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为兽》 第一章 那天晚上夜里有些冷,天上都是云,看不到月亮,连流浪的野猫都懒得出来溜达。 都说月黑风高杀人夜,这句话说得挺有道理,因为我就总是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下行动。 家里又没电了,好像是因为忘了交电费。 本来想煮包面再出去的,唉,算了。 从鞋柜里扒拉出来一把手枪塞进破破的大衣口袋里,我又拿出记载地址的纸条看了看,确认没有把门牌号码记错,然后出了门。 最近活干得都不太利索,老板对我很不满。说实话,这次出任务我有点紧张,因为这关系到我下个月的生活费。 路过一个馄饨摊,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我更加饿了。 嗯,干完活回来买一碗吃! 我摸了摸口袋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硬币,这样想。 然而,那天晚上我没能回来吃馄饨,因为我失手了。 哦对,忘了说了,其实我是一个职业杀手,说到底不过是个平凡的第三产业工人。 作为一名杀手,我没能成功地将子弹打进目标的脑袋,所以,目标就将子弹打进了我的脑袋。 于是,我死了。 唉,到底没吃上晚饭,我有些不甘。 但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记得准时交电费。 我有点哀怨地看了看那个将我干掉的男人,默默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上苍可怜我没吃到晚饭吧,很神奇,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竟然又有力气睁开眼。 难道我还没死?我挺纳闷的。 醒来的地方布置很奇怪,竹椅竹桌竹墙,屋子不大,当中烧了个小火炉,挺暖和的。 我想我是被人抓了活口了,唉,还不如死了呢。 我躺在地上,动了动身子,果然,一点力气也没有,应该是被人打了药吧!我又麻木地瞥了眼火炉里红艳艳的光,默默祈祷对方不要烫我的脸。 其实,我还是挺爱美的。动哪儿都行,就是别动我的脸。 屋外面有脚步声,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穿得挺奇怪,白色的袍子,袖子宽宽,明明是个男人却留了一头长发。他端了个冒着白烟的大盆,向我走过来。 我用鼻子嗅了嗅,还好,不是硫酸。 那个男人长得挺俊的,鼻子挺挺,眼睛长长,看着挺温柔。他伸手来摸我的脸,我立刻扭头躲开。 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不怕遇到凶神恶煞,就怕遇到这种眉清目秀的主。这种男人狠起来手段通常都很变态,玩得你生不如死。 男人没生气,只是笑了笑,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莫怕,我不伤你。”他将大盆放在我面前,声音很好听。“饿了吧?” 我向那盆中望去,黑乎乎的一团,是鸦片吗?闻闻味道不太像。 我警惕地看了看那个男人,紧紧咬住牙关。 “乖,喝了它,你身上的病才能好。”男人端起了大盆,就要给我往嘴里灌。 我说什么来着!果然越美的男人心越毒。唉,身上没力气,反抗也反抗不了,我听天由命地被男人撬开了嘴。 不过,那盆看着挺大的,怎么往我嘴里倒药的时候一点也没洒出来呢?我很费解。 男人将盆中的东西倒了个干净才满意。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漠然地躺回了地上。嘴里的味道很特别,辨不出是什么东西,作为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职业杀手,我的自尊心有点受挫。 男人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也懒得躲他,只要不摸我的脸,其他都好说。 “先喝点水吧,再隔一个时辰才能进食,饿了也忍一会儿。”男人说着又用那只空了的盆在屋角的水缸里舀了点水,放在我面前。 时辰?我觉得挺好笑。这是什么奇怪的用语?不过倒真是有点口渴了。 不知道水里会不会下药。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大盆的药都让人灌了,还担心什么?抱着破罐破摔的想法,我懒懒地凑过去,手还是没力气抬起来,便直接趴着将头蹭到了盆边。 唉,事到如今就不要顾及形象了。 我用嘴巴咬住盆沿,刚想喝水,却愣住了。 因为,我看到了盆中的倒影。 白白的毛,大大的眼,长长的脸。 我扭扭头,里面的那只也扭扭头。 我咧咧嘴,里面的那只也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于是我不动了。盯着水盆里的那张马脸看了半晌。最后伸出舌头,很淡定地舔了口水。 水纹波动,模糊了水中的倒影。 我那很喜欢看小说的小侄女经常跟我提到一个 词,“穿越”。 我想,我大概也是穿了吧。 只是我的命不太好,穿是穿了,却穿成了一匹马。 不过还好,不管怎样,今天晚上应该能吃上热乎饭了。 第二章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来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除了我穿成马这件事有一点不靠谱,其他倒是没什么特别。 即便我在草地上发呆时偶尔会看到不明种类的生物飞过,即便背着男人去林子里打野鸡的时候发现一些奇特的花草植被。 但对我来说能活着便是了,倒没有那么多讲究。 除了从原来的两脚着地变为四脚着地让我有些不习惯,生活总的来说还是相当惬意的。 不用杀人,不用被老板骂,还不用担心饿肚子。 我嘴里叼着野花,趴在竹屋外的花丛里晒着太阳,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芳香,徐徐清风从山谷的彼端拂过,拨动起细碎的草木。我抬头望望这个世界碧蓝的天空,觉得就这样做一匹马也挺好。 要说唯一不顺心的事…… “小白——” 远远的就看见那个背着箩筐的白衣身影,我耳朵一动,忙把头转过去闭目养神。 要说唯一不顺心的事,就是这个傻到不能再傻的名字了。不过只要我不回应,谁也不知道这是在叫我。 男人走到我面前,一如既往地摸摸我的头,我一如既往地忍气吞声。谁让我不仅穿成了一匹马,还穿成一匹病怏怏的马呢?这以后的日子还要指望着他。寄人篱下者,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小白……” 渐渐觉出男人的语气不对,我抬头看他,却发现他微蹙着眉,目光中略有责备。 “小白……不是说不可食荤吗?” 我心平气和地与他对视,眼神一片坦荡。 奇怪,明明吃了野鸡后去河边洗过脸,他怎会知道我食过荤? 男人摇着头叹气走进屋里,不一会儿端了碗东西出来,我眯眼一瞧,下意识就想跑,奈何今天白天去捕野鸡耗费了太多的体力,再也没力气动了。 “先喝点药吧,但效果不是太好,到了晚上胃还是会疼的。”男人说着便来撬我的嘴。 我坚定地看着他,死死咬住牙关不松口。 讨厌喝烂泥汤。 男人见拗不过我,也不气,一手稳稳端着药,一手顺了顺我的毛,弯弯的眼笑起来很温和,却没有任何预兆地对着我脖颈用力一敲。 也不知他是敲准了哪个穴位,我只觉下巴一松,嘴巴不由自主张得老大,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大盆烂泥汤被灌了进去 。 这阴险的男人! “真乖。”男人满意地站起身,将空碗放进箩筐,“不许吐出来,不然还要再喝一次!” 我跺着马蹄子正往外狂呕,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老实趴回原地,强忍着口中的苦涩。等确认他抱着箩筐离开了,才又站起来拼命往地上吐口水,一边吐一边感叹虎落平阳被犬欺,一个隐居在山坳坳里的土郎中也能把我折腾到这份田地。要是教官知道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就在我伸着舌头猛添水盆里的水时,突然闻到一股奇妙的味道。甘冽,醇香,回味无穷。 我抬起头,发现男人正小心翼翼地从竹屋中走出来,手中捧着一片硕大的紫色花瓣,那醉人的甘甜正是从花瓣里传出来的。 男人轻俯下身,墨色的长发垂散在白色的袍子上,紫色的花瓣似乎泛着淡淡的暖光,映得他一身雪衣缥缈如仙。 “小白,这是天楠花的花蜜,味道极好,可以去苦味。” 他将花瓣递到我嘴边,我看着花瓣中心那一小潭晶莹的液体,试探地用舌尖沾了沾。 一种细细的清甜从舌尖蔓延开来,柔滑沁凉,唇齿流香。仿佛一滴甘露滴进了贫瘠的土壤,只一瞬间,嘴里那一直萦绕不去的汤药味便被彻底驱散。 我喝得起劲,很快便将花蜜添了个干净,然后期待地抬头看他,舔了舔嘴唇。然而男人只是笑笑,“以后每天我都给你花蜜吃,但你要听话乖乖吃药,好不好?” 我有些失望,尾巴一扫便转身离开,却并没有注意到,男人那微微僵硬的左手手臂,和有些苍白的脸色。 当天晚上果然如男人所言,胃里面翻江倒海,由最开始的隐隐作痛,到最后疼得昏天暗地。男人说,如果我疼得受不了就叫他,我抬头看看旁边半倚在床榻上的人,咬着牙一声不响。 他已经守了整整一夜,不论他睡着还是醒着我都一样的疼,倒不如让他好好睡一会儿。 我不明白自己这究竟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怎么吃了点野鸡肉就会疼成这副样子?身上没有受过伤的痕迹,只是偶尔会往外吐黑水,凭我多年的杀手经验,这应该是中毒的征兆。但谁会浪费毒药去毒一匹瘦巴巴的白马驹呢? 男人睡的并不实,长长的睫毛微微轻颤。 胃里又是一阵猛烈的痉挛,我把头深深埋进怀里,忍得满头大汗,呼吸不可抑制地沉重起来。 只听 一阵袍子的窸窣声,是男人醒了。 “小白,忍一忍就好,我在这里陪你。”男人将熏炉里的香草又添了些,竹屋中那淡淡的香味瞬时浓郁起来,他直接在我身边坐下,一下一下轻抚着我的头,也不知道是那熏香的作用,还是男人这哄小孩一样的轻拍,总之,疼痛渐渐缓解下来,我的头昏昏沉沉,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我做了个梦,梦里教官仍坐在海边,细碎的黑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他回头看我,微笑着向我伸出手。岛上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那渗透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一点也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甜美的芳香…… 第二天早晨,山谷里的鸟儿像往常一样欢快地啼鸣,男人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白瓷碗。我睁眼一瞧,脸立刻拉得老长。 不会一大早就给我喂药吧? 男人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笑道:“别怕,这不是药。” 我用鼻子嗅了嗅,果然一阵淡淡的米香传来,是粥! “折腾了一晚上,饿了吧?”男人用调羹将瓷碗里的粥搅了搅,一缕缕白色的热气飘荡开,引得我肚子咕咕叫。 “还有些烫,莫急。”男人将粥一勺勺舀起,低着头认真吹凉,然后才喂到我嘴里。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瓷碗和勺子碰撞的清脆声响。阳光透过竹屋敞开的窗子斜洒进来,蒸干了竹墙上残留的夜露。 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端详男人的面容,长眉大眼,眼梢微挑,高挺的鼻梁将侧脸的线条衬得极美,若不是略显苍白的肤色让他看上去有些文弱,他眉眼间倒是透着些许英气。 氤氲的热气染湿了他的眼,黑而明亮。因为一晚没睡而生出的黑眼圈让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我看了眼瓷碗里热乎乎粘稠稠的粥,想到厨房里简陋的灶台。这里没有高压锅,甚至连生火的煤球都没有,他究竟用了多久才用那几根破木柴把粥熬好的?我不禁在脑海里勾画起这出尘如谪仙般的白衣男子,蹲在炉灶下煽风点火弄得灰头土脸的场景。 男人注意到我在看他,送到半路的勺子停下来,问道:“吃饱了?” 我连忙收回目光,脖子一探将勺子咬住,却因为咽得急了不小心呛到。男人一愣,接着忍不住笑起来,低沉的笑声盈了满室,我一边咳嗽一边瞥他,只见眼前的白衣男子宽袍广袖,笑容间洒脱恣意,脑中竟不由得浮现出四个字: 绝代风华。 ………… 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天楠花。 每次我想跟着男人出去采蜜男人都会找各种理由推脱,倒是让我愈加好奇起来。这一日等他出了门,我才悄悄跟出去。 密林深处,紫色的花瓣妖娆而绚丽,泛着神秘的光泽,仿佛有生命般,柔软的枝叶轻轻摇摆,妩媚婀娜。 白衣身影远远而来,紫色的花枝明显兴奋起来,分外卖力地扭动招摇,像卖弄风情的舞娘。男人挽起衣袖将胳膊伸出,天楠花的花蕊中立刻探出一根细长的管子,管子的末端尖而利,精准无误地咬进了他的血管。 汩汩流动的血液沿着管子被吸进天楠花的花苞,艳丽有如一抹月老的红线,却生生刺痛了我的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楠花的花蕊中慢慢涌出一滴晶莹的液体,缓缓滑过紫色的花瓣滴下,像少女的眼泪。 男人另一只手里捧着事先备好的花瓣,将那滴花蜜接住,然后默默地继续等待,等待下一滴花蜜的生成。 天楠花仍贪婪地吸吮着鲜血,他的表情却格外平和,仿佛只是在看守一锅架在炉子上的粥,时不时在旁边添添柴而已。 男人说,只要我好好吃药,每天都会给我花蜜,却不曾告诉我这蜜是如何得来。 男人给我蜜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不让一滴溅出来,而我却从未留意,喝得随意任性,任凭那晶莹的液滴洒落在地上。 男人给我蜜的时候表情总是平和自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在一旁看着我温柔地笑,还会用帕子把我沾在嘴边的蜜汁擦干净。 我好像觉得心里有小虫在咬,慢慢从灌木丛中走出来。 男人听见声音,手微微一动,那滴晶莹的花蜜不小心滑下,滴落进泥土。天楠花细细的长管子也受惊般缩了回去,前一秒还风情万种地舒展着的花瓣,后一秒竟然就怯懦地团成了一团,缩进阴暗的角落。 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捉奸在床。 “小白……你怎么来了?”一向风轻云淡的男人竟然也会窘迫,匆匆忙忙将衣袖放下。 我径直走到他身边,衔起他宽宽的袖子。 他手臂上的伤口不深,却因长久反复地失血而有很严重的淤青。 血太多了没地方用是不是?我眯了眼抬头看他。 “小白……其实经常性地放放血是对身体有好处的,而且天楠花的花蜜对身体很有益处……我……” 我凑上前添 了他嘴唇一下,男人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瞪大了眼睛退后一步,脸上竟泛起淡淡红晕。 嗯,总算安静了。 我满意地舔了舔嘴唇,然后转身朝那株天楠花走去。 紫色的花茎似乎有了什么不详的预感,竟然微微战栗起来。我绕着它慢慢转了一圈,从上到下审视一番。 长得招摇,华而不实,没有攻击性`器官,只能魅惑不能反击。 鉴定完毕。 于是我慢慢向后退了几米,猛地做了个冲刺,与此同时后蹄飞起,照着那纤细窈窕的花茎狠狠踹去,连根踢断! 男人一脸错愕震惊地看着我,白色的袍子迎风舞动。 将紫色的花瓣狠狠踩在蹄子底下,踏成污泥,我轻舒一口气,目光凉凉地扫过剩下的几十株天楠花,花林间一片瑟缩。 敢碰我家男人?呵呵,这就是下场! 当然,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喝到过天楠花的花蜜。 第三章 照理说,被一头大马驴子添了,第一反应应该是立刻找地方洗脸漱口,并从此见到任何四蹄的动物都退避三舍。总之,断不会像男人这般,红着脸几天不敢与我对视。 不过想想也对,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住久了,总会不自觉地把周围的动物当人看。以前在我们那个世界,不就有个姓林的诗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吗? 一想到这里我倒是惊出一身冷汗,心道以后千万要提防着男人一些,以免他哪天耐不住寂寞再对我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 但男人几天后便恢复了正常,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轻淡。他仍温柔地喂我吃药,给我做饭,帮我洗澡,又不知从哪里淘来新的花蜜,去苦味的效果与天楠花相比虽然差得极远,但毕竟不用他再去卖血。 在他的照料下我的身体恢复得极快,因此他白天出去采药时,我兴致好了就跟着他,看着他一身白衣翩翩,背着箩筐在山谷中穿行。偶尔碰到一只受伤的小兽,男人便会用箩筐里的草药为它们疗伤。 看着他今天捡一只兔子明天救一只狐狸,我开始忍不住怀疑,莫非他当初就是这样把我捡回来的? 男人有一支木笛,总是随身携带。有时我们在山里走累了,他便会找块青石坐下来,伴着细水清风吹曲。悠扬清远的笛音在空谷内袅袅回响,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唤起亘古的回忆。不管是夕阳西下还是日出东方,不论是曲径通幽还是阔野花丛,他那一身飘逸的白衣总能如此完美地融合进山水之中。 每每这时,我都会闭上眼,安静地卧在不远处倾听。并时常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木笛的声音甚是耳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听过这样的曲子。那是一段有关银白色花雨的记忆,却因太过模糊而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梦境。 一次男人吹曲时我悄悄睁眼看他,目光无意中与他触碰,却惊讶地发现,他正深深地凝望着我,眼神……竟那么哀伤。 我觉得男人是个有故事的人,却从不曾听他提起自己的事。他不说,我也没兴趣知道。人与人(马?)之间的交往便是这样,有时了解得越少反而越容易相处。知道得太多只能变成牵扯和羁绊,倒不如初相识的时候来得洒脱。 当然,在我的那个世界,当大多数我这个年龄的少女大叹特叹“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时候,我认识的人早已不知在阎王殿上过了几回了。 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和男人便会各奔东西,我找匹公马配了,他找个女人 娶了,从此萍水相逢如过客。 如此甚好。 山谷中的日子平静安详,正是我以前做杀手时所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男人在小河边的两棵大树间用树藤编了一个吊床,无事的时候便躺在上面消磨时光。树上开着不知名的花,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下,洒在他雪白的衣袍上,落在墨色的发丝间。 男人吹曲,我则趴在吊床旁闭目养神。清澈的河流反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水流卷带着零落的花瓣缓缓向着山谷外面流淌,就像点点逝去的时间。 于是,一人一马经常就这样在河边睡过去,醒来时发现已是繁星满天。我甩甩头,抖去头上落的花瓣,男人则支着头看我笑,却不知自己也是落英满身,好像花的嫁娘,哪里还有个男人的样子。 我不屑地白他一眼,后蹄一抬踢一下吊床,而男人却轻盈地一翻身翩然跃下,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并没有半分狼狈之色。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而他只是挥手将我头上的花瓣拂去,对我温和一笑,道: “走了小白,我们回家。” 我到那一刻才第一次意识到,男人,或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柔弱。 我开始暗中观察男人,偶尔也会故意使个绊子设个埋伏去探他的底,看他究竟是不是那传说中的“真人不露相”,然,多日未果。他始终只是那个会在大太阳下用袖子轻轻擦汗,走一阵山路便要停下来休息吹曲的文弱书生。 直到有一天…… 山脚的村子里有孩子得了怪病,派人请男人去看,男人说需要一味叫“绝崖草”的草药。 绝崖草,正如其名,通常生于悬崖绝壁之上,普通人穷其一生也很难找到。我跟着男人来到山谷悬崖下,抬头望望那高耸入云轻雾缭绕的万丈绝壁,又回头瞅了瞅男人,只见他仰首而望,神情肃穆。 他想做什么?该不会是想徒手攀崖吧?啧啧,就那身子骨! 我觉得男人就是这样,心肠好得没有一点原则,那村里的孩子固然可怜,可他怎么就能想也不想地满口答应人家一定会采到绝崖草呢?给了人希望到时候再让人失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给人念想。 赶紧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趴好,我捡了一小撮松子堆在面前,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我倒是要瞧瞧,男人连最基本的攀岩装备都不带究竟要如何上崖采药。 咔吧,一颗松子被我嗑开,男人将箩筐卸下来 放到一旁。 咔吧,又一颗松子被我嗑开,男人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 咔吧,第三颗松子被我嗑开的时候,山谷里荡起阵阵微风,撩起男人飘逸的白色长袍,如诗如仙。 咔——吧—— 当第四颗松子还卡在嘴里的时候,我听见草木浮动的细碎声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但见那清逸的雪白身影顺着绝壁攀缘,如飞仙踏云扶摇直上。舞动的袍摆宽袖潇洒畅意,眼看着隐入云端,再也看不见。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仍傻望着云顶回不过神,连嘴里的那枚松子被我连壳吞下都不自知,甚至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刚那飞上去的……真是我家男人? 从那以后,男人再叫我“小白”,我都不会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反而更喜欢跟在男人身边,甚至有时还会用崇拜而探究的目光看他。 没办法,岛上混出来的孩子,天生都对强者有着无法克制的敬仰与归顺。既然万丈悬崖对男人来说是小事一桩,那其身手想必也了得。 他从来就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也从来不是个死钻医书的文弱书生。虽然他仍每天耐心给我喂药熬粥,仍每天红着脸帮我洗澡,仍每天背着个箩筐采药割草,但我知道,男人是个强者,一个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我第一次衷心希望自己不是穿成了一匹马,而是一个人。如果还能做人,我便可以向男人求教,让他给我指点一二。如果还能做人,我相信凭自己的资质和努力,终有一日也会像男人那般,悬崖绝壁自由驰骋,无拘无束像自由飞翔的鸟儿。如果还能做人……我或许还能跟男人说说话,或许还能让他教我用木笛吹曲…… 哎,看来做马和做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翻过去。一人一马,丛林间,山野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山里的树上开了一遍花,结了一遍果,金色红色的落叶层层叠叠铺了满地,秋日的高空飞过一排南去的大雁。山里的动物们都开始准备过冬的食物。 在这个由汤药,吊床,笛声和男人组成的幽静山谷里,转眼间,已是一年。 这天晚上,我和男人刚吃过晚饭。 “小白,”男人收拾好碗筷,轻轻唤我。 我抬头看他,犹在回味着晚饭中难得的一点肉糜。 “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男 人说。 哦,也对。要去山下过冬了。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路。”男人拍了拍我的头,目光很温柔。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便收拾东西出了山。我睡眼惺忪地走在路上,有些纳闷为何男人要出发得这样早。弯弯的月牙还挂在天边,树洞里的毛团们还在睡梦中。我忍不住向竹屋的方向看去,惦记着明年春天回来的时候在我的窗前种两棵树,回头也让男人给我绑个吊床。 那时我还不知道,就在我们离开的一个时辰之后,竹屋突然起了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这座我曾经住了一年的山,一切曾经的山明水秀世外桃源都被大火付之一炬,变成了一座死寂的坟。 那时我还不知道,一切曾经的点滴幸福都随着我们的离去,而永远化作了随风而逝的回忆。 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我把男人送给我的一粒种子埋进了竹屋的后院,希望等明年春暖花开之时,这颗种子可以生根发芽。 男人说过,这颗种子开出的花很美。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颗种子还有一个更美的名字,叫做:情定三生。 第四章 我本以为我们下了山会在山脚的小村子里定居下来,或至少是去南面的地方避冬。可谁知道走了几天后我才发现,男人竟是一直领着我往北边走。虽然心里犯嘀咕,可是我并没有闹情绪,仍是老老实实地跟着他。 “小白,以后会越来越冷的,你怕不怕?” 走了一天的山路,夜色渐黑,我和男人找了个山洞准备过夜。此时他刚刚生好一堆火,摘了风帽坐在篝火边暖手。 我很想甩他个不屑的眼神,然后坦然地迎着洞外刺骨的寒风傲然而立,然而不知为何,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非常怕冷,还不等走到洞口,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轻柔地摸摸我的头,哄道:“不怕,不怕。等明天出了山谷,进了城,我帮你买块毡子披上,好不好?” 心中的某处突然变得很柔软,暖暖的,就像眼前这红艳艳的火光,我看着男人那笑吟吟的、被映亮了的眸子,突然别扭地转过身去,故意将尾巴冲着他。脸有些热,我暗自庆幸,多亏了这一脸的白毛,不然这一张老脸还不得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男人整理好行李嘱咐道,然后便躺下休息。过了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均匀沉稳的呼吸声。 我这才转过身去看他,摇曳的篝火将他的影子无声地投在洞内的石壁上,影影绰绰。他的睡相很好,安安静静地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斗笠立在一边,白色的袍子被火光映得金灿红艳,下摆还有被夜露打湿的痕迹。但他的眉间微蹙,似乎心有牵绊。 我默默走到他身旁趴下来,忍着寒冷为他挡住洞口的风。瞪着眼睛静静看着他,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起开始喜欢看他,想很仔细地将他的眉眼铭刻在心底。教官说过做我们这行的不应该和某一个人有过多牵扯,但我现在只是一匹马而已,仅仅是一匹马而已…… 就这样凝望着他,眼睛一眨一眨,每眨一次都觉得眼皮沉重一些,终于困意袭来,睡了过去。 杀手的警觉性让我睡觉时不敢睡得太熟,所以半夜里微微听到响动,我猛然睁开眼,却发现山洞里只有我自己,守着一团渐渐熄灭的篝火。 我立刻站起来向洞外望去,天上看不见月亮,连一丝一毫的星光都没有。放眼漆黑一片,却不见男人的身影。心底隐隐生出不安,我来不及多想便飞奔出山洞,沿着周围的小路寻觅。 冷月孤山,万籁俱静的山谷中 回荡着夜风阴恻的哀鸣,周围都是黑漆漆的树,盘根错节地在黑暗中张牙舞爪。 终于,在一个小路的岔口我闻到了男人身上那熟悉的草药香,遂加快了脚步往更深处走去。路越走越宽,看着像是下山的路。突然一道黑影从身旁闪过,我猛然抬头,却发现远处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刚刚的黑影只不过是一只夜行的麋鹿。 凄清的月光下,麋鹿美丽的大眼睛透着绝望,它四处张望,发出哀哀的鸣叫声。 隐约觉得背后有飕飕的凉风,细微的响动。幽暗的树林深处出现一对对泛着贪婪的绿色光点。 哎,这是遇到狼了啊。 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一闪即过,男人!男人该不会是被狼吃掉了吧? 我低头瞅了瞅自己健美的马腿,看了看四周渐渐逼近的野兽,觉得此时此刻与其担心那可以飞檐走壁的男人倒不如好好担心担心自己,于是小心地向后移动着脚步。 饿狼鲜红的舌头颤抖着伸出来,凶猛的目光下是看到美味的癫狂。远处的麋鹿早已成为狼群口中的美味,血腥肆意在林间蔓延,让狼群更加兴奋。 我明白自己这一身又细又白的肉对它们的诱惑力,更加对自己穿成了一匹马感到懊恼。区区十几只四脚着地的畜生,这种事要是搁在以前,不过就是一把手刀便可以解决的问题。即使一时发挥不好敌不过它们,也可以爬个树上个高什么的。 可是现在……我有些郁闷地看了看在地上跺来跺去的四只蹄子,愈发感慨还是做人比较好。 一头狼幽绿的眼睛盯了我许久,终于后爪在地上一蹬飞扑上来,我人立而起用两只前蹄猛地向他胸口踹去,只听“嗷唔”一声,那头狼被我踹飞出去,落地吐出一口血,当场断气。 不错,脚力渐长。看来这些日子在山谷里养得不错,我满意地点头。 看到同伴的阵亡,其他几只也要扑上来的狼犹豫了一下,稍微退后,但绿眼中的凶光更盛。它们将我围在当中,然后一点点将包围圈缩小,有越来越多的狼赶来,加入了包围的队伍。 我看着密密麻麻的狼脑袋,不禁感叹,想不到自己有那么好吃,竟能将其他山头的狼也招来。只是我身上就这么点肉,就是给每头狼舔一口也不够它们分的,到时候岂不是又一场惨烈的夺食大战?哎,作孽啊作孽。 长久的对峙终于磨尽了狼群最后的耐性,随着一头狼的跃起,数十条影子瞬间同时向我扑来… … 一共就这么四只蹄子,哪里够踢得过来的?我认命地闭上眼,祈祷哪头好心的狼能一口咬断我的脖子,让我少受点罪。 只是不知道下辈子会不会又变成什么别的动物,也不知道还会不会见到一个白衣的男人。 如果还能见到他,拜托让我变成人吧!我抬头望天,虔诚许愿。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席卷了整个山谷。漆黑的夜幕下,霎时间升起满目星斗。空灵的声音在风中回响,淡淡的白色荧光像飘逸的轻纱,缓慢而轻柔地将整个世界覆盖。 心脏猛地狂跳两下,沉重得仿佛天边的擂鼓,穿越遥远的时空。刺眼的白光蒙住了双眼,身体渐渐轻盈,仿佛消失了存在感。在失去知觉之前的最后一秒,我看到,圣洁的浮光笼罩着斑驳的大地,狼群默默退去,收敛了嗜血的嘴脸,它们俯首在地,就像对着它们至高无上的君主,顶礼膜拜…… ………… 氤氲热气拂面,水声潺潺。 我艰难地动了动,有液体在四周汩汩流动。猛然睁眼,竟发现自己泡在一处温泉里。 时已入冬,山里的其他地方都呈现出萧索之象,但是因为这里有温泉的守护,竟是一片空前绝后的枝繁叶茂,繁花似锦。 我的头很晕,还没想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用力想从水中站起,却又贪恋那舒筋活血的温暖。正折腾着,余光一扫,不由得呛了口水,一颗马心差点从肚子里蹦出来! 原来,这温泉池里并不只我一个人! 原来,雾气彼岸,一没穿衣服的男子正闭目静立于水中! 第五章 这一吓可把我吓得不轻!但作为一名杀手,我彪悍的心理承受能力又怎能和普通的小女人相提并论? 没有尖叫,没有逃跑,我开始仔细打量起对面的男人。 黑发如缎,披散在□的胸前,在水汽的浸润下隐隐散发着如丝般的光泽。晶莹剔透的水珠缓缓从他健硕的胸膛和臂膀上滑下,勾勒出完美的肌理。肤色如蜜,他纹丝不动于水中静立,汩汩蒸腾的热泉似乎永远都融不掉那一身刚毅的气魄。 水雾缭绕,温泉池中涌动的气泡像碎裂的白莲,一朵紧接着一朵,盛开,凋零。池边怪石嶙峋,有淡紫色的奇花盛开于草木之间,渺渺夜空之下斗转星移,仿佛人间仙境。谷中微凉的风席卷了山林,撩拨起悉悉窣窣的响动,像是天地万物的奏鸣。 男人斜飞入鬓的眉突然微微蹙了一下,薄唇轻抿。 我立刻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 还好,男人并没有醒,面色又恢复了平静。 我暗舒一口气,觉得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好。蹑手蹑脚地经过男子身边时,却突然有些怔愣。不知道为什么,仔细看男子的五官,竟觉得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似曾相识,却又形同陌路。 我有些失神地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里莫名地一阵慌乱。 就在这时,没有任何预兆地,男人突然睁开眼睛! 深邃的眼眸,包蕴着如大海般的磅礴气势。冰冷的目光,锐利得仿佛可以刺透人心。 他平静地凝望着我,我竟然一时间不能呼吸,甚至不敢回视那双眼睛。惊慌失措中,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迎面袭来。 我低垂着眼帘,甚至有匍匐在地的冲动,我明白心底的悸动无关男女之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敬畏,一种敬而远之的臣服。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知道面前的人醒来的这一刻,脑中唯有一个词语出现:王者之气。 迷茫之中,突然觉得手腕一紧。 手腕?! 我惊愕地看着男人掌中的纤纤素手,再顺着洁白的小臂一路向上看去,看着娇嫩肩膀上散落的乌黑秀发,差点尖叫出声。 竟然……竟然变成人形了!什么情况? 此等打击非同小可,在当了整整一年的小白马之后突然重化为人,以至于我刚刚一直没有发现这个惊人的变化。 震惊中,男人突然一手揽过我的腰,将我紧紧困在他怀里。我抬头看他,他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垂眸,深深地望着我,不带一丝表情。 凝固的几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在这里,没穿衣服的似乎不止男人一个。 隐约感觉出肌肤摩擦之间的灼热,不知是因为这温泉的水汽太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只是呆呆地盯着男人宽阔的肩膀看,动也不敢动,直到水中的某物渐渐发生变化,心惊胆战的触碰终于将最后的理智唤回。 男人不说话,除了抓住我把我搂在怀里以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但是他不说话,不代表他没想法。 我压抑着心底的不安,默默将目光锁定在男人手臂上的某个穴位,然后一个手刀劈下去! 果然,男人的手臂突然一松,我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但我的双手不停颤抖着,做了亏心事一般地后退,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种强烈的自我谴责感几乎将我折磨得濒临疯狂。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我感到困惑而茫然。 而男人仍是静静地站在原处,不说话。 我飞快地绕到他身后爬上岸,回眸的瞬间,看到月色下水中的倒影,那是女子至美的胴体。 男人的背对着我,仍立于水中。月华倾泻在他的身上,如圣光的加冕。 我想转身飞奔,想尽快离开这诡异的地方。但脚下却似有牵绊,只叫我守望着水中的男人而无法离去。心中的不安和愧疚几近将我逼至绝路。 我不知道为什么,杀人不眨眼如我怎会因为动手打了那个男人一下而有如此这般的懊恼。只觉得自己做了丧尽天良的事,必须得到惩罚,一定要得到惩罚! 觉得透不过气,像有万千针石扎入心间。 我半跪下身,拨了拨脚下的土石,抹出一块空地,然后瞄准,一头磕了下去! 只听“咣”的一声巨响,眼前小鸟乱飞,而与此同时心中那中煎熬也瞬时结束。 我晕晕乎乎站起身,揉着几乎被撞爆的脑门,跌跌撞撞逃离了那如梦似幻的温泉池,一路裸奔,回到了山洞。 洞里的篝火早已熄灭,仍是一个人没有。我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抱着双膝依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额头还是那么疼,肿起了一个高高的包。 奔波了整整一夜,脑中混乱不堪。 记得自己当时被狼群攻击,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了人?那温泉中的男子是什么人?还有,我家的男人,究竟去了哪里? 做了整整一夜的梦,破碎的图画在脑中不停闪现,海滩,飞花,温泉,深邃而哀伤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醒来,惊奇地发现男人正睡在我身边! 我立刻站起身,却听见几下清脆的哒哒声,低头看去,仍是雪白的四只小马蹄。 “小白,你终于醒了!”男人听到我的声音,朦朦胧胧地睁眼。 我错愕地原地转着圈看自己。 又变回去了吗? “小白,你把我吓坏了,昨夜你受凉发热,甚至还发狂到以头撞墙。”男人走过来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还疼么?肿了得这么高。” 发热?撞墙?难道说……昨夜的一切仅仅是一场酣梦? 我仍是觉得有些恍惚,脑中没有一点头绪。 但如果一切都是梦,又怎么可能这样真实呢?那温泉中的男子身上的气息甚至仍回荡在周围。 “我们今天在这里休整一天可好?明天再赶路?”男人担忧地看着我,一下一下抚着我的鬃毛。 我知道男人一直很急着赶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不愿他担心,所以围着他快步走了一圈,轻轻摇头。 “唉,也罢,等今天进城以后找间客栈再好好帮你调理。” 也许是想当人想得多了吧,竟然会做那样奇怪的梦,我有些释然地刨了刨土,在一旁等着男人整理行装。 然而我的目光无意间扫到山洞的一角,我就是在那个角落里过了整整一夜。 在那里,在不起眼的阴影里,有一朵淡淡的紫色花瓣。 我记得那是温泉池旁,盛开的紫色奇花。 于是我知道,男人说了谎。 我一路不吭声,只是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男人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将我身上披的薄毯子往上拉一拉,生怕我冻到。他的脸色比以往还要苍白几分,看起来更加虚弱,连脚步都有些不稳。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究竟去了哪里! 我心中烦躁,过去用头蹭了蹭他的手,示意他骑到我身上来,我背着他走。而他只是回头看着我,目光深得可以让人整颗心都要陷进去。我被他 这样的眼神看得呆住,有些不知所措。 那样的目光我从不曾看到过,仿佛……是一种被人深爱的感觉…… 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落在他的斗笠上,白衣上,六瓣的精灵漫天飞舞,不一会儿就将世界染成了银白。男人站在风中,一身雪色的白衣,感觉他整个人都融入了那片白色的世界,仿佛随时都会羽化而去。 他走过来半跪下身,轻轻托起我的头与我平视。 “小白,记住我的话。”男人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假如有一天我不见了,一定不要试图找我,找个偏僻的地方好好活着,知道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叫不见了?死吗?如果是死了,怎么还说不让我试图找他? 有雪花落上他长长的睫毛,他的眼睛如此清澈美丽,黑瞳如曜石般有光泽。只是此时此刻,天地间弥漫着雪白的雾气,让他的面容也如此模糊。 “小白,以后万万不得伤人性命,切记。”他的眼神充满了忧伤与不舍。 “小白……” 他站起身,轻轻弯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垂下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带起阵阵草药的清香。那一瞬间,世界仿佛凝固成了一幅绝美的画,画中只有我和他,凝望着彼此,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也是在那一瞬间,山中白色的雾气更浓,嗖嗖的破空之声响遍了整个山谷,霎时间,只见密密麻麻的羽箭同一时间向我和男人飞来…… 第六章 来不及惊讶,来不及问为什么,甚至连喊一声冤的机会都没有。 我索性朝男人靠了靠,心想就这样和他死在一块也不错,反正万箭穿心头点地,不过就是一眨眼。 别了,美丽的雪山,希望下辈子能不这么倒霉。 最后看了眼男人俊雅的侧脸,我在被箭头刺瞎的前一秒,淡定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事情并未如我所料,眼帘之后的一片黑暗突然被强烈的光芒照亮。没有皮肉刺穿的声音,没有痛,没有血腥之气。时间仿佛骤然静止,万籁俱静,瞬息无声。一种温暖将我周身笼罩,伴随着强烈浩荡的气场。 我睁开眼,惊讶地看到男人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柄银色手杖。只见他神情清淡,看不出喜怒,两手举杖于半空,银色手杖泛着淡淡幽光。那刺眼的金光正是从杖顶一颗黑色曜石射出,夺目的光辉汇聚成半圆的屏障,将我和男人牢牢守护在光圈以内。 数不胜数的羽箭仿佛被瞬间冷冻,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秒钟,便整齐地跌落在地。 这是什么?难道……是传说中的魔法?我一双马眼瞪得溜圆,吓得后退半步。 男人将手杖收回,温柔地低头看了看我,拍拍我的头说了句“不怕”,然后又手起杖出,银光闪过,只听我身后一片惨叫声,紧接着便是金属掉落在地的响声。我急忙转身,发现数十身穿锦纹黑衣的人都捂着右手手腕痛苦地半跪在地上。 “回去吧,念在你等都是我朝无辜子民,我且不伤你们性命。”男人衣袂翩翩,昂首静立,温和的眼睛凝望着远方,平静而淡漠。 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纷纷从怀中抽出黑色布条,将受伤的手腕脚腕缠住,欺身上前攻向我们。与此同时树林中凭空出现十二道白色身影,放出冰蓝色光团,平静的山谷似乎被狂风卷过,干枯的枝叶断裂飘零,雪融天变,弥漫于一片混沌,美景不再,破碎如逝去空梦。 “竟然动用了护国神卫。”男人瞥了眼那突然出现的十二个人,冷冷地弯起嘴角。 在蓝与黑的乱影中,男人飞身而起,将银杖抛至半空,他缓缓张开双臂,白袍抖动如凌波踏云,动作清雅而飘逸。在他的催动下,银杖中似乎腾起一种看不见的气息,如亘古的流波,吸取着天地万物之风华,积聚着可以毁天灭地的造化神力。 风定云止,我看到白衣人眼中的惊慌,看到黑衣人退却的步伐。回眸,望向他看尽万世浮华的眼,只是瞬间, 我看到他对我温柔地笑。 他闭上眼,口中呢喃未知的咒语,释放出排山倒海般的气场,击碎了白衣人手中的光团,那强大的气波一浪接一浪向山谷更远处蔓延,将弓箭手还未来得及发出的羽箭也全部震断。不断有哀嚎声响起,不断有金属崩裂坠地的声音。远处飞起的身影如迸溅的墨汁,伴着灰飞烟灭的光芒。 于是,敌人漫山遍野的埋伏,皆毁于他的杖下。 长久的寂静,只是眼前华丽无声的战场残骸,我终于听到“当啷”一声。 银杖坠地。 我飞身向前,接住男人掉落的身影,口中衔起一柄钢刀,背着他杀出残破的重围,狂奔离去。 山谷振动,有遥远而深沉的回响。皑皑白雪在山崖绝壁散发出幽幽白光。惊慌中我看着山石坠落,万物湮没,铺天盖地的雪浪滚滚激荡。 然而我们已经下山,身后与山中万物一同埋葬的只是那来路不明的追兵。 我背着男人走了很久,终于看到前方的城门。在余辉浸染的城外树林,男人突然叫住我。 “小白……” 我停下来回头看他。 他只是微笑着抬起无力的手,一个小小的光团自他食指生出,点在我的额头。 一股温热自额间生出,逐渐流向全身。我不解地看着男人,却余光中瞥见了地上的影子。 斑驳树影中,一人一马,转瞬间变为两条人影,一高一矮。 在城门外有官兵排查,我看到城门边贴着的王令: 国师叛国潜逃,掳走神兽。如见一人一白马者,速速上报,赏银十万。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衣,将男人扶好,低眉顺眼走向城门。门口的官兵仔细瞧了瞧我们,便一挥手放行。 刚进城不多久天便完全黑了下来,男人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虽然对于再度变身为人表示极度震惊,但我还是暂时将心中的疑惑放下,用最快的时间找了一家客栈投宿。 正是晚饭时分,客栈的大堂里很热闹,我和男人双双白衣入内,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呦,这位姑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跑堂的小二殷勤地跑过来,一双老鼠眼看着我的脸愣了几秒,然后又熟练地堆起招牌的笑。 “一间上房,准备些菜饭和热水端到房里。”我从男人怀中摸出些碎银扔给他。 “好 嘞!”小二捧着银子眉开眼笑,“您楼上请!” 我扶着男人慢慢上楼,这时听到离我最近的一桌人闲聊: “看到满城的王令了吗?神兽被掳,听说二王子殿下恼羞成怒!” “唉,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又有谁说得清呢?”一人阴阳怪气道。 “此话怎讲?”另外几人急忙凑近。 “这件事可不好往外说啊。”那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啊,神兽一直不肯与二王子殿下行神圣之礼,二王子殿下不得继承大统,所以盛怒之下派人毒杀神兽!”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惊呼,“这还了得!毒杀神兽,逆天而行,这是要遭天谴的啊!” “嘘——小点声小点声!都不要命了!现在满城都是王庭的人,一个不小心,喀嚓!”一个男人很形象地用手在脖子上拉了一下,示意同伴慎言。 “不过据说神兽惧寒,恐怕不会来咱这北国之地。” “唉,管他呢,反正又不关咱老百姓的事。” “怎么不关?有十万两的赏银呢!” “别做梦了,有国师护驾,你以为你能接近神兽半步?” “二王子殿下性情暴怒,难怪神兽不肯选他。” “这有什么办法,一百年前的七王之乱,只有二王子一人幸存,他不当王谁当王?难不成仅凭一只神兽的力量便让这王位落到外人手里?” “就说是,什么神兽感天而择明主,纯属胡扯,这三千年来就没听说过王族子弟以外的人被选中过。” 几人聊着聊着便觉无趣,开始说些别的,我也随着小二到了楼上,在进客房之前又听楼下不知何人提了一句: “要是大王子殿下还在就好了啊,他可是荣登大宝之不二人选。” “从七王之乱至今都毫无音讯,估计是凶多吉少……” 将男人搀扶到床上躺好,小二陆续送来饭菜和热水,殷勤得不得了。我拧了帕子帮男人擦去额头上渗出的细汗,无意间瞥见盆中的倒影,然后就郁闷了。 唇红齿白,黛眉如画,稚嫩的小脸蛋吹弹可破,再配上一双柔波眼,得,怎么看怎么像一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母,杀手气质荡然无存。 算了,总比长满小白毛的马脸好。 我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又向小二多要了些馒头牛肉包好,摸出行李中的 一把短刀握在手中,然后坐在床边看男人,细细琢磨着眼下的处境: 有一伙人在追杀男人,看到满街的通缉令,这个国家的国师叛国,还掳走了什么神兽。他们抓的是一人一白马,而进城之前男人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我转化为人。 我支着头看着男人那好看的眉眼,不由喃喃自语:“难道说……你就是这通缉令上的国师?而我就是那所谓神兽?” 可是这里的追兵怎么会这么蠢?明明知道国师会法术,可以将白马化为人形,怎么还单单只搜查一人一白马呢? 实在是搞不懂古人的逻辑。 屋子里燃着火炉,烤得暖暖的,我和男人一路跋山涉水,已经很久没有在像样的屋舍里睡过了,此时夜色已深,我靠在床柱上,眼睛也渐渐睁不开,索性闭上眼打起盹来。 但是我的手始终不离开短刀。 睡到夜半时分,一直昏睡的男人渐渐不安分起来,他口中呢喃着什么,全身发抖,面无血色,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手足无措地帮他掖紧被子,极力想稳住他不断颤抖的身体,但是他却愈发躁动。我俯身在他唇边,只听他口中像是不断呼唤着一个名字。 窗外明月映雪,凉白的月色透过窗棂的间隙洒进来,光冷凄清。男人俊美的容颜因痛苦而扭曲,墨玉般的黑发散落在枕边,千丝万缕,似是缠绕着我的心神。我凝望着他,离他那么近。 这是一年多来第一次这样靠近他,以人的身份。 覆在他温暖的胸膛上,甚至可以感受到呼吸的起伏,他的气息轻轻撩动起我脸侧的发丝,猫抓般让人心痒。 我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沉重,脸热得发烫。 离得太近了,果然容易心猿意马吗?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直起身,想与男人拉开距离,不料手却突然被捉住。 身上一颤,只见男人猛然坐起,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床幔飘摇中光影幢幢,衣袂浮动,长发倾泻,一道月光刚好映在他的眼睛上。 一双冰蓝的瞳。 我一惊之下想挣脱他,然而腰间一紧却被他揽过去翻身压于下方。冰凉的唇将我的呼吸尽数吞没,我的心猛然震动,睁大了眼。 唇齿间漫长的厮磨,黑夜中只有两个人急促的喘息,直到—— 轻微的裂帛之声划破了缠绵。 第七章 我一惊,只觉得身上一凉,蜻蜓点水般的碎吻从耳唇沿着脖颈下滑,落在肩上,锁骨,胸前,渐渐变得沉重。 他的衣袍褪至腰部,光凉的黑发妖娆地垂在□的胸前,迷蒙的夜色中竟有一种惑人心神的惊艳。蓝色的眼瞳好像清澈的水晶,浸满了柔情。他深深地看着我,引诱着,安抚着,手却利落地将我身上残存的布料除去。 修长的指尖一路点火,双腿被他分开,他侧过头在我的膝盖上吻了一下,露出轻柔的笑意。 我不由自主地发抖,觉得在冰与火的噬咬下浑身失力,脸颊滚烫。 “凌儿,凌儿……” 被他轻轻抱起,在被侵入之前,他将头深埋于我胸前轻声呢喃,像无措的孩子。 似是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我猛力推开他,捧起他的脸。 迷乱的眼神,却增添了几分朦胧的艳丽。 “你……你在叫谁?”我的声音在喘息中破碎不堪。 他望着我,怜惜而深情,我却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他所渴望的不过是另一个人。 一滴冰凉的泪自我眼中默默垂下,滴上他的脸,划出高傲而优雅的线条。 而他散乱的眼神却渐渐凝聚,似是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不复平日里的温和淡雅。他一把将我推开,目光骤然凛冽,眼神中竟隐含肃杀。 “你是谁?” 冰冷的语气,带着三分警惕。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而还未当我再做反应,男人眼中冰冷的蓝光瞬间消失,温柔而熟悉的黑眸有些散乱地看着我,他轻轻抬手抚上我的脸,然后唤了声“小白”,便倒在床上。 我怔愣了片刻。 难道是被人魇了?还是回光返照? 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活着。 衣服已经被撕破了,只能去包裹里拿一件新的,默默穿好。又扶男人躺在枕头上,帮他盖好被子,然后深呼一口气,继续靠在床柱上睡觉。 等天亮了去请个郎中吧,虽然对医生一直没什么好感。 男人这次一昏迷就昏迷了三天三夜,其间再也没醒过来。我连着请了几个郎中,甚至还找了几个驱鬼的半仙给男人做法,但都毫无效果。看着男人越来越苍白的面色,我开始有些担心。 他这是怎么了?那天晚上究竟是走火 入魔还是回光返照?现在这个年代也没有挂盐水的技术,我担心再这样下去,男人会被活活饿死。 幸运的是,我们并没有被人怀疑,也没有人再来追杀我们。但是我却着实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我们的钱花完了。 ………… 摸出身上最后三个铜板搪塞店小二,这一晚,趁着浓浓夜色,我从客栈的后窗跳出来,理了理头发,又整了整衣裙,然后便一步一摇地往偏僻小巷闲逛。当初做杀手时岛上也有过一些特殊的培训,卖弄风骚的本事跟我的枪法相比半斤八两,都不怎么靠谱,但用来应付街面上偷鸡摸狗的小混混已经绰绰有余。 果然不出所料,在我拐进阴暗小巷的第十秒—— “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深更半夜怎么一个人出来闲逛?要不要哥哥陪?”一个粗哑猥琐的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默默转身,看到上钩的蠢货,然后被他最后一句话强烈恶心到。扫了眼他的涎皮老肉酒糟鼻,盯着他的肥肠肚子看了许久,我很快做了个决定,一定要让他死得很难受。 那酒糟鼻看到我转身,一个愣神。我微微挑起嘴角,用手拨了拨垂下的流海。那酒糟鼻果真像着了魔一样往我面前一步步慢慢挪来,伸着肮脏的狗爪向我脸上摸。 只是瞬间,他混沌的眼中所流露的贪婪便化为惊恐,再迟疑地看向自己的前胸,一柄锋利的短刀已经深深插了进去。 正中肺部。 我拍拍手,将酒糟鼻身上的钱袋摘下来颠了颠,还行,有点货。 酒糟鼻扭曲着脸,想叫叫不出来,跪在地上呼吸困难,痛苦万分,但离死还很远。我在旁边找了块石墩子坐下来,支着下巴看他,猜测着他还能挺多久。 就在我等得有些不耐烦,站起身准备扭断他的脖子速战速决,突然,奇怪的事发生了! 月明星稀,淡淡的月光倾泻在小巷深处,我顿觉浑身无力,拿在手上的钱袋也掉在地上。回过头,看到那酒糟鼻惊恐的仿佛见到鬼一样的眼神。 衣衫破裂之声打破了沉寂的夜色,白月清冽,将我映在地上的影子笼上一层模糊的光晕。我匍匐于地,只觉胸口憋闷异常,惊呼之中,竟然听到熟悉的马嘶。 “小白,你在做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兴奋,竟没在意自己又还原成马的模样,满心装着的只是四个字:男人醒了 ! 白衣胜雪,飘逸的身影一如往昔,披散在肩的乌黑长发如丝如缎,令繁星点缀的夜幕失色。 酒糟鼻还在地上挣扎着,有进气没出气,眼看着就要玩完,我嘴里衔起钱袋便兴冲冲地向男人奔了过去,而男人也疾步向我走过来。 但是男人却径直从我身边经过,直接走向地上的酒糟鼻,然后俯下身来。只见他口中念了个诀,那酒糟鼻头上银光一罩便再没了动静。 我目瞪口呆,想不到风雅如男人出手竟如此犀利,不声不响地就解决了一条人命,比当年的教官手法还利索。 “小白,我告诉过你,万不可伤人性命。”。男人修长的手指拂过酒糟鼻的胸口,一股暖热的光自他掌中发出,过了半晌,那酒糟鼻死灰的面容渐渐有了血色。 男人似是舒了口气,微蹙的眉也缓缓展开。 我向他靠了靠,低下头在他的袖口蹭了蹭。 他抬起头,但那一向温柔的眼睛看着我,竟万分沉痛。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看我,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若是我晚来一步,这个人便没有命了。”男人的面容憔悴惨白,乌黑的眼眸不再明亮,只是直直看着我,空洞得令人心凉。 不过是杀一个人而已,况且杀人是为了抢钱,有了钱才能给他看病,他怎么会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对我发火?我嘴里还衔着钱袋子,沉甸甸的,却从刚刚满满的喜悦转瞬间化为不解与委屈。于是一松口,将钱袋子扔在地上。 男人似是没料到我会这样,愣了一下,眼中顿时腾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不知是惊是怒。 “小白,你这样下去可怎么好……”男人微蹙着眉,广袖一挥竟幻化出一团凌厉的白光捧于手心,“做了错事还不低头,简直无药可救,都怪我平日太宠你!” 刺眼的白光晃得我双眼微疼,忙低下头慌乱地向后退去。 “小白,切记,以后万万不可夺人性命。”男人一步步向我走近,面色惨白如纸,他身形不稳,眼中似是无比痛惜,却仍是缓慢而坚定地举起手中光团。 今天的夜格外冷,天上没有星星。 眼看男人手中的白色光球就要向我天灵盖劈来,我转身撒丫子开跑。哒哒的马蹄声踏碎了夜的寂静,呼啸的风隐隐刺痛了耳膜,我闭上眼睛穿过街衢永巷。身后一股翻江倒海般不可抗拒的力量向我袭来,我的脚下一滞,天地之间苍 茫变色,飞沙走石翻涌而起,划破了我的皮毛,丝丝血滴零落,我在光影中转身,看到那模糊的白色身影,依然翩翩。 “小白,假如有一天我不见了,一定不要试图找我。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刻,我望进男人的眼,深邃的黑瞳美丽而忧伤。 终于,四肢一软,轰然倒地。 莫非我又要死了? 在这个世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却始终都无法了解男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遇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国师。不知道他那天夜里为何骗我说我去温泉池的一场遭遇只是梦魇,不知道他昏迷中呼喊的凌儿究竟是何人。 哎,我甚至还不知道男人的名字,那么我与他可也算相识过一场? 身上很疼,眼睛很酸,却没有眼泪流出。我天生便是个没有眼泪的人,即便是教官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 我始终不明白男人究竟对我做了什么,白色的光团将我整个击中,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如火一般燃烧,如堕炼狱。尤其是脖子上的某处,感觉像是有一块烙铁在烙。 万念俱灰中,竟然又看到天楠花前那白色的身影,看到万丈绝壁上俊逸出尘的身姿,看到纷纷花雨中那弯如月牙的笑眼…… 我曾设想过无数种我和男人分别的可能,却万万没有料到是这样一番情景。喂我喝花蜜的男人,给我吹曲子的男人,会脸红的男人,竟然留给我此生难以忘却的疼痛: 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脑袋像是被巨石挤压,五脏六腑都被丢进沸水中熬煮。 我祈求老天给我个痛快,让我早点死过去,好摆脱这份折磨。 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不知道,就在我失去意识的第二日,一张告示张贴得铺天盖地: 二王子亲帅兵将讨伐叛国国师云弄,于玄武城将其击毙,唯神兽下落不明…… 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想如果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的多一点,那么故事是不是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第八章 “死老头子,让你出去买头驴,你弄了个什么东西回来!是不是又拿我给你的钱出去赌了,看我不掐死你……” “哎呦哎呦,轻点轻点……你别看它现在病怏怏的,好好将养几日,以后肯定是头能干活的好牲口,我的眼光你还信不过?” “我呸!你看它这灰不溜秋的,毛像是被火烤过一样……啊啊啊啊!!别是得了什么瘟疫人家想烧没烧死吧!倒让你这杀千刀的给捡回来了……” “不……不能吧!” 我的头顶有两只苍蝇,吵得我头疼,想伸手将它们拍死,却没有一丝力气。艰难地睁开眼,发现面前的两只竟不是苍蝇,而是一胖一瘦的两个人。 “呀,你看它动了!” “呦,别说,这大眼睛还挺亮堂的。” “我就说吧,养好了定是头好牲口。” “依我看先把它丢在这破马棚里,等明天请村头的薛兽医来看看,要是得了重症就干脆拖到林子里埋了,可别沾染了什么晦气。”胖女人说,厚厚的嘴唇一动一动,晃得嘴角边一颗大黑痣动人心魄。 “这大冷的天扔在这里,不病死也要冻死的吧……”瘦男人眯着一双三角眼,卷着下巴上的山羊胡。 胖女人掐着腰掂量地将我扫了扫,似乎也觉得她男人的话在理,于是高声喊了起来:“阿呆!阿呆——” “来了来了!”老远的便有人回应,我半眯着眼,看见自马棚外颠颠地跑来一个少年,看起来比我变成人时的样子还要小两三岁,大概十四五的年纪,跑到跟前弓腰行了个礼,笑嘻嘻答道:“夫人可是叫我?” “好吃懒做的小杂种,又上哪儿野去了?”那胖女人喊了好几声才见到家里这唯一的小杂役,气鼓鼓地抄起马棚里的鞭子就向那少年身上抽去,“老娘嗓子都快喊哑了,平时吃饭倒不见你这么磨蹭。” 那少年刚刚还一副笑模样,眼下便一边躲着鞭子一边哭丧着脸嚎啕求饶,满地打滚,变脸变得那叫一个快。 “行了行了婆娘,快去煮饭吧,老子都快饿死了。”瘦男人见怪不怪,嗔了一句便自行背了手躲进屋去。 胖女人也打累了,看着蹲在地上抹眼泪的半大小子,忍不住啐他一口,“呸,老大不小的人了,搁在别的人家都娶媳妇生孩子当爹了,还动不动还往外冒尿,羞不羞!”说着又补上一鞭子。 那少年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扒开大嘴脸 冲天,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 胖女人也没了耐性,将鞭子往地上一掷,凶巴巴道:“好好看着这头骡子,要是明天它没气了,看我不剥了你的皮!”然后也扭着肥肥的身子进了屋。 目送着她离去,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骡子?说谁呢? 女人走了以后,少年犹在哼哼唧唧,哭天抹泪到天黑。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听到他家夫人的吩咐,是不是早已经把我抛到九霄云外。 苍凉的北风呼啸着自远山吹来,带起枯枝碎草,刮在脸上身上,像刀割了般难受。自打来了这个世界以后我就异常怕冷,此刻身体更是不由自主地战栗,浑身像是被巨石碾过一样,每块骨头都疼。 我呲着牙试着站起身,挪到马棚角落背风的地方,却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最后只能破罐破摔地瘫倒在地装尸体。 于是又想起了那个夜晚,恍惚如梦。 不过就是弄死一个人而已,他还真下得了手…… 脖子上有块地方火辣辣地烧灼着,应该是破了皮。我两眼直直盯着马棚里一只没有尾巴的老鼠往自己窝里卖力地搬运半块萝卜,第一次觉得,与其穿到这么个奇怪的世界,认识一个奇怪的人,还不如当初两腿一蹬死过去的好。 也许是我的一番折腾弄出点动静,那兀自痛哭的少年似乎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个活物在旁边,终于抹了鼻涕眼泪,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悠悠向我走来。 我刚开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待那少年走近了,看到他面上那痴傻的笑容,不由心下了然。 原来是个傻子。 马棚外的瓦房里掌了灯,昏黄的灯光映在那少年脸上,脏兮兮的脸看不出本色。 眼见着他一只刚蹭过鼻涕的手向我脸上摸来,躲也躲不开,只能用自认为最凌厉最冷漠的的眼神瞪向他。 然而,那少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我眼中的杀气,兴高采烈地一巴掌拍我脸上,还来来回回又摸又揉,“原来是头呆骡子,眼睛直勾勾的都不会动!”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憋到内出血,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猛跳。 不要逼我,我不想弄死你,我这样用眼神跟他说。 但少年显然不会用眼神和我交流,却好像发现了天大的喜事,竟欺身上前死死抱住我,心满意足地用那几个月没洗过的油乎乎的脑袋在我脖子上蹭啊蹭……然后搂着我的脖 子抬起头。 月色下他的脸离我很近,我微微一怔,竟发现他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明亮透彻,就像初冬树上结出的冰凌,只是这双眼睛配上这疯疯癫癫的神情有些不搭。 见我盯着他看,少年美滋滋地回看着我,嘴角一咧:“大家都叫我阿呆,那么我也给你起个名字……” 我果断闭上眼,开始装死。 “不如……就叫你阿瓜吧!” ………… 我在破马棚里挨了难熬的一夜,哆嗦着瑟缩在最角落的地方,却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半夜被冻醒,抬头透过破屋顶看了看悬在空中的孤月,突然想起了男人说过的话,他说,进了城要给我买块毡子披身上御寒。 看来他是无法兑现的了。 就如教官所说,男人的承诺大多不太可靠,听听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村子的,也不知道现在自那一晚究竟过了几天,只是在第二天阿呆带我出院子去找那个什么薛兽医的时候,我才知道这里已经出了玄武城,如果估计没错,应该是距玄武城不远的一个小村落。 那薛兽医家与胖女人家刚好处在村子的两头,我趴在破牛革上被阿呆一路拖着走,刚好闲得无事四处张望,但见各家都在忙活着储存过冬的食物,下地窖的下地窖,晒干菜的晒干菜,都忙得不亦乐乎。偶尔有人看见我们,会亲切地跟阿呆招呼几声,偶尔会有人扔几个窝头红薯过来让阿呆接着。 我不由撇撇嘴,想不到这傻子人缘还不错,看来以后跟他混应该不至于饿肚子,当下决定对他态度好一些。 远远的看见村边一间瓦房,门口人头攒动被挤得水泄不通。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些人竟是清一色的女人,不是怀里抱着鸡鸭鹅便是手上牵着骡子马,个个涂脂抹粉,穿戴得花枝招展。 “师父!师父!”阿呆大呼小叫,不顾众女人的鄙夷唾弃,一路拖着我在“万花丛”中披荆斩棘,很不道德地插队挤到屋子里。 一桌,一椅,一草帘。 只见一青衫男子正坐于椅上,俯身在桌上一堆破罐中翻找,旁边站着一位年轻姑娘,双眸含情默默注视男子,边上还有一头牛。 “李姑娘,您家这头牛只是吃得太多噎食而已,并无大碍,明天大可不必再来。”男子声音沉稳平和。“如果实在担心就去找找这种草药给它吃些。”说着,男子从 罐子里挑出一株草药交给姑娘。 姑娘红着双颊慢慢从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中接过草药,支吾半晌道了谢,然后又扭捏着将挂在牛身上的一个包裹解下交给男子,“这是俺今儿早上做的野蘑菇陷饺子,先生要是不嫌弃……就收下。” 说完,也不管那薛兽医是何反应,飞也似地牵着她家的老黄牛奔了出去。 我瞅着那健步如飞的老黄牛,不由挑了挑眉毛。再将目光移向那薛神医,呵,好一个斯文男子,明眸皓齿,身形颀长,怎会沦落到这样一个荒蛮的村落?隐约觉得他动作有异,目光再往下移,不由感叹老天不公。 原来这样一个出尘的男子,竟然是跛的! “阿呆,急成这样做什么?又把你主子家的老母猪赶到了冰上不成?”薛兽医抬眼瞥了阿呆一眼,说得不疾不徐,目光掠过我时微微顿了一下,眉毛微扬。 “我家主人前几日从城里弄回来一头骡子,让您给瞧瞧。” 薛兽医淡淡地将我打量一番,垂眸不语,半晌,才缓缓道:“告诉你家主人,这骡子没病,只需好好喂米汤调养几日,别让它冻着。” 说罢便再不看我。 从薛兽医家出来,阿呆高兴得不得了,两眼熠熠生辉,竟抱着我的脖子唱了支山歌,一番慷慨激昂过后,他趴在我耳边,低低地说: “阿瓜,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我骑你……” 他离得我很近很近,濡湿的气息弄得我痒痒的,忍不住抖抖耳朵,激起阿呆一阵爽朗的笑声,弥漫于山野,久久不绝。 第九章 经过薛兽医的诊断,胖女人和她老公终于放下心来,不再怀疑我得了传染病。于是,我摆脱了被隔离的命运,光荣地从破马棚里被挪到他们的牲口圈过冬,和两只大白猪一头老奶牛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新的牲口圈我很满意,相比于那四处漏风的马棚好了不只一点点,夜里不会挨冻。但是,我对这些新的室友却没什么好感,也不知道他们多长时间没洗过澡,又臭又脏,着实令人难以忍受。 阿呆虽然整日痴痴傻傻疯言疯语,但待我却是极好的。 从薛兽医家回来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偷偷背着主人喂我米汤喝,一个月下来,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已经能站起来慢慢走了。但是要知道,古代可不比现代,大米是极为珍贵的食物,一般人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吃点,在水田稀少的北方更是如此。这要是被那胖女人发现了,阿呆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这一日,阳光正好,连着刮了几天的西北风也终于停了下来。我懒懒地趴在牲口圈里,身边放着阿呆给我弄来的小土炉子,烤得我全身上下暖洋洋,甚是舒适惬意。 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叫骂嘈杂声,我将耳朵竖起仔细听,竟是胖女人:“作死的小杂种,好好的粮食喂牲口,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继而又是一阵锅打盆翻、鸡鸣狗叫,伴随着阿呆的哭号。 ……被发现了么。 我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吧嗒吧嗒嘴,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忽听“嘭”的一声巨响,夹杂着一阵冷气扑面袭来。只见胖女人掐着腰站在牲口圈门口,威风凛凛如古代女武神,老眼一眯直接盯向我,那神情似乎是我一口吞了她亲儿子,恨不得将我抽筋剥骨。 “好啊,拉车不能拉,骑又不能骑,倒是像祖宗一样供在这里,真以为自己是神兽呢?”胖女人扭着大屁股几步跨过来,踢翻了小土炉子,将里面的黑炭踏得粉碎。“我说怎么这几日木炭总是少,却是到这里来了。”说罢又恶狠狠在我身上踢了一脚。 啧啧,瞧着五大三粗的一个村妇,没想到脚力这么差,踢身上竟不痛不痒,还真没见过这么废的女人。我背过头悄悄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很配合地哼唧了一声。 “告诉你!从今以后给我乖乖吃干草,明天开始就去山里拉柴,要是不听话就索性把你炖了,没来由浪费老娘的钱!”胖女人一阳指指着我,唾沫横飞骂了半日,又拿手中没来得及放下的擀面杖在阿呆身上狠狠抽了几下才忿忿 离去。 我呆呆地看着女人的背影,心下忐忑。 竟然对着我这么一头“骡子”说了大段的人话,中间还夹杂了许多威逼利诱等复杂感情,难不成她已经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个人了? 正当我踌躇间,阿呆似乎好了伤疤忘了疼,女人一走,他便立刻止住了哭号,又乐颠颠地蹲到我身边,手支着下巴歪头看我:“想什么呢?” 我这才回过神,看着他原本清隽的脸颊上添了几道淤青,一只耳朵也红红的,想到毕竟是我连累了他,觉得有一点点愧疚。 “乖,是不是怕没了炉子晚上会冷?”阿呆极其敏锐地发现了我看他的眼神有所缓和,立刻蹬鼻子上脸地往我身边凑了凑,脏脏的爪子在我身上摸啊摸,“还是怕以后没了米汤吃?” 咬紧牙关,我忍。 阿呆看我不声不响没有躲开,乐得更欢,“放心,有我在。”他幸福地闭上眼,作势往我身上扑,“只要你让我骑一骑……啊呀!” 最终,我还是没忍住,后腿提起,将阿呆一马蹄子踹了出去。 ………… 所以说,冲动是魔鬼。 我本以为阿呆是个心地良善的好人,定不会跟我记仇,没成想,他竟然当天晚上便给我小鞋穿。 大半夜的,这几日又是年前最冷的时候,没了土炉子取暖,我又开始冷得浑身发抖。 其实牲口圈并不冷,给普通的牲畜过冬已经绰绰有余,眼看着对面的奶牛大婶和那一对大白猪睡得香甜,我又羡又妒,哀叹为何自己这么怕冷。 最后实在受不住,我向对面挪了挪,又挪了挪,也不嫌弃这几位一向被我唾弃的室友臭了,只是希望离他们近点,好沾染点他们身上的热气。 还是冷,我前蹄搭在猪栏上向里面望了望,猪猪们身下厚厚的干草看得我眼馋。 “猪阿哥,猪阿嫂,夜里太冷了,大家一起挤挤睡吧。”说完,一个漂亮的纵身跃,我挤进了两头白猪之间,稳稳趴下。 臭气熏得我几欲作呕,但这和我当年从污水井爬下去潜入目标宅邸时相比,也算不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当阿呆在猪窝里找到我的时候,那神情变幻之丰富简直可以独自上演一部悲情大戏。 “阿瓜,你可是我未来媳妇,怎么能跟猪睡在一起!” 我连尾巴都懒得动一下,不理他,继续 补眠。 不知道这傻子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从他喂我第一口米汤开始,就嚷嚷着要我做他媳妇。 当时我米汤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挑了根眉毛看他,心里却联想到了某些劲爆的画面。于是忽生恶念,淡定地将米汤咽下,装作不经意地垂下头,在他下面那宝贝疙瘩上碰了碰,然后亮出一口白牙,张嘴欲咬。 傻小子反应倒快,立刻向后跃出去,躲过了悲惨的厄运。本以为经我这样一吓他再也不敢造次,但不料事与愿违,那次事件之后,阿呆似乎更加坚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论人前人后都说我是他媳妇。 “阿瓜,”这时阿呆已经跳进猪窝里,手又在我身上乱摸,“以后要是冷了就跟我一起睡,别再跟别的东西挤一块,知道吗?”说着便一脚一只,踢开了我身边的两只大白猪。 我没有了庇护,顿觉一股寒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哆嗦,但还不等进一步体会早晨的冷风刮骨,便突然觉得身子一暖,被什么东西盖住。 “这是我昨天连夜给你做的!虽然是干草编的,但我搓的草绳很粗,应该还可以挡挡风。”破衣烂衫的少年一双手满是细小的伤口,看上去很新,有些地方甚至还没有愈合。 我低头看去,只见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蓑衣,虽然是干草,但选料都是最柔最软的部分,编得细密,一点也不透风。再抬头看阿呆,只见他正专注地看着我,黑眸如宝石,目光却很温柔,嘴边竟没有了那惯常的痴痴傻傻的笑容。 此时的阿呆看上去有点陌生。 “阿呆!阿呆!”胖女人干嚎的声音从屋里出来,“快牵着骡子出去拾柴!耽误了老娘做早饭看我不抽死你这小王八蛋!” “知道啦!”少年的眸光一闪,很快便恢复了一脸傻笑,他起身将自己的狗皮帽子戴好,拍了拍我的头,轻快道:“走吧媳妇,去晚了要挨打呢。” 披了蓑衣,出了院门,跟在阿呆的身后默默往山里走。还好,昨夜刚刚下过雪,今天没什么风,倒也不觉得难过。不知不觉间,路已行了大半,出了村,进了山,素白的积雪成就了万物的银装,放眼望去,林海雪原。 阿呆拉着我往山林深处走,走到半路停下来,对我说:“阿瓜,林子里雪深,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进去捡些柴就回来。” 我眯着眼看阿呆远去的背影,心道这林子边缘也有不少干树枝,而且比里面的湿气少,更适合做柴,你却偏偏往那深山老林里走 ,一定有什么猫腻。 不过教官说过,知道得越多往往处境越危险,尤其是知道了那些人家不想让你知道的事。 既然阿呆都这样说了,我也没那么大的好奇心想跟进去一探究竟,只打着哈欠四处溜达,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肉吃,连着喝了一个多月的白米汤,我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都快成米汤了。 触眼所及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皑皑白雪,在阳光下闪耀出如钻石的光彩,深深吸入清晨冰冷的空气,在没有汽车尾气工厂废气的沧桑古树林里,整个人(马?)都觉得焕然一新。 虽然身上披了蓑衣,但是四只蹄子踩在没过小腿的积雪里,很快便觉得寒气入骨。我转过山坡拐角,估计阿呆应该已经从树林里回来了,便想回去与他会合。 然而就在这时,山坡下有一片雪莹莹的亮光吸引了我的眼球,走过去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想不到在这寒冬腊月,积雪深处竟然可以生长出这么美的花!莹白的花瓣在阳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娇嫩纤细,似乎弱不禁风,却挺立在冰天雪地之中,肆意地舒展着花瓣,迎风绽放,绵延成片。 女人天生都是喜欢花的生物,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夺人心魄的美丽。 于是,我禁不住向那片花海中走去。 第十章 教官说过,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我很懊恼自己往山坡下走的时候没有把这句至理名言从脑子里拎出来好好琢磨琢磨。 因此,当我快要走到花海边缘,突然脚下一软,半个身子都陷入冰雪裂缝出不来的时候,并没有如何自怨自艾。 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道理我很小的时候就懂。 两只后蹄像是瞬间被塞进了冰箱,我小心翼翼地用两只前蹄扒住冰面,慢慢俯下身,将柔软的肚皮贴上去以减少压强,免得冰面进一步碎裂。 冷!我冻得牙齿打颤,想爬上来,却在看到用力后冰层上出现的细小裂痕时停住了动作。就这样不上不下卡在中间的感觉很不好。 “阿瓜!阿瓜你在哪里?”远处传来了阿呆的声音。 我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现在这种心情很矛盾,既希望他能找到这里来把我弄出去,可是一想到在个傻小子面前出糗我又有些拉不下这张老脸。 就这样僵持着,每过去一秒钟,我都觉得自己腿上的细胞被冻死了一片。 终于,山坡上出现了阿呆头上的那顶狗皮帽子,再然后是他的脸。也不知为什么,他此刻的脸色几乎可以用惨白来形容,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神情间很是紧张严肃。 “阿瓜!不要动,我这就过来!” 阿呆很快从视野中消失,然后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复又出现,胳膊下夹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大树干。 我冷眼旁观地看着阿呆将树干小心翼翼放到冰面上推过来,俯下身慢慢往前蹭,直到将树干都推到我面前。 “阿瓜!抱住这个!” 垂下眼皮看了看那树干,惊讶于这傻小子迅捷敏锐的反应,于是我挑了挑眉,矜持地将两只前蹄搭上树干,低头用下巴抵住,牢牢抱住了树干。 别看阿呆看着清瘦,想不到力气却很大,居然毫不费力地就把我从冰缝里拉了出来! 我们一爬上山坡他就紧张地扑过来将我抱住,嘴里念叨着“没冻坏吧没冻坏吧”,顺手在我身上从头摸到了尾。然后二话不说掏出一张破牛皮将我整个包住一下扛了起来,只露出一对眼睛在外面。 我哆嗦着牙齿最后看了眼那片美丽的花海,后蹄被冻得僵硬,也懒得反抗,就这样一路被阿呆扛回村子。 胖女人看着阿呆用包柴火的牛皮包着我回来,呆了片刻 ,似乎还不死心地向我们身后望了望。 “柴呢?” 阿呆冲她眨眨眼,我也冲她眨眨眼,我们一起冲她眨眨眼。 胖女人一双蛤蟆眼瞪得凸出来,大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阵,然后抄起鞭子就向阿呆身上招呼过来。阿呆又叫又跳地躲着鞭子把我扛回马棚,然后顺带着踢了一脚正埋头吃干草的老黄牛,还把猪圈的栅栏打开,把鸡窝踹飞,把马棚外大黑狗的链子解开。 哞—— 哼哼—— 咯咯哒—— 汪—— 乌烟瘴气中,世界大战即将爆发。阿呆回身躲进马棚将门闩插上,也不管外面的胖女人如何声嘶力竭的尖叫怒骂,只是径直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将牛皮和蓑衣掀开,看我冻伤的腿。 “怎么这么不小心。”阿呆皱着眉轻轻在我后腿上摸了摸,摸得我一阵抽搐,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些药膏给我涂在腿上。 这孩子真是傻子吗?我不禁怀疑。 外面乱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我几乎可以预见到阿呆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但等了许久也不见胖女人来复仇,侧耳倾听,却听见院子外面有人交谈的声音,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但却不是瘦男人的。 听了好一会儿,隐约觉得那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却听不真切,直到胖女人嘹亮的大嗓门高呼:“多谢薛兽医!您……您慢走!” 然后院子门吱嘎一声被关上,外面寂静了良久。 我回头看看正抚弄我头上马鬃毛的阿呆,用眼神告诉他:你完了。 阿呆黑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微微勾起嘴角。 我一怔,眯起眼睛更加狐疑地用目光探究他。 阿呆只是拍拍屁股站起来,抓住我的一对耳朵揉了揉,道:“媳妇竟敢不听我的话,这回知道后果了吧!” 我甩开他脏兮兮的手,抖了抖脑袋,默默蹭到一边,离他远远的。 少年只是拉了拉脑袋上的狗皮帽子,冲我淡淡一笑,然后便转身去开马棚的门。 充满戏剧性的是,阿呆一开门,刚好看见掐腰站在门外的胖女人!胖女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呆便扑通一声跪到她脚边,扒住她的大腿又哭又号,连声说着什么“再也不敢了”“现在就出去拾柴”“夫人您心地善良就饶了我吧”…… 我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看到眼前 这一幕,不禁意味深长地抬了抬眉毛。 阿呆的哭喊听起来疯疯癫癫,但仔细理清思路,发现竟然异常有条理。 “再也不敢了”,这是先表明态度承认错误,说明态度良好。 “现在就出去拾柴”,这是想出补救措施,努力挽回局面。 “夫人您心地善良饶了我吧”,这是必不可少地最后一步,就是给上司拍马,争取获得宽大处理。 这可不是一个傻子能说出来的话…… 正准备继续看热闹,谁知胖女人却先不耐烦地将阿呆打断。 “别嚎了!”她一脚踢开阿呆,掸了掸被阿呆抓皱的衣摆,“算你小子今天命好!薛先生说别人送的柴自家用不了,就顺路送我们一捆,赶快去灶台生火,别在这一副软骨头样!” 我听着不禁纳闷,薛兽医和胖女人家一个住在村东头一个住在村西头,“顺路”这种事是如何发生的? 无意间瞥见胖女人有些绯红的脸,和亮晶晶的蛤蟆眼,心道这胖女人应该没有那么大魅力可以吸引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儒雅男子献殷勤,但如果不是为了她,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如此“顺路”地来送柴呢? 我的目光落上阿呆纤瘦的脊背,再想想薛兽医那一脸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闷骚样,顿时灵光大开。 侄女啊侄女,莫非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禁断之恋? ………… 连着养了几日没有出门,这一天,再次被胖女人推出去跟着阿呆上山拉柴。 阿呆还是要进林子深处去拾柴,顺便捡点野土豆,而且再三警告让我在外面不要乱跑,我非常配合地猛点头,接着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失态,遂装作不在意地刨了刨蹄子,将头转向一边不看他。 待阿呆那顶狗皮帽子消失在树林深处,我却立刻甩开马蹄,飞一般地跟了进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远远就瞧见阿呆与薛兽医站在一起。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阿呆刚刚走到薛兽医面前,薛兽医就要向他拜倒,被阿呆虚扶了一把拦住。 这是什么情况? 我隐藏在一株大树后面,不动声色地看向他们那边。但见他们只是站着说话,并没有什么别的举动。而他们身边似乎有个石墩子样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考虑到我是一匹马,即使被人发现偷听讲话应该也没什么,于是我将教官的训导丢到脑后,冒险又向他们 靠近一些。 因为有风,所以他们的对话虽然能听见,但有些断断续续: “为什么……这里?”这是阿呆的声音。 “……第二天……尸体不见,被人盗走……”这是薛兽医的声音。 “……有人看见是谁……” “也许……他师父……掩人耳目……” 听了半天我还是没有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二人对着那石墩子静默了一会儿,又低声说了几句,便各自离去。等确定他们都走远了,我才悄悄走过去,想看看那石墩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天空静静飘下了雪花,一阵风吹过树林,簌簌积雪从干枯的树枝上落下,拂过面颊,有微微的凉意。 随着我慢慢走近,雪地里出现一个孤零零的土包。 竟是一座坟。 原来那离远处看起来像是石墩子一样的东西只是坟前的碑。简陋的石碑上草草刻着四个字: 云弄之墓。 云弄? 我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却记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坟上覆盖了一层白雪,就像披上了一件白衣。 抬眼看着这满目积雪的山谷,突然想起了有一日,也是在这样雪花飘零的天气,也是在这样的山谷,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祭出一柄银杖,替我阻挡了一切刀光剑影。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他呢? 远远地听见了脚步声,估计是阿呆来找我。 我转身跑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望了望。 雪花像晶莹的花瓣,盈盈落下,落在墓碑上,坟冢上,就像落在那个人的发梢,肩头。 恍惚中仿佛看见雪地里站着一个人,温柔地看着我微笑,轻风拂过他的白袍,像是挥之不去的依恋,与牵绊。 “小白……” 我蓦地一惊,猛地晃了晃头,再睁眼去看…… 面前依旧只是一冢孤坟。 心跳得极快,仿佛是中了什么魔障,我有些失措地退后几步。 然后,逃也似的转身跑开了。 第十一章 没跑几步,便撞到一个人,却不是阿呆,而是一个骑着毛驴的青衫男子。 薛兽医?他怎么去而复返?我有些警惕地向后退了退,不料一个措手不及,身上的蓑衣竟被他一把掀了开去! 怎么一见面就剥人家衣服! 禽兽…… 我强压下心中怒气,冷冷地抬眼看他,懊悔自己没有手,不能扭断他的脖子。 那薛兽医挑着眉居高临下地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看,就像买菜的大婶挑萝卜,最后目光落到我的脖子上。 “原来如此,竟被封印了灵力。”他喃喃自语。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见他不再理我,只是向那坟墓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调转小毛驴离开了。 我用嘴衔起被他扔在地上的蓑衣往自己身上甩去,目光阴冷地看着那一人一驴慢慢远去的背影。 都道身残志坚的薛兽医温润如玉待人谦和,如今看来,所谓流言万万不可轻信。不过我和这面瘫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今后别让我单独撞见,否则便不要怪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也许是这么短的时间内心路历程太过复杂,惊惧疑怒交加,因此当阿呆那无邪的笑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竟觉得无比亲切欣慰。 “阿瓜!你看这是什么!”阿呆兴冲冲地对我说。 不是去捡野土豆了么……我不感兴趣地向他瞥了一样,然后睁大了一双马眼,竟发现他手里抱了坨黑漆漆的东西! 我以自己的四只马掌发誓,这绝对不是野土豆。 这傻子哪里找来的煤炭?! “阿瓜,你看你看,这个东西可以画画哦。”阿呆拿起其中一块向我比划比划。 我看到他那一双吊梢眼若有若无地向我身上游移了一下,当下有了不好的预感,遂拔腿就跑。 “阿瓜,别跑!让我在你身上留个印记吧,这样别人就知道你是我的了……” 冰天雪地里,我披着大蓑衣气喘吁吁,却仍是甩不掉后面那依旧紧追不舍大喊大叫还不岔气的混小子。 人们都说,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给你打开一扇窗,由此看来果真不假。阿呆脑子虽然不好,但绝对有着怪兽般的体力。 雪地逃亡最终以我的绊脚摔倒和阿呆的成功飞扑而告终。 阿呆在我身上涂涂抹抹,也不知画了些什么东西,只是当我缓过 气去看的时候,早已被他一口气拖回了村子里。 一进村子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平日里鸡鸣犬吠往来呼和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阿呆自顾自地在前面走,仍是跟我说说笑笑。 还未走近胖女人家,就远远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官爷们,小的家真就这么几头牲口,怎么可能会窝藏神兽?”瘦男人的声音听着惶急。 “有人说,你们前一个月得了一匹白马,怎么不见踪影?”一个官腔官调的陌生人说。 “哎呦官爷明察,那不过是匹杂毛病骡子,现下让我们家里的小杂役牵进山拉柴去了。”胖女人急忙帮嘴,“要不烦请您二位等等,估计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等?”那人一声冷笑,“恐怕是等不到了吧。” “不要跟他们废话!二殿下有令,凡是有嫌疑的人一律带回王都,来人啊——” 胖女人和瘦男人的哭号求饶声此起彼伏。 我们进入院子前,阿呆突然回过身将我身上的蓑衣一把扯下扔进外面的破马棚里,我吓得一个激灵,有些诧异地看他。 他也不做声,只是将我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番,然后才慢悠悠地领了我跨进院门。 一看见我们,那胖女人两眼一亮,连滚带爬地向我们扑过来。 “死小子看老娘不活剐了你!捡个柴去了这么久!我们老两口的命差点让你给赔进去……”一巴掌上来就甩了阿呆一个响亮的耳光,阿呆没站稳摔倒在地,脸颊一侧高高地肿了起来。 “官爷,您看,这就是我们上个月捡的骡子。”瘦男人谄媚地低头哈腰将那两个官兵头目引到我面前。 那两个人看了看我,相互对视一下。 其中一人上前摸了摸我身上的煤灰,微微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阿呆抽抽搭搭,“我……画……画花……漂亮……” 胖女人以为这阿呆做的蠢事又要惹上什么祸端,刚要变本加厉一番毒打,却意外地看到那两个官兵头目竟然做了个手势离开了院子,满院的士兵也都紧跟着撤了出去。乌泱泱的一群人瞬时间退了个干净,看得人瞠目结舌。 “这……这是怎么说的?”胖女人犹自揪着阿呆的耳朵,有些拿不定注意地看向她男人。 当然,那瘦男人也是一脸费解。 但是,我却凭着灵敏的马耳朵听到了 那两个官兵头目渐行渐远的对话: “看来是弄错了,神兽有圣洁灵力护体,周身雪白绝不会沾染尘埃污秽。” “我也这么觉得,看刚刚那匹牲口脏兮兮的样子,怎么可能是神兽,哎倒霉,又白跑了一趟。也不知道这神兽究竟藏到了哪里……” “别抱怨了,再不加快搜查,估计二殿下又要降罪了,最近这几个月也不知道处决了多少无辜的兄弟……” 胖女人和瘦男人经此一场虚惊,再也提不起力气去教训阿呆,都躲回屋里拜神去了。 我目光追随着从地上默默爬起来的阿呆,看着他随手抓起一捧雪敷到自己被女人打肿的面颊上,然后将裤兜里的煤炭块扔进小土炉子里。 他走到院门旁,一手捂脸一手扶着破旧的木门框,看着那些官兵远去的背影,目光前所未有的深沉。 ………… 从那日以后,胖女人和瘦男人似乎是得了后遗症,再也不敢把我往外面放,只允许我在村子里遛一遛,我倒也乐得个清闲。 天气越来越冷,冬尽春来,如果是在我的世界,应该快过春节了。但这里显然和我来的地方有不同的习俗,虽然没有春节,却有自己庆祝新年的节日——拜神节。 我不知道他们要拜的神灵是什么,只知道村子里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挂彩灯贴神符,穿新衣做新鞋,和我的世界过年也差不多。但是众多节日习俗中,最为重要的一向活动却是洗澡。 这北地疾苦之地水少柴缺,普通百姓家一年才有机会洗一次澡,新年里辞旧迎新,家家户户都烧热水置澡桶,放眼望去,整个村子蒸汽腾腾。 前几日便注意到阿呆去山上运了干净的积雪回来屯着,现在才知道是做什么用处。我低头看看自己,灰溜溜的一根白毛都看不出来,还周身散发着猪圈里的恶臭,于是洗个热水澡的欲`望愈加强烈。 我扭头望了望牲口棚里的猪和牛,不由黯然伤神,估计他们是不会给只动物洗澡吧。 阿呆住的小草棚里散发出白白的热气,我听见他欢快地哼着歌,还伴随着哗哗的水声。 湿热的水汽润得脸舒服惬意,烘得身上发痒,我不禁咽了咽口水。 阿呆是个好说话的,要不…… 拿定主意,我轻手轻脚凑到他门边,将门拱开一道细缝,把脑袋伸了进去。 探头进屋时,正看到 阿呆赤着上身往浴桶中舀热水。丝丝缕缕的水汽朦胧若轻纱,隐隐约约修饰出少年光洁修长的脊背。 呦,没想到这小子身材不错。 我兀自在这边品评,而阿呆却已闻声回过头来。 “阿瓜?你来做什么?” 我立刻调整好眼神,睁着一双大眼,静静望他。 “你也想洗澡?” 低眉顺眼地走近几步,用鼻子蹭蹭浴桶,蹭蹭他手心,然后又用一双泪眼看他,楚楚可怜。 阿瓜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意,立刻喜上眉梢。 “好啊,那我和媳妇一起洗。你等等,我再去打些热水。”说罢便披上衣服,颠颠地挑起两只小木桶,兴高采烈奔了出去。 我默默站在原地,目送他轻快的背影。 待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就在他身后把门顶上,放下门闩,然后迫不及待地跳进浴桶。 啊!我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记得以前在岛上训练的时候,教官说过,为达目的一定要不择手段,卑鄙无耻,忘恩负义,即使为此而卖人卖己也在所不惜。我一直谨遵教诲,每次行动都认真贯彻。只可惜天妒英才,大多以失败告终。 还好,今天倒是用的得心应手。 我一边将皂角粉倾入水中,一边又衔起布帕擦拭能够到的身体部位,只可惜脖子不够长,擦不到背,尝试了几次,无果,便气急败坏地将帕子扔进水中。 “我来。”身后有人很轻柔地说道。 我猛地转过身,却见阿呆正乐呵呵地趴在浴桶边上,支着下巴看我,而草屋的门闩却不知何时已然被放下。 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凭我的警觉性怎么会注意不到有人进来? 正当我震惊不已之时,阿呆已经伸手将帕子从水中拎出,拧干了缓缓覆上我的背。 我扭身欲躲。 “嘘,别动。”他一手压住我的头,低头与我对视,不知是不是水汽的缘故,那双平日蒙昧无知眼睛此时此刻格外明亮动人,美得竟带上了几丝邪气。 我不禁被这样温柔的目光蛊惑,一时竟忘了反抗,只任他为我擦拭,轻柔而仔细,水光波动,一室旖旎。 渐渐地,阿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是盯着我脖子上的某处,若有所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碍于角度,只能稍微蹲下身,就着水面看其倒影 。 竟在脖子右下方发现了一个隐隐的图案。 那是一个繁复的菱形,隐于皮毛之间,不仔细看绝对发现不了,只是这个东西是何时有的?我记得以前和男人住在山上的时候并没看到过。 阿呆以手轻轻摩挲那印记,乌黑的眼瞳竟是我不曾见过的幽深。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在看他,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手从那印记上拿开,顺势又开始帮我擦身。 “阿瓜,如今你我已有了肌肤之亲,等你长大了就只能嫁给我了。” 我正琢磨着脖子上印记的事,所以并没有在意他说的话,直到…… 他的手这是往哪摸呢! 一直享受得半眯的眼猛地睁开! “啊——” 水花飞溅,草屋的门被撞开,阿呆一屁股跌到了屋外。 我抖抖身上的水,在暖炉旁把自己烘烘干,然后扬眉挺胸地回到了牲口圈。 阿呆泪眼汪汪地揉着肚子,一脸怨念。 现在他该明白了吧?马屁可不是随便拍的。 第十二章 这里的拜神节要比我生活的那个年代的春节热闹得多。连日观察下来,才发现他们所拜的神祗只有一个,而且还没有神像。人们只是日出时举家出来,对着天空膜拜,然后再一一许愿,祈祷家人安康,来年顺遂。天神膜拜结束后,家家户户还会从屋里拿出一尊像马一样的动物塑像,再对着它祈求膜拜。 拜神节一共持续九天,相传是代表着这个世界存在的九位仙人。拜神的仪式过后,小孩子们欢笑着堆雪人放爆竹烟火,大人们则挨家挨户蹭酒席,唠家常。就连胖女人和瘦男人这样不太受村民待见的小地主,也有几房亲朋要走动。 因此,在这段最喜庆的日子,家里就时常只剩下我和阿呆。 深沉的冬日,玄武城上空绽放出朵朵烟花,绚丽到奢华,即使在这几十公里以外的村落,也能遥望到那被映得万紫千红的夜幕。 拜神节第三天,胖女人和瘦男人去了亲戚家,家里没有人气,冷冰冰的让人难受。我在村外的小山丘上找到了阿呆,却见他正躺在半山坡上看着北方的夜空。 他的眼睛黑亮如星,映着远处的烟火,从浓烈到惨淡,最终湮没在他瞳仁深处。 今天阿呆去薛兽医家串了门,回来以后就一直情绪低落,也不似往日那样喜欢缠着我。经常会一个人跑到没人的地方发呆,就像现在这样。 我把从地窖里偷来的一坛酒放在地上,趴在他身旁。阿呆看了我一眼,咧嘴扯出个笑脸,也不说话,只是抱起酒坛将封泥拍开,仰头灌了下去。 浓浓的酒香混着凛冽的寒风,似醒非醒,似醉非醉。 “阿瓜,你去过王都吗?”酒过三巡,阿呆突然问我,眸子晶亮。 我瑟缩地抖成一团,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莫非这傻小子以前在王都生活? 阿呆也不等我回答,只是轻笑着站起身,脚步有些不稳。枯枝刮散了他的发髻,乌墨般的青丝一泻而下,像华贵的黑绸,于风中飞扬。 从未见过阿呆散开头发的样子,想不到竟是这样惊艳。 “天赐神恩,神兽选主,呵呵……可是神在哪里?谁又是谁的主人!谁又掌握着谁的宿命……他给了我什么!凭什么要我拜他?呵呵呵……” 阿呆将酒坛一倾而尽,仰首迎风,清隽的眉眼间尽是风流不羁。他肆意地笑着,直笑得咳嗽,笑得流泪。 我沉默地看着他,有些意外。不明白他口中的狂言乱语是什 么意思,但看他这个样子,竟然会有些许难过。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也见过这样一个少年,在寂静的角落里,独自哀伤。 阿呆嘴角扬着笑,跌跌撞撞半跪到我身旁,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将头埋了进去,喃喃道:“你这样怕冷还肯陪着我,是不是表示你会选我?”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感觉一股温热濡湿了脖颈。 阿呆抬起头时眼圈已经微红,有些孩子气的悲伤,看着让人心中一紧。他的目光自我脖子上的印记缓缓移向我的头顶。 “等你长大了,你会不会为了我而变幻?” 呜咽的话语随风而逝,萧索的山丘,丝毫没有沾染上半分节日的气氛。我眺望村子里的家家户户的彩灯,身边一个醉酒的少年,褪去了一身的奴颜媚骨痴傻呆狂,只是紧紧搂住我不肯放手。 阿呆在我耳畔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轻轻侧头,在我脖子上落下一个温柔到近乎虔诚的吻,眼角滑落一滴泪,散碎在风中,像跌落的水晶。 而我的身子却是一僵,久久无法动弹。 阿呆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 “凌儿,当初……你选择的可是我?” 我可以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我却听得懂一个名字。 凌儿。 那是男人昏迷时呼喊的名字,至今听来仍会觉得心里不痛快。 我将阿呆背回家,就着夜色看向他熟睡的面容。 这里所有人都将他看做一个可怜的痴儿,但我却知道,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只是我不曾用心去了解他,因为我从不允许任何人轻易走进我的世界,相反,我也不会去窥探别人心底的秘密。 但我却未曾料想,当我真正想开始了解他时,离别却是来得这样仓促。 而在这措手不及的变故中,谁也不曾留意,我身上那块菱形的印记正渐渐发生了变化。 ………… 拜神节一过,我的体力已恢复大半,身子越发轻盈起来。只是近日又添了个新毛病,时常心烦意乱,头痛难忍。 这一晚,再次被头痛折磨得从睡梦中醒来,本打算换个姿势继续会周公,却马耳朵一抖,异常灵敏地听见了阿呆草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这么晚了,会有谁来找阿呆呢? 自从那日看到阿呆醉酒后的失态,我便对他的事格外留心起来。轻手轻脚地从牲 口圈里出来,躲到草屋窗外,竟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将离神兽身上的毒性已解,也许很快便会恢复灵力。”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住在村西头的薛兽医。 薛兽医说完话,等了半晌没人回答,屋子里只有灯油燃烧的劈啪声,明明暗暗,惑人思绪。 “一旦神兽灵力复原,她便会感应到王气,选择真正的王者,这也是二王子一直在神兽身上用毒,阻其成长的缘由。”薛兽医继续说道,“如果她到时候没有选择您……” “怎么,老师这是对我没有信心?”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薛兽医,语调慵懒随意,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我不禁一愣,说话的人竟是阿呆! “臣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殿下应该明白,百年前的上一任神兽雪凌,感应王者之气而幻化人形,却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因哪个王子而幻化,最终引发七王之乱,险些倾覆朝纲。如果不是这样,殿下如今也不会沦落至此。” “那依老师的意思呢?” “杀之。” 简短两字,掷地有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有邪风,我的身体突然抖了一抖,觉得后脊背发凉。心里暗暗咒骂,这薛兽医果然不是好鸟,身残智残人品残。 “老师就不曾想过,可能我便是那被选择之人?”阿呆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却透着寒意。 “一旦神兽灵力恢复,能镇得住她的恐怕就只有真正的王者。也许如今的一切都是臣多虑,您便是那王者之身。但如果不是……恕臣直言,这是一场您输不起的赌局,望七殿下三思。” 屋内再度恢复沉默,草屋内的烛火透过朦胧的纸窗,映在落了雪的地面上,像是沉入了久远的回忆。 薛兽医叹息一声,道:“七殿下不忍下手,可否因念旧情?” 阿呆不说话。 “殿下,凌儿已死,如今这神兽只是百年之后的新生,您万万不可再受其惑。” “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殿下……” 然而薛兽医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被一阵隐隐的轰隆声打断。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大地震颤,家家户户次第亮起灯盏,伴随着哄乱的嘈杂之声。 发生什么事了? 屋内有脚步声靠近门边,我轻跳起 身,飞快窜回牲口圈,刚来得及将圈门掩上便见那跛脚的薛兽医稳稳当当大步而出,神色严峻。 胖女人和瘦男人住的瓦房也亮起灯,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没多久,便听见村外有人大声而急促地呼喊: “不好啦!不好啦!绺子回巢啦!快逃命啊!” 隆隆的声音愈来愈响,仔细听辨,才知竟是成百上千的马蹄。 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尖叫,小儿稚嫩的啼哭,平静的小村庄一夜之间竟成修罗。 马嘶,狂笑,粗野的声音伴随着刀剑碰撞,夷平了东篱菜畦,烧尽了屋舍草房。土匪大队所过之处,犹如一阵呼啸的狂风,卷走了金钱,牲畜,还有女人。 牲口圈的门被人轰隆一声撞开,我被几个大汉不由分说地牵了出去,正看见阿呆和薛兽医被人用刀架住脖子,胖女人和瘦男人哆嗦着穿着里衣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于头顶,奉上家中细软。 十几个蒙面土匪训练有素,不出半刻就将胖女人家洗劫一空,其中一个头目做了个手势,所有人押着财物牲口速速撤离。 末了,那小头目又摸着下巴瞟了胖女人一眼,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显然决定不把她也作为战利品掳走。然后翻身上马,挥鞭而出。 其实这区区十几个人本应奈何不得我,但好巧不巧,难以忍受的头疼再次袭来,似有一柄钢刀从脑中直插出来,钻心腕骨。天旋地转之际,我无奈被土匪们吆喝着牵走,挣扎着回头看去,却见阿呆和薛兽医正站在院子门口。 那薛兽医面有青色,目光沉沉隐含杀意。左手一翻便幻化出一把长弓,引弓搭箭,直瞄向我! 眼看着利剑离弦,不偏不倚,直刺我的头颅,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阿呆手中银光一闪,将那射出的箭矢弹得偏离了轨道,射向我身旁的树干,力道之深,直没箭镞。 薛兽医扼腕长叹,本来挺儒雅的一张俊脸,却扭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阿呆手中银光大盛,脚步动了动似要向我追过来。薛兽医却一把将他拉住,跪倒在地,恳切地看着他,缓缓摇头。 ……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俩人之间有奸`情。 阿呆只能默默看着我被人掳走,面有不甘。那眸中的一点光亮似乎随着我的远离而一点点陨灭,就像他手上消逝的光团,随风散去,无声无息。 从未发现他是如此清瘦的一个少年,白皙的面容俊雅高贵。猎猎寒风吹动了他的衣袖,于冰天雪 地中站立,孑然一身,似乎被人遗弃般孤独寂寞。 不知道为何,他此刻的眼神竟令我这样熟悉。那么深沉的眷恋,望眼欲穿的等待,似乎经历了百年风霜,在心碎的痴痴守候中,却终将擦肩而过。 一滴眼泪擦过眼角,模糊了视野。我有些纳闷地眨了眨眼,却不知道,泪水为何人而流。 第十三章 土匪的老巢在玄武城以北的卧龙山上。 泱泱一群乌合之众,还押送着猪马牛羊嘤嘤妇孺,竟也能如此迅速地行路,天还不亮就赶回了山界,其速度之迅猛堪比正规的王都军队,令人咋舌。从山脚寨门开始,层层守卫,疏而不漏,防范严密竟有兵家作风。我暗自留意着各处哨岗地形,默默记住。 土匪们这一次的收获颇丰,人人脸上洋溢着喜色。刚一进山寨,便有人来接受各色货物,牲口入圈,金钱入库,女人入房。 然而对于我的去留问题,寨子里竟引发了一场不小的争论。 “二当家的,我看这匹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特地带上山,献给大当家当坐骑。”一名长髯大汉用手中的银枪戳了戳我的屁股,如是说。 被称为二当家的是一个面容古拙,着灰布长衫的中年男人,他负手立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我半晌,最后只说了两个字: “有病。” ……谁有病?你才有病。 “咦?不会吧!刚刚瞅着还活蹦乱跳的,许是这畜生狡猾得紧,装死卖乖,待我踢上它一脚……”说罢,一只大脚便向我肚子上踹来,我咬牙憋气,生生受了这一闷脚,当下觉得咔吧一声肋骨断掉两根。“呦,竟没反应?看我再补上一脚……” 乌黑的脚底板再度被尥起来…… “行了行了三当家,你别再踢了,回头没病也被你给活活踢死。”一个悦耳的男子声音插了进来。 三当家?就这四肢发达的大胡子?看来这窝土匪的档次也不怎么高嘛。 又向那说话之人眯眼看去,但见一斯文青年,锦缎白衣,竟像豪门世家的风流公子,哪有半分匪气?然而白衣公子目光突然向我一扫,眸中带着三分笑意,我赶忙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我看它这般虚弱也当不得坐骑。但这白马身上还有些许灵气,不如养肥了炖肉,等大当家云游回来之后吃了,或许还可补补灵力。”白衣公子用茶盖轻轻拨着碗中的茶叶,认真建议。 炖肉? 我立刻睁开眼,作刚睡醒状,然后一个打挺站起身,小跑着在屋里蹦跶了一圈,昂首挺胸,人立而嘶,双目炯炯环顾四周。 睁大你们的土匪眼看清楚了,老娘可比肉猪精神多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活蹦乱跳的可欢腾呢!”那个刚刚踢我的长髯大汉欣慰道。 白衣公子轻笑一声:“还挺聪明的,莫非能通人性?如此这般便坐实了它绝非凡品,更要炖了吃肉啊!” 怎么就那么想吃肉呢?那还当土匪干什么,直接去做屠户好了! 我慢慢停下步子,估量着一个蹬地跳跃起将白衣男子扑倒然后踩断他脊椎骨再突破重重土匪逃走的成功率有多大…… 山匪们仍争论不休,在此起彼伏的“吃掉它吃掉它”和“留着骑留着骑”中,一直处于游离状态的二当家突然出声,最终一锤定音: “养大要紧。” 也是,不论是吃还是骑,总要养大一些才实惠。 没想到这二当家长得不起眼,还一副闷葫芦相,却总能一语中的。 土匪们一拍即合,高高兴兴地去吃庆功宴,而我,则再次过上了与牲畜为伍的日子。 寨子里的马棚比我在胖女人家呆的那个牲口圈宽敞许多。每日都有小童来喂草添水,还有固定的去山坡上放风的时间,除了和这帮四蹄的室友话不投机还有不得不做样子乖乖吃草,生活倒也逍遥自在。 只有在极个别的时刻,比如夜深人静,比如落雪无声,我才会忍不住怀念那些以前的日子,那些有人叫我小白,叫我阿瓜的日子…… 哎,也不知道男人怎么样了,阿呆又去了哪里呢? 总归都有自己的生活吧! 星斗移转,旭日东升,朝朝暮暮间,空旷的山谷早已积雪消融,春暖花开。 傍晚,我吃完了猎捕的山鸡,喝足了石壁间的泉水,正在林子里溜达消食,却不小心碰到两个巡山的土匪。我一边听他们讨论为什么最近山里的山鸡越来越少,一边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路边草丛里一动不动,直到他们走了,才站起来默默往自己的新窝走。 已经很久没回过马棚了,也很久没敢在土匪面前露过面了。 之所以这样东躲西藏,是因为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不大走运的事。 刚刚上山的那几天总是头疼,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疼痛便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通透于四肢百骸的清明。我本以为这是一件好事,直到一个月前的那个早晨,当我和马群在河边饮水时,突然发现那些每日和我同吃同睡的家伙们都马眼圆瞪地看向我,然后像躲避瘟疫一般四散开来。 无意间瞥见水中的倒影,竟然发现头顶鼓出了个很大的包!低头仔细瞧了瞧,原来不仅是脑袋上多了块肉 ,更神奇的是这粉白粉白的嫩肉中似乎还若隐若现地埋着一根小骨头,就像小儿未冒头的乳牙。 我不由暗暗感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辈子做了杀手欠得一身血债,这辈子不仅要做马,还要做一匹长成畸形的马,真是造化弄人,因果相报。 从那一日开始,我便再也回不得马棚,因为不想在睡梦中被这些没品的畜生踩死,只能溜了出来,在浓密的树丛间过起了山野流浪生活。 然而令人头疼的还不止这些。 本以为脑袋上长个包算不得什么,就像人类青春期脸上发的痘,虽然丑点,却也不影响正常生活。不成想,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头上的小包竟如春芽破土,长成了一根……光洁如玉的犄角?! 我时常蹲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沉思,莫非我穿成的竟不是一匹马? 因为在山上溜达久了,四处小路密道大体被我摸了个通透,所以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难得的好地方,也就是我现在的落脚处。 这里是主山侧峰处的一池温泉,常年雾气缭绕,四周奇花异草馥郁芬芳,如梦似幻恍若仙境。只是不知道为何,如此一个好地方竟然鲜有人来。 因为有温泉水流经地下,所以靠近温泉的地面自然而热,我本来就怕冷,再加上在这山上夜晚温度低,所以这些日子我便都躲在温泉边上的一丛芭蕉叶下过夜。 这样一座土匪聚集的山寨,因为没有了当家人坐守而消沉了太久,久得甚至连林子里的鸟儿们都懒得飞起来扑闪扑闪翅膀。但是平静的日子总有个尽头,寨子里面的老少爷们伸长了脖子,天天等着盼着,像巢中待哺的啾啾雏鸟,心里那焦躁的小火苗似乎也有所感应,知道他们等了很久的那一天,终于就要到来了。 这仍旧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山林里没有一丝风吹过,静悄悄的,天地万物似乎都在屏气凝神 就在那寂静达到极致的时候,隐隐夜色深处,随着由远及近一声连着一声的通传谍报,山顶千门,次第开放,整个山谷都变得沸腾起来。自山脚到山顶,逐一燃起的烽火连天,映红了夜空草木,烘热了汉子们粗犷的笑脸,唤醒了一座又一座山峰。 红澄澄的灯笼高高悬起,星星点点照亮了整个卧龙山。似是一条蜿蜒的神龙,划过夜梦,卷带着雷霆之势,洒下万点金芒。 山匪们忘情的欢呼声震动了山谷: “大当家的回来啦!大当家的回来啦!” 皎洁月色下,我仍老实地躲在温泉池边的芭蕉叶下,却仿佛透过那万丈红尘,穿越了俗世的浮华喧嚣,感应到源自空无世外的召唤。 星象变幻,云动,风起,那是似曾相识的,王者之气。 …………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觉得天都快亮了,那回荡于整个卧龙山的喧嚣声才渐渐淡去。 这帮男人们精力还真是旺盛,都不要睡觉的? 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在芭蕉叶下面缩了缩,将身子团成一团,却还是觉得冷。 “谁在那里?”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我的心猛然一颤,睡意全无。 这个声音……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声音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紧张起来了…… 半晌四周都再无动静,寂寥夜空下,只有隐隐风声,和我如擂鼓的心跳。 我一动不动地趴在叶子下面,静,还是静,仿佛刚刚那呼喝声只是一时幻觉。然而就在我准备悄悄探头出去看看情况时,头顶的芭蕉叶却突然哗啦一声被人一把拨开。 我猛地抬头,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那一瞬间呼吸几乎停止,我被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阴影中,莫名的压迫感骤然袭来! 竟然是那次在温泉里碰到的裸男! “裸男”身材高大,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说话,他只穿了一件宽宽的深紫色浴袍,衣襟微敞,露出紧致而结实的蜜色胸膛,如墨的黑发一缕缕散落,剑眉入鬓,北国苍茫的夜空下,他的双眸悠远深邃,似乎也晕染上了星耀的神采。 “你是什么人?”很低沉的声音,略带着微微的沙哑。 什么人?这句话问得有些蹊跷,应该问什么东西才是吧,或者说什么畜生,什么怪物…… “谁带你上山的?”又是一句问话紧接而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头看他,心道并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说话,而是我现在的生理结构十分不大适合说话,难道您没瞧出来? 裸男沉着脸打量了我许久,那目光犀利得骇人,好像在这样的审视下什么秘密都隐藏不住。 终于,狭长的眼中缓缓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他挑了挑眉靠近几步,蹲下身轻笑着抬起我的下巴。 等会……下巴吗? 我垂下眼迅速扫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居然… …又变成人了。 而且还没穿衣服,呵呵。 “你是哪个山头的?” 裸男粗糙的指腹慵懒地划过我的脸颊,手上微微用力,将我的脸拨过来又转过去,活像菜市场上验看牲口,就差把嘴巴钳开看看牙口。 我看着他不做声,目光默默移向他腰间的墨玉令牌,心下了然,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土匪们日思夜想的老大回来了……但是他以前见过我啊,就是男人失踪我遇到狼群的那天晚上,难道他不记得了? 因为没了皮毛护体,身上觉得凉嗖嗖的,我将旁边的芭蕉叶往身上拉了拉,胸口伏地,想沾点地上的热气。而那裸男嘴角突然向上一弯,猝不及防地,我犹在拉叶子的手被他一把捉住,猛地向上一提。随着他这样一用力,我不由得站起身,也许是太久没有用两条腿站立了,竟没有站稳,摇摇晃晃几欲摔倒,最后只能手脚并用地扑进男人怀里! 男子身上特有的气息将我深深包围,我的脸重重地撞上一副结实的胸膛,甚至可以感觉到强健而有力的心跳。只听一阵草木的响动,有冷风自山顶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往男人身上靠了靠,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层光滑凉薄的浴袍,柔软而细密。 “也罢,今晚便由你在这里侍候吧。”鼻尖被莫名其妙地点了点,身子突然一轻,竟被男人打横抱起,大步向温泉池旁走去。 看来他是真不记得了,而且好像还把我当成山上的女人了。 我老实地窝在男人的怀抱里,只等待着麻木的手脚恢复灵活…… 温泉池畔,水光涟涟,迷热的雾气熏得人眩晕。我被男人放在池畔的石台上,他英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眼底的漠然不羁透露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与霸道。他正欲欺身压上,我见状灵巧一滚,翻身到一旁。 男人似是根本没料到,自己送上门来的猎物还会在关键时刻反抗逃跑,于是冷冷地坐起身看向我:“我素来喜欢乖巧的女人,欲擒故纵之类的把戏劝你还是省省。” 他的语气暗含警告,而我却没有听进去半个字,只是双眼直勾勾盯在他身上。 衣服。 此时这是脑海中唯一的词语。 世界寂静了一瞬,如此美好,如此和谐。 下一刻,我便弹起身,如狼似虎地向男人扑过去! 拉,剥,扯,撕……衣服到手,披上逃走,动作一气呵成。 开玩笑,衣乃遮羞避寒之物,怎可拱手他人?现在一丝`不挂的可是他了! 我把衣带系好,长发拨到脑后,拍拍手站起身,挑衅地勾着嘴角,慢慢将他浑身上下扫了一遍,目光落在某处时抬了抬眉毛,颇有深意地与他对视了一下。 男人玩味的眼神立即消散,脸色阴沉下来。他似乎意识到我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遂挥手从池边扬起一捧水,口中念了个诀,继而,一个晶莹剔透却坚不可破的屏障平空幻化而出,阻了我逃跑的去路。 搞什么,这到底是个什么倒霉世界,竟然人人都会妖术? 无论怎样都突破不了这魔障,我回身看他,见他抱着双臂长身而立,身上虽不着一丝衣物,却如远古战神凝立于缭绕雾气之中,依然不减分毫尊贵气度。 低头冥思了片刻,他说过,不让我伤人性命。 我默默将目光移向男人……那么,打昏他应该没问题吧…… 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繁复的招式,干脆利落无声无息,却直逼要害。 但是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用上最快的速度,却还是讨不到半分便宜,额头渐冒冷汗。 这个人似乎总会知道我下一步会做什么,知道我会如何出手,如何换位,甚至还未等我动作,他便已经采取相应的反击。 不经意间与他对视,心中一惊,这个男人的眼神……笃定平静得让人害怕…… 就在这时,他突然露出一处破绽,我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攻了上去,仿佛是意料之中的,在得手之前的一瞬,被他反手制住,勾进怀里!他坚实有力的手臂直接从我身后绕过来将我的脖子死死卡住,另一只手环住我的腰,转眼间我整个人都被禁锢在铜墙铁壁之中。 这一刻,我的身体骤然僵直。 所有的动作都行云流水般,如此熟悉。一来一往之间,似乎有着配合已久的默契。怎么会这样? 记得当时在做杀手之前的训练基地,也是这样被教官破解了擒拿之术,那无数个在海滩上两人过招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海天一色的滚滚浪涛之下,教官坚实的臂膀,毫不吝惜的出手,严厉的眼神……混杂着海水般苦涩的记忆。 我侧过头去看身后的男人,眉眼间竟是前所未有的亲切与熟悉。 第十四章 裸男见我盯着他瞧个没完,也不躲避,仅凭单手便轻松将我制住,还顺便腾出一只手来撩起我一缕发丝。 “怎么,点了我的火,还没灭就想跑?” 充满蛊惑的男人声音,然后耳垂被啄了一下。 我浑身一颤。 “教……教官……?” “什么?” 收回了飘远的思绪,我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呢?果然又开始出现幻觉了啊…… 我猛地向后一仰头,想撞碎身后人的下巴。然而,前一秒还在我脖颈上逡巡细吻的男人,后一秒便敏捷地闪身避开了我的偷袭。 不为情`欲所惑,随时随地保持清醒警觉,正是教官说的最难干掉的类型。 但倒霉的事情还在后头,我和男人这一撞一躲摩擦之间,突然觉得下方某个物什顶在了身上,我试探地轻轻向后靠了靠,待推测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立刻手心冒汗。 “你这是在玩火。” 寂静了几秒之后,男人轻声说,然后一把将我推在了旁边的老树上,一手将我的双腕缚住拉高到头顶按住,一手紧紧搂住我的腰狂吻下来,我心里暗道不妙,正盘算着要不要先假意迎合让他得逞,然后再趁他欲仙`欲死之时痛下毒手。 就在这时,余光里瞥见了他刚刚设下的那道魔法屏障,正隐隐发光,似乎维系不稳濒临破碎,于是心中拿定主意,不再反抗。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轻轻侧头在他的额心上吻了吻。 男人的动作微滞,抬起头看着我,狭长的眼深不见底。 我抽了抽手,但是男人的束缚没有丝毫松懈。我有些委屈地怯怯看了他一眼,用尽可能朦胧温柔的目光望进他的眼睛,然后娇羞地低下头,柔柔弱弱念了声:“当家的,我……我疼。” 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话,这嗓子本身就天生丽质,再加上一番拿捏雕琢,这五个字说出来可谓是百转千回莺啼燕语,连我自己听着都酥软了腿脚,何况男人? 这男人定力还算是好的,只是身体僵了僵,但还是放开了我的手腕。我满意地看到他身后的魔法屏障明暗闪烁更加不牢固,于是再接再厉,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直吻上他的唇。 舌尖探出的一瞬间,我后悔了。 彻底被侵入,彻底被掌控!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质的男人熟练而果断地回应!侵占!纠缠! 空气间渐渐溢出暧昧的粗重喘息,却只是我一个人的。心跳得极快,我有些失措地去推拒面前的人,却被钳制得更紧!直至有微弱的□声自鼻腔中弥漫出…… 男人始终神色淡然,只是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然而越来越脆弱的魔法屏障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我眯起眼,无力的手慢慢滑入他的发,抚上强韧而充满张力的脊背……摸准记忆中男性背部的几个敏感点…… 终于,魔法屏障完全碎裂,消失在空气中。 就是这个时候! 我猛地一把推开他,一脚飞起用尽十二分力将男人踹进了温泉池。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天边晕出了一抹灿烂的霞光,映在晶莹的水滴上,像漫天飘洒的红雨。 我不敢回头,转身拔腿就跑。 男人从温泉池中站起,抬手抹了把脸,将贴在额前的黑发拨到脑后,不但没有一丝怒气,反而不禁失笑,低声骂了句:“狡猾的东西。” 只是此时的我已经跑出了十万八千里,早已经听不到他说话了,更看不到随后在我身后射向天空的信号弹,划破了清晨半明半暗的天空,照亮了卧龙山大大小小的山头,惊扰了这帮土匪难得的酣梦。 ………… 卧龙山主峰,汇贤堂,也就是土匪头头们聚集在一起商量大事的地方。 我被人五花大绑地押到会堂下,抬眼看着高台上披着白虎皮披风,微笑着坐在寨主宝座上的的无耻裸男,甘拜下风。 教官说过,不要骂人无耻,只能怪自己没用,玩不过人家。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逃离了温泉池之后一路小心谨慎,隐藏踪迹躲避哨岗,跑了许久,以为自己应该到山脚了,最后才发现不过是一圈一圈地绕着山路打转,跟本没有前进分毫。当我筋疲力尽倒在地上时,那被我踹到温泉里的裸男则风风光光前呼后拥地华丽出场,对着我露出倾城一笑,然后轻松动了动食指,让他的左右将我拿下。 原以为自己躲过了巡逻,不料却是他的刻意安排,将我引入环路。 自始至终人家都是个看猴戏的,而我不是耍猴人,却是那只被耍了的倒霉猴。 大堂之上一片肃静。 “当家的,这女人并不是兄弟们带上山的,来路确有古怪。”带我上山的长髯大汉首先发言,我冷冷白了他一眼,想象着用刀剃了他那把大胡子会是什么样。 “是啊,这么美的女子,若是被带上山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那个出馊主意要吃掉我的白衣公子说着风凉话,看着我的目光仍带着丝莫名的笑意,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气质,偏要赶时髦穿白衣。 “这女人细皮嫩肉的,看着不像是咱北方生养的姑娘,定是官府的细作!”长髯大汉乌拉拉的聒噪声音再次响起,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老三莫急,我们卧龙山可从不杀上山的女子。”三人宽的寨主宝座上,裸男一条腿曲起懒散地踩在身侧,修长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架起的膝上,玄色的袖摆上刺着银色的龙纹,墨色的长发垂在白虎皮披风上,看上去匪气十足! 他慢悠悠一句话,轻飘飘一个眼神,那吹胡子瞪眼的三当家便立刻老老实实坐回原位,不再吭声,只是一对凶巴巴的牛眼死死盯着我不放。 “你是何人?”一直坐在裸男侧手不做声的二当家说话一向简洁。 我说我是马变的,你们信吗?遂只能低头默不作声。 “这丫头嘴硬,看来是要让她吃点苦头。”有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几个歪瓜裂枣随声附和。 我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用刑?呵呵,我们教官是用刑的祖宗。 男人们粗野的声音乱哄哄响做一团,裸男看得兴致盎然,半晌才微微抬了下手,汇贤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我看她也不像官府的人,不如……留下观察观察再说?”两道颇有深意的目光向我扫来,我抬头看去,见裸男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 众匪首交头接耳,有人面带忧色,有人兴奋不已。 “如此甚好,山上女人本来就不多,留下个绝色的,也好服侍大当家的。”一脸上有疤的壮实汉子一本正经道。 “喂,屠老刀!你看你那猴急的样,莫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还厚脸皮地往当家的身上推……” “这有什么!当家的厌烦了就赏给兄弟们,也可以让大家都乐呵乐呵不是?” “哈哈,不怕你屋里的婆娘知道了拎着菜刀腌了你,看你还拿什么去乐呵!” 土匪们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热火朝天,所以谁也没料到我会突然出声: “放我下山。”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地齐刷刷一愣。 “上了山的女人绝对不会放回去,便是做鬼尸骨也要埋在山上,这是规矩。”裸男看着我,虽然嘴角还微 微扬着,但没有笑意的眼中看着让人心生敬畏,那是绝对不容违逆的气势,不是上位者不会有的风度。 “那就让我做土匪。” 土匪们集体呆了片刻,遂哄堂大笑,似是听到了这世上顶好笑的笑话。然而此时我已经将缚住双手的绳索自身后偷偷解开,趁土匪们拍大腿跺脚掌抹眼泪的当口翻身一滚,将离我最近的一名土匪的佩刀拔出! 我冲土匪笑了笑,豁亮的刀光一闪,紧贴着他脖颈划过,擦破他半层皮,直接挥向捆缚我双腿的麻绳,手脚重获自由! “刀不错,挺快的。”我冲那土匪眨眨眼,土匪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面如土灰。 “再借下腰带使使!”说罢我又顺手一拉,扯下他腰间的带子,将及膝的长发高高束起挽成发髻,还好心好意地提醒一下那犹自发呆的土匪,他的裤子掉了。 这时已有人反应过来,纷纷抽刀向我扑来。我瞥了眼那高居于座上的裸男,见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支着头淡淡地看着场中的混乱,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敛了敛心神专心迎敌,手中一把大刀挥舞得霍霍生风。 土匪们都是些闯江湖的豪气汉子,刚开始还不太好意思以多欺少,所以都是一个个上来跟我单挑,几轮下来才发现我这把骨头实在难啃,才丢弃了体面合攻而上。然而不消半刻功夫,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金属落地声,一众土匪的武器都被我挑落。 那性子急的三当家终是坐不住,抄起手中长枪,大喝一声“没用的小崽子都给我滚一边去”便向我攻来。因为兵器的优势,再加上我应战时间长已经乏累,长髯大汉一上场我便落了下风。有几次我都濒临险境,其他土匪们也不帮忙,都规矩地围成一圈为他们的三当家助威叫好。 长髯大汉力道猛劲头足,一根雪亮的长枪直震得我拿刀的手发麻,眼见势头不对,我索性将手中长刀直插向地面,回头看了他一眼,趁他愣神之际贴身而上,两腿盘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垂头就去咬他耳朵! 大汉手中的长枪咣当一声坠地,我抬起头,与他脸对着脸,鼻尖几乎相碰,看着汉子渐渐涨红的黑脸,不解道:“三当家……你为什么脸红了?” “你……你这小姑娘……怎么好跟一个汉子拉拉扯扯……快下来!”长髯大汉一双牛眼瞪得老大,前一秒还威武如狮子,这一刻却成了一只蹩脚的鸵鸟,巴不得立刻把我从他身上甩下来,然后找个沙包把乱蓬蓬的大脑袋塞进去。 奈何无论他怎样挣扎扭打,都摆脱不掉我的牛皮神功,还被我就着位置的优势狠狠敲了几下脑壳。 我没有下重手,因为在几百个土匪的包围下,把他们的三当家放倒恐怕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更何况那边还坐着个异常危险的人! 土匪们确认自己的三当家没有生命危险,紧张凝重的气氛渐渐松动下来,周围开始有人起哄: “三当家的,小娘子看上你了呢,还不直接背着回房去!” “燕老三艳福不浅啊,估计明年咱卧龙山上就会多出个燕小三了!” “这小美人够辣!想必那方面功夫也了得,看那双小腿盘得,哎呦~~” 荤的素的玩笑话一句接着一句,正闹得欢腾,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咳嗽,土匪们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原来不知何时,裸男已从座位上站起来。明暗的火光将他挺拔高大的身影映在地面上,华贵的白虎皮披风毛色油亮。他慢慢走到我和长髯大汉面前,黑色的长靴踏在会堂内古旧的石板上铮铮有声。狭长的眼睛却只看着我,危险地眯了眯,长臂一伸便将我的后脖领一把提起,我却牢牢抱住大汉的脖子不放,大胡子的脸此时已由生猪肝转成了酱爆猪肝。 裸男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手上加了劲道,我只觉得脖子几乎被他掐断,眼冒金星,然后手一松,便被他像提兔子一样提到半空。 我立刻出拳反击,却因为那裸男胳膊生得太长,将我举得太远,不论我如何拳打脚踢却总是差那么几分够不着。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讪讪地停了下来。 本来一直阴沉着脸的裸男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黑眸愉悦地闪了闪。紧接着我突然觉得天地一翻,竟被他一把扛到肩上。 倒栽葱地大头朝下,眩晕中只听裸男闷闷的声音传来:“通知卧龙山所有山主去山神庙,就说……” 我一口咬住他垂在我面前的手臂,用力极狠,直至有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他停顿了一下,手臂微微僵硬,却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慢悠悠说道: “就说……有位属狗的妹子要入咱卧龙山的伙,叫他们这些当大哥的都把见面礼给备好了,要是妹子有个不高兴到时候咬人,可别怪我这当家的没事先提醒过!”话音刚落,一众土匪又是粗野地哄堂大笑。 眼见被咬的人若无其事继续谈笑风生,我无聊地松了口,揉了揉在温泉池畔被裸男握得有些淤青的 手腕,不禁在心里嘀咕: 这个男人,好像很强呢…… 也许跟着他混也不错! 第十五章 每一个上山当土匪的人都要在山神庙举行入伙仪式。给山神烧上一柱香,磕三个头交上自己的投名状,再与几个当家人歃血为盟,便从此生为卧龙山的人,死为卧龙山的鬼。 香雾缭绕,气氛肃穆。我跪在山神牌位前,恭敬地燃了一柱香拜上三拜,将香头插好,郑重念道: “诸位仙人听我言,今日十七要上山, 上山一为无处去,上山二为兄妹缘, 上山三为避尘世,上山四为保平安, 如有违背天诛灭,从此以后命相连。” 念完入伙誓词,我在投名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裸男。 裸男接过看了看,眉间却微微一蹙。 在一旁的三当家伸长了脖子看了眼那投名状,笑道:“十七妹子要是不认字就直说好了,做什么画些鬼画符?” 我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裸男看向我的目光有些复杂。 “咱山上不认字的多了去了,还怕有人笑话你不成?”长髯汉子大手豪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似是将耳朵被咬的事忘到了脑后。我隐隐觉得脚下踩的青石砖向下陷了陷。 裸男却不说什么,只是将投名状放进祭奠山神的香炉里燃掉,然后递给我一个乌黑的木匣。 “这是给你的入伙礼。” 我将木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柄雪亮的匕首。 身后有土匪倒吸气:“哎呦,当家的,您出手也忒大方!竟然连镇山之宝都让出来了?” “哎呀呀,这不是说要给未来的压寨夫人……” “去!别乱嚷嚷!他妈的跟个娘们似的!” 一阵嬉笑起哄,裸男却只是颇有深意地扫了我一眼,笑道:“我看她用着正好。” 我低头查看匕首,尽量不去看裸男那张脸,总觉得一见到那双黑眼睛就觉得莫名紧张。幸好入伙仪式已经到了最后一部,歃血为盟。 案台上摆着四个碗,里面盛着烈酒。我和三个当家人分别划破自己的手腕,将自己的血滴入四个酒碗中。喝下血酒,盟约已定,象征从今往后我与卧龙山休戚与共。 我起身,拿碗,喝酒,然后将空碗摆好,擦擦嘴,再坐回原处。 裸男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从我身上移开,优雅地拿起一只碗递到嘴边细品,仿佛那碗里装的是绝美的陈年佳酿。 “十七妹子!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们亲妹子!燕老三先干为净!”这时长髯三当家豪气冲天地端起酒碗,刚要一口闷下,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拦住。老三抬头一看,只见大当家正似笑非笑地眯眼看自己,那目光幽黑幽黑的…… “这碗酒我帮老三喝如何?”虽是询问的语句,但裸男却毫不迟疑地将三当家手中的酒碗夺过,一饮而尽。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显然谁也没有料想到这种情况。 倒是一贯没什么表情的二当家江平,手中正端着自己的那碗酒,他抬头看了看裸男,眨了下眼,然后胳膊往前一伸,直接将酒碗递了过去。 裸男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目露赞许,欣然将酒碗接过来,一口喝光。 这下山匪们彻底沸腾了! 三碗酒被大当家的一个人喝光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啊! 我本来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了,所以一直坐到一旁低头发呆,却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于是忍不住抬头。 咦?都看我干什么! 只见山神庙里所有的土匪有一个算一个都双眼直勾勾盯着我看,眼神或惊讶或暧昧或不解或不怀好意……而裸男则极斯文地擦着嘴角,一副刚吃了人间美味的样子。 “这是不想把你的血给别人喝呢!”有人阴阳怪气地在我身边小声说,我回头一看,正是那白衣毒男,他此刻正一脸遗憾地摇头叹气,“哎,看来我们是吃不到了……” 他后面那句话说得声音极小,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但我的心头却一震,警惕地看向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 莫非……他知道我就是当日的那匹白马? 这时二当家平板无波的声音开始宣布山规,因为我一直还在琢磨着白衣毒男的话,所以并没听仔细,只是知道从江平念山规的那一刻开始,山神庙内便爆发出土匪们无法遏制的狂笑。 这帮男人怎么这么爱笑!我有些不满地皱眉。 终于宣布完毕,一众土匪有几人已经笑得抽了过去,江平面不改色地从一个笑得趴到地上的小个子身上跨了过去,将那写着山规的纸卷交到我手上。 我低头一看,立刻顿悟。 怪不得刚刚大胡子说我是鬼画符……原来这里的文字和我那边的竟不一样! 难道不仅穿成了马,不仅是一匹畸形的长角的会变成人的马,而且还成了文盲了吗? 这样看来倒是的确有些倒霉啊……我泄气地向上吹了吹流海。 然而很久以后,当我终于掌握了这个世界的文字时,才知道山规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也才知道当日入伙时为何土匪们笑得那样丧心病狂。因为山规的前面加了三条为我独家定制的特别规定: 第一,不许光着身子到处走。 第二,不许勾引男人。 第三,不许随便和男人xx。 对此我始终不大能理解,自己明明进的是个土匪窝,为何会有这些婆婆妈妈的规定,莫非这里的土匪都主张禁欲主义? ………… 成为土匪以后,我便一直被裸男抓在身边,陪着他去山寨各处巡查,也顺便了解山上的情况。 卧龙山由大大小小一百二十八座山峰组成,每一座山峰上都设有山主,最小的山主手下有近百人的的武装力量,而最大的主峰,也就是三位当家人饮食起居的最高峰则安有四五千的兵马,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整个卧龙山竟有近十万的兵力。而这还不包括那些在山上负责杂物的后勤人员,以及山匪们的妻儿。 我曾经问过别人,大当家究竟在外云游了多久,一个没有寨主的山寨竟能发展得如此繁荣,最终还没有易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记得当时那个土匪是这样表述的: “大当家的?唔……据说云游前的最后一次露面是我太爷爷还没娶媳妇的时候,怎么说也要一百年了吧……” “……”什么品种,活这么久? 看着我一脸怀疑,那山匪才了然道:“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吧!”说着将脑袋凑近,悄声跟我说:“我听人说,咱们卧龙山的几个当家人可都不是普通人呢,好像都有以前王族或是贵族的血统,所以寿命要比别人长!别看他们都正当年的样子,但据说都有好几百岁了呢!” ……原来都是妖怪么。 “王族和贵族,所以活得比较久?” “那当然!”土匪好奇地看着我,一脸“这还用问么”的表情。 唔……动辄有人活几百年还不稀奇的世界……所以动物变成人这种事也没什么关系的吧。 我这样安慰自己。 很快,我便适应了山上做土匪的日子。虽说山上的女人不少,但女土匪并不多,所以兄弟们大都很照顾我,担水劈柴这样的重活根本不会轮到我头 上。有什么好东西也都头一个会想到我,和大家的关系相处的很不错。 但最让我满意的还是这里的伙食,每日三餐都有肉,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捕山鸡,相比于当吃草的四蹄动物,生活要滋润许多。 还有,女人和女匪,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本来,土匪们掳上山的女人都是作为以后婚配对象的,但是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山上的女人都只是男人们的性工具,恰恰相反,除了未婚女人不能下山,土匪们对女人都是极好的,充分尊重她们的选择,说白了也就是婚姻自由,没有人能强迫她们。 因为受到山寨里匪气的感染和熏陶,在山上呆久了的女人都异常彪悍。一些有才能有胆识的(比如我)就会被选中,有资格去山神庙插香头,正式入伙,成为女匪。女匪在山上的待遇和男匪一样,都是卧龙山的主人。 当然,正是因为对婚姻的自由选择,才免不了有些女人因为有心仪的对象拒绝别人的求爱而孤独终老。 据可靠人士(大嘴的三当家)称,在大当家云游之前,山上不知有多少美人为了等待寨主夫人的宝座而耗费了青春,又不知在狼多肉少的土匪窝里有多少大好男儿平白无辜地打了一辈子光棍,严重威胁到卧龙山的人口再生产,害得兄弟们后来抢女人上山时都是先在山下求得佳人芳心,才敢把人带回来。 因此,裸男“后宫”便自发形成。 但是随着裸男外出云游,一百年中从未露面,后宫中的老成员一一驾鹤,又没有见过大当家风姿的新成员补充,后宫逐渐衰败,最终沦为历史的浮云。而这惨淡的境况却随着裸男的复出而被彻底扭转! 记得那是一个风轻云淡鸟语花香的清晨,世界因为早餐有肉吃而显得格外美妙。我照例跟着裸男去各山头巡检土匪操练,在经过一处山上女人住的屋舍时,突然听到里面一阵阵哭号啜泣声。 “不让我回家,我就在这里吊死!”女人甲哭。 “吊不死吊不死,你手里那条绳子是草编的,一吊就断,姑娘放心蹬凳子,大娘在下面接着你,定不会让你摔着!” “不让我回家,我一头撞死在这里!”女人乙哭。 “撞不死撞不死,新人的住处墙壁都裹了草皮,一撞就往里陷,姑娘放心撞,大娘去找木梳镜子,头发撞乱了大娘给你梳!” “爹!娘!翠花这就来陪你们!” 撞墙声。 “姑娘力气好大,以后在山上兴许能当个女山主,不错不错!唉——” 凳子倒地声,人落地声,哭泣声。 “都说了绳子不结实了,看这好好的小脸蛋弄得跟花猫似的……呀,那闺女咋把剪刀拿出来了!” “放我下山,不然我现在就戳死自己!”女人丙颤声喊。 “放心戳放心戳!不管你在自己身上戳多少个窟窿,咱莫军爷也能给你救活,只是到时候玉白的小身子上留下疤,可就找不到好土匪嫁了!” 一直在我身旁的白衣毒男不屑地哼了一声,厌烦地抱怨道:“谁要浪费时间去救那些无聊的女人!别做梦了!” 就在这时,只听“嘭”的一声,草屋的门被撞开,里面泪奔出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屋子里跟出一个胖胖的四五十岁大婶,脑袋上包着块土布巾子,正叉腰喊道:“慢点跑慢点跑!这卧龙山大着呢!可别把自己累着!明天还有活要干呢!” 跑在最先的女孩像只没头的苍蝇,不管不顾地就向我们冲过来,一边还伸手抹着眼泪,所以并没注意脚下的路,一下绊在石头上,只听一声惊呼—— “啊啊啊啊啊……放开我你这……” 女孩正要破口大骂,却在抬起头的瞬间,瞪大了眼睛。 裸男顺手将女孩扶起,微微一笑:“小心。” 后面跟过来的几个女孩也都呆呆地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裸男。 燕老三抓了抓自己的大胡子,长叹一声。 江平则回头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口统计官,可以把这几个女孩的名字从“未婚可追求”的名单里划去。 白衣毒男则悠悠叹道:“可怜可怜,又有几朵鲜花要插上牛粪!一遇牛粪误终身,误终身啊!” 我淡淡瞥了眼今天一身窄袖黑袍玉带束腰神气活现的“牛粪”,默默退到角落里从怀里拿出一包肉干吃。记得上次遇到这种情况是在东十四峰,当时用了近一个时辰才把那帮爱哭爱缠人又没用的女人们摆脱掉,不知这次要用多久,别误了午饭要紧。 “呦!大当家的!什么风把您给吹到咱西五峰上来了!”那胖胖的慈祥大婶乐呵呵走过来,“早通知一声,六娘我好把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起出来招待你们啊!” “这么些日子没回来,听说六娘手下的娘子军实力了得,就过来看看。” “让大当家的见笑了,这 几个是才上山来的,还不太适应。”六娘大咧咧地指了指那几个犹带着泪痕的小姑娘。 裸男目光落到那几个女孩身上,勾了勾嘴角,女孩们脸上竟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 “山上可有什么招待不周?” 女孩们摇头,可疑的红晕更浓。 “现在外面征税繁重,日子还不如山上的好,为何一定不肯留下来?” 几个女孩都咬着嘴唇不吭声,半晌,其中一个最小的只有七八岁,胆子却比其他几个大,怯怯地开了口:“我……想家……” 裸男看了那女孩一眼,皱眉道:“这孩子还很小,怎么把她给抢上来了!谁干的好事!” 六娘立刻凑上前低声道:“她父兄都被征去做兵丁,已经许久没有音讯,家中唯有一母,弟兄们过去时已经病死了,当时这孩子正饿得扒墙皮吃,我看着可怜,就给带回来了。” 裸男微一沉吟,便走到小姑娘身边,蹲下身,大手覆上她的头,与她平视着,温和道:“别担心,先在山上住着,我让人替你打听,等你父兄回来便送你回去,好不好?”声音低沉而温柔,就像秋风吹过落叶的沙沙声。 女孩小脸蛋红扑扑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满映着裸男那张引人犯罪的脸。然后很认真很用力很激动地点点头! 裸男满意而慈爱地笑,从旁边的树上摘了个果子下来,用袍子擦干净,递到女孩手里。 这收买人心的大戏演得忒好!忒自然!忒有效果! 我将最后一个肉干扔进嘴里,忍不住为裸男鼓掌叫好。 “你们也那么想回家?”裸男问其余几个。 剩下的几个女孩活像鲜嫩多汁的水蜜桃,一个个羞红着脸,眼含雾气地偷偷看裸男,搓衣角,踩石子,咬嘴唇,哪还顾着回答问题。 裸男站起身,接过统计官手中的名册簿子,快速扫了一眼,淡然笑道:“翠花,小萍,春桃……我记住你们了。” 女孩一听念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吓得面容惨白。 只听一身黑衣的土匪头子又道:“你们在这里住三个月,如果到时还坚持要回家,卧龙山定不阻拦,如何?” 女孩们眨眨眼,面面相觑。 土匪头子傲然而立,漆黑的眼中,是不容人抗拒的笃定。 其实说句公道话,山上的日子是不错。不用缴纳房租水费煤费,还每个月 发工资发特产,福利优待遇高,想打仗的可以吃军饷,不想动刀的还可以劳作生产,只要交纳一定的产出成果,多余的还可以托人拿到山下去换钱。相比于山下兵荒马乱的不知要好几百倍。 三个月……到时候恐怕哭着喊着也要自己留在这里了吧。 于是,先抓住关起来,然后给好吃的,再摸摸毛说几句好听的,等野兽锋利的小爪子慢慢磨圆了,最后才乖乖养在身边,果然这就是土匪们的饲养阴谋吗? 只是这过程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我将空空的肉干纸袋随手扔掉时,这样想到。 第十六章 裸男回山三个月以后,也就是我变成人满三个月,卧龙山一百二十八个山包包都被他检阅过一遍,引发后果如下: 一,裸男“后宫”正式形成气候。 二,大批土匪进入光棍候选行列。 三,卧龙山杀人越货的成功率上升四成,被劫者的负伤程度上升五成。 四,愁眉苦脸的兵器库掌事准备下山采买大批刀剑棍斧,替换那些已被扔到后山的废铜烂铁。 果然,欲求不满有害身心健康。 裸男的回归严重打破了山上女人的供求平衡。 而伴随着巡检结束,我的土匪实习期也正式完成,开始真正的土匪生活。 我被分到裸男直接负责的主峰,因为主峰的女匪只有我自己,所以一个人占了个四人住的独院,心情十分舒畅。 和大多数人的印象不同,土匪生活其实很单调: 吃饭,睡觉,打土匪(操练时需要对打)。 周而复始。 不过这种日子并没过多久,便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日傍晚,我刚刚从教练场回来,便有小土匪来通报说,大当家要我忙完去书房找他。 我一直没想明白,上山三个月,为什么裸男每日都要抓我陪着他一起去巡山,我又不是他的金毛犬!难不成就是因为当初在温泉池推了他一下,便要利用职务便利肆意报复? 本来以为巡检结束便不用再天天见他了……每次见到他就觉得很紧张,很窒息,很压抑,这种感觉让我很不爽! 但小土匪说的两个关键字却被我敏锐地抓住了:忙完! 裸男说,等我忙完再去找他…… 我慢吞吞地去厨房的潘师傅那里要了一只山鸡腿吃,慢吞吞地蹭到燕老三那里讨了一壶酒喝,慢吞吞地绕到山脚找屠大娘要了半斤瓜子,又慢吞吞地回住处洗了个澡,甚至还慢吞吞地去后山喂了喂野猫,最后才慢吞吞地往裸男住的院子走,途中碰到了打三更回来的刘拐子。 “呦!十七,大半夜的这是去哪儿啊!” 所以,当我推开裸男的院门,发现里面仍然灯火通明,不能不说是十分惊讶的。 “十七来了?怎么不进来?”裸男拿了卷书在看,神色平静,似乎并没有发觉我来的时间有点晚。 “当家的还没睡?”极度失望。 “嗯 。”完全没有察觉。 “当家的找我?”不情愿地迈进屋。 “嗯。”不抬头继续看书。 “有事?”。习惯性地四下查看,确认只有我们两人,这是以前的职业病。 “嗯。”仍在看书。 什么书那么好看?春宫图么? “坐。”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不用,我站着就好。” 一直专注于阅读的裸男终于抬起头,冲着我微微一笑,“会有点久,还是坐着好。” 在那双黑眼睛望过来的一刻,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那笑容异常邪恶。 于是我只好找了把椅子坐,等着裸男发话。 然而,裸男又低下头去看书。 寂静无声的书房,只有灯花燃烧的轻微劈啪声,和偶尔的书页翻动。 斜眼瞥了裸男一眼,但见他坐得端正,都半个时辰过去了,除了翻书便没有别的动作。穿着暗紫色的宽袍,墨发垂散,低垂的眼睫在烛光的映照下晕出淡淡的影,倒是敛去了不少王霸之气。 夜很静,也很长,书房里只有我们两个,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理谁,他看他的书,我发我的呆。 更漏里的浮标慢慢指向四更。 一只飞蛾绕着挂在屋角的灯飞了良久。先是从左到右绕圈飞,再是从右到左绕圈飞,向着火光试探地接近,又被热浪迫得远离,然后再绕圈飞……重复以上步骤。也不知它是不是厌倦了,终于,它奋力振翅,在半空停留了几秒钟,似是蓄势待发,然后义无反顾地扑向火光的正中! 噗!一缕青烟。 呆头蛾子终于如愿把自己送上西天。 我惋惜地叹了口气。 然后寻找下一个解闷的目标…… 目光再次落到裸男身上,只见他仍在看书,还时不时提笔写点什么,神色专注,似乎完全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在旁边眼巴巴等着。最开始我还刻意咳嗽两声以示提醒,但见他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仿若未闻,便作罢,只老实坐着,不再出声。 窗外浓厚的黑夜渐渐变得浅淡,隐隐发出青蓝色。刘拐子的铜锣当当当的连敲了五下。 五更天了……这裸男还要跟我磨到几时啊…… 直到天大亮,鸟儿出来觅食的叽喳声响个不停,裸男才轻轻将书合上,站了起来。 我本来在闭目养神,却在听到声音的一刻,蓦然睁开眼睛。 但裸男已经站在我面前。 好快!这样便被人近身了…… “天亮了。”裸男说。 我抬头盯着他不说话。 “回去吧,很快要操练了,别误了时辰。” 我微微眯起眼睛,胸中郁积。让我干瞪眼等了一晚上,就这么让我回去? 裸男全然不顾我眼中的凶光,只是若无其事地回头看眼漏壶,悠然道:“再不走恐怕你就没时间吃早饭了。” 我握了握拳头,咬牙忍住一口气,不停警告自己,这里生活很好三餐顿顿有肉,可别一时冲动得罪了长期饭票。于是跳下椅子,一声不响地向门外走去。 “今天忙完了再来山顶的操练场找我。”临出门前,裸男在后面说。 我停下步子,回头看他,“有什么事,现在不能说?” 裸男笑着摇头,“早点来,别让我等得太久。” 于是,是在报复么…… 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忍不住微笑。 以前连着三天不睡觉也是有过的,这可是最基本的蹲点训练呢。 所以,当我“忙完”来到山顶操练场找裸男的时候,已经做好了熬通宵的准备。 裸男正在练射箭,山顶的劲风将他的黑袍吹动得猎猎作响。听见我来了他甚至都没回下头,仍专注地瞄准着箭靶,只是勾着嘴角笑道:“昨天你让我等了三个时辰,我便也让你等三个时辰。”他手中的弓被他拉得很满,但手臂却端得很稳,“想不到今日竟还敢迟到一个时辰,性子还真倔!” 嗖!箭矢离弦而去,在风势如此大的情况下,依然能正中把心! 我默默站在一旁不接话,只是在看向裸男手中的弓箭时,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恐惧。 “但是,”裸男转身看向我,漆黑如夜的眼睛向我淡淡望过来,“昨天你是让我坐着等了三个时辰,我便也让你坐着等,今天你却让我边射箭边等了一个时辰,那么……” 我的手心里已满是汗,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盯着裸男。 他不会这么恶毒的他不会这么恶毒的…… 还抱以最后一丝希望。 裸男挑挑眉,然后把手中的长弓递给我,很温和:“那么,十七就先射一个时辰 的箭吧!” 啪,最后一丝希望,断了。 这……这无耻的狠毒的卑鄙的龌龊的裸男…… 女匪十七,刀剑擒拿样样精通,唯惧怕拉弓射箭,卧龙山人人皆知! 长弓在手,我凝神盯住前方的箭靶,取出一支箭搭上。弓满弦绷,而我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一直惧怕发散性的射线,惧怕那破空而去的流光,箭如此,子弹如此,激光更甚。虽然曾用短剑,用匕首刺穿过无数人的喉咙、心脏,但只要一想到那种划破长空的锋芒,穿越遥远的距离直击某人要害,夺取鲜活的生命,在久久的对视中看着对方轰然倒地,我就会痛苦不堪。 那种场景是我所忍受不了的。 因此上辈子做杀手的时候总是害怕开枪,因此我才会在最后一次枪击暗杀中失手,然后被人干掉。 夕阳西下,映红天边的薄云,淡淡金光将一个个箭靶的影子长长地托在地上,就像一个个站立的活人。我嘴唇发抖,额心冒汗,几次欲放箭,却终究没有出手。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幻像: 一片绝望的惨白,带着死亡与毁灭的气息,刺目的强光中花瓣飘零,零落的花香被血的甜腻淹没,面前的人一一倒下,唯留一双震惊的眼睛,我惶恐地退后,回首间,依稀见到一角飘逸的白袍…… 那时在基地里,每次射击之前都会看到这种幻像。 …… 九岁那年,我被陌生的女人用糖果骗到了一座小岛,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要在这里经历怎样的生活。只是在蔚蓝的大海边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年,海风吹乱了他黑色的发,遮住深邃的眼,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摇头。他想了想,摸摸我的脸,“那以后就叫你十七吧。 我那一批被带上小岛的孩子一共有十七个,最后只有我一人活着离开。 加入卧龙山那一日,裸男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脑中闪过男人常常轻唤的“小白”,心里突然有一点点难过,遂回答: “白十七。我叫白十七。” …… “十七!醒醒!”有人摇动我的肩膀,可我的眼睛仍空洞地睁大着。 …… 深邃的黑眸,永远压抑着不为人知的哀伤,大海一般波澜壮阔的情绪被小心隐藏,带着苦涩的味道。 那是……教官的眼睛…… 教官… … 教官…… …… 嘭!下巴被狠狠揍了一下,幻象消失。 身体受到攻击,我的手在大脑发出命令之前便条件反射地狠狠挥了出去,回揍在裸男的脸上!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裸男压倒在地上,刚刚一拳打得有点狠,裸男被打得微微侧过脸去,皱了皱眉,抬手轻轻擦过嘴角的血丝。 见血了!难道是……牙被打掉了? 肉吃多了果然力量大增么? 我有些心虚地偷偷瞥了眼裸男,见他慢慢转过头来对着我,狭长的眼睛放射出危险的精光。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整个人被笼罩在男人强势的气场下,我不太自在地小声道歉。 裸男不说话,只是将我的双手牢牢按在头两侧,面有怒色。 不过就是打了一下……至于这样生气么…… 但是一想到此男的睚眦必报小肚鸡肠,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按着裸男的逻辑,努力辩解道:“大……大当家的,刚刚我不是故意打你的,而且,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我们也扯平了……不是么?” 裸男仍直直盯着我,面色更加难看。 我还想再说什么,他却突然开口: “教官是谁?” 我一愣,他怎么知道教官? “教官是谁!”裸男又问一遍,抓住我手腕的力道加重了几分,神情冷峻,目光幽深。 手腕剧痛,我却死死忍住不吭声。心中却在想,莫非是刚刚晕倒后又喊了教官? “嗯?”裸男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我的大脑随着他这样一个简单却又充满威严的单音节疑问词而瞬间停止了运转。 我呆呆地看向他的眼睛,如暗夜中的大海,波涛汹涌惊涛拍岸,却都掩藏在沉寂的漆黑中。此刻他身上瞬间爆发出的气势让我不禁退缩,折服,畏惧,就像初次见他时那样,有如高高在上的王者,不容违逆,不容抗拒…… “教官……他是我师父。” “师父?” “嗯,我这身手就是他传授的!”只能这样解释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面对裸男,我竟连半字假话都说不出来。 “师父?说谎!” “是真的,不然我哪学来的功夫?” “这不可能。”裸男语气坚定,“你以前只是一……” 他话说到一半便突然停住,又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才缓缓问道:“那你师父现在在哪?” “他死了。” 裸男沉默了一会儿,便将我放开,站起身。 “罢了,继续射箭吧,还有半个时辰。” “还……还要练?” 一个凉凉的“我不想说第二遍”的眼神飘过来。 我只能重新站起身,搭箭弯弓。 但是这一次,站在身后的裸男却伸手覆住我的双耳,冰凉的手心给我带来一丝清醒,幻觉渐渐消失,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上: “想成为山匪一定要学会射箭,这样才可以活下去。”他将我整个人收在怀中,托住我的手将弓稳稳举起,我可以感受到他在耳畔的气息。 “什么都不要想,这世上唯有你自己。”他另一只手也覆在我手上,引导着我缓缓拉弓。 “射箭并不是为了杀人,不是为了毁灭,而是守护自己,守护所爱。它神圣纯洁,是战士们的图腾,不会沾染丝毫血腥。” 紧绷的弓弦,紧绷的神经。猛然间放手,利箭飞出,划破寂静的山谷,刺穿了把心,唯留下箭矢心惊胆寒的颤音。 …… “想成为杀手一定要学会用枪……如果你想活下去。” “开枪并不是为了杀人,不是为了毁灭,而是守护自己,守护所爱。” “子弹是圣洁的,是我们的图腾,我们的魂,不沾染丝毫血腥。” …… 我蓦地转过头去看他,恍惚中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见他迎风而立,凝望天边,扬眉一笑间尽是俯仰乾坤的自信。 他似乎感觉到我在看他,也收了目光回看我,久久地彼此凝视。 风吹散了寂静,夕阳西下,染红了他半边的面颊,浓密的睫毛也在红光中轻微浮动,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我长得很像你的教官吗?”他突然问。 我心中一惊,急忙收回目光。 裸男冷冷地推开我,转过身去,挺拔的背影一点点融入万丈金光,遥不可及。 “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他的语气极度冷淡,撇下我一个人向前走了几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 “也……不要那样看别的男人。” 日落无声,留给世界一片冷淡的夜,我低头看看手中的长弓,孤零零的,染上无边的寂寥。 第十七章 当天晚上回去后,就有小土匪来给我带话,说大当家的让我明天直接去找江平,不用再去找他了。 我不禁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很准时地跑去敲二当家的门。 “进。”江平一贯平板的声音自门后响起。 还没等我推门,便有人自屋内猛地把门拉开,世界霎时间被一个毛蓬蓬的大脑袋填满。 “十七妹子,你来啦!”燕老三大嗓门地狮吼道,满脸堆笑。 已经习惯了的我默默抽动了下鼻子,向三当家伸出手。 “就知道瞒不过十七妹子。”燕老三美滋滋地看了我一会儿,自怀中摸出一个脏兮兮的油布包,然后献宝一样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只油光光的烧山鸡。“哎,这估计是今年吃的最后一只山鸡了。” 我正在掰鸡腿的手顿了一下,“为什么!” 燕老三虎目含泪:“不知道为啥,老大今天早上突然说最近山鸡猎捕过量,要全寨禁食山鸡一年!” “大当家的?怎么管起这种闲事了?”皱眉。 “谁说不是!”赞同地点头。 这小肚鸡肠的男人,居然开始在吃食上找我晦气! “咳——”被冷落到一旁的江平重重咳了一声。 我这才想起此番来的正事。 江平横了燕老三一眼,示意他出去。 燕老三本来看着我,笑得像只大乖猫,但见房屋主人要哄自己走,立刻瞪了回去,乖猫变恶虎。 江平无奈,只好对我说:“大当家让我教你识字,明天开始。” “什么!凭啥要你教!凭啥不让我教!”燕老三听了这话立刻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 江平静默了片刻,慢慢把一叠绢纸从老三的大爪子下面拯救出来,只轻飘飘说了三个字: “你,识字?” 垂头丧气的大胡子带着一颗受伤的心扶墙出去,我看了眼依旧面无表情整理山寨账本的二当家,不由心生敬畏。将啃干净的鸡腿骨扔掉,擦擦嘴,将剩余的山鸡仔细包好,对着那渐渐远去的落魄背影喊道:“三当家回去备壶好酒!晚上我带着山鸡过去找你!” 江平抬头看看我,“还不走?” “是大当家的要我识字吗?”我问出心中疑问。 “是。” “为什么?” “有任务要你下山,需识字。” “什么任务?” 江平写字的手微微一顿,却只道:“到时便知。” 于是,我的单调土匪生活变成: 吃饭,睡觉,打土匪,上晚课。 当然,偶尔趁着夜深人静也会偷偷去捉山鸡。 教官说过,禁忌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打破的。 所以这天晚上,当我去后山偷……不,是猎捕山鸡时,依旧没有任何负罪感。 但是一出来我就后悔了,因为今天云很厚,天上连星星月亮都没有,路都看不到,更何况是山鸡? 摸着崖壁正准备打道回府,却突然觉得手上触到的一块石头向下一陷,紧接着,脚下结实的土石突然松动,现出一个大洞,因为没有任何防备,我整个人便直接掉了下去! 在不断的坠落中,渐渐辨出是在山体内,四周有大树埋在土里的根须和一些陈腐的藤蔓。我一路抓着这些附着物做缓冲,所以最后摔到地面上那一下也并无大碍。 四周漆黑一片,但从空气的新鲜程度看,这里应该不是密闭的空间。我摸索着站起身,每动一下带起的石子摩擦碰撞都会产生遥远的回音,在空旷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未知空间里显得格外瘆人。待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我抽出靴筒里藏着的匕首,慢慢顺着眼前的通道往前走。 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感觉上应该已经到了山谷谷底。这里究竟是天然形成的山洞,还是有人刻意修建?我心中正疑惑,却在这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浑身竟然僵直得无法动弹。 那声音……那声音是…… 是笛声。 握住匕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为什么会这样呢? 还以为……以为已经忘记了……以为不会再见面了不是么? 那天晚上钻心剜骨的痛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但听到这熟悉的旋律,脑中还是忍不住浮现那白色的身影,温柔的笑容。 河边的吊床,温暖的草屋,天楠花香甜的味道……像潮水般一点点将我吞没。 其实仔细想想,自己当初中毒病危得他悉心照顾,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又被他一个光球扔过来砸个半死,恩怨相抵,互不相欠,本不应该再有什么瓜葛。 教官说过,与人的关系只有你欠他,或他欠你,如果互不相欠便是陌路。 那么为什么听到这笛声还会心里不痛快? 不由自主,循着那笛声找过去…… 本来如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山洞里,却因为有这声音的牵引,而慢慢显出前面微弱的亮光。而随着我逐渐接近光源,看清周围的环境,心中却越来越震惊。 这哪里是什么山洞!这分明就是一座修葺年久的地宫! 两侧的青石虽已被潮湿的空气腐蚀得破败,但仍可以辨出质地上乘,每过一道大门,两边都有雕塑的士兵把守。地道边放着无数上锁的巨大铁箱,从上面厚厚的灰尘和结满的蛛网来看,应该很久未有人动过。 这是什么地方!土匪们的藏金库吗? 我加快脚步,笛声越来越清晰,待跨过另一道大门,里面的装潢比外面要精致许多,侍卫塑像的佩剑上镶嵌的竟都是货真价实的宝石。走进一个大厅,墙壁上雕刻着盘龙,并没有什么别的摆设,只是有两个巨大的水晶球凌空悬浮,发出温和的光芒。 再往里面走,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 只见整整一面墙,竟被数不清的灵位完全占满! 好多……死了好多人……但为何牌位上都没有名字? 笛声戛然而止。 吹笛的人慢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 “怎么是你!”望着衣袍凌乱神情散漫,提着一个酒坛的裸男,我愣住。 裸男懒懒地靠着柱子,仰头灌下一口酒,擦了擦润泽的嘴唇,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我还以为是谁呢,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原来是十七。” 本来还在疑惑为什么他吹的曲子和男人一模一样,目光却突然落在裸男手中的笛子上,背后骤然升起一股凉意。 “这笛子哪里来的?” 为什么他手中会有男人的木笛! 裸男歪着头端详了笛子一阵,不以为然:“怎么,你见过这笛子?” “……没,只是觉得这笛子很特别。”我耸耸肩,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进腰间。走到角落从众多酒坛子中挑了一个有酒的,抱着回到男人身边,“大当家的不介意有个人陪你喝酒吧?” 裸男摊了下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便不再理我,继续喝酒。 今天的土匪头子看起来有些奇怪,身上那种强势的侵略性气息淡薄了很多。 想要从一个阴险狡猾又城府极深的男人口 中问出点东西并不容易,但是如果这个男人已经喝得两腿瘫软眼神涣散就另当别论了吧。 “这是什么地方?”拍开酒坛封泥,随口问道。 “灵堂。” “弟兄们的?”瞟了眼外面那密密麻麻的空牌位。 “不,是我的先祖。” “哦?那牌位上怎么都没有名字?”待裸男手中的酒坛空了,我很自觉地递上一个新的。 裸男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那神情明显是“这个不是你该问的”,于是我立刻转移话题。 “刚刚那首曲子很好听,倒是不曾听弟兄们说当家的还会吹笛子。”又去搬了一坛酒。 “你喜欢?”裸男突然侧头看我。 正寻思着如何将话题再次引到木笛上,被这么莫名其妙的一问打断了思绪。 “啊?”有些茫然。 “没事。”莫名其妙的神情懊恼。 “曲子是否好听和笛子的音色有很大关系,能让我看看吗?”我指了指那木笛。 “十七为何总是对这木笛子感兴趣?”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那惯有的富有穿透力的目光带着探究落在我脸上。 “有吗?”在这样的注视下难免有些心虚,我默默向后缩了缩,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只是觉得这笛子有点眼熟……” “眼熟?”裸男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木笛,“这便不大可能了,此笛乃世代家传,从我出生起便没离过我的身,你又在何处见过?” 拿酒坛子的手微微一顿。 记得当时在山谷里,我叼着男人的木笛去后院挖土豆被他逮到时,他这样说: “小白……这可是我的家传信物啊,从来都没离过我的身,你什么时候把它摸走的?” 我呆呆地看着裸男,前阵子无意间听到的山匪抱怨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大脑中回放: “大当家的在外云游了一百多年,怎么也不给兄弟们讲讲遇到的奇闻异事呢,真是扫兴!” “莫军爷也常常下山办事,想听新鲜事找他不就得了!” “不过你们有没有发现,好像一提起云游大当家的脸色就不太好呢!” “是啊,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这事也是我听人说的,你们可别往外瞎传啊!” “别他妈跟个娘们似的,快说!” “好像……大当家他……完全不记得过去一百年的事了,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不知道呢!你说,咱大当家那样一个人,有那么长时间的一段记忆空白,心里能舒坦么!” 当初听到这段对话时完全没往心里去,但此时此刻,脑中仿佛有一组断裂的珠子缓缓连成线…… “十七!” 正想得出神,脑门突然被狠狠弹了一下,不禁吃痛地捂住头瞪向对面的罪魁祸首。 “每次跟你说话都发呆,莫非又在想你师父?”裸男的眼神冷冰冰的,语气也冷冰冰的。 什么师父?犹自懊恼地揉着额头,觉得这土匪头子最近说话愈加具有跳跃性了,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教官。 “哦,没有,只是在想你说那木笛……传家宝……嗯。” 见我与不成句地敷衍,裸男的脸色更加难看,开始一声不响地闷头喝酒。 浓浓的酒香,男子灼热而微醉的呼吸,还有地宫内流淌的暗光,影影幢幢中,格外魅惑。 眼见一坛子酒又被裸男喝光,我立刻再递上一坛新的。 这一次,手却被他一把拉住。 裸男慢慢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带着醉意的一眼令人心神激荡。我的手竟然微微颤了一下,顿时觉得一阵窒息。 “十七,这里的酒即使全被我喝光,也不会让我的神智混沌一分一毫。” “大……大当家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完了,他身上那种让我觉得紧张害怕的可怕气场又开始了…… 裸男轻笑一声,抓着我的手用力一拉,将我拉到他跟前,“从始至终你都在不停地给我灌酒,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有……有么……”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那双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充满着蛊惑,“直接问好了,何必转弯抹角?” “没……没有……” 好可怕,这种让我畏惧到骨子里的眼神……为什么,以前做杀手时不论遇到如何狠辣冷酷的人都没有这种感觉的……为什么…… 他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一在脑中浮现,仿佛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尘封在最边远的记忆。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却抓不到,也摸不着。 是谁,你是谁? “你是谁?”似乎已经被逼迫到 极致,我几乎是尖叫着喊出这三个字。 裸男微微一愣,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在卧龙山白吃白喝了这么久,现在还来问我这个问题?” “不对,除了卧龙山的大当家……” 片刻的静默,他深邃的眼若有若无地掠过远处那无数个灵牌。 “近,我叫上川近。” 我微微一怔,睁大双眼,那梦魇般的幻象出现在眼前,几乎与这一刻完全重叠: 凉薄月夜,古树单影,有一道孤寂的身影,墨发如云,衣袍飘逸,只一个背影,便看得出无以比拟的王者之风。 “你是谁?” 那人回首微笑,眼角眉梢尽是睥睨众生的轻狂得意。那一瞬间,红尘颠倒,天地失了颜色。 “近,我叫上川近。” 风动云止,卷得满树银花飞舞,落英缤纷。二人默默对视,成了月色下永生的印记…… 为什么最近总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象纠缠!这都是什么!我痛苦地闭上眼,脚下一软,向地上瘫去,却被他抬手扶住。 男子坚实有力的手臂揽住我的腰。 “十七……”他突然轻声唤道,语气中却有着罕见的迟疑和不确定。 我睁开眼,正对上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眸。 “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第十八章 以前见过……是什么意思,仅仅是指那晚在温泉里莫名其妙的相逢么? 是了,第一次见到他那时恰好也就是男人失踪的时候…… 心中那条逐渐连成的线,似乎也随着他这样一问而瞬间绷紧! “罢了,怎么可能见过……”还不等我回答,裸男却放开了我。他用拳头抵住自己的额头,微微蹙眉,似乎在隐忍着疼痛。待眉间完全舒展开,才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还真是喝得不少。” “当家的,你没事吧?” 这见鬼的地窖一定是缺氧,不仅我头疼出现幻觉,连一向精力充沛体能彪悍非人类的土匪头子也会露出如此虚弱的一面,也着实难得,不过这据说活了几百岁的人……还能被称为人类吗? “我会有什么事?”土匪头子似乎对我的质疑十分不满,背脊挺直地负手而立,除了眼角眉梢看向别人的时候带着点邪魅风情,倒是看不出他已经喝空了十几坛子陈年老窖。“时候不早了,十七也该回去歇着了!” “当家的,我曾听人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是真的吗?”虽然知道此时问这句话凶多吉少,但急需确认内心的猜想,所以还是忍不住冒险尝试。 果然,土匪头子脸色阴沉下来。 “十七今晚的问题有点多了。”脚尖动了动,看似随意地拨弄了几下一旁的空酒坛子,却见那被“轻轻拨动”的酒坛呼呼生风地凌空飞过撞向墙壁,瞬时化为齑粉。 我默默将目光从那一小撮酒坛灰上收回来,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抬头对土匪头子严肃认真道:“当家的,明日还要早起操练,我该洗洗睡了。” “嗯,去吧。”土匪头子面色和缓,欣然点头。 “还有,不许将今晚的事说出去,也不要跟别人说我的真实名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我的命令。” 不让说吗?这么说是不可以让人知道的事了……如果是很重要的秘密应该直接把我干掉灭口才保险吧,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这是命令”会不会有点幼稚……我有些理解不能地看向裸男,却在触碰到他目光的一瞬强烈地感觉到,似乎有一道无形的束缚将我困住,冥冥中我已然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这种感觉……好奇怪。 “为什么连名字都不许说?”我问。 裸男这一次却不甚在意,“等你识字以后多看些书就明白了。” 这和识字有什么关系!就喜欢戳人短处…… 半晌。 “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裸男回头看着我,目露疑色。 “不……不跟着你怎么出去呀?” 长眉一挑,黑眸中霎时盈满笑意,只是这笑…… 好像很邪恶的样子…… 此时我已经跟着裸男七拐八绕地在地宫里转了很久,正走进一个不太大的偏厅。 “你跟着我没有用。”裸男目光中充满愉悦,他向上指了指,“这上面便是我的住的院子。”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 “所以……我现在就可以上去了。”看我仍不解,裸男握拳抵在嘴边很斯文地咳了一下,好心解释,“嗯,是用魔法。” “那我怎么办?” “怎么进来的怎么回去。” “我是不小心从后山掉下来的!” “那是地宫唯一的入口。”裸男点头表示赞同,“那里藤蔓和树枝很多,凭十七的本事爬上去应该不难。” 爬上去……我没听错吧…… “对了,明早记得还要准时参加操练。”裸男似是又想起什么,看着我温和地微笑,“迟到了要罚……嗯,就罚射箭好了。” “喂,大当家!你怎么能丢下属下自己先走!太没义气……”我扑过去紧紧抓住裸男的衣襟。 裸男似是很无奈地叹气,那一向危险狡诈深不见底的狭长黑眼睛还很无辜眨了眨,与其主人的阴损气质极其不搭,“这就不能怨我了,前些日子莫迁占卜,说会有人从后山掉进地宫。我为了以防万一,特地放话提醒过大家。” “可是我没听说!” “不,你听说过。”裸男的嘴角勾起一丝优雅而高深莫测的完美弧线,“我告诉过你们……不要去打山鸡,十七不记得吗?” 说完,裸男轻轻抬手,打了个响指。 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里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 然后,高大英俊的土匪头子便在我面前凭空消失了。 教官说过,禁忌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打破的。 但教官也说过,打破禁忌,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当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抠着土块拽着树根沿着山体内壁爬出地宫,连早饭也没吃灰头土脸地赶到操练场地却还是晚了半个 时辰的时候,我并没怨恨,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裸男“射五百支箭射不完不许吃饭”的惩罚,平静地和往日一样进行操练,平静地饿着肚子射箭射到日落西山,然后平静地去江平那里去上课,最后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小屋。 我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竟然会怀疑到这小肚鸡肠卑鄙无耻的土匪头子和我家男人是同一个人。真是脑子被四蹄动物踩了…… 望着堆得满满一桌的食物,有燕老三送来的酱牛肉,陈家大娘的煎饼,潘师傅偷偷给我留的三鲜包,隔壁王小二的炒黄豆,关统领的酥油饼和干炸黄花鱼……最后目光还是落到不知道是谁送的山鸡上,于是掰下鸡腿咬在嘴里。 翻箱倒柜找出笔墨,一翻涂抹,无需多时,一个丑丑的小人便跃然纸上。 我大笔一挥在那小人旁边题了四个大字:无耻裸男。 然后将此杰作挂在房间最显眼位置,啃着鸡腿斜睨着它无声狂笑 于是,人被逼急了,果然容易走上某些让人难以理解的极端么…… ………… 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裸男会选择江平这样一个惜字如金的人给我当老师,所以连着上了四五日的课,我的识字水平仍停留在数字阶段,不过倒是能看懂账本了。 我曾问过江平,为何要从数字学起,难道只因为他是卧龙山的总账房,所以就地取材? 江平却只是瞟了我一眼,道:“识字,应从自己的名认起。” 我觉得这卧龙山的二当家的确是一个妙人。当我渐渐适应了他的语言习惯,师生两人的默契度空前提高,认字的水平简直是突飞猛进,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把《千字经》学完了。 正当我满心喜悦以为很快我就可以自己读书,破解裸男名字中的奥秘时,这天傍晚来找江平上课,我却惊讶地发现他门上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离开一下,有人代课。 正当我好奇会是什么人来接替江平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轻咳,于是身体蓦然僵硬。 “十七与别人有约,倒是从来不会迟到。”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 我望着门板上映出来的一个高大的人影,竭力克制住嘴角的抽搐。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卧龙山的大当家,无耻又小气的裸男 我转过身,目光淡淡掠过裸男胳膊底下夹着的几本厚厚的书,“大当家,这么巧,你也来找二当家。刚 好他不在,那您慢慢等,我先走了。” 欲走,脖领一紧,被提了回去。 “半月才学了个《千字经》,究竟是江平教导无方还是你的脑子太笨?” 我不满地挣开他,低头理了理衣服,不屑理会这等浅薄的挑衅。怀中却突然被塞进来一摞东西,只见是裸男适才夹着的那几本砖头一样的厚书。 “明天这个时候来书房找我,这几本书都要读完。” “读完?”我抱着书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全部?!” “嗯,不用背下来,只要看一遍就好,怕你来不及。”很贴心地建议。 “……就是翻一遍也来不及吧……” “这些书不难,刚好适合你现在的水平。明天的操练你可以不用去了,十二个时辰应该够用。”土匪头子一脸轻描淡写,“到时候我会抽查,劝你不要偷工减料,否则罚你射箭。” 又是罚射箭!我怨恨抬头看向裸男,咬牙切齿。 “十七与其在这里对我怒目而视,倒不如快回去看书,毕竟我给你的书是算好了要看十二个时辰的。” “不要吃饭?不要睡觉?” “饭可以边吃边看,十七房里有的是吃食,也不用去大堂和大伙一块挤。”裸男微笑,“至于睡觉……十七上次陪我坐了一晚上,第二日操练时没受丝毫影响,竟还比平常发挥得好些……看来熬几个通宵应该无妨!” 几个通宵……所以……这才刚刚开始么…… 杀了他吧! 木然地看着土匪头子漂亮的狭长眼睛,我这样对自己说。 ………… 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没日没夜地看书,将无耻裸男画像挂在墙上,规定自己每看十页书就可以往画像上扔一次飞镖,打中肚子吃三粒肉干,打中心窝吃五粒,打中头吃十粒……这唯一的娱乐项目支持着我,终于完成裸男一次又一次刁钻的任务。 连着半月下来,产生一个主要结果和两个附加结果。 主要结果是,我的阅读能力得到质的飞跃,经史子集畅读无阻。 一个附加结果是,由于长期扔飞镖,对于发射型线条的恐惧淡薄很多,最起码拿弓射箭时手不再发抖了。 另一个附加结果是,由于长期缺乏睡眠处于高强心理压力之下,我皮肤暗淡脸颊凹陷,眼底冲血眼圈发黑,还惧光怕风,甚至有些轻微神经 质。 但是这还不算最糟糕的。 因为每晚都去裸男书房,山寨中渐渐传出一些暧昧的流言蜚语。本来,在视名誉为粪土的土匪窝里,这完全不算什么,但这些桃色绯闻却彻底激怒了卧龙山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裸男的“后宫”。 女人的妒忌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直接导致掐架,排挤,暗算,陷害等一系列连锁效应。 最初的挑衅,是在裸男给我上课第四天。 “呦,这就是缠着大当家的那个女土匪啊,也不怎么样么~” “看这细胳膊细腿的娇嫩样子,怎么当上的土匪!我都比她强!” “还真以为她是凭真功夫入伙的啊,别逗了……” “啧啧,皮肤真差!看那黑眼圈,估计不定晚上怎么折腾呢!” 主峰与侧峰之间的偏僻山洼里,四个高大强壮的年轻女孩分别堵在山道两旁,山头站着一个小个子的负责望风,另有七八个灵牙利齿面目秀气的,正将我团团包围在当中。 我目光快速扫过一旁覆满植被泥土松软非常适合毁尸灭迹的隐蔽山谷,再扫过面前女孩没有戴耳环头饰毫无累赘非常适合掐架撕打的利落装束,立刻了悟。 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群殴。 以前在岛上的时候就听说过,外面的女人打架都是用掐的。相比于岛上的姑娘们半夜捅刀餐叉刺喉牙膏里注射氰化钾……要无趣的多。 究竟要不要无视她们,息事宁人地低头走过呢? 三天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足两个小时内心无比焦躁的我,有些犹豫了…… ************************************ 特别篇*土匪甲的操练日志(节选) …… 听说今天有个妞被分到我们场子里,希望对打时可以和她一组。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还特地洗了个澡,但愿她不是有着水桶腰的黑皮。 …… 昨天见到那妞了,但离得太远没看清。不过好像听见人倒吸气的声音,究竟是太丑了还是太美了啊,真不让人省心!明天中间休息时争取凑近点看看! …… 休息时围了太多人,挤不过去!都他妈没见过女人! …… 和吴老二换了 操练位置,妈的老子一个月的肉票都给他了!这狗娘养的最近发了。 …… 看到了!晚上做梦了,用手了。 …… 奇怪,那妞附近的弟兄怎么都病了,旁边空出好几个位置,明天去负责排队列的关统领那里疏通一下,看能不能凑过去补缺。 …… 今天又没抽到我!妈的一定是有人耍猫腻! …… 看到王矮子和妞对打了,看他嘴裂得那个欢!那柔韧细白的小手捏在身上,腿上,胳膊上……哎,一定很爽吧。 …… 关统领临时通知我,明天是我和妞分到一组对打!姥姥舅舅大姨母诶!谢谢您们在天显灵诶! 小美妞,哥哥来啦! (注:此人日志到此为止。据后来人回忆,土匪甲记录的这最后一天,恰是白山主狼狈赶到操练场被大当家惩罚射箭的那一天。) ————特别篇之土匪日志?end———— 第十九章 望着地上东倒西歪被打成猪头的后宫们,我有些失望地向上吹了吹流海。 什么呀,一点也不禁打。 正准备离开,不料脚踝突然一紧,倒在我脚边的一个女孩死死抓住我,目光阴沉,然后使尽全身力气把我甩向旁边的深谷!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脚下失力,我条件反射地抓住旁边大树的枝干,顺势将身体滑倒,两□错别住那女孩的胳膊,一用力! 只听女孩痛呼一声,放开我,没想到自己已经滑到崖边,大惊之下更是手脚慌乱,身下不断有碎石掉落,挣扎了几下,一个身形不稳便滑入谷中! 我心里一惊,立刻回手去抓,手指却刚好掠过她的衣角。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山谷。 其他几个女孩本来都默默看着我们,却在这时被吓得哭了起来。 我稳住身形,小心靠近山谷边,心里明白这要是掉下去恐怕九死一生。就在这时,只见半空中一道黑影闪过,截住正在下坠的女孩,然后轻点崖壁跃了上来…… 一身黑袍的土匪头子抱着怀中的少女立在我面前,怒不可遏。 众女孩一见是大当家的来了,本来低低的抽泣声顿时化为放声大哭,一个个梨花带雨凄凄惨惨,好不可怜。 本来我还有一点愧疚担忧,却在那两道目光冷冰冰扫过来的一瞬,心头一凉。也不只是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解释,只是满不在乎地仰起头,嘴边勾起一丝无所谓的笑,蹭了蹭刚刚滑倒时擦破的脸颊,一转身,扬长而去。 “站住!”后面的人命令道。 再次感觉到他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的那种让人畏惧的气息,虽然不甘愿,但是我的脚像是牢牢钉在地上一样,不能移动半分。 又是这样,无法违抗的感觉…… “若是我晚来一步,她便没有命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人听得心生寒意。 我浑身僵住。 这话听着……好耳熟,怔愣地转过身。 看似平静的表情,黑眸中却涌动着愤怒……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狭窄的巷子里,男人沉痛地看着我: “若是我晚来一步,这个人便没有命了。” 胸口莫名憋闷,头有点晕。 男人愤怒,是因为他良善的心容不 下我的残忍。 那么他的愤怒,又是因为什么呢?杀人越货的土匪头子,总不会跟我谈什么良知吧。 是了,刚刚摔下去的那个女孩……长得的确很美…… 突然觉得身心俱疲,眼前最后的景象是他将女孩小心放到树荫下仔细查看她伤势的样子,然后我两腿一软,便再没有知觉…… 昏迷中,隐约觉得有人将我抱了起来。 宽阔的肩膀,有力的手臂,熟悉的气息,躺在这样的怀抱里……就好像是被教官抱着,静静走在吹着海风的沙滩上…… 手被人轻轻握住,掌心有些粗糙,但很温暖,很踏实。 “切不能伤人性命……不能……” 黑暗中不停地回荡着这句话,我循着那声音不断奔跑……却看不见说话的人,只觉得前方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渐行渐远…… 蓦地睁开眼,额头上满是冷汗。 当反应过来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不禁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梦吗?好混乱啊…… 从床上坐起来,鼻子抽了抽,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我向一旁桌子上看去,只见上面有一个干净的油布包,打开一看竟是两个山鸡腿。 还是热的。 刚要下嘴,房门却嘭的一声被人撞开。 “十七妹子!”燕老三急慌慌跨进来,将长枪往门边一立,重重的金属砸在地上,震得房梁扑簌簌直掉渣。 我默默吹掉落在鸡腿上的房梁灰,咬了一口。 “十七妹子!听说你晕倒了!不要紧吧!” “不过就是三天没睡觉,困极了睡过去而已。”我辩解道,晕倒之类的事情要是传出去,我这土匪就不用混了,回头传出去人家还以为白十七跟个娘们似的。 “没事就好!可把我吓死了!”燕老三抹了把头上的汗,又急匆匆站起来,“行,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还得赶快回去,晚上再来看你哈!想吃啥不,我给你带过来!” 还不等我说话,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急慌慌走进来的竟是—— “莫迁老弟!”大胡子显然是被吓了一跳,紧张得从凳子上蹦起来,“你咋也来啦!” “嘘——”莫迁立刻做噤声状,一脸紧张地回头向庭外望了望,然后小心将门掩上。 我狐疑地盯着白衣毒男,自问和他没什么交情。 莫迁轻轻舒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定心绪,紧接着便眼冒精光地向我快步走过来。 “喂,你干什么!” “听说你受伤了!我看看,我看看有没有流血!”莫迁嘴里边嘀咕着边凑过来,一双精明算计的眼睛从上到下将我仔细打量一番,最后停在我的脸颊上,竟显得有些失望,“怎么只是擦破点皮啊……” “你什么意思!”只是擦破点皮……怎么,还想我头破血流? “莫老弟,你这是要干啥?”三当家见莫迁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不解地问。 “我只要一点点……”莫迁一脸热切。 “一点点什么?” “一点点你的血……” “做什么!”眼见毒男的小瓷瓶便要向我擦破的脸颊上戳过来,我不悦地皱起眉。 “只是收集一点点……” “喂!把那玩意拿开!” “莫老弟!” 嘭!哗啦—— “啊!” “大……大当家!” 房门大开,莫迁突然被一道凌厉的蓝光劈中,重重弹到一旁,将桌子撞翻,茶碗水壶碎裂一地,长髯虎目的三当家瞥了眼门口,立刻低眉顺眼,一副受气小媳妇状。 “莫迁,我跟你说过,你说的事不行,没听懂吗?”裸男气定神闲地倚在门边,正低头整理着衣袖,甚至都没看一眼此刻房间里混乱的众人。 卧龙山最受尊崇最风流儒雅的年轻军师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揉着脑袋皱眉抱怨,“当家的,这次下手也太狠了!”此时他脸上那紧张而狂热的表情一扫而空,全化为惋惜与泄气。手腕一翻,掌中幻出温和白光,将地上碎裂的瓷瓶还原收入袖中,然后还顺便复原了被无辜殃及的桌椅水壶茶碗。 裸男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下一次。” “不过就是一点血……”莫迁还想再说,却被那严厉的眼锋一扫,止住了话头,只回头冲我笑道:“十七妹妹,今日多有叨扰,莫迁这就告辞了。”然后便脚底抹油地溜之大吉。 “老三,今天是你负责督练吧……” “是,大当家,我这就去,这就去!”眼见莫迁已经离开,气场越来越危险的老大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燕老三最后恋恋不舍地看我一眼,“十七妹子,你好好歇着吧!”然后抄起银枪夺门而出。 “晚上见!别忘了给我带壶好酒!”我挥了挥手中的山鸡腿,冲他喊道,“还有这个,谢啦!” 大胡子闻声回头,看着鸡腿面有不解,而站在门口的土匪头子脸色却明显阴沉起来。于是燕老三不敢再多留,很快走远。 “大当家的,您有事?” 裸男沉默地走到我跟前,扔给我一个袋子。 我警惕摸过袋子,打开往里面一瞧,只见是一个个红红白白的小球。 什么东西,耗子药吗? “多吃点糖,便不会那么容易晕过去了。”裸男淡淡道,脸色却仍是不善。 我没听错吧,小气的土匪头子会给发糖吃?抬头看他一眼,发现那双狭长的黑眼睛本来随意向旁边一扫,却突然被墙上什么东西吸引,愣了一下,然后逐渐眯起来,变得杀气腾腾…… “那是什么?” 我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心中一惊,无耻裸男图……不过又想到裸男不认识我们那边的文字,所以略微放心,面不改色道:“闲得无事练练手……对箭术大有裨益。” 裸男走过去,将那仍扎在小人左眼上的飞镖拔下来,一把揭下那丑丑的画,仔细看了看,幽深漆黑的眼睛蓦地向我这边看过来,凉冰冰的目光看得人心里发毛。 “看来十七认字的能力还是有待提高,学了这么久竟还写不出成形的字吗?”说着,竟将已经千疮百孔的裸男图默默折好,收入怀中。“是我教导无方吗?还是学生不肯努力,嗯?” 高大威武的土匪头子看着我,柔和微笑。 突然忍不住打个哆嗦,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遍全身。 “晚上别忘了来书房。” “今天也要上课?可是……三当家他……”说好了要和大胡子喝酒呢,已经三天没吃过像样的饭了…… 正温和微笑的裸男脸又黑了下来,森然道:“放心,老三他今晚来不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只觉得他说“来不了”这三个字时,目光竟微妙地闪动了一下。 “听说二当家回来了,我以后……” “带着书。”完全无视我的话,“不要迟到!” 莫名其妙地望着那迅速消失的背影,不知道这土匪头子最近为什么总是喜怒无常。 打开糖袋子,挑了一颗圆滚滚的糖球塞进嘴里。 挺甜的。 ………… 自从那日围堵失败,裸男后宫的报复打击行动一度销声匿迹,但是,女人们的战场永远都有着无穷的潜力,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白热化的敌视在土匪头子严厉的警告下由明转暗,并且逐渐向高水平高层次发展。 当山寨里被熏陶得越来越彪悍的女人们终于发现,她们往我房间里放的老鼠毒蛇火蜥蜴这类东西最后都以食物的形态被我端上饭桌,也就不去费心思残害这些可怜的爬虫了,并逐步把目标转移到大型生物上。 这一日,西五峰山主叶六娘起出来四十坛一百年的陈酒,答应送两坛子给三当家。山寨里的土匪们都不拘小节,虽说三当家与众山主相比算是他们的上级,但想要好酒也要自己去取,不会有人给你巴巴的送来。 于是,最近突然变得非常忙的大胡子拜托我去帮忙代取。 卧龙山群峰高耸,每座山峰都设山主统领管理,峰与峰之间的绵延密林中生活着很多飞禽猛兽。土匪们互相来往时都走开辟好的固定山路,轻易不敢偏离。 以前在岛上训练时经常被分给一把刀就丢进原始森林里,因此那些在普通人看来很可怕的狮子虎豹,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比较麻烦的食物而已。 所以看到面前的山路被乱石封死时,我没怎么犹豫就绕进了山林内的小路,即使已经瞥见隐藏在树林里的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这帮女人又搞什么啊…… 我百无聊赖地从靴筒里摸出匕首,一边仔细查看地上会不会有老虎钳之类的陷阱一边劈砍碍事的枝杈,只想快点绕过乱石重新回到主道上去。却在这时,在密林深处,看到一对发红的眼睛。 啊,野猪!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一猪二熊三虎,在山里最难搞的便是落单的野猪。生性凶残不说,还越杀越勇。尖利的獠牙,冲击性极强的奔跑速度,再加上因爱在泥塘里打滚而混合着泥石松脂的坚硬外皮,简直可以说是丛林里的疯狂坦克。 女人们的品位越来越高了嘛…… ************************************ 特别篇*关于下班的对话 土匪乙:三当家操练完了干啥去! 燕老三:(眉开眼笑)找十七妹子喝酒去! 小土匪:(远远跑来)三当家!!!!! 燕老三:(慈 眉善目)啥事呀? 小土匪:大当家让你督练完了去查点兵器库! 燕老三:(愣了一下)哦,知道了,那个你去帮我跟十七带个话,说我晚点再过去找她! 小土匪:那个……大当家还说了,等你查完兵器库再带着兄弟们把擂台搭起来。 燕老三:(虎目圆瞪)擂台!比赛不是还有半个月才开始么! 小土匪:(很无辜地眨眼睛) 土匪丙:三当家操练完了干啥去! 燕老三:……滚! ————特别篇之下班的对话?end———— 第二十章 很快,女匪白十七拖着头死野猪浑身是血的出现在西五峰的事迹便在整个卧龙山传开了。 首先闻声赶来的是莫迁,当他发现我被浸透的衣衫上全是猪血而并非我的血时,不禁又失望而归。 接着是燕老三万分懊悔地连续几天逢人便说“都怪我都怪我,不该让十七妹子去的”。 裸男在确定我没有受伤之后却没有说什么,倒是格外仁慈地放了我两天假,叫我自己看书,不用再去书房找他。 但是事发第三天,我却听说山寨里秘密消失了一批人,从看林子的,到负责运送土石的,再到药房里管药的,几乎是无声无息便从卧龙山蒸发了,而且并未惊动起一丝波澜。 “十七姐姐,听说大当家的很在意你呢!你说那些人会不会是被……” 当浣洗房的小梅战战兢兢地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却只是平静地从待洗的衣衫口袋里摸出半包没吃完的肉干,然后把衣服扔到她头上,截住了她后面的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要是你不想被蒸发的话。” 看了眼那小姑娘仍迷惑困顿的神情,我不禁头痛。起码是从小在卧龙山上出生的,怎么能没有一点悟性啊! 果然,和外面的女人无法交流么。 不禁开始怀念起以前在岛上的姐妹了……虽然,会吃人。 当然,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受到过裸男狂热粉丝团的骚扰,生活,一派和谐。 这土匪头子,果真不是一般人呢。 但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一般的程度,会有这么高级。 ………… 深夜,卧龙山大当家的书房。 月上树梢,知了睡去,山寨里一片安宁。 我懒懒地趴在案上,看对面的裸男出神 烛火摇曳,窗影浮动中,他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支着头,修长的侧影静静地映在墙壁上,任谁看到眼前景象也不会把他和可怕的土匪头子联系到一起,当然,更不会有人把他和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上川……近……?”不禁喃喃出声。 晕染上昏黄灯晕的睫毛微微一颤,土匪头子抬眼望过来,黑眸冷静而深邃,只是那么一眼,便叫人有被看穿的感觉。 “你便是……上川近?” 他淡淡笑了一下,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低头继续看,不经 意道:“怎么,终于看到《国史》了?” “怪不得传闻大王子失踪多年,杳无音信,原来是跑来当土匪了!”我又低头看了眼摊在面前的《国史》,不禁嘀咕道。 “你不惊讶么?” “啊?唔……惊讶。”其实我想说,当一个人一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一匹马都没怎么惊讶,那这世界上估计也就没什么能让她惊讶的事了。 裸男显然对我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放下手中的书,走到我面前。 阴影遮挡了光源,严重影响了我的阅读条件,正皱眉抬头准备让障碍物闪边点,摊在桌上的书却被拿了起来。 “只看了‘王本纪’的部分?” “是。” “没什么想问我的?” “有。” “你问便是。” “能不能把书还给我?”其实《国史》读起来很枯燥,我好不容易才读出点兴趣,很不希望被打断。 裸男翻书的手一僵,竭力克制住自己抽搐的面部肌肉,我很无辜地看着他,最后他将书丢在案桌上,转身走到窗边。 “很快便是子时了。”裸男的声音很轻,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话。 我很自觉地把摊在桌子上的几本书收起来,站起来,“哦,那我回去了,有不懂的地方明天再来问你。” “明天……是五月初八。”他似是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仍自顾自地喃喃道。 五月初八?我收拾东西的手微微一顿。 这时裸男突然转过来对我说:“十七,跟我来,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正想问什么东西,手却被他拉住,不由分说地领着我大步往门外走。 “喂,当家的……” “嘘——”土匪头子把我拉到一个院门外,我看着门上的那把大锁,不由吃惊。 这里是卧龙山的禁地,据说里面种着一种十年一开的花,名叫雪凌花,是大当家最爱的花。但自他云游之后,这花就便再也没有开过,只是叫人锁起来,任谁也不可踏入一步。 裸男衣袖轻轻拂过门上那把古旧沉重的大锁,寂静中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门锁应声而落。 “喂,当家的,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周围一片漆黑,裸男不说话,只是拉着我轻手轻脚地往院内走,似是怕惊扰到谁的美梦。 我 们一直走到园中心才停下来,刚刚匆忙间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竟被他紧紧握住。我有些意外,想不到土匪头子的手竟那么温暖,掌心还有一点习武之人特有的粗糙,这感觉……有点熟悉…… 站在一片漆黑中,裸男一语不发,屏气凝神,我甚至也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不再出声。 寂静,黑暗,沉默。像是有什么一触即发,好像下一个瞬间便有奇迹…… 远远地,传来三下更声。 “……子时了……”裸男终于说话,声音却隐含着一丝落寞。 “子时怎么了?” “雪凌花十年一开,而且都是在五月初八的子时。” “花开也有固定的日子?真怪……” “听别人说雪凌花已经有一百多年没开过了,果然……” “听别人说?大当家真像别人说的那样,不记得云游其间的事吗” 裸男没有回答,只是难以察觉地叹息一声,道:“走吧。” 然而就在这时,毫无预兆的,漆黑的夜空中,缓缓落下一片银白色的花瓣。翻卷着,飘舞着,散发着淡淡的柔光……映在土匪头子静默的黑眸中。 “这……是什么?” 随着第一片花瓣的飘落,有越来越多的银白色花瓣盈盈洒下,优雅地揭开了天鹅绒般的夜幕。 只一瞬间,像是有人点亮了最美的梦境,精致到近乎虚幻的碧叶银花,千娇百媚地绽放于华盖深处,倾倒了世间容颜,如钻石的碎屑晕撒在空中,美得令人窒息。 纷纷花雨,带着醉人的芬芳,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我回头去看立在身旁的土匪头子,墨发黑袍,黑白相衬,在银色的雾一般的花海中,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飞花,深沉地凝望着,眼中有惊喜,有困惑,有迷茫……他好像在拼命想起什么事,那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 有人曾告诉我,雪凌花十年一开,花开即败。 素白若雪,冰清如凌。 花瓣舒展的声音,脆弱而令人心颤。 但究竟是谁告诉我这些的,我却不记得。 一根枝桠缓缓伸到面前,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触碰那泛着银光的娇嫩花朵,而那花朵似乎有了生命,在我触碰的瞬间,害羞地闭合了花瓣,银色的光屑自上面簌簌飘洒下来,如坠落的星辰。 我顿时玩心大起,指尖一路轻点着 花瓣掠过,一朵朵银花相继闭合,惊起更多的光屑,我急忙伸手去接,然后凑过去一吹气,光屑扑了满脸,凉凉的很舒服,像是细密的冰晶,转瞬消失。 待我再要去弄更多的光屑,无意间却瞥见裸男,正出神地看着我。见我回头,土匪头子嘴边的微笑一闪即逝,将目光移到别处。 “这便是雪凌花?”我问。 “嗯。” “不是说一百年都没开过了吗?” “所以你很幸运。”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嘀咕道:“好像我想看似的。” 裸男也不反驳,只是走到一棵雪凌花树下,负手静静仰望。 “你很喜欢雪凌花?”我跟过去,靠着树干坐下。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我仰起头闭上眼,任凭纷落的花瓣轻轻拂过脸颊。 “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对我很重要。” “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王子不当,偏要跑来当土匪?” “……这里很好。” “地宫里的灵位是王族的吗?看起来很凄凉啊……” “十七,我说过,不要再提地宫里的事。” “不想让我知道你的事,不叫我认字不就好了。而且是你自己告诉我名字的……”头发突然被人碰了一下,我睁开眼,却见裸男已经在我身边坐下,我伸手去摸头,摸到一个发簪。 “有任务要你下山,不识字会很麻烦。” “这是什么!”我瞪着手中的发簪,竟是一根晶莹剔透的玉簪,簪头竟是雪凌花的模样,逼真得让人难以分辨。 裸男瞥了我一眼,那意思是“这还用问么你自己长眼看不出来”。 “我是说……这个,送我的?”惊奇地盯着土匪头子,愈发觉得他最近行事诡异。 “刚刚用花瓣随手变出来的。” “可是我从不带头饰……” “给你就收着。”土匪头子有些恼火地说,那种危险的令人窒息的气场再度开启。 不情愿地将簪子插在头上,就像稻草□鸡窝,我赶紧转移话题:“下山的任务是什么?还没人跟我说过。” “去王都。” “去王都做什么?” 土匪头子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却只淡淡道:“到时候你便知道。 ” 又是这句话,当初问江平也是这样,其实一个土匪下山不过就是杀人越货打砸抢烧,还能做什么?这帮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含蓄。 “什么时候去?” “很快吧。” 为什么叹气?我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那个……比赛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参加?” “怎么,十七想当山主?” 卧龙山凡事凭实力说话,每五年便会用擂台赛的方式评选山主,眼看着再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是下一次比赛了。 “听说山主不用操练,所以想去试试。” 裸男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好,你完成任务后,我破格提拔你做山主。” “真的?弟兄们不会有意见吧……” “不会。”裸男的语气越来越奇怪,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了,弄得我很不适应。 “哎,如此美景,要是有壶酒就好了……”我随手捡起地上的几根雪凌花枝,感叹道。 “十七很喜欢喝酒?” “嗯,喜欢喝好酒。” “听说你常和老三一块喝酒?” “嗯……是啊。”我无意识地将花枝编起来,按照教官曾教过我的方法做了个花环。 “以后,可以来找我。” “什么?”咬掉多余的部分,终于将花环编好,没注意听裸男的话。 “以后,可以来找我喝酒。”幽深的眸子突然望过来,认真而严肃,蓦地叫人心底一颤,看得我禁不住腿软。 幸亏是坐着的,否则一定出糗。为什么?为什么只是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 莫名很烦躁。 “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操练。”我拍拍屁股站起来,将花环递给裸男,“你送给我一个簪子,我也不占你便宜,回送你一个花环好了!” 裸男微微一愣,将花环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嘴边却渐渐浮起一丝戏谑的笑容。 “十七可知道……这雪凌花还有另一个名字?”漆黑的眼睛流动着惑人的光彩,却让我更加慌乱。 “什么名字?” 土匪头子的眼中笑意愈深,将花环凑到鼻端轻嗅,嗓音低沉沙哑有如鬼魅,“情定三生花。” ………… 我几乎是逃也般地离开了那个花园 ,却没有回到住处,而是直接去了碧云顶,卧龙山最适合看日出的地方。 心仍在怦怦跳,我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六个大字,然后盘腿坐到旁边一块大石上,支着下巴眺望云海尽头,等候日出的到来。 以前在山谷的时候,男人曾给我一枚花种。 男人说,这棵种子开出的花很美。 男人说,这棵种子有一个更美的名字,叫情定三生。 原来……就是雪凌花吗? 天色渐渐由黑转青,东边的云霞镶上一抹绯红。随着一轮红日跳脱出地平线的束缚,万丈金芒遍洒世间万物。照亮了山谷,照亮了树林,照亮了碧云顶上我在地面上写下的字: 祝我生日快乐 是啊,很巧。 五月初八,不只是雪凌花开的日子,也是我的生日。 每年生日我都会来看日出,庆祝自己又多活了一年。并诚心许愿还能看到明年这个时候的日出。 我默默把玩着手中的雪凌花玉簪,觉得今年定会遇鬼杀鬼遇佛杀佛,一路逢凶化吉。 因为教官说过,生日时收到的礼物,代表祝福。所以每年教官都会送我礼物,直到他死后的第一个生日,便再也没有人送我礼物了,所以,我就没活到第二年的日出。 摸出怀中的袋子,拿出一颗糖球放在嘴里。 好甜。 这是最后一颗了。 第二十一章 …… …… 即便我知道,你的世界里不曾有我,我也愿意倾我所有,成就你的万古霸业。 但如果有来生,我不想要这万千荣华,举国尊贵。只希望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女子,穿着彩绣罗衣,在最美的年华遇见你,然后,再一次爱上你。 雪凌花开,三世情劫。 当花瓣再度飞落的时候,你可还会想起我?可还会吹奏起那首我最爱的曲子? …… …… 我猛然睁开眼。 夜色深浓,屋子里一灯如豆,将我的身影模糊地映在窗上。 我抬起手摸摸脸,刚刚做噩梦了吗? 晃了晃脑袋,把手中那本《国史》又翻了几页,将只读了两行的“神兽纪”重新读过。 “创世之初,有神兽自天池七色莲中降生,感天而应,于混沌乱世择有能者为王,顺天意而治,自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神兽选主,乃因天意之授受。遇真王者,始化为女体,与之行神圣之礼。凡违逆天意而擅自选任者,必遭天谴……” 我本来读得无趣,却突然被书中四个字吸引:“化为女体”,然后又向前翻了几页: “……神兽乃天赐福祉,灵性甚高,待成年后通体雪白,圣光辐照,头生银色独角,得造化神力。然其幼年,无角而灵性不显,与马驹无异……” 嗯……马驹,生角,化为女体…… 说的好像是我啊。 原来自己的品种……是神兽么……那么这个王者……是裸男?!土匪头子?! 好吧我承认,他叫上川近,是深受百姓爱戴的大王子。 活动了下脖子肩膀,我放下书,提起两壶酒去找大胡子,却突然想起裸男——不,是上川近——曾说过可以去找他喝酒,于是临时改了路线。 然而,在快到他院门口的时候,我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看见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女人身姿娉婷,一席绿罗裙随风舞动,她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便向我这个方向看过来,我一惊之下立刻转身飞奔,当我跑到燕老三门前的时候,两壶酒已经洒得剩不下几滴。 但是,我却无法忘记刚刚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脸,清冷月光下,那张绝世的容颜……无法忘记那轻蔑勾起的嘴角,冷 漠空洞的眼神,还有上川近亲自出门迎接她的样子…… 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发堵。 “十七妹子?脸色咋这么难看!快进来快进来!”燕老三接过我提的酒壶,把我让进屋。 “没事,就是见到鬼了。”我平静回答。 “啥?十七妹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快去拿两只山鸡出来,今晚夜色迷人风景正好,咱俩不醉不归!” “啊?啥山鸡啊,大当家的不是禁了吗,现在谁还有山鸡?” “……那这几天你给我送的山鸡腿……” “我没给你送啊!”燕老三疑惑地看着我,担忧道:“十七妹子,我看你好像不太精神,不如咱今天就不喝了,改天再说。” 我看着大胡子,微微一怔,心中却愈加烦躁,只一摆手道:“不要啰嗦,六娘送的两坛酒我还没尝过,快拿出来拿出来!” 燕老三看拗不过我,只能乖乖去地窖把两坛宝贝酒挖出一坛来,又切了盘牛肉,正要颤巍巍地给我往酒碗里倒酒,被我劈手一夺,将整坛酒揽过来,直接仰头灌。 “十七妹子……那可是……一百多年的陈酿啊……咱是不是要省着点喝?”燕老三心疼得眼冒泪花。 我抹了抹嘴,打了个酒嗝,然后把空酒坛往桌上重重一放,赞道:“好酒!再来一坛!” 燕老三沉默了一会儿,再去地窖,转身时却用袖子偷偷擦了擦眼角。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所以第二坛酒喝得慢了许多,和大胡子你一杯我一杯,边吃牛肉边聊天,心中那股莫名的憋闷也渐渐消散了一些。 “大胡子……”再半坛酒下肚,我看大胡子的脑袋已经变成了四个。 “啊?”燕老三眼神飘忽,虽然他看起来豪气冲天,但酒量可远不如我,喝了小半坛倒像我喝了一坛半。 “最近听没听说有女人上山啊……” “没……呃……没啊,咋啦?” “没事,就是……嘿嘿,就是看到了一个漂亮妹子……” “漂亮妹子?呃……有十七妹子漂亮不?” “唔……”我认真想了想,“应该没有。” “就是!谁能有十七好看……” 这时,一直躲在门外的野猫喵呜的一声跳进来。 这只野猫我认得,因为总是去后山喂它,所以跟我特别亲近 ,总喜欢跟在我身边找食吃。野猫毫无防备地窜到我脚边,添食起落在地上的牛肉碎屑。我猛地抬脚踹了它一下,毛团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滚到门边。 野猫炸毛,竖瞳冒光,冲我呲牙,亮出利爪。 唰! 一把雪亮的匕首飞过去,正好插在野猫爪子前方一寸的地面上,危险地颤抖着。 喵呜—— 猫咪夹起尾巴,逃走了。 “大胡子……”我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融入夜色,虽然败走,步伐却仍然高贵优雅。 “嗯?” “知道我为什么把它赶走吗?” 大胡子已经倒在桌上没了声,我却仍看着外面的天空,远山连绵的淡影有如女子黛眉,若隐若现。 “因为……等再养得久一点,就有感情了……到时候再抛弃的话,它就很可怜了……” 野猫啊,是骄傲的生物呢,怎么能让她像破抹布一样被扔掉? 我拿起酒杯,将最后一滴酒,一饮而尽。 ………… 接连几天,我都没有再去上川近的书房上课,只是自己闷在屋里翻看各种史书资料,而上川近也很反常地没来找我。 卧龙山上的土匪们都知道大当家的这几日有贵客,谁也不敢去打扰,只是看向我的目光似乎都有这点若有若无的同情,弄得我非常郁闷。 这一日,我将屋里养的花送给打更的刘二拐子,将小梅送我的两条金鱼又还了回去,然后又把屋里每一个角落摸遍,确认没有留下任何肉干喂耗子,才把打点好的包袱放在桌上,出去找上川近。 很凑巧,我刚要敲门,上川近正从里面出来。 “十七?你怎么来了?”有些意外。 “我有事找当家的。”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上川近打量着我,狭长的黑眼睛似乎能望到人心里,“你脸色不好,病了?” “没有,只是多喝了两杯。”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欲探向我额头的手,跨进房门。 “找我什么事?”上川近脸色有些不自然。 “我想下山。” “什么?” “不是有任务要去王都吗?我想现在就出发。” “很巧,我也正要和你说这件事。”上川近终于将目光从我身上慢慢移开,“你这几天好好准备 ……” “我都准备好了,今天就可以起程。” 上川近皱起眉,看着我却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淡淡道:“不用那么急,等我忙完了这几日,让弟兄们帮你践行。”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走就好。” “十七……” 我低头沉默。 “你最近是不是听到什么?”见我还是不说话,上川近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罢了,至少明天再走,我……送送你。” 我没再反驳,只是问道:“去王都究竟要做什么?” 又是片刻的沉默,上川近只是看着窗,上面挂着一个雪凌花的花环,周围有淡淡的魔法光护着,所以花瓣一直没有凋零。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不再看我,只是久久地望着那花环,神情莫辨。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牵了匹马,背上行囊下了山。临走前又去了一趟碧云顶,想顺道看看日出,再祈祷一下可以一路顺利。 不巧的是天气阴沉,看这情况是看不成日出了,我本转身欲走,却在那云雾中看到一个人。 山崖边,一绿衣女子临风而立,淡漠地望着远处云卷云舒,绝世的容颜却没有一丝表情,空洞的双眼平静无波,仿佛看破了世间沧桑。 “白姑娘。” 我停下脚步,捏了捏拳头,怎么,不招惹她,她却偏要来招惹我? “白姑娘此次可是下山去王都?” 我转过身,抑制住想把她骑在身下暴打的冲动,微笑道:“关你鸟事?” 绿衣女子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波澜,也不知道她嘴角的那一点点抽动算不算笑容。 “白姑娘难道不想知道,这次当家的派你去王都做什么吗?” 我看着她不说话。 “其实很简单,此次去,是要找一个人。” “所以?” “这个人是上川连。” 我想了想,觉得这名字耳熟,“二王子?” 绿衣女子微微点头。 怪不得土匪们都不跟我说去做什么,原来是去找这么一个人的晦气,那么究竟是暗杀,绑架,劫持,还是……不过记得书上好像说神兽不能杀生来着,否则会反噬其身。 “二王子在搜捕神兽,天下皆知。” 突然听到 “神兽”两个字,我蓦地抬头看向绿衣女子,只见她仍然神色漠然。 “你什么意思?” “你此去王都,便是羊入虎口,定会被二王子逼迫行神圣之礼。”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也好。”绿衣女子转身欲走,“难得糊涂,太明白了反而心里难过。”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绿色的衣裙在风中猎猎舞动,如清雅的荷叶。 “你觉得,我是唯一知道的人吗?”她目光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俨然不是在看一个人。 “你现在告诉我……不怕我中途跑了?” “你不能。”女子的脸上终于扬起一丝笑意,却是那么残忍。“因为神兽须遵从王令,而王令……不可违逆。” ………… 一路打马下山,几乎已经看见山门哨岗,我将怀中的通行令牌摸出一半,咬了咬牙,扬鞭一抽调转马头,又一路飙了回去。只觉得心里发堵,眼睛酸胀,风从脸庞刮过,丝丝地疼。 其实这几天看了很多有关神兽的事,知道神兽不能杀生,否则会反噬其身;知道神兽不能违抗天意选择君主,否则会遭天谴;也知道神兽遵王为主,不可以伤害王,无法违抗王令…… 我当时就在想,这世界上怎会生出如此悲催的物种,最后还倒霉地摊在自己身上。 不过后来仔细想想,觉得只要自己小心点别弄死人,每天在土匪窝里吃吃喝喝也没什么大关系。反正上川近也没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也谈不上逆天选主遭天谴什么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生活却突然有了另一种烦恼。 想见他,见了之后又觉得紧张。 讨厌他,却无法抑制地被吸引。 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块会有打人的冲动,却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难过在意。 实在搞不清楚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所以我想,还是逃走吧…… 可是我没想到,原来他早就知道一切,却仍耐着性子训练着我,培养着我,将我打造成一把打砸抢烧的好手。只是我想不通,自己并没有得罪过他,为什么他却一定要我走上死路? 让我被二王子抓到,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我想不明白,想不通。 然而我很快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躲在 上川近的书房的窗户下面,里面有人也提出了和我相同的问题。 “殿下,臣还是不明白,眼看着咱的兵马粮草都准备完毕,为啥这个节骨眼让十七……神兽去王都?咱又不缺探子!”这是燕老三的声音。 “燕将军,带兵多年,难道连这个道理还不明白?”说话的人是莫迁,“所谓师出有名,我们需要一个起兵的理由。” “什么理由!二王子暴虐无道害得天下苍生疾苦,还要什么理由!”燕老三拍桌怒道,“还非得把十七妹子送进死地不成?” “上川连‘挟持神兽,逆天为王’,有了这个出兵之名,我们便能有十成的把握攻入王都。” “哼,我燕老三带兵,即使没有什么狗屁之名也照样能翻过通绝岭,把王都踏平!” “燕将军,慎言。”此次开口的是江平,与燕老三激动的声音形成强烈反差。 燕老三还欲再辩,却被人制止,只听这时,一直沉默的上川近终于开口: “燕将军无需多言了,退下吧。“ “殿下!您……您当真狠得下心?十七……十七……” “如果可以用十七换得几万将士的性命,我觉得倒也无妨。” 冷静的声音,亦如那双理智而深邃的黑眸。 在这样看不见星星月亮的黑夜里,落入耳中,却比想象中的还要让人难受。 啪!一滴雨点打在眼睛里,有点疼。 下雨了…… 第二十二章 如果说有什么事比自己被牺牲还可悲,那便是在偷听到被牺牲的消息时下雨了,还没处躲雨。 如果说有什么事比偷听时下雨没处躲还可悲,那便是被浇成落汤鸡之后不敢动,还得继续蹲人家屋檐底下挨雷劈。 但是,如果有什么比这些都可悲,那便是—— “十七?你怎么在这里?” 是了,那便是苦苦支撑后最终还是被人家发现,却狼狈不堪,无处可逃。 “十七!” 上川近的呼喊被雨声淹没,我拼命擦着脸上的雨水,向拴在山坡下的马全力奔去。 “十七!” 手腕被捉住,直接一个反擒拿用力格开!肩膀被扳住,直接用手肘去撞击他肋骨!整个人被拦腰抱住,情急之下再也来不及多想,抬腿狠踢向他的膝盖骨…… 铺天盖地的雨水将世间的一切淹没,却没有盖住那微弱的一声—— 咔嚓! 身后的男人痛苦地闷哼,搂住我的手臂瞬间收紧!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像突然被木桩钉住一样! 疼痛,似乎要将整个灵魂都从躯壳中震出! 神兽……是不可以伤害王的。 记得最初在温泉池里,自己只是用手劈了他肩膀一下,便被内心强烈的愧疚感折磨得无法自拔……而此刻……这种来自内心的煎熬只让我渴望一个字——死。 雨水已经将衣服打湿紧紧贴在身上,上川近自身后将我牢牢抱紧,再也不肯撒手。 我浑身颤抖着,被他灼热的呼吸和冰冷的雨水凌迟得体无完肤。只努力拔出靴筒中的匕首,狠狠向自己大腿动脉上扎去—— “住手!” 金属的尖峰在离皮肉还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堪堪停住,却再也无法下手。 “我命令你……不许惩罚……自己。”上川近的声音因为痛苦而断断续续。 手一松,匕首滑落。 身体不再受意志支配,这就是王命对于神兽的束缚,天赐的契约,终身的羁绊。 然而也是因为主人的宽恕,那折磨于百骨千骸的疼痛也瞬间消失。 我转身看着他,墨发一缕缕贴在他的额前,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如这下雨的夜,永远无法看清里面究竟有什么。 “我,不想死……”缓缓张开口,声音却 已经沙哑,在暴雨中几乎微不可闻。 上川近因为一边的膝盖骨完全碎裂,只能单膝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我。 “十七……” “我不去王都了,好吗?”我睁大眼看着他,手中紧紧抓着口袋里的雪凌花簪。教官说过,生日收到的礼物是祝福,代表幸运。 “十七……”上川近的眼神中涌出一抹痛苦之色,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膝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那样浓墨一样化不开的黑瞳,让我看着害怕。 不待他开口说完,我便转身逃跑,只要听不到他的话就好了,这样就不算违抗王命了……我一边这样侥幸地想,一边跑到马边一跃而上。 然而那熟悉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声音却似乎可以穿过遥远的空间紧随而来,似是魔音,鬼魅,痴缠地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十七,去王都,去找上川连……” 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发髻滑散,玉簪跌落,脸上的雨水就像源源不断的眼泪,吹散在风中,连同那晶莹的玉屑,逝去的飞花。 我摸了摸靴筒,恨不得仰天狂笑。 即使在最后,他也不忘挣扎着将匕首拾起,递到我的手上。 原来,我只是一把杀人的刀。 ………… 就在我离开之后,一个绿色的身影出现在上川近身后。 “为什么……要告诉她?”上川近回头看向那绿衣女子,神色间满是悲愤。 而那绿衣女子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离去的方向,美丽的眼睛空洞,死一般的沉寂。 “近儿,神兽对于王的敬仰和爱慕乃是天性使然,而作为王者,若是对兽类动情,便只能是天大的笑话……”女人掌心中的浅绿色光芒覆在上川近受伤的腿上,只片刻便消散不见。 夜晚,又归复于混沌的漆黑。 ………… 下山半个月以后,我抵达了怀城。 经过一处偏僻陋巷的时候,风卷着几片残纸向我吹来。那是几张已从墙上剥落的告示,之所以会吸引我的目光,全是因为上面“神兽”二字。 告示内容如下: 二王子亲帅兵将讨伐叛国国师云弄,于玄武城将其击毙,唯神兽下落不明。今昭告天下,凡有能提供神兽线索者,赏银十万,凡能寻得神兽护送回王庭者,赏银百万。 我本来看得漫不经心 ,但随着字字入眼,握着告示的双手不禁开始发冷,只觉得纸上那每一个字都像钢针扎进了眼睛。 叛国国师云弄……玄武城……击毙…… 那一夜,月冷无声,狭窄的巷子口,他对我无端动怒: “小白,怎可轻易伤人性命!” “若是我晚来一步,这个人便没有命了。” “小白,切记,以后万万不可夺人性命。” 像是突然有人在脑中猛力一击,震得我天旋地转! “小白,以后每天我都给你花蜜吃,但你要听话乖乖吃药,好不好?” “小白,天气会越来越冷的,你怕不怕?” “小白,不气,等明天进了城,我给你买块毡毯披上可好?” “小白……” “小白……” 云弄,原来就是男人的名字。 玄武城外,荒山野岭,只一孤单坟冢。 那时的我离你那样近,却无知无觉地从你身旁走过。 潇洒出尘的白衣身影,风华绝代的温柔笑容…… 再也看不见了吧。 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神兽是不能杀生的,那时他就知道,所以他才会那样震怒,才会拼着全力将那个人救活,所以才耗费了功力,才敌不过那个什么狗屁二王子…… 他为了不让我杀人可以不惜性命,而有人为了让我去杀人却可以将世间甜言蜜语说尽。 教官说过,生死有命,活着便要潇洒快意,死了也无所谓悲伤。 所以教官死的时候,我并没有哭,只是找到了那个杀他的人,亲手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所以这一次,我也不会哭。 轻轻拨转了马头,将那告示在掌中慢慢揉碎。 二王子,你在找我,对吗?别急,白十七这就来王都,找你一起喝酒…… “姑娘可是要住店?”在经过一家客栈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小二看我牵着马背着包裹,伶俐地问。 我点点头,将白马交给门口的小厮,背着行李走进去,定了一个房间。 “麻烦向小哥打听一下,这去王都的路怎么走最快?” “王都?那可远了!出了怀城一直往南,经过沙城、卞城,再翻过通绝岭,乘船穿过天华湖,才到王都。估计没三两 个月恐怕不成。” 我紧锁眉头,然后随便点了两道菜,闷闷地坐在大厅饭桌旁。 “我说这位姑娘,你手里还拿着那张过了时的告示做什么?”正当我郁闷时,忽听旁边有人说道。 我抬头看向说话之人,只见是旁边桌上坐的几个粗布大汉,虽然身材魁梧,长得倒也没有凶煞之气。 “是啊,现在新的告示贴出来了,说神兽已幻化为人形,正前往王都呢。”另一个大汉接口道。 “哦。”我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茶。 “现在赏银已升至千万两了,怪不得引得天下英豪出动,只是苦了些无辜的姑娘家,白白地被人捉了送去王宫。” “就是,现在只要是独身在外,又想去王都的姑娘都……”说到一半,那几位大汉突然打住话头,齐齐地看向我,眸中闪烁出诡异的光。 “姑娘刚刚说……要去哪里?”其中一个大汉手已经覆上腰间长刀。 “王都。”我随口答道。 这时小二端了一盘烧鸡上来。 我放下茶杯,将盘子拉过去瞧了瞧那只稳稳躺着的肥鸡,自袖中抽出匕首,冲着它轻轻挥了几下,一阵银白的光闪过之后,又将匕首擦了擦收回袖中。然后满意地看了看那被肢解得整齐漂亮的烧鸡,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再往那几个大汉处看去,他们竟一个个两眼发直地看我,按住刀柄的指节隐隐发白。 “小妹我现在手头紧,也想找到神兽换些银子使使,几位大哥可别跟小妹抢,小妹脾气不好,说不定……” 我冲他们眯起眼睛柔柔一笑,目光又向盘中烧鸡扫了扫,还不等再说什么,那几个大汉便已扔了银子迅猛地奔出了客栈。 哎,就凭这点本事也想捕捉神兽?无趣,无趣。 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继续吃菜喝茶。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笑声。 我一抬头,猛然对上一双眼睛,停在距离我仅几厘米处,惊得我差点将口中茶水尽数喷出。 眼睛的主人锦衣华服,大半张脸都隐藏在一把展开的纸扇背后,明明是个男子,但那细眉凤眼却蕴含着无限柔美,比女人还要勾魂。 “姑娘可是要去王都?” 我皱着眉头,被那男人一身飘香呛得难受,不由往后缩了缩,拉开与那人的距离。 “你是何人?” 那男人又是一阵轻笑,纤腰一摆再靠近我,一张白皙的俊脸紧跟过来,在距我鼻尖几厘米处停住,纸扇掩面,妖娆妩媚,说是搔首弄姿也不为过。 “我是何人姑娘不必在意,只是我家公子是姑娘的有缘人。” “你家公子又是何人?”我瞪大着眼睛,又往后缩了缩,心道你要是再敢跟上来我就一脚踹下去废了你,看你究竟是不是人妖。 还好,那男人没有得寸进尺,直起身来笑吟吟看着我,却始终不放下掩住下半张脸的扇子。 “我家公子也赶巧要去王都,不知姑娘……可愿赏脸与我家公子同行?” 说罢,那双美丽的眼睛还冲我眨了眨,风情无限。 第二十三章 “我为什么要和你家公子同行?”我警惕地瞥了眼面前的妖男,拿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惊。 那妖男以扇掩面,花枝乱颤地咯咯笑了一阵,然后突然俯身凑近我的耳朵,嫩得像剥了壳鸡蛋的脸颊几乎贴上了我的脸。只听他压低声音道: “想不到,十七姑娘竟是如此胆小之人,这样的话……怎可担当神-兽-大-任?” 我的心突然往下一沉,猛地扭头看他,那双漂亮眼睛天真无邪地又冲我眨了眨,充满愉悦。 我收回了下意识摸向匕首的手,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抿了口杯中的茶水,“公子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那妖男眼波一转,腰肢一扭,衣袖飘香,纱衣轻盈,大大方方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只听唰的一声响,那千年掩面的纸扇终于收拢,露出他庐山真面。 我拿在手中的杯子“咣当”一声翻倒在桌。 原本嘈杂的客栈大堂突然一片安静,被一阵阵倒吸气声充斥。 妖男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周围人向他聚集的目光,只不紧不慢地垂眸理了理衣袖,无奈地摇头叹息:“哎,所以说不能让人看见脸啊,这么倾国倾城的容颜岂是此等凡夫俗子经受得起的?” 柳眉如画,细眼含情,朱唇皓齿,玉容雪肤。若不是那四处乱放电的风骚眼神,以及高挑颀长的男子身形,我还真以为坐在眼前的是一位绝色美人!虽然被他自恋的话恶心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还是忍不住盯着他看。 正看得出神,妖男细长的眼睛很销魂地弯了弯,支着下巴凑到我面前,我向后躲了躲,他又往前跟了跟,我再躲,他再跟,然后用充满磁性的嗓音低声问了句: “我美么?” 噗……我很后悔自己此时嘴里没含口水。 盈盈香气萦绕鼻尖,精致的容颜在眼前无限放大,放大…… 终于,忍耐到达极限,我猛地将那靠得越来越近的妖男推开。这一推用上了我十分力道,却只见妖男顺势向后柔柔一倒,跌坐在地,娇臀一翘,无限委屈地回头瞪视着我,美目含泪。我心下一惊,看看自己的手,再看那装作有事实则无恙的妖男,明白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哎呦,十七姑娘怎么这么对待好心邀你同行的朋友呢!”妖男像被负心汉抛弃的勾栏女子一样,掩泪伤心道,“你不就是不想让我说出来嘛,不就是想要杀人灭口嘛,不就是 怕别人知道你是神……” 我立刻扑上去捂住他的嘴,手法利索地用匕首抵住他小腹之下两腿之间的某物,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 妖男似是十分害怕地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 “我答应去见你家公子,但你不要乱说话,同意就眨眨眼!” 妖男乖巧地将眼睛眨了两下,我才缓缓将他放开。 经妖男一番折腾,我们这边已经分外惹眼,不但客栈里的人都对我们倍感好奇,就连客站外面的人也有驻足观望,冲我们指指点点。如果再和他纠缠下去一定会引来麻烦,倒不如行缓兵之计,把他弄个没人的地方再说…… 所以我将妖男从地上扶起,面无表情地对他道:“带路。” 妖男弱柳扶风地倚着我站起身,美滋滋地伸出玉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么就劳烦姑娘随在下走一趟吧!” ………… 与仙居。 怀城最豪华的客栈。 妖男一路摇曳生姿地将我引到金字客房门外,一边赞叹这里的房间隔音性能好隐私程度高,然后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我左观右望,发现妖男已经走远,正盘算着要不要趁此机会溜走,却忽听妖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姑娘可不要辜负我家公子一番美意哦~~不然我可要大喊大叫哦~~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那个什么哦~~” 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双风骚妩媚的眼睛,我被惊得浑身一颤,又向四周看了看,却仍不见妖男踪影,不禁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这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应该不是人类吧…… 我咬咬牙,硬着头皮推开了房门。 房内装潢高贵典雅,精致华美却不显俗气。桌椅镂刻别具匠心,古玩字画韵味十足。一翠玉屏障置于侧手,将里间与外厅隔开,半遮半掩中,犹见里屋华幕美帐,珠帘垂挂。香茗幽幽之间,恍若有仙人凭栏而立。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看外厅并无人影,也不出声,轻轻绕过翠玉屏风往里屋踱去,匕首暗自握在手中,然后试探着问了声:“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我拨开珠帘,又向房间更深处走去,警惕地四下打量,却还是没看到半个活人。 就在这时,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靠近,我猛地向旁边一跃,动作已然很迅疾,但还未来得及转过身,便已经被人更快 地自身后紧紧拥住! “媳妇,才大半年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 我浑身一僵,仍在挣扎反抗的双手被那人缚住,不敢置信地一动不动,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媳妇,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变成人之后倒是成了个哑巴?” 我猛地转身,一张俊俏的脸蛋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我不由伸手向那脸蛋戳了戳,惊道:“阿呆?!” 明亮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弯成了两道月牙,“阿瓜!” “你……你……”我瞪大双眼指着他,说不出话。 “我……我……”阿呆歪着头,低垂着眼眸很欢乐地看着我。 “你……是阿呆?”心有千言万语,但支吾了半天却只问出这么一句。 眼前这个人有着和阿呆一摸一样的容貌,只是,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玄武村痴傻的贫贱少年。 褪去了粗衣,洗去了脏污,天蓝色的锦袍将他的俊脸衬得愈发白皙,发髻高束,美玉作饰,眉目间自有一股高傲风华。双目含笑,明澈如水,勾起的嘴角虽然还有当初顽皮的影子,但却隐含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雍容风韵,令人心颤的邪肆柔美。 “唔……阿呆这名字虽不怎么讨喜,不过你叫我就喜欢。”阿呆揽住我的腰,喜笑颜开。 我看着这个拥我入怀的俊朗少年风流公子,再回想起那个抹着鼻涕眼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呆子,不禁觉得非常不适应。想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 心中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然后猛地反应过来……他刚刚说我什么!变成人?! 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你知道我是……你一开始就知道!” “阿瓜,要不是我,你现在可早就被二哥抓起来了!”阿呆听到我的质问并没有否认,只是美滋滋地抱着我,眼神中隐有邀功之意。 “二哥?莫非你是……” 突然想起那日在阿呆门外听到他与薛兽医的谈话,记得那时薛兽医唤他——殿下。 只是还没等我问完,房门突然打开,仿佛一阵旋风卷入,只觉得阿呆骤然放开我,身形忽动模糊成一团蓝影。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瞬间,便听阿呆一声痛呼,捂着脑袋现出身形,接连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里,俊美的眉毛拧成一团,愤愤瞪向前方:“师父!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我循声回望, 但见那引我到此的妖男慵懒地倚门而立,抱着手臂折扇轻摇,削葱般的玉指缠绕着垂散在胸前的一缕乌发,美唇微扬,一双勾魂眼清清淡淡地向阿呆扫了扫。 “什么叫做‘要不是我’,小小年纪就不知道实事求是!” 说罢,便摇曳生姿地扭到我面前,又恢复了巧笑嫣然,折扇一展掩住半张玉容,只露出一双媚眼,然后清清喉咙,一本正经道: “十七姑娘,若不是我,你现在可早就被二殿下抓起来了!” 那口吻,那神情,竟和刚刚的阿呆一模一样! 还真是有其徒弟必有其师父。 我有些无语地看着他,问:“此话怎讲?” 妖男掩面而笑,谦虚道:“虽然我不敢邀功,但若不是我妙妙仙人掐指神算,又怎会料到神兽会在玄武城落难?又怎会派爱徒潜伏在玄武村?又怎会助十七姑娘渡过难关?” 妖男说一句向我靠近一步,身上的锦衣玉带闪闪发光,几乎要晃瞎了我的眼。然而就在这时,我的大脑却突然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四个字: 妙妙仙人! 拜上川近所赐,当初在卧龙山上看了很多书,据其中一本史书记载,创世之初,有九位仙人在神兽降世之后,相继下落凡尘,择有缘之人,授予法术。然法术学问深广,非三五十载所能参透,又因王族得神兽之神力,其寿命百倍于常人,遂仙人常为王族子弟之师。 九位仙人之首乃青罗仙人,师与前国师云弄;其二乃妙妙仙人,师与七王子上川迟…… 妙妙仙人……难道就是眼前这个放浪不羁、风情万种的妖男?那么眼前的阿呆……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七王子,上川迟! 第二十四章 “呵呵,不过我也不能独揽大功啦!” 正当我出神之际,妖男突然摆摆手,表情有些无奈地继续道:“不得不承认,你当初能躲过二王子的搜查,还多亏了云弄在你身上施加的封印。” 云弄…… 一想到那个白衣翩翩的身影,身上竟不知不觉流过一阵暖意,紧接着,便是得而复失的空落,那种仿佛将心也遗失的隐隐的痛。 “哎,他应该早就算到那天晚上二王子会来,却拼着最后神力将你的全部灵力封住,啧啧!到最后竟敌不过二王子那个草包,哎!”妖男犹自摇头轻叹。 “仙人!”我突然抓住妖男的胳膊,目光熠熠。 “做什么!”妖男被吓得一惊,一脸戒备地看着我。 “仙人那天晚上是否得见云弄与二王子之战?” “这个……路过时是瞟见了两眼……”妖男挠了挠下巴,支支吾吾。 “那仙人为何不肯施与援手?”我有些激动,看着那双妖艳的眼睛,隐有怨愤。 “云弄又不是我徒弟!我为何要救他?”妖男耸耸肩,理直气壮。 我的手无力滑下,知道自己埋怨的毫无道理,只两眼空洞地看着妖男。 我无法忘记那个夜晚,他手捧光团,向我掷来。当时的我只顾得逃跑,却不曾想过,他那样一个人,又怎会伤害我?又怎会对我不利? 在这个世界,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对我细心呵护,百般照料,而我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能给他。如果我当时选择留下,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那个出尘绝世的男子,是否还会重新站在面前,微微颔首,笑着唤我一声“小白”? “咳咳!”我的思绪被妖男一声轻咳拉回,“迟儿,去给为师打壶酒来!” 被晾在一边的阿呆懒懒地倚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师傅要喝什么酒,叫小二去打不就好了!”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的那么多废话?那平常之人也配给我妙妙仙人打酒喝?”妖男双目往阿呆那一扫,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阿呆所坐的椅子顿时散架,将阿呆摔在地上。“快去!” 阿呆理了理衣服站起身,那张俊脸黑黑的,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房门。 待阿呆走远,妖男又打着折扇凑到我跟前,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小美人做什么那样难过?” 我将目光默默移到他那张绝世无 双的笑脸上,面无表情地说:“有人为了救你而死,你不会为他难过吗?” 妖男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慢慢打着,晶亮的眼勾魂摄魄,仿佛能把人内心深处的想法也勾出来。末了,他终于又轻轻笑了一声,慢悠悠说道:“若是死了也倒是该难过一场,可是如果没死……” “你说什么?”我猛然揪住妖男的衣袖,看着他不敢置信地问,生怕刚刚是自己一时听错。 “我说了什么?”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小心翼翼将半张脸缩在纸扇后。 “你说云弄……难道他没死?” “我有说过他死了吗?”那双媚眼扑朔迷离。 “他……他没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那他……怎么不来找我?” “或许……是消失不见了呢……”美目流转,笑靥如花,眼前之人的瞳仁深处,蕴藏着无限玄机。 ………… 当天晚上,我便住进了与仙居。 绫罗堆里,轻纱幔中,高床暖枕,而我却久久不能入眠。不是因为看到阿呆过于惊讶,也不是因为妙妙仙人的一番言语颇有蹊跷,而是因为今天晚上,我听到了上川近的召唤: “十七,该去王都了……” “十七,现在就启程去王都……” “找到二王子上川连……” “十七……” “十七……”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从床头滚到床尾,将脑袋塞在枕头下面,将被子堆成一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用力,用力,几乎将自己的脑袋挤碎……可是,那鬼魅的魔音却始终在脑中萦绕。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紧不慢,仿佛滴水穿石,不急不躁地噬咬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上川近……上川近!这个无耻裸男! 我咬牙切齿地在脑中描摹着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可是脑中第一时间呈现的竟然是那夜,漫天飞舞的银白色雪凌花…… 我问过妙妙仙人,问他我会不会再变成兽。 还记得当时妙妙仙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妖媚的眼中闪出一丝精光:“既然幻化为人,便不会再变为兽身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个让你变幻的人死。” 脑中的魔音渐渐消失,我两眼无神地望着床帐顶。 如果 那个人死了,我便不会再受到他的约束了吧,便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吧,哪怕不是以人的身份,哪怕……这辈子只能做一只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那深邃如夜空般的眼睛缓缓闭合,然后再也不会睁开,心就会很疼很疼。 这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我家男人,那时我们还住在山谷里。碧水蓝天,草木风华,他坐在花丛中吹起木笛,引得蝴蝶飞舞翩翩,落上他白色的衣,那回眸一笑中,有着阳光般融融的暖意。 自己当初正是被他那眼中的光明吸引的吧,那是我的世界中,未曾拥有过的。 云弄,如果你还未死,那么你究竟在何处? 你曾对我说,小白,以后我们一人一马云游四海,看尽天下美景,人间盛况,可好? 我当时不能说话,可是我却看着你的眼睛,久久的不曾离开。你可曾知道我那时内心的欢乐? 不知不觉间,泪已湿了枕巾,梦中,依旧是圣洁若白雪的雪凌花,飘了漫天,盈了满地,似是有什么牵绊了心绪,只觉得那是一个沉睡了百年的酣梦。梦醒时,却不知是劫是缘。 ………… “阿瓜,你这是怎么了?”第二天一早,丰神俊秀的七王子推开门,捧过我的脸左看右看,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小美人昨夜折腾得紧啊,一晚上就听见你的床吱吱呀呀响。”妙妙仙人今天着一身松散的桃色丝袍,披散着头发懒懒倚在门边,手上一柄夸张的白色羽绒扇,衬得一双狐媚眼睛更加惑人,“莫不是房中进了什么不该进的人……”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被我飞过去的一把木梳打断。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对着铜镜中顶着一对黑眼圈的自己,将头发草草抓了抓,顺手从包裹里翻出一根破布条绑在脑后。妙妙仙人见状,赶忙跑到我身后,有些嫌弃地拎起那布条仔细研究一番,不禁摇头叹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七殿下,车已备好,我们可以启程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我一听那声音眉头便拧作一团。 “呦,薛石头动作总是这么麻利,有你在身边就是舒坦啊,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了。”妙妙仙人眉开眼笑地晃到薛兽医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薛兽医冷冷地瞥了瞥妙妙仙人,那阴郁的目光简直可以将三伏天的太阳冻住,妙妙仙人讪讪地收回手,又窜到我跟前,掩着嘴悄声说:“薛石头还在生我的 气呢,气我将迟儿扔在玄武村两年多没露过面,唉……都愿兮远仙人的玉琼酒太过醇香,我一时没忍住便贪了杯……” 我不理会妙妙仙人的碎碎念,只是一脸戒备地盯着薛兽医,一想起那天晚上他掷地有声的“杀之”,还有那向我射来的致命一箭,现在身上仍泛起一阵寒意。 “有劳薛先生了。”上川迟简单地回应了一句,虽然客气,但眼中有着明显的淡漠。而薛兽医也只是低垂着眼眸微微回了个礼便退了出去,虽然恭敬,但紧抿的嘴唇却掩饰不住那些许的不甘与怨愤。 我想起自己被土匪们掳走的那晚,看到这两个人最后的争执,若有所思地看向上川迟,心中满是疑惑。 那薛兽医并不想让上川迟接触我,何以如今他们又会出现在这里,陪着我一同赶往王都?妙妙仙人是上川迟的师傅,为什么昨天又要刻意将他支走,然后才告诉我云弄未死的消息? 正思索中,突然觉得头发一松,绑头发的破布条被人扔到一旁。我惊得一抬头,正对上铜镜里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媳妇,我帮你梳头好不好?”上川迟俊秀的小脸蛋垫在我肩膀上,无辜地眨眨眼,充满期待地望着我,令人不忍拒绝。 我瞪大眼盯着那俊脸看了许久,又想起当日那个喜欢搂着我脖子,在我身上粘来蹭去的乡下傻小子,再想想刚刚他对薛兽医说话时那雍容寡淡的神情,不禁在心里默默哀叹: 怎么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人都是这么难缠的主?不是长了一颗纯黑的心,就是天生的一张善变的脸,要么就是不男不女一身高深仙术的绝色妖精,总之就没一个省油的! 上川迟看我不说话,权当作默许,兴高采烈地揽过我齐腰的长发鼓捣起来,这天生就不是伺候人的尊贵王子左一下右一下拉扯着我的头发,弄得我呲牙咧嘴,而唯恐天下不乱的妙妙仙人还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提出些意见。 我默默忍受着,也只能在心底无奈。 看来也只能先跟着这帮家伙去王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路上打探到我家男人的消息。更重要的是,那道盘旋不绝的的命令——去王都,找上川连——仿佛已被深深镂刻于心底,若有丝毫违逆,便似有千金压顶,令人痛不欲生。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前往王都,那么何苦非要为难自己,与那无耻的裸男对立呢? 唉,其实我还是很怕疼的。 第二十五章 辘辘车轮之声回荡于幽幽古道,万里无云,骄阳正好,我顶着满脑门的细汗骑着马,一声不吭地走在一辆豪华艳丽又骚包的马车旁。 粉红色的纱帘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摆动,车厢里不时传来一声声慵懒的抱怨: “迟儿,把车窗打开点,这车厢里要闷死人了!” “哎呦!不行不行,迟儿快把窗子关上!这阳光太刺眼,我脸上娇嫩的皮肤都要被晒坏了!” “迟儿,去跟薛石头说说,今天中午之前争取赶到沙城,这半个月来就没吃过一顿好的,你看我这脸色,啧啧,真是天可怜见的……” 我用力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忍住往那车厢里倒马粪的冲动,吹了吹额前的刘海,面门一片清凉。 以前一直想不通,上川迟堂堂一个王子,怎么就能那么好脾气地在胖女人家做工,挨打挨骂任劳任怨却不露一丝马脚。现在终于恍然大悟,在这样一个变态的师傅跟前呆久了,我想对于可怜的七王子来说,胖女人家的日子应该可以称得上是人间天堂了吧? 为了图个耳根清静,我打马加快了几步,与聒噪的某妖男拉开一段距离,却不小心走过了头,恰与前方带路的薛兽医并行。 我从眼角瞄了薛兽医一眼,恰对上他那刚巧转过来的面瘫脸,不由冷哼一声,漠然转移了视线。 曾经一度怀疑我与这薛兽医上辈子结了什么怨,从一开始就相看两相厌,我视他为眼中钉,他看我像肉中刺。而这种水火不容之势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而愈演愈烈,最终在“那件事”之后达到顶峰。 记得那是离开怀城后的某一天,我无意中在路上捡到一块白璧无瑕的美玉,上书“佳人”二字,字体隽秀,做工精良,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我不动声色地将那玉佩收入怀中,心想以后要是有急用的话也可换点银子使使。谁知当天晚上吃饭时,也不知道妙妙那妖男使了什么阴损招数,玉佩居然趁我不备之时自己掉了出来。我当时很镇定地将玉佩拾起,塞入怀中。但妖男却两眼晶亮地凑过来大呼小叫: “神兽乃是至纯至善之灵,怎可将他人财物中饱私囊?呜呼哀哉,时之不祥,国之不……” 我掰了块馒头塞在妙妙嘴里,终于换得一时清净,然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道:“怎么叫中饱私囊?这玉佩明明是我的。”说罢还冷冷横了他一眼。 妙妙一双细眼竟瞪得溜圆,将口中馒头迅速咽下,惊道:“那上面明明写 了佳人二字,怎么会是你的?” “这是我男人送我的。”我推开妙妙,一面继续低头吃馒头一面回答。 一阵冷风吹过,对面正在喝水的上川迟突然被呛到,薛兽医拨弄篝火的手僵住,抬起头面色古怪地看着我。 “男……男人?”妙妙嘴角有些抽搐。 “是啊,我们初见时他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后来便送了刻有佳人二字的玉佩给我,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大言不惭继续胡诌。 一时间众人沉默,茫茫夜色下只有篝火噼啪,衬得气氛愈加诡异。终于,妙妙噗哧一声,拍着大腿疯狂笑了起来,一边跺脚一边抹眼泪,丝毫不顾忌形象。我厌恶地向旁边躲了躲,不知妖男又是抽了什么风。 薛兽医面色愈发阴沉,只是脸上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他几步跨了过来,二话不说地将玉佩从我手中夺去,便直奔马车去整理行囊。 我颇为惊讶地看着薛兽医的背影,心道这人真是极品,看到好东西便能上来明抢。 旁边的妙妙妖男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上川迟却只是静静吃着干粮,偶尔咳嗽两声,待我拿起水壶喝水的时候,他才悠悠说道: “薛先生,姓薛,名影,字佳人……” 于是,那一晚,一共有两个人被水呛到。 ………… 也就是在“那件事”之后,薛面瘫终于彻底视我为空气,不再反复劝说他家的王子殿下离我远一点,也不再时不时用一种阴沉探究的目光打量我,我倒也乐得自在。 与薛面瘫相对无语地行了半日,终于远远看到沙城的城门。 妙妙仙人挑起帘帐探出头,本来也是一脸喜色,细长的眼睛眯起看向远方,却陡然神色一变,向来温和柔媚的目光隐隐透着寒意。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城门处看去,却见城门紧闭,大批的人涌在城门口。再仔细一看,不由心下一凉,只见城墙上有大批的弓箭手,正弯弓搭箭瞄向人群,而那城下众人,却分明是手无寸铁又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 “前面怎么回事?”我回头问妙妙。 妙妙不说话,只是冷笑一声,又缩回了车厢。 我不解地又侧头看向薛影,却见他眉头微蹙,眼中微有不忍。 犹自疑惑,忽听远远传来一阵锣鼓,紧接着便是传 令官高昂悠长的一声:“放——” 那一瞬间,心猛然一颤,我蓦地回头,刷刷箭雨如九天魔焰,划破了寂蓝的天空。凄绝的惨叫、呼救、哭嚎,在风中回荡,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弥漫了天地。 “他们这是做什么!”我不由勒紧了马缰,身下的马儿一声嘶鸣,不安地用蹄子在地上刨了几下。 “驱逐流民。”薛影面无表情地答道。 “这哪里是驱逐,这分明就是在屠杀!”我咬牙切齿,手微微地颤抖,明明以前在岛上训练时见识过比这更惨烈的杀戮,却不知为何此时心中怒火中烧。 薛影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那深沉的眼睛里蕴含着无比复杂的情绪,但他的语气依然冷漠:“国无君王,天灾横行,王廷又时时增加赋税。农人遭旱涝之害颗粒无收,遂纷纷流进附近城池,引得民心慌乱。二王子严令,禁止流民入城,如有违抗,杀无赦。” 二王子……又是二王子! “怎么会没有君王?先王共有七子,为何偏偏是二王子当政?” “百年前的七王之乱,二王子为神兽选中,其他王子不服,除大王子云游在外,其他五王皆为神兽所杀。但神兽与二王子行神圣之礼的当日,却魂飞魄散而死,登基大典未成,是以国无君王。” “放——” 这时传令官又是一声高呼,齐整的箭雨破空之声再次响起,那城下的流民本已打算退去,有的正在搀扶受伤的亲友,有的正含泪背起家人的尸首,撤退的速度只是稍微慢了一些,便被这新一轮的阎王令讨去了性命。 我的眼睛火辣辣的,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掉转马头冲到车厢外掀开帘帐,却见妙妙仙人正闭目养神,上川迟垂眸坐在一旁,不辨神情。 “妙妙,你是仙人!难道就这样见死不救?” 妙妙仙人眼也不睁,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道:“九大仙人除授人课业以外不可插手凡俗,天命如此,我也爱莫能助。” “上川迟!你习得仙术,又身为王室,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受苦?” “媳妇,我现在已是一个死人,百年前便再没有上川迟这个人了,你又叫我以何种立场出面?”上川迟抬起头,往日明亮清澈的眼睛此时也染上些许灰暗,“更何况,救得了这些人,又能改变什么?” 我狠狠地瞪着车厢里无动于衷的两人,不由失望,知道这二人不可指望,便愤然甩下车帘。 转身离去之前,却听到车厢里上川迟低低的一声轻叹:“时机未到。” 回首间微微冷笑,心下却已了然。 上川家的孩子,果然都是人中龙凤。上川近如此,上川迟也是如此。不是没有力量,不是没有能力,只是,还没有等到最佳的时机。他们所看重的不是百姓安乐,民泰安康,而是不出手则以,一旦出手便要掀起血雨腥风,直到踏上那至高无上的王者之位。 在这之前,他们可以眼睁睁看着子民遭受荼毒,心平气和地等待着,等待民愤难平的那一刻,便可以高举义旗,挥兵讨逆,声称替天行道,正义之师,然后再欣然接受万民的膜拜与景仰。 我狠狠抽了几下马鞭,骏马飞驰而出,直冲向城门。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将我包围,我气息不平,心跳加快,渐觉头晕,眼前隐约出现了幻象: 我看见自己白衣胜雪,面向城墙上待命的几百个弓箭手,飘然而立。手中握着一把巨大的金色长弓,发出耀眼璀璨的光芒。缓缓的,我拉动弓弦,悲悯地看向前方,似是等待着天下苍生的救赎。那刺目的白光湮没了世间一切,唯有冰冷的寒风在耳边呼啸,那是天地的愤怒。终于,我看到自己放开手,万道炽光冲天而出,带着决绝的寒意,那守城军官的脸上出现惊恐的神情,不知是谁突然一声恐惧到极致的呼喝:“是……是天神之怒!” 蓦然惊醒,我晃晃头,眼前的幻象消失。我发觉自己正站在城门外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四散的流民往我这个方向退来,而城门上的弓箭手再次架弓准备,传令官手上的令旗高高举起,似乎在下一秒钟便会无情地挥下…… 第二十六章 沙城繁华,堡垒固若金汤,一切贫穷困苦被隔绝在外,仿若地狱中的天堂。 我静静地立在原地,遥望着城墙上无数冰冷的箭弦。最开始的那份义愤填膺此刻已渐渐平息,我甚至感到奇怪,刚刚那股冲动究竟从何而来。 他们都说我是神兽,好吧,如果我真的是那“得造化之神力”的神奇物种,就让一个巨雷从天而降吧!劈了那城墙,烧焦那梁柱,顺带着将那些肮脏的杀人利器通通埋葬! 我诚心诚意祈祷一番,然后抬头望天,金灿灿的太阳当空照,万里无云,天气晴好。 “放——” 传令官的声音再次响起,而我却无能为力。 没办法,总不能单枪匹马地冲上去当人体肉墙吧?教官说过,无论何时都要先保护好自己,舍己为人万万不可,舍生取义都是浮云,唯有好好活着才是王道。 我默默转身,实在不想看到万箭穿心的人间惨剧,却并没有注意到,那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 骑着马走下山坡,心里有些难过。 起风了。 我继续往前走,不想听到那可怖的破空之声。 风势渐大,地上的沙尘被卷起,远处有旗杆倒下。 唉,我垂头叹气。 天地骤然变色,不久前还蔚蓝明澈的天空此时已是黑云压顶,狂风呼号,一切声音都被湮没,根基不稳的草木被连根拔起。 可怜的人们啊!身上凉飕飕的,我裹紧袍子,闭上眼,再次为他们祈祷。 然而我的祷文才念了一半,身后突然啪嚓一声巨响,眼前电光闪烁。我被吓得抖了抖,愣了半秒才缓缓回头,却为眼前景象所震,大吃一惊。 只见九天之外一道有二十人合抱之粗的巨型闪电,正不偏不倚地劈在那放箭的城头,光柱散发着迫人的寒气,如吞云吐雾的愤怒白龙,自滚滚黑云中俯冲直下,银光耀眼夺目,伴随着隆隆轰鸣,仿佛盘古开天。 倾盆大雨兜头而下,电光再现,如神王之剑,直刺城门梁柱,所到之处,火焰燃起,焦黑的木土溃散坍塌,城墙摇摇欲坠。 轰隆—— 终于,百年堡垒毁于一旦,尘土飞扬间,前一刻还耀武扬威的守城将军纷纷丢盔弃甲,狼狈不堪。那射出的箭雨还没到达城下的流民便已然被狂风卷走,跌得七零八落。雨势渐大,洗尽了血腥污垢,干净的青石横七竖八地倒 了满地,再不见弓矢长戟…… “神兽显灵了!” 大雨来得快去得急,只片刻功夫便云开雾散,艳阳高照。就在我好不容易合上嘴,缓过神来的时候,突然一个浑身湿透的妇人高呼一声,跪倒在我面前。 “神兽显灵了!” “神兽显灵了!” 越来越多的人从各个角落里聚集过来,匍匐着,脸上带着虔诚而恭敬的神情。很快的,便有黑压压一片人膜拜在我的马前。 咦?这些人为什么来拜我? 我惊悚地往后退了退,而那跪在地上的众人又匍匐着往前跟了跟。 “娘,为什么那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姐姐没被雨淋湿?”有稚嫩的童音在身边响起。 “不许乱说话!那是神兽大人,是来救我们的!”一旁的妇人压低了嗓音警告着孩子。 我听了那对母子的对话,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是啊,下了那么大的雨,身上竟然没有一处被打湿,不被怀疑才怪! 我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刚刚还屹立着威武城墙的地方此时已俨然一片废墟。 我抬起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这……这应该不是我干的吧? 城墙已倒,沙城的街衢永巷尽显无遗。靠近城门的摊贩们都愕然地看着这边,一个吃糖葫芦的小儿嘴里还咬着半颗山楂果,呆若木鸡。 而废墟中土石松动,渐有士兵骂骂咧咧地爬了出来。我不由松了口气,好在没死人,不然这报应岂不是又要反弹到我的头上!正当我欲将视线收回,却突然注意到一个刚刚从瓦砾中站起的人。 那人一身锦袍已被糟蹋得看不出颜色,但他只是略微弹了弹袖口的泥污,便负手站在废墟之上,身旁渐有随从聚拢,恭敬地递上丝帕给那人擦脸,其余人等皆俯首待命,不敢有半分逾越。 我好奇地看着他,隐隐觉得他身上的气势不同于普通的将军,不料他这时恰巧也抬起头,向我这边看来。 心突然扑通一声,竟觉得周身流过一股阴寒。 幽幽的目光扫过来,没有一丝涟漪,像绝望而沉寂的水潭,带着狠戾的气息,让人觉得危险而不敢靠近。 身下的马儿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我与那人长久地对视着,隔着一片人海,满目狼藉。 “神兽大人!请医治我受伤 的姐姐吧!” “神兽大人!救救我死去的爹……” 一声声祈求中,我蓦然惊醒,遂拨转马头飞快向来的方向逃窜,但我知道身后始终有两道犀利的目光纠缠着我,如影随形。 “呦,小美人,怎么这样急惶惶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妙妙仙人的马车珊珊而来,妖男挑起窗帘打量我一番,柳眉微扬。 “我把沙城的城墙给拿雷劈了。”我低头仔细研究着手中的马缰绳,干巴巴地回答。 妖男的笑容一僵,与上川迟对视一眼。 “而且那些难民都围在我面前高呼神兽,我想……嗯……”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官府的人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行踪了……” “殿下,前面有埋伏!”薛影的声音此刻从前面传来。 我心道这些人速度还真快,不禁懊恼地向上吹了吹刘海,暗暗握住匕首,提高戒备。 上川迟探身向前,打起车帐向四周看了看,俊俏的小脸蛋此时看去格外肃穆威严。 “唉,我说什么来着!跟着这个惹祸精便没有安生日子,你却不听为师的话!”上川迟刚刚缩进车厢,脑袋上就挨了妖男一扇子。而那妖男仍是不解气地盯着自己的爱徒,捶胸顿足。 “我和你们分开走,那些人只是冲着我来的。”我镇定地扬了扬马鞭,准备和他们分道而行,然而刚一出手,鞭子未落却自后被人拦住,我回过头正看到上川迟一张笑脸,双眸晶亮。 “媳妇,我们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呢,是不是啊,师傅?”说着还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怄气的妖男,那嬉笑的神情全然没有了王子的风范,玄武村的傻小子阿呆光辉再现。 妖男扇子一打,翻了个白眼,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 “师傅……”上川迟摇着妖男的胳膊,竟然撒起娇来,全然不顾四周渐渐靠近的数十道人影。 我懒得再管车厢内犹自纠结的师徒,只是屏气凝神,谨慎地看着周围的黑衣人。这些黑衣人纷纷抽出雪亮的大刀,队形齐整,彼此配合默契,一看便知训练有素。我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山谷和云弄遇袭,那时围攻我们的好像也是这些黑衣人。 如果不是他们,云弄便不会受伤,如果云弄没受伤也就不会不敌二王子,以至于如今下落不明…… 我想到这里,突然心中萌起一股恨意,微微眯起双眼,右手抽出袖中的匕首紧紧握住,左手暗自摸出三 只飞镖。 马车缓缓前行,渐入包围圈,我的手微微一动,刚要将飞镖朝最近的三人掷出,却突然觉得手腕一紧,侧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那薛面瘫已然行至我身边。 “做什么?”我挣了半天也没挣脱他的手,目光一凛,匕首横出。 薛面瘫依旧一副死人表情,侧头躲过了匕首,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不能让你坏了殿下的计划。”然后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不放。 而就在这时,我发现他身后有四个黑衣人合攻而上,直取他身后要害,但他仍没有丝毫反应。 那一刻,心底有些邪恶的念头冒出来,看着那四个黑衣人手中的长而亮的霍霍大刀,我睁大双眼,心中竟然有些蠢蠢欲动的期盼。 就在那四个黑衣人尖刀要刺入他后背时,只听他低声说了句“抓紧了!”,然后马鞭一扬,如出洞灵蛇,将那四人的钢刀一并卷了去,抛向半空,而那鞭子的去势没有丝毫减弱,直接挥向马车辕,紧紧缠住。 我目光一黯,大叹可惜,竟想不到这面瘫还有两下子。 这时听到妖男在车厢里轻笑一声:“薛石头,一百年了,想不到你腿脚还那么利索!” 他话音未落,周围数十黑衣人又齐齐攻上,然而就在此时,我觉得周身一轻,仿佛瞬间腾空而起。 正准备合围的黑衣人突然停下了攻势,停顿了几秒钟,面面相觑。而我们却径直从他们的包围圈中穿了过去,仿佛风过树林。待我们走远,那些人仍原地四下张望,似乎根本看不到我们的行踪。 我眼前掠过无数云雾房屋,形形□的人影在眼前快速闪过,似乎所有感官都同时失灵,唯一的知觉便是那薛面瘫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身子一顿,一切感官又瞬间复苏,定睛看去,才发现我们已停在沙城中,一条偏僻的小巷里。 薛面瘫终于放开了手,却直接走到车厢旁,不冷不热地对妖男说:“下次再施隐术的时候记得提醒一下,否则落下什么不该落的人可就不能怪我了。”说罢,目光若有若无地向我这边飘来。 妖男也不理会面瘫的话,只是伸了个懒腰大呼灵力耗损,肚子饿得难受,然后媚眼一瞥,精光乍现,扒住窗框向窗外遥望。 “迟儿,快去给为师买两个糖饼过来!”妖男目不转睛地盯着巷子口的一处饼摊,口水直流。 “我去。”薛面瘫抢先回答。 “才不要你!让我家迟儿去!”妖男不依。 “薛先生……” “殿下,这沙城中到处都是二王子的人,您还是尽量少在外面露面,以防万一。” 妖男一听这话,细眼圆瞪,怒道:“有我妙妙仙人给你们加了幻化容貌之术,一天之内就是你亲娘老子都认不出你,怕什么?” “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懂得幻化之术?要是二王子的师傅在这城中怎么办?” “哈!哈!”妖男狂妄地仰天干笑两声,扇子一打,摆出一副高傲的孔雀造型,“小小一个明三还有能耐破了我的仙术不成?”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上川迟翘着退坐在车里,无聊地打了个还欠。 我无语地看着那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再次有了向他们泼马粪的冲动。此时的肚子已经是咕咕叫个不停,我摸了摸口袋,还剩几个铜板,于是自己向那饼摊走去。 饼摊老板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嘴角咧得合不拢,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喜滋滋地说,现在街上盛传神兽显灵,怕是国师要回来了。 “国师?是云弄吗?”我递给他钱,不动声色地询问。 “是呀!就是我们的国师,心怀百姓的云弄大人!”饼摊老板眉飞色舞。 “云弄不是死了吗?况且这神兽显灵又与云弄有什么关系?”我更加奇怪。 “咦?姑娘难道没听说过坊间的传闻吗?”饼摊老板反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一边麻利地将一打糖饼帮我包好。 “什么传闻?”我接过糖饼。 “就是那百年前的传闻啊!就是那从宫中流出的传闻!传说百年前让神兽幻化的,不是任何一个王子,而恰是那国师云弄啊!” 番外凌儿(上) 番外凌儿(上) 听宫里的人说,每一只神兽都是自花中降生的。而我出生的那一天,恰逢雪凌花十年一开的人间盛况。 那是一个安宁的清晨,平静的天华湖倒映着天边艳丽的云霞,远远看去像女娲补天不慎落入凡间的彩石,泛着玛瑙般的光晕。整个王都还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白色晨雾之中,大大小小的街衢两旁,是用魔法移植的雪凌花树,消沉了十年的枝干在风中微微轻颤,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展现那一触即发的绚烂。 在这片国度,普通的百姓寿命大多只有七八十年,所以有人终其一生也只能目睹几次雪凌 花盛开的奇景。也正是因为这样,王都中的人们都很早起来,纷纷涌向街道,寻个好位置,带着期盼的目光,等待花开的时刻。 然而这一次,雪凌花却迟迟不开。 待到日上三竿,那葱茏的树木仍没有一丝开花的迹象。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怀疑是不是宫里的占卜师算错了日子,误报了雪凌花盛开的时间。 夕阳西下,街上还在坚持的人已为数不多,大部分民众都回归了自己的岗位,打铁的打铁,开店的开店,繁华的的王都熙攘热闹,和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无异。 因此,当第一朵银白色花瓣在夜晚的风中悄悄舒展时,竟然谁也没有注意到。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在无意间抬头,向上瞥了眼那寂寥的树冠,然而只是那么一眼,便呆愣当场。随即目光缓缓向街道更深处移去,原来,不知何时,整个王都的上空,竟已成一片茫茫的银白色花海。 雪凌花开,开花即败。纷纷花雨扬了满天满地,万家灯火中,人们陶醉在梦一样的景色里,发出轻轻的叹息。 子时,天边涌起紫色霞光,如夜神缓缓张开的披风,滑过苍穹的一角,遮住神秘的容颜。 王宫里传来一声声通牒传报之声。 朱门外,月影蒙胧,王与众王子及妃嫔仍在御园赏花。落花如雨衬得美人羞醉,欢声笑语之间推杯换盏,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然而在众人听到那通传的消息之后,这一幅天伦之乐的美好画面却骤然静止,平和的外表下是各怀心思的琢磨与盘算: 苍翠山顶,万年雪凌花树绽放奇葩,有神兽自花中降世。 距上一代神兽消逝已近三百年,王已衰老,只是朽木残烛勉强支撑。新的神兽降世之后,引得全国上下一片沸腾,因为这不仅仅意味着天神的圣光再次眷顾,还意味着一个敏感的政治话题—— 新王诞生,改朝换代。 于是,当我从雪凌花中苏醒,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入眼的是苍翠山下,三拜九叩的王宫子弟和满朝文武。山呼之声浩荡起伏,就连处于这个国家权力顶峰的王,也在仆从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我面前,向我俯首行礼。 我的目光越过老王头上泛着冷色金属光泽的王冠,不知不觉中被一双温柔却深邃的眼眸吸引。 那人站在王身后的左手边,身材高挑,白色的连帽披风将头也罩住,长长地拖在地面,气 质神秘而柔和。他手中握了一柄银色手杖,杖顶的黑曜石隐隐散发着寂寞的光,亦如主人美丽的眼睛。 “国师,现在请为神兽祈福。”老王用他那年迈的声音说道。 那一身白袍的人慢慢走上前,向我微微颔首,我的目光一刻也无法从他身上离开。只见他将手中银杖在我面前轻轻一挥,划过优美的弧线。簌簌银光像细碎的小雪花,从杖顶冒出,渐渐在我面前形成一幕光帘。 温暖的光轻轻将我笼罩,那初生的寒冷也从身上退去,我站起身,闭上眼睛,只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缓缓呢喃着祈祷文。天地间一片肃静,苍翠山顶的云像仙界的雾,我微眯起眼,看到一张俊雅的面容。 “最后,我以国师的身份,遵从神的旨意,赐名你为雪凌。请你庇佑这里的人民,守护这片国土。” 光幕消失,人们再次山呼,向我顶礼膜拜。 而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雪凌。 我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我从雪凌花中降生的缘故吧。一想到这里我不由暗自庆幸,还好没有从别的什么奇怪的花中出生,如果是芙蓉,百合,菊花什么的……唔,那就不好听了。 很快我就被接到了王宫,在专门供奉神兽的宫殿里生活。因为我的到来,这座宫殿的名字便改为雪凌殿。 雪凌殿是王都中最高的建筑之一,其高度仅次于王的金宫,汉白玉为主要建筑原料,远远望去像冰雕雪刻,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殿的最高处是潇雨阁,站在上面可以远远看到王宫外碧色的天华湖,俯瞰整个王都。 宫里的人说,等我长到一百岁的时候,就可以感受到王者之气,到时候便会幻化成人,与王行神圣之礼,共同管理国家。 我没仔细打听过那神圣之礼究竟是何物什,对谁是未来的王也没有太多兴趣,心心念念的只是何时才能变成人。 就这样,我在雪凌殿静静地等待,等待我一百岁的寿辰。 宫殿里的人大都对我毕恭毕敬,尤其是几位王子,更是对我殷勤至极,但有两个人例外:二王子上川连和七王子上川迟。 那天我在雪凌殿外的红莲池畔小憩,没留意有人靠近,等我察觉时那人已经走到我面前,有些粗暴地扳起我的头,左右看了看。他的手很冰,用的力道很大,捏得我颚骨生疼。 “哼,不过就是头畜生,我倒不信,上川家的命运 倒要让你来掌握!”那人语气阴冷,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将我踢了个跟头。 我晕晕乎乎地原地滚了几滚,想要站起来,却又被他踩住脖子,按倒在地。我不停地挣扎,觉得脖子就要被他踩断,而他似乎还不满足,又俯下身抓起我头上的鬃毛,逼着我抬头看向他。 “神兽选王?”他如刀似剑的两道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冷笑一声,“荒唐!难道你选个路边的乞丐做王,我们也要俯首帖耳,将上川氏的江山拱手奉上?” “二殿下,神兽乃万物之灵,您这样对它……不怕日后遭报?”身后有随从怯怯提醒,却被二王子凌厉的目光一扫,吓得退了回去。 “遭报?哈哈,我倒要看看会有怎样的报应!”二王子手上的力道加重,脸又凑近了些,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好记着我,上川连,记着我这张脸,我要你畏惧于我,臣服于我,我要让你知道,这里谁才是主人!” 我被他弄得很疼,眼睛里渗出泪花。但我很听话地看着他,如他所愿,好好记住了那张脸。 那张原本英俊,却因有太多的戾气而显得有些扭曲变态。 嗯,以后再见到这个人一定要绕道而行,能躲多远便躲多远。 “二哥!父王叫你过去。” 正当我被那二王子踩得快背过气去,突然从一旁大树后,探出一张俊俏的小脸蛋。晶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我们这边,瘦小的身形看起来只有十岁孩童的模样,几乎完全被树干挡住。 这是王最小的儿子上川迟,虽然很得老王宠爱,却因母族势力弱小而受几位哥哥的排挤。 上川连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抹阴郁,终于抬起脚将我放开,大袖一挥快步离去。 待上川连走远,小王子才从树后面跑过来,将我扶起来,仔细查看我脖子上有没有受伤。他稚嫩的小手轻轻抚过我身上的瘀青,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起来很悲伤,他将我搂在怀里,自言自语道: “等长大了,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 从那以后,宫里的人盛传: 雪凌神兽最畏惧的人是二王子,最喜欢的人是七王子。只怕这未来的王就要在这两位殿下中产生。 也正是因为这个谣言,本来会时常来找我玩耍的上川迟便不敢再轻易靠近我,只是在寂寞难过时,远远站在雪凌殿外空旷的 长廊中,长久地向我这边凝望。 果然,在那谣言后不久,金宫里传来老王暴怒的消息。据说是在七王子的茶点中发现了剧毒,如果不是身边的小丫鬟馋嘴偷吃毒发身亡,今日死的人便是上川迟本人了。王下令严查此事,但没过多久这件事便不了了之,随便抓了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而风烛残年的老王面对朝中强势的各股势力,也只能无奈妥协。 而有关谣传本身,事实上他们只说对了四分之一。 首先,我并不畏惧二王子,只是讨厌他而已。 其次,我虽然很喜欢小王子,但他并不是我最喜欢的人。 人家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谁又能猜到一只整天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神兽心里面想着什么? 人们只知道我每天中午都喜欢跑到潇雨阁上望风,却并不知道,一向惧寒的神兽不论风吹雨淋地跑到全王都最高的地方,只是为了远远看一眼下朝经过的他,那日为我祈福的人。国师云弄,主管宗教礼祀,象征着世俗的神权。王最信任的人。 云弄是在我出生二十年前来王都的,不仅法力高深国之无敌,还头脑冷静待人和善,身处于政治漩涡之中依然能洁身自保,深受王的倚重。 他是宫里的女人谈论最多的,每当王有事召他进宫,那些婢女都会想方设法地靠近他,或许摔个捧盒,或许绊个石子,纤腰一摆弱柳扶风,运气好的便会得来国师大人抬手一扶,然后几天几夜心神恍惚。 相传,论品貌,论才学,这举国上下唯一能与云弄分庭抗礼的便是大王子,上川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王子却并不得王的宠爱,甚至有传闻说大王子近并不是王的亲生儿子。因此大王子郁郁不得志,从此远离政治中心,出宫云游天下,近二十年杳无音信。 说来也巧,正是在大王子离去之后,云弄才来到王都。两个人同样是出众的翩翩佳公子,而云弄相比于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更加平易近人,可以说满足了一切闺中女子的梦想。 就这样,我每天都站在雪凌殿最高处,风雨无阻,只期盼着那出尘绝世的白衣男子能够不经意间回头,冲我温柔一笑。 这一站,便是五十年。 我的身体渐渐长大,头上也慢慢长出了灵角,四肢修长,毛色雪白,周身散发着柔和的银光。 人们都说雪凌兽是有史以来最美的神兽,它的眼睛碧蓝清澈,像天华湖里的水,柔和而圣洁。 第二十七章 自从听了饼摊老板的话,我最近几天总是反反复复琢磨一件事,一件曾被我忽略的事。 妖男说过,神兽只有遇到王者之气才会变成人,而且一旦幻化,直到那个让她变化的人死,都不会再变回去。 那么为什么我会在玄武城外被云弄变成人呢?而且没过几天便又恢复成兽的模样。 这个问题着实需要好好研究一下,然而却不是现在。 此时正值深夜,乡野间的小客栈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但是那细微到极致的声音却没能逃过我的耳朵,我小心翼翼地将床幔挑开一道缝,看见窗户被人无声推开,两条黑影相继从窗子翻进房间。 嗯?这些人有完没完!围追堵截了我们半个多月,害的我们东躲西藏,如今倒开始玩暗杀?哼,班门弄斧! 我嘴角勾了一半,本来想着这么久没开荤,总算可以找两个人来喂喂刀,但突然想起那个什么神兽不能杀生的狗屁诅咒,心下不由憋气。 罢了罢了,不让取命,可没说不让伤人是吧? 床幔外的两道黑影渐渐放大,我目光炯炯,有些兴奋地摸出枕下匕首,突然一跃而起。刀刃寒光闪过,两声轻微的皮肉破裂声打破夜晚的静谧,喷出的鲜血洒上了床幔,在冷冷月光下泛出曼陀罗一样妖艳的紫红。 被斩断的轻纱缓缓落下,露出外面两个痛苦掩住咽喉的黑衣人。 我轻轻将匕首抖了抖,血滴从凉滑的金属表面抖落,不留一丝污迹。果然是好兵器,这还是当初上川近送我的呢。 我抬眼看向面前的两个人,刚刚拿捏得比较小心,只划破了他们的喉管,并未伤及血管气管。本以为两人定会知难而退,不料他们却从怀中扯出黑布条将伤处缠住,继续合攻而上。 放你们生路却不走,偏偏跟我过不去! 我有点心烦,踩着床沿凌空一翻,借着落势将其中一个人扑倒在地,匕首斜刺,强迫自己偏离了要害,只划瞎了那人的双眼。失了音的黑衣人叫不出声,只能在地上苦苦扭动,温热的血浆溅有几滴溅在我脸上,也懒得擦,回手一记肘击,撞断了背后扑上来的另一人的鼻子,然后又在他腿上补了一刀,挑断他的脚筋。 “我不想杀你们,也不会问你们背后的主使是谁,还不快滚?” 以前做杀手时从来不留活口,所以这句话说出来感觉着实别扭。我自认为条件开得优渥,不料那两个黑衣人连眼睛都没眨一 下,继续挣扎着向我扑来。 这执着得有点过头了吧,直到此时我才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隔开他们的攻击侧耳倾听,竟隐隐听见某人聒噪的叫骂,于是幡然醒悟,原来这两个人只是来缠住我的,那么他们真正的目标…… 抄起桌上的茶壶砸昏一个,用板凳劈晕另一个,我闪身出了房间,直奔对面客房。 撞开房门,果然看见薛面瘫正挥剑与十几个黑衣高手缠斗在一起,一旁上川迟勉强抵御三个白色锦衣的魔法攻击。而那个坐在床上将被子紧紧拥在胸前,一边做被蹂躏状一边破口大骂的,正是那绝代风华的妙妙仙人。 “放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妙妙仙人!堂堂九大仙人中排行第二的妙妙仙人!竟胆敢在我面前动……” 妙妙正骂得欢,突然一个瓷碗飞来在他脑袋边炸碎,他瑟缩了一下,想回头怒斥是谁干的好事,又一道魔法光束劈过来,惊心动魄地掠过他美艳的脸蛋,烧焦了几缕他那宝贝得要死的秀发。于是,一向妩媚多姿风情万种的妖男狼狈地往床柱子后躲了躲,消停下来。 妙妙一堂堂仙人,其实比想象中废得多,不过就是在沙城遭到几次围追堵截,让他施展仙法用了几次隐术,现在就跟一只死狗一样虚弱无力,别说施法,就是让他下地走走都十分困难。 我紧紧盯着那三个白衣人,云纹图饰,魔法攻击,空洞表情……刚要迈进屋子的脚步突然顿住。 我见过这些人,正是和云弄在山谷中遇袭时碰到的护国神卫。这些人可不太容易对付……唔,还是不要招惹他们为好。 教官说过,与己无关的麻烦不要招惹,在确定能把对方干掉之前,还是夹着尾巴做人。 因此,我尽量无视那已被逼至死角的薛面瘫向我投来的阴狠目光,拍拍胸脯抚了抚不安的良心,蹑手蹑脚把客栈的门关上,心道还是不要和上川迟他们同行了,本来想用他们打掩护,不料反倒招来好些是非。 正当我满心以为从此和这些人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哪知眼尖的妖男似是看出我打算脚底抹油,突然高声疾呼起来:“看!那是神兽!她就是幻化为人的神兽!你们还不去抓她?” 这多嘴的死人妖!我心里愤愤骂道。 果然,经他这样一叫,正全力对付上川迟的三个护国神卫攻势明显弱了下来,彼此对视后阵仗一收,瞬间移动到我面前。 搞什么?怎么目标这么快就转移了! 我心道这些杀手真没有职业水准,哪有中途更换猎捕对象的! 只见那三双空洞的眼瞳向我渐渐靠近,漠然地将我包围起来。 要说物理性肉搏对我来说不在话下,可是魔法比拼哪是我的菜?我怨念地挥舞着一把小匕首,面对三个拥有变态仙术的人,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于是心底对妙妙妖男的怨恨更加强烈。 三个神卫的战术变换让余下的十几个黑衣人一愣,薛面瘫抓住对手分神的机会,一举反攻,放出袖中暗箭,黑衣人一半被刺伤倒地,趁着这个间隙,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竹筒样的东西,拔开塞子扔出窗外,赤红的光束直冲上天,割裂了漆黑的夜空。 与此同时,三个神卫联手织起一张由蓝色魔法光组成的巨网,向我头上罩来。我看到妙妙仙人瞬间惨白的脸色,而上川迟的眼眸中闪过惊恐,飞身冲了过来,掌中迅速幻化出一把金色长剑。强烈的幽蓝色地狱之光中,纤弱的少年发丝飞舞,如远古的神祗高举宝剑,用尽全力劈向那蓝色巨网。 “迟儿!不可!” “殿下!不可!” 仿佛很远的地方有两人惊呼,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如天雷撼动。 碎裂的魔法光四散飞舞,少年清隽的容颜在冰蓝色的光晕中被衬得愈发神圣,然而那一刻,上川迟明亮清澈的眼眸却是看向我,带着深深的依恋,和释然…… 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令人措手不及。这最后斩剑的一下殚竭了上川迟最后的体力,眼见他身形不稳,面色如纸,皱眉隐忍半晌,嘴角溢出一丝触目惊心的鲜红。 那双明亮而神采奕奕的黑眸渐渐黯然,在他倒下之前,我听到他用虚弱的声音轻轻对我说: “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他最后望了我一眼,便失去了意识,嘴角边仍然挂着丝淡淡的笑意。 就在这时,客栈大门突然被狠狠撞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熊熊火光唤醒了这沉睡的边城,只见数百人从门外纷纷涌进客栈院落,衣着各有不同,其中不乏有沙城中的小贩,守城的兵将,当铺的伙计,钱庄的账房……尽管没有统一的服装,但那雷厉风行的动作,处变不惊的神情,以及身上散发的极其相似的气质,都明白地向人们昭示: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很快,整个客栈都被重重包围,其中有数十人在附近布下结界。但这些人 的仙术无疑不能和堂堂护国神卫匹敌,那三个白色锦衣人眼见大势已去,便念了个诀,带着伤残的十几个黑衣人幻化隐去。 “末将护驾来迟,请殿下责罚。”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在门外单膝跪地,即使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没有主人的命令他也不敢擅自破门而入。 “殿下已无大碍,只是应战疲惫需要休息,尔等暂且退下,驱逐闲杂人等,守护在客栈四周,待殿下醒来再做指示。”薛影虽然面色不好,但依然冷静下令,待属下领命而去,便急忙冲过来扶起上川迟,冷冷地推开我,目光中竟然隐有杀意。 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我们扯平了…… 我不知道上川迟最后一句话说的什么意思,只是麻木地将一切看在眼里,似乎周围发生什么事都与我无关,但心里似有千刀在搅,脑中不停闪过的却是玄武村里,那个会喂我米汤,替我结草席的傻小子,温和真挚的笑颜…… 我有些无措地慢慢走到床榻旁,想看看上川迟的情况,却遭到了妙妙的白眼。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凑到跟前,低声说:“我……我对处理伤口比较在行,让我看看……” 没想到这句话不知道哪里触到了妙妙的怒点,只见一向风雅妩媚的自恋男突然炸毛,猛地转过身,眼圈微红地瞪着我,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处理个屁!刚刚那三个人用的什么魔法你知道吗!地狱修罗!专收人性命!三个护国神卫的力量加起来是什么概念?我家迟儿就这么傻乎乎地为了你生生接下……这傻小子……为了个无情无意的家伙!” “那他……他怎么样了?” 刚刚那种情景,我加入进来也只是徒增一个垫背的,没有任何意义,何苦做无谓的牺牲?虽然自认为做出的选择没错,但我还是没有反驳,只是惦记上川迟的伤势。 “就剩下半条命了……能不能挺过今晚都说不准……”妙妙一边帮爱徒盖被子,一边用手帕抹眼泪。 “有个法子,倒是可以让殿下快速恢复。”一直没有说话的薛影终于开口,目光冰凉地扫了我一眼。 “什么法子?”我问。 一直抽泣的妙妙突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 “让殿下饮一碗神兽的心头血。”薛影语气平静无波。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令人窒息,噼啪的花苗映红了上川迟惨白的脸。 “心头血怎么取?”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以尖刀割破心脏,取血。” 我下意识攥紧自己的胸口,后退了半步。 “怎么,怕了?”薛影嘲讽道。 我老实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问道:“那我会不会死?” “不会。” “那会不会疼?” “很疼。” 我咬了咬唇,紧紧抓着匕首,手心冒汗,又确认性地问了一遍:“利刃穿心,真的不会死?” “神兽有神力护体,这样简单的利器伤害当然无碍。”薛影不看我,只是淡淡诉说。 我皱眉犹豫再三,又看向上川迟,俊俏而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第二十八章 距怀城三十里地的小镇子里,不起眼的客栈灯火通明,其中一个房间有人不停进进出出,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我蹲在一间房子的屋顶上,左手臂上捆着厚厚的绷带,一边看星星一边想心事。这时,身后有很大的响动,我回过头去,看到妙妙仙人正歪歪斜斜地拄着根小棍向我这边走过来,其间还不忘皱着眉挥手帕,掸去身上蹭到的灰。 我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继续在心里盘算,看还有多久能到王都,然后再换算成所需的盘缠。 妙妙总算连滚带爬地蹭到我身边,一脸嫌恶地擦出块干净地方坐下,一边拿扇子扇风一边抱怨: “这地方脏死了,不仅有野猫便溺,房屋还常年失修,指不定踩到哪块瓦片就会把屋顶踩个窟窿!” “只能说你自己太废。”我懒懒地瞥了妖男一眼。 唔……刚刚算到哪了? “什么?!我废?说我废……咳咳……”妙妙胸脯起伏,兰花指颤巍巍地指着我,美目圆瞪,“你这只没心肝的兽!要不是我妙妙仙人施隐术帮你渡过难关,你现在连根毛都不剩了!” “不过施展几次小法术就变成现在这样,还不废么?”我耸肩。 “小法术!”妙妙的眼睛里已经可以喷火,“小法术!隐了那平常人倒也没什么,但你是一只神兽!神……咳咳……兽……” 我好心地拍了拍妙妙的背,帮他顺气,心里却暗叹:还说不废,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你知道把你这只身上承载天地灵力的神兽隐了要耗费我多少修为!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咦?那你们为什么还带着我?早早把我扔在半路不就好了?”我不屑。 “你以为我愿意带着你!还不是那傻小子求我……说让我们护着你……”说到这最小的王子,妖男刻薄的脸也柔和下来,目光中有一丝疼惜。 一提到上川迟,我在腿上划拉着算钱的手一顿。 “他……他现在没事了吧。”我目光瞟向那守卫最森严的房间。 “倒是没事了……”妖男喃喃道,不过又像突然想起什么,毫无预兆地冲我大吼起来,“不过,你这只兽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妙妙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就没见过比你再蠢的!” 我被他突然的吼声吓得一颤,刚刚理好的盘缠数目又算错了。 “我怎么啦?”我冲他无辜地眨眨眼 。 “说让你取心头血你就取心头血啊!啊?那好端端的心脏扎上一刀还能有好?你傻吗你?” “哦,你说这个。”我低下头继续算账。 妙妙突然面色古怪地凑近我,看我的脸。 “做什么?”我向后仰了仰,离那挺秀的鼻尖远一些。 “你难道就不怕是那薛石头诱你,想至你于死地?” “反正我也猜到尖刀扎进心窝里我会完蛋,但没想到其实根本不用那什么心头血!一只胳膊就可以……”我将包着绷带的左臂抬了抬,一边在心里暗骂薛面瘫薛佳人不得好死。 “那要是必须用心头血呢?” “那就只能给了呗!谁让上川迟是为了救我才变成那个样子呢!” “可是你真的会死啊!” “唔……技巧掌握好了还是有生还希望的!”我若无其事地蹭蹭鼻子,眼前仿佛出现了在基地训练时,解剖老师给我们放的心脏构成图:哪里下去一刀毙命,哪里下去只疼不死,哪里下去只流血不危险…… 妖男看着我的眼神愈加诡异,到最后一拍脑门无奈叹气,“果然是一只兽,就是和人的思维不一样!” 切,你也不是人,五十步笑百步。 我心里嘀咕,但并未吭声,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教官说过的一句话。 做杀手的,什么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人情。 阿呆啊……这下我可把该还的都还给你了。 “好啦!” 我突然高兴地拍拍手站起来,几块碎瓦哗啦啦地滑了下去,吓得妖男脸色一白,急忙抱住我的大腿。 “干什么干什么!不知道房顶危险需要谨慎啊!一惊一乍的想吓死人么……” “拿来吧!”我向他一伸手。 “什么?”妖男如惊弓之鸟。 “两片金叶,十二片银叶,还有七十五铜叶。” “做什么?” “我的路费啊!”我理直气壮,“从今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反正那二王子已经发现我了,而且你们自己都是追杀对象,再和你们继续搭伙走下去肯定有麻烦!给我分点盘缠吧,明天我自己上路!” 妖男两只细长的媚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伸在他面前的手,四根手指还齐齐往上弯了弯,思考了几秒钟,勃然大怒:“你……你想敲诈么!” “没有啊,我都是按最低标准算的,只不过去王都要翻通绝岭,山顶温度太低我需要制备点厚衣裳!” “那也只要五片铜叶啊!”我清楚地看见妖男白皙的额角处鼓起一根青筋。 “问题是,好多人见过我的面容,你不在又没人给我变幻,我只好去买换容液,你知道,那东西很贵的……” 我向他露出自认为最纯洁最美好的笑容,然后漫不经心地向房檐边移了移,弄得更多碎瓦掉落下去。 果然,妖男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嘴唇微微发抖,更紧地抱住我。 “你……你这只忘恩负义的兽!你别忘了刚刚是谁阻止你拿匕首往自己身上捅的!” “喂喂,你别忘了刚刚是谁大吼一声‘她是神兽!’才害得我差点惨遭神卫毒手!” “你……你别忘了刚刚是谁见死不救,看见我们受难竟然转身就跑!” “你别忘了是谁非要让我和你们同行,连累得我天天被人追杀。” “你……你……”妖男的玉面憋成了猪肝色,“那上川连明明更想杀你!” “可是他也想杀七王子啊!只不过刚好碰到我,觉得我的命更有价值而已。” 妖男一时语塞,我扬起眉,微笑着又冲他抬抬手,然后晃了晃身子,作势欲把他甩下房顶。 “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一个无赖!”妖男最后做出结论。 “反正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评价。”我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我……我竟然还想着怕你难过,大老远的,托着病体跑上来安慰你开解你……我……”妙妙的眼里蓄满泪水,准备走感情攻势。 我漠然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将手伸得离他更近一些。 ………… 当我心满意足地拿着三片金叶回到房间时,耳畔妖男阴险的威胁声仍回荡在耳畔: “等我恢复了……等我恢复了神力!一定把你捉住变成一只鞋垫,天天踩在我脚底下!” 哼!我心里好笑,对一只神~兽~施法……就怕那妖男到时候连弯腰垫鞋垫的力气都没有了。 盘缠到手,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收拾包裹,一切打点好之后,本来想默不作声地离开,但是,在经过上川迟房门口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门轻轻推开一道缝,发现暂时没有别人在里面,便走了进去。 尽管是这客栈最好的房间,但这里摆设仍然简陋。粗制的纱幔后,一个白皙的少年静静卧在床榻上,脸上已经恢复了些血色。他深深地陷入梦乡,饱满的嘴唇微微弯起,似乎做了什么好梦。 我走到他床边看了一会儿,玄武村的一幕幕在眼前晃过,虽然穷苦卑微,却充满温馨的回味。 “凌儿……”睡梦中的上川迟轻轻呢喃,眉宇间洋溢着喜悦与平和。 我叹了口气,帮他掩了掩被子,心中默默地对他说: 不管你为了什么原因一直保护我,十七永远记着你的好,但我已经把能还的都还给你了。 教官说过,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朋友不是财富,是负担。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吧! 我起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再见,我善良的小弟弟,祝你平安快乐。 刚准备出门,却在门外碰见薛影。我下意识抓了抓匕首,面带不善地看着他。 他目光淡淡略过我肩上背的包裹,似乎猜出我的目的。 “要走?” “跟你有关系?” 面对我恶劣的态度,薛面瘫仍是一副千年不变的死人脸。 “想不到你真的会为了救七殿下而牺牲自己。” 我暗暗将他鄙视一番,心道,凭的我这技术,怎么会一刀把自己弄死?笑话。 “现在殿下身上有了你的血,我从此便不会再伤你,只是希望日后如有万一,你能念着殿下对你的情分。” 我没太听懂那薛面瘫的意思,也懒得弄懂他,只见他并无反对我离开的意图,便绕开他,继续向前走。 “外面都是护卫,给你张通行令?”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板,负手站在院子里摇曳的火光中,竟有几分潇洒风姿。 我回头瞅了瞅他,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终于还是没问出口,瞄了瞄外面的护卫情况,刚刚在房顶上已经把他们的队形和轮岗时间摸了个大概。 “不必了,多谢。” 抛下这句话,我便翻上一旁大树,借着夜色遮掩一路跳着房顶离去。 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究竟谁给这倒霉孩子起的“佳人”这个字号。 但后来某一天,当某人用书本敲着我的脑袋斥我是文盲时,我才知道,原来“佳人”除了“美人”的意思外,还有另一层含 义: 佳人,亦贤臣。 ……………… 当我到达怀城时,天已经大亮,商贾小贩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我找了家馄饨店坐下来歇脚,连要了两碗大馄饨吃到饱,抹抹嘴,向老板打听到最近的黑市,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记得刚穿到这个世界之前那一天,我还惦记着家门口的馄饨呢,没想到就那么玩完了,哎,今天总算吃到馄饨啦! 终于找到了怀城的地下市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黑市。 因为当日劈城头的时候,脸被好多人瞧见,所以我迫切需要搞到些换容液,将容貌变一变再上路。然而换容液的应用会导致秩序混乱,所以为王令所禁止买卖,并且以国法惩戒那些购买使用的人。 但是,有需求即有交易,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明面上不敢销售,各大黑市却都不会少了换溶液的身影。更是有人因各种目的而不惜触犯法律使用换溶液,这不,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低着头,遮着面纱,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土布衣服,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快步穿过这条小巷,终于在一家药材铺的角落里看到了要买的东西,正要走进去,却忽然迎面撞见一个人。 “呦!这不长眼的贱`人!往哪儿撞!”一个长相凶悍的人从那人身旁窜出来,狠狠推了我一把,我事先有准备,暗自卸了那人四分力道,作势往地上一跌,也不太疼。 “好了,不要管她,快走吧。” 一个阴沉的透着寒意的声音传来,我只是听着就不禁打个哆嗦。 待那人走远了,我才敢抬头看去,却发现那说话人的身影甚是眼熟,想了半晌才蓦然惊醒,原来是在沙城碰到的那个人! 就是那个从瓦砾堆里站起来,一直盯着我看的人! 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我连忙爬起来冲进药铺。 一搞到换容液,我慌不择食地随便在地上捡了根短短的头发放进药液,然后咕咚咚喝了下去,又急忙从包里拽出一件长长的黑色披风裹在身上。刚感觉身体有点异样,便见刚刚撞到的那人又匆匆折返回来。 果然,幸亏我手脚快! 我裹紧披风,状似无意地看巷子里的地摊货,明显感觉有两道犀利的目光盯在我身上。 良久,那目光终于转移,一主一仆又往巷子口方向离去,只是远远的,传来那跟班颤抖的声音: “二……二爷,刚刚……刚刚那是什么?” 喵—— 一只黑猫优雅地从房顶跃过,我抬起头看看明媚的阳光,终于松了口气。并没有注意到,小巷里众人看向我时,那惊悚的目光。 第二十九章 三天后,终于赶到了通绝岭。 盛夏时节,我身上却裹着一件连帽黑披风,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路上的行人都向我投来奇怪的目光。 这样格格不入的装扮的确惹眼,但是没办法,我坚信如果我把披风脱下,这些人就不只是奇怪地看着我了,而是直接休克倒地,口吐白沫,侥幸没昏死过去的几个也会惊叫着四散逃走,顺便将手里的东西砸到我脸上。 通绝岭脚下是一处驿站,想要过山的商队和旅人都在这里歇脚,因此有很多商贩云集:卖豆腐花的,开包子铺的,还有摆凉茶摊的,各式各样的小店生意红火,人们在店铺的凉棚里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好不热闹。 我风尘仆仆地赶到驿站附近,怨念地看了眼那些手拿包子,嘬着冰米酒撕着牛肉的人,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从包裹里掏出一块不大新鲜的干粮,躲到没人的树荫处,蹲下来狼吞虎咽。 都怪那只死猫,早不掉毛晚不掉毛,偏偏在我面前掉! 我第一千零一次诅咒那只坏我好事的猫,还有那个撞到我的人。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匆忙间随便捡来一根毛发就放到换溶液里?若不是他,我怎么会顶着个半人不猫的毛茸茸大脑袋,如过街老鼠般被人扔着臭鸡蛋烂番茄东躲西藏跑了三天三夜? 哎,这以貌取人的肤浅世界啊! 因为没有人愿意做我的生意,我这三天就没吃到过一顿饱饭,就连手上这两个馒头还是我趁老板不注意时偷偷顺来的。 我时常怀疑,我真的是一只神兽吗?怎么感觉这么窝囊呢!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喝下的换溶液剂量不多,估计药效也就只有四五天的光景,想必这悲催的日子不会持续得太久。 我一边恶狠狠地啃着馒头,一边抬头打量不远处的通绝岭,果然山如其名,绵延起伏的峻岭无边无垠,横亘于眼前,真如天降绝壁,割断了通往王都的一切道路。这天然的屏障如此完美地保护着王都以南的城池,也难怪当权者高枕无忧,王室的军队多年没有扩充发展。 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正拿出水袋准备喝水,突然看到不远处几个官兵押着一行囚犯走来。 烈日炎炎,灰暗干涸的泥土路被炙烤得像滚烫的铁锅,丝丝冒着热气,那些衣衫褴褛的囚徒却都赤着脚,艰难而缓慢地行走。尖利的砂石将他们的脚掌磨出血泡,化脓,结痂,干裂的嘴唇看不出血色,面色枯黄脸颊凹陷,一看便 是多日食不果腹的结果。囚犯中不乏老人和孩子,行尸走肉般在阳光下身形摇晃,似乎下一步便会跌倒在地。 如果说有什么还能为他们的悲惨再加上一笔,那便是几个押送官手中带刺的长鞭,时不时抽打在他们身上。□已经微不可闻,他们仿佛已经对这样的折磨麻木,任凭那一道道血痕在自己身上绽裂。 啪! 又是一声鞭响,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身上多了道伤口,踉跄了几步。那官兵骂骂咧咧地诅咒着,催促队伍快些行进。 这边在铺子里吃东西的人摇头叹息,虽然对这样的场景已不陌生,但面上仍流露出怜悯与不忍之色。 “哎,估计又是因为偷偷供奉了国师大人而被捕的。” “是啊,没看那些可怜人脸上刺的‘叛’字吗?供奉前国师云弄都是按叛国罪论处的。” “什么世道呢,这二王子越来越暴虐了……” “嘘——别乱说话,不想活了!” “哼,怕什么!本来民间就盛传那二王子根本不是真王,当初让神兽幻化的本来就是国师云弄大人!” “那也只是传言罢了,究竟怎么回事谁说的准呢……” “总之,我们做小老百姓的还是把嘴看严实点,要知道祸从口出啊……” 我默默地听着人们议论,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包裹,那里面有一幅从黑市里买来的云弄画像。画风细腻柔美,与画中人的气质很相称。 一路走来听到过许多他的轶事,例如他甘愿得罪权贵主张减轻赋税,例如他师从青罗仙人将毕生所学倾注于民生疾苦,治洪水,阻山崩,祈得风调雨顺,百业兴旺……在国家没有神兽守护的日子,是这位身着白衣的国师,用他温雅的笑容,悲悯的胸怀,以及高强的法力,带给人们平安和富足。百姓爱戴他,崇拜他,将他视若神明。 我家的男人,本来就是那样一个善良的人啊!想当初在山谷里,他用草药医治受伤的小动物,还时常去山脚下的村子为人们看病。每当听说哪里又有天灾发生,哪里的百姓又受到压迫,他那一向温和的眼睛里就会写满担忧。 偏远的山村,没有人知道国师云弄的样子,人们只知道山里住了一位仙人,白衣翩翩,可以消除病人的痛苦……想必也正是因为村民无害的传言,才泄露了我和男人的行踪。 那个风景如画的秀美山谷,据说,已经被一场大火烧得寸草不生…… 微微出神之间,囚徒已经被驱赶过来,我望着那押送官狰狞猥琐的脸,还有他们手中挥舞的长鞭,愈发觉得碍眼。无意间,目光扫到包裹里装换溶液的小瓷瓶,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手里把玩。 既然猫毛也可以有这么大功效,那么不知道放点其他作料会有什么效果。 我挠了挠下巴,四下里寻觅一番,刚巧在草丛间看见一只通体碧绿的蚂蚱,在阳光下泛着纯洁而美好的光泽…… 半柱香之后,我拍拍手从包子铺的后厨溜出来,望了眼那正端给几个押送官的盘子,盘中热气腾腾的包子喷香诱人。我挑着眉毛看着他们大口将包子吞下,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即使在炎炎烈日下,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背起包裹,走向上山之路,过不多时,便听见身后传来凄厉惊恐的尖叫。 哎,我那几十银叶的换容液啊!想想还真心疼。 ……………… 听说通绝岭上有土匪驻扎,山上有一条大路,来往的商队行人大都从此上山,只要留下少许金银孝敬山主便可以安然通过。 因为不喜欢别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便特地绕了偏远的小路。盘根错节的老树和低矮的灌木组成了惑人的迷宫,但我沿着溪流一路前行,倒也不会迷路。 行了半日,果然不见什么人,清澈的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如流动的钻石,叮泠泠地冲刷着滚圆的石头,令人赏心悦目。 我看看四周没人,索性将披风脱下,蹲在溪边捧起清冽的水洗脸。仔细看了看水中的倒影,嗯,不错,除了脸上有点黑色的茸毛,其他倒是都恢复了正常。 正准备将鞋袜脱下来涮涮脚丫,突然察觉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不动声色地将披风穿上,整理好行囊继续上路,故意绕了几个弯躲到一棵粗大的橡树后面默不作声。不一会儿,只见两个山匪打扮的人紧跟过来,似是失去了追踪的目标,站在原地四下张望。 我悄悄抽出匕首,趁着那二人分神之际从树后面窜出去。用手刀劈晕了其中一个,又将锋利的匕首抵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 “说,为什么一直跟着我?”我冷冷地问。 “白将军手下留情!小的是自己人!”那被我制住的小山匪瞪圆了眼睛,惊慌道。 “什么自己人?” “通绝岭的山匪们从属于卧龙山,直接听从大殿下的号令。前些日子殿下传来消息,说是白 将军您要从此过山,让我们暗中相助。我们守山的将军得知您绕小道上山,怕您误中了山上的机关,特地派我们俩来此护送。” 我有些意外,想不到距离王都如此近的通绝岭竟然是那裸男的势力范围,这等于扼住了王都的咽喉啊!不禁想到离开卧龙山那日,上川近他们所说的起兵之事。 “那你们是怎么认出我的?”我手中的匕首又向那小土匪脖子上抵了抵,如果他们也能这般轻易认出我,那我如此伪装还有什么用。 “这个……殿下来信说,白将军误食了药剂……”那小土匪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努力措辞。 听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脊背发凉。误食药剂?莫非那裸男一直都暗中监视着我?我神经质地往四周看看,仿佛下一秒便可以看到一双狭长的眼,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似笑非笑的目光似乎洞察一切。 觉得心中不爽,于是收回匕首,语气淡漠地说道:“带着你的同伴滚吧!不需要你们带路。” “可是白将军……” “还不快滚?”我瞪了他一眼。 “是,属下遵命。” 小土匪麻利地将被我打晕的同伴背起来,一路跑走,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我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很憋气,这时一只棕色野兔扑棱棱从地洞跳出来,不但没逃走,反而蹲在我面前伸长了脖子歪头看我。 我莫名的一肚子火没地方发,眼睛危险地眯起来看那只兔子,盘算着今天晚上是吃水煮兔肉还是香烤兔肉。 寒光一闪,刀子飞出,本以为下一秒兔子便会一命呜呼,没成想千钧一发之际,兔子突然往旁边挪了一步,没错,不是跑,不是跳,只是长腿一迈向旁边横挪了一步,匕首擦着它的身体划了过去。而兔子继续安安稳稳蹲在地上,瞪着眼睛歪头看我,三瓣的兔唇下呲着两颗板牙。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一只兔子过不去,只是一想到上川近这三个字便觉得烦躁,也不去捡匕首,撸起袖子直接冲那兔子扑过去,不料又扑了个空。 晶亮亮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兔子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一只前腿指向我的脸,圆滚滚的身子轻轻颤抖着,似乎狂笑不止。 我皱皱眉,作势欲走,不再理它,然后蓦地转身掷出一只飞镖,钉在了兔子毛茸茸的短尾巴上。我冷笑着走到它身边,刚要伸手去捉,不料突然“嘭”的一声,眼 前金光四射,尘土飞扬。 待视野重新恢复清明,只见一个矮胖的白胡子老头出现在眼前,一边咳嗽着一边揉着自己的屁股,棕灰色的土布衣服就像刚刚那只兔子的毛,圆溜溜的眼睛灵活多动,丝毫不符合他这个年龄应有的目光。 “咳咳……你这只坏心眼的神兽,竟敢这么对我老人家……”老头一边将飞镖从自己衣襟上拔下来一边说。 “你……你是什么东西?” “……咳咳……果然是上川近那混小子一手栽培的,对我老人家这么没礼貌!哎,都是青罗那不懂事的小妮子教出的好徒弟……咳咳……” “你究竟是……等一下!你说什么?青罗仙人的徒弟?那不是云弄吗?跟上川近有什么关系?喂!” 白胡子老头似乎察觉自己失言,两只胖胖的手急忙捂住嘴,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然后拔腿便跑。 第三十章 那老头不愧是只兔子变的,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我追了他一段路,却发现以自己的脚力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的,于是索性装作跑不动的样子,蹲在湖边喘气。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老头又自己返回来,躲在树后面,探头探脑地冲我喊道: “喂,怎么不追了啊?” 我继续低着头蹲在那里不吭声。 白胡子老头觉得无趣,又试着靠近我一些,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别不追了啊,快陪我玩陪我玩!” 见我没反应,他又凑近了说:“这样,我放慢点速度,然后你继续追好不好呀?” 我扭开头,很无语地翻了翻眼睛,觉得这老兔子精定是脑子有问题,不禁开始怀疑刚刚他说的一番话是不是顺口胡诌,究竟有没有值得进一步探寻的价值。 白胡子老头似乎对我的无动于衷很不满,不甘心地抱着胳膊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刚想说话,却猝不及防地被我一下扑倒在地。 “说,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上川近是青罗的徒弟?他和云弄究竟什么关系?”我用膝盖抵住老头,扼住他的喉咙问道。 “什么上川近什么云弄?不知道不知道!”老头子眼睛一闭,脖子一直,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盯着他眯了眯眼,一把扯起他的白胡子:“说不说?” “哎呦呦……哎呦……你这只坏心眼的神兽,我老人家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坏的……别拉我的宝贝胡子!” “那就乖乖回答问题。” “让我说也可以,但有个条件!”白胡子老头的圆眼睛转了转,突然目光熠熠地看着我,似是发现了珍宝。 “什么条件?”我狐疑。 “做我老人家的徒弟!” 这倒是让我意外,一只兔子精要收我为徒? 就在这时,老头突然“噗”地一声消失,我手上抓了个空,等抬头看去,却见老头昂首挺胸地站在我面前,一手背后,一手捋着白胡子,故作威严地咳了咳。 “那么……现在就拜师吧。磕三个头就成!” “……我好像没答应当你徒弟吧……”我觉得好笑。 结果白胡子老头又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梆梆梆连磕三个头,一边磕还一边说:“哎呀呀,求你了,做我徒弟吧,让我反过来给你磕头也行呀,你就做我的徒弟吧,老 人家我活了万把年终于看对眼一个徒弟我容易吗……” 我捂住额头晕了晕,觉得自己是遇到一个疯子。罢了罢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遂不想再理他,走回去拾起包裹继续赶路。 谁知这老头难缠的很,连哼带唱地一直跟着我,嘴里还不闲着: “你这女娃娃的确是奇才啊奇才!老人家我还从来没看见谁用换溶液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说着又看了我一眼,忍不住嗤嗤笑。 我猛地回过头,抽出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再烦我就把你的长胡子刮掉!让你变成老秃毛!” 老头瞪大眼睛看了看我手中的凶器,默默咽了下口水,终于不再聒噪。 我满意地收回匕首,继续前行。结果,安静的世界没有持续三秒钟: “你这女娃娃的坏脾气老人家我也喜欢!以往的神兽要多无趣有多无趣,看来老天终于开眼了,送来你这么只……” 我回手冲他扔出一只飞镖,老头灵敏地一跳,兴高采烈地躲开,一边洋洋自得一边继续唠叨。我泄气地吹了吹流海,捂住耳朵加快脚步。 天黑的时候,我才走到通绝岭的半山腰,准备找个山洞过夜。 去拾柴的时候老头自告奋勇来帮忙,嘴里还不停念叨:“这要是拜我为师,学了仙术,翻过这通绝岭不过一眨眼,何苦吃得这些苦?”话虽然这样说,但他脸上没有一丝抱怨,反倒兴致勃勃地帮我挖洞生火,忙得不亦乐乎。 “嗯?仙术?你确定不是妖术?”我白了他一眼,掏出行李中的火绒。 “当然不是妖术!我可是九大仙人中,赫赫有名的居元仙人呢!” “哦?就是那个排名最后,还一直收不到徒弟的?”我有点意外,但也没因此对这疯老头有所改观,只暗自腹诽:怪不得跟妙妙一样神经兮兮的,看来这个世界的九位仙人都不怎么靠谱。 老头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开始反驳,我懒得听他,自顾向不远处一片林地走去。 穿过树丛,正想再寻觅些合适的干柴,抬眼间,却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我的目光,我的全部身心都被不远处的一个身影,深深地吸引。 星光璀璨的夜幕将一片幽静的湖水映得深邃而灵动,暗色的波纹上流淌着银白的月光。美妙的音乐若有若无从天籁传出,我吃惊地遗落了手中的木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一步步向湖畔走去, 走向那个静静坐在湖边的身影…… 老头似乎在后面叫我,可我完全顾不得,耳畔只是越来越动听的旋律,仿佛来自亘古的呼唤。 月华如练,洒落在那人细碎的黑发上,映下冷峻的侧影。他默默地靠着石头坐在草地上,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凝望着深色的湖水,眼神空漠而冷厉。 风微微地吹起他白色的衬衫,有大海的气息…… “教……教官?”我试探地问,声音很轻,似乎怕一不留神便发现眼前的一切只是幻境。 坐在湖畔的男子闻声回头,看见我走来,表情虽然没有任何变化,但那淡淡的眼瞳中,所有冷漠瞬间消失。 “十七……”他温和地伸出一只手,就像以前在岛上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波涛汹涌的大海旁,因为杀了人而害怕得无法入睡的我,被他轻轻拥进怀里,讲述古老的童话: 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做错了事,失去了他最爱的人,万分懊悔和悲痛之中,他的灵魂剥离了肉体,追随着所爱之人堕入轮回,永远守护在她身边…… “女娃娃!快闭上眼睛!!” 我正要将手放在教官宽阔温暖的掌上,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一声大喝,蓦然惊醒,发现教官已经不见,而湖水中似乎有无数透明的冰蓝色触角悄悄向我伸来。 “快回来!离开那片湖!你要是被夜魇兽捉住,我就没办法对付它了!” 我这下才完全苏醒,突然觉得脚踝一凉,被一股强力拉拽得跌倒在地。我低头看去,发现几只触角将我缠住往湖里拖。我奋力挣扎,想摆脱它,不料却越挣越紧,感觉脚踝就要被勒断,于是迅速抽出匕首去砍触角,结果锋利的兵刃径直穿过那半透明的、泛着蓝光的触角,没有丝毫作用。 我心下一惊,顿时生出一身冷汗,眼看着就要被那东西拖进湖里,便反手一刀狠狠戳在地面上,然后死死抓住匕首,竭尽全力与之抗衡。 哗—— 一声近乎野兽嘶鸣的水浪声,我感觉那拖住我的力量猛地增大,匕首深深在地上划出半尺的深痕。冷湿的手开始在匕首手柄上打滑,最后,终于脱落。 骤然间的失力,我被迅速拖进湖里,只留下岸边一路鲜血斑斑的十道指痕…… 冰冷的湖水湮没了整个世界。 我被拖进暗无天日的湖水深处,像一条无力的水草。 蓝色的触角终于将我带到它的 主人面前。巨型章鱼一样的怪物游动地盘旋在湖底,半透明的身体像体格庞大的水母,软体的头部突然裂开一个黑洞,犹如一张大嘴,掀卷起漩涡一样的水流,缓缓将我送入…… “十七!我念一句,你跟我念一句!” 突然之间,越来越昏沉的脑海深处传来上川近的声音,就像那天晚上他向我传达命令时那样,他的语调仍然平缓冷静,只是语速非常快。 “以神之名呼唤……快跟我念!” “以神之名呼唤……” “我命万物觉醒。” “我命万物觉醒…… 懵懂中,我意识模糊地跟着上川近念,却仿佛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渐渐觉醒。 古老而繁复的咒文慢慢从口中溢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油然而生。 我的头脑逐渐清明,竟感受不到水的阴寒。 那怪物束在我身上的触角缓缓松动,最后竟害怕地缩了回去。 我没有在湖水中下沉,而是悬浮于水中,明亮的光团自胸口处漫出,逐渐扩大,照亮了整个湖下的世界。 我睁开眼睛,发丝掠过面颊,觉得有无穷的力量汩汩向身体上蔓延流淌,我缓缓张开双臂,不再需要上川近的引导,便熟稔地将接下来的咒文念出: “以神之名呼唤,我命万物觉醒, 荣耀之能光复我身, 水作护卫,化为利刃斩断你的罪!” 此句出口,流动的湖水霎时间凝聚变幻,化作无数利剑,直射向那章鱼怪,怪物挥起触角遮挡,剑锋所过之处,无数触角被斩得七零八落。 我怜悯地看着那怪物在耀眼的光芒中退缩,却仍是毫不犹豫地用自己也不熟悉的空灵声音继续念诵: “盛怒,神恩, 你所触犯必遭天地之谴。 圣光之网罗禁锢永生之孽, 赎你之恶。 终将,归于尘土。” 强光霎时间从湖底四面八方射出,淡蓝色的巨怪避无可避,抽搐着发出最后一声嘶吼,便在无数道金光中被割裂成透明的碎片,冒出丝丝白烟,寂静无声地落在湖底,融于一片泥泞。 “以神之名指示,万物, 尔等均得以安息。” 最后一句咒文轻轻念出,我便失去了意识,世界瞬间恢复沉寂,在漆黑 一片的湖水中,我仰望着湖面上的夜空,缓缓沉没…… ………… 这一晚,在通绝岭的另一头。 同样驻扎在山上的一班人马,突然看到远处一道白色光芒笔直冲天。 其中一名中年男子,身着墨绿色长袍,清冷的眼睛一直望向那光束,良久不语。直到他身边走来另一个年轻人,质地精良的暗红色长衫,在夜色中流动着华美的光泽。 “那边什么情况?”年轻人的声音阴冷无情,负手而立,神情倨傲。 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才将视线收回,用那低沉的嗓音缓缓道: “神兽,觉醒了。” 年轻人眉峰微动,还未说话,此时夜空中突然滑过一道银光,转瞬即逝,于是他又看向身边的中年男子,以目光相询。 中年男子嘴边漾出一丝笑容,与年轻人对视了一眼,才回答道: “恐怕是云弄,哦不,应该说,是我们的大王子殿下回来了……” 第三十一章 我在无尽的黑暗中坠落,世界没有一点声音。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这种感觉很奇怪,却又很熟悉。 宇宙洪荒之中,寂寞无限地蔓延,然而一切虚无皆在这一刻停止。 突然有人紧紧抱住我,一种熟悉的气息将我包围,所有感官似乎刹那间恢复运作。朦胧中我看到有温暖的光环将我笼罩,隔绝了外面刺骨冰冷的湖水。 我努力抬头看向抱着我的人,却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模糊的轮廓让我觉得异常熟悉,我又想起了刚刚在湖边看到的景象,皎洁月光下,男子寂寞的身影…… “教官?”我下意识唤道。 拥着我的手臂突然一紧,我吃痛地轻哼一声,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那个温暖的怀抱突然不在了,连同那层保护我的光环也一并消失! 冰寒的湖水如利刃般涌入口鼻,我被呛得咳嗽,咬着牙强闭住气,阻止更多的水进入肺腑,然后拼命挣扎着向湖面游去。索性这里已距湖面很近,很快我便游出了水面。 破水而出的瞬间,有如重生。 我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剧烈地咳嗽着,全身冰冷,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呀,女娃娃怎么这么久才上来?老人家我等得无聊的很!”居元仙人翘着脚丫躺在岸边,嘴里还叼着根草,那不乐意的神情仿佛在谴责我撇下他独享了什么趣事。 我累得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一声不响,懒得搭理这老疯子。 “咦?不是觉醒了吗?怎么还这般狼狈?”老头凑过来瞪大眼看着我,面带疑色。 “什么觉醒?” “神兽的能力觉醒了啊!刚刚明明看到圣光了……”老头一边捻着白胡子,一边拿起我的一只手探起脉象来。 “什么圣光,我只知道……咳……我差点被那怪物吃掉。” “奇怪,奇怪,嗯嗯,有趣有趣……” “究竟怎么了?”我看着老头那表情丰富的胡子脸,突然想暴打一顿。 “神兽没有仙法护体,只是凡人体质,哈哈,老头子我活了万把年,竟见到这样有趣的事。” 没有仙法吗?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会不会因为我是穿越来的冒牌货呢?我的灵魂替换了神兽本尊的灵魂,所以没有应有的能力,所以才活得这样窝囊,可是刚刚在湖下,我明明…… “女娃娃没有仙法……那你是怎 么从那夜魇兽手中逃出来的?”居元仙人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眼神躲躲闪闪地问我,似乎有些愧疚。 “夜魇兽?就是那把我拖下水的怪物?” “是啊!这夜魇兽可是个稀有的物种呢!”一提到那怪物,老头突然兴奋起来,像提到自己亲孙子一样目露柔光,“这小家伙本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是两千年前暗夜神族人入侵时遗留的。据说在暗夜神界,它们是很温和的生物,只是我们这里不适合它们生长才逐渐变异,专门隐藏在湖水里,靠制造幻象吸引猎物。” 制造幻象么……哎,还真以为是看到教官了呢。 “这夜魇兽很神奇,所作幻象定是人们心底最渴望的人或事。通过幻象把猎物引到湖边,然后拖进水里吃掉。一旦被夜魇兽捉住,它便会将自己和猎物捆绑在一起,如果有人攻击它,猎物也会受到相同的伤害,除非这个攻击它的人是被捕者本人。”老头说到这里,不安的看了我一眼,“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下去救你……” 看到我面无表情的样子,老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又大声为自己辩驳道:“我本来很担心的!正打算想法子呢,结果突然看到有圣光从水中冲出,知道是你的能力觉醒了,那对付小小夜魇兽便不在话下,所以……所以我才不着急的……” 我看着老头局促不安的样子突然觉得挺有趣,于是耸耸肩道:“算了,你也没有什么义务救我的,没关系!” “怎么没义务!我是你师傅!师傅!”老头握紧双拳,两眼通红地咆哮。 我撇撇嘴,心道有你这么个不靠谱的师傅,不倒霉才怪。遂不再理他,只是懒懒地靠着大石头,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可是你这女娃娃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刚刚那圣光……你身上怎么没有一点神力……”老头仍在一旁自言自语嘀嘀咕咕,似乎想不明白其中缘由,懊恼地乱抓头发。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顾刚才的情景,从上川近的咒文,到我亲自施展出的大魔法,再到失去意识…… 虽然一切发生得太快,又那么不真实,但我敢肯定自己最后是被别人救上来的,不然早就淹死在湖底,只是那人是谁?是上川近吗?他真的会跑来救我?可为什么最后将我扔在半路就不辞而别了? 书上说,九大仙人只能在一段时期内仅授业一人,也就是说,直到这名徒弟老死病死后,仙人才能再收别人为徒。既然青罗是云弄的师傅,那么为什么老头又说上川近也是 青罗仙人的徒弟?莫非云弄与上川近真的是同一个人? 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他们两人之间的确有很多共同点,只是我还是想不明白,堂堂国师与一国王子,怎么会变成一个人呢? 越想越复杂,我几乎就要和居元仙人一样抓狂,但就在这时,远处突然火光冲天,传来喧杂的人声。 我的心突然猛跳两下,立刻起身将那把插在地上的匕首拔出,然后爬到旁边一棵树上向远处张望。 遥遥火光越来越近,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一列火把。 空气中又出现那种气息,那种冰冷阴寒的戾气,不同于上川近身上的王者之气,这个人身上带着浓重的杀戮与血腥,就像在沙城外城楼废墟中长久的对望,就像在怀城黑市里无意之中的擦肩而过,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令人不寒而栗。 “喂,老头,你不是仙人吗?能不能把我变成什么东西藏起来?”我急忙从树上跳下来,抓起包裹。 居元仙人也不理我,只是自顾自地在那里反复嘀咕什么“怎么会这样”“我怎么想不明白”,看起来疯疯癫癫,似乎完全没听进我的话。 “喂,老头,我答应认你作师傅,拜托你别疯了,快帮我隐藏起来!” 老头仍自说自话。我气急,怕他一个人在这里被那帮人捉去盘问,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索性一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躲入旁边的树林。 刚隐藏好,便见四个白衣人和十几个黑衣人赶来,我透过树丛看向外面,发现那四个穿白衣服的正是护国神卫,其中一个神卫正弯腰查探我刚刚倚靠过的大石头。我的心此时已提到了嗓子眼,一动不动暗中观察,唯一能做的就是捂严居元仙人的嘴,以防他发疯又弄出什么声响。 片刻之后,火光渐渐靠近,燃亮了湖边的空地,只见打头的是一个暗红衣衫的男子,果然如我所料,正是那个我见过两次的男人,只不过他究竟是谁?既然能够调动护国神卫,难道他是…… “回禀殿下,从这边泥土和石块的痕迹来看,他们刚刚离开不久。”一护国神卫向那男子汇报。 “搜。”男子面无表情淡淡下令,短短一个字,却令我心头一颤。 “是!” “且慢。”众人刚要领命执行,却被一个声音阻拦。火光明暗中,只见一个身影走过来,进入我的视线,我看向那人,不由有些意外。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卧龙 山的狗头军师,那个想把我炖了的莫迁,此时他依然是一身窄袖白色锦衣,嘴边一如既往地挂着算计人的微笑。 这是唱的哪出戏?莫非是这变态男人嫌裸男给的待遇不好,叛变投敌了? “二殿下不必劳师动众。”莫迁语气不紧不慢,向后挥了挥手,只见几个士兵押送着一个人上前,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发现那个被押的人有些眼熟,回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人正是今天早上我碰到的小土匪。 “神兽生性善良,如果还在这附近的话,定不会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莫迁说着,以眼神示意了一下,其余众人皆战战兢兢地看向那红衫男子,但见那男子微微点头示意,才有一个黑衣人上前,雪亮的弯刀抽出,在月光下一闪,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长空。 紧接着,便是物体落地的钝响。软塌塌的响声,令人作呕,令人心惊。 一阵血雾喷出,只见那被捆绑在地的小土匪一条右臂已然不见,只留下一个拳头大的疤痕,模糊的血肉在凄清的月色下,微微抽搐。 长久的沉默,最后只残留着小土匪轻微的抽泣,在场的众人都警醒而略带期盼地等待着,似乎在下一秒,便会有神兽出现。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嘴边勾起一丝笑容。 想凭这个引我出去?别忘了我前一世是做什么的。 没有人说话,众人互相对视,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直到一个淡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继续。”穿着暗红色长衫的二王子平和地说道,阴沉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星芒。 于是,又是一声凄惨的嚎叫,回荡在寂静璀璨的夜空之下,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避开跪在地上的人质,因为他的半边脸颊已经被完全削掉,露出森森的白骨。 而我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目光落在那小土匪身上,毫不回避。我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我是杀手,是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万事先保护好自己,惹不起的麻烦不要去惹。我这样在心里默念,却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中,指甲已深深掐入手心。 “看来……神兽应该已经离开了。”良久,莫迁微微咳了一下,打破尴尬场面。 二王子上川连依然没什么表情变化,瞥了眼那已失去意识的小土匪,抬手一挥,一道凌厉的红光闪过,刺穿了他的心脏,眨眼之间,地上的人已断了气。 “有上传近的消息吗?”上川连问身旁一绿袍男子。 “现在已经察觉不到了,或许是和神兽一道离开了。”那绿袍男子看了看小土匪的尸首,眉间微蹙,眼中微有不忍。 上川连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波澜,他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想不到还是让他溜了。” “二殿下,既然神兽已然觉醒,那么不知在下的意见您考虑得如何了?”莫迁微笑着看向上川连,恭敬地问道。 上川连微一沉吟,挥手召来随从,低声吩咐:“传我密令,捉到神兽后勿伤其性命,直接带到我面前。”说完,他便举步离开,其余人等也相继跟随撤离,唯有莫迁,垂首时目光若有若无地向我这边扫过,嘴边扬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注视着众人离去,又过了很长时间,直到我认为安全了,才缓缓松了口气。 夏日的夜晚并不寒冷,可我已浑身冰凉。 我抱着双膝,凝望夜空的星星发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身边居元仙人突然大呼一声,将我吓得一跳: “哈哈!我终于想到你身上为什么没有神力了!” 第三十二章 天还没完全亮,昼夜交替的一刻,整个通绝岭都弥漫在一片染着淡色金光的薄雾之中。我背着包裹,一个人站在通绝岭最高的山峰,俯视着脚下云海茫茫。 昨天夜里,居元老头在地上画了一个菱形的图纹,当他画完最后一笔,突然有蓝色的光芒从我身上发出,只见一个与之相同的菱形印记出现在我的脖颈右侧。 居元告诉我,那是一个封印,可以将我身上的灵力封住,让人探不到我的神息。因此,即便我的能力觉醒,除非危及生命突破身体极限,否则无法施展出应有的神力。 上古神印,无法破解,唯有施咒之人方可将封印收回。 依稀记得妙妙也曾说过,我之所以能逃过上川连的搜捕,正是因为云弄给我加了封印,隐藏了我身上的灵气。 那么封印的主人……应该就是云弄吧……他是为了保护我吗? 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云弄会做出对我不利之事,但如果云弄和上川近是同一个人的话……哎,那可就说不准了。 滚滚云海的尽头,霎时间出现一道火红的霞光,突破了厚重苍茫的黑夜。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跳动的鲜红,迎着风,忍不住张开双臂,让暖意一点点蔓延全身…… 小时候,总是被教官抱着在海边看日出,久而久之便爱上了这壮美的景色,爱上了那种被光明拥抱的感觉, 教官说过,不管有多累,有多怕,只要第二天太阳依旧升起,我便可以寻回无穷的力量。因为我知道我依旧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幸福的希望。 只要活着,便会有幸福的希望…… 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让自己过得很好…… 我睁开眼睛,太阳已完全升起,万点金光遍洒了山川溪流,晨雾驱散,现出了山脚下碧蓝无垠的天华湖,宝石一样幽静而清澈,泛着温婉的光泽。 王都,便在湖的彼岸。 “女娃娃!你怎么能把我丢下自己上路?”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糟老头的怒吼,我从登临绝顶,一览众山的陶醉中回过神来,回头瞥了他一眼,拿起行李便往山下赶路。 “喂喂,女娃娃还在生我的气,怪我没出手救那个孩子?” 一想到昨晚那可怜的小土匪,不禁心下黯然。不过我也没什么立场责怪别人,毕竟第一个做缩头乌龟的是自己。 “还是因为被封印了所以心情烦闷?”老 头不依不饶。 我不耐烦,觉得这大清早的幽静气氛都被这死老头给毁了,于是恶声道:“死老头!你究竟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老头眨眨眼,显得很无辜,“我是你师父啊,哪有徒儿嫌弃师父的!” 我无奈,懒得跟他废话,于是索性将他视若空气。 老头说了一箩筐的话得不到回应,难免有些泄气,闷声不响地跟着我走了段路,突然一拍脑门,兴奋道:“女娃娃,你想不想看看老人家我的离魂大法?这还是我从青罗丫头那里偷学来的呢!” “什么离魂大法?”我脚步一顿,皱了皱眉,但真正吸引我的却是青罗这个名字。 “哈,女娃娃不知道了吧!”老头见我终于有了点兴趣,便眉飞色舞起来,“人有七魄,六魄合便可为人,这离魂大法便是将人剩下的第七魄分离出来!” “哦?那这人还能活了么?”我听着新鲜。 “当然!这第七魄决定了一个人最主要的特质,分离之后往往会和本人截然不同!女娃娃想不想看看?” 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耐不住好奇心,乖乖点头。 老头顿时红光满面,跃跃欲试地挽起袖子,神神秘秘地问我:“那女娃娃猜猜,老人家我的第七魄是什么样子?” 我不由撇撇嘴,嘲笑道:“还用问,当然是痴傻疯癫贪玩任性。” “咦?猜得这么准!”老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美滋滋地又问:“那女娃娃猜猜,老人家我把第七魄分离出去,会是什么样子?” 唔……这我倒是猜不出来了,一个不疯不痴不傻不贪玩的老头……我盯着面前这眼睛滴溜溜转的老活宝,有些想象无能。 “哈哈,猜不出来了吧!那女娃娃看好了……”说着,居元仙人两指一并,在胸前捏了个诀,双眼紧闭,口中默念起咒文。 不一会儿,渐有五彩的光芒在他身上显现,他的白胡子也随着强大的气场微微漂浮。 居元仙人念咒的速度越来越快,身上的流光也愈发夺目。就在我被那强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时,老头用快到极致的速度默念出最后一句咒文!紧接着,突然一个耀眼的光团从他身上分离出去,轻盈地悬浮在半空。 而此时,居元仙人已缓缓睁开了眼。 我呆呆地睁大了眼,只知道面前站着一位银发老人,双目清明,眉宇祥和,一身雪白的袍子飘逸出尘。 他微笑地捋着胡须看我,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 这才是仙人啊……我由衷感叹。 不过只是分了一魄,怎么会有这么大不同?连面貌都改变了? 银发老人正要说话,但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孟!居!元!”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气质不俗的银发阿婆,正掐着腰指向居元仙人,怒气冲冲。 居元仙人的身形不易察觉地抖了抖,那团悬浮于他上方的光团立刻回归他体内,于是清雅脱俗的世外仙人转眼间被打回原形,变成土布褐衣的白胡子疯老头。 “女娃娃……为师有事先去忙,我们后会有期啊!”居元面色慌张地向后瞟了瞟,匆匆与我告别,然后便撒开了腿狂奔,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孟居元!你给我站住!”那银发阿婆咆哮着追过来,速度丝毫不比老头慢,“你躲了我这么多年,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你给我站住……” 不消片刻,两个人影便一前一后消失在山林深处,除了几声蝉鸣,山中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站在原地向他们消失的方向看了看,终于合上了一直张着的嘴巴,然后擦了擦额头的汗,背好包裹继续赶路。 ………… 没有老头的骚扰,接下来的行程加快了很多,日上三竿时,我便已然抵达天华湖畔,搭上了前往王都的渡船。 小小的船只在湖面上摇摆着前进,拖出长长的水痕,荡漾起丝丝涟漪。船上十几个人大多都是出来做生意的王都商贩,其中有几人和船家颇为熟识,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起来。 “周大伯!这几日生意还好啊?” “嗯,好着呢!托神兽大人的福!”摇船的老伯乐呵呵地回答。 咦?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闭着眼睛小憩,听到这里便赶快把耳朵竖起来。 “是啊,现在外面盛传神兽回归,附近很多人都涌向王都,想沾染些神兽大人的恩泽呢!” 船上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都说自家最近的生意变得红火起来。 “哎,也不知道神兽大人何时抵达王都,天天这样盼着也不知道盼到什么时候。” “城门的结界不是还没有反应嘛,继续等着吧!” 嗯,结界?什么结界?眼看着众人要将话题转移,不再谈论此事,我清了清嗓子,故意咳了咳,操起一口 浓厚的玄武村乡下土音,羞涩问道: “船大叔,俺……俺是从玄武村过来投亲戚的,没见过啥世面,您跟俺讲讲,那个结界是啥东西呗?” “呦,玄武村啊,小姑娘走了不少路啊!”摇船大叔憨厚地笑了笑,解释道:“那结界据说是二殿下亲自在王都城门口设下的,可以感应到神兽大人身上的灵力。所以一旦神兽回归王都,整个都城的人都会知道,并能够第一时间举行迎接的盛典。” 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道么……我想象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匍匐在我的面前,不由觉得两眼一黑。 “不过这结界也就是这几天布下的,估计神兽应该是快来了,王都督,这几天宫里没有消息吗?” 这时有人问向我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我挑眉向那人看了看,想不到这船上竟然还有在宫里当差的!但见那人腰间佩剑,脚踏官靴,质地看起来不错,想来应该还算得上有点官位。 “咳咳,说不准,说不准……”那王都督一脸讳莫如深,欲言又止,典型的官方做派。 船又行了半晌,水平无波,风和日丽,暖洋洋的太阳烘烤在人们身上,节奏均匀的划水声听得人昏昏欲睡。离渡口还有很长的距离,船夫也有些乏了,支起船帆任由小船随风前行,自己则靠在桅杆上打盹休息。 我环视了一圈,确定众人都闭了眼小憩,于是默默拿出匕首,迅速割了那王都督的几根头发,用纸包好收入怀中,隐隐约约间总觉得有两道戏谑的目光在看我,待我抬起头四下打量,却并没发现异常。 这时,船上有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带着一顶宽宽的遮阴大斗笠,看不见脸,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我身体微微前倾,想低下头看看他的样子,谁知那人似乎极为困倦,刚巧一个小鸡啄米,把头歪了过去,正好背对着我。 我觉得有异,再次确定船上的人都睡着了没人注意我,才又蹑手蹑脚起身,跨过一个卖瓷器的小贩,凑到那人跟前,想看清他究竟是什么人。 谁知就在这时,船猛地向一侧倾泻,几欲倾覆,我刚好站在那下倾的一侧,身体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落入水中。 衣摆已浸湿大半,然而手臂突然一紧,被人一把拖了回来。 “姑娘小心。”陌生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看了看那拉住我的黑斗篷人,淡淡道了谢,心下仍然狐疑。 经过这一番折腾,船上的人都已惊醒,又过了不多久,船夫便通知我们船要靠岸。 一行人陆陆续续下船,向王都城门走去。 距离城门越近我心里便越紧张,虽说神力已被封印,但能不能瞒过上川连设下的这个结界还未可知,于是忐忑不安地跟随着人群,看着前方的队伍一点点缩短。 终于轮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刚要抬脚跨进城门,不料突然有人从背后快步跟了过来,紧紧揽住我的肩膀。我回过头,还没来得及皱皱眉,却见一面巨大的黑色斗篷兜头罩下,将我牢牢裹进某人怀里。 双臂被那人的臂弯紧紧箍住,嘴被一只大手封死,我只能被他携带着继续往前走。人流仍在前进,并没有停滞,我仿佛能听见城门官在身旁盘问。 “等等……斗篷下什么东……” 我的心一紧。 隐约感觉揽住我的人另一只手微微抬了抬,于是听见城门官有些呆板木然的通报声: “怀城商人,携带老母猪一只,放行——” 第三十三章 一通过城门,我便狠狠踩了那黑斗篷一脚,他捂住我嘴的手微微松动,我上来就是一口,并死死咬住不放。 老母猪?瞎了你的狗眼吗?倒要让你看看母猪也不是好惹的! 那人吃痛地甩开我,我则趁机摸了他身上的佩剑,他过来抢剑,我回身一躲,两人一起闪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这是一个长漏斗式的小巷,越往里走道路越窄,我倚仗身体的柔韧度与他周旋,不断引他深入,并多次尝试去掀他的斗笠。谁知那人虽然看着身材高大,却行动灵敏,迅捷如豹,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也丝毫不落下风。反而步步紧逼,想要把我堵进死路。 眼看着要到巷子的尽头,我却占不到半分便宜,于是踩住两面的墙壁向上攀爬,想要直接从他头上越过去逃走,不料才攀了几下,左脚被那人拉住,我抬起右脚踹向他的脸,他矮身躲过,却并不放开我,两手抵不住他拖拽的力量,在粗糙的墙面上蹭破了皮,一失力便直接被他拉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来不及呼痛,我立刻抽出三枚飞镖向他掷去,狭小的巷子无处躲闪,眼看便要得手,谁知他突然一甩斗篷,也不知那东西是什么材质,竟一并将所有飞镖挡住,金属飞镖次第溅落,叮叮当当的脆音,传遍了幽静的巷子,像悦耳的风铃。 黑色的斗篷缓缓张开,落下,被萧索的风鼓动着,优雅而华丽。宽宽的斗笠边缘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隐隐露出线条好看的嘴唇。精致的长靴踏在古旧的石砖上,发出踢踏的声响。 我警觉地抓紧匕首,后退一步,随时准备应对。 而他只是走到我面前站定,并没有继续上前攻击,逆光中,修长的身形在石板路上晕下一片淡淡的影。 “这么些日子不见,十七的精神看来还不错。”熟悉的嗓音,漫不经心中透着些愉悦,但在我听来,有如魔音。 “上……上川近!” “唔,我还是比较喜欢十七唤我当家的,又或者……”他向我靠近一些,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双狭长而深邃的眼,“叫我一声殿下也不错。” “你怎么来了?”我冷哼一声,闪身躲开他,径自去捡落在地上的飞镖。现在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浑身不舒服,想起了那好几个失眠的夜晚。 “且不管我是不是你的当家的,单论黑道上的规矩,人情不拖欠,刚刚我助你挡住了城门结界,便是救了你一命,十七就是这样对救命恩人的?” 我一听这话,捡飞镖的手险些气得抖了抖,强自镇定一下,巧笑嫣然地回头看他,“这话说得恐怕有欠妥当。白十七从来是有情必还,但对于你,当家的,我倒不认为欠了你什么。” 上川近眉梢一挑,眼中目光闪烁,颇有兴趣地看着我,笑问:“哦,此话怎讲?” 我默默整理好散落的包裹,背在肩上,看着他的眼睛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凑到他耳畔,柔声道:“以前当家的只告诉我神兽须遵从王令,但是不是忘记告诉我另一件要紧的事呢?” “什么事?”上川近侧头看向我,嘴角弯起,平稳的气息轻拂过我的脸颊。 “神兽与王一损俱损,我被宰了,你也活不长久,不是吗?”我满意地看见上川近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于是笑着伸手拍拍他那张好看的脸,“所以啊,不要说是救我,救我亦等于救你自己,如此说来我又欠你什么?” “看来十七这一路长了不少见识,不再是那个卧龙山上的傻丫头了。”上川近依然笑得很有风度,覆上我的手,垂眸看了一眼,还轻轻吻了吻我擦破的手心,“现在我倒是有些后悔派你一个人出来了。” 我心里一阵恶心,迅速把手抽出来,冷声道:“以后不要再强迫我不愿做的事,违抗王命钻心腕骨,我可能会忍受不了那种疼痛,一时想不开了结了自己,到时候连累了你就不好了,对吗?” “那十七又为何来王都?”上川近久久地看着我,并未动怒。 我回头看他,在那张脸上找不到一丝和云弄相同的地方。他们真的是一个人吗?我不禁怀疑。迟疑了片刻,才缓缓道: “我来王都是为了找一个人,找一个常常唤我‘小白’的人。”我仔细观察上川近的神色,不肯放过哪怕任何一个小小的波澜。 上川近的眼神蓦然冰冷,“那人是谁?就是你昨晚在湖边看到的人,对吗?”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不放,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我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挣了挣,“这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上川近似是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慢慢放开手,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漠然道:“当然有关系,如你所说,你的命连着我的命,我不想你着了别人的道,反倒连累了我。” “放心,只要当家的不折腾我,我会活得很久。”我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 上川近的眼神愈发幽深,沉默了良久才说道:“不论如何,上 川连的统治被推翻是迟早的事,我需要你为我制造一个出兵的理由。” 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背脊挺拔,黑色的斗篷曳地。虽然身处于阴森狭窄的小巷,但感觉他就像站在山峦之巅,俯视着脚下万里河山。 “两军交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我必胜,上川连必败!依据国法,败者以叛国论处,轻则凌迟处死,重则株连九族。你忍心看着那么多人追随上川连而惨死吗?” 被他清冽的目光一扫,我突然觉得心猛地一颤,竟然不觉得他这一番自负的言语有多么可笑,正相反,却被他那极度自信的眼神莫名感染。他身上那种王者气度,那曾经让我敬畏的王者之风,此时此刻,如此清晰地体现在他身上。 “战争一定会发生,我只需要你配合我向天下昭告,上川连的统治不合法,让更多的人弃暗投明。”上川近整理好斗篷,戴好了斗笠,“这次我不逼你,任你自己选择。只是不论你是不是帮我,我都会出兵,也都会得胜。不过是为那些投错主子的将士感到惋惜罢了。”他说完这些话,便举步离去,走到半路,又像想起什么,停住脚步。 “还有,你水性不好,以后走在湖边的时候小心点。”他的语调平静无波,我却抬起头,不由自主想到冰冷黑暗的湖底,那个温暖的怀抱。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巷子的尽头,如一缕孤寂的墨色。低头看向手中的东西,那是他刚刚塞给我的一个小瓷瓶,卧龙山秘制的金疮药。 冰凉的瓷瓶握在手心里,丝丝凉凉,平缓了掌中的灼痛。 心中百味杂陈,就在这时,又听见上川近那魔音般的声音遥遥传来: “因为我可不想让世人知道,选择我为王的神兽最后是被水淹死的……” 我咬了咬牙,下意识将手中的瓷瓶飞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碎响,在小巷里回荡不绝,却依然盖不住上川近那肆无忌惮的笑声。 “阴魂不散!”我忍不住骂道,“别人的命关我屁事!我才不会中你的套!” 于是背起包裹,戴好面纱,愤然向王宫的方向行去。 ………… 我在王宫的西侧门周围潜伏了四五日,渐渐摸清了那个同船的王都督的底细。 据说这王都督本是个没钱没势的草包,按理说应该一辈子和王宫这种地方扯不上关系,不成想得了个好妹子,天生丽质,温婉可人,被那二王子上川连看上。便因此一 人得势,鸡犬升天,捞了个禁卫都督的肥缺,掌管王宫西门一切出入通行。 通过前几日和上川近的一番对话,觉得他并不像有云弄的意识。那么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云弄会凭空消失,而上川近会有近百年的失忆?还有妙妙,居元这些仙人,为什么每次提到上川近和云弄就会遮遮掩掩,似是有所隐瞒? 想弄明白这些,还真得亲自去王宫走一趟呢。 我支着下巴蹲在西门口的饭馆旁,扮作小乞丐的模样,想得入神,连有人往我的破碗里扔了一片银叶都没反应过来。 是银叶啊!我眼前陡然一亮,抬头看去,想着是不是该磕个头以示谢意,却见那给我施舍的人已经走远。 那是一顶精致的锦纹小轿,被四个威武的大汉稳稳抬着,走向王宫西门口,有两位侍女在旁相随,看衣着配饰皆已不凡,可见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是宫里的人呢!我立刻来了精神,拍拍屁股站起身追上去,隐隐约约看见轿帘一角掀起,露出一位少女姣好的侧脸。 仅仅是那瞬间的一瞥,我便觉得自己失了魂魄。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那女孩的眼睛太过温柔,像早春三月的和风,无论是什么样的冰川,都能一并融化。 人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别说英雄,就是我这么个女人都心甘情愿地醉死在她那款款柔波里。 这人究竟是谁? 我犹自疑惑,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凑到轿子旁,引得少女打起轿帘与之攀谈。 王都督?这么说……我又将目光转向那女孩,得上川连独宠的便是她?王都督的妹妹? 我悄悄凑上去听他们讲话,隐约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明日”“殿下恩准”“进宫探望”…… 于是心下了然。 第二日,我早早就守在了王都督的府邸门外,待看见他的轿子出来,满意地笑了笑,将怀中装有王都督头发的换溶液摸了摸,悄声跟了上去。 第三十四章 曲水流觞间,水榭楼台,花香满园。袅袅琴音在静谧的天空下悠然回转,犹若天籁。一缕清风拂面,卷起对面竹亭四周的轻纱,隐约现出庭中美人倩影。 见我来了,美人立刻起身,打帘而出。 我看着那对水银般清净透澈的柔波眼,顿时觉得灵台一清,心神荡漾。 “哥哥!” “阿慈!” 美人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我,“哥哥身体可有不适?”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洋溢着一脸春笑,于是急忙甩起衣摆向下一拜,换上殷勤语气:“小臣见过王妃。” “哥哥莫要失言!”美人将我扶起,一阵清香袭来,让人忘却红尘烦忧,“王妃二字不可乱用。” 我仔细打量眼前美人,小巧的脸蛋,尖尖的下巴,一双大眼灵动妩媚,莺莺燕燕的温婉嗓音听得人浑身酥麻。难怪会将上川连迷得神魂颠倒。于是我模仿王都督,捻着胡子一笑: “二殿下对我们阿慈恩宠有加,王妃之位岂不是指日可待?” 美人垂眸不语,笑得苦涩。 我笑着看了眼美人,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心中暗自思量:啧,这美人和上川连有故事!不枉我大费周章。 于是趁宫女奉上果品之时,我手上一滑,将茶碗打翻,几个小宫女急忙跑来收拾,我挥了挥袖子,不着痕迹地牵了其中一名丫鬟的头发下来。那小姑娘吃痛地抬头看我,我则虎目圆瞪地回看了她一眼,吓得她抖若筛糠。 又闲话了些许家常,我便匆匆作别,以免露出破绽。出了王宫后,命人抬着我去街旁一间茅房,将被我敲晕的王都督放了出来,并对他施了个幻术。 虽说被封了灵力,但那居元老头说只要勤加练习,一些简单的小法术还是使得出的,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待那王都督悠悠醒转,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用空灵的声音问道:“你刚刚做什么去了?” 在茅房里憋了一天的王都督两眼发直地回道:“去宫里见阿慈了……” 搞定,收工! 我用力拍了王都督一下,闪身躲到暗处,只见他的目光骤然聚拢,似是神思清明起来,然后理了理衣裳,顺便小解了一趟,悠然迈出茅厕,上了他家的八抬大轿。 “主子不过去了片刻,怎么身上这么重的味儿啊?”我耳尖地听见其中有几位家丁小声议论。 待外面再无动静,我才小心翼翼地将刚刚到手的头发放进一小瓶换溶液里,哀叹了一声,仰脖将那药剂灌了下去。 哎,天天吃这种东西不会消化不良吧? ………… 王宫,云飞殿外。 我支着脑袋坐在回廊里,看着远处一座雪白的殿宇发呆。 那是整个王宫里最显眼的一座宫殿,通体洁白如玉,在满天星辉下泛着皎皎圣光,如一只优雅而高傲的天鹅,在夜幕下引颈而望。 脑中突然飞速闪过一系列陌生的画面:飘零的银白色花雨,刺目的红莲,月色下一席寂寞的背影,水天相接…… “杏儿!” 高台之上,王都盛景一览无余,远处的湖水映着碧天白云,亦如坠落凡间的宝石…… “杏儿!” 我猛然惊醒,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叫我,一边疑惑为什么会产生刚刚那样的幻象,一边大喊着“来了来了”,快步跑了出去。 掌事的姑姑唤我去奉茶,我走在半路,又忍不住向那白色宫殿瞥了一眼……嗯,应该是看起来像泰姬陵,所以才觉得似曾相识吧?哎,说起泰姬陵,那还是我第一次和教官执行任务的地方呢! 走到美人厢房门前,里面传来一阵轻柔婉转的琴音。我敲了敲门,推门而入,却见上川连斜倚在软榻上,正支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美人弹琴,神情专注,脸上竟难得没有一丝戾气。 我小心翼翼地将茶果放下,只觉得这房中温香暖玉,乐音缭绕,灯火摇曳,气氛说不出的暧昧。 不经意间抬头看向上川连,只见他阴沉的目光凉凉地落在我身上,下巴微微向门口一抬。 我立刻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茶盘,无声退了出去,还不忘配合地将门轻轻掩上。 前脚踏出房门,我后脚便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屋顶,找了个稳当位置坐定,扒开一片屋瓦向下面看。 只见美人依旧垂首抚琴,而上川连已经从软榻上起身,缓步走到美人身后,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今晚我留下来,可好?”上川连用下巴轻轻磨蹭着美人的头,温柔地问道。 我惊讶得差点直接从房顶上栽下去,这竟然是上川连?这竟然是那个抬手间抹去一条人命的上川连?我有些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伸长了脖子继续看。 美人不说话,只是抚琴的双手有些 颤抖,琴音开始凌乱。 上川连一抬手,按住琴弦,琴音戛然而止。然后顺势覆上她的一双白嫩小手,轻轻握在掌中。 这下美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紧紧咬着唇不敢说话,看那一张隐忍娇红的小脸,我见了都未免心动,更何况一个身心发育正常的男人? 哎,羊入虎口啊。 上川连似是感觉到了怀中人在发抖,眉间微蹙,眸中掠过一抹暗色,然后扳住她的双肩让她转身面向自己,挑起美人尖尖的下巴。 “你怕我?” 这句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上川连声音低沉,透着股寒意,让人听着便觉得两腿发软。 果然,美人一双大眼睛如受伤小鹿,惊慌无措地看着上川连,渐有泪意。 上川连阴沉着脸盯了她许久,才叹息一声,将美人揽进怀中。 “罢了,你既然不愿意我便不勉强你。”他轻轻抚了抚美人的头,又轻轻印上一吻,“我会等着你,等你愿意的一天。” 我愣愣地看着上川连推门离去,半天竟没回过神来。 这真是上川连?人人口中暴虐无道的上川连? 轻手轻脚爬下房顶,回到宫娥们歇息的厢房里,但见众人愁眉苦脸。纷纷惋惜二王子今夜又没有留宿。如此看来,这王姓美人岂不是即将失宠?宫娥们有的是为主子担忧,有的则是哀叹自己的前途,都唉声叹气。 我心道这些奴才有眼不识泰山,还不知道自己服侍的主子正是那二王子的心尖尖,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们,毕竟敢上房偷听主子谈情的人没有几个。只是我心里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上川连这样的人视若珍宝?难道只凭着那一副好皮囊? 于是,接下来几天,经过多方打探,一个美人救英雄的故事渐渐浮出水面。 原来是五年前,二王子带兵平乱时遭乱箭埋伏,不幸中箭坠下山崖。那一夜,月明星稀,天朗气清,仅剩一口气的二王子缓缓睁开眼,只见一名妙龄少女背着箩筐,踏星辉而来,温柔的手轻轻拂去他脸上的污泥,帮他拔掉箭矢,清理伤口,敷上草药。娇小的身子支撑着他走出了山谷,回到军营。然而当他被军医抬进大帐,眼中却只是她默默离去的背影。只是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永远在他心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天夜里,待同屋的几个人睡熟了以后,我把那个叫杏儿的小丫鬟从床底下抬出来,放在在床上摆好, 然后换了身黑衣,悄声推门出去。刚走了几步,横空里窜来一只黑鸟,停在我肩膀上,吓了我一跳。 我侧头看去,但见那黑鸟伸出一条腿,上面绑了张字条。 什么人会给我飞鸟传书?而且还是一只黑鸟? 迟疑着将纸条拿下来,那黑鸟又尾羽一闪,消失不见。 我展开纸条,就着月光看见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遒劲有力,跟主人的性格一样,霸气内敛: 如遇险,逃入神殿,可保命。 看着纸条愣了片刻,我皱皱眉,顺手将它撕碎,扔进后院的恭桶里。 一路顺畅地潜入美人房中,我看着那熟睡中的人,心里道了声对不住,便燃起一柱迷香放于她案上…… 第二天天刚亮,我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门。 “主子,卯时了,要不要起?” 我望着四周的轻纱帐慢,眨了眨眼,才轻声答道:“嗯,进来吧。” 对着铜镜梳妆,我望着那张不属于自己的脸,不由心中惭愧。 慈美人啊慈美人,这可怪不得我,你这样和上川连若接若离,我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探听到消息啊,还是让我帮着你们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吧。 我无奈地对着镜子吹了吹流海,心里盘算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改善这美人与上川连的关系,结果忧心忡忡了一整天,没等来上川连,反而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用过晚饭后,我独自在房中发呆。不料突然面前幻化出一个人,桃色的袍子娇艳如花,长发披散,羽扇遮面,一双媚眼笑得勾魂摄魄。 我懒懒地抬头瞥了那人一眼,不屑道:“这里没别人,快把你那破扇子收了吧。” 妙妙仙人已不像当初分别时那样萎靡不振,又重新恢复了容光焕发。他用那把扇子遮住半张脸,扭着身段凑到我身前,细眼眯起上看下看。 “啧啧,还是原来的好看,不过这个也不错,也不错。”妙妙中肯地评价道。 “你怎么来这里了?阿呆还好吧?”我警惕地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确定周围没有人。 “哎,那傻小子要是知道你这么惦念他,一定乐开了花。”妙妙羽扇一收,摇头轻叹,接着话题一转,直看向我,“不过……你这又是何苦?” “我怎么了?”我不解地看他。 “我此次便是来劝你,有些事情,过去便 让他过去吧,何必执着。”妙妙突然一反风流随性,倒是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执着什么?” “云弄消失了便是永远消失了,你又何必苦苦追寻?” 我拨弄烛花的手微微一颤,抬头看他,平静道:“好啊,那你告诉我,一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云弄和上川近会是同一个人,还有,如何才能让云弄回来?” 妙妙抿着嘴一言不发,蹙眉看着我,最后折扇一甩,愤然道:“罢了罢了,我不管了,死老头闯下的祸倒要我来收拾!” 他念了个诀欲隐身退去,却在临别前留下一番话: “你自己的路便由你来选择,毕竟这也是神的恩赐,如果历史重蹈覆辙,那也只是天命如此,我们九大仙人已经尽力。” 我看着妙妙身形隐去,犹自回味他所说的话,想了半天,却发现半个字都没听明白。就在这时听见下人通报:二殿下上川连今晚要在这边用饭,让我事先准备妥当。 园子里众宫娥欢天喜地,急忙拉着我到镜子前描眉画眼。 我皱眉看着自己的脸被涂上一层层厚厚的粉,目光落在梳妆台上一条红色丝带上面,不由眼前一亮,看着镜子里的人,露出纯良的笑容。 第三十五章 月上树梢,院子里掌了灯。 我斜靠在软榻上,推开木窗看外面的小丫头们捉迷藏。红色的丝带蒙住其中一个丫头的眼睛,衬得一张小脸姣好绯红。 这慈美人似是精通医道,房间里摆满了医书,我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下,便打着哈欠扔到一旁。 “杏儿,殿下现在到哪了?” 也许是因为愧疚吧,平白无故地害得这个叫杏儿的小丫头在床底下躺了许多天,我扮作慈美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提拔到自己身边。这小丫头倒也乖觉伶俐,做事妥当又不多话,十分讨喜。 “回主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我叫来前厅管事的宫娥,吩咐道:“殿下若是来了就说饭已经备好。” 宫娥还站在那里等我后面的话,却见我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捉迷藏的丫头们中间,接过红丝带往自己眼睛上蒙,于是有些为难地悄声问道:“那殿下问起您……” 我抬起手将丝带认真绑好,回道:“什么也不用说就是了,下去吧。” 凉滑的绸缎覆上双眼,眼前是一片朦胧而温馨的红色世界。红彤彤的光映着眼,只觉得人影幢幢,有如梦境。灯火摇曳之中,我笑着伸手去捉那些小丫头,头发特地披散下来,柔软地垂在腰际。薄纱做的袍子在晚风中轻轻飘扬,有芍药花的味道。 想来这慈美人平日和善,小丫头们与她并不见外,很快便嬉笑在一处,只是这欢声笑语才持续了片刻便骤然消失,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几乎可以听见灯火劈啪的声响。 我嘴角勾了勾,却故意嗔道:“怎么都不做声了?以为这样就抓不到你们了吗?”于是继续伸着双手向前摸去。 周围有隐隐的倒吸气声,我却恍若未觉,直到—— 双手触到一个人。 “终于逮到一个!”我高兴地紧紧抓住那人不放,“让我猜猜看是谁?” 手顺着那人的胳膊一路摸到肩膀,我喃喃:“个子这么高……一定是展眉或是清兰!” 周围仍没有一丝声响,我闻到了属于男子的气息。 慢慢覆上那人的脸,轻柔地抚过眉眼,鼻梁,嘴唇……我让我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再接再厉地向那人胸前摸去。 胸是平的。 再迅速抽回手,然后意料之中地被人捉住。 我在心里给自己挑了个勾:第一步骤完成。 上川连握住我的手,声音极其柔和,似是生怕吓到眼前的人。 “阿慈……” 如果不是因为见过此人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单听这一声轻唤,我几乎就要以为上川连是个货真价实的情种。 刚刚跪了满满一地的侍女早已不知不觉退了个干净,此时的花园里只有我和上川连两个人。我急忙解开蒙眼睛的丝带,装作惊惶不敢抬头的样子。垂了眸,身体微微颤抖。 “民女王慈……”说着便要盈盈拜下,却被上川连一把拉起,拥在怀中。 “早就说过免去你这些虚礼了。”上川连轻嗅着我的头发,牵过我的手吻了吻,本来有些阴郁的眼睛因为含着柔情,而减了几分寒气。 “怎么穿得这样少?”上川连这才察觉到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 我趁机弱柳扶风地晃上一晃,打了个喷嚏,让慈美人那莹白如玉的肌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上川连皱了皱眉,展开了外袍将我裹在怀里抱紧,清淡的芍药花香立刻扑了他满怀。我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努力将脸憋得滚热,只听得上川连呼吸愈发沉重。 “虽是夏天,但夜里风大,你身子不好,要多注意些。” 我将头埋在他胸前沉默了许久,才小声回了一句:“殿下受过伤,也不宜长久吹风。” 上川连的身体一僵,满脸的不可置信。 “阿慈?”他捧起我的脸,探究地打量着我,那素来暗淡阴沉的眼眸中也不禁染上浓浓的笑意。“你在担心我?” 我垂眸不语,努力将脸憋得更红一些。 风簌簌地拂过树叶,沙沙的响。 身子突然一轻,被上川连打横抱起,直踏入房中。 我在心里又给自己挑了个勾:第二步骤完成。 轻纱帐里,芙蓉暖枕,上川连衣衫半解,将我身上的薄纱袍子缓缓拉下。 “阿慈,你真的想好要做我的女人吗?”上川连犹不确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竟有些许不安。 我咬着唇看他,娇羞地微微点头。心里却不禁慨叹,这上川连想必是万分珍惜慈美人吧,不然也不会到了这个时候仍然能克制住自己,再三确定对方的心意。 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上川连,对他的反感不禁减退了一些。 哎,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 行为究竟是作孽还是做媒。 我默默闭上眼,正准备在心里给自己挑上第三个勾,不料脑中突然冲出一声怒喝: “白十七!给我滚出来!” 掷地有声,回荡不绝,那是许久不曾响起的穿脑魔音。 我猛地推开上川连,翻身滚下床。上川连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过来扶我。我浑身冒冷汗,气喘吁吁,只能告诉上川连突然不太舒服,想一个人休息。 上川连的脸色暗了暗,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顿我在床上躺好,想要叫御医来给我诊治。经过我再三推辞,上川连犹自不放心地在我榻前守了一会儿,见我渐渐好转才披上衣服离开。 夜深人静,一众宫娥折腾了许久才渐渐散去,房间里终于只剩我一人,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我睁大了眼睛警惕地看向四周,觉得每一道阴影都异常可疑,就这样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状况发生。直到眼皮打架昏昏欲睡,那个讨厌的、熟悉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再次响起: “十七勾引男人的技术愈发纯熟了,什么时候也来对我这当家的用一用呢?” 第三十六章 上川近依旧披着墨色的斗篷,在幽暗的月光中投下一道凄惶的影,此情此景很像我曾经看过的一部恐怖片。他一脸阴沉地倚着床柱斜睨着我,我则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准备继续睡觉,却被他一把从被窝里拎出来。 “你这颗神兽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上川近凑近我的脸,眼中放射出阵阵寒光,“你可知道自己刚刚险些闯下大祸?” “什么大祸?”我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看他。 上川近嘴角抽搐了一下,近乎咬牙切齿地说:“神兽只能与王行神圣之礼,难道你不知道?” “神圣之礼?”我头脑渐渐清明,努力把睡意驱走,“唔……有点印象……不过那究竟是什么?” 是啊,不管是看书还是听别人谈论,都说王与神兽行神圣之礼后方可登基,可是从始至终我也没搞明白这神圣之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仪式,只能把它理解为一种类似于加冕的典礼,不过看此刻上川近越来越不佳的面色,我渐渐意识到这神圣之礼一说可能另有它意。 上川近默默放开我,居高临下地盯了我良久,才沉声道:“总之,以后莫要让旁人随便上你的床。” ………… 第二日,我神清气爽地起床,连吃了两大碗蛋花粥,吓得一众宫女纷纷询问我是否感到身体不适。我用帕子携了携嘴,心满意足地逛到院子里去池边喂鱼,觉得空气纯净,阳光晴好。 昨天上川近临行前告诉我,他要离开王都,还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他当时的神色很是古怪,像是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我看着他夜色中的修长侧影,想起那段在山寨里的日子,想起自己曾对他的一点点心动,再想起那天晚上一个人仓皇逃离,于是毅然冲他的背影挥了挥手,在他离开之后,让自己陷入了香甜的酣梦。 教官早就叮嘱过我,想要保护好自己,便要让自己有一颗死寂的心。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虽然不想承认,但其实有那么一刻,他静立于月色中的身影又让我想起了云弄。 那时我们还在山谷中,也不知道为什么,云弄和我相处的一年里从不动用魔法。一日下了大雨,把我和他困在了一个山洞。身边没有柴,生不了火,我担心会有野兽来偷袭,所以一直睁大着眼不敢入睡。 他那时就静静立在洞口,清冷的月辉流泻在一尘不染的白袍上,墨色的发梢上沾上了几滴碎雨,他回头 对我温和地笑:“小白,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放心睡吧。” 他吹着木笛,就那样在洞口守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雨过天晴,日出东照,才倚在石壁上沉沉睡去。 我那时望着他憔悴苍白的面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轻颤了一下,我那时只知道,从今以后,那个月色下让人安心的身影,已经永远地,深深地镂刻在心底…… 现在才发现,原来云弄和上川近的背影竟是那么相似。 我还在往湖里扔鱼食,外面的下人便连声通报,说二殿下送来了补品和药材,问我怎么处理才好。我这才猛然惊醒,心道这慈美人精通医术,必是擅长精管各类药材,我要是放任不管,必遭下人的怀疑。于是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有些累了,先放着吧,等用过午饭再说。” 那些宫娥们前一秒还眼睁睁看见我精神抖擞地吃饭喂鱼,这后一秒就听我说累了倦了要休息了,表情都有些僵硬。 我径自打着哈欠去了侧厢房,掩好门窗将正牌的慈美人放了出来,修改了她的记忆,将她扶到床上躺好,然后便换了套丫鬟衣服,直接从后院翻了出去。 许久不曾用自己的身体,这脚踏实地的感觉甚好。我将慈美人云飞殿的腰牌收在怀中,一路笼着袖子低眉顺眼,默默记住宫殿方位。 因为二王子上川连并未正式继承王位,所以王的金宫一直空置,守卫并不多。我远远地绕过金宫,瞥了眼那耀眼璀璨的琉璃瓦黄金顶,不屑地撇了撇嘴,觉得甚是浮华,并无好感。 迎面遇到两个扫洒的小侍从,其中一个一脸愁苦,好像是家里的哥哥被征去当兵了,一对盲眼的父母再没有依靠。 我微微皱了皱眉,脚步却没有停下,径直穿过长长的永巷。 转过一个回廊,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整个灵魂都被深深撼动。因为我再次看到了那幢洁白的殿宇,纯美而神圣地屹立在天华湖畔,像是守望了千万个日夜,看尽了云卷云舒,四季流年,静静等待着主人的回归。 我不由自主地被这座宫殿吸引,从第一眼见到它开始,便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一点点靠近它,透过残破的宫墙,我却看到里面极度荒凉惨淡的景象: 树是枯萎的干枝,草是腐烂的碎屑,古亭剥落了雕栏玉砌,一片泥泞的沼泽横亘在庭院深处,犹如陈年的疤痕,如果不是几根断莲依然插在污泥之中,恐怕再难看出那里原是一片美丽的红莲。 萧萧冷风残卷了败叶,在依旧晶莹的外壳下,这里实际上是一座没有生命的空殿。 我惊讶地后退,没有料到恢弘奢靡的王宫里竟有这样一座美丽绝望的死城。虽然金宫也同样无人居住,但照例有人负责日常打扫,透过门廊仍然可以看见里面郁郁葱葱的花园,可是这里为何衰败成这样?难道没人管理吗? 我慢慢抬起头,看见玉石雕刻的匾额上隐约残留的三个大字: 将离殿。 手轻轻抚上破损的门柱,刚要举步迈进殿门,却不由惊呆得再难移动半步! 只见我刚刚触碰过的玉柱,正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不可思议地发生着变化,皲裂的表面慢慢复合,歪斜的柱身重新直立,有莹白的光泽淡淡泛出…… 我惊慌失措地退后,却发现刚刚脚下踏过的一小块土地竟像活了一般,舒展出清脆的草芽! 难道撞见鬼了?我想转身逃跑,却职业性地回头观察现场,发现刚刚那变化的玉柱和新生的青草地,在沉寂的废墟中异常惹眼。我生怕引来别人怀疑,于是捡了两块大石头,想去把那块草地铲掉。谁知,刚蹭了没几下,草地不但没有半分毁损,手中的顽石反倒变得愈发光洁莹润,到最后竟变成了剔透晶莹的美玉! 真的撞鬼了! 我觉得浑身寒毛倒竖,再管不了其他,扔下石头跑走,一路奔回云飞殿,重新扮回慈美人,直到晚饭时分,犹自心惊。 我到今天才知道,金宫旁的那座白色宫殿便是供奉神兽的神殿。 史书上记载,每一只神兽都是自花中降世,而神殿的名字因历代神兽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上一代神兽在世时,神殿被命名为雪凌殿,倒是从不曾听说有过什么将离殿 将离,将离,总觉得这个名字异常熟悉,却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瞧见的。 夜里,上川连并没有来,我辗转反侧地在床上睡不安稳,脑中猛然一闪,立刻起身点灯,翻出昨天看的那本医书。 豆大的灯火摇曳昏暗,我将那医书从头翻到尾,但见一页上写到: 将离,性喜阴凉,根可入药,又名,芍药。 晚风推窗,送来阵阵清香,撩拨得烛火闪烁。 我披上衣服,抬头望向窗外,入眼的,却是娉婷满园的白色芍药花…… 第三十七章 将离殿老柱变新梁,干地生新草的事情第二日便在整个王宫里传开了。宫人们议论纷纷,说自从神兽失踪之后,这将离殿就衰败如死坟,从没长出过一根草,看如今这情形,怕是神兽真的要回来了。 很快,上川连便下令彻查整个王宫,一旦发现周围有人形迹可疑便速速上报,并严令禁止宫里的人谈论此事。然而谣言如洪水猛兽,不管如何围堵,却还是顺着王宫的墙缝瓦隙流窜出去,闹得天下皆知。 而与此同时,另一种说法也悄悄在坊间流传起来。 有人说,二王子在城门处设的结界根本不是为了迎接神兽,而是直接将神兽传送到王宫地牢。因为二王子怕新的神兽不肯选自己而威胁到自己的统治,所以要抢先除掉神兽,以免去后顾之忧。 流言不知从何处开始,却以极快的速度在整个王都蔓延,到最后上川连不得不采取高压手段禁止言论,逮捕了大量造势者,一时间都城内的牢狱人满为患,王都上下人心惶惶。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都内的流言刚刚平息,王都外又产生了新的声音,而这对于上川连来说,却是更为致命的。 那是有关一百年前的传闻,有关当年究竟是哪位王子让神兽幻化为人的传闻。传闻说,当年神兽选择的并不是任何王子,而是前国师云弄,这无疑等于在质疑上川连执政地位的合法性。 而国师云弄在子民心中,素来享有很高的声望,当初上川连向天下宣布以叛国罪将云弄处死之时,就已经在民间引起了不小的非议,此流言一出,上川连便不仅仅是暴虐无常谋害忠良,而是被冠上了篡国谋逆的罪名。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巧合,似是为了印证上川连有违天意的统治,全国各地陆续发生天灾,从地震到火山,从洪水到干旱,加之以长久的繁重税赋,民间怨声载道,大有高举义旗起兵反抗者。 短短几天之内,全国上下风雨飘摇。 当然,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热闹,王宫内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我的换溶液所剩不多,不能频繁地更换身份,再加上现在王宫里哨岗频繁,监督严密,再也找不到机会出去乱逛,因此我只能长时间地扮作慈美人,一边窝在云飞殿里长毛,一边寻找机会收集线索。 上川连已经有好几日没来云飞殿,但每天都不忘派人过来送点东西,或是稀有的果品,或是精巧的玩意。 前天送来一对暗夜神界的星光耳坠,在夜晚不但可以 发光照明,还可以与天上的繁星产生辉映,指引方向。昨天送来一盒凌丝软糕,用近百种花蕊制成,入口即化,甘甜芬芳,久服可以清脑怡神,润肺补气,刚好对了慈美人的病症。 今日他送来的东西更是稀罕,竟是一只捣药用的杵桶,只不过这杵桶材质颇为奇特,坚固耐用,却又不像普通杵桶那样沉重,桶上方捣药用的手柄还包了一层软绵,捣药时不但省力,还不磨手,让人不由惊叹设计者的细心。 因为慈美人擅长医术,尤其对各类药草有浓厚的兴趣,为了不引人怀疑,我白天只能硬着头皮去翻医书,对着一堆烂草枯枝,倒是让我想起以前和云弄住在山谷的日子,那时我们的茅屋里也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草。 早早用过晚饭,夕阳犹在天边,淡淡的红霞从木窗外泻进药房,让整个小屋都盈满了温馨。我正专心摆弄着上川连新送来的杵桶,杏儿在用铁船磨药,清兰守着紫铜锅煎膏,周围还有一群小丫鬟打杂。我被锅子里的热气熏得鼻尖冒汗,用袖子随意蹭了蹭,伸手向一旁道:“给我弄碗水喝。” 有人给我递过来一杯清茶,我头也不抬地接过来一口闷掉,然后抹抹嘴嘴,继续和杵桶奋斗。 多日不曾锻炼臂力腕力,退步了不少,借着捣药的机会倒可以练习练习,于是我将杵桶里的烂药渣当做上川近的脸,一锤锤下去猛砸…… 砸着砸着我渐渐觉出不对,原来不知何时屋里的一众宫女竟全部退了出去,我余光里瞥见门口站着的人,旁若无事地继续捣药,心里却默默感叹王宫里的人深藏不露,各个身手敏捷轻盈,都是懂得如何淡化存在感的好手,就连我这个曾接受过职业训练的也自愧不如。 上川连也不说话,只是倚门静静看我,我兀自捣了一会儿药,然后停下来活动活动脖颈手臂,待要站起身活动一下腰肢,才将目光投到上川连身上,故作惊讶。 “累了吗?”上川连还穿着执政官的玄色朝服,走到我身后,不由分说地将我按在椅子上,大手覆上我的肩膀,帮我轻轻推拿,“早就跟你说过,这些粗活就交给下人去做,又何必自己动手。” “药也是有灵性的,只有亲自精管才能在用药时事半功倍。”我想起了以前云弄说过的话,直接搬过来用。 “每次你都这样说。”上川连微微笑了笑,阴沉的脸色也有了些许晴转,语气中饱含宠溺。 我倒是有些意外,不想随口一说却和慈美人不谋而合,想必是因为天下 医者都有些共通的原则。 上川连身上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我又明显感觉到他两只手的力道不太一致,于是抬头看他,目露担忧,“听人说昨日有刺客行刺,可否受伤?” “只是几个流寇而已,如何能伤得了我?”上川连垂眸看我,目光温和,这让他看上去完全像换了个人,感觉不到丝毫戾气。 我舒了口气,作势站起身,却“不小心”将旁边的紫铜锅撞翻。滚烫的药汤泼出来溅在地上,我惊呼一声向上川连怀中一躲,“不由自主”抓紧他的右臂,只听上川连一声闷哼,眉间微蹙,玄色的袍服袖子上绽开一朵暗色的花。 袍子的底色盖住了花的颜色,我却知道,那是血染的印记。 “不是说没受伤吗?”我惊慌地覆上上川连的右臂,抬头看他,声音微颤,“怎么会这样?” 上川连将右手背到身后,甩了甩袍袖,“只是擦了点小伤,无妨。” 我红着眼圈转身去柜子里翻出药箱,轻轻拉过他的手坐下,“一定是我刚刚碰到了你的伤口,我先帮你简单包扎,一会儿再让御医瞧瞧。” 上川连任由我帮他挽起袖子,拆开绷带,深可见骨的刀伤正在流血,我低头帮他上药,他却面色如常,似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只是有些入神地看着我,淡淡的斜阳将他的侧脸映得柔和,驱散了所有阴沉,那眼神似是能望到人的心底,甚至让我不敢回视。 “阿慈。”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我在路上捡回来的那只断腿的白兔?” 我心里咯噔一声,最怕的事来了,最怕他要提起什么旧事。 “嗯。”我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时你都不肯拿正眼看我,却对那只兔子呵护有加,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也能变成你手中的兔子就好了,不想今日却得以实现。”上川连说话的时候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但看得出来,他此时心情很好。 我不经意间抬头瞥了眼他的笑容,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挺缺德的事。 心里虽这么想,但我还是沉默了一会儿,寻了个契机小心问道:“殿下,我最近听见了些传闻……” “嗯,听了什么?” “听说……听说神兽被你毒杀……这是真的?” 上川连沉默地看着我,神情莫辨。 “殿下若不想说便罢了。” “没错,是我派人毒杀神兽。”上川连将衣袖理好,神色坦然地看着我,“又如何?” “可是……可是这要遭天谴的啊……”我皱眉道,不过说实话,刚刚那一刻的上川连很是让我佩服,那敢作敢当的气势倒是比某些阴险狡诈的人强得多。 上川连冷笑一声,神情倨傲,“天谴?那便由我一人来承担好了。什么神兽选王,简直荒谬,我偏要让这愚蠢的制度从我这里断绝!” “那一百年前的传闻……” “传闻说当初让雪凌兽幻化的是国师云弄,不如说其实是所谓的大王子上川近。”上川连面露嘲讽,”云弄……他甚至都不算做一个完整的人,又有什么能耐让神兽幻化?” “可是雪凌兽却在天下人面前尊你为王……” “所以说神兽不过是头愚蠢的牲畜,一百年前的雪凌被上川近当做夺权的垫脚石,一百年后的将离也不过如此。” “将离?是说将离殿的将离?”我微微蹙眉,对于被叫做牲畜深感不满。 “将离兽从出生起就被我日日喂毒,若不是后来云弄将它掳走,用芍药花的露水喂了它整整五十年,它哪里会来的本事闯到王宫里,造成我今日腹背受敌的局面!“上川连说这番话时面色阴郁,眼中渐有杀气。 我乍一听他说神兽在王宫,不由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在他面前穿了帮,待看他只是寒着脸看向窗外,才知道他并没有怀疑到我头上。 “神兽将离就在王宫内,我必叫她有去无回。”上川连掷地有声,我却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阿慈,今日的话我只对你一人说,我也只说一次,从此以后便再不要提起。”上川连似是感觉到了我畏惧的神情,便将语气放得温和一些,他轻轻握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阿慈,我的狰狞永远只对别人,但对于你,只要上川连活一日,便护你一日周全!” 第三十八章 又是一夜繁星满天,窗外的芍药花随着晚风轻轻摇曳,送来阵阵清香。我托着下巴在桌前翻书,从宫廷正史到民间野史,对于一百年前的那场宫变无一例外地都是几笔带过,没有过多记载。 面前摊着一本《灵神外传》,是我近日让展眉去宫外的书摊上淘来的,讲的是历代神兽的传奇故事,没想到最后一页竟然还记着几行有关将离的事迹: “七王之乱后,二王子连执政,新有神兽自芍药中降生,名将离。然将离兽自出世后神迹不显,无知无觉,行如躯壳。将离五十年,神兽失踪,自此下落不明……” 我看了之后不禁长吁短叹,心道要不是我白十七被人干掉之后刚好穿到这只神兽的身体里,这悲催的将离还指不定窝囊到什么时候。 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我用发簪拨了拨灯芯,正准备换一本书继续看,窗外突然黑光一闪,一只黑鸟落在案前。 自从上川近离开王都之后,这只黑鸟每天晚上都会飞来,带来一张纸条。最初的几天我都是将纸条拆下来直接撕碎扔进恭桶,后来忍不住好奇,想知道上川近究竟都给我写些什么,于是才拆开来看。 上川近告诉过我,王与神兽之间存在感应,所以他能用王令直接与我对话,但是知道我不喜欢,因此以后便用这只玄鸟和我传递消息。 我拎起玄鸟的爪子将纸条拆下,但见今天上面只简简单单写着一句话: 卧龙山已入了秋,前几日经过教场,突然想起你射箭的样子。 他每天都这样,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给我,有时说自己午饭吃了什么,有时又跟我说他备战的情况,粮草到了哪里,兵将准备调到哪里,倒是没把我当做外人,似是完全不怕我将这些信息捅给上川连。 我照例将纸条用灯火点燃,看着那白纸一点点化为灰烬,这时听到有人敲门,黑鸟则一闪不见。 杏儿端了一碗莲子羹进来,说是二殿下听说慈美人近几日夜读劳累,特意派人送来的。我接过莲子羹,用勺子舀了一点放进嘴里,香甜微涩,甘苦留香。 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首诗,想不起全部,只记得最后一句是“莲子清如水”。 莲子清如水。 怜子情如水 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教官给我讲解这句诗的情景。 杏儿退出去之后,玄鸟又闪身现了出来。它每天送完信都会留下 来待一会儿,仿佛是期盼什么,我也不理它,有时候心情不好还会抓住它直接扔出窗外。但是这一日我却看着它那对亮眼睛思量许久,回忆起昨天上川连跟我说过的话,慢慢提起笔来,找了张纸条写了几个字。 那玄鸟看到我拿着纸条看它,激动得爪子都微微颤抖,蹦跶了几下凑到我面前。 果然可以回信啊!我挑着眉看那只玄鸟,觉得这东西倒是稀奇,然后将纸条绑在它腿上。 本以为玄鸟送信至少要一天的时间,谁知它离开才仅仅半刻钟的功夫,便又身姿一闪地高扬着美丽的头颅出现在我面前,带回一张新的字条。我将字条打开一看,果然是上川近的回复。 刚刚问了他一味草药的药性,以及与其相生相克的其他药材。上川近的回复极其详尽,笔迹流畅,一看便知是成竹在胸。 看来他也精通医术,以前倒是没发现。于是我想了想,再次提笔写道:以前听莫迁说,你有一百年的记忆空白,是真的吗? 然而这一次,等了许久,却没有回音。 桌案上放着的那碗莲子羹已经凉透了,我无聊地又拨弄几下吃了两口,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有人说话: “阿慈。” 上川连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 我拿汤勺的手抖了抖,大晚上的怎么平空跑来吓人呢?将瓷碗放下,转过身看上川连,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了他的目光。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上川连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和上川近不一样,是个很容易暴露自己内心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有胆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 我看着他那平静如常,却陌生到让人心寒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矮身唤了声“殿下”,慢慢向书架边挪去,心里犹在思索究竟哪里漏了破绽。 “阿慈最近常常读书直至深夜,都读了些什么,也说给我听听?”上川连很专注地看着我,负手一点点靠近。 我若无其事地用指尖掠过一排排书,从右边数第五排第三个格子,左数第四本…… “只是读了些医书而已。”我微笑着回答,将那本书从书架上拿下来。 “阿慈最近变了很多,会看着我,会对我笑,会去我的书房送点心,会与我谈论国事,我原以为终是我的真心打动了你……”上川连语气轻柔到几乎是自言自语,目光缓缓地移向桌上那碗莲子羹,眼中竟有着难以言喻 的悲伤与自嘲。 然而只是那么一瞬间的落寞,他猛然看向我,幽深的眼中似是燃烧起地狱的魔火,恨不得化为火龙将我吞噬,垂在身侧的右手不着痕迹地缓缓翻转,掌中幻出赤红的烈焰,。 “你装的很像,我几乎就被你骗了,只是你犯了个愚蠢的错误。”他一步步走近我,左手一挥,屋子里的所有门窗嘭地一声封死。 他的周身散发出森森的寒气,暗红色的长衫下摆随着屋子里越来越强大的气场飘扬飞舞,如腥红色的曼珠沙华。 “阿慈,她从来都不吃莲子。想要伪装成她,怎么可以连这个都不知道呢,我们尊贵的神兽……”上川连的眼睛眯起,右臂猛地向前一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四个字,“神兽将离!” 一个硕大的火球夹带着炙热的气流迎面袭来,恨不得将一切焚为灰烬。我可以感觉到那一股一股的热浪不断向我涌来,立刻将手中那本书向他掷去,里面是淬了毒的飞镖。上川连念诀一挡,将飞镖悉数拦在半空。 原也没打算能伤到他,只是他这样一收法势,狰狞的火球在半路停滞了片刻,我抓住这瞬时的机会,摸到书架上藏着的绳索,用力一拉,将身体带离地面,跃上房梁,回身又向他掷出几只飞镖,然后用肘部猛力撞击屋顶。 上川连这次甚至不屑于用魔法去接我的飞镖,只是用金属护腕将飞镖挡掉,敛襟轻蔑地看着我冷笑:“怎么,堂堂神兽竟只会用蛮力,连个像样的大魔法都放不出?” 细碎的木屑和厚重的尘埃随着我的撞击纷纷扬落,呛得我猛咳,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丝毫不敢停歇,木制的顶棚终于被我撞破一个洞,我拼命地扒开几片房瓦,闪身钻了出去,在屋顶还没站稳,脚下突然炸开,只见上川连口中正飞快地念诀,一个又一个带有巨大冲击力的光球向我执来。 我左躲右闪,倒是没被他击中,但眼看着脚下的屋顶被上川连轰成了马蜂窝,我便再无落脚的地方,心中一急,向下面高声喊道:“上川连,你可知慈美人本尊现在何处,不怕这样炸下去倒塌了房屋将你的心肝活埋?” 上川连眼中有滔天的震怒,俊朗的面容几近扭曲。虽然他看向我的目光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手中的攻势却仍和缓下来,我抓准时机踩着屋檐一路飞奔,向王宫外逃脱,却听上川连在我身后高声向赶来的侍卫吩咐道: “追刺客!不论死活,决不能放出王宫!” 安静的夜晚被火光 点燃,亮如白昼,我孤身一人在越来越多侍卫间躲闪周旋,身上的飞镖已经用完,如雨的箭矢在我身后如影随形。因为已经很多天没有再服过换溶液,我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恢复原本的样子。 衣服已被汗湿透,散碎的发丝紧紧贴在额头上,身上已经有无数道细小的伤口,翻过一座座宫殿,城墙,这苍凉的黑夜里,火把的映射中,放眼望去,却是看不到边际的茫茫殿宇,如一头蛰伏的猛兽,张着巨口等待着将我吞没。 四处都是火光流动,人声嘈杂,纷扰的士兵口中高呼“抓刺客”,像围猎一头野兽。 终于,我被围困到一间小亭子里,手拿一柄匕首,身上浸染了鲜血,也分不清是我的还是别人的。已经放倒了很多人,估计也不小心弄死了几个,不知道又要遭到多少反噬。 我气喘吁吁地警惕着,脑子却在飞快转动,既然上川连知道我的身份,喊的却是“抓刺客”,那么…… 包围着我的侍卫们都被我一身的煞气所迫,犹豫着不敢靠近,僵持了一会儿,总算有一两个胆子大的手举长剑向我攻来,我却高声喝道: “大胆狂徒!竟不认得神兽真身!还不退下!” 那正欲攻上来的几个人止住了动作,面面相觑。 “休听她胡说!神兽乃圣灵所在,法力强大,慈悲仁善,怎么可能像她这般?”其中一个侍卫首领反驳道。 “就是,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怎么可能是神兽大人!” 经如此一番言论,一时间群情激奋,所有侍卫向我合攻而上,我筋疲力尽,觉得眼前渐渐发黑…… 上川近,你要不想我死,现在就滚出来啊,像上次那样告诉我两句咒语也好…… 就在这时仿佛心有灵犀灵光一闪,脑中竟然突然想起那只黑鸟第一次给我送信的内容: 如遇险,逃至神殿,可保命。 我挡开了又一轮攻击,跃上亭子,向四周看去,心里一阵宽慰。浓浓夜色下,那莹白的宫殿就在身后,从未像此时这般,让我觉得如此亲切。 有了希望,我的精力集中了一些,努力向那宫殿的方向杀去。 眼看着只要再翻过一道宫墙便可踏入神殿,身后却突然金光大盛,只见是上川连亲自带领人马追赶来。 想必是他已经找到了慈美人,估计样子不太好,戳痛了他的心肝,只见上川连此时面色愈发阴沉,薄唇紧抿,抢过身旁 侍卫手中的弓箭,接连向我射了三箭。 眼看着利箭飞来,我却正攀在宫墙之上,避无可避,无处着力,只能尽可能地往上爬……白色殿宇近在眼前…… 这时,听见一声刺破皮肉的钝响,我觉得背后一阵尖利的疼痛,腔中涌出一口腥甜,却拼尽最后的力气让自己翻过了宫墙,坠进了神殿荒芜的庭院。 然后我的眼前一黑,便再没有了知觉。 因此,我并没有看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这一晚,王都中每一个在睡梦中的人都被刺眼的光亮唤醒。人们纷纷揉着惺忪的睡眼推窗而望,只见王宫的方向,一片祥瑞的彩光萦绕在静夜之上,那沉寂了整整五十年之久的莹白殿宇,在璀璨星空的簇拥下,再次焕发出久违的神采。 它的光亮圣洁而纯粹,驱散一切黑暗,阴霾,仅仅是这样远远望着,便觉得有无穷的力量包围着,内心充满光明与温暖。 人们望着那宫殿的方向,纷纷俯身膜拜,被病痛,饥荒,苛政所折磨的困苦百姓激动得老泪纵横,因为他们知道,神兽终于回归神殿,赐予他们福佑,希望…… 番外教官(上) 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和南太平洋上其他岛屿一样有着金色细软的沙滩,高大笔直的椰子树随处可见,点缀着生机盎然的丛林。海鸥在天边自由地翱翔,偶尔一头扎进海面啄起一条小鱼。 当然,如果不是岛屿四周那显而易见的炮楼,还有湿润的海风中隐约夹杂的血腥气,这里,本可以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天堂。 三两个穿着墨绿色军裤的男人粗野地笑着向海滩走来,他们来自世界不同的角落,有着不同的肤色,发色和瞳色,但他们身上却又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紧致的肌肉,流线型的身材,海风与血腥的混合气息,还有野兽一样泯灭了人性的目光…… “嘿!凌!怎么还在这里坐着?” “是啊,听说今天又进来一批新的,不去看看吗?” “说不定有对你胃口的哦!”男人们笑着打趣,吹着口哨,神色间却陪着小心,不敢过度放肆。 岛上的所有人都知道,凌在这里是特殊的。他虽然是这里的教官之一,却从不给学员上课。但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能力,岛上的老人至今都忘不了几年前的那个黎明,白皙的亚裔少年悄无声息地登上小岛,仅凭手中一把匕首,便肢解了岛上最强的四位教官。温热的血液流遍了金色的沙滩,染 红了少年白色的衬衫,却不曾在他幽深的眼中惊起半丝涟漪…… 从他出现在岛上的那天开始,伴随他的议论与传说就从不间断。 有人说凌最可怕的不是他的身手,而是他身上的那种气度,即使身为少年,在与岛上的负责人陆先生对视时也丝毫不显弱势。他凉凉的目光落在谁的身上,便叫谁不由得气短了三分,情不自禁地顺从低头。 没有人知道当初他与陆先生说了什么,总之,他在岛上留了下来,不愿意说话,不喜与人交往,每天坐在海边看着潮起潮落。 人们永远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敬而远之地看着他坐在海边的背影,从日出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出,没有什么能激起他的兴趣,人们有时甚至怀疑,他究竟还是不是一个活着的人。 唯有一样事可以引起凌的兴趣,那便是每月带新人上岛的日子。 “凌!据说这次带了几个亚洲女孩来,不去看看吗?” 黑发的少年眼睫忽地动了一下,让人知道他还没有风化为雕像。他将目光慢慢移到那说话人的身上,那人竟然有些惶惶地低头退后了一步,不敢与他对视。 “多谢。”少年站起身,虽然没有眼前的人个子高,但那淡淡的目光却给人种俯视一切的错觉。人们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细碎的黑发散乱在风中,黑色的长靴在沙滩上留下两行浅浅的足迹。 不知道,这一次的新人中会不会有人被他挑中,成为他的学员…… ………… 小岛的训练营地里,一排七八岁的小姑娘战战兢兢地穿着刚刚发下来的小背心和小短裤,睁着大眼睛赤脚站成一排。她们都是被人用各种手段骗到这里的,有的是与父母一时走失,有的是不听话一个人出去乱逛被拐,有的则是流浪街头的孤儿,但无一例外地,都长着张漂亮脸蛋。 凌远远地走过来,立刻就觉察到了那种气息,那种与自己纠缠了近百年的,互生互助,相互吸引的,熟悉的气息……他的心猛地跳动,一向没有波澜的眼神,在这一瞬间,仿佛沉睡了多年,终于得以苏醒。 他在那排小女孩的面前站定,目光依次从她们身上扫过: 这是群天使一样的小姑娘,此时却已经永生永世地陷入了地狱。她们有的人不明所以,有的人还在害怕地低低抽泣,也有的虽脸蛋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经止住了眼泪…… 凌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个最为瘦小的,留着头 乱蓬蓬黑色长发的小女孩身上,只见她百无聊赖地直看着前方,没看出半分恐惧,反而毫不掩饰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吧嗒吧嗒嘴。 凌的嘴角漾起一丝涟漪,幽深的眼中却涌出痛惜之色。他慢慢走到那小女孩面前停住,短短的几米距离对于他来说仿佛遥远得像半个世纪。 小女孩正无精打采地垂着头,看到一双黑亮的皮靴停在自己面前,不由扬起脸看,大大的黑眼睛有些许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凌低头问道。 小女孩摇摇头。 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微笑道:“那以后就叫你十七吧。” 这一批同她来岛上的一共有十七个孩子,按以往的规矩她们必须互相厮杀,淘汰到最后一个才能活下来,离开这里。 穿着白衬衫绿军裤的少年将手收回,对跟在一旁的记录官说:“这个孩子我要了。”然后又看了眼那小女孩,才转身离开。 一旁的记录官有些目瞪口呆,在原地愣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 从来都不肯收学员的凌教官竟然要了人?而且还亲自给那孩子起了名字? 记录官不由多看了几眼那还在发呆的小女孩,相比于其他孩子,并不见怎么出众。他在本子上将“十七”这个名字写到“凌”的名字后面,抬头看向那少年傲岸的背影,本来还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奇怪,这一刻他心里却有几分明白: 这个孩子,大概就是这十七个人之中,那唯一一个会活下来的吧…… 十七个新进岛的孩子被分配给不同的教官之后,便进入了正式的训练生活。不错,这是一座专门用来训练的岛屿,每个月带进来一批女孩,教她们如何格斗,如何用刀,如何用枪;教她们各国的语言,礼仪打扮,舞蹈品酒。她们被培养为最得体的淑女,却要在残忍的厮杀中,踏着同伴的尸体才能活着走出牢笼。 然而,离开了这里,不过又是进入另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一朝卖命,到死方歇。 这一晚,如果有人来到海边,便会发现令人吃惊的一幕: 一向高傲冷漠的教官凌,竟然虔诚地跪在沙滩上,抬头仰视着星空,右手抚胸。细碎的黑发迎着海风轻轻飘扬,他的眼神深邃如这夜幕下起伏的大海。俊美白皙的脸上,是肃穆庄重的表情。 但人们绝不会知道,在他的世界,以手抚胸,仰望星空,便是与神定下了契约,便是在神的面 前许下了不可反悔的誓言: 我愿用我的全部,承担她即将犯下的罪。 偿还她的血,背负她的债。 我愿用我的全部,洗清她前世今生的恶。 换得她来世的自由。 仁慈的神,求您免去她的磨难,将责罚归于我一人。 哪怕,这残存的一缕魂魄,也会随之灰飞烟灭。 海浪声击碎了寂静的夜晚,少年久久跪在漆黑的海边,闭上眼,那万年枯槁的眼里,滑下一滴晶莹的泪…… 番外教官(下) “教官,你找我?”少女十七站在办公室的门口,金色的阳光从走廊的落地窗洒进来,将她莹白的皮肤映得更加光彩动人,她的眼睛很漂亮,却是淡漠的,即使有再明媚的阳光也进不了那里面一丝一毫。 凌正坐在椅子里看文件,墨绿色的军裤下隐隐现出修长而强韧的双腿,十年的光阴,他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无论是犀利的眼神,还是有棱角的轮廓,都让他渐渐具备成熟男人的魅力。 依稀记得当年,她只有九岁,他只有十六岁。 凌听到声音抬起头,冰冷刚毅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柔,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快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还行,应该不会残废”十七一瘸一拐地蹭进来,顺手在教官桌子上拿了个芒果,无所谓地耸耸肩。 凌盯着她那条被绷带缠住的腿,微微蹙眉,放下文件起身上前仔细查看。 “怎么伤这么重?都快伤到骨头了。” “这不能怨我,海洛因那女人是个疯子!明明已经吹哨了的,她却趁我不备又扑过来……”十七已经在啃芒果了。 “总归是你技不如人。” “才不是!是她违规!” “伤好以后每天早上绕岛三周跑。” “可是教官……”十七还想反驳,看到凌轻飘飘扫过来的目光,顿时打了个机灵,垂头丧气地不再吭声,却有些不甘愿地向上吹了吹流海。 敢跟自己教官吹胡子瞪眼的,估计全岛上下除了她再找不出第二个。凌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抱着双臂低头俯视她,十七在这样强大气场的笼罩下,一点点萎靡下去。 “明天是最后一轮测试,小心点。”凌随手抹了下十七的嘴角,手放下 时若有若无地碰到她的上衣口袋。 十七下意识低头,心下会意,却继续低头吃芒果。 “去吧。”凌淡淡地说,黑色的碎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微弱的金光。 十七一路走回宿舍,待确定周围没有人时,才摸向自己的上衣口袋。 果然,里面有一枚药片。 明天是她在岛上接受的最后一轮测试:试药。 所有学员都会被喂下毒药,谁能挺过去谁便可以顺利过关。只要通过了这轮测试,她便可以成功结束训练,离开小岛,开始真正的杀手生涯。 本来以她的能力,早在五年前的小组淘汰拼杀中就该被人了结,是无论如何活不到这个时候的。但是整个小岛的人都知道,教官凌最为护短,在他的暗箱操作下,无论是格斗还是器械,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敢给他家十七亮红灯。 也正是因为这样,十七的真实水平至今为止还是个“说不得”的敏感话题,毕竟,没有人愿意得罪凌那个人,那个在短短五年内便晋升为全岛首席教官的可怕男人。 这枚药片应该就是明天试药时的解药吧……又要作弊了呢…… 十七虽然这样想了一想,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将药片往嘴里一扔,没有一丝愧疚感地跑去吃饭了。 然而当天晚上的教官酒吧中,却飘荡着男人们兴奋的荷尔蒙气息。 “听说了吧,这次新人的试药?” “当然,这下有乐子了,呵呵……” “不知道我会被分给哪个呢,真希望是那个意大利小妞。”男人的大手摩挲着泛胡茬的下巴,露出贪婪的目光。 “先别急着高兴,首先要管好你那根棍,然后才能有肉吃。” “说是这样说,可是一想到那些小美人被灌了药……啧,我倒是宁愿事后受罚……” 啪,一声酒杯放在吧台上的脆响,凌面色阴沉地站起身,披上制服外套,整个酒吧瞬时间安静下来。 然而凌此时并没有功夫注意旁的事物,他微蹙着眉离开酒吧,脑中只反反复复想着一件事: 他们换了明天测试的药! ………… 狭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墙角还有一个水龙头。 十七蜷缩在床上,尽量不让自己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叫男人的生物。但是身体还是不断地升温,小腹里像是有个不听话的钩 第三十九章 我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零碎的画面不停地在脑中闪过,却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我的手动了动,摸到的却是柔软舒适的被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我中了上川连的箭啊,怎么身上一点疼痛都没有?极力睁开眼睛,入眼的却是一片雪白的纱幔。 “将离大人醒了吗?”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女孩托着茶盘在我身边问道,头上有两个用丝帕包着的圆发鬏。 “呀,将离大人真的醒了呢!”另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女孩伸长了脖子,满脸兴奋的凑过来看。 “恭贺将离大人回归神殿。”一群穿着白衣的小女孩涌到我床边,呼呼啦啦拜倒了一地。 我挣扎着坐起身,看着满满一屋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冲我眨啊眨,急忙扶住额头。 嘶,头疼。 “将离大人不舒服吗?”离得最近的圆发鬏急忙扑到我面前,我下意识闪身一躲,丢过去一个冰冷的眼神。小女孩被我唬得一退,一双大眼里立刻蓄起两包泪。 我浑身一颤,顿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以前在岛上看到的女孩子都是些手段残忍的小野兽,即便是每个月刚上岛的鼻涕鬼们也不曾哭得这么瘆人,我小心翼翼往旁边躲了躲,谨慎地绕过她跳下床。 “这是哪里?”我看着那个圆发鬏低垂着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默默走到阴暗的小角落蹲下,皱着眉问道。 “这是将离殿呀。”另一个圆发鬏回答,有些同情地瞥了眼坐在角落里的那个。 将离殿?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雪白的丝质薄衣,下摆长曳于地。华美的绫罗在室内通明的灯火中泛着淡淡银光。狐疑地托着脚步走到窗边,小发鬏们纷纷退开,给我让开一条路。我将巨大的白玉窗缓缓推开一道缝,发现自己正立于高阁之上,清风扑面而来,夹带着淡淡的芍药花香。净蓝的天空下,远处天华湖碧波荡漾。一阵阵悠远的钟声回荡于九霄云外,伴随着锣鼓喧天的嘈杂。 “外面怎么了?” “百姓们都在庆祝您的回归呀!二殿下特地命人鸣钟三天呢!”小发鬏喜气洋洋。 二殿下?说的是上川连吗?我掏了掏自己的老耳,觉得不是我出现幻听就是这小丫头精神失常。上川连为我的回归鸣钟庆贺?我看敲丧钟还差不多。肚子里咕咕一阵叫,我决定不论怎样先填饱肚子再说,于是冲那还在角落里抽泣的小发鬏招招手。 受到召唤的小发鬏立刻止住泪,欢天喜地跑过来,充满期待地眼巴巴看着我。 “去给我弄点吃的,要肉。” 小女孩乖巧地施了一礼,连同其他几个一起退了出去,剩下的发鬏们满怀羡慕地看着那几人离去,又齐齐将目光投到我身上,似是也希望自己能分到点什么工作。 我向窗外望了望,亭台楼阁飞花如梦,错落的景致有如仙境。雪白的玉柱焕发出圣洁的柔光,碧草青石边,有白衣的小童欢声笑语。十里红莲,蔓延到宫殿的尽头,巍峨的宫墙上爬满了油绿的绿叶,清澈的露珠从上面圆滚滚地滑落,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现出七彩的颜色。到处都是一片生机盎然,再找不到一丝一毫荒芜的痕迹。 那一晚被围追时的火光仿佛犹在眼前,我却不知道失去意识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其中一个发鬏。 发鬏摇了摇脑袋,咧着嘴看我,铜铃一样的大眼睛盛着满满的笑意。 这孩子……莫不是傻子? “那你呢?” 另一个发鬏也有样学样地猛摇头,笑得没心没肺。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不会……都是傻子吧…… “我们都是被将离大人生出来的,所以都没有名字。”其中一个稍微伶俐点的摸到了问题的关键,及时挺身而出,大声说道。 然而不巧的是,我此时正端起茶碗喝水,听到她这番惊人言论扑哧一声将茶水尽数喷出,还被狠狠呛了一下,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肚子。“再……再说一遍?” “将离大人回归神殿,神殿复苏,我们都是神殿的一部分,也随之苏醒,是来侍奉您的。” 神殿的一部分吗……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众发鬏,竭力把她们想象成一根房梁或是一块地砖,于是头又开始疼了起来,摆摆手让她们都出去,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理清思路。 “启禀大人,百官已在殿外恭候多时了。” “百官吗?”我微微皱眉。 “正是,满朝文武都在外面等着见您呢!” 还不等我回答,便有三两个小女童推推搡搡地进来,手中捧着一摞摞衣物。她们不由分说地将我推到梳妆镜前,绾发簪钗,玉带束腰,广袖绫罗锦袍加身。 “这是干什么?” “百官觐见,便是大典,当然要陪玉冠着朝 服呀。”给我梳头的小丫头一本正经。 我伸手一挡,戒备地盯着那满满一桌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看上去每一件都有千斤重。 “我不见,快让他们走。” “哦。” 我话音刚落,发鬏们立刻又手脚麻利地搬东西卸货,嘻嘻哈哈地抱着衣服拖着首饰盒子大步往外走。 “回来,我……还是见吧……” 发鬏们回头看我,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个问道:“大人,那您究竟要不要见他们啊?” 我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觉得在文武百官前露个脸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才能坐实了神兽的身份,量上川连也不敢明地里拿这个国家的宝贝神兽怎样。 “见!” 发鬏们互相做了个鬼脸,又开始忙活起来,捧着鞋子的那个悄悄凑到捧着玉冠的那个身边,用手挡着嘴,用我可以清楚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将离大人还真是纠结。” “是啊是啊。”另一个抿着嘴偷偷乐。 我坐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山燕子中间,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冲出这将离殿再挨几个上川连的火球。 这些孩子太不成样子,看来要有人好好教教了…… ………… 将离殿外,一望无际的芍药花簇拥着这座雪白的殿宇,簌簌花瓣漫天飞扬,落在百官藏青色的朝服上。我放眼望去,只见这些官员大都是些垂暮老者,并不见上川连的身影。 “臣等拜见将离大人。” 我刚刚走近,文武百官便纷纷跪拜,其中有几个的胡子白得都快赶上居元老头了,这不是让我折寿嘛。 从来没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拜过,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自问平生没拜过神佛,只知道但凡高高在上的人都尽量少说话,就比如说我做杀手时为之工作的组织,直到死我也不知道究竟在为什么人卖命。 见我不说话,百官们又高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看着那一个个规矩翘在半空的屁股,幡然醒悟,原来此番场景我还是要说些什么的。 “嗯……嗯。”我想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两声,还是同一个字。 站在我身后的小发鬏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大人……这个时候好像……好像应该说免礼或是请起或者是……” 我不满地斜了她一眼,发鬏立刻噤声。 官员们得到了回应,又山呼朝拜一番,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们都伸长了脖子想把我看仔细,却又要保持官仪不得失礼,看着他们脖颈扭曲成各种诡异的角度,我都替他们难受。 因为我的坚持,最终发鬏们没能如愿以偿地将那些零碎东西插上我的脑袋,只用一根玉簪帮我绾了个发髻了事。我此时格外庆幸自己的决定,不然在这高台风口上站这么久,还要接受一帮糟老头的审视,我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暴走。 “大人……您……您终于醒过来了……”一个爷爷辈的老臣突然很煽情地高呼一声,扑倒在地膝行了几步,一把拉住我的袍摆,老泪纵横。“我民有救了……有救了……啊——” 搏击训练时教官说过,如果有人趁你不备抓住你衣服,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踢他软肋,迫其松手。不然你的衣服到别人手中便立刻化为捆缚的绳索,让你无力回击。 所以,当我看到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我踹得滚出去十几米远才堪堪停住时,真的是有些愧疚的。说话就好好说话呗,做什么总喜欢抓人衣服呢,真是的。 众臣目瞪口呆,几个仆从急忙去搀扶那趴在地上的老臣,我本以为这样鲁莽的行为一定会将此人得罪,犹在懊恼,不想那老臣被人抬上担架后,居然热泪盈眶地看着我,嘴里继续喃喃:“有救了……有救了……哈哈……我民有救了啊……” 我望着他那被人一路抬出去的身影,不禁怀疑,这老头脑子不会是被我踢坏了吧? 这时一看上去相对沉稳的中年官员往前一步,对我深深一揖,道:“将离大人,请恕简大人失仪。只因我国近百年没有神兽庇佑,灾害频发,国力日衰,暗夜神族多有侵犯。然五日前边境来报,此次暗夜神界由新任女王亲自率领,大举入侵我国西南林地。而国内王位虚悬,朝纲不稳,断不能与之抗争。臣等此来便是请将离大人尽快与二殿下行神圣之礼,虽行礼之日不应草率决定,但国不可无主,还请大人三思。” “请大人三思。” “请大人三思……” 众臣本还在随声附和,然而不知为何,后面的人却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便是整齐划一的步伐声,佩剑战甲的碰撞摩擦声。很快的,将离殿外被士兵重重包围。 上川连还穿着墨色执政官服,脸色阴沉至极。待众臣看清来人,再看见此番阵势,顿时脸色大变。 “一个不留。”上川连目光淡淡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轻声下令。官兵们得令立刻上前将所有大臣拘住,去掉他们的乌纱帽,将其强行带走。 “殿下……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他身旁有人低声提醒,我仔细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卧龙山的军师莫迁,他竟然难得地将那身骚包的白色锦衣换下,穿着普通的朝服。仿佛是察觉到我在看他,他竟也望过来,还冲我眨眨眼。 “上川连!你是不是心虚?莫非果真如传言那般,你根本不是王位的继承……”这些朝臣哪个不是位高权重,遭到如此粗暴的对待,气得破口大骂。 上川连眼中眸光一闪,抽出佩剑直接抹向那人的脖子,那人还没把话说完,猩红的血雾便从颈间喷薄而出,与满园的落英一道,飞洒零落…… “我等是前朝老臣!你当日除我们兵权,将全国兵力只集中于王都一隅,才导致今日边境危难,现在又如此对我们……日后必失人心……” “都堵住嘴带走,先投入监牢严加看管,待我逐一审问,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从中煽动。”上川连不耐烦地一挥手,在场所有朝臣都被拖走,他转身对莫迁道:“今日之事,一字不可外露。” “卑职明白。”莫迁神色微敛,恭敬一礼,才快步退下。 莫迁难道真的背叛上川近,反投上川连的麾下了?还是仅仅是被安插在王都内的卧底? 我犹自琢磨着,并没有注意到上川连落到我身上的凉凉的目光。等我察觉时,他已经向我走了几步,我立刻向后退去,跨进将离殿的殿门。 上川连表情无波,但如果目光有形,我敢肯定现在自己一定被他的眼刀扎成活刺猬。他沉默地看着我,我警惕地盯着他。两人对峙了许久,直到他一声冷笑,从袖中抽出一册奏折,扔在我面前。 “上川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总算有了可以出兵的理由。” 我撇了眼摊开在脚下的折子,那是一篇讨伐檄文,落款处只写着一个“近”字。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这只畜生倒是有几分能耐,不仅为上川近效命,居然还勾搭上一个上川迟!”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怎么好端端的又扯上阿呆? 然而上川连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蔑而张狂地斜睨着我,“说我劫持神兽逆天而行?很好,我们倒走着瞧,就不信我动不了你。”说完,他便一甩袍袖,大步离去。 我举目看着他的背影,风吹依旧,落英缤纷。 “大人,他在威胁你呢!”一个小发鬏从我背后探出头来,跟我一起望着院子里的芍药花。 “是啊。”我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空中扑棱棱飞来一只黑鸟,“这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得安生呢。” “大人,那是什么鸟啊,脚上好像绑了东西。”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鸟。”黑鸟落在我手臂上,我拎起它的腿,直接递给小发鬏。 “把它交给厨房吧,今晚我们就吃它了!” 第四十章 神兽回归神殿,却迟迟不肯与上川连行神圣之礼,先前的谣言再次盛行起来,朝中本来就有臣子质疑,只是上川连一直采取强硬手段压制,然三天前近百名官员自发去将离殿请愿,却都有去无回。 本来这消息封锁得极严,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当日被我无意间踹飞的枢密使简迢明大人,因为提前离开,得知消息后连夜狂奔逃出王都,投奔了在通绝岭以西驻扎的上川近,因而才保住性命。 大家都说简大人起的名字好,简迢明,“捡条命”,怪不得近百名官员最后只有他一人漏网。 而这则消息激起了更多朝臣对上川连的不满,二王子威信日下,与此同时,大王子上川近和七王子上川迟分别于南漠和沙城起兵,一路招揽兵将贤士,直攻王都,打得旗号便是“诛无道,承天意。” 内有战火纷争,外有强敌压境,上川连腹背受敌,只能先与暗夜神族签订不平等条约休战,如此却又添了个卖国求安的骂名。 我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坐在软榻里听发鬏十一的汇报,知道此时上川连一定恨我恨得牙痒痒,明白自己的好日子所剩不多,只能抓紧时间好好享受。 “我让你们画的东西都画好了吗?”我问发鬏十五。因为懒得起名字,所以我索性给众发鬏排了序号,又省事又好记。 “回将离大人,已经画好了。”发鬏十五凑到我面前,低声说,一边说还一边警惕地四下看看。 我满意地点头,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对发鬏们的训练甚有效果,将离殿里总算落得个清净。接过发鬏十五递过来的几张图纸,细细查看,这正是前几天我让她们绘制出来的将离殿以及其周围的平面图。 “将离殿的地下通道居然可以通到外面,这是哪?” “回将离大人,这是紫英殿,前国师云弄的寝宫。”发鬏十五神秘回答,“这条通道好像没有人知道,是我和四十三无意间查到的。” “还有别人知道吗?” 发鬏十五摇摇头,认真道:“将离大人教导过,不管有什么发现都尽量不要声张,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可以派上大用场。” 我将图纸收入怀中,赞赏地摸了摸十五的发鬏,“做得很好。” 窗外传来悠悠的撞钟声,百官上朝的时间到了。我登上将离殿的最高处潇雨阁,俯视着整个王都,天蓝水净,天华湖畔万民遥遥朝拜。然而百官并没有去上朝的天南殿,反而向我这个方向走来 ,为首之人正是担任执政官的二王子上川连。 我挑了挑眉毛,眯着眼看他们走向将离殿,知道自己住别墅吃葡萄的好日子应该是过到头了。 “臣上川连今日携百官觐见将离神兽,乃是为我朝子民祈福。如今国内战火纷乱,王都子弟奋勇平叛伤亡无数。将离乃国之神兽,慈悲为怀心连百姓,烦请今日便登上祭坛施展神力,为我朝英勇的将士们祈福,免其伤痛,固其体魄,保我河山,稳定朝纲。”上川连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且故意用法术将声音扩大,回荡于整个王宫的上空,连王宫外天华湖畔的普通百姓们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臣等,恭请将离大人登祭坛做法。” 他说完这些,便带领百官向我深深一礼,神情虔诚而肃穆。 他身后的臣子们也随着他附和道: “臣等,恭请将离大人登祭坛做法。” 神兽不是白吃白喝地被供在神殿里,这我是知道的。所谓拿人钱财□,受着全国上下子民的供奉,就要为子民们办事,道理其实和做杀手也差不多。 然而问题的关键是,我这只神兽是被人封印了神力的,想必那天夜里上川连已经看出来了,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阴损的招数,想以此来动摇神兽在百姓中的地位,证明我是个冒牌货。 如此一来,上川近和上川迟的起兵就没有了借口,反而从正义之师沦落为乱臣贼子,而我这个冒充神兽的人则会被处死,一举两得,甚妙。 我静静地看着上川连那双邪魅的眼睛,他也回我以淡淡的笑容。我在众人或是好奇或是感激或是期待或是别有用心的目光中,走下潇雨阁,登上将离殿外面向天华湖的祭坛。 神圣的祭坛,远远地屹立在王都之巅,相比于金宫的穹顶还要更接近天空。它沐浴了百年风雨,却仍像刚刚坠落凡间的璞玉,不染一分尘埃。人们向着祭坛注目,数以万计的民众中却没有一丝嘈杂议论声。 碧色的天华湖畔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之中有在战争中丢了儿子的白发老妇,也有丈夫重伤致残的新婚女子,他们都望着祭坛,望着我,眼神中是难以言喻的期许与希望。 然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祭坛上闭上眼,希望能像上次在湖底那样脑中蹦出一句句古老而晦涩的咒文。虽然我知道,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有多么渺小。 闭上眼睛的世界让人很安心,然而长久的无作为终是引发了人们的纷纷议论。我微 笑了一下,将眼睛睁开,恰看到上川连嘴角勾起的一抹笑容。 “将离大人为何不做法?”上川连问。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天华湖,不知道为什么,那片美丽而幽静的湖水让我觉得格外熟悉,仿佛我已在这里守望了百年,只是我不知道那执着的守望究竟是为了什么。 祭坛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上川连慢慢上前一步,举手示意众人安静,又转向我:“子民罹难,神兽应做法护佑,为何回归多日仍没有作为?” 人群寂静下来,千百万道目光集中在我身上。上川连一步一步走上祭坛的阶梯,直到走到我面前。 “将离大人究竟是不愿做法,还是不能做法?”他的问话传播得极远,让王都附近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说,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冒充神兽!” 此话一出,安静的人群再次慢慢沸腾起来,上川连轻蔑地看着我,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将离,这周围已被我设了屏障,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还能逃到哪里。” “杀了我,这将离殿便会重新覆灭,到时天下皆知你弄死了神兽,不怕到时候百姓造反?” “杀你?不不不,留着你还有大用处,我怎么舍得杀你?”上川连墨色的执政官袍在风中张扬地舞动,他靠近我几步,手心翻转,唤出一个火团,“你当日扮作阿慈想与我做的事还没做成,这样便死了岂不可惜?” 想与他做的事?什么事? 上川连举起手中火球猛地击向我,我闪身一躲,手臂还是被火团的锋芒烧伤。 “你们都看清了吧,神兽将离竟然会怕我的魔法攻击,她身上根本没有圣光护体!她只是人,只是普通的人,是个冒充神兽的骗子!” 祭坛下彻底炸开了锅,有人甚至直接晕了过去,那些想救治家人而怀着期盼赶来的妇人们嘤嘤哭泣,几名老臣眼中尽是失望之色。 “冒充神兽,乱我民心,是谁派你来的?”上川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胜券在握。 我抬起头看他,淡淡地回答:“现在不用我说,人们也知道该把罪名安到谁的头上。” 上川连嘴边荡起一丝笑容,“不错,还不算太傻,不枉我与你一番周折。” 说罢,他大袖一挥,几名带刀侍卫登上祭坛。 “此人冒充神兽,罪不可恕,暂且将其拿下押入天牢,择日处决。” 侍卫上前将我架 住,我却并没有反抗,只是看着远处天华湖畔落寞而绝望的百姓,心中隐隐有愧。 居元老头说我被封印了神力,我以前倒是没有在意过,只是这一刻,我竟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做点什么,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 上川连仍留在祭坛上,给王都的子民洗脑,让他们知道先前的谣言只不过是别有用心的人编造出来,为的是动摇民心,霍乱天下,并号召将士们守卫国之根本,将叛逆者一网打尽。 我最后回头望了一下天华湖,王都巍峨的宫殿浩荡雄伟,微微笑了一下。 终于可以将这所有摆脱了,神兽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呢。 我被人拖进所谓的天牢。这天牢正是在将离殿正下方,发鬏们早已在图纸上将此牢画出,我问怎么这将离殿里也会有天牢,她们却也一片茫然。 于是我推测此牢定是上川连很早以前便命人建好的,就是为了有一天用来囚禁神兽。 身上华丽的衣袍被人除去,我的双手被铁索吊在半空,脚尖踮起才能勉强够到地上,不过这相比于岛上的地牢还是小巫见大巫。 我心平气和地等着,闭目养神,也不叫也不嚷,看管的狱卒们甚至都有些好奇地看着我指指点点。 等了半日,天牢门外终于有了动静,我睁开眼睛,看到上川连走来。 他站在我面前,粗暴地扳起我的下巴,似是要将我的颚骨捏碎,我微微皱眉,他在我头上一拉,拽了一根头发下来。 “换溶液……敢用这招在我面前做戏,想不到我竟然也会糊涂这么久……”上川连若有所思地盯着我那根头发看了良久,竟有些落寞地干笑几声,然后目光又恢复狠利,“不过倒是谢谢你提醒了我,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想到这么妙的计策。” 他向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将我的头发接住,仔细收好退了下去,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猜,放有你头发的换溶液,会给谁喝下去呢?”上川连声音很轻,笑得极有风度。 我漠然地瞥他一眼,仍不吭声。 “那个叫杏儿的小丫头……你可还记得?” 我微微蹙眉。 上川连继续慢慢说道:“给她喝点换溶液,变成你的模样推上断头台,到时候,将离殿仍然生机盎然没有变化,那么天下人会怎么想呢?” 我抬眼看他,上川连挑了挑眉毛。 但我只是对他轻轻一笑,回道:“关我屁事。” 上川连显然有些诧异,饶有兴趣地盯了我半晌,朗笑几声:“不错不错,如果不是你唤醒了将离殿,我倒真要怀疑你是不是那天底下最纯善的狗屁神兽了。” 就在这时,天牢外又有响动,狱卒来报说是莫迁大人急着求见。 “让他进来。” 莫迁垂首走进天牢,却不曾看我一眼,只是对上川连一礼,沉声道:“启禀殿下,上川近与上川迟两部大军已分别逼至王都西城门与北城门,三军将士已整装待发,还请您示下。” 上川连听了眸色一黯,凉凉地扫了我一眼,丢了句“改日再与将离大人小聚”,便大步离去。莫迁紧跟而去,只是在离开天牢之前对门口的两个狱卒使了个眼色,两名狱卒为不可见地轻轻点头。 等天牢再次恢复一片死寂,我悄悄将手心里藏着的一枚银针夹出来,看了眼吊在手腕上的铁锁,深吸一口气。 不知道这里的锁有没有那么难开…… 第四十一章 天牢位于神殿地下,终年不见天日,因此分不清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外面狱卒巡逻走步和间或交谈的声音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诡异的安静。 摇曳的火光映着牢中每一条锁链,斑驳地在粗糙的地面上蜿蜒交错,地底特有的潮湿和晦暗滋养了数量繁多的爬虫,缓慢而阴险地在四周蠕动。 我依然屏气凝神地将银针探入锁道,小心地摸索着锁芯内的结构,豆大的汗滴不断从额头和颈间滑下。因为双手被吊起,只能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银针反手捅手腕上的锁,所以更增加了难度。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到难以让人察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一对小发鬏从天牢穹顶的暗窗探进来。 “大人?”细细小小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中回荡。 我目光扫向牢房外面的守卫室。 “放心吧,我让他们都睡过去了。”小发鬏声音很低沉,表情很严肃。 “你用咒语了?”我皱眉。小发鬏们都有些小小的法力,这我是知道的,只是这里设置了仙法探测的屏障,一旦有法术的迹象显露便会自动发出警报。 “不,我用了蒙汗药。” 聪明,不愧是我教育出来的,投以赞许的目光,小发鬏很低调地弯了弯嘴角。 “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刚刚连二殿下弄了个跟您一模一样长相的人到王宫北广场,当着大半王都百姓的面把她给斩了,说她是近王子派来冒充神兽的骗子,并用她的血祭奠了三军亡灵。人们看她被斩以后神殿依旧安然无恙便都有些动摇,那连王子又找来一个女子奉为神兽将离,并与她在祭坛上行了神圣之礼。礼成之时只见天降祥瑞,彩云缭绕,将离殿焕发出夺目圣光,天地震动,百官皆顺服。连王子当即登基为王,并迅速颁布王令,调回王都以南五万精锐部队,协助平叛。” 不错,动作挺快。这时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我活动活动手腕,转而去开另一只手上的锁。 小发鬏继续:“听说王都以北早就被近王子和迟王子占领,只是中间隔着通绝岭,消息被人拦着一直没有送到王都,直到昨天两部军队分别逼至城下,王都守军才后知后觉。现在整个王都内都戒严了,城门大封不得任何人出入,凡有可疑之人当场处决,街上已经捅死好几个了。连王命军士死守王都北门,等待南军援助。” “上川近和上川迟那两边怎么样?应该不会坐以待 毙吧?” “那两部正全力攻城,相约先入城者为王。” 恩,够霸气,颇有些群雄逐鹿的意思,但怎么听都觉得最后是上川近占便宜,大王子声威在外已久,待灭了上川连之后上川迟又有什么机会立足?哎,可怜的阿呆,他身边的佳人也不提点着些。 我突然又想到另一事,便问:“但上川连已经找到将离神兽行神圣之礼,便是堵住了天下之口,他们北边那两部现在又有什么借口攻打王都?”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小发鬏的眼神看向我竟有些同情。 “将离大人,神兽的恩泽已经很久没有广布于子民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隐晦,它的意思就是,相比于听不见看不见的飘渺神兽,人们更信服于现实可靠能给自己好日子过的人类领袖,尤其在通绝岭以北的苦寒之地,神兽选王的概念早已淡化成白水,人们喝下去解解渴,然后一泡尿便排出体外。 “而且,七王子与大王子他们也放出风,说那个神兽也是假的,不然为何礼成以后上川连没有增长半分神力?既然大家拥戴的神兽都是假的,便只能凭实力说话。”小发鬏补充。 又是一声天籁般的“咔哒”,另一只手上的锁也被我成功捅开,我拉住绳索轻轻跃到地面,活动活动近乎失去知觉的手腕脚腕,仰头冲那对小发鬏微笑:“嗯,我现在已经心中有数。辛苦你了,小十五。” “大人,我是发鬏十九。”粉嫩嫩的小脸蛋倒趴在天牢上空,有点冲血,有点郁闷。 “哦,我就说声音怎么那么像小十九,这里光线暗看不大清。”我面不改色立即改口。 发鬏十九的小脸黑了黑,还要说什么,却突然神色一滞。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牢房外面的动静,给小发鬏递了个眼色,让她先走。 发鬏十九似乎还在犹豫,被我一个凶狠的眼神甩过去,老老实实在天窗后一闪不见。我立刻一手拉起一根铁索,在手臂上缠绕几环,重新将自己吊在半空。 当锁链仍在哗啦作响的时候,牢门再次开启,这次的上川连已不再身着执政官服,而是一身地地道道的赤色嵌金丝黑底王袍。他静静地看着我,狠厉的眼中竟有一抹淡淡的红色,似是充斥着浓浓血腥,我竟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惊。 “将离大人。”他恭敬而有礼地微笑,声音中竟带着丝玩味。 我顿觉一种凉滑的寒意弥漫全身,似是毒蛇缠绕。 上川连向旁边的侍卫递了个眼色,两名侍卫立刻上前摇动机关,在金属尖利刺耳的摩擦声中,我被缓缓放下。脚刚一落地,脖子便一把被掐住。 “我上川连本不屑于做这等事,但是今日……呵呵,恐怕也容不得我了。”上川连斜睨着我一番冷笑,我懒得猜他笑容后面的含义和深意,只是努力在不引他注意的情况下轻轻翻转手臂,将自己解脱出来。 上川连邪魅而阴狠的眼中竟透着一抹癫狂,幽暗的眼底似燃烧着炼狱之火,直要把我焚灰化骨。也正是瞅准了他这片刻的失神,我迅速出手,直取他咽喉,于是眼前瞬间一动,仿佛一阵赤金色的烈风卷过,上川连松开我退出几米,但脖颈处已然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 哎,只差一点,便可取命,我暗暗叹息。 上川连惊怒万分,有些迟缓地摸了下自己的颈项,满手鲜红,于是眼中凶光大盛,周身散发出恐怖的魔焰。 “好狠毒的手段!你当真是神兽将离?”他一翻手,两道凌厉的红光弹出,击断了我正攀附的两道铁索。 我落地一滚,顺手操起断成两截的铁索,擦了擦嘴角的伤痕,笑道:“错,我不是什么将离,我叫白十七!” 因为上川连动用了法术,所以天牢内的警报机关被触动,明灭闪烁的火焰中,牢房内的石壁开始缓缓震动,无数碎石滑落,紧接着四周墙壁便向我和上川连碾压而来。我抬头看到事先预备好的逃生出口已被移动的石墙封死,心中顿生凉意,再去看上川连,仿佛仍无知无觉,只是眼中带着一股强烈的执念一步步向我靠近。 “喂,上川连你疯了?还不快制止这墙壁继续移动,想我们被碾死?” “哈哈,无妨!不耽误我们办正事。”上川连朗声笑了笑,手直接向我伸来,全然不管周遭情况,出手又准又狠。 我躲闪不及,本以为他手上带着法力,这生生挨下一掌定要废去半条臂膀,谁知,只听“唰”的一声撕扯,皮肉无伤,身上一凉,低头一看发现竟是身上的衣物被上川连扯破。 “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不是已经与你打过招呼了吗,便是你扮作阿慈的时候想与我做却没做成的事……” 我向后一仰,躲过他的又一轮攻击,只是这样一动衣衫便自然开落,香艳毕现。 “这都什么时候……你有毛病?” “与神兽行神圣之礼,便可得 天赐神力,即便逆天而行,也只神兽自己倒霉,与行礼之人无关,你说,当此内忧外患的关头,我这决定做的是否有欠妥当?” 不断缩小的牢房里,我与上川连在正中周旋,略一思索他的话,分神间一不留心,却被他钳制住双手,按倒在地。 上川连似乎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任凭周围的法术屏障被他不断释放的魔法激活,越来越多毁天灭地的机关被触动,仍是不但在我身上施加束缚的法术,让我无法挣扎。 眼看着他将我贴身的裘衣剥开,欺身而上,我大脑突然一片灵光: 莫非所谓的神圣之礼……就是指xxoo? 莫非所谓逆天选王便是与不应该的人xxoo? 莫非与不应该的人xxoo……便要我一个人遭天谴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忍不住诅咒: 靠,这悲催的神兽! 第四十二章 对很多女人来说,失身是一件顶要紧的事,轻则上吊跳井寻死觅活,重则发疯耍刀谁都别活。但我却不大能理解这种行为,难不成被狗咬了反而还要和狗同归于尽?何况作为杀手,有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做诱饵接近目标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当然,大多数情况下目标们都会在得手前被送去见上帝,谁让他们是目标呢。 然而现在这种情况就比较难办了,传说中的神明在上头坐着,一手在眉间搭着凉棚密切监视我的私生活,一手举着雷闪随时随地准备让我灰飞烟灭,之后还会有个冠冕堂皇的帽子扣在我头上:逆天选王。 我有些丧气地闭了闭眼,觉得如此窝囊的物种死了也罢。 滚落的石块不停地砸在我和上川连的身旁,在越来越狭小的空间里,面前的人居然还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我倒是有些佩服此人的执念。 男子的气息将我浓浓包围,上川连散落的发丝垂在我的面颊上,兴许是他有些激动,只觉得他眼中那抹癫狂的红色愈来愈盛。 突然想到当时扮作慈美人与上川连在床上差点擦枪走火,被上川近及时阻止。那时他脸上的怒意那么真切,原来是因为有着这层关系。神兽与王休戚相关,神力相连性命共存,若是我一个疏忽遭了天谴,想必他也活不长久。那时候的我心里还起了一点点涟漪,如今看来倒是我想歪了。 天牢内的灯火已随着震动全部跌落熄灭,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脑海深处突然浮现出一双熟悉的眼睛,那么温柔地望着我,带着深沉的眷恋……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又为什么会不远万里来到这险象环生的王都,也许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我竟然忘了最开始的初衷。 那个出尘如谪仙般的男子,那个在山谷里对我无微不至照顾的男人,他留下了太多的谜团。 北上遇袭时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不见了,一定不要去找他,要躲到偏僻的地方好好生活。但是,却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我回到王都,回到万人瞩目的神殿,甚至包括上川近。 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晚他对我施加封印,将我的神力封住,不到生死关头绝对不会有神迹显露。但是,当我在祭坛上无法为万千子民祈福时,却有那么多人失望,有那么多人希望我是一只强大的神兽,甚至包括我自己。 民间有流言说百年前让雪凌兽变幻的是他,上川连也暗示过他与上川近是同一个人,然而这之间还是有太多的纠葛,我却丝 毫摸不到头绪,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网住了我身边的一切人事,但我却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突然,我不太想死了。 这个念头产生的时候,我们只差做到最后一步。 一种无法抑制的力量从身体正中蔓延到全身,仿佛有细腻而温暖的光波在身上流淌,不知不觉间我已挣开了上川连的束缚,只见上川连正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缓慢而不容抗拒地隔离开,黑暗的天牢被一点点照亮,圣洁的银白色光芒将我周身包围。 碎落的岩石正以肉眼可以看见的幅度减缓坠落的速度,似是有人突然将周围的一切声音关闭,绝对的寂静中,我看见上川连正不断地向我掷出火团,却都在与圣光边缘接触的瞬间融化于无形。四周的墙壁停止了向正中央滚碾,一切机关都悄无声息地平静下来。 光亮一点点包容着这阴森的牢狱,仿佛天国坠落。 我的衣袂随着光波浮动,被撕裂的衣衫自动复合,已经有侍卫从牢门外赶来,却都瞠目结舌地呆立于当场。 我的目光淡淡略过那些年轻而稚嫩的面孔,心中蓦然浮起一点怜悯,因为我知道,他们今日都必死无疑。他们的连二殿下,或者说是连王,绝不会让这里的秘密走漏出去一星半点。 脖子的右侧一阵火烧般的疼,我浑身一震,忙转去看上川连,只见他将我的不适都看在眼里,眼中的红芒微微散去似是恢复了冷静,嘴边却浮起一丝心下了然的笑意。 这个位置……是封印吗?我下意识摸向脖颈,觉得身上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流失,这时上方突然一声石板滑开的声音,发鬏十九稚嫩的小手食指向我一点,一道由水粉色断点组成的光束直射下来,缠绕在我的手腕上,然后她轻轻向上一挑,将我飞速带了上来。 眼见身上的最后一点圣光消失殆尽,在被上川连下一个火球击中的前一秒,我被发鬏十九拉进了暗道,石门在我身后迅速合上,只听嘭的一声闷闷的巨响,是火团撞击在石门。 “快走!沿着那条暗道便可到紫英殿!”小发鬏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雪白的衣服已经蹭得不成样子,胖乎乎的小手指向旁边一条暗道。 嘭—— 又是一声,有青烟从那石门的缝隙中冒出来,险些将石门顶开,发鬏十九见状急忙奔过去坐在石门上,十分威严地抬起一根食指,有粉色的光圈自她指尖源源不断涌出,覆在那几乎被轰成粉末的石门上。 “ 放心,这里有我挡着,你大可放心去。”发鬏十九严肃的小脸被光圈映得粉扑扑的。 我扶着墙站起身,直接抓住她的小胳膊,“一起走。” 嘭—— 整个暗道剧烈地震动,簌簌的粉尘飘落下来,我和发鬏十九脚下一个不稳险些一起摔倒。 情急之下,发鬏十九不再言语,胳膊上猛地一使力,同时打开了旁边暗道的门,将我直接甩了进去。 “小十九!你竟敢不听我的话——”我一句话还没喊出,便被丢进了一个滑道,身体急速向下方滑去,那对圆圆的小发鬏在暗门后最后闪了一下便再也看不见,伴随我的只是再次侵袭而来的漆黑,以及无穷无止的坠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憋闷的空气一清,我终于灰头土脸地从滑道中栽了出来,却落在一个软绵绵的温暖物什上。本以为从滑道中出来应该就是通往紫英殿的地道,仰面看去发现竟是繁星点缀的夜空。 怎么直接出来了?这是哪里?还在王宫吗? 不断有各种颜色的魔法光映亮了夜空,入耳的是嘈杂的轰隆声,建筑倒塌,石裂木断,不远处有人来回跑动,尖叫哭号声回荡于空旷的夜幕下久久不绝。我刚要坐起身,不料身下的东西突然一动,紧接着我便看见周围的景象飞速倒退,还一颠一颠地直晃得我头昏眼花。 挣扎着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刚刚正躺在一只硕大的动物上,浑身上下都长着柔软的棕色软毛。这动物正背着我一跳一跳地往偏僻的地方走,四周虽然荒凉,但我看得出,这里应该还没有出王宫。 我眯着眼,就着远处不断闪烁的魔法光仔细打量身下的毛团,但见这东西的脑袋上支楞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竟是一只兔子! 饶是没见过这么大只的兔子,即使岛上的野猪也没有这样大。我心中惊异,紧紧揪住这巨无霸兔子后劲的茸毛,生怕它健壮有力的后腿一蹬便把我摔下去。 那兔子只捡些偏僻寂静的路走,月色下两只耳朵随着奔跑的频率一颤一颤,上面棕色的花纹格外显眼,而我的目光却落在那花纹上,半天不能移开…… “居元老头?!”我大叫一声,身下的兔子脚步趔趄了一下,却没有停,继续发足狂奔。 与此同时,西边的夜空尽头突然爆发出一阵耀眼夺目的光辉,雷鸣般的巨响后大地震动,如摧枯拉朽,王都西面的城墙轰然倒塌,卷起奔腾的尘埃。而与之遥遥相对, 北边的城墙也在城外最后合力的一击中分崩离析,军士厮杀冲锋,熊熊火把将王都染成了血色。 两部大军分别从西边和北边进入王都,北边来的直取王宫,而西路大军却涌向王宫以东的街区,那里集聚着王公贵族的府邸。 人们都知道,大王子与七王子相约先入城者为王,但人们却不知道,这两部大军之所以会如此迫切地攻城其实只是为了解救一个人。 当天快蒙蒙亮的时候,王宫被七王子上川迟攻陷的消息传出,而大王子上川近却纵部下将整个东部贵族区劫掠了一个干净,将那些为上川连效命并身居高位者的家眷全部押送回军营,并向外放出话: 交出我要的人,便将尔等家眷安然送还! 后面没有否则,因为人们已经知道答案。 沉寂了近百年的王都终于又迎来了它久违的风云变幻。 第四十三章 不论我如何叫嚷,兔子就是不肯停下来,它像是要逃离什么,载着我出了王宫,继续拼命往南跑。身后仍是撕裂天幕的电闪与火光,整个王都仿佛都在燃烧,到处都是厮杀与叫骂。金宫的穹顶已被毁掉一半,只有雪白的神殿依旧散发着圣洁如星耀的光芒。 “死老头……你再不停下,我就卸了你这对耳朵!”被这死兔子颠得头晕欲呕,我抱住它那对大耳朵向两旁用力撕扯,直听到耳根软骨的咔吧声,兔子身体微微一颤,用力甩了甩毛茸茸的大脑袋,猛地停在原地,把我丢出去几米远。 “呀呀,你这女娃娃好生狠毒!”居元老头化为人形,呲牙咧嘴地双手捂住耳朵对我怒目而视。 我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吐摔下来时不慎吃进嘴里的泥,问:“你怎么来了?” 居元老头一双老眼中蓄满了委屈,赌气地白了我一眼,“还不是放心不下你这女娃娃,为师的特地从天山赶过来带你出王都。” 我们此时已在王都南城门附近,因为上川近与上川迟是分别从西面和北面攻进来的,所以此时南门的守卫最为松懈,而且城门大开,有源源不断的逃难百姓向都城外涌去。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已经找到出路的时候来凑热闹?”我拎着居元的脖领子把他拉进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刚好躲过了一队经过的士兵,只见他们步履匆忙神色惊慌,正匆匆向东边行去。 “你知道什么!若不是小老儿我赶得及时,你不就去紫英……”居元话说了一半,仿佛咬到舌头一样突然闭了嘴。 我猛地转头看向他,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紫英殿?你怎么知道我会去紫英殿?” 居元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下,道:“我是仙人,仙人当然什么都知道!”但神色间微有躲闪。 我知道事有蹊跷,见老头小短腿一抬就要随着人流出城,一把拉住他的胡子,“紫英殿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去紫英殿?” 然而小老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又有很多人向我们这个方向涌来,推推搡搡哭哭啼啼,大多都是挂了彩的平民百姓,正拖家带口地等着出城。我和居元被人流冲撞,突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栽倒在我们脚下,此时已面如土灰不知死活。一位衣着凌乱的妇人扑在男孩身边,哭天抢地。 居元老头看了看那孩子,不由大吃一惊。 “小阿满?” 妇人闻声抬头,看清居元之后眼中顿生希望,冲着 他重重磕了几个头,哽咽道:“老神仙!求老神仙救救我家孩子!” 居元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孩子的情况,白眉毛一挑,神色竟凝重下来。 “阿满娘,我问你,他刚刚这是在哪里中了招?” “我也不知道啊!”妇人颤巍巍地搂住自家孩子,眼神慌乱,“才刚刚听说南边往外放人,我就领着阿满赶了过来,并没有遇到军队交战的地界,不知怎么阿满突然就晕过去了,然后脸色越来越差,就变成现在这样……” 老头皱着眉,摸了摸阿满的头,“哎,只怕……” “老神仙!”妇人好像预感到老头要说什么,惶急地拦住他的话,又开始原地磕头,“您大慈大悲救救我家孩子吧,您是神兽在世,仙人转世,您想法子救救他吧,我家阿满从小就懂事听话,要是他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啊……” 当听到“神兽在世,仙人转世”这几个字时,我和老头对视了一眼,老头倒是没什么,只是我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居元似是颇为为难,做了好一会儿心里斗争才咬牙下定决心,然后右掌一出,渡了些许仙气到那孩子身上。当温和的光从小身体上渐渐消散后,男孩睁开了眼醒过来。 “老头……是你啊……”男孩喃喃。 居元笑着点点头,阿满母子二人一番感激,而老头只是摆摆手,催促他们快些离开王都。 “仙人不可插手凡俗,你为何救那孩子?”待那母子二人走远,我问道。 居元一脸肃穆,手捻着白白的胡须,高深莫测道:“因果相循,缘自有轮,知恩图报方是天道啊……” “怎么,你欠了他们人情?” 居元默默地点了点头:“三天前来王都,小老儿嘴馋想吃糖葫芦,那小阿满便送了我一根。” 我看着居元,半天没说出话,只是眼角一抽一抽,终于忍住了把老头揪起来暴打一顿的冲动。就知道跟这老疯子无法正常沟通,不过那孩子一根糖葫芦换来一条命,这笔买卖做得真是划算!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不让我去紫英殿?” 居元老头支吾了半天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一味拉着我往城外走,我越发疑心,索性将他拉到人群外。“为什么这么急着……居元……你怎么了!” 熙攘的人群中,老头的脚步有些不稳,一向红润的脸蛋此刻竟然有些苍白,“居元……” “ 没事,只是耗费了仙力救人,休息休息就好……” “既然要休息,为何还急着赶路?”老头的话没说完,便被一个清冷而淡漠的女子声音打断,我抬头望去,却看不见任何人,而居元已然脸色大变。“这里人多,我们借一步说话。” 女子的话音刚落,顿时四周卷起一阵飓风,吹得我睁不开眼,只觉得周围拥挤喧哗声瞬间消失,唯有无声无息的黑暗。 飓风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只几秒钟的时间,我和居元老头便跌落在一处荒无人烟的草甸上。黎明的灰色天空衬着萧索的平原,冷湿的晨风荡平了稀疏的枯草,吹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面前站着一位绿衣女子,飞舞的绫罗如一抹苍翠的尘烟,那绝世容颜上有一双寂寞的眼,仿佛看尽了沧海桑田,冷漠而空洞。 “是……是你……”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在卧龙山上见过的那个女人。 女人没有理我,只是径直走到居元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息,面无表情道:“果然还是那么爱管闲事。” “青罗丫头……你……是你对阿满动手的……你可是仙人……”居元老头半躺在地上,气喘连连。 青罗仙人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甚至连语调都没有一点起伏,只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岚漪公主可好?上回她托我找你,我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原来那次也是你……怪不得……就是为了把我从女娃娃身边引开……” “废话少说,你究竟想做什么?”我扶起老头,冷冷地看向那女人。 青罗缓慢而优雅地将目光移到我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仍是用那平缓而单调的声音说:“我在紫英殿等你,你不来便只能我来找你。” “紫英殿?原来都是你一早设计好的?你找我干……啊!”一阵猛烈的头痛蓦然袭来,只觉得脑子像要炸开一样,眼睛火辣辣的疼,“混蛋!你做了什么?停下!” 我双手捂着头,滚倒在地上,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滔天的怒火似是要把我整个人都燃烧成灰烬,太阳穴突突直跳,浓重的杀意从心间萌生出来。想要杀人,想要毁灭,慌乱焦急到无法自拔,似是心中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被人生生挖走…… 就在这时,东方的天空瞬时燃起一朵金色的云团,慢慢膨胀,逐渐幻化出一个无比巨大的沙漏,遮住了大半个王都,即使是在我所处的城郊,也被笼罩进沙漏的阴影中。 缭绕的云雾凝聚不散,深深浅浅,勾勒出沙漏清晰的结构,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慢慢流淌的细砂。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男子声音回荡于四周,清晰得仿佛就在身边: “沙漏滴尽,便是我最后的耐性。若还不交出人,所有人质,杀无赦。” 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仿佛在心底盘亘了近一个世纪,曾让我厌恶,曾让我迷惑,也曾让我……怦然心动。 头愈发得疼,仿佛有千吨的巨石来回碾压,耳朵嗡鸣,我在地上打着滚,只想有人给我一刀一了百了,然而疼痛却不止于此,而是渐渐向下蔓延,似乎有人拿着一柄尖刀从我天灵盖扎进去,一直向下狠狠划下,沿着我的脖颈右侧将我劈成两半…… 十七…… 十七你在哪里…… 十七回来,回到我身边…… 灵魂深处有人轻声地呼唤,那一向霸道而强横的嗓音如今却透着深深的绝望。 青罗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看了眼空中的沙漏,神色间微有不满。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狠狠地盯着青罗,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青罗看了看我,缓缓道:“我本来是割断了你和近之间的感应能力,只是现在法术被你们冲破而已,我并未对你做什么。” “什么感应能力?”我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王与神兽的感应。” “青罗丫头!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看看你现在……戾气多于仙气……”居元虚弱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而青罗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落在我的脖颈右侧,半晌才道:“我只是想将一切复归原位。” 居元苦苦叹息:“执念……” 然后,我便在极致的疼痛中昏死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因为我来到了一处幻境,周围一片净蓝,纯粹得像天华湖里的水。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身上并无半分痛楚,只觉得神智无比清晰。 放眼望去,四周空无一人,静得出奇。 慢慢的,有散碎的画面浮现在半空,零落的花瓣,滴血的红莲,轻柔的笛音若隐若现,一双男子深沉而悲伤的黑瞳,拨乱了心弦…… 不知为什么,耳边突然回响起妙妙仙人曾对我说过的话,那时听得莫名奇 妙,如今细细咀嚼才发现别有深意: 有些事情,过去便让它过去吧…… 如果历史重蹈覆辙,那也只能是天命如此,我们仙人已经尽力…… 画面静静在半空中滑过,倒是像我们那个世界无声放映的幻灯片,如同遥远的回忆。紧接着,滑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模糊成一个斑斓的光团,混乱不清。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觉得自己就要陷入一个记忆的黑洞,永远无法自拔。 “你身上的封印正在与你的神力相冲,想知道一切只能将封印解除,不然你永远都只能被这些残存的记忆折磨。”不知何时,青罗已站在我身旁,与我一同看向那飞速流逝的图画。 “这是哪里?”我警惕地与青罗拉开距离。 “在你的神识里。” “哪儿?” 青罗却不再理我,只是从袖中抽出一根木笛。我看到木笛的瞬间,心猛地抽痛了几下,下意识就劈手去夺。而青罗只是微微一抬手,将木笛高悬于半空,叫我抢了个空。 “要不要将封印解开,决定权在你。”青罗碧色的衣裙无风自舞,飘零的丝带水藻般妖娆。 “解封印?不是一定要施加封印的人才能解开吗?”隐约记得居元老头跟我说过封印的事。 “只需要那个人的血就可以。”青罗广袖一挥,淡淡道。 说话间,突然有闷闷的声音传来: “女娃娃!不要听那疯丫头的话啊,女娃娃……” “你把居元怎么了!” “他仙力薄弱,进不来你的神识而已,关我什么事?”青罗不屑地回答,目光仍空洞地凝向远方,冷漠而倨傲。 “女娃娃啊……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你若是不想解除封印也随你,我从此再不会来找你。”见我低头不语,青罗说道,“但是你要知道,神力被封,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神兽,永远被那些零碎的记忆困扰,到死为止。” 居元仍在不停呼喊,只是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抬头看向青罗寂寞的眼睛…… 我想到当日在祭坛上成百上千殷切的目光骤然灰暗,那是希望破碎的声音。 我想到沙城外流民向我跪地祈祷,而我却只能仓皇而逃。 我想到阿满娘提到神兽时崇拜而虔诚的神情…… 永远这样 混混沌沌活下去有什么好呢?窝囊地就这样混日子,倒不如冒险一回。 如果说我现在仍是来回摇摆的骆驼,那么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青罗下面的一句话: “你从没想过当初为何会遇到云弄吗?” “怎么?” “那就将封印解除吧,你自会知晓。” “……好。” 青罗双手捧向天空,苍翠的罗裙翻卷飞舞,只见那悬于半空的木笛正缓缓降落,焕发出幽蓝的光芒。 “这里面……有云弄的血吗?”木笛上的蓝光越来越亮,慢慢地,竟将我整个人都包容起来。 “不。”青罗绝美的面容在蓝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美,只见她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破天荒地勾起一抹微笑,“这里面,是近儿的血。” 蓝光大盛,淹没了一切,火烧般的疼痛游遍全身,最后全部集中于脖子上的一点,爆发出来,只见一个菱形的金色图案出现在眼前,莹莹闪耀,然后慢慢的淡化,最终消失于无形。 而这一瞬间,我蓦然睁大双眼,觉得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抽离出去,像蜕变的蝶,在那痛苦而紧缩的刹那,将深深融于骨血中的羁绊摆脱。沉睡了千年的身体,在这一刻苏醒。 前世的记忆被打翻,红尘往事被一一牵起,织成一张细密而庞大的网,将那些逝去的物是人非,无一例外地网回,然后粘合起来,成就一段刻骨铭心。 飘零的雪凌花,燃烧的神殿,残破的红莲浸满了鲜血。那是王宫血的记忆,“天神之怒”的金光下,万千箭矢细密如雨。宫女们在尖叫,侍卫们用遁甲组成了一道人墙,却依然不能阻挡雪凌神兽的疯狂。 那是上川家族的末日,七名王子中有四个丧生,还有一名最小的下落不明。 神兽逆天,必遭天谴,魂魄被打散,堕入异世成孤魂野鬼,永不超生。 在异世边界,我的形神渐渐熄灭,然而一缕游魂自黑暗中紧随而来,将那正在溃散的魂魄生生缚住,与我纠缠着,共同堕入人界的轮回…… 原来,是他在最后的关头将自己的王魄剥离,换得我一息尚存,化身为教官,陪着我渡过岛上血腥而残酷的日日夜夜。那出尘如谪仙般的男子,有着最慈悲的胸怀,却只是他余下的六魄,如行尸走肉般,活在分分秒秒的煎熬与懊悔中,直至等到我相隔一个世纪的回归。 温柔的目光,悲伤的 凝视,还有梦境中坚实而安全的怀抱……而我却将这些全部遗忘,只将痛苦留给他一人承担。 前世缘,今世孽,醒来时,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我缓缓睁开眼,却站立于王都之巅,脚下是一片如修罗地狱般的残破城池。 夹杂着硝烟味的冷风缓缓拨动起我雪白的衣袍,我悲悯地凝视着天际,祭出一把金色的长弓,慢慢拉动空弦,柔和的光波层层叠叠荡出,组成灿烂的金罩,将一切阴霾隔离。 金光所及之处,枯萎的花木重生繁茂,倒塌的殿宇重新立起,碎裂的石块木屑飞快地恢复到原位,在战火中伤亡的人们死而复生,即使是泼洒在土壤中的鲜血也重新在充满生命力的血管中流动。 嘤嘤的啼哭,撕心裂肺的哀号,转瞬间化为泣泪的狂喜。征战中的人们纷纷放下武器,急着等待出城的难民也痴痴地停住脚步回望……越来越多的人涌到街道上,向着神殿的方向朝拜。我轻轻托起右手,掌间有银白的花盛开,与此同时,天地间所有的雪凌花齐齐开放,馥郁的芬芳弥漫了整个王都,驱散空气中残留的血腥。 碧蓝的天华湖如璀璨的宝石,明媚的阳光下飘起阵阵细雨,冲刷了石板路上最后一抹尘埃。一弯七彩的长虹从天而降,点缀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我拖着长长的白袍,在无数敬畏的目光中走过,所到之处人群纷纷让开通路,恭谨地跪拜在两旁。 北广场上仍列队着整齐的兵阵,那一抹孤傲的身影从未像此刻这样触手可及。 上川近却只是背对着我,黑色的斗篷长曳于地。战甲银色的金属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他只是久久凝望着不远处的绞刑架,上面吊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对周围的一切恍如未知。 士兵们看见我,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巴,甚至忘记通报。 而上川近似是突然察觉到什么,蓦然回首,深邃如大海般的眼睛看着我,竟有半刻的失神。 我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一步步向那高大而挺拔的身影走去,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默默跪下来,俯首亲吻他的袍摆: “王,我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广场上站了很多人,却安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只有巨大的黑色龙旗插满了城楼,迎风招展。 上川近沉默地望着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却并未抬头。只片刻后,平静地徐徐颂道: “遵循天命,迎驾主上,从此以往,不背王命,不离御前,誓约忠诚。将离恭请王回宫,请王尊天道,施仁政,佑我子民,保我山河。” 我的声音很清晰,飘向了极远的王都上空。隐隐听到周围有人倒吸气的声音,有的惊讶,有的欣喜,都庆幸着自己跟对了主公,拥护了正主。遥远的钟声纷纷鸣起,向全世界宣告新王的登基。 然而上川近却还是不说话,墨色的长发因为连日的混战而有些凌乱,却依然不减他一身王者气度。 “跟我来。”半晌,上川近终于开口,却只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只有一席鼓动的黑色斗篷,肆意张扬。周围人都有些意外,只有站在旁边的卧龙山三当家看着我的目光分外热切,似乎欲言又止。 我起身跟上,上川近走得很快,我只能加快了脚步。他旁若无人地绕过三军方阵,出了广场拐进一间类似兵器房的屋子里。 我前脚迈进门槛,他后脚便一挥手将门重重关上,然后一把将我推在门上,犹带着护甲的手臂一横,直接抵住我的脖子。 “为什么不回应我的召唤!我让你回来,你听不懂吗?”前一秒还镇静如冰湖的眼睛里立时充满怒气,也许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缘由,他深邃的黑眸中竟隐隐透着如业火般的酒红。“敢违抗我的命令,嗯?”说着他的手臂又加重了些力道,卡得我说不出话。 “我给你的匕首怎么不随身携带!竟然敢丢!”上川近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看着我的目光似乎想要把我撕碎。 什么匕首?我无法呼吸,眼中生生憋出了泪花。 上川近深呼吸了一下,似乎在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还在怪我是不是?怪我让你来王都,让你接近上川连?在牢里的时候莫迁明明给你打了眼色,你为什么不跑?就那么恨我?宁肯被抓起来折磨也不肯回到我身边?” 我看着他微笑,摇摇头,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斗篷,紧紧攥在手心里。 “十七……”上川近微微放松了力道,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我的脸,动作虽温柔,却怎么看怎么想把我生吞活剥。 他的声音很低沉,因为彻夜的激战而累得有 些沙哑,像风吹过树叶。我贪婪地听着他的轻唤,心里却在想,他要是能叫我一声“凌儿”该有多好。可惜,他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十七……”上川近刚想说什么,门外却突然有人来报: “殿下,七王子求见。” 上川近眉毛微微一抬:“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等外面没了声音,他又低头看向我,我仰着头看他,就像一百年前飞落的雪凌花雨中那样的凝望。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不要这样看我,记不住吗?”上川近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满,“你这样看我,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茫然地点点头,却仍是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上川近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长叹一声,大手覆上我的双眼,将我一把搂在怀里,那样用力,坚实的双臂牢牢组成了一道铁墙,将我紧紧护在他胸前,他用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口中不停喃喃:“十七……我以为……我竟真的以为……” “将离殿还在,我便肯定是安全的。”我小声提醒。 而上川近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男子熟悉的气息将我整个人包围,冰冷的战甲上还残有血腥的味道,这种久违了的安全感将我的思绪带回了一百年前的那个傍晚……残阳烂漫,映得雪凌花纷飞如红雨。 上川近见我不说话,将我放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刚刚你叫我王。” 我点头。 “刚刚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冲我跪拜。” 我再点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想了想,又认真点点头,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脸上有些发烫。 而他狭长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狐疑,仔细将我从上到下地打量一番,问:“你真的是十七?”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难道说封印解了面貌也变了? “有什么不对吗?” 上川近又端详了我片刻,认真道:“十七竟然也会脸红?”说罢自己也轻声笑了起来,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大哥,七弟巴巴地前来贺喜,怎么就这样将我在外面晾着,也不赏杯庆功酒喝一喝?”老远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我一听有人来,立刻像做贼一样施了幻术从上川近面前消失,与他保持距离站到屋子的另一头。 上川近有些戏谑地看了我一眼,却面不改色地朗笑着推门出去,迎接七王子上川迟。 木门开阖间,我看见院子中站着一名俊秀少年,身着战甲,一只手揽着头盔,清瘦细高,在阳光下恣意地微笑,然而我却清楚地看到,那笑意并没有到眼中。 只短短半年的时间不见,他看起来却成熟了很多,也许是经过战火的洗礼,稚嫩的脸庞慢慢打磨出男人的棱角,眼神深邃了很多。现在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将这位少年将军与玄武村的呆头小子联系到一起了。 “大哥屋里面还有别人吧!”上川迟与上川近才说了几句话,便探头向屋里张望,神色间颇为暧昧。 “人倒是没有,神兽倒是有一只。”上川近无所谓地笑了笑,很自然地将手臂搭在上川迟的肩膀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听到这句话,我刚想遁走的打算彻底泡汤,只能整理了衣衫,优雅而缓步地迈出房门,脸上挂着冰清玉洁的微笑。 “凌……” 我猛地抬头。 上川迟看到我的一瞬间,不由脱口呼出一个字,却生生截住了话头,一系列情绪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飞速闪过,快到我还来不及辨认便恢复了平静,到最后只化为嘴边一抹慵懒而有些调皮的笑,几步跨到我面前,大声唤道:“阿瓜!” 我到嘴边的“七殿下”,却在看到他眼中的不安与期许时,重新咽了回去,依稀觉得时间仿佛回到了百年以前,那孤单而单薄的身影,倔强地站在雪凌花铺满的回廊上,于是心中有些不忍。 “阿呆!” 上川迟听我这样叫他,立刻眉开眼笑,这一次,那盈盈的笑意漾满了他清澈的双眸。他立刻拉着我的手把我拖到上川近面前。 “大哥还不知道吧,我当初为了躲避二哥的追杀,隐姓埋名在玄武村,恰好碰到了神兽,那时她还没有转化。” 上川近眸光一闪,将目光移向我,却笑而不语。 “不过也只能说我与神兽缘分浅,没相处多久便失散了。”上川迟大大咧咧地做了个鬼脸,叹息一声。 “你自小就喜欢神兽,听说当初雪凌兽就很喜欢你。” “谁让那时候大哥你云游在外,丢得我一个人在那深宫大宅里?别人又都看我不顺眼,便只能找凌儿玩了。”上川迟用手肘撞了上川近一下,却若有若无地瞟向我。 其实以前就听宫里的人说过,小王 子从小就很依赖大王子,兄弟两人感情极好,只是后来上川近受到老王猜疑被迫出宫,便从此断了联系。 上川近也宠爱地揉了揉上川迟的头,眼中是轻松的笑意,但只是一瞬间,那抹温和便一闪而逝,嘴角的弧度也慢慢平复下来。 我在一旁将两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却蓦然觉得一股悲凉弥漫心间。倘若我没有恢复记忆该有多好,这样我就会以为他们真的是一对兄弟,而不是与生俱来的宿敌。 “大哥还记得凌儿吗?”上川迟突然问,我的心猛地一颤。 “雪凌兽?”上川近皱眉,“只知道是上一界神兽,雪凌兽降生以后我都没有回过王宫,所以不太清楚。” “哦,是吗。”上川迟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这时外面起了一点骚乱,隐隐有士兵乱哄哄的吵闹声,上川近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顿时生出一股威势,他大步向广场走去,上川迟却在回眸间深深望了我一眼,才跟着离开。 我独自站在原地,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雪凌花树,一片银白的花瓣旋转着飘下,落在我的肩头。 “女娃娃……” 我转过身,看见居元老头正愁眉苦脸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旁边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细皮嫩肉的媚眼妖男,正一下一下呼扇着把鸡毛扇子,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 “固执的兽啊,倒霉的兽啊,悲催的兽啊,死不悔改的……哎呦!”妙妙羽扇一挡,将我扔过去的魔法光团击碎,“不是都恢复记忆了吗!怎么还那么野蛮?” 我白了他一眼,将袖子整了整,“所以这次扔的不是飞刀。” “我说女娃娃!”居元老头郁闷地看了我良久,才一跃从石头上窜起,奔到我面前掐着腰碎碎念:“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一定要信青罗那疯丫头的话,去解什么封印!” “有什么不好的?” “你可知道云弄当初为何要封印你?” “为了掩盖我身上的灵气,好躲过上川连的搜捕。” “哎,你终究是没有明白弄儿的苦心啊!” “喂,老头,事已至此你还跟这一只兽费什么话,一切都是天命啊天命!” 妙妙仍说着风凉话,我的目光却忍不住向北广场飘去,那边的混乱声音越来越大。 “喂!女娃娃!”居元老头看我一脸心不在焉,瞪着圆眼睛狂吼,吐沫星子迸了我一脸 。 “啊?” “咦?怎么恢复记忆以后反而变呆了呢!”妙妙用扇子遮着半张脸,露出一双细眼凑近我上看下看,“虽然当年的凌儿年幼时是不怎么有脑子,整天就知道做云弄的跟屁虫,但是长角以后就靠谱多了,难不成你恢复的只是长角以前的记忆?哎,可悲,可悲……” “谁说幼年的凌儿没脑子!要我看,还是长角以后反而变呆了,就像女娃娃现在这样!一点也没有以前有趣……” 本来有些沉重的心情,却随着居元和妙妙不着调的一句句拌嘴而轻松起来,我看到广场上上川迟带着自己的部下向上川近臣服跪拜,上交掌管军队的符令,稍稍放了放心,遂转身对那仍在聒噪的两位仙人说道:“你们可吵够了?” 那一高一矮的两人一顿,不再吭声。 “吵够了就去我的神殿喝两杯酒吧!我记得一百三十年前在树下埋了一罐雪凌酒,不知道还有没有……” 其实恢复了记忆有很多好处,就像现在这样,我知道九大仙人中最贪酒的便是妙妙和居元,知道我要守护的人就在身边,知道自己有很强的力量,知道我不再害怕…… 居元与妙妙一拍即合,乖乖地跟着我往神殿的方向走,我随口问道:“你们这次会在王都呆多久?” 谁知这问题刚一问出口,妙妙与居元就相互对视一眼,神情古怪,似乎在竭力压抑着爆笑的冲动。 我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那二人眼神却如出一辙,愈加神秘。 “咳咳……我们这次是来看仪式的。”妙妙用扇子掩了嘴,笑得妖娆妩媚。 居元老头难得安静下来,居然没有接话,似乎突然对自己胡子上的一小撮分叉大感兴趣,不停地用手捋啊捋。 仪式……我的脸突然开始冒火。 “不要误会,我们可没有特殊爱好啊!”妙妙看我越来越不善的脸色,立刻表明清白立场,“每一届神圣之礼必有三位仙人到场,这是仪式传统。当然,你要是能找到其他仙人我们很乐意把名额让出来!” 本来一直不错的心情突然有些郁闷,但是,如果说有什么能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加郁闷的话,便是我回到神殿以后。因为,还有一个让人颇为头疼的大麻烦等着我去解决。 第四十五章 远远的看见神殿外面站着十几个小发鬏,正大张旗鼓吵吵嚷嚷地张罗着什么,我隐隐觉得不妙。 “女娃娃,你这些小侍女长得好生可爱,借老头几个回去玩玩好不好?”居元老头一跨进殿门便抓起一个小发鬏,笑眯眯地戳着她头上的圆圆发髻。 “居元快住手!嘶——”我不忍心地侧过头去闭了闭眼,只听居元老头一声干嚎,将手中的发鬏地雷一样扔了出去,然后捂着自己的白胡子直跳脚,而发鬏只是原地坐起来,很淡定地拍拍手,将几撮白胡子扔到地上,对我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跑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待她刚刚离开,另一名脸上捂着手帕的发鬏便立刻出现,手中一柄扫帚一把簸箕,飞速将地上的白胡子收走,然后瞬间消失。 居元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切,妙妙也似乎颇受打击,大踏步后退出殿门,“莫非我们走错地方了?” 我觉得嘴唇干涩,不知道跟他们怎么解释好,总不能说我一直用岛上训练杀手的方法训练神殿里的小仙使吧!斟酌了良久,只能尝试着说道:“嗯……我平时教导他们要分工合作分头行动……要无声无息趁人不备,不是,要让人无知无觉中就被……被服务,嗯,对……要有人处理后事,不,处理现场……嗯……总之,就是要所有进来的人都感觉不到周围有人接近,进来后不留下一丝痕迹地被送出去……” 我看着居元与妙妙脸色由黑变白,再由白转绿,停住不再往下说。只是余光中瞥见几个发鬏迅速向我这边跑来。 “大人……” 我对她们温和地笑了笑,发鬏们看着我集体一愣。 “怎么了?”我问。 还没等发鬏回答,妙妙便一脸意味深长地凑到我跟前,鸡毛扇遥遥一指,指向神殿匾额——竟然是……空的! “怎么回事?”我皱眉。 发鬏们不说话,只是齐齐眺望神殿内大片大片的雪凌花海,再齐刷刷地回头看我,动作一致得连绑发鬏的布帕抖动幅度都分毫不差。 “将……雪……大人……我们这神殿究竟起什么名字好呢?” 是啊,究竟是什么呢……我回头去找居元和妙妙,而那两人已不知何时早溜进了雪凌花林,去启那陈年老酿,于是只能摆摆手让发鬏们退下,独自向红莲池走去。 凝立于池畔,望向对面的紫英殿,亦如百年前如血的黄昏中,与他默默对视。我的手轻轻拂过水榭的栏杆,找 到那个记忆中的位置,在记忆被唤醒前,神殿里并没有这处水榭,然而即便我只想起点点关于以前的事,也不会忘记这里。 果然,指尖触到了那个刻痕,那是铭记在心底的誓言。 “我回来了。”耳畔仿佛又回荡出那优雅而柔美的笛声,“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 也许是因为新王登基,战事结束,百废俱兴,全国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浓浓的喜悦中,所以几乎没有人在意一个自将离花中降世的神兽为何会使出雪凌花的魔法。也不会有人在乎被通缉的二王子上川连究竟逃去了哪里。 改朝换代,神兽苏醒,人们又迎来了百年难见的风调雨顺,只企盼着这次的治世可以长久地持续下去,民泰安康。 王都的街头又飘满了银白色的花雨,簌簌而落,点缀着人们欢欣而期待的目光。通往王宫的官道车水马龙,车轮的辘辘之声却在宫门打开的一瞬,被里面的欢声笑语和歌舞升平淹没。 今天是新王宴请群臣之夜,也是倍受人关注的抽签之夜。宴会中所有王公贵族及其家眷都有机会抽签,抽中者便可以去那传说中的神圣之礼现场参观仪式。 假如我只是雪凌,或许在从小便开始的洗脑教育下,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但是作为活了三生三世的正常女人,我却觉得这种行为简直荒谬至极,于是在心底恶意地诅咒,那些观礼之人回去都长针眼。但随即又为自己有这样狠毒的想法而感到愧疚。于是我不禁感叹,人活得太久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思虑太多,顾念太多,倒不如一世一恢复出厂设置来的方便省心。 我推开宴会大厅的门,看见上川近穿着晚宴的暗紫色长袍,平日里披散的长发被高高束起,他端坐于席位正中,正与一位将军说话,见我来了慢慢站起身,走下台阶,向我伸出手,长长的袖摆直垂地面,隐隐露出一圈雪白的里衣窄袖。 我尽量忽视宴厅内众人探究的目光,走到他面前将手放在他宽厚的掌上,上川近微微勾起嘴角,将我领到他右边的座位坐下,然后击掌三下,歌舞继续,一时安静下来的大殿又恢复了热闹。 上川迟坐在上川近的左边,恰好与我相对,他穿着红色的礼袍,年轻而俊秀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轮廓显得有些脆弱。我知道,从我一进入殿堂开始,他的目光就不曾从我身上离开,而此刻,他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有些孩子气地抹了下嘴,然后再将杯子斟满,抬眼看了我一眼,清澈的眼眸 带有几分迷醉。他身后站着薛影,阴沉着脸,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宴会上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上川近。 一支舞结束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走出来,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缓慢地跪在我面前。我仔细一看,觉得分外眼熟,却又想不太清楚在哪里见过。 “枢密使简迢明拜见将离大人,谢大人当日救命之恩。” 我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捡条命”大人! 简老头的恭维之词如滔滔江水,偏偏还花样新颖不落俗套,我不忍心将其打断,只好耐着性子让他讲完,然后才端庄而得体地回答些命数天定,吉人天相之类的表示与我没关系的客套话。 神兽素来是喜好清净的生物,所以宴会进行到一半,我便觉得有些头晕,于是从宴厅出来,绕到后面的花园休息。 刚刚觉得清醒了一些,正准备回去,却听见远处走来两个巡逻的侍卫,一边走一边小声交谈。 “要说还是容姑娘体恤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啊……” “就是……在这样的晚宴巡逻任务不是一般的艰巨,咱们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厨房却因忙着伺候主子将我们抛到一边,连口硬馒头都吃不上……” “要不是容姑娘,咱兄弟们今晚上可要勒紧腰带熬过去了。” “容姑娘不仅心肠好,听闻还特别睿智,据说这次攻打王都,王上曾被困于西部大荒地,很多士兵都中了瘴气,便是花容姑娘这西州侯爱女亲自进兵营查看将士中毒症状,也不嫌咱们脏,愣是配出了解药,这才挽救了大军……” “对了,听说这次西州侯封了一等公?” “可不!依我看啊,这花容姑娘八成就是未来的王后呢!” “但是王与将离大人成礼在即,只怕……” “你懂什么,将离大人再好那也只是一只兽,又不是人,王与神兽成礼只是为了吸取神力,总归要另娶一位心爱的人白头到老的!” “也是……” 两名侍卫渐渐走远,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了看清冷的圆月,不由暗自懊恼,为什么没事出来瞎溜达,还听了一耳朵不该听的话? 回到宴会后,我突然觉得杯中的酒不那么难喝,于是也不管旁人,一杯接一杯独饮起来,居然也喝得颇有情趣。 也不知是第几杯酒了,当我举起 来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我的酒杯夺下,我眯了眼顺着那手向主人看去,却见上川近四个头在面前晃啊晃。 “你怎么了?”上川近皱眉看着我,仔细查看我的神色,似乎想用他那双黑眼睛将我看得通透。 “高兴……”我痴痴地笑。 “不能再喝了。”上川近使了个眼色给两旁侍候的宫娥,我桌上的酒立刻被尽数撤走。 我有些委屈地看了她们一眼,目光恋恋不舍地追随着那些端着酒的托盘,最终失落地低垂了头,两旁的发丝滑到脸侧,我也懒得去管,只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打着酒嗝,听起来却像极了啜泣。 “既然是高兴,那怎么能一个人喝闷酒呢?这样岂不扫兴?”上川迟起身截住了那将我酒壶端走的宫娥,又顺手提起自己的酒壶,走到我身边,与我同席而坐。“我来陪阿瓜!” “嗯!阿呆!嘻……”我豪气地拍了拍上川迟的肩膀,却一个没坐稳,险些栽到他身上。 “七弟,将离大人不能再饮了。”上川近的语气透着微微的凉意。“她已醉。” “王兄……你又怎知她平时不是醉着,而此刻不是醒着?”上川迟毫不退缩地与上川近对视,嘴边浮现若有若无的笑意。 “七弟……” 就在这时,有内侍捧着一个巨大的签筒走进大殿,里面装着上千根竹签。 “来王兄,迟今日再敬你一杯,恭喜王兄……入主金宫。”上川迟举起酒杯,站起身向王座遥遥一敬。 上川近冷淡的目光扫向下面赴宴的众人,也缓缓拿起酒杯:“还要多谢七弟。” “迟不敢妄自揽功,王兄乃天选之人,是与生俱来的王者。” 上川近朗笑一声,很有深意地看向上川迟:“三分靠天,七分靠人,我想这点七弟已深有体会。” 此时此刻,宴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只酒杯上,宫门大封,一室寂静,角落里的侍卫已将手缓缓按上了刀鞘…… 而我看着掌管签筒的女官将桶盖掀开,捧着托盘盈盈走向王座,不由自主喃喃道:“明天……就要成礼了……呵呵……” 上川迟如遭雷击般,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将酒泼出了半杯,上川近忽地站起身,席中所有的人也都应声而起,神情肃穆,眼含杀气。 但上川迟只是笑了笑,一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然后冲那浑身抖动如筛糠 的女官招招手,自签筒中抽出一支签,看也不看就扔在桌上,向上川近抱了抱拳,扬长而去。 酒桌上,唯留下一支孤零零的竹签,签头鲜红。 红色签头,意为选中。 第四十六章 晚宴还没有结束,我便回到了神殿。 从金宫到神殿有一段距离,我因为有些微醉,体力不支,便没有用幻术,而是直接脚踏实地用两条腿走回去。 发鬏十五提着个小灯笼来接我,我们一高一矮两条人影,在张灯结彩的王宫里一飘一飘地往前晃,乍眼一瞧人家还以为是两道鬼影。 “大人,您今晚的灵气有点不稳。” “嗯……可能是吃撑了。”我安抚地拍了拍发鬏的脑袋。 “您这是往哪里走?神殿在这边……” “嘘——别出声!” 醉意霎时去了三分,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沉重憋闷,而且压抑。我皱皱眉,望着前面的一座宫殿,不禁眯起眼睛,“那是什么地方?” 发鬏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道:“据说那里住着王的贵客,好像是什么西州侯的千金,曾助王军渡过大劫。” “哦。”我呆呆地望了那宫殿一会儿,才讪讪地往回走。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想了想,又确认性地重复道,“没什么。” 但我骗不了自己,那种感觉好像是……要窒息一样…… 嗯,神兽果真不是适合喝酒的动物。 我心情有些烦闷,按着记忆中的位置走到神殿的地下室,挖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水晶盒。 当初作为雪凌兽时闲得实在无聊,便趁夜里潜入了通绝岭,在水里捉了一只夜魇兽回来,然后将它封印在盒子里。夜魇兽可以给在它面前的人展现出最渴望的人或事,有时我想见他了便把它放出来,即便知道那只是幻象,也会沉醉其中乐此不疲。 我对着那盒子用力吹了吹,一层厚厚的灰被我吹起来,呛得我直咳嗽。想不到过了一百年,这家伙还活得这么顽强。 夜魇兽最是欺软怕硬,想当初我灵力被封险些命丧它口。可是此时此刻,我刚一打开水晶盒子,一个蓝色的小光团便滚了出来,半透明的肉乎乎小触角缓慢而柔韧地在地面上舒展开,八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我,怯怯的有些惧意,见我目光扫向它,还有些害羞地用四只柔软无骨的触角半遮住眼睛。 我冷冷哼了一声,抓起身边一个千年老灵芝就冲它砸了过去,忍不住骂道:“不要脸的老触角怪,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这里装可爱,看我不把你变大搅碎,然后分给小发鬏们做爆炒章鱼须!” 这个威胁果真奏效,夜魇兽浑身打了个机灵,直勾勾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几十只触角非常利落地倒换着,无声无息地围着我绕了一圈,八只黑眼睛审视地上下打量我。 “看什么看!不认识主人了?” 夜魇兽仿佛被瞬间冰冻,呆立片刻,似乎在吃惊,紧接着便步伐整齐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到大门边,浑身抽搐地用触角去拉门闩。 我劈了一个凌空光斩过去,它触角一缩,却还是慢了一拍,边缘有些烧焦。于是气急败坏地张牙舞爪一阵,默默蹲到角落里去背对着我,将自己缩成一团。 “小乌……” 它不理我。 “小乌……其实我很想你……” 它的一只触角难以察觉地动了动。 “也很想他……”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任凭衣裙沾满灰尘。 夜魇兽身子扭了扭,似是想转过来对着我,却又固执地忍住,结果把身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 “我今天有点难过,但我知道……我没资格。只是一只兽啊……就像你一样,我喜欢你,但又怎么可能爱上你呢?对不对?” 夜魇兽此时已经慢慢爬回我身边,我将手放在它的头上,它亮晶晶的眼睛黯了黯,几只触角温柔地缠在我的手上,泛着淡淡的蓝光。 “让我看看他,好吗?”我看着那八只黑漆漆的眼,觉得眼前有些朦胧。 黑暗的地下室里,突然吹起一阵清风,将我的发梢卷起,小乌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几近消失,而与此同时,杂乱的储物室一点一点从眼前淡化,转而变为一片寂静的树林。 天空飘着轻盈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连帽的白色披风上,他仿佛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深邃的黑眸有如他手中银杖顶端的黑曜石,高贵而华美,却也寂寞。 “凌儿。”他对我温和地笑,将披风解下,走过来将它披在我的身上,“这么冷的天还自己往外跑,回头又要着凉了……” 他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我将头靠在他温暖的怀里,低头的瞬间,却诧异地看见四只马蹄。 不对!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动物! 我惊恐地向后退去,眼睁睁看着雪地里留下一串串蹄形的脚印,与他挺拔的身影映在一起,看起来格外讽刺。 冷风刮过我的脸,刀割般的疼。 突然之 间,一切寒冷消失,我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么让人安心。夜色很黑,甚至连月亮也被云遮住,我回头望向他,看到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双眸漆黑如夜。 “怎么了?手抖得这样厉害?” 我缓缓舒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喃喃道:“你回来了……” 小乌的幻境做的越来越好了,竟然可以如此真实。 我甚至可以听见他稳健的心跳。 “你回来了……真好……” 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将我一把抱起来,慢慢地走。 要是这样的梦境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啊,我将头往他怀里埋了埋,情不自禁地微笑。 “你回来了……真好,云……” 隐约觉得抱着我的手臂忽地一紧,勒得我有些疼,然而醉意袭来,我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享受这美好的梦境,只能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任凭自己迷失在这无边的夜色中。 第二天天不亮,便被发鬏们唤醒。我揉了揉眼睛,有些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床,“我怎么睡这里了?” 发鬏四十一正在给我准备洗漱用具,顺口答道:“昨天大人在地下室睡着了,是王亲自将您抱回来的。” “上川近吗?”我揉揉太阳穴,觉得头有点疼。 “您怎么还能直呼王的名讳呢?”发鬏四十一严肃地皱眉,“今天行礼之后,王便正式登基了!” “现在什么时辰?” “寅时一刻,卯时就要登祭坛礼拜天地,所以您要抓紧时间。”发鬏十九不容分说地将我按在梳妆台前,这家伙自恃当时在天牢里救了我一命,现在整日对我指手画脚,活像一老妈子。 “不就是拖到台子上被戳一下,用的着这么麻烦么?”我一看到案台上摆得满满的各种头饰就两眼发直,觉得在岛上所见过的刑具也不过如此。“只是一只兽而已,又不是王后大婚。” “怎么扯上王后了?”发鬏十九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手上一用力,扯起我的一撮头发用力向上盘。 “呵呵,随便一个比喻。”我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不过神圣之礼之后应该就是王后册封了吧,以前都是这个程序的。” 我闷头不说话,这时发鬏十五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一众捧着衣服的发鬏们。 “今天观礼的人可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现在祭 坛下面的人都已经挤到天华湖边了!” “毕竟距离上一次神圣之礼已经有九百多年了,也难怪人们兴奋。” 我一听这话,忍不住皱眉,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道缝向外张望,当下觉得浑身僵硬,原地晃了一晃。 “不是限制了人员名额了吗?怎么多出这么多人?” “哎,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难保没有见缝插针的。”发鬏十五状似无奈地摇头叹气,可眼睛里却幸灾乐祸地闪着光。 “有那么好看么……”我无力地抚额坐回屋,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有些紧张地望向发鬏十九,“那个,没有什么东西挡着吗?就众目睽睽地?” 发鬏十九细细的小眉毛微微一挑,刚要答话,门外突然有脚步声响起。 “谁这么无礼,来神殿居然都不通报?”发鬏十五一改刚刚的调皮神态,目光一敛,抬手利落地在殿门外加了层隔离罩,然后皱着眉头快速走了出去。 “怎么,连本王的驾也要拦了?”十五走到半路便原地顿住,隔离罩被轻松打破,身着王袍的上川近走进来,目光淡淡扫过每一个发鬏,“十七教导有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会堆着一脸傻笑在神殿外面乱晃的仙使。” 顿时觉得一阵簌簌杀气在发鬏们身上流过,其实神殿内的仙使只遵神兽为主,对于王也只是礼节上的恭敬,并没有什么束缚,因此发鬏们听到对自己的非议,一对对眼睛都不悦地眯起来。 上川近轻笑一声,走到我面前,低声道:“倒是和主人有点像。” “将离参见陛下。” 上川近很自然地俯□摸了摸我的头,问道:“头还疼吗?看你昨天晚上喝得挺多的。” 我下意识惊慌一躲,恭敬回答:“不疼了,昨晚劳烦陛下,是将离失礼。” 上川近站起身望着我,“十七,没有外人的时候就不必做样子,都不像你了。” 我顿时觉得心里一惊,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见他的目光里充满探究。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以前的事,不能让他回想起那些痛苦的往事,更不能让他知道我就是当初的雪凌。于是皱了皱眉,强忍着神兽对于王天生的膜拜畏惧本性,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上川近微微一愣,笑道:“这变得也太快了,行了,准备好了吗?时间差不多了。” 我点点头,用狠利的眼光制止住还想上来给我脑 袋上插第四根发簪的发鬏四十三,然后跟着上川近向神殿外走去。 今天阳光晴好,万里无云,果然是个做某些事情的好日子,我默默地跟在上川近身后不说话,间或抬头看他一眼,想着他变成云弄的样子,便情不禁弯起嘴角。 “十七。”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祭坛,上川近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唤我。 “嗯?” “礼成之后……我便要册封王后了。”上川近狭长的眼睛直直望进我的眼睛,我却有些尴尬地躲开他的目光。“我想立西州侯之女。” “哦。” “没有什么想说的?” “恭祝新王王后白首偕老,琴瑟和鸣,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脑子有些不听使唤,只往外冒些奇怪的词。 “够了。”上川近声音不大,但我却感觉到他在不高兴。“承神兽吉言。” 他故意将神兽两个字说得很重,四个字说得缓慢。 我闭嘴不出声,上川近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往我这边走了几步,眉头皱起,那目光看上去好像是特别想把我抓起来抽一顿。 “十七,我从不曾问过你的过去……” 我抬起头,有些疑惑,怎么突然八竿子打不着地说起这个来了,莫非……他想起来了! “算了。” 我松了一口气,竟然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 上川近又看了我几眼,欲言又止,最后索性一转身大步向前走去。我不明所以地加快脚步跟上,只知道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一些。 大清早的,为什么总是不高兴呢? 前面拐过一个弯便有护卫跟上来,在恭敬而决绝的簇拥下,我被送上了祭坛。 这个地方我真的不太喜欢,每一次登上这里肯定都没什么好事。所谓高处不胜寒,这里几乎是王都的最高点,四周完全没有遮拦,冷风肆无忌惮地吹刮,将插在两旁的王旗舞动得猎猎作响。 “王……一会儿……这附近没有什么遮挡吗?”我有些局促不安地小声问。 上川近只拿余光扫了我一眼,似是勾了勾嘴角,但他的目光落在祭坛下的某处,眉头一皱,沉声道:“又不是洞房花烛,还怕人看。” 在编钟悠远的鸣响中,我跪伏在上川近的脚下,听着主持典礼的司仪高声唱诵: 拜天,祭地,叩谢祖先。 几乎所有程序都是一样的,只是,一个是携起心爱人之手,白首不相离;一个却只是王例行的登基仪式,而我,不过就是那祭祀用的牲畜,仅此而已。 要什么遮挡呢?有什么害羞呢? 你见过杀猪拔羊毛还要支起一个布帘子挡上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起身,行礼,与他两两相对,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我怕他看向我时,那种看动物的目光。 他牵起我的手,掌心很暖,将我拉到他面前。 我侧头看向别处,紧紧咬住嘴唇。 华丽的衣带被慢慢解开,我可以看到台下众人那或是兴奋或是好奇的目光,犀利如刀,将我作为人的尊严一点点划破,最终面目全非。 都说神兽是最高贵的生灵,是天神的恩赐,但人们不知道,神是残忍的,他赐给神兽以人的灵魂,却偏偏让她以兽的身份存在。 腰带半解,繁复而华贵的衣袍松松地展开,为了方便行礼,今天的服装是没有裤子的,零落的纱裙中,雪白的双腿若隐若现。 我突然抓住了上川近的手,想阻止他继续剥落我身上仅存的自尊,抬头看他,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那里面有着我无法读懂的情愫。 两人默默对视,他的眼神有些迫切,似是等着我说出什么。而我最终却只是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空洞地落向一旁。 那一瞬间,上川近的眼睛里似是有什么瞬间破碎,紧接着,便缓慢却坚定地推开我的手,继续脱我的衣服。 我心灰意冷地闭上眼,准备认命,谁让我是神兽,这世界上最悲哀的存在? 但是,在闭眼前的一秒,我不经意间瞥见祭坛下的一个身影,她坐在离祭坛最近的位置,地位可见不凡,柔美的身姿,优雅而娇嫩的脸蛋,神情高贵而温婉。 我的头猛地一疼,昨天晚上那种濒临窒息的压抑感再次袭来,竟站不住脚,瘫倒在地。 “十七,怎么了?”上川近立刻扶住我,将我揽在怀中。 我微微喘着气,死死抓住他的手,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不可以!不可以……”我心里着急,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不可以什么?”上川近愣了一下,却紧接着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问。 “不可以……坚决不可以立她为王后!” 上川近脸上的笑意更深,暗淡的黑眸里仿佛被点亮,他看着我不说话, 只是手中微微翻转。 天边突然弥漫起五彩的霞光,如艳丽而缥缈的罗绸,向着祭坛的方向飞舞而来。耐心的摩挲,细致的碎吻,全部淹没在琉璃般璀璨的光晕中。祭坛在霞光的包围中仿佛一张巨大而朦胧的彩床,华美的罗帐缤纷耀眼,网住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十七,我不会立别人为后。”轻柔的凤鸣自远方传来,上川近俯在我耳畔低声说,“也不会让你难堪。” 说罢,他的手覆上我的眼睛,轻轻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然后腰往前一送,我的背不禁弓起,紧紧抓住他身上的衣袍。 身体被贯穿的那一刻,所有的不甘与自卑都随风而逝,彼此的拥有,彼此的牵绊,自这一刻变得与众不同,难以割舍,仿佛从此命运便被紧紧联系在一起,神圣不可侵犯。 一滴泪自眼角慢慢滑落,我睁开眼深深地望着他。 很疼,却刻骨铭心。 第四十七章 王与神****`合,便是为了吸取神力,是以礼成后十日内,神兽法力丧失殆尽,虚弱不能自保。 因为新王刚刚登基,连二王子的伪政权仍在王都残余不少势力,上川连更是下落不明杳无踪迹,为防止有人在此期间暗下毒手,上川近派人把将离殿围得如铁桶一般,哪怕连只苍蝇都不放进来。 连着四五日,王宫内外宁和无事,除了将离殿内的发鬏们,我唯一能见到的人便是上川近。所以这一日,当我中午小憩后睁开眼,发现七王子上川迟正倚剑斜靠在窗边,静静望着我的时候,不由大吃一惊。 “七殿下?” 窗外的阳光落在上川迟的面颊上,略尖的下鄂线条俊美,雪白的鼻梁英挺笔直,睫毛长而浓密。他听见我的问话仿若未觉,只是长久地,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然后,缓缓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阿瓜……” “你怎么进来的?”光天化日之下,将离殿外风平浪静,而上川迟身上并无受伤的迹象,可见他此次前来并未惊动旁人,我不由暗暗惊奇。 上川迟仍是一身戎装,他并不回答,只是微笑着走过来,坐在我床榻边,很自然地托起我的手握在掌心,轻柔道:“阿瓜,你又病了……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我隐约觉得上川迟神色不太对劲,想把手抽出来,但却被他更紧的握住,忍不住皱眉道:“请殿下自重。” “我那天去观礼了……”上川迟并不管我说什么,仍是自顾自地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笑非笑。“一直看到最后,看到他把你抱下来……” “七殿下……” “又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一百年前也是这样,现在也是,他有什么好?你总选他……” 因为出身王族,寿命比普通人长,所以上川迟仍是一副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看上去倒比我小上两三岁。此时的他眼睛明亮而透澈,细碎的额发垂在眼前,遮住了斜挑的俊眉,脸上是说不出的柔和之色,只是他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让我觉得害怕,那是一种无以回绝的执念…… “什么一百年?我不明白……” “凌儿,你的封印明明都已经解开了,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得我?”上川迟眼睛微微瞪大,像是被人抛弃了的小动物。 “什么凌儿……” “还装糊涂,”他目光中微有嗔怪,俯□将头轻轻埋进我的怀里,“雪凌兽的魂魄去别处闲逛了一百多 年,我日日盼夜夜盼,终于将你盼回来了,你却死活不肯认我……” 少年乌黑的头发衬在我的白袍上,仿佛流动的黑瀑,惊艳动人。他低头埋首,看不到神情,只是声音闷闷的,听着竟有些委屈。他说话间这一吐一吸,男子灼热的气息便透过衣衫传到身上,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阿呆,不许再胡说!”我坐起身,猛地推开他,这一下使力过大,隐隐约觉得胸口疼痛,忍不住咳嗽起来。 上川迟微微一怔,随即却缓缓笑道:“你终于不再叫我七殿下了?” 我深吸一口气,淡然道:“殿下,将离不知您所谓凌儿是何人,只是这里是神殿,殿下还是趁着没惊动别人,赶紧回去吧。” 上川迟却凝望着我不出声,只是黑眸蓦地一黯,半晌,俊俏的脸上才挤出一丝落寞的微笑:“凌儿,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雪凌,虽然占据将离兽的身体,但你还是雪凌,从我在玄武村第一眼见到你时便认出你。你可知这是为何?” 见我沉默不语,上川迟继续道,清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神兽之血有救死奇效,但血中带着神息,倘若喝得多了便会时时处于神息笼罩之中,难以自拔。一百年前你施展了天神之怒,降罪于众位哥哥,却怕我也受到牵连,将自己身上一半的血液输给我,让我得以逃生……” 随着上川迟轻缓柔和的语调,一百年前那场由我亲手铸就的浩劫仿佛又在眼前重现,整个王都都笼罩在惊恐之中,王宫内更是血腥弥漫,生灵涂炭……我不禁默默闭上眼睛,惭愧得无以复加。那是我前世的罪孽,纵使千刀万剐天打雷劈也死不足惜。只是我不明白,神为何还要保留我这一缕残魂,让我历经三世,再度回归? 想得出神,手却已经被上川迟拉起放在胸口处,不禁微微一缩,却被他强自按住。 “凌儿……”少年胸前的战甲冰凉坚硬,但仍可以感受到下面鲜活的心跳,“你将我救活,可知我从那以后便日日生活在你的气息中,每天晚上做梦都可以感受到你的存在,想见你,每一刻都想看见你,想紧紧抱住你再也不放手,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这天地间再也寻不到你……你的神息无时无刻不停留在我的体内,融入我的四肢百骸,只觉得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常常自己抱住自己,瑟缩成一团,不和人说话,也听不见别人的话,到最后竟然神志不清,整日胡言乱语……那便是你在玄武村见到的阿呆……不是装的,我是真的疯了……” 上川迟垂下头在我手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贴在脸上细细摩挲,沿着我的手臂一路吻过去,我想要挣扎,却身体无力,手腕又被他扣得死死的,只能任由他轻咬着,啃噬着,像个贪婪的孩子,饥饿已久,孤独已久…… “还记得沙城那一次,我帮你挡住护国神卫的魔法阵么?”上川迟已经吻到我的耳畔,明亮的眼睛在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下显得魅惑而邪美,“那时我便想,要是自己死了有多好,既偿还了你的恩情又摆脱那种折磨,可是,你却再一次用你的血救了我的命……” 我看着上川迟的眼睛,惊讶地发现那瞳孔深处似是有一抹酒红色,如此惑人,如此美丽,却也让人如此恐惧。我被他压在身下,而他不知何时已经用法术封了我的声音,不管此时内心如何惊怒,我都无法叫出一声。 “一次饮血便足矣,第二次饮血便是永生的羁绊……我这一生,只怕再也无法摆脱了……可是命中注定你不会选我,我只能那样远远看着,即使在成礼当日也只能远远瞧着,什么也做不了……”上川迟闭上眼睛,似乎很疲惫,竟就这样覆在我身上,紧紧搂着我,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像是睡着了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渐渐有了声音,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心道终于有人来解围,但随即又担心上川迟,终究是不想他有事,因为说不出话,只能竭尽全力动了动,想提醒他快走。 然而还没等我动,上川迟浓密的睫毛忽地一下升起,明亮的黑眼睛向旁边微微一扫,冷静而犀利。他侧耳向房门外听了听,轻蔑地一笑,再转过来看向我,目光又恢复柔和。 “凌儿,你想提醒我有人来是不是?”他说着手轻轻抚上我的唇,解了我的封声咒。 “殿下,往事不要再提,既然有人来了,你还是快走吧。如果王知道……” “王?”上川迟突然冷哼一声,他这一声说得极轻,仿佛耳语一般。“谁承认上川近是王?” “七殿下,大王子乃是神选中的王者,既已经完成登基大典,便是正式的君主,不可出言不敬。” “凌儿的确是因为他变成了人,他也的确是上天选中的,不过那又怎样?”少年说到这里,唇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若是王庭中那些世代侍奉上川家族的老臣知道……他们的新任主子乃是当年被上川灭族的前朝王室余孽,当会如何?还会尽心尽力地遵从所谓的神兽选王吗?” 脑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啪地一 声被崩断,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上川迟,声音都有些禁不住发颤,“你……怎么知道……” “即便如此,凌儿你还要让我和他称兄道弟,臣服于他,协助他治理上川家的江山?”少年全然不在意我的惊惧,仍是温和地望着我,“凌儿,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家,你也要让我把他当做最敬重的骨肉至亲,等着他一点点将我们铲除,是吗?” 外面的脚步声接近,有人敲门,一个小发鬏轻声唤道,“将离大人,刚刚大家不知为何都一起睡过去了,情况有些古怪,您没事吧?” 我的目光落在上川迟的身上,只见他大模大样地往旁边的椅子里一坐,歪着头冲我微笑,还调皮地眨了两下眼睛。 我犹豫了一下,知道此时的上川迟已经今非昔比,他既然知道上川近的真实身份,留他必定危及王的统治,却还是听自己说:“我没事。” 待发鬏走远,上川迟漂亮的黑眼睛完成了两道月牙,里面盛着满满的喜悦,“凌儿,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有事。” “七殿下,今日我帮你掩护,便是全了朋友之谊,从此以后若是你对王不利,将离也只好不念旧情。”我这番话说得极为冷淡严厉,但上川迟却没有丝毫怒意。 “果然呢,薛影说得不错,当日他要杀你,便是怕你日后与我为敌。”上川迟默默站起身,高挑的身形映在纯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披风长曳于地,他站在我床边,随手摆弄着床帐上的丝绦,“不过也不怕,虽然说王与神兽性命相连,神兽死王必死,但王死神兽不但不会死,反而会另寻他主,焉知到时你会不会为我变化为人?” “你要做什么?”我紧紧盯着少年被阳光照的近乎透明的白皙脸颊,心里一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凝重,仿佛是看见了宿命的转轮呼啸而来,渐渐印上那段历史的辙迹。 “你说呢?”上川迟俯□,挡住了面前的一切光亮,他的脸离我极近,浓密的睫毛被光影晕得极淡,衬得越发眉目如画,黑眸中有酒红色的光。 “你……可知逆天而行的后果?” “凌儿,这一次我已足够强大,所以……”少年笑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向前探身,轻轻地吻住我的唇,“我绝不再放手!” ………… 上川迟走后,我坐在窗边,呆呆地望着对面的紫英殿,只听到发鬏十五进来禀报,说是王为刚刚入都的西州侯洗尘,今天不便来探望。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虽然面上没有变 化,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上川近的真实身份? 他化身为云弄,又有多少人知道云弄二字的真实含义? 自古以来神兽选王,无关出身,但如果王者在其他家族产生,让掌权的家族轻易交出王权又岂是易事?历来朝代更迭天下变主总免不了一番血雨腥风,上川家之前的王族不就被新王灭了全族? 只是谁也不知道,当年惨遭罹难的芸氏家族却有一个男婴被救了出来,有人秘密将其与上川老王的大王子掉包,一直在深宫中长大,得享天下权贵,伺机复国报仇,等待老王察觉起疑,才不得不远离王宫,锁住一魄,重反都城。 云弄,拆开重组,便是芸王…… 倘若这个秘密泄露,那些上川家族忠实的臣子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上川近刚刚登上王位,政权不稳,到时候只怕有性命之忧。 今天是神兽丧失神力的第五天,如果有所动作,必定会在剩下的这五天内进行吧? 王都的天空依然明净,将离殿内四处盛开的雪凌花与这将离殿的名称十分不协调。 我忧心忡忡,对着紫英殿恢弘的穹顶重重叹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倚在红莲池畔寂寞吹笛的身影…… 为什么每次即将达成夙愿时都会出现变故?莫非老天有意与你为难? 你啊,还真是倒霉呢。 第四十八章 接连过了两天,上川近不仅没有来过将离殿,也没派人来传过话。被重重保卫的神殿便如一口封死的井,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也出不去。 越是暴风雨前的安宁越让人窒息,越是黎明前的黑暗越让人恐惧。 看着窗外簌簌飞落的雪凌花,我的内心却越来越不安,眼前总是晃过一张脸,那么雍容端庄,美丽高贵,正是被推崇为王后人选的西州侯独女花容。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她就觉得心中憋闷烦躁,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喘不过气。 那一日上川迟临去时在唇上留下的吻,仿佛仍残留着灼热的气息,少年瞳孔深处那抹酒红色有如魔障,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无时无刻不让人战战兢兢。 派出去的发鬏们一个个有去无回,想要送出去的消息也如石沉大海,没得到半点回音。然而,就在我百爪挠心坐卧不宁的时候,将离殿突然有客来访,而且竟是我的老熟人。 “十七妹子——”刚走到外殿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卧龙山的三当家燕老三虎目含泪地奔了上来,张开双臂,企图给我来一个熊抱。 “咳——”在他身后有人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燕老三不满地回头瞪了江平一眼,但飞扑的势头却是止住了,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地站住,抱拳行了一礼,道:“左将军参见将离大人。” 进入将离殿不得佩戴兵器,手中没有银枪的大胡子又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得我着实不习惯。从离开卧龙山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想起昔日两人勾肩搭背一起吃酒一起偷偷去后山打山鸡的情景,心中难免澎湃。 刚想伸手拍拍燕老三的肩膀,江平却恰好一步上前,不着痕迹地隔在我们之间,道:“臣江平见过大人。” 卧龙山的二当家一贯以表情僵硬语言精简著称,一年多不见,果然还是老样子。 我知道此次他们两人一定是奉王命而来,因此也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连着几日都没有外面的消息,莫非发生了什么变动?” 燕老三哈哈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递给我,“现在风调雨顺的能有什么事,这次来是陛下让我们给十七妹子带个东西。” 我将锦盒打开,发现里面竟是那把当初上川近送我的匕首,不知何时被我遗失,起初我并没怎么在意,但是上川近得知我丢了匕首似乎非常生气。 “这把匕首……”我有些不解地看向燕老三。 “在何处找到的?” “哎,十七妹子,不是我说你,这匕首可是陛下送给你的,怎么好随意乱丢!你可知当日陛下在那个被绞死的冒牌货身上找到这把匕首时的神情,那简直……” “难道会以为死的是我?那时候将离殿圣光仍在,自然表明我不会有事。”这么简单的道理,上川近怎么会不明白? “话虽如此,可是你没听说过‘关心则乱’么,即使再冷静的人,看到自己心爱的……” “燕将军,东西已带到,你我不可多留。”江平打断燕老三,虽然语气平板,但已经有警告之意。 燕老三尴尬地咳嗽了一下,迅速转移话题,着重讲述他是如何替他的爱马“若月”接生的。 我却只是低头看着匕首,淡然一笑。 心爱的……恐怕只限于王对于神兽的紧张吧……但如果是那个完整的他,那个肯为我剥离了王魄的人…… 但是如今的上川近,只记得一百多年前他初次变为云弄之前的事,所谓凌儿,所谓雪凌花下的约定,所谓海岛上作为教官给我讲过的无数美丽童话……他都不记得了…… 只是一个相处了一年多的白十七,对于一个从小在深宫中长大,时时警惕,步步留意,又背负如此复杂身世秘密的人来说,能有多大分量? 但即便如此,能护佑他坐稳江山是我此生的使命,也是最大的心愿,作为雪凌兽未来得及完成的心愿…… “为什么给我这把匕首?” 这时燕老三正讲到他给新生的漂亮小马驹起名为“萌萌”,被我这样突然一问,神色微变,有些吞吞吐吐:“陛下说……你现在神力没恢复,这把匕首给你留着防身……” “防身?”我微微皱眉,“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到了需要我准备防身之物的地步?” “倒是没什么事,所谓防患于未然嘛,呵呵……” 还不及燕老三再说什么,江平已然起身,笼住双袖向我一揖,道:“臣等东西已送达,便先行告退。” 我知道他们是打定主意不想让我知情,因此也不勉强逼问。 燕老三临去之前还一步三回头地看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将匕首随身携带。我摸了摸那冷硬的金属手柄,冰凉而熟悉。 已经不记得一路走来用它刺死了多少人,作为杀手,武器便是生命,是身体的一部分,是最亲密的朋友;但作为神 兽,慈悲的天性让我闻到那寒刃上沾染的血腥味便欲作呕,便觉得四肢乏力…… 神兽杀生则反噬其身,自古以来虽然也有王命令神兽杀人,但也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却始终不明白上川近,他好像时时刻刻都要我准备着杀人似的,甚至连工具都帮我备好,丢掉了也要捡回来送还到我面前。难道他不怕反噬得久了,即使是治愈能力最强悍的神兽也要被反噬致死吗? 但为了复国,既然一百年前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而甘愿牺牲雪凌,那么如今的他又岂会不舍得牺牲将离?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我将匕首放在枕头下,仰面躺倒在床上看向白纱制的床帐顶,叹了口气。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陪着他就是了。相比于普通的人类,我们也活得够本了。 不过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我曾用匕首干掉了那么多条人命,怎么一次都没有觉得身体不适?好像没有一点反噬的感觉呢…… …… 失去神力的第八天,发鬏十五从后院的假山石下面抠出来两块硕大的灵芝,准备让我吃掉补身体,讨论着究竟是清蒸还是水煮,如此一天无事。 失去神力的第九天,一个小发鬏被抓到偷着豢养天楠花,我毕生最讨厌的植物,被管事的发鬏十九罚去扫雪凌花的花瓣,居元老头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树林里偷雪凌花酒,被正在悲伤葬花的小发鬏逮到,戴罪立功,如此一天无事。 失去神力的第十天,那种持续了很久的不安和担忧从早晨睁开第一眼开始便纠缠着我,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眼前总是会出现上川近,梦里也是,偶尔出神时也是,情景却都是惊人的相似: 他站在悬崖边上,漆黑的世界里只有他手中长剑反射的微光,然后突然有一只手从暗处伸出来,猛地推向他,跌入万丈深渊…… 当我今天第七次从这样的幻象中惊醒的时候,太阳已经沉入西天的地平线,神殿的圣光在夜晚焕发出无以比拟的光彩。 还有三个时辰,这最危险的阶段便过去了,我知道只要我老老实实地等在将离殿,等到神力恢复,便可以不用再担心我和上川近的安危。只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是一种危险濒临到极致的直觉……我绝对不可以再等!必须到上川近的身边,否则,一切都太迟了。 于是,神力丧失第十日酉时末,我悄悄换上夜行衣,带好匕首,离开了将离殿,却是直奔西 州侯独女花容住的宫殿…… 第四十九章 一出了将离殿便觉得王宫内不同寻常,巡逻的士兵似是比往常多了两倍,而且面孔都很陌生。空气中是浓郁的雪凌花芳香,如轻雨般在月色下飞舞的花瓣泛着银白色的柔光,无声地落在王宫内的石砖地面上。 我跃入将离殿与金宫之间狭窄的永巷中,分别有两队侍卫从两边过来,我刚好被堵在当中,情急之下只能翻上围墙,凭双臂吊在城墙之上。 凝神屏息中,只听下面两部分人已经接头,当先一人道:“对面是哪部的兄弟,怎么到这里来轮岗了?” 我认得这个声音,这是宫内侍卫统领林全的声音,他是当初卧龙山上的一百二十八山主之一,是上川近的嫡亲下属,看来今夜情势果真非同小可,连他都亲自出来驻守巡岗,王宫内怕是要出大事。 另一队侍卫中也有人回应:“陛下密旨,近日王都内暗流涌动,今夜恐生变动,命我等加强守卫。” “哦?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等密旨?兄弟可有令牌?我看着怎么有点面……” 林全“生”字还没来的及说出来,便一声闷哼,随即是数十把佩剑落地和身体软软倒地的声音,我心中一惊,低头向下看去,却发现林全手下一队侍卫已尽数倒下,那号称奉密旨的一路人出手极快,也不知究竟是用了什么招数,竟让这些宫廷内一等一的好手连还击之力都没有。 这一路人也不说话,但是行动干净利落,配合极为默契,只见其中的首领连续打了几个手势,便有几人无声出队,迅速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拖走,而剩余的人继续若无其事地巡逻。 待那些人走远,我才从墙上跃下,看向对面灯火通明的金宫,略微犹豫,最终还是转身向花容暂居的宫殿赶去。 按理说,王新进登基即位,定是日日处理政务,寸步不离金宫。但是我内心强烈的直觉却分明告诉我,上川近此时定是在花容那里。 果然,途中碰到两个内侍提着灯笼交谈,只听他们二人低声絮语: “陛下连着几日不离花容姑娘的翠微宫,不理朝政,甚至命人直接将奏折送过去,这恐怕不太妥当啊。” “王即将迎娶西州侯独女为后,这众所周知,有什么稀奇的了。” “正是如此,才当避嫌。” “听闻陛下当初做大王子时曾在民间结交豪侠,对世俗礼教看得颇轻,行事随性。” “但近日朝中可是有不少反对陛下的势力,这样下 去只怕……” “嘘!勿论政事,你这脑袋不想要了!” “罢了,这也不是咱们能操心的,眼下还是侍奉好了翠微宫里的那位才是正事。” “就说是的……” 二人渐渐走远,远处传来更声,又有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传来,我闪身躲到一棵大树后面,但见这一队过去的侍卫和刚刚那些“奉密旨”的人一样,虽然是一身紫衣的侍卫打扮,但是与王宫中正常侍卫的装束稍有不同,他们的腰带不是白色,而是暗红色。 眼看着遇到的巡逻队伍着白色腰带的越来越少,而暗红色却越来越多,我虽然心中大感不妙,但迫于神力尚未复原,也不敢轻举妄动,仍是掩匿了踪迹向翠微宫的方向行去。 戌时过半,距离恢复神力一个半时辰,王宫内除了暗自倒换的侍卫,并无大的动静。 翠微宫位于西南,处于王宫外围,但是布置别致精巧,玉架飞阁,曲水流觞,一直用来招待尊贵的女客,因此并不属于王宫内主人的居所,照理说这里的侍卫应该不多,但今晚显然是个例外。 一群宫娥在游廊中匆忙来往,或是捧着果品,或是端着香茶,我便跟着她们,果然在一处滨水暖阁中看到了上川近。 最开始听到那两个内侍的议论,我还以为上川近是被人软禁,失去自由,哪想到我向那暖阁遥遥望去,竟看到上川近正一边慢慢喝茶,一边望着对面的人温雅微笑,目光落在身前桌案,上面黑白子交错满盘,原来是正在与人对弈。 因为有窗格挡着,我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隐在窗外竹桥上,所以看不清对面那人的样子,但从露出来的那只持黑棋子的纤纤素手来看,这与君王深夜临水对弈的,定是那位传说中的西州侯独女花容。 “陛下,这一局容儿又输了。”玉手中棋子一掷,下棋之人娇嗔。 我听到那一声柔媚悦耳的“容儿”,险些吐出一口心头血。还容儿,装什么可爱,撒娇卖乖也不看看对象…… 然而上川近显然没有和我一样吐血的冲动,而是勾着嘴角将茶碗放到一旁,黑眸亮若星子,调笑道:“哦?这么轻易便认输?”说话间若有若无地向我藏身的地方扫了一眼,眉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 “既然已成败局,纵有不甘,也无力回天,容儿是识时务之人,不做徒劳挣扎。”花容声音如落盘珠玉,动听有如弦歌。 上川近将指间一直把玩的白棋子轻轻 一弹,变成了花容所执的黑色,然后将棋子落入棋盘中一处,却沉默不语,只是继续端起茶盅慢慢品茶。 过了半晌,花容才娇笑一声,轻轻拍掌:“妙招,妙招!想不到必败的棋局倒是让陛下给扳回来了,容儿自愧不如。” 上川近淡然道:“可见面对一盘必输的棋,究竟是力挽狂澜还是一败涂地,往往只在一子之间。容儿这么早就弃子认输是不是后悔了?” 我听到上川近回叫“容儿”,喉头一甜,本以为这位花容定会娇声几句,做小伏低讨得王的欢心,不料她却只是平静道: “容儿不后悔。” 上川近挑了挑眉,那意思是“愿闻其详”。 花容道:“如若容儿不认输,陛下又怎肯指点必胜之法呢?” 上川近略一沉吟,点头赞道:“以退为进,虎门无犬女,容儿不愧为西州侯爷的千金。” “得王谬赞,花容不敢。”花容破天荒地不自称“容儿”,语气不卑不亢,但声音仍是柔柔弱弱,如春风贯耳。“只是……陛下这样却令自己身陷绝境了。” “也不尽然吧。”说着,上川近又执起一枚白子落入盘中,围死了更多的黑子,这样一来,黑棋比之刚才陷入死局时的情形更加惨淡。“说不定我刚刚那样帮你本来就居心不良。” “陛下运筹帷幄,怎能妄自菲薄。” “从始至终容儿都不改颜色,不论我如何落子都能沉着应对,倒像是已经将我的每一步棋成竹于胸,我都不禁怀疑这些日子对弈是不是你有意相让了。” “陛下说笑了,容儿只是有恃无恐,知道无论输赢……陛下都不忍责罚容儿。”说到最后,莺啼燕语,娇媚而不造作,直把人酥到骨子里去。 上川近开怀大笑,一把拉住搭在案子上的素白手臂,沉声道:“你又怎知我不忍责罚你,嗯?” “陛下……” 被上川近这么一拉,花容软软地跌在桌案上,将满盘的黑白棋子拂到地上,棋子溅落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在这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滨水暖阁中显得格外暧昧。 而花容那张娇俏却不失温雅的雪白小脸蛋也在这一拖一拽间闪进了窗口,跃入我的视野,只见她美目流转,抬眸向上川近深深一望,朱唇轻抿,似情非情,半羞半怒。上川近垂首看她,英俊的侧面被屋内的烛火映得柔和,他勾着唇角慢慢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双剪影在房中彼此重合… … 大脑轰地响了一下,在第二口心头血吐出来之前,我已经握紧了匕首从竹桥上一跃而起踏过门外静立的宫娥肩膀踩着窗棱踢翻棋盘破窗而入,一把将花容推开挡在上川近身前! “离王远一点!” 我警惕地瞪视着花容,小心移动步伐,匕首锋利的刃尖直指她胸口,老母鸡一样将上川近护在身后。 每次看到这个女人都觉得心里极不舒服,不想让她靠近王,甚至不想她的目光落在王的身体上,不想让她出现在以王为中心的三十里范围内…… “将离大人?” 花容人如其名,容颜若花,即使在这样突如其来的袭击下竟也只是微露讶异,并没有花容失色。她看清我以后神色间不但没有恼羞,目光反而直接落上墙角的更漏,眼神中略过一丝阴森的笑意。我也随着她的目光瞟了眼更漏—— 亥时,距离神力恢复还有一个时辰。 “将离大人,您这是干什么?”花容眼中那抹笑意一闪而逝,从地上缓缓站起,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裙,举止斯文而不失礼仪。与之相比,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泼妇。 “将离,不得无礼。”上川近语气淡淡,似是并没有对我的突然空降动怒。只是不动声色地一挥衣袖,表面上看起来是将我指向花容的匕首拂掉,实则是将我拉到他身后。 花容看了我一眼,笑道:“传闻将离大人虽然身为神兽,但却生得一颗玲珑女儿心,对王爱慕胜过敬畏,我只道是那些无聊人传的笑话,如今看来,只怕……” 眼见花容那欲语还休的轻蔑神态,我不以为然,冷声道:“神兽倾慕王者乃是天性使然,这天下人谁不知道,花容姑娘倒是小题大做了。” 与其辩解反驳倒不如大方承认,你骂我是没羞**,我便索性说自己是无耻荡妇,看你还能如何接话。 果然见花容笑容冻在脸上,但站在我身前的上川近却是背脊一僵,慢慢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向我,神色复杂。 我有些莫名地回望他,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瞧我。 “天性使然吗?”花容目光在我和上川近之间飞速掠过,妙眸一转,似是有所了然地轻轻一笑,“便如小狗喜欢啃骨头,猫儿喜欢吃小鱼,将离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这是什么比喻!这岂不是将我比作猫狗,将王比作骨头和鱼? 还不等我反击,上川近却一摆手,对我道:“好 了,你今夜已经扰了我与容姑娘的雅兴,还不快退下。”他的脸色突然很难看,似是生了什么闷气一样,着实让人不解。 “可是王——” “还不退下!”上川近语气严厉起来,“来人!” “在!”有个侍卫从暖阁外进来,抱拳领命。 “立刻护送将离大人回神殿!” “是!将离大人,这边请。”那侍卫极恭敬地垂着头,看不到容貌。 “陛下,请容将离今夜在暖格外守候。”我俯身请求,不理会身边那个侍卫。今夜冒险前来便是不想让上川近在翠微宫独处,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退下,这是命令。” 我迫切地抬头看着上川近,却见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心中越来越绝望,只觉得那种不详的预感正在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袭来,便如这黑夜,这临近夜半三更的敏感时刻。 亥时过半,距离神力恢复仅仅半个时辰。 “将离大人,还是让卑职护送您回神殿吧。”那个侍卫在我身边低声说,我蓦地一惊,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只是刚刚没有注意到,遂抬起头向那侍卫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竟然是莫迁!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扮作一个普通的侍卫?见我神色惊讶,莫迁借着盔帽的掩护向我眨眨眼,然后便扶起我,向上川近与花容行了个礼,不由分说将我往外拖。 “且慢!” 我和莫迁刚走到暖阁门口,花容却突然出声阻止。 “陛下,既然将离大人有如此兴致,想在暖阁中与你我共度良宵……那么何不成人之美?” 上川近微微皱眉,向莫迁使了个眼色,莫迁会意,拉着我继续往外走,然而门口的四名宫娥却齐齐站出,将出口封住。 “容儿,这是何意?”上川近看了眼那四名宫娥,不解地问花容。 “陛下,容儿只是觉得今夜良辰,与将离大人有缘,不忍就此作别。”花容面不改色,仍是软声柔语,笑意盈盈。 “哦?如此便要来硬的,让手下奴才扣押自个儿主子?” “容儿不敢,这便给将离大人赔罪了。”花容说着俯身一拜,姿态婀娜轻盈,脸上笑意愈深。 上川近脸上却并不见怒色,只是叹了口气,款步走到花容面前,挑起她尖尖的下巴,笑道:“容儿可是越来越调皮了,都是我平时把你宠的。” 花容并不闪避,反而就势向上川近怀中一倒,闭上眼,仰头递上润泽的双唇。 亥时三刻,距离神力复原只需一刻的时候。 此时,滨水暖阁外喧哗一片,有整齐迅疾的步伐声,刀剑金属的摩擦声,以及弓弦蓄势待发的弦绷声。 转眼之间,整个翠微宫已处于重重包围之中。 第五十章 上川近与花容在窗畔相拥,一个仰面闭目做羞赧陶醉状,一个垂眸暖笑做情深似海状,俨然一对金玉璧人。 我立在原地,如脚底板生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竭力控制住扑上去用匕首将花容划成花脸的冲动。往窗外望了望,只见水榭、架桥、屋顶、阁楼上都已经布满了弓箭手,而且腰间都是异于正常侍卫的暗红色腰带,显然,都不是王宫里的人。只要有人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这有情调有品位的滨水暖阁立马就变成马蜂窝。 我又瞥了眼更漏,很快便到子时了,只需拖延两三盏茶的时间,神力便可以恢复,到时候就可以保护王脱险…… “容儿。”这时听上川近轻轻唤道,我脸上肌肉不禁抽了抽。 花容蓦地睁开眼,杏眼流波,“陛下何事?” 上川近叹息:“今夜本是良辰美景,你我好事将近,却不知为何窜出这许多人。” 花容柔柔一笑,道:“许是宫廷内侍卫岗哨调动,陛下不必担心。”说着纤臂向上川近脖颈上一勾,便要吻过来。 真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女人,呸! 好在还没等我来得及出手,上川近便已然将花容轻轻推开,眸子淡淡扫过外面的包围圈,说出一句让我惊掉大牙的话: “这么多人看着,本王……有些难为情。” ……上川近会有难为情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扮作侍卫的莫迁,只见他一脸云淡风轻世外高人状,显然抗惊能力和我不是一个级别。 然而让我更加震惊的,是花容的回答: “人多才够刺激,陛下若是在意便闭上眼睛,容儿自己来……”说罢便又胶皮糖一样粘到上川近身上。 ……活了三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饥渴的女人,被打了药吗?我擦了擦额头冷汗,一时竟忘了上前阻挠。 就在花容一双柔软朱唇即将压上上川近的嘴,女版霸王硬上弓即将开演的时候,滨水暖阁突然整体震动了一下,桌上的茶碗打翻,瓷片碎裂一地。 花容微微一怔,竖眉低嗔,与此同时,窗外数百万支带着魔法光的箭羽流星般射向我们! 电光火石之间,上川近猛地甩开花容,一把拉起我的手,袍袖一挥,用一层魔法光罩将我牢牢护在墙角。 “老实呆着别动。”他在我耳边低声嘱咐,黑眸幽深平静地望了望我,如浩淼的烟海。 他笑了笑,松开我 的手,优雅转过身。 我的指尖下意识一收,想抓住他,却只是擦边而过。 突然之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呆呆地望着上川近高挑的背影,只见他信手一挥便将侵袭周身的箭羽尽数拂掉,宽大的玄色袍袖被无数箭尾的魔法光映得飘渺朦胧,侧身之间,高傲的下颚自信地扬起,嘴角带着不羁而轻蔑的笑容。 我被困在魔法保护层中无法动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手上刚刚与他触碰过的部分莫名地灼热,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最后一次接触…… 上川近飞快地念了个诀,将四周射来的羽箭暂时隔住,对着花容笑道:“现在容儿还认为这只是普通的侍卫换岗吗?” 花容杏眼流波,用帕子掩了嘴,一脸惋惜道:“听闻陛下吻技一流,今日没尝到,可惜可惜……都怪那只茶杯被震碎了,哎……” “以茶杯为信号吗?”上川近负手看向窗外,此时已经有一队人马赶来护驾,放箭的速度慢了不少,“方法还真够原始的。” “陛下果然当世英雄,到了此时也能镇定自若,容儿佩服得紧。” 上川近只是凝望着外面的争战场面,淡雅微笑,“不是镇定,只是尚有一线转机。” 暖阁中一时间无人说话,上川近与花容和平共处得像是对弈友人疲惫了向窗外望风休息,没有一点兵戎相见的预兆,我被护在魔法罩里无法行动,莫迁则依然立在墙角,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屋子里只有更漏的滴答声。 我刚刚把目光从更漏上收回来,但这一次,我却突然注意到,原来在这里格外关心时间的不只我一个人。 花容似乎注意到我在看她,所以很快便将视线从更漏上收回来,而与此同时,我却发现上川近的背后似乎有一缕微弱的蓝色光在闪动,那种温和的蓝光让我觉得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这时,外面的交战厮杀声渐渐弱了下来,我看不到窗外的情形,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取胜,上川近仍是闲闲地将手臂搭在窗框上,微风浮动起他披散的长发,张扬而肆意地舞动。 “哎。” 一声叹气。 “呵呵。” 一声轻笑。 叹气的是至高无上英明神武的国王陛下,轻笑的是笑里藏刀饥渴□的花容姑娘。 “陛下现在可还从容淡定?”花容娇笑。 “都是些不中用的。”上川近脸色阴沉,英俊的长眉微微蹙起,眼神中满是不甘。 “既然如此,便降了吧,兴许容儿还能给您说说情,免去性命之忧,只要……” “只要什么?”上川近狭长的眼微微一眯,问道。 “只要你肯自废神力,日日陪在容儿身边……侍奉于床帏之上。” 噗—— 我一个没控制好,惊吓出一口心头血。 这女人好样的! 莫非我之所以一看见她就不顺眼,是因为她总是打上川近的注意么…… “如何?”见上川近不说话,花容娇滴滴地追问。 上川近转过身去,恰背对着我,是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禁大失所望,只见他沉默半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我心下一凉,暗自嘀咕莫非绝境之下他竟被气疯?别啊,只要再拖上一时半刻,子时便到了,陛下您要挺住,挺住啊! 果然,上川近没有令我失望,笑毕,刷地一声,腰间长剑出鞘,剑尖直指花容,“侍奉于床帏?好男儿能屈能伸,本也无不可。但若是对着容儿这样一张脸行床第之欢……近某倒宁愿一死了事。” 女人最恨什么?最恨被男人嘲讽,尤其还是心有属意的预期床伴嘲讽自己引以为傲的好皮囊。 此番话一出口,花容立刻变色,温柔的眼中露出狰狞的光,可见上川近这一番话有多歹毒。 花容看着一柔弱小巧的娇美女子,想不到身手却异常灵活,几下腾转闪跃,便利落干净地躲开上川近的第一轮攻击,手中突然祭出一根白色丝绸,舞动之下,唯美有如飞天云霞,却又像夺命的白绫,散布着阴戾之气。 在花容与上川近缠斗之际,又有十几人破门而入,攻向莫迁,我因为在墙角被魔法罩护住,一时倒也没人来搭理。 但随着时间的分秒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涌入暖阁,其中不乏通晓法术的高手。但上川近作为这个国家最大的土匪头子,统领三军的大王子,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搞定的?况且莫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以尽管敌人势众,却始终不能将其制服。 就在这时,一个长着满脸雀斑的侍卫突然抢到我身边,铆足了力气一下一下攻击魔法光罩,我在里面直被震得头昏眼花。 “逆王上川近,再不伏法, 我便将她活活震死!”雀斑吼道。 我本以为上川近不会搭理他,毕竟我被他拿去牺牲的次数也不少,早已经习惯了,于是我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觉得小雀斑虽然立功心切,却着实不了解他们这位伟大的君王。 然,凡事皆有例外。 万万没想到的是,上川近闻声居然焦急地向我这边望了一眼,动作稍微一顿,便有数十柄刀剑架在他脖颈上,迫得他弃剑认输。 花容面上一喜,白绫立刻飞出,将上川近捆了个结实。 莫迁微一分神,也被人制服于地,不禁低声咒骂。 花容微笑,目光软软地流过上川近微微擦伤的脸庞,小巧的舌尖略过唇瓣,就差滴出两滴口水。 这女人果真饥渴到一定程度了,看她那副样子恨不得立刻将上川近扑倒剥光。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这么干,暖阁外便走进一人,正是失踪已久的二王子上川连。 花容敛了敛衣裙,立刻盈盈拜倒,恭声道:“花容见过连王陛下。” 唔……这个称呼很玄妙,连王陛下,终归是没走过正规程序,即使自己下属也不敢堂而皇之地称呼其为陛下,而是加了个修饰语,弄得有些不伦不类。 上川连却无暇顾及旁人,阴沉冰冷的眼睛直盯着上川近,目光中竟有一抹癫狂。 “上川近,好久不见。” “原来是二弟啊,来王都以后我便一直在寻你,却始终没你的消息,身体可还好?”上川近说得恳切,不知内情的人还真的以为这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兄弟久别重逢,大哥关心弟弟的言语。 “很好,好得很。”上川连却显然没有土匪头子的演技好,一句话说得表情僵硬咬牙切齿。 这时花容从旁善意提醒道:“陛下,眼看子时便到,若是将离兽恢复神力……恐怕于我们不利。” “杀了便是。”上川连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像在说宰一头肉猪。 “回禀连王陛下,这是逆王亲自布下的魔法防护,只怕……要破除需花费些时间。” 上川连略一沉吟,我警惕地盯着他,不知他又有什么坏心眼,只见他目光落在守在我旁边的雀斑脸身上,看见他手中一柄大铁锤,笑得碧波荡漾,“便在子时以前,不间断以锤猛击,就是震也要震死了。” 一向听闻二王子手段残忍,今日我才算真切体会到。 那小雀斑恭敬领命,举起 手中大锤,深吸一口气!我闭上眼,准备迎接五雷轰顶之灾,却听一声巨响,我却没感觉到丝毫震荡,睁眼一看,却见那铁锤不知为何竟没击向魔法防护罩,而是直接落到旁边另一个侍卫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倒地而亡。 上川连似是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变故,微微一愣,却在这时,暖阁中一部分叛军突然倒戈相向,将刀剑对准另一部分叛军。因为事出突然,很多叛军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突然反攻的同伴击杀。 而近身包围上川近的一圈叛军也骤然齐齐转身,背对着上川近,尖峰向外。暖阁之外,寂静已久的夜空下,又传来了兵器相撞的声音。 上川连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上川近,只见本来绑缚在他身上的白绫已然松散在地,国王陛下一脸淡然地垂眸理了理袖摆,淡笑:“二弟,找到你还真不容易,你这美人计可用得好啊。”说着瞥了眼旁边一脸震惊的花容。 “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你怎么还……”花容喃喃,神色间竟有些失落。 “不对你好些,不事事倚重于你,二弟又怎会相信我已中了他的美人计难以自拔?又怎会相信你暗中送与他的消息真实可靠?”上川近整理完衣袖,耐心解答,此时不论暖阁内外,情势皆已颠倒,上川连一部已被尽数制服,很显然,刚刚的打斗中,有些人并没有展现出真实的战斗力。“二弟,你于各地的兵力部署,想必都是根据容儿的情报来的吧?” 上川连本来还竭力保持镇定,听到这句话却倏地脸色大变:“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连二殿下的兵部了。” “你……” “你对我用美人计,我便索性回敬反间计,你我兄弟二人礼尚往来,这才不失了和气。”上川近愉悦道。 上川连显然气极,翻手便幻出一个火团攻向上川近,上川近却慢悠悠伸出食指在半空中一画,转瞬之间,魔法火球便烟消云散。 上川连惊得后退一步,不敢置信道:“你怎么会变这么强?”还不等上川近回答,那两道冷电一样的目光便猛地扫向我,刺啦啦地似是能放出电光,森然道:“神圣之礼……”那神情怨毒得令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好像要将我立刻扑倒活剥生吞一样。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突然传来一声娇笑,正是被晾在一边的花容。 “连王陛下,您看,快子时了呢。” 上川连似 是也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随着花容看向墙角的更漏,一脸怒色立刻消散,心满意足地微笑道:“是啊,子时。” 在场的人恐怕都知道,子时是神兽我恢复神力的时候,为什么上川连会高兴成这样,莫不是急疯了? 只见花容一直抑郁的神色突然如柳暗花明一般,望着上川近脉脉含情道:“陛下,您一早就看出容儿是奸细,然,您可看出了容儿的另一个身份?” 花容也不等上川近回答,继续道:“西州巫女谷宝儿,陛下可曾听说过?” 上川近瞳孔猛地收缩,但我却看得出,他却不是因为听了这让人闻声色变的当世第一黑巫女的名号,而是突然身体遭逢剧痛,额头骤然不满冷汗。 花容嘴边勾起一丝柔美的笑容,继续不紧不慢道:“连王派我来接近你倒是不假,但却不是什么狗屁美人计,而是有一个巫术麻烦得紧,需要近身日日施法,满一百日不可间断。” 上川近似是再也忍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单腿半跪于地,捂着额头不住颤抖。 花容向前走了几步,抬起一只金莲,用脚尖拨了拨上川近的下巴,细声道:“到今日子时,刚好施法满一百天,怎么样,这魂魄分离的滋味可好啊? 此时,屋子里上川近一部的侍卫均欲攻向上川连与花容,却被上川连一声喝住:“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清楚!这人只是前朝芸氏的遗孤,假扮我上川家的兄长欺世盗名混入王宫!他不是你们的大王子!他是逆党!是骗子!” 这一声喝得甚有威势,倒是把不少人都镇住了。 便在这时,远处三更声响。 子时到。 一直闷声跪于地上的上川近突然惨呼一声,猛地起身站直,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生生地将他头颅拔起,令他半吊于空中。强势的气流在他周身旋转,几乎有摧枯拉朽之势,这时,只见一道蓝色微光霎时间从他身体中剥离出去,在空气中萦绕了片刻,便消散不见! 我看着那道蓝光消散,惊得脱口而呼:“王魄!” 是的,那熟悉的微蓝色暖光,便是曾经云弄从指尖祭出,让我吸进体内变身为人的王魄! 居元老头说过,人有七魄,六魄而成人,第七魄便是一人最重要的特制。 上川近的第七魄,便是王魄。 有了王魄,我才能变身为人。 扑通一声,上川近跌落在地 ,昏迷失去意识。 在场人无一不惊呼,震惊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白衣胜雪,墨发如云。 “国师?” “他是国师……” “国师云弄!” “原来国师没死!” 上川连却并不显得如何惊异,只是轻蔑地看了看地上的人,缓缓道:“传令,前朝逆党芸氏,假扮王子,变身国师,图谋不轨,以妖法令神兽强制变为女体,阴谋败露,为二王子抓获,奉先祖遗命,当场击毙!” 说罢,拾起上川近跌落的佩剑,对着地上那人雪白优美的脖颈,一剑斩落…… 就在剑锋即将触到肌肤的一刻,我终于恢复神力,冲破了魔法保护层,施法将那柄长剑分解成零星的雪凌花瓣。然后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时,踏着四只马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背起瘫倒在地的人,夺路而逃。 第五十一章 圆月坠天,银白色的月光将天华湖照耀得一派粼粼波光。我扔下一个冰封魔法将王宫内所有有气的没气的生物瞬间冻住,身驮白衣国师,脚踏银色流光,嘴里衔着一柄锋利的匕首,顺利地跃过王宫高大的围墙,迈着优雅的步子,身形缓慢却速度飞快地掠过夜空,鬃毛随风轻摆,所过之处有雪凌花轻盈地飘下,便这样,在无数百姓的惊呼与膜拜中,逃出王都。 政治斗争永远都是血腥的。 当初上川氏替代芸氏掌权,手段极端,不仅逐步将芸氏贵族从朝中排挤出去,更是将整个芸氏灭族。现在的朝中元老们,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当初帮着上川家打砸抢烧的好手,他们如今的权贵都是芸家祖辈的血肉骸骨堆砌起来的。可想而知,作为芸氏王族唯一的血脉,上川近一旦将王位坐稳,以后会怎么对付这帮老骨头。 既然我都能想到这点,那么这些油光水滑的老狐狸又怎会想不到?上川近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他们怎么还会让他有机会重掌王权呢? 不仅如此,就算是当初那些追随上川近的忠实部下也不一定再如往日那般,甘愿为他出生入死。毕竟,他们拥护的人是大王子,是上川王的大儿子,归根结底,他们仍是效命于上川家。 纵使是神兽选王,可以用神力护佑王,但如果选出来的王没有一点根基,也抵不住明里暗里的算计,最后结果往往是被炮灰。 所以,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能贸然将云弄带回他的势力范围,更不能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让上川氏的其他人找到他。 没日没夜地在空中奔跑了三天,身上的皮毛无数次被云团打湿,再无数次被阳光烤干被风吹散,后面早已经没有了追兵,我稍微松了口气,觉得肚子里空空的,便降低一些,想回到地面去找点吃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神兽的脚程还快,于是当我落到云层以下,渐渐云开雾散看清下面是什么地方的时候,也并不觉得怎么惊讶。 光秃秃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石山群,没有一丝生机地绵延着,仿佛要到世界的尽头,便是这个世界一个非常有名的地方——摆渡之门。 这片山在人界还有一个名字,如雷贯耳,频繁出现在各种神话传说网游漫画中,即所谓的不周山。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1) 按着人界的记载,在上古时期不周山可以与神界相通,人类可以与神族往来,世间常有异兽出没,人类 的寿命也不是一般的长。 但事实上,不周山只是连接宇宙中几个世界的通道,人类所传说的神族不过就是我们和其他几个世界的人,并不是真的便通往神界。所以还是按照我们这里的叫法比较确切,摆渡之门,即摆渡于几个世界之间的大门。 更何况,神凌驾于宇宙一切之上,怎么可能让我们轻易见到? 不过后来人界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据说叫什么共工的,突发奇想要移山平地,结果折断了天柱地维,封住了不周通往异界的路,从此人界和各个世界断了联系,所遗留的传说也越来越扑朔迷离,还被编纂成一本书,名曰《山海经》。(2) 可能如今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人因为机缘所致,被神责罚,才有机会去人界走一遭。 穿过重重暗黄色的石岩,我选了一处隐蔽的山谷落脚,将云弄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 连着几日,他仍是昏迷不醒,我不知道花容那女人究竟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术,但我知道,出自天下第一黑巫女之手的法术一定不是什么有益健康的好东西。只是我到现在还暗暗自责,从见到花容第一眼开始就有一种感应,那是触及到邪恶阴暗力量后神兽出自本能的抵抗,只是自己为何一直没有往那方面想,反而脑子里总是想象着上川近与她交颈而欢的场景…… 果然,去了一趟人界,有了很多不该有的念想。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安静睡在岩石台上的男人,即使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他的满身风华依旧不被掩盖。俊美的线条在阳光的笼罩下柔和而温暖,松散的发丝有几缕垂下来,衬得他的脸愈发清瘦。 低头认真地跺了跺四只蹄子,我用脸轻轻蹭了蹭云弄垂下的手,任由他雪白的衣袖随风摇曳,一下一下拂过我的眼睛,遮住了视线,亦如遮住了那颗痴念的心,如此纠缠,如此无望。 …… 山谷中有一处几近干涸的泉眼,也不知这样苟延残喘了多少年,带死不活地一滴一滴往外渗水,能在摆渡之门上空这样毒辣的太阳下存活,也堪称一个奇迹 就着泉眼喝了几口水,我又用魔法引了点水往云弄那边走,然而还没等我走出几步,便看见地面上映出一个个黑色的斑点,然后从一点开始,渐渐变大变大,于是我飞快地扔掉还悬在半空的水,几步蹿到云弄身边,头上灵角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幻出一层魔法光罩,将我和云弄圈在其中。 那些斑点便是映在地面上 的影子,我抬起头,果然看见空中无数巨大的飞禽缓缓向这边飞来。如今在城池里都很难见到这些生物了,因为它们的野性很大,难以饲养,只有在荒野中才能看见,但它们的飞行能力很强,方向感极其敏锐,因此常被训练为坐骑,作为远距离交通的工具,尤其适合追踪。 就比如现在,数十只巨大的种类不同型号各异的飞禽铺天盖地而来,每一只都载着一个人,威严地发出阵阵鸣叫,响彻在滚烫的岩石之间,震荡于天际。 我本以为这次又是一批王都派来的普通追兵,但在魔法罩的掩护下他们根本看不到我们,所以我预计他们顶多也就是一飞而过。但随着飞禽不断盘旋下降,距离地面越来越近,我却看见其中一只最金贵的黑羽神鹰上坐着一个人,是上川迟。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骑坐在飞禽上,而是直接站在上面,深蓝色的袍子下摆被风鼓动得猎猎作响,一头光亮的黑发用同色的缎带绑在脑后,额前的碎发若有若无地盖住眼睛,身上的战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灰的光泽。 神鹰刚一落地,他便从上面跳了下来,后面跟着的其他人也不敢再坐着,不等自己的坐骑着陆,便纷纷跃下,单膝跪在他身后,头都不敢抬一下。 黑发的少年立在原地,目光淡淡扫过不远处的泉眼,最后落在地上我刚泼洒的水迹上,于是上前几步,弯腰在那湿润的砂石上摸了一把,放在鼻端,闭上眼,深深地嗅了一下——那样将自己整个生命都要投入其中的,仿佛濒临窒息的人突然得到氧气的深深的吸气…… 许久,他都没有将这口气呼出,眼睛紧紧闭着,似是得到满足一般,清隽的眉缓缓舒展,但只片刻,他沾着沙粒的手便慢慢收拢,一点点攥紧,然后手握成拳抵在胸口处,眉间蹙起,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似是心疼得厉害。 终于,他再次睁开眼睛,眼眸深处有酒红色的光,削薄的唇微微开阖,似是艰难地呢喃出一个名字。 凌儿…… 那一刻,我的心脏随着他的唇形莫名一抽。 “给我搜!”他转身轻声吩咐。 瞬时间,数百名士兵训练有素地自动分成几队,开始搜山。但有一人却没有离开,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我仔细向那人瞧了瞧,发现也是一个老熟人,薛佳人薛影是也。 “殿下,现在王都那边形势已定,二王子的剩余势力主要被上川近铲除,余下的也被我们收编,几位元老大臣昨天开了口,同意会站到您 这边,如今万事具备,只等您回去……” 薛影的汇报绝对是条分缕析口齿清楚内容充实,但很可惜,却丝毫提不起上川迟的兴趣。 当黑发的俊美少年彻底无视他的存在,自顾自地从他身边经过,走到我刚刚喝水的泉眼边俯身饮水的时候,薛影的棺材脸终于挂不住了。 “殿下!” 上川迟抬起头,嘴上还留有甘甜的泉水,在光线下一闪,呈现出美好的粉嫩与水润。他伸出舌尖很缓慢地舔了舔唇,餍足地叹息一声,好像在享受世间美味,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觉得他的目光正向我这边望过来,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一滴晶莹的泉水滴沿着他的唇角滑下,勾勒出削尖的下巴,直接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深处,迷离的眼神看得我喉头一紧。 “殿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返回王都,夺回权柄,万不该在……” 上川迟微微一抬手,止住了薛影的话头,修长的食指在唇上一放,示意薛影噤声,眼睛却直直看着我这边,微微侧头,似乎在仔细听辨什么。 我紧张得动也不敢动,虽说以我现在的能力对抗上川迟的这些人应该不在话下,但神力恢复以来连续三天不吃不喝地赶路,一旦动起手来我担心没有精力保全云弄不受伤害。 上川迟认真听了一会儿,似乎做出了什么判断,直接大步向我这边走过来,就在我面前蹲□,眼睛与我的眼睛刚好处于同一水平线。我不敢置信地盯着他,连气都不敢喘。但上川迟的每一次呼吸都可以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如果此时有人可以穿透魔法层看到我,一定会觉得此时的场景十分诡异。一个身份金贵的少年与一只头上长角的白马大眼瞪小眼地彼此对视,其中一方目光还那么深情,而另一方眼神又那么惊悚。 上川迟缓缓伸出一只手,向我脸上触来,却在空气中直穿而过,什么也抓不到。他明亮的眼睛瞬间黯淡,却又倔强而不甘心地继续尝试,于是我便眼睁睁看着他,几次三番空手徒劳。魔法罩不仅可以隐藏形象,更可以隐藏实体,因此在外人看来我所藏身的这个地方什么都不存在,甚至他们可以直接走进来,然后便像从幽灵体内穿过那样,径直从身上经过,不会有丝毫感觉。 然而我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可以看见我,知道我就在这里,却又无论如何无法触到我。 就仿佛水中月,镜中花。 终于,上川迟不再尝试,他只 是那样看着我,很久,才轻声问:“出来,好吗?” “凌儿,出来吧,别躲着我。” “凌儿……还记得在玄武村的时候吗,那时我们天天形影不离,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我会对你很好,凌儿……” 上川迟白皙的脸上带着笑容,却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空洞,看得人难过。 就在这时,已经陆续有士兵回来了,当然都没有任何消息,只向薛影汇报后便无声无息地归队,没有一个胆敢往自己主子这边瞧上一眼。然而后面有两队回来的人神色却明显不太对,脚步有些急促地奔到薛影面前禀报。 果然看薛影脸色沉了下来,点点头,便让那两队人归队,自己却走到上川迟身边,一拱手道: “殿下,刚刚来的消息,岩城的百姓暴动,接连西南五省都有人起义,您现在必须回王都!” 上川迟眼神微微一动,却并未回话。 “殿下!”薛影突然在上川迟面前跪下,我知道薛影是上川迟的老师,本不应行这等大礼,唯一一次见过他这样行礼的时候是在离开玄武村那晚,薛影想要把我干掉以绝后患但上川迟不允,那时,他的棺材脸也是这样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您卧薪尝胆多年,终于走到今天这步,眼见大事已成,切不可掉以轻心!”一个臣子说出这番话已经是相当严厉了,足见事态严重程度。 然而上川迟仍是不理他,依旧凝视着我。 “殿下,难道……您还想复归当日的一无所有吗?”薛影终于使出杀手锏,“如果您现在不快赶回王都,大事有变,二殿下趁乱掌权,一定不会容得下您,难道您还想隐姓埋名地躲到深山老林里装痴扮呆?” 这话说得非常狠,我看到上川迟眼中的愤怒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一种淹没了一切的落寞与恐慌,只有此时此刻我才能辨得出,他仍是当年那个在王宫里没有势力受人白眼的小王子。明明那么喜欢来雪凌殿找我玩耍,却因为几个兄弟的厌恶而被阻拦在雪凌殿的大门外,永远只能在落满雪凌花瓣的长廊里远远地看着,即使这样,他的每一次来去都小心翼翼,连路上的花瓣都不敢踏碎…… 似乎是和我一样陷入了回忆,上川迟也怔愣了片刻,但紧接着,黑眸复又明亮,充满神采。 “凌儿,等我。”他的手依旧在半空缓缓摩挲,但我知道他在摸我的脸,沿着轮廓,不差分毫。“凌儿,等我,等我夺回王权,杀掉每一 个让你变成人的人,直到神让你选中我,让你为我幻化,好吗?” 阳光下,少年在微笑,他的瞳孔中有酒红色的醉人光彩。 像红色的荼蘼花,像血红的泪。 第五十二章 上川迟最后向我望了一眼,便起身跨上神鹰,在前后数十侍卫的簇拥下众星捧月地离开了。飞禽羽翅扇动的巨大气流带起摆渡之门上空的滚滚黄沙,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只能眯着眼,看着浩浩荡荡的王族骑兵向北方飞去,直到变成密密麻麻的小黑点看不见。 确定他们是真的离开了,我才从魔法屏障中出来,站到高处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眺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一百多年国家一直处于不稳定之中,本来好不容易盼来了合法的王登基,却又闹出宫变。 如今的情况十分令人尴尬。 上川近的王魄被分离出去后,可以说如今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了,也就没有王的存在。但是王又没有死,所以天命不会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也就不会有新的王产生。 没有合法的王统治,很快便会有暴动在各地爆发,接着便是自然灾害,洪水干旱火山地震,然后是瘟疫,死亡…… 这一代的百姓还真是倒霉,就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 但归根结底,这一切的缘由都在我,当年作为雪凌兽所犯下的罪,我永生永世也无法得到赎救。但即使是现在就把我带到神的面前,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即便天上一个雷闪把我劈成灰。 上川迟离开之后,我们又先后遇到两三拨追兵,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也分不清是哪一方的人。 我本来不明白为何不论自己怎么改变行踪,不论将追兵甩了多远,都依旧会被人找上来,但几次三番下来我却悟出了其中的道理。神兽灵力十分强大,只要稍微有些法术根基的人都会感应到我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云弄会拼死将我的灵力封住,以此躲过了很多轮搜查。 当第四次看见有人向我们围过来的时候,我终于有些恼火了,索性在躲过他们之后,隐没了自己的灵力,这样我和云弄便如大海中的一滴水,融入这茫茫阔野中。所以我不能再飞,也无法施展魔法,只能凭四只蹄子穿越摆渡之门无边无际的荒山与沙漠。 找了根枯木根,将云弄放上去,我在最后一处可见的泉眼旁喝饱了水,将一直叼在嘴里的匕首放入云弄怀中,然后衔起木根的枝杈,托着云弄,开始了荒漠中的长途跋涉。 一天过去了,云弄还是没有醒。 我曾试过一切方法让他醒过来,可是都没有成功。 此刻已是黄昏,落日将滚滚沙浪染上了壮 丽的红色,鲜艳得仿佛汩汩流动的鲜血。一路走过,与漫漫黄沙反衬的只是间或遇见的动物骸骨。 因为这里远离城池,靠近世界的边缘,所以有很多稀有异兽,所看到的骸骨千奇百怪,倒是给我增添了很多乐趣。有两个头的大鸟,四肢颀长的爬行类动物,还有长着七八只脚却没有脊椎的不明怪兽。 口腔里被树枝划破,还没等完全愈合便又被划伤,反反复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腿上脚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粒磨破,细小的沙粒钻进伤口,每走一步都又痒又疼。我曾几次经不住诱惑,想恢复灵力治愈,但只要一想到这样会引来追兵,这样下去,他们总会推测出我的目的地在哪里,那此番逃亡的价值就没有了。 回头看了看云弄,他的眼睛仍紧紧闭着,好像永远都不肯醒过来一样。我时刻注意着他的嘴唇,如果看到他的唇干裂了就翻出水囊给他喂几口水。每一次喂水的时候我都会俯□,将头贴到他的胸口听听他的心跳,然后再重新叼住树杈,向着世界极南的荒海前进。 每走一步,我都跟自己说,或许下一秒钟他就会醒来。 每走一步,我都仿佛听见一个人在身后轻声的呼唤。 只是我希望他叫我什么呢? 凌儿?小白?抑或是……十七? 我不知道,反正都是我一个人,但我心里总觉得这其中是有些不同的,可究竟不同在哪里,我却想不明白。 也许是走了太多的路,累得我脑子不太灵光,四条腿已经很麻木了,只是机械地向前挪着。夕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在天与地的尽头,蔓延出一道瑰红的霞光。 脚下已经开始出现稀疏的植被,我知道自己很快便要走出这寸草不生的摆渡之门了。很想赶在天黑之前找个土坡跑上去,然后迎风而立,很有霸气地甩甩头上的鬃毛,感叹一下自己赤手空拳就征服了这让世人胆寒的石山荒漠! 如果我仅仅是神兽的话,这可是万万办不到的!我还是杀手白十七,是从魔窟般的训练岛出来的! 但不幸的是,我只来得及望着远处隐隐现出轮廓的森林抽了抽嘴角,然后便四条腿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要不要现出灵力呢?在失去意识之前我这样想了想,然后便沉沉地睡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恢复了意识,最初的感觉是有东西在触碰我的手(前蹄?),然后是脚(后蹄?),再然后脖子,脸,胸……我 微微皱眉,觉得情况不对,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上像压了两座大山。 直到……那东西触到我的灵角! 霎时间,浑身像是通了一阵电流,仿佛被丢到火里烧。我几乎是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猛地睁大双眼。 然后,看到了一双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 我呆呆地瞪着对面的人,活像一只木鸡。 “小白,你的灵角被沙粒灼伤了,需要尽快用水冷敷。”白衣男人手里拿着一块濡湿的帕子,看样子是从他衣袍下摆撕下来的,说着便又要来擦我的灵角。 我仍出神地看着男人,目不转睛,好像生怕一眨眼便发现一切都是幻觉,男人只是昏迷地躺在一旁,没有丝毫生命力。 所以,便没来得及反应,让他再一次覆上了灵角。 于是我一个机灵,火热着一张老脸立刻又后跃了一步,躲开他的手。 “小白,怎么了?”云弄很意外,拿着布帕的手还悬在半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类知道,神兽的灵角有多么敏感!在人们眼中无比高贵神圣的角其实非常脆弱,几乎比人类最**的部位还要敏感千百倍。但因为平时有灵力护体,所以并无大碍,但此时……我抬头看了看云弄,立刻觉得热浪袭面,囧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弄看着我,略一沉吟,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面上竟浮现出一丝红晕,然后半握着拳,抵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便风轻云淡地走到溪边去洗帕子。 我微微一怔,想到他作为上川近的时候也常常有这样的习惯动作。看来虽然王魄被分离后外貌和性格都有很大不同,但根本上还是一个人。 不过我总是觉得,云弄似乎要比上川近聪明,虽然我觉得有时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这时,目光突然落到云弄的手上,发现那白皙修长的手上有划伤的痕迹。这才反应过来,我们此时已经离开了摆渡之门的荒漠,正处于森林中的一条小溪旁。想必是我晕倒以后,云弄恰好苏醒,便用树枝把我拖进了森林,伤口应该就是树枝划伤的吧。 此时已入夜,周围漆黑一片,身边生着很旺的火,火光摇曳闪烁,将云弄在溪边洗帕子的身影映在草地上。我甚至怀疑那溪水里是不是也有一只夜魇兽,幻化出这一幕美好的画面。 “小白,你现在没有灵力护体,伤口里还有些沙粒,如果不弄出来恐怕要感染。”云 弄摸了摸我的脸颊,示意我去小溪边。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云弄手上的伤口,他微微一颤,却并没有将手拿开。 刚刚一入水,便觉得一阵清凉,腿上的烧灼感去了不少。而云弄也跟着我下水来,就着火光,俯□将我的四条腿一一抬起,小心翼翼地用水给我洗伤口。 我的脸上烫得可以煎熟一枚夜魇兽的卵,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水里,配合着将一条条长着白毛的腿伸出去,忍不住微微发颤。 云弄抬起头,温和的眼睛看着我,担忧问道:“怎么在发抖?冷吗?” 我冲他眨眨眼,猛摇头。 云弄蹙眉想了想,便将身上还干着的外袍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忍一会儿,马上就好。” 这下我抖得更厉害了,望着只着里衣还被溪水浸湿得贴在身上的云弄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云弄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只是加快了清洗的动作,并小心不让水溅到我身上。一时间,世界一派静谧,夜色下,只有美妙的水花撩动的声音。 “小白……” 我眯着眼回头看他,却见云弄用手轻轻触碰我的脖颈,眉间微蹙,目光深沉,似是在努力地想起什么。 “他回来了,对吗?”云弄有些迟疑地问。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不解地看着他。 云弄也没有再问,只是苦笑了一下,轻轻弹了弹我的额头,叹息道:“小白,你终究是没有听我的话。” 第五十三章 我不知道云弄说我没听他的话具体是指哪句,因为我以前经常不听他的话。 一百五十年前,当王都上空开始罕见地飘落雪花的时候,他不让我离开雪凌殿去外面玩,我没有听他的话,结果弄得大病一场,险些丢掉小命;一百二十年前,当暗夜神族再一次举兵侵犯的时候,他说我灵力不足不应该去阵前祈祷,我没有听他的话,结果害得灵角差点受伤;一百年前,当他身上被锁住的王魄冲破封印,变回上川近之前的那晚,他让我离开王都,永远都不要回来,我没有听他的话,结果最后遭到天谴,灵魂与**剥离,堕入人界魔窟…… 这样听起来我每次不听他的话似乎都要倒霉,那么这次是不是也要倒霉了? 一边出神地看着劈啪作响的篝火,一边无意识地抖了抖耳朵。云弄本来躲闪着我的目光埋头拨弄火堆,当我终于将忍了许久没忍住的哈欠打出来的时候,他的手微微一顿,回头看我的目光中满是无奈。 “小白,累了就睡吧。”他叹了口气,将披在我身上的袍子向上拉了拉,“我会守在这里。” 宽大的衣袍紧紧裹在身上,很温暖。云弄乌黑的长发完全散开,垂散在肩上,以雪衣相称,有种说不出的风华。火光明暗之中,他静静的侧影看起来美得不真实。害得我几乎不敢闭眼,只怕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见我仍然睁眼看着他,云弄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安抚道:“睡吧,我一直在这里。” 我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他的黑眸中映出闪动的火光。他似乎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我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兽身存在,但只要他那双眼睛认真看着我,温和地跟我说话,我便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虽然……是一个长着灵角和四只马蹄的人。 云弄像是哄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在我身上拍着,这种感觉让我很安心。也许真的是这些天折腾得太狠,即使才睡醒没多久,便又疲倦得睁不开眼睛。 篝火将面颊烘烤得暖洋洋的,丛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鸟鸣,觉得全身每一处筋骨都无比放松。 意识昏沉之际,我听到身旁有人轻声说: “小白,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偏要去王都那是非之地?我明明已经给你封印了,你本可以平淡自由地生活……” 记忆深处,突然晃过一个画面: 风雪连天的山谷有如一幅冰冷的画卷,带着斗笠的白衣男子俯身 与我平视,雪花落上他的睫毛,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 “假如有一天我不见了,一定不要试图找我,找个偏僻的地方好好活着,知道吗?” 唔……原来他说我没有听他的话是指这个。 可是当初明明是他自己找到我的啊,夏夜,温泉边,他居高临下地把我从树丛里揪出来,然后让我入伙,做土匪,逼我射箭,教我识字,带我去看雪凌花,最后……把我撵去王都…… “小白……”沉默了良久,身边的人又轻声唤道,我很想回应他,却实在没力气动,只听那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自言自语般,几乎要随着那飘远的回忆一道融入寂静。 “封印已解,以前的事也都想起来了……凌儿,你可怨我?” 怨?为什么要怨?王魄与其他六魄合一,他便是王。 是王便要争夺王位,更何况背负着覆国灭族的血海深仇? 他要争,我便要帮,哪怕倾尽所有。 这是王的宿命,也是神兽的天命。 自古以来只有神兽为王牺牲的份,本无可怨言。而他却肯为了我牺牲复国的机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得主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他可能不记得了,不记得作为上川近发生过的事情,正如上川近不记得他作为云弄时做过的事。 但我知道,从故事的开始,也许直到故事的结束,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不过也没关系,我一个人知道就好。 可能因为连着睡了两大觉,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枝繁叶茂的古树缝隙照射下来的时候,我便醒了过来,而且精神异常的好。 睁开眼睛的第一反应是向身边看去,只见云弄正坐靠在大树旁,闭目休息。我轻轻地站起来,身上披着的白袍滑落,云弄立刻警醒地睁开眼,待看到是我醒了,目光才温和下来。 他一直都没有睡吗? 的确,如果没有法力护体,在丛林里两个人同时睡死过去,说不定会被夜行的野兽吃掉,我不禁有些赧然。 “小白,你醒了?” 云弄掸了掸肩头落上的露水,刚要站起身,却又被我一下扑倒在地! “怎……怎么了?”他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温柔的黑眼睛望着趴在他胸前的我。这个男人,即使是泰山崩于面前也不变色,此时却有些窘迫,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我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他胸膛里那越来越快的心跳,他身上特有的草药香若有若无萦绕在鼻端,紧张得我连呼吸都要停住,竟然忘了自己为何要把人家按倒在地上。 一秒,两秒,三秒……在深浓的对视中,谁也不动,谁也不将目光移开,时间仿佛风化成了尘埃,到最后,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啾—— 一只飞鸟扑棱棱地从树丛里飞出,直冲上天,惊起这茂密丛林里成百上千只飞禽,打破了一切幽静浪漫的氛围。 我蓦地回过神,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男人,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活在这世界上,便把心一横,用嘴撩开云弄的衣襟,叼出里面的匕首,从他身上跃下来,拔腿跑走。 一路横冲直撞地跑了很远,才渐渐慢下脚步,心跳得还是有点快,但我已经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了。比如……一只停在树枝上的鸟。 我眯着眼紧盯着它,侧耳倾听,只见那只鸟微微一张嘴: “啾——” 没错,就是这只! 于是我猛地一甩头,匕首冲着那只鸟便飞了出去,只见银光一闪,噌地一声,匕首穿鸟胸而过,狠狠地钉在了树上。 我上前用嘴将匕首拔下来,在将那只血淋淋的鸟从匕首上撸下来,很解气地扔在一旁。 都怪这死鸟!如果不是它,明明还可以再久一点……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中闪过,我便觉得自己的脸上被刷了三层辣酱,烧得几乎可以自燃。于是拼命甩了甩头,将一切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剔除出去。 我可是神兽啊,是神的象征,最纯洁最美好的集合……望着那倒霉的鸟儿僵硬的尸体,我这样提醒自己。 记得自己以前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现在只要情绪一激动,就暴露出当年杀手的嗜血本性,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我看了看匕首上不断滴下的鲜血,一滴一滴,浸染了脚下的土壤。上川近当年送的匕首,果然是宝贝,血液顺着刃尖淌下,在刃身上却不留一丝痕迹,依旧光亮如雪。 如果哪天不小心用它伤了人,遭到反噬可就麻烦了。 我叼着匕首和死鸟继续在林子里转悠,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小动物在附近出没。 此番出来原本就是为了打猎捕食。因为以前都是从云弄怀中取用匕首,所以刚刚想也没想就要过去叼,结果弄出这么大 一个乌龙,让我在他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也许是因为一大早就出糗的缘故,霉运已被用尽,所以打猎的手气好得不得了,只一会儿的功夫,我便收获颇丰,脚下躺了两只兔子,一只无尾鼠,一条蓝眼狐狸,还有刚刚那只鸟。 找了根树藤把这些猎物捆起来,一路拖着往回走,仍是心事重重,纠结于再次见到云弄以后该如何相处。 然而就在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最开始,身后有微弱的扑腾声,我也没有在意,到最后,这声音却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我疑惑地回头看去,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只被我捅死的鸟居然又活过来了!此刻正奋力挣扎地扑闪着翅膀,若不是它被树藤拴着,早已飞走逃得升天了。 我小心翼翼地凑近那鸟看,但见它小小的胸脯上仍带着血迹,身上致命的伤口却已经愈合了。 什么品种?居然有自愈能力?据我所知这世上除了极其稀有的几个动物物种身上带有魔力,其他的动物都只是普通的**凡胎,怎么可能利刃穿心而不死? 抱着格物致知的实验精神,我又用匕首在那鸟身上捅了一刀。于是该鸟再次咽气。而我则叼起一串的猎物,继续往回走。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可以用诡异来形容了…… 继那只鸟之后,按着死亡时间的前后次序,兔子、无尾鼠和狐狸相继复活,并且身上的伤口全部愈合,一个个活蹦乱跳,完全没有受伤的迹象! 我像对待那只鸟一样,又依次在其他动物身上各自补了一刀,动物们无一例外地再次蹬腿闭眼一命呜呼。但是,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鸟第二次复活,紧接着是兔子,无尾鼠,狐狸…… 活了几百年,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奇异的事,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回事?丛林里有窸窸窣窣的生物鸣唱声,偶尔窜过什么东西,吓得我寒毛直竖。仿佛白日撞鬼,看着地上那堆血迹斑斑的动物尸体一个个借尸还魂,叽叽喳喳地乱踢乱踹,颜色各异的眼睛以各种诡异的角度死死盯着我……于是再也不敢上去补一刀,只觉得脚下生根,动也动不了。 “小白,怎么了?”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惊得我魂飞魄散,一惊一乍地跳开,四腿发抖。看到面前的云弄,恨不得再次跃起来扑进他怀里。 云弄看看地上被树藤拴着的若干动物,再看看我,刚要问什么,目光却突然落在我 嘴里叼的匕首上,背脊一僵,几乎可以用震惊来形容他此时的神情。 他走过来,将匕首接过,放在手中翻来覆去仔细观察。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见他一言不发,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紧接着又慢慢舒展,黑曜石一样的眼中翻滚过复杂的情绪。 过了很久他才又重新望向我,感觉他好像突然放下了身上的什么重担一样,有些释然地弯起嘴角,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温柔道:“小白,他竟然肯将这把匕首给你……这样很好,以后即使我走了,也可以放心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手中的匕首,听着被捆在地的动物们刺耳的嘶鸣,再联系起以前离开卧龙山后的经历……好像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件一直被我忽略却十分要紧的事: 这把匕首,是伤不了性命的。 还有,它是上川近给的。 第五十四章 (1) 回到溪边的空地后,云弄生起一堆火。我则叼着匕首守在猎物旁边,等它们哪只活过来便在哪只身上捅一刀,甩一甩溅到脸上的血滴,然后继续趴在树底下发呆。 不知不觉中,脑子里像被人放了一卷褪色的胶片,一幕幕不停地在眼前回放: 记得当时刚上卧龙山时,入伙仪式上他递给我装着匕首的锦盒,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看她用着正好。”并没有多解释一个字。 离开卧龙山的那个雨夜,他的膝盖被我情急中踢伤,却不忘忍着疼痛将落在地上的匕首捡起,塞在我的靴筒里。 初入王都时,当他在绞刑架上看见我的替身手中那把匕首的时候,之所以那样震惊沉痛,并不是真的认为那个死的便是我,而仅仅是担心我用了其他武器伤人性命,最终会反噬到自己。 即使在王宫内政权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也不忘让燕老三进神殿,将匕首送回我身边…… 树林里,树枝斑驳的影映在地面上,我扬起头,看见阳光在树叶间跳动,刺痛了眼。 “不要以为那是他在为你着想。”身后突然有人说道。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轻飘飘一句话,犹如鬼魅般出现,吓得我浑身的毛都竖了竖。难得我定力好,惊讶过后既没有惨嚎失禁也没有摔碎碰翻东西,只是看了看溪边的云弄,才淡定地转过身。 青罗依然是一身绿裙,依然是绝美的容颜,也依然是空洞的目光,仿佛永远凌驾于尘世间一切。 “你不要忘了,王与神兽性命相连,你死了他也活不久,他维护你只是为了不损害自己,仅此而已。”青罗虽然在跟我说话,但是眼睛却在看着云弄,那死寂的目光,亦如她那颗死寂的心,无波无澜。 这个女人怎么会来这里!我警惕地站起身盯着她。 青罗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轻声道:“别出声,如果你不想惊动他。”说着向云弄那个方向看了看。 云弄现在已经将火生好,似是感觉有人在看他,不经意间抬起头,冲我温和地笑了笑。 我一怔,又看了眼青罗,当即明白青罗并没有在云弄面前显露身形,所以云弄看不见她。那么她此番来的目的是什么? 似乎完全能听见我内心的想法,只听青罗淡然回答:“弄儿的灵魂被妖女谷宝儿的巫术破坏,王魄不知所踪,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将它找回来的。” 青罗身上缠绕的绿 色丝绦无风自舞,像无法摆脱的梦魇。 “怎么可以没有王呢,更何况是芸家的王脉。”她久久地注视着云弄,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我会让弄儿的灵魂恢复完整,成为真正的王,这样他就可以复国,可以为他死去的父王报仇,他会像他的父王一样成为英明的君主,受万人景仰……”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此时在青罗仙人的眼睛里竟可以看到一丝罕见的温柔,但她看着云弄的那种目光却让我觉得十分不舒服,就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云弄站在一片由丛林缝隙间洒落的阳光中,一身白衣反射着柔和的白色,整个人看上去几乎都要融入这温暖的光明之中,消失不见。 没有王魄的云弄少了争强好胜之心,对世俗的权势没有兴趣,因而也就比上川近活得更自由,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回到那深宫之中?那个他从小就深恶痛绝的地方? “不想让他变回去?”青罗平缓的声音复又响起。 我眯了眯眼睛,有些烦躁地刨了刨蹄子,这种被人洞察心里的感觉非常不爽。 “他身上没有王魄,你就永远不可能变成人形,即便这样也无所谓?” “小白,你怎么了?”云弄似乎是看出我神情有异,走过来蹲□,捧起我的头用浸湿的帕子轻轻擦干净我脸上的血迹,担忧地看着我。 “好好珍惜现在的云弄吧,只有此时他才是待你真的好。”青罗仙人就站在我和云弄身边,她高傲地垂下眼眸,嘴角慢慢荡出一丝笑意,“不过那又能怎样?你们始终都是人兽之别。只要王魄不回归,你们永远也只能是这样……不过不必担心,这种状态是不会持续太久的。”青罗最后瞥了我们一眼,便缓缓转身,“我很快就会回来,带回弄儿的王魄,让他的七魄合一,到那时……” 青罗话还没说完,我终于忍不住,将嘴里的匕首甩了过去,青罗瞬间向前移动了几步,很轻易地躲过袭击,匕首深深地扎进她前一秒还站立的位置。 你凭什么决定云弄的人生!我的眼里几乎可以喷火。 分裂和锁定人类的灵魂是违逆天道的,难道你不明白? “天道?如果不是我当初把他从废墟中救出来,他早就已经死了。所以,他的人生是属于我的,是我给的。” 你这没有情感的老女人!我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 “情感?”青罗柔美的嘴角微微牵动出一个高 贵的笑容,“我是仙人,你是神兽,情感二字对我们来说是多么荒唐的东西。” 哦?是这样吗?青罗仙人也是没有情感的? “你想说什么?” 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传说,相传用三样东西便会铸成“不死之刃”:仇人的爱,王子的血,还有一样便是仙人的泪。原本我是不相信这种东西的存在的,但现在这把匕首就在眼前。 青罗目光淡淡地掠过地上那把雪亮的匕首,并没有说话。 上川近被上川老王养大,在身份暴露之前颇为受宠,这仇人的爱不难弄到,王子的血则更不用说,唯独这仙人的泪……世人都知道,仙人不受世俗羁绊,没有眼泪。那么这仙人的泪他是如何弄到的? 见青罗脸色微变,我挣开云弄追着她跑了两步,不依不饶地在后面继续发问。 仙人不可插手凡俗之事,各朝各代皆有命数,为何你那么执着地想让芸氏王朝复辟?为何要救出上川近?他的天命本应已尽,是你的插手才导致命数的混乱,让他成为被选中的王者,这是你强加给他的人生! 上川近铸就匕首的那滴仙人泪是你的吧?是你的是你的对吧?你为什么会哭?你是为谁而流泪?堂堂九大仙人排行之首的青罗会为谁动情? 青罗被我迫得一步步后退,几乎就要幻出仙术冲我天灵盖劈过来。 我心里喷涌出一种报复的快感,继续逼近她,四只蹄子轮番踩向她拖曳于地的裙摆。 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直接去寻找王魄?你还是担心他的对吗?担心云弄的安危?担心这个……你所爱之人的孩子? “你胡说什么!”青罗终于神情大变,宽大的水绿色衣袖夹着劲风向我甩过来,我灵巧地向旁边一跃,躲开了她的这一击。 勾了勾嘴角,我用了然的目光看着她,就如同当日她用轻蔑的目光看着我。 看吧,你也是有情感的不是吗? 青罗终究是九大仙人中最强的一个,很快便恢复了端庄而冷漠的面容,“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那好,我问你,为什么你不现身于云弄面前呢?师父与徒儿相见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为什么躲着他不见? 我交叉着两只前蹄,十分优雅地端坐在地上,静静地望着青罗。 青罗抬手将风帽戴好,碧色的丝绸遮住了她的眼,她的面容,她的一切表情。 “他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希望他这一生中能留下一些快乐的回忆。”绿衣女子这样说道,然后便转过身,慢慢隐入丛林中微弱的晨雾。 “即便,这段回忆将非常短暂……” 女子轻柔的笑声,就像这隐匿于林间的风,消散了,凝固了,带着寂寥的悲伤。 “小白?发生什么事了?”云弄这时从后面追过来,漆黑的眸子不由向青罗消失的方向看去,仍是一脸疑惑。我转过头去看他,青罗空洞的眼睛仿佛仍在我脑海深处凝视。 不禁挑了挑眉毛,缓缓地站起身,顺服地走向他。 神兽啊,之所以被称为神兽,便是有很多其他生物无法企及的能力呢,不然神还造就这么无能的物种出来做什么?只为了行神圣之礼么?怎么可能…… 他,不管他是云弄,上川近,还是教官,他都是我的王,我的主人。 有我在,只要他不愿,没有什么人可以勉强他。 这世上唯一能够限制他的人,便只有他自己。 我走到他面前,扬起头,云弄蹲□,抚了抚我的头,“小白,刚刚的风很大,我觉得有些反常,你没事吧?” 我望进他的眼睛,然后向前一探身,脖颈与他相交,用面颊蹭了蹭他雪白的后颈。 你究竟想不想要那王位呢?告诉我,告诉我,如果你不想让那第七魄回到你的体内,不想面对那些痛苦的回忆,告诉我,我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脸上的毛太不柔软,没蹭几下,就见云弄那裸`露在衣领外的皮肤渐渐变成了粉嫩的玫瑰色,身体还有些僵硬。于是我抬起头,疑惑地歪头看他,舔了舔嘴唇。 云弄有些尴尬地退后两步,墨一样的黑发垂在腰际,白色的袍子上也不知自哪里粘上了几瓣淡黄的野花。我正要上去替他舔干净,他却捧住了我的头,将我拦住,虽然脸上有些窘迫,但声音还是平和淡雅: “小白,你带回来的鸟我已经收拾干净,现在在火上烤着,再不回去可就烤糊了。” 鸟肉? 我动作顿了顿,索性不再去管云弄身上携带的花瓣,掉头去捡那还钉在不远处的匕首。转身之际,不由听见云弄暗松一口气的声音。 我咬住匕首,阴谋得逞般地偷笑。 然而,正当我准备将匕首从地上拔出来的时候,旁边一块看上去像布满青苔的岩石上,像 是有什么东西突然一翻,接着便露出一个巨大的黄色眼瞳! 还没等我有什么反应,世界便剧烈地震颤起来,然后不断下降,震动,摇摆…… 我立刻趴伏在地面上,惊异地看见四周的花花草草连同脚下的土地都在不断上升。 原来不是世界在下降,而是我所在的一块地皮直接从地上飞了起来,带着我不断往丛林上方飞去!速度迅即势头猛烈,让我连跳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我死死扒住地面上的附着物,看着渐渐倾斜的视野,明白身下这不明物体正在空中准备翻个跟头打个转,把我从它身上摔下去。 我看着万里无云的晴天碧空,再看看下面已经缩成针别大小的万年古树,有些郁闷地想: 这算是……报应么? 果然,调戏王这种事只能在心里想想才可以。 在不明飞行物将我从它身上摔下去之前的一秒,我利落地叼起匕首跃到那巨大的瞳孔边上,使尽全力狠狠扎了下去。 一声凄厉的嘶鸣骤然划破长空,不明飞行物疯狂地在空中挣扎,但它总体的飞行轨迹还是向着地面的。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将匕首抽`出来,在飞行物刺耳的尖叫中,瞄准方向,在它的身体右半部分再次扎下。 身体右侧受伤,飞行物因为疼痛而不禁向右边痉挛,这样飞行的方向便向右侧偏了一些。于是依据这个原理,我一会儿在它身上右边戳一下,一会儿又在它左边戳一下,磕磕绊绊地飞回了刚刚离开的地方,眼看着就要安全着陆,谁知这飞行物在落地前猝不及防地翻了个跟头,要不是我反应快及时跳开,险些被这庞然大物碾死在地上。 然而腿还是受了点伤。 我摔在地面上连着滚了几滚才停下来,云弄急忙过来察看我的伤势。直到这时我才看清刚刚把我带上天空的不明飞行物究竟是什么。 只见它长着鹰一样的利嘴,周身布满了绿色的植被,如果伏在地面上不动基本完全和森林的地面融为一体。巨大的碧绿色骨翼因为疼痛而疯狂地扇动着,将周围的森然古树一一撞毁。黄色的竖瞳狰狞地张大,锋利的前爪几乎可以非常轻易地摧毁三层高的宫殿。而这一切还不算最令人害怕。 最要命的是,这庞然大物居然一边像拔草一样将根植于森林中数万年的大树拨开,一边长着巨大的鹰嘴,向外面喷火……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鹰嘴变肤龙?不是已经绝种了吗! 此时的鹰嘴变肤龙身上被我戳的无数个窟窿正往外汩汩流血,红绿错杂的样子看得人触目惊心。它不停地吼叫着,疯狂地抽搐着,明黄的大眼珠正在地面上来回巡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黄眼珠不再滚动,它终于锁定目标! 而我此时惊恐地发现,自己此时正在与那骇人的瞳孔对视着…… 吼—— 大地在震颤,森林在咆哮。 墨绿色的利爪突然向我挥出,根本没有逃走的余地!我也顾不得许多,迅速念咒,正准备开启灵力对付这鹰嘴龙,这时余光中白影一闪,只见云弄在地上抓起一丛青草,然后飞快地攀上旁边一棵半倒的大树上,手中银光现出,一柄细长的银杖直接击向鹰嘴龙的前爪。 云弄并没有用力,只是在它身上各处轻点了几下,便见那鹰嘴龙蓦然僵住,有些迟钝地将目光移到云弄身上。然后张开了巨大的鹰嘴—— 不好,它要喷火!我不顾腿上的伤,挣扎着站起身,正准备冲上去将云弄护住,谁知就在它张嘴的瞬间,云弄突然将手上的那丛青草塞进他的嘴,然后迅速将它的上下喙关合。 只听一声类似汽笛的声响,有两股烟从鹰嘴龙的耳朵里冒出来,就像是刚刚要着起来的大火没烧旺便被一盆冷水浇灭后冒出的青烟。 云弄一脸风轻云淡,似乎并没有被眼前这上古巨龙惊到,恰恰相反,只见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龙的鹰嘴,然后拍拍它绿油油的侧脸。 鹰嘴龙黄色的大眼睛本来还瞪得滚圆,此时,随着云弄一下下的安抚,慢慢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然后乖顺地收服了利爪,忠犬一样趴在地上,胸脯起起伏伏地顺气。 云弄站在它的肩膀上跟着回到地面,又在四周找了一种发出淡淡幽蓝色光的灌木,将叶子摘下来敷在鹰嘴龙流血的伤口上。 我瘸着脚默默走到一边,看那鹰嘴龙似乎惬意的很,云弄一边往它身上敷叶子,它一边趁机回头乖巧地用巨大的脑袋蹭云弄的胳膊,还发出呜呜的万分享受的声音。 切,估计是头母龙。 我蹲□,回过头,有些费劲地舔舐自己受伤的腿。 “小白,鹰嘴变肤龙一旦受了惊吓就会变得比较暴躁。”云弄此时正在料理那只丑龙眼睛上的伤口,“还好那把匕首留下的伤很快就好,而且这附近也有可以镇痛的草药。” 浑身绿森森的 丑龙欢快地扇了扇小翅膀,舒服地伸长了脖子。 “其实它们是很温顺的动物。” 是很温顺,我艰难地挪了挪腿,把有伤的一面冲着云弄。 “为了隐藏踪迹,我们不能用法术,但有了它以后路上就方便多了。”云弄帮鹰嘴龙处理好伤口,温和地看着它那对黄眼睛。“你不是要去荒海吗,它可以载我们过去。” 他怎么会知道我想带他去荒海?我别开头继续去舔伤口,这次却无论怎么够都够不到,不禁急得面红耳赤。 伤口还是很疼的,那只丑龙身上被匕首弄的伤很快就好,可我腿上这伤才是货真价实的,只有用舌头轻轻舔一舔才会缓解疼痛…… 就在这时,头被人轻轻捧了起来,云弄长长的睫毛很漂亮地低垂着,漆黑的眸温柔地望着我。 他扫了一眼我腿上的伤处,只轻轻说了两个字: “我来……” 番外凌儿(中) “凌儿别闹。” 白衣黑发的男子闲散地倚靠在红莲池畔,手掷一卷医书,神色平和。淡淡的金色阳光倾泻在他丝质的白袍上,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我嘴里叼着一件女子穿的衣裙,在他身边不依不饶地来回乱转。 让我变成人吧,咬住他的衣袖。他揉了揉我的头,继续看书。 让我变成人吧,抢走他的医书。他另拿出一本书,支着头继续看。 折腾半天一无所获,我只好老实趴到一旁,望着那白衣身影默默叹气。 我一直有些疑惑,按理说神兽只有满一百岁后,感应到王者之气才会幻化为人,但那天晚上的事却有些说不通。 首先,我并没有满一百岁,却在轻轻触碰云弄指尖那一小团蓝色微光后就变成人了。其次,神兽遇到王之后变人,除非王死掉,否则就不会再变回兽身。但我的人身维持仅不到半个时辰便又恢复了原型,而云弄也恢复了正常,眼中的蓝色瞳光消失。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我虽然有些想不明白,但是能够提前成人毕竟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于是我每天除了去祭坛为苍生祈福,就是缠住云弄,让他再把我变回人。但他却总是回避此事,从来不肯答应我的要求。不过那团蓝色光到底是什么?我着实费解。 云弄见我在一旁叹气,终于把书放下,走过来摸着我的头问:“凌儿,为什么那么想变人?做人有什么好? ” 我不解地抬头看他,心想做人当然有很多好处啊。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可以用两条腿走路,可以像人一样用最精致的餐具吃好吃的东西,而且据说变为人后我的法力也会增长,会变得很强,几乎无所不能。 大概是看出我眼中的憧憬,云弄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开得一片旖旎的红莲,叹了口气:“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便有多重的负担。这强加的命运,很累,也很悲哀……怎样才能叫你明白?”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是我知道此时的云弄立在风中的身影很孤独,也很模糊,就好像他整个人都会随风而化,就像这漫天飞舞的雪凌花。 雪凌花开,花开即败。我以前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此刻我却有一点莫名的惆怅。我看了看云弄,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此刻会这样难过,就像要哭出来一样,因为我总觉得他会从我眼前消失。 如果再也看不到这个人的话,会怎样呢? …… 老王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但不管上川家的几位王子怎样在朝中明争暗斗,全国各处割据势力如何一触即发,王宫内的生活仍是平静的。 我依旧喜欢趴在紫英殿与雪凌殿之间的红莲池畔听云弄吹笛,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陪我躺在雪凌花树下,看夜幕中低垂的繁星。 他教我用雪凌花酿酒,将酒坛埋在莲池边,在水榭上刻下标记,待到露水凝结的时候拿出来,沉沉的酒香就像他看我的目光,让人迷恋,让人沉醉。 他精通医术,给我讲解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花草用途,但我常常听不进去,还喜欢故意把他采好的几种草药弄混在一起,只希望能引他注意,哪怕他只多看我一眼。 他会给我讲王宫外的世界有多精彩,极南的世界有一片荒海,荒海之滨是仙岛,那里四季如画,人间天上。忘忧水流成的瀑布,定情草铺成的山坡。传说有情人若是能找到那个仙岛,就可以携手终身,无忧无愁…… 然而,随着我越来越多地喜欢和他呆在一起,王宫里的窃窃私语也多了起来。有心人若有若无的窥探与注视无时不在。本来竭力拉拢国师的几位王子也开始和他疏远,并且纷纷在他居住的紫英殿外安插耳目。这种微妙的气氛随着我一百岁生辰的临近而愈发紧张起来。 于是云弄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我,也不再来红莲池畔,我知道为了避嫌不能再去找他,这也是为了他好。尽管真的很想他,无时无刻不怀 念着他的笑容,他温柔的话语,他身上那种莫名让人眷恋的气息。 终于到了雪凌九十九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老王驾崩,举国哀悼。本来依据礼法各位王子应该在棺前守灵,满朝文武应该齐聚祭坛礼拜为王祈福超度。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而是紧锣密鼓地互相往来,各位王子的府邸门槛几乎被与自己交好的大臣踩烂,忙里忙外倒像过节一样热闹。 各地分属于不同势力的军队暗自调动,秣马利兵,大肆在民间征兵敛财,闹得百姓苦不堪言,家家户户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王都内每天都有人被暗杀。听说三王子的亲娘夜里被人缢死,守卫王城的袁将军被人钉死在自家饭桌上,五王子的新婚妻子失足落水,郭太尉一家老小被烧死在一场大火中…… 周围每一丝空气都透着血腥味,熏得我恹恹地趴在床上,连滴水都喝不下。梦里充斥着凄惨的哭声,残破的肢体,绝望的眼神,我总会夜半惊醒,然后瞪大眼睛直直看着窗外的天空,直到天明。 雪凌九十九年的最后一天夜晚,整个王宫的气氛紧张到令人窒息。按照惯例,所有的王子都被允许进入雪凌殿,等子时一到我满一百岁,他们便会分别来到我面前,接受我的选择,如果他们之中有未来的王,我便会立刻化为人形,匍匐在他的脚下宣誓效忠。 虽说王者不论出身,但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一个家族不犯大的错误,王位还是在王子中产生的。可是不知为何,我打心底里不愿意选他们之中任何人为王,因为他们的双手沾满了血腥,即使多看他们一眼我都觉得厌烦。但如果是七王子呢?脑海中突然出现上川迟那双明亮透彻的眼睛,想起幼年时和他一起玩耍的情景,我心底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觉得他不太适合这冷冰冰的王宫,最好也不要被选中。 我静静趴坐在华贵的软榻上,雪凌殿的仙使们开始陆陆续续进来,准备熏香,在我面前悬挂金丝纱帐,然后捧进衣饰。据她们说神兽初次变人是不穿衣服的,我却不以为然,因为那天晚上在云弄面前变成人我就穿着衣服,只是我懒得说,由着她们去折腾。 朝中的官员们全跪在雪凌殿外,包括云弄,几乎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然而他穿着国师的连帽长袍,整张脸都隐藏在雪白的兜帽里,看不到表情。 子时的钟声敲响,就像全国上下所希望的那样,我终于成年了。 我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只是周围所 第五十四章 (2) 好的计划,为什么不执行呢?如果硬要以军队相搏的话,那要平白地牺牲多少人的性命……既然总要有牺牲,那么以少换多,也算是积福吧……” 我努力为自己找借口,想让自己身上的罪孽少一些,想让自己更纯洁,但我知道,我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 雪凌殿的窗外挂着清冷的月,满目的雪凌花轻舞飞扬。 我剥开上川近身上的衣袍,然后将自己身上最后一层纱裙也脱下来,不着寸屡地与他肌肤相贴。 虽然人类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但是自我出生起便知道什么是神圣之礼。雪凌殿里的仙使们早就教过我,那时我还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特殊之处,只道神兽天生便有这样的使命,会与未来的某一个人做这样的事。 直到有一天无意间听说,我才知道,人类做这种事是与深爱的人一起的。那么什么是深爱呢? 试探地吻住上川近的唇,手微微颤抖地解下他的腰带,探入他的长裤,直到触碰到一处灼热,在肌肤的磨蹭之间慢慢硬挺。我的脸烫的厉害,身上却越来越冰冷,黑色的长发倾泻下来,落在上川近的指间,他似乎想努力抓住什么,十指不停地向掌心内扣,眼帘颤得越来越厉害,仿佛竭力想摆脱掉束缚,苏醒过来。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双手扶住他的小腹,我咬咬牙,便直接在他上面坐了下去。 身体被填满的一瞬间,上川近猛地睁开了眼睛! “雪凌!你在做什么!” “云……”我疼得说不出话,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慢慢动了动,然后便又疼得忍不住停了下来。 上川近坐起身,抱住我要把我从他身上弄下来,我却立刻紧紧搂住他的脖颈,让自己更深地将他吞没。 “别动,浪费了神力就不好了,到时候肯定连一百年都活不了……”我环抱住他,将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想让他记住我的心跳声,记住一个曾经叫雪凌的人为他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雪凌……”上川近的呼吸拂过我的胸口,暖暖的,让人安心。 “云,上川连即位,其余五王子已死……” 听到我这句话,上川近身体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将我推离开,双手紧紧扳住我的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云,你终于可以报仇了,可以恢复芸氏,不用再那么痛苦了 ……” “你怎么知道!是谁跟你说的!”在上川近狭长而深邃的眼睛里,我看见震怒,与惊慌。 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抚平他紧蹙的眉,“你忘了,我是神兽啊,神兽什么都知道。” “雪凌!我命令你下来,你……你……” 第一次看见上川近如此慌乱的神情,我有些释然地微笑,对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要你活着,你还有一百年的寿命……” “神兽雪凌!”上川近怒喝,抓着我的双臂越来越近,但我却渐渐感觉不到,“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的云!我是上川近!你不用为了我这样,你给错人了!你……” 上川近后面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 很累,看着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我感觉自己在渐渐消失。 “云,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了……” 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生命的最后的一刻,与他不分彼此地紧密相连,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有圣洁的光芒从上方洒落,我似乎听见上川近在嘶喊着我的名字。想抬手拂去他眼角的泪,这个男人从来不会流泪的,即使在修罗阵下非人的折磨中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只是,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指尖化为雪凌花的花瓣,然后慢慢的,整个身体都化为四溢纷飞的雪凌花花瓣,消失在空气中…… “雪凌!!” 很不舍得就这样走,在闭上双眼之前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一道蓝色的微光从上川近身上脱离出来,紧接着,仿佛看到了云弄的脸在我面前……但我已经分辨不清。 “云,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下辈子可以做一个普通的人,哪怕一匹普通的白马也好……这王宫,我不想再回来了……” 窗外,最后一朵雪凌花,也凋零了 第五十五章 荒海是世界的尽头。 传说荒海之滨有一座仙人岛,四季如画,人间天上。忘忧水流成的瀑布,定情草铺成的山坡。有情人若是能找到那个仙岛,就可以携手终身,无忧无愁…… 传说荒海是世上最美的海,碧波荡漾下,浩淼如烟,万点金光洒在水面上,耀人眼球。凡是来过这里的人都会为它那非比寻常的壮美所折服,流连忘返…… 传说荒海是九大仙人的故乡,创世之初,第一代神兽自七色彩莲中降生之后,有九位仙人自世界极南的浩海之上降临人世,迎风拂袖,逐浪翩跹…… 然而,这一切在脑海中编织得梦幻旖旎的美好传说,全都在我们一人一兽一龙来到荒海岸边的时候彻底破灭了。 阴沉的天空,蒙蒙的细雨,枯枝败草漂浮的灰暗水面,海天交界之处遥遥的闪电冒着惊悚的寒气,呼啸的海风狂暴肆虐,连我身旁的鹰嘴变肤龙都忍不住别过头去,将自己硕大的脑袋藏在骨翼后面。 所以说,这世上的传说大多不太可靠。 我看了眼在海岸边迎风而立的白袍男子,黑发流动飞扬,腰间玉带流苏在风中互相击打碰撞,发出悦耳的零丁声响。 “小白,这里便是荒海。”云弄说,“跃过这里便不再是王土,传说即使是犯下死罪的人,只要逃到荒海的彼岸也可以逃得生天。” 荒海的彼岸?我走过去与云弄并肩而立,望着没有尽头的昏暗海面,不禁怀疑,荒海不是世界的尽头么,怎么会有彼岸? 云弄似是看出我的疑惑,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解释。 荒海之上飘着雨丝,但奇特的是海岸上却没掉一个雨滴。此时的鹰嘴龙已经不再是一身翠绿的野草皮,全身上下都变成了淡黄色,与脚下的沙滩几乎完全融为一体。正如它的品种名称一样,它的皮肤是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而且更神奇的是不仅仅身体颜色变化,就连质地也跟着变化。 我扭头看了看身上不断往下掉沙粒的鹰嘴龙,觉得它不愧于我给它起的名字:小变。 如果要穿越荒海,就必须让小变载我们过去,然而想要它放弃干爽安全的坚实土地,转而一头扎进暴风骤雨中,在飘渺浩瀚的阴森海面上飞几天几夜无处落脚,那难度可想而知。 但这只龙终归涉世未深,被云弄轻轻拍了几下光溜溜的鹰嘴,就乐颠颠地扇起一对小翅膀,还斗志昂扬地向半空喷了喷火,时刻准备像火箭一样 冲进大雨。 云弄利落地跃上小变的脊背,我跟在他身后也准备上去,但还没等我靠近,小变尾翼一扫,斜着黄澄澄的大眼珠子,一脸生人勿近的阴森表情。 我有些郁闷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云弄。因为这头龙心胸狭窄特爱记仇,始终不忘我用匕首捅它的那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对我的态度极为恶劣。这一路从密林到荒海沿岸,它载着我们从天空飞过,尽管勉为其难地让我搭了顺风车,但其间无数次想把我摔下去。 可这只没品的龙玩阴招也不带这么玩的啊!到关键时候开始跟我撂挑子?望着茫茫的荒海,不用神力,叫我怎么过去?游泳么…… 但小变这次特别坚决,就连云弄的情也不领,脖子一挺,就像英勇赴义爱国烈士,没有一点商量余地。最后,云弄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小便身上下来,有些尴尬地对我说: “小白,看来……这次她是在向你要路费。” 路费?一只龙要钱有什么用?我不免狐疑地将目光转向小变,却惊奇地发现,刚刚一直满脸耿直肉的鹰嘴龙,一只耳朵竟不着痕迹地竖了起来,似乎是在认真听云弄的话。 “鹰嘴变肤龙素来喜爱群居,但是你看我们这只龙却独自趴在丛林边上,一定是闯了祸,遭到族群排挤。” 说到这里,只见小变金黄的眼睛里霎时盈满泪水,本来凶悍的倒三角眼,转瞬间变为正三角,怯怯的眼神望过来,让人无比揪心。 但是,这跟它拒载有什么关系?我有些头疼地皱起眉毛。 “鹰嘴变肤龙因为要保持皮肤的神力,以便于随时变换与环境融为一体,所以它们往往需要吃一种树木的花瓣。但是我们在丛林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种树,想必是由于什么原因导致这种树的灭绝,我猜可能跟她有关。”云弄说着指了指小变,小变发出狗一样的哀鸣,用利爪蹭了蹭眼睛,鼻子里不断喷白烟,像是灭了火的炉子,看着有些发蔫。 所以呢……我看了看云弄,云弄看了看小变,小变又看了看我。 “小白,它不让你上来,我猜它是想让我们帮它,让那种树木在密林中复活。” 我们又不能施展神力,又帮不上忙……我看着云弄和小变齐齐看向我的眼神,默默向后面退了几步。 花瓣,复活,神兽……这些敏感的字眼连接在一起竟让我有了某种不祥之感。 “小白……我想你可能也猜到那种树的名 字了……嗯,就是雪凌树……”云弄的表情更加尴尬。 所……所以呢? 我下意识将目光移向小变呲开的嘴里露出的细碎小尖牙,又往后退了退。 云弄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抚了抚我的头,“小白,也就是说,只有你能让雪凌花复活啊!”见到我眼中的狐疑和凄惶,云弄立刻又补充道,“别担心,不用你施展神力,也不会伤到你,只是……” 望着云弄脸上那可疑的红晕,以及小变躲闪的目光,我内心更加不安,觉得仿佛百爪挠心。 只是什么啊!这种悬而未决的事情最容易引起恐慌。我有些焦急地看向云弄,等待他的下文。 “只是需要你尾巴上的几根毛……”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如此卖关子么,白耽误功夫! 毫不犹豫地将匕首从行李里面叼出来,递给云弄,好让他随便从尾巴上割下几根毛,我正准备转过身去,动作却蓦然僵住! 既然要割尾巴上的毛……那不是要将那个什么冲着他么……那不是……要被他看光么……虽然一百年前已经跟他,但是…… 脸上瞬间像火山岩浆滚过那样烫得冒烟,我听见身后那声标志性的轻咳,这是云弄难为情时的习惯性动作。 “小白……你身上有灵气,普通的兵刃是伤不了你的,也就是说……这把匕首无法将你的毛发隔断。” 所以只能硬来是么……我猛地扭过头,用自认为最恶毒的眼神去看小变,小变本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见到我冷冷扫来的目光立刻无辜望天。 它果然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报复。 一直半推半就地将我们拉到这里,满目之下再也没有别的活物,不能再更换坐骑,把我们困在这荒海边缘,于是开始狮子大开口,随意讨要昂贵旅费……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套路异常耳熟,记得当初在人界也碰到过这种不靠谱的事,那时教官是怎么做得来着? 好像是把司机捆了直接扔在路边的排水沟里,然后亲自驾着车将我们送到目的地吧…… “小白……那……我们要不要继续?”云弄在我身后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的脸上已经可以煎荷包蛋了,一想到过了荒海就可以摆脱追兵,便咬了咬牙,默默地回身,低眉顺眼地冲他点点头。 云弄的眼睛看起来雾蒙蒙的,散碎的发丝垂在脸侧。 “小白,我会……轻点的……” 我觉得此时内里热血翻滚,若是一张嘴估计也会像小变那样喷出火来,于是只好不吭声,前腿跪趴在地上,后腿伸直,将屁股抬高,然后紧紧索眉闭着眼,等待那突如其来的疼痛…… “小白……?” 我深深吸一口气。 “我来了……” 两腿之间窸窸窣窣一阵麻痒,然后蓦地一瞬间,疼痛贯穿了全身! 啊!好疼…… 我呲牙咧嘴地颤抖着跌坐在地,看着云弄手中几根泛着柔光的雪白银丝,不禁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这拔毛之仇! 云弄充满歉意地用袖子擦了擦我额头上渗出的冷汗,然后似是想要安抚地抚一抚我饱受蹂躏的尾巴,但又觉得不妥,收回手站了起来,小心护着手心里的几根银丝,走到小变面前。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道德败坏到无可救药的鹰嘴变肤龙一看到我的尾巴毛,黄色的大眼睛便焕发出奕奕神采,它小心翼翼伸出舌头,将云弄手中的银丝卷起来收好,然后合拢住嘴巴。 不过这鹰嘴龙黑心归黑心,倒是还讲信用。一手交钱之后,它立刻如约提供服务,顺从地在我面前蹲□,任我的四只蹄子踩着它的脸爬上去。云弄也在我后面跟上来,然后坐在我身边。 鹰嘴变肤龙巨大的骨翼慢慢舒展,世界再度摇晃…… 大雨纷飞,狂风怒吼,我和云弄驾着鹰嘴变肤龙,便向着那茫茫无垠的荒海行进! 第五十六章 接连在荒海之上飞行了十几天,我和云弄带的干粮早已经吃完了,小变偶尔扎到海水里捕几条鱼填肚子,碰见它心情好猎物多的时候,还会匀给我们几条鱼果腹,所以我们也不至于被饿死。 但是连续不断的暴风雨还是让人心情抑郁,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爽的地方,冷湿的海风吹过来不禁上牙打下牙一阵哆嗦。每到这时我就格外羡慕小变身上那层皮,记得它当时刚刚飞进荒海上空,就变成与大海融为一体的水蓝色,周身像是流动的海水,雨丝打在它身上,便仿佛直接落入水面,只激起一圈圈涟漪,却并不会让它有被淋湿的感觉。 劈头盖脸的雨水浇得没完,我还好,毕竟不是人类,咬咬牙也能撑过去,但云弄就有点吃不消了,尽管神圣之礼后他身体里有我的神力,但毕竟七魄少了一魄,抵抗力终究会有所下降。我尽量让他坐在小变的翅膀根的位置,可以勉强挡挡雨,但每次睡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被挪到靠里面没有雨的地方,而云弄却坐在我的外侧,白色的衣袍已然湿透,发梢滴着雨水,就连长长的睫毛上也沾染了一层淡淡的雨雾。 不论我如何向他抗议表示不满,他都只是抱以一笑,依旧我行我素。后来我企图强撑着不睡,想等他睡着了再闭眼,但让我吃惊的是,云弄居然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并且保持头脑清醒,到头来还是我扛不住睡死过去。 这一点让我很不解,因为记得我刚刚从人界回来的时候,还和当年在训练岛上一样,警觉而少眠。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睡得越来越踏实。在岛上曾听人说过,做杀手这行的人,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个臂弯可以让你安稳睡上一觉的时候,便是该金盆洗手的时候了。 但作为神兽,真的会有抛弃一切独善其身的那一天吗? “小白!”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荒海上的风雨突然变得极为肆虐,天空更加黑沉,浓浓的黑云几乎要贴到海面上,将我们碾压在这骤然狭小的天地间。 小变几次被海风吹得偏离了轨迹,剧烈的颠簸似乎也预示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 忽然之间,波涛汹涌的荒海开始掀起滚滚巨浪,最开始还看得出波浪形,但到最后竟然演变得像冲天飞起的一条条白龙,巨大的银白水柱如雨后春笋,一根接一根从海面上拔地而起!冲破水面的声响如隆隆雷鸣,震耳欲聋。 “抓紧龙骨,我们……就要到荒海的彼岸了!” 下意识伏低身体,紧紧扒 住小变身上一处凸起的骨头,我的眼睛几乎在狂风中睁不开,但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眼前的荒海仍然没有尽头地无限蔓延着,别说海岸,连一座荒岛都看不到。 但为什么云弄说我们快到荒海彼岸了? 鹰嘴变肤龙在无数水柱间穿梭飞行,尽管它行动异常灵敏轻盈,但此时的荒海海面上时不时就会有新的水柱喷涌而出,为了不被水柱击中,小变经常会猛地来个急转弯或是急刹车,巨大的惯性好几次险些把我和云弄甩出去。 这个时候,蹄子的缺陷就显现出来了。因为没有伸展性良好的十指抓握,我让自己附着在小变身上的难度飙升了好几倍。四只蹄子不停地在小变光滑如水的皮肤上打滑,雨滴还顺着四肢往下流,更是让这不利的处境变本加厉。 与此同时,天边电闪雷鸣,白炽的银色电光割裂了浓墨一般的乌云,水柱还在不停地增多,根本预料不到它会从哪里冒出来。而因为水体的喷薄而出,海面上出现了一处处水体空洞,巨大的漩涡慢慢形成,连带着卷动起周围的空气,如黑洞般产生恐怖的吸引力,饕餮一样贪婪地吞噬着世间的一切! 我的四肢因为过度而长时间的用力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余光中只能看见云弄在狂风中凌乱飞舞的白袍。 小变的巨大骨翼扇动得越来越缓慢,尽管它已经尽力,但还是抵不过荒海漩涡的吸引,载着我和云弄,一点点地,靠近漩涡的中心…… 哎,没办法,只能解除封印,用灵力自保了……在我终于坚持不住放开小变并在半空中急速被吸入海水漩涡中的那一刻,我这样想到。 只是坚持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明明已经离目的地这么近了,明明已经在荒海上奔波了这么久……我有些不甘心,因为一旦解印,便会被王都的追兵探测到,他们定会循着踪迹找过来,到时候即便是找到了荒海的彼岸又有什么用呢? 看来无论我睡得如何踏实,神兽这份差事是永远也无法金盆洗手的了,因为这是神的旨意,永生永世的契约…… 其实说白了,就是劳碌命,想找个地方躲懒都没办法。 看了眼不远处也被吸过来的小变和云弄,我认命地叹了口气。 就在我准备念出解除封印的咒文时,云弄突然从小变身上跃下来,因为漩涡气流方向的关系,只见他急速地向我这个方向过来,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脖子,整个人覆在我身上,紧紧抱住了我。 浮动的发丝掠过我的耳朵,痒痒的。冷湿的狂风被他温暖的体温取代,一直有些不安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小白,别怕……”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这漩涡是荒海彼岸的入口,通过这里我们便会到达……” 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巨大的海浪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淹没了眼前的一切。我错过了最后的祷念咒文的机会,如果云弄判断有误,那么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葬身海底。然而此时我的心里并没有一丝恐惧,当冰冷的海水吞没了耳鼻,除了云弄在身后紧紧抱着我,身体的所有知觉都被冰冷彻骨的海水覆盖。 静寂,黑暗,寒冷,周围只有流动的液体,仿佛这就是生命的伊始,抑或是生命的终结…… 活了三生三世,即使便这样死掉也没什么好悲伤的,只是可惜了小变这只上古神龙,平白无故地跟着我们倒霉了。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有些愧疚地这样想。 …… 凝固的时间被打破了。 有声音,水流的声音,人的声音…… 身上又冷又湿,我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觉得不远处有隐约的喧闹繁华。 “呦,快看那边,又有新人进来了呢……” “是啊,已经好久没来过人了。” “咦?我眼睛没有花吧!那边白白的东西是什么?” “那两个不都是白白的东西,你指的是哪个?” “哎呀就是那只长得像头骡子,脑袋上长着一根犄角的!” 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叫过骡子了,还真有点不适应。只听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对我和云弄品头论足。 “我看明明就是一只骡子啊!”观察良久后,那人终于断言道。 “什么啊,你再仔细看看,我怎么觉得那么眼熟……” “每次有非人类生物进来你都觉得眼熟,我倒是觉得另一个白白的长得很漂亮。” “喂……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可是真的很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了呢,简直和我们的兮远仙人一样好看。” “啊!我想起来了!那个……那个不是神兽么!”先前那人像突然发现了世界第八大奇迹,兴奋得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神兽!真的是神兽么!”第二个人也吃惊道,“不过……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不知道我的身份,感觉异常奇特。不过我和云弄这究竟是来到一个什么地方啊,竟然会有人不知道神兽为何物? “你是在这边出生的人,所以不知道,神兽是我们那边最尊贵的生物,自出生起就被供奉于神殿,待百岁生辰过后便可选择天下之主,为百姓祈福,保佑国泰民安。” “这样啊……也就是说那边白白的漂亮家伙是王了?” “应该不会,听说没有王的国家会很混乱,天灾**,民不聊生,身为王者怎么可能扔下自己的百姓不管,跑到这里来呢……” 尽管我睁不开眼睛,身上也没有力气动,但我知道云弄就在我身旁,紧紧抓着我不放。起先他也一直没有动静,可听到这里时,我却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微微收紧。 “真奇怪啊,神兽怎么会来这里?”那个明显更傻一些的人继续问道。 “我要是知道刚才就不会那么吃惊了好不好!不过可能是因为要来选王吧……听说如果神兽在现任王族中选不到王就会离开王都,四处流浪,寻找国主。” “哦?这么说未来的国主会在我们这里咯!” “也许吧,谁知道呢?” “哈!你说会不会是我呀!我娘一直说我以后会很有出息,兴许就是王呢!” “……你可以去跳河了。” “怎么啦?”那人显得很无辜。 “我不想和你说话,下次一定去兮远仙人那里申请不和你一起守通关桥。” “不要嘛,我知道你最好了,如果连你也不愿意跟我一同值班的话,恐怕我就要自己一个人了,连撒泡尿都不行,难道你忍心看着人家被憋死?” “喂,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娘娘腔?” “别那么严肃嘛兄弟,这边的人都很开放的。” “对不起,我刚过来没多久,还无法适应。” “哎你还真是无趣,说话总是带着那边的腔调……” 就在那两个人的对话开始变得毫无意义并逐渐向打情骂俏发展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胸膛中突然涌起一股水流直冲喉咙,我觉得又痒又憋闷,终于忍不住咳嗽出来,紧接着便开始向外不断吐水,鼻腔也被呛得难受。 但是将满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却觉得周身的感觉神经越发敏感清晰起来。然后试着动了动,身体竟不像刚刚那么重。我又睁了 睁眼,一片繁星点缀的夜空渐渐呈现在眼前。 这里便是荒海的彼岸吗? 我的面前是一条幽幽的长河,黑流苏一般的河水静静地在夜幕下流淌着,被满天星光洒上银白的光点。河流东行,汇聚入海,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便是我们之前探索了十几日的荒海。只是此时的荒海一派波平浪静,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空,为它增添了几分柔美,再没有当初所见的暴躁与狂虐。 河上架着一座巨大的拱桥,古朴简洁的石桥被分为三道,分别通向桥对面的三座拱门。拱门对面站着两个守门将,一个纤瘦白皙,一个结实高壮,见到我醒来,那两个一直在进行口水战的家伙不约而同地看直了眼。 我慢慢站起身,旁边的云弄轻声呢喃了一下,似乎也有醒转的趋势。我转身看向他,看了一眼,然后立刻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但只隔了不到三秒钟,又忍不住偷偷用眼角看他。 此时的云弄,身上的衣袍尽湿,轻薄的白纱紧紧裹住身体,几乎半透明,显出优美的轮廓。因为呛咽海水而脸色潮红,双眉微蹙,浓密的眼睫低垂着,遮住了那连星子也无法与之媲美的眸……他的一切都那么温和,只有线条硬朗的下颚,才会在回眸之间的淡然一笑中,留给人一个坚毅而寂寞的侧影。 脑中突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的四个字: 一眼万年。 只看一眼,便挚爱万年。 “小白。” 也许是我看得出神了,竟没有注意到此时的云弄已经睁开了眼,正看着我微笑。 “没吓坏你吧?” 我蹭了蹭他的手示意无事,然后烧着一张老脸突然对躺在不远处的小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拔腿就向它奔过去。 小变金黄的大眼睛半睁着,翅膀蔫兮兮地耷拉在身上,有进气没出气地在地上哼哼着,只是时不时斜眼偷偷向云弄看一眼,然后继续哼哼。 云弄正低头整理衣衫,也不知是不是看到自己半透明的白袍害了羞,本来刚刚退下的潮红再度涌上面颊,于是他走到荒海边上去吹海风。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小变,见它目光一直追随着云弄的背影,眼神中充满失落,然后又不死心地嗷呜嗷呜地叫,双目默默含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嗷唔——嗷唔—— 云弄还是没有过来,然后我又想起了因为它好端端地被拔了两根尾巴毛,心里突然蹭蹭冒火。我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云弄,趁他不注意时立刻挥起蹄子,狠狠冲小变脑袋踹了一脚,着重瞄准它的眼睛。 嗷呜——嗷—— 咚! 我让你装! 被爆头的某龙立刻收起一副黛玉面孔,扎毛一样跳起来,红着一只眼睛正要张牙舞爪地冲我喷火,恰在这时云弄过来了。温和的目光看着小变,带着诚恳的关切。小变眼睛圆圆地瞪了一下,一口火憋在嘴里没发,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非常有“弱柳扶风”的神韵,但,也仅仅是神韵而已。 经过云弄的安抚,小变好不容易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跟着我们向那河面上的拱桥行去。被我轻轻“碰”了一下的眼睛,也不知道让它用了什么手段,仍夸张地红着。 “小白。”云弄与我在前面并行时抚了抚我的头,我听他的口气以为他是要指责我对小变施暴,于是低着头闷声不说话。 然而,云弄却只是俯下,在我耳边悄悄问道:“这下可解气了吗?” 我抖了抖耳朵,不禁狐疑地抬起头看云弄,嗯?莫非他当时是故意不过来,创造机会让我踢小变? “既然已经出过气,那以后就不要再闹脾气了。”云弄勾着嘴角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头。 哎,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心情突然舒畅不少,我跑了几步跟上前面的云弄,就连回头看到后面跟上来的小变都不觉得有那么不顺眼了。 此时此刻,身后是神秘而广博的黑色荒海,在我们的前方,一片华灯初上的繁荣城池正屹立在河流的那一边。 第五十七章 说话间,我们已来到拱桥前。 桥上两个叽叽喳喳的侍卫一见到我们,便急忙扯出一副严谨肃穆的面孔,其中那个高壮结实眉眼深刻的还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将手中的银枪在地上杵了杵,那架势倒和燕老三有几分神似。 “咳,那边来的人,请分别选择与自身相应的拱门进入。” 我抬起头,这时才注意到原来桥上的三道拱门都标有名字,分别为:人,仙,兽。 小变慢悠悠从后面走过来,扬起硕大的脑袋也望了望门上的字,将骨翼收拢起来,很坦然地从兽门进入,过了桥。然后优雅地在河对岸盘旋着身子坐下来等我们。因为此时正值黑夜,小变身上那层非凡的外皮又显示出它的优势来,变得漆黑而诡异。远远看去只能见着一对黄澄澄的大眼睛,就像在半空中悬着的两只大灯笼,感觉甚是惊悚吓人。 不过那两个守门的倒是很有见识,对小变见怪不怪,那个浓眉大眼的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而另一个细皮嫩肉的则明显对云弄更有兴趣。 尽管有些不情愿,但我还是不得不从“兽门”过桥,想想自己居然和小变这种野地里长大的土龙划分为一道,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 本来以为云弄就跟在我后面,然而等我走到小变身旁,再转过身去看,竟发现云弄还站在原地未动。 怎么还不过来?我疑惑地望向他。 云弄在“人门”前站了良久,却并没有移动脚步。见我和小变都在看他,才抬起头对我们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向前迈了一步。 几乎就在他的脚跨入门中的一瞬间,整个拱门竟然蓦地发起一阵夺目的亮蓝色光芒!仿佛一股电流通过,竟然将云弄弹得向后跌了几步! 两个守门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一阵面面相觑之后,那个浓眉大眼的高个子堆着一脸憨厚的笑容走上前,冲云弄道:“不知对面是哪位仙人,怎么不走仙门,平白的折辱了您自己。” 云弄的脸色有些苍白,周身的白衣在黑夜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淡。我看着拱桥另一边的他,晚风撩动着他乌黑的发丝,依然潇洒俊逸,他亦在这一刻望进我的眼,透过一道灯光昏暗的拱门。这种感觉很奇怪,我们之间明明只有一步的距离,却如同一个在彼岸,一个在此岸。 “您怎么还不进来啊?”细白长相的守门人走到那“仙门”口,恭敬地往里面让了让,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眼中有些担忧,“再不抓紧 时间,拱桥的封门时间就到了,到时候恐怕您要再想进来就要等一年以后了。” “两位小兄弟可是高看在下了,我……并不是仙人。”云弄淡然地笑了笑,黑曜石般的眼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 “不是仙人?”另一个高个子看了看刚刚将云弄拒之在外的“人门”,又看了看旁边的“仙门”,最后目光探究地落在云弄身上,“莫非……您是兽类?” “去去去,你的眼睛里除了兽还有什么?”白皙守门人将高个子推开,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生怕唐突了佳人。 “可是很奇怪啊。”高个子抚了抚额,表情十分纠结,“据我所知这世界上只有神兽才会在遇到王以后变成人,这位公子……” “实不相瞒,眼前这三座门……恐怕我都没有资格进入了,还劳烦两位小兄弟照顾好我的两位朋友。”云弄向那两个守门人拱了拱手,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向拱桥外默默退后了一步。 与此同时,拱桥上的三道拱门颜色正慢慢变得浅淡,逐渐半透明。 “不好!封门的时间要到了!”高个子的守门人喊道。 这一瞬间,我猛然意识到什么! 云弄身上只有六魄,难道说,他便不算是一个人么? 受人尊敬的国师云弄,温柔善良的国主云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泰然处之的男人云弄…… 凭什么说他没有资格做一个人! 云弄仍站在门的那一边,身影却随着门的消失而渐渐变得模糊。桥门一封,从此便是一年。一年的时间,会发生多少事情?于是我再也来不及多想,急忙向那道兽门冲了过去! “小白,留在那边!”云弄一直淡然平静的神情居然在这一刻有些惶急,“只要过了这座桥,便再也没有人能限制你的自由。你忘了一百年前自己说过什么话了么?你说你想去仙人岛,你说你再也不要回王都,再也不想做这神兽……小白!不要过来,这……是命令!” 风吹而过,拂过河上的水波。 拱桥之上,三座拱门终于齐齐消失,再也没有人兽仙三道之别,也再也没有任何阻拦,然而,却也彻底隔绝了桥的这一岸与那一岸。 除了空无的黑夜与孤单的架桥,消失之门的两边再也看不到对方…… 王魄使神兽变幻为人,没有王魄,我便永远只能保持兽身。 只要和云弄在一起,只要他不变回上 川近,我便永远也无法成为人。 然而,也正是因为云弄身上没有王魄,他便不是真正的王者,所以,他的话,对我没有任何拘束力…… “小白,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听话……”云弄看着气喘吁吁在拱门消失的最后一瞬间跨过桥梁的我,很少动怒的他竟然板起脸来,“你跟过来做什么?” 我抬起头睁大眼,用嘴叼起他的衣袖,轻轻拉了拉。 “每次见到你,我就想起一百年前所欠你的,你让我觉得愧疚,我……不想再见你,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我歪着头看了看他,然后又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 云弄的身体僵直了一下,连浓密的眼睫也在微微闪动。 “小白!” 下一秒,他已经俯□,紧紧将我搂住,几乎把我勒得喘不过起来! “小白……” 在空空的拱桥边上,我望着夜空中那点点亮的繁星,闻着云弄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垂散的发丝轻轻厮磨着我的脸颊,身后,小变狂暴的怒吼声从桥的对岸传过来,听起来像是在喷火。 “这龙……这龙疯了……它想冲破结界!快!快去找兮远仙人!”两个守门人凄惨的呼嚎声渐渐远去…… 我心满意足地将头靠在云弄的肩上,幸福地眯起了眼。 云弄啊,与上川近的演技相比还是差得很远呢。因为他并不想让我伤心难过,他的眼神里时时刻刻都盛满了关切,说出来的那些狠话又怎么会有丝毫说服力呢? 荒海的波涛静静翻滚着,银月当空,笼下一层薄纱般的光晕,从王宫逃出来以后,从没有哪一刻有这样安心过,真的希望时间可以在这一刻静止…… 然而,就在这时,我却突然看见荒海岸边有一个看着十分眼熟的身影。 那人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修长的身形在沙滩上映下淡淡的薄影。他微仰着头,任漫天星光落在他身上,单腿抱膝,却一直看着海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乌黑细碎的短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他似乎突然有所察觉,竟慢慢向我和云弄这个方向转过头来…… 这一刻,我蓦然睁大了眼睛,心脏猛地跳了两下! 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便如眼前这没有尽头的荒海一样,漆黑中透着静默和深沉…… 久远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现在眼前:金色的沙滩,碧蓝的海洋,高大的棕榈树下无数 次的近身搏斗,射击的训练场上,一双温暖的手自身后蒙住我惊恐的眼睛…… 是他帮我躲过了一次次凶险,让我在那噩梦般的岛屿上,双手尽量不沾染鲜血……正如他当年对着星空许下的诺言:他愿用他的全部,赎下我的罪,只愿换得我这一世的自由…… 那是……教官!不,确切地说,是上川近的王魄!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却在这一刻显得有些陌生。 曾经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现在看来,却只是一缕孤单的残缺游魂。 不知何时,一滴眼泪默默从眼角滑落。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难过,自从找回一百年前凌儿的记忆以后,在人界的短暂时光在我的脑海中便越来越模糊。 我不再像当年的白十七那样,生命的一切都依仗着教官,那个陪我一同堕入人界的男人。在我的心中,一直把他当做上川近的一部分,从没当他是个真正的人……但是教官临死前的场景却又如此清晰地隐藏在心底最深处,只要稍微触碰,便是不忍回首的悲伤。 究竟是何时才变成了这样?纠结于前世今生的错乱回忆中,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小白,你怎么哭了?”云弄不解地拂去我脸颊上的泪珠,“是不是因为我刚刚说的话伤心?” 我仍注视着沙滩上的那个人,并没有留心云弄在跟我说话,然而那双总是给人以压迫感的眼睛只是冷漠地扫过我和云弄,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没有光亮的海面上。 隐约记得当初刚刚到训练岛上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过教官凌每日在海边眺望海面,几乎没有人敢去打扰。他当初便是这样坐在沙滩上吗?那时他会等到转世为人的我,那么现在他又能等到什么呢? 云弄见我一直在看荒海的方向,也不禁顺着我的目光转过身,等我反应过来想阻止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白,你究竟在看什么?”云弄回头看了半天,终于还是疑惑地问我。 我有些意外,再抬起头看海边那块大岩石,上面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莫非是看到了幻象?可是如此逼真的幻象世间只有夜魇兽能做出来,但我的夜魇兽一直都是变成云弄的样子啊……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突然有船桨划水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我和云弄循声望去,只见幽幽的黑色河流之上正慢慢浮来一只小船,船上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样貌,只是身 材修长,身着蓝袍,但是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却甚是惹眼。 船还没有行到近处,便听一声男子爽朗的笑声,“我道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竟然用鹰嘴变肤龙来我们这里闹场子,把我的两个下属都烤糊了,原来是云弄兄啊……” 云弄一听到那个人的声音,眼中流露出一丝意外,但随即便扬起淡淡的笑容,待到船上之人靠近岸边,才向那人微微施了一礼,道:“好久不见,兮远仙人。” 小木船依旧不紧不慢地在水中划行,直到船头与岸边发出轻微的一声碰撞,才停了下来。浮动的光影掠过那兮远仙人的蓝色丝袍,也掠过他一只手上半握着的水莲花,但是,直到他慢慢悠悠从摇晃的木船上走下来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他的脸。 唔……没有妙妙长得那么妖孽,却增添了几分清贵儒雅的气质,一头银白色的长发没有任何束缚地披散至腰际,发出丝缎般柔和的光泽,华丽,却并不显得张扬。简单地说,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云弄兄,天山一别,已有几十年了,你我何时再下完当年那盘棋啊?”兮远见到云弄显得极为高兴,与他言语之间颇为亲近,想是有过很深的交情。 “兮远不是一直住在天山么,怎么也会来这里?” “哎,云弄兄有所不知,因为多年的兵荒马乱,逃到荒海彼岸的流民越来越多,人多总会生出点事端,这里又不归王土,其他几个仙人看我最清闲,便把管理荒海的活推给了我,毕竟这里曾是我们九大仙人的故土,怎么也不想看着它被糟蹋了不是?” “如此……便给兮远仙人添麻烦了,在我们来的那只鹰嘴龙其实素来温顺,想必是突然与我们分开受到些惊吓……”云弄神色愧疚。 “无妨无妨,那守门的两个孩子身子骨也没那么娇贵,被火喷喷算不得什么。”兮远豁然地摆摆手,“不过……你说‘我们’……”这时他的目光才落在我身上,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然后立刻向我恭敬地拱手施礼,“原来神兽也在这里,兮远刚刚没有看到,失敬了。” 神兽与仙人地位平等,并没有尊卑之别,所以兮远仙人向我施礼已经是极为客气,所以我立刻伏地头,也还了他一礼。 “如此说来……你们这是没过去通关桥?”兮远向那空荡荡的拱桥看了一眼,悠着手中的水莲花问道。 云弄神情中有些尴尬,“是我。” 兮远仙人了然地看了云弄一眼,也不再多问,只是沉 吟了片刻,才缓缓道:“这通关桥的规矩……是上古时天神亲自定下的,即使我现在是这里的管理者,但也不能擅自更改……” “兮远不要为难,自古就有传说,荒海彼岸是有缘人才能到的圣地,既然云弄与之无缘,也不妄图强求。” “也没有说的那么神!”兮远淡然笑道,斜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他摆了摆手中的水莲花,只见刚刚他乘坐的那条小木船便自动顺着水流向我们靠过来,“荒海彼岸并不是只有一个入口,如果作为领主,我连一两个朋友也带不进去,岂不是显得太过无用?” 船头靠岸,兮远仙人轻飘飘跃了上去,执起长长的木篙,修长素白的双手微微一用力,小船便荡了出去,在水面上留下一圈涟漪。 “走吧,两位。”兮远回首对我们悠然一笑,“人界流传一句话,叫条条大路通罗马,那么今晚,就让兮远来给二位引路,带你们游览一番荒海彼岸世界的夜景吧!” 面对如此盛情,云弄当然不好再推脱,深深向兮远仙人一揖,以示感谢,便带着我上了木船。 小船摇摇晃晃,然后径直顺流而下,船两边一面是漆黑幽静的荒海,一面是灯火阑珊的城池,光与暗的对比中,便仿佛是一船两世界。 也不知道这看似普通的黑河究竟布下了什么阵仗,本来那座通关桥离我们很近,我们却驾船行使了很久,才渐渐靠近它。 终于,小船驶入拱桥之下,半月形的桥洞如一道扁圆的大门,渐渐将船两边的一切遮挡住。在这短暂的漆黑中,除了兮远划动船桨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好像连荒海的波涛声也听不见了。 我们这哪里是钻越拱桥!这分明就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石洞!周围的温度迅速冰冷下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身边的云弄似乎察觉到,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在我身上。 兮远仙人突然轻笑了一声,仿佛有一双夜能目视的灵巧眼睛,可以看清楚周围的一切,他调侃道:“呦,云弄兄,我还真看不出,你竟是个如此体贴的人呢!” 云弄却很自然也很简洁地回了四个字:“神兽惧寒。” “呦,看我这记性,果然活得时间太久,连这个都忘了。”兮远自责道,“不过我们很快便到地方了,请雪凌兽不要见怪。” 兮远加快了划船的速度,前方很快便有了亮光,紧接着,便有喧哗嬉闹声传来,仿佛是酒肆歌坊中人们的谈笑风生。 “兮远,我那个会喷火的朋友……”可怜的小变一直被我们忘到脑后,这时云弄突然想起来,询问兮远。 “放心吧,已经有人在好好招待它了,一定会还给你们一只健康的活龙!” 云弄似乎微微放心,而我却觉得兮远这话里颇有些门道,只是我不好也不想点破…… 而就在这时,我们终于从那漆黑的水洞里出来,仿佛如破壳而出的鹰隼,见到了世界的光亮。 而在看轻周围景物的一刻,我不能不承认,自己竟然被深深地震撼! 紫罗兰色的天空,绝美的不像人间。泛着幽光的平静湖面上生长着美丽的莲花,只是那些莲花和外面的不同,都散发发着柔和的光,花瓣粉嫩如红玉,莲叶碧绿如翡翠,像极了人界三月三放的河灯,却远比河灯更具有灵性和生命力…… 湖水周围屹立着雕栏玉砌的古朴建筑,大红的灯笼映出人们欢愉的笑脸,四处有歌舞,四处有欢笑,相比于外面的世界,很显然这里民风开放很多。 “怎么样?云弄兄,兮远打理的这块地方可还看得上眼?”兮远仙人闲散地倚着船篙,广袖迎风的模样洒脱不羁。 我仰起头很认真地看向他,觉得至今为止所遇到的仙人,唯有他还有点仙人的模样,能把这样一个由逃犯,流民组成的地方治理得这样,着实令人佩服。 “看前面……”兮远伸手遥遥一指,让我们看向湖边的两棵参天古树,同根而生,树梢相连,繁茂的枝叶组成了巨大的华盖,远远看去,便如一颗心,在湖面上映下斑驳的影子。 树下很热闹,有很多年轻的男女在树下跪拜,间或从树枝上掉下一枚金灿灿的果子,那些男女便激动地将果子捧起来,欢欢喜喜离去。 “那便是连理树。”兮远对我们解释道,“相传只要一对男女到树下祈得连理果,便会得到三生三世也剪不断的缘分……” 我闻言向连理树的方向看过去,满树的金色果实美丽而圣洁。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看得有些出神。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注意到云弄一直在静静注视着我,也不知道,望了 第五十八章 小船行到湖中央的时候,兮远仙人将船篙一撑,船便停了下来。发着光的莹白或淡粉的莲花一朵朵自水面上缓缓飘荡过来,四溢着沁人的幽香。星朗月明,湖光暗影,水天一色之中影影幢幢,即便是活了几百年的我也从未见过如此美景。 “云弄兄,雪凌神兽,要不要随我去岸上瞧瞧热闹?”兮远抖了抖衣袖上掌船溅到的水花,回身问道。 “那就有劳兮远了。”云弄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也不去看岸边的连理树。 兮远将刚刚随意插在腰间的水莲花拿出来,轻轻摆了两下,起初我还不在意,待我看清楚发生了何事时,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不远处靠近岸边的一座小小架桥,好像突然像有了生命!弯弯的桥身仿佛一只睡醒的野兽,在湖面上抻了个懒腰,然后便优雅而缓慢地踩着水面,无声无息地向我们奔跑过来! “拱桥”在我们的小船边停了下来,近距离下仔细观察,我不由更加吃惊。这哪里是什么桥,分明就是一只怪兽,只是周身的盔甲像青色的石砖,拱起脊背,缩回头和尾巴,整体看上去完全就是一架弧线优美的拱桥。 “辛苦。”兮远微笑着拍了拍怪兽小心翼翼隐藏在甲壳下面的大脑袋,顺手从水莲花上摘下一朵花瓣喂到它嘴里,然后便招呼我和云弄上桥。 拱桥怪兽将我们载到岸边,便又石化成一座货真价实的石桥,动也不动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巧合还是兮远仙人的有意安排,我们上岸的地方刚好便是连理树的所在地。因为周围来祈求果实的人很多,我们一走到街上,便立刻被熙攘的人群淹没。 这里和荒海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大多数人都不认识神兽,所以我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而兮远仙人便没那么走运了,这里几乎每一个人都认识他,还没走上几步,就不断有人上前对兮远伏礼,姑娘们注视他的目光脉脉含情,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着他眼睛笑得眯成了缝,还不时有孩子跑过来往他袍子口袋里插鲜花。 兮远自顾不暇,渐渐地有更多的人簇拥过来,将他与我和云弄隔开。 我们被挤到街边上,云弄一直用胳膊轻轻笼着我的头,白色的衣袖不经意间挡住我的双眼,周围的一切灯火瞬时朦胧起来。街上依然热闹,但我的世界仿佛只能听见他安稳的心跳。 等到人流散去,我们才微微松了口气,彼此交换了个会意的眼神。 在荒海之外,他是 国师云弄,被二王子通缉,被百姓爱戴,被王庭倚重;我是神兽将离,却拥有雪凌的魔法,受子民供奉,受神旨意辅佐君王。不论我们出现在哪里,都会立刻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想不到在这荒海的彼岸世界,我们却沦落为被推来搡去的路人甲。 我抖了抖身上被蹭乱了的毛,云弄也理了理衣衫,这时才发现,我们恰好站在连理树下。巨大的树冠交织成如云一般的华盖,其间点缀着零零散散的金色果子,闪耀着动人的光泽。 “喂喂,你们快看那边穿白衣的公子!”兮远仙人的粉丝团走得远了,人们的注意力又集中到连理树下,这时听见有少女在附近轻声议论。 “以前从没见过他呢。” “应该是刚从外面世界进来的吧。” “倒是位翩翩佳公子……” 一阵不加掩饰的娇笑声。 本来觉得这荒海彼岸民风淳朴开放,甚是自由随意,现在看来却是开过了头。刚刚心中升起的那股对兮远仙人治理有方的欣赏与赞叹,顿时化得连灰渣滓都不剩。 “要不要上前去跟他说两句话呢?” “我才不去!” “你脸红什么呀?” “那公子看着挺温柔的……他一个人来连理树下,应该是还没有意中人吧?” 议论声继续,我抬起眼睛看了看云弄,他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关注他,只是一直注视着不远处一对情侣,他们刚刚祈得一颗果实,女子喜极而泣,男子拨了拨她的额发,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捧着连理果往附近一座祠堂走。 云弄什么也没做,只是那样站在树下,玉簪簪起一半的发丝,剩下的垂在腰际,白袍如水,流云一样反射着连理果金色的光辉。无知无觉中,古树淡影,却已然成了一道引人瞩目的风景。 哎,男人啊,长得这么招风可怎么办! 果然还是适合养在丛林或沙漠里。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肚子里一股邪火发不出,突然觉得一帮雌性生物正在有分工有密谋地向我们靠近,于是我眯起眼,抬起头,用清冷威严的目光向不远处的那几个女人扫了眼,不动声色地挪动蹄子,以占有者的姿态,横在云弄身前。 睁大眼仔细看看,这男人不是一个,他是有主的! 也许是我的气势太过强硬,眼神太过犀利,本来犹犹豫豫要过来的 几个少女都不由停下了脚步,一对对眼睛都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也不再议论,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时间仿佛静止,世界仿佛凝固。一切灯火阑珊车水马龙都被我强大的气场隔绝在外! 我的嘴角抿出一个淡漠而轻蔑的笑容,用残忍而蕴含善意,低调而不失气度的高贵眼神结束了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峙,然后将尾巴甩了甩,扬起头,转身不再看它们。 然而,就在我扭过头的瞬间,一声带着破音的尖叫彻底毁灭了这让我满意的和谐气氛。 “呀呀呀呀啊啊啊!!!!” “好-可-爱-啊!!!!” 紧接着,我便觉得背后卷起一阵旋风,突然扑过来几个令人发指的庞然大物,无数只魔爪向我身上抓来! “公子,这是您的坐骑吗?什么动物,以前从没见过呀!” “哇……通体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手感也好……” “快看,它身上甚至还泛着淡淡的银白色光呢……” “看它头上那根角……” 这些女人手脚太快,只眨眼功夫便将我重重包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案板上的猪,被人揉来搓去,然而这还没有触及到我的底线,直到我看见一只邪恶的爪子伸向我的灵角—— “这位姑娘。”云弄那清风和悦的声音这时天籁般地响起,与此同时,他适时伸手挡住了那只即将落下的魔爪。“请手下留情。” 本来一对星星眼只顾看着我的少女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待看清自己的手被云弄握住的时候,她呆呆地愣了几秒,然后脸突然红得要滴出血一样,急忙敛襟伏礼,声音小得如蚊虫: “公子……公子见谅,奴……失礼了。” 这时,其他几个女孩子也都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放开我,纷纷低头屈膝,表示歉意。身姿一个比一个婀娜,笑容一个比一个含蓄。 我懊恼地从她们的包围圈里挣出来,一下窜到云弄身后躲起来,只露出一只眼睛,凶狠地瞪着那帮将我蹂躏得浑身凌乱的罪魁祸首们。 “恕在下冒昧。”云弄对着那帮刚刚发疯的女人们依旧温文尔雅,这一点让我很不满意,“只是……小白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灵角。” 云弄说着,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只是……那笑容有些别有深意。 我被他看得脸上一热 ,想起以前在丛林里无意间被他碰到灵角时的情景,不由更加窘迫。 灵角啊……为什么这么敏感的器官会长在这么暴露的地方呢? 我更加凌乱地瑟缩在云弄宽大的袍子后面,不再露头。 “不知公子的坐骑是什么品种的灵兽,真的很漂亮!”那个要摸我角的少女贝齿咬朱唇,腼腆道。 “她叫小白。”云弄用手将我身上的毛轻轻捋顺,所问非所答。 几个少女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或许她们以为自己的鲁莽惹怒了云弄,看向他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小心,但云弄自始自终都神色平和,并无愠怒之意,于是一个少女又大着胆子再问: “公子可会出让此兽?” 云弄轻抚我的手微微一顿,回首看向那个少女,眼中的笑意骤敛。 少女似乎完全没有料到眼前的温润公子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竟被迫得不知所措低下头去。不但是她惊讶,就连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云弄。印象中,他总是那么温雅随和,即使当年贵为一国国师,也从未对旁人说过一句重话。 云弄缓缓直起身,并未回答那少女的话。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但只要云弄的目光淡淡扫过,聚集的人群便立刻散去,似乎都迫于他身上骤然爆发的强大气场。 晚风依然在吹,街区依然繁华,人群依然熙攘,我和云弄依然孤单地站在连理树下,我依然只是一只兽。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却极好,胸中那一直郁积的闷气像是突然散去。 云弄很有风度地向那几个莽撞的女孩点了下头,便带着我转身离开。在离开之前,我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连理树上的果子…… 如果……我此时能够变成人的话…… 金色的果实,传说中代表三生三世情缘的圣果,依然遥不可及地高悬于连理树之上,就像沉浸了无数美好憧憬的梦境…… “小白——” 云弄在叫我,我晃了晃脑袋,在心里将贪得无厌的自己鄙视一番,准备加快脚步跟上去。 可是……诶?云弄在哪里? 人来人往中,并不见那白衣身影。 “小白,这边!” 终于辨清声音的方向,但这声音却是从我身后传来的,是连理树的方向。 不是要离开了吗?为什么……又转回去了? 我在连理树下找到了云弄, 原来他只是来到了树的另一边,这里相比于我们被少女围住的那一侧,有更多的情人在这边跪拜祈福,因为这边的树冠上结了更多的连理果。 万点金芒散碎地落在云弄身上,白衣男子虔诚地仰视着圣果,周围又有人注意到他,因为他是树下唯一一个单身的男子。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心跳得很快,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莫名的慌张,于是下意识退后几步,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不希望别人误解他是个和坐骑一起来树下祈果子的怪胎。 连理树下有一个小童,会给每一对来祈求的情侣送上一柱香,当他走到云弄面前时,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但还是把香递给他。 云弄接过香签,小童向他行了一礼退下。此刻,我的心几乎紧张得要跳出来。 起风了,连理树上的连理果在微微晃动,耀眼夺目。 这时,一身白衣的男子,点燃了手中的香,袅袅轻烟升起,缠绕上他修长的手。他转过身看着我,淡淡一笑,语气却仍是有些不确定: “小白,你……可愿意到我身边,与我一起祈求连理果?” 第五十九章 周围很多人都在看我们,而云弄却只看着我,并不介意他人的指点议论。 “小白?”云弄向我伸出一只手,静静地等待着。 儒雅白衣,丰神俊秀,四目相对中,灯火阑珊下,只愿与你一人携手,在茫茫人海中相依相靠…… 哎,这是多么美的场景啊! 只可惜,如果此时走过去的不是一位娉婷佳人,而是一只四蹄的动物,那么美好的画面是不是瞬间就被毁掉了呢? 罢了罢了,初来驾到,我可不想让云弄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我又认真地看了看云弄,想把这一幕永远铭记在心底,然后便默默向后退了几步,退出了人群的聚焦。 在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他黯然的眼神。 然而就在这时,连理树旁边的祠堂里似是突然出了什么骚动,人群中不断发出阵阵惊叹。 我们周围的人都听见了祠堂里传出的不同寻常的声音,或喜极而泣,或悲痛欲绝。大家也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只能面面相觑,一边伸长了脖子向祠堂的方向张望,一边随波逐流地往那边慢慢挪动。 眼看连理树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被挤在人群中,不时被人推一把踩一脚,挤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时不知谁又突然喊了一嗓子“树神苏醒啦!”,便如一颗炸雷投进沸水,人群开始更加疯狂地涌动起来!很多情侣都迫不及待地带着刚祈得的连理果,以拼死的架势向祠堂挤过去! 我的脑袋被无数的衣料摩来擦去,连眼睛都睁不开,更不顾上念解封印的咒语,正当我觉得自己会成为史上第一只被人挤死的神兽时,隐约听到了云弄叫我的声音,紧接着便觉得有人拉住我的前腿,把我从人流中拖了出来。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拯救了我即将被挤爆的肺。我样子狼狈地趴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庆幸自己没有啃一嘴泥。两条前腿仍被云弄紧紧地握在手里,我们头对着头,他有些粗重的喘息时不时撩拨到我的面颊上。 我抬起脑袋看他,这时他也正看向我,在彼此的眼眸中,我们发现此时这个造型实在不太雅观。 一个是当年让王都上下无数少女跌落了玻璃心的国师云弄,一个是号称有着天华湖水般清澈眼眸最美的神兽雪凌,此时便灰头土脸地被人群踢到树根下,像两只可怜虫一般蜷缩在一起,相对无语凝噎……听着都让人不可置信。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 互相瞅了一会儿,云弄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他却笑得愈发厉害,晶亮的黑眼睛里甚至渗出濛濛泪水。 从来没见过云弄如此开怀地笑过。 “小白……”云弄终于微微收敛,但眼睛里仍盛满了笑意,他抬起手,覆上我的头,竟然取下了一块手帕。 那是一块殷红的丝质手帕。 什么时候盖在头上的?我竟然不知道! “你说我们刚刚……像不像在拜天地呢?”从来不会开玩笑的云弄竟然这样问我,弯着嘴角,支着头愉悦地看着我。 我的老脸又热上一热,竟被他的目光迫得不好意思抬头。 “小白。”云弄摸了摸我的脸,“我们以后就这样,好不好?” 什么叫以后就这样?我没太听懂他的话,于是抬起头看他…… 却对上了一双冰蓝色的瞳。 散发着冰蓝瞳光的眸子深处,是那么深沉的哀伤。 一阵耀眼的金光自我们上方降落,晃得我睁不开眼,等我的视觉再次恢复正常的时候,再去看云弄,发现他已经恢复了常态,眼睛仍是温柔的黑色,神色淡然,就仿佛我刚刚所见的一切只是幻觉。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云弄,心底突然生出一种不安,而云弄却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的上方,有金色的光芒倾洒在他的脸上,深深地映在他的眼睛里,就仿佛希望的火种,点燃了隐藏在黑夜中的希冀。 “小白,你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于是看见了最震撼人心的一幕: 连理树繁茂的枝叶之间,所有的连理果同时发出金色的璀璨光芒!而其中有一颗最为圆润、光芒最盛的,从所有果实中脱颖而出,摆脱了树干的羁绊,如同降落凡间的天使,带着圣洁的光环慢慢落下,落在我和云弄之间,悬空而待,似是等待着我们将它采撷下来…… 连理果……是我和云弄的连理果? 我仰望着那颗金色的果实,内心百感交集。 这算是天意吗?竟然让我和云弄误打误撞地跪在了连理树之下,求得了连理果! 云弄站起身,将连理果取回怀中,动作那么小心翼翼,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一颗果子,而是一团容易飞散的梦。 “呦!这位公子,还傻愣着干什么呢?既然求得了果子,还不快领着心上人去祠堂里看看结果?”这时有一 个壮实的青年人随着依旧疯狂的人流经过我和云弄身边,浓眉大眼大嗓门,一看就是个热心人,他怀中还笼着一个姑娘,可见他正一直用臂弯帮她挡着拥挤的人群,姑娘怀里也抱着一颗连理果,脸上都是细汗,正全神贯注地跟着大家的脚步往祠堂移动。 “看结果?什么结果?”云弄不解。 “你还不知道呀!连理树的树神今日苏醒了啊!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树神苏醒,求得连理果后就可以看见两人最后的结局……” 青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流挤到前面去了,又不断有人从后面涌上来,终于将这对恋人淹没在我和云弄的视线之外。 “结局……”云弄喃喃重复,竟然有些痴地低头看着怀中的连理果。 而我也在这一刻,看到了云弄身后不远处,夜空中那一抹幽蓝色的光。 王魄…… 云弄的王魄回来了?是青罗仙人带回来的吗?难怪刚刚在荒海的海岸边看见了教官。 可是人的七魄本来就是互相吸引的,没有道理离得如此近的距离王魄还游离在六魄之外…… 除非,是他本身一直在抗拒。 “求得连理果,便得三世情缘,又何必在意结局?”云弄自言自语道,继而释然一笑,将我们的连理果仔细包好,收入行李中。 我看着眼前这个白衣男人,突然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要知道用自己的力量抗拒魂魄相合是多么痛苦的事,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他总是那么淡然随意,将一切掩藏得很好。 “小白,是不是肚子饿了?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云弄带着我往祠堂相反的方向走,周围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 荒海的彼岸的确是个好地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有附近酒家的游船来往,里面歌舞升平丝竹悦耳,时不时传出男男女女的欢笑声。 “云弄兄!”兮远仙人老远地站在湖边水榭里,冲我们挥手。 我和云弄走过去,兮远满脸歉意地向我们拱手一礼,“刚刚实属身不由己,怠慢了两位,兮远自备一桌酒席赔罪。” “兮远客气了。” “哎,都没有尽地主之谊,惭愧惭愧。”兮远一边说一边将我们引到一家酒楼里。看门的店小二看着我大大方方登堂入室,愣了一下,正要上前拦阻,兮远利落地从怀里摸出一锭闪亮的银子递到他手里,冲店小二很有风度地一 笑,“麻烦小哥了。” 店小二抬头看清这位出手大方的客人后,不由瞠目结舌,急得正要推辞,兮远却按住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于是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好银子,带着我们从酒馆后面的一处楼梯上了楼上雅间。 “想不到兮远在自己的地头上,也要用银子说话。”待小二退下,云弄忍不住打趣。 兮远尴尬地咳了咳,偷瞄我一眼,“没办法,如果让酒店老板知道小二将雪凌大人放进来,恐怕他这个月的工钱就全没了……” 我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把我放进来怎么了!我还能把他的店给踢了不成?郁闷地看了看雅间里的圆桌方凳,不知道该坐在哪里,我心中感慨:还是像当初那样在丛林野地里好啊…… 这样想着,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词——野合。于是老脸一红,赶忙晃了晃脑袋。 “云弄兄,兮远今天还自作主张地邀请了几位老友,他们可是一直念着你呢!” 兮远仙人话音未落,雅间的门便被一把推开,进来的人令我大吃一惊,下意识便奔到云弄面前,想把他挡在那人的视线之外。 只是……他怎么会来这里? 面前的人两眼晶晶亮地瞅着我,这一刻,时间仿佛倒退,就好像又回到了我刚刚作为白马回到这个世界,卧龙山之上,被那个土匪窝里的狗头军师琢磨着炖了吃肉补身子的情景。 “莫迁老弟!”兮远仙人春风拂面地将门口的人迎进来,“怎么来得这样迟?” “半路上居元非要下去荒海捞鱼,碰到了一个漩涡,出来之后又错认了方向。”莫迁淡定地抖了抖袖袍,挑着眉毛看我一眼。 居元? 我的脑袋瞬间膨胀成西瓜那么大,这都什么跟什么?居元老头和莫迁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的人怎么会凑到一起?而且莫迁此次前来的目的……我偷偷向云弄看了一眼,会不会也是为了让他的王魄回归?毕竟莫迁是卧龙山的军师,一直是上川近忠心耿耿的部下,上川近失踪,往日追随他的人绝对不会就这样坐视不管。 莫迁当日是亲眼看着上川近变成云弄的,他想怎么样?逼着云弄与王魄合体?莫迁虽然不是王族,也没听说过他曾拜哪位仙人为师,但他的确仙法高明,真动起手来,云弄与他恐怕也不分伯仲。不过兮远仙人应该不会袖手旁观,而且我记得居元老头好像也和云弄有些交情,但终究求人不如靠己…… 我一边头脑冷静地在心底盘算失态走向,一边拿眼睛紧紧盯着莫迁,一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无声祷念出解除封印的咒语…… 然后,就在我灵角发光周身解印的同时,我看见莫迁突然上前一步,直接奔向云弄! 莫迁两眼深深地望着云弄,一副哥俩好的手足情深状,“还好吧?” 云弄颔首,“无碍。” 莫迁沧桑叹气,“这都是不可避免的,我早就警告过你。” 云弄不在意地微笑,“我知道。” 我看看莫迁,再看看云弄,觉得脑袋又大了两圈,完全一头雾水。 莫迁纠结着眉头,又开始用他那诡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最后像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悄悄递给云弄,“用这个,兴许能缓解一些疼……” 云弄不动声色地接过瓷瓶迅速收好,阻住了莫迁后面的话,小心翼翼地向我这边看了一眼。 莫迁无所谓地耸耸肩,绕过我,坐到圆桌旁捡了块点心往嘴里送。 “居元还没过来吗?”兮远对于莫迁与云弄之间的熟稔并不惊讶,一边张罗酒菜一边问,“不是迷路了吧……” “雪凌大人既然已经将灵力的封印解开,恐怕那老兔子闻着味也会找来的。”莫迁不耐烦。“而且就凭她身上的灵力,恐怕今天晚上来的不只居元一人吧,招来什么杂七杂八的,我可不在这奉陪。” “说谁是杂七杂八的呢!”一个柔媚的声音适时响起,雅间的房门刷的一声,再次被推开。 莫迁浑身上下抖了抖,仿佛闻到了什么令人无法忍受的味道一样,脸上厌恶的表情更浓,含着点心默默向圆桌里面移了两个座位,想竭力离门口远一点。 我抬头看向今天晚上的第二位不速之客,第一反应竟然是: 进来一棵树! “我说莫迁,都万把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品的样子,我们九大仙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女子衣衫窸窸窣窣地挪着脚步进来,踢踢踏踏丝毫不顾及形象,清秀白皙的脸蛋几乎被繁复的树藤一样的头饰遮得看不见,身上满是金灿灿的小球,着实像一棵人界的圣诞树。 她走到我身边停住,拨了拨凌乱的流海,露出一对大眼睛,一手端着下巴一手捧着胳膊仔细打量我,然后呵呵一笑,在我脑袋上狠狠 揉了一把,道: “原来你就是雪凌那个小倒霉蛋啊,终于让我见到活的了!” 扑哧,莫迁喷出了一口茶。 我沉默地盯着他,觉得生活从来没让人如此绝望过。 刚刚这女人对莫迁说什么来着?九大仙人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这么说,卧龙山的狗头军师莫迁……竟然也是个仙人! 神啊,今晚是怎么了!九大仙人排排站么…… 第六十章 圆桌之上,诸位仙人把酒言欢。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这些仙人都和云弄交情很好,不过仔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想当初云弄贵为一国国师,而仙人们大多为王族子弟之师,常在宫廷内走动难免有所往来。 只是我所疑惑的是,为什么这些仙人会聚集到这里,就像事先预谋好了一样…… 我默默地趴到屋子角落里,用一双探究的眼睛看着他们: 只见兮远正在周到地尽着地主之谊,布菜倒酒安排得井井有条。莫迁除了偶尔看云弄两眼,始终保持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沉默不语,只是时不时向坐在对面的“一棵树姑娘”放射出敌视的眼电波。居元老头因为刚刚夹着一条荒海肥鱼闪亮登场,导致除了云弄以外其他人都始终与他保持十米远的距离,所以此时他只能顶着一身鱼腥,孤零零坐在众人对面吹胡子瞪眼。 九位仙人齐聚四位,场面也算壮观。而作为唯一一个正常人类的云弄一身白衣坐在众仙之间,神色平和,举止优雅,倒是比其他人看上去更有仙气。 “云弄老弟,这次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老头我……都支持你……让青罗那个臭丫头……”几坛子陈年美酒下肚,酒量最不好的居元仙人开始红着脸胡言乱语比比划划。 “多谢居元了。”云弄举起一杯酒,似乎是有意打断居元仙人,“云弄再敬您一杯。” “我说国师爷,你和雪凌兽求得了我的宝贝果子,怎么也不给我这当妈的看看啊,难道不想知道结果?” 一棵树姑娘,即九大仙人之中的连理仙人,便是那传说中的连理树神,不知是什么原因,她从几千年前开始便将自己封进了连理树,不问世事,专门掌管姻缘果,偶尔赶上她心情好的时候会“苏醒”几天,给世人解读一下连理果,让人们看到三世情缘的最终结局。 此时她正撩开了布满树藤的裙摆,十分豪迈地站起来,浑身的小金球闪闪发光,一条腿踩在椅子上,眼疾手快地将云弄行李中的连理果摸出来放在手里掂着玩。 “不论知道与否,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又何必自寻烦恼?”云弄放下酒杯,袖子一挥将连理果隔空揽回手中,动作自然随意,并不显得失礼。 一棵树姑娘手里一空,有些无趣地坐回椅子,脸上却十分费解:“奇怪奇怪,别人为了让我给他们现出连理果的结局恨不得在我面前挤爆了头,你们却连上门服务都不稀罕,啧啧……咦?” “你‘咦’什么?”一 直表示不耐烦的莫迁抬头问。 “我曾听神说,所有人都会对自己的未来感兴趣,因为人们与生俱来便对未知存有恐惧,从无例外,除非……” “除非什么?”醉得不醒人事的居元突然回魂。 一棵树姑娘用手支着头,晃了晃厚厚的流海,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向云弄:“除非这个人,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甚至连兮远给众人杯子里倒酒的声音都消失了,四个仙人都若有所思地看着云弄,谁也不说话。 亏得云弄定力好,硬是顶住了周围八道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坦然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斯文儒雅,令人赏心悦目。 干什么,云弄又不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凭什么给人这样看来看去的? 我果断站起身,蹄子触碰地板的声响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安静。 “小白,你怎么了?”云弄看我过去,立刻放下筷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两眼无神地扫了扫圆桌边上的另外四只,他们仍保持着深沉的造型,只是目光已经从云弄身上转移到我身上。 于是我毫不掩饰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莫迁嫌弃地鄙视了我一下,居元继续趴在桌上昏睡,一棵树姑娘眨巴眨巴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兮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瞧我这记性,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云弄兄与雪凌又连日旅途劳累,是该找个地方休息了。” 微妙的气氛被一带而过,因为我的哈欠,大家终于有了借口相互告别,于是呼呼啦啦地起身,又热热闹闹地出了酒楼。 外面仍是渔舟唱晚,车水马龙。我和云弄被兮远仙人安排到他的一处别院落脚,居元和莫迁在这里分别有自己的宅邸,一棵树姑娘也要回去祠堂继续她的解读连理果工作,临别前她拉住我的一对耳朵好一顿揉搓,末了还酒气熏天地趴在我耳朵边跟我说悄悄话: “小雪凌……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可爱?变成人以后一定是个漂亮姑娘,到时候别忘了来连理树旁边的祠堂找我哦,我偷偷地……偷偷地给你看你们的连理果结局……” 我扭着头看一棵树东倒西歪远去的背影,心中却在想一个问题: 她何以知道我就会变成人?只要云弄还是云弄,我便只能是兽身,不是吗? “小白,在看什么?” 我将目光收回,快走几步跟上云 弄,在他身边安静地低头走着。 不错,除了刚刚那片刻的尴尬,今天晚上的气氛很完美,好像这只是一场最普通不过的平常酒席。老友会面,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只是那一颦一笑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意在里面,云弄如此,几位仙人也如此,我看不懂他们,或者说我根本不想懂,但我知道,有些事情要发生了,平静的日子不会这样持续下去。 就像在连理树下看到云弄那双冰蓝的瞳,就像在荒海之岸看到教官,一切的迹象都在暗示某种东西。 该来的总该会来,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这个人,不让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没有人能逼我们,既然已经逃到了这里,我们便绝不会向命运妥协。 …… 接下来十几天,我和云弄几乎玩遍了荒海彼岸每一处好玩的地方,吃遍了每一家有特色的菜馆,因为这里不像外面的世界对飞禽走兽有严格的限制,所以街道上时常可以见到珍奇的灵兽出没,有些品种甚至在外面已经绝迹,因此我和云弄在城中并不显眼。大多人不知道神兽为何物,我也仅仅被当做普通的坐骑。 没有追兵的跟踪,没有身份的顾虑,我们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自由与放松。 这期间,莫迁偶尔来找过云弄,他们每次见面都刻意避开我。但一天晚上,还是让我偷听到了他们在花园中的一段对话: “你真下定决心了?打算抛下外面的一切?” “我觉得我并不适合做王。” “那是因为你的王魄被分离了!”莫迁的语调有些激动,在庭院里来回踱步,“你可知现在外面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莫迁,为什么……你要这么执着地帮我登上王位?仙人是不插手凡俗的。”云弄突然问。 “嗯?这……这是我们九大仙人的事……”莫迁有些支吾。 “我的存在便是一个逆数,是当年青罗仙人的插手留下的祸根。” “……你什么意思?” “芸氏王族本应覆灭,这是天命,而你们仙人是遵从神的旨意行事,却还是要帮我……”云弄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倚在水榭边上,安静地望着着庭院里那池幽幽的湖水,白色的袍子依旧动人。 莫迁倒吸一口气,“你……你竟然会知道……” “神兽选主……这本就是一个不安定的存在,历代王朝更迭免不了一番血雨,神恐 怕很早就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秩序了,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云弄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仿佛他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不是参透了不可为外人道的天机。“只要上川近这个人不存在,神便无法推动他的计划,不是吗?” 莫迁不吭声,云弄转过身看了看他,微笑着问:“那么……我可以回去了吗?”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 云弄没有回答,已经离开水边的小亭子,开始往回走。 “可是只要你不让王魄回归,雪凌兽永远都不会变成人,这对她不公平!”莫迁急道。 云弄继续走,莫迁又道:“分割灵魂有违天道,这次我们来……就是助你魂魄归一的,你的全部记忆都会回来,这样岂不很好?你这样下去,永远都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云弄终于停了下来,他的眼中又开始有蓝色的微光,身体在不住颤抖。 “你看……这样是何苦……”莫迁忙过来扶住他。 云弄竭力压抑住身上的疼痛,一贯温和的他,此时此刻眼中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威严。他回头看向莫迁,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雪凌再次成为牺牲品。” 那一夜,荒海彼岸的天空没有星光,我在庭院的角落里呆了很久,直到看着那白衣的男子捂着胸口慢慢撑回了房,看着莫迁在原地望着离开的人默默叹气,自言自语: “你终究会改变主意的。” …… “公子,给你家长角的小白马买一个铃铛吧!” 这天中午,我和云弄刚刚吃完了点心逛到街上,一个小贩笑眯眯地凑过来推销货物。 在这里几乎每天都会碰见这样的情形,对方对我的称呼通常都是“马”“白马”“坐骑”之类的。云弄的回答通通都只有一句:“她叫小白。”然后便抿着嘴带着我转身离开。 如果是以前,我会觉得他过于偏执,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以前被叫做“骡子”“牲口”之类也是常有的事,又何必跟无知的人生气? 但自从那一晚在庭院听到了他和莫迁的对话,我却渐渐理解他的心情。 而每当路过诸如胭脂水粉店,丝绸制衣店,金玉首饰店这类地方,云弄都会在这些店门外驻足,直到没有察觉的我慢慢走远,停下来回头看他,他才晃过神来跟上,若无其事地微 笑着,只是看向我的目光愈发深沉,那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在一起,连指节也微微发白……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云弄并没有对小贩重申我的名字,而是很反常地买下了铃铛,并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用意。 他给我戴铃铛的手微微发抖,最近他愈发憔悴了,脸色也不大好,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承受灵魂被分割的痛苦还是因为过重的思虑。而那一抹幽蓝的王魄,也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小白,你看,这样你便会真的被当做一只兽了……”云弄轻抚着我的脸颊,眼神很深邃。 我稍微动了动,脖子上的铃铛便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引得街上的人纷纷向我看来,发出友善的微笑。 在他们心中一定是这样想的:看,多好的一匹骡子啊。 “如果这样平安的活一生,却永远体会不到做人的精彩,你还会愿意吗?”云弄似乎有些迷茫。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城中湖边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擂鼓,本来悠闲自得在街上溜达的人纷纷跑了过去,在拥挤的人流中,通过只言片语,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每年一次的水镜被开启的时刻。 水镜,通过它可以看见荒海之外的世界。 第六十一章 湖边,巨大的水镜如人界超高亮度的电子显示屏,将荒海之外的情景历历展现在人们面前: 大地干枯皲裂,农民颗粒无收。飞沙走石掩埋了村庄的枯井溪流,偶尔卷过一阵污浊的风,掀开几垛枯草,露出下面腐朽的白骨……城与城之间的官道上横着人,不知是死是活,地上随处可见飞行军经过后留下的坐骑粪便,城池边缘的老树上吊着瘦骨嶙峋的逃兵和交不上军饷的乡官,两个目光空无的难民正在用他们肮脏的手去剥绞死者身上的衣服。 天空再见不到蓝色,只有荒野中巨大的飞禽瞪着犀利而贪婪的眼睛,盘旋着入侵这些昔日的城池。 死一般的天地之中,人们看见山坡旁趴着一个男孩。 男孩在跪拜,这个姿势只要是在荒海之外生活过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在向神兽祷告。 男孩很虚弱,却仍保持着谦恭的跪伏。 他在祈求他心中的神明。 一声尖锐的啼鸣,天空划过翅膀的痕迹。 男孩抬起头,却没有等到他的神。 来拯救他的是一对锋利的爪,那是死亡,也是解脱。 男孩看世界的最后一眼,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广阔视角。山之巅,水之遥,却都是不被祝福的土地。 这里已被王抛弃,连同他们所敬重的神兽,也早已遗忘了这里。 淡淡的血雾挥洒在弥漫着飞沙的空中,飞禽餍足的啼鸣久久不绝。 这个男孩真的太虚弱了,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他竟然都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轻微的呜咽…… 怎么……会这样…… 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外面怎么就成了地狱? 我和云弄站在离水镜较远的地方,那些最好的位置早早就被有亲朋在荒海之外的人占据了。此时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沉痛,甚至有人在看见自己的故乡被毁时受刺激晕了过去。 “你应该早就料到会这样的,不是吗?”兮远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边的,正悠闲地倚在水榭边,凭栏眺望,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手中的水莲花,丝毫没被周围的哀伤感染。 云弄将目光从水镜上收回,声音倒是异常平静:“嗯,只是没想到会用这么短时间。” “可不能小瞧了你们那位七王子啊。”兮远懒洋洋地转过身,背靠着围栏,似乎不经意地瞥了我 一眼。 瞥我干什么?我回瞪他。 现在对兮远越来越没有好印象了,这水镜虽然号称是一年开启一次,可是具体选在哪个日子还不是兮远说的算?好巧不巧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云弄看到,这些仙人们果然各个居心不良…… “难怪没见到妙妙仙人。”云弄淡淡一笑,却不看兮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最近几天他经常是这样的表情,看着没什么存在感,让我觉得心里挺没底。 “谁说不是,他教得好徒弟啊……恐怕今后都没有消停日子了。”兮远又看着我笑笑,感叹道。 “除了他还有谁?”云弄问。 “哦?云弄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一人独大,这外面的天下定然不会乱成这个样子。” “果然还是云弄,不愧为当年最受老王信赖的国师大人。”兮远赞赏地点头,接着便条理清晰地开始缓缓叙述: “你和雪凌当日离开王都之后,二王子上川连立刻放出大王子上川近乃获罪国师伪装的消息,而神兽变人也都是妖术所致,并非真正感应到王气,你的很多部下都被残害,还有一些在莫迁的帮助下隐藏起来。此后,上川迟与上川连日渐成争霸之势,战火遍地,百姓承受不了战争之苦,各地陆续出现起义,而暗夜神界也听说了消息,联合了其他几大世界的势力,大举进攻……哎,说句实在话,即便是活了上万年的兮远,也很少见过这样乱的场面啊……哦对了,我还听说卧龙山被端了窝,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我记得那里好像是芸氏王族的陵墓……” 突然,晴空里劈出一道闪电,正瞄准兮远仙人的脑瓜顶,兮远反应迅捷地向旁边闪躲开,旋起白色水莲将那雷闪兜住,一场灾祸转瞬间消匿于无形。 我冷眼看了看兮远,默默趴到云弄身边坐好。 兮远弹了弹袖子上落下的灰,微微蹙眉,看向我的目光颇有深意。 但是他也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是的,他的话已经够多了。 回去的路上,云弄有些沉默。兮远依旧一副好好仙人的样子,却决口不再提荒海之外的事,却黄鼠狼给鸡拜年地坚持要送我们回住处,顺道做免费导游和讲解员。 只是,在别院门口与我们道别的时候,兮远突然看着我,玩笑般和云弄说了一句:“雪凌大人还真是变了呢。若是放在以前,看到外面这副情景,她怕是要第一个冲出去拯救黎民 于水火的……云弄兄真的确定她不是将离?毕竟从始至终你没听她对你说过一句话啊……” 在第二道雷闪劈下之前,兮远仙人很及时地离开了。 只是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卑鄙,他们九大仙人有谁不知道我是雪凌的?明显的挑拨离间! 我正深深地懊悔着自己动手太慢,下次应该不再顾及给这帮仙人颜面,直接下封声咒,让他们半个月内连蹲马桶都嗯不出声来,却隐约觉得云弄此时正在看我,于是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像是有人迎头泼了一盆冰凉的水,心突然冷了下来。 因为我从未见过云弄这样的眼神,竟是那么不确定。愧疚,怀疑,痛惜,慌乱,不知所措……那眼神太过复杂,以至于我根本无法读懂。 他怎么了?不会真的相信兮远仙人的胡言乱语了吧? 我用嘴去轻轻拉他的衣袖,云弄恍惚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亮,然后他一声不响地慢慢转身,独自跨进府门,竟然没有等我。 …… 我晚上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又是气恼又是委屈。云弄怎么可以就凭兮远仙人的一番屁话而变成这样呢?他究竟在想什么!真的认为我不是雪凌吗! 不过……他倒是从来没叫过我凌儿,的确,他一直叫我小白,那是我们当初在山谷时他给我乱起的名字。 可是我听到了他对莫迁说的话啊,他说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雪凌牺牲,这说明他心里是明白的。 越想越混乱,索性睡不着,我便起身去庭院里,没想到却见到了我此时最不想见的人。 依旧一身淡绿色的衣裙,青罗仙人万古不变的装扮已经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就像一棵绿色的花椰菜。 “恭喜你,很快便又可以变成人形了。”青罗开门见山,冷冰冰地开口道。 黑夜里,我的周身散发着淡淡柔光,那是拥有顶级仙力的象征。 “不错,灵力的确很强。”青罗淡淡瞥了我一眼,语调平板地评价道。“配我的徒儿也算合适。” 我围着她绕了一圈,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仙人们是可以听见我心里所想的: 只要有我在,你便无法强迫云弄做什么。 青罗仙人向云弄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理睬我,举步便走。 我微微眯起眼,在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屏障,青罗脚步不停纤袖挥舞,轻飘飘的绿色薄纱拂过光屏,却迸发出巨大的威力,在无声的碰撞中,电光闪耀,草木震动,我和青罗同时退后一步。 青罗敛了敛裙裾,回头看我,我亦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近儿的七魄终归要回归到一起,这样长久地分割下去,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 知道是痛苦你当初还要那样做? 我向青罗逼近几步,一百年前所见她加之于上川近身上符咒的场景又浮现在脑海,修罗阵之下,那是非人的折磨。 想要七魄合一?以为我不知道么,还不是要启动修罗阵!你们几位仙人相约到此,不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这次我们几位仙人联手助他,他的七魄便再也不会分离,所有记忆都会复原,这样岂不是很好?” 他不想,说什么都没用。 青罗的眼睛永远都是空洞而没有波澜的,但这样的眼神往往具有非同一般的洞察力。她突然很认真地这样看着我,看得我竟有些心虚。 “雪凌,我一直很想问你。”青罗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你难道已经把你的教官给忘了吗?你忘了他在岛上是如何护着你,守着你,为了你他遭受多少苦?杀了多少人?这些都是会遭到报应的,那些本该是对你的惩罚,却让他全部揽了过去。即使仅仅一缕王魄,他与你之间的记忆也是真实的。还有近儿,你对他难道没有一点留恋?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其实你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比云弄短。而且他才是真正的芸氏王子,是他当初分割自己的王魄陪着你堕入人界。你为何会如此偏心,只想守着一个云弄,却让另外两个人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青罗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平平淡淡,但每一个字却像钉子一样,一下下狠狠敲进我的心里。 夜晚不应该来庭院里的,有湖,会冷。 “雪凌,你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你记得你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就足够了……并且还觉得自己这样很伟大,很委曲求全。”青罗冷笑了一下,“可是,你有什么权力决定王的人生!决定王的记忆!若不是你,我的徒儿绝不会有丝毫迟疑,他早就选择了他的路,当年是他跪在我跟前,求我将他的王魄分割锁住,他是为了他的家族而生,他在是一个男人之前首先是一位王者,而你……作为神兽,不但没有成为他的助力,反而成为拖累……” 是你强行让他走上了复仇的路!他的本意并不想…… “哦?你的意思是……我当年不应该救他?就应该让他死在那场大火里,随着整个芸氏王族一起化为灰烬,对吗?” 我低下头,虽然不甘心,却无以反驳。 回想起云弄对莫迁说的话,的确,虽然他的存在是个逆数,虽然不知道这以后会因此而发生什么,但毕竟他活了下来,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着,而我,也是因他而生。因为青罗的一时执念,才有了我和他,有了我们。而此刻,正是这个给了我们生命机会的人,却要将这一切夺走…… 但我在心里还是重复着那句话: 只要他不愿意,有我在,谁也逼不了他。 青罗看了我许久,“好,这件事本来也强求不得,自己不愿意无论我们仙人出多少力也是枉然,你会等到结果的,只不过……不知道和你想的一不一样。” 说完,青罗便真的隐没入夜色中,不见了。 只是在她走之前,又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已经将王魄带回,如果睡不着的话,你可以去湖边看一眼。” 湖边果然很冷,漆黑一片,一个有些不真实的人影静立于湖边。 他总是在有水的地方现出身形,平日里便只是一缕淡淡的蓝色幽光。 这几天我经常会看到云弄的王魄,只是没看到一次,那久远模糊的记忆便深刻一次,海岛之上教官本来已经模糊的音容开始不断在脑海中出现,有时午夜梦回,我甚至又可以听见海浪击打沙滩的声音。 这种错乱的记忆真的很要命。 “女娃娃……跟老头我喝杯酒吧?” 本来正在伤感,居元仙人突然从旁冒出来,吓得我一惊,差点条件反射地劈过去一道光斩。 居元仙人看着湖边那道似实还虚的身影,捋了捋长长的白胡子,叹了口气,充满智慧长者风度地拍了拍旁边一块石头,拉着我坐了下来。 “还记得我们当初在通绝岭上,我给你演示过的离魂**吧?” 我点点头,没说话,确切地说是没有在心里说话。 “我那还只是停留在最简单的级别,离魂时间不超过一天便自动归位,和云弄的情况差很多。”居元眼神空远,一副“听爷爷讲那过去的故事”的神情。 “不过就是这样,我这辈子也只正经用过一次这个法术,你看到的那次时间不过 几秒钟,不算数。”居元补充,然后抬起酒坛子喝了一大口。“但只是那么一次,便让我犯下了个大错……” 真的很少看见居元老头有这样严肃的表情,不知为何,我头脑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当日那个将居元吓跑的白发老妇。 “你当初也见到了,七魄分离是将一个人最有特制的一魄分离,比如云弄,作为王者,他的第七魄便是王魄。而对我来说,嘿嘿……”居元做了个鬼脸。“我生□玩,第七魄便是玩魄,余下六魄所成的居元要比我本人更像个仙人。也就是那么仅有的一天,我却认识了上川家外出的公主……” 深夜,湖边,冷风吹,因一直担心云弄的事而心绪烦躁不宁的我安静地趴在石头上,听着一向没有正经话的居元深沉地自曝他隐藏了多年的一段桃色艳史,这感觉……很诡异。 “只是第二天,当我的第七魄回归后,我却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因为那只是属于六魄的记忆,我是没有感觉的。” 我一直闭眼听着,听到这里却隐约感觉到什么,睁开眼看居元。 “记忆的空白真的很可怕,当第二天上川家的公主找到我时,我却一点也不认识她,还拿她当疯婆娘,但看见她流眼泪我却很难受,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女娃娃,你无法理解那种感觉啊……” 我站起身,轻轻走到居元身后,老头仍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 “这就是为啥当年我不让青罗丫头恢复你的记忆,因为上川近并不记得你们以前的事,你一个人记起来岂不可怜?只维持现世的回忆,他拿你当十七,你拿他当大当家的,这样多好啊!”老头自顾自地又仰脖灌了一口酒,“可谁知道你那么狠心呀,变回雪凌之后竟然对那土匪头子没存一点念想,他一变成云弄就守着他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你可知道,这对他这个完整的人来说有多不公……啊呀!” 扑通—— 我终于没忍住,将居元老头踹进了湖里。 一个莫迁已经够了,一个兮远已经够了,一个青罗更是够了,现在又来了一个居元! 我终于将憋了一晚上的气发泄出来。 “女娃娃!你这是做什么!”居元从湖里冒出来,瞪着圆圆的眼睛,打着哆嗦爬上岸,我却只是看了他一眼,默默转身往回走。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逼我们呢,难道真的要云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才满意么? 七魄回归,永不 再分离。 如果再也看不到那个白衣的身影,再也见不到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 为什么所有人都非要他消失不可呢? 难道除了我,没有人希望他留下?呵呵,真正可怜的人究竟是谁!这帮混淆视听的仙人……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他只穿着睡袍,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墨如云。 他站在房门口,看到我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出声。 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有些苍白。 “小白,我……” 我立刻掉转过身,加快脚步往自己的院子走,那种鸵鸟的心理又在作祟,我只承认我听到的,只要听不到看不到就没有发生。就像当初我不喜欢他给我起的“小白”这个名字,便觉得只要不答应那就不是在叫我。 多幼稚!不过很管用。 我知道他在我身后追过来,却腾空于地面飞奔起来,直接跨出了这座别院。 “凌儿!”他突然唤道。 我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却不回头看他。 “凌儿……” 我的腿有些发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这样叫我呢? “凌儿……”云弄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就像他的笛声,总是带着暖意,不经意间便在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 “凌儿,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这样叫你吗?”云弄走到我身边,轻轻抬起我的脸,我将眼睛睁得尽可能大,这样里面的水便不会出来。 “因为我不想让你再想起作为雪凌的事,你以前对我说过,假如有来生,再也不要回王都,所以我只想让你做小白……”云弄轻轻拂去我眼角的泪珠,深深地看着我,“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他还是放不下他的家国,他的子民……即便身上没有王魄,他依旧有一颗王者之心。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今是他自己愿意,我还有什么理由再拖住他不放呢? 幽蓝的王魄就徘徊在云弄的身后,仙人们的各色袍摆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他们都没有离开,他们早就算好了今天的结局。 “凌儿……”云弄的双瞳又开始泛出微蓝色的光,他的身体不住发抖,“兮远说的没错,你变了很多,我知道这与你在人界的经历有关,可我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青罗已经开始布下 修罗阵,兮远与莫迁在旁相助,幽绿的光线如地狱的魔火,一点点笼住云弄和王魄,将我们分隔开。 “凌儿,别哭。”云弄的手最后一次轻轻抚过我的面颊,看着我温柔地微笑,“这次魂归之后,所有的记忆都会回来,到时候你便再也无需一个人承担了,我可以想起我们之间所有的……”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已经看见王魄覆于他的身上,禁锢灵魂的修罗阵骤然缩紧!云弄的身体紧绷起来,每一条肌肉都因为疼痛而过度痉挛,现出优美而残忍的弧线。 而这时,我却骤然反应过来什么!发狂一样扑到修罗阵上,忍着绿色光条烧灼在皮肤上的剧烈的痛,想尽可能接近被王在阵中的人。 他什么意思?他不是为了天下大乱才答应七魄归一的?他不是为了复国,不是为了履行王子义务才同意的? 再回想今天晚上几个仙人劝我时的说辞…… 他是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记忆才甘心进修罗阵的? 我想亲口问他,却无法说话,只能疯了一样地拍打着修罗阵,用尽一切法术想将那绿色的魔阵破除掉。 云弄……云弄如果这就是你同意的理由,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不需要! 然而,神兽的灵力固然强大,却终究敌不过五位仙人的联手。 我不断施咒,不断有咒语反弹,我的身上被刮出深深的伤口,鲜血一点点流下。 云弄似是挺过了最难熬的一段,终于得以瞬间的喘息,他艰难地从地上抬起头来,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立刻跑过去,将一只前蹄透过光束的间隙伸进去,让他的手抓住我。 此时的云弄正在慢慢现出上川近的眉眼,我的身体也正在发生变化,雪白的蹄子也现出手臂的形状。 他的眼睛仍是黑曜石一般的漆黑,就如同我从雪凌花中降生后,看到他的第一眼。 雪白的长袍,银色的权杖,低声为我念诵祷文的声音是记忆中最优美的旋律…… “凌儿……”他看着我微笑,紧紧抓住我渐渐现出的手,攥得那么紧,他想帮我擦脸上的泪,却冲不破修罗阵的阻隔。 “三世的记忆,以后都可以陪着你了,开心吗?” 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 七魄合一,王者归来。当修罗阵最后消失的时候,那温柔的眼眸永远地闭上。 “云!!” 我终于可以说话了,声嘶力竭地叫喊,然而,他却再也听不到。 黑夜中,我们的双手依然紧握着,此时已经是人与人的手,却再也见不到那风度翩然的白衣国师…… 第六十二章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却见面前的男人缓缓睁开了他那双狭长而幽深的眼睛。 这双眼睛与刚刚相比是如此的不同,它们生而锐利,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我,沉默着。 他的手还紧紧抓着我的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而我也看着他,望着这张同样熟悉的脸,说不出此时是什么心情。脸上还挂着泪,耳边云弄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远去。 我看得出神,甚至并没有注意到我此时是光着的,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穿。 上川近与我彼此相拥地躺在庭院的花丛里,这还是我与云弄最后别离的姿态。他的衣服不再是白袍,却很宽大,散在地面上,刚好遮住了我身体的要害部位。而我的长发也倾泻一地,有几缕甚至探进了他敞开的领口…… 天上的云开了,现出好多星星。 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萤火虫,轻盈地落在他玄色的袖摆上。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想推开他,余光无意间扫过依旧没有离开的一圈仙人,又低头看了看赤`条条的自己,心想着这样离他近一点还能借着他的衣服遮遮羞,遂作罢,任他抓着我的手,用眼睛打量着我。 每次被他这样凝视都会不由得紧张,我觉得自己被压抑得不能呼吸,那是属于王者的气质。 终于,上川近的目光有了一点点波动,他轻微地蹙眉,看着我,说出了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是谁?” 我愣住。 这是……什么情况?! 一直躲在远处的居元等人听到了,彼此对视一眼,也不再故作掩饰,纷纷围观过来。 而还不等我消化理解完上川近的第一句话,他又紧接着问出了第二句: “你们是什么人?” 上川近的目光从每一个仙人身上扫过,最后又停留在我的身上。于是我知道,他这个“你们”,也包括我…… 而就在这时,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熟悉的咆哮,多日未见的小变伸展着巨大的翅膀,优美地划过天空,在圆月中掠过自己庞大而形状另类的剪影,然后目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地上的上川近,张开嘴,喷了一团旺盛的火焰,调转了方向,冲着我们这个庭院的方向,展开俯冲…… 鹰嘴变肤龙特有的融于环境的本领让它此时看上去星光璀璨!挥一挥翅膀,不带走一丝云彩。 上 川近闻声抬头,我看见他的瞳孔猛缩! 这真的很奇怪,即便是活了三世,我也从没在这个生而为王的男人身上看到过片刻的惊慌或是不安。 而此时……已经可以用惊恐来形容他此时的表情了。 他猛地松开我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在看清蜷缩在地上的我竟然□时,他竟然被吓得退后了一步,撞到一棵树上。 一棵树,不错,就是一棵树。 然而,还不等上川近扶好树站稳,那棵树竟然动了! 连理仙人回过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友善地看着上川近,还冲他微微一笑。 上川近的瞳孔再次收缩,然后……便直接晕了过去。 “谁……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知是因为许久没说过话还是因为心里那不详的预感,我的语调有些僵硬。 青罗仙人皱着眉立在原地,看着晕倒在一棵树姑娘脚边的上川近,神情复杂。 兮远仙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将目光悄然移开。 居元迅速地抓起两撮干草用仙法变成了衣服,扭过头伸着胳膊紧紧闭着眼睛将衣服披在我身上。 莫迁有些犹豫地默默走到上川近身边,俯身仔细探查,过了很久,才抬起头,脸上犹带着不死心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支支吾吾:“刚刚魂魄合一的时候……嗯……出了点小问题……” “……你最好别告诉我他失忆了。”我目光幽幽地看着莫迁。 莫迁摇摇头,一脸沉痛:“比那更糟……因为魂魄合一时受了太大的刺激,上川近……他好像神智错乱了……” 然而,还没等莫迁说完,本该昏厥在地的上川近却突然起身!手法干脆利落地拖过莫迁的手将他拉入自己的控制圈,并准确地卡住他的脖子与此同时退到一处确保不会有人从身后攻击的死角!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手中已经掌控了人质的上川近,声音颤抖地问道,像个无措的孩子,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刚刚那力道差点就可以将人质弄死了。 我向他走近几步,上川近眼中露出惧怕之色,下意识收紧手,莫迁立刻发出窒息的声音…… 装什么装!堂堂一个仙人,施个最基本的隐术就能摆脱这种境地,莫迁还真是好兴致,连手脚抽搐的幅度都恰到好处。于是我干脆视若无睹,继续走向上川近。 “你……你再往前走几步 他就没命了……”上川近狭长的眼睛睁大,警惕地看着我,这种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还真有点诡异。 我嘴角轻轻扬起一个笑容。如果不想让我靠近,只要说一声“别过来”之类的就可以轻松办到,因为王令对于神兽的束缚是无法违逆的。可此时他却没这样说,于是我继续向前走。 明知道他害怕,却还是要过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只是看着他眼中的惊慌异常解气,我知道这是毫无道理的迁怒,也知道眼前的人其实和云弄是同一个人,但只要一想到正是他的出现才导致云弄的消失,便觉得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 “喂,雪凌……”连理仙人在一旁拼命挥舞着两手,“再这样下去莫迁真的会被他掐死的……” 在我面前的夜空中,出现了连理仙人用仙法写的字: 他身上有你的神力,我们普通的仙人不是他的对手,莫迁根本脱不了身。 我将信将疑地停下脚步,仙人竟然也会被秒掉?这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正琢磨着,连理将前面的话擦掉,在空中写出新的句子: 他现在对我们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神智还有些不清楚,一定要想办法稳住他的情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微微皱眉,于是抬起头看向上川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上川近将莫迁往怀里收了收,似是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然后探究地看着我:“我们……认识?” “当然……否则你怎么会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淡淡一笑,低垂着目光,与云弄分别之前的最后一幕仿佛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上川近的脸上明显写满了怀疑,上下打量着我,而我身上也只草草包裹了一件简单的褂子,双腿依然光溜溜,还赤着一双脚…… 他皱着眉思考很久,有些不解:“那你是谁?” 对面,连理仙人已经悄悄飞上了上川近身后的空中,大幅度地挥舞着双臂吸引我的注意力,然后又在夜空中写道: 你刚刚可是和他赤`裸相见,说你是他娘子!这样才有说服力! 我有些无语地看着空中那一行闪闪发光的字,连理仙人煞有介事地冲我用力点点头,鼓励我按她说的做。 因为我的犹豫,上川近显然开始不安,默默收紧卡在莫迁喉咙上的手,一步一步向旁边蹭,似是想逃离我的视线。 虽说干掉个把仙人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总归不太好吧,我可不想让上川近顶上什么逆天道的罪名。 “我……我是你娘子!”我终于把心一横,开始胡诌。 “娘子……”上川近侧头认真思考,好像这个词让他觉得很费解,“那是什么?” “……”他神智真的很错乱。 “意思就是我的女人?”上川近又皱眉上下看看衣着单薄的我,似乎侧头回忆着什么,然后终于恍然大悟。 “嗯……算是吧。”还不是特别错乱。 上川近了然地点点头,真的相信了我的话,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四处望望:“那这是哪里?” “我们家后院。”我按着连理仙人的提示继续瞎掰。 “我们家?那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这个……”怎么问这么仔细?不是神智不太清楚了么。我抬起眼睛,看向连理仙人。 连理又抄起了自己的大裙摆,单腿踩在一朵云上,浑身的小金球晶晶亮,兴奋地指着身边早已写好的提示,满面红光: 在水池边散步,结果擦枪走火!准备野战!被天上掉下的石头砸到头了! ==……我要真这样说我就是被石头砸到头了。 趁上川近的防备稍微松懈,我飞快地默念了个转换咒,只见微光一现,便将莫迁从上川近的手中救了出来。上川近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就在半秒钟前它还卡着一枚仙人的脖子。 “你看,无论你信不信你都别无选择,我是会法术的,你怎么也逃不了。”我走到上川近面前,拿起他的手放上了自己的脖颈,“但我是你的娘子,我不会伤害你,既然非要抓着什么人才能让你安心,那么就抓着我吧。” 我低头看着地上我和上川近彼此重合的影子,此时我已是人形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那个说要陪着我三世记忆的人,终归是消失了,而且结局更惨,索性将一切忘了个干净,一点没给我剩下,而且还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回头看了上川近一眼,后者正怯怯地看着我,似乎对我刚刚施展的法术颇为忌惮,手抓着我的脖子又不敢用力,放又不敢放下,只那么轻轻覆着,若接若离,有点痒。我忍不住笑,往他怀里缩了一下,上川近立刻条件反射般地自身后紧紧抱住我,呼吸急促,似乎非常紧张,生怕我再施展什么妖法。 “你还不信我 ?”我问。 上川近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好像突然对我的头发起了兴趣,卷起两绺放在鼻子边闻来闻去,身体一僵。 “近儿,你果真不认得为师了?”一直淡漠远观的青罗突然开口道,目光直直射向上川近,似乎可以在他身上穿透两个洞。 上川近摇头,往我身后缩了缩。 “这不可能!”青罗眯起眼,身上顿时腾起一股气场,翻卷起淡绿色的裙裾和罗袖,看起来异常激动。 我明显感觉身后的人颤抖了一下,更紧地抱住我。 这算是信任我的表现么…… 衣袖被轻轻拉了拉,我微微侧头,上川近凑在我耳边悄声问: “那个……一身绿的奇怪老女人是谁?” 我转过身认真看身后抱住我的男人,只见他刚好把目光从青罗仙人身上收回来,见我在看他,无辜地眨眨眼,一脸“我说错话了么”的不确定神情…… “你现在完全信任我了?”我不答反问。 上川近郑重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上川近微微一笑,乌黑的眼睛里是全心全意的依赖。 嘭!一声巨响,小变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遍天际。 庭院的一面围墙,塌了。 第六十三章 当终于处理完手头的一堆破事,诸如将某人惊惧之下打昏的鹰嘴变肤龙拖回后院锁起来,将一群碍事的仙人撵出院子,将被轰掉的围墙用魔法复原之类的……然后我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屋子里。 吱嘎—— 门轻轻推开,洒进了一室月色。 “这是我的房间。”我皱着眉,回身将准备尾随而入的男人拦在门外。“你的住处在那边。” 上川近顺着我微微扬起的下巴尖向他的房间看过去,那边隐隐约约传来鹰嘴变肤龙昏睡的气喘声,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似乎还是觉得我这边更好,于是一脸坚定不移地将胳膊卡在门缝里,抿着嘴看我,一副“你关门吧关门把我胳膊夹断我也不走”的悲壮神情。 我垂下头,顿生一种无力感。 这瞬间的王与神兽位置的反转真的让我很不适应,明明他是王,明明他是说一不二的主人,明明他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支配者…… 我应该是被命令被驱使被牺牲的那个才对啊,神啊,这是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上川近将我缓缓从门框上垂下的手权当作对他的默许,熟门熟路地进了屋关了门,然后规规矩矩地背对着门站好。 我也懒得管他,只默默走到床边趴倒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这张床因为之前是兽身所以我一直没有睡过,此时此刻,闻着床褥间久违的布料气味,这种人类的姿态让我觉得熟悉而陌生。 今晚真的过得太刺激了,混乱冲淡了悲伤,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好好静下来为云弄的离开而伤怀。 不过,他应该也不算离开了吧,毕竟还是同一个人啊,不过就是长相不同性格不同记忆不同而已…… 就这样混乱无比地想着,身旁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立刻侧过头,身子一翻坐了起来,“喂……你做什么?” 正脱了鞋子往床头爬的上川近有些疑惑:“睡觉啊。”然后用一种这不是明摆着吗的无辜眼神看着我。 虽然神智错乱后的上川近很无害很单纯,但这并不代表他身上的那缕王魄就对我不起作用,我依然无法克制住对他发自本能的那种敬重和畏惧。 因此,自己的窝被人占了这种事虽然很令人愤懑,但我也只能选择一言不发地老实让出地方。 我卷起一床被子正准备走人,衣角却被上川近拉住,于是只好无奈地回头看他。他还想怎样啊…… “你不和我一起睡?”上川近迟疑地问。 “为什么要一起睡?”我轻轻将衣角从他手中抽回,抱紧了被子,顿时觉得他打量我的目光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是你说的呀,你是我的娘子!”上川近理直气壮,眼神充满暗示地向床里面挪了挪,拍了拍特地为我腾出的一块地方,“所以要一起睡!” 哈,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时我最想干的事就是将连理仙人揪出来用凌光斩劈一顿。 但是上川近金口一开,已经明确下了指示: 要一起睡。 虽然形式不太正规,但从根本上说仍改变不了它是王令的基本属性,于是我只能默默将已经放下床的双脚收回来,贴着床沿躺倒。 上川近看见我终于躺下来,似乎踏实地松了口气,然后开始着手准备脱衣服,我一边一声不响地竖着耳朵听,一边提心吊胆生怕他会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 然而上川近并没有说话,房间里唯一的声响就是他衣袍布料的徐徐摩擦和他不知因什么而有些急促微微喘息…… 终于,上川近开口了,声音听着竟然有些自暴自弃:“这……这衣服是怎么弄的,我脱不下来!” 我侧过身,看着纠结于自己腰间那一团已经打成死结的衣带正满脸郁闷的高大男人,不禁产生了恍惚的错觉,仿佛眼前蹲着的一大只并不是什么王,而仅仅是个可怜可悲的智障儿童,于是,经过人界杀手经历而磨灭得几乎殆尽仅剩一丁点的神兽同情心开始泛滥,竟不由自主伸过手去帮他去解衣带。 被帮助的残障儿童很配合地舒展开上身,心安理得地支着脑袋低头看我,而因此形成了呼吸交错呼吸头抵着头的暧昧角度…… 看着已经无药可救的衣带死结其实并不难解,我只用了几秒钟就轻松搞定,抬起头的瞬间正对上上川近一双黑亮的眼睛,似乎很专注的样子…… 是在学习么? 考虑到以后类似的状况还有可能再次发生,而我可不想每次都这样不明不白地去帮人宽衣解带,于是我便将衣带又重新给他系上,放慢了手中的动作,示范道: “嗯,你仔细看着……这个世界的衣服穿起来是很麻烦,要这样,再这样打个结……记住了么?下次不要弄错。” 我耐着性子将上川近的衣带拆了结结了拆两三遍,生怕他记不住,而这个不称职的学生则明显有 些心不在焉,相比于衣带的系法似乎对我这个老师本人的关注度更高一些…… 本来正在帮忙结衣带的双手突然被一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住,我惊得迅速将手抽离出来,向后退了退拉开与上川近的距离。 上川近表情很受伤,我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下:“那个……现在学会了吗” 狭长的眼睛万分惨淡地低垂下去,上川近飞快地学着我刚刚的样子,将自己腰间的衣带打了个完美漂亮的结,又顺利拆开,然后有些负气地将外袍脱下扔到一旁钻进被子里,紧紧靠在里面背对着我,留给我一面宽敞的床位。 望着他宽阔而线条紧致的脊背,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在脑中一闪即过。 一百年前初为人形时,好像也这样和他同榻而眠过…… 初为人时……哎,多久远的事了,又经过轮回又经过失忆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不过有一件小事我却没有忘记,当时自己也是将宫装的衣带系成了死结,还是上川近亲手帮我解开的。所以说这世上之事,因果相随因缘相报,谁又能说得清楚了呢? 如此看来的确如居元所言,我将好多东西都遗忘了呢…… 心境有了变化,我看向上川近缩在角落里的背影感觉也有些不一样了。不论灵魂被分割还是被合并,都不是他的错,不是他们的错。 “嗯……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知道他还没睡,我开始没话找话。 上川近没反应。 “这边有很多东西你以前都没见过,会害怕吧?” 上川近依然没反应。 “没关系,我以后可以慢慢跟你讲,会一直保护你,所以不用担心。” 受了委屈的男人在我低软了八度的好言相劝中才勉强地转过来,他一转过来我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圣母玛利亚附体,因为男人正裹着被团一点点蹭过来,距离我越来越近,并且,相比于这个神奇世界的奇异故事们,他还是对“一起睡”之类的事更感兴趣…… 于是,在他再次不经意间发出什么奇怪王令之前,我开始把睡觉之前的主题往一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方向引导: 比如,这个世界的语言习惯。 “我们这里不习惯使用陈述句和祈使句,通常人们都会在句子后面加上疑问词,改成疑问句。” “为什么?”上川近对这种奇怪的习俗表示疑惑。 “为了礼貌。”我平静道,“就比如刚才,你说‘所以要一起睡’这是不正确的,应该在后面加上‘可以吗’‘好吗’之类的……” 忽略掉对面两道愈发困惑的目光,我继续展开洗脑:“如果被询问的人说‘不好’或‘不可以’就不能再勉强,不能再对相同的问题不依不饶。要尊重他人的意愿,知道吗?” 上川近蹙眉思索了一会儿,才领悟地点点头,并迅速学会举一反三: “就像这样?”上川近指了指我的手,“把你的手给我,可以吗?” “不可以。”我微笑着回答,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和我盖一张被子,好吗?” “不好。”我为上川近如此上道而感到欣慰,并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今后和他和谐相处的方式。 “我想把内袍也脱了不穿衣服睡,好吗?” “不好。” “是不是问过的问题就不能再问?” “是。” “摸摸你的头发,可以吗?” “不可以。” “那让我亲亲你,可以吗?” “不可以!”== “那不让我抱着你睡,可以吗?” “不可以……”话音还未落,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我便被对面的男人心满意足地一把揽进怀里,翻身压在身下! 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男人话语中耍的小伎俩,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油然而生,刚要张口斥责,却见上川近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极其认真地说: “嗯,我尊重娘子的意愿。”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上川近只是紧紧搂着我无比香甜地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精神抖擞地看着一夜没合眼的我,还很好奇地询问我眼下的两片淡淡黑青是什么东西。 望着他纯洁无暇的目光,我默默将自己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那顶了我整整一晚上的可怕东西才终于从我身上挪开…… 一边穿衣服一边偷偷去看身后轻松愉悦的男人,我有些担忧,这男人怎么回事?难道没感觉吗?不会把自己憋坏吧…… “娘子。”我还在为君主的生理健康问题担心,上川近却突然轻声唤道,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我。“给我梳头,好吗 ?” 我的洗脑教育很成功,现在他说每一句话都会以征询的语气,不再有命令,不再有必不得已的服从。 看了看玉冠歪斜头发凌乱一脸费解地研究手上簪子的黑衣男人,我只能无奈地走过去捡起铜镜前的一把梳子,将男人的玉冠拆开,站在他身后开始给他慢慢梳头。 镜子里的男人嘴角微扬,狭长的眼温顺地低垂着,不见了往日的犀利。 “拿着。”我将拿不过来的玉冠递给上川近,后者乖乖接过。 将满头青丝捋顺,我又向上川近伸手,“给我。” 玉冠被第一时间送回手中。我看也不看又将簪子塞给了他,他无声地接好,然后就像被交代了什么重要任务的小孩子一样,恭恭敬敬地一直那样将手悬在半空,捧着簪子,直到我再次回手将簪子取回。 房间里很安静,清早的阳光透过窗柔柔地倾泻进来,将铜镜照射得如金子般闪光,男人乌黑的长发也映出有如丝缎的光泽。 “我只帮你梳一次,你要是做不来以后就叫外面的丫鬟来做。”终于将他上下打理好,我转身走开,准备出去看看受伤的小变。 上川近咬着嘴唇不出声。 “知道了吗?”我再问。 “娘子,”上川近皱眉,抬起眼睛有些困惑,“你这样不符合用语习惯啊。” “什么习惯?”已经迈出房门一步,我有些纳闷地回头。 “你应该说‘你要是做不来就叫外面的丫鬟来做,好吗?’这样才对!”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不知是不是因为外面阳光太灿烂,我只觉得两眼一黑,急忙按了按太阳穴,故意忽视掉学生的疑问,继续往外面走。上川近见状紧紧跟上来,尾随在我身后,生怕我将他丢下不管。 这个清早注定不会消停,早饭还没来得及端上桌,便闯进来一群不速之客。 “都出去。”我抱着双臂倚在门口,将腿一横,脸色阴沉地看着众位仙人。 “十七丫头啊,我们昨天回去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对劲,连夜前往云之都请来了医仙清漪仙人,你让他给上川近瞧一瞧……喂喂喂,别胡乱施法啊……哎呦哎呦,我的胡子……”居元仙人捂着自己的胡子跳脚,不再说下去。 “王者失心,事关重大,你虽贵为神兽,却也不能由你胡来。”青罗仙人在一旁淡淡道。 每次一听这个女人的声 音我就觉得火冒三丈,摊上这样一个偏执的师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喂喂,我说你这女人是不是应该讲讲道理,你现在住的这地方可是兮远的别院,哪有把主人挡在门外的道理?”莫迁尖酸刻薄地指出要害。 兮远仙人适时在旁彬彬有礼地微笑示意。 我卯足了劲正准备旋转出电光波的手顿了一下,终是无力垂下。是啊,做人不能不讲道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毕竟我和云弄初来驾到身上已经没什么盘缠了,还不是一直吃人家住人家的,哪有倒打一耙的道理? 而就在这时,一个从未见过的灰衣老者,带着一副眼镜笑眯眯地上前,估计就是所说的清漪仙人,只见他捋着长长的白胡子对我温言道:“雪凌大人,事关国主,就让老朽看看吧。” 老人慈祥平和的眼神让人感到莫名的信任,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横在门板上的腿,让他们入内。 上川近被连哄带劝地压在了床上,众位仙人齐齐围在四周,在他那无声控诉的绝望眼神中,我甚至也觉得自己是个背信弃义的混蛋,但是没有办法,既然王魄回归,注定要作为统帅去平息荒海之外的混乱,他注定要坐回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否则,云弄的牺牲便没有任何意义。 清漪仙人一样一样自随身携带的小药箱里拿出器械工具,冰冷带着金属光泽不知用途的古怪工具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每拿出一件上川近便不由瑟缩一下,看向我的眼神愈发哀怨。 清漪一会儿扒开上川近的眼睛,一会儿探查他的鼻息,一会儿又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众人屏气凝神地在旁看着,也不知道这高深莫测的医仙究竟瞧出了什么名堂。 “这是什么?”清漪仙人从箱子里掏出一支毛笔问上川近。 上川近看看,侧头思索片刻,“不知道……应该是写字用的吧。” “那这个字念什么?”清漪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字问上川近,上川近摇摇头表示不认得。清漪眯着眼向上扶了扶眼镜,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不是说你是仙人吗?”上川近不耐烦,“仙人还分男女?” 清漪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将自己的活计一样样放进小药箱装好,擦了擦眼镜站起身。 “怎么样?”莫迁急切地问。 清漪衣袖飘飘,神态安详,“放心吧,没疯,也没傻。” “那怎 么看着……有些神智不清?” “一个人将什么都忘了当然会看着有些痴,他现在什么也不懂,甚至连一些常识都不明白,比之那些刚出生的婴儿他也就是会说话会走路而已。” 婴儿?我狐疑地瞥了在床上打哈欠的某婴儿一眼,婴儿会对“娘子就该一起睡就该抱抱亲亲”之类的事做起来那么手熟么? “婴儿?这有点夸张吧……”居元好奇地跑过去戳了戳“婴儿”的脸,被上川近一掌拍开,飞到桌子下面吐血。 “他身上还有神力呢,只是暂时不会运用,可别招惹他。”清漪用眼角瞥了眼居元,呵呵直乐。 “那现在该怎么办?”兮远问。 “怎么办?”清漪挑了挑长长的白眉毛,“找个老师重新再教育呗!他会学的很快的!” 青罗仙人一听,立刻优雅高傲地站出来,但还没等她说话,上川近已经一个箭步窜到我身后躲起来,紧紧拉住我的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青罗仙人面如土灰。 “他现在没什么安全感,要找个让他觉得信任的人带着他。”清漪仙人抚着白胡子,笑眯眯地冲我点点头, 在众人目光的压力下,我无力回头,正看到上川近侧过头,向我露出温软纯良的笑容。 这就是……王与神兽之间神赐的孽缘么…… 第六十四章 正如清漪仙人所说,上川近学什么都很快。 也许是因为不是从头学起而只是将忘记的内容重新温习,上川近对于这个世界的接受和认知要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不过我有时却不大理解,为什么一个可以在短短一上午掌握《千字经》内所有文字的人,像梳头洗脸穿衣服吃饭这种事学起来却那么迟钝。 这天早上,当他再次将饭桌弄得一片狼藉抓着筷子戳起一块糕饼往自己嘴里送的时候,忍耐了多日的我终于爆发了。 他可是芸氏的继承人,是骄傲的王子,是王,是神选中的国之君主!无论何时何地都优雅自如的他,怎么可以如此不堪…… 我忍不住上前夺过他的筷子,重新放在他的手里摆好,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两只手,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用筷子夹菜,用调羹盛汤,咀嚼时要慢而无声,布菜时一手要扶着另一手的衣袖…… 上川近这一次很听指挥,安静地配合着我,不说话。 而我却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那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年前的雪凌殿,一个初为人形的懵懂少女,也是这样被一个男人拢在怀里,学会了作为一个人该有的礼仪。 “既然作为人活在这世上,便要有人的尊严。”鬼使神差般地,我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上川近的动作微微一滞,却并没有回头看我。 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了? “不要让人嘲笑,不能输给自己。” “要时刻提醒自己,我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我高贵不可侵犯。即使窘迫,也要保持优雅的姿态,不让人看出你的惧怕。” 那些曾经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话,竟不自觉地一句一句被我下意识轻声呢喃出来,杯盘碗筷的轻微碰撞声中,我的思绪无限飘远,直到一块软软的点心塞进我的嘴里。 “是这样,对吗?”上川近转过身抬起头看着我,柔声问,修长的手执着筷子动作完美地将一块芙蓉糕送入我口中。 我看着他的眼睛,默默吃下了口中的糕。 “你早这样教我不就好了。”上川近抽出一块手帕慢慢擦去我嘴角的糕饼碎屑,“你不说,不给我示范,我怎么知道应该怎么做呢?” 有一瞬间,男人看着我的目光深邃得让我觉得莫名紧张,可当我再仔细看他时,却发现他的眼睛里仅仅是一种委屈的不满,再没有别的情绪。 … … 有过手把手教吃饭的先例,上川近觉得自己受益匪浅,并开始积极地要求我将这样的教学理念贯彻到其他领域。 因为他认字极快,所以我将他的教学日程提前,开始教他学习写字。他每天都会提前半个时辰在书房里坐好等我,研好墨,铺平纸张,润好毛笔。一见到我进来,脸上便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拿起毛笔向我投来充满期待的眼神。 起初几日,我并未如他所愿,指点了几句便拿本书躲到一旁看,只留下几篇临摹的帖子给他自己研究,心想凭他的聪明才智再加上以前打下的底子,想写出点像样的字不难。然而连着十几天过去,我得空翻看他写的字,竟然还是横七竖八如狗扒。不要说没有以前的半点潇洒畅意,就是街头卖包子的小贩随手记的账本都比这看着强。 “你是故意的吧?”我当时黑着脸问。 而上川近却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索性将文房四宝向前一推,单手支着下巴开始望窗发呆。 无可奈何之下,我拾起毛笔,在砚台里沾了沾墨汁。 上川近眼睛一亮,立刻将自己的爪子伸过来。 我瞥他一眼,“一个字只教你一遍,这回要记好。” 上川近信心倍增地猛点头,然后让我握住了他的手。 看着两个人的衣袖彼此相叠,牵引着笔端柔软的羊毫,在雪白的纸上书写下那些似曾相识的字迹,我的心情……很复杂。 自从我亲自操刀教上川近写字,他的水平果然开始以非正常的速度突飞猛进。并且我时常觉得,当我握着他的手写字时,并不是我带着他写,反而是他带着我,将那些字的起承转合写得那么到位,隐约勾勒出气壮山河的韵味。 不经意间的抑扬顿挫,仿佛登临绝顶指点万里山河…… “娘子。”又是一日练习,上川近有些不耐烦地将那些字帖搁到一旁,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活动了一下肩颈,看着我说,“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呢。” 唔?我有些意外,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没有告诉过他。 “娘子叫什么?”上川近追问,狭长的眼睛突然很认真地看向我。 我低头思量片刻,才抬起头回答: “雪凌。” “雪凌花的雪凌?”他问。 “是。” “雪凌兽的雪凌?”他又问。 “ ……是。你怎么知道雪凌花和雪凌兽?”我猛地抬头,目不转睛地看他。 “这些天看了这么多书,怎么会不知道呢。”上川近有些不解我为什么那么大反应,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提起手边的毛笔,低头认真写起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只见一身玄色袍子的男人微微侧身站在桌案旁,一手闲散地垂在身侧,宽大的袖摆拖在地上,另一手提着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般挥墨,眼睫低垂,眉梢微挑,摇曳的烛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晕下淡淡的光晕…… “雪凌。” 男子低沉的声音,叫我的心头没有防备地轻轻一颤。 上川近放下笔,将写好的纸张拿起来又仔细看了看,似乎还觉得满意,察觉到我一直在盯着他看,他向我望过来,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没什么心机的笑,霎时间将刚刚那静立提笔的优雅气质尽数毁坏。 “雪凌花。”上川近捧着手中的纸走到我身边给我看。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再去看他手上的东西,只见宣纸之上,是两个俊雅不羁的大字:雪凌。而字的旁边竟然还画着一棵雪凌花树,寥寥几笔,便画出了雪凌花的圣洁与美艳,甚至将其花开即败的凄绝也诠释得入骨三分。 “书上说雪凌花十年一开,真有这回事?”上川近问。 “嗯。”我低头看着那棵惟妙惟肖的雪凌花树,轻声应道。 “这样……”上川近有些惋惜地感叹,“估计我是没有机会看到了。” “嗯,是看不到了。” “听说雪凌花还有个名字。” “这你也知道?” “据说……叫情定三生花,对吗?” 上川近的声音突然离我很近,说话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掠过我的耳畔,我突然觉得心跳加快,低头看地上的影子,自己已经完全被男人高大的身影笼住。 “听说雪凌花是世界上最美的……”上川近仍在惋惜,“能有多美?真想看看……” “你……那么想看吗?”我抬起头看他,不知为什么心里越来越觉得别扭。 “当然了。”上川近很郑重地点头,那眼神专注认真渴望得让人看着都想哭了…… “那……跟我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抽住了,竟然会冲动之下领着上川近跑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后院。不知是不是天公不作美,此时天上连个星星都看 不见,正中了那句话:夜黑风高杀人夜。 不过,面对一脸憧憬的上川近,此时反悔恐怕不太厚道。 我左右看了看,确定四周无人,然后又第三遍对上川近说:“呐,我现在可以用魔法给你变出雪凌花看,但你一定不能将今夜所见告诉别人,否则会有性命之忧!知道吗?” 上川近严肃点头。 其实我这话也不完全是恐吓,这个时候雪凌花开,必然是雪凌兽在附近,如果让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了将消息传到荒海之外,就会引起很多麻烦。 所以我说我是脑抽了才要给上川近变雪凌花看。 不过话已出口,便不能反悔。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上川近站在我面前,亦屏气凝神。 默念咒文,静谧的黑夜里,突然有一点亮光自我掌中现出。 紧接着,那亮光变为一片银白色的娇柔花瓣,翻卷着,慢慢飘起,像有了生命的精灵一样,自我手中飞舞而出,旋转着,在夜空中盈洒下更多的花瓣,散发出沁人的馨香。 皎洁的淡淡柔光映亮了四周,甚至将每一丝空气都染得圣洁。 花瓣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开始生根发芽,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开始抽条生长,碧叶银花带着晶莹的露珠自新生的枝干上肆意绽放,银色的花粉在晚风中摇曳坠落,如碎裂的星辰。 纷纷花雨,带着醉人的芬芳,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 上川近的瞳仁深处也映出雪凌花唯美的光泽,他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飘零的花瓣,对我回眸一笑。 这一刻,记忆再次被打翻,被融合。 那时我还是卧龙山上的女土匪白十七,也是这样漆黑静谧的小院,也是这样让人窒息的美,也是身边这个人。 “果真很美。”上川近说,“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说完,他从衣袖中摸出什么东西,看起来……像一根簪子。 “娘子,一直想送你一样东西,却不知道送什么好。”他说着将那东西轻轻插在我头上,“前些日子看了书,就按着雪凌花的样子给你刻了个木簪子,也不知道像不像,今日看来我倒是有些放心了。” 我怔怔地看着上川近,将头上的木簪摸下来仔细看,只是很普通的木刻簪子,簪头却是雪凌花的模样。 昔日的玉簪,今日的木簪。 握着簪子的手有些发抖 ,我抬起头想质问什么,却见上川近已经走到雪凌花树下,虔诚地跪拜于地,默默祈祷,安静的院子里,我分明听到他说: “求雪凌兽护佑,让我想起以前的事,不让娘子担心……” 到嘴边的话被我生生压下,我仍呆立在原地,满心疑惑地看着男人树下跪伏的背影。 第六十五章 破晓时分,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飞速掠过天空,转瞬便消失在庭院的尽头。 ……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被小变悲惨的凄嚎声惊醒。连忙奔到后院,却见上川近正穿着宽松的睡袍,玉树临风地一手托着盘子一手给小变喂东西吃。前一秒还发出暴虐吼声的鹰嘴变肤龙此刻正温顺地趴在男人的脚边,乖狗狗一样安静,恭谨地低垂着一双大眼睛。 “娘子,你醒了?”上川近闻声回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昨天晚上把你折腾得那么累……” “还好,不过就是个小魔法,没什么大碍。”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昨天为他变雪凌花怕我累到,无所谓地挥挥手。 不过总觉得这话……怎么听得那么别扭呢! 走到小变身边上下打量,我充满怀疑地看了上川近一眼,“刚刚它怎么了?叫的那么惨……” “有吗?”上川近轻轻瞥了小变一眼,“娘子可是听错了?” “听错了?”我皱眉回忆,刚刚睡梦中听得其实也不大真切,难道真是听错了? “嗯,听错了。”上川近点头,修长的手覆上小变的脑袋,轻轻拍了拍。 鹰嘴变肤龙一对黄黄的大眼睛眨了眨,看看我,又偷偷瞄了眼上川近,然后也跟着猛点头。 上川近掸了掸衣袖站起身,扫了小变一眼,变肤龙立刻像被人启动了开关一样缓缓张开嘴,然后用眼角看着上川近,见他微微点了下头,才“呼”地从嘴里喷出一团火。 “这是干什么!”我被吓了一跳,急忙躲到一旁。 “餐后口腔消毒。”上川近微笑。 看着满嘴冒青烟眼神发蔫的小变,我觉得有些不忍,竟然很大度地在心里将之前与它的间隙一笔勾销了。 “今天天气真好啊,一点风都没有。”上川近在眉间搭了个凉棚抬头望天,“娘子今天教我射箭好不好?” 我探向小变的手微微一顿,敏感道:“为什么是射箭?” “不是兮远仙人他们说的吗!”上川近理直气壮,“他们说我现在无法运用法术,只能先学点拳脚刀剑功夫防身。” “是啊……”我有些不自在地低头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乱划,“可是为什么要学射箭呢?” “射箭怎么了?”上川近不解地看我。“不能学吗?” “没什么,可以学。” “那好,我去叫人准备。”上川近面露喜色,步子轻盈地欣然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呆了片刻,然后突然想起什么,走到小变面前掰开它的嘴,仔细查看它的牙齿缝隙和口腔内的犄角旮旯……终于,我在里面找到了一样东西。 一片烧焦了的黑色羽毛。 “你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啊……”我看着小变若有所思。 鹰嘴变肤龙默默抬起头,两眼含泪: 嗷唔—— …… 不知居元老头又想出了什么幺蛾子,前几天腆着一张老脸来缠着我,说他们几个仙人千百年来聚集到一块不容易,非要让我在后院开出一块地方给他们……呃,烤肉吃。== 为什么是烤肉呢?我当时还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我看到居元夹着两条活鱼风风火火带着一帮仙人提着美酒鲜肉聚集到别院中一处凉亭,并且把一脸绝望的小变牵过来拴在一旁,在它呼呼喷着怨气的嘴边支上烤肉架子时,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不知居元是如何得知,小变的喷火技能可以自由操纵,可大可小火力稳定,并且不论喷在什么材料上都受热均匀……于是,才有了以上的场景。 可怜的小变被当作活体烤炉了。 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到来,鹰嘴变肤龙扭头看我,两眼含泪: 嗷……咳。 “咳”是什么意思? 一声悲鸣被活活卡在喉咙里,我好奇地顺着小变的目光看去,只见上川近正悠哉悠哉地翘着腿坐在石凳上,神情闲适。 “是你放他们进来的?”我问正饶有兴致看热闹的上川近。 “这本就是兮远仙人的别院。”上川近摊手表示无奈。 我一时语塞,咬着牙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出去另外找房子住,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吃人家住人家,我连将不速之客扫地出门的资格都没有。 除了青罗仙人,兮远,莫迁,连理,居元,清漪五位仙人都在,看不到那个一身绿的老女人,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因为天渐渐黑了下来,院子里虽然掌了灯,却还是有些暗。这时有懂得仙法的几位仙人在,就体现出他们的有用之处来。 兮远轻轻一摇水莲,无数手掌大的微缩版水莲花便骤然腾空,星罗棋布地悬浮在庭院上空,既起到照明的作用,光线又很柔和淡雅 ,丝毫不损坏夜晚的朦胧气氛。 本来是光秃秃的一个小亭子,一棵树姑娘拈着手指从头发上拔下来一根簪花随意一扔,只眨眼间,便奇花满园花香四溢,小小庭院如天国降临。 而清漪仙人更是乐呵呵地背着手勾了勾食指,本来仅容得下两三人的凉亭顿时扩大一倍,并且在亭子周围凭空而降淙淙溪水,将小亭环绕其中,溪水直通亭子中央的环形水道,水道里还十分附庸风雅地飘着一个酒杯——所谓曲水流觞,波光潋滟。 “十七丫头,你不来帮帮忙吗?”作为烧烤聚会的核心组织者,居元老头对活动进行得井井有条甚是得意,两手掐腰,晶晶亮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在说“你也别害羞嘛过来露一手啊露一手”。 无聊,还仙人呢,我看是闲人还差不多。 “娘子,你累不累?”上川近在一旁温和地拉住我的手问道,另一只手懒散地支着头,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石凳,“过来坐。” “大家都在忙,我们不帮忙就算了,坐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上川近却眼锋一扫,瞥了忙忙碌碌的仙人们一眼,道:“该是他们做的,就让他们做好了。” 我看着上川近那一副天经地义被人伺候的模样,不由暗暗皱眉。 “喂!你们谁去把那几坛酒搬过来啊?”这时连理仙人在那边挥胳膊喊了一嗓子。 我看着就放在不远处的几个酒坛子,正准备过去搬,谁知却被上川近轻轻一扯,拉到石凳上坐下来,然后上川近看到一直满脸嫌弃躲在旁边的莫迁,向他微微扬了一下下巴。 莫迁瞪圆了眼睛,愤恨地甩了下袖子,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将酒坛子搬走了。 看着继续风轻云淡看热闹的某人,我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又开始觉得两眼发黑。 神啊,您能告诉我,这究竟是谁教他的谁教他的啊!看见谁都能像使唤下人一样使唤还连句谢谢都不说……一脸的“为我服务你应该感到荣幸”……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是我教育的失败吗?还是说,这就是身为王者的劣根性? 前期工作准备就绪,大家开始直奔主题。 居元仙人跃跃欲试主动请缨,准备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担任今晚的烤肉匠。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不过就是想研究一下新品种的活体烤炉而已嘛…… 我,上川近,还 有几个仙人在凉亭内一一就坐,居元仙人撸起袖子热火朝天地在往烤炉架子上放肉抹油,蹲在他旁边的小变目光幽幽地呲牙看着他。 清莲仙人笑眯眯地捋胡子。 亭子那边,居元仙人调好了佐料洒在烤肉上,踩了踩小变的前爪,小变张大口,冲那架子上的肉喷了团火,霎时间,滋滋肉香顺风飘荡。 莫迁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了看上川近,有些犹豫地问清漪仙人:“清漪,那他……究竟有没有可能恢复正常?” 清漪仙人向上推了推眼镜,在空中水莲花的照射下,那对圆圆的镜片有些反光,遮住了医仙笑眯眯的眼睛。 “这个……呵呵,不好说,不好说……” 亭子那边,居元仙人哼着小曲,将自己亲手从荒海中捉出来的两条活鱼收拾妥当,在鱼肚子里塞上葱花韭菜姜丝,再刷上两层辣酱,放在烤火架上,他身边的小变看他的目光……嗯…… 连理仙人晃了晃一身的小金球,刚要开口,不知为何,我打从心里不想他们再提跟上川近失忆有关的事,急忙插嘴:“那个……清漪仙人,你准备的这个酒杯是做什么的?” 不管其他人如何反应,总之,对什么都很好奇的一棵树姑娘算是被我这句话引开了注意力。她拨了拨凌乱的刘海,盯住亭中水道的空酒杯,露出疑惑之色。 “咦?好奇怪……为什么在好好的亭子里挖出弯弯曲曲的水道?还放了个酒杯在上面飘啊飘的?” 莫迁冷哼一声翻了白眼,眼神中满是“山顶洞人没见过世面”的不屑。 兮远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雪凌大……姑娘难道没有听说过,人界所流行的‘曲水流觞’?” 开玩笑,王都贵族素来喜欢附庸风雅装模作样,这种体面的餐饮娱乐项目非常流行,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有时候有文化也得装没文化,于是我谦虚地摇头。 “所谓曲水流觞,不过就是将杯中酒放在水中任其漂流。待酒杯停在某位宾客的面前,该宾客便要赋诗一首,若做不出便要罚酒。这是人界古时的一种娱乐,最近在我们的世界也很流行。”兮远仙人解释道。 “赋诗?!”连理瞪大眼睛,“别开玩笑了!我哪会赋诗!”意料之中的又遭到莫迁的一个白眼。 兮远微笑,看向清漪仙人,“连理莫急,你没看这水道里的酒杯比寻常的杯子大了很多,而且还是空的?这便要问问清漪仙人,他这 是作何用意?” 清漪默默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笑而不语,只是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烤炉旁的居元。 酒过三巡,上川近说要更衣,呃,说白了其实就是酒喝多了内急,需要上厕所,暂时离开了席宴。 亭子那边,居元仙人还在为刚刚大家称赞他厨艺高超而满心欢喜,正将自己最拿手的小羊腿放在架子上,看也没看地伸腿向后踩了踩小变的爪子……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鹰嘴变肤龙在目送上川近离开之后那骤然变得凶狠的目光…… 呼—— “嗷!!” 凉亭中欢饮的众人闻声回头,骤然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人站在烤炉旁,只一双大眼睛的眼白才勉强把他从乌漆抹黑的背景中区分出来。 清漪仙人呵呵笑了两声,笑眯眯看着居元,又充满深意地瞥了眼上川近离去的方向,不急不慢地说:“诸位也吃得差不多了,现在……老朽的这只酒杯可就派上用场喽!” 紧接着,清漪仙人便对我们讲解了他的“曲水流觞”规则。虽然也是一种宴饮间的娱乐,但比之前兮远所说要复杂得多。 首先,酒杯是空的,里面不装酒,而是装着一些刻有从小到大不同点数的木牌,木牌数比在场的人数少了一个。 盛着木牌的酒杯在水道里飘流,直到停在某个人面前,那么这个人便是这一轮的令官。令官一旦产生,其余人等分别从杯中拿出一个木牌,木牌上所刻的点数便代表自己。 这时,令官便可以发令,命令几点数的人做什么,如果此人不听从命令便罚酒一杯。 一轮结束后,再重新将木牌放入酒杯,开始新的游戏…… 我一脸黑线地看着清漪仙人用他平静而充满长者权威的语调说完规则,由衷希望自己从不曾去人界呆过。 如果我从来不曾去过人界,便不会知道此时这个听起来高深莫测文雅牛x的宴席娱乐项目,在人界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 国王游戏…… 第六十六章 清漪仙人刚刚说完规则,一棵树姑娘就拍手叫好称有趣,摩拳擦掌准备开始。被火烤焦的居元仙人一瞧这边有热闹,立刻飞奔过来,在人堆里挤了个位子坐好。 所以说,仙人不愧为仙人,就是有仙人的肚量!即便被鹰嘴变肤龙一个火团喷过去烧光了眉毛,也只是挥一挥衣袖,微微一笑,绝对不会想到打击报复。不过前提是,他可以用仙术在瞬间让自己恢复原样。 亭子那边,被当作活体烤炉使唤了一个晚上的憋屈龙终于趾高气扬了一把。 只可惜,它的脖子还没来得及完全硬起来,便在看见更衣回来的上川近之后又软了下去…… 简单向上川近讲解了游戏规则之后,第一轮行令便正式开始! 坐在凉亭中的人包括我,上川近,还有五位仙人,共计七人。 为了公平起见,满载着六块木牌的酒杯被五位仙人联合用法术轻轻放入水道中,让其在曲折巡回的水流中飘浮。 庭中水道的形状类似于一个连笔的“水”字,我和上川近刚好坐在竖弯钩的位置。 众人屏气凝神,紧紧盯着酒杯。 哒—— 酒杯碰到水道的边缘,原处旋转了一圈便停了下来,一瞬间,五双眼睛便带着异样的光芒向我射过来。 面对一棵树姑娘和焦黑炭老头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我只能微笑着耸了耸肩,俯身将酒杯轻轻一推,让它继续飘浮,上川近等人依次从酒杯里拿出一面扣着的木牌,每个人只能看见自己的点数。 不过,在上川近拿木牌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牌子上刻着四点。 待所有人手中都拿好了木牌,便都看向我,等着我发令。 “呃……” 我其实真的不大擅长这种活动,以前在人界的时候也只是因为做杀手需要在某些场合接近目标,所以才学了一些社交场合流行的游戏。在人界大家是用扑克牌,通常为了不引人注意,我都会暗暗记牌,绝对不会让自己抽到王牌。 不然就索性依葫芦画瓢按着在人界时看到的来? 难办的是,在人界游戏的尺度往往都是很大的,什么对亲脖子,什么口对口喂酒,什么男男摸胸女女深吻……人类啊已经腐朽到一定程度了,但这些在这个世界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更何况人家可都是高风亮节的仙人呢…… 神啊究竟该说些什么啊!头疼! “喂,你怎么还没想好啊!”一棵树姑娘有些不耐烦,在一旁捅了捅我。 “唔……一给五倒杯酒。” 众人面面相觑。 “这就完了?”居元仙人仙人摸了摸自己新生的眉毛,有些失望。 “完了。”我老实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一定要恭恭敬敬低眉顺眼地倒。” 一棵树姑娘踢了踢裙摆向后泄气地一靠,好大没趣,撂了自己的牌子,上面刻着一点。 这时酒桌上陷入了一片沉默。 “谁是五?” 过了好半天,莫迁才一脸不情愿地将自己的木牌扔了出来。 连理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立刻摆出一副老太爷样等着莫迁倒酒。 “不想做可以选择罚酒一杯。”我好意提醒。 连理仙人却咯咯一阵笑:“谁不知道仙人莫迁滴酒不沾,人送外号‘一滴倒地’?” “闭嘴。”莫迁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提起酒壶给连理倒了杯酒。 第一轮游戏结束,本来还算热闹的气氛明显冷却下来。 好吧我承认,自己的确不是个好令官。 酒杯盛着木牌,继续飘浮,新一轮游戏开始! 这一次,酒杯停在了一棵树姑娘面前。 杯身还没停稳连理仙人便欢呼一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裙摆一掀,一条腿踩着桌面,两眼放光两手叉腰,开始发号施令: “四和三对亲脖子!五和一口对口喂酒!二去吻小变的脚底板!六嘛……什么也不用做看着就好。对了对了,我还要补充哦!”说着,一棵树伸手进怀里摸呀摸,然后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小酒壶,“如果不做可以选择罚酒,不过酒一定要我这个壶里的酒,而且只此一壶先到先得,没有酒的人就只好听听从命令了哦!”(^o^)/ 一阵冷风吹过。 下一秒钟,我,居元,兮远便同时扑向连理仙人手中的酒壶。 再下一秒钟,我抬手擦了擦嘴,将已经空了的酒壶放回了桌上,然后将自己刻着五的木牌扔出来,得意一笑。 “你这丫头手好快!”居元苦恼地抓着自己的白胡子,翻出刻着二的木牌子,然后神情忧伤地看向亭子那边的小变。 兮远仙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然后亮出他的木牌:四。 连理摸着下巴 眯起眼低头仔细研究了一下,然后便把目光转向剩余的几人。 清漪仙人依旧稳如泰山地捋着他的胡子,笑呵呵地翻出了点数为六的王牌! 那么剩下的…… 莫迁看看我,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将自己的木牌从袖子里抽出来放在桌上,“既然雪凌已经喝了酒,那……”他话说了一半便卡在喉咙里,瞬间的石化以后又抄起木牌凑到眼前一顿猛看,从他脸上的惊悚表情看,此时这位仙人一定是在心底呐喊人界某岛国的一个常用词:纳尼??!! 这是一直安静坐在我身边的上川近很低调地将刻着“一”的牌子放到桌上,有些为难地说:“我选择执行命令……” “很好!那么开始吧!”连理大悦。 “等等!”我立刻表示异议,“我不是……已经喝过罚酒了吗?” 连理仙人拨了拨刘海,很天真很无邪地冲我笑一笑:“是呀,所以不用你喂他,只要他喂你就好了嘛……”(^o^)/ ……这是哪国的逻辑啊……看着一棵树姑娘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顿时很有想掀桌的冲到。 于是,清漪仙人隔岸观火,兮远与莫迁对亲脖子,居元跑去吻小变的脚底板,我和上川近…… 其实我还想说这样真的很不卫生啊很不卫生都是口水啊都是口水,但是,正当我准备借口更衣上厕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时候,手却被上川近捉住拉回了座位,紧接着便听他说:“雪凌,别乱动。” 他狭长的眼睛带着笑意,有如星子般明亮。 为什么他是王呢……现在我想跑都跑不掉了…… 我稍微平复了下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垂死挣扎道:“嗯……你忘了说‘好吗?’” 然后,带着浓浓酒香的唇淹没了世界。 大脑顿时当机。 不过在当机之前的最后一秒,我还看到莫迁与兮远两人交颈缠绵的劲爆画面……唔,还挺养眼的…… 第二轮游戏结束,本来被我上一轮搞得冷清的气氛顿时带上一种桃色的旖旎气氛,一棵树姑娘表示甚为欣慰。 好吧我承认,自己的确对着帮仙人的尺度下限估计错误。 游戏继续进行。第三轮,清漪仙人为行令官,令所有人共饮三杯,无他。 第四轮,清漪仙人为行令官,还是令所有人共饮三杯,无他。 第五轮,第六轮,第七轮…… 当酒桌上的人已经连续被清漪灌下几十杯酒的时候,莫迁早已昏死在桌子底下,而隐忍了很久的居元仙人终于忍不下去了。 “喂喂!清漪,怎么每次都是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清漪呵呵笑了几声,目光扫过众人已微微带了醉意的脸,将水道里的酒杯轻轻一推,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 这一次,是兮远仙人行令。 “三要猜出六最喜欢吃的东西,否则罚酒十杯。”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木牌,正是六点牌。 头有些晕沉,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的原因,可是自己酒量一向很好,以前在卧龙山和土匪们拼酒的时候几坛子下去都不是问题,今天是怎么了?竟然还觉得身体发烫…… “山鸡。”男子低沉喑哑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攥着木牌的手轻轻一颤,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目光落在上川近手中刻着三点的木牌上。 “她最喜欢吃山鸡。”上川近又重复道,很确定,没有一丝犹豫。 抬起眼睛看他,他对我报以一笑,眉眼间是那似曾相识的温和淡雅…… “丫头,他猜的可对?”居元的脸一下凑到跟前,挡住了男人俊逸的侧影。 我回神,默然点头。 “你不会包庇他吧……”居元怀疑,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手环塞给我,“握着它再说一次,他猜的可对?” 我有些纳闷地握住手环,点头回答:“他猜得对。” 居元闷头盯了那手环半晌,才勉强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嗯,应该不会错,要是说谎手环就会发光了……” 清漪仙人捋着胡子,又在一旁十分应景地呵呵笑了几声。 在下一轮,行令官还是兮远。 “拿到六点木牌的人可以向在场任何一个人索要一件东西。”兮远说。 一直被冷落很久闷闷不乐的连理仙人一听这话骤然来了精神,理直气壮地甩出自己的六点木牌。 “切,本来想要莫迁的宝贝,不过他却昏死过去了。”一棵树姑娘万分遗憾地感慨,然后挨个扫了我们一圈,终于勉为其难地伸出玉指点了点我,“我要你们的连理果。” 我听了一惊,瞪眼看着连理仙人。 “别激动别激动,”一棵树姑娘 施恩一般冲我摆了摆手,“我只是拿过来看看而已,还会还给你的!”说着又突然凑近我耳畔,捂着嘴悄声说道:“难道你不对你们两人三世情缘的结局好奇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确被连理仙人的话蛊惑了,但最终我还是摇了摇头。 “怎么,难道你想罚酒?”连理不满。 我依然不为所动,将酒杯往桌上一放,示意一棵树姑娘倒酒。 一棵树眯起眼看了我半晌,对兮远说:“喂,兮远,要罚酒的话还罚我给她的酒,好不好?” 兮远抬手,做了个“您请便”的手势。 一棵树又转过身,轻轻晃了晃那个亮闪闪的小银壶,本来已经倒空了的酒壶里面又立刻溢出了酒香。 我将酒杯递上去,连理仙人躬身倒酒,并就着倒酒的姿势又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小雪凌啊……你可知道,我连理仙人素来掌管情缘果?” 我不解地扭头瞥了她一眼,不知她所为何。 连理继续小声说:“所以呢,我的酒啊,里面往往会加一些特殊材料哦……” 心中顿生一种不详的预感,那种浑身血流加速身体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感觉莫名加剧…… 连理撑着下巴,冲我眨巴眨巴眼睛,“刚刚你可是喝了整整一壶呢……你知道那些材料有什么特殊的作用么?” 我拿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 连理那细细软软的声音继续在耳畔缭绕:“那就相当于人界的……” 春药。 与此同时,我彻底将酒杯打翻在地。 呕啊已经呕不出来了……那整整一壶的酒现在应该已经被我吸收殆尽了吧……神啊…… 连理仙人终于心满意足地摸到了我和云弄当初求得的连理果,像抱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在怀里抱了个够,紧接着,便见那连理果开始慢慢发光,光芒渐盛,直至整颗果子完全变得透明! 连理果缓缓脱离了连理仙人的怀抱,悬浮于空,然后便像那传说中可以预言未来的水晶球一样,里面竟然出现了朦胧的幻象…… 凉亭里的所有人都立刻被里面呈现的画面吸引,不由眯起眼睛凑近,甚至一直昏死在地的莫迁也适时的苏醒过来。 我紧紧盯着连理果,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画面里是一家古香古色的草药铺,而坐在铺面口的,那个一身人界现代装扮 的人……竟然是我! 只见我百无聊赖地支着头看着窗外,直到一声轻轻的推门声响起。 “你回来啦!”我看见自己向来人绽开笑容。 然后……然后?仿佛突然被人切断信号的电视剧,连理果里面的画面忽然闪动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待发觉自己被坑了之后,皆对一棵树怒目而视。 连理仙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一顿讪笑:“呵呵,这个……这个是经历三世之后的事情啦,你们不要太认真呐,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看到的……这个是我能看到的极限啦……” 然后连理仙人便迅速将连理果塞给我,安静地坐到桌子旁边默默喝茶。 “看不见你还显摆什么!”莫迁不屑。 “要你管!”连理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头越来越昏,看了看身边的上川近,只见他正低着头,若有所思。 又过了两轮,分别是居元和莫迁行令,大家喝酒的喝酒,遵从指示的遵从指示,气氛又闹得活跃起来。 接下来一轮,酒杯在水道内又转到了我面前才停住,而我还是像第一次那样,偷窥到了上川近的木牌。 “点数为三的人,回答我一个问题。”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上川近目光一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将自己的木牌亮在桌上。 我将居元的手环要过来,默默放进上川近手中。 深吸一口气,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 “你……真的将所有的事都忘记了吗?” 亭子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怎么不回答?”我追问,觉得呼吸越来越艰难,似乎有人在身体里点了把火,烧灼得难受。 上川近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才轻柔一笑,回答:“我……记得。” 我嘴唇动了动,但还不等我说话,他便又接着说下去,“我记得那个教我读书识字的人,我记得那个给我梳头穿衣的人,我记得教我射箭的人,记得教我认识这万千世界的人,记得要我骄傲活下去的人……我记得,记得你,雪凌。” 上川近握着的手环并没有异常,因为他说的并不是假话。但我的问题他却没有真正回答,我还想继续追问,却被人轻轻一揽,抱进温暖的怀中。 “娘子,你今天喝得太多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这是我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我知道,连理仙人那加了料的酒……开始起作用了。 第六十七章 我的心跳得极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整个人仿佛都被扔进了焚烧的火焰之中,就想找一个凉快的东西蹭一蹭。 碰巧,身边就有这么一样东西。 我用脸在上面轻轻蹭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挡着十分不方便,因此用手去剥,用嘴去咬,终于将那碍事的布料扯走,心满意足地将头拱了进去,然后一直往下,往下…… 突然听到类似倒吸气的声音,紧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推倒,像是有什么人压在我身上,只觉得一种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越来越焦躁,口中干渴,不甘心地用两腿攀住对方,然后努力将身体贴上去,继续扯布料,亲吻我能够到的每一处冰凉。那种触感很好,紧致而柔软,只是我不明白,怎么冰凉的表象下会隐藏着那么灼热的温度,似乎下一秒就会从里面爆发出炙热的洪流,将我完全淹没…… 慢慢的,我的唇找到了一处柔软的地方,细细地吻下去,没想到竟得到了轻微的回应,于是心下大喜,立刻伸出舌头去纠缠,对方想躲,我又急忙用两条手臂将其抱住,直到最后,那本来贴在我身上的冰凉而舒服的东西也开始变得滚热起来…… 突然被一把推开,世界骤然变得空落落的,我咂咂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再向前探探头,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温柔而甜美的地方。 于是我又开始焦躁了,转而撕自己身上的布料。 这些东西挨身上实在是太碍事了。 “你给我老实点!”有人凶巴巴地对我吼了一声,好像有些气急败坏,按住了我乱动的手脚,塞进被子里裹好,然后便离开了。 这声音很熟悉,我开始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意识,思维一点点编织成画面在脑中倒放: 后花园烤肉……曲水流觞的木牌……罚酒……酒……连理仙人的酒!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屋子里的窗户全都大开着,夜晚的风不停涌进来,将床幔撩拨出动人的波浪,就像我此时体内那翻涌如潮的奇怪感觉,猫抓一样让人难受。 耳边有水流声传来,我心有疑惑,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将床幔揭开…… 满室倾泻的月光中,男人熟悉的背影也被镀上了一种朦胧如雾的清淡颜色。 他坐在盛满冷水的浴桶里,慢慢垂下头,然后将自己整个人都浸没在水中,等待良久,才听见破水而出的声音。 哗啦— — 男人站起身,黑色的长发如绵密的玄墨锦缎,水滴不断从上面滑下,融进早已湿透的雪白薄衾,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身体结实而紧致的肌肉线条。 随后,他跨出浴桶直接走到敞开的窗前,迎风而立。两条修长的手臂向上搭在窗棂上,头抵着手臂,宽阔的脊背随着喘息而起伏,水滴顺着脖颈不断向下滚落…… 我盯着那背影,看了许久,然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当我再也无法忍受小腹中那一紧一紧的酥麻酸痒时,男人终于走回我身边,从地上拾起被我踹飞的被子,然后默默坐在床边将我抱起,带着一身冰冷的气息,拥我入怀。 那舒适的凉凉的触感再次包围了我。 我仰起头,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睛,然后勾着他的脖子慢慢凑过去,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见他没什么反应,我又得寸进尺地一点一点蹭到他的唇上,轻轻舔舐厮磨。 男人皱眉,似乎在努力地克制着什么,隐忍而欲拒还迎的表情让我的心肝都微微颤动,于是趁他不备,舌头一挑便长驱直入,手探进他半湿的衣襟一路向下摸索,待感觉他身下的某个东西慢慢变大,不禁大喜过望,正要迫不及待地坐过去,却被男人一把拉开,翻身压在床上。 “再敢乱动,当心我吃了你。”男人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低喃。 我听了以后略微思索一下,然后侧过头在他耳朵上轻轻啄了一下。 男人身体微微一颤,禁锢我的力道有片刻松懈,我当即瞅准时机伸出双手去撕扯他身上的衣服,一边撕还一边含糊地安抚道: “别怕,别怕,我只是借你的身子冰冰手,冰冰手……” 这下男人似乎被彻底惹怒了,猛地捏起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唇,霸道而强势,夺走所有的空气,让我几乎瞬间窒息! 滚烫而略带粗糙的手掌不经意间的轻抚令我的身体慢慢瘫软战栗,只能紧紧攥着他的衣衫料子不放。 然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却在最激烈最难解难分的时候戛然而止。 男人放开我,狭长的眼睛直直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 “我……想要你。” 我看着他,然后赞同地点头。 “好好看着我。”他将我不老实的双手重新缚在掌中,按在床上,又问:“看看我是谁?” 这 男人哪那么多话,办正事要紧啊……我有些许不满。 “我是谁?”男人又问。 我转动了一下眼珠,然后回答:“男人。” 男人炙热的目光骤然降温,他抬手狠狠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我吃痛,凑上前在他唇上也狠狠咬了一下。 男人闷哼一声,然而这次却没有生气,只是很温柔地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又拿被子将我裹住,苦笑道:“我要是今天晚上趁人之危,恐怕你日后又要怨我。” 说完便又起身离开,走到浴桶里给自己浸冷水,然后再到窗边吹风,然后再回来抱我。 他每次回来抱住我,那冰凉的体温都会带给我片刻的安宁,似乎可以暂时缓解体内那种燥热的折磨。直到他的体温恢复正常,我又开始对他动手动脚,他才再次将我推开,跑回去浸冷水,吹冷风。 我看着男人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突然觉得这场景异常熟悉…… 孤岛上的囚室,最后的试药,海风送来铁栅栏窗外落潮的声音。也曾有一个人,一遍遍向自己身上淋水,吹风,然后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直到平安度过那场非人的考验。 “教官……” 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我好像突然找回了自己,久久地看着窗边的那个人,眼角竟有些湿润。 当他重新回来将我自身后拥住的的时候,我的手慢慢覆上他的,希望自己掌心的温度可以传到他冰冷的手背上。 “会不会冷?”我听见自己问。 他沉默了片刻,反手将我的手捉进掌中,“抱着你就不冷了。” 虽然他的手背很冷,但手掌却是温暖的。 我在他怀里翻转过身,面向他,将头埋在他胸前。 “很好听。”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我轻轻勾起嘴角,然后用力回抱住他。 “它会一直为你跳动。”男人一下一下抚摩着我的头发,郑重承诺。 我不说话,也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窝在男人温暖的怀抱中。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如此贪恋如此渴望如此欲罢不能? 是因为连理仙人的药酒吧,还是因为他是王? 因为我是神兽而他是王,因为他的王气,他的王者之心……所以我才会如此想要靠近…… 嗯,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沉默了良久,久到我们都以为对方已经睡去,我才听到上川近又轻声说了句什么。 我倒是真的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地睡死过去了,因为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听见他那句话,那句深沉的压抑的自言自语: “我的心,它会一直为你跳动,十七……” 当初在人界做杀手的时候,我为了接近目标,也会被教玩一些酒会上的桌面游戏,比如类似于我和仙人们玩的那种,在人界被称为国王游戏。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从来都不会抽中国王,也就是行令官,这是在岛上教官传授我的诀窍。 而之前与仙人们在亭中行酒,所有人都被选中过行令官,除了一个人,便是上川近…… 天渐渐亮了。 夜色还未褪净,上川近却轻轻将胳膊从我头下面拿出来,然后替我掖了掖被角,自己披上外袍,下了床。 当他将门掩上后,我立刻睁开眼,也悄悄起身,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晨雾缭绕的湖边,穿着黑袍的男人优雅地抬起右手,半空中闪过一道黑色,转眼间,一只精神的黑鸟便停在男人手上,爪子向前伸出,上面绑着一个纸卷。 男人接过纸卷,将字条展开,嘴边扬起一丝了然的微笑,紧接着手中一捻,幻出一个诀,在字条上简单地回复了几句,又卷起字条重新绑回黑鸟的腿上,然后手轻轻向上一甩,黑羽在半空中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男人仍负手立于湖边,孤傲的背影亦如苍松般寂寥,晨风浮动,掠起他的袍摆,在晨曦中若隐若现。 “站了那么久,还不出来?”男人突然出声,却并未回头。 我低着头,默默从后面走出来。 “王,您……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上川近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解释他是从什么时候想起所有的事,只是和往常一样,拉着我去吃饭,去给小变喂食,去书房读书。 现在总算知道小变为什么当初被上川近虐待了,原来是这只倒霉的龙不小心吞了人家的黑羽爱鸟。那黑鸟也属于上古有魔性的兽族,极其珍贵,弹指间便可行千里,常用于传递信息。记得当年刚从卧龙山下来孤身去王都的时候,上川近就经常用它来给我传递消息。 从小变嘴里找到那根黑色羽毛的时候我就怀疑是那只黑鸟又回来了,看来果真如此。 我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上川近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失忆,有很多线索表明,从王魄回归那一刻开始,他的三世记忆就已经全部归位,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又要装作谁都不认识,为什么要做戏?做戏做给谁看?我吗? 这个念头一产生我便坚决地摇头。 算了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那么难道说是为了掩人耳目以退为进?外面的形势不好,所以才只能在这里装疯卖傻韬光养晦? 嗯,这个推断还是比较靠谱的……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突然有人在旁边说话,吓了我一跳。 吃了午饭,上川近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竟然在我身边坐下来,陪我一起在湖边喂鱼。 “没……没想什么。” 上川近轻笑一声,也不屑于戳穿我的谎言。 我们两个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在湖边坐着,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斜,在湖面上洒下万点金光,风过云止,落叶纷飞,草丛里的黄色小野花吹落在上川近黑色的袖子上,衬得越发娇嫩可人。 其实这样挺无聊的,上川近大概也终于忍受不了,站起身,将最后一点鱼食碎屑扔进湖里,那些已经快要吃到撑死的蠢鱼们照例争先恐后地来抢食。 “十七。”上川近迎着醉红的夕阳,突然对我说:“跟我来。” 我不用问上川近要去哪,因为他已经向我下达了明确的指示,明确的王令。他要我跟着他,哪怕去送死,我也没什么权利反抗。 “怎么不问我去哪里?”上川近见我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不禁停下来问。 “听凭主上的指示。” 上川近那两道英 挺锐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眼神一黯,却欲言又止,索性不再理我转过身继续走,直到我们来到鹰嘴变肤龙的面前。 小变见到上川近一向都低眉顺眼,立刻前爪扒地俯□体,以臣服的姿态迎接主人。 上川近一跃而上龙背,然后俯身将手递给我,“上来。” “这是……去哪里?”我仰起头看他,漫天绚丽的云霞中,他的黑发被染上淡淡的金色,衬得那双黑瞳更加深邃。 上川近瞥了我一眼,揶揄道:“终于知道问了?”说着便抓住我的手,微微一用力将我提了上去。 飞越荒海的时候虽然也骑过小变,但那时毕竟还是作为兽身,所以只能尴尬地四肢着地扒在人家身上,这次以人的形态第一次骑坐鹰嘴变肤龙,动作要优雅很多。 上川近将我拉到他身前,轻轻在后面环住我的腰,小变随即伸展双翅,慢慢离开地面,直上长空。 “我们……这是要回王都吗?”呼啸而过的风云掠过脸颊,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也不知究竟是被风鼓动还是因为那来自心底的抗拒。 上川近也不回答,只是越发紧地自后面搂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他微热的气息若有若地撩过我的脖颈,弄得我很痒,身体不由自主向旁边躲了躲,却被上川近更紧地揽在怀里。 “王,我即使掉下去也不会摔死,我又不是普通的人。”我的脸热乎乎的,体温也随着与上川近紧贴在一起的微微摩擦而逐渐升高,于是善意地提醒道。 “怎么不叫我名字了?”上川近却不理会我,双手覆在我的手上,轻轻抓住小变身上突起的龙骨,就像骑马抓着缰绳,轻松随意,丝毫没有驾驭上古飞禽的吃力。“我还是喜欢十七叫我的名。” 我觉得身上一阵冷,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跳却越来越快,紧张得几乎窒息。 天哪,这人真的是上川近吗?那个决绝狠厉的土匪头子?隐忍多年潜伏在王宫伺机为家族报仇的芸氏王子? “我们这究竟是去什么地方?”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故意转移话题,又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去你想去的地方。”上川近回答。 “诶?”我疑惑地回头看他。 上川近正闭着眼,享受着翱翔天际的闲适与畅快,微微勾起的嘴角让他稍微有些冰冷坚韧的的面部轮廓柔和很 多。大概是因为我的动作,他知道我在看他,于是睁开了眼,眼中倒映着云海尽头的瑰丽霞光。 “仙岛。” 他只说了两个字,我的心里却微微一颤。 “十七,我们去仙岛。”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极南的世界有一片荒海,荒海之滨是仙岛,那里四季如画,人间天上。忘忧水流成的瀑布,定情草铺成的山坡。传说有情人若是能找到那个仙岛,就可以携手终身,无忧无愁…… 那个红莲池畔的白衣男子曾经用他柔和温润的嗓音,给一只整日被关在神殿里的小兽讲过这样的故事。 从此,那便成为这只兽心底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在后面的旅程中,我和上川近几乎没怎么说话。 夜色渐渐降临,鹰嘴变肤龙也从一朵火烧云慢慢蜕变成闪耀着银色星光的黑龙,翅膀在夜空中划过优雅的痕迹,载着我和上川近肆意地在空中飞翔。 随着时间的流淌,我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偶然也会透过那薄薄的云层看下面荒海彼岸斑斓的夜景。 魔法的光辉笼罩着这片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古色的街道,喧嚣的行人,城池与城池之间有大片的树林,里面会发光的动植物将黑夜点缀得如梦似幻,比之人界的霓虹也毫不逊色。 有时我被什么东西吸引,就会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每每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上川近环在我腰间的手臂就会下意识收紧,似乎生怕我会不慎从龙背上跌落。 当我们下方的景色终于从城池变为一片汪洋时,我知道这是又飞到了荒海上方,估计距离我们的目的地也不远了。只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此时的荒海并不像外面那样在夜里一片漆黑,而是散发着紫罗兰色温柔的暖光,海面上漂浮着银白的水藻,远远看去就像播撒在海面上的星辉。 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甚至连海浪声都没有。 天空中只悬着一轮弯月,好像距离我们很近,近得甚至可以一伸手就触碰到。 就在这时,海面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小变扇动翅膀的频率突然加快,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 “十七,我们到了。”黑袍男人拥着我低声说。 仙岛。 梦一样的存在,直到我踏上它的那一刻,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即使在夜晚,它也如此迷人耀眼,瀑布在山谷中无声地滑落,散发着 变幻的柔光。一草一木皆有生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弛神怡的馨香。 小变将我们放下以后便立刻飞向岛的另一边,那里有大片的雪凌花树,是鹰嘴变肤龙的最爱。而我和上川近此时却站在一片金色的林地里,之所以说是金色,不是因为树木成金,而在于树上结出的果子,是一颗颗金色的果实。 天地间只有一种树才会结出这样的果子,就是连理树。 看到我疑惑的目光,上川近解释道:“连理树并不是只有一棵,在城中心的那棵之所以有灵性是因为注入了连理仙人的仙力,事实上它们只是普通树木的一种。” “哦,是这样。” 我有些出神地抬头看着那些圆滚滚的果实,不禁又想起了当初和云弄在树下求得果子的情景。 “十七,你想到什么了?” “嗯?没,没想什么。”我立刻收回目光,有些不自在。“王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王军要来这里与我们回合?” 上川近并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问?” “什么?” “为什么问是不是要与别的人会合才来这里?” “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王做什么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低着头不去看上川近,只用脚拨弄着地上一株不知名的野花。 一双微凉的手轻轻覆住我的脸,将我的头捧起,迫使我看着那双具有洞察力的黑眼睛。 “十七,为什么一旦知道我想起了所有的事,你就只看到我是那个只会搬弄权术的王?” “王者至尊……理应以崇敬之心……” “别跟我来这套废话!”上川近有些恼怒地打断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近他的胸前,“你听,这颗心还是昨天晚上的那颗,是这么多日日夜夜与你朝夕相处的那颗心,为什么你不认它?只因为它背负上王的命运,你便不认它了?” “怎么会这样说……我会永远忠于王……”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上川近用指按住了唇,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只是那个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一根针,在我的心里狠狠刺了一下。 “十七,王魄回归的那一晚,你不会知道我睁开眼的那一刻有多么开心。以前每当我沉沉地睡过去以后,再次醒来就会忘了很多事,那种感觉很不好。但是那一晚,我想起了所有,而且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你。 ” 上川近的声音很深沉,像风轻轻吹过松林。 “我想起和你相处的每一件事。不论是你从人界回来以后在山谷中的一年,还是在人界做你的教官,还是后来在卧龙山做土匪,甚至是一百年前你刚刚从雪凌花中降生我以国师的身份为你念诵祷文……十七,我竟然全都想起来了。我甚至还记得进修罗阵前你为我哭,为我冲阵而遍体鳞伤……” 上川近一边说一边轻抚我的头,动作缓慢而温柔。 “可就当我想抱住你将你紧紧拥进怀里,想告诉你不必难过的时候,我却看见你抗拒……甚至是怨恨的眼神……我知道,你并不欢迎我。” 从未听过上川近会一口气对我说这么多话,我静静听着,不知不觉间觉得眼睛有些酸,视线一点点模糊,远处的连理果在眼前氤氲成一片金色。 “十七,我有野心,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伤害过你牺牲过你。作为神兽,你有忠于王者的天性,从不怨我。但我知道,在你心里,你永远只记得云弄的好。甚至在恢复凌儿的记忆后,都忘了那个陪你在岛上的教官。我每次醒过来,你看我的目光都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那让我觉得很难受。可是我们明明就是一个人,不论是教官,不论是云弄,那都是我,可为什么你却看不到?” “所以我骗了你,装作什么都不懂,谁都不认识。我让你忘记我的身份,在平等的基础上让你一点点记起以前的事,让你看到那个完整的我。” “知道为什么吗?”上川近垂头看我,眼中浓墨般的情绪几乎要将我湮没,“因为我要你做我的女人,而不仅仅是凭本性遵于王者的神兽。三世的记忆,我陪你一起找回……因为我想你陪着我,走完今后的每一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脑海中那无数零星的片段从未如此完整地拼接到一起,似乎所有的牵挂与依恋都聚集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我抽了抽鼻子,觉得说话都有些鼻音,但还是不确定地问:“这……你说这些话是不是意味着,你把我当成人看,而且还有些喜欢我?” 上川近愣了一下,随后微笑起来,英俊的眉眼从未有过的温柔,他用袖子擦干我的鼻涕眼泪,说:“不,我想你理解错了。” “……” “事实上那些话的意思是……我爱你。” 我和上川近在忘忧瀑布旁边搭建了一个竹屋,虽说是竹屋,但因为上川近不 肯委屈将就,所以就用魔法很大手笔地盖了一座三层高的竹楼。推窗见日,凭栏临风,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竹楼底层与山间温泉相连,顶层露台可以夜观星象。 我起初还不太明白,为何露台上要摆一张竹榻,为何温泉边上要堆着软垫,为何卧房里没有床铺,只是竹制的地板上铺着花叶编织的草席……而更奇怪的是,当我问出疑惑时,上川近却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波流转嘴角含笑的样子……看得我浑身毛毛的。 于是,我只能把这理解为出身王族所习惯的享乐和安逸。 不过当我终于弄明白了这些别具匠心的室内设计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却已是三天以后…… 当翠绿水嫩的竹叶尖滚过第四天清晨的露珠时,天还没完全亮,我轻手轻脚地起身,摸黑从屋子角落找回自己的衣服,抱着衣服半跪着往外爬,正准备偷溜出门,突然脚踝一紧又被一股大力拖了回去。 “去哪?”上川近半梦半醒地将我揽在怀里,声音含糊地问。 “肚……肚子饿了,去弄点吃的……”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吓得冷汗从额头上渗出。 “嗯?吃的?”那双狭长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影影幢幢的屋子里还弥漫着夜晚未及散去的情迷气息,光线昏暗,但那双眼睛却仿佛流溢着蛊惑的光,异常明亮。上川近侧卧起来,懒懒地支着头看我,低声问:“要不要……吃我?” 我被吓得呆住,条件反射般地觉得小腹麻麻酸酸呼吸急促身体灼热…… “我……我出去打山鸡!”我一骨碌坐起身,飞快地裹上衣服奔出门外,直到跑出竹楼三里开外才敢停下喘口气。 旭日东升,仙岛渐渐被日光笼罩,一草一木都透着晨曦的朝气与清新。我绕过瀑布走到山后面的树林里,精神还有些恍惚。 一只松鼠正在地上挖洞藏松果,规律而速度均匀的挖土动作带动了四周草木的轻微颤动,远远地看着那些花叶一下一下摇摆,我的思绪又回到三天前的那个晚上…… …… “十七……我爱你。”上川近轻轻捧起我的头,两片唇带着男子灼热的气息温柔却坚决地压下来。 像是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吻,我脚下失重,不由向后退了退,却被他迅速地用手托住后脑,环住腰,牢牢禁锢在怀中。 从未被人这样亲过,唇齿间的纠缠似乎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希求,那种 仿佛将整个生命都寄托在其中的沉重夺走了呼吸,抽走了身上每一丝力气。 我被上川近推到一旁的树上,背后紧贴着粗糙的树干,冰冷而坚硬,胸前却是男人宽阔的胸膛,沉稳而有力心的跳 通过彼此紧挨的身体传递到灵魂深处。 突然觉得肩膀一凉,衣带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解开,衣服褪下,两腿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顶着,热得发烫……已经渐渐远去的意识被猛地召回,我一把将上川近推开。 “对……对不起,我失控了。”上川近双手扶着树干,仍将我笼在中间,就这样低着头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看我,将我的衣服慢慢拉好,轻声道:“吓到你了?” “那个……”我有些尴尬,其实我知道他是误会了,可这种事又不大好说出口,“要是……嗯……要是那个的话,我是不是又要失去神力?” 现在这个时候,如果神力又丧失掉无以自保可是很麻烦的,毕竟荒海之外的局势已经越来越糟糕了。 男人帮忙系衣带理衣服的手突然停住。 “所以,你并不是不愿意,只是怕神力丧失?”上川近问。 “嗯。”我低着头,心中有些忐忑,“这个时候,会很危险的……” “也就是说,如果对神力没有影响,你就不会拒绝?” 我又含糊地嗯了一声,看衣服已经穿好,便站直身准备走人。但脚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就觉得身体一轻,被上川近打横抱了起来! “只有第一次才会失去神力,知道吗?”上川近把我轻轻放到花丛中,看着我的目光极其温柔,刚刚穿好的衣服又在他手中神奇地被除去,“十七,在神圣之礼之后,你就是一个女人了,应该得到属于女人的快乐……” 接下来,直到天明,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便是身边不停摇摆的花草,四溢的芬香。其他的一切,连同那一整夜口中不停的轻吟和胡言乱语,都被我羞赧地深埋在脑海深处,天知地知我知他知…… …… 我晃了晃头,将目光从那只挖地洞的松鼠身上收回来,继续往林子里面走。我觉得一大早就吃肉一定会腻,所以想找找看有没有果子树,就在这时,脚边扑棱棱一声响,一只小花狐蹿了出来,我立刻警觉,怕后面有什么大型野兽追击。正盘算要不要先爬到树上去躲一躲,谁知紧接着便见一只威风凛凛的白狐扑出来,快速追到前面的那只小花狐,并将其压在身下, 两个毛团滚在一起,转瞬便跌进前面的山坡下不见了踪影。 …… “别……我不行了……” 花丛里一夜之后,我觉得就那样和上川近在外面胡来实在不像话,用人界的一个词来形容,就叫“野战”,于是提出了抗议。上川近也很好说话,无需多时便在瀑布前盖了一座竹楼。两个人本来好好坐在一起吃饭,却不知怎的,从我嘴角上沾了东西他给我擦嘴开始,事态发展便走了样……一直到天黑,饭桌上的东西还好好地摆在那里,而从 饭桌旁一直到通往楼上主卧的楼梯地面上,早已是满地衣衫狼籍…… “我真的不行了,饶了我吧……” “嗯?现在就想跑?”上川近的声音在后面懒懒地响起,手上绕了个诀,将已经爬到门口的我又拖了回来压在身下。“只管自己舒服……也不照顾下别人的感受。” 他的下巴在我的肩膀上轻轻磨蹭着,一口含住我的耳垂,在我耳畔低喃道:“十七,你看,天都黑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一听“刚刚开始”两个字,吓得哆嗦了一下,奋起反击,两个人滚成一团,从楼上到楼下,直到听见“扑通”一声,一起摔进了竹楼下面的温泉里。 “原来十七喜欢在水里……”逃跑被捉以后,男人将我堵在温泉池边,看着我促狭地笑了笑,伸手从岸边抓过一个软垫,帮我垫在身后,“现在知道这垫子备在这里做什么用的了?乖,把腿抬起来……” …… 我的脸滚烫滚烫,急忙找到一条小溪,捧起冷水往脸上扑。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怎么总是想一些不着边际的的东西……这样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微笑着的男人,在我身旁绾起我的一头长发,放在鼻端轻嗅,说,真美。 索性在溪水里捉了几条鱼带回去,正往竹楼的方向走,途中又经过忘忧瀑布,看着那无声流淌的丝带一般的水流,泛着变幻的魔法光,又想起了昨天早上的情景。 …… 折腾了一个晚上,我浑身酸疼,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偷偷瞄了眼身旁睡着的男人,我屏住呼吸,一点点将自己从他的怀里抽`出来,然后来到忘忧瀑布下面,想在里面冲个澡。清爽的水流洗去了身上男人的气息和痕迹,我正仰着头,闭着眼,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靠近,一回头,正看见上川近一脸睡意地走过来,在我身 后将我抱住,两人一起站在瀑布下被淋得里外全湿…… “十七……”上川近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地抵在石壁上,一手揽住我的腰。 此时我的大脑已经被折腾得缺根筋了,竟然老老实实地趴在墙上,还十分配合地将屁股翘起来…… 等到夕阳西下,忘忧瀑布的水流被染成绚丽的绯红色,我已经完全瘫软,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死狗一样窝在男人怀里。 上川近把玩着我的手指,让我们两人的右手食指彼此重叠,然后他带着我的手在石壁上描画,似乎是在写字。粗糙冰凉的石壁慢慢磨着指尖,而整只手都被他温暖的掌包裹着,这种感觉很奇妙。 等他不再写了,我才抬头看他,那对黑眸带着懒散,闲适,深情,映着瀑布玫瑰色的光,有极强的诱惑力,甚至能将人吸引进那个属于 他的世界。 我又转身去看石壁,只见石壁上刻着四个字,在瀑布的后面若隐若现: 情定三世。 …… 我刻意不再去想在那瀑布之下又发生了什么,用手捂着脸,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要看得比较好。 默默将抓来的小鱼收拾了架在火上烤,然后又采了一筐果子,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去叫上川近,免得他又起什么坏心眼。 就在这时,突然看见一个很快的黑影向竹楼方向闪过去,我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是心头一惊! 隐隐觉得那是一个人影,但来了岛上三四日,这里除了我和上川近并无第三个人,那么此时此地出现的这个人影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知道事情不妙,担心上川近遭人暗算,立刻隐匿了自己的气息,手上捻着诀,悄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多么jq满满的一章啊!不要再说没肉了哦~~你们要乖乖的哦~~ (这几天事情太多啦木瓜尽力把上周欠下的一更补回来哦,咳,尽力哦!再不勤快光棍节都要完结不能了……>_<) 第六十九章 我和上川近在忘忧瀑布旁边搭建了一个竹屋,虽说是竹屋,但因为上川近不肯委屈将就,所以就用魔法很大手笔地盖了一座三层高的竹楼。推窗见日,凭栏临风,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竹楼底层与山间温泉相连,顶层露台可以夜观星象。 我起初还不太明白,为何露台上要摆一张竹榻,为何温泉边上要堆着软垫,为何卧房里没有床铺,只是竹制的地板上铺着花叶编织的草席……而更奇怪的是,当我问出疑惑时,上川近却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波流转嘴角含笑的样子……看得我浑身毛毛的。 于是,我只能把这理解为出身王族所习惯的享乐和安逸。 不过当我终于弄明白了这些别具匠心的室内设计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却已是三天以后…… 当翠绿水嫩的竹叶尖滚过第四天清晨的露珠时,天还没完全亮,我轻手轻脚地起身,摸黑从屋子角落找回自己的衣服,抱着衣服半跪着往外爬,正准备偷溜出门,突然脚踝一紧又被一股大力拖了回去。 “去哪?”上川近半梦半醒地将我揽在怀里,声音含糊地问。 “肚……肚子饿了,去弄点吃的……”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吓得冷汗从额头上渗出。 “嗯?吃的?”那双狭长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影影幢幢的屋子里还弥漫着夜晚未及散去的情迷气息,光线昏暗,但那双眼睛却仿佛流溢着蛊惑的光,异常明亮。上川近侧卧起来,懒懒地支着头看我,低声问:“要不要……吃我?” 我被吓得呆住,条件反射般地觉得小腹麻麻酸酸呼吸急促身体灼热…… “我……我出去打山鸡!”我一骨碌坐起身,飞快地裹上衣服奔出门外,直到跑出竹楼三里开外才敢停下喘口气。 旭日东升,仙岛渐渐被日光笼罩,一草一木都透着晨曦的朝气与清新。我绕过瀑布走到山后面的树林里,精神还有些恍惚。 一只松鼠正在地上挖洞藏松果,规律而速度均匀的挖土动作带动了四周草木的轻微颤动,远远地看着那些花叶一下一下摇摆,我的思绪又回到三天前的那个晚上…… …… “十七……我爱你。”上川近轻轻捧起我的头,两片唇带着男子灼热的气息温柔却坚决地压下来。 像是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吻,我脚下失重,不由向后退了退,却被他迅速地用手托住后脑,环住腰,牢牢禁锢在怀中。 从未被人这样亲过,唇齿间的纠缠似乎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希求,那种仿佛将整个生命都寄托在其中的沉重夺走了呼吸,抽走了身上每一丝力气。 我被上川近推到一旁的树上,背后紧贴着粗糙的树干,冰冷而坚硬,胸前却是男人宽阔的胸膛,沉稳而有力心的跳 通过彼此紧挨的身体传递到灵魂深处。 突然觉得肩膀一凉,衣带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解开,衣服褪下,两腿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顶着,热得发烫……已经渐渐远去的意识被猛地召回,我一把将上川近推开。 “对……对不起,我失控了。”上川近双手扶着树干,仍将我笼在中间,就这样低着头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看我,将我的衣服慢慢拉好,轻声道:“吓到你了?” “那个……”我有些尴尬,其实我知道他是误会了,可这种事又不大好说出口,“要是……嗯……要是那个的话,我是不是又要失去神力?” 现在这个时候,如果神力又丧失掉无以自保可是很麻烦的,毕竟荒海之外的局势已经越来越糟糕了。 男人帮忙系衣带理衣服的手突然停住。 “所以,你并不是不愿意,只是怕神力丧失?”上川近问。 “嗯。”我低着头,心中有些忐忑,“这个时候,会很危险的……” “也就是说,如果对神力没有影响,你就不会拒绝?” 我又含糊地嗯了一声,看衣服已经穿好,便站直身准备走人。但脚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就觉得身体一轻,被上川近打横抱了起来! “只有第一次才会失去神力,知道吗?”上川近把我轻轻放到花丛中,看着我的目光极其温柔,刚刚穿好的衣服又在他手中神奇地被除去,“十七,在神圣之礼之后,你就是一个女人了,应该得到属于女人的快乐……” 接下来,直到天明,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便是身边不停摇摆的花草,四溢的芬香。其他的一切,连同那一整夜口中不停的轻吟和胡言乱语,都被我羞赧地深埋在脑海深处,天知地知我知他知…… …… 我晃了晃头,将目光从那只挖地洞的松鼠身上收回来,继续往林子里面走。我觉得一大早就吃肉一定会腻,所以想找找看有没有果子树,就在这时,脚边扑棱棱一声响,一只小花狐蹿了出来,我立刻警觉,怕后面有什么大型野兽追击。正盘算要不要先爬到树上去躲一躲,谁知紧接 着便见一只威风凛凛的白狐扑出来,快速追到前面的那只小花狐,并将其压在身下,两个毛团滚在一起,转瞬便跌进前面的山坡下不见了踪影。 …… “别……我不行了……” 花丛里一夜之后,我觉得就那样和上川近在外面胡来实在不像话,用人界的一个词来形容,就叫“野战”,于是提出了抗议。上川近也很好说话,无需多时便在瀑布前盖了一座竹楼。两个人本来好好坐在一起吃饭,却不知怎的,从我嘴角上沾了东西他给我擦嘴开始,事态发展便走了样……一直到天黑,饭桌上的东西还好好地摆在那里,而从 饭桌旁一直到通往楼上主卧的楼梯地面上,早已是满地衣衫狼籍…… “我真的不行了,饶了我吧……” “嗯?现在就想跑?”上川近的声音在后面懒懒地响起,手上绕了个诀,将已经爬到门口的我又拖了回来压在身下。“只管自己舒服……也不照顾下别人的感受。” 他的下巴在我的肩膀上轻轻磨蹭着,一口含住我的耳垂,在我耳畔低喃道:“十七,你看,天都黑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一听“刚刚开始”两个字,吓得哆嗦了一下,奋起反击,两个人滚成一团,从楼上到楼下,直到听见“扑通”一声,一起摔进了竹楼下面的温泉里。 “原来十七喜欢在水里……”逃跑被捉以后,男人将我堵在温泉池边,看着我促狭地笑了笑,伸手从岸边抓过一个软垫,帮我垫在身后,“现在知道这垫子备在这里做什么用的了?乖,把腿抬起来……” …… 我的脸滚烫滚烫,急忙找到一条小溪,捧起冷水往脸上扑。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怎么总是想一些不着边际的的东西……这样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微笑着的男人,在我身旁绾起我的一头长发,放在鼻端轻嗅,说,真美。 索性在溪水里捉了几条鱼带回去,正往竹楼的方向走,途中又经过忘忧瀑布,看着那无声流淌的丝带一般的水流,泛着变幻的魔法光,又想起了昨天早上的情景。 …… 折腾了一个晚上,我浑身酸疼,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偷偷瞄了眼身旁睡着的男人,我屏住呼吸,一点点将自己从他的怀里抽`出来,然后来到忘忧瀑布下面,想在里面冲个澡。清爽的水流洗去了身上男人的气息和痕迹,我正仰着头,闭着眼 ,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靠近,一回头,正看见上川近一脸睡意地走过来,在我身后将我抱住,两人一起站在瀑布下被淋得里外全湿…… “十七……”上川近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地抵在石壁上,一手揽住我的腰。 此时我的大脑已经被折腾得缺根筋了,竟然老老实实地趴在墙上,还十分配合地将屁股翘起来…… 等到夕阳西下,忘忧瀑布的水流被染成绚丽的绯红色,我已经完全瘫软,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死狗一样窝在男人怀里。 上川近把玩着我的手指,让我们两人的右手食指彼此重叠,然后他带着我的手在石壁上描画,似乎是在写字。粗糙冰凉的石壁慢慢磨着指尖,而整只手都被他温暖的掌包裹着,这种感觉很奇妙。 等他不再写了,我才抬头看他,那对黑眸带着懒散,闲适,深情,映着瀑布玫瑰色的光,有极强的诱惑力,甚至能将人吸引进那个属于 他的世界。 我又转身去看石壁,只见石壁上刻着四个字,在瀑布的后面若隐若现: 情定三世。 …… 我刻意不再去想在那瀑布之下又发生了什么,用手捂着脸,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要看得比较好。 默默将抓来的小鱼收拾了架在火上烤,然后又采了一筐果子,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去叫上川近,免得他又起什么坏心眼。 就在这时,突然看见一个很快的黑影向竹楼方向闪过去,我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是心头一惊! 隐隐觉得那是一个人影,但来了岛上三四日,这里除了我和上川近并无第三个人,那么此时此地出现的这个人影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知道事情不妙,担心上川近遭人暗算,立刻隐匿了自己的气息,手上捻着诀,悄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多么jq满满的一章啊!不要再说没肉了哦~~你们要乖乖的哦~~ (这几天事情太多啦木瓜尽力把上周欠下的一更补回来哦,咳,尽力哦!再不勤快光棍节都要完结不能了……>_<) 第七十章 刚靠近竹楼的时候,若有若无地听见有人说话,那声音似乎刻意压低,听得不大清楚。等我悄悄绕到竹楼后面,才透过窗户看见上川近面前躬身站着一人,那人一身长衫,面目古板,不是别人,正是卧龙山的二当家江平。 “……通绝岭以北表面上仍是一盘散沙,群龙无首,但真正的势力早已被我们逐步收回。南边仍处于上川王朝的控制之中,为了夺权,七王子上川迟与二王子上川连相争相斗,而我们的人已经陆续安插妥当。现在万事俱备,只待王令下达,随时准备收网,一举攻破王都。” 上川近安静地听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映得白皙剔透。 “嗯,还不急。”他慢悠悠地说,“让底下的人稍安勿躁,就说……他们的大当家还要送各位兄弟一份大礼。” 说完,他摊开手,掌中化出一样东西。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东西正是他祖传的木笛,作为云弄的时候更是从不离身。 “这次叫你来,主要是因为有两件要紧事要让你去办。”上川近说,“其一,便是想办法将这笛子交给上川连身边的那个叫阿慈的女人。” 阿慈?这名字听得好熟悉……我脑子转得飞快,恍然间,一个柔弱温婉的女子便浮现在脑海。阿慈……就是上川连当成心尖尖的那个女人,当初为了混入王宫我还曾假扮过她。可是为什么要把笛子给她? “其二,便是将这个送给七弟。”上川近又将另一样东西交给江平,这次我看得清楚,那是前几天他从我头上拆下的发带。 江平面不改色地将两样东西收好,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王,您什么时候回去?” 上川近用茶盖拨着茶叶,轻描淡写道:“再等等,时机还不到。” 江平离开后,我站在原地,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下意识地隐匿着气息,并没有动,一直等到江平的身影消失不见。 “十七?”上川近推开竹窗看到我,眼中有不明所以的情绪一闪而过。“怎么站在这里?” “我打了果子,要不要吃?”我抬起头冲他笑,给他看了看怀中的竹筐。“那边还烤着鱼。”我又指了指身后的山坡处。 “哦?还烤了鱼?怎么不叫醒我帮你?”上川近从竹楼里出来,拉过我的手,将果子接过去。 他的掌心依旧温暖,只是我的手在接触到他的瞬间,不禁微微颤抖,上川近似乎也感觉到了,回头看了我一眼, 说:“十七,你今天脸色不大好。” “是啊,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正经吃东西了。”我垂头丧气地抱怨,然后又小声嘀咕:“脸色不好是正常的。” 上川近的神情果然缓和许多,笑道:“都是我不好,你先进去歇着,剩下的东西我来弄。” 我 点点头,在跨进房门的瞬间暗自念了个诀,头上的发带断开,发丝倾泻。 “啊……” “怎么了?” “没什么,发带断了。”我不在意地说,“记得还有一根,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一条发带而已,找它做什么。”上川近指间绕过一段银光,慢慢现出一条缎带,然后用它给我把头发绑好。“你看,这样就很好看。” 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站在身后的男人,说:“好饿。” 上川近无奈地敲了下我的头,便转身出去了。 我目送他离开,等到他走远,那强自扬起的嘴角也慢慢垮下来。 趴在桌上,摸了摸头上绑着的那条银色发带,我叹了口气。 还是……什么也不要想比较好……嗯,什么也别想。 …… 又在仙岛上过了三天,上川近的那只黑鸟出现的越来越频繁,整日忙于批阅各种军机文件,我知道我们离回去的日子不远了,但还是格外留恋这个美丽的岛屿,于是开始整日整日在外面闲逛,想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风一息都铭记在心。 因为离开了,也许就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仙岛的北面是成片的雪凌花,自来到岛上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小变,想着就要离开了,这一日清早我便去寻它。 到了北岸,我惊异于眼前如海般绵远的树林,树上的雪凌花随着我的到来而次第绽放,簌簌飞花如落雪般,依然曼妙。 这四周很安静,我每一步都踩在地上厚厚的花瓣上,听不到一点声音。 自踏入这树林开始,我便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同寻常,越往深处走,便越发觉得这种感觉变得强烈。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吸引着我不断走进去。 雪凌花花开即败,而在这片树林里,败落的花瓣一旦脱离便又有新生的花朵自花萼中盛开,就好像这片土地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赐万物以生生不息的能量。 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我本以为这片树林应 该全都是雪凌花,却不料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以后,周围的雪凌花树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芍药,但芍药花明显数量不多,稀稀落落的,而且走了不久,芍药花便又被雪凌取代。 于是我想,可能只是雪凌花树林里长了些芍药而已,并没什么稀奇,但很快,周围的景色便再次发生了变化。 雪凌花尽,触眼所及的是另一种宝石蓝色的叫天竺葵的花。 天竺葵……这花并不常见,但却很有名。 只要看过《国史》‘神兽本纪’的人都会知道,在雪凌兽之前的神兽正是从天竺葵中降生,也正是天竺葵兽选择了上川氏的子弟为王,从此颠覆了芸氏王族几千年的基业。 随着我往林子深处走,周围的花卉不断变换, 而且再也没有重复过。每一种花都盛开得极尽绚丽,有些花我并不认得,但却可以大约猜到,这些花的顺序是与历届神兽所代表之花相应对的。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从古至今的每一只神兽之花都相继出现,按着顺序,年月从后往前推进,越靠近中心年月越久远。 穿越这片树林便仿佛是走过漫长的创世岁月,一代又一代神兽所统领的时代,历历在目。 我越来越好奇,不断地向前走,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终于,我来到了林地的正中。 百花环绕的中心,有一朵七色彩莲在静静绽放。 传说中,神所创造的第一只神兽便是从七色彩莲中降生的,只是年代久远,传说是否真实已无从可考,后人渐渐把它作为神话记载,因为毕竟从未有人见过所谓的七色彩莲。 而此刻,绚烂夺目的七色莲花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一时看得竟有些出神了。 “是谁?” 万籁俱静中突然有人说话。 若不是因为这个声音太过动听,将我的注意力瞬时吸引过去,我一定会被吓得不轻。 “哦,是雪凌。”不等我说话,那声音又自己回答。 我环顾四周,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你在找我吗?”他又问。 我渐渐觉得寒毛直竖,欣赏美景的心思已经荡然无存。捻着诀,戒备地注意着周围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我真的不应该让你见到我的。” 这个声音听起来 像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轻柔而有礼。 “你是谁?”我问。 “你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见过我吗?” “嗯,我保证。” 我等了一会儿,但那声音却不再说话,我刚要再问,却在这时,看见七彩莲花旁边渐渐现出了一个人影,然后那人影由虚变实,呈现出一个白衣小男孩,正专心致志地低头蹲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 “你究竟是谁?” “嘘——别吵,不然我又要算错了。”男孩没有抬头看我,继续在地上画着我看不懂的字符。 “算错?什么算错了……” “日月星辰,风露霜雪,四季变换,万物生息……当然,最难的还是神兽与王的设定……” “喂,你究竟在说什么?” “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的,不断的战争,死伤,鲜血……短暂的和平总是被颠覆,这个设定不合理,也到该解决的时候了,不然这世界不知道还要乱成什么样子……难得等到一个可以修正的机会……这样也好,也好……”男孩继续自言自语。 “你……是个仙人?”我看着他,凝白的皮肤,清澈的眼睛,浓密的睫毛,这孩子漂亮得简直不像人类。 “仙人?”男孩疑惑地抬头,歪着头思索了一下,“ 这就是你们对那些孩子的称呼?” 孩子? 脑中自动闪过花白胡子的居元和长白胡子的清漪……一个小男孩称九大仙人为孩子? “哎,算是吧。”男孩叹了口气,又低头去算他那些东西,“那我就算是一位仙人吧。” 我在心里掰着手指数了数,我所见过的仙人刚好有八位,若是加上这个男孩,刚好就是传说中的九大仙人。虽然他有点古怪,不过想到仙人都有些与众不同,所以倒也说得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有神兽之花?” “嗯?你喜欢这里?”男孩问,索性站起身,不再理会地上画的字符。 “很漂亮。” 男孩微笑,那双清澈的眼睛淡淡看向芬芳的花丛,就像一位画师阅览自己得意的作品。 “是啊,很漂亮。而且这也将是最后的样子了……” “嗯?不是每出生一位神兽,外面的花都要增加一种吗?” 白衣男孩温和地看着我。 是的,就是温和这个词。虽然我觉得用这样的词形容八九岁的男孩有些不太恰当,但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就是这样,如长者般温和地看着我。温和,却淡漠到没有人气。 “雪凌花是我最喜欢的花。希望可以作为最后一种神兽之花。” “最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刚刚所说的话我都听不明白。 “嗯,最后。”男孩说,“从此以后,应该就再也不会有神兽了……百年的轮回,历史的重演……改变世界秩序的契机,这创世之初的错误,终将得以扭转……” “十七!” 有人在身后叫我,我回过头,正看见上川近向我走来。而周围的景色也迅速变幻,七色的莲花不见了,其他种类繁多的花卉也都在刹那淡去,眼前复又变为一片雪凌花的海洋。而那个白衣的男孩也不见了踪影,亦如从未出现过。 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抑或是一场空梦。 “十七,找了你好久,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我来这边找小变。” “它就在林子外面。”上川近拉住我的手,向林外走,“十七,我们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早就知道要离开,所以也并不意外。只是我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刚刚白衣男孩出现的地方。除了一棵棵繁茂的雪凌花树,什么也没有。 因为接下来一直辗转于旅途之中,所以有关神秘的白衣男孩的事我便渐渐淡忘了。 这次从荒海之滨离开,仍是小变载着我们飞越荒海。但与来时的落魄不同,这一次,在荒海岸边有大队的飞行军迎接。密密麻麻的黑色王旗迎风招展,鼓动出肃杀而庄严的气息。 我和上川近的坐骑小变被十只翼龙成合围之势护在正中,在高空中飞过, 后面跟随着上千飞行兵,所过之处便如阴云笼罩。虽然我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用江平的话说,王者回归便要拿出应有的气势与排场,以显示王权的至高无上。 从荒海一直到通绝岭以南,仍属于上川王族的势力范围。按常理来说,这边政权尚且稳定,应该比北边的状况要好许多。但沿途所见,哀鸿遍野,比想象中的还要惨不忍睹。而更让人不解的是,上川近的大军大张旗鼓地经过,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我想不通这是什么原因,而心中的疑惑直到我们在第一个城池停下来整顿的时候才得以解答。 我刻意避过上川近,乔装后秘密到民间去打探,才得知两个惊人的消息: 三日前,二王子上川连被他最为宠爱的慈美人刺杀。而在同一天晚上,七王子上川迟性情骤变,如中魔魇,暴虐无度,比之二王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仅仅三日,通绝岭以南情势大乱,人言,上川朝将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还有人记得慈美人咩?这是多久以前埋下的伏笔啊,终于可以用了,嗷嗷!! ps:大家猜没猜到小男孩的真实身份?(飘走~~~) 第七十一章 直到如今我才知道,在荒海彼岸的这段日子里,上川近的旧部看似被打压得销声匿迹,但事实上并没有甘心沉寂,而是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舆论工作。 自从上川近被巫女谷宝儿陷害逼出了王魄之后,天下人皆知大王子上川近乃前朝芸氏王族的遗孤,封印王魄后的国师云弄。 老百姓就是这样,越是苦于现在的统治,就越是怀念以前的王朝。再加上以前作为大王子与云弄所积累的民心,此消息放出,不但没有损害上川近在民间的威望,倒是让他与“黑暗腐朽”的上川统治划清了界限,从而得到了更多的拥护。 而选定之王与神兽离开王土之后,天灾频繁,战火不断,人间已成地狱。 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谁呢? 说穿了,都是因为神兽擅离职守,因为王擅自分离王魄违逆天道。 但人们却只是把这场浩劫的源头都归结在上川王朝的统治上,人们永远都只注意自己看到的东西,经常会忽略问题的本质。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我和上川近却得到了最为热烈真挚的欢迎。 真王回归,神兽赐福,百废待兴,在上川王朝风雨飘摇的时刻,昔日的芸氏王子迎来了他最佳的登台时机。 这一刻,他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权柄与荣耀。 北方潜伏的军队响应王令,云集待命,而我和上川近带领的飞行兵也从南部行进,两边军队成合围之势,逼近王都。所过之处城门大开,势如破竹。不过半月,便聚集十万大军抵达卞城外。 夜色深浓,连绵的军帐像暖色的海洋,接连的胜利令将士们豪情万丈,围着篝火高唱军歌,上川近作为最高统帅,用自己的头盔向那些最勇猛的战士敬酒。 我不喜欢军营里那种带着血腥的肃杀,于是远远站在军营边上的小山坡上,一边给军营做魔法保护,以防敌人的突然袭击,一边默默注视着那个穿银铠甲披黑披风的男人。 黑发簪起,佩剑在腰,炙热的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唇角冷硬的线条,微笑自信而内敛。 自从记忆合一后,他比以前更平易近人,体恤属下,也更像一位王者,恩威并用,以雷霆之势迅速整顿收复破碎的河山。 他说要颠覆上川王朝,他做到了。 他说要为家族复仇,他也做到了。 只是这一路走来,这步步为营的谋划后,究竟牺牲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呢? 我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冷,正要转身回军帐,却不料身上突然一暖,一件斗篷披在身上。我回过头,不禁大吃一惊! “七……七殿下!” “凌儿……” 上川迟的脸色比以前苍白憔悴了不少,看起来更加瘦高。那双记忆中清澈明亮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问题,看起来黑 沉如地底的深潭,除了那间或如地狱之火般闪过的一抹酒红色,再也看不见别的光亮。 我下意识向四周看,上川迟却微笑,眼睛看着我,“不要担心,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必用神息探测就知道他并没有说谎,看了眼军营那边,见还没有人注意我们这里,于是飞快地施了个咒,将我和上川迟的身形隐去,才低声问:“你怎么来这里了?不要命了?” 上川迟的眼睫轻轻颤动一下,冰冷仿佛没有生命的眼睛里突然绽放出光彩,“凌儿,你将我隐藏起来,不让人看见我,是因为你在担心我,对吗?说明我在你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对吗?” 他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看见他右手手臂上系着的一条丝带,那是上川近交给江平的发带。 我的发带。 我皱了皱眉,抬起头刚要说话,却为上川迟眼中那深刻的绝望和痛苦所震撼。 “凌儿……”他垂下头,轻轻亲吻我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虔诚,“我想你……” “喂……你放开我……”我想甩掉他的手。 “凌儿,你离开的每一天我都疯狂地想念你,你的气息无时不在,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你的样子,耳边也都是你的声音……” “喂,上川迟,你体内的神兽之血又开始产生作用了……你冷静点!” “凌儿……”然而上川迟还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唤着我的名字,紧紧抓着我的手,贴在他面颊上。 他的脸和他的手一样冰冷,感觉不到一丝热度。 “凌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上川迟看我的目光浓烈到让人窒息,他的双手慢慢覆上我的脸,拇指摩挲着我的颧骨,其余的手指插`入我脑后的头发,将我的头稳稳禁锢在掌中。 “这里是王的阵营,你……唔……” 他眼中的酒红色越来越盛,还没等我说完话,一个冰凉的吻便沉沉地压下来!嘴唇被用力撕咬,牙关被启开,长舌不容阻挡地侵 入,来势凶猛如饥饿的野兽!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猛地推开上川迟,觉得口中已经有了隐隐的血腥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手中幻出一把金色的长弓,瞬间搭箭引弓,箭头直抵在他脖子上,怒喝:“放肆!” 上川迟被我推得后退几步,瞥了眼抵在他要害处的箭锋,不为所动,轻轻擦了擦嘴,像偷吃到点心的孩子,笑道:“放箭吧,凌儿,你不知我有多想死在你手里。” 我愤怒地瞪着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昔日的生机勃勃阳光英气已经被杀伐予夺的权势磨得没有了踪迹。他依旧痴迷地看着我,并没有一丝惧怕,看得出,不是因为他笃定我不敢下手,而是真的如他所说,对于我所施加的任何伤害,他都甘之如饴。 拉弓的手微 微放松,继而那金色的一弓一箭也随之慢慢淡去,最后消失不见。 我知道这一切不能怨他,上川迟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我的两次输血。 神兽之血虽有救死奇效,但血中带着神息,倘若喝得多了便会时时处于神息笼罩之中,难以自拔。 渴望而不得,便成刻骨的折磨。 如此看来,即使是救了他的命,会不会也是一种罪孽? 突然又想起以前不知从哪位仙人口中听说的宿命论,即天道有常,命不可改,逆天而行终不得善果…… “对不起。”我低着头说出这三个字。 上川迟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 “你说什么?” “对不起,阿呆。”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想办法帮你的,让你早日摆脱这种折磨……” “为什么要道歉?” “如果不是因为你身上有神兽之血,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变成怎样了?”上川迟突然很敏感地问。 “上川家的七位王子中,你本是最善良的,不会忍心让生灵涂炭,不会枉杀无辜……” “所以我现在就罪大恶极了?你……果然还是瞧不起我……”上川迟轻声说,那样轻的声音就像深秋夜晚沙地上结的冰霜,听着都让人整颗心微微颤抖。 “我没有瞧不起你!” “那是什么?”上川迟提高了声音,因为激动而瞪大的眼睛衬在消瘦的脸上,显得下颚更加削尖,“我只是想变强,这样你才能看得到我……” “我一直都看得见你!”我打断他,“而且你想变强,并不意味着你可以肆无忌惮牺牲无辜的子民!并不意味着你可以违逆天道与王作对!” 上川迟面无表情,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攥得骨节发白。他咬着嘴唇许久没说出话来,正当我有些后悔是不是话说得有点重,他却轻笑一声,道:“你还是那么偏心。” “凌儿,你和一百年前一样,还是那样偏心……”上川迟重复道,然后解下系在手臂上的发带,紧紧攥在掌心中,他微微侧过头去,以至于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平心而论,如今这场战争……究竟是因为谁?颠覆我们上川家的,要灭我们族的人,究竟是谁?” “他没有说要灭你们,只要你投降,我可以保证你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后呢?”上川迟冷笑着问,“趴在他脚下苟延残喘?看着他的脸色提心吊胆过日子?” 我看着这位上川家最小的王子,却无言以对。 是的,即便是最没有权势的七王子,也从不会沦落到要看别人脸色行事,王室的骄傲,不可逾越的权威与尊严,让他们无法接受异姓的统治。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因此才有了王朝变更时的混战,才 有了上川近的仇恨,才有了不断轮回的浩劫。 恍惚间,那日在树林中所遇白衣男孩的话又回荡在耳畔: 不断的战争,死伤,鲜血……短暂的和平总是被颠覆……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王与神兽的设定…… “凌儿,你总是护着他。不论他如何利用你,骗你,你还是会原谅他,会帮他。”上川迟说着将手中的发带递到我面前,银白色的发带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柔软的带尾垂下,在夜晚的微风中轻盈飘舞。 “薛影本已经找到克制神兽之血对我影响的办法,只要我连续服药满三个月,其间不与你做任何接触,哪怕是你用过的东西也不可以,便可以永远摆脱这种蚀骨的折磨。但是,如果与你产生了接触,神兽之血对我的影响就会变本加厉……” 看着那条发带,我已经隐约猜到了下文。 上川迟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快得几乎一闪而逝,“是的,在最后一天,他们在我的枕下发现了这个。” 我想到上川近当初将发带交给江平时的情景……那么轻描淡写的神情, 那么随意优雅的动作…… 仅仅一杯茶的时间,他便做出一个如此残忍的决定。 “但是我并不恨他。”上川迟又说,“而且我早就知道他会在那天派人来捣乱。”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凌儿!”上川迟扳住我的双肩,看着我的眼睛,表情极其认真,“因为我不想从此以后与你断了联系,我渴望见到你,即使只是幻觉也好。我不想让他成为这世上唯一与你紧密相连的人!他是王……而你是神兽……不论我怎样做,都无法改变……” 面对这样的上川迟,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偏过头去,不与他对视。 “神选择了他,而我选择了你。”上川迟的声音已经有了一丝哽咽,“凌儿,即使这样,你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么?” “阿呆。”我将上川迟推开,“你可能自己感觉不到,但你现在还是在受神兽之血的影响,回去吧,离我远一点对你才好……” 上川迟低着头,细碎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把斗篷给了我,因此一个人站在城郊的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所以……我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我不答话,因为我再也不想说任何一句会伤害到他的话了。 “仅仅因为他是王,你无法背叛他,还是……”上川迟缓缓抬起了头,瞳仁中那如火焰的红色光芒完全遮住了本质的黑色,这使他看上去就像冥界王子,绝美而危险。“还是你真的爱上他了?” “阿呆,你的眼睛……不对,这绝不仅仅是被神兽之血影响的后果,你究 竟对自己做过什么!” “凌儿,你真的爱上了他……”上川迟不回答我,只是自问自答,紧接着他的嘴角微微一扬,勾起一个充满魅惑的笑。“你知道爱上他的女人,最后的下场会如何吗?” 我默默收回了扶向他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跟我去见一个人吧,凌儿。让你知道我二哥是如何死的。” “是慈美人?”我问。“我为什么要去见她?” “慈美人最爱的花是将离花,而你这一世正是借将离兽之身回来的,难道……你觉得这仅仅是个巧合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顶着锅盖跑上来接受抽打!这周事情太多了,忙得团团转~~~一直没更新!罪孽啊! so……从今天起,一直到完结,应该会日更!!!!(^o^)/ ps:将离这个伏笔终于用到了!!太久了大家是不是都忘了这茬了?还有好多伏笔都要开始收尾了,木瓜鸭梨山大啊~~~ 第七十二章 我本以为上川迟会带我去关押囚犯的天牢,但他只是将我带回王宫,避开所有的守卫,向王宫内稍微偏僻的一片宫殿走去。 见我稍微迟疑,上川迟回过头看我,目光有些自嘲,“怎么,凌儿,到现在你还是怀疑我会害你吗?” “没有。”其实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以我此时的法力,自由出入王宫不在话下。如果我没有把握周全而退,在这两军交战的紧要时刻,即使再好奇我也不会贸然前来。 我加快脚步跟上他,“为什么是这里?慈美人刺杀王子便是重罪,怎么还能住在宫殿?” “你看了便知。”上川迟默默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继续带路。 随着周围宫殿的景色渐渐熟悉,我意识到这条路正是通往慈美人以前的住处——云飞殿。只是和以前不同,这里不再是宫娥往来穿梭。楼宇殿阁漆黑一片,花圃之中杂草丛生。虽然不至于太过凄凉,但从回廊间石板与木栏上的灰尘来看,这座宫殿至少也空置了半月之久。 我们走到正殿门前,上川迟双手覆上门闩,大门应声而开,宫殿里瞬时灯火通明。这里以前是慈美人的寝宫,但此时却空无一人。 “人究竟在哪里?” “别急,现在还不方便见她。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上川迟说,然后便走到床榻旁边的橱柜面前,从里面翻出一个狭长的锦盒。 我将锦盒接过,打开,里面放着的正是云弄——也可以说是上川近的木笛。刚要伸手将木笛拿出来,上川迟却轻轻一挡,道:“且慢。” 我抬头看他,那酒红色的眸子妖娆而艳丽,像最美的罂粟。 “凌儿,这木笛上面……附有慈美人的记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了上川迟许久,又低头仔细去看那笛子,才注意到那笛身正流动着微弱的深紫色光芒。 抽取别人的记忆,还有这种鬼魅般深紫色的标记……绝不可能是正经的仙术。 “是……你命人这样做的?” “不,我亲自做的。” “……你究竟在想什么?这可是黑巫术!”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看见上川迟都觉得他和以前不同,眼中的红色也越来越浓。原来竟是沾染上最为人所不耻的黑巫术! “是黑巫术,没错。”上川迟乖乖点头。 我几乎要被他气晕,“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之所以世人对黑巫术痛恨入骨,就是因为它可以让人在很短的时间内获得极高的法力,杀伤力极强。代价却是与所释放法力相对应的反噬,而施法之人往往痴迷于这种凌驾于一切的力量,心甘情愿地让这种反噬一步步蚕食自己的血肉,从皮肤最脆弱的眼睛开始,慢慢的,直到沦为骸骨…… 面对我的愤怒,上川 迟却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半晌,才轻声说:“我就知道,凌儿,如果你知道我学习黑巫术会是这个样子,你会生气,会为我担心……我很开心……” “上川迟……你是疯子吧,是疯子对吗?” “也许是吧。”上川迟刚刚一直冷着的脸也有了笑容,嘴角调皮地向上扬起,“且不论别的,凌儿,我只最后问你,想不想看慈美人的记忆?想不想知道慈美人的秘密?” 面前的小王子依旧用他那恋慕的目光看着我,脸上带着笃定的笑容。 我看着上川迟,仍是说不出话。 如此偏执激狂,如此不计后果……倒是和上川连有些相似,不愧是兄弟。 可是如果不想知道答案,我又何必走这一趟? 最后,我终是深吸一口气,将上川迟挡在锦盒上的手推开,然后将里面的木笛拿出来握在手中,慢慢闭上眼睛…… 接下来,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离开地面,感觉整个人都迷失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所有的感知都慢慢失灵,直到我再次睁开眼睛,却惊奇地发现我不再是处于自己的身体内,而像灵魂被抽剥出肉体,附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用另一个人的眼睛在看这世界,体会着另一个人的感情与思想,就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回忆那些藏在心底的过去…… …… 今年又是个灾年,家里已经没有多少存粮了。 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咳嗽,据说是得了一种叫肺痨的病,哥哥为了给我看病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再这样下去,活不了的可不只是我。 于是这天晚上,趁哥哥睡熟,我用最后的力气走到村外的深山里,拼命往那些平时村民不敢去的小路岔路上走,越走越深,直到我觉得哥哥再也找不到我,才松了口气,然后瘫倒在地。 我以为自己便会这样死了,然后会被野兽吃掉。 但是哥哥可以好好活下去,这样一想,我倒是有些开心…… …… 我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竹屋里,屋子里满是药香。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就坐在药壶旁,用扇子轻轻扇着火。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碰到了神仙,因为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醒了吗?”白衣男子听见了我的动静,抬起头温和地问。 他的声音真好听!黑色的眼睛像清澈的泉水。他走过来扶起我,给我喂了一碗药,然后便出门去了。 接下来很多天,白衣男子都会很细心地照顾我,但他不怎么跟我说话,而且只要看我没有大碍,便会离开竹屋,在外面呆上一整天。 每次他开门离去时,我心底都有些莫名的失落,而在房门开阖的瞬间,我总会闻到一股很好闻的香味。 我一直很好奇竹屋外面究竟有什么,但因为身体的 原因,我一直无法下床。 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让这位谪仙般的人天天如此顾念。 …… 白衣男子的药真的很神奇,我这从小就有的毛病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就让他给医好了。 我本该是个病死的人啊,如果没有他…… 默默地喝下他喂给我的药,偷偷去看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睛……我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快。 “阿慈。”他轻轻唤我的乳名。“你的病现在看着无碍,但日后还是要常年用药石调理,我以后不能一直这样在你身边照顾……不如,你跟我学些简单的医术,以后便可自己调理自己。” “是,师傅,请受阿慈一拜。” 尽管在听见他说以后不能一直这样照顾我时有些失望,但我仍心怀感激地跪拜于地。 今生今世,哪怕只是师徒的缘分……也好。 …… 我终于看到竹屋外的景象了! 那是满山谷的,一望无际的芍药花! 而我也注意到,芍药花丛中有一个围栏,里面竟然养着一匹雪白的小马驹。只是那马驹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沉睡不醒,没有一丝生气。 而师傅每天都会采集芍药花的露水喂那马驹,日复一日,从不间断。我问过师傅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他只是望着远方,很久,才淡淡回答: “终有一日,她会醒过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师傅的眼睛一直看着山谷尽头天地交界之处。 那样的目 光我永远不会忘记,就好像在回忆着什么重要的人,饱含着刻骨铭心的思恋与眷念…… 师傅一向是个云淡风轻的人,除了每天从芍药花上采集露水喂马驹,似乎没什么能让他放在心上,即便是我这个徒弟,他也并没有表示太多的关注。随手救起一个无辜的路人,我想对他来说,我们的关系可能仅此而已吧。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师傅如此牵挂呢? 很好奇,也许……也有些妒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常喜欢偷偷在角落里看着师傅,那白衣如云的身影,完美到不真实。 师傅有一支木笛从不离身,但是我却从未听他吹起。只是在偶然间的一个夜晚,我看到师傅坐在山谷的满目星空之下,轻轻摩挲着那支木笛,低声呢喃出一个名字: 凌儿。 …… 我跟着师傅学习医术,每天上山采草药,研读医书,一晃便是三年。 终于知道芍药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将离。听说我们这个时代的神兽也是从将离花中出世的,但将离兽自出生起便先天不足,而且已经失踪了多年,二王子上川连曾下严令搜查,却一无所获。 通缉令上说是叛国国师云弄拐走了神兽,村子里的人都不相信,觉得像国师那样好的人不可能叛国,也不可能做出拐走 神兽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只是……我看着花丛中的白色马驹,再看看总是望着远方出神的师傅,仿佛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再也不敢开口多问一句。 …… “阿慈。” 一夜晚归,师傅叫住我。我有些心虚,因为昨夜采药时我在谷底救起一个中箭之人,并把他送回了所属的军营。但师傅曾有过严令,绝不能与外界任何人联系。我隐约觉得师傅并不是一个平凡之人,所以此事定瞒不过他。 果然不出所料,师傅看了我半晌,并没有出言责备,只是叹了口气,道:“阿慈,我要离开这里了。从今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忘了按时吃药,我给你的医书要好好研习,不可荒废。” 我惊慌失措地跪在师傅面前,哽咽道:“师傅……阿慈知错了,尽管责罚,但请不要丢下阿慈……” 师傅将我扶起,身上还有草药和将离花混杂的香味,目光依旧温柔而怜惜。“错不在你,是我的原因。救人性命本是积福,但你救的人……哎,接下来如何……就 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我当时不懂师傅的意思,只是知道,但凡师傅决定了的事便无法改变。 师傅要离开了,而我束手无策。 …… “师傅……” 眼睁睁看着师傅抱起那只仍是没有知觉的小白驹,在一望无际的将离花丛中渐渐远去,连头也没有回一下,那憋在心底三年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师傅是极聪明的人,我知道他并非没看出我的心意,只是他用行动告诉了我答案。 尽管如此,我仍永远无法忘记他对我的温柔与呵护,无法忘记绝望之中他向我伸出的那双温暖的手,无法忘记一千多个日夜中那些耐心的讲解与不经意间的微笑…… 一日为师,一朝倾慕。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生命再造,即便粉身碎骨,我也无以为报。 而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走进我的心,因为它早已被一个白色的身影填满,再无空隙。 我向师傅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看着种满将离花的空旷山谷,茫然不知归处…… …… 如果我知道当日我救下的人便是二王子上川连,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多管这趟闲事。都是因为他的暴政,才导致连年的饥荒,村子里很多农户都因为无法足额缴税而被处死,我的父母也在其中。 他是我的仇人,而我却救了他。并且没过多久便被他掳入王宫,屈辱地与他日夜相伴。 我恨他,每次他接近我我都会不寒而栗,但我无法反抗,因为我还有个哥哥,我不能让他被我连累。 但如果有机会,我想我一定会杀了他。 …… 我在宫廷的画册里看见了国师云弄,果然是师傅。只 是今日,王宫外却传来捷报:二王子上川连已将叛国国师云弄于玄武城击毙。 云弄……击毙…… 我的眼泪打湿了纸上的字迹,模糊成撕心裂肺的墨团,我的指甲慢慢掐进手心,浑身颤抖地忍住抽泣。 丫鬟报连王殿下已经到了前殿,我急忙擦干眼泪,整理妆容出去迎接。 这一日,我第一次对他笑。 …… 窗外的将离花谢尽,大王子上川近已经逼到宫外,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两军对峙的战火已 经烧到王宫内,丫鬟侍从惊慌逃窜,大火将云飞殿包围。 神兽回归,便会有真正的王者,他的气数已尽,因此也就不需要我来动手了吧? 终于可以报仇了…… 我一个人坐在他专门为我准备的药材屋里,慢慢擦拭那些精致的药具,突然觉得无比轻松。大火渐渐逼近,我被呛得咳嗽不停,眼睛火辣,意识逐渐消退,就在房梁倒塌的瞬间,一个人突然冲进大火将我抱起。 “阿慈……你没事吧!” 我抬起头,他的脸上有伤,但目光却充满关切。 “王宫已经沦陷,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说过,只要上川连活一日,便护你一日周全。” 我轻轻闭上眼睛,眼泪无声自眼角滑落。 …… 原来云弄并没死。 隐忍了数月之后,他终于重新返回王都,将大王子驱逐。 与此同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天下,原来大王子上川连并不是王的儿子,而是前朝芸氏的遗孤。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与国师云弄竟然是同一个人。 不论如何,师傅没死,我的负罪感减轻许多。 终于不用再为要不要继续给上川连下药而矛盾痛苦了,因为我知道,从这些年他喝的剂量来看,这副药只要再喝一次,他便必死无疑。 夜晚,他拥我在怀中,摘下一朵将离花戴在我的头上,柔声说:“阿慈,他日我为王,必封你为后。” 我想挣开他的怀抱,因为他对我的好让我觉得要窒息。我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其实我永远无法接受他。 他甚至不知道,他亲自为我栽种的将离花,寄托的却是我对另一个人的思念。 …… 我再次从梦中惊醒。 梦里全是他为我戴将离花的身影。 “阿慈……我会等你。” “阿慈……明天我要领兵出征,你会为我祈祷吗?” “阿慈……等我回来……” “阿慈……” “阿慈……” 云弄被神兽救走之后一直下落不明,而上川连与自己的亲弟弟上川迟为了夺权争战不休,民间如炼狱,百姓已经没有活路。每一天都会有像我的父母那样无辜的人死于战争,饥荒,或是疾病, 而我的生活却奢华如往昔。 突然 有人敲门,一个眼生的侍卫未经我允许便推门而入。我立刻警醒,刚要叫人,那侍卫却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师傅的木笛。 侍卫一言不发地交给我一封信,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我疑惑地将信拆开,熟悉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追兵围困,大限将至,此物乃家传,现交与世间唯一牵挂之人,勿念。 …… 他终是喝下了那兑了最后一副药的补汤。 瓷碗打翻,碎裂满地,殷红的血自他的嘴角流出。 临死前,他看着我,平静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阿慈,其实我没有杀他,你信吗?” “我本已截获了那支木笛和那封信,却还是让人带给了你。因为只要我活着,便要杀他,而你总要面临这一天。我想知道,在你的心里,我和他究竟谁重要一些……我用自己的命,来赌你的心……可惜我输了。” “阿慈,你不用自责,其实我已经累了,最近我越来越明白,天命不可违,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唯一支持我的,便是对你抱的一点心思。现在……我知道你不爱我,也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我已经给了你哥哥一大笔钱,他今晚就在宫外接你,我死以后你就去找他,今后不用担心你们的生活……” “阿慈,我今生做尽坏事,人人都说我以后必遭天谴,但我却不信,看来……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将离花……可我说过,我会等你的……” 他说到这里,瞳孔已经开始慢慢扩散,看着我的目光也渐渐迷离。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但迟疑了一下,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将我放开。 “阿慈……我等不到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知道我再也等不到了……等不到……所以,我放你走……我……放手……” 最后,他闭上了眼。 而我的心也在那一瞬间被人掏空。 …… 爹,娘,阿慈终于给你们报仇了 师傅,阿慈欠你的都还给你了。 连,现在……我终于自由了。 我握住上川连的手,他的手上还有残留的温度。 吞下金块,我让自己躺在他的身边。 我甚至感觉不到真金入腹的绞痛,只是痴痴地看着那张仿佛陷入沉睡的脸,在他的唇上最后吻了一下。 真的很想告诉他,他其实早就已经等到了。 他早就等到了。 但是,他却再也无法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无线网不可靠啊,终于登上来了!俺的心都碎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还有更哦~ ps:阿慈救连二的情节在第三十四章,忘掉的孩纸可以回去翻翻~~ 第七十三章 看过慈美人的记忆后,上川迟对我说: “上川近找回了所有的记忆,但他终归不是那个没了王魄的国师云弄。国师的记忆只会帮他更完美地利用身边每一个人,直到登上王位,坐稳政权。” “他明知道慈美人对他的恋慕与感激,也早就知道慈美人收到木笛后会做什么,可他为了除掉二哥还是毫不犹豫地利用了她。她死了。而这是他算准的结局。凌儿,对于他来说你也不例外,明白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比你更了解他,所有人在他看来不过是棋子,而他则是那个冷眼旁观的布局之人。”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问。 “我只想告诉你,上川近那种人不可能懂得爱。他对你好只是因为你是雪凌兽,可以帮他夺回王位!” “助王夺位,这本就是神兽的使命。”我垂下眼,淡淡回答。“七殿下,这无可厚非。” “凌儿!”上川迟对我的不冷不热极为不满,猛地抓住我的肩膀,说道:“你抬起头,好好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我从小就那么喜欢你……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里就只有他!” 看着七王子那双酒红的眼睛,里面盛满委屈与哀伤,我突然觉得好累。 轻轻拨开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因为,你不是王。” 上川迟愣了一下,随即他笑了,喃喃道:“竟然还是这句话……跟一百年前一模一样……” 我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凌儿,是不是只要我成为了王,就会有机会?” “王是神选择的,并不是我选,难道你还不明白?” “明白。”上川迟微笑,“但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会杀掉每一个有资格成为王的人,直到我被选中的一天!” 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又想说我疯了吗?”他将给我的斗篷解下来,收进怀中,“回去吧,凌儿,你出来太久了。斗篷还是还给我,免得他多心又该难为你。” “阿呆,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里却无比难过,“你要知道,若是你和王作对,我只会保护王,哪怕我死。” “我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可是我已经不再是一百年前的那个上川迟了,有些事,即便是你,也无法阻 止……” 该说的已经说了,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离开之后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上川迟一直站在原地,将脸 深深埋在我披过的斗篷里,一动不动,就像深夜里一尊寂寞的雕像。 …… 或许是上川迟的执念太过可怕,或许是他最后看我的眼神绝望得让人窒息,又或许是因为心里那隐隐约约不详的预感让我无法释怀,总之,在我离开王宫以后不久,便又悄悄隐匿了身形折返回去。 站在金宫穹顶之上,俯瞰整个王宫,很快我便找到一处宫殿,那里散发的气息似曾相识,却令我极度不舒服,那种感觉和当初遇到谷宝儿扮作的西州侯女花容时一样,让我几乎是本能地警醒起来。 刚赶到那座宫殿门外,果然就听见里面谷宝儿那粘腻的声音,可是大概因为宫殿四周都被施了隔音的法术,我用尽全力也只能探听到若有若无的一些断句: “……只要上川近亲自领兵攻城,就会陷入迷阵……必定再次逼他的王魄出体。” “……仙人……七魄永久相合……” 回答她的人正是上川迟,只是他的声音略微低沉,更难分辨,但从推断来看,他应该是在说荒海彼岸几位仙人用修罗阵助上川近魂魄合一的事。因为那时仙人们说过,经此修罗,上川近的七魄便再也无法分离,很显然,上川迟是在怀疑谷宝儿的话。 谷宝儿似乎情绪激动,语调提高,紧接着她的话便十分清晰地传了出来: “为了打破他身上的仙力,这次的巫术力量极强,所以一旦王魄分离,便永远也没有可能回归,而化为兽形的雪凌兽是无法进入迷阵救援的,到时候趁其昏迷便可将之一举击毙!” 我原来一直以为谷宝儿效命于上川连,想不到真正的主子竟然是上川迟。看来七王子真的不再是一百年前那个单纯的孩子了,他的城府与权谋,丝毫不亚于上川近。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为刚刚听到的对话而感到震惊,就听身后有人叹气: “雪凌啊……我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放不下啊!” 一听这个声音我便知道是谁,将手中本已经祭出的魔法团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回头看了一眼。 “好久不见,怎么没拿你那把破扇子?” 许久不见的妙妙仙人装模作样咳了一下,看起来倒是比以前那个喜欢搔首弄姿的妖男正经了不少,虽然凤眉细眼 仍顾盼多情,但眼底难掩憔悴之色。 “咳,你……不应该来这里。”妙妙说。 我挑眉:“怎么,见我撞到了你徒儿的机密,就要将我扣下么?” 妙妙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向宫殿里望去,刚要说话 ,我便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又是九大仙人不插手凡俗,对吗?” 妙妙张了张口,没有吭声。 “别再跟我说这些糊弄人的话了。还以为我是当初什么也不懂的白十七?”我不屑地说,“我知道,你们仙人都是遵从神的旨意办事,所以有些事你们一定会管,只是事关天机,你们不说,我也不问你们罢了。” 妙妙削葱般的玉指正卷着自己胸前的一缕美发,听我这样说,动作停了下来。 “算了,先不谈别的。”见妙妙难得一见的沉重神色,我也不知为什么,立刻下意识地转移话题,似是害怕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阿呆在练习黑巫术,你怎么不管?” 妙妙一听这话,脸立刻垮了下来,“那小子要是肯听我的劝,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说着,偷偷瞥了我一眼,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不过这也不能怨他,但凡是个人也抵抗不了两次神兽之血……” “喂!当初阿呆受伤究竟是谁让我把血喂给他的!” “薛面瘫!”妙妙立刻推卸责任。 “可你也没有阻止!” “我能怎么办?难道看着他死吗!我就教了这么一个徒弟……”妙妙一脸懊恼,能看到他这样还真是难得。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息事宁人地说,“有什么办法能帮他么?如果能去了他的执念,眼下这场一触即发的大战也许就能够避免了。” 妙妙看了看我,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和妙妙仙人分开后,我便立刻赶回卞城军营。只是我事后回想,总觉得妙妙他对我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他看我的目光躲躲闪闪,并无往日的洒脱,而且最后临别的时候,他竟然跟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雪凌,以后遇事多为自己想想,别那么傻。” …… 回到卞城城郊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朦胧的晨曦之中,我远远看见有一个人一直站在营地外的山坡上,白日高高束起的长发也披散下来,随着黑色的战袍一起随风飞扬,高 贵如远古的战神。 他看见了我,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看不出喜怒,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为何一夜未归的时候,只见他缓缓抬起手,向前一挥而下,刹那间,便有数以万计的流光从他身后射出,那是燃烧着火球的箭矢,在同一时刻万箭齐发! 而与此同时,我听见军号响起,震天的呐喊声冲上云霄,用魔法隐藏着的数以万计的士兵在一瞬间如潮水般涌现,攻向卞城的城门… … “十七妹子!”燕老三穿着将军的铠甲拿着银色的长枪冲锋陷阵,在经过我身边时对我急急吼道,“你刚刚去哪里了!可把大当家给急坏了!因为怕你在城内所以迟迟不下发攻城的王令,险些延误了战机……” 我再抬起头看向山坡,已经不见了上川近的身影,于是躲过逆行的军队,飞快奔向军营中主军帐,果然见到他正伏在案前看地形图。 “王……” 他不理我,继续蹙着眉低头研究。 “近……” 他翻阅军事奏折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我,那幽深如墨的眼睛几乎立刻夺走了我的呼吸。 “对不起,我……” “十七。”他轻轻唤了我一声,走到我面前,高高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但他并没有问我去了哪里或是见了什么人,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说:“十七,我曾经答应过你,永远不会对你说谎,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那好,现在我问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外面的厮杀声越累越远,但空气中却渐渐弥漫出血腥的气味。 我回望着他,这个被称为王的男人,良久之后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要问的。” 上川近的目光仍没有从我身上移开,但最后他只是淡淡一笑,然后说:“那就好,以后再出去要披一件斗篷,免得着凉。” …… 卞城之战出乎意料的惨烈,王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上川王朝似乎已经决定背水一战,将卞城这个王都的屏障守卫得固若金汤。 虽然作为雪凌兽我有十分强大的法力,但我只能将其运用于救死扶伤,不能作为武器歼敌,否则便会因杀生而遭到反噬。 如此僵持了十余日,我们终于以牺牲两万兵力的惨重代价攻克城池。 获胜的当晚,军营里没有嘹亮的战歌, 也没有欢笑与庆贺,因为他们兄弟挚友的尸体就躺在旁边的战壕里。虽胜,但胜得太过惨烈,而且即将到来的王都之战也必将付出更多年轻的生命。所以此刻,将士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任辛辣的酒浆流进自己的口中,以此放任酒辣刺激出的眼泪流过眼角,既保全了男儿刚强的尊严,又释放出他们心底的悲壮。 上川近站在卞城城楼之上,他的身后插满了黑色的龙纹王旗。 战场的遗迹犹在眼前,四处硝烟,满目残火燎原。 我望着他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走到他身边问:“要不要我将城池恢复原貌?” 上川近深吸一口 气,道:“不用了,你的神力还是留着救那些伤亡的士兵吧。” 一想到那死去的两万兵将,我就觉得有些自责,而上川近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别又乱想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万能的力量,即便你也无法保护所有的人。” 我揉着脑门低头不说话,但在心里我却轻声对自己说: 即便无法保护所有的人,我也会保护你。 上川近左手掌中幻化出一坛酒,右手掌中现出一个酒碗,给自己倒了一碗,双手端平将那一碗酒举向前。 “敬,死去的两万将士。” 然后将酒慢慢地,尽数倒在城下。 他接着倒了第二碗酒,转过身,看着王都的方向。 “敬,芸氏的祖先。” 他再次将酒碗翻转,醇酒这次被倾倒在城墙的石砖地上,冲刷净上面暗沉干涸的血迹。 他又给自己倒了第三碗酒,低头闭着眼冥思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当他再次睁开眼,目光中却有了一种无比坚定的情绪,再次说话的声音竟有些沙哑: “敬,我自己。”说完他将这第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对我说:“十七,三日后,我要亲自领兵攻打王都!” …… 我几乎用了我所有的方法阻止上川近亲自率兵,我甚至将偷听到的上川迟与谷宝儿的话也告诉了他。他听了以后似乎也有些顾虑,秘密派人去王都周围打探,但却并没有获取任何蛛丝马迹。 经过我再三请求之后,他也终于同意和我一起暗地里潜入王都调查,但也没有找到谷宝儿口中的所谓“迷阵”。于是上川近渐渐放下心,并且轻蔑地称对方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并坚决要亲自迎战。 但我心里那种不详的预感却越来越浓烈,比之当初谷宝儿设计害上川近王魄分离还要严重。 而情况更糟糕的是,我最近几天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总是在一望无际的雪凌花中茫然地向前走,直到遇见一个白衣的男孩,男孩用悲悯的目光看着我,一直反复对我说着相同的一句话: 百年的轮回,历史的重演…… 出战的前一天晚上,上川近一直将我抱在怀里,轻轻用下巴抵着我的头。 他今天多喝了两杯,唇齿间还弥留着淡淡的酒香,声音低沉而温柔。 “十七,为什么……你一直不问我?” “什么?” “……有关阿慈的事。” “为什么要问?” “你……不怨我吗?不觉得我卑鄙吗? ” 我轻轻勾了勾嘴角,回道:“刚知道的时候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但现在想通了。” “怎么想通了?”上川近今晚有点反常,喜欢刨根问底,有点像小孩子。 我挣开他的怀抱,与他面对面坐着,“我只知道,如果现在上川连还活着,三军混战,国家动荡,遭殃的是更多的百姓。牺牲慈美人一个,换得数十万子民周全,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心,何来卑鄙?” 上川近深深地看着我,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那……那七弟呢……还有以前在山寨里,我也是选择牺牲你……你难道不怨我?” 我将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上川近放倒在床榻上,看着他轻声说道:“你做教官护佑我一世,做云弄又为了我的回归而采集将离露水维持将离兽的躯体,几十年如一日,做上川近时又教会了我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还有什么资格怨你呢?” 看着上川近渐渐闭上的眼睛,我有些痴恋地凝视了他很久,然后俯□,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主动吻他。 桌上的酒壶已经空了,连同酒一同喝下的是我偷偷在里面放的迷药。 因为神兽不能伤害王,所以我不能直接对他施法,只能借助药物。想到这里我不禁失笑,想到一百年前亦是如此。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情景,却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结局…… 我为上川近盖好被子,扶他躺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他已经 接连数月没有好好睡过,现在总算可以休息了。 化作他的样子,为了保险起见,我又拉了他的一根头发,放进换溶液里喝了下去,然后穿上王的战袍,在清晨起兵的号角吹响时,率领三军攻向王都。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晚,竟是我和上川近的永别…… …… 有了王的军队,军队的士气自然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将士们知道王的神力与神兽相当,战斗力无以匹敌,攻城时更加英勇无畏。 本来情势大好,我为了不遭到反噬,尽量把魔法攻击控制在不伤害人命却又能将人击昏的程度之内,这场战争眼看着即将完结,王军的士兵们几乎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怪风卷起,黑云覆盖了天空,我只是低头闭了一下眼睛抵御风沙,等再抬起头时,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除了漆黑的云团,什么都看不到了。 是迷阵…… 我想念诀趋开眼前 的迷雾,却发现根本使不出力气,身体像是被定在地上,紧接着便感到无数看不见的绳索攀附到我的全身,然后慢慢勒紧,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挤碎一样…… 这就是他们想要给上川近的?我的心底燃烧起怒火,奋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身上的束缚。 这时,眼前的迷雾开始自动淡去,我看到前方高高坐于王城城楼上的七王子,酒红的眸从未像今天这般妖艳而美丽。 “为什么王魄还是没有分离?” “不应该这样的……我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错……”谷宝儿低声下气地回应。 “算了,我看他也动不了了。”上川迟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确定不是替身?” “入了迷阵,所有魔法伪装全都会被洗净,绝对是上川近本人!” “很好,很好……”上川迟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懒懒地抬了抬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厌恶和憎恨。“上川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随着他的手势,立刻便有十几个身穿白衣的护国神卫将我包围,他们是上川家培养多年的王族侍卫,每一个王子都有属于自己的贴身神卫,他们由王子亲自训练,所以经常会习得王子本人的法术。 既然是上川迟的神卫,那必然是精通于黑巫术的……十几个护国神卫的黑巫术攻击,即便是我也足以致命,尤其是此时身陷迷阵,身上所有的魔法保护都 被削弱到几乎为零…… 此时此刻能救我命的,唯有一样,便是雪凌兽的法力最强的大魔法—— 天神之怒。 我的手掌慢慢翻转,手中已经化出金弓,而那边的护国神卫已经向我射出黑色的魔法羽箭! 我将金弓举起,上川迟的目光在这一刻落在我的手上,落在我手中的金弓上……然后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数千发黑巫术幻化的黑羽密密麻麻刺向我,但我搭在金弓上的手,却并没有在最后一刻拉动弓弦。 天神之怒,施展之后不仅是上川迟他们,即便是那些被挡在迷阵之外的王军将士也会被牵连致死。 那么多的人命死在我的手里,即便我逃脱了这迷阵,即便我躲过了那些羽箭,我所因此而受到的反噬也足以让我灰飞烟灭…… 哎,何必呢。 我看着上川迟,在这一刻,我终于幡然醒悟。 以前没有想到,既然神兽之血会让人时时刻刻感受到神兽的神息,因此沉迷而留恋,直到无法自拔,痛苦难耐。那么,如果这给了血的神兽死去了,那么那 个被其血所蛊惑的人,也就会因此解脱了…… 难怪当时妙妙仙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呢。 于是,我在上川迟那从震惊,到错愕,到惊恐,最后到绝望的目光里,平静地,放下手中的金弓,闭上了眼睛。 一切因我而起,便要由我而终。 所谓天命如此,所谓缘起缘灭。 百年的轮回,历史的重演…… 只是我知道,这一次,我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我听见万箭刺穿皮肉的声音,却并没有感到过多的疼痛。 据说,在人临死前,总会在眼前看到自己的一生快速回放。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总之,我是没有看到。 因为我的眼前一直只有一个人,我本以为再也看不到他了。 那么,这算不算是上天给我的另一种恩赐呢? 我这样想着,然后带着微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是多么想这样就完结了呀~~不过可惜,还有一个番外在下面,哎~~~可惜~~ 喜欢虐文的gn可以看到这里就结束了,要是看完这章想抽我的那就继续等着看番外吧!是云弄 的番外哦~ ps:文都结了,一直潜水的亲们也该出来换换气了吧!让木瓜知道是谁一直陪我走到最后哦!(⊙o⊙) 还有,今天是神棍节,说好要完结了的,俺没有失信哦!(表打我!)为了庆祝这神奇的一天,俺还发了个新文,有兴趣的可以去上面广告章或是本文文案看看,里面附有链接! 第七十四章 番外 云弄 番外云弄 “云南大理有十九峰,十九峰中的第一峰叫云弄峰,云弄峰下便是著名的蝴蝶泉,每年春天的时候成千上万只蝴蝶相会于泉畔,五彩缤纷,景色壮观……” 在路过一个旅游团时,他又听见带队的导游在向旅客讲解,相同的解说词,相同的语调,相同的表情……现在是旅游旺季,自从来这里定居之后,像这样的旅游团他已经不知道碰到多少个了。 他没有在意,本想继续赶路,就在这时,听见旅游团中有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问道:“导游姐姐,那这座山峰为什么叫云弄峰呢?” 导游小姐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在这闻名中外的蝴蝶泉景区会有人对一座山峰的名字感兴趣。 “这个……小妹妹,你看那山峰终年云缠雾绕,如梦似幻,就像一位仙女舞弄云霞……” “可是很多山峰都云雾缭绕啊,为什么只有它叫云弄峰呢?”聪明的小女孩立刻反问。 导游小姐尴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看周围没有成年旅客注意,便摸了摸女孩的头,索性不再管她,继续往前带队。 女孩没有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所以很郁闷。 “喂,小家伙!你想不想知道故事的真相呢?”这时有一个轻快的声音自后面响起。 他的脚步停住,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相传在很多很多年前,大理有一位神医,他心地善良,医术高超,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当地的百姓为了纪念他,便将他的名字作为十九峰中最高山峰的名,代代相传……后来云弄峰下出现了蝴蝶泉,每年春天吸引万千蝴蝶,人们常说是因为那位神医化作了仙。” “神医的名字是叫云弄吗?”女孩有些神往地问。 “是啊,他叫云弄,总是喜欢穿白衣,气度不凡,性情温和,据说当年连大理段氏的公主都想要招他做驸马……” “小英!”女孩的妈妈在前面喊她,“我们要走咯,还不快跟上?” 女孩抬起头看了看跟自己说话的漂亮姐姐,又看了看在她旁边站定正微笑望着自己的帅气哥哥,小嘴惊讶得微微张开。 她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呢! 妈妈又在叫她,她只好不舍得地最后看了那两人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十七,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要在家等我吗?”他转过身,逆光之中看不清她的脸,但 他可以感受到此时她那懒散闲适的神情。 “算了吧,我怎么可能在药铺里待下去?”白 十七郁闷地向上吹了吹流海,“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为了跟你搭话赖在店里不走的女客人!你说,你平时跟她们乱抛什么媚眼!” 他觉得很冤,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不是你说的让我在店里出卖色相招揽生意的?现在又把气撒在我头上。” 白十七不满,立刻反击:“喂!你知道这几百年围在你身边的女人有多少!很碍眼知道不……”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小声点,难道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是不老不死的妖怪?” 白十七做了个鬼脸,他拉住她的手,两人在夕阳遍洒的青石路上肩并肩地往家走。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他们买了很多新鲜的蔬菜,还有洱海新网上来的鲜鱼,又打了一坛家酿米酒。 今天是特别的一天,他们等这一天等了许久,真的需要好好庆祝一下。 终于回到他们在古城里开的中药铺子,白十七在出门前已经打烊关了店,门窗都上了木板。她抬头看了看那古旧的匾额,微微出神。 “云,我们这一次应该不用再离开了吧?” “嗯,只要你喜欢,我们可以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他回答。 “真的很喜欢这里,只是以前无论多舍不得,住个三五年总要搬走。”白十七喃喃地说,她看着匾额上“芸家老号”四个字,眼神里充满了久远的回忆,“这家铺子还是我们刚刚来人界的时候开的,想不到竟然一直流传到现在,连名字都没有换过呢。” 他默默地看着她仰起头的侧脸,长长的睫毛轻微扇动,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于是忍不住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揽在怀里。 “放心吧,过了今晚,我们就会和正常人一样了。可以在一个地方呆很久,生儿育女,送他们上学,看着他们慢慢长大……”他说着,在她的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谁……谁要跟你生儿育女!”白十七脸突然红起来,有些气急败坏地推开他跑走了。 他愣了一下,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拎着已经塞得满满的菜篮子慢悠悠跟着她回到家。 哎,都老夫老妻的了,还羞什么! 明明……什么事都已经做过了…… 接下来他和十七两个人一直在厨房里忙 活,准备了一大桌的饭菜来迎接他们的老朋友。 他们本以为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那些人会来和他们一起庆贺。只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人,他这时才隐隐觉得,有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正如一次居元仙人来看望他们时无意中透露的: 没有了神兽的世界,王因无法与之行神圣之礼而丧失了神力,经年累月,王族慢慢与普通人变得一样,失去了几倍于常人的寿命。随后,所有神迹渐渐从世界上消失,各种有神力的上古生物都慢慢退化,九大仙人也不再需要传授人仙术,相继遁世,不再现形于人前。由神兽来选择王者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新的朝代更迭只遵从于其本身的强弱兴衰,历史得以平稳地向前推演。 如今,那个世界与人界已经很相似了,唯一的区别就是还存在一种头上长灵角身形似白马的胎生生物,被尊为国之吉祥物,永不杀戮。 “他们不来也好。”白十七抱着冰镇过的米酒坛子,在饭桌前坐下,“我们两个自己庆祝也不错,省得被他们烦。” “好。”他找出两只精致的酒杯,也坐到桌子旁,“我们很久没一起喝个痛快了。” 白十七眼睛向墙上的挂钟瞄了一下,有些兴奋:“是啊,来了人界就没怎么喝过酒,记得我们喝得最畅快的一次还是以前在卧龙山的山寨里,那时候你还是个土匪头子呢。记得吗?” 他帮着摆碗筷的手微微停顿一下,随即笑道:“是啊,当然记得。” 白十七正在专心倒酒,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他温和的眼睛里那一闪即逝的情绪。 两只盛着透明酒浆的古瓷杯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十七拿起其中一杯,双手平端在面前,神情颇为庄重: “敬,万能的神,唔……虽然他不太靠谱,给了我重生的机会。”然后一口将酒喝光。 “敬,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放弃了他的王位,救了我的命。”她说着又给自己倒一杯酒喝掉,只是这次,她在看着对面的男人笑,满眼柔光。 “敬,我自己。”她倒了第三杯酒,目光却落在对面墙上的挂钟上,似乎很紧张,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直到钟表上的指针指向某一刻。“敬我自己,因为今天,是我的死期。” 说完,她一饮而尽。 他们最初返回人界时大约是在人界的南宋时期,因为他们身上还存有神力,因此得以不老不死,几百年过后仍是 年轻的模样。于是,他们经历了宋元明清民国解放二十一世纪……直到现在,当年作为杀手的白十七生活的年代。 九大仙人说,那个作为杀手的她在这一空间死去,现在的她便可以变为一个普通的人,而相应的,在教官死去以后云弄也会变为正常人,从此便可以经历这个世界的生老病死。 作 为已经活得太久的他们,与长生不老相比,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真实地活着才是更大的幸福。因为那意味着再也不用为了躲避邻里怀疑的眼光而不停地更换居住的城市,不用再这样毫无希望地在世界上当活僵尸,不敢和人结交;也意味着,他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所以,他们非常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连喝完三杯酒,十七很痛快地抹了抹嘴,看着坐在对面的他笑道:“还记得吗,那一晚你就是这样站在城墙上连喝掉三碗酒,当时我就觉得帅呆了,心想着以后有机会自己也要这样尝试一次,嗯,果然很爽!” 他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给她碗里夹了些菜,叮嘱道:“先吃点东西,不要空腹喝酒,免得伤身。” 十七撇了撇嘴,嫌弃道:“你越来越罗嗦了,真的要变成老男人了?” 他微微皱眉,哼了一声,佯怒道:“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别忘了我还是王,没有我你可要变成四蹄的动物。” “切,你都用王位交换了我的命,怎么还是王?”十七不服气地反驳,但还是有些心虚地小声问了一句:“那个……如果你不在了,我是不是还要变回兽啊?” 看着十七一脸苦哈哈的表情,他忍不住轻笑,说:“是啊,所以你要祈祷我比你命长啊,老婆子。” “喂,你说谁是老婆子?” “都活了几千年了,不是老婆子是什么?” “那你还是老头子呢!” “好啊,老头子老婆子刚好是一对……” 就这样一边斗嘴一边喝酒,直至夜深,十七终于拼不过酒力瘫倒在桌上。 他将她轻轻抱起,放回床上,收拾好东西后刚要准备休息,却突然想起什么,于是披了睡衣走到院子后面,将角落里一处松动的石板启开,拿出一个狭长的木盒。 里面放着的东西,是一支简单的木笛。 这支木笛样式很普通,毫不引人注意,当然,如果不是它周身流动着那种神秘的暗紫色光。 那是被附上一个人记忆的魔法光。 他看了那木笛良久,闭上眼,再次将手覆在那上面,就如几百年前初来人界时那样。 那个时候,他守着昏迷不醒的她,茫然无措地面对这完全陌生的世界,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打开锦盒,读取木笛上附着的那段记忆。 这是上川近的记忆,事实上也是他的记忆,只是失去王魄以后,那些曾切实发生的往事,也随着这被剥离的一魄而被带走了。 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回忆完整的自己。 手触上木笛的刹那,往事重现如昨昔,不论是他所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全部潮水般席卷而来…… … … … 我的全部记忆被分割成三个部分,直到在荒海彼岸的修罗阵下,看着她带着泪光的悲伤的眼,我才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便如转世轮回,一切混沌的、清晰的零星片段,慢慢在我的记忆深处拼接成一条完整的锁链,将我的生命从此与另一个人牢牢捆缚。 纠缠如斯,牵绊如斯……仿若三生三世。 正如我最爱的雪凌花,它的另一个名字—— 情定三生。 我自幼便知道自己与几位兄弟不同,那高高在上的王者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灭我族人的仇敌。我每日对他恭敬,扮演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师傅青罗仙人对我要求一向严格,我的课业是王子中最好的,人们都知道大王子近天资聪颖,文武俱佳,却无人知道那千万个寂静的夜晚我是如何挨过的。 尽管我掩饰的很好,但王还是隐约察觉到我的身份,在进一步暴露之前我决定以退为进,放手朝中大权,离开王宫云游四海,结交天下名士,并隐姓埋名于卧龙山暗中培植势力。 不久,师傅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苍翠山上有神迹显现,下一位神兽即将从雪凌花中诞生。 一旦神兽在上川家的王子中选出继承人,到时大局已定,我便永远丧失了复仇的机会。于是在师傅的辅助下,我锁住身上的一魄,变换了容貌返回王都,并逐渐获得了王的信任,成为当朝的国师云弄。 魂魄被锁住以后,我的记忆便逐渐模糊,感觉自己逐渐变为另一个人,就像沉浸在一场大梦中。我唯一还记得的只是自己的身份,前朝芸氏王子,还有这次以国师身份返回王都的任务—— 在神兽成年之前想尽一切办法将之除掉。 但是变为云弄之后我的心境比以往平和很多,对于仇恨的执念也渐渐变淡。相比于颠覆上川,恢复芸氏,我更愿意看到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我想如果不是师傅的叮嘱,我几乎就要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终于等到雪凌花盛开的那一天,苍翠山顶,王与文武百官上山朝拜,迎接新任神兽的降生。作为国师,我遵从王的命令,亲自为雪凌兽祷念咒文祈福。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对雪凌花的喜爱,在雪凌兽睁开眼睛的瞬间,我便被她那清澈的目光深深触动,仿佛生命中一直不甚遗失 的某个部分,在我与她的对视中骤然寻回。 我喜欢她。 可是,我却不得不在她成年之前杀掉她。 雪凌兽似乎很喜欢亲近我,但我却不得不与她保持距离,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有可以伤害她的机会。 因此,即便我知道她每日都站在雪凌殿上看着我经过天华湖,即便我知道她总是喜欢偷偷跑到红莲池畔听我吹笛,即便我知道不论我走到哪里她都默默跟在我身后……我都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接近她,怕师傅会下达最后的命令。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一只没有幻化为人的神兽有如此的感情,我甚至无法想象她变为人形后会与另一个男人纠葛不清,那是我无法忍受的。 师傅看我的目光日益复杂,我却觉得自己在发疯的边缘。 因为一魄被锁,每隔一段时间那被锁住的魂魄就会反抗束缚魔法,让我痛苦不堪。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反抗愈加频繁,也愈加难以忍受。 终于在一个夜晚,锁住的一魄脱离了魔法的束缚,在那短暂的片刻,雪凌兽竟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看着倒在地上的我不明所以,凑上来查探,却不慎触到了那游离出来的一魄,竟然变为少女之身! 她惊奇地看着我,喜悦溢于言表。 “我是凌儿!”她笑着对我说,“雪凌花的凌,雪凌殿的凌。凌儿!”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身上被锁住的一魄竟是王者之魄。 因为神兽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变成人,一种情况世人皆知,即成年后感应到王者之气。还有一种情况因为涉及到有违天道的封印分割灵魂,所以闻者甚少,即王者的王魄直接附着在神兽的身体上,便可令其化为人。 这就说明,我是未来的王。 王魄重新被束缚回我体内之后,凌儿又变回雪凌兽。她更喜欢缠着我,而我也不再回避她,越来越多地和她呆在一起。 红莲池畔我为她吹笛,教她各种草药的用途,告诉她怎样用雪凌花酿酒,给她讲述外面的世界……她神往而专注地看着我,就好像也随着我走过万水千山,飞越荒海,游览仙岛……那时我对自己说,终有一日我要带她离开王都,离开这冰冷没有人气的地方。 几十年弹指一瞬,老王病逝,神兽成年,然而因为我将王魄封印,所以凌儿无法变人,未来之主没有出现。 我竭力延迟着体内另一个人的回归,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变回大王子,与凌儿的所有记忆将不 复存在,而凌儿也终将卷入血腥残忍的权力争斗。 我不想,可我无能为力。 这一天还是来临,当王魄冲破束缚与其余六魄合一,我听见身后有人奔跑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她,可我再也无法回过头唤她一声“凌儿”。 七魄相合,上川近苏醒。 作为国师云弄的记忆,便到此为止了。 …… 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当我再次清醒,却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赤`裸的少女。她突然上前紧紧抱住我,欢快地叫道:“你是云!”连眼睛里也盛满欢乐。然后便向我俯首跪拜,誓约忠诚。 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弄是不是应该已经将神兽除掉了?我仔细回忆,却一点也想不起魂魄被封印以后的事。 王宫内有士兵巡逻,我让她将我藏起来,她把我带回雪凌殿,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就是被选中的王。 真是天助我芸氏! 雪凌刚刚变成人,很多事都不懂,我也惊讶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耐心,竟然能沉下心来手把手教她,从吃饭到穿衣,从识字到下棋……她似乎很喜欢以前的云弄,把对国师的全部依恋都转移到我身上。 这样很好,这样不论我让她做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师傅和我有一个计划,只要牺牲雪凌一人便可以成大事。 我们在等待最佳的时机,在这之前我一直秘密住在雪凌殿,每日与雪凌朝夕相对。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不喜欢她叫我“云”。从刚开始的不在意,到越来越懊恼,甚至会忍不住像傻子一样去纠正她。 我竟然在吃自 己的醋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便觉得十分荒唐。 她是神兽,我是王,她是兽,我是人,我怎么可能会对她动情?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在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驻在她身上,我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憧憬地眺望王宫外面的景色,喜欢她缠着我给她描述外面的世界,喜欢和她并肩躺在雪凌花下辨认漫天星斗…… 时机已到,师傅问我为什么还不执行计划,我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一向将家国之仇放于首位的我,第一次犹豫了。 然而我的犹豫,并没有改变事态的发展。 她还是死了,就死在我身上。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化为飘零的雪凌花……魂飞魄散。 那一瞬间我的痛苦超过了我的想象,我从未料到可以如此在乎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仿佛犹在眼前,却终归像不留痕迹的风尘,销声匿迹。< br>我疯狂地叫她的名字,感觉像是有人生生从我的心上挖走一块肉,我不断提醒自己她这样做是为了云弄,跟我没有关系,我还有没完成的使命,我不会为一个女人舍弃自己的江山…… 可是到最后一刻,我还是将自己的王魄分离,缚住了她渐渐消散的灵魂碎片。 我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如何,可是我却做出了这有生以来最不明智的决定。因为那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 想和她在一起。 …… 这一次失去意识持续了很久,只是我没有想到会长达一百年。再次醒来是在一处温泉里,那时游离的王魄刚刚从人界回归,我的脑中一片混乱,眼前是错乱的画面,有时会看见陌生的海岛,有时会看到长满芍药花的山谷。但不论在哪里,我似乎总能看到一个让人无法割舍的身影。 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我的身体无法动,大概是因为七魄分离了太久。但这时我察觉到有人慢慢靠近我,于是我猛地睁开眼,看到了她。 几乎是本能地,我将她揽入怀里,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极其重要,虽然我并不知道她究竟是谁。 她挣开我逃走了,而我却无法追她。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因为我知道潜在我身体中的云弄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他正努力地封印王魄,我没办法阻止他。 我不知道这一次睡去还要多久才能醒来,我害怕那仅存的一点记 忆会在下次重新变为上川近时彻底丧失…… 热气腾腾的的温泉熏得我意识越来越模糊。 她的脚步渐渐远去,可我却连回头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 终于变回了我自己!我觉得状态很好。想不到只是封印一魄而已,竟让那其余六魄有了自己的意识,险些让我这个正主再也醒不过来! 这中间我忘了很多事,记忆还停留在当初要化身云弄返回王宫的时候。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知道现在上川氏被上川连搞得已经到了倾覆的边缘,而自己是真正的王就好。 与莫迁他们取得联系后,我立刻返回卧龙山,本想好好沐浴一番,不料却碰到一个有趣的女人。她长得还算美,但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她居然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难道在我忘记的那些时间里,我们曾有过什么牵绊? 后来得知她是神兽,我便觉得不足为奇了。王与神兽之间会有感应,也许这就是她对我来说有些特别的原因吧。 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的身手还可以,但若 要把她派去王都执行任务还差点,于是我难得耐着性子,教她识字,教她射箭,教她近身格斗……燕老三说我越来越喜欢笑了,莫迁也说我对她的事格外上心,我都一笑置之。 她只是神兽,听从王的吩咐,唯王命是从,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我逼着她来我的书房里看书,逼着她去操练场练习,不让她吃山鸡,甚至把她骗进芸家的地宫,让她爬了一晚上树藤才从里面出来……我发现自己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喜欢看她对我敢怒不敢言的嗔怒神情…… 我看到了她画的那张骂我无耻的丑丑的画,竟然会像宝贝一样收好,还时常将它拿出来看,想到她向画甩飞镖的样子便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从不知道我会人界的语言,当然,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奇怪的字符来自人界。 我带她去看雪凌花,送给她发簪,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想对她好。 一天深夜批阅文件到一半的时候,我不自觉地轻轻唤了声“十七”,抬起头才看到对面那张空空的桌案,仿佛又看见那个支着头翻书叹气的人……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醒悟,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音容笑貌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决不能放任自己再这样下去了……我看着窗楞上她送给我的雪凌花花环,这样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