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耘》 一 人类的历史长河是继承和发展而来的,每一段人类历史都有它的局限性。人类的智慧是很难超越的。总不能用今天的知识和观念,没完没了地批判昨天,只三言两语就把先民和伟人,几乎每个人都搞得灰头土脸,拿不到台面上来。 我们要学会宽容和赞美。 有时,开拓者并不是胜利者。 ——《开拓牛》 *** 岁月留痕,乾坤轮转。 一九五一年八月二日,被任命为土改工作队队长的李国梁刚参加完湘南县委举办的“土地改革骨干训练班”,即带领五个工作队队员进驻米市桥乡米市桥村。 人们通常说的米市桥其实就是指米市桥村,位于湖南的天堂山北麓,离县城四十五华里,两百五十户人家,沿潭水呈蛇型依上而下自然成街,足有三里,街道在清朝时就用大青石铺筑而成,二百年多年了,每家每户的门口都保持着清朝末期那种清一色的商铺模式,一边是可上可下的门板,平日里是不取的,只有到逢市了才拆下,一边是半个人高的货台,全部用木做成,各家经销的品种依次摆在上面,副食、布匹、南杂、百货、竹木行、收购废品,让人一目了然。街上李姓人家最多,有九十来户,夏姓有五十多户,杨姓有七十余户,三家最大的姓氏经过明清三百多年来生息繁衍又各自成了一个湾场,像一个巨大的品字,把整条街一分为三,外地人习惯称上铺李家,中铺夏家,下铺杨家;而米市桥人习惯在口头上称呼为李家湾里,夏家湾里,杨家湾里,中铺一个大广场,足可容下两万人,一个由街上住民共同出资修建的大戏台位居其间,历来是米市桥的热闹中心,每有节日喜庆,由主家请来的戏班子,在台上杂耍、演戏、吹拉弹唱,都是为了吸引乡民的眼光。有时遇上一些当地的乡政府或保甲等有头有面的人物,需要发号施令的,也会站在台上成为主角,拿着纸做的话筒对着下面吆喝,无非安民告示之类。这里的墟市为三天一墟,待赶集那天,邻近三个县的小商贩汇聚在一起,人头踊跃,成交旺盛,是湘南最大的墟市。 米市桥东边是潭水,由南向北注入湘江,西边是一片沃野的平原,其中属于李、夏、杨三姓的良田就有三千多亩,用当地的话说,“好鸟难过米市桥”,那是撒下种子就有饭吃的。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土生土长的米市人不善商贾,街上三十余户小商小贩都是外来的五门杂姓,这些人先是租赁门户,积累一些钱财后就买了街上的铺位,农商互补,倒也相安无事。 走在最前面的是土改工作队队长李国梁,他今年二十一岁,山西人,一米七八的个头,浓黑的眉毛,双眼皮底下是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是那种眼神胜过言辞的不多见的男人,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就很少有时间闲过,年轻有的是激情。四个队员都是本县人,只有一个女性,叫何如芬,十八岁,她是三月通过考试加入革命队伍的,工作组六个人全部都是着一身灰色的干部服,后面背系着铺卷,肩上一个黄挎包,一顶麦杆草帽,脚上是解放鞋,从县城早上六点出发,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跋涉,到达米市桥。 李国梁带领工作队还未到米市桥街口,人们的眼光已齐唰唰地注视着他的身上,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跟“咚咚哐哐”的锣鼓声夹杂在一起,乡政府的乡长和主席早已带一帮人在街头迎接,“欢迎土改工作队!”的大红横幅和街道两旁的“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标语朝相辉映,一时间,街道两边熙熙攘攘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形成了一道夹道欢迎的气氛,在人群众星捧月地簇拥下,工作队来到了乡政府。 米市桥的乡政府在中铺的夏家湾边沿的一栋建成不久的大院落里,这里曾是国民党第一六二师师长夏明德的公馆,跑马楼式的造型使它与周边那清末后期老村舍形成鲜明的对比,三栋房子刚好一个凹字,左面一栋大礼堂,中间是两层楼的有着四十多个大小房间的办公楼,右面是一排平房,庭院的中间和房子的四周种了许多李树,荫蔽得人一迈入院子,就感觉到一股透心凉,在乡长的引导下一行人上了二楼,那四周肥沃的田园风光和远处蜿蜒青葱的群山,尽收眼底,真的是一处气派非凡的大宅门。李国梁刚来湘南时就听说了夏明德这么一个人,他是黄埔五期生,历任北伐军伺从官、团长、抗日战争任远征军师长、国民党六十二师师长,一九四九年九月随陈明仁起义,后来不知去了何方,他是夏氏宗亲中引以自豪的人物,如今见到这场景,不难想象出当年的威风情形,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二楼的小会议室里,那里为客人准备的糖果花生都已经上好,还切了几个鲜红的大西瓜,李国梁向迎候的在场人员将工作队员的身份和职务一一介绍以后,屋里便寒喧和客气了一番。 虽说是乡政府,乡长和主席都是地主指派,乡长李端生是地主亲信,主席夏礼平是破产地主,按照县委的部署,工作队的同志集中居住,吃饭由乡长指派地主轮流供送,不直接和贫雇农打交道,而是从侧面访贫问苦,掌握情况,监视地主。 二 一条青石板铺成的驿道,从潭水河边由东向南一直延伸到群山幽谷的天堂山,弯弯曲曲,忽高忽低,被来来往往的人流踩踏得油光泛亮,凹陷处也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和小草,这些蔓生的植物无声无息,一小棵一小棵的为自己抢占那一席之地,只需一丝的阳光就十分地灿烂,争的几寸斜晖肆意掂起脚比比谁更高,谁更绿。这路存在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已是无法考稽,里里外外的人一代又一代沿着在上面行走,虽有三四尺宽,却坑坑洼洼得连吱呀的独轮车也不能过。山里的杉木、楠竹、茶叶、蓼叶、蕨根粉、干笋、腊肉、草药、猪仔、木碳都得肩扛手提,贩进贩出的商人只得请人搬运这些东西,米市桥人称“挑脚”,李有根和他父亲李家富常常替人做这类事,这行当不需本钱,一根扁担,两根棕绳就可揽下这活计。 李有根的家在中铺夏家的土地祠里,这儿靠近潭水河边的桥头,本是米市桥人供奉土地公婆的地方,祠堂看上去跟一般的寺庙没有两样,石柱、木梁、菩萨、壁画,中间是一个大厅屋,左右两边各一个偏房。大屋的正中塑有土地公婆的泥像,那褪得看不出原色的“有求必应”横幅下,是一副“我敬神一诚有心,神赐我万福无恙”的对联,种田人对土地公婆是极其虔诚的,斑驳的墙壁上还依稀寻得出从前那些捐助钱物者的芳名,具体的年月已是模糊不清,每当新年伊始和其它节日,人们就会依照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老规矩,带着纸钱、香火、蜡烛,敲锣打鼓,燃放鞭炮,男女老少,跪而祭拜,求得风调雨顺。 李有根和他父亲李家富先前并不是住在这里。 李有根的母亲在他四岁时就跟一个外地来卖草席的生意人走了,主要是不满家里的穷,这件事情还给米市桥留下了一个话柄,男人们只要和自己的老婆有点隔阂,就套上了这么一句话,“那卖席子的人来了啊”,人们就知道在夫妻之间是伤害很深的话了。先前李有根的爷爷在世时,家里还是有屋有地的,后来的兵荒马乱,再加上李家富不善活计,日子越来越穷,熬不过就把房和地卖了,在来土地祠之前,先是在对面山坡上的废窑洞中住过一段时间,那地方每当下大雨时,就如同是水塘一般,身子像牲畜样卷缩着,根本没法住,后来见这土地祠平常也没人管理,就试着在这里住了下来,因为是公产,街上人也没有哪个愿意管这闲事,到现在就挨着在土地祠里。 工作组到达的第二天,李国梁带领队员王国生来到了土地祠,他是听了贫协主席的介绍后,才知道这里的住户叫李家富,名字听得象有些殷实,实际却完全相反,李国梁来到他家时,李家富已上山砍柴去了,李有根还在床上躺着。土地祠里土地公婆的塑像原来安坐在神台上的,如今这神台已被有根父子当作窝了,那泥塑的土地公婆就搁浅在角头,也不知是出于心里的报复还是蔑视。 “屋里有人吗?”李国梁朝里面喊了一声。 “哪个?”荫暗处李有根答应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而且十分模糊。 李国梁寻着声音,见神台上有一个人,年纪跟自己差不多。 李国梁看那人坐了起来,就问:“你是李家富的崽吗?” “是啊!”李有根一边说,一边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 “你父亲呢?” “不晓得。” “你家里没有房子吗,要住这里?”李国梁不解地问。 李有根不知来人何意,身上还背着一杆盒子驳壳枪,以为要赶自己出去,就说:“我早就住在咯里了,几年了,街上的人都晓得我是咯里的。” “大白天的,你怎么不出去作事啊?” “做什么事啊,没田没土的。”李有根挪动着柳条似的身子,那模样生怕受到伤害。 “我们是土改工作队的,你不要害怕。”王国生的眼睛里充满着善意。 李有根听到是工作组,只知道是来分田分地的,但对自己是有利还是无利就分辩不清了,他凝滞着就凭工作队这六号角色,那些富人会心甘情愿地把积攒一辈子的田地交出来?在他的心里,对土地并不十分渴求,只不过是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住在土地祠里,遭人家白眼。自从住到这土地祠后,米市桥就有许多人在背后叫他们菩萨的,显而易见不是一种好词,他害怕去凑热闹,因为街上的人大多看不起他,不是问你娘回来了吗?就是说供奉土地公婆的祭品好不好吃?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不知道是因为贫穷才懒惰,还是因为懒惰才贫穷,昨天下午他去田边地头拾了一篮子稻穗,估计能饱一两天吧,就一觉睡到现在,也没急想着找些事做。 李国梁四外看了一下,这个家跟别的人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除了神台被当作床以外,香炉旁边还有一口铁锅,那铁锅架在两只大土砖上,估计是这家的灶台了,墙上吊着一块木板,上面有五只碗和一块瓢,一个缺了一角的碗里还残存些剩盐,神台另一头有两个破麻袋,塞得鼓鼓的,象是衣服、棉絮之类,看到这境况,李国梁心里泛起一股凉意,他不禁叹了叹气,就对王国生说:“我们两个人把铺盖搬到这来住算了。” 三 李国梁和王国生落脚土地祠,给李有根的家里带来了不同寻常的变化,先是乡长送来了稻谷,还有乡主席送来了腊肉,这对吃了上顿没了下顿的李有根父子来说,无异于逢年过节,李家富天天到山上拾些柴草,李有根则帮助工作队找人、刷标语、拉横幅、组织开会,然后父子俩和工作队一起吃饭,街上所有的人对李有根父子的交情也一天天有了变化。李有根不明白,原来那些一惯用白眼瞧不起自己的富贵人家,现在见了他露出一般笑脸,一有机会就向他打听一些工作队的事情。 太阳下山了,余辉照得潭水河的水面一片通红,反衬在人们的脸上,喜气洋洋一般。沙滩、卵石、河水,光滑、锃亮,俨然一个天然的泳池,人在水中泡上一会,清了汗渍,也清了疲倦,燥气顿消。河池里上上下下都是人,男女老少都自然而然到河里洗澡、搓衣,米市桥人习以为常女人在下游,男人在上游,孩子们在一起追逐嘻戏,也有的跟着大人抓鱼捉虾,女人们在水里会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些街上的风流韵事,互相之间比试着皮肤的白晳、奶子的大小、屁股的尖圆,兴致时会你摸一把我的腹下,我捏一把你的胸脯。其间不泛一些蠢蠢欲动之好色之徒,会装模作样的摸鱼,乘机潜伏在水里,从女人中间穿梭,偷窥那些不经意之时泄漏的春光。女人们也心知肚明,但还是满心逗乐,胆大的会等那男的身子靠得近了,还要将男的那地方拽上一把,男人自知理亏,又孤军难敌,过过干瘾罢了。 李有根照常在潭水里一边洗澡,一边摸鱼,在米市桥人的印象中,沙子鳤这种鱼是最笨的鱼了。它们一般每条都是三四两重,大的也有一斤多,长得跟河底沙子一模一样的颜色,透过清洌的河水,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可以看出它露出的头和眼睛,整个身子却埋在沙子里,人只要小心翼翼的靠近他的身旁,用脚一踩,就十拿九稳。李有根刚抓了两条,富人夏仁义就主动游到了他的面前,满装笑容地问他:“有根侄儿,抓了几条了?” 夏仁义的母亲常叫李家富去帮他家做些小杂活,也接济过米谷之类,两家的人早就熟悉,李有根瞧了他一眼,告诉说:“两条沙子鳤。” “沙子鳤最好吃了,没点骨头,全是肉,我也踩到了一条,不多不少,送给你一起煮算了。”夏仁义说着,就把手里拴鱼的狗尾巴草递到他手里。 李有根接过来,跟自己先前抓的那两条鱼拴在一起,又潜入了水里,等他冒出头来,夏仁义问道:“听说工作队李队长他们每天都和你一起吃住,是吗?” 李有根没有看他,只说“是啊!”就自个儿游走了。 夏仁义也跟着游了过来,又问了有根:“那他们都做些什么呢?” 李有根呵着气喷了一口水,回答道:“就是看书,看报纸,还写字呀。” “没听他们说些什么吗?” “那说的可多呢!老是向我爷问一些人啊、田啊、土啊、地啊、还有山啊、水塘啊,几个女人,有时要问到深夜。” “哦!”夏仁义把自己夹在裤衩里的肥皂拿出来,递给李有根,说:“这是肥皂呢!你往身上擦拭一下,好洗澡呢!” 贫苦人洗衣一般都是将换下来的衣服,放到河里,用石块压住,让水滔滔冲洗一段时间,再用手搓一搓,或用棒椎擂一擂,在水里摆一摆,也有用油茶棝的,从没用过这东西,李有根接过来,放到嘴边,闻了闻,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夏仁义就从有根的手里拿过来,往他身上从上到下擦了一遍,又用手往他身上摩着,有根的全身起满了泡沫,夏仁义说:“舒服吧?” 李有根说:“不会老粘着吧!这样子不好看。” “不会呢!等下你钻到水里便干净了,不信你看我。”夏仁义一边将香皂往自己擦了,一边说:“工作队问没问我家的事啊?” 李有根说:“问了啊,也是问你家里的田啊,土啊,山啊,还说你家到底在我们米市桥算老几!” 夏仁义听得心里一缩,并不算冷的潭水竟使他全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全没心思再问下去,就说:“好了,我先走了,明天再给你擦。” 四 中铺的戏台上现在比唱愿戏(1)还要热闹,还要触目惊心。全乡十六岁以上的男男女女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所有的心思都关注着这里呢。先前唱愿戏的时候,都是从衡州请来的《湘剧春华》或《春台戏班》,节目都是自选的,由富人和戏迷挑选,用红纸将曲牌贴于台前,为了监定戏班角色的唱腔、举动及服饰是否到位,专门有几位懂行的戏迷在西南向戏台中细心地观察,唱到好处带头鼓掌叫好,看出了破绽,比如唱腔变调或举动不到位,那些人就用眼神示意台下观众往台上抛草鞋、撒沙子、并要求重来再唱,直到唱好为止,大多是《天官赐福》、《无常鬼》、《三阴叉》之类,台上台下,滑稽逗趣。土改工作队来了以后,戏台上那两盏大煤油汽灯就难得闲着,人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运动,不管是开会还是演戏,台下几乎都是鸦雀无声。头一次的动员会议,李国梁的山西口音就占据了整个空间:“我们是共产党、毛主席派来的干部,毛主席领导人民解放军,赶走了蒋介石,解放了全中国,推翻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这三座大山就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全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政治上不受压迫,经济上不受剥削了,人民当家作主人,我们这次来搞土地改革,就是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保护富农,打倒地主分田地,旧社会官僚、地主阶级对我们贫下中农的压迫和剥削,今天我们要全部清算出来,贫雇农有苦要诉,有冤要伸,有仇要报,血泪要用血来还,我们毛主席派来的工作队就是要为穷人撑腰作主。”这提纲挈领的开场白使每个人的心都被悬了起来,人们预感到了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 财富,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是一道催命符。 夏仁义已记不起有多少寝食难安的日子了,早就听人说,解放了要搞土改,其实跟说书和演戏中讲的“劫富济贫”是一回事,继往开来的历史有时如同一场大火,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这场火着了又熄,熄了又着,总没有个透。本有一番心计的他,前年就贱卖了一百多亩水田和旱地,如今手头上还有八十亩水田和六十亩地,在米市桥由老二变成了老九,是这次土改的重点清查对象,现在这些田地是藏也无处藏,躲也无处躲,就象那天堂山压在头上,随时会把自己压垮。 夏仁义趁人少时也去田边地头转转,看一看几代人置下的那些土地,越看越象一床床的针毯,刺得他难受。 这几天从各方面打听到的消息,更使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看气势这一劫是没有办法能逃避过去了。 比夏仁义更急的还有他那六十八岁的老母亲,去年减租反霸刚开始,老妇人就突然“半边瘫”,人躺在床上是不能动弹了,耳朵却特别精灵,街上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看见儿子焦灼的样子,也只是哀天长叹。 夏仁义走到神台前,想找香,没找着,就朝里屋喊:“小芸!小芸----” “哎!什么事?舅舅!”随着声响,一个姑娘从厢屋里出来,一把木梳插在头发上,双手结着辫子。她是夏仁义的外甥女张小芸,从小就在长沙,父亲是一个官商,一九四九年三月,她父亲在一次去海南岛的经商途中,一下子就失去了音讯,母亲气得一命呜呼,再也没有起来,张小芸只得中断省立女子中学的学习,搁置了继续深造的梦想,投靠到乡下的舅舅。 这是一个颇有灵气的姑娘,受进步思想和儒家文化的熏陶,她有自己的理想和和独到的处世方式,她喜欢那句“大丈夫治国,小丈夫治家。”的格言,不喜欢迷恋过去,对潮流中的新生事物有着更广泛的热忱和兴趣。面对这场惊天动地的土地改革,却表现出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镇定,她没有长辈们那样的经历,工作组在清算地主的剥削时使她思索起沙士比亚的那句名言:在巨大的财富后面,隐藏着罪恶。现在的时局也许是到了该清算这种罪恶的时候了,舅舅夏仁义只不过是撞在这机缘上罢了。 “小芸!家里还有香吗?”夏仁义问她。 “有呢!在灶台上的米坛边。”张小芸一边回答一边低下头从抽屉里拿出香放到夏仁义的手中。 夏仁义就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掌,说:“瞧我这记性。” 他们家的香火一直就放在那只绿色琉璃的米坛边,因为放在灶台上干燥得很,不受潮,容易点燃,那只绿色琉璃的米坛只能盛五六斤米,放在灶台上已经两代人了,是夏仁义的祖母的陪嫁,她祖母从娘家过来时就有一个习惯,每当煮米下锅时,就顺手从装米的筐里抓上一把,放到坛子里,平常谁也没在乎,但每满半个月左右,却能省下全家一天的口粮,全家老小这才发现坛子的妙处。 人常常会在大灾大难时乞求于菩萨,夏仁义此时的心情更是如此,他从那把香中抽出三根,擦了火柴,点着后插到香炉里,然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心中默默的祈祷。 (1)愿戏:湘南人对社戏的称呼。 五 夏仁义在米市桥很有人缘,他的家就在中铺的大坪里,门口正对着戏台,大概从他爷爷起,每逢赶集这一天,就会在大门口摆上一个木桶,挂一个小勺,烧一大桶茶水,免费让远道而来的客商解渴,几十年如一日,来过米市桥的男女老少都是到此喝茶水时跟他家熟悉的,这样还促成了一段缘分。据说有一位乡里的土郎中,在去世的前几个月对夏仁义的母亲说:“我在你们家来往几十年了,形同亲戚一般,茶水喝了不少,没啥好处给你们,我把治小孩疳积的秘方留给你们,不然人和方子都归西了,也算是做个修因积德的好事。”夏仁义的母亲便叫儿子拜老郎中为师,独得这一偏方,这以后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每遇到孩子有这类状况时,难免不找夏仁义的,他也从不收钱,只留个人情。 夏仁义的母亲共生育了十一个儿女,留下来的就是他跟他姐,也就是张小芸的母亲,他是老满,前面的大多因麻疹而不幸夭折,养到第五胎时,同情的人就劝她母亲寻个“占窝仔”,就是到别人家弄一个现成的孩子过来带养,这样就可求得自己亲生的易养成人。这事很快就办成了,而且一来就是两个,都是女孩,等到夏仁义懂事的时候,两个“占窝仔”都出嫁了,刚嫁出去头几年还有些往来,后来就渐渐疏远,这事让夏仁义的母亲伤心透了,就说别人的肉再好跟自己总也粘不到一块。 张小芸吃过了早餐,又到房屋里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从粉盒里抠了一点填在眼角,正准备出去,就听到堂屋夏仁义在叫自己。 张小芸出来时看到厅屋的大桌旁边坐了五个人,土改工作队队长李国梁,队员王国生、胡浩、何如芬,还有街上的李有根,李国梁对夏仁义说明了工作组的来意,其实夏仁义已经懂得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些用大红纸抄写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和《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化分农村阶级成份的决定》就贴在戏台上,他是趁着人少时去仔仔细细看了个明白的,对号入坐,心知肚明,心里早就罩上了重重的悲哀。夏仁义嘴上吩咐张小芸去拿些茶水来招待客人,身子却已经抖索起来。 张小芸进去拿茶水的时候,李国梁望着她的背影对夏仁义说:“这是你女儿吗?” 夏仁义摇了摇头:“不是,是敝人的外甥女。” “是啊!看样子不相像啰。”李国梁说。 “是啊!是啊!她是我姐姐的女儿。”夏仁义点着头。 李国梁站到屋中,朝四下看了看,这是一间特长的井字型房屋,前面临街,进来是厅屋,中间是一个天井,两边是厢房,直往里,有六七十米长。 “你这屋通到河边了吧?”李国梁问。 “是的,我们这一条街道有铺面的房屋都是这样,只不过没有我家这么宽敞。”夏仁义介绍道。 李国梁刚想进去,张小芸已端了一个茶盘和茶具出来,放到了桌子上。 李国梁望了他们一眼,就说:“我们工作队奉上级指示,到你们家来了解一些情况,你要如实地回答。” 夏仁义忙应承着:“那是!那是!我绝不隐瞒。” “听群众反映,你家里有两三百亩田地,是不是啊?”李国梁说话的目光象刀锋一样从夏仁义的脸上划过。 “没有那么多,没那么多。”夏仁义焦急的心里更是恐慌。 “你要说实话,隐瞒不报,可要受处理的。”李国梁铿然有声。 “李队长!我是说实话的,我也不敢欺骗你们工作组,你们不信,我可以拿地契和田契给你们看。”夏仁义看着李国梁,那意思是恳请李国梁相信他。 “那好吧,你去拿来,我们看看。”李国梁挥了挥手。 夏仁义进了里屋,不多久从里捧了一个木箱来,打开箱子,拿出一叠叠黄色的白色的契约,给在坐的人看。 那皱皱巴巴的契约里散发出浓郁刺鼻的气味,可能是为了长期保存,撒过些防虫粉。 李国梁顾不上这些,一边看,一边叫王国生和何如芬用本子记下,核对好以后才离开。 房间里病在床上的夏仁义的老母亲听到了厅堂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心里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噬着,在极度的惊恐和失望之后,抽搐了一刻,便去逝了。 六 河堤上一字排开的大杨柳,垂着柔媚新绿的长条悠悠地飘动,一半遮在堤岸,一半拂在水面。夜幕降临时,那一缕缕的艾烟就升了起来,米市桥人喜欢白天就把附近山间地头的艾草,割来让太阳暴晒,一到傍晚时便在河堤上每隔四五丈点燃一堆,把薄薄的石片压在上面,让其慢慢的燃烧,灭蚊驱虫,为黑夜做准备。吃了晚饭,男女老少就会把各家各户的门板、竹床、躺椅、草席等五花八门的纳凉工具,支架在河堤上,端着茶杯,摇着蒲扇,或人字样、虾公样地躺在那里,让清风轻拂面颊和肚皮,呼吸水上的湿润,享受树荫的凉爽,是这朴素的乡村里夏日一道古老而美丽的风景。 最惬意的是听长者讲那些鬼怪神侠、通灵狐狸、和尚尼姑等一些幽雅有趣的故事,以及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那些耳闻目睹的花边新闻,女人们常会在下半夜鸡叫头响的时候被男人促回家里,前车之鉴是夏仁爱的老婆在河堤的门板上纳凉时,万万没想到半夜三更迷迷糊糊地被人做了,竟没人认账。事后才知道,原来那晚上夏仁爱因为舍不得丢掉两块将烂的西瓜,就把它吃了。谁知半夜拉起肚子来,到第三次上茅厕的时候,就回家自己弄了个偏方吃了,重新回到门板上纳凉,夜深人静,一个人睡不着,就爬到老婆身上来,没料到老婆竟半睡半醒地说了一句“你刚刚做了,怎么又来,还让人睡不睡觉?”夏仁爱很是诧异,用手摸那想进去的地方,果然是黏黏湿湿一大片,忙申辩说:“我是没做的,人家已上三趟茅坑了。”老婆想着刚才明明是男人在身上伏着做,只因自己白天打禾实在太累,便张开两腿应付着,没想到老公还反脸不认了,心里来气,就侧转身子把他掀了下来,嘴巴嘟咙着:“我才懒得理你,除了你这不要脸的还有谁?”夏仁爱就动怒了,性急得一把将老婆拖了起来,非要她说清楚,女人本来极受委屈,见男人如此不讲道理,也不让他,两口子各自背了天大的冤枉,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大吵大闹,鬼哭狼嚎一般,河堤上的人都被闹醒了,男劝男,女劝女,等大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便哄然大笑,夫妻俩都快四十的人了,儿女五个,虽则羞愧难当,也稀里糊涂地过了。 这几天大户人家都不来纳凉了,人们七嘴八舌的话题都扯到这方面来: “你们晓得吗?湘南县最大的地主要数正同乡的易三麻子了,工作组从他家搜出的一张《田连阡陌图》,就有田地三千多亩,一千八百多丘,和我们这里的地主比起来,真的是大巫见小巫了。” “我也听说了,他们家的金砖、银元、手镯、耳环,几代人都用不完,娶了五房姨太太,分东南西北中五间厢房,每一个晚上轮一个,来回着睡!” “据说那家伙每餐都是山珍海味、鱼翅、熊掌,穿的是长袍马褂、绫罗绸缎,盖的是真丝、虎毯呢!” “五坳乡的大财主那把斗,别人家的斗,每斗装十升,他家里的每一斗要装十一升,一石要多装一斗,每一年收租谷三千八百多石,用那把大斗收租,一年要多收三百多石稻谷,那家伙的剥削是最阴的了。” “最耍猾的要数老鲇拐子李松林了,他在长沙做生意时,得到一本土改划成份的小册子,将政策背得滚瓜烂熟,农会和工作队硬要划他为地主,他说自己第一没管义仓,第二没管祠堂和庙宇公堂,第三没请长工雇工剥削,虽有良田三十多亩,出租大部分,说是经营生意,他说他也参加劳动,只是农忙时才请短工,按政策算不了剥削,最后划成小土地出租,按人平均,其实比夏仁义家还多。” “东乡有个大财主叫周万夫,金银不计其数,曾经有个看相的人到他家里一看,见了一个端盘子的丫环从身边一路走过,就对众人说:咯一家大大小小上百号人,没有哪个的八字比这个丫环的福气好,大家都是吃她的一碗饭,这个妹子肚脐下的一根毛围腰有三圈。这话传到周万夫耳朵里,顿时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就把这个丫头一脚踢死了。那个时候哪个姓氏的姑娘受到伤害死了,哪个姑娘的娘家就要召集族人到他家去‘装祸’,可丫头死了,随便哪个姓的人都可去‘装祸’,因为丫头从小就卖到人家,没有娘家了,于是所有的人都成了娘家,人们一群群,一批批地涌到周万夫家里,杀猪宰牛,大吃大喝,长年累月,马死不得安宁,又吃官司,没过多久,就把他家全部败光,不然的话,又是一个大地主了。” “田尾乡有个廖疤子,既是地主,又做土匪,还当了乡长,出门三声炮,后面还跟随一群乡丁,威风凛凛,养家兵五六百,抽粮纳税,无恶不作,他在镇中建有一座五层塔型的高楼,专门是用来在赶集时看景色和妇女的,当地稍有几分姿色的少妇少女,只要被他看中,没有一个能逃出手心的,去年被解放军镇压时,减租反霸清匪工作组从他家里搜出了十六支步枪,五千多粒子弹,后来用禾桶罩着把那家伙枪决了。” 。。。。。。 听的人有些害怕,小孩摸着大人的耳朵,女人就将腿架在男人身上,人们悠闲地凝视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朦朦胧胧地进入梦乡。 七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当红彤彤的太阳在东方升起的时候,黑夜里沉积的白绒绒的冰霜,就开始融化了,空气已不再冷冽,人们沐浴在阳光里,迎接它的照耀,享受它的温暖。上午九点钟,米市桥中铺的大戏台前,聚集了一千多人,戏台前面挂了一幅“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的巨大横幅,广场周围贴满了“拥护土地改革”、“推翻剥削阶级!”、“团结就是力量!”、“耕者有其田!”等各种象征进步的标语。戏台上摆了四张桌子,桌上纸、笔、墨、砚、算盘都是齐备,李国梁和农会主席主持,米市桥分成七个组,每组按安排的日程,由贫到富轮起来,一个一个地到位,自报家庭人口、土地、房屋、耕牛、农具、财产等情况,有问必答,依政策划定每家是什么成份,按党和政府制定的分配原则,首先是满足于贫雇农的要求,适当照顾中农,然后根据群众的实际情况,缺多多补,缺少少补,不缺不补的精神,大家聚在一起比生活、比劳动,苦比苦、穷比穷,民主确定,突出等级,由于事先有充分的调查,掌握了第一手资料,成份和财产很快得到了划分。在广场中间,一堆大火终于点燃了,那些从地主手里收来的房契、田契、地契、卖身契、高利贷凭据。。。。。。一叠叠,一捆捆,全都化成了灰烬,群众的心里都亮堂起来,眼睛跟明镜似的,他们手里捧着一张一张的土地所有权证书,上面有着县长的手迹和人民政府鲜红的大印,无不热泪盈眶。一旁的地主,蹲的蹲、跪的跪,呼天喊地,哭爹叫娘。他们的梦想,如同那空中飘散的青烟,一去不复返了。没有富人的哭,就没有穷人的笑,人群中,哭声、笑声连成一片,“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土地改革把度日如年的李有根一家像从地狱里拉了回来,他们被划定为贫农根子,父子俩住到了夏仁义原来住的房子,并有了合法的土改证,在米市桥,和李有根一样被划为雇农的有七户,贫农有九十八户,下中农六十二户,中农四十一户,小商六户,小贩一十五户,富农一十三户,地主一十一户。 李有根父子分到的胜利果实最多,他们得了一栋房屋、一间牛栏、一头牛、六分土、五亩水田、三石谷物、一张大方桌、五块银元、一个犁、还有棉被、衣服、布料等,这些意外之财的获得,使一生贫瘠、终日沉浸在衣食之忧的李有根一家来说,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一千多年来,历朝历代的政治家在开国之初都会在土地上大做文章,农户更是看重土地,他们祖祖辈辈,苦心经营,就是想取得一方土地,如今共产党给他们平分了土地,推翻了封建剥削制度,这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使广大贫雇农实实在在地感到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伟大,建设新中国的积极性象火山一样迸发出来,他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兴高采烈过,他们需要一个领导,需要一个政府,带领自己奔向一个美好的前程。 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使米市桥人提前进入新年,离农历春节还差一个多月,街上的三个裁缝就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做到鸡叫头响,原来贫困的乡民,把土改中分的布料都把裁缝请到自己家里为全家男女老少做新衣裳,李家富家做了四天,俗话说:“人靠衣装。”一点不假,李有根父子原来邋遢得世人都不梢眼的样子,经新衣新裤的装扮的确变了个人,父子俩整天脸上充满着笑容。 李有根现在已是土改积极分子,黑暗的旧社会一去不复返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他的血液里渗透了对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无比热爱,心情激动万分,李有根整天跟随工作组征兵征粮、组织支前、土改复查、查田定产,他父亲给工作队烧水煮饭,父子俩每月能得到四十八斤大米,和工作队同吃同住。 八 夏仁义现在成了霜打的茄子,沮丧不已。他被划分为地主,原来手头的一百多亩土地只剩了八亩多口粮田,他的街上面的房子也被没收了,全家被分配在李有根原来住的土地祠里,家里的用具和农具也所剩无几,仓库的存粮也被分了,工作组之所以要这样安排,就是要让这些剥削阶级也尝一尝贫雇农的滋味,掏心切肺的“疼痛”真的使他大病了一场。 “小芸!你不知道,这些田地都是你老外公手里就开始积攒下来的,五十多年了,到了我手里,也就是这么多,那两代人是舍不得吃来也舍不得穿,如今一下子就没了,人家说‘叫化子守甲碗,死人子守住板。(2)’我如今是连板也没守住啊,你说我怎么向老祖宗交代啊!”夏仁义接过小芸递来的药,消瘦的脸颊两边,眼泪滚滚而下。 “舅舅!你不要想那儿多了,人生在世,吃也就是一碗饭,睡也就是一张床,如今的运动,是国家的事,又不是你打牌赌博输掉的,这是命啊,你千万要想开一点。”张小芸劝说道。 听外甥女说到命字,夏仁义更是大哭起来,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头朝床柱上撞,“祖宗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张小芸使劲拉开夏仁义的手,一边大喊:“舅妈,快来啊。”夏仁义的老婆听到喊叫,丢下手中的活,一把扯过夏仁义的手,一边骂道:“你发癫了是不是?想死,还不容易啊!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死啊,可惜你现在死了,也不能埋葬在你的土地里去了。” 老婆的这句话,如晴天霹雳,真的使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夏仁义略微一沉,通红的脸就不哭了,是啊,现在他死的话,也不可能埋在他的土地里了,因为那些地现在已不再属于他。 “你莫一天就赖在床上好不好?明年一开春,你就得自己种地了,我知道,你是做不来那事的,但一家人,七张嘴,做汉做汉,穿衣吃饭,你就想想吧。”经老婆一说,夏仁义心里一阵颤栗,他今年三十二岁,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的女儿今年十二岁,老二是儿子,九岁,老三又是女儿六岁,老四才两岁,平日里没事时,总爱逗孩子们玩,他常常去买一写油炸的麻花,然后让四个人站成一排,等着他来分,有时故意留下两根,叫他们猜谜语,做算术,谁答对了就奖给谁,就连在饭桌上吃饭也要比谁先吃完,谁吃得最干净,就奖一粒异香异味的糖果,谁吃在最后,被罚着扫地。他老婆荻花最喜欢用手帕做老鼠,把纸折成鸽子、飞机,孩子们有时会为了一块饼干,一个纸飞机,从前门跑到后门,从这间房追到那间房,上上下下打转转,夏仁义和老婆时而被请来当裁判,时而被做军师,姐弟们抢着,闹着,笑着,哭着,全家人欢欢喜喜,开心不已。夏仁义猛然意识到,这段时间总是想死,如今老婆提到儿女的事情上来,他还觉得确实不能就死了,死了这些儿女怎么办?夏仁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娘肚子里出来他还从没有考虑过生计问题,早些年老爷子在世时,只不过是教他如何放租——收租——攒田——放租——收租——攒田,那些田土如同算盘上的木珠子,他学会的就是怎么去拨弄那一堆数字,生活轻巧得就在弹指一挥间,可现在他面对的将是如何生存。。。。。。 注(2):棺材 九 土改工作队进入米市桥七个多月了,这天上午,李国梁叫李有根把张小芸找到工作队的办公室谈话。 张小芸心里忐忑不安,一路上揣测着是福还是祸,嘴里默默不停地念叨着“南无阿弥佗佛,求生净土,南无观世音菩萨,消灾降福!”这符咒是她那信佛的母亲教诲她的,说是遇到危难的时候,只要在心里念着,什么大灾大难也能够祛去,比啥都灵验,母亲还多次给她讲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民国三十二年六月的一天,有一次在长沙的街头买蔬菜时,被一群日本鬼子掳去,跟十多个女的关在一起,隔壁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女人被奸淫的呼救声,她母亲知道已陷入魔掌,万般无奈之下,心里默默地向观音菩萨祈祷。在里面关了两天,见同室的女人被鬼子轮奸得死去活来,就差没轮到自己,那些送饭菜的鬼子兵还夹杂特别好一点的食物留给她,从日本人叽哩哇啦的形态中,终于弄明白原来是因为她长得很有姿色,要把她交给一个为头的军官使用,更急得束手无策,出奇的是就在第二天夜晚,一个想方设法搭救老婆的男人,找来一架楼梯,使得她们十多个人偷偷摸摸爬窗而出,逃脱了虎口。为此,母亲对菩萨深信不疑,更是虔诚。 张小芸一进工作队的办公室,几个队员的眼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李国良指了指室内的一条空凳子,示意她坐下。 十六岁的张小芸,不象一般乡里女孩那样怕羞害臊,她长得一对双眼皮,丹凤眼,胸脯饱满,披一头光滑的长长的秀发,衣着素雅,洁净整齐,红红的脸上似乎有一种热,一种青春妙龄所释放出来的特有的能量,神情里透露出少女多姿多彩的魅力和坚毅。 见大家都瞧着自己,张小芸从凳子上又站了起来,问李国梁:“李队长!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上个月我们就接到上级的通知,要吸收一批有文化的爱国青年来参加和支持革命工作,目前米市桥的小学校只有两个教师,我们马上要号召贫雇农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学校读书,将来的学生会越来越多,而且马上还要办贫民夜校,看到学校师资力量薄弱的实际情况,工作队听人讲,你在省城上过学堂,有文化,就准备把你吸收进来,我们研究决定让你去学校教书,这对你既是一种锻炼,也是一种考验,希望你听从党和毛主席的教导,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党和人民努力工作,做革命的新人。”李国梁对着她说。 张小芸一听是叫自己到学校里去教书,紧张的心情平坦了许多,李国梁强调说:“考虑到你跟夏仁义的特殊关系,我们工作组全体同志也开会分析过了,夏仁义是地主,你要和他划清界限,要坚定无产阶级立场,自己的脚不要踩到地主阶级那一边,对于你的成份问题,我们以后还要作深入的调查,既然你的父亲已经过逝,以前又是经商,就暂时定为小商,希望你明确思想,象李有根一样,做革命队伍中的积极分子。” 张小芸点了点头,算是服从了。 何如芬拿了一份《吸收人员凳记表》,放在张小芸面前,李国梁告诉她,现在还是临时性的试用,如果表现得好,两年后通过考试考核,就可以正式录用。 张小芸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握笔的手竟有些颤抖,抿着嘴巴定了定神,当那一手恭敬、大方、飘逸的字体出现在表格中,在场的人看得都有点惊讶,要不是大家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老成、稳重的笔调竟出自一位少女之手。张小芸把填好的表格交到李国梁的手里的时候,李国梁严肃的眼神里闪烁了一下,两个人的眼睛对视到一起,他看见她晶莹的目光里仿佛有一种吸引的光,李国梁急忙把眼神移开,一种奇妙的直觉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河对岸的山坡上,一朵朵粉红的桃花绽放在枝头,预演着自己美妙的童话,一行行柳芽张着绿豆的眼珠,编织着璀璨的梦想,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如约而至的希望挂满了每一个人的脸,一切都是那样心醉神迷。 十 李有根现在做了积极分子,他一天帮工作队做些力气活,由于不识字,好多事情帮不上忙。因工作队已经搬到了乡政府里面办公,他们父子俩现在自己做饭吃。 开春了,当公鸡以嘹亮的歌喉唱响清晨时,金色的阳光就在悄无声息间撒满了大地,红彤彤的太阳躲在大小狗脊岭两座山间,露出半个脸来,小鸟轻快的哼着小曲,露珠在小路两边簇拥的叶间跳跃,干净的风和着春天特有的气息柔柔的吹来,田边地头满是闹春耕的人流。白天,乡民挑肥、除草、挖排水沟、犁田耙田、平整土地;一到傍晚,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便带着竹制的鱼笼开始捕鱼,那鱼笼的形状很象是一个酒瓶,入口小,里面大,捕鱼者把蚯蚓捣碎,和米糠糊着,做成蚕豆大小,塞进一粒,就把它埋在田里,插上标示,第二天一早,把它起出来,里面就装了好多的秋鱼或鳝鱼。还有的是从山上砍来干的松枝,劈成小的木柴,做个火笼,一到天黑,就到田里照秋鱼,所以一到春暖花开的夜晚,只要不下雨,整个田头都是灯火通明,一动一静,织就一幅颇具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 李家富也跟着忙了起来,如今有了五亩多田地,他一大早去了田里劳动,要弄到很晚才回家。只要工作队没搞活动,李有根也就在家干活,对田地的活儿,他没有别人在行,因为他家以前没有作过田地,只是给人家帮工,不用自己动脑,也无须留心,现在由他作主,真的好难适应。还有蔬菜,留什么性状的作种子他也没把握。其实,农田里的活一年到头也不全是累的,主要是时间集中,如春耕、莳插、收割,这些活够忙碌一阵子的。时间虽那么十天半月,如果家里人多,又有强壮的劳力还好说,人多力量大,抢一阵,就完了,如果没有劳力人又少,耽误了季节,就贻误了整个年成,第二年也就要紧巴巴的了。为此,李家富总是埋怨李有根没有把田里的事放在心上,李有根说:“你没看见我一天好多事吗?” 工作队进驻米市桥以来,李有根真的有了条件反射,农田里的活,脏兮兮不说,下雨要披蓑衣,晴天要晒脱皮,遇上天寒地冻,手足都要开裂,象公家人,头带灰布帽,身穿灰布衣,脚穿解放鞋,一个个英俊潇洒,生龙活虎,他们扎根串联,清算地主剥削,分配胜利果实,干得有声有色,惊天动地,所以他对工作队交办的任务,特别积极,每次都完成得很出色。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李家富得趁着耕耘的大好时机去锄地,他扛着锄头来到了鸭婆冲,这里离家有三里多远,在狗脊岭的山凹里,李家富来到了六分地里,见比自家儿子大五岁的杨朝松已经甩开膀子在那干得满头大汗了,身后被翻过的土地匀匀称称,整整齐齐,便佩服地说:“还是你爹有福气,生了你这么懂事的孩子,不象我,放下锄头拿扁担,一个人累得撒尿都没时间。” 杨朝松听他在夸赞自己,将就着说:“有根也不错嘛,已成积极分子了。” “他呀,赶你一半我就死也甘心了。” “看你说的,工作组的干部都要我们学习他呢。” “你不一样也是民兵么,家里的活还不照常做得很好。” “哪能跟他比呢!如今有根都成半个公家人了,在家能吃几餐饭?” 这话说到李家富的心上了,想着也确实对,儿子替公家干活,常跟干部们东一餐,西一餐,弄得他做饭也没个准,有时煮少了,李有根偏又回家吃,有时煮多了,他却没回来,害得他吃了不少的馊菜剩饭,又不好动气。 接近中午,太阳在头顶挪动着,象一团火,天好象热得有些反常,是一种奇怪的燥热,火南风从油茶树里飘过来,也抵挡不住多少热气,李家富身上那单衣的背后全湿了,刚想把它脱掉,却见杨朝松的老婆用篮子盛了吃的来,那女人将东西放到荫凉的油茶树下,从里边拿出一缸子粥,一竹筒饭,菜也用杯子装在一边。 李家富现在很少看女人,自从老婆跟别人走了以后,无论别人谈论女人还是跟女人玩笑,都显得无动于衷,或许是避讳,或许是敌意,有点阿q的“秃”。 杨朝松的老婆为李家富也装了一碗粥,让他润润喉咙,他这才不得不看了她一眼。 被热得穿着单衫的女人,生了个儿子才五个多月,肥硕的胸前,前襟上凸起的两片被多余的奶水都浸成湿漉漉的了,李家富从女人的手里接过稀粥,一咕噜倒进肚子里,不用说夹菜,连话都不敢多说,就回到了地里。 喂奶的女人都习以为常,她侧了身子就在那挤。 杨朝松对老婆说:“怎么不喂了儿子才来,这样多可惜。” 女人说:“我是喂了不久才来的,里面偏又这么多,不挤出来胀呢!” 杨朝松就拿了一只碗,说:“挤到咯里好了。” 女人知道男人舍不得,说:“要吃就吃现成的,隔一会就没味道了。” 天上的七仙女和董永也不过如此。李家富在心里想道,觉得自己成了累赘,也顾不得跟杨朝松打招呼,闷着头回家了。 十一 李国梁是山西襄垣人,一九四八年冬太原晋中战役打响的前夕,在初级中学读书的他报名参加了解放军,并在那次战役后加入了共产党,一九四九年渡江南下,建国后,上级领导勉励大家到新的岗位后,要发扬党的优良传统和作风,自觉抵制敌人的糖衣炮弹的袭击,他现在的军衣、蚊帐、简单的生活用品都是那时发的,湖南的和平解放,使他所在的部队顺利接管了湘南县,李国梁怀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豪情壮志,转入湘南县的地方政府工作。开国之初,为了迅速恢复生产,恢复社会秩序,安定人们生活,巩固人民政权,他和他的同事们做了大量的工作,清匪反霸,减租减息,土改试点,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工作中,他的工作能力和处事方式都得到了锤炼。 一九五二年四月,刚刚结束土改工作的李国梁接到了县委的通知,他被任命为第六区的区委书记兼区长,这意味着他将在米市桥还要工作更长的时间,因为六区的区机关就座落在米市桥,米市桥乡是六区管辖的七个乡之一,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责任更重了,一惯服从组织安排的李国良来不急多想,就走马上任了。 近一段时间,他和何如芬的关系,已引起了同事们的议论,李国梁一下子也拿不定主意,自土改工作结束后,何如芬就被派到六区当妇联主任,近一年时间的工作接触,如芬对李国梁早就有了那种意思,这天吃过中饭,如芬见李国梁的房间开着,就来找他。 李国梁正在看报,见何如芬进来,便放下了报纸。 “把我那张照片还给我吧?”何如芬一副认真的样子。 “什么照片?”李国梁不知道她问哪张照片。 “我的呀!那张一吋的半身照片。”何如芬盯着他说。 “哦,那一张,大家都有照片在我这里啊,你怎么要回去呢?”李国梁记起了前不久每个干部填履历表时要求交三张一吋照片的事。 “我是要拿回去,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吗?”何如芬一脸不高兴 。 “怎么说的呢?”李国梁问道。 “怎么说,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他们说我和你在谈恋爱。”何如芬注视着他。 “这有什么关系,说就说呗。”李国梁满不在乎。 “你说的倒不要紧,我都承认了。”何如芬说完,脸上泛起一阵微红,心噗噗地跳着,眼神移向外面。 李国梁一下子说不出话,他琢磨着何如芬的话的意思,顿时明白过来,一阵热流冲上脑际,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亮光,又找不出话来回答,两人都沉默很长时间,何如芬见李国梁没说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再没提照片的事,便离开了。 何如芬含蓄的表白搅乱了李国梁心底的平静,自跟她相处以来,同在一个单位工作,给他的印象只是一个同事,一个朋友,平淡不过,压根儿没有恋爱的火花,更谈不上娶过来作妻子的感觉,他不明白她怎么就有这种想法了,在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倐然闪现着张小芸的身影,虽说短暂,但却清晰。。。。。。 爱情的突然降临,李国梁不得不正式起来,既兴奋,又拘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对同事的议论,他不会计较,他思衬的是,何如芬说话的艺术,表白爱情竟然用这种方式。他在想自己如何去面对,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论工作,自己是领导,他指示,她照办,但谈恋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都新社会了,强调男女平等,既要做出一个领导的样子,又要不伤害这份感情,淋淋总总的,想了半天竟没想去一个主意来。 十二 云层在天上聚集,一行行银白色的闪电亮起来了,天空像被撕裂了一条缝,活脱脱一副快要崩塌下来的样子。紧挨着就是一声炸雷,门窗都在抖颤着,一阵接了一阵,雨点是那么大,那么沉重,打在瓦片上,“叭哒”作响,人也跟着发麻,孩子们用双手掩盖耳朵,都躲到床上去了,夏仁义可一点也没害怕,他甚至想雷公不该劈死那些活得挺好的人,应该先劈死自己,他现在每天都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倘若没有四个孩子,早就一死了之,他本是去关被风刮开的门,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呆板地仰望天空,看那暴雨哗哗啦啦倾泻下来,溅到他的脸上、身上,从头凉到脚。地上顿时成了一条河,落叶、断枝、草末、一切残留的东西,都包容在里面,随着急水湍流,裹挟而去。 今年的春耕,夏仁义总算没花大的力气,他虽然被划分为地主,但李国良还是安排熟悉农活的两个年轻的壮劳力帮助他家做完了田里的活,并要他学会自食其力,为此,那两个年轻人还有意见,说过去地主就是不做事,靠剥削人,如今解放了,还要我们去为他们做。李国良只好耐心地对他们说:“过去与现在不一样了,过去他们靠出租土地,剥削穷苦人,而我们现在是教他们学会做事,是安定团结。”夏仁义因而对李国良感激不尽。 雨过天晴,夏仁义一个人去了大义山至圣寺,这大义山离米市桥有二十多里的路程,由南向北像一条巨龙,蜿蜒十余里,山上翠竹青青,林荫蔽日,其间毗卢峰、 金刚岭、集贤台、朝源堤、文珠屏峰、云台天鼓、牛眠老人、五子行孝等诸石奇观,峰峦叠嶂,直矗云霄,山间一条小溪自竹林深处流出,终年不断,尤为清冽,一座牌坊式的山门,上有一副对联,“大乘觉路,义谛玄门。”,传说系禅师亲笔撰写,其悬念和神秘引人入胜。原来这至圣寺,为唐朝古刹。顺治三年高僧净讷回到湖南,到湘南探幽访胜,选中乳峰,诛茅结舍,重修至圣寺,在这里弘化,梵修其中,参谒者云集,宗风大振,至圣寺后来发展为湘南最大的丛林,人们都说那里菩萨很灵的。 夏仁义以前也曾来过几次,今天一个人走了大半天才到,人早就汗流浃背,主持释怀恺大师一见,忙请他到里边房屋坐,还未等怀恺的茶泡过来,夏仁义已嚎啕大哭起来,随即那身子软到了地上,“师傅救我!” 怀恺见夏仁义这副模样,连忙将茶具放下,一手把他扶住,劝说道:“施主不要太悲伤,你的事我已知道了。” “知道有什么用,我是来讨法子的啊!”夏仁义无可奈何的说。 “千万不要急,佛祖会保佑你的!”怀恺接着说:“如今的世道,是处于转形时期,施主的遭遇,是你前生的业障所为,此劫难一过,施主还有好日子在后面呢。” 夏仁义一听,忙问:“按师傅说,我将来还有好日子啊?” 怀恺说:“是的!将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施主是住了茅屋转瓦屋,住了瓦屋转花屋呢!” 夏仁义听到此,也不再哭了,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就从袋子里拿出香火,到大殿里跪拜。完毕,又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两块光洋,放到怀恺的手里,说:“家里就剩这两块了,没地方放,就作捐了吧!” 怀恺推辞说:“施主已为佛堂做了不少,如今都处于大难时期,我们是不会再接受了。” 夏仁义连忙说:“正是因为处于这时代,我们哪里还敢用这样的东西啊?” 怀恺心想也是,就接了放在身上,说:“经书云: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那我就替施主暂且保管吧!” 夏仁义说:“不要再提保管的事,就算我们夏家再记一次功德吧。” 怀恺说:“以后再说吧。” 怀恺的一席话,使夏仁义如释重负,夏仁义住了一晚,第二天心情却是出奇地好,回家的脚步也越来越轻快。 十三 暑假前夕,区委接到文件,要全体教师去县城参加思想改造学习班,李国梁就来到学校,一方面是将文件告诉老师们,另外也了解一些张小芸的表现。 经过一学期的教学,张小芸已经习惯学校的环境和生活,为了和夏仁义的剥削阶级划清界线,她住到了米市桥小学,这里以前的两个老师,晚上只有一个在学校里住,张小芸想他舅舅家现住在土地祠,一家六口也显得太挤,正好搬了过去。现在吃住都在学校,按上级规定,每个学生一期只交二十斤谷子算作学费,她一个月可得十八元工资,对她一个女孩子来说,开支差不多了。 对自己的成份的确定和能够到学校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张小芸在内心里十分感激李国梁,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很有一些害怕,他的那身灰色的干部服和身上的盒子枪在她看来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虽不象神话小说中描述的会呼风唤雨,但他手中的权力跟那神话中的呼风唤雨一点也不逊色,文件如同圣旨一般,起码在张小芸的眼里是这样,他的一句话可能会给人带来无比财富,也可能给人带来祸害无穷。她从来没有单独跟他接触,在街上有时碰巧见面也只不过是点一下头,几个月来,她对他的感觉由害怕到敬畏,但年龄上的接近,她又对他的人品和职位产生一种敬佩和羡慕。 李国梁和袁老师一起来到了张小芸的房间,她正用毛笔在白纸上抄词语,上面写着:《常见的书面语(普通话)与湘南话比较》 老头子——老几伢伢 老太婆——老几婆婆 爷爷——低低 奶奶——丫几 母亲——娘老子 父亲——牙老子 伯伯——百百 小孩子——细嘎几 女孩——妹几 儿童----秧麻拐 孕妇----巴肚婆 祖母----老阿几 伯母——大大 伯母——大大 叔叔——满满 阿姨——姨几(比妈妈小的)太太娘(比妈妈大的 姐姐——假假 姐夫——假夫 女婿——郎古子 你们——你果细 妯娌——袖巴姆 男孩——奶几 人贩子——拐子 瘦肉——姜肉,姜肉拔拔 说话——港话 没有——冒得 跑步——打飞张跑 睡觉——困俺闭、困告 没意思——冇点味 漂亮——有麦子 天晴——天墙 瘦肉——姜肉,姜肉拔拔 掉东西——些瓜哒 刚刚——安张几 等一下——等客几 很苦——青苦 很酸——青酸 耳光——打拐巴 什么——吗给 怎么——吗是 好烫——坡赖 现在——诶几 一下——一哈 很胖——厅胖给 很瘦——麻瘦给 眯眯眼——区眼句 蟑螂——偷拐婆 虾子——哈子 蜻蜓----眯毛 猫-----吗乌子 享福-----讲款 请客——抢客 冷——郎 下午——哈午 这里——果里 这个——果甲 青辣椒——枪番椒 豆角——豆港子 黄瓜——王瓜 今晚上——根牙里 明天——蛮日 今天——根日 偶尔——三不时几 流鼻涕---刷屁筒 打扮----杀叶 很矮----点屎高几 恶梦----冲斗子梦 做梦----发梦冲 原来----闷先几 精明----滑鲇拐子 笔直----笔弓溜直 李国梁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小芸忙介绍说:“这是给贫民夜校准备的,我在上课时,为了让大家听得懂,也只好用湘南话,但书写时,我们都采用用正规的文字和标准的读音,否则,就一错千里了,这样列出来,比查词典还浅显易懂。” 李国梁肯定地说:“收集这些语言还得费尽不少心机呢!” 张小芸说:“也没什么,只不过平常多观察一些就行了。” “随乡入俗,这些方言我也得好好学习呢!” “等我忙完的时候就抄一份给你吧!” “那太谢谢你了!” 第一次到这宿舍里来,李国梁自然地打量了一番,小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简朴雅致,一铺床,一张桌,一张凳子,一摞书,宛如修道炼性的比丘尼的禅房,正中的墙上贴了一张用宣纸抄录的一篇《耕耘》的短文,很是醒目,他被那簪花秀体的小楷书法吸引住了,便驻足端详着: 金色的秋天,稻谷成熟,田野一片丰收景象,农人聚集在一起庆祝好年成,大地洋溢着一片欢乐。佛陀来到农庄,许多人都恭敬地供养他。只有一个生性固执的农人,十分生气,他大怒道:“我们平时勤力耕种,才有今天的收获,你为什麽不学我们呢?” “长者!我也是耕耘的。”佛陀和气地回答。 农人追问道:“你是农夫麽?你的牛、种子和田地在那里呀?” “众生的心地就是我的田地,八正道是我的种子,精进是我的犁牛。”佛陀向他解释说:“我在众生的心地撒下八正道的种子。我勤力耕耘他们的心地,使他们拔除烦恼,得到安乐。”农人听了,明白过来,立刻忏悔,把上好的奶饭供养佛陀。他说道:“佛陀,请接受我的供养吧!你已经耕耘我的心田,播下善良的种子,我将有幸福的收获。” 李国良正在琢磨文章的含意,张小芸的茶杯已端到他手里,李国梁接过,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又放在桌子上,说:“这里有个文件,正好你们俩在,你们都是知识分子,也就不用我读了,等下自己看,主要是在暑假期间,所有的老师都要到县里去集中学习,你们先作好准备,带好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品。” 李国梁问了学校的一些其它情况后,临走时对张小芸说:“来校快半年了吧,记得要多向袁老师这些老教师学习,争取在明年转正。” 袁老师就谦逊地说:“我们还做得很不够呢!要多向你们领导学习才是。” 十四 成群的荧火虫在草从中忽明忽暗,蝈蝈和蟋蟀在残砖瓦砾里丝丝地鸣噪,星星眨巴的眼睛窥视着大地,风吹草动,树影也一齐摇晃起来,潭水河的波浪里荡漾出迷离的光。 李国梁当了区长不久,李有根就当了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这主要是李国梁的信任和提拔,在李国梁的心中,李有根出身最苦,根子正、苗子红,是党和人们最可靠和最信赖的,是新社会的忠坚和基石。遵照李国梁的指示,李有根十分注意和观察地主的活动。 端午节的前几天晚上,蛾眉月在天上挂着,静谧的夜里,街上的几条狗叫得特别响,李有根留意出那是大地主李松柏家里传来的,他和农协主席杨孟春商量了一下,晚上自己就带了两个民兵到了河边李松柏后门蹲守,半夜时分,果真有两个人抬了一个禾桶来,李松柏的家人把后门打开时,两个人就进去了。李有跟赶紧叫一个民兵把农协主席杨孟春喊来,他们一起敲开李松柏的门,那两个抬禾桶的人正在,杨孟春和李有根连夜审问,原来是街上的两个贫雇农,在土改时分得了李松柏家的一个禾桶和三亩地,怕李松柏日后报复,就帮他家送来,其中一个对杨孟春说:“杨主席:李老爷上两天对我们说,是他家的东西迟早要归还给他,你们没看见民国十六年吗?也是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上上下下闹得那么凶,结果怎么样,不到一年就翻过来了,领头的还不让国军给杀了。”杨孟春听后也为之一震,觉得这件事有点奚巧,不好擅自处理,便对李有根说:“我们明天去找李区长。” 第二天一大早,李有根和杨孟春就到了区政府,向李国梁汇报了情况,李国梁一听,先是表扬了他们的高度警惕,然后对他俩说:“土地改革是一场深刻的革命,只有在党的坚强领导下,充分发动群众自觉起来向封建统治阶级革命,才能实现土地返老家,大家有饭吃。像这些贫雇农的顾虑我们可以理解,一是一九二七年农民运动惨遭镇压,他们没有认识到那是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农民运动;二是怀疑存在几千年之久的那么大的封建地主势力能否被真正打倒;三是怕人多不齐心。这就需要我们多向群众作解释,帮助他们提高觉悟。”随后要李有根去召集四个民兵,自己带上那条白郎宁剥壳枪,一行人往李松柏家走去。 李松柏站在门口,两只手缩在袖口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李国梁一到,就命令民兵把李松柏捆绑起来,在他家的屋子里随即开始了审问。“李松柏,你真是贼心不死,狗胆包天,老老实实交待近期内所犯的罪行。”李国梁怒目而视。 见这阵势,李松柏顿时傻了眼,先前那神态早就没有了,两条腿抖过不停,想申辩嘴巴又哆嗦不听使唤,喉咙有些堵,颤颤栗栗地说:“我没。。。。。。” 李国梁见他说不出话来,就说:“那好,我们拿了你的罪证再说。”几个人在李松柏家开始搜查。一会儿,就找来了几件新缎布,四块银元,四麻袋谷物,连同昨晚那个禾桶,李国梁要李松柏交待这些东西的来历,李松柏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急得记不出是谁,他的老婆见此,就到枕头下拿了记录的课本出来,上面写了这送东西的人的名字,他老婆对李国梁说:“他可能记不得了,就面这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课本上的名字。李国梁拿了那本子一看,上面全是土改中从他家里拿去物品的数量和分给了那些贫下中农的名字,昨晚新记载的是: 李有云退回银元三块 李石富退回谷子两麻袋 杨星光退回布一丈 杨海滨退回禾桶一个 李国梁把课本拿在手里,对李松柏说:“你还记得蛮仔细的。”说完,就叫李有根把李松柏押到区公所。 这件事发生半月的光景,《湘南报》就以醒目的标题,发表了《警惕地主阶级的变天帐》的文章,报道了这一事件,李有根受到县委的嘉奖,并出席了全县治安工作先进表彰大会,李松柏也就在年底作为罪大恶极的地主分子被处决。 十五 时值八月,太阳一出来就有些躁热,沉甸甸的油茶挂在树上,脸也是红红的,叶子依旧郁郁葱葱,风从上面掠过,看上去却有一种枝动叶不动的神妙。 这个暑假张小芸过得很不安宁,在县城学习期间,她被安排同六区的其她七名女教师在一个房间,开始时,那些没出过远门的老师第一次到县城,开心极了,县城的八大景观“天开石榜”、“地涌魁星”、“湘寺晓钟”、“茭潭晚渔”、“桃洲春浪”、“泉峰夕照”、“西桥望月”、“培元古塔”,每有闲暇都轮流去转,后来随着政治空气的越来越浓,学习的情形也越来越紧张。遵照上级的指示,要清查和揭露暗藏在教师队伍中的特务和反革命分子,早几天那种人与人的融洽气氛转眼就不见了,那几首常常哼在嘴边的最盛行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谁养活谁”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声也听不到了,每个人的心情和目光都有些走样,都担心自己落后,担心自己偏离无产阶级轨道,大家互相猜疑,有的警惕观察,有的积极告发,张小芸从没有经过这样的形势,当同室一个女老师被宣布为隐藏的反革命分子并被逮捕,她吓得直哭。 这天晚上,寝室里的一个老师对张小芸说:“你是长沙人,怎么到我们湘南来了呢?” 张小芸回答说:“我老家是这边的。” “那你家是什么成份啊?” 张小芸说:“小商啊。” 在一旁的袁老师见状抢着话头:“她呀,她的成份是我们李区长亲自划定的呢。”那个老师一听是自己区的李区长,也就不好再问。 第二天,袁老师对张小芸说:“张老师,你年纪小,很多人你不了解,不要跟别人乱讲话啊,你没看见昨天被抓的那个女老师,就是在同人家谈话时,说了现在当老师太辛苦了,白天要教学校的嫩学生,晚上还要到夜校去教农民夜校的老学生,听的人把这话向上级一反映,领导就说这是反党的言论,就这一句话,被定为反革命了。” 张小芸听袁老师这一说,心里既感激又震惊。 袁老师关切地说:“以后讲话是要注意点场合和对象呢。” 张小芸似有所悟地说:“我记着了。” 这件事使得张小芸心有余悸,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里在想:古人言的“祸从口出”与佛经上五戒中的“不妄语”本义上是一个意思啊,让她迷惘的是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人事,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人往往自己还未觉悟的时候,别人却早觉悟了。这样的糊涂让先前那张阳光一样的脸蛋,渐渐的暗藏了一种忧郁,自己开口怕被人抓住把柄,别人说话又象随时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说不准就伤害到自己,这种命运的不可预见,使她的性格与从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慢慢地变得沉默寡言,做人更低调了。 在接下来的业务学习中,张小芸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学习班结业考试,她获得了第二名。兴起之余,她给李国梁写了一封信: 敬爱的李区长,您好! 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栽培,正当我处在人生的大转折点的时刻,你以一颗宽大的胸怀,为我指明了革命的方向,并把我引向了无产阶级正确路线上来,对此,我内心里十分感激并将终生不忘。 通过这几天的学习,我学到了许多的知识和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我将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更加坚定地为党和人们的教育事业而努力工作,接受党的考验,党叫干啥就干啥,要以优异成绩报答你对我的关怀和厚爱,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紧张的学习就要结束了,很快又要回到你的身边工作,能在你的亲切指导下学习和工作,是我最大的荣幸,再次表示衷心感谢! 祝您工作生活愉快 您的学生 张小芸 一九五三年八月二十六日 十六 酷暑夏日,骄阳似火,中午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特别沉闷,天热得跟汤煮似的,只有蝉声悠然自得地在外面响起。李国梁正在读着张小芸的来信,何如芬两只手托着两份菜饭走了进来,“哟!当领导的就是忙啊,吃饭都没了时间。” 见何如芬的两只手都被占着,李国梁急忙把信放到一边,接过何如芬手中的一钵饭,说:“谢谢你,总行了吧。” “那以后你来替我打饭,我每次都说一声谢谢,好吧。”何如芬笑着说,一边拿了两双筷子,用水洗了,递一双给李国梁,就坐在书桌边吃了起来。 “毛主席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你才做几回好事啊!”李国梁显得轻描淡写。 “哦!看样子,你还不领人家的情啰。”何如芬斜视了他一眼。 “同志,你弄错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李国梁连忙解释。 自从那次何如芬向李国梁要照片那事后,何如芬和李国梁的恋爱关系已明了起来,单位里的同事都知道她们俩在谈情说爱,李国梁还是寻常那种架式,既不是认同也没有拒绝,他在刻意掩饰自己,何如芬倒是格外认真,她帮李国梁洗衣,端饭,还隔三差五地开点小灶,象小孩子一样正式地玩起过家家来。 李国梁开始时还有点别扭,一是怕人家笑话,二确实不太习惯,身为一区之长,他十分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何如芬反显得大方许多,虽然没有结婚,但李国梁的个人生活她已基本了解和掌握,晚上只要不是学习和开会,她都会主动陪李国梁散步和聊天,对李国梁跟其他异性之间的接触,她十分在意。为此,李国梁开始还不在乎,渐渐地他感到越来越不自在,像是自己身边有了一位领导。 按理说,初恋爱的男女总有那么一股激情,何如芬有,李国梁也有,但只不过是没有显露出来,也许是一种职业习惯,面对何如芬,李国梁的脸上总是那么一种严肃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何如芬的印象中完全正常,她喜欢李国梁,每当在大会小会上作报告,他就是这表情,她没有感觉出这是李国梁对自己的不适,她甚至觉得这是他的一个优点,给她有一种安全感。 吃完饭,如芬收拾碗筷时看到了张小芸的信,她对李国梁说:“这个张小芸,挺尊敬你呢!” 李国梁说:“知书识礼,君子所为,读书人大都如此。” “话虽然这样,不过作为相隔不远,用这样的方式总不太合适吧?尤其是在男女之间。”何如芬勉强地说。 “看你想的,人家只不过谈学习和工作,又不是私情,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李国梁盯大着眼睛。 何如芬觉察到话不投机,自个拿着碗筷出去了,她边走边想:这个在长沙长大的张小芸确实有见识,表达的方式都不同,要谈学习和工作,完全可以当面谈嘛,干吗要写信呢?一般人想都想不出,这次写信谈工作,下次就可以谈别的,如芬越想越不对味。 何如芬一离开,李国梁拿着一块毛巾就蹦到了潭水河里,柔情似水,在这炎热的夏天,河里总是那么凉爽,将身子泡在里边比那干皱皱、紧巴巴的谈恋爱更畅快,更轻心。五个村民正在齐胸深的水里用新织的五六丈长的苎麻布,在水里东南西北打了四个木桩,将一个倒塌的桥墩,围了一层又一层,两个人用箩筐装着石灰往里洒,一拔又一拔地用手搅动着,李国梁知道他们是趁着午休的时间在熏鱼,便也加了进来,他很主动地守着一个方位,石灰撒下去十多分钟,圈子里的人就开始用棍子往石缝里面捅,原来藏在水底下的那三四斤一条的大鲇鱼、大鲤鱼,被石灰水呛得憋不住了,浮着头往水面飘,一顿瞎撞,围观的人便惊叫起来:“大的,有一条大的,快!快捞住!”“东边角落里有一条想逃跑了!在那!浮着头在那边!”呐喊的人比抓鱼的要多几倍,那场面比看电影更激动、更热闹。大鲇鱼的胡须比老大爷的还要长,肚皮白白的,黑色的背脊慢慢地就变成了灰白,原来霸气十足的样子被石灰水晕得成了纸老虎,李国梁很喜欢这种抓鱼的方式,既有合作,又有技巧,身心都可以得到一种享受,一个多小时,就抓了两箩筐鱼,五个人平均分,剩下的三条就送给了李国梁,他掂了掂,足有十多斤。 十七 李家富种的五亩田,共收了一千一百斤谷子,街上相同数量的有的比他多收了三百多斤,李家富心里明白,除了自己有点技不如人以外,缺肥是一个主要原因,湘南县有句俗语:“呷哒咯窝屎,穿哒咯窝屎,冇得咯窝屎,就要饿个死。”李家富本来人少,茅厕里也就比别人少,看到人家的田间每丘都要在田里打五六个肥料凼,凼里用猪牛粪,沟凼淤,人粪尿,那池子里至少要盛二十多担肥,一般的人家大清早就有小孩或老头到四处捡拾猪屎狗屎鸡鸭鹅粪倒在里面,壮劳力则到山沟地头刨些草皮,堆积沤制发孝,过了几个月,等到春耕时节,把池子里的肥料一摊开,把种子一撒播,那秧苗在田里的势头眼看就不一样,这种家肥肥效长,成本低,只不过是要时间,要细致周到,这些事情李有根都很少做,有些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做,李家富没法子,只好自己做多少算多少。 李有根收割时还是忙过一阵子的,那正是酷暑的八月,太阳在空中挂着,活像一把火,不抓紧时间把谷物抢收回来,一年的心血就白费了,而且那时分每家每户都一样,除了吃奶的孩子和不能动弹的八十岁老人,没有一个闲着,请人都请不到。李有根和父亲抬了个大禾桶,搁在田墈上,人便开始割禾,他那长长的身躯像沉甸的禾苗一样弯曲,割着割着,似乎折断的腰杆,就不想再直起来,打谷穗的时候,站立得又不想弯下去,一弯一伸,钻心地疼痛。那些劳力多的人家,恰如一个戏班,割禾的,递禾穗的,打谷子的,捆稻草的,送水饭的,嘻哈打骂跑龙套一般,很快就过去了。李有根同父亲辛苦了半个月,终于把田地的活儿忙完,那一个时期,李有根看到自己身上的皮肤竟成了几种颜色,黑色的,褐色的,白色的,像鱼鳞,像蚯蚓,像蝉翼,一层又一层。 秋收过后,李有根在贫协主席那里拿了一张条子,是全年给李有根的误工补助费,每月十二斤大米,到十月底共补一百四十四斤,还发给了一套布衣服,一双鞋子,一只牙膏,一条毛巾,这是李国梁吩咐的,说是上级文件有关于这方面的规定。使有根感到为党和人民做工作既轻松又值得,在两项比较之下,他发现帮公家和集体做事,吃饭也不要自己掏钱,主要是不象干农活那样受累,下死力气,更没那么疲惫不堪。那次去县城开会,刚一报到,负责登记的姑娘就发给了他三元钱,早餐是吃自己第一次才认识名字的馒头,中餐和晚餐是乡下过节都少有的三菜一汤,晚上还看了电影,睡的房间也是从未见过的,温暖、舒适。那三天给李有根的感觉真的象是神仙过的日子,回到米市桥后,李有根逢人就说,兴奋了两个月。 到了十一月份,湘南的天已完全开始冷下来,早上,田间里结了一片白白的冰霜,寒冷的空气里,风如刀刃一般锐利,李家富又去田间忙活,裸露的两只赤脚和一双手冻得通红,不知是麻木了,还是不在乎,他照常做他的事。 李有根和杨孟春到县里去参加互助组培训班学习,那天有根从县城回来,看到李家富从田里回来挨冻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在参加学习前,有根就动过至少卖掉一半田地的念头,他觉得凭他父亲的力气要种好五亩多田地是很艰难的,而累死累活一年到头才七百斤大米,远远没有自己在公家得到的补助粮轻松,如果卖了一半的田地,父子俩就不用这么累了,这次学习回来后,他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同里家富一说,李家富开始还不同意,李有根就说他:“你不要死脑筋好不好,信我的话决不会错。”李家富敖不过,只好照有根的意思做了。 李有根很快按一亩田换六百斤谷子的条件分别跟两户人家成交了二亩七分田,这种价位在一般人看来有点“崽卖爷田心不疼”的味道。一九五三年秋,当县委派人来米市桥搞统购统销的时候,由于李有根家只有二亩三分田,他们家的任务定得最低,这是有根先前没想到的。 不久,在上级搞互助组的号召下,剩下的田地全部入了组。 十八 以李有根为组长的互助组成立刚半年,李国梁就遵照县委的文件精神,决定在李有根所在的互助组原来的基础上组建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李有根开完会回来,就对李家富说:“你今天晚上把我们家的牛赶到莲塘去卖了吧!” 李家富眼盯得老大,说:“你疯了啊,这牛好好的,为何要卖掉?” “我也知道他是好好的,叫你卖你就卖啊。” “卖了牛,明年春上耕地怎么办?” “明年的事不要你管总行了吧,你哪有这哆唆?” “到时街坊问起这事怎么说啊?” “你就不会打个白话,讲牛有病了不就行了?” 蚂蝗听水响。按李有根的说法,李家富连夜就将牛赶了出来,去邻县的莲塘四十五里的路程他和牛走了两天才到,也顾不上一本正真的谈价,就卖给了外地的牛贩,这件事很顺利就办成了。过了半个月,当各家各户将自己的稻田,土地、耕牛及大型农具均折价作股入社时,李家富才明白了李有根的那个意思。按照上面的指示,全社二十二户,九十六人,一百五十五亩稻田,实行劳力统一调度,耕牛农具统一管理使用,土地统一耕种,统一收获,统一分配,全社的劳动力按青、壮、老、弱、妇的实际情况,分甲、乙、丙、丁四个档次记工分,甲等劳力出一天工记十分,乙等九分,丙等八分,丁等七分,妇女一般记七分。 李有根当了初级社的副社长,李国梁原来是想安排他当社长的,主要是他不擅农事,又大字不认得几个,所以不得不挂个副职,农田里的事情是个技艺活,不能含糊的,含糊了一下子,就可能含糊了一个季节,含糊了一个季节,也就含糊了一年。如今是合作社了,不是以前那种户管户单干,那里弄不好,还是一家一户的事,而现在干不好,那就牵动到百号人的穿衣吃饭,就是大事了。 李有根的工分是按甲等劳力定的,每出一天工是十分,他爹是八分,其实李有根心里明白,论干集体的活儿,他的十分远远赶不上他爹那八分的,但李有根凭着贫农根子这一基础,还有治保主任,民兵连长这两块牌子,拿十分就成了响当当的了。 米市桥的人对入合作社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是国家号召的,他们就响应,在他们的心中,共产党和政府是专为百姓办事的,按照上边的指示去做,不会错。 成立初级合作社后,李有根比以前的事更多了,社长安排的事,事后他要检查落实,验收。有时还要陪送领导,治安和联防民兵的一些事,都有他的份。 十九 土地祠前的大樟树如今成了夏仁义家的新邻居,树干粗壮得要五个大人手拉起手才抱得过来,顶部残留着一些碗口粗的光秃秃的枝杈,像是强过了头,要么雷击,要么老死,黑黑地耸在那里,摇摇欲坠,稍微风吹草动,兴许会掉落下来。中段那宽大的树冠里,却是生了枯,枯了生,生机勃勃,异常地茂盛,叶子碧绿碧绿的,如一把张开的大伞,青郁苍翠,坚实挺立。上面栖身的八哥、山雀、乌鸦、野鸽等十几类不知名的飞鸟,从早到晚,叽叽喳喳,叫过不停,他们家的孩子常到上面看鸟窝,喂鸟食,还用竹片自做了一个鸟笼挂在树上,那笼子有两间隔栏,里边的栏关着一只野鸽做诱饵,外边的形状如一个窗台,只要有野鸽的同伴往上面一站,门就自动弹起关闭,这种方法收获不少,隔三岔五就能捕捉到野鸽,这给被其他人划清界限、很少与之往来的夏仁义一家平添了很多生趣。 夏仁义跟李有根入了同一个初级生产合作社,一家六口人的生活使他如履重负,他对田里的事也不是在行,所以他的工分跟妇女劳力一个等级,七分。他老婆也是七分,他那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在一般的家庭里,到了这步境地,孩子是不可能都全上学了,夏仁义没这么想,他觉得让孩子们上学是做父辈的义不容辞的责任,虽然住在土地祠里,但他祖辈遗裱的那幅中堂“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女必读书。”仍然在土地祠原来安放神像的墙上显眼地挂着,他认为只要能让孩子们读书,做牛做马都无怨。 为了能弄点钱,他学会了做豆油,白天除了出合作社的工以外,晚上和老婆加班加点地做那活计,逢赶集时就叫老婆去卖,湘南的农村都知道,这做豆油是表面上的,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养猪,因为熬过油的豆渣是喂猪的最好的饲料,猪吃起来比吃什么都长得快,懂行的算过细帐,做豆油所赚的钱可以应付一家子的开销,而喂猪所赚的钱就可以积下来了。 夏仁义喂养了两头母猪,由于房屋狭小,两头母猪都没有一个固定的猪窝,它们想在那就在那,多数时间都睡在他们的床底下,全家人也顾不上这么多,有天晚上天气特别冷,恰逢母猪生小猪,荻花怕刚生下的小猪崽冻死,就轮流着抱在自己胸口上。 晚上掌灯时分,在县城上高中的大女儿迎春回来了,夏仁义的老婆荻花忙着去弄饭,迎春对夏仁义说:“爸爸!我们班主任要家里作好准备,要我去参加后年考大学呢!” 夏仁义一听,脸上挤出了久违的笑容,连忙说:“那好,那好,你有把握吗?” 迎春说:“我现在的成绩在班上是前三名,老师说我的把握很大。” 夏仁义看着女儿,说:“那就好,迎春,你就发狠读吧,如今我们这家境,不是从前,只有靠你们自己了。”夏仁义说到此,眼眶里一股湿润。 迎春见此,忙安慰说:“爸爸!你就别操心了,我一定会努力的,不会让家里失望。” 荻花端了饭菜出来,放在桌子上,问女儿:“你明天还需带什么东西?娘给你准备去。” 迎春说:“娘!你就多弄点咸菜吧,这两周我不想再回,要期末考试呢。” 荻花说:“那我给你弄去。” 夏仁义从箱子里找出五块钱,放到女儿手里,说:“这是你妈今天卖豆油赚下的,你带几块去,平常要买什么东西,也好有用。” 迎春接了,又从中拿出两块,说:“我有这点就行了。” 夏仁义一下子感觉到女儿懂事了很多,荻花又从夏仁义手上把钱拿到女儿手里,说:“会省的省过年,不会省的省莳田,你拿去好了。” 二十 在新学期的开学典礼大会上,李国梁被学校请来作政治报告,当着几个老师的面,李国梁夸奖了张小芸:“你进步蛮快呢!” 张小芸受到区长的表扬,心里有些激动,她谦和地笑了笑:“主要靠领导的培养和关心。” 李国梁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主要还是靠你自己。”听李国梁这么一说,张小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现在教哪门课?” “我还是教语文和音乐。” “哦!我看你教语文是很合适的,你的普通话很好听的呢!” “我也不会说标准的普通话,长沙话还差不多。” “那也比本地的好啊,这个语文发音很重要呢,老师读不准,那学生全部都读不准了。” “那是的,老师的引导是个关键。” “你看我啊,每当在大会上读文件,我都要请本地的人读,我那山西话,大家都很难懂的。” 张小芸“呵呵”地笑了,说:“你那是方言呢,就象湘南话,我们本地的人自己听得懂,但一出衡州以北,人家就听不明白了。” “是的,我初来米市桥时,天黑了,这里的人就说点‘低火’,我半天没弄清楚,直到把煤油灯点燃了,我才知道是点灯。更让我不能掉以轻心的是,那次食堂早上吃面包,我就叫吃包子吧,没想到大家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我,让我好尴尬,后来炊事员告诉我,原来湘南话称为丧事办的酒席才叫包子,害得我再不敢喊吃包子了。”李国梁说到这里,也“哈哈”地笑了起来,张小芸发现,一尚严谨的他难得有这副轻松的样子。 “在我的语文教学中,我发现我们湘南话把很多文字都读错了,比如“刺刀”的‘刺’吧,湘南话读成‘子’,而“自己”的‘自’又读成‘次’字,不光学生如此,上次我在县城学习时,好多老师都这样读,真有点误人子弟了。” “张小芸,你还蛮仔细呢,这么留心。” “是啊,我认为,做一行事,就应该象居里夫人一样,一丝不苟地做好,成为那一行的专家,其实,我也分析过,湘南很多话有着很鲜明的构词特色的,比方说“蜻蜓”吧,湘南叫“佯眯眯”,“眯眯佯”,“眯毛”,意思是佯装眯缝着眼睛,这就很形象地突出了蜻蜓的特性,给人的印象相当深刻,在小学和夜校的语文教学中,应当从读和认两个重点着手,只要能够加深他们的记忆,方言可以更灵便一些,我现在就在把湘南话发音时发的错字、错词一一整理,然后分析发错的原因,找到正确的读音,在以后的工作中加以改正。” “行啊!”李国梁把目光投向在场的老师,抑扬顿挫地说:“我们干革命工作,就是要有这样的精神,干一行,爱一行,只有这样,我们的革命事业才有进步。” 张小芸的一席话,给李国梁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渐渐感觉到,这是一个不平常的女孩,有着一股子的钻劲和强烈的事业心,他没有看错人,自己推荐她去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是完全正确的,这是一个极有希望的苗子,只要把这种精神发扬下去,对党和人民的工作,将会带来更多的益处。 二十一 一九五四年元旦节,李国梁和何如芬在区公所举行了婚礼,新房就在区公所二楼的房子里。 何如芬的母亲替女儿买了两套被子和成家用的日常用具,最令人羡慕的是一个台式收音机,区公所的男同事有的送了钢笔,有的送书籍、笔记本、女的送茶杯、热水瓶、镜子。。。。。。由于县委要求领导干部不许兴师动众办酒席,何如芬就自己花钱买些瓜子、花生、糖果、香烟招待客人,开了一个茶话会,另一个老家也是山东的同事特地买了两瓶酒,执意和李国梁喝起来,大家欢欢喜喜,热热闹闹了一番。 何如芬将新房布置得典雅恰当,窗户上大红的“喜”字在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格外亮丽,婚礼的忙碌使何如芬感觉全身呹热,客人一离开她就脱去了外面的红色棉袄,只着了一件粉红的毛线衣,将新娘那丰满的胸脯,俏丽的身材全给突了出来。何如芬坐在床头,把收音机的音量开了最大,使自己欢畅的心情跟里面的音乐融化在一起。 李国梁送走了客人,进屋时已是满脸醉意,他对何如芬说:“把声音开小一点,不怕引响人家。” 何如芬说:“结婚的日子,大家又不是不理解。” 李国梁说:“人家能理解是人家的事,我们自己要注意点啦。”他说话的脸红红的,躺倒了床上,想舒展一会儿,再去跟新婚的妻子温柔一番,可没过几分钟,竟呼噜起来。何如芬见了,就从热水瓶里倒了些热水,又掺了点冷水,用手指试了一下,就帮他擦了起来。 看到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如此模样,何如芬心里哭笑不得,就在刚才,她还是满心欢喜,情意绵绵,猜想在这新婚之夜可能有一番浪漫、激动的情景,如今见这李国梁好象全不懂儿女情长似的,不一会儿又转念一想,也许是这几天确实太忙、太累,身体真的疲倦,也就没往心里去。 何如芬自己也脱了身上的衣裤,吹了灯,躺在李国梁身边,第一次挨着一个男人睡,何如芬的心“咚咚”直跳,她两只眼睛瞪着床顶,沉浸在喜悦的情绪里,手不由自主地抚着李国梁的脸庞、耳朵、胸脯。。。。。。 何如芬的手摩挲的动作,李国梁被弄得醒悟过来,明了今天是自己人生的最重要的日子,他的手触到了女人胸上那两座棉花般柔软的小山峰,顿时全身的血液往下涌动,奇异难耐,便放肆地伏到她上面,手在她柔腴的身子里上上下下不停地抚摸,一方面的紧迫,一方面的没有经验,李国梁第一次没有成功,他的那些东西全洒在如芬的肚脐上。 何如芬正象被炽烈的火焰烧灼一般,心里已是酥痒、发烫,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感到自己身上被弄了沾湿湿的一大片,手上粘粘糊糊的,急忙用内裤去擦拭那东西。 李国梁既舒心又内疚,他意识到自己没做好这件事情,象隔靴搔痒一般,他把她的脸庞紧紧地抱到自己胸前,对着她的耳边低声地说:“对不起,不好意思。” “没关系。”何如芬正缠绵着,其实她心里很多话羞怯得没说出来,自上床的那刻起,她的心就一直急促地跳动不已。 “其实我早就想做你呢,没办合法手续,只好忍住了。”李国梁坦诚地说。 “是不是酒后吐真言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何如芬将脸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人家心里想的事,你当然看不出来。” “哦!你还会伪装呢,这么长时间了,连个拥抱都没有,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不是伪装不伪装,本应如此嘛,况且我是个领导。” “看来领导的境界就是高呢!” “话又说回来,境界归境界,领导也是人嘛。”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凡人,那我看一下。”何如芬说完,手又往李国梁身上捏。 这一捏,李国梁又被激励起来,女人早就全裸,整个软绵绵的,胸口悖动着,他把她放到自己身下,象一把伞遮在她的身上。 李国梁真诚的心灵表白给了何如芬从未有过的勇气和自信,她脱去了羞涩的面纱,那份对自己男人心仪已久的渴望使她象迎候尊贵的客人一样,在敞开大门的同时,还携手一起进入。 何如芬尽情的迎合让李国梁终于抵达骚痒之根,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神妙,他亲昵地告诉她:“我已经进来了。” 何如芬屏住了呼吸,沉默不语,全神贯注地品尝这一刻,竟是这样的实实在在,是这样的真真切切,两个人都体会到了彼此的渗透,彼此的充盈,彼此的颤动,彼此的亢奋,像彩蝶追逐,像风在摇摆,像波涛撞击,像川流飞奔。。。。。。 二十二 一九五五年第三期《语文月刊》杂志发表了张小芸的《语文教学中存在的方言问题》的文章,让许多中小学的领导和老师都知道了这个名字。一个月后,张小芸接到了县教育局指名她参加的语文普通话教学培训班的通知,这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张小芸就到区里去开介绍信,区办公室的同志要她去找李区长,张小芸这才去了李国梁的办公室。 李国梁的办公室在二楼,挟带着满怀的喜悦,张小芸轻盈地走了上去,自从自己的文章登出来后,她的心情就大不一样了,过去那些悲戚忧伤的阴影正渐渐淡化和远去,她似乎找准了方向,更添了一种“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坚定和自信,工作起来无比真挚和松畅,很久没闻到的歌声又甜脆地唱了出来,象是土里钻出来、刚脱了壳的蝉一样清亮、舒展。 李国梁是早十天就接到了教育局的电话,教育局的一位领导在向他了解张小芸的平常表现情况后,然后把张小芸将要去学习的通知告诉了他,要区里研究后安排一下。 女大十八变,李国梁见张小芸比前一段更显得文静、端庄,微红的脸庞被身上那件翻领的白衬衣映得明媚动人,使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儒雅清秀的职业特性。张小芸一进来,李国梁也十分高兴,随后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手上,满怀喜悦地说:“恭贺你啊,张老师。” 李国梁第一次这样的称呼,张小芸很不自然,好在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她喝了口茶,客气地说:“我很感谢领导的培养。” “俗话说,打铁要靠本身硬,还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啊!” “李区长!我没这样认为,要不是你给我安排这么一个好的工作,我是想做也做不出来的。真的,我心里好感激你。” “张老师!你不要这样想,革命工作,总得要人来做的,当初安排你,主要是考虑到你有这个基础和能力,又不是我个人决定,这是领导们一致认同的。” “李区长!你也太客气了,古人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张小芸这一辈子是不会忘记你的,我会好好地做事,以更多更好的成绩来报答你。”张小芸越说越激动。 “张老师!别再这样说了,你是一个有文化的同志,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那是封建的旧思想,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建设国家,为了实现共产主义,怎么能够报答我呢,要说感谢,那也应当感谢党和人民政府。” “李区长!很多大的道理,我是不明白,但为人处世的小道理,我还是晓得一些的。” 一个有心的人,说了一句有心的话,心里便留下烙印。自土改起,被李国梁安排和任命的干部,他自己也记不起有多少了,没有哪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望着张小芸,李国梁的心里为之一震,他坐到书桌边,从里面找出早已写好的介绍信,递给张小芸,说:“你准备什么时间走呢?” “地区的通知是十八号报到,今天是十四号了,我想后天就动身。” “那就是十六号了,哦!我可能那天也去县城。” “是吗?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同路。” “要是没有什么变动,我们是会同路一起去的。” 二十三 一群牛娃,骑在牛背上,一边走,一边悠悠然然地吟咏着那首古老的童谣: 我从天上过天河, 看见雷公打雷婆, 白蚁蛀空金狮子, 耗子咬烂铁秤砣。 很多人并不懂得这童谣的含义,只觉得朗朗地上口,就传了下来。 在米市桥,这两年的李有根渐渐地有了名气,以前给人的印象是穷,人们只认得人,不知其名,晓得他住在土地祠里,如今是积极分子,大事小事兴许要和他挨着边的,自从那次地主李松柏的家里查出有“变天帐”被处决之后,街上的年轻人都把他当英雄看,贫雇农少不了的艳羡,那些地主富农见了他,象惶惶偷生的耗子,老远就绕道而行,生怕又被他抓住什么把柄。 李有根没有在意众人的眼光,他只感觉到自己的日子是有生以来最富有的时期。一个人有事做与没事做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李有根一天确实太忙,原来没事干的时候,一天沿着米市桥的上街蹭鞑到下街,七八个来回也不会天黑,如今只要一出门,不知不觉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前一段时期李家富也常埋怨他,后来见他每次回家总得带来些用得着的东西,至少也会带一叠报纸杂志,的确有些好处,也就随他的便了。 李有根现在的觉悟是越来越高,李松柏的事情出现以后,李国梁告诫他,被推翻的剥削阶级时时刻刻都在梦想着失去的王朝,他们的阴谋一旦得逞,广大贫下中农就要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所以我们每时每刻都要保持警惕,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防止地主阶级复辟,粉碎他们的变天梦。 李有根记着李国梁的话,他很害怕回到解放前的日子,这两年来,他不管有事没事都爱到街上诳,为的并不是想得到领导的表扬,而是从心底里想护住眼下的好日子,自土改以来两年的日子,他小时候做梦都没想到过,从前在土地祠,他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别人过年我过节,别人过节我过月。”稀里糊涂地过了那么多年。他想:如果那个时候能有象今天这样的生活,他的母亲不至抛下他和父亲,去跟那个仅靠卖草席而有两个小钱的外地人一去不返。 李有根记不起自己母亲的全模样,依稀地有那么一丝印象,到了懂事的时候听街上的人讲,他母亲长得确有几分好看,家务活什么都能干,其实那卖草席的人比他爹李家富还差,瘦瘦的,做生意却很精明,据说是李家富先从那卖草席的人那儿赊得一床草席,后来账未还,那人就去他家要了几次,李家富没钱,李有根的母亲少不了每次都求几句好话,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到立秋后,那卖草席的人不见来了,不久,李有根的母亲也突然不见了。后来有米市桥的人在外地看见李有根的母亲跟那卖草席的人在一块,那女人看了熟人就躲着不见了。穷,使人丢了面子,更失了骨气。在李有根的心底,是一个永远的痛。 二十四 天空已经泛白,几颗明亮的星星眼睛还在瞧着大地,似乎舍不得离去,东南风从潭水河上拂过来,湿润的空气里一股发甜的味道沁人心脾,让人格外清新。张小芸提着行李来到了街口的牌坊下,去县城办事的米市桥人都已形成了一个习惯,鸡叫两遍就起床,然后到牌坊下,十有八九会不约而同地聚上几个人,大家结伴沿潭水走小路到县城,四十多里路程差不多刚好四个小时,待到县城也就九点钟的样子,正好办事。 没等多久,李国梁背个黄夸包走了过来,他看见了张小芸,就说:“张老师,真是你啊?” “是啊,李区长,你早啊。”张小芸听出是李国梁的声音也忙着打招呼。 “刚才我起床时,就想可能会碰上你,这不,真的碰上了。”李国梁说。 “我也是的,你那天说十六号可能去,我就想一定会同路,这也许就是书上说的缘分吧?” “就算是吧,那我们走好了。”李国梁向四下看了看,也没见别的人来,如果多几个同伴,路上会更热闹一些,看见张小芸的手里提了两个包,李国梁就拿了一个在自己手上帮着拎起,张小芸也没拒绝,两个人就一起往道上走了。 年龄上的挨近,再加上有了多次的交往,如今张小芸跟李国梁说话不再拘谨,语调轻松了许多,现在就她们俩,也没那么多的顾忌,张小芸要说的话可多了。 “李区长!古人说:‘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这样看来,你我之间的缘分还不浅呢!”张小芸先撩开了两个人的话提。 “缘分,好像是指夫妻之间的事吧?” “缘分,不但是夫妻之间,朋友之间,同事之间,人与人之间,都是有缘分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说是不是啊?” 李国梁微笑着说:“好象是有点这个意思。” “佛经上说:‘缘是一张网,缘是一棵树。’一个人与一个人,从相识,到相交,到相知都是有缘分的,关于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尤其是在你和我之间。” “哦!看不出来,你说话还是蛮有道理的,我都有点想法了。” “不是我的话有道理,而是佛经里所讲的有道理。”张小芸解释说。 “你还信佛?”李国梁问。 “我妈信,她有很多念佛的书,闲暇没事的时候,我也常看看,后来慢慢的也有些信了。没想到,这些道理,在我的语文教学中,很多还能用得上呢。” “其实我的母亲也信佛,我记得她烧香时常常念着“阿弥佗佛!”她还要我也常念,我至今也搞不懂这两句话的含义。” “没关系,佛教里的语言和文字你不一定要全懂,记得有心就行了,这也就是缘分。哦!李区长,我是信观音菩萨的,每年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我都吃素。”张小芸认真地说。 “是这样啊!”李国梁接着说:“你讲到这里,有一件事我也就将信将疑了,那次打衡宝战役,我被敌人炸弹掀起的黄土掩埋时,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观音的形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爬起来时,阵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从来就没有拜过什么观音的,但那次,我脑子里全都是观音的相貌,你说是不是有点怪呢。” “这不怪啊,那都是你母亲念佛念的,在你有危难的时候,菩萨就显灵了。你不会想到吧,我妈在临终的时候,对着观音的塑像,说是把我托付给了菩萨,要菩萨保佑我。” “这么说来,好象有点是真的。”李国梁说。 “是啊!对观音菩萨,我从来就没怀疑,我后来也问过大义山的释怀恺师傅,她说我们年轻人,信观音很好,吃观音素,也容易做到,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难处,只要念一念观音的法号,菩萨就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的。” “那你试过没有呢?” “试过啊,很多次,我觉得有些事情难办的时候,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也就过去了。” “哦!真的呀?” “是真的,你有这种意念就行。” 自从舅舅夏仁义被划定为地主后,张小芸就不敢踏上地主阶级那条路线,连一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了,烦闷的时候经常看一些佛教的书籍,就是让心寻求一个寄托的地方,如今跟李国梁在一起,心里十分畅快。 “李区长,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哦!我在入党宣誓时,就说了,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那是大的理想,你小的理想呢?” “小的理想,没想过。” “我的意思是说,比方说,你想干什么样的工作。” “哦!这个我想都没去想,反正是党安排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呀。” “哦!”张小芸停顿了一会。 “张老师!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的理想很多,也很乱,老师、医生、干部、科学家,都是我的理想。” “那很好嘛,我可没你的多。” “再多,到时也只能是选一个,看缘分了。” “那就把本职工作先做好再说吧。” “那当然了。” “在学校,业余时间做些什么啊?”“看书啊。” “都看哪些书呢?” “教学的,文学的,还有佛学的。” “哦!我看你说话,说不上几句,就又谈到佛了,你不会将来还有当尼姑的理想吧?” 李国梁还未说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张小芸本来也想笑,她怕李国梁误解了自己有当尼姑的思想,就赶忙解释说:“看你把我想到哪去了,我喜欢佛学里面的禅。” 。。。。。。 张小芸的话头象天堂山叮叮咚咚的泉水,绵长无尽,两个人竟未觉得有丝毫疲倦,很快就到了县城。 二十五 李有根现在活得是有点模样,但他实在不善农活,他最喜欢也最想干李国梁和工作组安排的那些事。所以李国梁去县城开会,这类的活动也少了,他就闲着没事,因为米市桥那些上了册子的阶级敌人也没有什么突出的坏的表现,毫不夸张地说,连一个屁也不敢乱放了。李有根也难得个清静,每天差不多正晌才起床,到米市桥前前后后转一圈,回到家里又是呼呼大睡,李家富看到他这样子,除了摇头,一点也没办法,他独自去山上砍柴,忙农活,在家还得弄饭,他只所以不敢说儿子,原因是自己在家里怎么样干,还是没有儿子弄回的谷子和其它补助多。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初,李有根去外地参加高级农村合作社骨干培训,他看到了所谓的高级社,就是把原来在土改时分到各家各的田、土、山随人入社,用材林、经济林及耕牛、农具等生产资料折价归社,人员由还未有入社的单干农户和初级社社员组成,入社后,土地、耕牛、大中型农具归社内农民集体所有,取消了土地报酬,实行了社里统一经营,按劳分配。只不过是社里的权力更大了,利益也更多了。 年一过完,出了元宵,米市桥就开始了由初级社并入高级社的热潮, 夏仁义全家连同他们家的一头老母猪,也被加入了高级社,尽管他不情愿,舍不得那猪,但他们家两头只入了一头,另一个这不比土改,他入的老母猪他们等于也占有一份,年底分红时就能算上一份子。在米市桥,夏仁义也算得上是个有点文化的人,李国梁指示社里安排他做了高级社的会计,这让先前对李国梁象“老鼠见猫”的印象里慢慢地有了些改变,其实他心里并不恨李国梁,他也知道李国梁执行的是党和国家的政策,他害怕党的政策,时刻惧怕什么时候又生出对自己的处境及其不利的政策来,他现在见那红头文件象小孩子见那背着红十字药箱的白大卦医生。这一次虽然当了会计,他的心里仍然是诚隍诚恐的,丝毫不敢怠慢。 夏仁义也不敢去说别人,知道一些人早就挖空心思,打定了主意,他身边的李有根如今已是社长,从李有根家的牛被卖的这一段时间,他看到那些成份比自己好的农户把自己山上的树有的还未成林就砍掉做材卖了,有的把牛牵到邻县去卖,米市桥天天有人家杀猪,有的肉没卖完就晒干做腊肉,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就是怕入社吃亏,表面上不反对,暗地里却变着戏法这样做。 夏仁义觉得做会计比保管好,不用管实物,更不会管钱,只不过时间占的比较多。但他在社里的报酬比原来提高了两分,以前他是按妇女的最高分七分算的,现在是九分了,他的心里也有了些宽慰,由于担心自己的成份太低,所以做帐格外认真,生怕出差错,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社员们对他都有点另眼相看了,称呼也又以前的直呼其名改为“老夏”或“夏会计”了,因为每一个人在社里的出工都是由他记着,错了的话,分配上就会吃亏了。于是,稍有空隙,社员们都会求他把工分簿让自己看一两遍,核查一下,免得有遗漏,他当然也愿意这样增加社员对自己的好感,最顾虑的是社里的保管员,因为只要是帐物不符,保管员就要被责成赔偿损失的。那次仓库里丢了一个犁头,没人签字,害得保管员赔了办年的工分,后来保管员自己意识到,那件事如果早跟夏仁义说个原委,要他在帐上给记个损耗或者编个其它理由,自己不会吃个这样大的哑巴亏。 二十六 潭水河不知疲倦地翻越了多少山,走过多少路,弯弯曲曲,不急不躁地流淌着。同样不急不躁的还有河里的鱼,它们怡然自得,来来往往,穿梭般地在水里游逛。端阳前夕的大水给潭水河留下了两个滩头,水深不过孩子们的膝盖,像小鲇鱼这家伙,本身就有一层黏液,放在手里都抓不稳,却在扁平的头部两侧,还各长着一排锋芒的刺,一旦刺中手心,鲜血直流,又疼又痒,仗着这武器,大摇大摆,速度极慢,可是偏要躲藏到激流险滩里,孩子们到浅滩里寻找它们,与其说是抓鱼吃,不如说是找鱼玩,水中每一块的石头底下,那两三寸长的小鲇鱼,多的聚集十几条,少的两三条,孩子们常常围绕在一起,从几个方向包抄它们,堵的堵,摸的摸,由于水流川激,往往鱼到手时,人也被浪涛冲得四面朝天,这让他们开心不已。 这年夏天,夏仁义的大女儿夏迎春在县一中参加了高考,由于担心自己的家庭出身给自己带来的不便,懂事的夏迎春只敢填报医学专业,为了怕节外生枝,她一考完回到家,就去找了表姐张小芸。 张小芸自从那次参加完县里教师队伍的培训班后不久就被任命为副校长了,迎春记得父亲的提醒,在办公室,她找到了张小芸。 “张老师!你好。”迎春的嗓音很亲切。 正在伏案批改作业的张小芸抬头见是迎春,忙站了起来:“哟,是妹妹啊,来,坐,过来坐。”她一边挪了把椅子,一边牵了迎春的手。 张小芸刚想去帮迎春倒杯开水,迎春就把她拉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张老师!我是找你有点事,想去你的宿舍里跟你说。”张小芸本想说这里办公室也没别人,可以随便说,见迎春如此说来,就把自己的备课本收拾了一下,就带她去了自己的宿舍。 “姐啊!我考好了。”迎春挨着张小芸坐在床沿上。 “哦!有把握吗?”张小芸望着迎春的脸。 “我觉得可以的,该做的题目都有些把握。” “那就好,想报什么专业?” “我老师说我最好填自然科学的,我就选了医学专业。” 张小芸点了点头,说:“很好啊!女孩子学医。” 迎春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政审这一关,姐!你是知道的,论我们家的成份,政审这一关,肯定很麻烦。” “那你的意思是?” “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我想请姐去区公所找一下主管的领导,说明我的情况,免得到时出乱子。” 经迎春这么一说,张小芸觉得这事的确非同小可,她问迎春,是谁告诉她这类事时,迎春说是班主任特别叮嘱的,这两年来,其它地方都有过这事。 “这事你也不要太费心了,姐姐帮你去找一下领导。” 张小芸真挚的安慰了一番,在送走迎春之后,张小芸想了许多,她认为迎春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决定去找一下李国梁。 二十七 张小芸毫不迟疑地去了区公所找李国梁。 张小芸跟李国梁很少单独在一块,平时在公共场合或在路上遇见也跟熟人只是打个招呼,互相问候而已,去年去县城两个人在路途中的那些谈话,给张小芸留下了良好的深刻的印象,李国梁的眼里总有着一种威严,而他谨慎的外表又使得张小芸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每次见到他总是心跳得厉害,这种微妙的感情只好按耐到心底。 李国梁也有同感,虽然两个人都想重温那样的情景,但在米市桥这小镇,的确难得有那样的环境和机会,一个是一区之长的领导形象,一个是未婚的为人师表的革命教师,都是极爱面子的人。一晃半年多了,两个人的见面也就例行公事,有时李国梁以领导的身份去学校,张小芸和同事一起陪着,学校里有事去找区领导请示,张小芸也是公事公办。 天气实在闷热,李国梁只穿了一件白背心,下面是山东人那种特别的短裤,张小芸上身是一件白色点缀红蓝圆圈的短袖衣,下身是一灰色长裤,两个男女之间身体的轮廓格外分明,本来是学校刚放暑假的日子,李国梁没想到张小芸会来找他。李国梁起初为自己的穿着还有点尴尬,随着两人的谈话才慢慢地轻松下来。 张小芸先是汇报了学校里的一些工作,李国梁听着时还作了些笔记,临近离开时才说到迎春考大学的事。 “李区长!我有一个私事想向你汇报一下我的想法。” “是不是找男朋友的事啊?” “看你又想到哪去了,除了找朋友,就不许有点别的事情?” “哦!那倒是的,你说吧。” “是我表妹考大学的事。” “哦!你哪个表妹啊?” “还有哪个,就是我舅舅夏仁义的大女,叫夏迎春,上个月在县一中参加了高考。” “高考的事,那是教育局的事啊。” “你听我说完啊,我也知道,高考是县教育局的事,可政审是我们区里的事啊,你了解的,我舅舅的成份是地主,我是怕政审时,这个成份对我表妹的录取有影响。” “哦!”李国梁听到这里,想了一下,说:“成份是存在的,但上面也有指示,就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啊。只要本人表现好,追求进步,党和政府会考虑的,况且我们国家正在搞经济建设,需要更多的建设人材,从这点来说,我们更会考虑。” 张小芸点了点头,她的心里好受感动。 “暑假怎么样安排?”李国梁关心的问。 “校长和副校长二十八号去县教师进修学校报到学习,八月十号散会,十二号全区中小学教职员工来米市桥中学,开会学习半个月,二十八号散会,九月一号开学,挺紧张的。” “哦!真的很忙,那你去准备吧。” 张小芸正要离去,李国梁说:“明天我就回县城,何如芬要生孩子了。” “那太好了,恭喜你啊,做爸爸了。” “谢谢你,有时间的话,到我家里做客喔。” “一定,一定去的。” 二十八 进修学校离县城有五里路,这天星期日,张小芸买了三十个鸡蛋,一斤红片糖,还扯了三尺花布。几经打听才找到县财政公房李国梁的家,李国梁跟何如芬结婚半年,何如芬就调到了县总工会工作,他们住在财政公房一个三十多平方的房间里,张小芸敲了敲门,开门的是李国梁,张小芸把袋子放下,见只有李国梁一个人在家,就问:“何大姐呢?” 李国梁顺手关了房门,说:“她这段时间休产假一直住在娘家,在西门那边。” “是个儿子还是个闺女啊?” “跟我一样,带着柄儿的茶壶。” “那太好了,恭喜恭喜啊。” “难为你了。” 李国梁说着,给张小芸倒了杯开水,还特地加了许多白糖。 张小芸也没客气,接了就喝了一口,见床上放了刚折好的李国梁的衣服,就问:“你要回区公所了?” “是的,我看到今天是星期日,想到你可能会来,就下午回好了。” “哦!你好象是看八字的。” “哪里会算,我从不信那一套,只是对你讲的缘分还有点信。” “哈哈!你也信了。” “有点这个味道,你看,你不真的来了。” “我可不是了,本来这半天假学校也不打算放的,是住在县城的那些人说要回家拿这拿那的,许多人要请假,学校只好放我们半天假,我打算把这点东西给何大姐后,就返回学校。” “是啊,我们都很忙,你也半天,我也半天,可还是给碰上了,这就带点缘分的意思了。” “是有点。” 张小芸说着,又从自己的背袋里拿出了一包刚才去商店里买的男人的三角内裤给李国梁,对他说:“这个送给你的,何大姐在家的话,我就不会拿出来了,省得误会。” 李国梁接过,见是这东西,就笑了一下,说:“我还有啊。” “你那是这样的吗,你仔细看一下,不一样的。” “不都是短裤吗?怎么不一样啊。” “我不跟你争了,只不过你下次开会的时候,最好不要做那个半蹲的马步的姿势。” “那姿势怎么了,我们那边过来的人,都有这习惯的。” “这习惯是没错的,但是在热天,就不雅观了,你没看到每逢你开会作指示时,只要一蹲马步,好多人就偷偷地笑了。” “笑什么啊,是我没讲好?” “笑你什么,我都不好说出口。” “你说嘛,这屋里又没外人。” “我。。。。。。哎呀,你不信你就蹲一下看。” 李国梁的身上正是那种短裤,他就按照张小芸的做了个半蹲的姿势,说:“这样子有什么了。” 张小芸看了一下,说:“这是看不出什么的,你不知道,你每次在主席台上,台下看的就不一样了,不信你站在你床上啊。” 李国梁还是不明究竟,索性真就站到了床上,又做了个同样的姿势。张小芸坐在凳子上,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你当领导的也太马虎了吧,你不觉得你那里面的东西都出来了啊,人家在你下面可是什么都看见了。” 李国梁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平时开会时很多场合都有这举动,自己从没在意,怪不得人家常常偷偷的笑。 张小芸的哈哈大笑,使李国梁感到有点脸红,他心里又对张小芸的如此细心非常感激,他从床上下来,抱歉地对她说:“谢谢你的提醒,真的。” “这没什么的,你是我的领导啊,维护领导的形象,是我们应该做的。” 听了张小芸的这句话,李国梁的心底抑制不住一种冒出的激灵,忽地一下,抱紧了她的身子,脸紧偎着。 他的自制力本不会使他乱了方寸,却偏偏失去了方寸,这一刻他连自己也迷失了。 二十岁的张小芸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着,一种被震撼的感觉使她紧张得浑身发软,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令她敬佩的男人,根本没去推测他的有意还是无意,心甘情愿地让他抱着,渐渐地一股酥意就在心底涌起,低着头温顺地靠在他的胸口上,任凭那双大手在自己身上抚摸。 望着这张激动、红润的脸蛋,李国梁没多久就把她放到了床上,张小芸闭起眼睛,温润的双唇触到了他的脸颊,陶醉在一股灼热的气息里,李国梁伏在她的身上,开始吻她的双唇,她的脸,她的颈,她的柔柔的胸脯,张小芸象是做梦一般,向着一个纯朴而美好的地方悠然飘去。 张小芸的心里其实早就盼望有这么一天,但地位的悬殊,使她有一种自卑,她不愿意多想,也不敢想,只是随缘,顺其自然,她不需要去计较结果,她只想有过程,就足够了。现在李国梁终于抱她了,她内心当然感到甜蜜、幸福。 当李国梁退掉张小芸的内裤时,张小芸的心里开始沸腾,她很清楚接下来的将会发生什么,被李国梁的举动挑逗得性情顿起的张小芸也开始抚他的头发、脸庞、还有他的胸肌。。。。。。 正当张小芸沉浸在亢奋的遐想时,李国梁突然的帮她拉上了内裤,两只手依然放在她的丰满的酥胸上,嘴贴着嘴对她说:“小芸,你真好。”张小芸说:“你也是,我心里好喜欢你的。” “我的心里也很喜欢你。” “只要你喜欢,你想怎么,就怎么好了。” “不行啊,小芸,我如果跟你做了,就害了你一辈子了。”他感到她的生活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不想在上面塗鸦。 张小芸的眼里满是悸动的泪水,她理解李国梁那颗诚挚而设身处地的心,此时的李国梁在她的脑海中既像一个父亲,又像一个兄长。 “我当然很想做你,可你还是一个未婚的女人,等你结婚了,我一定要做你的。” 张小芸主动地吻了一下李国梁,李国梁顿时兴奋起来,他急忙拥着张小芸,身子贴得更紧,全身一阵颤动,那股底下的暖流全部洒在自己的内裤里。。。。。。 二十九 天空中的雨不停地下着,孩子们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玩起了“跳房子”的游戏,八间房子左右各四间,每人单腿独立依次从一跳到八,然后闭上眼睛摸黑、采花、买房,在买下的房子里可以双脚落地,停留和歇息,技术高超的往往买到第三、第四间房子的时候,剩下的那几间就会得心应手,一马平川。对手们这时常常不等玩完,就要求退出重来,这在他们看来明摆着财大气粗,以强压弱。这种先难后易、先苦后甜的游戏,让孩子们乐此不疲,沉迷其中。 夏迎春的录取通知是由李国梁带回并送给夏仁义的,那天同去的还有米市桥学区的两个领导,当李国梁把印有“武汉大学”字样的粉红色信封递到夏仁义手中时,夏仁义感激涕淋,他连连点头,对李国梁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领导。” 李国梁说:“我多次说过,我们党的政策是一贯的,那就是有成份论,但不唯成份论,希望你们在以后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同时也希望你女儿更加努力学习,为新中国的繁荣富强增砖添瓦。” 夏仁义的头点得如鸡啄米,泪水从他的眼眶里一点点浮上来,要请李国梁他们进屋,李国梁婉转拒绝了,说:“我们还有事。” 张小芸是晚上十点钟左右才到这个舅舅家的,自从搬到学校后,她一直就没到过夏仁义的家,逢年过节都没敢来,今天在学区开会讨论时,才从同事的口中知道了表妹被武汉大学医学系录取的消息,其实半月前她在县城进修时,就早已为迎春买了些礼品,一个上海产的印花面瓶,一条毛巾,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她用网袋装着,一并放在迎春的手中。迎春一面笑着,一面擦着热泪,张小芸对迎春说:“到了学校,记得给我来信。”迎春“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夏仁义的老婆荻花就端了一碗糯米饭来,放到张小芸手中,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刚才还在跟你舅舅打赌呢?” 张小芸问;“为什么打赌啊?” 荻花说:“我和迎春说你这两天肯定会来,你舅不信,说愿意和我们打赌。” “哦!”张小芸边吃边听荻花说着。 “我是晓得你的,这不,我把糯米下午泡的,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吃,迎春还特地剥了一些花生米。” 张小芸听到舅妈这一说,心里一阵酸楚,眼里就注满了泪水:“舅舅!舅妈!你们怪我,我也没办法的,我也不想这样。” 荻花说:“小芸!你说生话了是不?我和你舅舅怎么能责怪你呢,都是我们连累了你啊!”张小芸摇了摇头。 夏仁义搭聋着脑袋,坐在灶前,断断续续地添着柴草。看到外甥女,又使他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张小芸的妈妈,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于是许久才说:“小芸!你自己也该找个婆家了。” 荻花也接着说:“结婚时早给我们一个信啊。” 张小芸默许的点了点头。 临离开时,荻花早把准备了的花生让她带上,说:“你从小就喜欢吃生花生的,晚上没事时,就拿来吃吧,可以提神止瞌睡的。” 三十 新学期开始时,上面安排了龙翔担任张小芸所在的米市桥完小的新校长。 龙翔比张小芸大两岁,刚满二十三,长得又高又瘦,细细的腰身,强而有力的胳膊,还有一头闪亮的浓发,看上去很精炼的那种。 张小芸跟龙翔早就认识,去年暑假教师集训时在一起半个月时间,下半年全县选派四十个教师去湖南师院进修,他幸运地被选上了,七月才进修回来。张小芸看到龙翔上进心强,很喜欢创新,象火一般的热情,大刀阔斧的作风,处处表现出一种生龙活虎的性格,在他的带领下,大家都很勤奋,学生学习热情高涨,学校里的篮球、乒乓球、象棋、围棋、扑克等体育项目也办得极有特色,各项工作都搞的有条不紊,这样雷厉风行的处世作风给张小芸的内心里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米市桥完小共有八名教师,其中六名都是在米市桥街上的,他们只是中饭在学校吃,一到晚上,学校里就只剩下龙翔和张小芸两个人,好在学校在米市桥的中间,周围都是住户,只不过被一堵围墙隔着,并不冷清。以前的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教师,虽住学校,但张小芸难得跟他在一起闲聊,龙翔可不一样了,他跟张小芸在一起无话不谈,理想、事业、爱情,从办公室到宿舍,只要有点时间,两个人的嘴巴就不会闲着,龙翔是校长,张小芸是副校长,顾及到张小芸是女性,所以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龙翔总是以一个大哥的身份和口气,处处照顾着张小芸,张小芸也心知肚明,两个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比较默契。 这天是周日,龙翔来到了张小芸的房间,见张小芸在看《禅宗精华》,龙翔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信起佛来了?” 张小芸把书放下,侧着头说:“你难道一点也不信吗?” “我是不信的,这都是一些迷信的东西,麻痹人的意志,太消极了。”龙翔摇着头。 “那是你没领会的缘故,我没感到它的消极,反倒觉得它有积极的一面。” “我第一次听到人说,佛也有积极的一面。” “真的,但愿你有时间也去仔细看一些佛学的书籍,就不难明了。” “我不想看这方面的,我喜欢看一些哲学的和历史的。” “我也看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学过哲学的人觉得自己很高大,读过历史的人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我是有同感。” “可佛教就不一样了,它总是把自己得到的幸福感恩于菩萨,把自己遭遇的苦难归咎于前世,这不是信仰,而是愚昧。作为我们奋发向上的年轻一代,还是远离它更好。”龙翔的声调高了一些,他想说服张小芸。 “我跟你的想法不一样,这世界上的一种学问或理论,我认为先接触,后理解,增大自己的知识面,也蛮好啊。沙士比亚有句名言:千万不要妄加评论你所不知道的道理,否则,你可能会用生命的代价来补偿你所犯的错误。”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我是相信事在人为,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是的,我也赞许你的这一观点,这与佛并不矛盾,其实佛学也有一些辩证法的,我以后打算写一篇《佛学与辩证法》,以消除一些人对佛的误解。” “这不存在误解,简直是一种误导,一种麻木。” 张小芸感觉到两个人的话越来越会不投机,怕扫了两人的兴致,就换了个话题,说:“今天怎么不回家了?” 龙翔说:“这段时间,家里也没啥特别忙的事,下雨,我也不想走,弄得一身脏兮兮的,难洗衣。” “今天中午我们两人吃什么菜啊?” “你说呢,喜欢什么啊?” “今天又不逢墟,想吃也没卖啊。” “你想吃的话,再想办法弄啊。” “哦!是的,你说得对,我想吃泥鳅褒汤,或油炸。” “那好啊,我们自己去田里抓好不?” “你行不行啊?” “我从小就在田边地头长大,哪有不行的啊。” “那我们就去自力更生好了。” “我看天还下雨没有?”龙翔到外面望了望天空,说:“运气不错,没下了,我们去田洞里抓吧。” “那好吧,我陪你去。” 龙翔拿了一个小木桶就走,张小芸就说:“你枪没枪,铳没铳,怎么去抓啊?” 龙翔哈哈的大笑起来,说:“你跟着我后面捡鱼就行。” 秋末的田野里,土地终于闲歇下来,那被捆晒的稻草,立在田墈上,活像一排排的人影。一群群的麻雀,一群群的鸭子,还有不出名的野鸟,都在寻觅着遗漏的稻谷,牛群也开始潇洒着,加入到这支队伍,吞噬着禾蔸上重新发出来的绿芽。圳坑里的水只有脚踝深了,那一寸两寸长的鲫鱼和鲃鱼,在水里来来去去闪着银光,龙翔一见,对张小芸说:“我们今天就吃这种鱼好了。” 张小芸说:“你把它们抓上来再说啊。” 龙翔抱了两捆稻草,跳到圳坑里,在上面塞了一个围堰,在相隔二十米左右的下面又塞了一个,张小芸以为他要把里面的水用木桶提干才抓鱼,没想到龙翔从圳墈上扯了一把杂草,扎成一个长枕头一样的草辊子,从下游一直往上辊过去,水里的鱼没空子可钻,就在辊子上粘着,有的往辊子里的草缝隙里躲,四只手连抓带捧都忙不过来,龙翔的创新精神的确让张小芸大开眼界,她是第一次看到有这样的捕鱼方式,于是笑嘻嘻地夸奖他说:“这是你们家祖传的吧?” 龙翔不服气:“这么简便的方式如果也要祖传,那不是说我们祖先的智慧太低啊?” 三十一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李国梁要到县委当副书记了,离开米市桥前一天,李有根和夏仁义商量,叫出纳买了一把热水瓶,并让夏仁义写了“李国梁同志荣调留念!”落款后面写着:“米市桥乡第七高级社赠。”临别那天,李有根去送行,李国梁握住他的手说:“要多学文化,多理解政策,多掌握情况,多贯彻精神,把工作做得更踏实一些。”李有根只是点着头,因为在轰轰隆隆的炮竹欢送声中,他一句也没听懂。 李国梁的离开,李有根感到很难过,心里面那不舍的牵挂,竟如母子之间一根隐隐约约的脐带。令人没想到的是,这类情感还仅仅是开始。 农历年底,为了分红的事,李有根和夏仁义、保管、出纳算了六天,原来高级社跟各作业组建立的承包合同里:包工、包产、包费用、超产奖励竟没法履行,因为社里除了完成征粮、统购、税金、留下种子、饲料、公积金、公益金外,分配给社员的已所剩无几,况且在粮食分配上,由于按照基本口粮和劳动工分四六分成,这样一来,人口多劳动力少者,进的粮食多,原来在每月分口粮时就已经分了,现在没法拿回口粮,因为你人多劳少,自然工分少,也就不足以抵付口粮钱,劳力多人口少的户,虽然可以进一点钱,但社里又没有现钱来支付,还有的口粮也不够吃,另外就是社里的两个五保户也没保证,那些等待分配的农户每天都围着夏仁义的会计桌,说自己辛辛苦苦地劳动很不容易,如今却多劳不能多得,反而是懒人有懒福,论长道短,指桑骂槐,有些话撮到了李有根的短处,甚至有的人要求要退出高级社,他为此伤透了脑筋。 李有根敦促夏仁义多算两遍,夏仁义硬着头皮和出纳、保管核查了几个账薄,还是没有疏漏的地方。屋外,冷飕飕的北风吹得树枝呼呼作响,嘀嘀哒哒的雨点夹杂着豆大的冰粒从瓦片的缝隙里钻进来,让这里的空气更充满了寒意,火盆里的木碳燃得仅有几点火星,快要熄灭似的,桌上的马灯那被玻璃罩住的火苗在寒风中不停地摇曳,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脖子缩到了衣襟里,身子阵阵发抖。 李有根感到这事非同小可,总不能因此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啊,这么下去怎么去巩固农业生产合作社?怎么去迎接社会主义革命的高潮? 李有根去找了新来的区长,区长说:“这不是你们一个社存在的问题,区里正在研究。” 李有根把区里的意见跟夏仁义和出纳说了,夏仁义说:“你去找一下李国梁书记,看他能不能想点办法。” 李有根说:“这一点我可没想到。”于是,李有根便去了县城,找到李国梁向他汇报了社里的情况,李国梁听后,对他说:“这些问题的出现,一方面是说明我们工作中存在着一种右倾思想在作怪,另一方面是有些急躁冒进的趋向,象你们那个五百头猪场,就是搞形式主义,菩萨未成先塑鸟鸟,计划定得太高,没有充分考虑到自己社里的实际能力,所以工作不能做得太急,要记取教训,引以为戒。你回去叫夏仁义来一下,记得把社里的帐目带来。” 李有根在李国梁的带领下去招待所吃过中饭,便急冲冲地往回赶。 夏仁义随后就去了县城,李国梁看了夏仁义的帐目后,让他在县城等了一天,夏仁义不久就去了县财政局领了一百元的旱灾补偿款。 这个年,终于过完。 三十二 新年的正月初一,天气格外晴朗,明亮的太阳,照着一张张除旧迎新的脸,树上那早露的幼芽,已让人闻到浓郁醉人的春的气息了。龙翔一大早就从家里赶到了学校,他点燃了一串大炮竹,说是要喜气洋洋的迎来学校的一个“开门红”,张小芸心领神会,她知道龙翔是在逗自己开心,因为在学校里过年的只有张小芸一个人,龙翔怕她孤单。张小芸其实已经过了两个这样的春节了,她从一些老教师那里东借西借了很多的文学、哲学和佛经书籍,利用寒假阅读,这些书本给她带来的精神境界使她并没有龙翔所想的孤立的感觉,还有点机会难得的“独乐乐”的雅趣。 龙翔放完炮竹后就陪同张小芸喝了一杯酒,两人磕着葵瓜子,龙翔见小芸的枕边放着一本《警世通言》,就拿过来翻了一下,书签夹的那篇是第三十二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就说:“我去年在省师范院校读书时,看了这套书,这一篇是一个很悲伤的爱情故事,好感人的,我都流泪了。” 张小芸说:“怪只怪杜十娘眼力太浅,看错人了。” “也恨那个社会啊,太封建了,把女人不当人。” “时代总有不同,可情感都是一样的。” “我有所迷惑不解的是,杜十娘跟李甲相处了一年,难道就没看出李甲的为人。” “是的,这正是她悲剧的根本所在。” 龙翔内心里肯定了张小芸的分析,他点了点头,张小芸帮他又加满了酒,龙翔说:“不能喝了,我在家里出来时也喝了酒的。” 张小芸说:“湘南话,喝深一点啊。” 张小芸往自己的酒杯也加了一点酒,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假如当初杜十娘告诉李甲,她的百宝箱里有他们一辈子也用不完的金银珠宝时,李甲和她的爱情就会圆满吗?” 龙翔说:“那样的话,作者就不会写这篇小说了,作者之所以这样安排,就是促人去思考,从爱情的角度来讲,我认为:如果没有生活的酸甜苦辣,没有人生路上的堪堪坷坷,爱情就没法体现出来。” “那你的爱情观点是什么呢?” “我不是寻找爱情的那一类,我是创造爱情。” “哦!看起来,你是爱情的‘另类’了。” “我不去想做哪一类,我坚持我的目标,你呢,你对爱情怎么看?” 张小芸沉默了一会,说:“我相信缘分。” “那也就是爱情的机会主义了。” “有点这个意思。” 龙翔听完这话,把酒杯里的全部喝完,也许是借酒壮胆,还是埋在心里太久,他起身对张小芸的耳边说:“能不能把这个机会给我呢?” 龙翔的这话墩墩实实,使张小芸喝过酒的脸更红了,一种巨大的幸福撞击着她的心扉,再也无法掩饰心里的激动,停顿很久才说:“你不是擅于创造吗?那你就创造啊!” 龙翔的眼睛里闪烁着孩子气的光芒,他把张小芸的两只手拿在自己手里摩挲着,张小芸把头埋在一边,任他握着,好长时间,她才把龙翔推开,说:“我去准备饭了。” “不用了,到我家去吃啊。” “今天是初一啊,初一崽,初二郎,我不成了你家媳妇了?” “你不想当我的媳妇啊?” “缘分没到,还不算。” “你这思想,硬要结婚才算啊?” “当然啦。” “那就当同事去吃顿饭也行啊。” 小芸想了一下说:“这话还说得过去。” 于是,张小芸收拾了一下房间,又理了理刚被弄乱的头发,跟龙翔一道去了。 张小芸跟龙翔属于两类不同性格的人,张小芸矜持、内秀,给人稳重、成熟。龙翔奋发、张扬,象初生牛犊,张小芸自己也不喜欢自己的性格,她认为选择龙翔才是一种互补,一种平衡,相得益彰 ,力求完美。佛学的熏陶使她对爱情跟同龄人观点显得不一样,她是等待,而非追求。正如在向龙翔所说的,认为这才是缘分,所以当龙翔表达出来时,她欣然接受了。 三十三 张小芸从来没去过龙翔的家,只知道在一个叫尧冲龙家的地方,没想到走起来还要一个多小时,一路上,张小芸要他守住两个人相爱的秘密,在结婚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讲,龙翔答应了。 龙翔的家境还算不错,父母亲是一对典型的庄稼人,健康的身体,慈祥的面容,整洁的家,和睦懂礼的弟妹,给张小芸亲切美好的印象,龙翔向父母和弟妹们介绍张小芸的身份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这让全家老少更是羡慕不已,在饭桌上,龙翔的母亲不停地给张小芸夹菜,使张小芸尝到了久违的母爱和亲情,她的眼睛湿润了,歉疚地说:“伯母,你自己吃吧,我真的够了。”可不到片刻,龙翔的母亲忍不住又帮她夹到碗里来,张小芸被温暖拥抱着,顿觉春意盎然,心里特别香甜。 从桌子上下来,龙翔说带她去看一下离这不远的神仙洞,张小芸说:“下次吧!今天喝多了点,我想早点回去休憩。”龙翔也就不好强留,只是龙翔的母亲和妹妹还是执拗地拉扯着张小芸的手,要把她留下,张小芸费了许多言语才脱离缠缠绵绵的情怀,龙翔的母亲就把家里闲时做的干红薯丝、糯米片、花生、鸡蛋等装了一竹篮,叫龙翔提着,送她回学校。 快进米市桥的街口,张小芸怕别人议论,就对龙翔说:“你回去吧,别人看见,会说我们了。”龙翔想着也对,只好掉头往回走。 夜幕降临,张小芸早早的吃饭上床,她没心思去看书,熄了灯一个人遐想。她满脑海都是龙翔的相貌,从认识到恋爱,觉得这幸福来得太快了,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她甚至拿龙翔和李国梁作比较,她对李国梁是敬慕多于爱情,而对龙翔则全部是爱,没有一点别的,他和她很谈得来,虽然一些观点和看法不一致,但很自然,她认为这是一段值得珍惜和把握的爱情。 “咚咚!咚咚!”怯怯的敲门声,打断了张小芸的思绪,她猜出肯定是龙翔,因为学校的围墙木门只有三个人有钥匙,除了自己,还有龙翔和袁老师,而袁老师从来不会晚上来,何况今天是节日。她点了煤油灯,随后开了门,进来的果真是龙翔,他手里用报纸包了一只鸡,鸡爪露在外面,一目了然。 他把鸡放到桌子上,说:“我娘要我送只鸡来,你走时忘记给你了。” 张小芸努着嘴笑了一下,说:“噢!就这么简单?” “是啊!”龙翔说。 “那好啊,我收下了,你走吧。”张小芸言不由衷地说。 龙翔没有说话,脸上显得木然,许久才说:“我想陪你一会。” 张小芸注视着龙翔的表情,心里自然不忍,睥了他一眼,说:“那你可不能做坏事哦。” “保证不会。” 龙翔象是获得了奖赏,坐了下来,张小芸替他倒了杯开水,又钻被窝里去了。 龙翔双手捧着杯子,用嘴吹了吹热气,喝了半口。 张小芸侧身躺着,眼睛望着龙翔。 龙翔几次欲言又止。 两个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这一刻仿佛成了一个无声的世界,缄默了半晌,张小芸说:“你就这样陪我啊?” “我一下子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刚才来的时候在路上,想了好多的话,被你吓回去了。” “我吓你?什么时候吓你了?” “你不是不让我做坏事吗?” “是啊!不准你做坏事,怎么就是吓你了?” “我不知道什么才算做好事,什么才是做坏事,所以不敢乱说乱动了。” 张小芸哈哈地笑了一下,说:“你妈没教你啊?” “没啊。” “以后我教你好了。”张小芸又独自笑了起来。 “你现在就教啊!”龙翔故弄玄虚。 张小芸被龙翔将了一军,没作声了。 龙翔见张小芸不作声了,就起身就坐到了床上。 张小芸说:“是不是想做坏事了,坐到原位上去。” 龙翔说:“体谅体谅好不?你睡在被窝里不觉得,那张冷凳子把我的屁股也冻凉了。”张小芸这下明白了自己的疏忽,原来自己早把木碳火灭了,龙翔坐在那里真的会冷。 张小芸只好把自己的身体往床里边靠,留出些空间让龙翔坐,这样比坐在凳子上要暖和得多。 龙翔又是一话没说,他自己也没弄清怎么这胆怯了。 张小芸坐了起来,好象是斟酌再三,说:“你真的喜欢我吗?” 龙翔说:“是的,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那你打算怎么爱我啊?” “我认为:爱一个人是需要能力的,没有能力不要去爱一个人。” “我不同意你的这个观点,爱和被爱都是一种缘分,这与能力没关系。” “那是你的认为,爱一个人而不让她幸福,我宁可不爱。” 张小芸虽不认同龙翔的观点,但被他的挚诚所感动,心里也庆幸自己接受龙翔的直觉。 写字台上“的哒、的哒”的闹钟,已是晚上十一点了,张小芸对他说:“你回你房间睡吧,不早了。” “还早呢,平常批改作业也要搞到晚上一点钟。”龙翔说完自己去加了开水,他问张小芸:“你也喝点水不?” 小芸被龙翔搞得没有了睡意,就说:“怎能劳驾你呢?校长大人!” 龙翔笑眯眯地作了个戏剧状,阴阳怪气地说:“愿为娘子效犬马之劳。”他把张小芸杯子里的冷水倒了,重新注了热水,替她端到了床头,借机做了个扶她喝水的动作。龙翔看到,张小芸耸立的胸脯把大红的毛线衣高高的挺起,从上到下,线条都是十分的优美,身上溢出一种淡淡的脂粉香味,让龙翔有些心慌意乱。 张小芸注意着龙翔的表情,看他老瞪着自己,说:“你又在想什么呢?” 龙翔说:“我想抱你一下。” 张小芸被他说得心跳起来:“我知道你来就是想干坏事的,这不,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是?” 龙翔被说得有点害臊,目光慢慢地落在她的脸上。 张小芸想了一会,说:“想抱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龙翔喜形于色,问道:“什么条件?” “只抱一下,你就去睡觉,能答应不?” 龙翔忙说:“一定答应。”说完,几乎颤抖地把她搂在怀里,张小芸一下又把他推开。 龙翔说:“怎么了?” “你的外套好凉的。” “我脱掉它好了。” 张小芸说:“算了吧,你已经抱了。” “这也算啊。”龙翔不甘心地很快脱掉了外衣,放在一边,急不可耐重新抱紧了张小芸。 初恋的激情,相拥的甜美,使两个人尝试到了爱的滋味,苯拙胆怯的搂抱让张小芸感到龙翔的胸脯在急剧起伏,她只是微闭着双眼,就让龙翔抱着,他的手也不规矩的乱动,几次动到了小芸的肚子下面,都被小芸的手挡回去了。两个人缠绕良久,小芸把龙翔从身上推开,说:“你去睡好了。” 龙翔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水,说:“最后求你一次,我睡在你的身上,跟你暖和一下,好不?”张小芸相信龙翔,于是将被子掀起,让他靠着自己。 于是,龙翔就伏在张小芸身上,脸紧贴着她的胸脯,双方都能听到对方“呯呯”的心跳,她浑身血液都在波动,心房在扩大,不多久,龙翔突然一阵摇晃,全身几乎痉挛,他使劲抱紧着张小芸的身体,说:“我忍不住了。” 龙翔终于下了来,他拿起了凳上的衣服,依依不舍地说:“我过去睡觉了。” 张小芸“嗯”了一声,没下床。 三十四 正月初五,新区长就来找李有根。 区长说:“根据县委的部署和安排,让你带领民兵连去马桥参加东风水库大会战。” 李有根问区长:“那吃饭呢?” 区长说:“每个人暂时自带十天的口粮,其它以后再由区里统一决定。” 李有根说:“那什么时候动身?” 区长说:“你通知民兵明天上午到墟场的戏台边集合,我会跟大家作动员报告。” 李有根领会地点了点头。 听完区长的指示,李有根就去找民兵连副连长杨朝松。 杨朝松带着老婆刚从岳母家回来,听说要去马桥修水库,为难地说:“我初八日还要去岳母家呢,我岳母家讨媳妇。” 李有根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是你的家事要紧还是社里的事要紧?亏你还是个有文化的人。” 杨朝松见他这样说,找不出推脱的理由了,回头对老婆说:“那你一个人去好了。”老婆没理他,就进里屋去了。 李有根就要杨朝松把民兵花名册拿来,说:“我们去找一下各排长,跟他们说清楚,要他们挨家挨户去通知算了。” 杨朝松去了里屋找花名册,他老婆没好气色地说他:“你跟他去过算了,人家是没老婆的人,真正的贫农根子,你可还有一个老婆的,去修什么水库,干脆象孟姜女的男人那样,去修长城好了。” 杨朝松用眼瞪着老婆,又用手指了指屋前面,示意她李有根还在外面,没离去。他老婆可没管那么多,继续唠叨:“你不回来,我可不会象孟姜女那样去寻你。” 李有根和杨朝松按照花名册转了大半天,才传达完。 马桥离米市桥有四十多里,李有根带领一百二十个青年民兵,抬着主席像,扛着红旗,一路上敲锣打鼓,从早上一直走到中午,才到工地。工地上接待站已经准备了中饭,李有根吃完饭,就去指挥部接受任务。 东风水库的工地上,用稻草已盖好了一排一排的工棚,东西南北纵横十二里,一眼望不到头,工棚里住有两万多民工,两千多间住宿棚,五百多个食堂。李有根他们的食堂就搭建在宿舍的隔壁,工棚前面是一个大灶,因为烧的是柴火,烟囱里冒出黑黑的烟,灶上是蒸馒头的大笼屉,那笼屉也是竹做的,有十几节高,只要放到灶上一蒸,腾腾地冒着热气,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就扑鼻而来,这面粉是县委特批的,只供早上一餐,中餐和晚餐仍是湘南的米饭。工棚里,四个人轮流地忙忙碌碌,生火,炒菜,各地送来的包心白菜、水豆腐、油豆腐、胡萝卜和白萝卜,中午还有一餐肉,炒菜的锅也不小,翻菜用的是小铁锹。一些提前干完活的民工,不等开饭的钟声响起,就围拢在食堂里,喝水、舀汤、用鼻子猛吸那菜里的香味,这在李有根的眼里,早已是共产主义生活了。 李有根主要是负责将他们连从指挥部接受的任务划分到各个小组和班里,每天下午去检查,然后评比、插红旗,还要向上面天天汇报。没多久,李有根就感到力不从心,主要是自己没有多少文化,认识的那几个字还是在夜校里学来的,写文章就更不用说了。工地上开展的学先进、赶先进、赛先进的活动,人家的黑板报,喜报是一挥而就,可李有根是求这个,求那个,别的队里的,一次两次还行,多求人家,不好总打扰,自己队里会点文墨的,就要他多给工分,这让他有点骑虎难下。 那次邻社的一个连被树为红旗标兵,杨朝松就跟他吵了起来,他说:“他们凭什么是标兵啊?论质量我们是百分之九十五,他们才百分之九十二,论土方我们比他们还多七十方,论进度,我们比他们还快一天,不就是有个土秀才吗?” 旁观的队友也帮起了腔:“谁让我们的遇上个睁眼瞎呢,自认倒霉好了。” “那也不全是啊,人家还有个六十岁的老女民兵,她自比黄忠八十五,与男子一起打夯,两次晕倒仍不下工地,清醒一下又继续干,这上面的领导都知道。” “她比黄忠,我们也有穆桂英啊,我们连的女民兵李国凤,因为要参加修水库,连结婚都推迟了,她在工地上,事事抢着干,挑土用双箕,比一般的男人劲头还要大,比她有差吗?只不过是没人帮他写表扬稿而已,只好当无名英雄。” 李有根知道这些话都是冲着他来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三十五 李国梁从六区调到县委,担任分管农业的副书记。本是稻花飘香的时节,他带领秘书科小张和水电局副局长潘岩,一起去检查工作。他们带了些简单行李,头带麦杆草帽,冒着酷热,步行出发,开始对七个乡的农村进行调查研究,准备为为下一步的大规模农田基本建设作实地考察。 在米市桥那几年,李国梁没想到有如此的旱灾,因为以前在米市桥工作时,看到后面的潭水河使得那一片土地成为旱涝保收的天赐良田,可是在车水乡,眼皮底下除了垅中间的禾苗没有干死,农民正在收割早稻外,其它周围的水稻全部旱死了,只见一片白穗飘飘,被干裂了的缝隙,如同一把刀撕裂他胸中那颗已经沉重的心。在乡政府,乡党委书记对他说:“李书记!今年的旱情比去年还要严重,我们也研究过了,并非全无办法,还是有办法可想,这就需要全县一盘棋,识大体,顾大局。” 没等他说完,李国梁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不要卖关子了,需要采取什么办法,简明扼要。” “那我先带你们去看看。”李国梁三人跟在他的后面,走了五里多路,爬上了一个山头,向西望去,看见一条小河,河水清洌,向他们站的山脚下流过来,转向南边又有一条更大的河,蜿蜒曲折,两条河在山的东头汇合,前面是一望不到头的大田垌,东西各有一座高山相对峙,中间相距两里地,李国梁问:“这里归哪个乡管?” 那书记说:“这里是属于平湖乡,我们乡里的许多老农,都提出要在这里修个水库,可牵涉到其它乡的利益,就只能是望洋兴叹了。” 潘岩也兴奋地对李国梁说:“这里水的源头宽,地势好,是个建水库的好地方,可能要牵连到移民。” 李国梁说:“老潘!你们回去后,要根据我们这次的实地考察和设想,拿出一个可行性的方案来,交常委会讨论,越快越好。” 在结束了车水和平湖两个乡的考察后,三人又来到了田少山多的阳山乡,李国梁要乡干部找一些基层干部和老农代表开一个座谈会,倾听一些底层的意见,在会上,一个老农说:“李书记!我们这里有句民谚:‘家有千棕万桐,子孙永不受穷。’过去我们这里的三年桐和棕树栽植最多,是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祖辈有句民谣:形容三年桐是‘头年一根墩,两年一把叉,三年就开花,四年就当家。’另一个,我们在岩缝里栽棕树,成年后,一颗树一年就可拨十斤棕叶,按如今的国家收购价,每斤五角,一年就收入五元钱,每家每户利用空坪隙地,见缝插针,栽千兜棕树,一年赚五百元没问题。”他刚说完,另一老农接着说:“我们村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是全县有名的板栗村,年成好,一年可收八万斤,一株大树能打十几担壳,我们准备明年再开山种树,可上面下的统购粮一年比一年多,难道我们种板栗不同样是增收?”李国梁认真听完了他们的发言。 在后来的全县扩大会上,他介绍了阳山的经验,号召各乡镇要根据自身的特点,因地制宜,实实在在,大力发展山丘经济林木,增加农民收入,这次会议后,很多丘陵乡镇都掀起了“千棕万桐”的植树造林活动,李国梁被评为全省农业干部的标兵,他的事迹传遍三湘四水。 三十六 端午节的前一天,张小芸接到了一封县委公函式样的信件,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封短信和三张报名表,那短信是李国梁写的:“张副校长:这三张表请你填好后就寄给教育局办公室,去省师范院校学习两年的十八个名额都是经过领导认真推荐的,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你也抓紧时间好好复习,另外,爱国家也别忘了建小家。”张小芸心里十分惊喜,他把李国梁的那篇短信折好放在最里边的口袋里,随后把那表看了几遍,才又放回到信封里。 中午休息时龙翔对张小芸说:“明天去我家过节好吗?” 张小芸说:“你回去陪你爸妈吧,吃你一顿饭,走那远的路,划不来。”龙翔也就不便坚持。 第二天过节,龙翔中午一个人回到了乡下,下午四点多又赶来了学校,这个时候老师和学生都散学了,学校里照常剩下了他和张小芸两个人。 龙翔将家里的粽子、李子、桃子、蒜子、扇子,“五子”全都带齐了,又把他娘特意留给的饭菜重新热好,端到了张小芸的房间里来,把新蒸的糯米酒倒了两杯后,说:“那糯米糟我都给你带来了,你想吃时就用开水泡着吃,好甜呢。” 张小芸说:“你把你家干脆搬到学校来算了。” 龙翔呵呵地笑着,说:“我只想把亲爱的你搬到我家里就行了。” “着什么急啊,我还未满二十二,还耍三年,二十五再到你家去。” “也太遥远了吧?” “遥什么远啊,天天抬头就见的。” “那就依你啦,我陪你等好了。”龙翔坐到桌子边,将一杯酒端给张小芸,自己先举了一杯,“来,祝你端午节快乐。” 张小芸抿了一口,说:“真的很甜。” 龙翔把张小芸的碗拿起,为她夹了许多菜。 张小芸说:“我发现你们家的人都喜欢夹菜。” 龙翔说:“你没看出来,只有最尊贵的人和最值得亲近的人才夹的。” “我是早看出来了,其实那天你娘帮我夹那么多菜,害得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吃吧,有点咸,不吃吧,又怕辜负了长辈的心。” “盛情难却啊!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就是这样。”吃完饭,龙翔见张小芸已满脸通红,就自个儿将桌子收拾干净,把碗拿到楼下的食堂去洗。 张小芸说:“等下上来时,记得把学校的章子带上来一下。”,说完,就躺到了床上。 不一会,龙翔就提了一桶热水来,对张小芸说:“你把头洗一下,就没事了。” 张小芸说:“我又没醉,只不过是头有点热,这酒的确挺醇的。” 龙翔从口袋里把公章拿出来,说:“你有什么要用的?” 张小芸指了指写字台,说:“中间箱子里有三张表,你帮我盖一下。” 龙翔打开抽屉拿出来一看,见是省师范学院报名表,上面的内容张小芸已全都填好,就问:“你这是哪弄来的?” 张小芸说:“你没看见旁边的信封啊,中午邮递员送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以为你是如来佛啊,什么事都让你知道。” “那你刚刚不早告诉我啊?” “早告诉你,你不把我灌醉才罢休啊。” 龙翔把章盖好,说:“也是的,但不管怎么的,你还得喝一杯。” 说着,就拿了两个杯子,倒了满满的两杯酒,端到张小芸的床前,说:“亲爱的!祝你事业有成,前程似景!” 张小芸挡了挡,说:“亲你个头啊,那么肉麻,既然要把我当老婆,还要用酒把我弄醉?” 龙翔说:“就是因为把你当老婆啊,才祝福你啊,我是真心的,因为这让我太高兴了,过两年,你就有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文凭了,还不值得开怀庆贺的啊?” 张小芸听了这话,说:“开怀我是不敢的,把酒喝了就算了。” 两个人的酒喝完,龙翔也就躺在床上。 朦朦胧胧地,张小芸坐了起来,对龙翔说:“我的确太高兴了,二十多年了,第一次喝这么多酒。” 龙翔望着她,说:“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兴奋,发自骨子里的。” “以前也有几次高兴的时候,但那是我一个人,也就藏在自己心里了。”龙翔说着说着,把头慢慢地靠在了张小芸的身上。 张小芸的手抚着龙翔的头,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就梦想着有这一个读书的机会,如今变成了现实,你听见吗,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龙翔顺当地用脸贴着张小芸的胸脯,听了一会,说:“小芸!我想听得更清楚点。” 张小芸没作声,龙翔就用手撩起了张小芸的衣服,将头埋了进去。 张小芸被龙翔在里面吮吸得不行,就把龙翔推了推,可自己整个软绵绵地,一点力气也没有。 龙翔把头抬起来时,看到张小芸的衣服已经被他胡闹得全弄开了,露出一片雪白。 张小芸不想让衣服弄折起皱,就拿掉放在一边。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他脱了上衣,长裤,张小芸见状,说:“你是不是想害我啊?”龙翔摇了摇头。 她说:“那你怎么要脱掉这么多?” “我是想挨你更近一些。” 龙翔又开始了新一轮,抱她,吻她,吮她,一股青春骚动的情愫,张小芸回应了。 他的手渐进地移到了她两腿之间,她将他的手拿开,说:“你不是答应不害我的吗?” “我会的,可我有点忍不住了,你就让我贴一下好不好?”他压低了声音,糯糯软软的。 龙翔退了她最后一层,将自己点对点地贴了上去,她感到了他身体的滚烫,心脏的跳动,肌体的颤抖,息息相通,仿佛已和自己融为一体,一种酥痒、麻木、亢奋,涌向全身,在心中浮起却又不切实的兴奋,身体内部的那一份栗动,更是难以按捺。她没有料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魔力,使自己的胸膛和神经是如此的发热发烫,就像陷入烈火中一般,她一把抱住了他,喃喃地说:“前世欠了你的。” 三十七 半年多了,龙翔守着那份承诺,他没有在学校和朋友面前露出些许和张小芸的恋爱的迹象,只有到了避静无人的地方,才搂着她亲昵一阵。 张小芸给人的印象跟她内心里丰富的情感世界截然相反,她好象总是忙忙碌碌,很少与同事在一起。大家都晓得她是“阿弥陀佛”的人,虽待人接物也是面带微笑,可每逢同事们在一起三长两短,说三道四,她就离得远远地,除非为了教学上需要商讨或者开会什么的,才跟大家聚集一起,显得有点不合群,这种相处自然难得同事的共鸣和赞许,却也少了许多争议和是非。因为是“副校长”,免不了人家说她孤芳自赏,她也无心去计较,依旧是淡淡漠漠的,只有龙翔的心里明白,有次她跟龙翔聊天时说:“佛法里面的四境界:无善恶、无是非、无得失、无净秽,我已进入前三种境界了,就是无净秽,我还做不到,甚至于还有洁癖。” 转眼就到八月底了,龙翔知道张小芸就要去省城长沙读书,趁着晚上去帮着她整理东西。 张小芸想得到龙翔会来,于是早就吃饭洗澡,考虑到要去两年,索性把一些很少用的和穿的都放在一个大纸箱里,准备让龙翔带到他家里去。 龙翔进来时见张小芸已经收拾了满满一纸箱,说:“你去的时候带床盖的被子,垫被就不用带了吧,寒假回来时,你还要睡的。” 张小芸说:“是啊,只能带一床,多了也带不了。” “那是不是放到我那里?” “我想还是明天放到袁老师家里好一点,放你那,不就露陷了。” 两人忙了一阵,龙翔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元钱,放在张小芸手中,说:“我娘前些天卖了头猪,要我把钱存好,说是将来我结婚用,如今这两年我们是用不上了,你带放身上,或买书之类要用。” 张小芸很生气:“既然这两年我们不需用,就留给家里人添置点粮食,衣服什么也好啊,我的工资,已经够用了。” 龙翔说:“我看你还是带着,刚去,有些学习和生活用品都要买,再说,你如果没用,寒假带回来也行啊,反正放信用社也是放。” “这本《西游记》就给你,看了以后可以让弟妹们看。” “我是看了一遍了,我喜欢孙悟空,不喜欢如来佛。” “没有如来,那天地不乱套了?” “我总觉得这些文人的笔墨非常有限,虽然是天堂,却描写得跟人间一个样,我可看不出有哪些令人向往的地方,还不如我们现实当中的生活。” 张小芸瞄了他一眼,说:“是啊,你现在既是校长,又有爱情,比如来舒心多了。” 龙翔抱了小芸,说:“是有这认为,可我们才刚开始,就要分开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看你平常志向蛮大的,怎么就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了。” 龙翔没有说话,他的眼里有了泪花。 “还男子汉呢!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只不过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嫁人,看你想的。”张小芸边说边掏出手绢拭去他的泪水。 “人家是舍不得你才这样的,一去两年,也是最长的了。” “我了解你的心的,人家会常给你写信,再说,寒暑假还有机会回来。” 龙翔的声音很低:“我会时刻挂念你的。” “我晓得。”张小芸忍不住,泪水从眼角冒了出来。 龙翔将她抱到床上,两个身子拥得更紧了。 泪眼朦胧,半晌无语,双方的泪水夹杂着汗水,流在一起,张小芸拿了毛巾,往两个人的胸口上抹着,对龙翔说:“你把衣脱掉算了,看全湿了。” 龙翔光了膀子,说:“我又想要你了。” 张小芸揉了揉眼眶,望着龙翔,想到即将分别的岁月,想到一年来龙翔对自己的爱情,就也将自己脱了,说:“我让你得到好了,免得你多想。” 龙翔伏到她的身上,声音有些沙哑:“今生今世,我会好好待你的。” 张小芸接着龙翔,甜腻地说:“其实我好想你。” 。。。。。。 三十八 油茶收摘以后,湘南县进入了冬季农田水利大会战,全县四万多民工来到了工地上,很多干部和群众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下了自己的决心书,提出了“不修好东风水库决不下工地!”以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等响亮的战斗口号,全县商业部门组织了五十多个商业人员,在工地上办起了六个百货、南杂供应点和二十多个货郎担,服务到工地,二十一个业余剧团和两个电影队开展了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卫生部门也在工地上成立了临时医院和三个医疗服务站,群众中被蕴藏的革命热情和拼搏精神全都被激发出来,像山间正盛的油茶花,一簇簇、一丛丛,清淡、恬雅、明亮、飘逸。 “同志们呀!齐努力哟;为革命呀,修水利哟;学先进呀,加油干哟;为人民呀,造幸福哟。。。。。。”号子嘹亮,夯歌阵阵,一队队的青年男女,腰系红腰带,正争分夺秒,在两里多长的堤坝上打夯。李国梁来到马桥水库工地上视察进度,只见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挑土的,推鸡公车的,争先恐后,你追我赶,每到一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李国梁从未领略过如此壮阔的情景,心底里欢欣不已,无比激动地吟起了毛主席“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的豪迈诗篇。 李有根病了,他的眼模糊,头很晕,象要裂开似的,全身时冷时热,好在工地上就有医务所,工地卫生所的医护人员给李有根吊针、弄药,队友们轮换守护着他,帮他喂饭、喂药,忙了七八天,才有好转,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伺候着,以前有病的时候,父亲李家富总是搞点生姜水、艾叶、灶心土,应付一下,硬着头皮挺着,思前想后,李有根越想心里越难过,觉得对不起党和人民。 李国梁听说李有根病了,特意去了其所在的工棚里看他,见到李国梁,李有根如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他伸出颤抖的手让李国梁握着,眼泪漱漱的跌落下来,硬咽地说:“李书记!我对不起你们,看到大家干革命的热情,我躺在这里很不安。” 李国梁安慰道:“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如今要安心养病,等病好了,再好好的干革命。”李有根感动得点着头。 临走时李国梁又加了一句:“以后要多学文化,多掌握点知识,才能干好革命。” 李有根记着李国梁的话,在病好以后,就主动去了最艰苦,最危险,灰尘最多的“石灰连”烧石灰,人们看到他常常腰系绳索,攀在悬崖绝壁上,抡铁锤,打炮眼,装炸药,点导火索。那段时间,他没进食堂吃一餐饭,都是在工地上吃,没上床睡过觉,瞌睡了就倒在稻草里眠一眠,身上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因此多次受到工程指挥部和县委的表扬。 三十九 张小芸到长沙省师范学院不久,就利用星期日去了少时居住的地方,她原来的家住在天心阁下解放后改名为人民路的街上一间带院子的房子里,那院子住着张小芸和邓阿姨两户人家,父亲以前几乎每天早晚都要带她和妈去天心阁跑步,还常常陪她去岳麓山和桔子洲头游玩。张小芸很清楚地记得,邻居邓阿姨的五个孩子中,老二艳红和老三艳丽跟她最要好,她们常在一起跳绳、跳房子,夏天还跟她哥哥冬瓜一块去湘江边游泳,那种童年和少时的快乐她现在想起来就象是昨天的事。母亲病逝不久,舅舅夏仁义看到张小芸孤零零的一个人,就把房屋转卖了,离开长沙后,湖南就解放了。 院子还是从前老样,小芸进了去,正在竹凉床上逗儿子玩耍的冬瓜就已经认出她来,惊喜地说:“哦!是小芸呀!你怎么来了?”一边朝里屋喊:“妈!小芸来了。” 只听里面她妈妈问着:“哪个小芸?”随着从屋里露出了头来。 “是我们的老邻居夏姨的女儿张小芸啊。”冬瓜朝她妈大声的嘟咙着。 “哎呀!我的芸儿,你从哪里来的啊?”冬瓜妈丢了手里的活计,走到张小芸面前,端详了很久。 张小芸捉住她的手说:“阿姨!我就在长沙呢,在师范学院读书,今天是星期天,没上课,我来看你们。” “我的孩子,你走后,你不知道阿姨多想念你啊,我常常跟他们弟妹们提起你啊。”冬瓜妈说着,止不住掏出手绢擦拭眼泪。 “我也好想你们啊,这不,上两个星期天刚把生活上的准备工作整理完,今天就来了。” 冬瓜把儿子弄乱了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就把椅子递了过来,叫小芸坐下。 冬瓜妈也坐了下来,对冬瓜说:“你去买点菜来,我们娘儿俩要说着话呢!” 张小芸说:“不要太麻烦了,别把我弄得不好意思了。” “你不要管了,随他弄吧!”冬瓜就泡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说:“小芸!我们以后聊。”带了儿子出去了。 张小芸问冬瓜妈:“阿姨!艳红和艳丽她们呢?” 冬瓜妈说:“艳红已经两个孩子了,就住在河西,艳丽五一刚结婚,三个月了,在桔子洲那边。” “我好想见她们。” “很容易的,艳红等下就来,她每个星期天都带孩子来玩的。” “那就好,我常常做梦也梦见你们呢。” “我也是啊,自你离开后,我也说不准你到底会去哪儿,她们就说,你肯定在你舅舅家,我也知道那离得太远了,我们也从没去过,你们女孩子的,一结婚,就更难说了。” 两个人说着,就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叫着“外婆!外婆!”地跑了进来。 冬瓜妈说:“这不,艳红来了,这就是她那两个跳皮鬼。” 张小芸站了起来,向门口望去,果真艳红挺了个肚子走了进来。 张小芸一见艳红,笑眯眯地问她:“艳红!不认识你姐了吧。” 艳红端倪了一下,就说:“是你啊,芸姐,你从哪个地方钻出来了啊?” 张小芸就抱了艳红,说:“我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呢!” 冬瓜妈在一傍说:“怎么会不认得呢!你还是小时的样子,只是艳红就大变样了。” 艳红拉着张小芸也坐到了凉床上,说:“你从哪儿来的啊。” 张小芸回答道:“我在师范学院读书啊。” 张小芸就把自己当老师,如今又到院校进修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艳红说:“你好幸运啊,都参加革命工作了,我可好,小保姆一个,为家庭服务。” 冬瓜妈煮了两碗鸡蛋出来,一碗给了小芸,一碗给了艳红。 艳红说:“都是我妈弄的,我当时要报名去参加革命,她硬说那是男孩子的事,结果我哥去了,现在也在区政府里上班,我不久结婚,就生了这两个冤案,如今第三个又在身上背着了。” 张小芸说:“阿姨也是为你好的,怕耽误了你啊!” “这下才真的把我耽搁了,芸姐,你看我现在,人家都说我有四十多岁了,哪象你,还是原来的你啊。”艳红说着,就流了泪来。 张小芸安慰道:“这很好啊,我们女孩家,迟早都一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嫁?” 张小芸笑了笑说:“没人看上我啊。” “是你太挑剔吧?这么好的姑娘,会没人看上。” 中午在饭桌上,张小芸给他们讲述了自己参加工作的经历和感触,她没有谈及舅舅夏仁义。邓阿姨一家对张小芸特别羡慕和高兴,离开时,全家都把她送到街口,冬瓜妈叮嘱道:“小芸,这里过去是你的家,现在还是你的家,你要常来啊!” 四十 张小芸下午欢畅地回到学校宿舍,有两个公安局的同志正在等她,其中一位小芸很面熟,好象是哪次会场里见过,只见他从包里拿出一封介绍信,递给她,说:“张老师!我们是湘南县公安局派来的,我是周衡,他是许非,有一件事情需要向你作进一步的调查了解,请你协助我们。”跟他同来的许非让她先坐下,然后掏出笔记本开始了记录。 周衡向她简单扼要说明来意:“上个星期天,你们米市桥中心完小一年级教室的黑板上,出现了反动标语,内容直接是反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周衡说到这里,从包里拿出了一张黑白的照片让她看。 张小芸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看得出是写着:“打倒毛主席万岁”,心里未免不寒而栗。 周衡接着说:“龙翔已被抓起来了,那两个写反动标语的学生,一个是米市桥中街的叫刘运成,一个是夏爱国。这两个学生你肯定认识,我们想问你的是,从你以前对这些人的印象中,是不是发现他们有一惯反党反领袖的倾向,这其中会不会有后台或者是一个反革命集团?” 张小芸听此一说,脑子里像要轰炸了一样,神经更紧张和慌乱起来,喉咙里像火一样烤,她喝了几口水,百思不得其解,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才带着一脸的困惑说:“在我的印象里,这两个学生,星期天常给学校里送柴。” 周衡说:“是的,我们调查组发现,就是那天给学校里送了柴草后,他们才在黑板上写的。” 张小芸想了想,又说:“这两个人平常没有注意什么,好像对学校里的活动也蛮积极的,会不会有人。。。。。。” “是的,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我们了解到,刘运成的出身是中农,夏爱国是贫农,他们不可能去反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这其中必定有后台,对龙翔这个人,你怎么看?” “龙翔是去年到我们学校的,我和他共事了一年,好象看不出什么。” “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分子是及其善于伪装的,目前蒋介石总是天天叫嚣要反攻大陆,时而派特务潜入到内地里来,他们就是要拉拢腐蚀年轻一代,上面最重视这一点。” “哦!”张小芸没有了开始时的紧张。 “龙翔平常有没有反党的言论?” “好象也没有听说啊。” “他一般跟哪些人有来往呢?” “在学校里跟他来往的都是熟人,他每周基本上都回家,他老家哪些人跟他有接触,我就不清楚了。” 周衡说:“上级领导都认同你是一个追求进步的青年,很有事业心,你在学校里几年了,都没出现过什么反革命事件,你一离开就有了,说明你的警惕性是蛮高的,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是很有责任感的。所以希望你认清形势,分清是非,千万不要包庇和隐瞒,要主动揭发龙翔的一些问题,便于我们早点定案。” 张小芸说:“我会的,只不过是一时想不起来。” 周衡说:“也许是的,我们也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这段时间你要仔仔细细想一想,对我们定案有帮助的,就早点打电话或写信告诉我们,今天我们还要去省公安厅汇报一些情况,就先谈到这。小许!你把刚才的记录让张老师先看一下,然后签个字。” 张小芸看了一下许非写的记录,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突如其来的这场打击,让张小芸陷入深深的忧伤和悲苦之中,她是最讲究缘分的,当初龙翔分到学校时,她和他的相处,以及后来的被爱,都把这些看作是一种自然、一种缘分,没有丝毫的刻意和做作,在她的心灵深处,存有一份对龙翔的美好的幻想,一种近乎圆满的因果。本来一颗浮动的心总是希冀现实的美好,去寻求、去创造一个现实,面对一个虚幻,当虚幻破灭时,现实便承受着痛苦。真的不敢相信,分开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命运就把龙翔从天堂送入地狱。他们的爱情象肥皂泡彻底破灭了,她几次想放声大哭,又怕同学们看出些什么来,难言的痛楚在双眼弥漫着。 忽然,她心里又冒出另一个想法来,要不是李国梁把自己送到省师范学院进修,如果她还是象以前那样在学校里当副校长,那自己不也和象龙翔一样因逃脱不了干系而去蹲监狱了吗?她还能象现在这样仅仅是悲痛吗?她越想越后怕,心里面越来越感激李国梁,无形中他就象那大慈大悲的菩萨,处处给她一种暗示和保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她的心里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她又有些庆幸自己了。 四十一 这年年底,李国梁去省城开农村工作会议。晚上,张小芸接了他的电话后就去找他,一进招待所的房间,张小芸就一头倒在床上号淘大哭起来。李国梁不明其究竟,看她那神色恍惚的样子,担忧地问她:“什么事?使你这个样子。” 张小芸满是泪水的眼睛,望了下李国梁,伤心的啜泣着:“我受不了了。” 龙翔的遭遇,使张小芸陷入无比的痛苦,这种痛苦象网一样笼罩着她,心底里似乎有一座沉睡的火山,岩浆在涌动。。。。。。 李国梁却有些莫名其妙,对她说:“你有什么委屈可以讲出来嘛。” 张小芸用手绢擦了一下脸颊,说:“求求你,我学完后,请不要安排我再回米市桥。” 李国梁被弄糊涂了:“这也值得你痛哭一场?” 张小芸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封龙翔以前写给她的信给李国梁。 李国梁看了后才终于明白,他说:“去年的肃反运动刚刚结束,米市桥完小就出现了反革命事件,这件事惊动了省公安厅,上个月已经结案,龙翔被判刑十八年,袁老师被开除教师队伍,两个学生被开除学籍,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事情,但龙翔作为校长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张小芸长叹了一声,“龙翔的命太苦了,这辈子是算完了。” “湘南话‘关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是有点唯心论了,我听公安局的办案人员讲,龙翔那天没在学校,回家去了,下午五点多钟,几个学生照常帮学校送柴,袁老师在学校值日,可没等那几个送柴的孩子回去,自己先回家了,这不,那几个学生就开始大闹天宫,他们从教室的角落里捡了两只粉笔头,那反动标语的字迹有两种颜色,两个人都不是同一时间写的,可能是合伙作案。” “我如果不来长沙,那你也见不到我了。” “那当然,事后的确象你所想,倘如你还在那学校,我也就无能为力了。”李国梁说这句话时也摇了摇头。 张小芸缄默了一会,李国梁就坐到床边来,对她说:“这事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要老去想,虽然你们两情相悦,但正如你所言,没有缘分,也强求不得的了。”李国梁用手抹了她眼边的泪。 张小芸哀泣着:“你不知道,我现在就象是水中一棵没有根的浮萍,四处漂泊,不知何处是岸,我不想再回米市桥那个太伤心的地方。” 李国梁说:“那也等你学完再说,要振作精神,不要想得太远,不是还有很多同志在关心你吗?” 张小芸的眼里泪光莹然,哽咽着说:“你的心里对我的好,我心里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了,我也心甘情愿对你好,我们没有任何的目的是不是?”她的手摇着李国梁的胳膊。 李国梁有些心疼她了,他的眼睛跟她再次对视的时候,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贴到她的身上,吻着那全是泪痕的脸。 张小芸注释着他的眼神,表情迅速地变化着,用手揽着他的头,将自己的热吻迎接上去,那动作是那么歇斯底里。 李国梁冲动地说:“我真的想做你了。” 张小芸低眉着头,感觉就会这样,似乎是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开始抚摸她,动作很慢。 张小芸无声无息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两个人温存了一阵,她的心里烧灼起来,悲伤、盼望、欣悦参差在一起。张小芸坐了起来,脱下棉衣,幽幽地说:“你想做就做好了,你不要自责,你自责的话,那我就有一种罪恶感了。你要明白,你面前的张小芸是你塑造的,是你的作品,你除了欣赏,还应当享受的,这作品本来就是你的,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当初安排我到学校里来,如今也就象我儿时的伙伴一样早就成拖儿带女的村姑了。” 李国梁心里有些愧疚:“开始是无意的,后来才是有意的。” “我和你看的不一样,我想你开始就是有意的,只不过是缘分给了你这样的因子,才成了现在的果了。” 灯光下,张小芸白哲的胸脯,挺拔的乳房,丰腴的裸体,全部展露出来,李国梁沉醉了。。。。。。 当两个人都感到如胶似漆的时候,他搂着她的肩头,“我们还是有了。” 她抚摸他的脸庞,柔婉地说:“你不要往心里去了,我已说过,我们是没有目的的,我们彼此都想得到对方,这是非善非恶的,佛经上称‘以非秽非净心而行惠施。’这就是无记呢!” “佛祖真的这样说过吗?”李国梁又上了来。 “佛祖是什么也没留下的,他是从弟子迦叶的笑里,将佛法传给了他,佛说‘吾有正法眼藏,涅粲于心,实相无实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弟子迦叶就是在笑声里把他的意思传下来的。”张小芸蹙眉一笑,垂下了眼帘,一边是亲吻,一边是抚摸,两个人互相吸入、互相渗透,血液在加速地奔跑,身体不停地颤动,几乎都想把对方嵌入自己的肉里。。。。。。 四十二 李有根去水库工地上一年多了,一直没有回来,由于大炼钢铁需要木碳,李家富被派去荆棘坪帮队里干那活。 荆棘坪离米市桥不远,只有三里路,在潭水的下游,那里古树参天,遮天蔽日,生长着茂密的荆棘和杂草,方圆有五六里地。 被派去的共有八个人,从早到晚轮流砍树烧木碳,他们扛着长锯、斧头、柴刀、锄头等工具,领队的是毛福忠,一个跟李有根一般大的小伙子。他问李家富:“老咯!听说荆棘坪那里有很多的吊死鬼和产祸鬼呢,你见过吗?” 李家富回答道:“我是没见过,但上次秋俫几的妹妹吊死的那天,下街的人很多都看见过那个吊死鬼,说是那天中午,秋倈几的妹妹从婆家吃了中饭回来,就有一个吊死鬼,穿白衣白裤,手里拿了一跟稻草绳子,一直跟在她后面,她啥话也没跟家里说,结果那下午一回家就吊死了。” “我听到我娘说,那河边还有落水鬼呢,有几次去县城的人天不亮从那经过时,就听到‘扑通,扑通’的跳水的声音,是那落水鬼听了人的脚步声,就都跳到水里去了。”一个叫禾生的后生插着说。 “听说落水鬼在水里的力气能把牛也淹死的,到了岸上就连鸡也打不赢了。” “是啊,所以听到人的声音它就往水里跳了,但你在水里洗澡时,就要多喊几个人了,千万不要一个人去啊。” “听说荆棘坪那古树上有好多精灵鬼怪,常常发出各种各样的尖叫声,专门找人做替身呢!” “我娘说,那里面有樟树精和松树精,人一被迷住,几天几夜,就在里面出不来了。” “我听说那棵最大的树是社公老爷(3)住的呢!从前,有一次人们在请周师公来求雨时,他站在门口往荆棘坪这里一望,说:‘社公老爷冇在屋了。’过两天他再一看,说:‘回来了,你们快用根稻草绳捆住那棵社公树,再用牛屎糊上去,我就来。’人们按着他的办法做了,只见周师公一来,先和社公老爷讲了一段情,讲着讲着,周师公发脾气了,咬破一个小手指头,把血洒到树上,一眨眼,天上立即乌云翻滚,周师公抽一袋旱烟,倾盆大雨下了几天几夜。” 大伙儿说得毛骨悚然,心里抖擞着,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荆棘坪,他们在河边选了一块开阔地,就动手搭起工棚来。 工棚搭好以后,他们又在地上打上桩子,架上几根树木代替床,然后又在附近找了几把稻草,做了个联通铺。 荆棘坪的夜晚是一个声的海洋,野鸽、八哥、乌鸦、兔子、野狗,还有莫名其妙的虫子的声响,交响在一起,没有一瞬的停歇,显得有些恐怖、阴森。在通铺上,几个年轻人把李家富挤兑到靠门那个位置,李家富不情愿地说:“你们青年人火焰高,鬼也怕啊,还要欺负老年人。” “就是老年人睡门口才好啊,有经验,就算鬼抓去了,也不碍事。”禾生说。没想到的是,这随口而诌的一句话,还果真应验了。 第二天,大家开始砍树,荆棘坪的树最大的要三四个壮年人才能抱住,队员们感到无从下手,有的说用斧子砍,有的说用锯来锯,福忠就按四个人一组,两个人砍,两个人锯,另四个人分成两个组拉绳子,轮流着干,先从工棚边的树砍起。 李家富和毛福忠在一组,福忠和另一个人从南北两个方向砍树,李家富同禾生用绳子绑住了树顶,朝西边拉。大约砍了一半的光景,四个人就歇息下来抽烟、喝水。 毛福中说:“老咯!我听街上人说,锯匠在锯这样的大树之前,要烧点纸钱和线香的,拜过菩萨,请求树神另选安身之所,不然,树神怪罪下来,人要遭报应的。” 李家富说:“是有咯甲讲法,我也听上辈人说了,如果不请的话,砍树的人就要得病,要么还会死人的,可现在都在炼铁,都要砍树,到哪里去找咯多锯匠啊?” “那你会烧香请走树神吗?” “我不晓得,我晓得的话,也去当锯匠了。” 毛福忠听这一说,心更怵了,说:“我看还是我回家一趟,拿点纸钱和线香来,我们干脆下午来砍好了。” 李家富说:“那也得把这颗砍完啊,不然,刮一阵风,树就会倒下来把我们的棚子砸坏。” 大伙认为说的在理,福忠就叫一个队员砍剩下不多那部分,然后与李家富,禾生三个人拉绳子。 树慢慢的向西倾倒,忽然就拉不动了,禾生从另一方往顶上看,原来是一枯干了的树枝被另一棵树挂住了,于是三个人一齐喊“一、二、三。。。。。。”使劲拉。随着“吱嚓”一声,只见那干枯了的光秃的树干被折断了,猛跌着往下压来,福忠忙喊“快躲开!”禾生和福忠腾越一跳,两个人闪到老远,李家富没他俩灵巧,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好使,来不及躲开,树枝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头,头发里顿时冒出一股鲜血,毛福忠见势不好,急忙叫两个人留下,自己和另五个人背上李家富就跑。 李家富没等送到医院就断气了,米市桥人更是议论纷纷,有的胡诌那树是不能乱砍的,肯定是树精作怪,把李家富收了去。 (3)社公老爷:湘南民间传说中的神。 四十三 从马桥水库参战回来,湘南县就在县城召开了群英大会,各人民公社向大会报喜的形式五花八门,一队队龙灯、狮子、跑马灯、彩船、秧歌队、腰鼓队、纸扎花卉、唢呐乐队、大鼓大锣,县城街头巷尾,都张灯结彩,彩旗飘扬,那些看红火和看热闹的人们络绎不绝,欣喜地向游行队伍招手致意。李有根胸佩红花,走在队伍中,在大礼堂接受县委和政府的嘉奖。没过多久,就被调到潭水中游的河口公社当了武装干事。 李家富死后,李有根的家就只剩他一个人。当了武装干事,就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公家人,上面配发了一套军装和驳壳枪,吃住都在公社,原来米市桥老家那街上的房子前面一段借给了区信用社搞业务,后面一段生产队做了办公室和保管室。他除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以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组织民兵去参加炼钢铁、修公路,建水库和抢险救灾等一些大会战。李有根这两年从夜校学到了一点文化,那些常用的字也能认识不少,他把工作的安排看成是党和政府对自己的信任,他不愿辜负这种信任,对上级交给的任务,常常忙到很晚才睡。 一九五九年五月下旬,湘南县连日普降暴雨,潭水陡涨,两岸成了一片汪洋,田垌里刚插的禾苗全都被淹,许多人家的房子和家具都被大水冲垮,李国梁带领调查组来河口公社了解情况,在公社书记和李有根等人的陪同下,他们决定先去了解林场,察看林场里山体滑坡状况,李有根劝李国梁等路干了明天再去,李国梁说:“等不得了,整个潭水沿岸都不同程度遭灾了,我们明天还要去上游的大队。” 林场离河口有八里远,全是崎岖的羊肠小道,山连山,卯连卯,峰峦重叠,群山环抱,林间的路,纵横交错,误走一步,半天也窜不出来,被雨水洗礼过的森林像一片翠绿的海洋,树叶青翠欲滴。山颠上,矫健的雄鹰在天空盘旋,不时发出一阵阵高亢的长鸣,大地显的相对寂静,被风吹拂的树木发出一阵阵轻响。经过两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才到目的地,李国梁看见很多的杉木林都随着泥石流倾倒在峡谷里,几户在半山腰的房屋有的地基已经悬空,他立即指示在场的干部要做好房主的工作,动员他们准备搬迁,在慰问和安顿好山里的灾民后,看到天色不早,就往回赶,一位老人望了望天空,对李国梁说:“看这蜻蜓飞来飞去的样子,象要下雨了,你们何不在村里住上一晚,明天才走。”李国梁谢绝了老人的好意,示意继续赶路。 没出多远,果然电闪雷鸣,霎时间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朵朵雨花,脚下的小路倾刻已成一片泥泞,那泥土粘贴鞋子,腿感到越来越重,像灌铅一般,大家只好冒雨前行。 回到公社时已是晚上十点多,李有根忙找了自己的衣服和鞋子让李国梁换上。 李国梁穿好衣服,关心地问了他:“怎么还不找个媳妇?” 李有根说:“一天到晚够忙的,哪里有时间找啊?” “那也不能因为工作而耽搁了终身大事啊。” “没关系,等过几年再说吧。” “今年多大了啊?” “二十七了。” “那也不小了,再不找就成了老男人了。” “说来也是啊,我没有什么亲戚,所以为我张罗这事的除了我自己,也就没人搭言了。” “这也是我们管组织工作的同志太疏忽了,以后还是应多关心一些。” 四十四 张小芸从师范学院学完回来时,县教育局把她安排到县城的培元中学当副校长兼初一的语文教师,这正如她心中所愿,到底还是县城,培元的环境比在米市桥好多了,初中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分五个班,共有九百多学生,二十四个老师,师生全都住在学校,校园里从早到晚都热闹非凡。这时的大跃进已进入第二年,去年学校师生参加的“一大二公”也已停了,大部分课程都开始恢复,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十分高涨。 初秋的一个中午,李国梁来了个电话,要她立即去县委大院,说有事找她。 张小芸到了李国梁的办公室,见李有根也在一旁边坐着,他穿了一套军装,军鞋,军袜,除了那张脸,难得看出原来的样子。张小芸以前见过李有根,只不过没在意,他的粗壮身材同李国梁很相像,都生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毛,宽下巴,他爱梳成三七式的分头,而李国梁是平头,两个人都大手大脚,生人不熟悉的会把他们当做同胞兄弟。李有根也见过张小芸,只晓得她是长沙人,是地主夏仁义的亲戚,很有文化,其它就不了解了。 李国梁叫张小芸坐在另一椅子上,又给她泡了一杯茶,对她说:“不用我介绍了,你们都认识,有根这几年进步很快,如今是河口公社的武装干事了,小芸呢也是我们培元中学的副校长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在党的培养下锻炼出来的,从土地改革,到三反五反,从反资到反右,你们始终与党的方针路线保持一致,与党和人们站在一边,以最大的热情投身到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中,看到你们的成长,我心里特别高兴,今天叫你们来,是想跟你们谈一点私事。”李国梁说到这里,张小芸和李有根都相互对视了一眼。 “小芸,你没来时,我刚刚跟有根就已说了,你们两个人都年纪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不能只要工作不要家,所以今天叫你们坐到一起来,就是给你们说明白,你们俩的情况我都了解,我觉得你们到一起也挺合适的,所以想帮你们牵牵线,如果没有其他的顾虑,这以后你们自己就多接触好了。”李国梁将他的想法和盘托出了。 张小芸低着头,李有根吸着烟,都没有说话。 李国梁说:“小芸是有文化的人,要多抽点时间辅导有根,有根也要在生活上多关心一下小芸,两个人互相学习,互相帮助。我这个月下老就说到这里,你们自己有些什么想法?” 两个人依旧沉默不语,李国梁就问李有根:“男子汉,大丈夫,你先说说。” 李有根摇晃着头:“我没什么说的。” 李国梁又对张小芸说:“你呢?” 张小芸抬头望了李国梁一眼,说:“我想一个人过一段时间。” 李国梁说:“也好,回去想想,再给我一个信儿。”她点了点头。 离开县委大院,张小芸就咀咒起李国梁来:“亏他想得出。”她没料到他今天找她是为了这样的事,早知道就不会去了,她压根儿就没想到会跟李有根牵扯到一起,她从来就没想到过他,刚才在李国梁的办公室里她不好回绝,因为到底是李国梁亲自说这件事,换成是其他人,她直接了当地就拒绝了,碍于他的面子只好说想一想找个借口,让三个人都有台阶下。在她的心里,曾经想过李国梁,想过龙翔,都给了她美好的印象,龙翔出事之后,她想过等待,也想过随缘,虽然按虚岁快二十五了,算大姑娘了,可她没半点急于求成的意思。她想:李国梁下次要是问起此事,她干脆回绝算了。 拿定主意,她的脚步更快了。 打那以后,李有根也在李国梁的敦促下去学校里找了张小芸一次,去的时候除了着军装,还挎着那支驳壳枪,尤其抢人眼目。学校里的老师猜想,张副校长的男友是个军人。张小芸固执己见,出于礼貌,并没有使李有根难堪。 让张小芸改变初衷的,很快就来了。 四十五 九月份,在中央批判彭、黄、张、周“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运动中,湘南县跟着开展了“反右倾”运动,通过“大批判,大斗争”,李国梁被撤职,下放到河口公社劳动改造。使他首当其冲的源于他在县委扩干会上的一次讲话:“一年多来,各项事业盘子端得太大,步子迈得太宽,基建任务太多,铁木等建材都集中去了厂矿,运输和劳动力都出现了紧张,上面对下面的‘一平(平均主义)二调(劳力,物资)三提款,’使下面对上面采取瞒产私分。另一方面,无偿供给也太多了,劳动力的分红就少,强弱一拉平,社员哪里还有积极性,干部浮报产量,群众敞开肚皮吃饭,红薯吃心,稻子不收,有的烂在田里,这些问题,带来了严重后果。。。。。。” 张小芸听到李国梁成了右派被下放到河口公社劳动后,就主动找李有根商量帮助李国梁的办法,她怕自己对李国梁的热情引起李有根的多心,所以说话总得拐弯抹角,这么一来二去,李有根竟阴差阳错把这些往来当成了张小芸对他们婚恋的默任。 河口公社的电话装在值班室里,每当轮到李有根值勤,他就会打电话找张小芸,张小芸也会心不在焉地聊上一段,然后向他问些李国梁的情况,她在电话里告诉他,要他想点办法安排一下,选个星期天,她去河口看一下李国梁,三个人见一次面,李有根爽快的答应了。 五一劳动节,张小芸一大早就起来了,稍稍梳妆一下后,就去了河口,她昨天用自己半年省下的糖票和副食票买了一斤白糖,和一些鸡蛋,准备今天去看望一下李国梁。 河口离县城有三十里,张小芸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了河口公社,看得出,因为过节,机关的同志们都回去了,只有食堂做饭的张嫂是李有根特意留下来的,他说今天女朋友来,让她帮助搞点饭菜。 李有根上午叫了一个社员让他通知李国梁中午到公社来,说是找他谈话。 李国梁对自己被划成右派前后想了几个月也没想明白,在扩干会上的那次报告本来是一个很正常的工作总结,先前已由常委会通过的,他是主管农业的副书记,谁在这个位置上都一样,怎么就成了把柄了?他感到委屈、冤枉,却又张口难辩。 晌午时分,张小芸在李有根的宿舍里见到了李国梁,半年不见,他明显的消瘦了,颧骨露了出来,眼窝凹了进去,稀稀拉拉的连鬓胡子很长时间没刮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粘满了褐色的泥土,裤腿卷得老高,看样子刚从田边地头上来,人往往是这样,少了热忱,人生就黯然了,见他这模样,张小芸心里十分伤感,忧郁地说:“李书记,你受苦了。” 李国梁先没想到会见到张小芸,如今见了,很是惊喜,苦笑了一下,说:“这算什么苦啊,老百姓长年累月都在田边地头,也是这么过来的,我才多久啊,你们工作都还好吧?” “我的工作很好的。”张小芸没有说我们,而是看了看李有根。 张嫂在食堂喊菜熟了,李有根就下了楼。趁着空隙,张小芸就搂了李国梁,使劲吻了一口。 李有根用食堂买菜的大篮子提了弄好的饭菜上来,进了屋,随手就将门关上了,小芸问他怎么不叫张嫂一块来吃,他说她回家去了。 张小芸将菜摆开到茶几上,是一只鸡、一条鱼、一盘鸡蛋、一碗新出的黄瓜、一碗汤,李有根拿了三只杯子,斟满了酒,张小芸就举了杯子,朝向李国梁说:“我借花献佛,先祝你早日重出江湖。” 李国梁疑重的心被她返销开来,苦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好在是有根,不然你也就快成右派了。” 李有跟跟着笑了一下,说:“这也没外人,随便一点。” 张小芸自己又加了酒,对李有根说:“我感谢东道主的盛情款待,我是很久没吃过这样的饭菜了。” 李国梁夹了一块鱼,放到嘴里,说:“我也是很长时间没吃过了,公共食堂里的那个双蒸饭实在太难吃。” “就是那个将饭蒸熟后,重新加水,再蒸第二次的那种饭么?”张小芸问。 “是啊!看起来饭是增多了,二两米可以做出两斤多饭,比原来增加了两倍,不像干饭,不像稀饭,寡淡无味,好难下咽,全是形式主义那一套。”李国梁激动起来。 “你看你又来了,嫌一顶帽子不够,还要加一顶啊?”她斜视着李国梁。 “我这是实事求是嘛。” 张小芸又给他们加满了酒,说:“这学期来,我们学校里学生偷盗特别多,他们晚上去菜园偷菜,或到食堂偷饭,偷米,偷餐票。这次空军来招生,八百多学生中选了三个,可在政审时一翻档案,都有做‘贼’记录,后来没法,我们只得同军区负责人商量,把学生档案换了,才完成任务。” 李国梁打趣道:“你这样搞,不犯了你那佛家的‘五戒’了?” “这是善意的,非恶。”张小芸解释说。 李有根见他们两人只顾着说话,就替他们每人碗里夹了一点菜,自个儿点了一支烟,说:“把菜吃完,要不这些饭菜没地方放了,让别人发现,就会说我搞特殊化了。” 李国梁说:“我如今不是你的领导,而是你管理的对象,要是你的领导,我今天又要批评你了,你看你门上写着的‘办公重地,闲人免入。’这不是特殊是什么啊?你这样做,不是脱离群众么?”李有根听他这一说,喝酒的脸更红了。 张小芸见李国梁的话越来越多,知道是酒壮英雄胆了,忙开导说:“说点开心的事啊。” 李国梁抿了一口:“那是的,今天看到你们我还是很高兴,到河口以来一直没有这么畅快过,小芸,你是有文化的人,当前的形势你比我可的更清楚,这些年的运动一波接一波,象我这样不明不白就成了右派了。你和有根,都是一个人,遇到什么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看你们还是把婚结了,成个家就好了,也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张小芸见他的话头又扯上自己,忙申辩道:“我们还缺乏了解。” 李国梁说:“有根是贫农根子,政治上靠得住,你们不到一起来,不成家,怎么了解啊,结了婚,天天在一起,了解的机会就多了。” 张小芸被他说得一下子答不上来。 四十六 缘是什么?缘是芸芸众生之间人与人相遇、相交、相知的底蕴和玄机,是一种偶聚,一种巧合,你无法躲开,也无法逃避,你分不清是顺缘还是孽缘?殊不知潜藏的是新生还是死亡?是福还是祸?是喜还是悲?是富贵还是贫穷?是开始还是结束?。。。。。。 龙翔的爱情泡泡曾是那么耀眼,那么色彩斑斓,当那个泡泡破灭时,她的心也随之死了。李国梁这艘事业的航船,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搅得不知道是颠簸还是沉没,前程未卜。这个恍恍惚惚冒出来的李有根是一座岛屿?还是一块礁石?能靠吗? 佛陀是一种精神,她的心灵已经归属了,现在想得到一个依靠,能让自己的身体一个避风躲雨的地方。张小芸的心乱如麻,她觉得孽障太深,一切仿佛在冥冥中已经注定。 在李有根看来,明媒正娶是最合乎情理的事,他以前想的男女通过媒妁之言,然后结婚生孩子,一切都自然而然,可和张小芸牵上以后,好象并不那么简单,李国梁的落魄,张小芸的不冷不热使他对婚事缺少了一种主见,有点狐吃刺猬无从下手的感觉。 转眼已是一九六一年,那年月市场上的物资十分匮乏,供人们食用的东西更少,而且价格很贵,猪肉每市斤从原来的五角四分涨到五元,鸡蛋从原来每个五分涨到五角,普通蔬菜也要几角钱一斤,李有根的工资才二十八元,想到将来要结婚的日子,李有根的心里一片朦胧。出了农历正月,他回了一趟米市桥,他原来的房子,在他父亲死后,前面租给区信用社,信用社的彭主任曾答应过,说到时会算一些房租给他作补贴。 李有根到信用社时,彭主任正在办公室,一见他,脸上就堆满了笑容:“李干事!你好,请进屋坐。”李有根随即进了里面去。 “一年不见你,听说你调到河口去工作了?”彭主任帮他沏了茶。 “是啊,一天到晚东奔西跑的。” “有出息啊,为革命工作了。” “都一样的,毛主席说了,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还是有不同的,你的责任很重的,当领导的都是。” “稍微有点区别吧。” “你现在的工资有多少?” “二十八,你呢?” “我比你多四元,三十三。”彭主任掏出烟,递了一支给他。 “李干事,你现在还是一个人过吗?” 李有根点了点头。 “怎不找一个?” “过几年吧,等生活好一点再说。” 彭主任吐了一口烟,说:“那也好,今年中央实行了‘调整、改革、充实、提高’的方针政策,形势肯定会好起来。我们信用社也作出了规划,准备再新建一些网点,扩大业务,踏踏实实上一个台阶。我正想要同你商量一下,就是你房子的事,因为要方便群众,必须把你房子前面的那个旧货台拆掉,再重新做一个服务窗口,这类改建的事当然要与你协商,如果你不同意,我们打算买下铺街第二生产队的一个门面,那个门面原来是一个五保户的,现在归生产队了,他们想卖给我们,我们跟县社也请示了,县社也同意买,但考虑到你这个房子正好是在中铺,位置比他们的好,而且大家都已经熟悉了,所以先听你的意见。” “你是说他们是把房子卖给你们?” “是啊。” 李有根问道:“多少钱?” “他生产队要五百元,我们研究大概四百元。” 他“哦”了一声,从口袋里掏了一支烟给了彭主任。 李有根沉思了一会,说:“我想也这样算了,我现在也住在单位了,这房子一时也没大的用场,那就按照他们的价格,再加一点,也卖给你们。” 彭主任说:“这事我们先没考虑到,等商量以后,再给你个回复,你看好吗?” 李有根说:“可以啰!到时你打个电话到河口公社找我。” “行!”彭主任随后叫了出纳,把这一年的租金三十六元钱给了李有根。 四十七 夏仁义还是生产队的会计,按照上面的规定,他不是全脱产,每个月十天,年底二十天,做会计活,去开会或参观另外由队里补助,其余的时间都得参加劳动生产,她老婆荻花舍不得自家那头老母猪,打从老母猪入社起三年了,也就一直给队里养猪,俗话说“雷公专打冇尾树。”这年月的公共食堂人都吃不饱,猪就可想而知了,原来入队时二十八头猪,再加上新添的小猪本应有五十多头了,可饿的饿、病的病,包括那头老母猪只剩下五头了,猪场里也就只留下荻花一个人,她的工分比甲等劳力少一分,如果每增多一头猪,队里奖励二十分。 一九六一年四月,上面下文件解散了公共食堂,人民公社响应号召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恢复了社员的自留地,允许各家各户饲养牲畜和家禽,形势开始好转起来,农民生活大有改善,生产的农产品,不但能自给而且还有部分出售,住在土地祠前面的张桂资就从县农机厂溜了回来,他是五三年就去城里当了工人,应当也有些资格了,年末的时候找到夏仁义,急不可耐地对他说:“夏会计,我已经跟队长讲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帮我记队里的工分。” 夏仁义深怀疑虑:“你在厂里上班挺好的,干吗回来当农民。” 张桂资就对夏仁义的耳边说:“老夏你还没看出来吗?我一个月在厂里上班,才三十三元工资,我在家里用竹篾编一个簸箕放在门口卖,就可赚五块钱,我一天最少可织三个簸箕,两天就能赚回一个月的工资了。” 夏仁义“哦”了一声,劝说道:“还是当工人稳当些呢!” 张桂资见没有外人,接着说:“县城蔬菜队的社员出售蔬菜的收入一年就有一千多元,这相当于一个普通干部三年的工资了,如今很多干部都认为当干部不如当农民,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只不过是买几斤猪肉或几十个鸡蛋,轻工局有个五零年参加工作的干部编了一首顺口溜,比做‘革命十多年,还是非党员,工资四十块,十斤猪肉钱。’他们干部都有这样的想法了,何况我们工人呢。” 夏仁义说:“我们可没去比较这些,按你说的,却有差别了。” 张桂资说:“我们厂里已经回去十多个了,连我那车间主任上个月也回去了,他对我们说:自己不如老婆,老婆不如鸡婆,还是回去好得多。” 夏仁义感到愕然。 大狗脊岭离米市桥有五里山路,左边是小狗脊岭,右边是谭家岭,这里满山遍岭全都是油茶和松树,树底下杂乱地长着荆棘和茅丛,只要不下雨,夏仁义天朦朦亮就要去拾缀一些荆条和茅草,晒干后用来烧饭和煮潲,一担刚好能够应付一天,遇到生产队放假,他还要翻越二十多里山路去更远的天堂山那边,砍伐半干半湿的灌木做劈柴,那种柴耐火,一担可以应付四五天,荻花又给家里饲养了两头母猪,家里老二夏杲秋因为成份不好,去年只考取了省农学院林学系,十四岁的老三梦秋和十一岁的老四酣春放学后,要么去采猪草,要么去拾柴火,他们家干活,总是往人少的地方,免得听别人“地主公,地主婆”的指点和嘻笑,全家人难得有些闲暇。 四十八 正如张小芸所期待的那样,小满前夕,李国梁接到县委的通知,让他回县委会担任办公室主任,他原来被划的右派定为错案,这使李国梁真的有点“重出江湖”的惬意和轻松,李有根很快就帮他收拾好行李,并送他回县城。 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大气里弥漫着夏日的芬芳,一望无垠的田垅里,嫩绿嫩绿的禾苗在微风中展示着丰盈的手臂,田埂上的高梁、黄豆、向日葵都挺立着绰约的身姿,荆棘树上那比草莓还甜的“莳田泡”挂满了整个山丘,李国梁望见这一片熟悉的土地,亲切之情油然而生。经历两年的改造生活,身边那些市俗的旁言和冷遇,异端的指责和斜视,在李国梁的心里沉积了人生中从未尝试过的酸甜苦辣,在河口公社劳动的这段时间,中年人一般都不和他搭话,小孩也不和他玩,他的妻子何如芬没看望他一次,还在信中说他不应该在同事面前,自以为是,爱出风头。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总有存在的理由,他想。 “李书记,刚才我本想买串炮竹来的,想欢送一下,又怕你说我。”李有根边走边说。 “你以为这是光荣的事啊,一提起这两年,我都害臊。”李国梁说。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又重新开始了。” “那倒是的,我心里面一直认为,只要坚持实事求是,忠心耿耿地为人民做工作,党和人民总会理解你。” “那是啰!” “这次来河口,我原以为要呆上三到五年,没想到这么快又结束了。” “还快啊?我都有点难过了。” 路上,一对年轻的男女十分亲密地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李国梁触景生情问道:“你跟小芸的关系到哪一步了?” 李有根摇了摇头,说:“还是以前那样子。” “你怎么不主动一点呢?” “我也不晓得怎么去主动了,她反正是既不讨厌,也不热情那一种。” “你的脑筋也不想一想,只要不拒绝,就有希望啊!” “哦!”李有根搔了一下脑门,似有所悟。 “那你有些准备没有?比方说买一些结婚用的东西。” “这个我还未考虑。” “那你去计划一下,如果何如芬那里有点积攒,我就借给你。” “那就不麻烦了,我自己去想些办法。” “那好,我回去再做一下小芸的工作。” 李有根不好意思地说:“那太难为你了。” 四十九 李国梁的一片苦口婆心终于有了结果,国庆前夕李有根和张小芸带着双方单位的介绍信去民政局办了结婚登记手续,新房就设在学校里张小芸的宿舍,李有根把信用社给他的房款八百元全都派上了用场,这一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当热闹的宾朋散去后,洞房里只有新郎新娘两个人,张小芸先上了床,她穿了一件圆领睡衣,眼神从天花板上移下来瞅了他一眼。一直在忙碌和应酬的李有根也歇息下来,看到张小芸的身体,他心里一阵激动,赶紧脱了衣服,跨在她的身上。 望着自己身上的男人,张小芸的眼里漫出了泪水,脑海里浮现了龙祥和李国梁的面容,心里陡然生起一种屈辱与无助。李有根毫不在意她的感受,当他迫不及待地进入到她的肉体时,她好象自己身上那原始的阀门被扭开的的感觉,一股激流正在蜂涌而出,她的纤纤细手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在这一刻,官能、欲望、羞愧、伤心、孽障,像无数条乱丝搅动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情感的园地里残垣断壁,杯盘狼籍,浮光掠影的拥抱,掩饰不了内心的苍白和失落。。。。。。 他从她身上下来,点了一支烟,问她:“你怎么哭了?”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应当高兴才是,今天是我们第一天在一起。”他递了块毛巾给她。 “我也不晓得,只想哭。”她的眼神定在天花板上,凝视着。 他扔掉了烟头,想把嘴凑向她的唇。 她把嘴朝向另一边,说:“你的烟味太重,我不喜欢。” 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接吻的序幕,使这场灰白的性爱在彼此之间的感受中大打折扣,也给接踵而来的生活置下了坍塌的因由,他只好亲她的胸和其它部位。。。。。。 她微闭着眼睛,任那嘴在自己身上游弋。 她看着他第二次性起。。。。。。疲软。。。。。。酣睡。。。。。。 她还未有睡意,并非陌生,而是幻想。她觉得自己在做一种仪式,完成一个礼节,从先到后,一个程序接着一个程序,偶尔的快感,像仪式上燃放的炮竹,瞬间即逝。 这样想过之后,张小芸的眼眶里渐渐的又噙满了泪花,她寂静地坐在床边,没有挨近他,头时而上仰,时而低沉,泪珠慢慢地扑簌簌落下,黑夜里安谧宁静,一点儿响声也没有。 婚后,李有根每周回县城一次,他有着强大的体力,骑着公家那辆“永久”牌单车,通常是傍晚回来,第二天早上回公社,他除了做那事,也会给张小芸讲一些社会上的新闻琐事,比方说“某人因为群众的大字报又被定为新资产阶级了”、“又有一个没有摘冒的右派熬不住自杀了”,还有那乡村编的关于大食堂“刮子量米蒸笼蒸,小孩吃了哼啊哼,青年吃了冒精神,壮年吃了头发晕,老年吃了驼背心,妇女吃了断月经。”的歌谣,张小芸对这些没有兴趣。 她也试着像对待自己的学生那样,去启发他的文学,自然等领域的知识,也给他找了高小和初中的自然常识和《中国青年》等杂志,可他总会以工作太忙和看不懂的理由推委开去,她无言以对,心里仅是一种“夏虫不可语之冰也”的感叹。渐渐地,她才明白: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具有女性器官的人。 她开始了厌倦,她是副校长,还担任了两个班的语文和一个班的政治课,每天晚上要批改学生的作业直到很晚,他一回来,所有的秩序都被打断,李有根全然不顾这些,他会若无其事地催她上床,他说他很忙,不想等得太久,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她们之间只不过是一种孽缘,这孽缘结出的是一张蛛网,自己是被粘住的蛾子,正在被掏空,被吞食。。。。。。 拒绝的理由终于有了,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次他要她时,被她理直气壮地推开了,他因此一个月没回家。 离春节只有三天了,同学们都放寒假早回去了,大多老师也回老家去了,校园里没有了以往的喧哗,张小芸用一些副食票买了些糖果和饼干,又准备了蔬菜,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只要李有根不来,她平常都是在食堂吃的。 李有根第二天回来,从乡里弄了一只鸡和一条大活草鱼,说:“你等下把它搞好,我只有三天假,初二要去公社。” 张小芸想到自己从来没杀过鸡和鱼的,这并不是她习惯了吃食堂,而是她信佛的缘故。但她没有道出原由,她现在很少和他说话,她揉了揉自己的腰部,说:“你把它们弄一下好了,我不会弄的。” 可能是张小芸这段时间没理他憋得慌,他的脸阴沉下来,竟象陌生人一样破口大骂:“娘卖乖,连杀只鸡都不会,你有什么用啊?” 她没料他会这样动粗:“你有点教养行不?” “我是没教养的啊,怎么了,你教养好啊,你会做啊,光是嘴巴功夫有鸟用啊?”他的嗓子更大了。 她伤心起来,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我是瞎了眼了。” 争吵声使得隔壁的老师忙出来劝止。 他并没罢休,板起着脸,用手指着她说:“你还没瞎啊,蛮好的啊。” 她不想让别人看热闹,就埋在床上,号淘大哭。 “一个女的,老公把东西搞回来了,搞也不会搞,算个人吗?”他两手叉着腰。 她用被子蒙住了头,脸在被角下面,痛苦的抽搐着。。。。。。 五十 第二年八月,当女儿生下来时,张小芸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心仪。 舅妈荻花把家里的原准备过年才用的猪提前宰了,然后把两只猪脚,一个猪肚,猪肝等平时收藏的河鱼干等装了一担箩筐,她是听在县城一中读书的老三梦春说的,才知道已生了。 荻花一进屋,就抱起心仪,在额上亲了又亲,说:“你应早点告诉我才是啊,都生了,才听你妹妹说。” 荻花本来就长得矮小,身子骨也很单薄,一路走来,满是是汗,张小芸很是过意不去,就解释道:“我就是怕麻烦你们,才没告诉你。” “你是生分了不是?我做外婆了,也不让我高兴高兴?”说完又将心仪搂到胸口上,摇晃着。 “你舅也恨不得来的,我说你一个男人懂什么啊,还不如在家看着四头猪娃。” 心仪被摇着睡了,荻花就从箩筐里把猪脚东西拿了出来,说:“都在家弄好了,稍洗一下就把海带一起放到火上炖,发奶既快又好。”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这样待我,叫我好为难。”张小芸感激地说。 “小芸!这点事舅妈还是做得来的,只是离得太远,顾不过来,不然我就把心仪接到我家去了,让我每天能多亲亲。” “现在好了,县城每天都有一个班车去米市桥了,不象以前要走大半天的路。” “是啊!其实你应该早点结婚啊,我早就想抱外孙了!”她呵呵地笑。 “看你说的,我现在都还后悔不应该结婚。” “是不是他待你不好?” 小芸沉闷了一下,摇了摇头。 “其实听说是跟他结婚时,你舅舅叹息了好多次,嘴巴里总一个人唠叨着‘瓜像瓜,种像种。’我还开导他,说如今都是新社会了,年轻人都向往进步呢!他就说,如今我们夏家全是他夏仁义给毁了,都说些乱七八糟的,我反正是听不明白。” 荻花又把带来的两只黄花母鸡的脚解了,重新系了一下,叮嘱说:“这两只新鸡婆,过半个月快要下蛋了,吃起来是最补身子的,你把这些猪脚吃完后,就把鸡弄着吃好了。” 张小芸看得两只活蹦乱跳的鸡有种残酷,婉言道:“你把它们带回去,吃了太可惜了,我实在不忍心。” “舅妈理解你的心,不需要你动手,我和你妹妹梦秋刚来时,就交代她了,让她星期六下午帮你把鸡用水淹死,帮你做个现成,你等着吃好了。” 荻花里里外外给张小芸忙了两天,临走时,亲着心仪的脸敦促道:“断奶后,就送到舅妈家来,我们那里人多,有人抱,省得你操心。” 荻花走后第三天,李有根回了趟家,见门口竹筐里罩着的两只母鸡正在吃米,说:“你一下子买这么多鸡干吗?” 张小芸斜了他一眼,说:“我是没那么多钱的,这是我舅妈送的,怎么啦?” “你还在跟那地主婆来往啊?”李有根上了气来,他记起了县委廖书记把发水肿病的富农岳父接到家里治病时,被扣上“立场不稳”的帽子录入档案的事情。 张小芸最讨厌这口气:“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讲。” “我这种人有什么了,我是贫农根子,你是想害我还是想害这个家?” “我是不想害你的,你离开我好了,免得你为难。”张小芸低下头哭泣着,慢沉沉地抱紧心仪走了出去。 她满肚子的苦水在胸中翻滚,没有可诉说的地方,她懵懵懂懂的到了校园的河边,望着滚动的河流,泪水一下子卡住了,她不想让眼泪滴到心仪的脸上,瞪着眼睛干抽泣,一滴泪也不流。。。。。。 天忽然刮起风了,萧萧瑟瑟的,卷起满天的灰尘,要下雨了,小芸感觉到一股凉意袭来,寂寞在心底里也越来越膨胀,隐隐约约的,竟有一种痛楚,她只好往回走。 五十一 一九六四年四月,李国梁被任命为湘南县委副书记兼湘南县县长。 这是一个出乎李国梁意想之外的人事任命,因为在此之前,湘南县发生了一宗震惊省委和中央的腐化堕落案件。 原来的县委副书记兼县长刘发成从一九五七年三月到一九六三年三月,曾两度担任湘南县县长,在任职期间,利用手中的权力,诱奸、强奸、调戏妇女多达六十九人。一次,一个通讯员帮他打扫办公室,发现他搂抱着一个女工作人员,正站着发生性关系,为掩人耳目,王县长竟诬以该通讯员有精神病叫公安局关了起来。据他后来自己交待,有次有个公社书记晚上九点钟在电话里向他反映一个干部的生活腐烂问题,他一手拿着话筒要下面“严厉处理!”自己另一只手还在女人的怀里,这事日后成了湘南官场上最流行的笑料。在后来的调查中证据确凿的还有,刘伙同另一名国家工作人员,套购工业用布二十七万余尺,克扣私分民用出生、结婚、丧葬专用布票三万多尺,这相对于一个人一年只有三尺布票,结婚一丈一尺不票,死人七尺布票的国家供应计划,是多么骇人听闻。其它高价倒卖国家紧俏物质,谋取暴利,数不胜数。地区专案组充分发动群众,克服重重阻力,终于把丑行揭穿。在省委的批示中,刘发成被开除党籍、干籍、判刑十四年。中南局书记陶铸知道后,在省委的批示上愤怒的添了八个字“坐穿牢底,永不释放。”刘发成被改判无期徒刑,定性为“反革命腐化集团”,通报全国。 刘发成腐败案使湘南县成了全省“四清运动”的重点,九月,省委组织了“万人社教工作团”进驻湘南,并改组了县领导班子,从外地调进六名干部重组湘南县委。 李国梁开完会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了,何如芬和儿子李跃早睡了,李国梁蹑手蹑脚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开了灯,想把刚才秘书给他的一份新文件看完,何如芬也进了来,她想把他挤到床里边,李国梁不动,就自个儿从他身上爬了进去。 “我听说,七个常委就剩下你这一员老将了,你可要自重了。”如芬靠着他宽厚的肩头。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我哪一点不自重了?”李国梁瞟了她一眼。 “你自重的话,前年就不会成右派了。”如芬没好气地说。 “都水过十八丘了,还提干吗。”李国梁口气粗了。 “我是为你好,提醒你呢!”她委婉下来。 李国梁没理她,继续看那文件。 何如芬就躺倒了,手顺着他的肚皮往下滑。 李国梁被她捏得没心情看下去,就把文件放了,关了灯,也躺了下来。 何如芬将他的手枕在自己脖颈下,脸贴在他怀里,噘着嘴喃喃地说:“我听说和平公社管委会主任何清平也有两个情妇呢!” 李国梁的头仰着,说:“别提那个何清平了,那人是口烂心不烂呢,实际上并没有越轨行为,这次四清工作组听到群众反映他的男女关系问题,不但要他靠边站,而且要他写检讨,交代自己的问题,可他始终不承认错误,前不久工作组的人去找他,对他说:关于你在男女关系方面的材料,我们早就掌握了,而且不止一个,你要有自知之明,现在就是看你坦不坦白,如果坦白交代,就处理从宽,否则就从严。何清平见工作组扭住他不放,就说:我坦白,我交代,我有两个情妇,一个叫李桃英,一个叫刘国花,后一个现在都还未断。工作队问清楚两个女人的住址以后,派了两个队员去调查那两个女人,想取得旁证材料,走了三十多里路,来到第一个女人的生产队,见有个妇女在洗衣服,就说:请问大嫂!李桃英住在哪个屋场?那位妇女回答说:找她有什么事,你们就讲吧!其中一个队员说:何清平,你认不认识?那妇女十分生气地说:那甲砍脑鬼!两个队员听到妇女的骂声,心想肯定有文章,就说:到你家慢慢谈吧!来到妇女家里,队员问她,刚才你骂何清平,是不是他对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妇女说:他和我原本是结发夫妻,他当了国家干部后,就学陈世美,喜新厌旧,把我离了,这个冇良心的家伙。两个队员听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情妇,原来是他的离了婚的前妻,两个队员只好扫兴而归,当找到第二个情妇时,却是他现在的妻子,当然关系还未断。工作队后来批评他搞假交代,捉弄工作组,何清平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口口声声地说掌握了我的材料,我的问题你们既然掌握了,我讲假的,你们为何还去调查?这说明你们并没有掌握我的材料,我也没啥问题给你们掌握,我讲假话是你们逼迫的。这事搞得工作组哭笑不得。” 何如芬听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一只手在他底下动了很久,那东西仍是软绵绵的,就说:“国梁!你最近怎么了,老是没精打采的?” 李国梁假装迷糊地说:“没啊!我感觉很好啊。” 何如芬用手摇了摇那地方,“我是说你这底下。” “哦!咯里,我也不知道,自从到了河口,一直是这样。”李国梁侧转身子靠了她,手也伸到她的体内。 半天,李国梁那里还是没有起色,如芬有点耐不住了,像是恨铁不成钢,撒娇地说:“你这没用的东西。” 李国梁也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说:“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你年纪大?人家刘发成五十岁了,还那样能搞,你比他差不多年轻十五岁了,你莫非也被其他的女人掏空了吧?”李国梁被老婆说得不好意思了,他就试着上了去,何如芬的屁股刚一动,他里面的就出了来,害得她把他从自己身上一推,李国梁就趴下了。 五十二 新学期要开学了,校长来到了张小芸家里,对她说:“张校长!我本来知道你还有一个多月产假,可学校无法请到能教中学课的代课老师,你最好把家里好好安排一下,争取去上课。” 张小芸对校长说:“学校里的情况我也清楚的,我也早想好了,我会尽一个人民教师应尽的职责,不会拖全校的后腿,这请你放心。” 张小芸的同事就帮她在附近找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奶奶,白天把心仪送到那里,中午去喂一次奶,晚上再接回家。 李有根晚上回了家,就睡到了床里边,他这是怕张小芸晚上叫他给心仪倒开水,递尿布,张小芸也不将就,自个儿默默地做完这些,有次心仪半夜吵醒了他,引得他大发脾气:“大的打鼾,小的哭闹,这个家还怎么睡啊?” 张小芸忍不住回骂道:“谁请你回来的你就找谁去啊,别象疯狗一样把我们俩娘女一顿乱咬。” 李有根起来,在抽屉里寻了团棉花,塞进耳朵,又爬到床里边去了。 张小芸因此有了一种宿命感,只怪自己孽障太深,要嫁上一个这样没有人性的的人,泪水在眼窝里打转转。 大年三十,李有根来电话告诉张小芸,说蒋介石正在准备“反攻大陆”,上级要求各民兵组织要提高责任心,保持警惕,他是负责人,每天都要值班,张小芸心里明白,去年春节两人为了杀鸡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他无非是害怕回家做事,如今他不回来更好,自己也求得清静。承受了长时间的肉体的痛苦和心灵的折磨后,除了淡漠,她连脑怒的的心都没有了,不管现在他在不在一起,她也没什么感觉了。 河口公社初一日团拜,初二就只剩下李有根一人值班,张嫂到食堂的火炉上添了添煤,就对李有根说:“李干事!今中午只有你一个人吃饭,我就不做了,你到我家里一起吃。” 李有根说:“我要值班呢。” 张嫂说:“我晓得的,我现在就回家准备,你十二点准时来吃,不会耽搁你的。” 李有根想了一下,说:“也好,那我中午准时来。” 张嫂的家离公社差不多两里路,是个仅十五六户的小山村,她家在村尾靠边处,十来分钟就到了,李有根前段在她家吃过两次饭,都是和公社的人一起去的,所以不需问路就能找到,李有根到张嫂家时,她已把饭菜都端在桌上了,张嫂给他倒了自家做的米酒,李有根问:“你老公呢?” “他带我那三岁的孩子去我娘家了,你忘了哇,今天是初二啊。” “哦!”李有根端了酒,抿了一口,说:“嫂子!老兄不在家,那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啊?” 李有根的这一声嫂子,嘴特别甜润,把女人的心里叫得美滋滋的,论年龄,他比张嫂还大两岁,其实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张嫂人品出众,又在食堂,公社每逢节日喜庆,大家也常让她陪酒,所以两人的酒量,心里都明白。 李有根边说边拿了桌上另一只杯子放在张嫂的面前。 张嫂就自个儿倒了一杯:“那我就舍命陪你喝一杯好了。” 张嫂跟李有根两人平时交情就不错,年龄也近,说话做事都比较随和。 一杯酒下肚,张嫂又给李有根添满了,李有根对她说:“我看你的脸也红了。”手顺便往张嫂的脸上摸。 张嫂正是风韵的时候,水蜜桃似的脸庞,水蜜桃似的胸脯,丝毫没有躲的意思,只是有些羞涩地说:“我的脸一沾酒就红的。” “其实你的脸红起来真好看,象个黄花闺女。”他的手没离开她的脸。 “还黄花闺女呢,孩子都三岁了。” “我是说你的上面,不是你的下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家是不是你也不知道。” “我试一下不就知道了。”李有根的手在她的腹部下摸了一把。 张嫂被他挑衅得象有虫在身上爬,两眼瞪着他小声地说:“你真的想试一下?” 李有根点了点头。 “那你等下。”张嫂的脸庞更加红晕起来,就从窗台上拿了一把锁,走到屋外把自家大门上了一把锁,绕房子转了一圈,身子又从后门钻了进来,把后门拴了,两个人搂抱着速速地上了床,宽衣解带,心照不宣,两双手各自在对方的身上摸搓着。 李有根的东西刚一进去,张嫂就“嗯”“啊”地叫个不停,李有根感觉这女人是水做的一般,轻轻在她耳边说:“我好象掉进你那水库里了,不会把我淹死在你里边吧?” 张嫂也戏谑着:“你身子这么长,要淹也淹死我嘛!” 李有根说:“真的,我没想到你竟有这多水的。” 张嫂道:“人家张校长不一样的啊,还是蛮有文化的人。” 李有根说:“快别说有文化了,如今到我们这里改造的,没一个不是有文化的,还不归我们贫下中农管,这些人,干革命不行,床上也不行,我家那娘卖乖的,跟她做这个事时,躺在那象头死猪,一点味道也没有。” 张嫂笑了笑,“你跟我就有味道啊?” 李有根在她胸上咬了一口,说:“你太会做这个事了,比刚才吃你的鸡肉更有味道。” 。。。。。。 半晌,李有根下了来,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你对我太好了。” 张嫂往上拉着裤子,说:“莫客气,反正是坐也坐了,站也站了,以后记得多照应点就是了。” 李有根说:“我会的,只是以后我想做你了咋办?” 张嫂把他的手拉了过来,说:“你要做还不容易啊,我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起床了,想做了,你就提前一点到我食堂那宿舍里来,我把门给你留着。” 李有根又搂着她亲了一会,说:“我要是能找你这样一个老婆就好了。” 五十三 夜深人静,风从前后两个窗户的缝隙里挤压进来,说不清是哪个方向,只是凉凉的,人感到有股冷意。空荡、冷清的屋子里,原本脆弱、伤痕累累的心底,不得不寻找一种坚强,一种安慰,张小芸翻了翻那本《六祖坛经》,可心静不下来,只好把它放到书柜里,躺在床上遐思。 她曾竭力使自己的生活归于平静,可接踵而至的日子总是呈现一个反面。这些年来,李国梁给了她事业的梦想,龙翔让她品尝了爱情的甜蜜,李有根又使她回到残酷的现实。因痴而迷,因痴而怠,还是一个缘分。生活就是这样,它给你希望,又会给你失望;既给你无穷快乐,又给你无边的痛苦;这就是世相,经书上教弟子们破相,她做不到,在师范学院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时,两种相互矛盾时她取了个折衷,她认为人在四十岁以前不要去看《金刚经》,你明“相”可以,但不要去破“相”,一个破字,未免太使人悲伤和冷酷。人的结果几乎都是一样的,更多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过程。猛然间她又想到了她的男人,李有根,这是一个非人非畜的东西,他就是喜欢破的,好像是上天安排他来破她的。龙翔曾对她说过:“我们不要去寻求一个适合的环境,而是要创造适合于自己的环境。”当龙翔不能同她创造时,才在李国梁的撮合下选择了李有根,尽管他与龙翔相差悬殊,她也想按照马克思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去争取他,培养他,引导他向这个方向走。佛祖能渡众生,她连一个李有根也渡不了吗?两年多的事实证明,她不但不能渡,还和他共同制造了新的更大的痛苦,这痛苦深受其害的是她的精神和她的孩子。而且是长期的,伴随她一生的。。。。。。 “错的是我”,她想。她从来就没真的去爱过他,跟他结婚的动机是一种俗套,这个心态现在看起来是多么龌龊,多么丑陋和肮脏。禅经云:“没有感觉,为何要采取行动?那就是妄念。”原来佛祖早就教诲了,只怪自己没留心,是妄念,就有报应。如今这报应很快就来了,她开始谴责自己。 张小芸这样想着,心里就宽恕李有根了,我无力“渡”他,就让他自“渡”好了,让他回归原处,离婚,她下定了这个念头,像是孙悟空卸下了五台山,心里顿然轻松起来。 五十四 心仪断奶后,舅妈荻花就把她接到米市桥去了,张小芸也是迫不得已,一天到晚确实没时间照顾她,李有根知道后,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原来他担心这事让人抓住会说他通“四类分子”的把柄,这些年他一直在河口公社,夏仁义跟一般人家又没来往,所以米市桥对他跟张小芸的婚姻了解的人并不多,他只好听之任之。 张小芸本想寻一个机会跟李有根推心置腹谈一次话,然后两个人平静地分手,可自心仪被舅妈带走后,李有根回家的机会更少了,开始时是半个月,他每次回来时,无非就是跟她做那个事,张小芸害怕了怀孕。这两年,她已偷偷地做了三次人工流产了,每一次去医院做手术,都让她刻骨铭心地痛苦和心惊胆战的无奈,她恨死了这个男人,心里面忧心忡忡,做起来更没了兴致,自始至终找不到感觉,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等他快快完事,心力交瘁的她感到他发射在自己体内的不是快乐的种子,而是一群慢慢吞噬她鲜血和肉体的冤孽和魔鬼。李有根也不是滋味,老想着张嫂那么会做,暗暗地心里就憋足了气,发恨不愿再回来。两个月,三个月,时间越来越长,距离越来越远。后来,张小芸被派去乡下搞了八个月的“四清”运动后,就被提拔为校长了,这使她对自己的言行更谨慎了,她原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和李有根相处也就顺其自然,一直没把离婚的事端出来。 文化大革命初期,湘南县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在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运动中,学校的红卫兵小将从张小芸的书柜里抄出了大量的佛学书籍,她被戴了“牛鬼蛇神”的高帽子,挂着黑牌随着参加“牛鬼蛇神”的队伍去县城游行和接受批斗,与此同时,城里以前香火旺盛的湘山寺里的菩萨的塑像,一夜之间全被砸得稀烂,和尚们也被赶回老家重操旧业了。 张小芸身心疲惫不堪,晚上回到家里,一脸的迷惘,开始怀疑菩萨的权威,不是说佛法无边吗,怎么连自己也保不住了?怎么就不见报应了?菩萨愧对香火,百姓苦不堪言。想到这里,她对着镜子,自嘲了一番,然后倒在床上。 李有根听到张小芸变成了“牛鬼蛇神”,很快赶回家来,他掏出一份早写好的离婚报告,让她签字。张小芸怔了一怔,瞪大的眼睛在他的脸上一扫而过,苦笑着说:“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李有根却是鄙夷的眼神看着她:“我不需要考虑,其实应该早就和你划清界限,同你离婚了,不至于等到今天。我还要警告你的是,从今以后不要再同任何人谈起我和你有过夫妻关系,影响我的政治前途。”李有根的话让张小芸没有再回答,她接了他握在手中的笔,用擅长的楷体端端正正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没多久,原来的学校管理机构就被新成立的“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取代了,当了“牛鬼蛇神”的张小芸白天去工厂和农村劳动,晚上写交代和反省,由于攻读毛主席著作积极,表现较好,才被免于批斗,分配去五七干校参加集体学习和劳动。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张小芸想起了那则《塞翁失马》的寓言。 五十五 天堂山下的寨子岭上,一块高十二米、宽十八米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巨幅标语牌,特别鲜艳夺目,数里以外都可一目了然。这是与文化大革命同时展开的湘南县天堂山水利工程,这个设计正常一百六十米高程蓄水,集雨面积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库容总量四千八百万立方米,坝高六十一米,坝长七百余米,移动土石方八百万立方米,库内要淹没部分乡村,涉及六个大队,十六个生产队,三千四百多人需要迁徙,有两千多间房屋要拆迁,工作任务十分艰巨。担任工程总指挥的李国梁顶着来自各方的压力,要求各个参战队伍,发扬“龙江”精神,对所承担的任务要不推、不拖、不等、不靠,按时完成。因为他是县长,全县大大小小的造反派组织和头目,总是争着抢着他去批斗,那天在水库工程指挥部,有个造反头头边批判边质问他:“你以为你躲到这里修水库就可以逃避文化大革命了?我们照样要革你的命,快交代,你为何要把天堂山水库设计那么大,弄得全县人们都要上去,真是害死人,应该立即停工。。。。。。” 李国梁看这牛犊小子口出狂言,气不打一处来,他抬起头,眼里射出不容置疑的光,使出山东军人那股犟劲,斩钉截铁地说:“你可以不让我当县长,但你没有权力撤了我的指挥长,这是我要修的,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我是响应毛主席号召的,你反对修水利,就是反对毛主席。” 造反派拿他没办法,将他数落了一顿,斗过一阵之后,就走了。李国梁摘了自己胸前的牌子,对身边的干部说:“红卫兵来了,你们不要动气,要多作解释,他们要质问,要追责任,你们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们如今干的,是造福于子孙后代的大好事,他们再斗我,水库还是要修,谁动摇,我找谁负责。”人群里一阵感动。 “靠边站”的李国梁在大坝快要完工时去了五七干校,但他还是工程的指挥长。五月份,接连十来天的狂风暴雨引起了天堂山周边的山洪暴发,工程指挥所告诉他,大坝开裂了,李国梁虽是心急火燎,但还是凝重冷静,想到党和人民的重托,他的血管再一次滚烫起来,他找到最高权力机关——县人民武装部部长、革命委员会主任舒言汇报灾情,并说明大坝一旦垮塌,整个沿河两岸及县城将遭受灭顶之灾。这个成立于一九六九年九月的湘南县革命委员会,是一个不分党政,以党代政,没有人大,没有政府,没有政协的新生的红色政权,从没经历过这类大事的舒言,听此一说,意识到人命关天,竟目瞪口呆,一时没了主见,不得不良心地放下架子,对李国梁说:“你是这里的老领导,对情况又比我熟悉,一切依你决定。” 李国梁专注地说:“那这样,你下命令好了,第一、马上抽几个水利技术干部跟我一起去大坝勘察灾情,现场办公,具体问题具体解决。第二、停止机关一切洗脑子,锻灵魂的政治运动,立即组织人员进行疏散。” 黑压压的乌云在天空遮着,不安和恐怖的阴影笼罩在人们的心头,一些人在焦急地奔跑,一些人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广播,人群在一堆一堆地聚集,“大坝崩坍,县城要淹没到三楼吧?”“我们是不是的赶快就走,逃到山里去?”“广播里已说得很清除,只是要我们密切关注,一有险情就会鸣锣告警,大坝离我们四十多里,跑也来得急。”。。。。。。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议论纷至沓来,无数颗悬着的心紧张得快要蹦跶似的。 李国梁同技术人员急匆匆地赶到工地,通过仔细查看,发现是大坝夹心层裂缝几十米,决定采取黄泥灌注补缝的办法,经过全体干群三天三夜的奋战,终于使裂缝缝合,保住了大坝和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 雨已止息,太阳却还躲在云层里,当广播里播出大坝安然无恙的新闻稿时,身心疲惫的人们脸上才露出轻松的笑容。 五十六 夏仁义常被牵去陪斗,那些被造反派赶下台的来自更高层的当权派、走资派、右倾反革命分子、新兴的资产阶级分子,常常站在最前头,他就陪着站后头,米市桥人对他习以为常了,因为他出头的机会太多,很少有人再拿他出气,他也没什么老底可掀了,后来的组织者只有在“黑五类份子”不够数时才叫他去陪斗。一味地顺从,一味地屈服,一味地悲哀,一味地呜咽,夏仁义就像一只木偶,被人家摇来摇去。 夏仁义家的老四夏酣春所在的学校也参加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来,师生们串的串联,造的造反,宣传的宣传,夏酣春因为全家是被清理和被专政的对象,所以什么组织也没他的份,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捡了个红卫兵袖章,便混进学生去北京大串联的队伍里,到武汉下了车,在大姐夏迎春那里玩了几天,等于免费作了一次旅行,回来后他对夏仁义说,还是大城市好,谁也不认识谁,不象米市桥,哪家罈子里有几棵酸萝卜都知道。 夏酣春干脆参加生产队出集体工了,虽说他的个子已长成大人了,但工分还是八分。在队里干的一般是没人愿干的活,喷农药、掏大粪、抬石块、踩打谷机,不敢有半点怨言,他怕象父亲那样挨整,处处遭岐视,常常忍无可忍,决心去流浪。 米市桥供销社基建工地需要大量的沙子和卵石,每一个立方的卵石二元四角,沙子三元,夏酣春利用天蒙蒙亮队里还未出工和傍晚队里休工的空闲,挑了四天,赚了八毛钱,他高兴极了,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赚到的外块,那四张两毛的票子带在身边几年,一直舍不得花,像一件艺术品,时常一个人拿出来看。 使他下决心离家出走的是文革的第二年,供销社收购陶土,每一百斤是三毛二分,陶土在狗脊岭下边的狗尾巴那块地方,来回一趟有十里,夏酣春已挑了三个早上,赚了一快二毛钱,第四次夏酣春有起了个大早,一担陶土挑回来时街上的人有的还在起床,这次没想到的是刚进街口,就被大队书记占先领从后面把他的箩筐绳子拽住了,夏酣春象被跑进死胡同的猎物,动弹不得,占先领就指着他的鼻尖说:“你这狗崽子,这回总让我逮住了,干社会主义你就懒懒洋洋,搞资本主义你却如此卖命。” 夏酣春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占先领气愤得两眼一瞪,额头上的青筋也凸了出来,两手叉在腰上,清了清嗓门,对在场的人说:“社员同志们:你们都看到了吧?伟大的导师列宁说,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今天,夏酣春这个活生生的事实充分说明,我们无产阶级只要一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惕,这些资产阶级分子一时就要钻出来,跟我们唱对台戏。” 占先领越说越激昂,将夏酣春的陶土当众撒在米市桥街上,并把箩筐也用脚踩烂,十五岁的夏酣春从未挨过这阵势,他大哭着跑出人群,回家痛哭了一天,母亲荻花也在一旁陪他哭着,许久,夏酣春对荻花说:“娘!我今天晚上一定要走。” 荻花把儿子搂在心头,手理了理他的头发,说:“孩子!如今你是人家手里的泥巴,要你圆就圆,要你扁就扁,去哪都一样,你就忍一下吧。” 酣春说:“娘!你不知道,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我再也不想受这种气了,青山上饿不死鸟,草窝里饿不死蛇,我随便去哪个地方,只要没人晓得我是地主的狗崽子就行。” 荻花听儿子这样一说,心更酸了,滂沱的眼泪弄湿了儿子的衣裳:“娘知道你很痛苦,你告诉娘,想去哪儿?” “我想去南边,听人说,那边有很多矿山,能找到事做。” 荻花擦了擦儿子脸上的泪水,从猪栏上边的砖缝里掏出一个用皮圈匝着的尼龙袋子,在里面拿出二十元钱,放到儿子手里:“孩子!都怪我和你爸,害得你们跟着受苦,出去了,找到事就好,没找到的话,就快点回来,省得娘挂念。”说完泣不成声,娘儿俩抱在一起又是一顿大哭。 天空暗沉沉的,泼了墨般墨绿的浓黑,寥寥的几颗星辰散落其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沉溺在无边的暗夜里,岁月难理人间的忧伤,仿佛一切的悲哀都是多余,夏酣春就在那个夜晚出走了。 儿子的出走让夏仁义心里实在憋屈难受,想不明白自己的儿子究竟错在哪里,他觉得占先领的做法太过份,通常也就是一次批评,二次警告,三次才采取措施。你既然骂他批判他,干吗要踩烂他的筐?你叫我儿子以后还做不做人?他也想过要找占先领,可是骨子里连看一眼占先领的底气都没有,他开始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一个人,除了象机器一样干活,还能做些什么?想到这些,夏仁义凄惘心痛,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枕头。。。。。。 那以后占先领带了民兵几次去他家找夏酣春,都没见人,时间过了很久,想斗也没办法,后来也就不那么迫切了。 五十七 县五七干校离县城有十里路,清晨,路上全都是雾,十来步就看不清人影,天地、人流、村舍、树木等一切真实的存在都被遮住了,一阵风吹,就有一阵弥漫,一阵翻卷,似乎要吞噬着一切,人像装在盘子里托着,飘飘渺渺地向前浮游。张小芸以“牛鬼蛇神”的身份报到的时候,一大群人正在挑砖担瓦上沙石,看样子还在扩大。 这里有师范、水电、农业、林业四个班,除了星期日,几乎每天都有来报到的人,学员中有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局长、副局长、科长,数不胜数,大多是过去能指点局部江山或激扬短少文字的有头有面的人物,平常不善交际的张小芸在这里见过的来自各单位“英才”,比她十多年接触的还多,干校半天学习,半天劳动,晚上写交代和反省,或者心得体会,有的进来一周两周又被“落实”回去了,长的也有两三年多的老学员,女宿舍里只有张小芸一个“牛鬼蛇神”,她不知道有什么可交代的,思前想后不就是看了一些佛学的书吗?她把纸摊在桌子上,笔拿在手里,半天没写下一个值得交代的字,便闭着眼睛,屏气息声,学那比丘尼盘腿坐禅,让那神思归于平静,可盘腿盘得胀痛,心里感到还是吃不了那个苦,又嘲讽自己。 有一天在操场里,张小芸见到了“当权派”李国梁,心情忧郁地跟他谈了和李有根离婚的事,李国梁看见张小芸苍白和憔悴的面色,十分伤感,很后悔把她介绍给李有根,他歉疚地对张小芸说:“我很想找你们谈一次心的,可一天到晚忙动忙西的,也无所谓关心了,好心没办成好事,真的害了你了,实在对不起。” 张小芸沉甸地说:“怎么能怪你呢,只不过是我跟他的缘分已尽。” 李国梁说:“你总是缘分长缘分短的,就是这个缘分把你苦了。” 张小芸说:“我除了这样理解以外,还能有什么样解释来宽慰自己呢?” 李国梁不愿意她如此消沉,强装笑颜对她说:“要记住,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张小芸知道他在鼓励自己,就换了话题,说:“家里还好吧?” 李国梁回答说:“还行!你们心仪呢?” 张小芸说:“还在米市桥,等从干校回去后,就把她接回来,让她到城内的学校读书。” 李国梁说:“今后你一个人既要带孩子,又要上班,那肯定得受累了。” “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以前我在河口时,你去看我,如今你来这长时间了,我就亲自来陪你了。”李国梁苦笑道。 张小芸被他这句也逗笑了,怯懦地说:“我说过我们是有缘分的,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也能遇到,真是前世修来的。” “我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我好想找个机会跟你在一起呆一会。”李国梁饱含深情的看着她。 张小芸说:“我何尝不是啊,按如今的形势,可能要到春节才有假的了,到时候我去找你吧?”李国梁点了点头。 翻云覆雨的政治斗争,让李国梁不久就落实到原来的位置。张小芸在李国梁离开五七干校一个月后,也结束了那里的生活,她被安排到教育局当妇联主任。 五十八 又过了单身生活的李有根,现在无牵无挂,公社成了他的家。正月初一,除旧迎新,也除去了年前那阴雨绵绵的寒冷天气,太阳一下子走了出来,阳光洒在人的身上,一片暖意洋洋,当各家各户开财门的炮竹声响过一阵之后,他早餐还未吃,就去了附近的村子里挨家拜年。在他想着,这一来可以让当地的社员们说干部体贴群众,留个好印象,二来自己也可以品尝村子里的主妇们的特色和手艺。一个人串了五六家,出门时已是晕头转向,又进了比较熟的老袁家,只见桌椅板凳整整齐齐,瓜子花生也摆在上面,不见家中一个人,本想去别人家算了,似乎觉得不妥,怕到时老袁说他看不起,干脆到侧面推开他家灶门,脚也迈了进去,看是否两公婆在取暖烤火。 老袁的老婆正在洗藻,站在脚盆里往脸上和身上抹肥皂,眼也没睁开,以为是自家男人推门进了来,就说:“你不去厅屋里等客人来拜年,人家洗澡有啥好看的。” 看了一丝不挂的女人,李有根一下子呆若木鸡,酒也醒了一半,顿觉羞赧不堪,慌慌张张急忙退出,老袁的老婆听来人没回话,使劲张开眼睛,才看到是李有根,一时也面红耳赤,扯了凳上的衣服遮掩下面的羞处,难为情地不知道说啥才好。李有根没有理由再往下看,也顾不上打招呼,赶紧退了出来,全然没有心思再去其他地方拜年,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公社。 李有根后来在和张嫂偷欢时,同她谈起了此事,张嫂就提醒他说:“你这个色鬼,可要注意了,大年初一就看女人洗澡,要走倒霉运了。” 李有根被张嫂说得有点胆怯起来:“是咯回事啊?我还以为会走桃花运呢!” 张嫂说:“桃你个头,你作斗子梦呢!在我身上还嫌玩得不够,又多了几根花花肠子。” 李有根用脸贴了女人的额头:“我是不愿呢,你如今对我比你老公还好,我怎么能去背着你再跟别人呢?” 张嫂揽了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说:“有你这份心就好,话说回来,我好象听到有的人讲,碰撞这样的事时,你当场就应该去把他做了,干完以后,再往墙上吐一口痰的,那么你就占了上风,你没做她,就拜了下风,成缩头乌龟了。” 李有根被女人的话挑拨得更加膨胀:“怪不得你做起来这么厉害呢,象个母夜叉,把我全吸进你里面去了。” 张嫂在下面东挪西移,李有根耐不住了,在女人身上嗥叫一阵,便软化得伏在那里。 人生常常富有戏剧性,有时你越想躲避的事情,偏偏缠绕你走。处于丘陵地区的湘南县,在计划经济的框架中,主要工业品和副食品都是凭票供应,猪、鱼、蛋、禽等农产品,也是从上而下,层层调拨,然后层层分配,国庆节就要到了,县供销社下达给河口公社的鲜鱼派购任务还差两千多斤,供销社领导王春雨和公社书记就找李有根商量,要他带几个民兵去把利群大队管辖的鸡公塘水库里的水放干捕捞,一定完成上面规定的任务。 李有根随后就安排人员下去了,没料到的是,正当大队人员将网拉好准备撒网时,鸡公塘当地的社员在一个叫周显福的人的带动下,将一塘鱼全部抢光。 事件发生后,李有根立刻带了四个机械民兵,荷枪实弹,抄小路很快赶到现场,一直在指挥捕捞的王春雨见到李有根,要他带供销社的收购员去各家各户去把抢去的鱼收集回来,争取把损失减到最低程度,周显福听到他们要挨门逐户去收,马上带了十多个社员气势汹汹冲了上来,抓了王春雨就是一拳,王春雨的鼻腔顿时鲜血直流,一时间,原先附和的人,舞耙头,木棒,砸石块,把供销社和大队的人打得躲的躲,逃的逃,有的扭打成一块,李有根一看这阵势,立即鸣枪警告,周显福暴跳如雷,大骂道:“你这狗娘养的,还敢开枪啊!老子与你拼到底。”冲上去揪住李有根不放,同来的民兵连长李文兴见势不妙,就一把将周显福拖开,周显福转而抓住李文兴,两个人抱成一团,从禾坪里滚到水沟里,周显福抓住他的枪托,李文兴死硬握住枪托不放,周显福脚一滑,原来握枪托的手一下子又抓住李的命根,李文兴痛得喊爷叫娘,没想到枪口正对周显福的胸膛,他将枪机一扣,只听“叭”的一声,周显福应声倒在水沟里,再也动弹不得,其它人见周显福一死,都各自离散。 一场纠纷演成了一宗命案,这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呆了,河口公社速即向县公安局报了案,刑侦人员查看现场后,法医对周显福之死作了枪杀鉴定。因事发责任明显,湘南县人民法院很快开庭审理了案件,李文兴被判刑八年,李有根被开除公职,回原籍务农。 五十九 乌云散去,纯净、明丽的天空又露了出来。 当了妇女主任的张小芸,表面上看是比在学校轻松多了,按以前的性格,她可能会主动请缨重回课堂,但看到连年不断的政治运动,自己原来在师范学的专业也难得有了用场,又想了女儿心仪每天都要照顾,也就把想法埋了心底。 熟悉一个月后,她发现这个位置并不是刚开始来时想的那么简单,从前教学时,各门课程可说是很专业、很单纯,可妇女工作却是更全面、更复杂,原本不善交际的个性和处世方式,也不得不大转弯。那天下午,被局长在大会上点名批判的“腐化堕落份子”吴松花找到张小芸,要她这个妇联主任帮自己伸冤作主。 吴松花走进张小芸的办公室,就把门关了,抽抽泣泣地说:“张主任!你也是一个女人,也亲身体贴过我们女人的难处,我和我老公结婚都三年了,我们两个人的性格都是蛮好的,唯独欠缺的是,我老公有病,他做那事根本做不来,每次当我和他睡到床上时,他也亲我,吻我,摸我全身,可一爬到我上面,他就呕吐,头晕,那东西总是软得像没有骨头的蚯蚓,他是一个司机,在湘运开车,这几年,我陪他去了县城、地区、省城的大小医院,药也吃了不少,仍是一点效果也没有,他说他可能是先天性,现在也不愿吃药了。他带了一个徒弟,常常把他带到家里面来吃饭,他跟他徒弟直言不讳地谈论我和他的事,要他徒弟帮他,和我做夫妻之间那种事,我刚刚开始还怕羞,不愿意,我老公就借口出去有事,把他徒弟留在我家里,那徒弟也懂事,就劝我,说他师傅是一个好人。我和他徒弟有了那事以后,我老公对我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他说,只要我不离婚,随我跟哪个做都行,我知道他心里的苦处,也不想太没良心,就只跟他徒弟保持这种关系,我老公都没说我,你说说,管他教育局长什么事啊!” 吴松花一口气说完这些,伏在办公桌上,号淘大哭起来。张小芸听了,心里一时想不出说啥才好,她拿了自己的手绢放在吴松花手里,劝慰道:“吴老师!你也不要太伤心,有些事情,领导也不了解情况,话或许说得太重,但作为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我们是得处处注意自己的形象。” 吴松花望了望张小芸,说:“张主任!都说妇联是我们的娘家,是为我们说话的地方,你可得替我拿个主意啊!” 张小芸说:“我们会按你所说明的情况作一些调查,然后再酌情处理。” 吴松花离开后,张小芸的心中成了五味瓶,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很理解吴松花的无奈与痛苦,世上只有架桥的没有拆桥的理,这种情感落在谁身上也不好受,可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孩子们对人和事的观察都是直视的,良心、道德、法律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还没有任何轮廓,吴松花站在讲台上,同学们对她的印象可想而知,她想了很久,没想出一个取舍来,决定去找一下李国梁。 已经快下班的时间了,李国梁的办公室里还有两拔人在请示工作,张小芸就等了二十分钟,等办完以后,张小芸就把吴松花的事跟他汇报了。 李国梁不以为然地说:“你个张小芸也是乱弹琴,这样的事也来找我啊?你应当去找县妇联,让你的顶头上司给你拿办法啊!” 张小芸就笑着撒了个谎,说:“我刚去了,都下班了,怎么你这里平民百姓来也不能来啊?” 李国梁注释了她一眼:“你要是平民百姓我当然欢迎了,可你不是,你是一个基层干部,你也是一个具体的执行部门,你不能再象过去那样了,你要帮领导分担子,要主动给群众减忧愁,你懂不懂?就拿这个事来说,你先要考虑国家的法律,要维护党的纪律和原则,还有单位的制度,这不是良不良心、同不同情那么简单,法律、道德、良心,谁轻谁重,你心里要有个份量,谁取谁舍,要心中有数,严格按照国家法律和制度办事,当机立断,决不能心慈手软,你告诉那个吴松花,要么跟老公离婚,要么就跟那相好断绝关系,二者必选其一。否则,就不要上班,回去跟娘过算了。” 张小芸紧瞪着他说话的脸,李国梁往自己身上扫了一下,说:“你看着我干什么?” 张小芸微笑了一下,说:“我在听你说呢!” 李国梁接着说:“小芸!你以为当个妇联主任就是喝茶看报那么简单?在任何一个岗位上,要当好一个干部,比你那教书没得轻松呢!妇联这一摊子,婆婆妈妈,坛坛罐罐,事端多着呢,没听到古人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可得认真对待了。” 张小芸说:“听你这一讲,我还得又下番苦功夫了?” “你除了要下苦功夫,更重要的是调整好心情和心态,做领导的,你那个菩萨心肠先要收起来了,否则,你就办不成事,就拿吴松花来说,明摆着的,剪不断,理还乱,现在取舍一个,只痛苦一时,再下去,就要痛苦一辈子了,你不相信,就按我的去处理,暂时也许觉得太残忍,一旦想通了,还得感谢我呢!” 李国梁凹陷的眼眸里,透出一种深邃。张小芸说:“我是得多象你学呢!” “也不能这样说,任何人的长处都要学,要多看点马列和毛主席的书,多学会独立思考,养成自己对事物的判断能力,不要有依赖思想,什么事都要找上边领导。哦!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就要调到地区去了,以后要记得多给我写信。” “如芬姐去吗?” “她目前不会,以后再看情况吧。” “那我可以去看你吗?” “那当然欢迎啦,我正求之不得呢!” 从李国梁那里出来,张小芸茅塞顿开,整个人轻松了下来。街上的行人,在熙熙攘攘地走着各自的前程,杂沓的脚步声,如人的心情一样浮躁,神似的喧闹里,总有一种豁达,明明暗暗,渐近渐远。 六十 回家重操旧业的李有根很难适应一个人的生活,以前的房子因为前面临街一段卖给了信用社,所以只好要生产队搬到别人家一个地方去办公,自己住到后面那一段,不象人家那样一出门就是街道,而是潭水。别人看上去可能不是那么顺眼,李有根却没在乎,只不过是这次回来,屋里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要置新的,他把最后领的一个月工资添了锅、碗、瓢、盆、食盐、菜油等必需品,当这些配好后,他才发觉自己长这么大,对这样一些维生的基本伎俩不光是陌生,简直根本不会做,想起父亲李家富在时,都是他在灶台转的,后来就有了公共食堂,这几年在河口公社也是用餐票打饭菜吃,跟张小芸在一起,虽说她不会杀鸡剁鱼,但做的饭还是香喷喷的,特别是她炒的西红柿鸡蛋,还有酸菜干鱼,令他想起都露馋。人常是这样:失去了,才感到它的存在。 没有柴火,饭菜也煮不熟,他现在每天得去狗脊岭的山上打柴,打一担柴一个来回,要半天时间,刚打的柴是不能用的,还得把它晒干,不然,点也点不燃,搞得满屋子都是烟,呛死人,打柴要趁队里没上工的空闲时间,耽误了出工要挨批斗,还要选天气,遇到刮风下雨也做不成,米市桥的人一到晴天,都去砍柴的,虽然遍山遍岭都是柴,但那些勤快的人家有的会准备半个月以上的柴火。 李有根已经很长时间没住这里了,屋子是格外的寂寞和冷静,当然,比这冷的还有他的心,孤家寡人,与他相伴的是潭水河唏哩哗啦的不停的流淌,这声音常会使他辗转难眠,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想过张小芸,那个“牛鬼蛇神”的日子比他可能还要难过,自己虽然劳动,但至少不会挨斗,跟她这几年,做床上的事都无趣,偏偏又还是生个女孩,将来连踩个打谷机的都没用,俩娘女都是那么索然无味。 想到最多的是张嫂说他正月初一撞了女人洗澡会倒霉的事,想不到这么快果真应验了,心里便恨死了老袁的女人,早不洗,迟不洗,偏偏初一洗什么澡,又想了那女人在生产队一年忙到头,连个洗澡的时间也抽不出,就怪自己太莽莽撞撞,既然那天正屋里没人,退出来不就啥事也不会发生?却要拘礼节去灶屋里找他,那女人的裸体比传说中的妖魔鬼怪还可怕,如果不遇见她,自己不至于现在这样愁苦不堪。。。。。。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只大蜘蛛在床顶上面爬着,这是人们常说的“梦魇蜘”,他会在人睡着时,变成各类鬼怪,抽人的骨髓,吸人的血,力气比人还大,李有根从床上一跃而起,拿了一把扫帚,把那东西打死了,又上去踩了一脚,心里却还不寒而栗,想到从前可不象这样的,如今却这般胆小。 队里上工的时候,李有根还时常穿着那件草绿色衣服,这是他在公社当武装干事时上边发的,一年两套,一套灰色的,一套草绿色,也就是从他的衣服上,人们还会想到他曾经也当过公家人的,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原来趾高气扬的兴头少了一大半,成了一个普通社员,和队里的社员一块干活,免不了要夸耀一些这些年在外面工作上的春风得意,他说自己的案子是一个冤假错案,到时也会象县长李国梁那样,肯定会平反,官复原职。四月二十八日,公社书记带领工作组在田边地头督促检查“插完早稻过五一”的进度时,看到李有根莳的秧苗有的东倒西歪,有的脚一离开,秧苗就浮了水面上,就把他喊了上来,跪在田埂上,让他学着其他社员莳田,整整一上午,李有根既羞又愧,象尿撒在裤裆里,硬咽地流出了眼泪。 这件事弄得生产队长也脸上无光,人民公社要保障人人有事做,还不能饿死人,农活无非这几种,也想不出好办法,看到他身材高大,无奈之下便安排他去经济田里看西瓜。 六十一 队里的经济田在狗脊岭下鸭婆冲的山凹里,有三十多亩地,一年除了黄瓜、西瓜,就是大豆、花生,一个大的稻草棚里,一张竹床搭吊在空中,离地刚一个人高,既可以防毒蛇等动物的侵扰,又可看得更远,下面筑了一口小灶,李有根在这里比家里还轻松些,这里柴草随地都是,捞来就烧,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平时一些拾猪草,打柴火的村民会常想来这里占点便宜,跟他谈天说地,倒也自在。 夏日的中午,太阳热烘烘的,田里处处都冒出热气,李有根觉得脸有些烫,便只着了一条裤衩,看到有的西瓜叶子被晒得有点萎缩了,就拿了个木桶,将沟壑里的水往土里瓢,忽然看到田墈下有一个人影在恍动,忙走近前去看过究竟。 那人影先是蹲着的,见藏不住了也只好站起来,李有根一看,是本组的一个寡妇叫夏文英,只见她提着一个大竹篮,里面割了快满篮的猪草,李有根看她那躲躲闪闪的样子,便审视地问道:“你在咯里做什么?” 夏文英惊慌失措,仅瞥了他一眼,顺口回答道:“我想解小手。” 李有根有点气脑:“你到山上的油茶树不好一点,硬要到咯地方来,我不信。”说完就要去掀那篮子,夏文英慌忙蹲下去,用手护在上面,不愿让他看。李有根把那盖在上面的猪草拉开,露出一个西瓜来。夏文英遮掩不住,便“嗯嗯咽咽”地哭了。 “有根老弟!你做做好事啊,念在我们是孤儿寡母的份上,求求你,不要把事这告诉队里好不好?”夏文英拉着李有根身上唯一的一条裤衩,痛哭涕淋。 李有根看见女人哭的样子,刚生的气也软了下来,想到这女人也确实太可怜,老公前年刚去逝,一个十三岁的独生儿子便辍学帮队里放牛,工分才五分,只等半个劳力,老公的病把家里弄得跟自家还差,算的上是一贫如洗了,他望了望四周和远处,也没见一个人,只好又问了她:“你刚才遇到熟人没有?” 夏文英摇了摇头,声音渐渐凄咽了:“这火辣辣的太阳把人都快蒸熟了,除了我这苦命的人,谁能出来啊?” 李有根就把他的手从自己裤衩上扳开,夏文英才看清刚才只顾求他,没想到已把他的裤子扯得差点露出男的私处,心里害了羞涩。 李有根只好饶她:“我是念在你和我一样,都是贫农根子,就原谅你这一次,再也不要这样搞了,看你这样子也有点蠢里蠢气,大白天做什么贼,要偷也只晚上偷啊,让人看见,我也要受处分。” 夏文英点了点头,就把西瓜拉了出来,想快点离开,李有根瞪着她说:“你把这东西放在这里来害我啊?还不装回去算了!”夏文英东瞧西望了一下,重新藏匿到篮子里,仓皇地逃了回去。 夏文英整个下午在帮生产队干活时都没安心,时而感激,时而害怕,她感激的是李有根最终还是放过了她,没有让她当场下不来台,害怕的是他和自己非亲非故,万一他回过头去又向队长揭发她,那不但要扣工分还要开斗争会,晚上躺在床上,又琢磨着李有根那句“要偷晚上偷”的话的意思,是不是暗示他想跟自己做那种事情,还是真的是要她晚上才去偷西瓜,思前想后,越想越没把握,怎么也睡不着,象有妖魔鬼怪附到身上,吞噬她的某些东西,黑暗中夹杂着恐怖,仍由不住阵阵心悸,这一夜都未曾睡好。 第二天中午,她提了昨天那个大篮子,包了些儿子平时在田里抓来的晒干了的腊泥鳅,来到了瓜棚里,李有根见了,忙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是来向你认错的。”夏文英边说边把鱼拿了出来,放在李有根手上。 “向我认什么错,我和你一样,社员一个。”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啊,当然向你认错了。” 事情昨天就发生了,李有根也没往心里去,这是常有的事,否则队长也不会安排他来看瓜了,没想到这女人还记了她的恩情,从河口公社被处理回来,李有根很久没听到有人称他是负责人了,这话听来好舒畅,心了一阵欣喜,他看了看夏文英,也许是平时没在意,觉得这女人今日特别耐看,微黑透红的脸蛋,翘翘的鼻梁,双眼皮底下一对大眼睛显得灵巧、生动,粗黑的头发被梳成一个大辫子垂在背后,白色的汗衫和蓝布裤子下面是鼓起的胸脯和圆圆的屁股,虽然有几块补丁,但洗得很是干净。李有根看得有些飘飘浮浮,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莫客气了。” 夏文英见他半天难说一句话,便主动拉起话头,说:“这三面都是油茶山,你一个人晚上睡在这里不怕啊?” 李有根说:“怕啥呢,难道还要你来陪不成?” 夏文英说:“晚上我是不敢来,白天还差不多。” 李有根被这女人的话听得“丈二和上摸不到头”,看着没人,趁机大胆地把她抱住,手就往里面摸。 夏文英被抱得又惊又喜,隔着两人之间那点单薄的裤子,感触到男人那尘根象刚出锅的油条热得发烫,紧粘在自己肚皮下面,脸上便起了两团红晕,想着与其防着他,不如让他做了更稳当,于是半推半就地说:“你叫我晚上来偷,原来不是偷瓜,是偷人啊!人家还以为你是细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呢!”李有根没料到他那句无意的话会使女人有了这样的想法,见她低着头,没有半点推诿的意思,顿时更显山露水,那炽热得十足的欲火一下子迸发出来,他从床上扯了席子,顺手铺垫在地,老鹰弄小鸡一般,罩在她的身上。 山边的油茶树上,热昏了的山蝉在起劲的聒噪,夹杂地冒出几声蛙鸣,这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旋着,荡漾着,那么原始,那么古老。李有根将女人压在底下,一点前奏也没有,就直奔主题,一顿揉捏,一阵猛抽,动作是那样干炼,粗鲁,那架势像要把这半年的委屈和不满全都发泄到她身上,没想到女人反被弄得春心荡漾起来,两手把他箍得更紧。。。。。。 到底比不上在家里,又担心来人,李有根从女人身上下来时,双方都有些余兴未尽,他对她说:“你还是晚上来吧,我去接你。”女人点了点头,用手拉上裤子,那外部浑圆的双乳却仿佛分离出体外,李有根就用嘴接了,揉捏团搓,样子象是要吞吃嚼食下去,万般不舍,李有根便跟她说去山里茂密的油茶树下再做一次,钻在那里面既荫又凉,即使有人来了一下子也难得看出。 夏文英还是有些胆怯:“你已叫人家晚上来了,就不去了吧,里面草地上啥虫子都有,粘在身上好难受。” “那就说话算话,晚上去河边等你。”李有根重复道。 夏文英说:“一晚上搞下来,那我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去了。” 李有根说:“没关系啊,我帮你准备点猪草,正好给你带上。” 六十二 夏天的夜晚,潭水河被月色照得波光粼粼,河里密密麻麻跳跃的小鱼似雨点般将水面激起圈圈涟漪,那水纹银花花的。李有根吃过晚饭就去了潭水河上的桥头,没等多久,果然见了一个妇人提了个大竹篮来多了木桥上,想必就是她了,便故作咳了两声,女的也咳了一声,两人靠近,李有根就将篮子接了,口气也特别温顺,关心的问道:“吃过了吧?” 夏文英答道:“儿子剩得不多,将就着吃了。” “我将瓜放在田边的泉眼里凉了,等你去吃。” “难得你这份心啊!” 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瓜田,李有根递了一把蒲扇,让女人扇着,自己把早已准备在泉眼里的西瓜拿过来切了,选了一大块放在夏文英的手里,自己也拿了一块。 西瓜进了肚里,夏文英打了两个饱嗝,李有根又给她拿了一块,女人推开了,说:“我满肚子都是水了。” 李有根玩笑道:“就是水多才有味啊。” 女人呵呵地就朝他那里抓了一把,说:“你嫌水小是吧,看我把你拧出来。” 李有根将女人拉上了半空中的竹床上,说:“不用拧也出来了。” 夏文英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眼望星空,等在那里。 李有根的背心还在身上,便迫不及待腻了上去,女人忙见他推开,说:“把衣脱了,和我一样。” 李有根两手一缩,女人就帮他取了下来,对他说:“我告诉你,只能用口,我不叫你,你就不要乱动啊。”李有根不明其意,只好规规矩矩地照着他做。 他成了一个站在老师面前的学生,听她说教,听她指点,黑暗里,一切没有那么明亮,仍旧轻车熟路,隐隐约约的,李有根听到女人的喘息声又小到大,又细到粗,女人将她身体的部位一样一样地用手捧到塞进他的嘴里边,当两个人做完最后一道作业时,就成了两根木头,僵在那里,什么反映都没有。 这一夜夏文英被男人滋润得如久旱的禾苗逢甘淋一般,鸡叫四更,李有根又塞了一次,她就再也没有睡意,看不出来这男人做农活倒不是在行,做男女之事却有股劲,又想了上前天趁李有根没留意时在地里偷了两个西瓜,当时正准备拿回家中,看到路上有几个人在指指点点,害得她躲上了狗脊岭那边,正在无计可施的当儿,忽然记起山那边的汤市公社有一个知青农场,自己打柴时曾去过的,都是些城里来的年轻后生,便翻山越岭去那地方把两只瓜卖了一块八毛五分钱,心里就有些偷偷的乐呵。 天刚蒙蒙亮,夏文英就起来了,见李有根睡得如死猪一般,也没叫醒他,就自个儿到田里选了六只熟了的西瓜,又从棚子里拿了一个肥料袋子,一担挑了,翻过狗脊岭,走了七里山路,到那边的知青农场,卖了六元一毛钱。 晚上,夏文英不请自来,李有根心里虽是高兴,嘴上却说:“昨晚差不多弄得我皮都脱了,现在还有点痛。” 夏文英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今晚你就不要做了,睡着别动,我慰劳慰劳你好了。”说完从身上摸出两张一元的钞票,把在男人手上,然后光了身子,两个人躺在那里。 李有根的手不规矩地在女人上下滑动,他问道:“你哪里发财了,舍得打发我啊?” 夏文英就把卖瓜的事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李有根忙把手缩了回来,惊愕道:“你的胆子太大了,让队里知道怎么得了?” 夏文英又把他那缩回的手拉到自己胸脯上,说:“裁缝不偷布,身上冇得裤呢,你今天发现丢弃瓜了?” 李有根摇着头:“这倒没注意看。” 夏文英说:“就是嘛,我一次才拿六个,又不是天天拿,队里晓得个啥,只要你不说,谁会想到。” 李有根猜测这女人是头回吃醮巴,二回吃棕子,越来越尖了,怯懦地说:“我是怕路上被人看到。” 夏文英摇了摇他的耳朵,说:“你放心,我又不让米市桥卖,只不过是我辛苦点,多走些路,那里的城里伢子,可馋了,几百斤都吃得完。” “那你可要多留些心了,要是穿水了,我连这里也做不成了。”李有根用手按了按女人下面那一块。 “别多心,就是发现了,只要生产队不斗死我,我还给你做。”夏文英说着,就骑了男人的身上来,两个乳房像藤上的葫芦在风中晃荡。 李有根就用手将那对奶子定了,女人上前倾斜了身子,刚好把那移到下面的嘴巴上。 李有根感到痒痒的:“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最喜欢这样了,我那老公在时,总是肉贴着肉的,更有味些。” 李有根听女人说到他死去的老公,心里有点怵,手就放了下来,对她说:“我听老人说,做这样的事做得多了,要短命呢!” 女人怀疑道:“真有这样的事啊?” “我想有点道理。” 女人心里很是一怔,就从他身上下了来,说:“怪不得,我那死鬼天天都要呢,像咯热的天,中午一回来,手都顾不上洗,不管是坐凳子上,还是站墙角,不做一次不撒手的。” 李有根说:“那肯定是你的瘾太大了。” “也不全是,我们俩睡到床上,他的手总是塞在我的下面或上面,我也喜欢捏着他,不这样,就睡不着似的。” 李有根听女人说的这样亲密,一个更怕的念头在心里陡然升起:凭女人这股骚劲,难怪要克夫了。 夏文英摸他那东西竟缩回到壳里去了,就体贴地说:“等你起来再做好了。” 李有根不经意地说了句:“我要睏了。” 夏文英和李有根来往了五个多月,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月经没来了,就去找他,瓮声瓮气地说:“你如果觉得需要,我们可以在一起来过。” 李有根的脑筋里成天想着这女人是不是真的克夫的事,担心她会克死自己,不敢应承下来,又舍不得女人的风骚,便含混道:“这样子也很好嘛。” 夏文英只得把话挑明白:“你的枪已经打中我了,你要做爷了。” 李有根一听,就害怕起来,说:“是我的吗?” ” 夏文英从似梦非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眼睛睁得很大,见他说出这没良心的话,心想着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料到这家伙是如此薄情忘义,女人便竭尽全力将所有的泪水都咽下肚去,把痛苦压到自己心底,丝毫没有半点哀求的意思,她定睛地看着他的脸,咬牙切齿的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了一句:“李有根!狗呷屎有甲印子,你这样是没有下场的。” 六十三 这是一个战天斗地的时代和一群战天斗地的人,在毛主席发出的“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指示指引下,全国各地掀起了“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高潮,一九七o年,三线铁路在冬天正式拉开序幕,遵照省委的部署,湘南县动员了八千多民兵和社员不远千里,奔赴施工战场,当占先领要生产队安排两个人去公社报到时,队长第一个就想到了李有根,心想这小子对农田反正不在行,这一去猴年马月才回都算不准,抽调其他甲等劳力还有些划不来呢。 李有根正在担心夏文英的纠缠,他也摸心自问觉得说了违心的话,对不起这个女人,但急急忙忙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听从队里的安排和毛福忠去参加这支队伍让他正中下怀。出发前夕,县委、县革命委员会领导作了思想动员报告,要求全体参战人员学习“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精神,完成党和毛主席交给的光荣任务,前来送行的父老乡亲,在公路两边列成长队,燃放鞭炮,敲锣打鼓,出发的队伍里,每个连都配有宣传队,一面大红旗,每人手里拿了小红牌,行进中歌声嘹亮,红旗飘飘,每到一处,都受到当地群众的夹道欢迎,他们喊着“向三线民兵学习!”“向三线民兵致敬!”的口号,直到队伍离得很远了才回去。 李有根最喜欢这样的场面,也最习惯集体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虽说很苦很累,但只要跟大家在一起,他就不需要打柴做饭,不需要惦记油盐酱醋,你有我有大家有,团结友爱又互助,心里竟有一种难以表达的乐趣。 李有根随着队伍走了七十多里路,赶到火车站,登上了一列接待的专用火车,尽管是第一次乘火车走远门,也无心去欣赏窗外的景色,闭上眼睛就睡着了。晚上九点,火车停在株洲站,大家在统一安排的就餐点吃饭住宿后,第二天又浩浩荡荡向湘西出发,经隆回,过洞口,一路上狂风呼啸,沙石飞舞,搅得人眼睛都难得睁开,扁担上,背包上的斗笠,被刮得乱转乱翻,很快就散了架,进入湘西时,李有根心里正想着离米市桥越远越好,突然感到不舒服,经过卫生员检查,服了一瓶十滴水,被送上了病号专车,才到目的地。 李有根住进的地方是一栋三间的民房,地面的一层两间是用木板钉成的主人的卧室,极象湘南的谷仓,他和队友们被安排住到楼上,虽说叫楼,却只有几根撑物的柱子,四周全是空的,就有些人后悔不该来,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指挥部的领导就给他们讲革命历史,讲毛主席在延安住窑洞的情景,讲白求恩的国际主义精神,一学一比,队员们的劲头又高涨起来。大家上山割来茅草,砍些毛竹,用竹片和毛草编作垫子,把四周围起来,挡风防寒。 还有一件不可理喻的事,队员们一进村,上级就强调要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对未婚的女青年和妇女不能随便接触,指挥部按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事原则,要求他们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行李、衣服、毛巾、碗筷、口杯一排一排象一条线,以行动上的军事化当作在当地立足的头等大事。因为这里解放前曾住过国民党的部队,由于是乡村,既清静,又无贼,不必同土匪打仗,年轻而寂寞的兵士,都成了来去自如的“久米仙人”,他们层出不穷地演绎着《连长》们和“翠翠他爸”的故事。这里的乡土风情一如既往地像沈从文笔下那么浓厚,一生难得离开大山的山里人,她们天生羡慕山外,弄得不好,一个眼神就是一个情结,一句昵女成了一个誓言,李有根当然不明白领导们防微杜渐的苦衷。 转眼就是两年,在三线工地,转去的粮食指标和补助的粮食,要搭配百分之三十的鲜红薯和干薯丝,晚餐吃杂粮,白天要劈山填沟,挖土石方,打炮眼,绝大多数的队友的手脚都起了血泡,晚上睡觉前用盐水擦拭一下第二天又接着干。这里的一切让李有根归心似箭,在离开工地前夕,指挥部的领导劝李有根留下来,协助铁道部门做些辅助性工作,李有根看了看一列列的火车把同伴送回家乡时的激动场景,又想了两年没接触了的夏文英,便不假思索地说:“让毛福忠留下好了。” 六十四 李有根回到米市桥时,夏文英已在一年多前就嫁到临近的桂阳县去了,生了一个女孩,听街坊隐隐约约地说那女孩是李有根的,有人看见夏文英晚上常在他家来来往往,讲的有板有眼,李有根很是懊悔。 米市桥完小的操场上,一个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方,挂了一幅“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就是好”的大红横幅,三百多学生带着小木凳整齐有序地坐在台下,听“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领导小组”组长李有根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大队书记占先领和完小校长坐在主席台右边,他们要在李有根讲到“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家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等动情处时要带领同学们呼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口号,这样才能形成台上台下同仇敌忾的气氛。宣讲团的五个成员,都是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贫农根子,李有根的讲稿是学校领导写的,他就照着上面念,只有宣讲团的唐二娘一字不识,也是其中是最苦的,她对同学们说:“民国三十五年,贫雇农民走投无路,恶霸大地主李柏成乘机大发横财,上半年借出一斗蚕豆,下半年要还他一石稻谷,还要看你能不能还得起才肯借,那一年,他放的高利贷剥削,就买了五亩田,他强占我家的菜地,还把我老公活活打死。。。。。。”宣讲团声泪俱下的控诉使在场的人无不悲痛流泪,义愤填膺,人们的脑海里想到的是地主阶级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剥削和压迫的悲愤场面,更加激起了对地富反坏右和国内外一切敌人的刻骨仇恨,宣讲团在全公社各个学校轮回宣讲,还给每个同学和老师发一个特意用米糠做的“糍粑”,通过亲口品尝,知道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多么来之不易,李有根在外面宣讲,吃住都由学校安排,大队只发补助,生产队记一个十分的甲等工分。 米市桥公社有十一个大队,每个大队一座小学,这样的忆苦思甜会议半个月就轮完结束了,那个“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领导小组”组长的职务李有根一直挂着,权力看起来特别大,因为每次开会那个最主要的位置都是他坐,但除了开学典礼和应付上面检查,也没实际用得着的地方。 下半年,工作组小雷被轮到李有根家里吃饭,看到桌子上很孤单的一碗酸菜和一碗蛋汤,好不容易咽完了一碗饭,看其家境,屋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丁点儿可以做菜肴的东西,地上唯一的一只母鸡不停地围绕桌子转来转去,想必是他家的,心里有些不忍,后来就跟占先领反映了李有根家里的实际情况,占先领就找到李有根说:“你对革命干部一点无产阶级感情都没有啊,就不能想点办法弄点下饭的菜?” 李有根满腹委屈地回道:“我能去哪里想法子?生产队分的那点菜,我早就吃光了,自留地又不敢种,总不能去偷去抢吧?” 占先领无可奈何地说:“你去会计那里打个条吧,暂时借二十元钱,省得贫下中农的面子都让你丢光了,年底再跟你结帐。” 李有根心里暗喜,说道:“是不是到大队砖瓦厂搞点煤来,我一个人很久没在家了,柴火也没了。” 占先领心里晓得他的鬼主意,碍于工作组小雷的情面,也不好推辞,就说:“你去跟会计讲算了。” 六十五 差几天又是春节了,局里很多人都去开后门办年货,张小芸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看报,传达室的王姨进来喊她,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自称是她的亲戚,正在外面等他,张小芸到传达室一看,是五年没见的表弟夏酣春,心里一阵欢喜,忙把他带到自己办公室,泡了一杯茶,说:“酣春!你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我们都想死你了。” 夏酣春把办公室的门关小了,只留了一条缝,细声细气地说:“姐!我一直在广东韶关呢,我在给大姐迎春写信时要她转告你们。” “我也是是从迎春的信中知道你的,但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心里老担心你。” “我是在那边矿里挖煤呢,湘南县共有三个人在那里,都跟我一样,是逃过去的。” “挖煤那工作是很苦也很危险的,你还是向大队作个检讨,回来出工算了。” “我是想回来的,我特别想见我娘,我来找你,就是要你帮我捎个信去,要我娘明天到你这来,我想见她一面。” 张小芸就看了看手表,说:“去米市桥的班车是下午一点的,我去找一下湘运的熟司机,让他们帮我带封信给你妈。”说完,就从箱子里拿出一张便笺,写了“舅舅舅妈!我已病重,请速来我家,外甥张小芸。”又找了一个旧信封,反过来折了,写上“烦托:米市桥中街 夏仁义 收”看时间接近下班,就带酣春回家了。 晚上,夏酣春跟张小芸聊起了自己这几年在广东的事儿,他说:“刚去韶关时,城市里根本不敢呆,怕被抓住当作外流分子送回来,所以就去了马坝一个叫梅山的地方,见到那儿很多煤矿在请临时工,就求人家让我留下了。” “姐!你不知道,我第一次下到井里时,看到漆黑一团的巷道,人家形容是地狱一般十分害怕,而我象是找到了归宿的感觉,真想躲在里边总不出来,在那里面,比在米市桥轻松多了。”张小芸听得有些心酸,鼻翼翕动两下,眼圈就红了。 “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我爸妈,有两次我都差不多见不到你了。头一次,是我刚接班时,和同伴下到三百多米的支巷道,当看到上一个组一位老师傅的一斗车煤炭好象没力气拖上井口,我就在后面帮他推,刚出地面时,就听到巷道里山摇地颤,开始还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晓得是瓦斯爆炸,那一次,我们组十个人只剩下我了。”夏酣春说到这里,停了一会,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围在眼圈儿转。 “两年后的第二次更悬了,我们六个人挖着挖着,不知道一下子哪里来了那么多的水,把我们的巷道全淹了,大家分路逃命,我和另一个同伴见无路可逃,两个人索性站在推煤炭的斗车上,在里边等死,那冰凉的水淹了我俩的膝盖,我和他惊恐得在里面大喊大哭,第二天连喊的力气也没了,又冷又饿,我们互相用汗巾帮对方把脸上的泥沙摺干,也想着干净一点去见阎王,两个人抱在一起,把头伸在那里等着死神的降临,差一点儿就要绝望了,没想到第三天又被救了出来。” 姐弟俩的眼泪都抑制不住的滚落下来,张小芸没想到酣春受了这么大的苦难,便劝道:“我上午跟你说了,钱再多都不要再去了。” 夏酣春说:“姐!你也不要太担心,我是算明白了,比起那些死了的同伴,我已经是多活了,迟早是一条贱命,还在乎什么呢?我现在是想让自己和大家活得更好。” 第二天,荻花就赶了过来,她敲开张小芸的家门,一见开门的是儿子酣春,就什么都明白了,亲人相见,荻花既惊又喜,两行眼泪似雨般落下,说:“我的儿!你在那里干吗啊?娘每晚想你想得都是泪。” 夏酣春抚了娘脸上的泪水,说:“我也想家里人啊!” 荻花说:“你走后,大队占先领老是在打听你呢,还要我们一有你的消息,要立即报告,这几年一直没停过,上几天,抓了几个外流分子,还开了批判会呢,给他们带的帽子是厌恶劳动生产,是社会主义建设中的蛀虫,说上面有指示,不许劳力外流。” 夏酣春说:“我之所以不敢直接回米市桥去看你和爸爸,就是怕像他们一样挨整啊,就先到了姐这里来,县城里的人没一个认识我,本来就想听听风声再回家的,照此看来,我如今还是不能回。” 荻花忍不住又哭了,酣春懂得娘是伤心,就劝道:“娘!你也不要为我操心,我在那里很好呢,虽说挖煤比较辛苦,可一个月能拿九十多元,在井下每餐都有两毛钱肉呢,那边没一个人知道我是地主,矿上的人对我都象亲兄弟一样。” 荻花一听是在上边挖煤,心仿佛被人揪了几把:“我的儿!巴掌再大扣不住天,你还是和娘回去吧,跟书记认个错,随便他们怎么处理,总不能卸了你的锄头柄。” 夏酣春说:“娘!你就不要再这样说了,我是不会回的。” 荻花说:“都说孩子的腮膀娘的肉啊,娘是晓得你心里的苦处的,可我听到,县里的煤矿常常死人呢,娘以前不晓得就算了,如今晓得了,你叫娘怎么能安心啊。” 夏酣春说:“娘!你也不要想得太可怕了,再说,人生死是有命的,你放心,儿的命不是那一条线的。” 荻花被酣春这话听得心稍宽了一点,说:“你走后,我常找那算命的帮我算呢,本地的外地的我都算过十多个了,我把你的生庚年月一报,他们要我不用操心,说我崽的命真的很硬,是过去那种员外的命,我是半信半疑,如今都新社会了,哪里还有什么员外咯,想必是哄我开心。” 夏酣春见娘不哭了,心也好受一些,说:“娘!也许是真的呢,我昨晚把我这几年赚的钱,放了两千块在小芸姐这里,她带心仪去上街了,说要帮我存到银行,这里还有八百块,你拿回去和爸用吧!”酣春说完,就从棉衣的里边掏出了钱放在娘的手里。 荻花接了钱,说:“傻孩子!你怎不一起给你姐帮你存了呢,我们家里又用不了钱,你爸和我身体也还行,你就存着将来讨媳妇算了。” 夏酣春接了娘的话,说:“看样子,我也只有去找一个外地的老婆了,米市桥的妹子,谁会嫁给我这个地主啊?” 荻花露了露笑脸,说:“看你傻样的,人民政府又没规定地主的子女不能讨老婆,我们米市桥的地主子弟还不照常成家立业。” 夏酣春说:“不说这种事了,反正还早着呢,娘,我过了年初三就要上广东的,要不我们今年全家就在姐姐这里过年算了,我还留了两百元钱,就是为过年准备的。” 荻花说:“那怎么行啊,家里一头母猪带两只猪崽,还有鸡鸭呢,今天你爸以为真的是你姐病了,才叫我先来看看,我回去后,他才过来,如今看到你了,比过什么年都高兴呢,我明天回去算了,叫你爸过来,也让你们爷崽在一起说说话。” 夏酣春说:“这样蛮好,能看到家里的人,的确比过年愉快多了。” 夏酣春就到床下,拿了个袋子出来,从里面找出了两件棉衣,说:“娘!这一件是我从韶关大百货商场给你买的,我原来在家时,看到你那件棉衣已改得不象样子了,你晓得你肯定还舍不得买的,这一件是我煤矿里发的,我们一年发一件,都是用来上班的工作服,比街上卖的厚实得多,特意留给我爸的。” 荻花见到儿子如此这般,眼里又湿润起来,她说:“这几天你在你姐家里,也不要乱上街,怕万一遇见熟人。” 夏酣春说:“我晓得的,姐家里有很多书,昨晚她就找了一本《释伽牟尼佛传》,很会做人的,我还看了一半呢。” “那你就多看点书好了。” 六十六 县妇联跟市委在一个大院办公,张小芸到县妇联当副主任的第十天,和平公社和平大队就发生了一个震惊省委的案件,一个由十个女青年组成的“铁姑娘队”,全部手挽手,沉水库自杀了。 张小芸赶到现场时,已是下午五点钟,太阳已经西下了,田野上的空气格外压抑和沉闷,十个姑娘的遗体仍然呈一个队列摆在水库坝上,一大群亲人呼天喊地的大哭,撕心裂肺,撼动整个山谷。张小芸被现场的悲哀感染得全身颤栗,眼框里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一个家属拉扯她的手跪在面前大喊:“领导啊!你可要帮我们做主啊,可怜我的女儿,把那该死的谢得万千刀万剐啊!” 张小芸急忙蹲下身子,扶住她,旁边一个女社员弯下腰劝道:“你放心好了,如今县上的领导都来了,他们会有办法的,你这样缠着人家,叫她如何帮你办事。” 那家属松了手,张小芸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安慰地对她说:“大娘,我们的心里也非常伤心和难过,你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我们在调查后回作出处理的。” 第二天,时值八月,日头毒毒的,烈日下的空气也是滚烫烫的,人的皮肤像是在蒸笼里烤,来自省委、地委、县委的工作组,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先来到铁姑娘队昨天上午作业的田野里,看到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禾苗也分的整整齐齐,分配给她们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就是没发现属于她们自己留下的半点东西,据生产队队长介绍:铁姑娘队十个人,大的二十三岁,小的十八岁,她们有文化、守纪律,都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是当地最有名气的铁姑娘队,平时队里的插秧、挑肥,都是她们包下来,她们选择这种极端方式,主要是怪大队副书记谢得万,当天早上他对铁姑娘队队长谢冬玉下达任务时说:“你带她们去田里扯草,我开会去了。”扯了一阵,姑娘们在田头谈吐苦衷,不料被谢副书记看到了,便当面大骂起来:“你们不想做事,干脆去卖肉,躺倒马路上接现钱。”从来都是受表扬的姑娘们,挨了这顿恶骂,当时就一边低头扯草,一边流泪,心里肯定很难受,这十个人中还有一个是谢副书记的亲妹妹。 察看了姑娘们经过的这些场所后,工作组分成小组,去找十个姑娘的家里了解情况,其中有六个姑娘家里刚刚给她们找了对象,但都不是很满意,有的嫌男方太穷,也有的是嫌脾气合不来,不愿大人作主,正跟家里闹着别扭,反映一致的是,姑娘们都是在中午回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重新梳妆了头发,没有给家里透露任何不祥的语言,甚至看不出一点异常的表情,那根系于十个人手上的尼龙绳是生产队给铁姑娘队插秧时划线用的,足有五十米,平常不用时就放在谢冬玉家里。 和平公社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紧张。铁姑娘队留下的遗书也很简短: “敬爱的领导!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们铁姑娘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共和国新人,这些年来,我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为建设国家,建设家乡,尽了自己微薄之力,多次被县里、区里评为三八红旗集体,无数次被评为先进个人,我们没有怨言,可是,今天谢副书记的批评太没人情味了,我们怎么也想不通,昨天受表扬,今天就挨骂,明天不就要批斗吗?我们从大年初一到三十,做了队里做家里,变牛也有半年闲,将来嫁了人,还要生儿育女,这一辈子也离不开这把锄头,何年何月才有个奔头?不如死了算了,也落个安静,我们对不起你们,请原谅! 铁姑娘队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二日” 在工作组负责同志念完遗书后,参加会议的人员纷纷发表了各人的看法。“这个案件虽然与阶级斗争挂不上钩,但说明我们干部的工作作风有问题。”“当领导的缺少对社员群众的关心,劳逸结合安排不妥当。”“这些女孩子厌恶劳动,有些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思想教育和工作方法有问题,越积极的人压力越大”“干部有强迫命令的作风。”。。。。。。 不久,谢德万被判刑两年,公社妇联主任作公开检讨。 张小芸深深地感受到:我们讲“男女都一样”可实际不是一样的,铁姑娘们在生产中方方面面不亚于男人,但思想上却非常不轻松、不舒服。现实生活中是用一种双重标准要求女性,一方面让你去做男人一样的人,另一方面让你处处体现出你的“女性”,这远远不是处分几个人那么简单,而是一个最普遍的社会问题,是一个孽障,一个因果。 沉重的夜色,星星的眼里含着泪光,惨白的月亮折射出无尽的悲哀。张小芸在家里往香炉点燃了一柱盘香,她很久没做过这仪式了,为这些瞬间即逝的生命,为这些柔弱受伤的灵魂,她想铁姑娘们不应该气馁和放弃,既然已经美丽,就更应当灿烂和壮观。屋子里一缕缕的青烟,在溟溟里升起,在怅惘中缭绕,一层厚厚的雾障萦缠在她的心底,久久不能散去。 六十七 令人浮躁的夏日终于结束,张小芸打听到龙翔刑满释放回到了老家后,查了他家的地址,前后给他写了两封信都没见回信,也没见到人,心里好是惦念,后来她利用一次去米市桥公社检查工作的机会特别叫司机将车停在了龙翔的村口,快二十年了,村子还是以前的那样,没有什么变化,张小芸独步去了他家里,也没见到本人,只有他母亲在家里,老人家的眼睛看东西已是模模糊糊的了,她说龙翔到外面帮人家理发去了,要很晚才回,张小芸就告诉她自己是龙祥的同事,是来看他的,并给龙翔用纸留了几句话,请她交给他。老人说了一些客套话,张小芸站了一会就离开了。 晚秋,一个阴凉的星期日,天显得灰蒙蒙的。张小芸正准备午休,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她开了门,看到门口站着的正是龙翔,他穿一身全新的士林兰中山装,一双平底布鞋,一个黄挎包,脸还是那么消瘦,没有了以前的生动,张小芸让他进了屋里,龙翔自个在那长木椅上坐了,彼此都有一股辛酸。张小芸想把刚收拾的饭菜重新端出来,龙翔说自己刚才在街上吃了两碗八分的光头米粉,再也吃不进了。张小芸说:“我不是给你留了我家的住址吗?怎么临到吃饭时还要到街上乱花钱。” 龙翔说:“我今天是到县上买些理发工具的,原本想买了就走,又怕你以后老是去看我,所以就来了。” “我给你的信你一封也没收到吗?” “都收到了,共三封。” “那你怎么一个字也不给我回呢?是不是恨我了?” “我怎么会恨你呢?我恨我自己呢!我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没有能力就不要去爱一个人,可我已经害了你了。”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而随心所愿的。” “这些年,我在农场想了很多,我也开始信佛了,我觉得,是不是以前太藐视佛祖了,才受如此大的报应,不然,我对自己的遭遇除了天意和缘分,无法解释得清楚。” “你信佛是有好处的,我对你说过的,佛学其实是一名最有智慧的学问,但它是不需要解释的,你用来解释你自己那就错了,佛学并不唯心,也不是唯物论,你只能悟,这悟是悟人生的虚幻,超渡是超脱痛苦与烦恼,文学家在《西游记》里取名孙悟空,无非就是希望孙辈们去醒悟啊。” “吴承恩的这个寓意我可没想到。” “我叫你来的目的,第一个是要告诉你,如今邓小平都出来了工作了,跟他一起出来的有很多人,我想把你的事情向上面重新申辩一下,据我舅舅讲,他在和那个刘运成砍柴时,曾听到他说自己只不过是在前面用白粉笔写了个‘打倒’两个字,没看见夏爱国用粉红色写了‘毛主席万岁’在后面,后来看见了,就去找擦布,见有人来了,怕学校老师说他们乱写乱画,就赶快逃了,他说他们根本不是反对毛主席。” 龙翔长叹了一声,说:“那两个孩子也是造孽的人,只读了二年级,就被开除了,过去的罪孽我也受了,不想提它了。” “这不是提与不提,而是证明一个人跟党和毛主席清白不清白的立场问题,你才四十二岁,还可以为党和人民做很多的工作啊。” 龙翔说:“这一点我想都不敢想了,我现在只愿意当一个扎扎实实的农民,有时间就帮大家理一理发,也可以赚一角钱一个。” “第二件事也就是想告诉你,我如今也是一个人,我跟李有根生活了差不多五年,生了女儿心仪,如今在一中上初中了,这十年来,很多关心我的同志帮我介绍,要我重组家庭,我都推辞了,你知道我的心里是有你的,我在等你回来,这一个月我迫不及待地去找你,这也算个理由。”,张小芸的话,象是给下属布置一项任务。 龙翔听得懵了,大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晓得你找我肯定有关于我们的事,这也是我一直不敢来的原因,我给你和我的家人已经带来了终身的痛苦,我现在只是想让你们过得平静一点,请你不要再这样想了。” 张小芸站起身坐到龙翔的身边来,她用手抚了龙翔的肩头,说:“你是恨我了,恨我这么多年没给你写信,没去看你,是不是?” 龙翔低着头,脸上是一种晦暗的神色,他把张小芸的手从自己身上慢慢放开,歉意地说:“我怎么会那样想呢,我始终是爱你的,我心里每天都在为你祝福,希望你平安,希望你不要受牵连,出事那天,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烧毁你给我的情书,我怕万一让他们抓住我和你有联系的把柄,我害怕你来看我,害怕你写信,你不来看我,不给我写信,我才放心下来,怎么还会去恨你呢?” 张小芸被龙翔一说,心里有了一种内疚,她把头靠在龙翔的怀里,仰上去吻了他的脸,说:“龙翔!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 龙翔被她吻着,心里更是难过:“小芸!我没看错你,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 张小芸用唇堵住他的嘴:“你别说了,苦难的日子都过去了。” 龙翔回吻了她,张小芸感觉了龙翔的吻显得生硬,极不自然,有种催人泪下。 龙翔一会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细声细气地说:“我要回去了,等过了四点钟就没班车了。” 张小芸说:“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留下来陪我一晚,说说话,不好吗?” 龙翔使劲抱了她,亲她,张小芸心底有种冲动感,一股久违了的酥意涌遍全身,搂着他的脖颈狂吻起来。 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龙翔到茶几上端了茶杯,喝了几口,说:“小芸!我走了,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 张小芸极力挽留着:“我不想你走。” 龙翔说:“我只向队里请了一天假,不回的话又要挨批斗了。” 张小芸见他执拗这样,就说:“那你等一下。”就从屋里拿了一个早已准备的纸盒,又从抽屉的信封里拿了一百元钱,放在他的手里。“这些东西是给你爸妈的,你带去好了。” 龙翔推了推,两双充满忧伤的眼睛对望着,张小芸说:“你不拿,今天就别走了”龙翔只好将钱藏在内衣里,又吻了下小芸,就离开了。 六十八 米市桥公社的桃花洲上,一场声势浩大的“建设大寨县誓师大会”正在举行,各大队、生产队、机关、学校等单位派出的参战人员,抗着红旗,抬着大红的决心书,扛锄头、挑箢箕,列着一行行的队伍,整齐有序地排列在工地上,这是为了响应县委提出的“全党动员,大办农业,苦战五年,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号召来开发大寨田的。 桃花洲位于潭水的中央,它在这里把潭水一分为二,有三里多路长,半里路宽,洲上全是鹅卵石和沙丘,因为洲上有几千株桃树而得名,工程指挥部决定把右边的潭水河从上头阻截,让潭水河从一边通过,把这一段改造成水田,然后把桃树砍掉,从山上运来黄土,改成种大豆和花生的旱土,李有根和县委选定的生产队骨干去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参观学习刚回来,就来到了桃花洲工地,在他们看来,大寨人能在石头坡上开梯田,高山建成小平原,真不愧为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李有根走到主席台上代表参战队伍昂首挺胸宣读了战斗口号: 高举红旗狠抓纲,阶级斗争永不忘; 每人增产三百斤,田里产量双跨纲; 自力更生学大寨,踊跃贡献爱国粮; 赤胆忠心跟着党,大斗大干大变样。 宣誓仪式结束后,社员们都跟在李有根后头,谁也没有去砍第一斧,原来这几天米市桥开始传言,说是桃花洲上的桃树经过长时间的修炼已经成精,桃树枝上流出的粘稠的汁液都成红色的了,正是那精灵的血液。李有根想着这绝对是有人想保住这块桃园,才散布这样迷信的谣言,目的是想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他记起小时候在这里偷桃子时,并不见什么精怪的,只不过是被守桃的人发现后,被罚得剥了衣服,跪在沙子上,如今听了这类传言更是有些气脑,想着父亲李家富在大跃进那年被大树压死时,人们就传说是树精找去的,正愁着没地方发泄,就从一个社员手里接了斧头,粗声粗气地说:“你们总是信鬼,我偏偏砍给你们看。”一顿乱砍,几分钟便放倒一棵,周围胆大的,见也没啥妖魔鬼怪出现,跟着效仿起来。 一排排的竹棚和大灶台树立在工地上,这是一个理想和热情高涨的年代,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吃住都在工地,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经过六十天的艰苦奋战,扩大耕地面积二千七百亩,其中水田一千五百亩,旱土一千二百亩,歌声、语录声、豪言壮语的挑战声此起彼伏。正当李有根和社员们群情振奋,斗志昂扬地准备掀起第二阶段农业学大寨的生产高潮时,广播里传来了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逝世的令人心寒的消息,李有根顿感天塌下来一般,他心情沉重,泪水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沿着双颊往下流,脸全湿了,一个人幽幽地坐在地上,偶偶自言自语:没有了毛主席,我们跟着谁去干革命?谁会带领我们去斗私批修?谁会带领我们去同国内外的阶级敌人作斗争?谁还带领我们去解放全人类?他不敢再往下想,整天哭得象个泪人。开主席追悼会的前一天,一个人跑到马路上拦车,说要去北京看望毛主席的灵柩,给毛主席站岗、放哨,社员们把他拖了回来,还是无法控制他悲痛的情绪,大队书记就让医生帮他打了安眠针。 李有根在自己家里设了个灵堂,他身穿青布的衣服和裤子,说是要给毛主席守三年孝。他把自己收集的毛主席画像一张一张的贴在墙上,又把家里的广播线和喇叭也接到了外头,大清早起床时跪拜一次,晚上睡觉之前又跪一次,一连几个月,这等问题在李有根的脑子里来回翻腾,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双目开始呆滞,社员们见他仍是如此,就劝导他节哀,他说大家对毛主席没有感情,是对毛主席不忠,也就不敢跟他伦理。但有的人已感到他有点神经不正常,说是不是真的桃树精附上他身上了。 六十九 张小芸觉察到龙翔那天抱自己时有些木讷和做作,可能是心里过于紧张,也没有多想,独自缠绵了几个月。春节前,龙翔送了些干笋,板栗和花生,放在传达室,面也没见她,就回去了,这使她心存狐疑,直到有一天在下班时,看见龙翔等在单位的大门口,亲自交给她一封信,才如梦初醒。 “亲爱的芸! 请原谅我,自从接到你的来信后,我就感到自己所犯的罪恶还在继续,因为我这样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不能给自己心爱的人带来幸福,反而还要你费尽心血去牵挂和惦念,我无地自容,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难过,我那次鼓起勇气见了你,回家后就特别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再沾污你。 我知道,荣誉和事业是你一生中高于生命的精神支柱,看到你如今的成绩我由衷地替你感到高兴,自己心里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我只有在今生和来世用祈祷和祝福为你报答。 我不想让一个还在接受群众监督和改造的现行反革命、劳改释放犯再去搅乱你平静而向上的生活,那只会让我那点做人的良知更加不安,所以同你见面回来后,半个月后,我就跟别人结婚了,她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嫁到婆家一个月丈夫就去世了,几年了,没人敢娶她,我们没有爱情,但有了婚姻,我们已经孕育了共同的小生命,我相信你也会为他祝福的。。。。。。” 张小芸没看完,就把信撕了个粉碎,她不明白和龙翔是怎样的一种因果,有缘相聚,却无缘相依,难道这就是佛经上说的定数? 张小芸躺倒在床上独自流泪。 女儿心仪下了晚自习回来,见到妈妈这个样子,忧心忡忡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张小芸掩饰道:“妈的一个朋友死了,有点难过。” 心仪“哦”了一声,说:“妈妈!我下个月就要高考了,你看我填哪个专业好?” 张小芸忽然记起李国梁的儿子李跃前年就考取了,但忘了打听具体专业了,心里才觉得太粗心了,她忙说:“我明天上午问一下你李伯伯,看李跃是在读什么专业。” 心仪说:“他是男同学,我们的想法肯定不同。” 小芸说:“他在大学里,了解的就要多一些了啊,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心仪说:“我自己是想填中文或新闻专业的。” “你不可以选择单纯一点的吗,比方说学医或其它技术之类的?” 心仪摇着头,说:“我不喜欢单调的生活,我喜欢综合性,涉及面广泛一点的。” 张小芸凝视了一下她,说:“你的想法蛮不错的,那就按你自己的思路选择算了,妈妈支持你。” 县委大院在县城的的中心,里边的建筑跟一般的办公楼房没什么不同,新成立的“落实政策办公室”的门口站满了手持信封和报告的人,屋里面的领导和工作人员每接待一个人都要向他们耐心地宣传文件和政策,然后再指导他们具体找某某局或单位的专门负责的同志办理,外面的长椅上,一些人在互相倾诉这些年自己遭受的不平和苦难后,也忘不了交换自己了解的政策和信息,在这里常常碰到多年未见的领导或同事。 龙翔的平反通知很快就下来了,落实办还给他补发了七千八百元工资,并被安排到离米市桥二十多里的一个中心完小任教,龙翔很清楚张小芸为自己的事所做的奔波和努力,内心的负疚更深重了。 七十 云开雾散,秋阳高照。一九七九年十月,夏仁义刚满花甲,他们家的地主帽子也被摘掉了,那天公社干部在占先领的带领下,将一张红色的通知书放到他的手里,告诉他从此以后他们家的成份就是社员,不要再填地主了,让他放下包袱,在干好队里农业生产的同时,多搞点家庭副业和多种经营,发展经济,改善生活。从公社干部那难得的温和的口气里,夏仁义仿佛察觉出一种苦尽甘来的兆头,兴奋地捧着那张红色的通知书,奇怪的念头使他想起了过去舞台上常见的皇帝大赦天下的场景,真是“佛家道尽千古事,凡身了却百世缘。”身上的血液渐渐的炽热起来,就到屋里的观音台前烧了一柱香, 乞求向过去的岁月告别。 夏仁义把干部的话默默地记在心里,也不敢大动作,只是把原来土地祠那边一大块空地用土砖围了,搭了个厂棚,干起了闲了多年的熬豆油活计,又向生产队借了那空了一年多的猪场,养了两头母猪,自家生产的猪崽也就没再卖了,全都留下了。这两年,生产队已经分成三个作业小组,队上安排的出工也不象原来的多,很多人都开始提篮小卖了,夏仁义就挑着豆油担子开始穿山越岭在周围的村镇和集市贩卖,因为他的豆油香味浓厚,时间再长也从不生霉,很多临街的人都愿意给他代销,虽说少赚了点,可省了不少的力气,在武汉医院工作的大女迎春回家的次数也多了,她给家里带来了许多的养猪的书籍和和一些预防的药物,并告诉他们使用的一些方法,让夏仁义受益不少。 荻花养的猪长的又快又好,一年养两班猪,都是很顺畅地出栏,她想不到,以前帮队里养了那么多年猪,畜医也跟着在猪场转,但总是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太多,存下来的就少,当时队里曾有些人怀疑,是不是这个地主婆搞破坏,暗地里把猪毒死了,害得她对天赌咒,她说我就是毒死我自己也不敢害队里的猪啊! 元旦前几天,两个猪贩按比食品站每斤多一毛的价格收走了荻花的三头猪,荻花把卖猪的七百八十元钱放到夏仁义的手上,说:“我那里还有二千五百元,你一起拿去存了吧?” 夏仁义说:“存什么存?这么一大笔钱,放到信用社,你就不怕人家说我是资本主义头子?” 荻花也被他说的胆怯起来:“放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啊,我在猪场那边,你又要去外面卖豆油,家里的门锁着,一个人也没有,万一被贼偷了,这一年你我不都白忙了。” 夏仁义想着荻花的话不无道理,琢磨了一会,说:“我明天去县城,让小芸帮着存算了。” 荻花说:“那只能去麻烦外甥女了。” 七十一 李有根也去找了上面,因他上访的次数多,分管落实的县委周副书记亲自接待了他,在听取他的陈述后,周副书记对他说:“李有根同志!实事求是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和作风,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案,有利于安定团结,有利于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有利于巩固和发展大好形势,促进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建设,文化大革命和历次政治运动中,确实错整了许多同志,象你们以前米市桥学校的龙翔校长,不就是学生几个字吗?害得人家坐了十八年牢,这些及左的做法伤害了同志之间的感情,结下了许多疙瘩,解决这些历史遗留问题,不但要实事求是地作出结论,给予平反纠正,还要在组织上给予恢复名誉,恢复工作,思想上改变对他们的看法,工作上信任他们,大胆使用他们,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同时还要教育他们识大体,顾大局,不要纠缠枝节问题,不要计较个人恩怨。这样,就达到了政治上分清是非,思想上解开疙瘩,组织上增进团结工作上调动积极性的目的。鉴于你的情况,我们落实办的同志专门研究了三次,你和他们不同,你是人民法院立了案的,是一宗有据可查,证据确凿的刑事案件,那样的案件还是在当时法制不健全、不规范的情况下判决的,如果是现在,可能处理得会更重一些。所以我们希望你吸取教训,安心农业生产,你是一个贫农根子,今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当地政府反映情况,政府会给予关怀和照顾的。”听周副书记这一讲解,李有根半天没说出话来。 李有根在家呆了几天,又上地委找到李国梁,跟这位老领导讲了县落实办给自己的答复,李国梁对他说:“党的政策历来不是针对哪个人的,都是一样的,湘南县的答复已经很明确,你不要再去上访了,免得既劳神,又浪费钱。”李国梁从自己口袋里拿了五十元钱,让信访办安排他住了一晚。他很沮丧,感到这形势是在变,人也在变,但不是他希望的那种。 淡红色的晚霞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戏台前的大坪里又三五成群地聚拢了一堆又一堆的村民。 “刘少奇平反了。” “早就听说过,好象还没有正式宣布。” “今天的报纸已经登出来了,已经正式了。” “据说又要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那一套,有的地方已经在分田单干了。” “不会吧,那不又回到老路上去了么?” “难肯定呢,六二年就是照刘少奇那套搞的,害得张桂资工人也不当了,回家织簸箕,说在家里两天就能赚回一个月工资,后来的政策一变,又后悔了,这两年打了不少报告,上面说他是自由离职,不让落实政策,如今他崽女都在怨他。” “现在的政策养懒人呢!我们生产队去年年终结算才三毛五分一个劳动日,我家里四个甲等劳力才进九十七元,啧啧!还说是最富的了。” 。。。。。。 夜鸟开始归巢,一会儿落到大坪里,一会儿站到大树上,叽叽喳喳,不甘示弱地在一旁帮腔。 没过多久,米市桥就按照上面的文件开始了“家庭联产承包经营的生产责任制”,当组长告诉李有根,他的责任田是一亩五分时,他说:“你们这是在搞分田单干,原来是复辟资本主义那一套啊!”就去了公社。 李有根到了公社办公室,见一个人正在听电话,就说自己有事要找领导,那人说:“我是新来的书记,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跟我讲。” 李有根站到书记的面前,说:“我们那里有人在搞分田单干,分了我一亩五分田,你管不管?” 书记说:“这是按照中央农村改革的方案执行的,这不是你们一个组,全国很多地方都在搞了。” “这不是在倒退么?”李有根责问着。 书记就拿了一张椅子,请他坐下,对他说:“关于这一点,我们都有一个由不太理解到逐步全面理解的过程,这次廖县长在全县经济工作会议上给我们打了一个很形象的比方,他说‘我们今天的目的都是来参加这次会议的,会场本来在县城的东门,但如果你迷了路,或者说走错了路,走到西门去了,你要不要回来?肯定要回来,你不回来,这个会你就没机会参加了,你的目的也达不到了。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的方向错了,重新找准方向,才是我们应当做的啊,你说是不是?’” 李有根似有所悟。“那这样搞法要搞多久?” 书记说:“以前在试点地区的经验是三到五年,今年下的《中共中央关于农村工作的通知》已经明确规定了‘延长土地承包期一般是在十五年以上。’这样看来,是不会有什么新的变化了。” 七十二 张小芸好长时间没看那些佛教的书籍了,以前的大多数书都被文革的大火一把烧毁了,剩下两本《释伽牟尼佛传》和《三皈依》,那本《释伽牟尼佛传》也让夏酣春带到广东去了,原来的湘山寺被拆毁后,早已建成了电影院,看到这些年一些好人蒙难,心里对佛祖也就有了怀疑和疙瘩,这天在下班时,恰巧碰到大义上至圣寺的尹师傅来找民宗委办事,张小芸顺当同她聊了起来,两个人觉得很投机,张小芸就请了尹师傅到自己家吃饭。 尹师傅俗名赐玉,听人说是十九岁那年在出嫁的前几天,未婚夫就死了,她感到自己的命运太苦,从此便遁入空门,授比丘尼戒,在大义山至圣寺做了一个比丘尼,文化大革命中,她也被遣散在附近的生产队从事农田劳动,但一直没忘了烧香拜佛,三中全会后,又一个人来到了原来的寺庙,开始了重建道场,使至圣寺恢复得又有些模样了。 张小芸很快就用茶油做好了一碗豆腐和一碗空心菜,尹师傅看了一下房间四周,微笑着说道:“张主任!我看你是一个很有佛缘的人,做事、相貌都是的。” 张小芸也笑了笑,说:“我是信佛的呢!只不过是有些不明白,比方说,我们讲佛法无边,这些年,哪个地方的佛像没被砸过?人常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菩萨没过河也没保到呢!” 尹师傅说:“很多人对这一点都是不明白的,古人言:天理循环,万事万物皆有定数,非吾等力可挽矣。我们凡人不是常遭难生吗,菩萨也和我们凡人一样,五百年要遭受一次难生呢!文化大革命,正是这样一种机缘,逃过此劫,日子就好过了。” 张小芸松了一口气,说:“我本想去至圣寺看看的,听说那里有一千多年了。” 尹师傅说:“去看看是好,但你公务繁忙,只要有这份心,在家做个皈依弟子,功德也是一样的。” 张小芸说:“我母亲在的时候,我就是吃观音素的,一直是这样。” 尹师傅说:“这很好,观音菩萨会保佑你的,其实吃素也要量力而行,象你们当领导的,应酬的地方很多,吃观音素就最好了。” “我平常并不烧香,只是到了初一、十五或过年过节才烧香。” “烧香拜佛只不过是一个仪式,一个尊敬罢了,‘心静未必求佛,善行何须持戒。’只要心中有佛,烧不烧香都一样。” 张小芸说:“你今天来找县委有什么事吗?” “南岳前天来了位师傅告诉我,说如今中央对宗教信仰有了新政策了,我就来问一下,文件到了没有。” 张小芸“哦”了一声,说:“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叫我帮你去办,跟他们在一个大院办公,这一点我很方便。” “那太好了,看来你跟佛祖也是最有缘分,将来肯定会有很大的功德,如今我们熟悉了,以后我会来找你。” “没关系,只是我做的菜不好,你就随意好了。” 七十三 元月底,村长和组长到各家各户下发上交承包费通知单,李有根接过来一看,他家里一个人,包括农业税、屠宰税、特产税、三提五统和其它费用共计二百八十四元,比去年的还多一半,李有根顿时阴沉了脸,破口大骂起来:“集体化时,我们什么也不要管的,如今邓小平手里这个费,那个税,没完没了的,还是人民公社好啊!” 李有根骂了,又开始哭:“毛主席!你怎么就不管我们啊?现在的地富反坏右早就复辟了,我们贫下中农又要吃二遍苦,受二遍罪了。” 周围的人见他又发起疯来,也没人去劝,李有根就拿了条子,去了公社,看到原来的人民公社的招牌也换成了米市桥乡人民政府了,心想也变得太快了,主席死了才几年,连牌子也换成老一套的了,看这世道真要变了,也管不了那多,逢人便诉苦,见官就告状。没有人对他的事感兴趣,大家知道那会老鸦叮蚌壳,脱不了身的。李有根闹了一下午,乡长叫人把他送回来,李有根就把那条子撕了。 过了半个月,组长又找到他催上缴的事,李有根摆出一副瞎子不怕鬼,聋子不怕雷的神态,振振有词地说:“你们不要捉住女人剐鸡鸡好不好,人家是有猪有鸡又有鸭,我是一甲卵一条命,总不能当了短裤来上交吧?况且现在也没人开当铺了,想当也没地方,村里不是有万元户吗,让他们多作点贡献啊,反正上面也有号召,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那两麻袋谷子在那里,谁有本事谁抬去,我正好上他家搭伙,省得我煮了。” 组长说:“老李!你这就太没道理了,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又不是我个人强迫你的,人家贡献多少是人家的事,你管不了那么多,你只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李有根思衬到,现在已经不兴阶级斗争了,你还敢牵去游街批判我不成?便大了嗓门:“你不要动不动就拿国家这个大帽子压人,我问你,政府还要不要管贫下中农死活?我如今是穷得叮咚响,米市桥的人都知道,如果是早几年,我还等你们来访贫问苦呢,你以为我装穷啊,那你就在这里坐下耐心等好了。” 组长说:“你不要一粒沙子梗死一甲船好不好,这样抗拒上缴,是要抓去坐牢的。” 李有根若无其事一般:“看你咯赖蛤蟆咬人,好了不起,我几十岁不是被你吓大的,要是毛主席在,这几句话说不定是我来讲给你听的呢!你有本事把我抓去坐牢好了,我还写感谢信给你呢,不写娘卖乖。” 组长软硬兼施都不是办法,心想这也是上面的文件,不必与他计较,只好去向上反映算了。 七十四 李有根对分田单干和提留上缴极为不满,而且气愤难平,在他看来,走回头路也就罢了,还又要增加社员负担,这肯定不是社会主义的精神,说不准是湘南县那些新上台的走资派的小动作,自己难得适应,就写了一封信给地区的老领导李国梁,说如今农村的面貌完全变了,请他为贫下中农作主。 绿油油的草籽田里,绽开着一朵朵紫红色的小花,嫩黄的油菜花争宠地在风中摇曳,在这春暖乍寒的日子里,散发出一股股淡雅恬静的清香。看了李有根反映的问题后,李国梁带了调研组一行人来到米市桥了解实际情况,他们站在田边地头,在他们眼里,过去那种出工一条龙,做事一窝蜂,工作队员当队长,带领社员出工的现象全然不见了,成了土地主人的农民,在田间来往如梭,汗流浃背,一天可以顶过去几天的工,有了生产自主权,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劳动,心情格外舒坦,真正是一副主人翁姿态,再也不象从前那样需要催耕催种。在工作组办的农民夜校里,听课的村民挤得满满的,工作组的队员们成了技术指导员,他们给社员们讲述的浸种催芽、防病治虫、落水晒田、合理密植、中耕追肥、三黑三黄等日常应用知识,深受村民的欢迎。人们将仰着的姿态重新贴近大地,没有了空洞的喧闹,只有脚步的沉稳。 李国梁到了半边户贺秋花的家里,她的老公和儿子在瑶岗仙钨矿当工人,家里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读书,分田四亩,全家里里外外都是她一手操劳,贺秋花笑着对李国梁说:“老区长!如今的政策就是好啊,中央早就应当这样搞了,省得折腾那么多年,现在比起过去的大锅饭来,既自由、又轻松,大部分时间可以做些小生意,压力也小了。” 李国梁关心的问道:“那你春插和双抢忙不过来怎么办?” 贺秋花说:“没关系的,春插那段,我们姐弟和外甥他们都互相帮助着呢,双抢时老公单位都会准假的,也就五六天功夫,不碍事呢,今年我那剩余的秧苗还卖了三十多元钱呢!” 村书记占先领掏出一个笔记本,一边看一边对李国梁说:“村里象她这样的四属户共有四十八户,稻田共计一百九十七亩,平均每户是三点五人,水田是四点一亩,最多的一户有十一亩,负担不是太重,具体到户,各有不同,有劳力过剩的,有劳力欠缺的,我们在走访中也看到,早插和双抢时,他们家这些在外的干部、教师、医生、工人和其它工作的,回家参加农忙的占百分之八十,劳力不缺又有亲戚帮忙的有二十二户,劳力充足有一十九户,较为困难的有七户,主要是缺劳力、缺资金、缺技术。” 李国梁对他说:“农村的体制改革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推动了农业生产的发展和社会历史的进步,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多数农民都是拥护的,存在的个别问题,我们要通过责任制去逐步完善和解决,使他们的生活不要受到影响。” 七十五 在中央强调领导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革命化的干部制度改革中,四十八岁的张小芸被破格提拔为湘南县副县长,分管文卫、旅游工作。在她的心中,原本打算就在县妇联副主任这个位置干到退休的,所以那次组织部门找她谈话时,她说如果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最好让其他的同志担任,谈话的领导就说,在中层干部里,既是非党员,又是知识分子,还有实际工作经验的女性只有她的条件最符合。 张小芸没再说什么,她在想这一生中的命运从来就不是自己把握的,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一份又一份的红头文件,就断定了她的身份,她的职务,她在生活中的位置。好象是那如来佛的旨意,在左右着她,使她无法预料是福是祸,是轻松还是艰难,是快乐还是痛苦,顺其自然,几十年都这样了。 八月份,女儿心仪在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到衡洲地区宣传部工作,张小芸陪心仪到单位报到后,就去地委看望李国梁,李国梁见到母女俩,也是格外高兴,逗乐道:“当副县长了,还记得我啊?” 张小芸瞄了他一眼:“只有你才是呢,如今高高在上,早脱离我们群众了。” 秘书端了茶来,李国梁接了,放在母女俩面前。“这几年,除了听见你的声音,人是比大姑娘上轿还难得见了。” “我除了湘南,能到哪去。” “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张小芸笑道:“心仪毕业了,分在地区宣传部,刚报到来。” “难怪了,不是这好事,你是不会来看我的。” 心仪帮妈圆场说:“我妈早就要我来看你了,只是不想来打扰你。” 李国量看了心仪说:“还是闺女会疼人。” 张小芸问道:“李跃去哪儿了?” 李国梁说:“他在复旦大学政治系毕业,本来分在组织部干部二科,我把他下到湘南县塔山乡去了,做了一个副书记,这两天刚好在家里。” 张小芸说:“你的口封太严了吧,我在湘南都不知道。” “我是跟他有言在先的,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都不要提起我。” “塔山是湘南最偏远的一个瑶族乡,至今都没通车的,那里是最苦的了。” “苦什么苦啊,我们当年在米市桥时,连汽车的影子都没有,年轻人不到那些地方去,整天坐在办公室,农民和农村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去为人民服务?” “李跃这孩子,我好久都没见了的。” “他现在可能还在医院里面。” “他去医院有事吗?” “是他妈在住院,医生说今天要作个什么检查。” “如芬姐啥时病的?” “她已经好几个月了,以前总认为是子宫肌瘤,吃了药也没效果,医生这几天又在检查,我今天中午又要去医院。” 张小芸看了下时间,已是十一点,就说:“那我们现在一起去看看吧。” 李国梁说:“不必麻烦你了,等结果出来我再告诉你。” 张小芸说:“别说了,我和心仪在下面等你。” 张小芸和心仪去医院探望了何如芬,李国梁自己留在病房里,让李跃陪她们母女到街上吃饭,张小芸就近进了一家饭店。她看见血气方刚的李跃比年轻时的李国梁还要英俊、标致,浓眉大眼,白中透红的脸庞上给人一种充沛的青春向上的力量。她对他说:“你比你爸年轻时还要结实。” 李跃说:“我从小就很喜欢篮球的,我爸后来要我学了政治,他说他一生中最缺乏和最难理解的就是一些理论上的东西,我后来也感觉到,在我党十届三中全会以前的历史上,全部都是围绕着马列主义上面转圈圈,根本没有自己的东西。” 心仪说:“其实任何一种理论都是有条件性和局限性的,不可能一尘不变,我们只有通过实践去证明,去选择,去创新。我看跟我妈那佛学上的‘道无常存’跟这意思差不多。” 张小芸笑了笑:“你们年轻人以后在工作中多去思考好了,李跃!喜欢吃什么,阿姨今天请你们。” 李跃望着心仪说:“女士优先,你想吃什么就点吧,我随便惯了。” 心仪说:“那我作主好了。” 菜上了来,张小芸就劝李跃多吃点,李跃想着母亲的病情,眼里有些红润,心里明显不安,张小芸也不好再劝,就对心仪说:“你以后下班时,多去陪陪你何阿姨。” 心仪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的。” 七十六 像是从倒流的时光隧道里出来,一条四十七节的大游龙,长约一百多米,四个粗壮的年轻人轮流舞动着龙头,两条七节的麦杆小龙尾随在后,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眩目的光辉,虾公、白菜、荷花、梅、兰、菊、竹的彩灯栩栩如生,孩子们扮演的“天官接福”、“桃园结义”、“大闹天宫”、“四大天王”、“杨门女将”更是微妙微肖,还有那“打渔杀家”、“罗瞎子闹店”、“毛古金打铁”、“刘海砍樵”等地脚故事和五彩缤纷的香案,在欢快的鼓乐声中缓缓前行,米市桥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人们的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容。 正月初二日那天,从株洲回家探亲的毛福忠请李有根去他兄弟家吃饭,毛福忠穿了一套崭新的蓝色呢绒工作服,带一顶《红灯记》里李玉和那样的大盖帽,显得神采奕奕。陪坐的有他的株洲媳妇和孩子,李有根看了福忠这行头,心里十分羡慕又特别后悔。 几个人坐在一起,福忠问了他家里的情况,李有根动情地说:“当初我要是不回来就好了,那现在也和你一样,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不会象现在受这些苦了。” 福忠劝道:“如今农村的政策也越来越好了,不象以前,只要肯干肯钻,赚的不一定比当工人的少,你看人家夏仁义一家就是的。” 李有根说:“你说他家啊,我还在怀疑呢,兴许这老地主在土改前埋了黄金白银什么的,没有被我们贫下中农挖出来,不然的话不会发得这么快。” 福忠的兄长听得不是滋味,就对福忠说:“你莫听他瞎说,‘聪明人靠心胸,蠢子人靠本身。’人家两公婆起早贪黑地养猪,做豆油,赚的都是辛苦钱,他家的老满酣春在外躲了快十年,听知情的人说,酣春在下井时,被煤灰埋了两次呢,算这孩子命大,逃过劫难,才有今天。” 李有根不服气地说:“这年头,人背时,说话就没人信了,福忠兄弟,你没看见,过去的干部是访贫问苦,如今的乡干部是哪家富裕去哪家,世道全倒过来了,娘卖乖。” 福忠道:“那些事我们不要去管他,只是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 吃了饭分手时,福忠拿了一套同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呢绒工作服送给李有根:“这是我省下来的一套,送给你作个纪念,我如今在那边安家了,也难得见你了,农闲时,和我哥到株洲去看一看。”李有根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兄长就对福忠说道:“这种人有神经呢!不值得跟他这样。” 福忠说:“兄长你不知道,当年我们在修完三线铁路时,指挥部本是留他一个名额的,他二话没说就让我留下了,阴差阳错的,不然我也就是他了,我是要好好地感激他才是呢!” 他兄长听后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 米市桥的墟市,人气是越来越旺了,以前是五天一墟,后来改成了三天一墟,街上的人家除了自家门面开店设点以外,还在门口也摆了摊位,租给外地来赶场的商贩,每个摊位按大小每天收两到三元,一个月下来也有八九十元收入,李有根后来发觉了,也就在信用社的进门口一边摆了一个摊位,中间仅留了两个人通行的口子,信用社的负责人开始还跟他争论,李有根强辩说:“我把房子卖给你信用社,又没把前面卖给你,你不让我摆,那你们每个月给我一百元摊位费啊。”那负责人见他不讲理的样子,也不愿把邻里关系搞僵。 七十七 二十二岁的心仪继承了张小芸的全部优点,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匀匀淡淡的眉毛,鸭蛋形的脸庞泛着朝霞似的红色,俊角分明的嘴唇抿着一股热爱生活的劲儿,一条红色的开胸连衣裙裹着耸立的乳峰和纤细的腰肢,裙裾下面露出白嫩的小腿,脚上乳白色的高跟鞋走起路来显得步履轻盈,袅娜多姿,她比母亲胜出一筹的是身高有一米六八,这一点让她更是骄气和自信。她提前一天就向部里请好了假,要回湘南陪母亲过中秋节,一大早起来上街去买东西。 节日期间的市场商品琳琅满目,月饼堆积得象小山,心仪在商场里面精挑细选拿了三盒,又买了些水果,看到各个店铺全都挤满了人,也不愿去凑热闹,身子退了出来。 “小姐!行行好吧,多少给一点儿!”一双乞讨的手伸在她的面前,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背着一个黄挎包,衣物并非破烂不堪。 心仪刚要打开钱夹,店前的售货员好心地告诉她:“这是一个骗子呢!天天到这来的。” 心仪还是拿了五毛钱给老头,对那售货员说:“我害怕错过,万一是真的呢。” 她不愿意去求证这背后的真实,也不愿多看那人一眼,她甚至宁愿确信这是一个被冒充的骗术,而不是一个真的乞丐,这类通过血液遗传的基因在她身上是那样维妙维肖。她记得上大学时,母亲送给自己的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记住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里,一要善良,二要勤劳。”这句话总是让她记忆犹新。 心仪去了地委大院,送了一盒月饼和水果给李国梁,见他的情趣还是不好,不便多说话,就离开了。 晚上,心仪和妈睡在一块,她告诉了张小芸,李跃的妈妈上周已经去逝了,张小芸吃惊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责备道:“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呢?” 心仪委屈着:“是他爸不让说的,如果湘南县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就要按纪律处分我和李跃。” 张小芸靠在床头,本来今天娘女俩心里特别愉快的,听女儿这一说,一个人顿然沉闷起来。心仪说:“何阿姨临走的前一天,拉着我的手说,你和李跃都是家里的独苗,今后两个人要象亲兄妹一样,多来往,多关心!看到她那牵挂的神情,我心里很难过。” 张小芸感叹地说:“哪个做母亲的不是这样啊!” 窗外,长夜如墨,张小芸体会到人生的聚散,生命的无常,像何如芬这样,婚前和婚后,一生中没有遭受过大的波折,一帆风顺的过来了,偏偏这几年却又饱尝病痛的折磨,旦夕之间,撒手西归了。 七十八 张小芸听女儿说了何如芬病逝的消息后,心里就象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一般,又想不出好的安慰的言语来说给李国梁,心想既然他不愿打搅别人,干脆装作不知道,蒙在鼓里算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那天在地区开完会后,才去了李国梁的家里。 张小芸进屋,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李国梁只是用眼看着她,默默地不响。须臾,张小芸问道:“还好吗?” 李国梁想回答,话到嘴边,又噎了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其实两个人都在盼望能够在一起的,见了面反而说不出来。 李国梁呆呆地望着她出神,张小芸见他纳闷,知道他很沉重,就说:“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说一声,就这样一个人扛着,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李国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本来就是很伤心的事,还要搞得大家都来悲伤,那又何必呢。” “我早就发现,我是越来越难说服你了,到底是当领导的水平高。” “这有啥水平高不高的,只不过是各人的性格不同,我历来不喜欢麻烦人家。” “照你这样说,人与人就生疏了,还需什么感情?我今晚也是不该来的了。” 李国梁从张小芸的话里听出了弦外音,一下子竟找不到话来回答她,他的眼睛瞪着她,身子挨了过去,搂住她那浑圆的肩头,低沉地说:“我是好难受啊!” 张小芸被他的眼神所触动,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用手抚着他的脸说:“我理解你的心的。” 李国梁就抱了她,说:“我想去床上躺一会儿。” 张小芸下意识地点点头,毫不踌躇地就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随着挨在李国梁身边。 屋子里的节能灯露出柔和的色彩,象罩上了一层轻纱,虚虚实实,迷迷蒙蒙,张小芸走到窗台边拉上了窗帘,屋里屋外顿成了两个世界,她想使自己难得自在的心绪闲适下来,追逐遥远的过去,让现实的生活显得诗意和梦幻。 两个人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好一阵,李国梁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缘分,总想着跟你在一起说说话,又顾及到那么多的准则、制度、规范、目标,心里真有些不堪重负,有时就想着,要是我们不是这个干部就好了。” 张小芸微微笑了笑,贴着她的耳朵说:“我看你越来越象个孩子了,听见黄河就口渴,看见知心就快活的那一种。” 李国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头贴在她的胸口,意会地说:“真要是个孩子就好了!就不会想事了,想吃就吃,想玩就玩。” 张小芸一只手粘在他脸上,另一只手从背后将胸衣的扣子解了,动情地说:“就让你当一回孩子好了。” 李国梁被她细心、体贴的动作激励起来,他撩了她的衣,在酥胸上一阵热吻。 被所尊重和喜欢的男人强烈地需要,张小芸感觉十分快乐。。。。。 云雾缠绵,水乳交融,像是从甜蜜的港湾里出来,李国梁低声着问:“真的有轮回吗?” 张小芸没料他忽然冒出这么一举话来,她记起了曹山本寂禅师说的:“对于兔角,不用去证明它,因为本来就没有;对于牛角,也用不着去证明它,因为本来就有。对于禅者来说,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任何证明都毫无意义,事物远比道理更明白。观察它,感受它,把它印在心中,比一切语言更为明白。”她将头依偎在他的怀里,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相信轮回,不过是心存一份美好的希望和幻想,我们不相信轮回,是倍加珍惜流金的岁月和时光,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你还未明白个究竟时,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我们无须追根究底,是真是幻,学着爱与快乐,是一种生存技巧。” 李国梁总能从她的话里读出一些睿智和聪慧,跟她在一起,精神和肉体就有一种被沐浴的感觉,是那样的充实和惬意。“我们退休以后,还是办个手续,省得人家笑话。” 李国梁说完这话,张小芸在他的额上又亲了一下,说:“随你好了。” 七十九 夏仁义出席了湘南县委在县城红旗大剧院举办的“万元户”表彰大会,县委书记奖励了他和另外十八个“万元户”每人一台盘式拖拉机。他算了一笔帐,他一年上交的税收才八百元,其中牲猪的屠宰税是六百元,豆油加工厂二百元,这一台拖拉机就值三千元,想着国家还贴补给自己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第二天下午,占先领就带了乡长、妇联主任和大队会计几个人来看他,乡长握着他的手说:“老夏!我们大家今天一起来,是代表乡党委、乡人民政府,第一是向你表示祝贺,你要乘着这次表彰大会的强劲东风,起好一个带头作用,让米市桥乡的村民有更多的象你这样的万元户,第二是要通过这个机会了解你们还有哪些困难和对我们的工作还有哪些要求,需要村干部和乡领导帮助解决的,都可以提出来,你要直接了当,不要拘束。” 荻花把茶端了给大家,边招呼夏仁义陪领导先说说话,自己忙着去灶台边刷锅做饭,夏仁义吩咐荻花把那只黄毛鸡杀了,乡长就扯住荻花的手,让不要太客气,占先领将乡长拉到一边,说:“这一餐就不要推了,我代表老夏作主,反正高兴,大家就庆贺一下,要不是这件事,老夏请也请你们不来呢,客随主便算了,老夏你说是不是?” 荻花抢着说:“还是占书记会替我们说话,换在平时,我们是难得请你们的呢!”占先领说完,就去了自家开的南杂店将几瓶回雁峰大曲酒和啤酒饮料装了一篮筐,放在桌子上。 趁着酒兴,乡长说:“老夏!前些年的政策对你是有些不公,党和国家都在反思了,你以后就不要有任何的思想包袱,要甩开膀子干,我先就讲了,比方资金投入上,经营场地或者人为的敲诈勒索,遇到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 夏仁义怕麻烦,便推辞说:“我们目前还没有。” 荻花就拿了酒瓶到桌子上添酒,插着说:“我们想是想把场地扩大一点的,目前的太狭窄了一些。” 乡长的眼睛瞪着夏仁义说:“老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是跟你打开天窗讲亮话,在座的也是诚心诚意帮你们解决困难的,看起来,你思想上还是有顾虑的。这么大的困难还说没有,场地不解决,怎么去扩大规模经营?” 乡长随后喝了口酒,对占先领说:“这个你们村领导要抓紧时间开个会,要作为一个重点,帮老夏解决一下,我们乡政府主要是帮助他们先解放思想,具体工作还得你们村里来做。” 占先领挥了挥手:“这个问题不大,既然你们上面已经有指示精神了,我们会很快落实。”荻花又提了酒壶,笑眯眯地说:“那就感谢各位领导的关心了。” 占先领将酒壶接在手里,说:“看样子,下次你得到我那里搬一箱酒来了。” 荻花说:“应该的,应该的,只要大家看得起,常来喝都行。” 荻花原来是想大队解决半亩地基就够了的,没想到占先领一下子给他们在潭水的沙丘边批了一亩地,说这是上面的精神,要树个万元户的样板,这让荻花哭笑不得,夏仁义对荻花说我们有一半就行,那一半退给队里算了,夫妻俩竟一时拿不定主意,荻花就说:“你写一封信跟酣春商量一下,看他的意见如何?” 夏仁义想着也是,说:“只好这样了。” 夏酣春接到信后就从广东赶了回来,看了一下那块地,说:“很不错的,可以跟老街连成一排,前面照样是街道,后面是潭水,住家和做生意都不错的。” 荻花说:“占书记讲了,乡政府的要求就是要选一块最当眼的地方,说是做个典型,让来往的车辆都看的见。” 酣春说:“那倒未必,这地方确实是块好地方,就定了算了,我回广东找些搞设计的人,让他们帮我规划一下,估计十天左右就把图纸送回来。” 荻花说:“你爸爸的意思让我们搞一半就行了,一个是没这么多钱建这大的面积,另一个他不想出这个风头。” 酣春笑了笑,对夏仁义说:“爸爸!钱的事就不要家里管了,我先放十万元钱给家里,到时等我图纸一出来就开工,就这样好了,争取元月份搬到新屋里来。” 夏仁义听儿子的口气这么大,一时有些目瞪口呆,迷糊了好久才说:“你们青年人拿主意好了。” 八十 天堂山是湘南县的最高峰,海拔一千二百六十五米,衡州地区唯一的少数民族乡----塔山瑶族乡就在其中,莽莽苍苍的林海,云雾缭绕的山壑,千盘百折,碧绿诱人。心仪五一回到家里,一个人去了那里,说是去瑶寨采风,张小芸想到李跃就在那里,凭着女人那颗敏锐的心,猜度出了女儿的情感,待心仪回到家里,就笑着逗她的口气说:“你们是不是有好上了?” 心仪粲然一笑,说:“妈!我发现你喜欢明知故问。” 张小芸斜了女儿一眼:“还好意思呢,你啥时向妈透过风了?” 心仪调皮地撇了撇嘴:“我那天回来说要去塔山,就不等于告诉你了。” 张小芸故弄玄虚:“我只晓得你是去采风的,哪晓得你的鬼把戏还真多。” “公私兼顾就不行啊?”心仪呵呵地笑了。 张小芸到了厨房,心仪也进了去,将围裙系在自己身上,对她说:“妈!你觉得他人还行吧?” 张小芸看了她一眼,说:“你们搞写作的,看人当然不会错。” 心仪就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有妈这句话就可以了。” 世界上的事情,你想往好的方面发展,就会朝那个方面发展,你想朝坏的方面发展,就会朝那个方面发展。一股难以名状的情趣一下子涌入张小芸的心头,她去了卧室,身体靠在被子上,感觉到女儿长大了,她原本心眼里就喜欢李跃,没想到这几个月两个孩子还是好上了,象是菩萨安排好了似的,真是前世修来的佛份。 张小芸自己信佛,却一般不给女儿灌输这类思想,她认为自己命运太差,三十年的风吹雨打虽然是挺了过来,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现今当了副县长,更是责任重大,不光是工作上要做出成绩,行为上还要做好表率,无论是在女儿眼中,还是在百姓面前,一言一行,都不敢有丝毫闪失,那次教委一个副主任负责采购一批教学仪器,吃了人家的回扣,被下面揭发,那副主任晚上提着礼物去找她,她愤怒得暴跳如雷,后来张小芸跟至圣寺尹师傅谈了这事,她说自己从来没发那么大的脾气,尹师傅对她说:“其实菩萨也有金刚火,你这是行菩萨道,是上善呢!”心里才似有所悟。 心仪进了屋来,见妈微闭着眼帘,冷不防地冒了一句:“妈!你说爱情是个什么意思?” 张小芸收拢了神思,女儿的这句问话,自己应当有责任地说出来的,可这却是个飘飘渺渺而又实实在在的东西,怎么能是一两句解释得清楚的呢?她发了一阵呆,象是想起了什么,很久才说:“爱情是一种宗教。” 八十一 过小年的前一天,夏酣春就带了媳妇和孩子回到了米市桥,自从夏仁义家搬进新居以后,方圆几十里就把夏酣春的事传开了,原来他这些年在韶关承包煤矿发了大财,去年就在韶关买了房,现在还有两个矿井,一年至少赚一百万以上,湘南已有十几个人在他矿上做事,开始有的人还有点将信将疑,后来看到夏仁义的新房无论是里面还是外观都显得富丽堂皇,比乡里的办公楼还漂亮,人们的心里有些肃然起敬了。 乡长和占先领听到夏酣春回家过年了,相约来到了他家里,酣春很客气地和他们聊起了家常,酣春的媳妇言谈中夹杂的广东话,让大家的话题更是轻松、有趣,占先领品了一口广东茶,说:“酣春啊!早些年,我们是有些对不住你啊,这几年我常在反思呢!” 酣春给两个人各拿了一包红枚烟:“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那一脚把我的筐踩烂,我如今也不会带个广东老婆回来了!” “那是!那是!”占先领也勉强地苦笑了一下。 乡长说:“还是古人说得好,‘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正子走他乡啊。’酣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酣春说:“是有点这意思。” 乡长说:“我们今天来,除了喝茶,还有点事要麻烦你的。” 酣春说:“没关系,只要是我能替大家办到的,我会尽力而为。” 乡长说:“县委在年终总结的报告中已经提了明年乡镇工作的主要目标,就是要调整产业结构,在发挥自然经济优势的基础上,广开就业门路,调节农村剩余劳动力,所以想利用你熟悉外面情况,建立一些联络渠道,组织部分米市桥的青年,进行劳务输出,这样也可以带领大家共同致富。” 酣春说:“既然乡长这样说,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这几年,我是请了不少工,大多是我们湘南周边县的,这一点连我爸爸妈妈他们都不知道,我想我们米市桥的人,对我们家没一个不了解的,我怕人家会说,新社会了,又要给地主打工,到时他们会怎么看我。” 乡长说:“你落后了不是,中央每天都在大讲特讲要解放思想,你还停留在原来,这怎么行?” 乡长又看了看占先领,对他说:“你们的思想工作还未做到家呢!” 占先领忙点着头:“是啊!是啊!” 荻花上了楼来,说请乡长和占书记到下面吃饭,占先领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还想请酣春的客呢!” 酣春道:“回来了,在一起的机会多呢!” 米市桥今年的春节特别热闹,夏酣春出了一千元给村里组织了龙灯队,又请了电影队从初一放到初七每晚两场电影,孩子们可乐了,大人就乐得苦了,年前二十八,还给了村里的八个五保户老人,每个人五十元的红包,过完节,带了二十多个家境比较困难的中青年上了广东打工,这一来,夏酣春成了一个令人羡慕的传奇人物。 八十二 在韶关五金矿产品进出口公司,夏酣春遇见了湘南县外贸公司的经理谭小生,两个人都是带了电铅样品来化验的,一口湘南话,没等聊上几句,很快有了那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喜悦感,酣春把谭经理请到了“南华会”,他们谈起了各自的生意,酣春说,自己现在准备去湖南的蓝山县开一个铅锌矿,听同行的人讲,那里的铅资源十分丰富,而且地方政府对外来投资者政策相当的宽松。 谭经理说:“那你怎么不直接去老家湘南办呢?我们湘南是有名的八宝之地,金、银、铜、锡,在国内外都有名气,我们那里由中央直管的水口山矿务局开采都有百多年了,产品都是他们自己销,我们根本弄不到指标呢!” “那你今天的样品是哪里的货?”酣春问道。 “这是我们采购员在株洲冶炼厂蹲了两个月才等到这六十吨货,没有熟人,还弄不到呢!”谭小生一脸的无助。 “那你们怎么不自己办一个冶炼厂呢?” “不瞒老弟说,我们公司整个资金才四十来万,既没办厂的经验,又没这方面的技术人才,大家在一起反正吃大锅饭,办厂的事我们想也没想。” “你的意思是我回湘南去办?” “我的看法是,你如果去蓝山,不如回湘南,这样的话我们还可以合作搞。” “不知道湘南政府的态度会怎样?” “如今哪个地方政府的政策都一样,有奶就是娘,能投资就是菩萨,你放心好了。” 酣春想了一下,说:“那我明天跟你回去一趟看看。” 夏酣春回到湘南,谭小生陪他先去了主产锡砂的几个乡镇,他看到,那里的村民仅仅需用最原始的一个铁锅,也能从沙滩上掏出锡砂来,几个股东合伙的,无非是砌了一个水泥台,用一台抽水机,请十到二十个工人,挖沙挑沙,一天也能掏出不少的锡砂,他们的产品主要是卖给县外贸公司,而外贸公司自己既没冶炼厂,又没外贸出口权,只有再转卖给象韶关五金矿产品进出口公司这样有外贸出口权的单位。谭小生又和他去看了矿务局几个大冶炼厂,夏酣春对他说:“看样子,你们的业务主要是以锡砂为主的?” 谭小生说:“是的,收购锡砂和做矿产生意是最具风险的,化验的度数差一点,就倾家荡产了。”酣春点了点头。 夏酣春晚上住在表姐家里,他跟张小芸谈了自己办冶炼厂的想法,张小芸说:“这很好嘛,县政府正在招商引资,要大力发展民营经济,你可以先写一份可行性报告,再跟乡镇企业局的领导谈一下,我想他们会欢迎和支持你的。这都比较好说,主要是你自己对办冶炼厂有多大的把握。” 夏酣春说:“姐!我和你正相反,我对办厂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对政府的政策担心反而更多一点,毛主席不是说了‘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我觉得这句话倒是一句真理。” 张小芸从表弟的这句话中感觉到他的机灵,这些年在外的经历使他见长不少,思维也有着同龄人鲜见的成熟,心里暗自替他高兴,就对他说:“酣春!你也看到了,这八年来,国家和地方所有的工作重心都在转向发展经济,今后的形势你大可放心好了。” 夏酣春说:“姐!你不知道,其实我包煤矿,一点把握也没有,采煤那一行比办任何企业都危险,我准备这两年内把在韶关的煤矿转让给别人算了,估计也值两三百万,专心办厂还踏实一些。我去年就转让给人家一个井口了,现在那一百二十万存在银行里,我估算了一下,现在的铅矿石才六百三,炼出来的粗铅是一千四,如果加工成电铅,价格还更高,再加上其中的金银计价,利润空间会更大,而办一个冶炼厂,初期的设备和厂房投入大约在四十万,把原料和辅助材料算在一起,预料也在八十万。” 张小芸听得兴趣盎然,酣春又问道:“你现在的工资是多少?” 张小芸不知道他为何问了这个问题,想了一下,说:“我现在的基本工资接近一百八十,加点粮副食补贴差不多二百二十元吧。” 酣春说:“我想到矿务局请三到四名有冶炼经验的退休工人,每个月给他六百,怎么样?” 张小芸说:“这个办企业我不在行,你可要精打细算,除了开支能够赢利就行。” 八十三 湘南县城城东新建的潭水大桥正式通车了,在庆祝会上,夏酣春被特邀为嘉宾坐在主席台上,他捐赠的一万元钱成了这次芳名榜上个人出资最多的一个,县长为他颁发了荣誉证书,也使他成了湘南县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 阳春三月,春意浓浓。谭小生去米市桥找到夏酣春时,看到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你的误区》,看到他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组沙发,还有几组宽大的书柜,里面摆满了各类书籍,谭小生顺便拿了一本《犹太人的智慧》,翻了翻,说:“想不到你还这么嗜好。” 酣春感叹道:“文革迟搞一年,我就高中毕业了。” 谭小生说:“人生总是一种运气,昨天我的朋友告诉我,说县轻工局有一个快要倒闭的铁厂,可以用来搞冶炼,问我们公司要不要。我想了一下,你不正准备办厂吗,给你正合适,今天特别赶过来,跟你商量。” 夏酣春疑惑地问他:“你是说我把它买下来?” 谭小生说:“买下来现在还是不合算,一是国家目前还没成熟的此类政策,操作相当麻烦。二是那投入的资金也太大,我看不如把它租下来,交一部分租金给主管理部门,这样的话,企业还是国家的牌子,你只是一个法人代表,运作起来更正规一些。” 酣春听他这一说,觉得有点道理,忙问道:“你估计铁厂的干部和工人会同意我们咯种搞法吗?” 谭小生说:“目前轻工系统一半的企业效益都不好,工人的连工资都无法保障,厂长们‘占着茅坑不拉屎。’工资照拿不少,厂子是死是活对他们好象全没影响,去跟他们谈,把握不大,我认为不如直接去找他们的顶头上司,轻工业局的领导,还实际一点。” “如果租不下来怎么办?” “现在的场地多的是,前些年各公社办的大大小小的五七工厂,如今都闲在那里,我看中的是铁厂这块牌子和那些设备,比如那些通风防尘的管道、水塔,都是现成的,只要维修一下就可以用的,能省不少钱。” 夏酣春动心了,说:“那我们明天先去地方看看。” 湘南铁厂在离县城三十八里一个叫排前的地方,距米市桥有八里,是湘南县在一九五八年投资兴建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名义上叫铁厂,实际上炼铁的时间断断续续加起来不到三年,后来转产做水泥,因为连年亏损,只好停产,原来的二百多名职工大多数找关系调走了,只剩下二十八个没路子的职工档案还留在厂里,夏酣春和谭小生在这里看到,一0七国道从中穿插而过,把厂区和生活区刚好一分为二,厂区的几个车间和两排办公室分别在南北两头,都建筑在一个足有两百个台阶的山地上,五米宽的台阶上长满了荒草,中间仅余下一条小径,两排办公室的墙上那两幅巨大的“工业学大庆”和“以钢为钢”的标语,还沥沥在目,很远就的地方都能够看到,使人不难想到当年的辉煌。由办公室过去四十米便是生产车间,一座小楼似的高炉还锈迹斑斑地挺在那里,顶上的旗杆虽少了旗帜仍然默默地耸入云霄,似乎在诉说一种伤感。目睹空荡荡的厂房,酣春的心里生起一股惆怅和悲壮,他咬了咬牙根,决心在此干一场。 八十四 心仪结婚的前一个月,李国梁倏然记起李有根来,便对心仪说:“你父亲知道你们的婚事吗?” 心仪被突然问得如坠云里雾里一般,两眼惊愕地瞪着李国梁说:“你是说我的父亲?” 李国梁说:“是啊,你没跟他说过吗?” 心仪很是迷惑,说:“我的父亲不是死了吗?” 李国梁略显吃惊的望着她:“什么时候?” 心仪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李国梁怔了片刻之后,缓缓地“哦”了一声,心仪见他的表情很奇怪,又不好再说什么。 晚上,李国梁拨了张小芸的电话,对她说:“小芸!孩子都成家立业了,你跟她父亲的事情,她完全能理解,我们也不必再隐瞒了,那样对她反而会造成一些伤害。”关于过去的事情,张小芸是讳莫如深,不愿再提起了。如今李国梁谈到这个话题,她只好把这多年的苦衷一咕噜全倒了出来,低沉地说:“我是开不了口,你去跟她说明白算了。”放下电话,张小芸的心绪坏到了极点,象被刚结痂的伤疤又被人撕裂一般的疼痛。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但不是现在,她已经应付得太久了,她不想让女儿为此背负情感的包袱,宁愿伤害她自己。 心仪没想到自己的身世居然有这么沉重:母亲的善良,母亲的思考,母亲的追求,才有了如此的难言之隐,舅外公夏仁义一家也瞒了这么多年,他们都是呵护着母亲的,谁也不忍心去掀那痛心的伤疤,一切都遮盖得仿佛没有任何痕迹。心仪难以理解的是,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绝情的父亲,从未认过自己的骨肉,积压着一连串的困惑,她回到了湘南,把去米市桥看父亲的事跟张小芸说了,母亲很理解女儿的心情,只是提醒说:“我听乡政府的同志们说,他现在患有间隙性精神分裂症,你可以去看看,但不必动露真情。” 心仪说:“李跃他爸也特地嘱咐我了,尽量平静,自然一点。我这次去的名义,是去作一些农村调查,这我都想好了。” 心仪到米市桥直接去了乡政府,乡党委书记见是地区宣传部的同志,热情的接待了她。心仪把自己需要调查一些乡里劳动力少,困难多的农户的情况跟他说了,并特别提到了李有根。书记说:“那我派人去把他们找来好了。” 心仪谢绝道:“我还是实际采访一下,真实、准确一些。”书记就让办公室杨秘书陪她去了。 心仪在杨秘书带领下找到李有根家时,他正好在家。杨秘书对他说:“这是地委宣传部的李主任,是来专门调查农村情况的,有些事情要向你作些了解,请你认真配合一下。” 李有根听到是地委来的干部,他赶紧找了两把凳子,抬手从床上拿了件脏衣服抹了一下,放在屋子中间,激动地说:“我知道党是不会忘记我的,我早就盼望你们来了。” 心仪不敢想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他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衰老得多,虽然身材有些高大,但头发已经斑白,额上的皱纹深深地刻在那里,显然是岁月涤荡的痕迹,头向前倾得腰身有点弓,只不过脸庞不像乡下人那么黑,而是黄白,眼珠上好象蒙着一层灰朦朦的雾。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凳子的腿是松动的,木椅子已没了靠背,一张小桌子摆在屋中间,一个右上角上标着xx队办005的老文件柜靠在墙壁,里边一张床上堆了许多的衣服,墙上却贴了六张新旧不一的毛主席画像,格外抢眼。李有根从那老柜子里找出一个信封,在里面拿了几页纸放在心仪手上,说:“李主任!你先帮我看看,这都是我向上边反映的实际情况,我去烧点开水来。”人便进去了。 心仪接过一看,是《关于请求落实政策给予平反的报告》,杨秘书就在心仪的耳边说:“他这人就是这样,不论上边来什么人,也不管人家办什么事,总是拿这个报告给人家看,弄得乡政府的人见了他,都象耳朵长到膝盖上去了,懒得听了。” 心仪说:“听说他有精神病?” 杨秘书轻声道:“这本来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当地人传得神乎其神,说是农业学大寨那一年,把桃花洲上的桃树砍掉以后,那里的树精就缠上他了,隔三岔五地有些疯疯癫癫,口里念着太阳一出满天红,太阳就是毛泽东。。。。。。我是记不了那么多,这些年乡里和村里没少照顾他,但他不发病时,却同好人一般。” 两个人刚说完,李有根提了把热水瓶来,拿了两个小碗,给她们每人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杨秘书说:“老李!你那过去的事情上面已经定性了,就不必讲了,人家李主任今天来,是要向你了解你目前的一些困难,特别是有代表性的,你可以反映出来。” 李有根说:“李主任!我始终没弄明白,当初毛主席号召我们组织起来,人多力量大,走集体化道路,使我们尝到了社会主义优越性的甜头,而如今,分田搞单干,可把我们害苦了。” 杨秘书见他又老调重弹,就插话道:“你那一亩五分田,组里不是帮你转包出去了么?” 李有根说:“是啊,我是憋不住邓小平这口气才转包出去的。” 心仪说:“那转包人一年给你多少谷子啊?” 李有根说:“六百斤。”杨秘书站了起来,笑着说:“那你这样收人家的租子,不成了新地主了?”说完就自个儿走河边茅厕那边去了。 李有根被杨秘书这话噎住了,想不出怎么回答,说不是地主吧,自己的确收了谷子,说是吧,既没老婆又没丫环,日子还过得干巴巴的,心仪见他说不上话来,杨秘书又不在,就试探着旁敲侧击地问道:“我听人说,你以前和人家生个一个女儿的?” 李有根以为这上边来的干部还要查他和夏文英的风流事,急忙掩饰道:“李主任!你不要听那些笑话,根本没有的事。” 心仪觉得他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就提醒道:“你仔细想一想。” 李有根听她想追根究底,更有点心慌意乱,嗫嚅道:“真的没有。” 心仪见他一副着急的样子,怕他受刺激,便关心地说:“你怎么不找个老伴?” 李有根听了有些动气,说:“女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话一出口,又觉得有欠缺,忙补充道:“你别往心里记着去,我不是说你的意思,我是想说我碰到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心仪听得出来,他脾气是很急躁,但大脑却还有些清楚,说话尚能顾及到他人的感受,思维还行,就打算等他情绪再稳定的时候再多谈一些,便换了话题,说:“你在生活上还有哪些困难和要求?” 李有根停顿了一下:“我强烈要求上级党和政府为我平反,但这一点可能很难办到了,如今在台上的都是过去被我们打倒并踏上一只脚的地富反坏右份子,他们正在对我们贫下中农反攻倒算,这是不得人心的,我希望你们青年干部擦亮眼睛,不要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心仪耐心地听他讲完,见杨秘书回来已站在门口,想他听得可能有些起茧,就对李有根说:“我们今天先谈到这里,如今不是旧社会,也不搞文化革命了,你要相信党,相信政府,这是我单位的电话和地址,以后如有困难,可以找我。” 李有根接了心仪给他的名片,见上面印着“衡州经济导刊 李清莹 记者 ”,待心仪临离开时又将那份报告放在她的手里,说:“李主任!你们帮我研究一下吧,我是相信党和政府的。” 八十五 夏酣春用了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同湘南县轻工业局谈妥了租赁原湘南铁厂的承包协议,把原来的湘南铁厂改为湘南县冶炼厂,按协议租赁期为五年,冶炼厂第一年向轻工局上缴租赁费十万元,以后每年递增一万元,在用工中优先使用原厂职工,夏酣春在交纳十万元租赁金后,县长、县经委、县工行、县环保局、县外贸局、县公安局、县电力局、县劳动局、县广播电视局等相关领导出席了签约仪式。 夏仁义在电视里看了关于儿子的报道后,心里忧心忡忡,待儿子回到家中,就大声的说他:“你在广东老板做得再大,我也不会讲你,眼不见为净,可这是在湘南,我就要劝你几句了,你以为这厂子是容易办的?赚不到钱,就前功尽弃,血本无归,赚到了钱,成资本家了,人家不搞你的鬼才怪呢,没见到公私合营那阵势,到头来竹篮打水什么也得不到了,都信公了。” 夏酣春觉得有点冤:“你老人家思想也太落后了,如今办企业的大老板多的是,我算个鸟资本家啊!” 荻花也插说道:“孩子!你爸是为你好啊,解放以来,我们已经见过很多了,公私合营那一年,隔壁银匠老李家的风箱、铁锤、火炉都被合到手工业社去了,开始时说算股金的,后来什么也没得到。” 夏酣春见娘也这样说,忙争辩道:“我是有租赁合同,受法律保护的。” 夏仁义瞪了儿子一眼,说:“你那是神台上的水果,看得吃不得。如果有用,那我们还有土改证呢,才几年,不就全收回去了,我现在还收藏在柜子里呢。” 酣春心里想着这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了,就不愿过多地缠绕,盯大眼对他父亲说:“财富有什么错?”夏仁义一下子答不上来,酣春就上房间里去了。 夏酣春经人介绍,去了水口山矿务局请了四名有着多年的冶炼、烧结炉前实践经验的退休工人,那些老同志告诉他,车间里的操作他们完全可以包下来,这方面他可以放心,只是设计和设备最好去请退了休的杜工程师,并将杜工在长沙的通信地址抄写下来给了他,夏酣春便马不停蹄去了长沙。 在长沙杜工的家里,酣春看见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挥动丁字尺正忙着,站在一旁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老人听他说是私人租赁制企业,就停了手中的活儿,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夏酣春开明见山地说:“杜工!我知道你很繁忙,但我的确需要抓紧时间,象国营企业那样我是拖不起的,我现在每一个月要出一万块钱租金,加上工人的工资要两万多,是一笔大负担呢,天塌下来也逃不脱的,我的想法是你只要在这八个月之内,保证我们厂子能够正常投产,我将付你三年的工资。” 夏酣春三言两语就把话全都透了出来,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万元钱,放在茶几上,说:“这是定金,余下的两万六千元,投产以后分两次给你。” 杜工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慷慨,利落的年轻人,他目前的月工资也才五百块左右,退休在家帮一些企业做顾问的报酬都是含糊不清的,心里就被酣春的这番真情所感动,他考虑了片刻,就对酣春说:“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湘南。” 夏酣春在县城轻工局旁边租了一栋房子设立了办事处,安排两个女孩做接待工作,原铁厂的一正一副两个厂长,被安排一个管生产,一个管后勤,除原厂的工人外,还招收了厂子附近农村里一百二十多个劳力,在杜工的全程设计和施工指导下,只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就正式投产了,后来县长在表彰会上,给他总结出了三个当年:“当年筹办,当年投产,当年见效。”真的成了湘南有史以来企业创办史上的奇迹。 八十六 李有根被地区宣传部的同志采访后不出十天,就收到了衡州地区宣传部从邮电局寄来的五十八元钱,附言极简单:“鉴于实际困难,给予生活补助。”一字没提他落实政策的事,这以后每个月底都能按时收到五十八元钱,他打听了一下,不多不少,刚刚是乡政府普通办事员一个月的工资标准,李有根想道,你们不帮我平反也行,只要一个月能发这份补贴费就算了。 李有根有点喜出望外,这天到街上闲聊,适逢有个外地来看相的人,吹嘘看不准不要钱,李有根便报了生辰八字,让那人帮他测算一下,看相的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将他的手掌摊开,神秘而认真地说:“你是个当干部的命呢!”李有根一听,认为他在嘲弄自己,陡涨一肚子火,甩开手道:“瞎了你的狗眼!想哄骗我几个钱吧?”扭头便走了。看相人挨了一顿骂,也不敢吭声,在旁边围观看热闹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有的对看相的人说:“你这人看相的水平也太差了,如果他是干部,米市桥就没有平民百姓了。”看相人却好不服气,说:“我是根据书上说的,瞧他额宽嘴阔,方头大耳,面白皮细,真的是个当干部的命呢!” 李有根回到家里,想着看相的人总挑好的说,刚才本想和街坊邻居坐在那里听那看相的胡侃一顿的,没想到那家伙的骗术却不是太高,弄得自己在众人面前无地自容,差不多下不来台,越想越有气。刚进家没多久,乡政府的民政干事小许就来找他,说是有事和他商量。这管民政的小许李有根是认识的,因为自己常去找他批点生活补助费,求过他不少,所以见到小许就特别热心,忙拿了把椅子给他坐。 小许也来过他家多次了,在乡政府的领导心中,李有根也算是个知名人士了,时而落实政策,时而告状,时而要补助,他总是有理由去找,乡政府生怕他捅出乱子来。上次李有根去外一段时间,回来后逢人就说,他是去北京了,彭真委员长接见了他,邓小平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他的问题很快就会得到解决了,弄得米市桥人分不清是真是假,过了一年人们见他是老样子,才知道他是哗众取宠一番。小许昨天和书记,乡长几个领导在研究新成立的乡敬老院人选时,考虑到李有根的情况,决定让他去敬老院当院长,一来省得他到处上访影响米市桥的形象,二来免得他老是找乡政府的麻烦,反正他迟早要到敬老院来,对他也是最好的照顾。 李有根听小许说是让他去当干部,心里极端快活起来,心里想着刚才那算命的实在太准,自己不该骂人家,便对小许说了好多感激的话,小许说:“敬老院还是刚刚开始办,资金和物质上也有很多困难,你要争取社会各界对你们的支持和捐助,多做工作,也为乡领导和民政办挑些担子。” 李有根拍了拍胸脯说:“我一定不辜负领导的培养和信任,保证完成任务。” 八十七 心仪和李跃打了结婚证,李国梁叫他们去张家界旅游,就等于把喜事办了。张小芸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要破旧俗,树新风,其二都是领导干部,不想让同事和部属借此来捧场和张扬,对别人对自己都不好。心仪单位上把她原来住的单身宿舍换了一套三十多平米的房子给这对年轻人做了新房,李跃一直还在乡下,当他的党委书记,平时很少在家,一家人聚少离多,李国梁去年已是政协主席,按离休还有三年时间,张小芸到地区开会时,就会把女儿叫到一起,在李国梁住的家里一起吃顿饭,他的房子有八十多平方,还算得宽畅一些,两家人现在是亲家了,来来往往就没有了从前的拘谨。 内中有一天,心仪吃了饭,就去单位了,李国梁对张小芸说:“工作都三十多年了,怎么还不写一份申请书?人家心仪在学校就加入党组织了。” 张小芸说:“我总是觉得离组织的要求还差得远呢,既然不能名副其实,那还是再努力为党和人民多做些工作再说吧。” 李国梁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湘南对你们这一届的工作评价还算不错的。” 张小芸知道李国梁主要还是称赞自己,故意说了你们,就笑了笑对他说:“这就是我们女同志的优势了,既不喝酒,又不抽烟,更不用说娱乐场所了,老百姓的第一印象当然要好。” 李国梁想笑又忍住了,他说:“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当领导干部的要带头学习上面文件,领会精神,同党中央保持一致,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发扬党的三大作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张小芸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眼睛低眉着,梳理着自己的心思。 李国梁看她如此模样,也挨着坐了下来,问道:“是我说得不对,还是真的有些疲倦?” 张小芸望着他,脸上却是欢喜的神色:“你说得很对,我是在想那次尹师傅要我皈依的事,她说要我抽个时间也举行一个佛门的皈依仪式,我说我还做不到,她问我哪些方面做不到,我说佛学是主张淡薄‘名利’的,我这个人对‘利益’倒不在乎,但‘名’的好坏我还是很看重的。” 李国梁说:“那尹师傅怎么解释?” 张小芸说:“尹师傅说,这一点能做到就是圣人了。” 李国梁觉得言之有理,在他眼里,这其实也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所要注重的,便对她说:“我感到我和你对此是深有同感了。” 张小芸说:“你现在才感觉出来啊?” 李国梁说:“现在更深刻了。” 张小芸莞尔一笑,说:“怎么深刻啊?” 李国梁见她一副装傻的样子,就笑着用手指在她的鼻梁上刮了一下,说:“这就是刻啊,至于是深是浅就得试了。” 张小芸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说:“都快退居二线了,还象年轻人一样吊儿郎当。” 李国梁真的象撒娇似的靠在她的身上,说:“人老心不老,革命者永远是年轻啊!” 张小芸将手搭在他的手上,说:“我现在不在乎有什么肌肤之亲了,只是心里想着你就行。” 八十八 年前,心仪回到湘南,准备接母亲一起去衡州过春节,看到她正忙着春节前到个厂矿和农村搞慰问,自己就去了冶炼厂。 夏酣春屋里原来的两个人,见有女性来找他,就主动退出了。 心仪叫了一声表舅,夏酣春哈哈大笑起来:“哟!你还有几个舅舅啊,能不能去掉那个表字,让人听见生疑虑了。” 心仪也笑了,调皮地说:“我还想叫你夏厂长呢!” “我的才女,随你好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可以了吧?”酣春知道她的泼辣劲,小时候在一块时就常欺负自己,他都依让惯了,也不计较了,就到里边去冲咖啡。 心仪看到这本是两间办公室的,被改成了一个套间,便跟随酣春走了进去,到一个书柜前停下了,透过明亮的玻璃一排排瞧着,架上不同作家和版本的《毛泽东传》和毛泽东有关的书籍,就有五六十本,里面竟然有一套刚出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便啧啧地惊叹道:“这套书可是一千八百元呢,你也舍得买了?” “我可是没你那好的机会上大学的,还不趁势多看点书,自己多关心关心自己啊!”酣春从里面出了来,将咖啡放到茶上。 “我是早就想关心你了,只是难得机会,这不,趁着过年,就提前回来看你了。” “外甥女盛情一片,感谢!感谢!” “看你们这里热闹的样子,怎么还不准备放假?” “我们后天就放,出了节以后再开炉。”酣春陪着坐在沙发上。 “舅舅!我是在《衡州信息》上才了解你的杰作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不喜欢,我是有些地方不明白就只好直接了当的当面来向你请教了。”心仪的话说得有点漫无边际。 夏酣春很喜欢这种口吻,有点街上臭豆腐的味道,笑谑着:“你只要不让舅舅难以起齿就行。” “那倒不至于,我是想向你讨绝招呢,将来有机会也可以停薪留职办厂啊。” “那很好啊,可以多体会些人生的许多东西啊。” “我记得你刚开始跟谭经理到衡州时,我好象听说你们是炼锡锭的,怎么现在却是铅锌了?”心仪不惑地问道。 “我在回湖南之前就是打算搞铅锌的,而且在上面已跟人家合作了一年,一个人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去投资,是要慎之又慎的,我们后来去矿务局看了,他们开采的铅锌矿连自己也吃不饱了,他们一年的原料大都是从很远的地方采购来的,这更坚定了我搞铅锌项目的信心,湘南的锡砂是多,但很分散,如果按我们企业的规模化冶炼,那就是两天打鱼,五天晒网了,湘南这些年做锡砂的老板大都在玩空手套,以卖砂为名,其实是诈骗,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去年用假砂骗了人家十八万,如今四处躲躲闪闪,白天根本不敢上街,叫钱给自己套上紧箍咒,连人都做不成了,你说这人活得有啥意思?我现在的原料都是从四川甘洛采购来的,有少部分是本省的隆回县,这种搞法很多人没想到,模仿起来就有难度。我认为,避免竞争是新办企业最佳的求生方式。” 心仪的心里有些佩服了,到底还是在江湖上拼了十多年,有一些技巧和个性,她替酣春加了点热水,又问了:“我听说你从办厂以来,一直是在湘南宾馆包房,一般不回厂住的,这不会影响你将来的形象?” 酣春很正定地说:“你不觉得吗?当我们用定势的眼光去看事物时,常常会出现错误,这种习惯的形成是因为我们附和于舆论以及坚持众人的观点。商人是最会算成本的,我在湘南宾馆的房间是每个月一千八百元,他们给我打六折,就是一千零八十,冶炼厂离县城有二十八里路,县里各部门的领导有事去找我,你总不能让人家大老远赶来,饿着肚子回去吧?随便几个菜,一瓶酒,要多少钱?不少于二百吧?我住在那里,就不会考虑了,还有外来的那些客户,跟我谈业务时,都住在宾馆里,也就不用来回奔波,感到很方便,宾馆的老总开玩笑地说,明年不收我的房租了。我这个人在外面出差,从来就是宁可吃盒饭,也要住宾馆的,面子最重啊!” 心仪提醒说:“人们通常会把你住宾馆跟那些桑拿、按摩的女人们联系在一起,这一点是很自然的。” 夏酣春又笑了,说:“我也可以理解,记得有位作家说‘虫是人间一景。’这些休闲和消费的方式也是我们生活中的景色,我喜欢尝试自己的能力去做事情,并追求一个为社会接受的好的结果,也喜欢享受生活,这里最能表达的就是那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话了。” 心仪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的话题也要适可而止了?” 夏酣春道:“没关系,我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 “我听我妈说,你在毛泽东时代是吃过许多苦的,我看到你的书柜里却有很多关于毛泽东的书,你心里对他是恨多还是爱多?” “我很崇拜他,这些年关于毛主席的评论很多,褒贬都有,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学者,我是一个普通人,所以把主席也当作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人一旦把人看成平常了,就有一种亲近感了,你就可以拿自己与他作比较,他的思想,他的谋略,他的文采,他的书法,他的军事天才,相比之下,我都羡慕不过来,也就自渐形秽了,怎么还会恨呢?假如那些说他坏话的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会问他:作为一个男人,你又具备多少毛泽东的东西?我们的人生虽然不能象他那样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但他确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八十九 李有根到敬老院当院长,社员们心里都有些不满,说他是“会哭的孩子多吃奶。”李有根便不服气,暗中卯足了劲,他找了上次那位女记者李清莹的名片试着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明了他这个新上任的敬老院院长的难处,想寻求上面给一些适当的资助。 心仪接了李有根的信后,很清楚这敬老院刚刚组办,困难确实会多,也诚意地想帮他一把,就跟李国梁商量说:“这也是为孤寡老人行善的好事,我想跟几个专业户的朋友呼吁一下,看他们能不能提供些帮助。” 李国梁迟疑了片刻,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可以,但不要搞得太大,我也出五百元,不要提我的名字,就以你的名义,对此事要慎重,凡是人家捐助的钱物都要注明是个人所为。”心仪明白地点了点头。 敬老院接到了李清莹的一千元钱和另外两个各五千元捐款,乡长就表扬了李有根,说他没看错人。米市桥先前那些对他不满的闲言碎语就少了许多,有的还夸赞李有根做这个工作就是行。 李有根的心里却歉疚起来,他想着人家一个女记者一个月工资差不多百把块钱,一千块钱将近一年的工资了,那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非亲非故地就把钱寄来,如果是公家的还说得过去,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越想越后悔不该去麻烦人家,他甚至想把这些款都退掉算了,可现在乡里都晓得了,况且钱是寄给敬老院的,不是他个人,便没一点主见了,这件事分明感到有些不妥。 在李有根的印象里,这几十年来,他很少从人家私人手里拿钱,他也曾当过公家人,每一个月的工资是一个萝卜一甲眼,仅仅是一份子,除了吃饭穿衣也就所剩无几。而公家就不一样了,用一张纸写一个收条或开一张发票,请领导签一个字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入帐报销,拿公家的钱象孙悟空手中的戏法,稍稍变通一下,既不伤神,又不费力,如潭水河里奔腾不息的流水,永远也没个完。 夕阳的余辉轻轻的洒在大地上,油然一碧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朵朵白色、粉红、紫色的云彩, 远处的天堂山象是天的尽头,连绵起伏的背脊耸在云层里,仿佛跟天连在了一起,山体已呈一片墨绿,婉蜒清亮的水面上,笼罩了淡淡的暮色,夜在氤氲中慢慢地降临了,渐渐地归于岑寂、深沉。。。。。。 九十 张小芸的办公室里,县侨务办公室刘秘书来找她,说有一封台湾来的咨询信请她核实一下,张小芸一看,是一个叫张华东的七十岁的老人,请求湘南县政府帮忙寻找大陆亲人的事情,上面提到的几个人的名字“夏仁义”“张小芸”跟自己的情况都很吻合,刘秘书说这封信侨办很慎重,昨天特地去了米市桥,找到了夏仁义,他很肯定地说,张副市长就是信中要找的人。 张小芸看了看那张发黄的照片,说:“刘秘书!你看我们有哪点相像的地方吗?” 刘秘书把照片拿在手里,细看后委实惊叹不已:“是很像的,特别是你们两个人的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张小芸说:“既是这样,那我就想好以后,再跟你们商量一下。” 张小芸曾经有过三张父母亲和自己的照片,在破四旧的运动中被夹在书本里一起抄去了,再也没寻着,只是在脑海里稍微有些父母的模糊印象。晚上回到家里,张小芸又打了个电话给夏仁义,舅舅在那头告诉她,就凭信上面那个熟悉的笔迹,也能确认这是真的。 人在羁旅之中,总有一些偶然,一些微妙,亦真亦幻,如风如烟。那份意识深处的律动,使张小芸的心里呯呯直跳,酸甜苦辣俱全的情感在她的五脏六腑里向上翻腾,想起那些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她开始有了一种兴奋感,象个孩子一样地喜不自禁,在告诉了心仪以后,马上又打电话告诉李国梁,她觉得除了女儿以外,李国梁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一个多月后,张小芸的父亲就从台湾赶了回来,夏仁义夫妇和心仪都聚到一块,亲人们相见个个喜极而泣,老人搂着张小芸泪流满面地说:“孩子!我对不起你妈和你啊,三十多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 张小芸看着父亲那饱经风霜的脸,黯然神伤,强忍着心头的酸楚,抽噎着说:“我现在都象是做梦一般,根本不相信是真的。” 老人含混着:“是真的,孩子,如今一切都是真的,不信你摸摸爸爸的脸。” 小芸用手拭了父亲脸上的泪水,头又伏在老人的肩头哭了。 心仪拿了毛巾,替外公擦了脸上的泪水,把老人扶到沙发上坐下,小芸也挨着坐了下来。 夏仁义也酸楚难禁,他抹了眼角的泪花,对老人说:“姐夫!都不要难过了,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团聚,也算是有缘分的了。” 老人道:“想到今生今世还能见到我的女儿,真的是祖上积了德了。” 张小芸拉着父亲的手,心疼地说:“爸爸身体还行吧?” 老人说:“很好!很好!这两天,坐飞机,火车,一直都没睡的,一点也不妨事。” 张小芸从父亲后来的述说中了解到,一九四九年三月去海南采购时,他乘坐的轮船被国民党的军队抢去运兵去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被赶下了船,由于他是官商,身上还带有银票,便连人一起带去了台湾,不久就安排在台北建设局负责建材采购业务,退休后,被从前的一个下属拉去共同开了一个建筑公司,从事房地产业务。一九五八年,回归无望的他重新成了一个新家,又生了一个女儿,被小芸刚少二十岁,如今帮父亲打理公司的日常工作。 当侨办的负责同志问到张华东有什么疑难需要政府帮助时,老人只提了一个要求,请求解决一块建房用地,让他在有生之年能跟女儿在一起多处一些时间,张小芸明白父亲对自己的疼爱之心,也就没有劝阻。 第二天,张华东将一张八十万的汇票放在张小芸的手里,深情地说:“孩子!这些年来父亲欠你们的实在是太多了,这辈子肯定是无法补偿的了,这次回来,我只有这个小小的心愿,想帮你和心仪各买一套房子,也不枉费我的一片苦心啊。” 张小芸望着老人慈蔼的面容,十分愧疚:“爸爸!你能和我们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了,古人云:“百事孝为先。”本应当是女儿做晚辈的孝顺您才是,怎么反而让您来操心呢?我和心仪现在都有财政公房,够住就行了,这钱你还是存起来,给妹妹做事业吧?” 老人说:“我在那边的房子已经够宽畅的了,每个月还有四万多台币的退休金,你妹妹也能照顾得过来呢,你如果不同意,说明你没原谅父亲了。” 张小芸只好将汇票接了,说:“其实就算要买两套房子,有三十万也就够用了,不需要这么多。” 老人说:“那你就随便做点什么好了。” 张小芸就同心仪商量,把老人的意思说了,心仪说:“人家美国的孩子长到十八岁就基本上独立了,以后向父母要钱,会有一种羞辱,既然外公执意这样做,我们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也了却他的心意,剩余的你去处理,我是不好意思再要了。” 九十一 心仪陪外公到南岳正是香期,山上山下,香火缭绕,彩幡招展,一辆辆的大巴前面挂着大红的“南岳进香”的帷帐,驶入这里,来自四面八方成千上万的香客,怀着虔诚的心,各自做着礼拜,老人见此对心仪说:“你外婆在世时,每次从湘南往返长沙,都想去大庙进香,但因时局太乱,一直未能如愿,我今日特来,也是稍许为她尽些心意罢了。”说着泪水便从眼中潸然泪下。 心仪看外公又是如此动情,感染得一阵酸楚,便安慰说:“像外婆那样菩萨心肠的,想必早入天堂去了。” 老人感慨地说:“果真如此就好啰!我就宽许多心了。” 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古木参天,飞檐峻宇,绿色掩映下的南岳大庙更充满着神秘和灵气。牌坊、寺庙、佛殿、佛宫、佛堂、佛像,来来往往的香客穿梭其间。求财、求寿、求子、求福、求平安,敬香叩头,朝拜许愿,一个个佛门慈悲为怀的故事,一个个美妙的神话传说,老人在领略这一幅景色的时候,想着一路走来的艰难岁月,禁不住相信机缘和命运。。。。。。 张华东在湘南住了一个多月,每次上街,很多人都会主动跟他打交呼,体会到特别受人尊重,想女儿如今成了湘南唯一的女副县长,内心里无比喜悦和自豪,甜蜜从他微笑的眼角溢出来,他知道这主要来自于政府和人们对她的信任,看到从政的女儿主管的教、科、文、卫一大堆工作,自己竟然不能帮一点忙,凭空兴起一种“隔行如隔山”的感叹,心中感到有些难安,老人搞了几十年的建筑,倏然想到,这世界上的建筑,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材料,那些能够遗留下来,并保存完好的古建筑群中,都不难看出,大部分经典都是一些佛道两教的寺庙和道观。这就说明,无论是在歌舞升平,还是兵荒马乱,无论是政治家还是强盗,无论是富豪还是贫民,诚实向善的心始终没有泯灭,因而便生出一个想法来。 晚上,他对张小芸说:“孩子!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一个人在生能留情,死后能留名,看到学校门口挂着的邓小平先生的的一段话:‘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我就想把积蓄下来的两百万元建一栋科教大楼,来报答你成长的土壤和爱护你的人们,也算是父亲对你主管这方面工作的支持,你看如何?” 如一潭泉水,清澈见底,张小芸被父亲的情怀所感动,她把父亲端详了许久,几十年了,她总是在心里幻想着父爱和母爱,每当意识到再也得不到这些最真挚,最宝贵的情感时,失落感常常使她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哭诉自己的寂寞,哭诉自己的孤独,哭泣自己的悲伤,哭诉自己心底里不如人意的一切,她觉得自己的哭会超过吉尼斯纪录。此时此刻,当父亲的心扉是那样亲切、挚诚地敞开在面前时,无以言表的思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她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眼眶里的热泪已止不住的滴落下来。。。。。。 九十二 夏酣春的脑海里一直没有忘记那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和蛇是倒过来的,蛇死人脱皮,人满了百岁后,只要把身上的皮脱掉,立即变成青年后生,然后夫妻俩又恩恩爱爱,欢度又一个百年,这样周而复始。 但是,人脱皮的过程十分痛苦,所以人就怕百岁后难过这一关。 有一天,玉帝忽然要来凡间看看,于是带着两个天兵天将,变成百姓模样,腾云驾雾下了天界,他们一边欣赏人间美景,一边体察风土民情,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喊爹叫娘的哀嚎之声,让玉帝心里也隐隐作痛,玉帝三人顺着哭声搜寻过去,原来是一个老人正在脱皮,老人皮已脱了一半,上身血肉模糊,下身鲜血淋漓,疼得大喊大叫,满地打滚。玉帝见了觉得实在可怜,便动了隐恻之心,就对两员大将说:“既然人类脱皮这般痛苦不堪,还不如让他们老死为好。”没想到这话被草丛里的蛇王听见,蛇王立即跪在玉帝面前求情,请求玉帝把脱皮的机会换给它们,让蛇类长生不老。玉帝想了想,觉得蛇无手无足,脱皮容易,不如做个顺便人情。于是玉帝叫阎王把人和蛇的生死簿换了,从此,就变成了人死蛇脱皮的定数。 夏酣春仿佛自己成了那条蛇,他的皮已经早就脱掉。 米市桥乡要改建敬老院,乡长和李有根找到了夏酣春,说是想征求一下他这个名人的意见,并请他写一个院名,夏酣春明白乡长的意思,朗声笑道:“预计要多少钱?” 乡长说:“县民政局已拨了二十万,大概还差十来万吧。” 夏酣春说:“我出十五万吧,那五万就用来添置些电视机、棉被、桌椅板凳什么的,既然要搬,就弄些新的,显得喜庆一点。” 乡长正求之不得:“夏厂长!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几个字我过段时间派人来取好了。” 夏酣春曾听人说,一个人千万不要在老人家面前哭穷,人一上了年纪,就象和尚念经一样,整天唠叨个没完,一句话,一件事,在那些自然衰老和退化的细胞中被重复十次,百次,不会厌烦,倘若让一个老人成天地念道某个人的穷,那这个人就会真的变得很穷。所以他就愿意让这些日薄西山的长者,称道自己的慷慨,称颂自己的善良,把仁慈,富裕的形象渗入到他们的记忆中,夏酣春也不明白这其中包涵什么样的逻辑。他是一个胡乱看书的人,佛、道、儒、毛泽东、柏拉图、犹太、基督、文化、艺术、宗教、哲学。。。。。他什么都信一点,又什么都不全信,像这样的说法,他认为信比不信要好。 潭水河舍弃不了这古老的土地,四季不停地流淌,水涨水落,水浑水清,带着无数个甜美的、羞涩的、恐怖的、迷惘的梦想,从人们的心头流过。山上的油茶树一如既往地绿着,它们在微风中起舞,在风雨中挺立,每到金秋,溢出的茶油象母亲的乳汁一样香醇,白玉般的油茶花,点缀这一片绿色的山岗,任让蜂蝶在心扉里寻芳采蜜,更显得风姿绰约,妩媚动人,那跳动的脉搏里储藏的是奉献的血液,起伏的音频中展示着生命的英姿,一切是那样质朴、自然、那样的无所阻碍、那样的亘古不变。。。。。。 九十三 大凡成功的人生活中总会出现许多奇迹,夏酣春投产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市场的粗铅价格从去年的一千六涨到二千八,第三年竟涨到三千三,而原料的价格每吨只上涨了三十元,由于供不应求,订货方必须先把预付款打到夏酣春的帐户上,三个月以上才能提到货,他算了一下,光是价格上涨的部份,按每年产量二千四百吨估算,厂部一年的利润就要多赚两百万元以上。 这年年底,心仪和《衡州经济导刊》的一名记者,同夏酣春聊了两天两夜,他的事迹以“春风得意马更捷”的显赫标题,随后刊登在《衡州日报》的头版头条。 冶炼厂几乎每一天都要接待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和经委系统和轻工局兄弟单位的领导和来参观学习的代表,夏酣春时而要汇报情况,时而要介绍经验,一天忙得不亦乐乎。 出口贸易历来是有色金属最主要的市场,如果没有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那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波,夏酣春的步伐可能还会更快一些。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当那些国际金融组织,银团停止对中国贷款,西方一致实施经济制裁的时候,湘南冶炼厂堆积如山的产品把仓库的水泥地板也压裂了。十二月份中旬,冶炼厂的小会议室里,烟雾腾腾,各车间和科室的负责人聚集在一起,心情象仓储的铅一般沉重,管生产的陈厂长对夏酣春说:“我们是不是把生产先停下来,过一段时间再重新开工?” 夏酣春巡视了四周,抑郁地说:“我昨晚也考虑了一下,目前的整个前景都不是很好,我的想法是让机修车间留下来检修,搞好设备的维护保养,除销售部和财会人员以及各科室主要负责人正常工作以外,其他人员全部放假,生活费照发,暂定到明年三月再说吧,具体工作你们去安排好了。” 夏酣春找了谭小生,向他打听行情,他说县外贸公司没有做有色这一块了,而转做了金属砷。酣春知道那是巨毒的矿产品,钱再多,打死他也不会做那东西。又试着给几家蓄电池厂打了电话,厂长们告诉他,其实他们蓄电池厂也用不着那么多电铅,以前之所以采购那样多,也是做“提篮子”生意,这边买那边卖,夏酣春心里没了个头绪,一气之下跑去了深圳。 九十四 “那是时代的潮流,而时代的潮流都是惊涛骇浪般的吗?那也未必!但它总会给人们的记忆冲击出闪闪的亮点,那不灭的亮点。。。。。。” 岁月索寞地流过,李国梁从岗位上离休时,时代的列车已驶入一九九0年。 宽畅洁净的大街上,两旁的梧桐树长得已是枝繁叶茂,原来既窄又弯的马路如今笔直而辽阔,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公司鳞次栉比,城市无不闪耀着日新月异的光辉,站在自家阳台上的李国梁茫然失神地凝望着。 越过时空的长廊,以前的他总是处在一种紧张的情形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永远在那个位置上连续作战,回到家里心里竟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原来工作疲惫不堪时,多么希望休憩几天,觉得休息比什么都难得,如今天天休息了,反而闲得心慌,回想起来,在衡州七个县市,一万五千三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为党和人民工作四十二年,合计是一万五千三百个日子,宝贵的青春,满腔的热情,全部的智慧,毕生的精力,都奉献出来了。他算了一下,大大小小的解放战斗,几千次会议,几百次大会战,不知道有多少风霜雨雪,日月星辰,无数次奔波在田野、乡村、工厂、城市,这期间,有快乐也有苦脑,有成功也有失败,看到自己亲历的变化,却没有一件功劳能够记在他个人头上。 “我只不过是雷锋说的一颗螺丝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个人的作用,恰似一串项链中的一环,并非少你不行,而是有你更好。无论是革命还是建设,都是一个整体工程,都需要各个团体、各个阶层的人员参加和贡献,象一台戏,每个表演者都有一份辛劳,只是主角配角起的作用不同而已。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多年来一直接受党和人民的培养和监督,“一切听从党安排,党指向哪里,我就奔向哪里。”这个思想一直渗透我的血液,组织上交给的任务,从未讲过价钱,打起包袱就出发,革命的坚定性丝毫没动摇过,胜而不骄,败而不馁,贫贱不移,赤诚报国,毛主席说过:一个人只要有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退休,是人生的自然法则,永不退休的人是没有的。退下来,无非是政治权力失去了,权力是拿来为人民服务的,权力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况且权和责是相连的,没有责任的权力是不存在的,党和人民对此是肯定的,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生活清苦,兢兢业业。几十年来,老家很多亲戚都来求他帮忙、招工、调动工作的,常拿别人同他比,都被拒绝了,兄妹们要他调回老家,他说:革命队伍,四海为家,自己已经爱上这片土地,如今是干部身份退休了,但共产党员的身份永远不会退休,“离休不敢忘兴国,不用扬鞭自奋蹄。”他用这诗警醒自己。 九十五 湘南已经是寒风刺骨,深圳却是春色满园。刚出火车站,深圳市深华贸易公司的经理王宝山已经将车开在那边等了,他脸上堆满了笑容:“夏厂长!接到你要来的电话时,我心里正纳闷呢!这两年去你那里每次邀请你过来玩,你都说没空,怎么这一下有时间了?” 夏酣春笑着说:“现在全国的领导干部都来你们这里取经,我来凑凑热闹不行?你还欠我几顿饭呢,也改善改善生活啊。” “饭算什么呀,只要你老弟玩得开心就行,房间我已经订好了,就是那天外天酒店,五星级的哟!” “来这里就交给你了。” “那就好。”王宝山哈哈大笑。 站在天外天饭店门口,酣春看到了这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城市,那一栋栋楼房高高耸立,直插云宵,挺拔、威严,面对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感触的是夜把星空和彩灯连结在一起,成了一片灯火辉煌的世界,各式不知名的香水味占据了整个空气,给人一种巨大的诱惑力,湿润的海风里那浮游于空中的水气,充盈了深圳的鬼魅,让人感觉出来,这座城市,既在创造,又在迎合。 两个人很快在餐厅里落了座,王宝山说:“夏厂长!我跟你在吃饭上差不多,填肚就行,所以今天什么人也不叫陪,我们俩随便一点就成。”说着就点了四菜一汤,叫了六瓶啤酒,两个人边喝边聊起来。 夏酣春问了王宝山:“最近做得还行吧?” 王宝山说:“你还不了解啊,我都三个月没去你湘南了,能好到哪里去。” “我还以为你改行了呢!” “哪能一下子就改了呢!做有色这一块,这两年才刚尝到一点甜头。” “我有一点弄不明白,怎么人家一制裁,你们就没其它路子了呢?” “你不知道,那些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从八十年代初就把有色冶炼这些对环境污染较大的企业开始停产或关闭了,基本上改从我们这些发展中国家进口,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互相依赖,只要他们不接受我们的产品,我们的销路就十分狭窄了。” “原来是这样的啊!”酣春心里一怔,喝了一大口啤酒,困惑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有其它法子么?” 王宝山说:“我认为这只不过是暂时的现象,现在深圳投资的老外,最担心的是我们国家的政策会变,其实变的是他们,我们又没变,近段时间,市委和市政府的官员们,都在做外商的宣传、解释、稳定工作,我想用不了多久,他们应该会重树信心,彼此之间的贸易关系也会恢复的。” 夏酣春说:“我刚才听了你说的,冶炼这一行,对环境污染是很大的,这两年我也在想,能不能再做点别的项目,不能光赚了钱,贻害自然和社会。” 王宝山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和你一样,都是农民,老家在东北的农村里,在深圳生活这几年,我看到市场里的蔬菜价格卖得有时比猪肉还贵,我就想,要是离得近一点,不如干脆回家种菜卖还稳妥一点。” “你是说我们现在吃的这碗里的黄瓜?” “是啊,刚上市时,是九元钱一斤呢,香葱要八元。” “这个时候我们那边已经种不出黄瓜了。” “这是用大棚架种出来的,温度可以调节的。” “哦!照你这讲法,我们湘南是可以种的了。” “应当可以的,湘南离这里汽车只有九个小时就可到达,以后通高速的话,五个小时就到了。” “湘南本来就是一个农业大县,我看比较合适,主要是这一行没有污染,能作个长远打算。” 王宝山见酣春有了想法,就说:“你如果要搞这一行,可以去海南去看看,它们那里的蔬菜销往几十个省。” 夏酣春说:“我这次出来就是想另外寻点活路的,明日歇一天,后天就去好了。” 王宝山说:“我明天叫个业务员过来,需要办什么事,也方便一点。” 吃过了饭,王宝山把酣春带进了十二楼的洗浴中心,对他说:“放松放松一下吧!我看到美国《时代周刊》上一个卓有成就的文豪介绍自己的长寿秘诀是读书、交友、泡妞、写作,我们也要向他学习啊,别太压抑自己了。” 九十六 夜静悄悄的,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空中,洒下一片银色的月光,微风轻轻地吹拂着。 酣春从王宝山的谈话里颇受震动,他进了洗浴的单间,里面已经有一个少妇在等他,看模样三十岁的样子,身着比基尼的泳装,雪白的肌肤,丰满的乳房,深深的乳沟,让人见了有种秀色可餐。那池子象一张台球桌子,少妇打开了水龙头,池子的四周便冒出水来,女人用手试了试水温,就叫他把衣服脱了,酣春第一次到这场合,心里有些拘谨,就穿了一条三角内裤,躺在池子里,少妇从上到下往他身上抹了一层香波,就把他的内裤取掉了,从上到下开始摩挲着,象从事手艺的工匠,开始自己的杰作,酣春顿时像有一股电流在身上颤动,那地方也挺了起来,少妇就由里到外翻来覆去的揉捏着,见他有些熬不住,就对他说:“坚持一下,我只管帮你洗四遍的,这是第一遍,还有一遍盐浴和牛奶,你想做的时候等下会有人来,比我年轻多的。” 酣春有点不好意思,心里想着,还有这么多道程序,就说:“如果我想做你呢?” 那少妇说:“大哥第一次来吧,我们这是五星级的,象我们这年龄的,只管帮客人洗澡,不准让客人做的,以免给别人认为质量不好,跟客人做这事的,必须是二十上下的少女,没生过孩子的,那地方比较紧,才能保证客人满意,可惜我已经不是那个层次了。” “层次?什么层次?”酣春不解的问。 “我是说她们那种年龄阶层,大哥不觉得吗?人本来就是有层次的,这年龄是一个层次,相貌是一个层次,金钱是一个层次,权力是一个层次,地位是一个层次,消费是一个层次,不瞒你说,就是我老公,我也从未这样伺候过。” “我看你蛮细腻的,是可以让他享受一下啊!” “他配吗?要是他能抵得上大哥十分之一我也会心甘情愿了,自从厂里效益不好放假以后,整天就无所事事,打牌赌博,浑浑噩噩过日子。” “我觉得你说话很直爽的,有些象你这年纪的洗脚按摩的,你问她们,都会说老公死了的。” “那是咒老公呢!你想想,要是自家男人有用的话,我们也不会出来做这种事不是?” “我看你做这事还行的,搞得我好舒坦呢。” “我看得出来,瞧你这雄纠纠的样子,我也想同你做呢,我下面已经湿了。” 夏酣春说:“那我们就做啊!” 少妇说:“大哥!我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经理知道了,会炒我鱿鱼的。” 夏酣春听她一说,不敢乱动,闭着眼睛,象个听老师讲话的学生,少妇很认真地清洗他每个部位,那动作轻轻的,柔柔的,浑朴,自然,给人一种酥酥的、麻麻的、浑身有股骚痒的感觉,当那少妇第三次用牛奶洒在身上时,他忍不住的坐了起来,他把手伸进了那女人的身上一顿乱摸,女人也没作声,任他弄着,过了几分钟,少妇看了看墙上的时英钟,说:“看你这样子,急猴似的,还有十五分钟呢,让我帮你洗好,免得老板批评我。”少妇说完把他按着又躺下了,酣春想着小时候母亲帮他洗澡,也没这样讲究过,居然要洗这么多遍,现在的人,也太享受了,可能是从以前的皇宫里学来的吧,如今为了赚钱,一门心思的搜肠刮肚地挖掘先人的东西,喝的是皇宫玉液,吃的是满汉全席,补的是宫廷秘方,有的就是以前的皇宫也不曾享用的,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少妇把他伺候完,刚好到点,说:“大哥!你到这边床上休憩会儿,没尽情的地方多包涵。”看女人把自己服侍得这样周到,酣春心里过意不去,就从包里拿出一张老人头,放在她手里,说:“太谢谢你了,让我太舒畅了。” 少妇说:“谢谢大哥!”主动地对酣春亲了一口,就出去了。 随后进来的是一位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妩媚匀称,细嫩白净,身材像一个模特,她端了一个盘子,一瓶洋酒,三个小碟,放在桌子上,女孩进来就把衣服全脱了,熟练地开酒,斟满,递了一杯给酣春,酣春正被撩得口干喉燥,接过来便一口干了,那少女也一口干了,就用丰厚而充满弹性的双峰密实地贴在他身上从上到下来回擦拭,舌尖象虫子一样呧着吻着,两片香唇时而一阵吸吮时而一阵咬噬,酣春被折腾得不行,一下就把她压在底下,就要塞那东西,少女笑道:“大哥!你等一下吧,两个小时,还早着呢,做了你就没味道了。” 酣春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你等等啊!”女孩说完,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早就充好了的气球,象杂技演员一般仰面躺在气球上,那曲线玲珑的惹火身材,造物主那生命诞生的地方,乍然展露在眼前,看起来显得是更加丰满诱人。酣春挺着昂首向天的胯下之物,终于压了进去。。。。。。 配置得颇有情调的灯光,伴随着悠扬的乐曲,构筑成一个另人销魂的世界,酣春觉得商人是最会善于技巧的了,比如这经营天外天的老板,设计这浴池,这美人,这气氛,这情调,是多么有层次感,他想起了在湘南那次去请客,他人刚一进包厢,那发廊妹就把他裤子脱了,窘促得他那东西半天也没起来,让那妹子七搓八捏,没等沾边就山崩水泄了,一想起就恶心。看看人家这五星级,真是名不虚传。 女孩用淋浴的喷头将酣春的身子冲洗的干干净净,又骑在他的身上帮他做起按摩,酣春心有不忍,对她说:“想必你也做累了,就躺着说说话吧!” 女孩说:“大哥很体贴人呢!没关系,我边按边聊好了。” 酣春想:这女孩也太尽情了,就侧转身子,把她从上面翻了下来,说:“你太辛苦了,还是让我来帮你按算了。”便学着女孩刚才的手势,在她身上按捏起来。 女孩在下面有些轻松感,说:“大哥!你喜欢这音乐吗?” 酣春说:“我喜欢!更喜欢你。” 女孩笑了笑,问道:“你知道这音乐的起源是那儿吗?” 酣春摇了摇头,女孩说:“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就是我们男女做爱呢!” 酣春说:“你逗我乐的吧?” “真的,我不骗你呢!考古学家在研究音乐的起源时,是有这么种观点。” “你不这么说,我倒没在意,你一说,我也觉得有点道理了,怪不得我刚才同你做时,你一阵嗯嗯啊啊的。” “你还不一样在上面啊呀啊的。” 酣春被女孩撩得有些缱绻起来,便对她说:“我又想唱歌了。” 女孩将身体迎了上去,说:“你唱啊!最好唱男高音。” 在这样的环境里,夏酣春感觉到这洗去的不仅仅是尘垢,而是锈蚀的精神,已经不是一种生殖,也不是一种交换,而是一种相互取悦,相互欣赏的艺术,在自然、和谐、本能、原始的状态中,完全艺术化了,无怪乎诗人会发出“人间的天堂,在女人的胸脯上。”那样的赞美。 九十七 元旦节,米市桥信用社的综合大楼落成,原来那间老营业厅就要出售了,夏仁义听到这个消息,迫不及待地找到信用社主任谈了自己欲买的想法,主任告诉他,米市桥街上打算买这房子的有几个,为了体现公平,准备采取招标的方式来竟卖。夏仁义就去了乡政府请领导出面,替他做些说服工作,他对乡长说:“照理说我已经是黄土掩了一半多的人,应该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但一想到是我祖辈留下来的东西,就愿在有心之年把他赎回来,等到见了他们也有个招待。”乡长对他说:“你老人家既然是这样的想法,我也只好把你的意思跟大家转达一下。” 米市桥的人猜测到夏仁义的心思,都念着乡里乡亲的,那些自己小时候或者小孩服过他秘方的人家更是为他说了不少的好话,原来想买的人便主动退了出来,没有了竞争者,夏仁义仅花了三万元,就签了合同,他感激地说:“是大家就帮他圆了这个梦。” 李有根也找到夏仁义,对他说:“老夏!我现在已是公家的人,每个月上面都有一份工资,生老死葬就在敬老院了,既然是你要买,那我就成全你,这房子后面我那一段也卖给你算了,如果是他人要买,我可是不愿意让出的,我才不管他有没有后路呢!”夏仁义更是欢喜,说:“你总算开始做好事了。”夏仁义后来就给了他两万块钱。 为了不侵占现有的耕地面积,米市桥新建的居民区这些年都建筑在潭水河东边的山地上,与老街正好隔河相望,乡政府也在那边,以前的老木桥也早就被十二米宽的钢筋水泥大桥代替了,桥下面还修建有一套蓄水防洪的自动化工程,李有根拿了夏仁义给他的两万块钱,就去了乡政府,找了民政干事小许,他说自己要把这两万元捐献给乡里的敬老院,小许就把书记和乡长请到一起来,代表乡政府接受他的捐助,几个人包括李有根自己也被感动了,乡长说:“李院长!今晚书记和小许作陪,我作东,大家喝几杯。” 在乡政府对面的餐馆里,四个人喝了两瓶白酒,出来时都是踉踉蹡蹡,书记乡长和小许三个人住在乡政府,一出来都自个儿钻进去了,李有根一个人往回走,想到乡长特意为自己请客,心里就有些激动,酒席上喝多了一点,刚到桥上就开始呕吐,便扶着桥拦杆,将嘴朝向水面,可能是眼花,可能是酒醉,可能是兴奋,竟自恐不住地一头栽了下去,寒冬腊月的,走的人本来就少,再加上河水哗哗,没一个人听见,人们发现他浮到水面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了。 青黑色的瓦,灰白色的墙,仿佛一张淡雅的水墨画,古朴,清新。失而复得的老房子,在夏仁义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亲切。屈指可数,从离开到回来,差不多刚好四十个年头,古语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到底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总结?他不善于思索这些,只是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宛若一首清远的歌子,悠长,悠长。 九十八 在海南三亚、陵水、乐东等市县几个大的蔬菜基地转了一圈,夏酣春就和陈敏两个人决定从海口坐轮船去广州。陈敏是深华贸易公司的业务员,王宝山想酣春一个人去海南肯定会寂寞,于是安排陈敏去陪他,陈敏对旅行是求之不得的事,既观了风光,又见了世面,况且有人买单,何乐而不为,便爽朗地答应了。 陈敏是湖南永州人,今年二十二岁,玉润的前额,匀淡的眉毛,水样的眼睛,金边眼镜下是高高的鼻梁,风满的唇,全然是一副知识女性的风度,她在大学经济管理系毕业时刚好闹学潮,被分在家乡二轻局一个效益不好的单位,她说这一届毕业的同学都没分好,所以把档案留在人事局,自己就来到深圳,打算拼几年再回去。陈敏本想跟酣春玩几天回公司的,在同夏酣春聊的这几天里,发现他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人,心里便添了一份好感。 轮船离开海口六个多小时,终于是一望无边了,天空愈见辽阔,海洋浩瀚苍渺,水域被映得一片蔚蓝,在强大的螺旋桨搅动下,跌宕碰撞,雪浪飞转,很快地被推向远方。海有多深?天有多远?是大海在翻腾?还是轮船在起伏?夏酣春和陈敏站在甲板上,突然感悟到自己和轮船被夹在蓝天和海水中间,原来看上去巨大的船体此刻如一片漂浮在水面的绿叶,人与这大自然比起来全都成了叶子上的小蚂蚁,一切都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轻浮,他对正看得出神的陈敏说:“我们是不是像蚂蚁了?” 陈敏也是第一次这样真真切切体味着大海,跟夏酣春的感触一样,便点着头回答说:“是的,是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蚂蚁。” 夏酣春自嘲道:“我们在陆地上总认为自己活得有模有样似的,真的与大海比起来,就是一滴水了。” 陈敏也感慨地说:“是啊,一个人不是身临其境还是体会不出来呢!” 夏酣春极目远眺,海天茫茫,水波在摇荡,又对陈敏道:“前几天在陆地上看大海,总以为比大江大河宽不了多少呢!” “那是因为有背景啊,视野明显不一样,难得看到它的真实面貌了。” “现在看起来,我们常说的顶天立地,也是太小气的举止了,说实在话,我们自己的能力又能改变世界多少呢?” 陈敏微微一笑,说:“我们能够改变自己脚下的立足之地就行了。” 夏酣春说:“你现在的立足之地应该还可以吧?” 陈敏摇着头:“深华是一家国营企业,用人机制上还是老一套的多,业务员虽说有提成,但还是很不理想,我想熟悉一下这边的环境后,再帮私人去搞企业。” 夏酣春笑着说:“看不出你还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呢!如果不嫌我的池子太小,就到我那去算了。” 陈敏瞥了他一眼:“要我去,你请不起呢!” 夏酣春不理解她的意思,想到自己给杜工他们的工资是国营的三四倍,便问道:“你想要多少?” 陈敏直言不讳地说:“不是我要多少,而是你愿意分我多少,我从来就没有帮人打工的概念,只不过是跟别人怎么合作,比方说我帮你完成一个项目,纯利润一百万,你至少给我二十到三十万。” 夏酣春听出来了,从陈敏的口气可以觉察出,没有两把刷子,她是讲不出这大话来的。他其实最欣赏这种自信和坦率的性格,心里思量了一下,问道:“你对我的这个蔬菜项目有多大的把握?” 陈敏说:“用工业化管理去开发农业,在我们国家还刚刚起步,人家资本主义国家早就产业化了,我想只要把科技和信息这两道关键把握好,估计有百分之八十的赢利慨率。” 夏酣春说:“有你这句话就行,我们三七分成,没赚到钱的话,就算你基本工资,怎么样?” 陈敏没想他如此果断,也爽快道:“那就一言为定。” 陈敏提出的合作,跟夏酣春的观念不谋而合,这几年夏酣春一直在找人,总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年龄大的做事很踏实,但往往谨小慎微,缺乏开拓创新精神,年轻的多半心浮气燥,这山望着那山高。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他心里早就明白,历史上的姜子牙和周武王,诸葛亮和刘备,周恩来和毛泽东,都是因为肝胆相照、唇齿相依、相互配合、相互默契,才成就一番伟业,在他眼里,没有君臣,只有合作,就拿诸葛亮来说,如果没有刘备提供的舞台,也只能是怀才不遇,空叹一脑袋智慧,刘备没有诸葛亮,顶多也是个县令,谈不上垂名青史,所以一个人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待自己的合作者,根本上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尺度。 九十九 从广州上车,夏酣春和陈敏两个人又去了广西和省农学院蔬菜研究中心,看了那边的大棚蔬菜,了解了种子、农药、肥料和设备等情况,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湘南,两个人跟乡长和占先领谈了自己在米市桥搞农业开发的想法,占先领开始显得有些为难地说:“这倒是个好点子,只不过是以后上面来检查时,我们完不成上面规定的粮食产量,怕挨批呢。” 乡长瞠了他一眼:“老占你这思想要不得呢,酣春肯定是看在家乡的份上才来的,要不他不找到别的村组去了,这两年,很多劳力看到种田划不来,都外出打工了,我看米市桥差不多有一半的田都在撂荒,你那产量不照常在往上报么?” 占先领近似委屈地说:“乡长啊!偏偏是这样的,你撂荒是没人讲你的,这样一大片搞出去,就难免有人说你了。” 乡长望着夏酣春,知道人家是真心一片,态度就有些坚决,问道:“夏厂长!你们打算要多少地?” 酣春说:“这个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没经验,我想先弄潭水河东边台子上四百亩吧。” 乡长回想了一下,说:“那四百亩三年没人种了的,主要是水源不象下面的方便。” 酣春说:“没关系,我去年清明节回家扫坟时,从那边路过,就见一大片撂荒在那里,想着也太可惜了,种蔬菜不比水稻,用不着那么多水,即使真的需要了,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到潭水河去抽。” 占先领听到是那台子上的四百亩,语调也就变了,他说:“乡长!我反正也是干这最后一届了,上面要批我也硬着头皮顶算了,夏厂长,我支持你。” 陈敏听他们都应承下来,就说:“那关于承包费的问题?” 乡长想了想说:“国家的农业税和提留统筹基本未变,你这也不用牵涉到人头费的问题,我看就在四五十元之间吧。” 酣春说:“那就四十五元吧。” 乡长说:“酣春,你估计一亩地能拿多少产值?” 酣春看了一下陈敏,说:“我初步算了一下,一亩田种稻谷的话,按国家的保护价收,也只在四百元左右,除去农药和化肥,纯收入不到一百元钱,只等于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还日晒雨淋的,每逢双抢,人都得脱几层皮。我去找过省里的专家打听了,按特色蔬菜的价格,一般在两千到五千元,我想先试试看,如果真的比种水稻能增收,后年再多搞一点。” 乡长说:“还是你们搞企业的最会打算盘,投入产出一目了然,我想也不会错了,等下就叫村秘书把合同拟一下,签了算了。” 一00 人们对未来的想象力是极其有限的,也是极为矛盾的,比方说心目中的天堂,好象很美好,但很少有人愿意去,因为毕竟太虚幻,所以人总爱回味过去,只有过去才使人真正地感觉到留恋和亲切。夏酣春决意要耕耘起家乡的土地来,就是源于这种情感,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油茶树下,摘过茶籽,砍过茅柴,吃过茶挂,喝过茶蜜;田边地头,挑过秧苗,送过肥料,抓过鱼虾,钓过青蛙;潭水河边,采过鹅卵石,洗过澡,戏过水,网过鱼,处处都留有他的足迹。从小到大,有过无数个关于它们的梦想。如今,他已是一个大男人,他要尝试一下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力,这块土地到底有多大的潜力,他不相信农业真的只能是贱农经济,法国人一瓶酒,贴上一个“人头马”或者“拿破仑”,价格能卖上比茅台高十倍,百倍的价钱,不都是葡萄酿造的吗?凭的不就是个品位吗?我就不能将泥土换个花样来种?大路货肯定是赚不了钱的,如今的稻谷才三十七元一百斤,还要国家的保护价才有,按那粮贩的价格,仅有三十三元,甚至更低,不亏才怪。他又想到天外天的女人,比路边店的女人就是有品味,层次分明,他要让家乡的泥土也提高一个品位,上升几个层次。 陈敏到冶炼厂时,厂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产品大量积压,职工人心涣散,她才明白夏酣春迫不及待要开发农业的苦衷,相处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夏酣春这个人稳重、憨实、而又精明洒脱。也是因为太洒脱,就有些不计成本,和缺乏企业家瞻前顾后的眼光,她仔仔细细算了一笔账,按每个大棚投入八千元,仅此一项就要三百万元,而且会造成“一刀切”,所以她一个人就否决了夏酣春和两个技术人员关于全部搞大棚蔬菜的主张,她认为对品种的数量、时间管理的长短、利润的高低都没有绝对的把握,湘南的天气跟海南、广西都有差别,既然摸着石头过河,只能是先少数量、多品种,蔬菜、水果、苗木,长期的、中期的、短期的,都先试验一部分,掌握技术和积累经验以后,再全面开花。 夏酣春不得不佩服陈敏的心细,春节过后,他和陈敏两个人去了中科院信息中心收集一些信息后,又赴山东、江苏、浙江的蔬菜专业户,费尽口舌,软磨硬泡地学习,参观了一遍,在回家的卧铺车厢里,陈敏对他说:“你发现没有,投入成本较低的,每亩只要几百元,需要的时间就长,象最适合于湘南种植的奈李,美国提子、巨峰葡萄、苗木花卉等,投入成本高的,每亩资金达到一万元,时间需短,同样风险性也大,象黄瓜、茄子、辣椒,几乎是一天一个价,悬殊近十倍,这里边的文章够我们做的了,看起来,这世界上的事情没一件轻松啊!” 夏酣春说:“你不要怕,我的命硬着呢,爱迪生不是说过,人的整个生命都是一种实验,做的试验越多越好。” 陈敏就问:“你相信命运?” 夏酣春说:“中国人用词是最深奥的了,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命运这一个词其实包含了两个概念,命和运,但人们通常会理解为一个字就是命,那个后面的运字往往被忽视了,真正起主导作用的还是那个运字。” 陈敏说:“你怎么认为呢?” 夏酣春说:“这只不过是我个人的观点,在你们知识分子面前班门弄斧了。” 陈敏婉转一笑:“我看你没当干部,怎么也学到卖关子了?” 夏酣春也笑着说:“我又不知道你是真不理解还是假不理解,当然得有言在先。” 陈敏一言不发了,眼睛看着他,等他说话,夏酣春不好意思,只好接着说道:“我也是信命的,但不是街上瞎子算出来的那种命,很多人常常感叹自己命如纸薄,我却不这么看,以前从一本书上看到一位商人讲过,许多事情先天注定,那是命,但你可以选择怎样面对,那是运,所以我就是重视那个运的。” 酣春见陈敏照样缄口不语,停顿了一会,就说:“讲到这里,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去年我同高会计师去县城开会,周司机本来要我坐那个副驾驶位置的,我见高会计师年纪大,出于礼貌,就把那个位置让给他坐,我同另外四个人就挤在后面一排,结果吉普车没走多远,在跟人家会车时,周司机一下把车撞到了路边的大树上,高会计师可能年龄大,反应太慢,眼睛又近视,头就自己碰在挡风玻璃上,额头上缝了八针,弄得我心里很难受,高会计师后来总是笑我,说夏厂长这个人的命真的太硬。” 陈敏也被逗笑了,说:“按你这么说,我就怕你了,你的命这样硬,和你合作我肯定就要牺牲自己了,人家高会计师为你缝了八针,我到时还不知道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呢?” 酣春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和我出差这么长时间了,还未见我怜香惜玉的呵护着你啊,就是牺牲我自己,也不会让你受伤害的。” 陈敏说:“对你的为人我是相信你的,我是想如果按你刚才所讲的命来说,那就不是你和我能够把握的了。” 一0一 夏酣春是反对父亲买那过去的老房子的,在他看来,家里一九八六年才新建的房子已经够宽畅了,设计和装修比老房子也舒服得多,现在也就是他们两个老人在住,他大部分时间都没回米市桥,妻子已经住在城里,自己是准备去县城另建一套房子的,县城的物质和文化生活是乡下无法比拟的,可父亲没理会他,对此事固执得很。 夏仁义看到儿子对祖遗的房屋不屑一顾的神情,想到自己已是日薄西山,说不准也象李有根那样眨眼就过去了,使他反而下了更大的决心,要推倒重来。因为他看到这座年久失修的房子,尘泥有些脱落,门窗也糟朽许多,檐瓦透出稀稀疏疏的光,梁柱看上去快要倾斜的样子,雨水下漏的印迹在墙上刻出一道道长长的斑痕,不得不让他有些伤感,要是房子一直在自己手里,应当早就不是这样子了。夏酣春执拗不过,也就听之任之,随他的便。 这房屋本是一栋青砖杉木结构,始建于何时已是无从考究了,夏仁义就问包工头贺师傅:“老贺!你觉得这青砖瓦片能否还有些用处?” 老贺搓了搓两手,说:“如今都是钢筋水泥,这些东西用不上了。” 夏仁义有点舍不得,便再问道:“一点用也没有了吗?” 老贺将头朝房子的上下四周望了几遍,若有所思地答道:“乡里人用来建猪栏厕所还可以的。” 夏仁义说:“既然如此,那就随便给那位乡亲好了,总比白白地扔掉要强。” 老贺说:“我下午找个人来拉。” 夏仁义又指着房中间的天井问道:“天井里这么多的石块怎么办?” 老贺说:“你如果舍不得,我们就把它挖出来作基石,不用的话就把它填平算了。” 夏仁义说:“填到地下太可惜了,还是挖出来,不知道老祖宗当年磨光这石头要花多少银子呢!” 房子全部拆完后,开始挖基脚了,因为约定是包工时的,贺师傅就不愿意挖天井的石块了,明显看得出,那几百斤一块的石料,要费很大的力气才锹得动,就劝夏仁义还是把他填平补齐算了,夏仁义实在难舍那四四方方的石料,听到他们这样处理,心里不甘:“亏你还是个走南撞北的包工头,就没见过人家大型工地的奠基仪式?那是花钱也要买些大石块的,怎么现成的还要把它浪费呢?”老贺见主家执意要挖那石料,也没办法,就笑着让他加点茶水钱,夏仁义说:“钱我就不加,送几箱啤酒给你们喝总行了吧?”一旁的工匠们就笑嘻嘻答应下来,夏仁义并不吝惜一些钱,只觉得喝啤酒更能加快他们的干劲,他想到自己日薄西山的年纪,不想把工程拖得太久。 湘南人家中的天井都呈回字型,用的石料也很讲究,并非当地的青石,而是衡山以远的麻石,足可见那时建此房屋的艰辛,这也成了夏仁义不忍舍弃的原因,几个小伙子被啤酒灌得不知疲倦地搞了两天,眼看快要挖完的时候,却在那回字的中间部分挖出一个石鼓来,掀开那石鼓,底下是一个脸盆大的小洞,洞里有一块丝绸包裹的髹古铜色漆檀木盒子,在场的人一阵惊喜,又有些紧张和害怕,都不敢弄了,不知道里边到底藏的是什么东西,夏仁义虽是有些紧张,后来还是定了定神,对大伙说:“是祖宗留下的东西,总不会害人吧。”便壮着胆子将那盒子打开了,里边竟是一尊铜鎏金提篮的观世音菩萨塑像,只见那菩萨高发髻,一手持柳枝,一手持蓝,下半部逐渐内收而微曲,比例匀称,线条柔和流畅,衣纹柔润自然,飘然而立。其脸部丰腴含笑,充分体现了观音温柔慈祥之态。夏仁义知是宝物,心里噗噗跳个不停,又原样包好,大家也不敢怠慢,就要老贺和另一个小伙子护着夏仁义和那宝物回到家里。 夏仁义第一个告诉的就是张小芸,想着这么大的事情只有象她那样当领导见多识广的人才能帮他作决定,他急急忙忙就拨通了张小芸的电话,把来龙去脉跟她讲了一遍,张小芸在电话里告诉他,一切地下挖掘出来的都是国家文物,要他在文物局的同志未到达之前,一定要妥善保管好。下午六点钟,文物局的领导和专家就赶到了夏仁义的家里,他们用放大镜看清了观音座下沿阴线刻的铭文:“明宣德六年,佛弟子张子浩敬造观世音像一躯为合家大小普同愿造”。并用笔抄了下来,让夏仁义看,是不是他们族谱里有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夏仁义摇着头,见他说不清楚,文物局的领导接着去了现场,查看拍照了一番,便带着宝物回县城去了。 两个多月后,县文物局给夏仁义送来了五万元奖金和证书,贺师傅等三人也各获得一千元,据说那宝物经国家文物局专家鉴定,价值好几百万呢。 一0二 “草鞋没样,边打边像。”夏酣春投资的农业开发园经过三年多的辛勤努力,已经初具规模,夏酣春胆大,陈敏细腻,两个人如虎添翼,相得益彰,配合十分默契。在陈敏的提议下,成立了米市桥农工贸易集团(公司),夏酣春为董事长,陈敏担任总经理,下属两个企业,湘南县冶炼厂和湘南县米市桥农业开发公司。在此期间,陈敏曾先后说服深圳几家做外贸的熟公司,采取补贴、让利、金银不计价和建立长期信用合作的关系等办法,将产品全部销售出去,使得冶炼厂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桃花州那一千二百亩旱土,也被陈敏租赁承包,全部种上了中科院引进的奈李、巨峰葡萄、美国提子。最诱人的是那一块实验基地,里边培育了许许多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新品种,就象一个植物园,很多人路过时都忍不住的隔着玻璃窗向里观看。真是东方风来满眼春,当那挂着“粤b”、“粤a”、“湘a”等各地的大卡车把那一车车的西红柿,黄瓜、茄子、白菜、豆角运往东南西北时,米市桥的人心沸腾了,“黄瓜卖八元呢,白菜都两元!”“那葡萄有新鸡婆蛋那么大呢!”“没看见这样的李子比桃子还要大!”村民在互相传递着,议论着,赞许着。 地区老干局组织了李国梁等三十六名离休和退休的老干部参观团来到了米市桥参观指导,大家对这种因地制宜,适时调整农村产业的模式都称颂不已,李国梁向陈敏详细询问了投入产出的情况,陈敏介绍说:“每个大棚的成本在一万元,一年种菜的收入差不多两万元,纯利润在九千元左右,但到第二年以后,投入就少多了,利润也就更多一些,但主要是要掌握好信息和技术,这点最重要。” 乡长附和着对李国梁说:“我们准备在全乡推广这里的经验,让夏董和陈总带领全乡的村民共同致富。” 李国梁点着头,对身边的夏酣春说:“是啊,只有大家都富了才算真正富裕。” 陈敏没等夏酣春说话,就对李国梁说:“我们下一步的经营模式就是要按照股份合作的公司化运作规程,准备让村民把责任田和投入的资金按比例入股,在品种、数量、技术、销路上由公司统筹安排,然后分单元包干管理,一方面可以降低成本,第二可以减小风险。” 李国梁肯定地说:“看起来你们考虑的比我们还周到,这样既集体,又个体,两者兼顾,很有自己的特色,希望你们总结经验,在全县、全地区推广。” 一0三 下午两点,参观团一行人上了大巴,去天堂山旅游风景区,也就是原来的天堂山水利工程,这是老干局为他们安排的第二站。刚一上车,导游就给离退休的老同志发了一本《天堂山风光》的画册,李国梁看到画册的首页竟是心仪写的一篇《天堂山水》的散文,读起来是那么熟悉和亲切: 天堂山水 心仪 曾有哲人说过:没到过大海是人生的一种遗憾。我想:没去过大山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遗憾?至若山水相间,那更是一种神仙般的境界了。 怀着一段乡情,一种莫然的冲动,我们去了那“远在深闺人未识”的湘南天堂山。 一进天堂湖,映入眼帘的先是那烟波浩渺的绿水,被绿水圈住的是一座座星罗棋布的山峦。细心数一下,竟有二十几座。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小岛更为合适。在清粼粼的湖水里面,倒映着绿伞般的松树的叶子,桃花般红润的烟霞,缥缈得像羽纱般轻浮的蓝天,山岚叠翠,天光水影,使人的心情舒展到极致。 天堂湖的源头是两涧溪水,它们从蒲竹瑶民的天堂山下来,流过浓密的树丛,带着清爽的、浓郁的、恬淡的各色花香,汇集湖中,使整个湖面都生发出一股醉人的芬芳。只是那太密的树荫,把湖水染成了墨绿,分不清树色和水色。 在湖中泛舟,流动的不再是水,而是那光,那光是绿色的,绿的浪花,绿的涟漪。一圈碧水,一圈圈地荡大,到山的岸边,又折转回来,一来一去,舟中人仿佛又回到儿时的摇篮,那样惬意,那样坦然。更有那汽艇,像离弦的箭在湖上飞驰,留下两条雪白的浪花。在这天地之间,现代科技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和谐和美妙,皆为游人尽赏。寨子岭座落在天堂湖中央,它是众多小岛中的老大,模样和位置极像洞庭湖的君山,岛上树木葱笼,遮天敝日。我们来时,正赶上水雾,隐隐约约,飘飘散散,人行其中,被它弄得迷迷蒙蒙,看不见远处的景色。仅有那林中弥漫着的各种植物的香气,沁人心脾,淡淡的,一丝丝,你深深地吸它一口,那清爽从肺腑透到脚底。山里的野花和藤萝遍地都是,它们无拘无束,轻松自然地生长着,不用忧虑人为的剪枝摘蕾,伤筋动骨,除了游人,很少有人来欣赏它们,如果拿它们与城里公园的花木去比较,你会领悟到:大千世界,欣赏与被欣赏之间,是需要付出无限代价的。“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归宿,这就是自然。。。。。。 “天下名山僧占多。”寨子岭也不例外,在枝柯掩映的半山中,有一寺庵,也许是现代人厌倦了每天饱餐酒肉的缘故,来寺庙就餐的人比拜佛的还多,素菜斋饭,顺口顺心,竟有超然出尘的感觉。甚有文人墨客,借此留宿,在没有了涟漪,没有了水响的夜晚,享受着湖的温存,湖的馨香。在这里,你可以听到关于天堂山很多很多的传说,像“曾公亭”、“黄帝洞”、“公主庙”、“谢仙岩”。。。。。。究竟是传说中的神仙造就了这一方山水?还是这灵秀的山水孕育出了神仙?岁月千年,今人恐怕很难得寻根问底了。 雾过天晴,拾级而上,一条小路牵引着直上山顶,小路上铺满了老的松树和杉树的叶子,软绵绵如走地毯。在山顶极目远眺,你可以看到天堂山那座座峰峦隆起的山梁,凹凸的脊骨,重重叠叠,曲折绵延。往下看,天堂湖就像一个硕大的银瓶,大小岛屿就是镶嵌在瓶中的翡翠,碧绿晶莹,闪烁明亮,湖中浩浩淼淼,云水苍茫,心底里不由得泛起一种“日月正当头,乾坤都到眼。”的感慨。水天一色,风景怡人,相比之下,不论谁的摄影技巧有多高,导演的角度有多精灵,总是拍不出这一山一水的风姿绰约,幽邃翠微,以及身临其境的真情实感,这就是我们艺术的局限了,就像手中这支苯拙的笔。 天堂山水,果真是山水中的天堂么?若此,做天上神仙,还有诱惑么? 二十六年了,令自己魂牵梦萦的,他觉得还没有心仪的这番享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我们民族的古训,也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当那位退伍八年,如今担任天堂上风景区总经理的老兵,得知他就是当年工程的总指挥时,向他致敬的却是一个军礼,李国梁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切,一种足以自豪的,发自心底的快乐,在微笑中展示出来。 一0四 时光倏尔而逝,张华东八十岁生日,张小芸请舅舅夏仁义一家、李国梁、李跃、心仪一起在家里陪老人吃饭。 夏仁义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陪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吃饭,他原来以为等心仪结婚酒时肯定会跟李国梁吃一顿饭的,没想到两个年轻人搞什么旅游结婚,使他失去了机会,如今跟李国梁坐在一张桌子上,心里未免有些紧张,李国梁虽然离休了,可还是享受厅局级的待遇呢,中央的许多文件人家看不到的,他就有资格看到。在夏仁义的心中,李国梁就是党的化身,党的原则,党的政策,每个人跟他在一起,总会关心地问一些政策上的大事情,今天夏仁义跟张华东坐在上席,论级别本是他陪张华东坐上席的,既是在家里,按心仪的辈份来排,李国梁也得叫夏仁义为舅舅了,越是让他坐在那个受人敬重的位置,夏仁义却越是多了几份不安和不自在,心仪和李跃在厨房里忙的不已乐乎,酣春的女儿逗着心仪的儿子在做游戏,满屋子追得团团转,只有夏酣春跟李国梁有说不完的话。李国梁对夏酣春这些年的探索和务实精神十分欣赏,言谈话语之间无不流露出关怀之情,他对夏酣春说:“十一月五日,中央、国务院关于当前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的若干政策措施已经印发下来了,稳定和完善了以家庭联产承包为主的责任制和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以及深化粮食购销体制改革等十二项政策措施,提出在原定的耕地承包期到期之后,再延长三十年年不变,国家之所以呀实行长期稳定的农村政策,就是让你们吃下定心丸。” 夏酣春说:“说句实在话,前两年我们看见又要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以为是针对我们这些人,心里真的有点顾虑,担心政策有变。” 李国梁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本应是学术理论界的事,但给你们的工作,确实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所以小平同志一再强调,在农村改革和城市改革中,不搞争论,要大胆地试,大胆地闯。我看你完全可以丢下思想包袱,使步子走得更快一点。” 李国梁的话象一股清凌凌的泉水在夏酣春的心头漫过,心里顿感甜丝丝,清桑桑的。他高兴地说:“只要有稳定的政策,我们是会更好和更快一点的,现在有的村民总在笑我们会成为新社会的地主了。” 李国梁说:“党的目标是要发展经济,摆脱落后,我们不是消灭地主,而是消灭贫穷。”李国梁的山西话音刚完,七十三岁的夏仁义本来就有些耳背,以为是不但消灭地主还要消灭贫农,心里一阵惊恐,眼皮开始向上翻,头上硕大的汗珠一下子冒了出来,身子就从椅子上软了下去,众人见势不妙,忙叫车把他送到医院,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医生诊断为是受了较大刺激而引发的心肌梗塞,因为年龄偏大,病情相当危重,夏酣春只得寸步不离守在父亲身边,只见夏仁义稍稍清楚,就嘟嘟囔囔地对儿子说:“不是说。。。。。。不变了么。。。。。。怎么又要。。。。。。灭地主。。。。。。。还灭。。。。。。贫农。。。。。。。比土改。。。。。。。更大了。。。。。。”夏酣春这才恍然大悟,他赶紧凑在父亲耳边,大声地对他说:“我的老爷啊!人家领导是讲消灭贫穷呢,是越来越好的政策呢!”夏仁义似乎听懂了儿子的话,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如同他的思绪一样微妙,他就保持着这个笑容,很久,很久,却再也没有醒来。 一0五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在中华民族丰富深远的历史中,谁也数不清有过多少引领时代之风骚的人物,可是只有很少的人有恒久的魅力,毛泽东就是这一个人,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十七年以后,人们仍然深深地怀念他。每天都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将鲜花和心意一并奉祭在他的陵前,仰视他那洁白的塑像,人们不会忘记他的威仪和风采,因为那记载着共和国的骄傲与辉煌。在中国近代现代历史上,没有任何人象毛泽东那样,深刻、广泛、长远地影响和改变着中国人的命运,并给整个世界以强烈的震撼。。。。。。” 听着虹云亲切,动人的解说,李国梁的眼眶早湿润了,在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晚上都准时收看十二集纪录片《毛泽东》,每晚都流泪,当电视播放到毛主席离开西北坡时乡亲们说“主席,你去紫禁城了,不要忘记我们”,毛主席拉着乡亲的手说:“忘掉你们,就是忘掉根本。”的画面时,李国梁再也抑止不住心里的感动,泪水就象泄闸的波涛滚滚而出,他哽咽着对张小芸说:“我不明白,主席为何有这么大的感染力?” 张小芸也用毛巾擦拭自己眼中的泪水,饶有深意地说:“主席是佛!” “主席是佛?”李国梁重复着张小芸的话,目光里透着不解的神色。 张小芸说:“是啊!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幕,从那亿万人为之发自灵魂深处的悲痛中,从他的对手和敌人都由衷地产生对他的敬畏里,我忽然醒悟到:我终于看到佛了,在全中国人们真心感受到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的那一刻,我体会了什么是超度。” 李国梁被张小芸的一番话说得没有了先前的沉重,他没想到平常不善理论的她却有如此感慨,听起来仿佛高深莫测,使他沉默到幽杳的思考里。 李国梁离休不久,张小芸也主动请辞了湘南县政协副主席的职务,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张小芸将这些年的积蓄和购房剩下的钱,总共五十万元设立了一个“芳林助学基金”,用来奖励全县每年高考的前二十名优秀学生。他们徜徉着城市的花街,悠闲地逛着公园,打门球,上老年大学,张小芸做的饭菜每餐虽然份量小,但必是两菜一汤, 她去菜场买菜,遇到现成的鱼头、鸡、鸭、各种肉类,都会带回家,在吃荤吃素上,她很赞同丰子恺的“不杀蚂蚁非爱惜蚂蚁之命,乃为爱惜自己的心,使勿养成残忍。”无关大体,晚上依偎到床上,聊着实实在在的每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听着各自的声音,生活平静而踏实。让李国梁常记常新的是:那次张小芸在洗澡,内裤忘在沙发上,就叫李国梁帮他拿过来,李国梁的球赛正看得入神,慢了一会,待她送进来时,张小芸说:“早些年我们谭家岭有个六十八岁的谭老二,本来就有哮喘病,却总在打着身边年轻儿媳的主意,儿媳想着是自己的公公,说出来怕伤了父子之间的关系,一直闷在心里,有天儿子外出了,儿媳就对公公说,今天我们两人到后面山顶上去,在家里让孙子撞见不好,让你快活一回。谭老二心里得意忘形,跟着儿媳后面就往山上爬,那谭家岭年轻人上去也得出把劲的,儿媳上到山顶,仰面倒在草地上,谭老二上去时,人已满头大汗,脸色发白,身子疲塌得坐在地上,只想借张嘴来出气,儿媳却还在装着娇嘀嘀的喊,说公公快来啊,谭老二迈不动步子,喉咙里冒着气泡,咕噜咕噜的声音如滚水熬粥一般,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妹子啊!爹奈不何哒,看一下算了。人家谭老二还能看一看,你是看也不想看了吧?”李国梁被张小芸的幽默逗得春心再起,一把抱住她就是一顿啃咬,不甘示弱地说:我可不是看一下就算了的。。。。。。张小芸的温馨和情调,常常让李国梁恍若置身于时光倒流的梦幻之中。 当《毛泽东》的电视播完时,李国梁问道:“真的有佛吗?” 张小芸就笑了,“释伽牟尼说‘万物皆有佛性’,你这样问,我不禁想起六祖慧能的那首偈子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使惹尘埃。’在此之前,神秀也作过一首‘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偈子,看上去这两首是在‘无’和‘有’之间,其实是顿悟渐悟不同。” 李国梁说:“我也看过这个故事,原来感觉是两人的意境不同。” 张小芸说:“我那次从井冈山参观回来,想到毛主席从那样艰苦卓绝的环境里成就为一代伟人,心里就有了一种感受:人生,只有境界,没有输赢。你觉得对吗?” 李国梁说:“你的认为是有些哲理。” 张小芸说:“佛的本意是智慧,佛的作用是觉悟。八十年代,韩国的吞虚大师在将要圆寂时,弟子们问他有什么需要传授的,他只说了四个字:‘一切无言。’跟释伽牟尼几乎一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很久以前,德山禅师就说‘穷诸玄辩,若一毫致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这些年,我一直在写《佛学与辩正法》,你看一下,可能更明了一些。” 张小芸说完,就从写字台里把那文章找了出来,李国梁看到不是很长,只有三页纸,就带上眼镜看了起来: 佛学与辩正法 一提到佛学,很多人会联想到是一种消极,厌世的宗教,其实这是短视的、极端的、片面的观点。做一门学问,做一件事业,我们先要弄明白它的含义,值不值得去做,做了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还要考虑的是我们有没有能力把它做成,读了《释伽牟尼佛传》,上述这些问题,就会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佛教是一门贴近群众,简明易懂的最基本的学问,从上层到下层,都可学可行。它不象孔子的儒教,为统治阶层服务,跟百姓没有直接的关系,有位名人这样评价:“对统治者来说,儒家是功臣”。也不象道教,那是做学问的学者研究的,一般人读不懂,还有宣传上帝和神的其它宗教,既不可望也不可即,只是佛学,提倡从普通人的自身做起,修身养性,妥善处理人与人及自然,社会的关系,求得人自身的完美。 在人的一生中,痛苦和烦恼是与生俱来并伴随人自始至终的客观存在,当婴儿从母亲怀里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啼哭到年老寿终正寝时的恐惧,我们都无法逃避,人类自身在心理和生理上的遭遇,为了寻求解脱之道,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不懈地探索和追求。 释伽牟尼出生在公元前五六三年的四月八日,诞生的地点就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印度,跟我国的孔子几乎在同一个时代,这在中外历史上都是有记载的。我们无需把他看成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也不可以把他视为玄想出来的上帝,作为皇太子,他放弃了最尊贵的王位和享乐的生活,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因为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就是登上王位,而释伽牟尼为了解脱世间一切束缚和烦恼,远离人生的生死离苦,义无反顾地选择修行,这本身就需要一种高尚的品格和境界,这种动机和目的带有彻底的革命性。 一般的革命家,象历史人物陈胜、刘邦、朱元璋,大都是由下而上,他们因为感到自身不自由,不安乐,所以就起来摧翻不合理的势力。而释伽牟尼则是由上而下,他本是王子贵族,有着优裕的生活。 一般的革命家,都是由外革命而没有向内革命,说明白一点就是向别人革命而没有向自己革命,而佛祖释伽牟尼知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私的小我,都有生死之源的烦恼无明,为了求得真正自由自在的解脱,他不得不向五欲荣华富贵革命,舍离一切的爱染,去过平实的生活,这才是究竟的革命。 佛教主张的五戒:第一不杀生,就是要我们爱惜生命,爱护一切动物,这在保护地球,保护环境的现代社会更有其积极意义。第二不偷盗,就是不要伤害别人。第三不淫邪,就是做人要树立一种良好的美德。第四不妄语,就是要诚实守信。第五不酗酒,就是要人每时每刻都能保持一种清醒的头脑,这样的处世原则难道不是最好的哲学吗? 很多人认为,佛教主张的清心寡欲,就是要放弃一切吃喝玩乐,这是一种误解,佛祖说:解脱的大事,不是用肉体受苦才能得到,而是要忘了肉体才能得到,不能忘怀肉体,心就无法清静,心不清静,则一切污秽不能清除,污秽不能清除,那就不能走上解脱的大道,所以佛祖的弟子说佛祖是“修学苦行没有成为佛陀,舍弃苦行反而成为佛陀”。佛祖认为:偏于苦或乐的修行,都不能成就根本的大道。要入正觉之门,必须要以正见(正确的见解),正思(纯真的思想),正语(净善的语言),正业(正当的工作),正命(合理的经济),正精进(积极的精神),正念(真理的信仰),正定(禅定的生活)等八种正道去修学,才能解脱无明集聚的烦恼,获得清净寂灭的境界。 有的人一提起佛教,就认为要出家,当和尚、尼姑,其实不是这样。和尚、尼姑,它的本意是老师,是弘扬、推广,宣讲佛法的,大多数人完全可以边干事业边修行,佛学叫做居士或皈依弟子,按照五戒和八正道去修行,完全可以达到圆满的功德。 佛教的因果学说,哲学上叫做因果关系,它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心理学家在研究人的思想、行为、动机和目的的时候,就可以得出一个即将出现的结果,把它倒过来,当某件事发生的时候(也就是说出现了一种结果),通过分析研究就可以寻找出它的成因,这种方法在从事公安部门工作的人运用得最多。 关于现在和未来,佛祖在对苦行林中折磨肉体痛苦修行的僧人说:让当今的身躯受苦而去乞求远未到达的未来,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佛学主张“活在当下”,就是要世人把握现在,珍视时光。 佛学认为:真正的道,就是不思善,不思恶,不在净,不在秽,不记得,不记失,不论是,不论非,它的意思不难理解,但要达到这种境界,那是非一般努力修行才能完成的。对于这一点,很多修行的大师到了圆寂的时候才觉悟过来。 佛学关于“世事无常”的肯定,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发展观就象是相脉相承,长时期以来,人们对佛教的认识是仁者见仁,志者见志,各有千秋,再加上有些僧侣身在佛门,心存各异,其言行不一,导致人们对佛学的偏见和误解,这是需要各位大师和对佛学研究的学者正确引导的。 哲人说: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胸怀。佛学重在修心,“心中有佛”就是这个意思,有了善心,就有德行,人的所作所为,德是根本,所以我认为,学习佛学要用哲学的辩正法去分析佛学的教义,再从佛学的教诲中选择出我们应该遵循的处世哲学。 李国梁一口气就把它读完,对张小芸说:“我终于明白你说的‘主席是佛’了。” 张小芸淡淡地笑着:“你也有感而发了。” 李国梁深情地说:“像主席这样不为一己一家之私利,为民族和人民谋幸福的人,不是佛是什么?” 张小芸把脸柔柔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呢喃地说:“你也开悟了。” 一0六 一九九五年五月,夏酣春和陈敏去参加省农业博览会,两个人拿下了四千八百万元订单,在主办方对来宾答谢的最后那天下午,当接待员问及两位嘉宾对住房安排有何要求时,陈敏根本没征求夏酣春的意见,就对工作人员说:“我们两个登一个房间。”夏酣春听到这句话时,头一下子懵了,胸口禁不住狂跳几下,觉得口干舌燥,一股奇特的力量在身体里剧烈的翻腾,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房卡后,陈敏就挽着他的胳膊,如一对情侣,进了宾馆的房间。夏酣春对陈敏说:“你是不是今天来神经了,我对你一直信奉着只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陈敏没理他,对着镜子用粉黛点缀着她的嘴唇,那口红的颜色很纯正,很亮,涂在她那本来就光滑而柔软的唇线上更是光泽和迷人。夏酣春从来没看见她有如此的打扮,与在湘南判若两人,也许是娴雅的心情,明显的姿态里,洩露出鲜艳的柔情,他对她今日的热情大胆感到陌生和好奇,陈敏修饰完毕,走到夏酣春的面前,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开始吻他,夏酣春轻轻的用手把她推开,说:“你是不是疯了?”陈敏被推得退倒在床上,唇红齿白,娇艳着仰面躺在那里,薄薄的连衣裙下,耸立的酥胸,陷入的内裤,一凸一凹,充满了立体感,那双修长白皙的玉腿,一只半屈着搁在床上,一只搭了一半在床下,模样显得楚楚动人。 夏酣春跟她相处四年多了,从来没这么亲近过,反倒羞涩起来,他心里明白,此时此刻,无论是向前还是逃遁对她都是一种伤害。一个人傻呆呆地站了几分钟,眼神却在陈敏的身上来回地睨视。 陈敏那水一样的眼睛也在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看,当两个人的目光再一次对视到一块时,夏酣春忍不住上了床去吻她。陈敏象是等待了许久,霎那间便被融化了,搂着他的脖颈忘情地吻着,她的吻是那样热烈而奔放,象炽火、象潮水,如蜜一样的甜润,是夏酣春从未有过的感受,他去掉了身上的所有,象米开朗基罗塑下的大卫,他那男人的身躯全部靠近身下那白条条的胴体时,陈敏却突然地一缩,双膝收拢到一起,样子有些发抖,夏酣春不敢轻举妄动了,只是用自己宽厚的嘴唇在她的身上轻轻吻着,慢慢地,他看着陈敏脸上的红晕更亮了,先前那微闭的眼睛渐渐张大,紧紧地盯在自己的脸上,两条腿又伸得笔直,他十分经心地伏到她的身上,如一个考古队员,开掘一个宝物,生怕把她碰坏。 早已柔情蜜意的陈敏,体验到从未有过的进入还是使自己感到疼痛,她咬了咬嘴唇,两只手在胡乱着飞舞,不由自主的在夏酣春的腰上抓了一把。 夏酣春忍不住看了看下面,一片殷红的血浸润到床单上,特别刺眼。“是不是我弄疼了你?”他在上面体贴地问她。 陈敏觉得他的停止才真正有一种痛感,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心一横,鼓起勇气说:“你放心好了,今天是壮士断腕,有备而来,我说过的,跟你只是合作的关系,现在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我可一直是把你当亲妹妹看待的。”夏酣春真诚着表白自己。 “这一点我还看不出来,我就是要使你不要有这种观点,我知道你的内心里很喜欢我,你欣赏我的才能,欣赏我的激情,还有我的年轻,我的美色,你只不过是怕失去我,才不想伤害我,用虚伪压迫你自己,其实我早就有一种预感,你那次说高会计为你逢了八针,没想到我现在付出的却是灵魂。”陈敏的眼里竟充满了泪水。 夏酣春从她直抒心扉的话里闻出了一种慷慨,一种悲壮,他说:“我看你是有些傻乎乎的了,我不值得你这样。” “你是不能体会到我的感受,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女人欣赏男人的成就,如同男人欣赏女人的美丽一个样,我看到人家西方的电视剧里,当男女感到最惬意的时刻,有些这类的对白,‘我们做爱吧!’这句话,十有八九还是从女人的嘴里说出来,如今我终于体会到了,其实这种最真挚、最本能、最自然,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表示了。” 夏酣春被说得兴奋起来,这一刻双方都在颤抖,两个人的身体,骨肉,灵魂,像冶炼炉里通红而炽烈的铅水,交铸在一起。 “你这傻瓜,你叫我以后怎么样来待你?”夏酣春从陈敏的身上下来,继续把她抱在怀里。 陈敏的嘴角浮着微笑,鲜艳的脸已变得通红:“看你做事业有那么一股‘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猛劲,没想到对此倒是小肚鸡肠一样了,怪不得老外说我们没情调,我可不是那种会说‘你老婆知道怎么办?’的女人,我也不想听到你是说那种‘你老公知道怎么办?’的男人,我一点也不觉得我对你的情感比友谊多,比爱情少,我不是你的恋人,也不是情人,更不是第三者,有了这三个观念的人,无不背上宿命的包袱,他们会想着厮守,想着长久,甚至永恒,我不会将心羁押在市俗之中,我不需要那么多的理论,也不需要别人对我来点拨和教化,我只是一只动物,我没有死亡意识,只有危机意识,我会使用我的技巧和我的同类结伴去觅食,寻求物质,寻求精神,既要创造,又要享受,我仅仅是只动物,你懂了吗?” 尾声 秋高气爽,天空中洁净无云,一轮红日把大地照得明亮而又温暖。在“湘山之首,湘水之源。”的南端,米市桥与高速公路连接口的土丘上,一座“米市桥生态农业园”的白色大理石牌坊巍然屹立,在它的旁边,一组巨大的古典风味的铜雕塑《耕耘》正在举行揭幕仪式。上午九点四十八分,昨天刚参加湘南县撤县设市庆典的原衡州地委书记李国梁,和原湘南县政协副主席张小芸作为特邀嘉宾为塑像揭幕,当鲜红的帷幕被徐徐拉开时,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汉子,头顶斗笠,肩披蓑衣,有着铁矿石般颜色和瘦削的脸庞,鱼尾纹下横着一对粗眉,全神贯注的眼睛永远地向着前方,挽在胳膊的衣袖下露出一双嶙峋的手,左手握住犁头,右手执着条竹,裤腿卷平了膝盖,正跟在一头硕壮、憨实的老牛牵引的身后,踩在泥泞的水田里,一步一步艰难滑行。。。。。。 生态园总经理夏酣春向在场的客人和记者说出了自己立意这组雕塑的初衷:“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快要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取而代之的将是现代农业和高科技的耕作方式,但历史不会忘记,几千年来,我们和我们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子走过来的,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有过呻吟,有过欢乐,有过苦涩,有过搏击。星星见过他们勤劳的身影,泥土被渗透了他们的热血和汗水,想到这些,我们更应当有责任和激情去传承先辈们那一代又一代善良的希望和幸福的梦想。” 岁月山川,沧海桑田,仍是这块永不衰老的土地,因为每个时代和每个人耕耘的方式不同,有的得到,有的失去,有的把它变成美丽的花园,有的却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