杆直溜溜的人,抬头挺胸的人,不用问,总是我们村的人,而这一强烈的优越感就是我们村的储备粮使他们焕发出来的。在那些年里,方周二围的村子一提起我们村来就会羡慕又眼红地说:”啊呀,人家桃源村就是再来一次六零年那样的大饿人也不怕呀,人家有那么多的储备粮,他们就是三年不动一锄头也够吃三年的!”哎呀,在饿怕了的人的眼里,还有比粮食更重要的吗? 咱再接着说。这年社员们分的红就少了些,社员们也就舍不得添新衣服了,可我又不能逼他们去添衣服。唉,总之一句话,饿怕了的人年景一不好就提心吊胆了起来。我就知道,要想实现我对他们的第二个承诺:人人有衣服穿,就得想法增加收入,要不再过五六年,村里仍不能人人有新衣服的,那我对他们的第三个承诺:离开茅草屋,住上好房子,就更是牛年马月的事儿了!我就绞尽脑汁地想这个问题,和社员们在田间地头大会小会上探讨这个问题。他们最后说:贾支书呀,你也看到了,咱就这些地,该想的办法该下的苦功咱都做到了,唯一做不到的就是让风雨听咱的使唤了。年景就是再好,也比今年的年景多收上两层没劲儿了。贾支书呀,你替我们大家也竭尽全力了,我们已经很感激你了。 乡亲们的理解使我觉得很温暖,但也更激励了我带着他们生活的更好的斗志。我就说:”我答应要使你们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的,我是不能放空炮的。” 我相信当时象我这样焦灼彷徨的人很多。这时,党中央及时号召大家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这就如同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一样,给我们农民送来了指路明灯。我喜不自胜,立刻向公社申请,要去大寨取经去。不久,县里就组织了第一批去大寨学习的参观团,我是其中的一员。一路上大家兴奋地谈论着大寨,这种谈论给大寨罩上了神圣的光环,使的我们变得象去西天取经的唐僧那样对大寨顶礼膜拜又诚惶诚恐。去了大寨我才发现,大寨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的,也就是说,我们的谈论把大寨描画成了神,而现实中的大寨是人间的英雄!因为我们知道大寨在平山填沟,改造田地,可当我们真看到这情景的时候,那种震撼是亲临战场时枪炮声对你的震撼,而不是听人家说枪炮声时的震撼。我可以打个比方说,你听了我说了这么多旱灾时的惨象,但你真正见到旱灾时,会觉得我说的太轻描淡写了。真的,我们站在了大寨的地上,才知道了什么叫改天换地的英雄气概了,因为我们一直是依山傍谷去开田修地的,而大寨却是让山和谷按他们的安排来开田造地的!也就是说,我们是顺着天意的奴才,而大寨却是征服天意,让天意做奴才的英雄!也就是说大寨告诉了我们社会主义的主人该怎么当,而在这以前我们虽然被推上了主人的位置,但畏畏缩缩的没有当主人的自信。尤其是在天的面前! 一股豪气陡然激荡在我的胸中,我恨不得立刻回去带领乡亲们平掉我们村的那十三个山头,填掉我们村的那十六道山沟,这样一下子我们村就能多造出一倍半的地来!到那时粮食还不多起来吗?嗨!粮多起来了,还愁没衣服穿没房子住吗?! 但大寨人平山填沟的艰难使我很快冷静了下来,使我知道这可不是一鼓作气就能干成的事儿,是要持久的苦战恶战的,也就是说需要一股坚忍不拔的精神,百折不挠的斗志,而这两种品质是绝大部分的人所没有的,一个集体中这两种品质就更稀缺了,因为让一群人团结起来共同行动一会儿已经是件难能可贵的事了! 但我就认定这才是我要取的经。于是我就向陈永贵请教,怎么才能让一个集体培养出这两样品质来。陈永贵爽朗地说:”这很简单,狠抓思想工作,使大家始终保持饱满的革命斗志,万众一心朝前闯。”我说:”抓思想工作我们也知道,可是能一直万众一心就难了,更不要说始终保持饱满的革命斗志了。”陈永贵笑:”不然我说要狠抓思想工作,而不是抓思想工作,你得在狠字上下功夫,这样才能使群众的思想总是炉火纯青,不孱入杂念呀。”我象听了老和尚玄妙的歇语一样怔怔地看着陈永贵。陈永贵笑:”你听到我们的广播了吗?”我说:”听到了,处处是激昂慷慨的音乐和歌声,让人热血沸腾,就想蹭蹭地去显身手;处处是激荡人心的先进事迹的报告,让人就想立即去学习;处处是响亮的革命口号,让人直想勇猛地冲上去。”陈永贵:”对,革命的歌声革命的音乐最能陶冶革命的情操荡涤尽人心中的杂念闲尘,而先进的革命事迹时时处处让革命的群众看到自己的不足,知道自己该向谁学习;而革命的口号就是冲锋陷阵的鼓点,当然这鼓点不是乱敲的,是你随时发现有利于革命的,和不利于革命的思想情况时,将提倡和改进的方法概括成琅琅上口的一句话,让它们响彻会战的战场,从而使革命群众能朝着正确的方向去冲锋,你懂了吗?”我高兴地说:”我懂了,我们做思想工作的方法跟你们的一比真是小儿科呀!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陈永贵:”你还有一件不知道的事儿。你眼里看到的什么最激动你?”我说:”大会战上漫山遍野的红旗,它总让我的胸中翻腾起鏖战到死的豪情。”陈永贵:”红旗的作用不止这一点,它是革命荣誉的象征,哪个战斗队的红旗落在了后面,或者被降了半旗,就会激发出他们迎头赶上的狠劲儿来,因为谁都怕拖革命的后腿,做革命的尾巴!”我慢慢地点着头说:”我明白了,我们那里的群众没有革命的荣誉感,我得培养他们的革命荣誉感。”陈永贵:”你还有一点没明白的。”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把我拉到一面墙前,满墙挂着一副地图似的画。我问他这是什么?陈永贵说:”大寨大队的十年规划蓝图。你看了后说说你的感想。”我就看了起来。因为公社给我们这些村支书和党员开过脱盲班,所以我能半生不熟的看得懂这张规划蓝图,于是我才明白,搞建设得有步骤有次序地一步一步来,而我以前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凭感觉去搞,更重要的是,这规划蓝图能使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怎么干,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就如同你给鸡在院子里垒鸡窝,你知道该先干什么后干什么,而且一点儿也不怀疑它垒不成,因为它已经垒好在你的心里,只是用手把它从心里移到院子里罢了。也就是说,蓝图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给人一种赶紧把心里的东西移到眼前来的急迫感,从而起到不用举鞭自扬蹄的效果。 五十九:规划蓝图的风波 我们公社选的我和另外一个村支书去的大寨。我们一回来,整个公社就轰动了起来。他们觉得我们把取来的真经一告诉他们,他们一照办了,就马上也变成大寨了!就如同刚改革开放时,从外国买回了我们心仪已久的机器设备,工人们以为一安装起来就能产生和外国人一样的效益似的。 公社书记立马召集全公社的村支书和党员积极分子开会,听取顾不上回家的我俩做参观大寨的情况汇报。我们先说参观大寨的观感,三百多人的会场鸦雀无声,三百多张嘴因为全神贯注而张开着,三百多双眼睛因为全神贯注而眨也不眨,就如同小孩子盯着就要爬出虫子来的小洞口,生怕眨眼时虫子就钻出来跑掉了,而他们生怕一眨眼就漏掉了我们说的话。 然后我说了我认为该怎么学大寨,实际上就是模仿,大寨怎么办,我们就怎么来。于是我们当即决定学大寨的样子成立了农田大会战指挥部,立即着手组建多种战斗队。更重要的是,公社书记豪爽地拍板,给每个村按个喇叭,这样既能发挥到宣传的作用,又能及时地指挥大家。而且立即就买了回来,还买回来大团大团的电线。因为从县里往过接电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事儿,公社就买回来一台大功率的发电机。然后通知各村栽电线杆,接广播线,好给冬天的农田大会战做好准备。原来大家性急得想立马就进行农田大会战的,但一向大寨那样系统地组织筹备,就觉得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进行的,就决定一总到了冬闲时进行农田大会战。 啊呀,栽电线杆时全公社那个欢腾劲儿呀,都以为喇叭一响,全公社就立马变成了大寨那样的会战战场了!可我心里充满了担忧,我提醒公社书记说,学大寨主要是学它艰苦奋斗的精神,没有这种精神,大寨不会是现在的大寨,我们也变不成大寨的。应该让全公社的人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公社书记立即向所有的村支书和党员积极分子强调这一点,让他们教导群众要有艰苦奋斗的精神准备。但我觉得光这样做只能让群众学到艰苦奋斗的皮毛而已,不顶事,因为兴奋中的公社书记也没有心情去往深里想这件事儿的,更何况别的人呢!但我坚决贯彻我的思想:”学大寨的成败就在于群众能不能彻底意识到这是一场长久的艰苦奋斗,能不能让群众鼓起这种面对长久的艰苦奋斗的勇气来,一句话,就是要统一全村人的思想认识,从而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否则就会半途而废的!因为乌合之众和真正的战斗队的区别就是在思想的长久统一上。但我们村的群众也正在狂热之中,谁能冷静地去想一想你说的话呀!我第一次感到带领群众奔向一个长远的目标,思想工作是多么的难做呀。我一时束手无策,辗转反侧,不由得想到了桂明,因为桂明是我的偶像。我就想,如果这事儿轮到了他的头上,他会怎么办呢?我不由得想到了他刚回村里展开工作时的艰难,远比我现在的困难要大,可他仍然把工作开展了起来,那他用的是什么办法呢?不就是先团结了我们那几个死党,作为骨干,然后开展起来的吗?对呀!我得先让村里的党员先充分认识到这一点,然后让他们带动着群众认识到这一点。一句话,思想不统一,还不如不学大寨呢! 于是我就给党员和积极分子开会,耐心细致地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最终让他们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我才开群众大会,在这些党员和积极分子的助阵下,群众的热情才缓和了下来,开始沉思了起来,开始知道这不但是要付出超常的艰辛,而且随时会累垮身体的,甚至会付出生命的。我见群众现出了犹豫的神色,知道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他们眼前,他们会打退堂鼓的。我就决定赶快把我们村的规划蓝图搞出来。于是我让副支书带领大家栽电线杆,自己去请教公社书记怎么弄个规划蓝图。公社书记挠一下头说:”这个我也是门外汉呀。不过,我给你向县委请教一下吧。”我就让他快一点儿。 第二天下午,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斯文男人来了我们村,说他是县里派来给我们村做规划的技术员。他边问我们村的情况,边让我带着他四处转。我发觉别看他是城里人,对农村的了解远胜过我,就不由得佩服起来。在这种就转悠就聊中,我们村的规划步骤就慢慢地酝酿成了。半个月后,他开始和我写了起来。我觉得这个规划很实在,看得见摸得着。尤其是第九年,让我们村里人全住进新村舍里,第十年都按上电灯,这是多么得激动人心呀!尤其是电灯,听说这只是县城里的人才配有的东西,象太阳一样的亮,不冒烟,不着火,一拉就亮了,一拉又灭了,多神奇呀!嘿!原来我们也配用呀!我就赶紧让技术员学大寨的样子,把规划蓝图用油漆画在我们村公所的墙上,配上文字说明。嘿!这个宣传效果比我预期的还要好!全村人简直有点儿癫狂了!同时他们明白了,要住上新村舍,点上电灯,得一步一步按规划步骤来,不能一步就登天----那是乌合之众一轰而起办的事儿,在现实的礁石上一碰就四分五裂了。光蛋老汉又说话了:”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呀!咱要点上电灯,就得低下头来苦干十年呀!但当咱再抬起头来时,谁也不敢小瞧咱了!那时咱就活出个人样来了!值呀!因为你不这样干,十年也就浑浑噩噩地眨眼过去了,那时你还是现在的熊样,有什么意思呢?”于是群众终于统一了思想认识,都沉下心来准备苦干了。于是我开始组织选购农田大会战所需的物资,可是一拨又一拨来参观我们村的规划蓝图的人使我不得不去陪他们,不得不让副支书去做这些事。原来我们不知道我们村的规划蓝图早不胫而走,轰动的越来越远了,就连周边的公社书记都来参观了。我在烦恼的同时也充满了自豪。 这天公社书记竟然陪着一位县委副书记来参观了!我真是,不,我们整个村子真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这位县委副书记对我们村的规划蓝图赞不绝口,说要号召全县的农村来学我们的样子,村村都要搞出自己的规划蓝图来。同时对我说:”贾名宇同志,我觉得你的规划蓝图的革命浪漫主义还是欠缺些,为什么就不把自来水和天然气规划进去呢?”我茫然地问他自来水和天然气是什么呀,这副书记对我的无知宽厚地笑一笑说:”用水管把水直接送到你的锅里,不用你再去挑水了,这就是自来水;用管子把能点火的气直接送到你的锅底,就不用你再烧柴了,这种气就是沼气。”我更是一头雾水,因为对我们农民来说,生活不就是担水烧柴吗?而副书记说的不就如同我们成天笑话人的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样的是妄想吗?但我不敢再问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好事使我神往了起来,不由得涌出了要把这样的好事规划进去的冲动,因为这更能激发起群众的斗志的。可又总觉得这是个妄想,心里就不由得嘀咕。因为我们农村人是相信有影儿的事的,还因为大跃进时虚报亩产的事使我明白领导们一时高兴了,也会做些没影儿的指示的。我要是把这两件事儿规划了进去,到时候放了空炮,象大跃进一样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不说,群众就不会再相信我了,我得慎重呀!我就决定去县城请教那个技术员。 那位技术员对我说,村子的规划得依据村子的现实环境科学地规划,不能想怎么规划就怎么规划的,不要说你们农村近十年接不上自来水,烧不上天然气了,就是咱县城也普及不了的,所以我就没给你们村规划自来水和天然气。而电灯你们一定能点上的,因为只要有钱,你们现在就可以从县供电局往你们村架电线的。当然了,再做下个十年规划的时候,你们是能把自来水和天然气规划进去的,因为那时整个社会的环境都进步了。当然,规划好了的蓝图要随着现实环境的变化及时做出修改,我会密切注意着环境的变化,及时修改你们的规划蓝图的。 于是我决定不听那位县委副书记的。可没想到群众对我大为不满起来,除了这位副书记说的话太迷人外,还因为我们农村人祖祖辈辈都把当官的说的话当圣旨。有人就说我自以为比上级还神,竟敢不听上级的话,是要犯严重的错误的。当然这些话都是在背地里说的,因为我的威信使他们还不敢明说出来。但我知道不消除掉群众的这股不满之气,全村好不容易统一起来的思想会被瓦解掉的。制止的办法就是教育群众不要盲目地听从上级,上级有时也犯错误的。我就开了个群众大会,从大跃进的浮夸风一直说到大炼钢铁,大锅饭,除四害等等,这一系列后来看来近乎荒唐的失败,说明上级也不是神,也会犯错误的,他们说的话我们该思想后再决定是听是不听的。我又反复说明了我们村规划自来水和天然气的不可能性,让群众明白,你想望的东西和你能得到的东西是两码事儿。光蛋老汉又说话了:”贾支书说的在理。嘿嘿,画儿上的人人多好看呀,你看一看想一想可以,但一心想娶她做老婆,那就是痴心妄想了,还是娶一个你能娶到的女人过日子才是个道理。”于是群众的思想才没有瓦解。 过了一个月,公社书记来了,问我把那位副书记的建议规划进蓝图里了吗?我就把技术员的话对他说了,他有点儿不高兴地走了。我感觉到我和他的关系更疏远了。 不久秋收完了,公社召开了最后的冬季农田大会战的动员大会。往回走的路上,我与一位与我一直关系不错的村支书结伴而行。这位支书看看左右没人,对我说:”名宇呀,你该注意点儿形象了。”我一头雾水:”怎么了?”他说:”全公社都在暗地里传扬你做出了点儿成绩,就公鸡的尾巴翘起来了。”我说:”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这位支书说:”还不是你不听那位副书记的话的过?”我说:”可他说的明明不对,我怎么听呢?”他笑道:”全县的村支书都听他的话,在自己村的规划蓝图上把自来水和天然气规划进去了,就你不听,不是和他对着干了?你的乌纱帽还能保得住了?”我气愤地说:”我是为了全村人能过上好日子才当这村支书的,并不是为了当官才当官的,同样也是为了全村人过上好日子才搞那个规划图的,不是当摆设为好看才搞的。他尽管捋去我的乌纱帽好了。”这位村支书说:”他捋了你的乌纱帽你还能带着村里人过上好日子了?你的规划蓝图还不被人家给修改了?”我就犯难了,问他该怎么办?他笑道:”他说什么你应承什么,但做不做由你呀,他又不是每天盯着你。况且他们说过的话过些时候自己也忘记了。” 五十二:洪涝中我的理想的雏形孕育成形了 人们吃着返销粮祈着雨,但红光光的太阳使人们的信心渐渐的枯萎了,去龙王庙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还说起了龙王的风凉话来,只有那老汉和十几个人坚持着祈雨。我就明白了一点:农民只信眼见为实,你不把一点儿摸得着的实变出来摆在他们的面前,你就真是玉皇大帝,他们也不会永远的对你有信心的。可只要你真的变出一点儿实来摆在了他们面前,你以前就是个癞蛤蟆,他们也会盲目地信了你。唉,没影儿的天花乱坠的希望是诱惑不了他们几时的。象这次,返销粮使共c党轻易地就打败了迷信。现在不用我们这些村支书做什么,他们又信共c党了。 阴历四月二十这一天下午,我习惯地抬头看看天边,忽然愣住了,原来西天边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忽然长出了一头乌黑的头发来。我眨眨眼,跺脚失声骂道:”你个龟孙子!你终于露面了!”我老婆在屋里问我骂谁了,我说是骂云了。我老婆笑话我,你骂它它就能出来了?我说我真把它给骂出来了,不信你出来看。我老婆就从屋里出来了一看,也愣住了,继而和我一样狂喜了起来,两个人没商量,就分头向两边的邻居家跑了过去,一边大喊大叫让他们出来看云。等他们懵懂地从屋里出来了,我们早向前跑去了。 一会儿村子里欢声雷动起来,哭声笑声骂声唏嘘声乱成了一锅粥,都眼巴巴地热烈地虔诚地看着那乌云象一头巨无霸的走兽一样先从山后面露出一颗狰狞的头来,又露出了脖子来,又露出了膀肩来,这才慢慢地露出了一千里长的脊背来,雄踞于西天,虎视眈眈着天下,仿佛那是它谋了好久的一头猎物。忽然它向我们逼了过来,向潜伏的猫悄无声息地向猎物潜行着,只见它那巨大的身子象压路机一样把一道道山岭压扁在了身下,它的身子就越来越从地里露了出来,越来越充满天地,却还不见它的尾巴露出来。它继续象猫一样不露蹄爪地匍匐向前,一片一片梯田压在了它的身下。我们很快看清了它浑身的肌肉在滚动窜突着,向狮子准备扑击时的肌肉那样。很快的它的轰隆隆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了,气势是多么的骇人呀!陡然间它呼吸的气流拂着了我们----一阵风卷地而起,掀动了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衣襟,凉爽中泌着一丝温热。再陡然间它象潜行逼近了猎物的老虎一样怒吼一声,飓风一样扑向了我们,在嘎嚓一声山崩地裂的霹雳声中,它排山倒海般地兜头盖脸压向了我们,顷刻间雨象西王母的天池底塌了一般倾泻下来,眼前的树不见了,屋子不见了……啊呀,我连我身边的老婆也看不见了!也就是说,我们被它吞进肚子里了!但我们是多么的高兴呀!我们站在雨里,我们的欢呼声与它的怒吼声棋逢对手地响彻天宇!不一会儿又一种声音加入了这战团,原来是山洪爆发了。我们的小河立马象几万匹狂怒的野马一样奔腾咆哮了起来!。。。。。。 这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才见小了。我们忍不住冒雨出去看我们的田地,呀,一层一层的梯田里积满了水,正好下犁!可是顷刻间雨又海泼了下来,一直下到天黑了才见小了,可半夜里又大了起来。 雨就这样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的五天了也没有晴的迹象。我们村前的那条小河早变成了汪洋大河,冲毁了我们三分之一的农田。再这样下去高处的田垄也要垮了,农田就彻底的完了。更可怕的是我们的屋顶实在支撑不住了!我们的干柴就要用完了。人们诚惶诚恐地祈求龙王爷息怒,都认为是自己的风凉话让龙王爷听到了,才发这么大的火的,可龙王爷没有一点儿息怒的样子。 这架势先开始我也被吓坏了,可人们对龙王的百般哀求毫不见效使我一下子愤怒起来:”如果真的有个主宰天地的老天,那它一定是个象秦始皇一样的暴君,象猫抟耗子一样抟玩着天下的生灵寻开心的!你看它先是大旱,接着又大涝。象老鼠凄惶的叫声使猫开心那样,它听着人们----穷人们的哭叫声呻吟声开心无比!这样的暴君就该象陈胜吴广造秦始皇的反那样造它的反!而要造它的反就得跟着共c党!是的!共c党!天底下怜惜穷人的只有它呀!只是……它给我们描绘的美好社会----共产主义看来也并不能一趋而蹴呀,看看那么大的苏联,说叛变就叛变了!也就是说,整个儿一下子实现共产主义太难了,太遥远了……可为什么一定要整个儿一次就实现了呢?为什么就不能一个村一个村,一个公社一个公社,一个县一个县地来呢?如果这样的一片一片地联了起来,不就也整个儿的进入了共产主义了吗?是呀,如果每个村支书都竭尽全力把自己的村子建设成共产主义----是的,建设,一砖一瓦地去建设,而不是奔向,奔向是说明共产主义在远方现成的等着我们,可谁知道远方有没有个共产主义呢?对了!共产主义是一砖一瓦在自己的脚底下建设起来的,而不是鼓足劲儿一口气去奔向的!是的,每个村子都能烧制成共产主义的一块儿砖,一片儿瓦,那么中国不就有建设共产主义的建材了吗?是的,我没有建设这样大的工程的能力,这是县委省委党中央才有的能力。但是如同公社书记所说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全力:只要我把我们村子烧制成了这样一块儿砖一片儿瓦,我不就为中国的共产主义建设添砖添瓦地尽力了吗?可是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因为我知道了它是什么样子的,才能知道它需要什么样的砖瓦呀,因为公社书记和县委书记把它说的太玄乎了,象说传奇一样,使我无法去烧造呀!因为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使我无法参照呀!这个问题真使我头痛。可我忽然想,共产主义是为了农民过上好日子的,也就是说,农民过上了好日子就是共产主义了,那么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农民的好日子呢?不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吗?这些好处不就是住的好吃的好喝的好,人人都能相亲相爱互敬互让,老有所养,少有所育,出门受人尊敬,在家自在洒脱吗?是的,我一定要带领相亲们过上这样的日子!而过上这样的日子首先就得团结起来一起走!是的,从现在起,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起大家来抗涝! 于是我先把党员召集起来说:”我们不能无所作为了!现在正是显示我们共c党员是群众的脊梁骨的时候了,我们得带领群众抗涝呀!具体怎么抗,我们来研究一下。”我这么一说党员们就振奋了起来,都说窝囊气受够了,要让相亲们知道,受他们好久的白眼了的党员不是吃干饭的!于是我才明白,人人都希望自己在人群中是举足轻重的,尤其是以前曾经是举足轻重的人,是多么的渴望再举足轻重起来呀!我知道我这种直觉是不符合一个共c党员的思想标准的,也可以说我察觉了我们村的党员的思想是不合格的,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是一点儿一点儿的往好了变的,象建设共产主义一样的一点儿一点儿的来,象人长大一样的渐渐的来,一句话,只要他是往好里去的就行了,而不是一成了党员就脱胎换骨地什么都好了,所以我并没有训诫他们。 我们经过紧急磋商,决定把群众分成四个组,。第一个组人力耕地,因为大旱使村子里没有一头牛了;第二个组保护修整田垄,因为田垄一垮,田地,尤其是梯田就毁了;第三个组育秧,第四个组负责整个村子的日常生活,包括保护搜寻烘烤干柴,修葺屋顶,烧水做饭等等。 于是我们分头去通知被暴雨困在家里的群众到村公所开会。不大一会儿,全村三百来口人竟然都冒雨聚到了村公所!这使我很激动,因为我已经开始怀疑我对这些已经麻木绝望了的群众是否还有号召力,因为我明显地感到了群众对党的能力产生了怀疑,所以才会对那些党员翻白眼,还因为我对大旱和大涝的无能为力使我好久没开群众大会了,只是尽力组织好大锅饭,精心计算着那些可怜的返销粮而已,可没想到我还能号召动乡亲们!是的,是我!而不是共c党!这是我从大家对我期待的目光中一下子明白了的,因为这些目光是在恳求我再当他们的头儿吧!也就是说,从二十多年前那场旱灾开始,我们村的人习惯了在危难的时刻拧成一股绳,团结在头儿身边共渡难关的精神又复活了!因为现在的洪涝又是我们的一场灾难,又需要我们一起抗过去的,而我,就是他们的头人!而不是共c党员!可我知道我这头人是共c党培养出来的,但他们才不管头人是谁培养出来的呢,就如同羊不管头羊是谁培养出来的一样!我就忽然想,现在你也别管你是头人还是村支书了,只要能把他们拢在一起共同行动就行了。我望着这些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的眼睛,忽然想到,:”如果能把群众的这种共患难的精神保持到患难后能共同去富裕上去,不就是革命精神了吗?因为我们村的人是能患难而不能去共同富裕的!而共产主义是让大家共同去富裕的!是的!去富裕!这话才实在!上级宣传的共产主义太抽象了,对我们农民来说,不如这句话来的动听实在!是的,我如果能把村子里的这种精神引导到去共同富裕上去,不就是为革命立了一大功了吗?是的,我要让事实去说服群众,不但自顾自抗不了灾,自顾自的富裕也是徒劳的!但我知道这很难,因为共急难是灾难逼迫人们不得不抱成了一团,而共富裕却是要人们自觉地抱成一团的。但是再难我也要去办,因为这是实现我心中的带领全村人建设我心中的共产主义的最基本的条件!也就是说,这个条件是基础,一切都在它上面来做文章。”这时一个沉甸甸的问号压在了我的心上----该怎么办呢?我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办法来的,先带着群众抗过涝去再说。于是我就把我们党员们商量的抗涝的办法和群众们说了,群众积极响应了起来,所以组织起来毫不费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就是种子了。我就带着十几个人冒雨去向公社要种子。一路上毁坏了的农田和路让我们愁苦不已。我们是一大早上的路,绕过了路上五处被雨水冲塌的山阻断了的路,十多里山路足足走到中午才到了公社。 公社书记一见我们大吃一惊,说这么恶劣的天气你们赶来公社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儿了。当我们说是来要种子的时候,公社书记才从惊慌中解放了出来,可又一头栽进了大惑不解里了:”要种子干什么呀?”我就把我们的打算对他说了。公社书记的眼睛里就烧起了希望的火来,好久没说话,忽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说:”贾名宇同志,你可给我解决了个大难题了!不瞒你说我正愁的要命,因为这雨就这样下个不停,就是有返销粮也没法再弄进来了,全公社的人还不饿死?因为旱灾你还可以去逃荒,涝灾可是生生的把你困在家里往死饿呀!就象现在,我急于知道下面的情况,可我和四个干事只能冒雨跋涉到附近的村子去,再远的地方就无能为力了。就是附近的村子的情况也让我坐卧不安了,因为党员的号召力已经没有了,群众都自行其是了,好多人家快断炊了!要不是那些党员结成伙勉力维持着秩序,我想群众早互相抢劫开了!要是那样我怎么向党交代呢?因为党是把这一方的群众的安危托付给我了呀!这下可好了,你给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得想方设法去通知所有的村支书学习你们的办法来抗涝,因为你这办法能让群众看到实实在在的希望,有希望,群众就听话了,就好组织了!”公社书记这番话使我很不好意思,因为他夸奖了我,也使我很感动,因为他对群众的患难的忧心如焚,使我再一次感到了共c党对人民的赤子之心,更坚定了我跟着共c党走,一定要带着我们村的人建设出个共产主义来不可,竭尽我个人所能,回报共c党的大恩!我就让书记放心,我一定会给全公社的村支书树立个榜样的,可关键是我们现在没有种子呀!公社书记说这好办,公社储备着种子,这种子按规定就是天再旱再涝也是不敢用做救济粮的,但是他让我们帮个忙,就是替他们去通知沿路的村支书来公社开会,再让这些村支书去通知他们临近的村子的村支书来开会,因为他们的人手现在太少了,而自从下开雨,就再没有来公社的人了,想传个话也成了妄想。他们就象断了手脚的哑巴看着大水冲向一群人一样干着急没办法。我们就一口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