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炮灰那些年》 第1章 脸着地 至圣十一年秋天的某一天,以牙尖嘴利闻名的某女性杂志情感专栏主持赵霜意姑娘穿越了,以一个脸着地的造型。 彼时,天色正好,草色正青。通往北宫齐宜殿的万壑风小道上,一众参与冀王妃预选的名门闺秀们跟随着女官向齐宜殿里走。她们的颜容俊美,身条挺拔,行走之间,环佩叮当相击,裙带飘摇里暗香浮动。 在这样一群优雅的人中间,吏部尚书赵载厚之女突然失去平衡向前栽倒的动作,便显得极其扎眼。而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一条伤口便更是对周围同来参选的姑娘们和负责引导的女官们造成了极大的震慑。 而赵霜意自己一抬头,也被面前的情形吓了一大跳。她何曾见到过这么多古装女士围绕在身边,再一低头自己也是这么一身打扮…… 随你心理承受能力再强,这下楼的时候脚下一滑,一睁眼已然到了另个世界的事儿,也总需要那么几秒钟才能消化得了。 而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反应最快的女官已然快步赶了过来,伸手将赵霜意给搀住了:“四姑娘可摔坏了没有?还能站起来不能?” 赵霜意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但想来女官口中的“四姑娘”再不可能是旁人了,便借着她的力站起身,道:“多劳了,并不碍事。” “这还说什么不碍事?”身后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脸面都伤了,这还不是最大的碍事?伤了脸的人,可是不能入选的。赵四姑娘从前也是这么个粗疏的人吗?倒是没听说呢!” 赵霜意分明看着身边扶着自己的中年女官两道细心描绘的山眉一蹙,向后看去一眼,道:“入不入选,是后宫之主挑选后说了才算的。妥帖起见,一并参选的闺秀们,还是勿要多言的好。” 那姑娘果然便不再多话,只从鼻子中哼了一声,倒是她身边另一个极面熟的女孩子微微蹙了眉头,看着赵霜意的眼神里依约有些不安。 她是谁?是和这身体的原主人相熟的人吗?或者是闺蜜?不然,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人这么熟悉?而她又显然不会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认识的人,毕竟,这种普遍开挂的美貌程度不适合放在现代社会。 但她却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那扶起她的女官此刻正向另一个道:“石姐姐,赵四姑娘这脸面伤了,总不好就这么去见娘娘。不若我带着她去把伤口处置了,您先引着旁人过去如何?” 那姓石的女官衣裳与别人有些不同,插戴也较旁人好些,显然是一众人里头的头目。她听了这话,微微迟疑,却也很快点了头:“去吧,你可快些。我先去与娘娘那边回禀一声……竟然出了这种事,实在叫人难办。” 一行人这便分成了两伙,赵霜意跟着搀扶她的女官走,剩余的人随着石姓的女官走。擦肩而过之时,先前那一脸忧思地看着她的姑娘却伸手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向她的掌心中塞了个小瓶子。 赵霜意哪里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时之间竟是愣住了。按理说,她不应该随便接受别人塞过来的东西——但那会是什么东西呢?扔了,仿佛不太礼貌,不扔,好像也不那么妥当。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疑,带着她的女官发现了异常,当着面却也不点破,待到了一间偏殿门口,方道:“方才季二姑娘给了您什么?在宫中,须拿不得来路不明的东西。” 季二姑娘……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赵霜意登时便想起了一个名字,这该是留存在这身体的记忆之中的——季雪川。 只是,她完全不记得这个季雪川是什么人。 “赵四姑娘?”那女官催促道:“您最好还是……” 赵霜意念着她先前回护,想想也便将那小瓶子取了出来,递给了女官。她见得那瓶子,伸手便将瓶塞拔了开来,伸了头轻轻嗅闻,却是当即笑了出来。 “这东西气息清凉,想来是伤药……”她道:“倒是季二姑娘有心了,她外家军旅出身,这伤药多半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如今是在宫里头,咱们不敢用外头的药,这也是为了妥帖。还请四姑娘包涵。” 包涵?不过客气话罢了,她在宫中,怎么可能违拗宫里的规矩呢?于是赵霜意微笑道:“这是说哪里话,规矩才最是紧要的,再说宫中之物样样都好,我用宫中的伤药并无不妥。” 女官点了头,叫一边的小宫女去端擦伤口的酒与药,帮着赵霜意清洗了伤口上的灰尘,又敷了药,才道:“四姑娘伤了脸面,照规矩说,便是参选,也选不上了。这一跤若是在宫外摔的,也就不劳动您走这一遭,可今日既然进了宫,无论有没有这一份福气,总是要去和皇后娘娘谢恩典的。四姑娘且随我来。” 赵霜意先前只是隐约猜测这是要选妃或者选别的什么,却不料真猜中了。此刻她听着这女官的话,倒是颇感到庆幸。 不管是做谁的妻子妾室,只要老公是皇族成员,那都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想想也知道,一个能参加这种选拔的姑娘,不管是家世还是相貌才学,都该是很不坏的。有这么好的条件,非要进天底下女人竞争最激烈的家族搅混水干什么? 她点点头,正要起身,那女官却看着她,微微蹙眉:“四姑娘,这……这妆,您看看,要不要再补上一补?” 说着,她从衣带上解下自己的铜镜,递给赵霜意。这不看还好,眼睛照那铜镜里头一瞄,赵霜意只觉一股子寒气从心底里头直爬上来。 这是什么样的一张脸啊?妆是浓浓画过的,如今因为要擦去血污,连着半边脸的粉也被擦掉了。此刻正是一边白一边黑,加上浓艳的胭脂和深黛色的眉…… 仔细看才能看出五官很不坏,不仔细看就只能被吓得缺一口气半天喘不回来。 很显然,要是这样子去见皇后的话,简直是在作死。 也难怪这女官要提出“补妆”的建议,不然带着自己这么一只鬼幽幽飘过去,把娘娘惊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呢! “多谢您提点,”她道:“只是,旁人都已然过去了,我迟到太久,会不会不大好?要不,我就将妆洗了去吧。” “可是……众位参选的闺秀都妆容严丽,您却素面,单说这一点,便太不占好处,被比下去也太冤屈了些。虽然这一遭给冀王选王妃怕是要错过了,可今后还有几位亲王要选王妃呢,叫娘娘觉得您生的好看,也只有好处,断不会有害处的。” “若是上妆用时太久,不也很是失礼么?两害相劝取其轻,您看……” 女官一怔,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唤宫女又换了干净水与香胰子来给她使,将面上妆容尽数洗净了。待她以自己的帕子拭干面上水分抬起头,那女官却愣怔一刻,方笑道:“怪不得四姑娘要将脸面洗净。清水芙蓉,原来是这么个说法。这不着妆容,比及旁人有了妆也不差几分——奈何今日的事——真真是可惜了。” 赵霜意瞥了一眼镜子里头的自己,暗暗出了一口气。 这一把,算是赌对了。她原本想着,连女官待她都这般客气,这位赵四小姐的身份地位应该不低。而身份不低的闺秀,想来皮肤也不会差。果然,卸了妆的这张脸蛋,还真如那女官所说,很有些清丽秀雅的意味。 虽然这个年代的审美应当是喜欢浓妆的,但她也还不敢指望能艳惊四座飞上枝头。丑就丑点儿吧,谁在乎呢,只要不丑得吓着了皇后娘娘,也就算万事大吉。 她跟着那位女官出了门,沿着原路折返回去。到得她方才跌倒的地方,女官停下了脚步,眼光在地面上晃了一圈,才引着她继续向前走了去。 地上有什么吗?赵霜意也跟着看了看,却没有找到任何异样。她知道那女官的心思——好好走着路,突然摔倒,不是因了地上有东西,便是被人绊了去,自己跌倒的可能性其实一点儿也不大。想来方才她独自一个人带自己去上药,便是存了方便自己告状的念头。 但她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什么也不能说。 齐宜殿离她们所处的地方倒也不远,走不了多久便看到了殿外头守着的人。见得她们两个过来,站在外围的一名太监热络地打了招呼:“席姑姑,您怎么才……哟,这位……” “赵尚书家的四姑娘。”女官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娘已然到了?” “才进去没多会儿呢。”那太监说着,一双眼睛朝赵霜意又绕了一圈:“赵尚书家的四姑娘啊,这模样真不愧是……可这脸是怎么啦?好端端的……” “没你多嘴的份儿。”席姑姑瞥着他,眼神示意他不要再问:“我如今须引着赵四姑娘先进去了,你……若是有人问了这事儿,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小的哪儿能不知道呢。”太监笑眯眯的,仿佛这位席姑姑很重要的样子:“您请,赵四姑娘请。” 赵霜意听着他们这对话,心上浮起一问,却是并不敢问出来。 那个太监说她“不愧是”,不愧是什么?后头那被省掉的半句,又是什么? 打哑谜这事儿,再在行的人,都不敢肯定自己每次都能猜对。而她对当下的情况一无所知,连猜都格外没底气。 第2章 五姑娘 席姑姑带着赵霜意到了齐宜殿门口,听得里头依约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便住了脚。 那说话的人,大概就是皇后吧?赵霜意静静地跟着席姑姑站着,想要听清楚,却总也听不爽利。 而正当此时,下头侍立的下人们里头却有些不大不小的慌乱。赵霜意扭头看过去,正见得一名年轻男人带着几个太监朝着这边过来。 这人是谁?按理说,宫中的男人,除了皇帝之外再不该做第二人想,然而不管是选弟媳妇还是儿媳妇,这种有着大量未嫁女的场景,都不大适合皇帝出现。 不仅不适合皇帝出现,也不适合任何一个男人出现。但此人就是这么大摇大摆地来了,难不成,这就是今日要选人配的那位贵人? 身材不错。 气质也不错。 长相也很不错。 随着此人越走越近,赵霜意也看得越来越清,却在能看清面容的一霎那,低下了头。 ——好一张招桃花的渣男脸啊。 此人见得宫女都是一脸春风和煦的微笑,实在是太不自觉了。人长得好看,就不要见天儿含情带笑的,这是要勾起多少少女心思才罢休? 出身好和脸蛋好,向来并称男人吸引妹子的两*宝。如果再碰上性格温暖爱笑,那简直是不能更招姑娘待见了。而眼前的这一位么,很明显,三般都全了。想来他今后的内人有的是要惆怅的了……要知道,就算此人并不好色,可只要不是凤毛麟角的柳下惠,在面对姑娘们的青眼有加时,都很难保持对妻子的忠贞不二——不,在东方历史的绝大部分时期,男人都不太明白忠贞不二是个什么概念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封建背景设定下的土著女性,是不是真的都认为茶壶身边配着一群茶杯是正经事儿? 赵霜意一跑神儿,那位渣男脸就这么过来了。席姑姑哪儿敢怠慢,上前便行礼:“冀王殿下安好。皇后娘娘和闺秀们都在里头,您便是好奇,也不该这时候过来……” “我也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并没有硬闯进去的意思。”那位冀王道:“我在外头等着,过会儿散了,打个照面看看也便是了——这位……怎么不进去?” “哦……”席姑姑微窘:“这位是赵尚书家的姑娘,方才不小心跌了一跤,伤了面颊,奴刚带她去处置了,如今皇后娘娘在里头说话,不便打扰,才在外头候着的。” “伤了面颊……”冀王重复这四个字,又道:“伤了面颊的人,便不能参选了,是不是?” “是,可即便不参选,也得来向皇后娘娘谢恩呢。” “谢什么恩?人家花朵儿一般的姑娘,来宫中一趟,遇到这般意外,还伤了颜容,这还要谢恩么?母后便是有再大的恩典,闹出这般事情,只怕她心里头也不爽利。姑姑不若就放了她回去吧。母后那边,我去说一句便是。” 赵霜意一怔,微微抬眼,看向席姑姑,又看了那冀王一眼。席姑姑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叹了口气,道:“既然殿下是这个意思,奴怎么好拦着。赵四姑娘便先回去吧……” 赵霜意点点头,见得小宫女上前要引自己走,匆忙之间便学着席姑姑方才动作向冀王行了个礼,道:“多谢殿下的好心。小女告辞……” 她连在这种人面前该怎么自称都不笃定,多说多错,不如赶紧滚蛋的干净。看着那冀王与席姑姑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想来自己模仿的这一个告别也没什么错,便将心放回肚子里,跟着小宫女走了。 后头冀王却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敛了眉头。赵霜意的背影已经消失了,他的眼神却不曾收回来。 “殿下别看了。”席姑姑轻声道:“她伤了脸,这事儿……” “可惜了,是不是?”冀王道:“我听说,我母后也……” “如今是休提了。也不知道里头谁有这个福分。”席姑姑道。 “姑姑觉得,嫁给我会是福分吗?”冀王挑起一双眼,看着已届中年的女官,叫她也不禁漏了一拍呼吸:“自然,殿下的身份……” “你们都这么想。”冀王却并不因此表现出欢喜或者失落,淡淡一笑里头分不出心思:“可……” 他话不曾说出口,席姑姑便把手指比在唇边,果然,里头传来了口信,叫她带着赵四姑娘去回话。 席姑姑为难地看着冀王,冀王一挑眉,从腰带上解了一枚玉佩给她:“你把玉佩给母后,原样儿说便是了。” 而就在这殿门打开的一霎那,里头几名回头的闺秀,已然看清楚了殿外站着的人。她们心思摇动之间,却不见高坐的皇后眼皮微微一垂。 选王妃之所以要端庄守礼的,便是为了时刻行动都不出纰漏。 这般听了响动便回头的,心意实在太轻浮了点儿。 赵霜意却是跟着小宫女一路穿过宫苑,到得外头众家车马停着的地方。她虽然不认识自己家的车马在哪儿,但留在外头的丫鬟又哪儿能不认识她?此刻见得她第一个出来,周围又没有旁人,早就迎了上来。 “四姑娘,”那丫鬟道:“怎么这么早就……啊!您的脸!” 她这最后三个字,是实实在在的惊呼。 赵霜意却道:“还好,伤得不算太厉害。养上一阵子也就好了……” “怎么能这时候伤了脸呢?怎会这样呢!”丫鬟眼泪都在眼睛里头打转儿了:“您见过皇后娘娘了没有?” “没有,还没见到娘娘便不小心跌伤了,到了殿门口正遇着冀王殿下,他叫我先回去……” “姑娘平素没有这么莽撞的啊!怎么偏是在这样的关头……”丫鬟跌足不已:“冀王殿下同姑娘说了什么?” 赵霜意还没回答,稍远处一个服色和她一般的丫鬟也凑了上来:“四姑娘出来了?五姑娘怎么还没见人呢……” “我伤了脸才出来,她还在齐宜殿里头。”赵霜意虽然不知道她嘴里的五姑娘是谁,但想来也是一起进去的女孩子们之一,这么答定然不错。 “四姑娘的脸可真是可惜了。”那丫鬟道,口气中却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惋惜,与这位四姑娘自己丫鬟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比。 “有什么可惜的,命罢了。”赵霜意看她这模样,心中些微不快,言语却是淡定得很:“走吧,还在这里站着大呼小叫做什么?” “是。”她自己的丫鬟瞥了后来的一眼,圆圆的脸蛋儿上浮出一丝莫名的冷笑:“四姑娘伤了脸,五姑娘就一定能做冀王妃了么?你这模样,叫外人看了,不知道怎么排编尚书府……” “罢了,别说了。”赵霜意听她口气,仿佛这位五姑娘也是自己家的姐妹,忙出声打断。不管自己这四姑娘和五姑娘和不和睦,如今此间还有外人,叫丫鬟们撕起来,有点儿丢人。 那被损了一句的丫鬟却并不打算忍气吞声,也是一笑:“是了,奴记得丽藻姐姐的指点。只不知道丽藻姐姐回去,怎么和夫人交代呢……” “小蹄子。”丽藻却是不能不听赵霜意的话,不便再回嘴,只能走出几步远才恨恨咒这么一句:“五姑娘还没飞上枝头,她便先当自己是凤凰了。照我看,五姑娘身边留着这种东西,迟早是个祸患。” “罢了罢了,少说几句,我伤了脸,心里头难道好过吗?你们还这般争执……”赵霜意道。 果然,那叫做丽藻的丫鬟抿了嘴唇,悄声道:“奴的不是,姑娘还是多宽心罢。既然已是这般,回去夫人怎么责打奴都是该的,只求姑娘别放到心上去。只奴实在看不惯她这般骄狂模样,五姑娘原本就是个没心肺的,要是被哄坏了……” 赵霜意不知道她口中的“夫人”是自己的什么人,是亲娘,还是嫡母?她也便没法说什么,只能叹一口气罢了。 丽藻扶着她上了一辆马车,放下车帘,才看着她,快速吁出一口气,小声而气愤地问:“怎么会这样呢,姑娘,是不是有人有心绊你?这般阴狠!明明皇后娘娘就是看中姑娘的!她还说过姑娘好福相,怎么这么不走运……” 赵霜意大惊,忙比了一根手指示意她住口。 这丽藻说出来的话,她压根就没有想到过,可却分明解释了齐宜殿前那个太监说了一半的言语——赵四姑娘不愧是什么?不愧是皇后娘娘看中的人哪! 如果她真是皇后原本瞧中的冀王妃人选,那么因为这么一摔直接失去参选资格,实在也够委屈的。 不过,若是在看选前,这风声便大到了丽藻一个丫鬟都知道的程度,那么这位赵四姑娘招人恨,乃至被人设计,正巧一跤摔破相,也都是有可能的。 内定的家伙不出局,让别人还怎么竞争? 她正想着,外头便传来了少女们的喧哗声。很快,方才那名丫鬟打起了车帘,一名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上了车,三步两步窜到她跟前,一双仿佛栖落星星的大眼睛巴巴儿望着她,较常人更浓郁几分的眉头蹙着:“四姐姐,伤口疼吗?” 这姑娘在她跌倒时的围观人员中,然而当时她并没有说什么,赵霜意也便挑挑唇角:“这么小的伤口,能有多疼呢。” “怎么偏就是今天跌倒了呢,好不好的,非得伤了脸!”那位五姑娘仿佛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只问道:“姐姐可注意到什么异常?难道真是自己腿软跌的?” “哪儿有异常,我当真不曾发觉。”赵霜意答了一句,觉得将话题围绕在自己的伤口显然不妥,便问道:“你们进去之后如何?” 少女听得她这么问,先前的神色便舒缓了些,挑了挑嘴角,摆出一个笑容来:“娘娘只说了几句闲话罢了,参选闺秀们的德行容工,她先前不都知晓了么?倒是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冀王殿下……姐姐你大概不知道,殿下生得好俊美啊!我真不曾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比你们都先知道……赵霜意看着她这模样,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却还是笑道:“是吗,殿下同你们说什么了么?” “哪儿有机会说什么呀!不过……”少女略一沉吟,神色变得微妙起来,仿佛有些羞赧却也有些烦恼,还有说不出的得意和说不出的犹豫:“四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殿下盯着看了我好一阵子呢!别的闺秀们,也都看见他在瞥着我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是不是因为,咱们两个生得有些相像?我猜殿下该是见过姐姐的画像的……” “他不会把你当做我的。”赵霜意打断了她的话,她总觉得这姑娘说话的神态,叫她有些不自在。 不管身体的原主和这姑娘是怎样亲近的姐妹,在她的感受里,她们却只是陌生人啊。 少女一怔,垂着眼笑了笑:“是,那自然是不会……不过,姐姐,他看了我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母亲,可好?” 第3章 冀王妃 说着这话的时候,五姑娘脸上带着的,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神色——似乎有些试探,也似乎有些真切的担忧,又似乎有些兴奋,但一点儿得意也是掩盖不住的。 “母亲”吗……想来赵家的夫人,并不是这位五姑娘的亲妈啊。 赵霜意瞬间脑补了五万字嫡女庶女狗血剧,看着这位五姑娘,心情也不免复杂起来。她让自己不要告诉母亲……那么说来,自己应该是和这位“母亲”非常亲近的,是嫡女的可能性倒是挺大。 这倒是不坏,无论如何,嫡女都比庶女好过一点点。毕竟亲妈是当家夫人,但凡脑子没坏掉,都不会让自己的亲女儿去作死的。 “怎么,不能叫人知道?”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也不是不能叫人知道。只是姐姐出了这样的意外,殿下怎么样看我,都算不得好事了。”五姑娘道:“母亲若是知晓,怕心里也不会十分舒坦吧。” 赵霜意瞥她一眼,笑了:“好,我不说就是了——丽藻,你也不许说出去,知不知道?” 丽藻点点头,道:“姑娘都开口了,奴怎么敢乱嚼舌头呢。再说,这宫里头的意思没下来,乱说话岂不是妄测上意?是大大的不敬呢。” 赵霜意点点头,那五姑娘的眉心却微微往中间抽了一下。 看到这一切,赵霜意也不说话。聪明的人能从别人的话里头听出许多消息,但若是装作听不懂这一关过不去的话,有时候还不如听不懂。 这五姑娘想来也是明白了丽藻的弦外之音,一路上便也不说话了,倒好像真的明白自己的言语不妥当。赵霜意自然也不开腔,她还得揣摩揣摩身边人的性子——这个丽藻,倒好像是挺厉害的模样啊。 有些争强好胜,心里头明白事理,嘴头上却不大饶人。 有这样的贴身丫鬟,这位赵四姑娘,是个什么性子呢?自己怎么表现才正常呢? 到得尚书府时,她已然有了几分主意。只是,当她回了自己房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亲娘赵徐氏抓了个正着时,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倒不是奇怪赵徐氏会急死忙活地来找女儿,而是——这赵徐氏,她分明认识。 见到那位季雪川的时候,她觉得对方眼熟,但见到赵徐氏的时候,她却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这位赵四姑娘的亲娘了。 原来这身体里还留存着一些记忆。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才留下了?标准是什么? 赵徐氏却是并不给她留下什么时间细细思索,见她脸上一道伤,便惊呼道:“你这是怎么了?今日……今日选冀王妃,你……如何了?” “去齐宜殿的路上跌了一跤,伤了脸面,宫里头席姑姑带去上了药……这选,自然是没选上了。”赵霜意道。 “你!”赵徐氏登时便急了:“好端端怎么跌倒了呢?!还偏偏伤了脸!” “大概是命数使然吧。”赵霜意垂下了眼睛,摆出无奈模样来。她穿越的时候赵四姑娘已经趴在地上了,所以她到底是怎么摔倒的,自己还真不知道:“不该我去选的……” 赵徐氏却是霍然站了起来,瞪圆了眼:“你瞎说什么呀!先前娘娘不是说过了么……你,你叫我说什么好?娘娘都看中你了,你却闹出这等岔子来!” 赵霜意实在不知该怎么和赵徐氏答这下一句话,只好哭。好在她从来泪腺发达,翻了几件着实委屈的事儿在心里重头想一遍,登时便汇了一眼眶子的泪水,盈盈地要掉下来。 赵徐氏见她哭,却是又心疼了,伸手将她搂住:“我的肉儿啊,你怎么……好了,别哭了,别哭,你一哭,叫为娘的怎么是好?这冀王妃,不能选便不选了,没什么的……咱们家里头有吃有穿,原本也不图你做这王妃赚回来天大富贵的。咱们养好了颜面,一样是个花朵儿般的娇女儿,可别落泪,眼儿肿了娘要心疼的。” 赵霜意点了点头,这才止了止眼泪。 “你可还记得跌倒的时候有没有谁推了你,或者绊了你?”赵徐氏又道:“虽说咱们不在意能不能当上这王妃,可若是有人生了这恶毒心思,咱们却不能就这么算了。” “实在不记得,娘,我头疼得很。”赵霜意忙道。 “难不成头也撞伤了?”赵徐氏更是气恨:“你……罢了,你先歇一阵子,娘叫人寻女医来给你瞧!” 那女医倒是过不了多久便来了,是一名衣衫头脸干干净净,紫赯面皮的中年妇人。上来给赵霜意瞧过,便向赵徐氏道:“四姑娘这不过是皮肉伤,按理不妨事。只是伤处既然在脸上,处置起来便要格外小心,再莫要沾水的才是。这几日里头给姑娘的膳食顶好也清淡些。若是荤腥多了,伤处好得太快,难说留痕迹。” “她头疼,也不妨事?” “头疼,许是因为出了血的缘故吧。”女医道:“这几日姑娘若是没有发热或者旁的不适,便不会有不妥当。” 赵徐氏这才放心,送了女医出去,又再三叮嘱了赵霜意房里头两个丫鬟,才向女儿道:“这几日你就莫要嘴馋了,也莫要洗面上妆,好生在房中养着,知晓不?女孩子家的脸面要紧得很,若是留了痕,虽不致如何,到底不美。” 赵霜意满口答应了,赵徐氏才出去。经了这一天的事儿,如今已然是夕暮时分,她立着想了想,对身边的丫鬟桃枝道:“你去把五姑娘叫到我房里头来,我有事儿问她。再和厨房说一声,预备些醒酒的酸汤,老爷还不回来,想是和人吃酒去了,再看看各房里有没有要宵夜的,做完便压火吧。” 桃枝脆生生答应了,便提脚走了,赵徐氏瞥了一眼女儿房间未关的门,叹了一口气,这才朝着自己房中回去。 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儿,就这么没了指望。丈夫回来,她该怎么说呢? 赵霜意却是不知道赵徐氏的心思,她对当冀王妃这事儿完全没放在心上,自然不会太过失落。这几日也便在自己房里安静养伤。这位赵四姑娘的房中倒是还有不少书籍字画,看来曾经是个文艺妹子,她翻动之余,意外发现了这姑娘的小字,却与她的名字同音——赵双宜。 这名字是绣在一张手帕上的,除了小字之外,别有一枝桃花,并配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四字,猜也能猜到,姑娘的名字正是借了“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只是,这位赵四姑娘,如今会在哪里呢?如果她穿越到了这里,赵双宜会不会在她的身体里?那可就糟糕了,别的不说,单是凭她的思想,去做自己那份工作就要扑街的。 “我男朋友出轨被我抓到了,小三扬言不放弃,我们要不要分手”——“做女人就要宽宏大量,你可以考虑让他纳那位姑娘为妾”。 “结婚之后不想要孩子,婆家催着生了个女儿,他们逼我再生一个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婆家娶你进门是图了什么”。 “我的上司总是不检点,骚扰办公室的女同事,大家都很难受”——“你不要再穿那些招人眼的衣裳,这样他也就会当你是个有家教的姑娘,怎么会对你不礼貌呢”。 单是想想可能出现这样的回答,赵霜意便想跪地痛哭。姐们儿啊,我在这里给你好好活着,你可千万别把我的工作给糟蹋掉了啊! 万一哪天穿回去,我还要靠这工作吃饭的! 在这样的时刻,赵霜意由衷地希望自己要是个靠男人吃饭的米虫就好了……毕竟,对于古代女性来说,靠着丈夫吃饭的环境大概还是熟悉一些,不容易出岔子吧?至于职业女性,尤其是她这种时刻鼓励女孩子追求自己的权利与梦想的职业女性,对于一个古穿今的姑娘,只怕也太刁难了一点儿。 相比赵双宜可能面对的情形,她自己这一穿,却是一点儿也不艰难…… 如今她已经拐弯抹角打听到了自己的身份。她是吏部尚书的四女,上头有一个姐姐与两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妹妹与两个弟弟。七个孩子里头,除了两个哥哥是同母所出,旁的皆是父亲的妾室生的,只是一家子人看着和乐,虽然底下难免有些牙齿咬舌头,但赵徐氏心思细密性子端和,倒也没人敢翻腾什么暗波瞎浪。 这样的一个身份与这张脸,赵霜意都满意得很。仔细盘点一下,这简直就是无往而不利的小白文女主配置啊——这样的角色,就算去当女配,只要不作死,都可以逆袭成女主的。 她对赵四姑娘的未来很有信心。 虽然不能去做冀王妃,但不做王妃反倒有了更大的可能性。谁要去皇家当个委屈憋气儿媳妇啊,找个门当户对的俊美少年举案齐眉一辈子不是比做王妃快活多了?至少这般夫妇争执起来不至于落下个大不敬的罪名,兴致来了打打闹闹也不至于碍着太多人的眼。 不过,对于自家那位五姑娘专心致志盼着能入选做冀王妃的念头,她却也不想批驳什么。说起来,庶女顶了嫡姐的位置去做了王妃,不也是个挺励志的故事嘛,还算是双赢的局面呢。 然而,最终宫里头摘下来的那一枝花,却是给了季家的雪川戴。 消息传来,赵霜意对季雪川的喜信也没怎么羡慕嫉妒恨,可五姑娘赵之蓁却登时白了脸。斯时,家里头几个姑娘正坐在赵徐氏房中说话,眼见着赵徐氏便沉了沉眼,随即向底下送来消息的婆子道:“去库里头捡些好毛皮好缎子,该去季家贺喜才是。分量要对得起季家和咱们家这十多年交好!” 婆子答应了出去,赵之蓁却终于没忍住,抽出了手帕压在了眼角上。赵徐氏看看她,叹了一口气:“别哭,不怪你。季家的雪川,论容貌品行家室,都是个很好的孩子。你没争过她,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同你父亲,谁都不会怪你。谁叫老天爷不乐意咱们家出冀王妃呢?” 赵之蓁呜咽道:“母亲,女儿没出息,给家里头丢人了。若是四姐姐,一定不会叫人夺了这机会去。” “罢罢罢,你可别提你四姐姐。”赵徐氏看了赵霜意一眼,叹道:“这真是命啊。罢了,不该咱们的,就不会落到咱们头上。四丫头这几天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若是愿意,你随我去季家送贺礼吧。你们两个先前的关系便很不坏,不会叫人觉得咱们是趋炎附势。” 赵霜意还没点头,赵之蓁便抬起了脑袋,道:“母亲,我能随着你们一起去吗?我会听您和姐姐的话,一定不会胡闹,我只是想去季家看看……” 第4章 袖中物 出发之前,赵霜意见到了下人们从库中挑出来要送去季家的礼物,只不过是瞥了一眼,却也忍不住站了脚,很有些吃惊。 那些丝帛裘皮,比她前些日子见到的自己的衣裳所用材质,要好很多——虽说送人要选好东西给,可也不至于好得这般明显。季雪川只是能做冀王妃而已,又不是太子妃,这礼是不是有些重得不寻常? 她倒不心疼这些东西,只是,对方值得这么重的礼,便一定有其原因。而她对于那些未知的东西,总是要格外多想一点儿的。 她站住了,身后跟着过来的赵之蓁便也站住了,见得仆妇们忙着收拾的礼品,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头。 相比现在这个赵霜意,她见过的好东西更多,可用过的却少。这些东西的价值,她心知肚明,因而更觉得心尖子上挨了一针。 赵霜意却是没注意到赵之蓁的神色,转眼之间,她已然想到了什么——赵徐氏安慰她和赵之蓁的时候,始终将重点放在“当不上冀王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上,这么说,冀王妃或者冀王,能量会比她初时想到的大很多吗? 她想着,突然记起了一个细节——冀王对皇后的称呼,是“母后”,态度也带着微妙的亲昵,在天家能有这样的母子关系,大概已经能说明什么了。 只是,单单是因为冀王受宠,他的王妃就这么值得巴结么? 她正想着,赵徐氏便催着她们两个上车了。季家离赵家并不远,马车还没坐热便该下来了,可马车刚到了地方,趁着丫鬟掀车帘报事的当儿,赵霜意便被季家给女眷进出所用的角门外的场景惊住了。 这七八辆贵族妇女专用马车是怎么回事?消息才送出来没多久,该上门的贺客便已然都上门了吗? 她在惊讶,下头的人却早已通传。稍过了一会儿,外头便奔来个小厮:“夫人请赵府的贵人们进去呐!” 听了这句话,马车中的随身丫鬟们才下车,搀扶主人进宅子。一路上,赵之蓁与她打听了不少季家的事儿,她才得知自己还真与这位季二姑娘是闺中密友,也难怪那姑娘见她受伤时如此关切。只是她既然已经换了人,对季雪川的记忆便不可能再那么清晰,无论赵之蓁怎么问,她都只能敷衍过去,倒好像显得她与季雪川更不熟悉一般。 进了季家的门,几名丫鬟分别将这母女三个引去了不同的地方——赵徐氏带着礼物,是要去季家夫人那里叙话的,两位姑娘却是去见季雪川。大概是怕赵之蓁嫉恨,赵徐氏在分别之前还特意对赵霜意使了个眼色。赵霜意看在眼中,微微点了点头。 赵之蓁自然也看到了,却是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子中藏的一件小东西。 她们两个跟着丫鬟一路走动,终于到了季雪川的屋子里。可奇怪的是,季雪川这里,反倒没有一个外人,见她们两个来了,季雪川挂着笑便站起身迎上来:“赵家两位妹妹竟然自己来了,果然是和别人不同的。” “哦?”赵霜意看着赵之蓁也不像是与季雪川相熟的模样,无奈何也就自己开口说话了:“我们来的时候,见府门口有好多车马,怎么,那些……” “都是来跟我娘贺喜的。”季雪川腮边浮出淡淡的红:“只有你们是来寻我的,我很欢喜。” “怕不是因为我们两个来了才欢喜吧?”赵之蓁却道:“季二姐姐与冀王,当真是郎才女貌一对佳配!得了这样的夫君,季二姐姐……” “郎才女貌怎么敢当?若不是四姑娘跌伤了脸,如何轮得到我。”季雪川谦虚,眼光却看着赵霜意。 赵霜意早就没把这事儿当回事了,她又不想嫁给冀王,听到这话自然不会有什么不舒服。便笑了一笑,道:“缘分便是缘分,该谁婚配于谁,那都不会错的。” 季雪川也笑:“你能这么想便好。我还怕你恼了我,再也不来见我呢。” 赵霜意道:“哪儿的事,我不至于这般不知好歹的。这事儿又怪不得你,怎会恼你?你有了这样的福气,我倒是为你欢喜呢。” 季雪川垂下眼帘,轻轻笑了一声,请赵家两个女孩子进了内室坐了。三个人闲谈,难免也会提及冀王,虽然话题每每到了他身上便会很快绕开,可赵霜意却仍然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她原本便不太了解她自己先前的生活,说话便明显少了,多半时候倒是赵之蓁与季雪川说着话,她只在一边儿静静地听。听着听着,也便能有空闲去想。 却原来这冀王是皇后的长子,如今的太子,是先前那个皇后所出,倒是只小皇帝十五岁,正当盛年,自然与父亲的关系有些不上不下的尴尬。再加上办事不大灵光,这太子之位,实在有些岌岌可危。 而冀王论本事论人脉论君宠,实在也当得起太子。 难怪那些个人家,都想着让女儿去做这冀王妃。谁知道今日的冀王妃,来日就不会成为太子妃,进而母仪天下呢? 这么想想,自家那位赵徐氏,在她们两个都没戏了之后还能安慰得出来,心理素质已经很强了啊。 她抬眼看了看和赵之蓁说话的季雪川……赵之蓁先前与季雪川一点儿也不熟,但现下说起话来,倒好像她们两个才是闺蜜一般。这官员家族出身的女孩儿,交际的能力果然是不差的。只是她如今便是羡慕也不能开口说太多话,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可就要命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赵徐氏那边该说的该做的都完了,便遣了丫鬟来催姑娘们走了。季雪川要亲自将她们两个送出院门,却不料在行走之时,赵之蓁脚下一滑,身子向旁边一歪,还没叫出声来便闪跌在了路边,压折了旁边的一丛翠草。 赵霜意正在她身边,扶都不及,一怔之下,忙伸手搀她:“怎么你也跌跤了呢?没伤着哪儿吧?” 赵之蓁哭兮兮地被她扶起来,一双眼睛却朝季雪川那里飞快闪了一眼,随后才道:“不碍事的,四姐姐。不过是路上有青苔。万幸此处栽着草,不曾按在尖锐的碎石上。” 赵霜意起初不知道她瞟季雪川做什么,下意识地也跟着回头看了季雪川一眼,正当着赵之蓁说出“尖锐的碎石”五字,她却恰好瞥到了季雪川的神色一变。 她便是再傻,这一刻也想到了什么。只是她既然已经知晓了自己迟钝,便是万万不敢怠慢,心思虽动,脸上的笑容却是没卸下半分:“寻常庭院之中怎么会有碎石呢,五妹妹瞎说什么。过阵子母亲见你衣裙跌破,瞧你怎么交代。” 季雪川那不自然的神情也只出现了一霎,随即又换了一副笑脸,道:“且喜只破了衣裳,若是伤着皮肉,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府上夫人交代。” 赵之蓁却仿佛忘记了刚刚自己说过什么,有些窘迫地笑着,一派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模样:“我自己不小心,哪里能怪季家姐姐呢。” 这小小的插曲自然没什么影响,赵家两个告辞出来,季雪川脸上的笑却慢慢干硬下来,过了好一阵子,才问身边的丫鬟:“你说,这赵家的五姑娘……是个什么人?” “赵家五姑娘?”丫鬟哪里知道她的心事,道:“不过是个妾室所出的庶女,能怎么样?” 季雪川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 赵霜意与赵之蓁一道上了马车,却见夫人早就等在那里,只好道:“教娘久等了。” “五丫头这是怎么的?”赵徐氏的眼力何等好,一眼便看到了赵之蓁腿边的彩裙已然蹭破,还沾着青苔泥土。 “不当心滑了一跤罢了。”赵之蓁道。 “你们两个近来是怎么了?一个接一个地摔!”赵徐氏不由皱了眉头。 赵之蓁道:“大抵是有些人在,地便格外地滑。” “你这……”赵徐氏压低了声音:“这是什么意思?” “四姐姐也看到了,那个人的神色。”赵之蓁道:“难道四姐姐没看出来异常?” 赵徐氏也盯住了亲生女儿,却只见赵霜意睁大了眼睛:“什么异常?” “五丫头再不要多想,”赵徐氏一怔,缓了缓口气:“回去我叫婆子去库里寻一匹好绫子,再与你做一条新裙子。膝头可伤了?若有青肿,可万万不要着热水。今后行走小心些,若是伤了,难说贻患。” 赵之蓁看看赵霜意,迟疑一刻,应了一声便低下了头,凝了眉再不言。 赵霜意与赵徐氏对了个眼神,伸手将赵之蓁的手握住:“五妹妹当真要爱惜自己,白白跌那一跤,不值当。” 赵之蓁仍然不曾抬头,却是唇角往上弯了一弯,道:“如何不值当?我倒是觉得很值……” 她的袖子已经空了,这一点,却是连赵霜意都没有看出来。那一丛翠草折了,定是要来人补种的。她放下的东西…… 虽然将那东西扔了她很心疼,可是,有时候便得用这种法子,不是么。损人不见得是为了利己,有时候,只是气恨别人用了自己不敢用的手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 第5章 熏香球 这一日,赵家母女三个回到家里头,却是各有各的心思了。 赵霜意初时只当那季雪川是个关心自己的好人,但如今听得赵之蓁的言语,分明还带了些旁的意味,便也难免犯了嘀咕。 想相信别人很难,可是,想怀疑别人,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 她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天季雪川看着她的眼神,便越想越是不对。那般的神色,解释成关心自己所以焦急,也说得通,可解释成因为做了坏事所以心虚,更是没有一点儿不妥当。 而后来,她还给了自己一瓶伤药。 当时想起来,只以为是她随身带着的,还很有点儿感动于她的好意。可现在想想,谁进宫的时候会随身带着伤药?那季雪川便是将门出身,到底是个女孩子家,也不可能出门便跌打损伤的,一秒从身边变出一瓶伤药给她,实在不同寻常。 要么,便是季雪川的思路不同旁人,要么,便是她早就知道有人会受伤……并且,那个受伤的人很有可能因了对她足够的信任,毫不犹豫地使用她给的伤药。 赵霜意此刻很后悔,她应该和席姑姑把那瓶药要回来的,也好分析一下里头都是什么成分。诚然,那药若是没有不妥当,并不能说明季雪川对她就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儿,可若是药里头动过手脚,那么季雪川想害她,这猜测便是板上钉钉了。 这个时候,她倒是真庆幸原本的赵四姑娘被她这个冒牌货给顶缸了。想想丽藻和她身边另一个唤做宝荇的丫鬟对这位季雪川的评价,都是极好的,可见赵四姑娘从前与季雪川的关系也当真不一般。 若是她本人,被自己的朋友陷害,夺走了原本该属于她的锦绣姻缘,知道这一切,赵四姑娘得多伤心啊。倒是换了她赵霜意来,因为既没有对这桩婚事的渴望,也没有对季雪川的任何友谊,此刻想到这么一出,也只当今后绕得远一些,并没有多少难过委屈。 自然,今日的事儿也有可能是赵之蓁有心给季雪川一盆污水顶一顶,但无论谁是谁非,于现下的赵霜意看来,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善茬儿,自己能提防的话,还是提防些的好。 她暗自下定这般决心的时候,自然不知道,如今的赵之蓁那边,已经闹翻了天。 赵之蓁是妾室所出的女儿,便是仰仗家里头嫡母还算公正,吃穿用度一应与嫡女赵双宜一般,可平素把玩陈设,却是远远不如赵双宜这边了。她的东西,一多半是赵徐氏给几个姑娘同模同样发的,一小半是她生母金氏从老爷那里得的,见女儿喜欢才给了她。 只是,金氏一个妾,手上能有的也着实有限。颇有几样东西是给了女儿之后自己又用得着,说不得也只能再讨回来使的。前几日,金氏从赵老爷手里头得了个黄金打就镶着红宝石的熏球,玲珑可爱,十分喜人,赵之蓁见了那上头两个小米大的“内造”字样,益发爱不释手,金氏也便顺水推舟,将香球送了赵之蓁。 赵之蓁有心恶心季雪川一把,便将那小香球丢在了季家。以季家的财力,真捡到了这东西,不可能不还她,然而以季雪川的细心,势必会发现那上头“内造”的字样。 季雪川也一定会猜出来,这熏香球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只是,为什么她一个尚书府的庶女会随身带着这般精致的内造物事,难道季雪川就不会乱猜乱想了吗? 就叫她恶心去吧,再难受,她季雪川也不能将那些猜测问出口来! 抱着这样的念头,赵之蓁颇有点儿恶作剧得逞的欢喜。只是这欢喜在遇到金氏催着她将香球拿出来的时候,便尽数变成慌张了。 却原来那香球里头盛放的,是极少见的香品紫瑞非烟,赵老爷也是与几名同僚一般蒙了宫里头赏赐才一人得了一个,皇帝还笑言只是个小玩意儿,回去给儿女玩耍也不错,他便松了心,哪里知晓这东西贵重?只道香气少见,是个好物事便了。金氏喜欢,他也就给了。可事有凑巧,过了几日入宫奏事,正巧嗅到这气息,一打听方才知晓,这紫瑞非烟,是皇后闲着与几位妃嫔一道手制的,真要说这里头的香料值多少钱,那倒未必显赫,但既然是宫中的女主们所作,便断然不该落到他一个外臣的妾室手里头。 那是不敬啊!他那宅子里头,纵使有人能用这香,也得是正房夫人,不能是一个小妾!他不敢担这么一个名头!做大臣越久,他的心思便越细,务必要一点儿把柄不叫人抓到才是。 回了府,他便寻了金氏,叫她将香球留着自己盘玩,里头的香料却须得取出来给赵徐氏送去。金氏问了究竟,也不敢怠慢,借了由头将老爷应付走,便急冲冲来赵之蓁这里要熏香球了。 这可将赵之蓁为难坏了。她只后悔自己先前没有将香料取出来——她也嗅闻那香料异于外头售卖的,想来是宫里头装好的,必然是好物,拿去刺激季雪川岂不更好?如今要她交出里头的香药,却是掐死她也做不到。 她支吾许久,终于是说了,只道今日去季家的时候悬挂于袖内,回来却找不到了,怕不是落在了什么地方。将个金氏气得面色发白,哆嗦道:“小祖宗!要是叫人捡了去,和你父亲说,你可就害死你姨娘了!” “姨娘别急,我……我去寻四姐姐,求她派人去季家问问,好不好?”赵之蓁此刻也想不到气那季雪川了,只求将东西拿回来交差。 “你是不是痴傻?你四姐姐是谁的女孩儿?”金氏顿足不堪:“那东西你父亲没给你母亲,反倒给了我,这事情要是叫你母亲知道了,会很欢喜吗?你叫我怎么做人!” “姨娘这般说,还有别的法子不成?便是我去求了四姐姐,也未必就能拿回来呢,万一那东西不是掉在了季家,又或者季家也没有人寻到,再或者寻到的人想偷偷藏了,不都……” “哪儿有那么多万一!”金氏气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讨不了娘娘欢心,做不了冀王妃也便罢了,还这么愚蠢,出去做客都能将这宝贝疙瘩丢了,孽障!你早晚逼死你姨娘!” 赵之蓁也气了,她是正正经经的姑娘,金氏虽然是她生母,可到底不过是个妾,并没有高声呵斥她的资格:“姨娘这话是骂谁?敢情我是姨娘教养的哩,想怎么说便怎么说不成?我想着给姨娘把东西拿回来也便是了,怎么一意只骂起我来,又不是我成心将东西弄丢的!” 金氏心里头虽然不好受,可赵之蓁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又怎么敢逼她太甚?只能气恨道:“五姑娘记着就好,你父亲可是没那么好糊弄的!” 赵之蓁索性转过了脸去不理她,心中却又有点儿惴惴。她将那金熏球丢下的时候,实在理直气壮:季雪川见得这东西或许会误会,会憋气,今后见得冀王也会心如猫挠,正是活该了!冀王妃的位置,原本是该赵霜意的,季雪川便是害赵霜意伤了脸,也不该由她抢到这好处!她自己若是能做冀王妃是最好,若是做不了,随便哪个别人去做也都行,怎么偏偏是季雪川?叫她怎么忍? 心气儿起了,当时的赵之蓁便不大在乎能不能将它拿回来,想丢就这么丢了。可如今她却必须把它找回来,说不得,也只能去求赵霜意。 毕竟,赵霜意与季雪川相熟,由她出面也算妥当。而那位四姐姐的性子随人,只要她求恳了,多半也不会与赵徐氏说。 她越想越觉得憋气,倒是暗骂了自己几句好端端无事生非。如今便是给那季雪川心头栽下一根刺,她也不觉得有多么喜悦了。 第二日早上,她便到了赵霜意那里,说明了自己袖中的熏球丢失,求赵霜意派人去季家问一声。赵霜意不疑有他,也便应了,差遣人过去,果然将那香球取了回来。只是她差遣去的人,自然也是将东西交给她,却不会直接给赵之蓁。 赵霜意只掂了一下那颗香球,便微微蹙了眉头。 这样工艺繁复精致的东西……是赵之蓁的? 据她所知,赵家是有不少好东西,但这样细巧的物事,她还是第一回在自己家里头见到。 而她也不瞎,将香球在手上一转,目光便落在了“内造”两个字上。那一霎,她先觉得心脏莫名一跳。 内造……须知内造物事也是粗细不同的,这熏香球工艺考究,显然不是一般的宫中人能够得到的东西。赵之蓁从哪儿弄来的?难不成,是冀王给的吗? 连她都会这么想,季雪川看了这东西,又会生什么念头呢?也难怪赵之蓁着急……这若真是冀王给她的东西,落到了未来的王妃手里头,那可是尴尬恶心至极。 但是,他们两个要是有私情的话,那不是糟了大糕了吗? 这不是现代,这里不支持自由恋爱!冀王如今已经有主了,以赵家的身份,也不可能将女儿送去给他当妾——除非皇帝和太子翘掉至少一个,冀王飞快地成功上位,否则他都没有纳官员女儿为妾的资格。 哪怕赵之蓁真与冀王看对了眼,放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被棒打鸳鸯一条出路。 赵霜意开始有点儿愁了。赵之蓁才十四岁出头,这小姑娘家,万一沉入爱河,真还是个麻烦的事儿啊……你和她说理,未必能说清,说情,更是难以向她证明这个男人不是她的唯一,万一惹急了,她已经够年龄干一些叫你恨不得撞死的事儿了。 她给那么多姑娘当过感情咨询,但给自己所处的这个家族的妹妹做这样的建议,她还是有些顾虑的。 一段处理不好的感情肯定会带来麻烦,但这麻烦放在别人家和放在自己家,效果是截然不同的啊。 第6章 忍不了 最大的麻烦,只怕还不光是这姑娘可能出现的小性子,那些不懂事闹意见上蹿下跳家宅不安,说起来都不算什么大事儿,赵徐氏一定有法子解决。可是,那个季雪川…… 如果季雪川真是为了抢个冀王妃的位置便要毁了她容的人,这般性子,真要是以为赵之蓁与冀王有首尾,不动手都奇怪了。 想到那一瓶药里或许包藏的祸心,赵霜意便觉得胸口被浸泡在一片恻恻的凉里头。她抬头,看着自己的丫鬟:“丽藻,季家来送东西的人走了没有?” “姑娘没打赏,自然还没走。”丽藻道。 赵霜意点头,道:“先别打赏,先问问她,这东西——是咱们家的吗?五妹妹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金熏球,莫不是季二姑娘弄错了,将自己的爱物送了来?” 丽藻一怔,定睛往姑娘手上看去,也不由皱了眉头:“姑娘说的是,奴也不曾见过。家里头便是有这样的好东西,姑娘尚且没有,五姑娘上哪儿弄来?难不成是从夫人那里……” “别多说了,快去问!”赵霜意催了她一句,又道:“不许和我娘说这金熏球的事儿,要真是季家弄错了,咱们还得还回去。从我娘那里偷窃东西可是大大的坏事儿,你不要乱想,仔细叫五妹妹蒙了冤屈。” 丽藻听得她话音,却是想到了另一层意思上,忙点了头小跑着出去了,没过多久便转身折了回来:“四姑娘,季家说那金熏球正是五姑娘的,一定不会有错。说起来,那送熏球来的还有一位二姑娘身边的兰桨姐姐,奴带她来在院门候着了,姑娘要不要问问她?” 赵霜意穿过来这么些日子,规矩之类也懂了一些,这官员家的姑娘们互相送东西,多半是遣小厮送到人家门口,再由人家的仆妇丫鬟们取进去。偶尔若是派遣了自己家的丫鬟过去,则多半是还有点儿未尽之意须得当面表示的。赵双宜身边的丽藻宝荇两个,也时常做这般事情。 “叫她过来吧。”她道。季雪川派个身边人来……是想告诉她什么? 那叫做兰桨的丫鬟很快随着丽藻进了庭院,到了赵霜意阶前,拜行了礼才慢步上来:“赵四姑娘安好。” “好,你家二姑娘呢?可好?”赵霜意含了笑容,她已经学会了这个时代应酬的法子,怎样显得既温柔仁慈又不失威严,怎样将一句话折叠成十几句来说…… “二姑娘好,”兰桨道:“奴听丽藻姐姐说,四姑娘有话要问?” “是。”赵霜意拿起放在身边小几上的金熏球,道:“这物事,是你们送来的不错吧?” 兰桨点头:“是,四姑娘托信儿说五姑娘的熏球丢失了,二姑娘便着奴们几个在姑娘们走过坐过的地方细细翻找,好容易才找到这个——四姑娘您怎么说?这东西掉在五姑娘跌倒的那地方,几簇翠草盖着,若是不急着去寻,叫种草的看了,说不定便偷拿了去呢。” “哦?”赵霜意一怔:“掉在草丛里?然而我们并不曾见过五妹妹有这样东西……” 那兰桨也有些意外,眼眸一转,却笑道:“尚书府偌大家业,四姑娘与五姑娘又不同住一处,哪儿能样样东西都见过?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去寻了五姑娘来看看,是不是她的东西,不就明白了么?” 赵霜意见她脸上神色,知晓她必定是读出了自己一意推脱后头的心思了,便笑道:“也是。丽藻,你叫人去五妹妹那里,问她那香囊是什么模样,若是合了,再给她送过去。” 兰桨是很守规矩地垂头立着的,听了赵霜意的嘱咐,眉心轻轻往中间聚了一下,旋即松开。 赵家两个姑娘,到底谁比较难对付?万幸自家姑娘已然做定了冀王妃了,否则…… 这一双姑娘,分明不是从一个娘胎里落生出来的,却是一般的心如铁石!大的那个永远笑意盈盈,温柔和顺,小的那个天真烂漫,明快动人,可正是这两张皮底下,盖着规矩,规矩,规矩,那些杀人的规矩! 她们两个,让她的姑娘连梦呓之中都满是悲怒。 兰桨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背上沁出了一层蒙蒙的汗。 过了一阵子,丽藻回来复述了五姑娘对香球的描述,却是正与赵霜意手中拿着的那个相合。这一回,赵霜意便是推说这玩意儿不是自己家的也不能了,只能向兰桨笑道:“竟然还真是五妹妹的——倒要谢谢你家姑娘,丽藻……” 丽藻会意,笑道:“劳动姐姐了,今日辛苦。” 这塞些辛苦钱的事儿,便轮不上做主人的亲自嘱咐了。丽藻亲自将兰桨送出去,才折返回来,向赵霜意卖娇道:“四姑娘,您可不能再这么差使奴了!宝荇一日日闲着,您怎么不叫她跑腿儿去?” 赵霜意心里头也知道,这干活的事情,左右应该差不多的,可她过来之后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丽藻,平素里开口闭口,也便将丽藻两字喊了个顺口。这不好,得改——对这种贴身伺候的丫鬟来说,活干得多,未必是辛苦,还可能代表着主人的器重和欢喜。 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 赵霜意笑一声,道:“嘴又油了?宝荇,你看,她见不得你清闲,还不拧她——正巧了,我这里还有一桩差事,陪我去五姑娘那里一遭吧。” 宝荇忙点头应了,丽藻送两个出了院门便自己折返回去,操持自己的事儿去了。她们做丫鬟的,便是主人没有事儿嘱咐,也闲不下来。 赵之蓁自打见丽藻来了一遭,知晓季家送熏香球的人到了,便是再坐不住。她如今也不敢求季雪川被气着了,只要拿回里头的香料,给了自己姨娘交差便是。好容易丫鬟说望到了赵霜意的身影过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赵霜意见她,却是半点儿笑容也没有,纤纤指尖挑着一条带子,带子上系着的东西金光耀眼,不是她的熏香球又是什么? “五妹妹,这东西是你的?”赵霜意道:“这不是家里头的东西吧?” 赵之蓁听得前半句便点了头,待赵霜意说了后半句,却是猛地僵住了。 “这……姐姐先进屋,我与你慢慢说来。” 赵霜意点了头,将金香球给了她,两人进了内室方一坐定,赵霜意便问:“这是宫里出来的东西不是?” 话是问句,口气却只是陈述,十足的笃定。赵之蓁却是没空管她,先开了香球,见里头的紫瑞非烟还在,方松了一口气,道:“是……是父亲拿回来的。” “父亲拿回来的?”赵霜意一怔,道:“圣上赏赐父亲的,父亲又给了你?” 赵之蓁点了头,有些紧张道:“四姐姐,既然拿了回来,你便不要说出去了好不好?若是母亲知道,或许会不欢喜的。” 赵霜意捂住了胸口,长出了一口气,情况比她想的要好那么一点点,然而也只是一点点罢了:“你这……你怎么能这么傻!这东西丢在季家,你可知晓,季雪川看了这物事会想起谁来?” “是会想起冀王吧?”赵之蓁看着她,先前的紧张却已荡然无存。 这姑娘还当真是坦坦荡荡,眼神不遮不掩。因了拿回了香料,赵之蓁的心思已然放宽了,想到季雪川看到这东西时的纠结,甚至有些得意。 “你……”赵霜意语塞,她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被赵之蓁攥在手上的那只金熏球——上头系着的带子并没有断裂的痕迹,既然不是带子断了,扎紧在袖内的熏球便不可能自己掉落。 赵之蓁可不是她,这是穿着长裙行走了十多年的姑娘,直着向前走又怎么会跌倒? “你是为了将这熏球掉落在季家,才故意摔那一跤的?”赵霜意真恨不得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浆糊:“那你又何必催我将这东西找回来?” “因为里头的香……”赵之蓁将里面的香球倒在自己手掌上,递给赵霜意:“这香是宫中的贵人们所制,却是比香囊贵重。只要香弄回来了,香球如何,并不十分要紧……我只是想叫季雪川误会,生一场气,却不知道香料如此珍贵,这才劳动了四姐姐。姐姐莫气,我下回再不做这样莽撞的事儿了。” 赵霜意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天万壑松风小道上的事儿,你看到了么?” 赵之蓁一怔:“什么?我……看到了。” “季雪川,是吗。”她道:“我与季雪川关系如何?你呢?” “四姐姐与她自是亲厚许多……” “我一定会跌倒,这不是能算到的,这是要做到的。这么的,你看她在宫中有些本事没有?” “有……” “那你又做什么要把这香球叫她看到?”赵霜意道:“她若是认为你与冀王有些什么,恨起了你来,会用什么样的手段?你好好一个尚书府的姑娘,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与她争这样无谓的短长呢。她与冀王有了婚约,今后便是真正的王妃了,你与她做对有什么好处?难道还指望和冀王有些什么,再将她扳倒吗?” 赵之蓁怔住了,沉默一阵子,才突然道:“四姐姐,你不想做冀王妃吗?” “什么?” “她能做冀王妃,是从姐姐你手里头抢来的!”赵之蓁的声音不大,眼神却执拗:“我不知道姐姐怎么才能这样无所谓,可我,我……原本不敢奢望能超过姐姐你一头,但从你跌倒的时候,我便……她害了你来夺走冀王妃的位置,我忍不了!” “你要怎样?” “我想做王妃,就算我做不了,我也不容她!”赵之蓁扬起了头,看着她:“姐姐,我知晓现下让她看到这金熏球是我太过鲁莽,也并不会叫她如何难过,但我……我不知道更好的法子。若是有,我也一样会用……我要她过不好,姐姐,她需得永远都过不好!” 赵之蓁说得很投入,可是这迷样少女之中二病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儿啊? 赵霜意倒是很想把这理解为两个女人的战争,然而如今赵之蓁这样鲁莽的宣战,当真不聪明。 “你还是多多小心吧。”她想了想,也只能这样劝诫一声:“季家那个人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有什么念头,休要轻易去用。你是尚书府的姑娘,我还要再同你说一遍!若是你惹出了祸,你,我,父亲母亲,你的姨娘,全部都……” 赵之蓁看着她,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第7章 口舌长 看着赵之蓁的脸庞,赵霜意不由在心中一声叹息。 还是小啊,小得真是不知道叫人说是好还是不好呢…… 这种为了一个男孩子争风吃醋还敢说出来的年纪,对于赵霜意来说已经过去很久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上初中的时候,她倒是也曾经为了同样的原因深深讨厌过班上另一个女孩子,争风吃醋在老师面前挖坑给对方跳,还真是恨不得对方回家的路上被车撞…… 然而现在想想,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仇。后来总会喜欢上别人,和别人手牵手,和别人幸福甜蜜……到了那个时候,再回忆起初恋的情敌,反倒会觉得自己当初如此小家子气好生上不得台面。 大概这也算是这个时代的好处,姑娘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再怎么想扎小人诅咒彼此,到底不能闹出如现代校园暴力一般纠集十几个人一起殴打对方的闹剧。而只要自家的赵之蓁不作死,季雪川便是恨她,也多半并不能怎么样。 毕竟,季雪川如今还没有成婚,便是成婚了,也不过就是个王妃而已。冀王再怎么风光万丈,到底不是太子,就算真成了太子,也还不是皇帝呢,别看这区区两步,却真是天壤之别了。冀王尚且如此,冀王妃又能有多大能量? 说句不中听的话——便是季雪川顺利做了冀王妃,冀王顺利登基,到时候的皇后也未必就是季雪川呢。 赵之蓁只要老实一点儿,不要作死,不要出门,尽量减少和季雪川同时出场的时间,那么季雪川便是再怎么误会再怎么痛恨她,也不能冲到赵尚书府邸里头把人家姑娘拽出来打。 赵之蓁也是知道这一点的,和赵霜意应承了今后一定万事多思考之后,又道:“四姐姐也不必太忧心,不管她季雪川有多少本事,我再不去她家,也不去宫中,那不就好了么?” “你不去她家容易,不去宫中……真要是贵人们召唤,你能不去么?” “讲道理自然是不能不去,可是,哪家贵人会召我去呢,”赵之蓁咯咯笑了起来:“如今宫中的娘娘们也没有适龄的皇子要选儿媳了,圣上也不会再选妃,我又是个庶女,便是太后同太妃们想找人进宫做伴儿,也断断不会选中我。姐姐,你还为我担什么心?倒是若你有了机会进宫,一定得小心那季雪川,她虽然报复不了我,可我看啊,她对你也不怀好意。” 这话却是正正戳中赵霜意的心思。她曾经以为季雪川是因为想做冀王妃才对她下手的,可回头想想,这事儿当真不对。若是想除去她的威胁,当时将她绊了一跤也便是了,何苦还给她一瓶药? 那瓶药里头,必有蹊跷。 若只是寻常的好伤药,季雪川大可不必多此一举,须知宫中所备伤药也都是好东西,断然不会用过了留疤。之所以要给她药,只怕用了之后未必见好。 女医也说过,伤口好得太快,反而容易留疤,是而未曾痊愈的时候并不能多用血荤。季雪川给她的药,若是不曾猜错,一定利于伤口愈合,但却会叫伤疤更难消失。 真要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话,季雪川对她的忌惮,断断不会因为谋夺冀王妃之位成功而消失。即便她不知道季雪川为什么要这么祸害她,但原因未知并不构成她可以放松警惕的原因。 赵霜意清楚,以赵双宜的容貌家世,她的□□并不输给任何人。只要用点儿心,自然能有平安顺遂甜蜜得叫人羡慕嫉妒恨的一辈子。她可不想将这样的人生葬送在一个假模假样的闺蜜手里头。 若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季雪川了,那可一定要记得把心提到嗓子眼里去啊。 她这么想的时候,并不曾料到,这要把心提到嗓子眼里的时候,这么快就会到来——太后过生日了,想请二品和二品之上京官家里头的姑娘们进宫,陪老太太说说笑笑,找点儿乐子。 想想,这老太太年轻貌美的时候便当了皇后,生了如今这位圣上,宫中得有多少风风雨雨朝她扑过来啊,而她就这么一路披荆斩棘,最终被死老公事件锁定了胜局,成为宫里头最不可撼动的女人,这会是一个具有怎样的眼力与本事的人? 陪这么一个老太太玩,那可不是会讲小鸭子的故事就够了的。谁对她真心好,谁想借她得好处,那太后能看不出来吗?若是看出来了,虚心假意的人还能讨得到好么?赵霜意自恃自己不可能发自内心地忠敬于老太太,于是这进宫一趟的差事,想起来便更加叫她不安。 也是怪讽刺的,她穿越过来之后,总是对旁人闺秀趋之若鹜的事儿避之不及,要是叫赵徐氏发现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好可怜竟然教养出这么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女儿啊…… 与她不同,赵之蓁如今欢喜得和小兔子似的——季雪川的爹是将军,然而并没有到二品,换句话说,今次入宫陪伴太后的机会,季雪川是没有的。 赵霜意很能理解赵之蓁的感受,准冀王妃怎么样?季家嫡女又怎么样?你一天不嫁人,一天身份就还没有赵家的庶女高,连你的太婆婆过生日都没想到为了你将进宫贺寿的标准降低成三品官家眷…… 这么想想,也够一直心内不平衡的赵之蓁暗爽了。 到了进宫那一天,赵家两个姑娘自然都要细细打扮的,到得马车上见了面,赵霜意却是眼前一亮——平素里她不怎么见赵之蓁精心打扮,可是真打扮起来了,这姑娘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就流露出那么一股子妩媚来。 这种媚人,甚至不是她的眼神或者言语之中浮现出来的。赵之蓁举手投足回眸浅笑,竟是没有一个动作不勾人,没有一个动作不引着人多看她两眼。 这样的一个美人儿摆在面前,那一日,冀王多看赵之蓁一阵子,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只可惜皇后是做娘的,却多半是不乐意自己的儿子娶这么一个小狐狸精回去。 赵之蓁叫她看的有点儿臊,道:“四姐姐看着我做什么?今日的打扮……不妥当吗?” 赵霜意回过神来,只笑道:“并没有不妥当,你长大了,很好看。” “今日是好音给我梳妆的呢,姐姐夸我,我该赏她!”赵之蓁瞥了身边的丫鬟一眼,赵霜意这才发现,她身边的侍人换了。 先前那个和丽藻争嘴的,如今并不跟在她身边了。仔细想想,仿佛竟是有日子没见了。 “你先前带着的那个丫鬟,如今怎么总是没见了?”赵霜意问了一句。 “她和人口舌,我和母亲禀明,便给了姨娘去教导她。”赵之蓁道。 “多大的事儿?至于这般。”赵霜意有些愕然,跟着姑娘伺候和被发给姨娘那边儿伺候,于这些个丫鬟们看来,差距着实不小。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赵之蓁笑着,还是一点儿不上心的模样:“不过是跟我跟得久了,自己以为知心,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儿都敢听!” 赵霜意想了想,道:“若果然是犯了这种事儿,还是落个干净的好。口舌长的养久了,益发容易出事儿。” “谁说不是呢?”赵之蓁道:“我听闻,她还和姐姐身边的丽藻相争?真要说下来,还摊着个挑拨咱们姊妹不和睦的罪名……” “我这里倒是无妨的,一家子人,谁还能真恼了谁不成?”赵霜意道:“须得当心她出去说……” “她要是不出去说,我倒也不罚她了——四姐姐,你可知晓,她回一趟家,便把当日宫里头的事儿说了一家人都知晓!今后她也别想回家了,就老死在府里头……谁叫她嘴长呢?我可和母亲大嫂都说过了,今后啊,便是我走了,也不能放她嫁人出门!”赵之蓁说着话的时候,依旧神采飞扬,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把一个丫鬟的一生就此拉黑而产生不安。 对于她来说,或许压根儿不必不安吧?赵霜意却是还不大习惯这种生活,若是她身边的丽藻宝荇,和人说话说漏嘴了,她能下出这样的命令不能呢?多半还是会不忍心吧? 她正想着不知道该如何答下一句,赵之蓁却道:“四姐姐,你看,快到了宫城了。” 说着,她指示赵霜意沿着她揭开一角的车帘向外望——外头,巍峨雄峻的宫城,正显出它的轮廓。宫城与京中百官居所中间也相隔甚远,这么看着,倒好像这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灿烂辉煌的建筑一般。 “真好看。”她轻声回应赵之蓁。阳光正是最闪耀清澈的时候,这宫城还没有露出它不可直视的一面来。 “要是那个人进不来就好了!”赵之蓁道:“最好她永远进不来!永远和今天一样,没她的份儿……” 季雪川是真成了这姑娘心里头的阴影了,赵霜意很想笑,却在下了马车的一霎那,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离她家的马车不远的地方,一名贵族少女正施施然下了马车,搀扶她的人看着也很是熟悉,不是兰桨又是哪个? 赵之蓁在她之后下车,刚想招呼她,沿着她的目光只溜了一眼,便换了脸色。 而此时,彼人正施施然过来,嫣然一笑:“赵家的两位姑娘!好巧啊。” “是啊,真巧。”赵霜意觉得自己是皮笑肉不笑的,至于赵之蓁,怕是连皮都笑不出来。 “原本今日我是不该来的,只是太后娘娘那边说,想相看一番,才算是得了机会和二位相见呢。”季雪川说着,眼光却溜向赵之蓁。 第8章 狐狸精(捉虫) 在这个时候,赵霜意很想将赵之蓁的头扭过去,叫她不要理会季雪川的挑衅才好——一个十三岁的叛逆期熊孩子,你就这么刺激她,万一她急了蹦上去挠你一脸花,你看看你怎么嫁给冀王吧! 但还好,赵之蓁不愧是尚书府出身的姑娘,小心眼子上来的时候做点儿傻事避免不了,这当面被刺激的时候却很能忍住不发火。小姑娘终于是醒过神儿来了,表情镇定道:“好久不见季二姐姐,上一回,多谢姐姐将金熏球还我!” “既然是五姑娘的东西,当然是要还给五姑娘的……”季雪川道:“下一回可小心点儿吧,那般贵重的东西,若是丢了,怎么和人交代呢?” “是,”赵之蓁笑道:“真要是丢了,我可不知道要闯出多大的祸来了。” 季雪川怔了一怔,挂上一脸轻松的笑,道:“哦,那金熏球是什么人赠与五姑娘的吗?” “并不,我只是借来戴几天……”赵之蓁眨眨眼,道:“若是我的,丢了也就丢了,偏生是借的,丢了可就了不得了。” “借?”季雪川的表情登时便僵住了。 “不然,季二姐姐难道以为我会有那般贵重的东西,又或者有谁会赠我吗?”赵之蓁笑得一派天真无邪,但赵霜意分明感受到了季雪川已经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这还真是适合熊孩子的整人方法啊,先叫你心烦,叫你恶心,激起你的斗志,让你准备认认真真和她较量一场,然后,她一边哈哈哈一边丢下“我开玩笑的啦”一边欢快的跑远了。 再然后,你回头想想,她的解释还各种合情合理,就好像当初被骗进了沟里的你纯粹是个智商欠费的蠢货,放着有路不走非得往坑里蹦跶一般。 这招也就只有赵之蓁能用,换个年龄稍微大那么一两岁的,只怕都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无耻。这种无耻简直所向披靡——你和她认真,也是你输了,你不认真,她下一把恶心你的手段就又准备好了。 这是哪儿来的套路啊,宫斗也好宅斗也好不带这么耍赖的啊?!若是单看赵之蓁现下的神情,她一定会觉得这金熏球遗失事件完全就是个巧合,压根是季雪川自己心里有鬼想太多。可她还记得当初赵之蓁毫不掩饰地表示出的对季雪川的厌恶呢…… 自己家这个五妹妹,真的和丽藻所说的一般,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吗?大概,丽藻所看到的赵之蓁,不过是那个懒得掩饰的赵之蓁罢了。 “五姑娘倒是有好朋友啊。”季雪川缓过了神儿来,这一回却是她皮笑肉不笑了:“谁这般豪阔,将这样金贵的东西借人戴着玩?” “我母亲啊。”赵之蓁笑得眉眼弯弯:“我在母亲那里见到的,喜欢得很,想借来挂几天……” 季雪川这一回是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还能问什么?难道问赵之蓁为什么你嫡母有这般好东西不给自己的亲闺女用反而给了你么——于是她也只好道:“是啊,赵夫人是有了名的贤惠,怪道你们一双姊妹这般友爱。” “哎?”赵之蓁睁大了眼睛,假装自己不是一只狐狸:“不都是这样的么?我落下地来便是母亲的女儿了呀,和姐姐友爱亲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难不成,季二姐姐见过嫡庶不睦的姊妹吗?” 赵霜意想笑,又想捂住这丫头的嘴。她也听说过季家的事儿,嫡庶不睦……这四个字,放在季家是当真无比贴切了。季雪川是季将军的嫡女不假,但她娘却不怎么受宠,季将军常年在外,那边儿是带着个妾室陪伴伺候的,一年到头,与那妾室相濡以沫的时光都长过在京中的时日。 于是,那个妾也便不负恩泽地生了一对儿子和三个女儿,而季雪川的娘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是嫡长子,可惜身子不大好早年就没了,人到四十膝下只有一女,又常年见不到丈夫,日子如何能过得快活? 她娘不快活,季雪川自然对那些个庶生的兄弟姐妹没有好念头。据说季将军那几个庶女偶尔回京,在将军府内总会有些不大不小的波澜,可见她们几个关系并不好。 赵之蓁这孩子,真是神一般地捅人刀子啊。这种“何不食肉糜”的秀亲情秀恩爱,对季雪川造成的伤害何止一般大! 而季雪川还不能表示自家嫡庶便不和睦,如今心里再怎么狂风暴雨,也只能对还不懂事的小妹妹赵之蓁道:“嫡庶姊妹自然是要和睦的,然而如你们一般亲近的,却实在不多。” 赵之蓁笑嘻嘻道:“我是不明白,怎么嫡庶就不能亲近呢!我姨娘对母亲也爱重得很,我自然也最喜欢姐姐!” 说着,她还对着赵霜意甜甜一笑,以示“最喜欢姐姐”一点儿不错,愣是将赵霜意震得浑身一颤:“够了够了,少说几句,谁当你是个哑巴呢。” 她这话如今说来,却是怎么听都充满着姐姐对妹妹的宠爱,季雪川微微扭过头,瞥向宫道边葳蕤的花草,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赵霜意虽然看不到她的神色,但目光掠过她指间,却不小心见到了被手帕勒得有些变色的肌肤。 呐,生气着呢。 三人便这么并行着向太后今日见诸家女眷的未晞殿过去,却是一路沉默了。赵之蓁脸上一直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很配她十三岁小姑娘家的身份年纪,只是,那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袅娜妩媚意思,仍旧在她举手投足之中丝丝缕缕渗出来,却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大概也正是这幼女与少女混杂的风情,与旁人格外有些不同,当初才引了冀王多看几眼吧——说来,若是赵双宜没有跌伤,而是做了冀王妃,这漂亮娇俏的小姨子,会不会也被买一送一给了冀王? 赵霜意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瞬时又觉得自己无稽。又不是奴隶社会,娶姐姐送妹妹,这事儿说出去太丢人了。 从前她也觉得古代男人各种逍遥随便,穿越之后才发现,这世道对男人也是很有一套规矩的。道德礼义,不仅掐住了女人的脖子,大体上也能限制住男人的*不至于让他们太过禽兽,这大概也是盛世与乱世的最大差别。 当规矩不能压制人心的时候,孔夫子为之痛心的“礼崩乐坏”就一定会出现,弱者的血肉会被强者无所忌惮地碾压,人的怜悯、慈爱甚至最基础的伦理都会被粉碎丢弃。 那并不是一件好事啊。 她想着心事,季雪川生着闷气,独赵之蓁看天天蓝见草草绿,满世界花儿香鸟儿唱,轻松愉悦。 然而到了未晞殿,已然到达的各家姑娘们却叫季雪川很快扬眉吐气了。那一众人围上来,同赵家两个意思意思一番,便尽皆向她拉关系了。季雪川总算是找到了一点儿准冀王妃身份带来的福利而非麻烦,自然是在面上打叠起甜美笑意一一应承,直将自己作了一朵交际花儿。 赵之蓁看看她那边的繁忙,脸上的欢喜淡了一点儿,赵霜意忙示意跟着她进宫的宝荇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再向一边儿引导她们的宫女道:“劳烦姐姐,我们两个坐在什么地方?” 那宫女原本正艳羡地望着那边儿引季雪川的人,与带她们进殿的人交接时也忘了打听这二位的家世,听了问话方才扭头看她们一眼,想了想才道:“二位姑娘随奴去——也不知道二位姑娘怎么称呼?” 连她们是谁都不知道,她能把她们带到哪儿去啊?赵霜意郁闷得都快笑了,宝荇也是一脸哎呦妈呀的神色,回答道:“是吏部尚书赵家的姑娘。” “哦?”那宫女眼睛一亮,转眼却又恢复了先前的神色:“二位的座次,在那边儿呢……” 她说着,便要带她们两个往里头走。赵尚书在今日所有到场的闺秀们的爹中算不得官位大的,赵霜意两个自然也不可能坐到什么上座去,能在二品官女眷们中得个靠上的位置,已然是很不坏了。 可就在她们入座前,一个甜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赵四姑娘!五姑娘!好久不曾见了,一向安好吗?” 赵霜意听得这声音熟悉,与赵之蓁一并回头看时,却见一名打扮贵气的少女在一众宫人簇拥之下款款而来,身后人怀中尚抱着一只雪白狮猫。她通身上下没有一寸不气派,却尽皆比不过所围一条南珠搭护,那珠子悉皆有指腹大小,光色莹然,上百颗珠子聚在一起,倒罩得她整个人都在宝光之中一般。 这是公主,还是郡主?赵霜意尚未回答,周围的所有下人已然都跪下了,个个口称殿下,她索性也不去纠结此女身份了,只笑道:“安好的,多劳殿下挂心。殿下万福!” 那位殿下却是咯咯笑了:“看着还真不坏——我听母后说,你的面容划伤了,可好了吗?抬起头来叫我看看!” 赵霜意听着这人口气放肆,却也不敢不依她,只能抬头。对方盯着她仔细看了许久,才道:“你好命,这伤没落下疤痕来。不然莫说嫁冀王哥哥,就是嫁个京中达官的子弟,人家都要不喜你破了相呢。只是如今才好已然晚了,白便宜了那么个人物!” 第9章 露脸子 这位贵主说话当真是毫不掩饰,或者,她也不需要掩饰——季雪川就算成了冀王妃,也不过是皇家的媳妇儿,家里的女儿嫁来的媳妇,谁后台更硬,好像不需要什么判断力就能看得出来。 那些个围绕着季雪川的女孩儿们,早有眼尖的发现了这位贵主的到来,而剩余几个搞不清情况的,也在肘碰肘眼对眼的暗示之中很快发现了异常,在这位殿下说出“白便宜了那么个人物”时,倒是多半围在季雪川身边的人都看了过来,这满是鄙薄的一声,自然也落入了众人耳中。 怎么个人物?大家都不是傻子,听得这一句,看得她说话的对象,便是人人都清晓了她鄙视的正是这位准冀王妃。 “歧江公主……说的莫不是那一位?”有几个还将信将疑。 “还能是哪一位?”被问话的人闪过一眼,紧紧抿住了仔细涂描过的双唇。 而季雪川站在原地,面上不喜不怒,连先前被赵之蓁戏弄时的郁闷情绪都没有出现半分。全场的目光注视,她却站得更直了一点。 那位歧江公主则缓缓扭过了头,唇角一点挑衅的笑容,纹丝不动地挂在那里。 两个人目光交触,没有谁退缩。那一霎,殿上的空气都是寂静的。 而赵霜意看着,却觉得这一霎,这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季雪川的不卑不亢里,仿佛藏着极大的耻辱与愤怒,而歧江公主看着季雪川的神色,如同狸猫戏鼠,明明是不以为意,却半点儿不会叫人觉得她太过托大。 那皇家血脉的传承,没有给这位歧江公主美得不像话的面容,却给了她连一个眼神都能压碎一座城池的威严。 这两个人中,换了任何一个,都没有办法维持这样的对视——这像是地狱复仇的鬼火燃焚尘世华贵的城阙,却也像炽烈的阳光撕穿翻滚的铅云。 明明是风和景明的好时辰,因了这两人的对视,殿中的气氛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霜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此刻的每一个刹那都是折磨。终于,是歧江公主先有了动静,她笑了,接连笑出来三声,到得第三声笑出来,那把甜脆的嗓音便又响了:“都愣着做什么呀?你们要说要聊的,不必顾忌我!” 那些个姑娘们,便是此刻没有事儿聊,听了歧江公主这一句,也不得不聊起来了,更况她们方才见了这一幕,心中怎么会不纳闷儿? 这冀王妃,是皇后选的,歧江公主,也是皇后的亲女儿,她怎么会这么看不上母亲选的人?便是真看不上,这样公然鄙视,也实在很失礼。 除非这冀王妃做得另有□□,而宫中还另有一股势力是反对季雪川做冀王妃的,否则这些个从小在权势阴谋中长大,怎么也该狡诈如狐的贵主,哪里会这样明确地表态? 人群各自散去,这一回说话的声音却不如方才响亮,转变为与自己亲切的同伴的小声咕哝。先前几个抢得机会凑到季雪川跟前的,原本正说得起劲,如今听了歧江公主的话,也不由心下犯了嘀咕,匆匆了结了话题便回了自己座次上。 方才还喧哗热闹的殿内,已然安静了许多,那些女眷们压低声音的交谈混杂成分辨不清的嗡嗡声,季雪川立在原地,微微勾起唇角,然后转身回了末席落下座来。 歧江公主则从侍女手中抱过了那只大猫,素手轻轻抚摸着猫头猫背,修剪得细长的指甲不时轻轻挠挠它,大猫在她怀中舒服地咕噜着。 赵霜意与赵之蓁是邻座,她得侧过头才能看到高坐席首的歧江公主。阳光从殿外暖暖地洒进来,到得歧江公主座次边儿上已然只剩下清浅的金黄,映照在她的发鬓、眉睫与衣裳上。 今日太后的宴,只请了没成亲的姑娘们,于是皇宫里头来参与的人再高也没有高过这一位皇后嫡出的歧江公主的。过阵子皇后或许会来看一眼,但肯定不会长久落座,歧江公主的座次,离她们这些二品官员的女儿好远啊。 此时的歧江公主不再说话,静默若深山古松,仿佛方才那个尖锐骄傲的殿下,和如今这个抱着猫的沉静少女并不是一个人。 这地方,人人都有两张面皮……赵霜意也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再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 只在这么一刻,殿外突然便发生了点儿什么,气氛骤然变化。赵霜意感觉到了,一抬头,便见一名银发的妇人缓缓而入,而上头高坐的歧江公主一侧脸,便欢喜地笑了起来,将猫递给侍女,快步下了台阶:“祖母来了!祖母万寿!” 话音落地,她已然赶到了太后身边,亲自伸了手挽住太后,若不是分寸拿捏得当,看着倒很像民间与祖母撒娇的小姑娘。太后显然也是满意这个孙女的,笑容慈蔼,道:“你又抱了猫来!若是闺秀们中有怕猫的,你叫我这寿宴还摆不摆呢?” “我走到哪儿,雪狸奴就要跟到哪儿的,闺秀们还有谁不知道我这性子?”歧江公主俏声道:“若是怕猫,大可坐得远些,雪狸奴这般乖巧,又不会挠人。” “你啊。”太后笑着,同孙女儿一道往上走,两边的官员千金们早就起身跪了一地了,赵霜意和赵之蓁也不例外。她们低着头,并不敢把脸抬起来直视太后,自然也看不到歧江公主的眼神往什么地方虚晃了那么一下。 但她还是能听到歧江公主的话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公主的话里别有些意思。 太后在这些官员女儿的面前自然是有威严的,可说起话来却格外和蔼,对着姑娘们只夸了她们青春可爱,并谢过她们肯入宫来陪伴自己这老骨头欢乐一天,几句客套话说得是温暖人心,可那举动之间说不出的威严,却将她和邻家老奶奶形象分得清清楚楚。 也只有歧江公主的身份,才能真把太后当做老奶奶,肆无忌惮地撒娇吧?旁的闺秀,在这殿中一言一笑,一饮一啄都是极其小心的。赵霜意在饮食礼仪方面已然很注意了,可到底比不过她们操练了十几年的,真有些做不好的地方也只好少吃几口少做几次,免得被人看了笑话。 歧江公主却是毫不在意下头这一帮谨小慎微的闺秀们,她撒娇卖萌无所不来,将太后哄得脸上绽开了花儿。宴饮过一阵子,一行人出了殿一道去宫中湖上泛舟散心时,吃了几杯西州葡萄酒的她更是站起身,道:“祖母,孙女儿听说古人有起舞为长辈贺寿的故事,如今孙女也给您舞一曲,算是助兴,可好?” 赵霜意正在全心全意对付一块酥皮的点心,生怕吃出个八月飞雪的效果叫人笑话了去,听到这句话,却是一怔,一块散落的酥皮正呛进气管里,憋得满眼泪水才险险忍住,仍觉得心中万马奔腾而过…… 这太后的寿宴,不送些诗啊画的,跳舞算怎么一回事儿啊?这不是舞女歌姬的事儿么,堂堂公主,这…… 她虽然诧异,可看看周围的闺秀们,却是个个露出歆羡眼神,赵之蓁更是轻声道:“姐姐,不料今日还有福气看殿下跳舞呢,久闻殿下精绝于此……” 赵霜意只好给自己脑袋里头“贵人不跳舞”的印象打个叉叉,而此时,太后也笑道:“既然要助兴,你一个人跳也不大成话——不若这般,你先起个头儿,以你的曲子尾韵作头韵,下一位姑娘奏一曲,或者唱一曲,又或者舞一曲,按座次排下去,图个热闹,不也是很好?” “自然好!”歧江公主说着,摘了身上的珠子搭护交给宫女,施施然下了场。她们在湖上所乘坐的乃是巨舫一艘,中间好大的位置,别说歧江公主一个人,便是在座的闺秀们下去一半儿,也能舞得开。 赵霜意此刻却顾不得欣赏歧江公主的舞姿——按照太后钦点的排序,她过一阵子也得表演节目,这头韵尾韵,怎么接啊? 表演不好,会被大家鄙视的吧? 她绞尽脑汁地搜刮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的本事,赵双宜本体或许有,然而她这个冒牌货是玩不来这古代的乐器的,更不要说跳舞…… 乐声越来越急,歧江公主的舞也越来越快,赵霜意木然看着歧江公主,心若死灰。方才吃下去的点心仿佛都化作了石灰,烧心烧胃。身边赵之蓁的赞叹就像风从耳边刮过去,隐约听到什么“这舞人人会跳”“实在出类拔萃”“果然还是殿下的更精妙”之类的词句,也全然灌不到心里去。 突然,歧江公主站住了,向她们瞥过来一眼,微微喘息着道:“祖母!吏部赵尚书家不也请了好教师教姑娘们跳舞吗?若我一个人,实在单调了些,跳不好这数人共作的一支舞!孙女想请赵家姑娘一道献舞,也不知祖母准不准?” 太后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顾不得赵霜意一脸走路被花盆砸了的神色,拊掌笑道:“也好!我看赵家两位姑娘也是可爱得很!” 赵霜意心中却只剩了哀嚎——什么仇什么怨!她在舞蹈啦形体啦这方面的造诣仅限于小学参加广播体操比赛,还是全年级一百个小朋友上去了八十八个那种选拔率的。真叫她去跳舞么,手往哪儿摆,脚往哪儿踩啊! 架空的世界那么多,为什么我要穿越到贵人们要跳舞的地方来啊? 赵之蓁却是乐意有这个露脸的机会的,她站起身行了一礼,道:“太后的恩典,小女愧不敢当,不过能在殿下日月之光边做一点儿萤烛,小女当真欢喜得很!” 这一来,歧江公主便看向赵霜意了,赵霜意只觉如芒在背,硬着头皮正要站起来,歧江公主却亲自走到了她面前,粉腮微红,低声道:“四姑娘怎的……身子不便?” 赵霜意这是死到临头捞了个稻草,连忙顺着台阶下,就势点了点头。歧江公主了然,向赵之蓁道:“那便多劳五姑娘……还是方才这支曲子。” 赵之蓁行了一礼,忍不住一脸欢喜地道:“殿下指教,大恩难谢。” 在太后面前被公主点着名儿露脸,谁不高兴呢?赵霜意看着自家这妹妹,如今只盼她不要跳得太好,也万万不要跳得不好才是。 第10章 生变故 乐声起,立在画舫中央的歧江公主与赵之蓁同时抬了手臂,却是极默契地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正成了对称辉映。 以一国公主之尊,便是有心思学跳舞培养全面发展的综合素质,也绝不可能和大臣的女儿一道排练过。可赵之蓁与歧江公主两个,却是如同一道练过千遍一边,将这舞跳得极默契,那琵琶拨到急处,如骤雨击打荷叶,而这两人团转如荷叶面上的清露,也着实是精彩绝伦。 然而,正当这个时候,赵霜意看出了什么——歧江公主的舞,的确比赵之蓁跳得要更好那么一些。两人之中,赵之蓁已然尽力,却并不能与歧江公主的婉转自如相比拟。 乐声越发急了,赵霜意的心也往上提了提。赵之蓁的动作已然有些跟不上了,可见曲子虽然是一般的,节奏处理中稍许变动,也足以叫舞者错了最好的那一拍。 若单单是动作不能尽善也便罢了,赵之蓁脚下也有些虚浮,直将赵霜意看得一口气捏在嗓子眼里——千万别跌倒,这么一个高速旋转的舞蹈,赵之蓁要是摔了,肯定也要把歧江公主绊一跤的。 但旁人不知是看出来了还是故意看不出来,以太后为首,个个都看得欢悦。琴师乐手也不曾减缓速度,想来也是,减缓了的话,岂不是歧江公主跟不上节奏了?相比这个,还是宁可叫赵之蓁跟不上。 满场的人,只有赵霜意神色凝重。她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赵之蓁的脚步,可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那画舫中铺设丝毯,四脚原本都是有铜镇子压住的,可她们两个跳得久了,那丝毯便有些些微褶皱,赵之蓁大概正是绊在了褶皱上,身子一斜,便控制不住地跌了下去。 赵霜意一惊,想站起身来,却在那一刻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空而过的呼啸。 只不过是一霎,殿中方才和乐欢喜的气氛荡然无存,赵之蓁摔跌在地上,肩头渗出一团鲜血来,太后惊得颜面失色,而歧江公主险些也跟着跌倒之余,却是极快地反应了过来:“来人!有刺客!护驾!” 这些官员家的姑娘,一个二个都是家里头爹娘宠惯长大的,便是庶女也不见得有那份拿自个儿性命博太后欢喜的勇气。到底在场这么多人,太后就算被刺客弄死了,皇帝也不能把她们都问了罪,可要是腿长跑上去救太后,被刺客当替罪羊戳一刀,却是十有*要丢了命的。 一时间满堂哄乱,可冲上去护卫在太后身前的,却只有季雪川一个人。歧江公主正高声呵斥众人不得慌乱,可方才她跳完一支舞,颜面上汗珠没擦干,气也没喘匀,呵斥的声音大了,竟不由咳嗽起来。 赵霜意也知晓此刻最正确的行动是上去掩卫太后,但放着赵之蓁受伤,她哪儿能不理?几步上前,却是将赵之蓁拖回了自己的席位边,抬起她的脸,道:“五妹妹,你还好吗?” 赵之蓁面色发青,艰难地摇了摇头。 画舫上所带卫护不多,只能将这舫楼入口围住,而舫楼中的女眷们也忙将那些临水的长窗紧紧扣住,各自紧张地望着门窗,生怕刺客破窗而入。 外头撕打呼喝的声音响起,太后方才稍稍定了定神,看看掩卫在她面前的季雪川,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道:“难得了,你这孩子。” 季雪川忙跪下道:“太后谬赞,小女不敢当。只是事当危急,想不起别的罢了。” 太后点点头,目光却投向了一边的赵家姐妹,眉心微蹙:“那孩子怎么样了?方才是她替我挡了一下……如今外头情势不明,宣不得太医,秀水你去看看。” 她身边一名肤色微黑的女官答应了,快步走下阶墀,到得赵霜意身边跪下,帮着赵霜意将赵之蓁衣裳揭开,却见她肩头受伤的地方插着一枚飞刀,四周肌肤已然发青。 “是淬过毒的,”那女官轻声道:“说不得了,四姑娘,我先为五姑娘疗治,只是难说……难说……” “姑姑请便。”赵霜意看到那一块儿乌青便已然着急了,道:“若是能救得舍妹一命,我愿……怎么谢姑姑都不过分。” 秀水却只摇摇头,伸出手,揪住刀柄,向外用力一扯,赵之蓁疼得秀眉一蹙,一股子发黑的血液便向外流了出来。 之后,方才跟着秀水下来的小宫女打开了手边的箱子,露出里头一整套刀剪伤药。秀水抽出一把雪亮的小刀来,向赵之蓁道:“姑娘忍忍,不动手就要了命了。” 赵之蓁已然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秀水比了一下她肩上那片乌青的大小,接连两刀,将她伤处割成了巨大的十字伤口,又向赵霜意道:“四姑娘与五姑娘可带着下人?这毒血须得吮出来,要口内无伤的下人才成。” 下人?哪儿来的下人啊!这上画舫的时候,众位官员的姑娘都把下人留在了外头!如今这画舫中能当得上下人的,也只有皇室御用的下人……借她一个胆她也不敢和太后说您的宫女借我一用啊! 赵霜意回忆一下自己约莫没有口腔溃疡,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低头便含住了赵之蓁的伤口,用力向外吮吸。这□□当真是厉害的,她一口下去,只觉那血都麻人舌头。 这么烈的毒,赵之蓁会不会死? 这个时候,她倒也无法吐槽为什么方才没有带丫鬟上画舫了,一心只盼着赵之蓁无恙。她带着庶妹进宫,结果庶妹挂了,她回去怎么交代,人家又要怎么说? 再说了,赵之蓁这孩子,并不惹她厌啊。 早有宫女奉上了小银碗,她吸一口毒血便往外吐一口,直吸出了满满两碗黑血,赵之蓁伤口边流出的血液才转为殷红。而此时,赵之蓁已然昏了过去,也不知是因为流血过多,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毒。 秀水见血液颜色正常,也不多话,只向那小箱子里取出药膏往赵之蓁肩上涂。她道:“刺客没抓住便不晓得他用了什么□□,这东西不能对症解毒,只能先护住心气。过阵子安全了,咱们出去请了太医再看看。” “她……”赵霜意觉得开口的时候舌头已然不是自己的了:“姑姑给个准话儿,是不是很危险?” 秀水从另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颗丸药递给她:“四姑娘自己先含着——危不危险,我是没本事断言的。” 赵霜意只觉心都要沉下去了,赵之蓁靠在她怀里,安静地合着眼睛,手还紧紧抓着她的衣带。 秀水动作飞快地又倒了一颗药,捏开赵之蓁的嘴,将药丸置于她舌下,道:“如今只能听天由命,愿五姑娘安好。” 赵霜意只觉背上的冷汗往外渗,而上头的太后此刻也站起了身,老太太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笑容,只冷冷道:“把她治好!若是今日受伤的人是我,你们也听天由命不成?外头的小子们抓到了刺客没有,你们就这么给天家当差?!” 秀水一怔,向着太后跪下,磕了一个头,道:“是,奴定当竭尽全力。” 赵霜意此刻是说不出的烦闷,这些人的话,她觉得哪个都作不得真。赵之蓁肯定不是故意要去给太后挡下这一击,太后也不会闲着没事儿乱认救命恩人,这话,是说给人听罢了。 外头的打斗声,此刻已然平息了,舫楼的门打开,几名内卫将官模样的年轻男子走进来,在场的闺秀纷纷举起手中的团扇遮住脸,怕叫别人看了自己颜容去,独赵霜意一个此刻托着赵之蓁的身体,却是空不出手来挡脸。 那为首的卫官跪下,道:“惊扰太后凤驾,卑职罪该万死。刺客已然捉到,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捉到了?活的?”太后道:“审,我要知道,谁这么胆大包天!还有,问问他那飞刀上的□□是什么——赵家的姑娘替我挡了一刀,如今中了毒,我不能叫这好孩子丢了性命!” 此言落地,当真是凿凿有声。赵霜意心气稍稍放得缓和了些,季雪川却是压了压眉头。 而那卫官听了这一句,便朝着赵霜意这边看了过来,正巧赵霜意也抬头想看看这些捉了刺客的人,目光相撞,却是不由一惊。 这卫官长得好眼熟啊,像谁呢? 她想着,连忙低下了头,微微扭过脸去。她不该叫男人看到自己的脸的。那卫官也醒悟了自己的失礼,脸色瞬时涨红,低下了头去,回禀太后:“是,卑职定当转告刑讯官!” “去吧,这里多是官宦贵女,你们堂堂男子,在此不便。”太后道:“今日的事儿,定然不能轻易了结!赵四姑娘,你且放心,我在,定叫你妹妹无虞!” 赵霜意口上千恩万谢,心里头却是极度窝火。进宫贺个寿,宴席结束了就各自散去不好么?非得到这保卫力量薄弱的湖上来游耍嬉闹!这也就罢了,还非得叫她们姊妹跳舞……若是赵之蓁没跳舞,那一飞刀是命中太后还是命中公主,于她来说都是无妨的,反正也不会治她们一群女眷保卫不当的罪名,可赵之蓁不一样啊! 这是她带进宫的妹妹,怎么能看着她死。 第11章 死不得 尚书府的夜极其安静,赵霜意站在赵之蓁门外,整个人脱力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里头哭泣的金姨娘和皱着眉头坐在床边的赵徐氏。 那刺客是来杀人的,又不是来玩跑跑抓的,既然连身家性命都堵上了做这要杀头的买卖,那便断然要利其器以便一击致命。虽然赵之蓁年轻身体好,可也没有吃了这一飞刀还能安然无恙的道理。 赵霜意忘不掉秀水姑姑紧皱的眉头,也忘不掉诊治的太医开出方子时的不住叹气。 情况危险,她是知道的,可她却并没有什么办法救助赵之蓁。只能期盼奇迹——如果赵之蓁能活下来,真的就是个奇迹了。 回头想想,这在领导面前拉好感的事儿,最好还是能不干就不干。今日季雪川是走运,那刺客竟然是单独行动的,所以一击不中只能逃逸。若是还有别人,难说季雪川的性命也要拴在头发丝儿上晃悠晃悠。 可是,赵之蓁不过就是跳个舞,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挨了这一刀啊。 赵霜意口中无创伤,又早早在舌下压了解毒丸,如今口中还是一股子苦味儿散不去,赵之蓁正在舞蹈之时血流极速,毒素入血,自然更是凶险万分。画舫刚一上岸,赵之蓁的丫鬟便差点掉了泪,而赵家的马车一出宫,这小丫鬟便捂住了脸,缩在车角边,肩头一抽一抽的,呜呜咽咽哭得难受极了。 而赵之蓁刚被抬进她自己的房中,金姨娘便紧赶慢赶地来了,她哭起来可比那个丫鬟还彻底。见得女儿躺在床上面色发青,她身子摇了摇,腿一软便跪在了床前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此时赵徐氏已然到了,却是一句话都不说,只坐在赵之蓁床头,看着金姨娘哭。 按理说,这有嫡母在场,做姨娘的应该把自己和姑娘的母女之情收起来不要显露的才是。可赵徐氏什么也没说,半晌才对桃枝道:“取一盆水来,再泡些冰,打条凉帕子给你三娘敷敷眼。” “三娘”正是金姨娘了,她听得主母这一句,膝行几步,跪在了赵徐氏脚前头:“夫人,求您,求您救救五姑娘……” 赵徐氏也只能叹一口气,将手按在金姨娘肩头上:“五姑娘素来是个好的,我知道。若是有一分法子,咱们定然尽十分力。” 金姨娘磕了几个头,道:“按说五姑娘是夫人的女儿,奴实在不能说什么,可是……可是奴心里头疼!” “她到底是你十月怀胎养下来的……”赵徐氏叹了口气,看了看外头站着的赵霜意,道:“四丫头,你进来吧。站在那里做什么?” 赵霜意进了门,看着哀哭的金姨娘,一时觉得千万句话都梗在嗓子眼里,半天才说出一句:“姨娘别哭了。太后娘娘说了,要治好五妹妹的。既然她老人家这么说了,太医院的各位太医便一定会尽力。” 金姨娘听得“太医”这两个字,哭声便迟疑了一点儿,她抬头望着赵霜意道:“四姑娘!太后当真有这样的恩典?” “当时的情形,若是五妹妹不替太后娘娘挡这一刀,只怕如今……”赵霜意讳去这几个字,道:“太后娘娘怎么会不管她呢?” “是吗……”金姨娘这次却哭不出来了:“五姑娘……有这般勇敢吗?” 赵霜意轻轻点头,看了一眼床榻之上双目紧闭昏迷的赵之蓁。 她知道金姨娘不哭了的原因——太后发了话,那么所有的太医便会全力以赴救治赵之蓁,已然算是扩大了赵之蓁的活面了。而因了这忠心护主的情节,就算赵之蓁真的活不下去,太后也一定会有些恩荫下来。 这天家的恩荫,当然不止是些财物而已。 “这样的一个五姑娘,自然更不能叫她出事。否则咱们怎么和太后交代?”赵徐氏却在此刻发了话,站起身轻轻将赵之蓁的被子朝里头掖了掖:“金姨娘也不要哭了,若是有心思,去抄抄佛经,为五姑娘祈福吧。四丫头先回去歇息,醒来了便过来,咱们两个交替着看着五姑娘,不能……不能有事!” 赵徐氏的声音在句尾的最后几个字突然压沉,赵霜意一怔,方才点头。 她知道赵徐氏是觉得自己累了,方才叫自己先歇息,再来接替她的。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赵徐氏让自己跟她去照料赵之蓁,却放着赵之蓁的亲娘金氏不用。 难不成这庶女有事儿,自己的姨娘反而更要避嫌不成?若是真有这般规矩,想来是这个时候的特殊风俗了,她不了解,今后还是多当心些吧…… 这样满腹心事回了自己房中,赵霜意又如何能睡得好?迷迷糊糊困了一阵子,正听得四更更鼓,便坐起身,叫伺候着的丽藻帮着挽了发,打起灯笼到赵之蓁那边儿去了。 赵之蓁那里此刻却是安静了不少,只留下赵徐氏一个人倚在床头,手里头捧着一册书本子,一页页慢慢翻。见得女儿到来,她才站起身,去剔了剔灯烛,小声道:“你看好你五妹妹,除了太医给开出来的药同温水之外,什么都不准她吃!” 赵霜意一怔,看向她:“娘,这是怎么说?她昏着也能吃东西吗?” “撬开口往里头灌罢了,”赵徐氏叹了一口气:“你真以为太后说一定要治好她是说给太医听的?那有一半儿是说给咱们听的!她真要是没了,你以为咱们能讨到好?倒是……倒是她姨娘,若是端了吃食来,一概不准用,你知不知道?” “怎么?难道她姨娘反而会害她?” “怎么会有做娘的要害自己的骨肉呢,更莫要提金姨娘只有她这么一点儿骨血。说是我的姑娘,不还是和金姨娘更骨肉连心?”赵徐氏道:“只是金姨娘生小在宅子里头伺候,有些该知道的,着实知晓得不多,万一心疼她给做了好的,反倒与毒性冲撞了该如何?连太医都看不出是什么毒,只说要静养的,咱们还是稳妥些好。” 赵霜意点头了,她想想也正是赵徐氏说的这个理。赵之蓁反正一时半刻是饿不死的,但要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却难说性命如何。太后那儿还着意人审刺客呢,若是能问出来毒物的来由,说不定这毒也好解开。 只是这残夜偏更长,熬到外头放亮,赵霜意已经无聊得要长出草来了。赵之蓁仍旧昏着,一动不动,晚间也没有给她喂药的事儿,赵霜意便是想找事情做,也没得事情可以做。 赵之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啊。赵霜意靠着拔步床细致雕花的床框子,忍不住想叹气。 这只是第一天,三天过去,昏迷不醒的赵之蓁瘦了一大圈,而伺候赵之蓁的赵徐氏与赵霜意更显得憔悴。赵尚书庶女受伤,虽是做爹的不用自己来看护,可哪儿能真的半点不操心?少不了一天也要过来个一两趟,见嫡妻嫡女累成这幅模样,不禁蹙眉道:“她姨娘怎的不来伺候?” “我叫她姨娘去抄经祈福了。”赵徐氏道:“这祈福的事儿,有血脉相通的,做起来神佛菩萨更堪信些。” “便是抄经,也总有手腕子酸的时候,过来看顾看顾姑娘又如何。”赵尚书仍然皱着眉:“叫她来五丫头院里抄,也便利看管些。” 赵霜意其实也是巴不得金氏能过来分摊的,只是不知道自家娘拦着金氏的意思何在——那害怕金氏给赵之蓁胡乱吃东西冲撞毒性的说法,她其实并不太相信。金氏再无知,人话总是能听懂的,若是将事理说明白,她怎么会强行给女儿吃东西呢? 但赵徐氏的安排,她毕竟不好过问。作为赵之蓁的姐姐,也许在自己在场的时候看顾好她便够了。 她瞥了在床上躺着的赵之蓁一眼,心中竟然不知是什么味道。金氏有没有足够的分量和赵徐氏争斗,她不知道,但如今看来也没有初穿越时看到的那般和睦。赵之蓁在这里长到这么大,怎么会对生母和嫡母之间细微之处没有察觉呢。 她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赵霜意又想起了她那一句“我也最喜欢姐姐”,虽然知道赵之蓁十有*只是为了气季雪川,可想起来那一幕,仍旧有些心疼这个小小的姑娘。 赵霜意听着外面父母说话,伸手将赵之蓁的手握在了手里头。赵之蓁的手很小,很软,凉凉的,在她的掌心里蜷缩着。 这可怜的小姑娘,当初想必是自己跌倒,叫她觉得皇后可能喜欢赵家女才生了妄念,最终却又落空,所以才会那么恨季雪川的吧。 可是,妄念,妄念……得不到的事后才叫做妄念,若是一开始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有所期望又哪里错了? 她想叹息,却在这时候,瞥到了赵之蓁的面容上轻微的动作。 不过是余光一晃之间看到的,她一怔,忙定睛去看,赵之蓁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刚那一霎,只是她看错。 “五妹妹,五妹妹。”她轻声唤。 过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得她都开始相信真的是自己错了的,赵之蓁终于有了动静。她睁开了眼睛,嘴唇艰难地张开,极小声道:“姐姐,我渴。” 第12章 欠火候 赵霜意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盯着赵之蓁,一时之间竟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醒了,她居然醒了! “爹,娘,五妹妹醒了!”赵霜意觉得自己冲出去叫赵尚书和赵徐氏的动作几乎堪用连滚带爬形容,而外头两个说话的人,此刻也被惊了一跳,忙冲进房中来。 赵尚书还不曾说话,赵徐氏便急急道:“五丫头,你怎么样?” “母亲……”赵之蓁的眉头皱了起来:“母亲,是您吗?” 赵霜意此刻也已然回来了,想起赵之蓁醒来时那句话,忙去一边儿将始终备着的温水倒了一碗,端了过去:“娘,她刚刚说她渴……” 赵徐氏接过水碗,去床沿上坐着,将赵之蓁扶起来,把水碗送到赵之蓁口边:“好孩子,可算是醒了。” 赵之蓁却是一脸茫然,她的头左右晃动,若不是赵徐氏将水碗端在她面前,只怕她都寻不到那碗沿儿。 这寻找的动作很短暂,可在场的人,还是都看在了眼中。 “五妹妹,你……你的眼睛怎么了?”赵霜意脱口问出。 赵之蓁喝水的动作很狼狈,有些仓促,竟然发出了吞咽的声音,想来是渴极了,顾不上回答赵霜意的问题。而待一碗水见了底,赵徐氏方将那只青色莲瓣碗递给赵霜意,道:“再倒一碗水来。” 此刻,外头的丫鬟们听得喧闹也都进来了,要倒水自然轮不上赵霜意自己去做,赵之蓁也正在此刻说了话:“父亲……父亲也在吗?母亲,姐姐,是没有点灯,还是……还是我盲了?” 赵霜意心头一滞,与赵徐氏面面相觑,却是不敢答话。 赵尚书终于发话了,道:“现下是申时三刻。” 于是,赵之蓁愣住了。她还沾着水珠的嘴唇微微张开,睁大的眼睛里一片空茫。赵霜意看得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如今已然被重重网住的血丝盖满,那黑红色泽看着叫人背后都发凉。 好一阵子,赵之蓁才有了动静,她缓缓摇头,咬紧了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家子人,都在这房中,却是谁都没法开言说话。赵之蓁没有哭,只是泥雕木塑一般坐着,脸上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能活着就不错了,是不是应该这么安慰她?可是,活下来却什么也看不见,难道这也算“不错了”吗?赵霜意觉得自己心里头沸腾着好几个念头,几次想开口,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父亲,母亲……”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之蓁才道:“我是不是差一点儿就死了?我不想死……” “你这孩子,说什么昏话?你才这么点儿大,又素来是个乖巧听话的,怎么会没了呢。”赵徐氏道,她对家里头几个庶子庶女都很亲近,只是在赵霜意听起来,到底比不得对亲生的贴心。 “母亲,我怕。”赵之蓁也顾不得赵徐氏不是亲娘了,往赵徐氏怀里一蹭便落下眼泪来,倒是叫赵尚书在一边儿看着也觉得心头酸酸的。只是他心酸之外倒还有些欢喜——人家家里头嫡庶外头和气里头翻天,他家里头这几个庶子庶女,倒是还真拿夫人做母亲的。 赵徐氏轻轻地抚摸赵之蓁散下来的乌黑长发,突然想到了什么,向赵之蓁的丫鬟道:“你们去把金姨娘请来吧。她一定担心极了,让她看看姑娘醒来了,也算是定定心。这些日子,劳动她抄经,也一定是够疲倦的。” 赵尚书在一边儿坐着,益发觉得自家夫人做事儿有情有理。 过一阵子那小丫鬟便将金姨娘请来了,想必金姨娘这几日也不怎么好过,面目青暗,见得赵之蓁已然醒来,张张口,却是号啕出一句:“五姑娘!你好不好?你可算是醒了!” 赵之蓁先前缩在赵徐氏怀里头的时候一副劫后余生的小兔子模样,此时听到金姨娘的声音,却是坐直起来:“好多了,姨娘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 金姨娘看看赵徐氏,再看看一边坐着的赵尚书与赵霜意,醒悟过来了什么,向赵徐氏磕了个头,道:“夫人与四姑娘日夜操劳,若不是如此,五姑娘怕没这么快便好起来……” “好了,磕什么头呢。”赵徐氏道:“她叫我一声母亲,便不是我身上落下的肉,也担着这一声,怎么能不好生看顾?” 金姨娘这才爬起来,道:“奴在那边儿抄经,心中一千个一万个只盼五姑娘早点儿醒,也好省去夫人与四姑娘的劳累……” “如今可不就是醒了?”赵徐氏看看赵尚书,道:“这消息要报宫中去吧?好教太后她老人家安心。” 赵尚书点点头,道:“这事儿我去办,你们娘儿几个,要说话便出去说话,若是五丫头累了,便早些散了吧。” 赵尚书出去,金姨娘却连目送都不曾,只目不转睛盯着赵之蓁。她总是觉得女儿这是有些蹊跷的,只是看不出是哪里不对。 赵徐氏正看在眼里,待赵尚书出门,方道:“五丫头的眼,目下还看不到东西……” “什么?”金氏惊道:“好端端的,眼睛怎么……” “毒伤了血,那眼是人身上血脉最细弱所在,多半是因此才尚未好全的。”赵徐氏道:“不过,既然人已然醒了,便总是比最糟糕的情形好出太多来。” 金氏忍了又忍方才没有当场哭出来,只道:“也不知这是怎么的,今年好生晦气。先是四姑娘莫名伤了脸,又是五姑娘险些折了性命……偏生都是在宫里头出的事儿!想来夫人心疼四姑娘,正如奴也心疼五姑娘一般,怎么独咱们赵家的女孩儿这样可怜!” 赵徐氏压了压眉心,道:“这么说起来倒真是晦气了。只盼着过阵子宫里头有意思,能扫了咱们府上撞的这位太岁。” 金氏忙忙点头,道:“是了,若是夫人有心思,奴再抄几卷子经文,上佛前供着去。” “你有这心思,自然是最好了。”赵徐氏站起身,自捶了捶腰:“我年纪大了,这么撑也撑不住了,可喜五姑娘醒了,你陪着吧。母女两个说说话也好——只是,你且记住,除了白粥之外,所有东西都不准给五姑娘喂,怎么都不准!她中了什么毒尚且查不出来,万一食性撞克了,难说要糟糕!这家里头老爷沾过却又没有一子半女的人还有几个……你也多当心些为上。” “是!”金氏听了这话,吓得不轻,满口子答应下来。赵徐氏这才带了赵霜意出门,道:“你也回去歇歇,眼睛下头都青了,好生心疼人。” 赵霜意点了头,却又问道:“娘怎么初时不叫金姨娘来照顾五妹妹?” 赵徐氏看她一眼,唇角一挑:“早叫了她来,你五妹妹眼前还有我们的事儿么?叫你爹怎么看?” 赵霜意一怔,心中暗叹,这古代女人的心思,全数放在这些边角细微之处,倒也是了得。她素来觉得自己算是个通透姑娘,却没想到自己还是欠那么一点儿火候。 不过,只是一点儿火候而已吗? 她回去一睡就是五个时辰过去,醒来的时候,连宫中的来使都走了。赵徐氏只告诉她宫里头赏了不少东西,太后还特意叫人送了赵之蓁一双自己戴过的寿字不到头石青填金镯子,仿佛格外有些意思。 但更有意思的是,宫中的太医下来了。 太医,那是寻常妃子都不能差遣的,更莫要说出了宫为臣子诊疗,再莫要说赵之蓁只是一个二品大臣的庶女。太后派来的这位太医,却是每日里都要过来看诊,直到将赵之蓁的眼睛治好才能复命的。 这一份恩典,仿佛比“太后亲自戴过”的镯子,还耐人寻味。 “那一日,季雪川也挡在了太后娘娘面前,宫里头可赏给她什么了?”赵霜意装作无意,问了赵徐氏一句。 赵徐氏却是尚且不知女儿和季雪川那些个龃龉,还当她只是关心闺蜜,道:“赏了些金银珠翠压惊罢了,仿佛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她既然已定了冀王这一桩婚事,于太后来说便是自家的后辈,这一份孝敬,是应该的。” 赵霜意点点头,心中却道——应该的?是后辈就活该要去挡在太后跟前了吗?挡了也没有特殊的赏赐吗?骗谁呢!真要是说应该的,在场所有人都该给太后挡那一刀,赵之蓁受伤也没什么特别的,反正臣卫君,也是应该的啊。 难不成只是因为季雪川没受伤?这个,赵霜意是不会相信的。那一日的情形,回想起来都很不正常——赵之蓁挡刀受伤纯属意外,季雪川却是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奋勇向前,可情势稍定,太后只安抚了季雪川一句,便将重点都放在了昏迷不醒的赵之蓁身上。 太后真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怎么会这样对待季雪川?她的行为,甚至可说是有意将功劳放在了赵之蓁身上,而季雪川,不过是出场打了个酱油。 可是,季雪川干的,明明是最拉好感的活儿。 太后不喜欢季雪川,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第13章 有外人 不管是被婆婆讨厌,还是被太婆婆和小姑子讨厌,做儿媳妇的都不那么容易。 于是赵霜意就格外好奇——季雪川到底是有怎么一种本事,才能做到让太后和歧江公主都不喜欢她的?太后不过是表现出了偏心,歧江公主却是当着一众姑娘们的面表示了对她的鄙夷…… 这是得多大仇啊?这么的,季雪川就算嫁给了冀王,日子也断断不会多好过啊! 不过,赵霜意也就只不过是好奇那么一下罢了。不管是季雪川选择了hard模式的人生,还是hard模式的人生在赵霜意面前晃了一圈之后选中了季雪川,如今都和她没有关系。她的日子悠闲得很,在家里发发呆看看书写写字养养花,再无聊了就去找赵之蓁说说话。 赵之蓁的眼睛还没有好,不管那太医怎么浑身解数使尽,该看不到还是看不到。而她的毛病还不止是眼盲,连头也会不时剧痛。 但是,也不知是不是这苦逼的病情激发了赵之蓁活下去的勇气,这姑娘自从一开始知晓自己眼盲之后,情绪飞快地镇定了下来,反倒时常带着点儿笑容。赵霜意来她房中,她虽然看不到,却能听到脚步声,但凡是身子不难受,她都会甜脆地喊一声四姐姐的。 她不能受风,不能受寒,不能受热,不能生气,不能狂喜——简而言之,什么都不能。眼看着一个元气十足的任性姑娘突然转换成了与病魔抗争的顽强少女,连赵霜意看着都觉得心疼。 “姐姐在发愁吗?”赵之蓁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不开心,笑嘻嘻地伸出手来,摸着赵霜意的眉头:“姐姐不要这样……我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 “怎么能不愁?”赵霜意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你好好的进宫,如今却成了这种模样,宫中也没个说法……” “哪儿能什么事都有说法呢,”赵之蓁轻轻笑了:“姐姐,外头热不热?有风没有?我想出去走走。” “你想去哪儿?”赵霜意回忆了一下,外头还真是不冷不热没有风的,也只有在这种天气,赵之蓁才能出门。 “我能去哪儿呢,咱们去园子里小坐一会儿,好不好?”赵之蓁习惯地仰着头看她,哪怕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赵霜意哪儿能不答应,唤了赵之蓁身边两个丫头做了些准备,便带着她出来了。赵尚书原是南方人,家里头的园子全比着江南风意,玲珑可爱,那占地也算不得大,曲曲弯弯走一遭儿要不了多久,但上下亭阁可坐可玩之处却不少。 赵之蓁目不能视,她们两个便不能走太快,过不了多久,赵之蓁便道想歇着,二人径向一边亭台边鹅颈承坐上歇下了,说几句话儿。 “其实,如今我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可这园子里头,哪里是什么,我却比先前还清楚了。”赵之蓁从丫鬟手中接了温水,饮一口,道:“这样的天气,再过十来天,半亩塘里头的莲花就该开了吧?” “是。”赵霜意瞥了身后的莲塘一眼,赵家园子不够大,若是种荷花,实在是少了些接天蔽日的气势,但若是满塘莲花盛开,配着那浅水溪流嶙峋岸岩,想来也一定很好看。 她没有见过,但今年能见了。赵之蓁曾就在这地方长大,可她却看不到了。 果然,赵之蓁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头靠在她肩上,道:“姐姐,我好想再看看花啊。等它开了,你摘几朵,养在水钵中放在我房里,可好?” “可是,便是放在水钵之中,你也看不了啊。” “我可以摸到它。”赵之蓁道:“用我那个碧玉色的水钵,里头只放两朵莲花,再放一尾小金鱼!我可以想到是什么模样的……” 赵霜意笑了:“好,依你!你还要什么?” “我……我其实只想要眼睛能好起来。”赵之蓁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知道,能活下来,已然是天大的幸运了,可是,我不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姐姐,你告诉我,我的眼睛是不是很可怕?” “……怎么?”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瑞珠看到了我,然后惨叫了一声……”赵之蓁道:“我想,我脸上旁的东西,该没有这么可怖吧。姐姐,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有些血丝罢了。”赵霜意道。 “是吗,可我什么也看不到了……”赵之蓁道:“若是一直好不了可怎么办呢?今后嫁了人,我也看不到夫婿长什么模样,也看不到孩子长什么样……” 赵霜意宽慰她,拍拍她的肩:“一辈子长着呢,总有好的一天的。再说了,多大个女孩儿,便想着这些事……” “姐姐难道不想?”赵之蓁道:“若不是为了给冀王选王妃,咱们的年纪都该下定了。如今……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婚事才有着落。姐姐,我真怕今后夫家欺我眼盲……” “你是眼睛不好使,又不是心眼子盲了。”赵霜意道:“心思清明,怕他怎的?父亲是尚书,总会选个像样的少年才俊给你做夫君的。若是不巧选得不好,只要你舍得,咱们家中总能给你出气。” “可单是心思清明有什么用呢?人家若有心欺负我,我都看不到……” “痴儿,受了欺负就回娘家呀。”赵霜意道:“该说就叫兄弟们说,该闹咱们也闹,再不成还能和离!” “可是这些事儿,叫别人说起来,太丑了……” “丑也抵不过你被人欺负心酸难过。”赵霜意不放过给赵之蓁谈人生的时机:“若是个好人,夫妻之间拌嘴也是有的,忍忍便过去了。若是翁姑妯娌秉性不好,你便是再如何贤德,面子光鲜了,苦却自己受着,又有何益?咱们家是书香门第,却不是压着自己女孩儿给人欺负也要护着面子的迂腐人家。” “姐姐倒是想得开……”赵之蓁道,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姐姐先前伤了脸,没选成冀王妃,却也不那么失望,莫不是因为有这想法?若是做了皇家的姻亲,即便受了再大委屈,也只能忍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赵霜意本能地觉得将话这么讲不妥,仿佛是自己为了尽情任性而主动嫌弃皇家一般,道:“是因为伤了脸选不中,自己想想,才这么劝慰开自己的。” 赵之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姐姐的想法却是好稀罕,寻常没有这样劝人的。” “若是寻常人,我也不能这么劝啊。该说女儿家的命是攥在爹娘手里头的,要安分乖巧才对。”赵霜意道:“可你是我妹妹,哪儿能用那些个烂糟的说法祸害你呢?” 赵霜意这话一出口,周围伺候的几个丫鬟都笑了。这时代的女子,当真个个都听着“安分驯顺”的教诲长大,只是,女人再微贱也是人,但凡是人,就断没有盼着自己的日子越过越难受的。 女人要为自己的开心愉悦活,从前不会有任何人这么告诉她们。 赵之蓁也张开了口,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一霎变了脸色,比了手指在唇边,示意众人噤声。赵霜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知晓她眼盲后听觉大进,常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东西,便也摆摆手,示意丫鬟们收声了。 “有人来了,是男子。”赵之蓁小声道:“声音不像父亲……唔,是大哥哥,还有个人是谁我听不出,不是咱们家的。” 伺候这姐妹两个的,多半知晓赵之蓁的这项本事,一时之间也没什么人惊讶。只赵霜意微微皱了眉头:“大哥哥也真是的闲的,男子汉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引着人来咱们家园子里头走动!怕不是又吹嘘家中园林景致非常,却叫咱们无处好去了。” “也只有四姐姐好抱怨他!”赵之蓁道:“总之,有外男,咱们还是让让的好!” 赵霜意说是这么说,让又如何能不让?她这位大哥哥,是赵家的嫡长子,自小就是家中委以重任的,倒比赵尚书还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偌大个赵家,也独有赵霜意一个人刚穿越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抱怨过他,他却并没怎么生气,后来,赵霜意损他也损成了习惯,旁人却仍旧是不敢的。 赵之蓁便名列“绕着大哥走”第一名,此刻听得长兄说话,别说还有个不认识的,便是都认识,她也要躲了。赵霜意和她两个人走不快,又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来的,走着走着,反倒是打了个照面,遇上了。 赵之蓁虽看不到,赵霜意眼神却不差,见得对面自家大哥哥和一名青年一并行走,当即便刹住了脚步。待得认清对方面目,更是极想转身拽走赵之蓁。 那张桃花渣男脸,真是标致得看到一次就忘不掉…… 然而晚了。两边都已经看到了对方,现在逃逸已经来不及了。 她等着对面越走越近,那张脸也越看越清——冀王今日换了身衣服,但通身气派却是半点儿不减。 真是……桃花男标配啊。 眼看着对方已经走到了近处,却不知自家大哥说了什么,冀王点点头,两人换了个方向又离开了。 赵霜意却是有些愣怔,在他们转身的前一刻,冀王分明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正是这一眼,叫赵霜意心里头一片蒙混。 那眼神,很奇怪。 第14章 不该听 冀王长得很好看,眉目分明,眼神明亮。只是,再好看的眼眉,也无法改变赵霜意从他眼神中读出歉疚的一刻那般愕然。 她从看到他的一霎,便设想过他该怎么面对她们姐妹。或许会有些遗憾,也或许会无所谓,甚至还有可能如在宫中一般展示出笑容……但唯独没想到,他的眼神会湿漉漉的像条小狗一样,是怪悲伤的那么一种歉意。 而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赵之蓁一眼——赵之蓁眼盲,哪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还拉着她的衣袖,安静得很。 等她再抬头,冀王已经转过去了,他们两个人并没有沿着来时的路折返,而是从一条林中的小径离开,此刻只余下背影对着她们。 冀王那一眼是看谁?赵霜意不禁想。 她虽然并不觉得嫁了冀王是一件好事,可在触到那一个眼神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间酸了一下——大概,是类似看到言情小说里头最终be,男女主不得不分开的时候才会有的心酸。 简单来说,冀王那个眼神,太虐了。它包容了委屈,不甘,痛苦和悔恨,以及最明确的歉疚。 这冀王对自己或者赵之蓁做过什么天打雷劈的事儿吗?赵霜意不由怀疑。难道这身体的原主或者赵之蓁和他有过什么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山盟海誓,结果他并未履行诺言,才用这样的神情打量她们两个? 她想着,挽着赵之蓁的手:“五妹妹这边儿走,小心些。” 赵之蓁却并不动弹,只道:“方才那个人,是谁啊?” “什么?”赵霜意心知瞒不过去,也只道:“冀王殿下。” “……哦?”赵之蓁却仿佛是很意外,虽然这意外来得很短暂,她很快便与赵霜意一道回去了,且一路回去的路上什么也不曾说,可直到赵霜意把她送到,她都仿佛是有心事一般,沉默不言。 赵霜意看在眼中,觉得方才冀王的眼神已然能解释几分了。赵之蓁这样痴迷冀王,却终于不能如愿嫁给他,在冀王那般饱有勾搭妹子技能的男人看来,这一个眼神,不就够将这小粉丝紧紧拴住了么? 看来,改日还要给赵之蓁滴点儿眼药水……痴迷冀王是没有好结果的,非要和王妃人选已定的男人纠结,是非常不理智且不名誉的! 她从赵之蓁的房中出来时,尚盘算着这话应该怎么说。然而出门没几步,便听得后头赵之蓁的新贴身丫鬟瑞珠追出来喊:“四姑娘!五姑娘说,有话同您说!” 赵之蓁能有什么话?赵霜意回了她房中,她还将周围丫鬟统统遣下,才小声道:“姐姐,刚刚他们走开的时候,我听到了大哥哥说的话……” “大哥哥说什么了?”赵霜意顺口一问。 “大哥哥同冀王殿下说……赵家的女儿,不给人做妾,但世上独有两个人不在此例。”赵之蓁说完这句话,等不到赵霜意的回答,便急急又道:“姐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同冀王殿下说这句话,难道殿下有意思……” 赵霜意一怔,她看着赵之蓁的脸——五姑娘瞎了,真是太不方便了。否则,从这姑娘的眼神中,一定能泄露出更多的信息来。而如今,她的表情里少了眼神,便很难拼凑出足够的信息。 比如,赵之蓁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还是单纯在征询她的意见? “你怎么听到大哥哥说这句话的?”想了很久,她才开口,努力让声音柔和一点。 “他们大概是走远了一点儿,以为咱们听不到?”赵之蓁道。 “那么,你怎么想呢……”赵霜意随口一问,她自己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索一下。 “我……我不知道。姐姐,你说,冀王殿下若是想求咱们家的姑娘做妾……是想要你,还是想要我?”赵之蓁道:“哥哥这样说,是拒绝他了吗?” “你,想给殿下做妾吗?”赵霜意问道。 “若姐姐是王妃,做妾我……我也是乐意的,反正姐姐不会欺负我。冀王殿下又那么俊美温柔……”赵之蓁虽然闭着眼,可面上神情极尽向往,唇角微勾,但转眼间又想起了什么:“不行,那季雪川虎狼心性,若是在她手中做妾室,当真不如死了算了!” “傻。”赵霜意叹了一口气:“你想清楚,如今他求谁做妾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大哥哥的话……天下独有两人例外,你说,叫父兄愿意将姑娘与之做妾而毫不懊悔的两个人,是谁呢?” 赵之蓁一怔,有些不确定:“是皇帝和……太子?” “是啊,若是正常人,想的便应该是这两个无误。可是冀王殿下,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赵霜意道:“然而,这话又不是拒绝,大哥哥的意思,分明是……若殿下能做太子,或者……” “四姐姐别说!”赵之蓁叫起来,她面色刷白:“姐姐,除了我,谁都不会听到这句话的。” 赵霜意点点头,又想到她看不见,补充道:“不该听的话,连你也听不到。” 赵之蓁应一声:“可是,姐姐,若是牵扯了这种事,家里头会不会……有危险?” 赵霜意沉默,这话,她答不上来。 谋太子之位或者谋皇帝之位,固然是危险的,可是,有些非同寻常的富贵,只能从非同寻常的危险里头求取。 钟鸣鼎食的大家族,若是没有时不时作那么一回死,压那么几回宝,很快就会被越来越多的子侄和开销压垮。除非你家里头的孩子们都无比上进能凭本事谋职养家——可越是上进,有一群人盯着你站队。 长兄所做的事情称不上光明磊落,但显然,赵家和如今那位太子的关系并不如和冀王这般亲近。冀王若是上位了,赵家所得,当比如今的太子顺顺当当披了龙袍的所得要多得多。 而太子的妾是为正三品良娣,皇帝的妾更是人人见了都要喊一声娘娘……这笔买卖,赵家一点儿都不亏。 只是,便有了这样的打算,直接开言劝冀王翻天,也还是太危险了。赵霜意不知道冀王性情如何,这若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赵家刚表完态他便回宫找太子哥哥哭压力山大去了,那不就倒霉到家了么? 说到底,这事儿,除了仰赖自家父兄的识人之明,便只能仰仗老天爷照顾。人力之能为实在有限——而便是这有限的一部分,也不是闺阁女流能插手干预的。 赵霜意想着,看了赵之蓁一眼,起身道:“五妹妹不要多想,那事情不该咱们知道。父亲兄长能做出这般举动,定是有了万全考虑的。” “是……”赵之蓁应着,不过看她的模样,怎么也不像太相信这话。 连赵霜意自己都不信啊。 世上多少万全的考虑抵不过一出意外,而所谓意外,多半是对方的考虑更加周全……这心思套心思,连环压连环,想着多累人啊。 这就像是一个局,只要进去了,就别想能那么快出来。你要局里的荣华富贵,自然要挤破头地去拼争。 其实,想想今日这句话,她便能明白很多事情了。为什么皇后一开始属意她去做冀王妃?因为赵家与冀王关系好,想捧冀王做太子,而皇后是冀王的亲妈。为什么她跌了脸皇后就看不上赵之蓁了?因为赵之蓁是个庶女,而庶出的身份放在这般婚姻中分量便显然不足。 至于为什么顶上去的是季雪川——季雪川的父亲是将军,手上有兵,那便是铁杆子的保证。当然,参选的旁人也有可能是武将家族出身,但人家未必愿意跟着冀王走。 皇后,一定是很想叫自己的儿子成为下一任皇帝呢…… 相比这些,德行容工,并不是不重要,但显然没有那么重要。都是高官家庭出身,谁能比谁差到哪儿去?更何况长相就温柔深沉的季雪川,和一脸小狐狸相的赵之蓁一比,那差距便更大——谁家婆婆想要自己儿子娶个小狐狸精回来啊。 赵霜意如今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高门大户总出闲着没事儿就去找和尚道士聊人生的败家子了,相比方外的清闲悠然,这对他们来说只有纠结撕扯的红尘万丈,真是半点儿吸引力都没有啊。 这么感叹着,她甚至也产生了“不然当姑子去算了”的想法。只不过这想法一闪而过——别开玩笑,有哪个穿越女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既不想着发财,也不想着升官,更不想着过点儿小日子,只想出家的?要出家,何必穿越呢,现代的寺院里好歹还有抽水马桶呢。 穿越过来两个月,赵霜意开始考虑一个问题——她在这个世界,到底要干些什么? 她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在现代做职业选择也不过是因为自觉有点儿小聪明外加嘴皮子极贱,很适合那些不被骂不痛快的抖m姑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自己也是个抖m,作为一个懒人,她素来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连遇到季雪川害她摔倒这种事儿,她的对策都是绕着走…… 但明显,绕着走战略,一点儿也不适合穿越女。 根据穿越女定律,当你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你,就总有点什么事要发生。她连扶着妹妹遛弯都能遇到冀王这不知是男主还是男配或是男炮灰的主儿,可见有些人有些事,想躲是躲不掉的。 第15章 言可畏 当赵霜意决定放松心情迎接挑战的时候,她发现,原来躲不掉的人到处都存在着。 比如说京中几乎每隔十来天就有官员家姑娘夫人的寿辰,邀请的帖子总会飘到眼面跟前。那些个职位低的,又或者关系不大亲近的,可以假作自己忙得走不开,派个下人备一份礼也便罢了。可若是关系亲近的,总不好假作看不见吧? 要命的是,她家和季雪川家是一伙的,这关系好不好,还用多说吗? 朝臣拉帮结派原本就是个圈子,于是,只要是赵家非去不可的场合,季家也便非去不可。如今她也没了脸伤未愈当盾牌,该去的地方一个都不能落,偏巧这阵子宴会多得很,于是一个月下来,赵霜意前前后后和季雪川遇到了七八次…… 她原本还想维持一点儿面子上的和平,可自从冀王妃的人选从内定的她变成了捡便宜的季雪川,众家夫人姑娘们便都认定了这两人之间是不可能友好相处的,因而想看热闹的人便格外多。 那些个女人原本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又仗着人多,哪儿还能看不出有问题来?一来二去,季家二姑娘常常恨恨地看着赵四姑娘的说法,也便传到了赵霜意耳朵里来。 赵霜意只是笑笑,季雪川要恨她,她也是想不通的——当初是季雪川害她跌了一跤,抢了她的机会,如今要恨也是她恨季雪川,季雪川却是哪儿来的怒气?但她自个儿也见到过的,除非两人打照面,季雪川瞥着她的眼神,永远都有那么丝遮掩不掉的厌恶。 哪怕是打着招呼,也有一种疏离……季雪川,对她该有多大的芥蒂?她穿越之后就没怎么和季雪川接触过,又怎么可能招惹她?而穿越之前的赵双宜和季雪川是闺中密友,更不该有这般痛恨的情节。 这季雪川的苦大仇深,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只是,季雪川越是对她苦大仇深,她就越是八风不动——当你恨一个人恨极了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和她闹出点儿什么来,以图将她踩一脚或者踩好多脚。再怎么能忍的人,都逃不过“让这小贱人倒倒霉”的冲动,只不过是冲动早晚的区别罢了。 而被恨的人,越是容易反应,就越是容易被捉到尾巴。于是,哪怕人家当着她的面,问她怎么不与季雪川来往了,赵霜意也摆出一副无辜脸,道:“她总是有事儿要忙的,能出来参加宴会已然是抽闲,除了这个哪儿还有心力和我玩耍?我也便不去讨厌了。” 季雪川忙什么?没有人会问这么失礼的问题——她与冀王的婚期,再有一个年头也就到了。亲王的婚事何等隆重,新娘子要准备的东西,着实不少。 而赵霜意,又正好是前热门冀王妃人选……用这种理由搪塞闺蜜,众贵妇贵女们听着,实在很有季雪川在往赵霜意的伤口上撒盐巴的感觉。 这出身高贵的人就喜欢当自己是救世主,不用怜悯的眼光看待众生都不舒服。她们想想赵霜意的委屈倒霉,再想想季雪川作为闺蜜,白捡了便宜还给人撒盐的缺德,总是觉得赵霜意更值得同情些的。 季雪川也在京城里活着,必是不能对这一切全无知觉的,只是她也无法辩驳什么——赵霜意没说她一句不好,她若是急慌慌跳出来表示自己并没有故意冷落赵霜意的意思,岂不是太也难看? 赵霜意看着那头装死,心下也镜子一般明白。季雪川原本就不喜欢自己,被自己“无意”塑造成了一个落井下石人品败坏的人,哪儿能服气?别看她现下没举动,说不准哪天就用实际行动来打脸了。 而这一天来得倒挺快。“季雪川抢了赵四姑娘的未婚夫还毫无人性地抛弃朋友”的流言传开不到一个月,季雪川的贴身丫鬟兰桨便到了赵家,笑吟吟给赵霜意呈上了一张帖子。 赵霜意看着那帖子,只觉得一个大坑正在她眼前开挖。 半个月后是季雪川的母亲季齐氏的生辰,是生辰自然要摆宴席,要摆宴席自然要请些人。她先前叫京中人都觉得季雪川太看重婚事所以不待见她,如今季雪川便派了最贴心的丫鬟来她跟前,郑而重之地邀请她与赵徐氏赴宴。 自打太后寿宴遇刺之后,赵霜意就对赴宴这事儿报以十二万分的警觉。前些日子在旁人家的还好,到底是普通女眷做寿,算不得什么大日子,也不会有谁闲着无聊对她犯心机,如今要去季雪川家赴宴,却与先前不同了。 季雪川是什么人?那是说不定过个剧情就激活了的红名怪物。季雪川家是什么地方?那是怪物的老巢!是挑战模式的副本! 去,自然要去,只是去之前,总得做点儿工作。 “半个月后便是伯母的寿辰了啊。”她对着兰桨明知故问,还挂着一脸笑:“想来该请的人,都得一一去到,你一定也辛苦了。” “奴并不辛苦,姑娘只叫奴给四姑娘送帖子,寻常人,都是小厮们去跑门房的。”兰桨顺口卖人情。 “当真?看来,二姑娘眼里头,我们的交情,还真是不同旁人啊。”赵霜意道。 “自然,四姑娘不也是这般谅解二姑娘的么?”兰桨的话里,微妙地带了刺。 赵霜意八风不动,端了手边的茶抿一口:“既然这么亲近,谅解也是应该的。只是,我最近听到点儿风声,好像京中挺多人,都觉得我与你家二姑娘有嫌隙啊。” 她的话说得很慢,摆明了是明知故问的。兰桨眉心轻轻一跳,道:“总有人嚼舌根子,四姑娘不必上心,您和二姑娘的情分,自己心里清楚便是了。” “你这丫头,想来不曾听过“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吧?”赵霜意轻笑道:“我正是听了这么一句,才觉得心里头有些担不下!” “这您不用挂心,二姑娘对您,绝没有恶意。”兰桨答得流利。 “她没有恶意,别人未尝没有啊。”赵霜意道:“你回去可记得告诉她,我已然听说了,这一回夫人的寿宴,她要对我做点儿什么呢……” “这是哪个烂了良心的胡吣?!”兰桨急了,也顾不得尊卑,抬头盯着赵霜意。 “我倒希望是胡吣——若是有人故意要我们之间生嫌隙,在你们府上害我,怎么说?”赵霜意道:“我是没法子的,还请二姑娘多当心些吧。便有人故意要坏我们两个,也总得是从季将军府上入手!真要是出了叫我没脸的事儿,大家都淘得一头糠,却是何必呢?” 兰桨微微垂下了头,答应了,她衣袖动了动,约莫是缩在大袖子中的手有了什么动作。 赵霜意看着,只唤了宝荇来取冰湃的酸梅汤给兰桨吃了解暑。兰桨这才发现自己额上已然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她转过去的时候,抬起手按了一下胸口,平复已然很难平复的心跳。赵霜意被她身子挡住什么也看不到,但宝荇却突然回头,正看在了眼中,还顺便冲着已然捧起了一册《女孝经》的主人点了点头。 赵霜意翻动纸页的手,突然便加了几分力。那柔软的纸张在她的指腹下被搓得皱卷了起来。 她能想到的,只是季雪川会借着这个机会将两人不睦的因由推给她,但手段和结果都未知。于是,相比把所有问题一个个摆在自己面前解决,她索性直接出击,挑明了告诉兰桨不要动小手段。 季雪川应该不会在自己已经有防备的情况下做坏事的。越是这样要做事的人,越不会轻举妄动的。 还好是兰桨来与她面对面,这丫鬟的心理素质,比起她那位二姑娘来,差了不知道多少。 赵霜意回想起季雪川,便觉得那几次目光交接时她的眼神又在眼前——说不上季雪川的眼神有多么惕厉,却总是冰冰凉凉,带着叫人绝望的不适。 不像是将军千金的眼神,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想到这点,她突然便觉得一个念头跳进了脑海里——季雪川,她不会是重生的吧?如果是重生了一回的人,对某些目前还没有出现矛盾而今后会变成生死冤家的人表现出仇恨,那便再自然不过了。 她都能穿越,别人为什么不能重生? 赵霜意绞动手中的丝帕,一个大胆的念头跳进她脑海之中。这一回赴宴,她要试探一些什么。 季家的夫人寿辰,宴席的重点自然还是在已婚妇女那一席。非但如赵家这般一向与季家交好,同朝为官的人要到场,季将军手下的一拨子将官,但凡内室在京城的,也总要来献献殷勤。加之季雪川如今选中要做冀王妃,冀王的声势又是尽人皆知的浩大,那一日去季家的人便格外的多,马车都排得远远的了。 然而,在这么多客人之中,季雪川见得赵霜意的态度,却与见到别家闺秀截然不同,远远地便笑着迎了上来:“赵四姑娘可算是来了,我当你是被流言伤了心神呢,怎么这样妄猜我一片好心?” 她声音朗朗,周围的人,自然都听得清。 “虽无仲子逾墙之事,人言亦是十足可畏,季二姐姐难道不知?多当心总是不坏!”赵霜意笑吟吟回答,道:“对了,我托兰桨的话,她讲了没有?我想,我今日应当不必格外警惕……” 季雪川面不改色,道:“自然不必,原本便是四姑娘过虑——谁敢在我府上动这些手脚,叫四姑娘难看?” “二姐姐费心了。”赵霜意笑答。二人这么和乐融融过了几招,周围的人听个乐子,虽是各有各的想法,气氛倒还不算尴尬。 只是,下一秒便跳出了个太岁来——季家给未婚未嫁的姑娘们设宴的大屋外头,晃出来一个上头着天水碧衫子,下头系荔枝红长裙的少女,脆生生一笑,两道眉要扬上了天去:“是啊,有我二姐姐一句话,自然没谁敢给人难看了。二姐姐这坚毅果断,倒是合该去做天家的媳妇!” 第16章 果子露 她声音明朗,自然将一众人的眼神都吸引了过去,赵霜意也不例外。见此人的容貌和季雪川有几分相似,年龄也相当,顿时明白了这就是季雪川那个庶出的妹子季雪竹。 说是妹妹,季雪竹比季雪川也就小两个月而已,不过一个出生在京城,一个出生在南方边境。年岁上差了这么一点儿,季雪川原本就没有做姐姐的威严,而她本可以借着嫡女身份威压一头,却也因为父亲与季雪竹那一支庶出更亲近而只能作罢。 倘若季雪川真的是重生的……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父亲更亲近庶出的几个兄妹呢?赵霜意看着骄傲的季雪竹,感觉自己看到的是好大一团人形炮灰。 她皮肤微黑,想来是边关的环境不适合美白,个头也不怎么高,只一双和季雪川极其相似的眼睛十分明亮,整体来说尚算好看,只是衣衫穿得极其不搭调——这么一副长相,你出来作死,颜控的人民群众也不会答应啊! 果然,下头众人都是“你谁啊”的神情。她们中或许有不满季雪川的,但季雪竹公然跳出来给季雪川拉仇恨,将话说满了,却显得比季雪川还讨厌三分。 季雪川此刻却显得文雅有礼了,她回头瞥了季雪竹一眼,道:“三妹妹,京城人多,比不得那边地广人稀的,说话不必如此大声。” 季雪竹的脸登时涨红,而赵霜意听着,附近的人群中也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季三姑娘回京城多久了?”她含笑问了季雪川一句。 季雪川不察,道:“小半个月了。” 赵霜意点点头,道:“可是来为嫡母贺寿?孝心也是难得。不过既然要回来贺寿,便要长些心,先前嫡母嫡姐的教诲要记分明,不要再闹出这等事儿来,叫人笑了也不好看。” “教诲?”季雪竹又急又气,道:“她们也配?” 此言一出,全场静寂。 赵霜意深感自己再不能给这个草包暖场子了——她原本想暗示季雪竹,既然她都回来这么久了,季雪川还不提点她这些,岂不是看着她出丑?结果季雪竹当真愚蠢至此,连“她们也配”都丢了出来…… 谁把这个蠢货带走吧! 但相比她的尴尬,季雪川的尴尬来的更明显些——这是在她的地盘上,她的庶妹说出了这样的话,岂不是往她母女的伤口上扔刀子?并没有哪家的庶女敢对嫡母嫡姐这样讲话! 且不提赵霜意家的庶妹对赵徐氏恭恭敬敬,便是那些个嫡庶不睦,庶子庶女对嫡出的心怀怨怼的人家,也断断不会出个季雪竹这样当众叫自家人下不来台的怪物。 “你是回来给我娘贺寿的。”季雪川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再没规矩,就回爹身边去,不要踏进京城里来。” 季雪竹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子。季雪川这才缓了缓脸色,向众人道:“舍妹无端,叫各位取笑了。” 在场的便是再想取笑,也不能当着季雪川的面取笑不是?一个个都道小姑娘家不在京城不闻母训果然没什么规矩,几句话过去,方才的龃龉也便没人提了,众人一并入室坐了,等着那边的夫人们开了宴,季家精心准备的美馔佳肴便一道道上了来。 季雪川今日是东道,自坐了首桌,但大抵是想和众人证明她与赵霜意疏远非她本意,还特意邀了赵霜意往上坐。赵霜意推脱数回,实推不掉,方在那一桌的尾座坐下。除开她外,这第一桌上的姑娘们,可都是公侯名门出身,她往这里坐,心里头当真是扎着个什么东西了。 这些个名门贵女之所以在这里,一定不会是因为季雪川家那位爹,而是因为季雪川要做冀王妃了吧……看来,大家都觉得冀王前途无量,所以才想来拉这么一根线呢。 赵霜意看在眼中,垂下了眼,等着季雪川提第一盏酒。 没嫁人的女孩子原本吃不得酒,勉强用些果子露助兴罢了。赵霜意尝过,并没有将这东西放在心上,可第一口咽下去,她便觉得什么不大对。 这果子露,各家酿的有各家的味儿,原是寻常的。但京中各府却风行从盛兴楼里买,因盛兴楼的果子露味儿与宫中酿制得最似,赵霜意去过的人家,待客的果子露无不来自盛兴楼。 独季家的例外。如今入口的果子露,甜味极浓重,反倒将水果的清香给压了下去。回味也不若盛兴楼的清雅。 那甜味不似蜂蜜,也不似蔗糖……是什么呢……? 她皱了皱眉,将银衬里的杯子放下了。 有蹊跷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乱吃的好。 这时代已然不流行小桌分食了,一样菜上来,先由座首的季雪川丫鬟兰桨揀一筷子在她面前卵白瓷碟里,再依次让各人的丫鬟们以特制的筷子取菜,最后才由姑娘们举筷子。这好处是有,谁都不必担心自己手滑将菜掉在桌子上丢人,可坏处也明显——你想吃什么,都由不得你。 自己举箸去揀菜,实在太过冒昧掉价,可动不动就招手叫丫鬟俯下身听吩咐,也一样会叫周围的人觉得某人太过能吃…… 不管是什么时代,胃口好的贵族姑娘,都会被周围的女性戳上“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没家教的大胃王”“腿子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的标签。赵霜意并不想如此,她坐在这一桌上,原本便是处处小心,才能拿住一股子从容劲儿,因为几口菜丢了面子,那还真不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但她周围的几位公侯姑娘却不必如此谨慎,譬如她右手边的定远侯府四姑娘卫晞君,便笑得眼眉明媚,顾盼生姿,以至于季雪川邀下一杯酒时,卫四姑娘便顺手端错了季雪川的杯子,半点儿低头看一下的觉悟都没有。 季雪川想提醒,却见诸人皆已举杯,再开言定是尴尬。又想想自己杯中的果子露味道奇怪,不若试试旁人的如何,索性便装作不知,将卫四姑娘的杯子拿了起来。 这般细节,仿佛席面上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了。那卫四姑娘将杯中的果子露喝净,却是柳眉一蹙,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只向一边的丫鬟嘱咐几句。她的丫鬟转身下去,过了一阵子,捧了一盏清水上来,与卫四姑娘轻漱了口。 赵霜意尝了先前卫四姑娘的果子露,却是明白她为何有这反应——果然,原本倒给她的那一杯,和别人的是不同的。甜味明显要重过卫四姑娘这一杯。 她心下能不恼么?这果子露虽然是一只壶里头倒出来的,但若是壶中另有乾坤,倒出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也是非常容易。 她提醒了季雪川不要动手脚,可对方还要作死! 卫四姑娘是左撇子,每一回她放下杯子都正巧摆在赵霜意旁边。赵霜意长了个心眼,再到季雪川邀酒时,她便先一步将给自己斟的一杯晃过去,拿给卫四姑娘的,卫四姑娘却是无知无觉,只是后头也不向丫鬟要水漱口,多半是以为季家的果子露没有搅匀,下头的蜂蜜沉淀了,就该是这么甜的。 赵霜意虽然抱着几分对卫四姑娘的歉意,但叫她自己喝那动过手脚的玩意儿,她还是选择死道友不死贫道——定远侯府是军旅出身,卫四姑娘的伯父便是如今的兵部尚书,季雪川她爹的顶头上司。想叫季雪川自己砸了自己的脚,这下过东西的果子露,还最好就是卫四姑娘来喝。 那果子露里头,到底会放什么东西呢?赵霜意很想知道。 但卫四姑娘迟迟不曾发动,她就无法知道那格外甜的东西会起什么效果。 直到最后一道汤羹炉子端上来,卫四姑娘只喝了半口,而赵霜意的勺还在唇边的时候,她突然便丢下了碗,扶住了桌子。 这动作匆促,引得一桌的人都看向她。卫四姑娘勉强向众人笑了笑,甚至顾不得说话,便扯了自己的丫鬟向外出去。 众人相顾,皆是面带惊诧,卫四姑娘的行为,是非常失礼的。而赵霜意带着一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神情,眼光扫过季雪川的时候,却正与季雪川眼光相对。 对方一怔,勉强笑笑:“四姑娘怕是突然不舒适?都是女儿家,也该说一声,咱们又不是不知晓。” 席上的女孩子们也便都心知肚明地笑了,突然不舒适是怎么一回事儿,大家都有数。 但赵霜意知道,卫四姑娘一定不是这般情况。 “各位姑娘尝尝这汤羹,”季雪川又道:“前些日子,我家庶妹回京,正巧从苏州寻了一位厨娘带回来,这是她的拿手绝活,京中少见——赵四姑娘可得多用些,你却是咱们之中吃这苏意菜肴的行家了,若说点评,只你当得起。” 赵霜意先前只晓得赵家祖父是江南考中的举子,后来定居京城,如今才猜到原籍大概是苏州左近,笑笑,便拿了羹汤碗——季雪川这是多怕她不喝这玩意儿啊! 满席的女孩子们,大抵是想看看祖籍苏州的赵霜意对这苏意菜肴的评价,于是各自停了手,看着她取小银匙轻轻搅动,舀起一点儿,在唇边停下了。 没错,停下了。 “怎么?”季雪川问。 “这里头看着有草菇呢。”赵霜意抱歉地一笑,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但凡是用了这些菌啊菇的,总是要全身起疹子。” 第17章 双层壶 季雪川当即怔在了那里。 卫四姑娘早不出事儿晚不出事儿,这汤羹入口,还没喝第二口,便急匆匆出去了,她赵霜意又不是傻的,难道还真的自己也来一口? “赵四姑娘这是什么时候的毛病?”却是季雪川身边坐着的一位姑娘开了口,赵霜意知道她是平宁侯府的几位姑娘之一,却不知到底排第几——平宁侯府三年生了两对儿双胞胎姑娘,外人谁分得清? “总有两三年了,先前并没有这毛病的。” “哦……”那姑娘睨她一眼:“我先前并不曾听说谁食些菌菇便起疹子,赵四姑娘这病也金贵!不过,既然不能吃菌菇,挑出来只品些汤也好。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季二姑娘一片心意?” 赵霜意脸上轻轻笑了笑,心中却咬牙切齿地恨——这是谁啊?赵双宜得罪过她吗?这话是逼着她不能不喝汤啊。 只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动手也太不给主人面子,过错可就是她来背了。 于是,赵霜意轻叹一声:“既如此,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她舀起舌尖一舔都嫌不够的一点儿汤,啜吸入口,点点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便含了一口清水,吐入方才上了桌每人一份的水钵中。这饭后漱口,是京中绝大多数人家的习惯,可偏巧,季家今日上漱口水钵实在是有点儿早。 天不亡我。 “滋味儿甚好,只是……太甜了些,倒不似汤汁食材中原本的鲜甜,更像是用了蜜糖呢。”她道。 “甜?”同桌的姑娘们却面面相觑:“这哪儿有甜味?” “并没有吗?”赵霜意微微蹙眉,道:“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嘴里头甜,连果子露都甜。难不成,是我尝错了?” “怕是哩。”旁边一位姑娘道:“我们可没觉得今日餐食有什么特异甜味,赵四姑娘的果子露与咱们的也是一只壶里倒出来的……” 她话音未落,先前那位出去的卫四姑娘便铁青着脸回来了,正听闻这事儿,不由一怔:“难道赵四姑娘尝着果子露也甜吗?” 赵霜意“不明所以”地点头。 “我今日尝着,也格外甜。”卫晞君道:“第一杯吃下去倒也同寻常无异,后头的便越来越甜……” “是啊。”赵霜意道:“可咱们的果子露,同各位姑娘的也都是一只壶里斟出来的。” 卫晞君脸色微变:“请赵四姑娘尝尝这羹汤。” “怎么?”赵霜意装痴:“我……我吃了那些菌子菇子便会起疹,吃不得的呀。” “……只当为我声名,求赵四姑娘小试几匙。” 卫晞君说出这般话来,赵霜意虽仍是一脸莫名,却还是举起汤羹碗儿,喝了几口下去。她吃那有问题的果子露没有卫晞君吃得多,可架不住她汤喝得多了些,紧跟着便觉得胸口一阵酸,竟是要呕吐的感觉。 这汤里的东西,和果子露里头的东西混在一起,就会催吐? 她早有预料,是而饮汤羹慢了些,那一股强烈的作呕的冲动却是半点儿不减。赵霜意死命地忍,忍得两眼泪花,用帕子紧紧捂住了口,方才没当众出丑。 “……果然啊。”卫晞君沉下了脸,向已然呆了的季雪川道:“季二姑娘,这果子露与羹汤同吃则作呕,呕出来的还尽是些酸水,是什么道理?” “什么?”季雪川及时反应,选择装傻:“这……众位姑娘都吃了果子露,也不见异常啊。” “她们自然不见异常,那甜得异常的果子露,从来便只有我与赵四姑娘吃到!”卫晞君身份不低,此刻便是再怎么顾虑季雪川今后能做冀王妃,也压不住心头的一股恼怒。 她一个未婚姑娘突然难受呕出酸水来,若是传出去,会生多少谣言?那是连清名都毁了的! “怎么会甜过旁人的呢。”季雪川如今无论如何得装下去:“都是一只壶……” “我曾听家父说过,有些壶,里外是两层的。倒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全靠掌壶的一只手!”卫晞君想起方才自己的丫鬟目瞪口呆一副“姑娘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儿”的表情,便益发怒火中烧:“季二姑娘,方不方便将那壶拿出来咱们看看?” 给这一桌子倒果子露的壶,如今还正捧在侍立的丫鬟手中,季雪川是想不出办法了,只得叫她将壶端上来。 卫晞君一把把过了那只壶,伸手扭开了壶盖,冷笑一声:“诸位且看。” 赵霜意便坐在她身边,看得最是真切,那只壶内外双层,里头别有一只小壶,却不知承装着什么,想来向外倾倒的时候有些什么机关…… 经了这一番闹腾,下头几桌子也都注意到了这边。她们听到了卫晞君口中“我的清名”,也看到了赵霜意喝了几口汤羹便几欲作呕,一时言论纷纷。而卫晞君索性将那一只壶在这一桌的王侯贵女之中传看了一遍,先前几个护着主人家的姑娘,面面相觑也都不再说话了。 季雪川紧紧咬住了牙,看着那只内中乾坤被揭破了的壶。 “二姑娘怎么解释?”卫晞君盯着她,冷笑道:“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过二姑娘,若不是方才我失仪不告而别,只怕如今我突然呕出酸水儿来的消息,已然众人皆知了!若非赵四姑娘提到这一句,我竟没想到是果子露里动过手脚!” “我实在不知。”季雪川终于开言了,声音平和,仿佛她真是不知的一般:“卫四姑娘放心,我定然给你们一个说法——绣月!” 方才那捧壶的丫鬟早吓得面如土色,此刻膝盖一软便跪在了原地。 “你说吧,谁指使你的?”季雪川甚至不转过脸去看她,只是一道阴森的目光瞥过去。 “并……并没有谁。”绣月颤声回答。 “并没有谁?那你为什么要在这果子露里动手脚?”季雪川道。 “……”绣月低下头,双眼眨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嘴倒是牢靠。”季雪川唇边浮现一个笑容:“那就永远牢靠下去……兰桨,叫人抓一把喂马的碱盐,喂她吃了!” 兰桨有些慌张,却还是答应了,那绣月伏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赵霜意微微侧头,瞥了用愤恨的眼神看着兰桨的卫晞君一眼。 大概,卫晞君此刻正被怒火冲昏了心,想不到更多吧? “且慢。”赵霜意道:“季二姑娘,单是一把碱盐烧哑了她,又如何呢?这事情真正的主使,难道二姑娘不想问出来?” “什么?”季雪川扭头看着她,仍旧是自若的神情:“若是能问出来,那当然是最好……” “果子露里下了什么?”赵霜意道:“我与卫四姑娘只吃了果子露时,除了格外甜些,并不觉得身子不舒适。只有吃了这最后一道汤羹,才突然开始反胃——可见那果子露里添加的东西,必要在这最后一道羹中和旁的相合才能起用。我是不知道季家有什么人期望我们两个当众失仪引人闲话,但我想,能事先知晓,或是干脆能够左右这最后一道汤羹与果子露里所有成分的人,势必不能是这么一个丫鬟罢了!” 季雪川咬着牙,面上仍是笑着的:“这倒也是……兰桨,先把这丫头给我绑了丢进柴房!今日是我娘的生辰,不便动刑罚,明日审她,定要给定远侯府一个说法的。” 那卫晞君虽然生气,可也不是个糊涂人,此刻季雪川一意不肯当众审问,也戳着她的眼,心里头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不由冷笑一声:“那倒也多谢季二姑娘!” 此时也有明眼的猜中了一二——卫晞君是左撇子这事儿,公侯之家时常一起戏耍的女孩子们多少都知道。有心思灵敏的,早就想到了什么,看着说完那一席话仍旧静默如初的赵霜意,眼神都变了些。 赵霜意也感受到了那眼神,蓦然抬头,倒是吓了在看着她的姑娘一跳,她抱歉地笑了笑,突然蹙眉,向身后的丽藻问了一句什么。 隔得远了听不清,还在恼怒的卫晞君却听得分明,赵霜意问的是:“我身上发痒,想是疹子要起来了,药可带了吗?” 丽藻伺候了赵霜意这么些年,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姑娘有这“毛病”,哪里会带着“药”?然而这情形她看得分明,也知道姑娘这么问必有蹊跷,忙道:“不曾,谁想到今日姑娘会用菌菇汤羹呢?” 赵霜意刚皱了一下眉头,便听得卫晞君歉声道:“是我的不好,不然赵四姑娘也不必吃那东西……可严重吗?” “起疹子罢了,过个七八天,自然便好了。”赵霜意笑得有些勉强,所谓的“罢了”,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意思。 “既然不曾带药,还是同季二姑娘说一声,早些归家的好。”卫晞君道。 她两个说话,桌子又不大,季雪川自然听得到。如今她也没打算把赵霜意留下来,听了这话忙道:“赵四姑娘若是不适,尽管回罢。母亲那边的宴席怕是还没完,过阵子我寻母亲派马车送赵夫人回去便是。” 赵霜意略一迟疑,还是答应了,口上千般谢万般歉自是说了一通,方同丽藻一道先行离开了。 第18章 断舌头 赵霜意回府也不过小半个时辰,赵徐氏便匆匆赶了回来,劈面便问:“你是怎么的?我听人说,你身子不舒服……” “并不曾不舒服,只是撒了谎,再不走,可就要被人揭穿了。”赵霜意说着,便将今日席上的事儿巨细靡遗地与赵徐氏讲了一遍。 赵徐氏听着,先前尚流露出对季家庶女的鄙视神情,可随着赵霜意提到那果子露被人动了手脚,再说起卫晞君挡枪中招不幸呕吐,她精细画过的眉尖便一点儿一点儿往里蹙了起来。 “这么说……那动了手脚的果子露,原本便是给你的?” “是,莫说第一回我吃了,便是后头几回,那不妥当的果子露原也是给我的。” “那定远侯府的四姑娘,可是为你替下了这一劫。”赵徐氏叹了一口气:“也亏得是她,季家不敢闹,若是你又或者旁人,闹将起来,可是毁了名节的。这事儿,哪儿能说得清楚?季雪川也太心毒!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家,怎的有了这一副蛇蝎心性!她,她怎么处置这事儿的?” “她自己做下的事情,自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儿漏底。”赵霜意道:“她先生了心思用盐碱将那丫鬟嗓子烧哑,待我说了不妥当,却又借着是她母亲生辰,转了话锋便道不可动刑,不可逼供……” “定远侯府的四姑娘,神色如何?” “当时是恼恨得很,不过,后头也就不说什么了。想来便是不服气,也没有当众闹开的意思……” “是了,她自然不会闹开。若不是为了和季家拉上关系,今日她都不必去呢。”赵徐氏叹了口气,道:“既然她也是撒了脾气便罢,咱们便也不好说什么。你记着,今日的事,只不过是意外。你与那季雪川,还是多年好友!” 赵霜意知道赵徐氏的意思,她点了头。 季雪川的前途如何,如今实在未知。她既有登上皇后宝座,母仪天下的可能,也有在皇室争斗中不幸错脚,莫名挂掉的可能。但绝不会有人因为她今后也许面临风险就在此刻与她过不去。 赵家也好,卫家也罢,这一仇是要记住的,可发难却未必会有。 都是官场上打混了这么多年的人物,谁还能没有半斤眼色,八两心眼呢?季家自然也不例外,该做到的场面事儿,季雪川也不会落下什么。 过了几天,她便派人分头到了定远侯府与赵尚书府第,给那一日的事情一个交代——在果子露里动手脚的,原本便是那个丫鬟绣月,那汤羹中的不妥当,是绣月买通了厨房里打杂的婆子所为。至于这绣月到底为什么干这事情,季家只道打脱了她一层皮都问不出,实在对不住两位姑娘,还望姑娘们恕罪云云。 赵霜意不会亲自去见季家过来的下人,这话是丽藻传回来的。那一日的事儿,丽藻也知道了个*不离十,惊诧自家姑娘的旧友如今这般心如虎狼之外,对季家的人,难免也有几分看法了。 “季二姑娘说,问不出所以然,便狠打一顿赶了出去,怕不是在哄咱们呢。”丽藻道:“一个斟酒丫鬟能有多大本事,弄得到那般稀奇的壶,还知晓什么冲克……先前咱们五姑娘中毒的时候,夫人不还说过么,金姨娘只知道伺候人,不懂食药之事,怕她喂坏了姑娘,不敢叫伺候。难道那季家的丫鬟,所学能比咱们家的姨娘还多?” “你说得倒比我要说的还多。”赵霜意笑道:“自然是个替罪羊罢了……不过,她将那丫鬟赶了出去,是真是假?那丫鬟会去哪儿?” “去哪儿?姑娘说笑,她能去哪儿。”丽藻道:“她的身契还在主人手里头,又不是良民,想再自卖为奴都不可,出城也是无望的,婚嫁又不能……若是万幸那一顿痛打之后伤处未曾恶化,保住一条命,只怕也要落到那些肮脏下贱地方去了。” 所谓的“肮脏下贱地方”是指什么地方,赵霜意是明白的。那是所有活不下去的女人最后的墓穴。 “也有地方敢要没有身契的奴婢?”赵霜意多嘴,又问了一句。 “有没有身契,左右是个活人,能当得几分用场。”丽藻道:“官府又不能时刻都查管,便是管了,塞些银钱敷衍过去也便是了。四姑娘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 “我想要这个人。”赵霜意看着丽藻——丽藻已经呆了:“姑娘,你要她做什么?她没有身契,若是在咱们家里头呆着,叫别人知道了……” “自然不能叫她在咱们家里头呆着,但我……我需要能控制她。”赵霜意道。 “姑娘要问到底是谁动的手?” “这倒不用问,只是,她若是活着,总归比死了好。”赵霜意道。 丽藻似乎是明白了,也似乎压根不知道这事儿,道:“那么奴去办……只是,若她已然不行了,奴便也没有办法了。” “若真如此,也是天意,不必勉强。”赵霜意道,又格外嘱咐一句:“无论如何,不要让旁人知道咱们寻到了她……” 丽藻点头应了。这一日便不怎么见她踪影,到得天晚方回来,却是神神秘秘向赵霜意道:“姑娘,奴打听到了。” “怎么?”赵霜意原本已然打算就寝了——在古代,不学点儿什么的白天便已经够无聊了,天一黑,看书都得点蜡,晃着眼睛难受,不然更加无聊,还不如睡觉。可见了丽藻,她却立刻又精神了起来。 “奴小叔叔家置的宅子,不就在季将军府后门隔街?”丽藻道:“奴去问了,只说里头前天丢了个打得血肉模糊的丫鬟出来,还有一口气儿,叫一个乞儿拖走了。” “乞儿?”赵霜意一怔。 “讨不上妇人的乞儿,有时候也做些脏污事儿。”丽藻道:“这个姑娘再不要问,不是姑娘这般人该听的。奴想着,她既然被人带走,或许能活,或许不能,但大概不会入了烟花地里私寮子。奴已然叫小叔叔小婶子两口子闲聊时打听打听,又或者向那破庙烂房里寻访寻访。” “倒是劳烦了你叔叔婶婶,若是能寻到她,保她一条性命,我这里也不少了你家的好处的。”赵霜意道。 “这哪儿敢当?”丽藻嘻嘻笑了:“奴打小跟着姑娘,姑娘要,拿了奴性命去都使得。” 赵霜意笑,道:“我要你性命作甚?只怕……万一那绣月对季雪川,也是这副心性,咱们寻了她可就没有用了……” 丽藻微微蹙眉,道:“若绣月果然对她家的姑娘那般忠心,反倒得了如此下场,季家二姑娘便也太欺人!不过,奴倒是觉得不大可能。绣月不过是个宴席上伺候的,并不是贴身丫鬟,若是兰桨,这般也是应当,可这样粗使的奴婢,多半不会太忠心。” “是吗。”赵霜意应一声。她倒也相信这般粗使奴婢不会如贴身丫鬟忠心的说法,可是,这世上想要一个人守口如瓶的法子,原本便不止是仗着对方的忠心一个…… 过得几天,丽藻家的亲眷果然寻到了只剩下一口气的绣月——那时候,这丫鬟被丢在一间破庙里头,身子下头垫着一张脏兮兮的席子,血肉都和席子粘连在了一处,面色惨白没有活气,口唇干裂得像是大水漫灌后烈阳暴晒的土地……若不是他们不死心,试了好久的呼吸,只怕就将这人当做一具尸体丢下了。 把这么一个只剩下一口气的人抢救回来,丽藻的婶子可是真费了心思了。他们两口子虽然在外头居住,可原本也是赵家家奴,有讨好主人家嫡出姑娘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然而,好容易将绣月养得能张口了,他们却发现,绣月口中的舌头,齐根而断,她虽能发声,却压根不能说话! 这般粗使的丫鬟,主人家是不会教她们识字的。丽藻的婶婶看着这残废的女孩儿,心中只恨自己手贱!当初怎么就没观察一下她的舌头呢?救回这么个人来,能有什么用处呢! 她虽然恨不能立刻将白吃白喝不干活还不能见光的绣月丢出去,可想来想去,姑娘既然要这么个人,说不准还有别的用处,便也想法子托了信儿入府,叫侄女儿帮着传了个话。 赵霜意知道了,却是一笑。她压根儿也没指望绣月搞出什么供词来,只是,知道这么个人活着,她便觉得今后有用。 至于什么时候才能用,有什么用,她目下还没有想好。赵家在乡下也有几处庄子,到时候将绣月送去哪儿呆着,做点儿粗活,养起来倒也不费事儿。 这主意,她同赵徐氏说了的。赵徐氏并没有反对。 只要是赵徐氏不反对的事儿,在赵家,便是成了一多半了。 第19章 装病的 绣月着实是命大,断了舌头还挨了那么重的一顿打,甚至还被乞丐带走过,可在丽藻的叔叔婶子家里养了一个月,竟也能自己站起来了。 只是,经了被主人责打,割去舌头,当做尸体丢出门外的一系列惨事,绣月心中所受的创伤只怕也太大了些。她平日里只呆呆傻傻坐在一边儿,丽藻的婶子给她什么,她便吃几口什么,全不似一个会做事儿的人。 若只如此也便罢了,她还时常惊哭大笑,又因了没有舌头,发不出音节来,声音可怕得很。丽藻的叔叔婶子便一日日发愁——他们住的地方不是富人的宽宅大院,这儿的人虽然算不上穷困潦倒,可房子也是小小的。绣月在这边哭,那边儿邻居就要砸门,于是这绣月刚刚能走,他们两个便巴不央着丽藻同姑娘回禀一句,这位绣月,他们是养不得了。 赵霜意想着这两人也怪为难的,便去求了赵徐氏,由赵徐氏挑了个婆子,如此这般嘱咐一番,带着绣月去了赵家在京郊县里头的田庄里。庄子里虽然也是人多口杂,可到底都是些卑下的,再什么说闲话,也传不到京中来。绣月残疾实在与旁人不同,放在那边儿,再合适不过了。 而自从将绣月送了出去,赵霜意便再没有为这件事儿操过心。大家子的姑娘,若是别人想来,多半是日日绣绣花看看书和人聊聊天,打发辰光便是,然而其实远非如此。这些个女孩儿,谁都不能是个草包,若是没本事没文化,嫁出去那是要打娘家的脸的。 赵霜意每日里头要习字,要读书,虽然读的都是些三贞九烈经文故事,但好歹也算是学习。女工上头虽不十分要紧,可也不能过不去,更要命的是,这朝代还真要大家姑娘们也会跳舞……赵家请来的教师十分专业,可赵霜意虽然有个够柔软的身体和发达的小脑,却也不能一下子达到当年赵双宜本尊的水平,更兼赵之蓁目盲,那女舞师只有赵霜意一个学生,更是教得十分认真……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 赵霜意每每结束了舞蹈课程,都恨不能立刻穿越回现代去。可赵之蓁却是羡慕得很。她虽然目盲不能视物,可每每在赵霜意跳舞的时候都会到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听,乖巧可怜的模样。 她虽然按时服药,头疼的症状稍有减轻,可眼目却从没有半分好转。连太医来看了,也只有叹息的份儿——原先那被捉了的刺客虽然供出了毒物的方子,奈何解毒所需的药材样样珍贵,又有几种寻遍了太医院与京中大小药肆都找不出,据说唯南方蛮荒之地老林子里头才能见到的,更是无法可想。 如今也只能用那些个药效不够强劲但药性相仿之物代替,虽然总归是能渐渐化去毒性,可情势仍旧不大乐观。若是寻不到那几味药材,或许待得赵之蓁体内毒性尽数消失之时,她的眼也已经不能再复原了。 赵家没有人敢告诉赵之蓁这一点,只怕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就面对这般无望的人生太过痛苦,可赵之蓁自己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如何?赵霜意时常去寻她说话,撞见她痴痴坐着,不言不语的情形也不少,虽然心疼,可安慰的话没说出口,赵之蓁便若无其事地撒娇耍痴起来,倒叫她更觉得心里头难受。 当初那刺客的飞刀为什么偏偏命中了在跳舞的赵之蓁?赵之蓁压根也不在太后身边,那刺客若是这般水平,来行刺岂不是送死?赵霜意想了很久,隐约觉得,或许那刺客压根儿就不是来杀太后的——那地方那么多贵族女眷,还有个歧江公主,若是刺客想谋害的目标是歧江公主,赵之蓁躺枪倒是躺得更加顺理成章。 可是,歧江公主得罪了谁呢?赵霜意不了解歧江公主的恩怨情仇,实在不敢妄言,但她总觉得,或许要杀歧江公主的人,和冀王也有些关联——当今那位梁皇后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是冀王,女儿便是歧江公主,冀王平素里又表现出了对歧江公主的浓浓关心。若是歧江公主身死,也许会对朝中太子与冀王各有一帮拥趸彼此不相上下的情势造成什么影响呢。 这原本只是猜测,自然无碍,可赵霜意如何能想到,她的猜测,偏就以另一种方式成真了——这一次,歧江公主没有出事,出事的是太子。朝堂之上微妙的平衡,还是被破坏掉了。 太子的出事方式很有阴谋论的调调——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背部着地,没伤着骨头,最多落了两块儿淤青,原本是一点儿事情都没有的,可回了宫阁之后便生了病。这病来得快,还来势汹汹,不过三天,已然从头疼发烧流鼻涕发展到了昏睡不醒半死不活…… 太医院自然不敢放着太子殿下生病而不管,可管也得知道有什么办法来管才成。太子的病情外人是不能知道确切的,只是都得了些不大确凿的消息——情况复杂多变,几个太医为了拟定治疗方案吵得都快打起来了,最后拿出来了办法,效果却也没见得有多好……太子的病情虽然没有迅速恶化到要死的地步,可也没见好起来。 更要命的是,连太医都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太子这是病倒了,还未见得何时能好,手上一堆事儿自然要推出去给别人做,样样都是香饽饽,也都是烫饽饽,谁接了的,能做好自然是大大讨好,做不好,可就是大大讨嫌了。 皇帝也着急,他给太子交托的,样样都是要紧的事情——漕运,治河,建仓,哪一桩是拖得的?可在朝堂上问了相关臣工,不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一副豁出去了不要命的神色,直接告诉天子您儿子打听了一番这活儿怎么干就再没了消息。 这叫皇帝如何不怒?可他越发怒,太子便越是“万分惶恐病情加重”,三下两下,皇帝也算是明白了。这是眼看到了各项工程都该验收的时候,太子怕交不出差,敷衍不过,所以索性装病去了…… 但这事儿,皇帝能明白,太医却如何能说?便是明知道太子不会好好配合治疗,那方子还是要开,药料还是要熬,只是大家都清楚,这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而关于太子丢下的几样硬差事该由谁接手,朝堂上也是议论纷纷。有人建议由各部官员暂时负责,也有人建议分派皇子经管。支持冀王的一派大臣,自然巴不得那建仓漕运等等好差事全落在冀王头上——没有硬骨头啃,怎么见本事呢?没有叫皇帝看得上的本事,即便是嫡子,然而不是长子,也无法从太子手上抢到这皇位啊。 可就在吏部赵尚书表示“臣以为某某差事冀王殿下当得”之时,皇帝却微微一笑,道:“冀王自然有这份本事将此事处理好,只是,冀王如今在西南军中,却是赶不回来。” 那一霎,不仅是赵尚书傻眼了,朝廷之中支持冀王的大臣们也都愣住了。他们虽然跟冀王有些私下往来,但为了避讳,冀王又素来都“忙”,见面并不多,竟到了如今才发现,冀王已然有小半个月不曾露面了。 这一拨子大臣,简直是哭的心都有。冀王去了西南边军,这听起来也是历练,可如今西南蛮族归顺,已无战事,冀王去那里能博得个什么功勋?皇帝说是有公差,可真叫大臣们看起来,这多大的公差能赶上现在太子丢下的事儿功劳多? 这些个活计,一天都耽误不得,冀王便是此刻从西南边军快马加鞭往回赶,等他到了京中,这些大功劳也都被皇帝分给别人了…… 一时之间,朝中所有的冀王粉丝,全都像被下进了汤里煮了俩时辰。 这一批被煮软的粉丝,各自回府时也没什么精神,赵尚书自然也不例外。他虽然不会和旁人说起这事儿,可夫人来问他怎么是这副模样时,还是禁不住将事情告诉了赵徐氏。 若是赵霜意或者赵之蓁被选上了去做冀王妃,只怕赵徐氏此刻比赵尚书还煎熬,然而冀王妃的人选是那位不明原因就对赵霜意频频下黑手的季雪川,赵徐氏听了这消息,便是喜忧参半,喜倒还多一些。 赵尚书见赵徐氏的神色不如他所想,便多嘴问了那么一句。赵徐氏忖度一会儿,便道:“告诉老爷也无妨,只是,老爷出去可莫要再同别人提起。” 赵尚书与她多年夫妻,如何不知她这话背后的意思?自然答应,只是听着赵徐氏的话,他脸上的神色便越发愕然,终于等到赵徐氏说完,赵尚书已然闭不上口了。 “那季家二姑娘,不是素来与咱们的四丫头交好的?”赵尚书道:“怎么,她被选了冀王妃,就对四丫头下手了?!” “谁知道这虎狼心性的打什么主意!做了冀王妃还不够吗?”赵徐氏恨恨道:“你且想想,若是冀王真……她当了冀王妃,会怎么拿捏咱们四丫头!” 赵尚书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固然想要更大的政治利益,可自家闺女的人身安全,也不是做爹的一狠心就能弃之不顾的。 赵霜意并不知晓父母的谈话内容。她只听闻了冀王不知什么时候跑去了西南边军,结果赶不上这一波大好机会的消息了,却并不如父亲那般不开心——即便是为了冀王自己好,不插手太子丢下的事务也是正确的。 要知道,太子又不是个傻子,他那一堆活要是好干,自己也就干了,何必又是装病又是推脱,将大好功劳让给别人?而太子都做不得的事儿,你一个亲王去做,当真能差遣得动么?难说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更别提这一堆差事里头,或许还有太子预先埋好的雷,接手者碰了就会炸呢。 第20章 稀罕药 太子病倒后四个月,冀王总算是回京了。 四个月能改变什么?赵霜意都觉得自己快成了本地土著了,前阵子成亲的某位姑娘娃儿都揣上了,简而言之——黄花菜都凉了。 这个时候回来,先前太子扔下的一摊子事儿,早都被分派给了各位亲王臣下,一点儿没留给冀王。然而冀王反倒不在意,据说是欢欢喜喜入宫拜见了父皇母后,又开开心心回了自己的王府,还没心没肺地给满朝能数得上名字的官员带了土仪特产…… 这么个举动,将几乎所有支持冀王的官员头上都泼了一大桶冷水。 他们以为支持的是当今皇后的亲儿子,未来抢夺太子之位的重量级选手,却没想到这位选手的动作简直叫人捉急。去西南公干?公干的时候听说这种事儿也得加速手上的活儿,好早点回来讨好呢,结果这位爷非但慢悠悠晃了回来,还乐颠颠带了不少土仪节礼分发……这是去公干的么?这分明就是去玩耍的! 赵尚书自然也领到了一份,只是他如今看着冀王不争气,心思却益发微妙起来。端着手里头那不算沉的精美盒子,回了宅中交给了夫人,便锁了书斋的门,一个人坐在里头发起懵来。 适逢赵霜意也在赵徐氏房中,母女两个坐着说话,拿了那盒子,两人俱都好奇,索性便打开了验看。可谁曾想,冀王从西南边陲不远万里带回来送给赵尚书的这个盒子里头,只放满了形状各异的五六种枯草…… 那一霎,赵徐氏不由皱眉,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什么稀罕药材?几茎枯草,也这么巴巴带了回来……” “药材?”赵霜意心头一亮,道:“五妹妹治眼睛,不是还缺几位西南边荒出产的药料?难不成冀王殿下有心,特意寻了药材,带回来这个给爹爹?” “是吗?若真是给你五妹妹的药材,难得殿下有心……”赵徐氏说了这么几个字,神色却有些古怪,抬眼看了女儿,却是不再说了。 赵霜意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莞尔:“娘,我只见过冀王一面,没生起什么心思来,您不必挂怀。他若是一心记挂五妹妹,难说哪一天机缘到了,对咱们家也有些好处。” “五丫头出身太单薄,如今眼睛又……便是咱们肯将她做了妾室,季雪川想也不肯容她。更况咱们家好好的书香门第,哪儿有将自己的姑娘给人做妾的道理?连祖宗都辱没了。”赵徐氏却是不知自己的儿子曾经和冀王透露过那样的打算,只一心认定此事不妥。 “娘何须思虑这么多。”赵霜意失笑:“如今只是这一把子药材罢了,怎么能看出冀王殿下的心思来?若果然是五妹妹能用的,那是她的福气,咱们同爹爹说过,致了谢也便是了。日后福祸,自然日后再提。也难说殿下是因了爹爹才给了五妹妹些恩义,咱们多思多想,反倒将君子做了小人看,岂不是……” “这男女婚姻,怎么能说得上是将君子做了小人看,”赵徐氏也笑了,笑罢,很快唤了桃枝进来,着她请人来辨认这几味药材。果然如赵霜意所想,这几样“枯草”,正是先前赵之蓁所缺的几味药。 赵之蓁自打目盲之后,听觉嗅觉味觉都越发灵敏起来,今日换了药,赵霜意特意去看她,便见她皱了眉头,道:“这药的味道不对!太医这几日也不曾来诊治,怎么会换药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五妹妹,太医虽不曾来,可的确是换药了。”赵霜意见她皱着眉头的模样,实在我见犹怜,便笑道:“冀王殿下打西南回来了,给京中的大臣们都带了土仪。大抵是曾有人和他提过,他特意将太医先前给你开的那张方子中稀缺的几味给带了回来呢……” 赵之蓁一怔,道:“冀王殿下……特意带了药材给我?” “你可别往那不该想的地方想!”赵霜意忙道:“他给京中的大臣们全都带了东西呢,只是咱们家正巧缺这个。” 赵之蓁也笑了:“四姐姐偏就这么多心思,好,我知晓,这东西是带给爹爹的。不过啊,我也还是个有福气的……” “你这样伶俐可爱,当然有福气。”赵霜意道,她走到赵之蓁身边坐下,打开丽藻手中提着的攒盒,亲自取了几样甜食出来,放在赵之蓁的手几上:“你快点用了药,今日娘着我带了几样好糕点与你压口。” 赵之蓁先前最是爱娇怕苦,哪怕吃药吃得不怕苦了,可还是喜欢甜食点心。听闻有好糕点送来,两条眉都挑了起来,也不说话,将手中的药一饮而尽,才道:“四姐姐都拿了些什么点心来?” 赵霜意遂将自己带来的几样点心果子念了一遍,又依着赵之蓁的意思挑了几颗香药葡萄在小盏子里递给她。赵之蓁刚开口噙了一个,便一蹙眉,唤小丫鬟取清水漱了口,方停停当当将这几样甜食一个个尝了遍。 大家姑娘要有风仪,便是吃得开心,也不能显露在脸色上。可赵之蓁此刻却是眉梢眼角脸蛋儿上都写满了幸福,虽然闭着眼睛,可口角弯弯地挑起来:“母亲安排厨房里周妈妈做的?有日子没有这么可口的糕饼了。四姐姐不尝几口?” “我……我不用吧,我也不大爱这些甜食果子的。”赵霜意道。 赵之蓁却是老大不客气,听她推脱,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雀跃:“那怎么好?若是不吃完,不是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思?姐姐若是不要,我便自己一个人吃光了……姐姐可别说出去,叫人笑话我呀!” “那怎么会?”赵霜意看着赵之蓁吃得欢喜,不由眉眼上也带了点儿笑容。 她这穿越,却比别人容易些。人家家里头的嫡庶不和睦,妻妾争宠,放在赵尚书家里却是一应没有的。赵徐氏做人有分寸,该赏该罚的,该大公无私该动动心眼的,都能极其准确地做出决定来,若不是如此,赵之蓁也不会在赵霜意面前表现出小姑娘这么娇憨的一面来。 赵霜意也怀疑过赵之蓁是装天真扮兔兔,但想想赵之蓁在和季雪川的斗争之中表现出的稚气,她便真觉得,就算这是个小狼崽子,目前的战斗力也还和兔子没差。如今又瞎了眼,她要是有一天能虐遍四方了,那逆袭指数还真是直逼女主开挂文…… 不过,就这样做个天真可爱的庶女,也未尝不是好事。尚书府的姑娘,原本便不愁嫁不出去,若赵之蓁这般目盲,赵家自然也不能挑个虎狼之家把她扔进去斗争。而倘若她眼睛治好了,今后的造化,那便要看她自己了。 大抵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赵之蓁突然停下了吃吃吃,道:“四姐姐,你说,我的眼睛还能不能好?” “怎么?”赵霜意道:“我想是能好的……你如何突然问起这个来。” “我有好多想看的风光没有去看过。”赵之蓁道:“这一回冀王殿下送来的药材多吗?够我治好眼睛吗?要是我的眼睛好了,姐姐,我们去踏青,好不好?” “自然好,可是,如今是冬天啊。”赵霜意哭笑不得。 “无妨无妨,”赵之蓁也是一怔,咯咯笑起来:“等我好了,大概也就到了春天了吧?” “好。”赵霜意应了,她抬眼瞥了瞥关严的窗子,心中拂过一丝说不明白的指望。 春天,总会来的。 赵家的女眷们因为这珍贵的药材而倍感欢欣,男子们却一个个惆怅着脸。 这皇族斗争里头,固然不缺少扮猪吃老虎的事例,可像冀王这样的,扮猪好像也扮得过分了。且不说他此行这公干的内容究竟如何,光是这带着一大堆礼物回京的举动,几乎就挑明了“爷就是去玩儿的”,叫皇帝怎么想? 更不要说那些个差使,如今在各个官员的手底下运转正常,并没有出现问题的迹象,也便没有移交给冀王争功的可能。支持冀王的各家内眷得了进宫的机会,都是要去梁皇后那里探探风声的,可梁皇后总是四平八稳,一点儿不为儿子担心的样子。 内眷们便是急,也没法真挑明了问。皇后母仪天下,德行上自然不能有缺,想捧着自己的儿子顶了先一位皇后的太子,那太不像是人干事儿了,梁皇后便是真想这么做,表面上也不能露出丝毫来。 难道皇后和冀王在等什么机会?在众人的猜测之中,太子的病都见了起色。 这一回,连在众家之中格外镇定的季家和赵家,都坐不住了。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有大把的机会摆在一个不是太子的亲王面前的,如果太子真的痊愈了,便意味着冀王就这么将大好时机浪费过去了…… 赵尚书与夫人相谈至半夜,第二天,赵徐氏便递了单牒,求入宫觐见皇后。宫中很快传回来消息准了她的请求,却额外要她将家中四女一并带上。 第21章 梁皇后 莫说赵霜意,便是赵徐氏,也不敢因了这奇怪的要求妄测梁皇后的想法,只能在入宫之前叮嘱女儿,做事说话要格外当起一百二十个心来,别叫皇后看到愚钝,可也别叫皇后看到伶俐。 这已然不是给冀王选王妃的时候了,在皇后面前表现太好,便未必还是一件好事。 赵霜意初时一怔,可转头想了想,便明白了赵徐氏的想法——水混自然是好捉鱼,可也好淹死,最好的法子,还是别下水,就站在一边儿看。 赵家,有赵尚书和长兄站在冀王那边儿,就够了。至于赵徐氏唯一的亲女儿……如果不能在最光耀的位置为家族出力,那最好就还呆在父兄的荫蔽之下,做个安闲千金。 第二日,赵霜意一大早便起来梳妆打扮了,待弄妥当了,外头天色才刚刚亮起来。丫鬟们打着雪灯笼,引她去了赵徐氏那边儿,母女两个匆匆吃了些早点便登车向宫中去,宁可等着,也万万不敢误了皇后指的时辰。 这是赵霜意穿越以来第一次这么早出门,一时好奇,便揭开了一角儿车帘子张望。此刻外头还没有什么行人,赵徐氏倒也不拦着她,她乐得看看外头的世界。 京城的天空是一种雾蒙蒙且发黑的深蓝,几颗亮星尚未完全熄灭,隐约几声犬吠从深宅子里头传出来。赶车的小厮头顶上和马的头顶上冒出一模一样的白色雾气,马蹄敲击石板路的声音,咯噔咯噔的,也挺好听。 “姑娘,过阵子天明了,卖饼卖汤的便出来了。”一边儿伺候的宝荇,见她看的入迷,便笑道:“到时候,莫说这些个道边的店铺统统开了张,热闹非凡,便是那些个背街陋巷,也有挑着担子贩蒸饼馄饨,豆汤炸果儿的,一声声喊得高哩。” 赵霜意突然想起早市来——她刚刚上班的时候,租住的小区底下就有一片早市。那时候她每天上班都坐在摊子边吃点儿豆浆油条,或是包子米粥,偶尔也去喝点儿豆腐脑,又或者买个鸡蛋灌饼塞在包里……那些食物当然都称不上健康,甚至连美味都算不上,可是,那热腾腾直接从嘴里暖到心口上的感觉,却叫她好一阵心动。 “咱们家里头,有这些买来吃的么?”她甚至问了一句。 “有是有,不过是些馋嘴的小厮小丫鬟,爱吃那些个油浊味浓的。”宝荇道:“姑娘们爷们自然是不曾见过那么些。” 始终静静想着心事的赵徐氏却在此时扭了头,看着女儿,轻轻笑了:“你要是馋这些个,叫咱们府中的厨子做,不就是了?” “府中的厨子还会这些个?” “旁人不提,单是周妈妈,便是从外头市集上寻来的好厨娘。”赵徐氏道:“她年轻的时候随男人出来摆摊子,正是做得好早点呢。” “娘是如何知道的?”赵霜意笑问。 赵徐氏仍然白嫩的脸上浮起一点儿红晕,道:“初嫁的时候,你爹有时也与我一并做了寻常百姓家夫妇打扮,出来尝尝这市井之间的味道呢。” 赵霜意不意问出了他们夫妇两个年轻时候的小浪漫小情调,见赵徐氏脸红,不由笑了:“爹和娘真是好兴致!” “我还听说,周妈妈被我们带入府中之后,她那一带的百姓人人咒骂,说是好蒸饼也吃不着了。”赵徐氏虽然有些羞于和女儿提起这些往事,可到底还是得意:“转天叫周妈妈做一桌子外头的早点给你尝!” 母女两个说着,赵家的马车便到了宫城门口。这进宫城的手续也是麻烦的,比及母女两个下车,跟着皇后派来候着的人朝宫内走时,东方已然大亮了。 这引导的宫女步速不急不缓,也是卡着时间的,若是去早了,皇后那边难说有事儿还没处置完,去晚了,却又耽搁,都不好。从官员内眷们进宫的门儿,用多快的速度走,走哪条路,她心里头都得有谱,这才能将人家准时带到皇后娘娘跟前。 赵霜意不知道这个,只觉得引路宫女的动作急徐有样,好看得很。她也不好在宫内乱瞟,只能微微垂眼,目光正好落在人家的裙摆鞋脚上,过了一阵子听闻宫女一句“已然到了,请赵夫人与姑娘稍候须臾”,还愣怔了一下。 皇后的寝殿,有这么近吗?她先前入宫,只觉得这宫城大得没有边,走的腿脚都疼呢。 那宫女进去,转眼便又出来,上前又行一礼,请二人入殿。赵霜意跟着母亲走,却觉得越往前一步,心里头便越慌张一分。 及至母亲停住脚步,恭恭敬敬拜礼了皇后时,她觉得自己跟着说话的嗓音都飘了。可皇后却似是不在意,道:“赵夫人大早前来,也是辛苦,坐吧——这位是四姑娘?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赵霜意听到这最后一句,心一横,应了一声就抬头了——不就是让皇后看一眼么?你看我,我也顺道看看你好了。 这一眼看上去,她却愣住了。皇后并不是如她所想,十分有威严的样子啊。 这位皇后不过三十岁上下年纪,相貌并不十分出众,生着白团团一张脸,柳眉下一双凤目微弯,却正是带了笑意看着她,很是和气。 “姑娘家的好辰光,真是看着便可爱。”梁皇后道:“你去你娘身边坐着吧——别怕,你娘知晓,我最是喜欢你的。” 赵徐氏忙起身谢了,道:“皇后娘娘素来关照小女,仁慈恩德,妾身记着。” “谈何关照,不过这孩子对我眼缘罢了。”梁皇后还是那般笑着:“奈何天公不作美……罢了,提这个作甚,你今日入宫,可是有话要说?” “并没有什么要紧话,只是许久不曾见得娘娘……”赵徐氏一时有些无措,道。 “哦?你不是为了太子的事儿来?”梁皇后微微侧头,话里无锋,却是沉甸甸的。 赵徐氏微垂眉眼,道:“这叫妾身怎么说呢?按说,太子抱恙,做臣子的总该十分关切才对。只是,妾身的身份,仿佛也并不好十分关切。” “你究竟是关切,还是不关切?”梁皇后笑了:“好吧,便当太子你不关切,冀王呢,我儿你可关切不?” “那自然要关切。”赵徐氏也笑了,起身,向皇后规规矩矩拜谢了下去:“冀王殿下自南荒归来,为妾身府中五女带了珍稀药材,妾身与夫婿感恩不已,万死也不能报答的。” “哦?”梁皇后一怔,道:“这孩子给府上送的,只是药材而已吗?” “正是药材。”赵徐氏道:“这药材才是无价之宝——世上能救人性命的物事,除了粮食,便是药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冀王殿下的仁心,妾身是定要谢的。” 梁皇后含笑,点点头:“这么说倒也没错……那些个药材想来难寻,他素来是个心细的孩子,只是,单是细心,也是不够的。” 赵徐氏沉吟,却是半晌没有接话。皇后倒也不急,从身边的宫女手中接过了一盏茶,轻轻饮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赵四姑娘?” 赵霜意被吓了一大跳,惊道:“娘娘?” “你该与季家二姑娘相熟吧,”皇后的眼睛看着她,仍旧带笑:“你说,季家二姑娘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霜意一怔,她不知道梁皇后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季雪川是个什么样的人?这问题,她该怎么答呢? 想了一阵子,她才道:“是个不简单的人。” “她是个冲动的人吗?”皇后又问。 赵霜意摇头:“回娘娘的话,断断不是。” “那你呢?”梁皇后仿佛对这种问题很有兴趣:“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人呢?” 赵霜意深觉脑仁儿疼,她知道赵徐氏入宫是为了打听一下皇后对冀王表现的态度的,然而进门便被皇后塞了闭嘴丸——皇后直接问你关不关心太子,她总不能说关心吧?如今赵徐氏只怕头疼在了如何重启话头上,而她……皇后为什么要问她这些问题? 她半晌答不下来,只好硬着头皮道:“小女本是个俗常的女儿家,只是父母兄弟关爱,方能读书习事,有些计较。至于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也说不上。只好说不是个恶人,没什么念想,却也不至于太痴傻罢了。” 皇后却笑了:“不恶不傻无妄念,这也并不容易!——赵夫人,我知道你入宫来做什么,你想知道什么。可是,你看看你府上的姑娘……” 赵徐氏一怔,看着赵霜意,犹疑道:“妾身愚钝,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我刚刚问她的问题,换做是你,你怎么回答呢?”皇后道:“前几日,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冀王。” 赵徐氏微微蹙眉,想了一阵子,道:“换了妾身,无法回答。” “冀王也一样答不上来。”皇后站起身,她还年轻,站起身时姿态挺拔:“这就是我不着急,也不能让你们着急的原因。” “娘娘……” “冀王连自己究竟有什么弱点长处都说不出。”皇后叹道:“他这样细心的人,只去揣摩别人的想法意思,虽然能交游广阔,可神思未定,并不适合做大事。皇子要做的事儿,那是事关天下万民福泽的。若他没这本事,我断然不会让他耽搁了国家大事。这话,我同所有官眷都说过了,只是她们的想法仍旧不同。我不管你如何想,可你要记好才是!出了我这话的圈子,谁都保不住你们!” 赵徐氏忙点头,道:“妾身记下,绝不敢忘。” 梁皇后又看了赵霜意一眼,轻轻一笑:“赵夫人倒还养了个好姑娘。” 赵徐氏的身体微微一颤,道:“小女愚钝,娘娘见笑了。” 梁皇后但笑不语,只是,看着赵霜意的眼神变了些许。 第22章 瓶中药 有了梁皇后的那句话,赵徐氏再装模作样地套话便显得大可不必了。她是臣下之妻,与那年轻的继后也没什么话好说,过了一阵子,也便告辞出来了。 然而,赵霜意跟着她走出了好一段路,却听着身后有人的脚步在急速追近,扭头,却见是一名小宫女,见她回头,才刹住了脚步,气喘吁吁道:“四姑娘,皇后娘娘说,这是您落下的东西。” 赵霜意一怔,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什么东西丢在皇后哪里的啊。 小宫女已然走到了面前,将手掌在她面前展平——那只细白的掌中,躺着一只小小的瓶子。 赵霜意初时只觉这瓶子眼熟,待得想到的一霎,她伸出去拿它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这是她穿越来的第一天,在宫中跌倒的时候,季雪川塞给她的药!拿走药的是皇后身边的席姑姑,那么,席姑姑后来是把它交给了皇后? “怎么?这是什么东西?”见她发愣,走在她前头的赵徐氏也回过了头,狐疑地看着她。 赵霜意强压了心中瞬时浮起的万千思绪,拿起那只瓶子,向小宫女笑道:“多谢了。” 小宫女多半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此刻嘻嘻一笑,道:“奴们跑个腿是应当的。四姑娘,奴这就回去交差了。” 赵霜意点了头,她便转过身回去了。而赵徐氏已经走到了她身边,看着她手中的瓶子,眉心微微一蹙:“这个,不是咱们家的东西吧?” “是……是季二姑娘给我的东西。”赵霜意道。 “季二姑娘?!”赵徐氏多半是误解了,诧异之下,蹙起了眉。奈何皇后殿的引路宫人在场,也不好多问,上了马车,方忙忙道:“季二姑娘给你的东西,怎么会从皇后手里头转交?!哦,我听说了,昨日季家是入宫觐见皇后了……他们……难道……” 赵徐氏的脸色很不好,她现在对季家是半点儿好感都没有,一想到昨日季家母女进了宫,今日皇后就帮着季雪川传递东西,她更觉得自己的宝贝女儿面对的是个圈套。 赵霜意却笑了:“娘,这是老早之前的东西了。那时候我在宫中跌了一跤,伤了脸,季家二姑娘便给了我一瓶药。喏,就是这个。” “她……”赵徐氏又不是缺心眼,听到这句话,便微微变了脸色:“你跌倒纯属意外,她怎么会事先知道?入宫时带一瓶伤药作甚……更况进了宫门要被搜检的,这伤药如何瞒得过去?” “后来,娘娘身边的席姑姑说,宫中自然有药,用季姑娘给的不大好,于是,我便把这瓶药给了席姑姑。”赵霜意道:“所以,它才会落到皇后手中——只怕席姑姑也同娘的所想一般!” 赵徐氏看看她,又看看那瓶药,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么,皇后是有意这时候才把它给咱们的了。走吧,回家看看,这药里,都有些什么东西……” 赵霜意点头,她总觉得现在被她握在掌心里头的这瓶药沉甸甸的。 赵家有相熟的郎中,这瓶子里的虽然是制好的药膏,可和先前从季家弄来的伤药对比,还是能看出这瓶子东西里额外加了些什么东西的。至于加了什么,郎中是不敢妄言,可赵徐氏又哪里会被这点儿问题难住?她寻了个手上受伤了的粗使丫鬟,教她将这药膏子抹上了。 那丫鬟不知有什么问题,自然遵从。只是自她抹了那药,原本一两天便可以长合的伤口,非但不曾长好,反倒开始溃烂流脓。丫鬟慌了神,经管事婆子告诉了赵徐氏,不再用那一瓶药了,过了十多天伤口才总算是好了起来。 赵徐氏听着管事的婆子叙述那丫头手伤的情形,面色阴沉沉的。她想起皇后,想起皇后身边那位席女官,想起赵霜意如今已然恢复得光洁无瑕的脸——如果当时席姑姑用了季雪川的药给赵霜意抹上,她的女儿,颜面便已经毁了! 这瓶药断然不可能在那一天才到了皇后手上,只是,皇后选择那时候将药给她们,又是怎样的一种暗示呢,为什么皇后看着,好像不大希望赵家与季家和睦呢? 她沉默了许久,突然高声唤起桃枝来。桃枝忙忙小跑过门槛,道:“夫人,怎么?” “叫钱婆子来。”赵徐氏站起了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窗前,有些粗野地将窗子一把推开了。冬日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从敞开的窗中直扑向她,冰凉潮湿的风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娘当心吹着。”却是赵霜意正扶着赵之蓁一齐来和她请安,正看到这么一幕:“大冬天的,里头热,外头冷,这么叫风雪激了,若是头疼脑热怎么好?眼看要过年了呢。” 赵徐氏便是心下再烦乱,也不会对着女儿不耐,回过头时便带了笑,随手将窗子带上:“你们两个来得真是时候——我就开了这么一忽儿窗,便叫你发现了。五丫头的眼睛怎么样了?” 赵之蓁脸蛋上现出一个娇娇的酒窝儿:“母亲关心,好多了,目下隐约能看到影子了。” “那就好。”赵徐氏回身坐了下来:“你的眼早日养好了,也好定人家。万幸有冀王殿下从西南带了药,否则真不知要怎样才能治好你。日后若有机会,当好生谢谢他才是。” “母亲说笑,女儿是闺中的姑娘,怎么会有机会见到冀王殿下呢?”赵之蓁道:“不过,若是可以,女儿很想求父亲或大哥哥见得殿下时替女儿说一声……” “哪里用得着求?同你爹说一声便是。”赵徐氏笑了。赵之蓁先前对她虽然恭顺乖巧,可比起中毒之后的伶俐懂事却是差得远了——她虽然还不能见风,可却每日都裹得严严实实地和赵霜意一起来请安,一点儿没有因病怠慢的意思。这一点,莫说庶女,便是嫡女也是难以做到的。 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赵徐氏都喜欢聪明的孩子。 母女几个正说着话,桃枝便叫了钱婆子来了。赵徐氏也并不避讳两个女儿,当着她们的面,嘱咐钱婆子去和季家的人打听打听——皇后对季雪川,究竟如何。 钱婆子答应了,正要出去,赵霜意却突然想起一事,叫道:“钱妈妈!” 钱氏一怔,道:“四姑娘有什么吩咐?” “一定要小心,不要叫季雪川知道咱们在打听她。”赵霜意道。 钱婆子便笑了:“这老奴清楚,四姑娘放心吧!” “若是……”赵霜意想了想,慎重道:“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姑娘。” “这是怎么说?”连钱婆子共赵徐氏都有些狐疑。 “她的心比谁都毒。”赵霜意道:“若是叫她知道咱们在打听她,难说会不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咱们……不要和疯子纠缠。” 钱婆子不笑了,认真点了头,道:“老奴多谢四姑娘的提点。您放心,她不会知道的。” 看着钱婆子出去,赵之蓁轻声笑道:“姐姐怎么想的?那季雪川哪儿有那么可怕!” 赵霜意瞥她一眼,道:“她不过是一个姑娘,对咱们来说,是没那么可怕的,可对下人……若是你,你能做出将人舌头割了去,再打得同尸体无二,丢出门外的事儿么?” 赵之蓁眉头一跳:“她……她这么做了?” “那个倒霉催的丫鬟,就在咱们乡下的庄子里。等你眼睛好了,想看我带你去看……” 赵之蓁打了个寒颤:“我才不要去看那般丑怪的东西!季雪川这个人,怎么这么……这么不是人啊?要罚,打一顿,罚些月银,又或者撵出去,再不然卖掉,都是好的……哪怕打死了也胜过叫人这么不生不死的啊。” “所以,你说她可不可怕?”赵霜意道:“若叫她知道咱们在打听她,只怕,敢和咱们泄露消息的人,从此便不会在季家呆着了……真要是那样,以后她要做什么,咱们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会的,”赵徐氏却慢悠悠开口了,她看着赵霜意,笑道:“她不可能处置得了泄露消息的人。” “怎么,娘?” “钱婆子相熟的,是她娘的随嫁。”赵徐氏道:“她便是人人能得罪,也不会得罪自己母亲身边的人。” 赵霜意微微蹙起了眉头,她突然觉得,母亲的判断,未必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 她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季雪川的眼神,那种死过一次的人都不见得能有的,阴寒森冷的眼神……如果季雪川真是带着极大的怨气重生的人,她会因为“出卖”她的人是母亲的随嫁奴婢,就格外开恩些吗? 她不会,赵霜意几乎肯定,季雪川非但不会因为向赵家透露风声的人是她母亲的随嫁奴便手下留情,还很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竖立起只属于自己的威严。 毕竟,季家的那位夫人,不管和谁比起来,都太没有用了不是吗? 但赵霜意终究还是没有说,她也想看看,那个季雪川,到底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钱婆子办事儿效率很高,第三天,便打听了回来。只说皇后先前对季家也很是看顾,该赏的该给的,样样都挑着好的给季雪川,明显是有心拉拢这个准儿媳的,只是约莫在某一回进宫之后,这些个赏赐,便突然换了——金珠宝玉,尽数换成了女戒女则,倒仿佛皇后有极大不满,用这种法子提点季雪川一般。 而那一回进宫之后,季家那位随嫁奴还记得,夫人回了府的时候脸色阴阴的,还说过一句“她怎么就这么心急,娘娘面前,也敢胡言乱语”…… 这是因言触怒了皇后的意思?赵霜意听着,偷偷看了母亲一眼。果然,赵徐氏唇角一勾:“我知道了——皇后不还同咱们说过一句话么?她与咱们说过的,也与旁的官眷们都说过,只不过……她们的想法依旧不同。皇后娘娘如何知道别人的想法?除非是有人说了出来!心急,季雪川在心急什么?” 第23章 你懂的 赵徐氏这话实在是带着几分讥嘲的——季雪川心急什么?一个尚未嫁人的姑娘,急吼吼地为夫家的事儿这么操心,还惹得准婆婆不快,这算是图了什么呢? 赵霜意听着,隐约之间却有些担忧……季雪川若真和她的料想一般是个重生女,那么,能叫她着急去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的,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重生的最大好处,便是你用了别人所没有的,“多出来的一辈子”去预习了可能的剧情。季雪川会这么着急,只怕是冀王若不在此刻争夺太子位,他或者她就总有一个是要倒霉的了。而这倒霉程度势必不低,否则季雪川完全可以再等等。 若是季雪川倒霉,她赵霜意虽非乐见其成,到底也是隔岸观火,相当无所谓的。可若是冀王要倒霉,对于已经站队了的赵家来说,便不一定是好事情了。 “钱妈妈,今后多注意些季家的动向。”她在赵徐氏、赵之蓁与钱婆子的对话中插了一句。钱婆子一怔,忙满口子答应了。而她是个敬业的人,既然答应了姑娘,没事儿便时常去打听打听。 只是她这两头跑着也没多久,季家便出了事儿,还不是个小事儿。 季夫人病了。 季夫人虽然是个软和性子,一直当不起当家夫人的角色,不受丈夫爱重心情也郁郁,可到底是好人家出身,身子骨还是不坏的。平素里甚少生病。可这一病却要紧得很,据季家的下人说,夫人生生四五天没出过房门儿了。 而钱婆子既然能打听到季夫人生病的具体情形,便也听说了夫人的病因——竟是被季雪川气的! 赵霜意听到钱婆子这番回禀,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忙问:“她做了什么?” “老奴听说,是季夫人身边的苏婆子给她倒茶的时候,不小心将茶水泼在了她手上。她作势发作起来,将苏婆子打了一通,赶回了家呢。”钱婆子道:“夫人苦劝,她也不听,半点儿颜面不给做娘的留,当场便将夫人气得呕了血。” 赵霜意一怔,道:“苏婆子可就是我娘说的,那位季夫人的陪嫁丫鬟?” 钱婆子点点头,老眼之中的神色分明是“你懂的”。 赵霜意自然是懂的——季雪川这哪儿是因为苏婆子泼疼了她的手才发作?多半是因为听说了赵家打听她和皇后的事儿,戳中了痛脚,于是私下调查,抓出了苏婆子是“内鬼”,这才借个机会将苏婆子撵走的。 “她难道是当着季夫人的面发落苏婆子?”赵霜意问道。 “是,听说季夫人都为苏婆子求情,奈何季二姑娘铁了心,还和季夫人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钱婆子垂下眼帘道:“老奴想,能将一向性子和软的季夫人气得呕血,二姑娘说的话只怕不中听得很。” 赵霜意微微蹙眉,哼了一声:“怕还不止不中听呢!钱妈妈,你试想,寻常人家的女儿,哪儿有和自己的母亲吵起来的?季夫人过得原本便不大顺畅,心情自是好不起来,身边有个年轻的时候陪嫁的丫鬟,也能当半个娘家人,平素里说说话都是好的。这季雪川将母亲身边唯一的人儿给赶走了,她娘哪儿能开心?再说几句过了头的话,季夫人还真是可怜。” 钱婆子点点头,叹息道:“只是那苏婆子也可怜哩。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据说彼时跪着和季二姑娘磕了头,仍是没有用,二姑娘铁了心要赶她出来……” “她赶苏婆子出来的原因不就是苏婆子与咱们通了气么?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因由挑明了,自然要借着这机会发落掉,纵不能杀鸡儆猴,身边儿少一个和咱们亲近的人也是好的。”赵霜意道:“对了,那苏婆子……今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陪嫁的丫鬟没当上姨娘的,身边儿也没个一儿半女,钱财也就那么半辈子攒下的十来两银子……万幸她侄子在京城中,若是有心思怜悯这姑妈,她下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再者她现在身上还有两把子力气,也可以出去做些活计,贴补家用。”钱婆子叹道:“这也是命不好,若是如老奴这般,家中的夫人姑娘仁慈,哪儿会有这样的事呢。” 赵霜意扑哧一笑:“钱妈妈这是夸我们呢?您放心,您跟着我娘这么多年,我娘也罢,我也罢,都不会亏待了您的。再说,就算有一天这家是大嫂嫂当了,她也是个明理的,不会做出这种叫人心寒的事情来。” “可不是?”钱婆子叹了一口气,补一句:“说起来,季家那绣月丫头,也亏得是姑娘要救她。不然不也早就丢了性命?咱们姑娘积仁德,定有福报。” 赵霜意笑笑,道:“我能在赵家做个嫡出姑娘,这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我也没什么好求的,真若是做好事能积德,我就盼着爹娘身子康健,五妹妹的眼睛早点儿好起来……” 提到赵之蓁的眼睛,钱婆子突然想起一事在心,道:“说起来,四姑娘,咱们家的下人,也有嘴不紧的!老奴在季家打听到,季二姑娘知道了冀王殿下给咱们老爷的礼品是为五姑娘治眼睛的药呢……” “她连这个都要打听到?”赵霜意却是一怔。 “也不知道哪个嘴碎的说出去的,”钱婆子道:“那季二姑娘今后是要做冀王妃的人物,她若是对这事儿上了心,记挂着了,对咱们五姑娘怕是……” “钱妈妈这么说,难道是要我和母亲讲,将咱们家下人的嘴也管一管?”赵霜意踌躇。 正如钱婆子所说,若是叫季雪川知道了冀王特意从南方带来了稀罕的药材给赵之蓁治眼睛,只怕是要吃味的。而她那般锱铢必较的性格,今后能找赵之蓁麻烦的时候一定不会怕麻烦!赵霜意自然明白这一点,然而,想要查出来谈何容易? “管是不好管,然而,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得叫下人们知道避讳。”钱婆子道:“姑娘倒是不用挂心这个,老奴自与夫人说便是!五姑娘虽然是庶出的,这些年老奴也是看着在夫人身边长大的,没得叫她被那人物惦记着。” 赵霜意应了,笑道:“那么多劳妈妈,若是季家还有什么消息,可记得和我说一声儿。” 钱婆子点头,答应了便下去了。这时候赵霜意房中的屏风后头才走出一个丫鬟来,正是丽藻,她迟疑道:“姑娘,您是知道季二姑娘会发这么大的火,将季夫人气住么?” “我哪儿知道她的火气这么重?”赵霜意道:“竟将她母亲气吐了血,这样的女孩儿……也真是无药可救。” 丽藻沉默了一会儿,道:“可那苏婆子委实可怜,若是她那侄儿一家不像话呢?岂不是……” “苏婆子和咱们家的钱妈妈,是早就认识的熟人了。真要是走投无路,赵家也养得起这么一个老太婆。”赵霜意道:“我原以为季雪川只会折了她的面子,可谁知道她真的这么心狠啊。” 丽藻面色稍纾,笑道:“还是咱们的姑娘好心!那季雪川再这么下去,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赵霜意但笑不语。她是不大相信报应这件事的,她只相信,一个人坏事做多了,整个心理都会扭曲,而扭曲的人是不会快乐起来的。 季雪川目前做的事儿还不能说都是罪大恶极的坏事,但这么发展下去,她要么成为一个疯子,要么成为一个人渣。 而赵霜意既不想成为疯子,也不想成为人渣。在试探过了季雪川的底线之后,这一刻的她已然决定了——梦想有多远,她就躲多远。她的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不去做一个小白甜文的女主角,经营一份幸福的小日子,而非要和一个一天到晚算计别人的疯子对掐? 即便季雪川再来讨她厌,她当心些也就是了。从药瓶事件,果子露事件直到如今季雪川把她亲娘气得吐血的事儿来看,季雪川在算计时并不能做到无懈可击……她的计谋多半有漏洞,动动脑子便能将计就计,而当那些个居心叵测的计划砸在了无辜路人们的头上时,拉到仇恨的可是季雪川自己啊。 只要季雪川一直忙着应付愤怒的路人们,不再骚扰她和赵家,赵霜意便觉得自己很有和季雪川共存下去的可能性。 然而,做好了这样的打算的赵霜意,却是万万没想到,仅仅是第二天,季雪川会丢下还在府中生病的母亲,亲自到赵家来见她了。 听闻这个消息,赵霜意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深感头疼。她虽是相信季雪川不敢在赵家对她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儿,可想到要见这么个人,还是不大情愿。 但季雪川见到赵霜意时却半点儿不快的神色都没有,反倒带了笑,道:“四姑娘一向安好?” “向来也还不坏。”赵霜意勉强笑笑,让她上座:“二姑娘如何呢?” “我娘亲不大好,我自己倒是无妨。”季雪川的眼神有点儿深。 “哦……”赵霜意看看她,道:“二姑娘看着有些憔悴呢,想是心力耗费过多。年纪轻轻的,还是得多保重身子。” 季雪川听着,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着赵霜意,过了好一会,突然笑出来:“四姑娘,你也不必和我扯这些个没用的话了,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赵霜意一怔,心中飞快盘算,口中却道:“这是怎么说?” “我听闻,你很好奇皇后娘娘到底喜不喜欢我。”季雪川微微仰起头,道:“你甚至找人来我府上打听,何必呢?不管你甘心不甘心,冀王妃人选已定,便是皇后娘娘不喜欢我,也不会再换你去做王妃了。你我也相交十多年了,何必动这些小心思?” 赵霜意面上显得有些懵,肚子里却早就明白了。 季雪川今日是来示威的。 看来,单单是打发走了苏婆子,她也还是不能甘心啊。她一定要找一个因由,将赵季两家的关系彻底扯断呢。 她摆出这一副直爽的模样,自己若是不敢正面回答,只怕要显得心虚了。心虚就是不占理,若是赵霜意不占理,那便是季雪川占理,今后勒令季家下人不能向虚伪狡诈的赵家透露任何消息也完全说得过去嘛。 只是,打上门来求绝交,妹子你脑袋是让驴踹了吗? 第24章 不速客 然而,即便知道季雪川在作死,这一刻的赵霜意依旧是沉默的。 并不是吵不过她,只是,作为赵家的四姑娘,她要用怎样的语言才能文雅有礼地将这只季雪川给恶心出去,最好还达到不结仇不打架从此你我是路人的美好效果?这是一件值得忖度的事儿。 毕竟,曾经作为嘴贱的情感专家存在的她实在是小市民级别,虽然她很想咯咯冷笑着,告诉季雪川“收好你家的渣男,最好脖子上拴根链子”“别以为你是小公举,你连公举她妈都还不是呢”“你不招人待见还需要人打听吗,皇后就差在你脸上打个黑叉了”,但她又不是傻!这话说出来除了让情况更糟糕之外还有什么用?不到不得已,还是不要这么嘴贱的好。 而季雪川大抵是认为她心虚了,此时冷笑一声,道:“赵二姑娘怎么不说了?你也不必怕什么,这是你的府邸。谁能把你怎么样呢?” “怕?”赵霜意对踩着脸上头的人实在没有好感,瞥了她一眼,索性直言:“你说我费尽心思打听皇后娘娘喜不喜欢你,是吗?你不也一样费尽心思,想把娘娘并不喜欢你这件事儿给捂下来?说句不中听的,你费的心思,比我要多得多!” “我何必费心思……” “你怕的,不就是旁人知晓皇后不喜欢你么?”赵霜意眼神里头满是揶揄:“你以为和娘娘表示你对殿下那般不合时宜的忠心便能讨娘娘喜欢,可你可曾想过,娘娘并不以为这是时候呢!如今又因为你家的老仆透露了皇后娘娘那时候颇为不悦的事儿,便将她赶出去,还把自己的亲娘气得吐血——如今又来我家里头惹事儿。你是图了什么?” 季雪川脸色涨红,恨声道:“这,这都是谁和你说的?皇后娘娘不会同你这种外人说这些事!” “娘娘涵养,自然不会同我这外人‘说’这些事儿了。”赵霜意亦冷森森道:“丽藻,把娘娘赐下来的东西,端给季二姑娘看看。” 丽藻应了一声,折身到后头,须臾端了一只盘子上来。赵霜意便这么优哉游哉一直盯着季雪川看——赵双宜身形略丰满些,怕热,便是隆冬屋子里的炭火也不会太旺,正适合穿着燕居的衣裳再捧个小手炉的温度。而季雪川却还在出汗,细细的汗珠,沿着鬓角和下颌划过去。 而当那只被素绢盖着的盘子端在季雪川面前时,她犹疑了一下,方伸手扯去了那层绢。赫然在目的,正是当初她给了赵霜意的那瓶药。 “这是……”季雪川一怔:“这哪里是娘娘赐给你的,分明是我给你的!你拿这东西唬人……” “是啊,你给了我,席姑姑要,我便给她了。这是一个月前,皇后娘娘重新‘还’给我的。”赵霜意道:“这一个月里,我家正好有家奴伤了手,我便将这药给她用了,你猜,结果如何?” 季雪川抿着嘴唇,眼神变幻,许久才道:“想来是不好了——呵,这你也会信?我若是有心给你下过毒的药,你用了留下疤痕,岂不是要记恨我一辈子!” “你给我的药动没动过手脚,永远都不会有别人知道了。”赵霜意悠然道:“我信你也好,不信你也好,如今这东西是娘娘给的……我总得,信娘娘吧?” 季雪川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半点儿欢愉之意都没有,终于,她霍然站起,道:“随你信谁。只是……开罪了我,与你也没什么好处!” “是啊,所以我只是打听,并不曾做什么。”赵霜意的眼光无意掠过季雪川身边的丫鬟,却是眉头一蹙——那个丫鬟居然偷偷搔着手臂,神色也有些呆,全然不比当初季雪川身边常带着的兰桨机灵。 为什么换人伺候了呢?兰桨是不可能惹季雪川生气的…… “你还想做什么?”季雪川逼视她,眼光森寒。 “我能做什么呢?我也怕啊。”赵霜意也站起身了,唇边浮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毕竟,死了一回再重生的人,谁能不怕呢?” 这句话里,她没有用主语。季雪川若不是重生的,听着这句话,会本能地以为“死了一回”的人是赵双宜,但…… 但季雪川变了脸色,她面孔发白,声音几乎是从牙齿中挤出来的:“你说什么?!谁……你,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每一个人,死一回都还有幸重来的。”赵霜意回头,看着她,双目在微笑中已然弯了起来:“知道这种事的人,总是会有些对生死之事的敬畏。人活一辈子,值得珍惜的事儿很多,注定要有的缺憾也不少。只是,若是连趋利避害都不懂,岂不是白活了?” 季雪川的脸色已然煞白,她的嘴唇颤抖着:“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我一句都不懂!谁会死后重生,那不是和鬼一般么?” 赵霜意伸出她的手在季雪川面前,如她的妹妹赵之蓁一般盈盈笑了:“你摸摸,咱们两个,谁是鬼?” 季雪川向后退了一步,看着赵霜意,仿佛看着什么极度骇人的东西:“你这瞎话,说出去是招邪的!” “若不是被逼得没办法,我也不会说出去。”赵霜意粲然一笑:“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从某一天开始性情大变,从前宽和仁慈的姑娘突然就凶恶狠毒起来,不是很不对么?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总能做出最合适的选择,从事后来看,更像你从来都知道要发生什么,这就更奇怪了。季二姑娘,我不说,也许没人发现,可若是挑明了,却是谁都能听出来蹊跷!你还要来我家里头惹我不高兴,二姑娘,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长了心!” “……我不知道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季雪川扭过了头,深吸一口气:“我素来都是这样……” “你从来是怎样的,难道我还不清楚?”赵霜意装得和季雪川很熟的样子,冷笑道:“我不是女冠,你是中了邪还是死了一次,我也说不准。我又是个不与人是非的慵懒性子——可若你今后再敢叫我为难……季二姑娘,别怪我做出点儿什么来,那时候后悔,怕就晚了。” “你要挟我?”季雪川瞪圆了眼睛,道:“你能做出什么来?” “比如放点儿谣言,再比如收买个神巫……”赵霜意笑笑,道:“不过,当着你的面说出来的法子,我自然不会再用,只是类似的做法,你怕不怕?” “我又不是你所说的中邪又或重生,我怕什么!”季雪川仿佛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说话的口气又硬了起来。 “你是不是,那重要么?重要的是,人家信不信。”赵霜意抬起手,指了指放在一边儿矮几上的药瓶,笑道:“你看那个!” 季雪川咬碎了银牙没骂出来,挣出了一句:“既然四姑娘这般待客,我也不便多留,告辞。” 赵霜意只笑笑:“好走,不送。” 季雪川从她房中走出去的动作,仍还是平稳的,只是稍稍快了些。她身后跟着的那个面生的丫鬟,小步快走着,却是始终没跟上她。 赵霜意看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出来地不对,正当此时,外头廊下却传来了一声甜甜的叫唤:“四姐姐,那讨人嫌的,叫你骂走了?” 来的人不是赵之蓁又是谁?她身边两个丫鬟扶着她,正从走廊下头前来。 “她不会再来了。”赵霜意道:“你不好好在房中等着我,怎自己过来了?若是跌倒怎么办?” “我的眼睛已然好了多半啦!”赵之蓁道:“虽然仍是看不清,可我自己走路也不会撞着柱子!” 说着,她叫两个丫鬟退开,自己向赵霜意走过来。前进轨迹果然是一条直线,丝毫不见偏离:“姐姐,你看,我觉得我便是不靠你扶着,去母亲那里拜见也是妥当的,不会绊倒了!” 赵霜意含笑,她自然也是喜欢赵之蓁早点儿好起来的,但就在赵之蓁走了几步,两个原本伺候的丫鬟又上前的同时,她突然想起了刚刚季雪川那个丫鬟的不对劲之处。 ——又是抠搔皮肤,又不扶着她们家的姑娘,这么丢人的丫鬟带出门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她猛地回头,向丽藻道:“把刚刚季家姑娘和那个丫鬟碰过的所有东西都弄出去,烧掉埋了!你们都用布把手包着,别触到!” 丽藻一怔,道:“姑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个?” “她那个丫鬟方才一直抠抠挠挠的,看着叫我难受。”赵霜意道:“若是个生了疮疹的,她故意带过来叫咱们染上可怎么好?都给我处置了,一定不要留下任何后患才是。” 丽藻失笑:“姑娘,咱们擦擦也便是了。您屋子里这些个家什可都是好东西,砸了烧了,多可惜啊。” “我都没可惜,你可惜个什么?”赵霜意蹙眉催着:“快点快点弄出去!若是叫我知道有人偷偷捡走隐匿,最后发了病,我可不顾你们先前说的什么仁慈心善,统统撵出去!对了,叫人看着,季家那个丫鬟,是跟着她主子一起坐马车呢,还是在马车后头跟着!” 如果说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引人怀疑的巧合,那么丫鬟上不上马车就足以证明季雪川是不是对和她的近距离接触也心怀顾虑了…… 第25章 踏青路 过了一阵子,丽藻回报,那不知名的丫鬟,确是上了季雪川的马车,并没有被特意隔出去的意思。 赵霜意扭头看了看自己空了一大块儿的闺房,心中那个后悔……她砸了烧掉的东西的确不算是最好的,但也是相当贵重的,随便哪一样拿到现代,单说材质工艺,都够支付她一整年的薪水了…… 但是,晚了,丽藻叫人跟出去并确定那丫鬟的确是跟着季雪川的之前,后头做杂活儿的婆子便禀明了宝荇,姑娘的话已然履行完毕,该砸该烧该埋的半点儿不打折扣,全都做完了。 赵霜意郁闷,然而单郁闷又有什么用?下回遇上季雪川,她还会这么谨慎小心的。无他,季雪川那些个点子虽然并不太难识破,可万一哪天脑袋进水没发现,哪怕中了一个,都够她恶心很久的。 只盼季雪川受了她那一大堆言语威胁,从此知道轻重,绕着她走!过去的事儿她愿意既往不咎,可她还真怕季雪川迎难而上,非得先把她解决了不可…… 赵霜意是真怕遇到夹缠不清的,但上苍还算是待她不薄——季夫人重病的消息总算传到了季将军耳朵里,而这位神级渣男,非但没有自己回来看看结发妻子的意思,还打着侍疾的旗号,将爱妾田氏给送了回来。 季雪川便是再恼恨那一日赵霜意和她说话的冲撞无礼,也不能将精力都用在对付外人上。那田氏可是跟着她爹许多年的,真说起来,只怕季将军与田氏的夫妻之情都浓过与正房孙氏的那一点儿情谊了。能以没有什么保障的妾室身份将丈夫笼络得这么好,田氏怎么可能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有这么一个活炸弹在家里头,季雪川哪儿还有心思对付赵霜意,她整个人都扑在了自己家的事儿上。而田氏回家,第一桩事儿便是问她家中的各项事务如今是谁在打理,第二桩事儿是召集下人打扫了她亲儿女的房院——这桩桩都是在孙氏和季雪川心头上扎刺啊。 田氏的举动,自然瞒不过季家的下人,也便瞒不过满京城的悠悠众口。赵霜意听说了,只觉得这行为极其眼熟……这不就是每本重生文里都必须配备的脑残级反派“欠蹬的后妈”么? 也难怪季雪川能重生,重生的女主,必须是要虐点儿什么人才正常的呀。季雪川如今虐不了别人,上天就把她爹的妾室给送回来了…… 至于这位田氏的举动,赵霜意只能打出零分来。 妾就是妾,再怎么得宠,和人家三媒六聘抬进门的正妻都不同。京中的人家,便是有丧了妻不续娶的,但凡家中有个嫡女,也轮不上妾去掌家的。那季将军如何宠她,多半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扶上位…… 更何况,季家的正室孙氏还没死呢! 看看田氏,再看看田氏的亲闺女季雪竹,赵霜意简直要为这个家族点蜡了。他们有着一个眼瘸不能识人的爹,宠了十多年的爱妾就是这副吃相难看的样子,他们有着一个软弱可欺的娘,连自己的贴身人都管不好也保不住,被亲女儿气得吐血;他们有着一个重生了一趟也没长多大本事的嫡出姑娘,每次耍起来心机都被人破了去,还惹得皇后娘娘不开心;他们更有一窝智力堪忧的妾和庶子女…… 季雪川急着催皇后,不会是想早点儿嫁出这个奇葩的将军府,避免受什么事件连累吧?赵霜意很不厚道地想,但到底没和别人说。 她自家也是有嫡庶的,哪怕再和睦,这身份角度也有些微妙。赵之蓁虽然与她亲近,到底不是一个娘胎里头落生的,那隔了一层肚皮,有时候便要隔开千山万水。 倒是赵之蓁自己仿佛不怎么忌讳。娘儿几个闲聊时提到季家,她是最有一副鄙夷的神色的。她虽然是妾生的,可自己是正经姑娘,今后嫁人,不管郎君是嫡子庶子,她总是上得了台面的正妻,再不会和她生母一样是以色娱人的妾室——以这种角度看问题,她自然觉得季家的那位夫人没用透了,竟然让妾骑在头上欺负! 而季雪川和那位田姨娘,就在季家斗得风生水起。家主季将军远在西南,正是一个甩手掌柜了,家中的事儿不会告诉他,而就算告诉了他他也没奈何的!季家宅子里,一拨儿下人看着姑娘雷厉风行,今后的婚事又好,便坚定了跟着姑娘的心思;另一拨人想着姑娘嫁出去便是天家的人,夫人身子不好,今后说不得还是要在田氏的亲儿子手下做事儿,做事儿便尽着田姨娘来。 这一个冬天,季家过得是一点儿不顺畅,到得春天来临,众家女眷要出门踏青的时候,季家也还没从纷争中理出头绪,季雪川自是无心组织,季孙氏重病在床也无法起身,那位田姨娘看着嫡出的没人去,索性自己也不出头了——这一来,人人都觉得季家女眷这一年是不打算出门了。 季家不出门,半点儿无损赵霜意的开心。赵家在城外有庄子,那地方非但有些田产山林,更有一处老太爷亲自画了图建造的园子。她虽然不曾亲见,可赵之蓁时常神往,也同她说了不少。那一处园林,论及精妙之处与京城宅子里头的不相上下,可说起大小,却足足是京中的尚书府的五倍了。 那园子里头,折步见景飞瀑流泉原本便是悦人的,如今又当得桃李似海,虽然去岁冬日严寒大抵要冻死几茎竹子,可此时春晖一到,风物一定仍可爱得很。 赵徐氏也喜欢在园子里住,索性便将家事交托给了钱婆子暂时管看,道自己和姑娘们要在园子里住个七八日再回来。赵霜意算了算时间,着丽藻宝荇两个打了箱笼,出发的前一夜,竟因此激动得有些难眠。 她在现代自然也逛过那些园子,常用的布设景物也见过不少,只是,这一回去园子里,和从前可是天大不同。那时候,她是游客,这里不敢上,那里不敢碰的。如今她是主家的姑娘,想看什么都由得她,这份做主人的心态,可真叫她有点儿暴发户的感觉。 前一晚睡不好,第二日白天在马车上她便净是打瞌睡。赵家的马车算是挺好的,内里的靠手引枕垫背坐褥一样不缺,尽皆厚实软和。可二轮车的避震效果哪儿能好得起来?赵霜意困极了还是半明半醒,怎一个头晕脑胀了得。 便在这种时候,她家的马车突然停下来了。 赵霜意坐的是第二辆车,连随侍的丫鬟都不知晓前头发生了什么。只是没一会儿,前头赵徐氏的车上便跳下来了一个桃枝,快步过来道:“四姑娘,前头是歧江公主的车驾!” 歧江公主?赵霜意登时惊清醒了。如今正是大家出门玩耍的日子,歧江公主出来也不奇怪,只是,想到歧江公主她便想起命中了赵之蓁的那一刀——那种不愉快的记忆,实在叫她不能对遇到歧江公主这事儿报以满心欢喜。 而桃枝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又跑向后头和赵之蓁报告去了。黄土路面上,她踩起一团一团尘灰,将绣花的裤脚也染得漫漶了。 看着前头赵徐氏已经下了车,丽藻也忙下车将赵霜意搀下来。娘儿几个上前,正遇着一辆极宽大华贵的马车停下,一名宫女从里头出来,笑道:“赵夫人,二位赵姑娘,殿下请里头说话呢。” 赵徐氏拜谢了,三人便依次踏着车边放下的杌子上了公主的马车。这车驾宽大至极,想来里头坐七八个人都是无妨的,但当宫女掀开车帘,赵霜意看到里头除了歧江公主外还有个季雪竹的时候,仍旧是惊得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季雪竹会在歧江公主的车驾里?她难道不应该老老实实在将军府里头呆着么?! 这样的蠢问题,赵霜意当然不会问。而歧江公主也丝毫没有在意她们的诧异,只在三人见礼之后指了季雪竹道:“这位是季将军家的三姑娘,我叫出来陪我玩耍的。” 这一回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只是,从赵徐氏到赵之蓁,都极有默契地回避掉了季夫人还在家里头病着的事儿,连问候都只托了一句好。 谁都不是傻子,歧江公主的身份,想叫谁家贵女来陪着不行,非得寻一个三品武官的庶女来?既然这里见了季雪竹,可见歧江公主寻她是有缘由的。 而季雪竹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也是十足得意。 这一份得意甚至叫同为庶女的赵之蓁都看不过去了,从公主那里辞别后她非要与赵霜意同车,上车便是一声哼:“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呢,声音里都翘出一根尾巴来啦!” 赵霜意叫她这话逗得一口刚喝进去的茶呛进了喉咙,咳了半晌才道:“声音里怎么翘出尾巴来,你这话倒也有趣!不过,你是不曾见她模样……” “与其看季家人得意,我还不如就这么瞎着呢!”赵之蓁脆生生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道公主殿下怎么就看上她了?难道她比我生得好看?” “小祖宗,你小点儿声!她在南方长大的,肌肤都晒黑了,哪儿有你好看。”赵霜意道:“可公主殿下要请人,也不全是挑着好看的——你可没有一个关系不睦的嫡姐要嫁给公主殿下的哥哥!” 赵之蓁一怔,压低了声音:“四姐姐,你的意思是……殿下是想叫她对付那季雪川?” “我只是猜的,谁能知道天家贵人的想法呢。” “……那我便一点儿也不羡慕了。”赵之蓁伸出手,想拍拍赵霜意的手,却拍中了她的膝盖:“我永远都不会叫姐姐难受的。” 第26章 照心台 听得她这么说,赵霜意愣了一下。 她总觉得赵之蓁有些奇怪。她们是庶出姐妹,按说关系不会太好也是寻常的,可赵之蓁就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庶女的身份一般,对她倒似是比旁人亲姐妹还亲厚几分。 而刚刚那句话里,简直g气息浓厚……不知是不是小说看多了,赵霜意总觉得,要么赵之蓁会给她挡枪当了炮灰,要么赵之蓁今后会狠狠折腾她一道儿。 赵之蓁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又道:“四姐姐,你说,歧江公主请季雪竹出去……她要怎么对付季雪川?难不成是叫季雪竹勾搭冀王吗?” “便是勾搭上了,季家也不会许季雪竹去给冀王做妾的。”赵霜意道:“她到底是季将军心肝上的姑娘,哪儿能让她做妾,更莫提那人的大妇还是季雪川……那不是将个羊肉掉进了狗嘴里?” 赵之蓁笑道:“那不是更好,总之是一对儿讨人嫌的姐妹,由得她们两个互相折磨去,咱们瞧戏不就……” “你可不要这么讲,若是叫人听到了,倒好像咱们在诅咒冀王殿下婚事一团糟一般。”赵霜意忙道。 “那也怪得我们?也是他们选的人,如今知道那人不好了,怪得了谁呢。”赵之蓁撇撇嘴,道:“四姐姐,你瞧好吧,那季家里头,有的是大戏唱哩!” 马车缓缓向前,赵之蓁是个停不住的嘴,闲着又将季家姐妹从前斗得鸡飞狗跳的事儿都拎出来讲过一遍,颇有些事儿是赵霜意没有听说过的。然而,从赵之蓁的故事里头,赵霜意却分明察觉了一个问题。 季雪川如今是十五岁,而十三岁之前的她,一直是被季雪竹欺负的命。 说起来都是小女孩子家,说到欺负也不过是你气我一回别我一次再抢点儿我的东西。若说两个姑娘都是嫡生的,那季雪竹的作为也没什么过分,可偏生这嚣张的一个是姨娘养下的,看着便叫人觉得季家宠妾灭妻很是个笑话。 而那个时候,季雪川始终是一言不发如她娘一样隐忍着的那个,仿佛是怕撕扯起来叫人觉得她姐妹不睦都怪了当家夫人无方一般。 直到某天,季雪川突然有了气性,面对季雪竹的挑衅,她站起来说了第一句话,丝缕入扣将季雪竹憋了个大红脸,从此季雪竹就再也没有成功从她手上讨到过好去。 如赵之蓁等人看来,这不过是季雪竹愚钝,而季雪川等了这许多年终于发力,可赵霜意看着,却觉得必不是如此。能叫一个人性情大变抛开先前所有的想法与顾虑的,必是什么极大的刺激。 季雪川的重生,大概就在十三岁的时候了。可笑季雪竹还不知道如今这位“二姐姐”已经不复从前的软弱好欺负,非得老虎头上拔毛。真当自己有了歧江公主的支持就得意忘形了么? 赵霜意想着,也不得不佩服歧江公主好算计。季雪竹跳出去和季雪川斗,若是赢了,季雪川多半是要灰头土脸失去做冀王妃的资格的,而季雪竹一个庶女,论姿色,论才学,在京中诸家姑娘里不说垫底也算靠后,更不可能嫁给冀王。若是季雪竹输了,季雪川那巨变之后斩尽杀绝的心性又岂肯容她?只要等季雪川下了狠手,将这事儿轻轻揭破,皇家便会对这未来的儿媳妇充满嫌弃——一个在娘家都不容姊妹的女人,怎么可能做高贵的皇子的正室呢? 更何况,皇后现在不想让冀王抢太子之位,不代表她永远不想让自己的亲儿子做太子甚至做皇帝。若是冀王能为君,冀王妃十之*能成为皇后,一个皇后,断然不能有这样狭窄的心胸。 歧江公主今日请赵家三人看到了季雪竹,那意思,莫非是叫她们相助季雪竹?毕竟,季雪川赶到赵家来大闹一通的消息也已经传开了。但季雪竹实在是不值得帮助啊,这丫头一副宠坏了的莽撞样子,想帮她那是需要极大运气的,不然若是没帮到她反倒被她扯下了水,情况岂不是大大的糟糕? 赵之蓁说累了,便自己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歇着了,赵霜意却醒着——她们要去的园子并不很远,按马车的速度,便是算上与公主相遇耽搁的一阵子,天擦黑的时候也该到了。 她今日才从赵之蓁口中得知,那处园子叫“照心台”,是祖父赵保英在京中做官时心怀田园所营建的处所。园子借山借水,与赵家官邸里头那些个亭台气象自然不同,到得晚间,在山溪之中燃了船烛,任其随流而下,又或者一盏笼纱惜蛾灯照着吃茶抚琴,都是清爽愉悦的事儿。 人在朝中,万千浮华,或许也真需要这么一处清净的地方,歇歇脚,静静心,把自个儿丢回到天地山野之中。 但自从祖父死后,赵家的男人们就不再进这园子长住了。他们每每到来,都是陪着皇族的贵人们来的——那些个皇子公主们,到了夏日京城苦热的时候,便很乐意借赵家的园子宴客避暑。而赵家虽然站在冀王这边儿,给各位贵人借园子却是一视同仁的。 从赵之蓁那里听说这一桩后,赵霜意还觉得她有些吹牛的嫌疑。皇室的贵人们什么没见过?至于特意去你赵家的照心台玩一遭么?皇家的行宫离京城也就那么一天路程,那边儿岂不是更安全更美好?只是当她到了这照心台后,才醒悟到,这地方果然有点儿皇家行宫没有的好处。 照心台依山傍水而建,面积十足大,但人工修筑的建筑并不多,几处楼阁高台也以精巧玲珑为要,这一桩便胜过了皇家行宫许多——皇帝要住的地方,那总得有几处拿得出手的大建筑,要有大建筑,便将山林的野趣压下去了许多。那些个皇子皇孙在京城之中看多了恢弘壮丽,来赵家的园子真是别有些趣致的。 在这么一处建筑群之中,赵霜意所居住的屋子自然也不大。那是一座三层的八角楼,底层有些山溪里漫上来的潮气,不适合人住,只摆了夏日乘凉的几样家具,席子却还没张出来;二层里外两进,内室不接山墙,却以长窗通风,凉爽荫蔽,只是这时节住起来,到得晚间还需张罗了厚被褥;三层是真亭阁了,这晚上上去,可以看星星,可以看银河,可以听下头溪水流动和山林里头风的声音。 赵霜意进得自己屋子,心中感慨非常。如这般精致的亭台楼阁,若是放在现代的旅游点,多半要在门口树一块“谢绝参观”牌子的,如今她能自己体验一把,实在也是有些激动。 要知道,这山林之中的园子,同京城之中的宅邸十分不同。连里头的灯饰柜架,床榻布设都多了几分清气。若说她刚刚穿越后就被尚书府奢侈的生活闪瞎了眼,那么在这地方,她则隐约有了种莫名的感慨——嗯,这就是士人追求的生活。不愁吃,不愁喝,每日里感受一下内心平静,假装自己比竹笋还贴近自然…… 只是,刚刚生了这般感慨,她便莫名听到了远处奇怪的声音,倒像是动物的吼叫。想到这地方是在山里头,赵霜意莫名紧张,问一边儿的丽藻:“刚才那是什么响动?” “许是山里头的动静,”丽藻道:“姑娘难道不知道,过了那边几个山头,便是陛下的猎场。那地方不是常年有野兽的么?叫叫也是寻常。” 赵霜意勉强笑了笑,这地方的生态环境……还真好啊? “姑娘的胆子怎么突然小起来?”丽藻笑道:“从前奴怕的时候,是姑娘安慰奴的呀!” “那声音不一样。我听着这一声叫唤,只觉得心里头发毛。”赵霜意信口扯谎。 “那倒是,不过再凶的野兽,也都是怕人的。”丽藻道:“咱们庄子里头虽然没人住,可田户们下人们也会时常过来打扫,那些个畜生哪儿敢来,更莫要提咱们还有那么高一道围墙呢!” 赵霜意想想也是,这赵家祖父建园子,总不能是图把自己送过来喂了狼,安全措施是一定会做好的。更兼马车过来一路田园,这一带人类活动多了,野兽大概也不敢轻易下山。心思稍安,她便生了心思,想上三楼那观景亭阁看星星去。 丽藻倒也不拦她,取了外头压风的重衣裳,跟她上了三楼。那天空蓝得深沉,银河灿烂,星光耀目,正是最好的夜色。而这台阁高,远望下去,那些路边的点点烛火也是清晰得很。 园子里头所有的路径边上都有雕刻的石灯,如今石灯里全数点起了灯烛,将路径照得如同流着光的河,赵徐氏与赵之蓁两人各自的院子中有些侍女在行走,她们打起的灯笼也明亮又温暖。 而在这样的时候,赵霜意分明又听到了一声野兽的吼叫——那根本不在几个山头之外,听起来,就像是在她对面那一道黑黢黢的山岭之上! “这是怎么的?”丽藻也听得分明,皱了眉头,道:“姑娘,咱们下去吧,今儿叫她们将门窗都锁好了,我听这畜生的叫唤,好像比从前近许多……” 第27章 闹大虫 这一夜,赵霜意在房间里是什么都听不到了,然而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几个丫鬟,却发现她们眼底下多多少少都有些青乌。 “昨儿半夜,又叫闹了一次。”丽藻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若真是围场里头的畜生闯进了田庄这边儿,今日便得召集民夫给打了去,否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伤了人,谁担待得起呢。” 赵霜意应了一声,她是怕野兽的,这园子里又处处花木葱茏,看着随便哪儿都能蹦出一个动物来,连去赵徐氏那边儿请安都走得有些寒颤。幸喜一路平安,等到进了赵徐氏的院子,她便将心放下了。 但赵徐氏身边的桃枝正侍立在门口,见得她,眉尖子微微一挑:“四姑娘可算来了,林家嫂子来了好一阵子了呢,可巧还没走,奴给姑娘报一声。” 赵霜意知道那“林家嫂子”是这一处田庄的庄头娘子,却不知道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倒也想见她问问那半夜里头野兽的叫声到底要不要紧。桃枝进去仿佛只是旋了个身便出来,道:“姑娘去吧。” 赵霜意进了母亲的门,正见得赵徐氏穿一身半旧的家常衫裙,头发挽得松松的在太师椅子上坐着,正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说着话。那妇人见得赵霜意进来,忙起了身,脸上扯起一个笑容唱个喏:“是四姑娘来了?四姑娘好早。” “林嫂子不是到了好一阵儿了?如何还说我早。”赵霜意同她应承一句,向母亲行了礼,得到允许后便也去坐着了,只是她都落了座儿,才发现这时候赵徐氏与那林嫂子神色都不大欢悦。 “怎么的?娘,你们怎么都是这副神情。”她随口问道。 “昨儿庄子上出事儿了。”赵徐氏轻声道:“庄上的牛少了一条,田户们连夜去寻,沿着蹄印竟找到好大一只锦毛大虫来。只是他们不曾带着弓箭,单拿着钉耙也不敢靠前,那大虫见人多便逃了。” 赵霜意的脸色登时就白了:“大虫?!” 这生态环境,真的是很好啊!连老虎都出来了,是不是过几天还能遇到什么豹子啊狗熊啊野猪啊! “多半是围场那边儿跑出来的,”林家的忙道:“姑娘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田庄里头有猎户,这一只大虫没什么,几个人带着弓箭去寻来杀了,也便妥当了。” 赵霜意其实更想说“你们快把那玩意儿弄死”,但她到底是准人家的姑娘,哪儿能就这么不镇定?只得道:“还是得小心些为上,那大虫若是暴起,真是会伤人的。而且……这左近还会不会有旁的野兽?” “这多半不会,围场里头草木丰茂,兔子麋鹿也多,那些个虎豹豺狼,若不是抢地盘儿打不过了,是不会轻易出围场的。偶尔有这背时的一只畜生,也不常见了,哪儿还有多的?”林家的笑道:“再说了,便是出来,那田庄里许多牛羊,轻易也不会袭击人的。姑娘怕是不知道啊,这畜生,怎么都怕人!便是妇人儿童上山采摘,走道的时候压粗了嗓子喊几声,用根木棍敲敲道边儿的树木,虎狼也都会避开呢。” “那,那些个猛虎豺狼偷了小孩子去吃的故事是怎么个说法?” 林家的笑了,道:“那都是穷乡僻壤的地方,那些个没本事的虎狼,抓不到野物,不就只能偷乡民家的鸡狗或者小孩儿去?也不知谁给姑娘讲这些个故事,吓着姑娘了可怎么办。” 赵霜意总算是稍稍放下点儿心,林家的这本地人都这么淡定,或许,这田庄上的猎人还真是手段高强,能将那大虫手到擒来呢。而赵徐氏正看了丽藻,道:“是不是你和姑娘说的这些事儿?” “好夫人,奴哪儿能呢?奴是京城里长大的,打小儿娘哄睡觉,也只说是黄风怪来了哩。”丽藻忙道。 “都是什么旁门左道的东西!”赵徐氏皱皱眉头,打断了赵霜意想说的话:“想来是你们姑娘看那些个闲书看来的,你们这些做丫鬟的,该盯着她也要盯着她!” 赵霜意一怔,登时有些尴尬。她是不晓得这野兽食人的事情要避讳的,莽撞开口,倒叫丽藻挨了数落,心里头便有些过意不去。万幸外头桃枝进来说赵之蓁到了,这才将话题岔开了去。 那林家的的话却也不假,这一日,庄子上的男人再没有一个在地里头干农活的,个个打叠起精神来,拿着刀剑弓矢上山寻那大虫。昨日丢了的牛已然被吃了一小半儿去,依着大虫的习性,此刻那畜生该在什么地方躲懒,正是好猎杀的时候。 到得太阳偏西,那些个庄户男人回来了,却是一路欢歌笑语,到得庄子里,才卸下扛着的一只死虎来。田庄距园子不远,林家的见了老虎,便特意又跑来了一趟,请夫人和姑娘们过去看看。赵霜意与赵之蓁虽然好奇,可一想那东西腌臜,便失了兴趣,赵徐氏更是微微蹙了眉头,道:“那东西不看也罢。你叫他们拾掇停当了,将虎骨虎皮送到京中给老爷便是,旁的再不必提。” 林家的原本也没想着能把夫人同姑娘们请过来,此刻听了赵徐氏安排,答应了一声,然而要走之前却也有些迟疑,想了一阵子,才道:“夫人同姑娘们还是早些回去吧。那些个猎户上山,明明将这畜生了结停当了,可剩下的半头牛又被不知晓什么东西给吃了一大块儿去。大家都说,明儿接着搜山呢……” 赵徐氏一蹙眉,道:“这是怎么了?围场那边,难不成是出事儿了么?整日里往外跑这些个猛兽,怎么得了!” “这……这何以见得呐,夫人?” “往日里咱们园子这边儿便是有跑出来的畜生,也不过是些羚羊小鹿,哪儿来的大虫?莫不是有人惊扰了深山,才出来这些东西?”赵徐氏道。 赵霜意却是灵机一动,道:“林嫂子,那大虫身上可有野兽打斗的抓痕?毛色如何?” 林家的想想,道:“伤痕倒是没见到,毛色鲜亮得很,是上等皮。” “我记得,晨间林嫂子说过,那围场里头猛兽抢夺地盘儿,只有败了的才往外头跑呢。可这大虫若是身上无伤,毛皮鲜亮,又哪儿像败了的样子?”赵霜意道:“如今正是春天,万物生长之时,陛下和皇子们都不会来行围,旁人若是擅闯围场,那可是……” “姑娘的意思……”林家的神色一凛。 “你们往京城中送东西时和老爷说一声。”却是赵徐氏下了命令:“这事儿要老爷知道了才好。不光是咱们几个,你也要叫田庄里头的人都小心些,围场里头既然能跑出来一只大虫,谁知晓还能跑出来些什么东西!性命还是最要紧的,断断不可大意了。” 林家的应了,见天边已然爬上了一层淡淡暮色,心头也有些毛,告了退便走了。赵徐氏看着她走开,也站起了身,叫赵霜意赵之蓁回去,各自锁门,多加提防。 接下来的几天,田庄上的男人们一直在外头搜捕漏网野兽,倒也捉到了几头豹子豺狼之类,而园子里头赵家的女眷也有些不安,玩得并不太爽快。过了几天,去京中送虎骨虎皮的人回来,更是托了赵尚书的口信,叫她们几个赶紧回去,再莫耽搁。 赵霜意是很能理解自家爹怕老婆闺女喂了老虎的担忧,但她不能理解的是,赵徐氏好像并不很害怕,也不是很着急。在动身回京城之前,还拖着林家的细细嘱咐了许多。林家的也不含糊,这夫人与姑娘们还没走,便招呼着田户们开始做事儿了。 赵霜意不知道母亲安排了什么,她也没那份心情去注意——总算是回去了!她竟比先前来这照心台的时候还要激动些呢。每天晚上听着松涛入眠自然是惬意,可听着松涛中混杂着野兽的声音,那就只剩下恐怖了! 她在园子里,每个白天都过得阴凉舒服,每个晚上却都不得安睡,再这么下去几乎要昼夜颠倒了。如今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程度远胜于前,索性叫丽藻将引枕手靠都拼在一起,垫得松松软软的,趴上去便睡了。丽藻虽对自家姑娘这形象全无的睡法大皱眉头,但这马车之中也没有外人,便也不说什么了,反身取了一张薄被为她盖了身体。 赵霜意这边睡得甜,全然没感觉到车队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及至被丽藻拍醒,告诉她这一回遇到的是冀王的车队时,她整个人都是崩溃的。 这兄妹俩还有完没完?一个来,一个走,来回都要耽搁他们的行程,这也太过巧合了点儿吧? “冀王殿下带着不少军士呢,”丽藻悄声道:“他们得先过去了,咱们才能走。” 赵霜意听到“军士”一词,却是登时清醒了:“军士?他们去哪里?” “说是……围场。” 马车的帘子放下了,车厢内的光线有些晦暗,丽藻说着这话的时候,连眼眸中的光都被一层淡淡的阴影盖住了。 第28章 失踪者 围场里出的事儿,都已经大到了需要调动军队和皇子去拾掇了? 赵霜意的脑海中瞬时便闪出了这个念头,但细细一想也不对,真要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怎么会派皇子去拾掇呢?冀王殿下的事迹她听说的也不少,从不知道这位亲还有打仗的本事的。 再说了,冀王是皇后的亲儿子,有这么一位娘亲,又怎么会让他以身涉险?只怕围场里头现下有的,不是一桩麻烦,而是一椿好事呢。且冀王带的军士着实不少,从她醒来直到主路上的兵丁们过罢了,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 带着这么多人,冀王是肯定出不了什么事儿的了。赵霜意十分笃定这个念头,怎能想到她回了京城不到两天,围场那边便传来消息,道是冀王殿下失踪了! 冀王失踪的事儿自然不能叫大家都知道,赵霜意也只是“不巧”听到了作为冀王党核心人物之一的赵尚书与其夫人的谈话罢了。而这两个人的谈话偏生围绕着“还好四丫头跌伤了脸没选上,殿下若真有个万一,订了亲的冀王妃这辈子都没法儿嫁人了”。 赵尚书也知道季雪川和自己家的那些龃龉,说着这话的时候,口气中倒有着三分幸灾乐祸。而赵徐氏则更是庆幸,阿弥陀佛念了几声,才道:“妾身还是盼着殿下能平安回来的。” “谁不盼着殿下平安呢?”赵尚书道:“谁不知道咱们是跟着殿下走的——只还是那句话,真有个万一,咱们也不是最惨的!” 赵霜意原本是来找赵徐氏要一张琴谱的,贪近沿着窗下一路过来,却不小心听到了这个。正愣怔间,桃枝匆匆跑来,半张口却什么话都不敢说,靠近了她才悄声道:“要了奴命的亲姑娘!你怎么突然过来,也不说一声儿?叫奴婢们跑腿也就是了……这夫人和老爷说话儿呢,您……” 赵霜意将她的嘴一把捂住,拖着她走了几步,道:“你要是敢叫我娘知道我过来听到了什么,她一定会打死你的。” 桃枝看着她,点点头。 赵霜意这才松了手,道:“我没来过,你谁都没看到。” 桃枝再点头。 赵霜意这才原路回去,她一路过来并没有见到什么人,丽藻宝荇两个她也没随身带着——虽说是无意的,但既然听到了赵尚书与夫人的话,便连她自己都觉得,今日的事儿未免太巧也太幸运了。 若是让别人听到赵尚书对冀王失踪的事儿竟然是这副心肝,只怕即便冀王能回来,今后也再不会信任赵尚书了。而赵家若是因此再寻新主,便更是得不偿失——谁会相信一个对所拥护的皇子也这么没肝没肺的家族呢? 而且,赵霜意很相信一件事:冀王一定会平安归来,而且只要没人作大死,冀王就应该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她得出这个判断的原因只有一个,单这一个也就够了:季雪川重生了一趟,还是想尽办法要嫁给冀王。如果她的上辈子冀王没有威震四方荣登大宝的话,季雪川何苦算尽心思上蹿下跳博好感?哪怕这辈子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但目前为止变化了的也只有季雪川接触到的人,那些上辈子发生过的大事件,很可能还要原样发生。 也许,包括围场之中的这一场失踪,也是季雪川的前生经历过的……想到这一点,赵霜意便格外想找个人去季家打听打听,看看季雪川最近是不是有较大的情绪波动,又或者还如从前一般波澜不惊。 这个人,当然还是钱婆子。虽然原本季夫人身边的那位倒霉催的随嫁已经被赶出去了,但季雪川又不曾和全家明说此人得罪自己的原因何在,那些个下人们便是听到些风声,也不会太过提防,几个吃酒钱也就套出话来了。 钱婆子在赵徐氏身边儿干了那么多年,这些活儿都是熟门熟路的,她虽然不知道冀王失踪的事儿,但知晓姑娘这么问必是有原因的,点点头也便答应了。赵霜意在享受钱婆子的通达之时,也难免心中慨叹一句——她身边的丽藻宝荇,要是也能早日修炼成这种人精就好了! 可丽藻宝荇……这两个没出息的,她刚说过暂时不用她们伺候,两个就忙着抓子儿玩去了。看起来离钱婆子的道行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也不知道她和她娘一般年岁的时候这两个里头能不能出个如钱婆子般精明能干的。 钱婆子的本事,不光在于主人要她办的事儿样样都能办好,更在于该说的话她一句也不会少,不该说的一句也不会说,每每有事儿要讲,都是避着旁人和主人说的,还总能将话题引到主人那些不大好直接嘱咐的事儿上,她再把回复那么一提,既妥当又周全。 譬如这一回,赵霜意要她打听的,不过两天,钱婆子便将消息报告了过来。季雪川这一个月都忙着在季夫人身边伺候,并不曾有过什么反常的举动。 “哦,季夫人的病,如何了?”赵霜意想想,问道。 “先前郎中说过,到得春暖花开的时候就会好起来,然而现下看来还真不一定呢……”钱婆子道;“自叫季二姑娘气吐了血之后,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据说如今季二姑娘日日伺候着,夫人仍旧不与她讲话。” “季夫人怎么这样大的气性?”赵霜意笑了一声。 “人上了年纪,有些时候,就偏有些道理想不开呢。”钱婆子道:“她好歹也是一家主母,放着将军府上下乱成一锅粥,不想着赶紧养好了身子主持大局,反倒和自己的亲骨肉置气——那一个婆子,说好了是自小陪着她的,说不好了,也就是个下人,至于这般么?” “将军府放在夫人手中管着,说不定还不如二姑娘管呢。”赵霜意转了转手腕子上她兄长前一日才送她的玉镯子,虽然现在的话题已经和冀王没什么关系了,但她看着钱婆子还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这可不是。”钱婆子笑了,一脸的褶子:“姑娘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在府上兴风作浪的是下人,那季二姑娘手腕儿硬,自然比夫人好做。可如今折腾起风浪的,是季三姑娘,二姑娘便是再有办法,那也是庶妹,都是姑娘,话说重了都不妥当呢,难道还能责打了她去?” 赵霜意想起那天在公主府的马车上遇到季雪竹的一刻,不由蹙了蹙眉,是啊,季雪川不是个好人,可若是个陌生人,不知道她作为的,看上去总还不讨嫌。季雪竹呢,干脆在脸上就写明了仨字——欠收拾。那讨打的性格,张扬的个性,实在是不招人待见! 若是赵之蓁和季雪竹换一下,只怕她能烦死! “她那位庶妹,也算是个人物了。”赵霜意道:“我看,整个京城里头,但凡是个有头脸的人家,都不会有那样一个没见识的庶女。上一回季夫人过寿,她那场大呼小叫,钱妈妈是没看到,可真是怪丢人的!” “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么?不是母亲身边养大的,哪儿能知晓规矩呢?”钱婆子道:“不止是她,季将军那位妾室养出来的儿女,不都是这般没大没小没家教的模样?如今那位也回京中了,指不定就是要故意气走夫人呢。” 赵霜意明白这个“走”的意思——那不是说孙氏会被气得回娘家然后送一纸和离书来,那位妾室很可能是想直接把孙氏给气死。只是,不知道她遇到重生的季雪川会如何?季雪川会让她亲娘就这么没了么? 钱婆子见她眉头皱起来,又道:“姑娘,还有一桩事儿……老奴也只是听说,说给您听,您可千万别说出去。” “什么?” “季家四少爷,前几日带着人去了围场,如今还没回来哩……据说,是失踪了。” “四少爷?”赵霜意一怔,反问出口才意识到这人是谁——季雪川的庶弟,那位姨娘的儿子! 季雪川才只有15岁,季雪竹比她还小点儿,便是季将军再禽兽,对刚刚出了月子的妾室做了什么还一发成功,那位“季四少爷”也最多是14岁打头。 这么个年纪,也是去了围场,还失踪了……这一连串事实摆在一起,赵霜意怎么都觉得很是奇怪。 若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悍将,能去保护皇子一路同行也是正常的。可这位季家四少爷,14岁啊,初中二年级啊,这能顶个什么用啊? 便是武将们都在边关戍守,朝廷里连个有过带兵经验的大人都找不出来,从京城戍卫里挑个军官很难么?非得用这么个前青春期的,连成丁年纪都不到的孩子,皇帝是多恨自家儿子巴不得他出点儿意外啊?虽说季家老爷子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可这不代表他儿子也能打仗的,想想季雪竹那个德行,季家四少爷能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赵霜意实在心里打鼓。 而连他也失踪了,可见就算是有个将军家中出身的人跟着,也并不能将此行的风险解决掉。 “是啊,那么小的孩子。”钱婆子似是无意道:“这春日里头,又不行猎,围场里能有什么好玩儿的?非要跟着去,这不是出岔子了么?” 赵霜意听着她的话,心头一个激灵。 她一直以为季家的四少爷是去保护冀王的,怎么没想过,或许四少爷出现在去围场的人员名单中,根本就不是去“工作”的呢? 去围场玩耍吗,这个季节,是不会有行猎的。他为什么会以为去围场可以玩呢,是谁叫他产生这样的错觉呢。 季家的宅斗,仿佛比别人家的,来得更猛更可怕呢。 第29章 装糊涂 倘若这个四少爷出了什么事儿,季家虽不至绝后,可对那位姨娘,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还有什么比辛辛苦苦养大并栽培的儿子出了意外更叫做娘的绝望呢? 赵霜意不由在心中重新估量了一下季雪川。这个人比她想的要聪明,但如她所想一般狠毒。 冀王去围场的事儿,即便并不是个秘密,可也不应该是谁都知道的。至少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该知道,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有强烈的愿望跟着去。便是他想跟着去,也一定要季家做出了相应的意思表示,将该交代该托付的交代托付全了,才能让他出门的。 要说季雪川不知道或者不鼓励这事儿,她赵霜意第一个不相信。 而这次冀王也出了事,不管最后他到底是不是平安,皇帝皇后都一定会愤怒,会不爽,这个时候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队伍中的季四少爷也会蹭一脸灰……难说今后他的出现总会勾起皇后的不良记忆,从此过上莫名倒霉的生活呢。 至于上头的主子会不会迁怒季家,季雪川压根儿不会在乎,反正她要嫁了冀王就是皇家的人了,季家便是衰落,也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姨娘生下的儿女去倒霉。至于季雪川,她嫡女的身世已经为她赚到了一切该赚到的东西了。 再至于若是季家颓败了她季雪川好不好过——那真真是废话,谁见过重生女宅斗不好过的?这世上从来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季雪川都死过一次的人了,和那些个娇滴滴的女眷们能比么?更不要说她还开着个唤作“剧情通”的金手指而她这个娘家不拖后腿都已经是给面子了…… “四少爷失踪了,只怕他姨娘担心得很吧?”赵霜意道。 钱婆子点点头,审慎地想了一会儿,又道:“但三姑娘……” “三姑娘并不担忧?” “并不显得担忧。”钱婆子的眉眼垂得低低的,这老妇人在这样的时候从来只把事情说出来,但绝不会加哪怕半句自己的判断。 “……我知道了。”赵霜意想了一会儿,笑出来:“钱妈妈辛苦。” 钱婆子笑笑,道:“姑娘既然有这一份意思,老奴自然要去做得妥当。” 赵霜意见她也没有要接着说什么的意思了,便许她自己先走了。可当那扇门在钱婆子背后轻轻被合拢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无奈,只是她十分确定,季雪竹这个傻戳眼看就要完蛋了。不过是局中一颗棋子,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会成为弃子,仍旧这么瞎这么蠢,一点儿不为自己想……那四少爷是她的亲弟弟,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季家可不就得抱着季雪川的大腿过日子了么?她还想好过不成? 这是季雪川重生了系统就调低了季雪竹的智商,还是先前easy模式的季雪川叫季雪竹认为升级根本不需要更新装备加点技能就能一路虐个通关啊。 赵霜意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内都不需要打听季家的消息了,她总有一种预感——女炮灰安静得越久,下一波作死的效果便越强。如果季雪竹作死作得够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她便是不出门,也能听说了。 但她何曾想过,区区三日之后,季雪竹的作死,便在她面前上演了,还拖着歧江公主,赚了好大一个没脸。 那是皇后传旨叫她入宫的,却不曾请赵徐氏,传旨的阿监只说赵家四姑娘伶俐,皇后娘娘近来心绪不大宁定,想请姑娘入宫陪伴一日。赵徐氏皱了眉头也只能认了,待送走了宫使,便向她细细嘱咐了入宫要注意的事儿。 赵霜意听着那些话,不由笑道:“娘,我知道这些。” 不过是莫要出风头,脚步要站得扎实些的老话,她从穿越过来统共入宫三次,除了第一回见面摔之外,后两次赵徐氏都是要嘱咐这些的。对这些话她也上心,哪儿敢怠慢,放在心里头念叨到自己都能背出来了! 赵徐氏倒也不因为她打断了自己而忤怒,道:“还有一桩——皇后娘娘若是问起咱们去照心台的事儿,你便实说无妨。” 赵霜意一怔,恍然:皇后的儿子不见了,她不正是为了这事儿愁么?皇后还说她伶俐,其实这京中谁家的姑娘不伶俐?就陪皇后说话解闷儿这事,谁干不行,她就不信还能有人把这事儿给办砸了!说到底,只是因为她家的照心台离围场最近,消息也是从照心台传过来,冀王才带兵而去的,所以皇后有什么想问的,自然是冲着赵家来了。 而照心台连着几夜听到野兽嘶吼,还打死几头猛兽的事儿,自然也不必瞒着谁。 赵霜意这一回进宫,却比先前要镇定了许多。只是见得梁皇后,却见她再不是先前那般镇定而笑吟吟的模样了,声音中也有几分憔悴,见了外臣之女行礼,脸上半点儿笑容没有,只道一声起来吧。 若是第一回遇到皇后时她是这样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赵霜意只怕自己会吓哭的,只是这一次她有了心理准备,一切便与先前不大一般了。她依言起身,安静地站在殿中,并不抬头看那位至高的女性。 “赵四姑娘才从照心台回来。”皇后有些焦躁,想来是不知道该如何谈起这个话题:“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这话是明知故问了,赵霜意心道,口中却老老实实回答:“照心台地近围场,原本也偶尔会有些围场中的百兽逃窜出来,只是这一回逃出来的还有深山之中的虎豹,实在不大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法?”皇后问道。 赵霜意想了想,道:“那虎豹猛兽,平素都在老林子里头躲着,各有自己的地方。庄子上的人说,若不是打斗中失了地盘,是不会轻易出来的。但这一回,庄子里的田户打杀的那一只猛虎,却是锦毛斑斓,身上又没有伤口,并不像是丢了地盘的。” 梁皇后微微蹙了眉头,道:“哦,那你看,它会是因了什么才跑出来?” 赵霜意一直低着头,此刻却在心里头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跟皇后回话与和家中人说话自然是不同的,你说错了一句,便很有可能要出些问题了。若如先前,只是回复那些已然发生的事情,她自然不必有所顾虑,有什么说什么便是。可皇后这般问…… 因了什么跑出来,她若是答得不好,死罪虽然不至于,可乱说话会带来多少麻烦,她也是掂量得清的。 赵霜意想了好一阵子,才摇摇头:“小女愚钝,原本不该妄言。只是……既然这么多老林子里头的走兽都被惊了出来,说不定是林子里头出了什么异变呢。” “什么异变?” “譬如起了山火,”赵霜意道:“发了洪水,又或者山民偷伐禁木……” 梁皇后到此也是没法子再于“不提起冀王”的大前提下接着问了。赵霜意闪来躲去就是不说可能有大批人马在山林里藏匿这句话,她也不能硬逼着这小姑娘说。 想了好一阵子,梁皇后道:“你说,那里头会不会有大群的人呢?” 赵霜意明眸圆睁,接着装傻:“小女以为不会的。偷伐偷猎皇家围场的林木百兽,那是犯天威的大罪。便是有穷苦乡民偷偷为之,又怎么敢拉帮结伙?说不定,只是他们去得多了,野兽才躲开的。” 梁皇后挑挑嘴角,十足的皮笑肉不笑。 她大抵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提起冀王失踪的事儿。赵家肯定是知道这事儿的,但是赵霜意知不知道呢?纵使她知道,从父亲那里听说的和从皇后嘴里说出的,也是决然不同的两层意义。 “除了这野兽逃出来的事儿,还有没有旁的异常?”梁皇后道。 赵霜意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一事,便笑道:“皇后娘娘敢是担心冀王殿下么?” 梁皇后眉心一跳,道:“怎么?冀王殿下……” “小女从照心台回来的路上,曾遇到过殿下所率的军士。”赵霜意道:“我们在支路上避了近一个时辰呢!” 梁皇后刚刚打起来的精神又有些颓了,饶是老练,也不由叹了一口气:“围场那么大,带那么些人去,也不知怎么才能办完差事。” 赵霜意心中暗自噗嗤,不愧是皇后,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要在自己面前假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揣着明白当糊涂,也是各有各的心思了。 “娘娘莫要着急。”赵霜意笑道:“冀王殿下一定能做好陛下交托的事情的。” “哦?”皇后精神微振——这也是做母亲的一片心肠了,哪怕知道对方的说法十有*只是美好的祝福,但她听着到底还是有些欢喜的:“你怎么这般笃定?” 赵霜意怔了怔,微微蹙眉:“小女也不知怎么这般笃定,只是,只是相信罢了。冀王殿下他不是个自恃过高的人,这样的人去做事,多半是稳妥的。” 梁皇后忖度了一阵子,笑笑,道:“你倒是很会安慰人。” 她话音未落,便有外头的通传宫女靠近了殿门,与里头侍立的说了几句话,里头的便上前,这么一层层将外头的信儿传了回来。到得皇后身边细声回禀了,皇后一怔,却道:“也是巧了,叫她们来吧。” 宫女领命出去,梁皇后方道:“今日季家的女眷入宫,在歧江公主那里,她方才遣人说季家的想来我这宫里头一叙。赵四姑娘不如等等,一并见见也好。” 赵霜意听得分明,心中却犯嘀咕,季家的女眷来了……季家的谁?季雪川还是季孙氏?且不说这两个应该在家宅着,就单说先去了歧江公主的地方,那也不是季雪川的行事。 第30章 熊孩子 过得一阵子,歧江公主果然带人来了,还真不是季雪川和季孙氏,而是季雪竹和另一个看着也有些年纪,却打扮得十分娇的妇人。 赵霜意是一看就能猜出这位是谁,可皇后却是怔住了,她大概也想不出为什么这出现在眼前的季家女眷不是她的准儿媳。 歧江公主一副女儿娇,道:“母后,这位是季家的三姑娘和……季将军的妾室。” 皇后的眉心一蹙,几乎微妙得不可见:“妾室……?” 那妾室倒也乖觉,立时同季雪竹一道拜了下去,礼数倒是周全的:“妾田氏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我倒以为,今日入宫的是孙氏夫人呢——你家的主母,身体可大好了?”梁皇后涵养极好,便是不满意一个妾也敢来宫里头找存在感,口气中也不会流露出什么情绪。 田氏那也是在将军面前看脸色看惯了的,虽然初回面见皇后有些紧张,可也是对答如流:“托娘娘关照,夫人她比前些日子好了。” “目下,季家的事情,是你在掌管吗?”梁皇后道。 田氏哪儿会被皇后这么明显的一个坑给陷到——正妻还活着,妾室掌家,便太不像话了:“并不是,是家里头二姑娘掌管着。” “她管家……管得好吗?”梁皇后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田氏的脸色登时便有些复杂了。她若是夸季雪川管得好,那不是给敌人增添助力?若是说管的不好,那又是给自己家掉面子,左右想想,道:“夫人未抱恙时立下的规矩好,二姑娘为人严正,下人们不敢偷懒,自然是好的。” 梁皇后轻声笑了笑,赵霜意早先看了座了,在一边儿听着,也觉得那田氏果然狡猾。 “难为你们想着来见我。”梁皇后笑罢,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怎么,是有什么事儿,要寻我帮忙吗?” 赵霜意是早就知道梁皇后有这么一手发闭嘴丸的绝技的,上一回,她也是这么一句话把自家赵徐氏给噎住了,如今对象换成了季将军的爱妾,闭嘴丸的分量便大了许多。 ——做正房的,便是面子上再怎么仁慈不妒,又有哪个不讨厌妾室的?就连赵徐氏那种看着一碗水端得极平的,赵之蓁中毒可以刷老爷好感的时候,也一样要把金姨娘给支出去呢。更别说这宫中佳丽众多,谁不想睡一睡皇后的老公?皇后对这些个抢走丈夫全部宠爱的妾室,哪儿能真好起来呢。 而听着这句话,田氏顿时就僵住了。赵霜意看着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在纠结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没事儿来皇后这里干嘛?但这第一回见面,好印象还没有达成,就先求皇后给她办事儿,那不是叫皇后娘娘不痛快么?可要是现在不说,过阵子再提,又怎么开口呢? 在等她开口的时候,梁皇后已然不大耐烦等着了,只笑道:“愣着做什么?但说无妨。” 这句话给了田氏最后的一点儿勇气,她原本已然站起来了,此刻突地又跪下去,向着皇后磕了三个头:“求娘娘救小儿一命!” 梁皇后既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失踪了,便也知道季家那位四少爷是同时不见了的,此刻心中是什么感受,赵霜意已然不敢忖度了。 她一点儿也不欢悦地笑了笑,道:“哦,怎么?” “娘娘难道不知道,小儿随着冀王殿下前去围场玩耍,不知怎么的便失踪了么?”田氏道:“那围场里头野兽众多,求娘娘怜惜妾一片爱子之心,叫当地官员遣了民夫去寻一番吧。” 赵霜意简直为她点蜡。你儿子丢了,皇后的儿子还丢了呢,难道她就不想找?这不是找不到么!你还一片爱子之心……照这么说,皇后是没心没肺不疼孩子了? 皇后果然皱了眉头,声音有些不悦:“我知道此事,只是你们居然好意思来我面前提!去围场玩耍——冀王过去,那是有公干的,谁许你们叫自家的少爷跟着去玩耍?!如今出了这等事儿,还要救援!” 田氏惊出一头冷汗,讷讷道:“冀王殿下……是去公干?” “春日万物生长,百兽孕育,若非特例,不动杀禁,这是祖宗们惜生的好意,怎可随意违背!”梁皇后道:“谁准了你们家的少爷跟着去‘玩’?!” 田氏已经慌了:“是,是二姑娘说的,她说殿下去围场,问……问她四弟要不要去跟着玩耍。我那小儿也是个没见识的,就……” “哼。”梁皇后愤愤笑了一声:“二姑娘,现下还没做冀王妃呢,这就敢作天作地的了!你们没府上也是有规矩啊,这小孩儿没见识,做长辈的也没见识?!叫个没出阁的姑娘几句话就撺掇动了!季将军久有战功,他的骨肉遇险,自然是要救的,不过这救不救人,须得陛下同意,即便是救出来了,该罚的也得罚!再多说一句,四少爷,那是——你的儿子吗?!” 田氏虽怕“罚”,但听得皇后这么说,想着能捞回儿子一条命来,又顺便给自家的嫡女上了一管子眼药水也算意外收获,早就筛糠一样趴在地上谢恩了,那头磕得真如捣蒜一般,口口道贱妾失言娘娘勿怪。 而梁皇后心情不好,显然不愿与她们再多说话了,连始终冒着不敬风险抬着头,千娇百媚的赵雪竹都没正眼看过,唤着歧江公主的闺名道:“这事儿我知道了,晚泽你带着她们回去吧!” 歧江公主一怔,显然没想到在母后这里能碰这么大一个钉子,不由瞥了先前就在殿中的赵霜意一眼。赵霜意背后一凉,生怕被这小殿下当做抢走她母后疼爱的情敌,忙轻轻摇头,眼色惶恐,歧江公主恍然,点点头便带着季家那两位没身份的走了。 而她们几个出了殿,皇后才舒出一口气来,唇边竟一点点浮出了笑容,看着赵霜意的眼神也柔和了些:“我今日叫你来,其实就是为了这桩事情……有人在围场之中失踪,总是一桩大事。” 赵霜意一脸不可置信:“那季四少爷也太顽了些,跟着去围场也便罢了,只是既然名不正言不顺,就该收敛些!怎么弄出这等事来!” “失踪的想必不止他一个——既然没有他去了哪里的音信,想来身边的人也一道遇险了。”皇后站起身,轻轻一叹:“今日我也不便多留你了,辛苦你走这一趟,只是我还要去和陛下说这么一桩事儿,人命关天,如今耽搁不得。” 赵霜意心知肚明她要去干什么,忙起身笑道:“娘娘言重,哪儿来的辛苦呢,能入宫见到娘娘,是小女的福气!” 皇后如今看她也顺眼了,脸腮上便带了点儿笑意,竟似是将她和自己大打太极的事儿都忘了:“是个贴心的姑娘。回去吧,替我问尚书与夫人安好!” 赵霜意跪下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跟着宫女出去。到了门口却正遇到一名女官,甚是眼熟,那不是当初为她上药的席姑姑又是谁? 席姑姑也看到了她,便笑了一笑:“四姑娘的伤如今是长好了。” “若不是姑姑,怕就好不了了。”赵霜意这一声却是真心道谢的。没有席姑姑提醒她外头的药不能用,只怕当时还懵懵懂懂的自己就真的着了道了。 说起来她到目前为止没被季雪川成功算计过,有一半倒是因为周围的助攻们给力呢。 “姑娘哪儿的话!吉人天相,便是一时得失,算不了什么的——四姑娘这是要出去了?”看赵霜意点头,席姑姑又笑道:“去吧,凡事多当心些!四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赵霜意应了一声,和她道了别,便追上了先前引路的宫女。两个人慢慢朝着外臣眷属进宫拜见时停着马车的地方过去,那小宫女才道:“四姑娘还真是有福气,连席姑姑都喜欢你。” “怎么?”赵霜意一怔,她实在不觉得得到那位席姑姑的喜欢是什么太难得到的东西。 “姑娘难道不知道?”小宫女道:“席姑姑的姨母是陛下的乳母哩,席姑姑是宫里头数得上名姓的姑姑。” 赵霜意点点头,笑道:“也多谢你告诉我。” 她是真没想到席姑姑也有这样的背景,这么说,便是她得了席姑姑的青睐并没有什么难得,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用呢! 皇帝乳母的外甥女,这身份在一众宫女太监里头,隐约是个贵族了。怪不得这么淡定,见得她还笑得出来——是啊,就算冀王没了,这关她老人家什么事儿?就是皇后倒了,她席姑姑也还是宫中有威权的女官呢。 这宫里头的人,心思都是绕十八个弯的。就好比是方才皇后的“怒”。 其实赵霜意哪儿能想不通呢,这和季家的四儿子一起失踪的是冀王,皇室真真要找的人也是冀王,至于季四少爷,和冀王一比那是什么东西啊! 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皇帝皇后都不好直言冀王是去做了什么才失踪,于是面子上就得一直等,或者边等边叫歧江公主做点儿动作,动作得季家那位不知道消息的田氏等不住,进宫来求情了,皇后才甩一通脸子最后答应去寻人…… 什么叫好算计?这才叫好算计!帝后不可能放着自己的儿子涉险不救,先前也一定会派人在围场里外搜寻,只是怕消息走露才不敢加派人手大张旗鼓地搜。如今既然功臣家的儿子丢了,那就得找啊,启天掀地将围场倒过来都在所不惜——只是这到底是找谁要另说了。 过上一阵子,等有个结果了,事情便对皇家更有利了。谁作天作地非要跟着出差的人公费旅游的?季家。谁没规没矩跑到宫里找皇后娘娘抹眼泪的?季家。谁为了功臣的香火费了天大的劲儿去把那熊孩子挖出来的?是我们仁慈的陛下!我们善良的娘娘! 谁都不会注意到为什么季家的妾能进宫,能见到皇后,还能求到情。这些细节固然经不住推敲,但没有谁敢去推敲。 从冀王失踪的消息传回来到现在一共五天,事情就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赵霜意觉得自己还真是该摆一张雪姨脸,慨叹一声——真是一出好戏! 第31章 放风声 自季家那位田姨娘进宫求恳后不到六日,冀王便带着大队军士回到了京城。当然,随手带回来的还有熊孩子季四少爷。 这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叫赵霜意这般习惯阴谋论看世界的人看来,甚至有些怀疑冀王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有失踪过。而对于那些个不知事情前因后果的人,也只道冀王此时才回宫当真是因为要去找季家的倒霉孩子。 季将军远在边疆,自然是不知道家里头妾女作的那些个大死。但家里头好歹还有个季雪川,那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季四少爷到家第二日,她便求了入宫的牌子,去拜见了皇后,回来时带着一条谕令——皇后叫她管教管教季家。 赵霜意听着这消息,也就想通了之前想不通的一个问题——季家那位田姨娘与季雪竹,到底是怎么进宫的。京中贵人府邸里头马车固然不止一辆,可谁要用车,用哪辆车,也都得管事婆子与管家的夫人商量了,才能拿到用车的牌子。季家如今是季雪川管事的,她若是知道季雪竹和田姨娘要入宫,怎么可能不横加阻拦? 所以现下看来,帝后利用田姨娘的求恳,掩盖了大批派人参加搜寻的真实目的,季雪川利用姨娘和庶女的不懂事,求得了皇后直接下令让她整饬家务的权利。一切都在有心人的算计之中,独田姨娘和季雪竹是直接掉进了坑里头。 至于皇后从前明明也不大喜欢冒失的季雪川,如今却怎么帮起她来,更是好理解——季雪川再不好,那也是订了亲的准冀王妃,她的娘家再不中用,只要不是恶心得人人喊打,那都是皇室的亲家,太不像话委实难看。而季雪川若是连这一家子人都搞不定,即便她嫁了冀王,冀王做了太子,等冀王登基的时候也断不会让这么一个没用的女人做皇后的。 梁皇后给了季雪川机会,而季雪川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短短三五天,她先“正巧”查出了那个熬药婢在她娘的药里添东西的事儿,将熬药婢处置了,又拔萝卜带泥地将这事儿追究到了熬药婢的荐头,田姨娘的娘家。在田姨娘和季雪竹生怕她将一盆子脏水全扣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季雪川微退一步,表示自己相信田姨娘不会这么糊涂,但那人怎么说都和田姨娘有关,所以田姨娘还是禁足几天比较妥当。 田姨娘被关了,季雪竹哪儿还能坐得住?哭着闹着要季雪川将她娘放出来,不然她便飞马回边关请爹爹回来主持公道。这却又是将一条把柄送到了季雪川手上——那季将军是为国戍边的,擅离戍地,那是全家都要掉脑袋的罪名。季雪竹竟然敢开这个口,实在是不拿一家人的性命当性命! 季雪川是个什么人,是你没错都能给你扣上一头错的人!更况季雪竹之愚蠢世间罕有,活活送了一整条尾巴给嫡姐抓着。于是,继田姨娘之后,季雪竹也“深感愧疚闭门思过”了。 最是要命的,是季雪竹被关进小院的时候还在一路哭闹“等爹爹回来有你好看的”……赵霜意从市井传言中听到这个情节的时候,心头简直掠过了万千叹词。等爹回来有什么用?季将军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季雪川就要做上冀王妃了!若是情况更极端的话,季雪竹能活到季将军回来么? 而季雪川大抵是为了向皇后证明自己真的是有手段的,竟将这收拾庶母庶妹的事儿给放了风出去,否则赵霜意也不会听说。可风声一传出去,街坊上的老百姓想象力何等丰富?口口相传之间,一边将季雪川捧成了英明果断又心底仁慈的好姑娘,一边儿将季将军的家教给骂了个底儿掉…… 这却叫赵之蓁听着很是愤愤了。她虽然也不大喜欢季雪竹,可相比季雪川抢了冀王妃的位置,到底还是后者更加苦大仇深一点,听着街坊上这样的传言,直将这姑娘气得来寻了赵霜意,劈头便是“四姐姐,咱们能不能放点儿话出去?那季雪川哪点儿性子仁慈了?人人都夸她,实在是笑死了!” 赵霜意刚打发走了歧江公主的人,正将方才泡的一盏子雀舌茶捧起来要吃,见得这一个气得和河豚一般圆滚滚的庶妹冲进门来,手一抖,险些将自己给烫了:“笑死了?我看你是要气死了!” 赵之蓁这一下子贵女风仪也不要了,几乎是弹起来一屁股坐在了赵霜意旁边的太师椅上:“随你说气死了还是笑死了——我就是看不惯街坊里头人人夸她好!四姐姐听说了没有,人家还说那季雪川做个冀王妃可惜了呢,这般明理干练,今后该母仪天下才好。” 赵霜意见她生气,原本觉得好玩儿,嘴边还带着一点笑容,可听到“做冀王妃可惜”的时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赵之蓁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而她却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了。 放出风声来显得自己能干,这是好的,可“母仪天下”……这风声放得太大太早了。 “四姐姐,你说呀?”赵之蓁吐槽完毕,对赵霜意始终沉默颇为不满。 “咱们不用派人去市井里头说她的不好的。”赵霜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隐约冒起来的念头,逼着自己忘记方才歧江公主派来的人说的那些话,假作自己什么也不知晓,道:“市井中人懂什么?为这些事儿愤怒,值得么?” “姐姐若不乐意,我就花点儿私房钱,找人去说。”赵之蓁情绪一颓,仍倔强道:“花钱买姑娘我高兴!” “怕你会花钱买到不高兴呢。”赵霜意道:“如今人人都说她好,独你找人说她不好,你说那些小民百姓信不信呢?” “难道就任由她在民间赚够声名?” “声名太红了,就是黑的。花儿太香了,就是臭的。”赵霜意道:“她要母仪天下,让现下的太子和太子妃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陛下与皇后娘娘有什么心思?皇家目下可是不能不和的。” “那陛下和皇后娘娘会讨厌她吗?”赵之蓁圆睁着一双大眼睛:“最好是讨厌得不要让她嫁给冀王殿下!” “那有我们什么事情呢。”赵霜意微笑:“谁做冀王妃,有什么关系?冀王殿下应该也不是个会被枕边风吹坏了脑袋的痴愚男人。” “姐姐当真不喜欢冀王?”赵之蓁道:“殿下那么好看,又是皇后娘娘的亲子,办事儿也有章法……人家说,或许殿下最后会……” “别说后头的话!那不是该说的!”赵霜意道:“我不喜欢冀王……我也不想做冀王妃,真的不想。” “为什么?”赵之蓁诧异。 “总有些缘故……大概是见得冀王第一面,便觉不投缘。”赵霜意想了想,不能和她安利什么门当户对才能夫妇和乐之类的理论,只有这原因最能搪塞小姑娘。 “哦。”赵之蓁点点头,果然是信了:“我以前听姨娘说过,有月老用红线缠手足的说法……天下好男儿那么多,还是要两相欢喜才好呢。只是,姐姐你说,冀王殿下真的会喜欢季雪川那样的人么?” “怎么?”赵霜意道:“你对殿下还不死心?” “我可不想去给季雪川的夫婿做妾。”赵之蓁微微撇嘴,道:“每日里看到那人,想想都不痛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陛下和娘娘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那哪儿是个好人呢。” “皇家的媳妇,并不需要是个好人啊,”赵霜意道:“最要紧的,是个有用的人,那就够了。” 说着这话,她却不由想起了方才歧江公主派来的那个宫女……她打扮成外头人家小丫鬟的样子,却拿着公主的令牌,见了她便要求她明日入宫,甚至将入宫的牌子都随身带了来。 “四姑娘明日若是有空,不如入宫来凝泉殿一聚,公主殿下许久不见四姑娘,甚是想念呢。” 什么甚是想念,说到底不过是想利用自己一把罢了。季雪竹作大死把自己作进了小黑屋,可歧江公主难说还要给季雪川这位准嫂子的道路上添点儿堵呢,那自然就要再找新帮手了。 赵霜意倒是好奇歧江公主干嘛这么看不顺眼季雪川,难不成季雪川得罪过她?这一波一波给季雪川找事儿,结果全成了让季雪川刷经验练级的靶子,想来歧江公主也怪挫折的。 而这一回,手上的小怪用完了,她就找到了自己。 赵霜意是不太想跳出去和季雪川对着干的,人家顶个重生复仇光环,她呢,她就是个穿越过来妄图过上傻白甜生活的人,除了运气不坏外绝无金手指眷顾,何必和人家硬碰硬呢。然而歧江公主目前还是重要人物,不讨她喜欢倒也无妨,但不配合她让她记恨上自己,那只怕比和季雪川斗智斗勇还来得麻烦。 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要和季雪川过招,她也绝不希望自己是站在正面战场上当炮灰的…… 第32章 忘记我 歧江公主的凝泉殿并不大,布置也算不上多么精巧,多宝格上连摆设都没有,那些帘幔也是能不挂则不挂——总体来说,是很简洁明快的宫室。 在公主殿下出来之前,赵霜意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间房屋的陈设经常能反映出主人的性格,但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歧江公主这样一个乐意不断给准嫂子找事儿的妹子会喜欢住这么简单的屋子。 歧江公主的猫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公主尚未出现,一只胖大的白猫便突然窜出,优雅地跳上了桌子,异色的双瞳看着赵霜意,喵了一声,萌了赵霜意一脸。 雪狸奴! 这是歧江公主的爱喵,去太后寿宴的时候都要抱着,想来这殿里头不敢在台面上放什么东西,正是为了提防这位喵大王。不然那东西被猫打碎了事儿小,什么碎瓷片之类的把喵大王割伤了可怎么办? “雪狸奴喜欢你。”在喵大王背后,歧江公主走了出来,笑道:“这丫头对不喜欢的人可是从不给颜面的,谁招呼它可都不搭理。上一回季家三姑娘来,都叫她抱着了,还拼了小命地挣扎,差点将季三姑娘给抓伤了呢。” 赵霜意抬头,忙站起来行礼:“殿下万安!” “不必不必,我从来不喜欢这么些虚的。”歧江公主摆摆手,大喇喇去主座上坐了,才道:“你也坐下吧。” 赵霜意刚一坐下,雪狸奴便在她身边的案几上揣着小手趴下了。赵霜意看着实在好玩儿,不由道:“殿下,小女能……能摸摸雪狸奴么?” “那有什么不行的?”歧江公主笑道:“雪狸奴最是驯顺。这还是母后送我的,我从小养大的,这丫头可乖得很呢。” 赵霜意伸手轻轻挠着雪狸奴的下巴,喵大王闭上了眼睛,舒服地呼噜着。 “你倒是很会哄猫儿。”歧江公主兴味盎然地看着,道:“赵尚书府上也养猫吗?” 赵霜意点头:“养是养了,却怎么也比不上殿下这雪狸奴的雪白可爱。”——尚书府里,只有赵徐氏养了一只肥胖的大黄狸猫,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直养的和喵叔一个造型,每次往庭中小樱桃树上一窜,赵霜意就要担心那树会不会咔啦一下从中间断掉,把那大肥猫给掉下来。 “我这只雪狸奴确是少见,寻常官宦人家都养东昌府的狮猫,我这一只,是东昌府千挑万选才择出的一双贡品猫儿之后。”歧江公主笑吟吟道:“它爹娘都养在母后那里,可母后手头上事儿多,待猫便没我这般精心。这雪狸奴可是有专人给它洗澡扇扇呢,很是娇贵!” 赵霜意有些诧异,道:“真没想到皇后娘娘也喜欢猫狗。” 歧江公主莞尔:“你们宫外的人,总觉得父皇母后可怕,其实哪儿呢,父皇和母后,都是很慈爱的,母后更是个很好亲近的人。天家天家,便是天,也是家呢。” “外头的人看宫里头,只觉得云霄上的仙人一般,哪儿敢想宫中的天家是怎么过日子的呢?”赵霜意修长的指甲在雪狸奴颈下停了那么几秒,又轻轻挠动起来。 “我倒也想知道外头的人怎么过日子。”歧江公主道:“不过,赵四姑娘若好奇天家日子如何,为什么不索性……做天家的儿媳妇呢?” 赵霜意一怔,她突然觉得,歧江公主这句话是带毒的。做天家的儿媳妇,这句话说给大多数闺秀听,都会起到强烈的刺激作用吧? 毕竟是虽然冒昧可还是充满了诱惑的言辞呢。 “公主说笑,那不是小女该想的事情。”赵霜意垂下眼睛,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母之命,也不一定合适呀。”歧江公主仍旧若无其事:“四姑娘看我哥哥怎么样?” “殿下的哥哥……殿下的哥哥可不少呢。” “装傻。”歧江公主莞尔:“我同父同母的哥哥,可就只有那一个!” “那一个,已经是订了王妃的了。” “且莫说只是订了亲,还没成亲,便是成亲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歧江公主悠然道:“做一天冀王妃,便能一世做我哥哥的正妻吗?四姑娘,我看那位季二姑娘,没这个本事。” “殿下怎么这么说?”赵霜意道:“季二姑娘先前与我关系甚笃……” “你也说是先前,不是么。”歧江公主素手一拍,原本趴在赵霜意身边的雪狸奴顿时跳了起来,扭身趴上了公主膝头,由着公主轻轻抚弄:“母后把那个药瓶都给了你了,四姑娘还能和季二姑娘关系甚笃吗?” “自然不。”赵霜意将方才摸猫的手收回了宽大的衣袖之中:“可是殿下,我会怕。” 歧江公主一怔:“什么?” “殿下不喜欢季雪川,我也不是个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赵霜意道:“我乐意帮助您,但是……季雪川不好对付。” “怎么不好对付?”歧江公主有些急躁,道:“她不过是个武将的女儿,论长相,论家室,哪一样算得上京中顶尖的人家?哪一样配得上我哥哥?我看四姑娘比她好出许多。” “殿下可曾想过,既然论相貌,论家世,她都不是顶尖的,那么为什么皇后娘娘要选她做冀王妃呢?”赵霜意道:“若只是为了韬光养晦,大可不必啊。此人必有过人之处,而就我所知,她的过人之处,可是危险的很。” “什么?”歧江公主眼睛一亮,道:“她的过人之处是什么?” 即便赵霜意拒绝直接帮忙,能为她提供一点信息也是好的。 “聪明,心狠。” “心狠?”歧江公主一怔:“聪明我是知道的,可这心狠,算是什么过人之处?” “这若是放在殿下这样的贵人身上,非但不算过人,甚至堪称恶名。可季将军家里头那么多事儿,她作为嫡长女,最重要的本事,可不就是心狠么?” “这……不过是碰巧。” “并不是碰巧。”赵霜意道:“殿下若是有心,也该知道,她并不是一落地便那么心狠的。算及心性大变,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一个女孩儿家刚刚懂事,便能立刻扭转自己的心性,做出割断奴婢的舌头打成半死丢出去的事情,这份本事,我想并不是谁都有的。” 歧江公主的手停留在猫背上,半晌不动弹,开口却道:“她为什么这样对待那个奴婢?” “因为那个奴婢,在她母亲的宴席上,用了双层壶装果子露……倒给我和定远侯府卫四姑娘的果子露都是添了些料的。卫四姑娘耿直,当场揭破,闹得下不来台。”赵霜意说得无波无澜,歧江公主却听得心下明白。 她是宫里头长大的,什么手段,什么心计,饶是没有用过,又怎么会没有见过,没有听过? “灭口啊。”歧江公主垂下眼睛,轻轻一笑:“不过这灭口,到底不比同时给你和卫四姑娘下毒的那一刻心狠。她对你不好,多半是因为父皇母后和哥哥都更喜欢你,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卫四姑娘下毒?” “卫四姑娘坐我右首,但她惯用左手。我们二人的杯子是放在一处的。” 歧江公主愣了一愣,明白过来的时候非但不曾皱眉,反倒笑了:“哦。这么说来,定远侯府只怕也不大喜欢她了?无妄之灾嘛。” “可定远侯府也没有声张——殿下,她到底是和天家定下了亲事的。谁会冒着开罪冀王的风险来得罪她?”赵霜意就当没听到那句“父皇母后和哥哥都更喜欢你”,仍旧摆出一副无情无欲的死脸:“便是殿下公然表态,也叫人只觉得殿下是讨厌她,并不能代表皇室的意思。没有哪个公卿家族的姑娘会因为这点表态,就会跳出来与她作对的。” “可是她家的三妹妹不是……” “季三姑娘如今怎样了呢,殿下?”赵霜意道:“殿下挑人的眼光不会错,可被挑中的人若是觉得,仅凭殿下的关照便能无往不利,只怕反倒堕了殿下您的名声。” 歧江公主沉默了,雪狸奴在她膝上睡着了,她的双手搭在猫身上,静静地如同一座雕像。她是天家贵主,自然从小都是想什么来什么的,这选人办坏事儿结果不成功的经历,大概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赵霜意没有否认她的眼光,但她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如果自己当真挑对了人,又怎么会以为凭借她的关照便能弄垮季雪川? “你说我选的人没错……那你看来,季雪竹,还能接着用吗?”歧江公主道。 “自然是能的,她活着就是用处了。” “这怎么讲?”歧江公主支腮。 “殿下,若是有一家子人,旁人的名声皆极坏,只有一个是好的,您信不信那好的真是好的呢?”赵霜意道:“再者,季雪竹是季雪川的亲妹妹!她若是经了提点还当不起您的差遣,那还要她做什么呢?” “但她先得从禁足中出来……”歧江公主犹疑了片刻,脸上绽出一个微笑来:“我知道了。赵四姑娘……” “殿下请吩咐。” “我不会叫你去和她冲撞的,”歧江公主道:“你比她金贵多了。等事成了,我给你该有的回报。” “殿下万万莫要客气,回报什么的,小女不敢要。”赵霜意道:“若真有一天殿下想做的事做成了,忘了小女曾经做过什么就好。” 歧江公主端秀大气的眉间染上了一点点困惑,过了一阵子,唇边儿一挑:“好。” 第33章 遇冀王 自歧江公主的凝泉殿里头出来,赵霜意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 即便公主没有让她站到前面去当与季雪川斗争的炮灰,但她也是明白的,今日的话,说出口了便再也不能悔改。那希望公主忘记她做了什么……真的能忘得掉么? 如今只盼着季雪川的复仇重生金手指力量不要大得真能把歧江公主也给炮灰了,不然boss都没了,她一个小怪命途当真堪忧。想想季雪川的报复心理,如果真让她有一天做了皇后了,查出来自己先前给公主支招儿坏她,她还能活么! 上了歧江公主的贼船,那可就下不来了。 但她也不希望季雪川彻底完蛋——至少在自己成功嫁人之前,季雪川可不要光荣掉。不然冀王妃没了,冀王又不可能为老婆守节一辈子,自然是要续娶的。到时候她这前冀王妃争夺人选再入皇后娘娘法眼,可就没有下一个季雪川来绊她一跤了。 她正想着,却突然觉得面前走着的这条路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她跌倒过的那条“万壑松风”么?赵霜意不由放慢了脚步,即便知道这里已经什么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了,她还是想再看看那次跌倒的地方。 “万壑松风”是一处以极细小的沙砾铺出的路,两侧都是高高的松林,这在宫殿建筑群中是少见的。毕竟这种地方太适合什么刺客之类的人物潜伏了。但且不论弄出这一片松林是怎么一个设计,这细砂砾铺出的路,都不应该有能把她的脸划破相的石片。 那时候跌倒,会是怎么摔的呢?赵霜意想着,突然觉得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又摔一跤,正在心神未定间,横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扶住了。 那只手……赵霜意沿着手臂抬头,果然看到了一个人物。 “殿下。”她向后退了一步。这引路宫女什么规矩?对面冀王过来了她也不提示一声? “不曾吓着吧?”冀王倒也配合,松开了她。 “哦,无妨的。”赵霜意道:“只是这条路这样平整,小女却总是容易摔跌。不由不十分小心,倒是没注意到殿下,实在失礼。” “不打紧。”冀王站得很直,面色和煦:“这地是细砂砾所铺,但底下却有些松树盘根不曾清除掉,路面以下便是凹凸不平的。若是一大群人走过去,脚下的沙砾松动,不甚踩中松树的根确是容易跌倒的。” 赵霜意一怔,她突然想起那天自己醒来时的情形,前头站着的,除了三位引领的姑姑,还有……季雪川。 一大群人走过去,沙砾便会松动,那么季雪川会不会故意在什么地方重踩一脚,将沙子踩松? 这念头掠过她心间,口中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这条小道整饬一番?万一有贵人跌倒了呢?” “这是祖母心上的地方,大家都不大敢动。”冀王笑道:“四姑娘不知道罢了——说来,这一回进宫,是去歧江公主那里了?” 赵霜意点头,应了一声。她实在不想这么尴尬地和冀王相对站着——这算是弄什么呢。 冀王却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略一思忖,道:“她同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说如何灭了你媳妇儿。赵霜意很想这么答,实际上却只是笑道:“女孩子家说的事儿,殿下也要知道吗?” 冀王一怔,也笑了起来。他原本就是个温暖爱笑的人:“女孩子的事儿吗……她难道不是为了季家姑娘的事情才请你去?” 赵霜意实在是不能忍受这种无害的人突然拔刀吓人一跳的错觉,再答起来就有几分不爽:“殿下既然知道,还问什么?” “只是问问罢了。”冀王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她的脸:“她不喜欢季二姑娘,我知道,只是牵扯太多人,便不大好了。” “殿下是怕太多人与季二姑娘为敌吗?”赵霜意突然觉得心中一跳,问道。 “那无妨,只你不要与她为敌。”冀王倒也不怎么避讳,道:“旁人我倒不觉得如何。我妹妹是公主,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敢说她的不好。但你到底是臣女。若是对付季二姑娘,失手落下话柄,叫人捉住了也太过难看。” 赵霜意怔了怔,她没想到冀王会这么说。 “旁人我倒不觉得如何”,那么,她不算旁人吗?虽然周围的人言语之中有些暗示,但赵霜意一直以为,冀王与她,只不过是一对被看好的政治联姻对象罢了。可若是如此,除非冀王是个走过路过的妹子他都要勾一手的,否则压根不必和她说这种话。 嗯,冀王还真有可能是个走过路过都要勾一手的。 “小女会留心,多谢殿下关照。”她压低目光,不和冀王对视。 而冀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现在要出宫么?” 赵霜意点头,只盼着这位大爷早点儿结束问话放她走。 冀王大抵是实在也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了,道:“我送你吧。这一段路并不大好走。” 赵霜意实在是想吐槽,若是要您来送,那个引路的宫女是做什么吃的?想找个理由多刷刷存在感也不要抢人家的饭碗啊。 “殿下若是有事,去忙便好了,小女有宫人引路,不必……” “我若是有事儿,便不会停下与你说话了。”冀王不由分说转了身,沿着她的行进路线走了下去:“走吧,你有那么怕我么?” 赵霜意心中飘上来一团黑烟,脚步却跟着冀王向前了,只是错错落落,总要往他身后三步才像话。 她如今已然能确定了,这万壑松风一定是引路的宫女故意带她过来的。这地方平素少人行,也正是因为这样,冀王与她相遇的时候能多说几句话。可冀王想说什么呢?这几句话除了营造了暧昧气氛之外,可是什么效果都没有起到吧? 这一路走过去,冀王都不再说话,只是眼看要出了万壑松风,他才停下脚步:“四姑娘去吧,再向前人多了,怕叫人撞着,有损姑娘闺誉。” 赵霜意也不和他多啰嗦,先行礼谢过了冀王相送,之后才暗自嘟哝——这个时候怕有损闺誉了,前头你干嘛非得送我?冀王也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而这个奇怪的人在她走出去几步之后,突然又道:“四姑娘留步。” 赵霜意简直捶墙,她和冀王在一起,简直是浑身上下没有哪个地方是舒服的。可人家是王爷,她一个臣女哪儿敢不听?也只能立住脚步,带着一点儿也不厌烦的笑容,回头:“殿下,怎么?” “你……”冀王想了想,道:“那次我去尚书府上,与大少爷相谈的话,你可都知道了……?” “什么?”赵霜意一脸迷惑不解。 她并不是在装傻,只是这么一段时间里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当真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想起冀王说的是哪一次。 “他没有告诉你吗?”冀王笑了:“好了,那便没事了。四姑娘慢走。” 赵霜意是上了马车才想起来冀王所说的“那次”是哪次的。那一刻她默默咬住了牙,心中一股戾气油然而生。 冀王所说的,可不就是她家大少爷的承诺?只要冀王做了太子,赵家愿意让女儿给他做妾。 这条件真是恨死人了,听着像是地主老财招女婿时给穷书生提出的要求——你要是考上了状元,我就把女儿嫁给你,但冀王他不是个穷书生啊。提出这样的条件,到底是在作践谁呢? 谁可都不傻,冀王想必也明白,他要是做上太子了,赵家再送个姑娘给他做妾,那今后准定了会做皇妃的,这可是一桩不会亏本的买卖啊。 赵霜意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自家的这位哥哥……这是当冀王身边没有可心的妹子,非要求娶你赵家的姑娘不可么。这是能激励他奋勇向前争夺太子之位,还是能显示赵家的忠心?真若是要显示忠心,你现在嫁个姑娘过去做妾都比等人家当了太子之后才行动有诚意。 身边有这么一群笨蛋,只怕冀王也活得不大顺畅。抛去赵家这没眼色的大少爷不说,他的未婚妻带来的麻烦可是更大。那什么“母仪天下”的话也敢往外头说,今后又会放出怎样的风声来?冀王怎么可能喜欢这么一个带不来什么好处只惹来满城风雨的女人呢……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自己的妹妹和妹妹的同伙们想尽法子折腾未婚妻的行为非但不闻不问,反而还有点儿拉倒架的意思。如若换个低调点儿的冀王妃,在他眼中说不定是件好事了。否则为何先前刚刚定亲的时候不和她赵霜意表示暧昧,非得到了季雪川的名声越来越响亮的时候,才露出这么一丝丝情意来呢。不过是为了掉头跳船更方便,提前做些准备罢了。 但如若冀王知晓季雪川的能耐,是不是就不会这么作死了呢?赵霜意想着,有些喟叹——季雪川的情商是真的不大够用啊,都已然重生了一回了,还搞不清楚怎么才能把事儿做得“刚刚好”。 或许上一辈子她是吃够了软弱的亏了,所以这一生作风顿改,处处争强斗胜。可是,万事过犹不及,如季雪川那样的处境,虽然一步都退不得,可太过强硬,也断然不会讨好。且不说季将军偏心,今后听说了家中的事儿会不会对长女益发不满,单是名声传出去,人家都不知道怎么看季家了呢。 不管是庶女也好,嫡女也罢,都是一家子的女儿。有个能把姨娘庶妹都关了禁闭的嫡女,人们就会怀疑她家里的庶女也是唯我独尊的不贤妇,有个行为失当惹来麻烦的庶女,外人也自然要指摘这一家家教不好子女无德。这原本就是一体的,否则赵徐氏也不会在庶子女教养上那般上心。 可季雪川呢,她在想尽办法将自己和不太懂规矩的庶妹摘开,甚至不惜把家丑外扬出去。 真是蠢透了啊,踩着姐妹往上爬,早晚会摔下来的。这鸡蛋有缝儿都要被苍蝇叮,更何况一家人之间的隔阂,大得连外人都看得出来呢?歧江公主断然不会漏过这个机会——那季雪竹,可还被季雪川关着呢。 第34章 闯院房 赵霜意是提醒过歧江公主的,而歧江公主也正是从“季雪竹被关了禁闭”开始入手。季雪川连从季家把所有和赵家交好的人全部剔除都做不到,又怎么能防得住准小姑子搞破坏? 须知歧江公主与冀王兄妹之情甚笃,季雪川就是把所有可能投靠歧江公主的人给收拾掉,也不能将冀王的人都踹出去,除非季家是真不打算和冀王混了。 但季雪川对别人下手可不会轻,季雪竹自打被关了禁闭,身边得力的下人一个接一个被换走,再进来的全是季雪川的心腹,日子哪儿能好过?她又是在爹爹身边养尊处优娇惯大了的,什么时候吃过嫡姐这般亏呢,直憋着一股子气下不去。 于是,赵霜意足不出户,就听说了发生在季家的一串闹剧。 ——她见了公主出宫的第五天,季雪竹就病倒了。既不高热也不发冷,只是昏迷不醒,一昏就是四五天。季雪川派来的下人们初时只当她在故意使小性子,可季雪竹是咬紧了牙,就是不醒,下人们有些着慌,正在商量到底要不要告诉二姑娘去,季雪竹的院门就被一个活阎王给撞开了。 这活阎王,正是田姨娘子女中唯一一个还有自由身的季四少爷季照辉。想来这熊孩子上辈子没做出过什么大事儿,季雪川便不怎么在意他,却不料这就闹出了漏子。四少爷是将军的长子了,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季雪川的下人,也不见得敢拦着这位。更况他被从围场中救回来后就分外老实,很像是吓破了胆呢?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犯浑。 犯浑就犯浑吧,他还非要闹着见姐姐。下人们敢拦,直叫他一顿马鞭子抽了去,那十三四岁的少年,作战怕还不行,打人已然很有些力气了。季家在京中的宅邸里头,下人都是买来的,谁挡得住这从小习武的少年发飙?硬是叫他连打带踹闯出一条血路,冲到了季雪竹院子前头,将两个企图拦住他的丫鬟一把推开,就这么闯了进来。 季雪川自然也安排了人在里头,可那教养婆子忙忙迎出来要拦人,却如何能做得到?她虽然有把子对付季雪竹的力气,可四少爷是个男孩子啊,正拉扯间就吃了狠狠一耳光,一时间眼冒金星,竟是差点儿跌倒。季照辉余光瞥见门口的丫鬟正要去报信,随手掷出马鞭,正打中其中一个的后心,竟将她撞得背过了气儿,昏在了地上。 另一个见势不好要跑,早被他从后头赶上揪住,冷笑一声重重踢在那丫鬟小腿上,但闻一声骨骼断裂的响声,丫鬟惨叫一声,跌在地上,再也挣不起来。 季照辉将她丢下,一步步走向那个婆子。教养婆子一边向后挣扎,一边道:“四少爷你要做什么?过阵子二姑娘来了,如何和她解释?咱们是好生当差的,您怎么能……” 她话还没说完,季照辉便一脚正踹在了她面门上,狞笑道:“好生当差?我姐姐呢?你们若是没有欺负她,她肯定会出来接我。” “三姑娘歇着呢……”婆子捂着流出鲜血的鼻子,瓮声瓮气:“四少爷大了,姑娘的房间进不……” “闭嘴。”季照辉理都不理她,一把推开了季雪竹的房门闯了进去,喊了两声“姐姐”,便突然没了声音。 外头那婆子也顾不得自己正在流鼻血了,挣起来就往外头跑——季照辉看到季雪竹了,若是能把季雪川请来,或许还有些活路,若是叫这祖宗抓个正着,只怕连这一把老骨头都要葬送在这里。 而须臾,季照辉就这么自己一个人出了门,那些个还能动弹的下人们竟是一个敢拦他的都没有,就这么看着他走了出去。 这是下人们从外头听来的故事之中最精彩的一段。季家四少爷怎么怒打恶仆,怎么勇救姐姐,都叫那些个街头巷尾的闲人说得像模像样活灵活现,仿佛他们人人都亲见了一般。 之后的剧情便更狗血了,熊孩子季照辉从马厩里“牵”了一匹马,直接去了冀王府,求冀王出面说个情,救救他姐姐,免得准冀王妃生生让妹妹病死在房中的消息传出来毁了这一桩“大好姻缘”。 丽藻将故事说到这里时,赵霜意简直想笑——歧江公主啊,你出的这点子,要是不曾事先和你哥哥说好,可是真把冀王给卖得不轻! 脑补一下,一个王爷,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没招谁也没惹谁,突然被准小舅子冲上门来告一状:姐夫啊,你再不帮忙,你的未婚妻就要杀人啦! 再仔细一问,他那未婚妻是接了他亲娘的懿旨整顿后宅的,结果整顿还没见效果,先把庶妹弄丢了半条性命…… 再那么一打听,嗯,这个“准冀王妃欲杀庶妹心狠手辣不配当人”的传言已经飘满了一京城了…… 冀王怎么办?冀王还能怎么办!他还没娶季雪川呢,准岳丈也不在京城里头,直接去季家显然是不妥当的,只能抬出自个儿亲娘压场子了。 梁皇后那是怎样一个大风大浪里头闯出来的奇女子,这点儿破事哪儿还能看不透?但即便看透了她也得亲自处理这事儿——季雪川可是从她手上讨要来了旨意去管教季家那帮子祸害的,真要是弄出了人命,她便是不用负责也得被糊上一脸黑。 听儿子禀报了,梁皇后也顾不上许多了,立刻发了太监去季家,着季雪川速速寻医问药,断然不能叫季雪竹出什么事儿。季雪川那边才听说庶弟大闹一场打伤数人,正在躁郁,便听闻宫中来了消息,虽恨得咬碎了牙齿,却也不得不着人请郎中给季雪竹看。 但季雪竹这毛病,若真是寻常郎中能给看好的,也就不叫毛病了。任你针扎艾灸灌药,万般手艺使遍,三姑娘就是眼皮儿都不带抬一抬的。若不是面色寻常心跳稳健,直与个死人无二。季雪川也是顾不得了,除了吃饭睡觉,全数时间都等在季雪竹院子里头,可郎中来了走了三四波,半点儿用也没有。 一时半会儿,京中舆论风向又变,从“季家二姑娘听着有本事,但其实狠毒无比”变成了“三姑娘到底得了什么病,敢不是叫不干净的东西抓了魂儿”。那猜想的气氛越来越浓,京城里的和尚道人们,也益发跃跃欲试想做这么一桩扬名立万的事儿了。 可赵霜意听着却只觉得好笑——什么抓了魂儿,这种鬼话也有人信?早不抓晚不抓,她和公主刚谈完季雪竹是这事儿的关键就抓?那这不干净的东西也太通人性了。 至于季雪竹为什么不醒,很简单,你叫不醒装睡的人,当然也治不好装病的人。歧江公主能把信儿传给季雪竹,自然能安排人帮助季雪竹“卧病”。 梁皇后未必不知道这是假的,季雪川也一定知道这事情有蹊跷,然而除了压着心头那股火老老实实伺候季雪竹,盼着这风波早点过去之外,她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可季雪竹就是不给面子,拖了七八天依旧“昏迷”,季雪川实在也没了办法——若是个下人装病,找点儿什么炭火烙脚之类名为偏方实为吓人的法子就能“治好”。可季雪竹是三姑娘,生了怪病的事儿大家又都知道了,倘若她真做了这般动作,季雪竹还咬着牙坚决不醒,京中的百姓光用唾沫都能将“蛇蝎心肠的季二姑娘”给淹死了。 在这个时候,皇后娘娘出手了。 准儿媳废物至此,她也是没有预料的,但怒归怒,该料理好的事儿还得她料理。皇后出手势必大手笔,御医亲自出马,一根银针就把季雪竹给扎醒了。 没有谁知道那一霎季雪川在一边儿看着是什么心情,但可想而知,一定不会太好。 这情况回到皇后耳中,直将梁皇后烦怒地差点砸了手边的燕窝羹。一日之后拖着病体的季孙氏和季雪川进宫,便被梁皇后满满当当糊了一脸的胶水,直训得季孙氏顾不得大殿地上凉,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季雪川咬着牙在母亲身边跪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待得梁皇后一口恶气出出来,许她们两个回去的时候,季孙氏已然快要站不起来了。季雪川扶着母亲出门,据闻眼泪都在眼眶子里头打转。 季孙氏的病原本也不曾好,哪怕是查出了有人在药里头动手脚,再加以调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调过来的。而梁皇后更是直言她自己不会管家,教养出来的儿女也都不像话,将一个将军府折腾得乌烟瘴气,给那些平民百姓看了小半年的笑话,更是叫季孙氏心上又添了一块儿病。 她是希望季雪川能好的,若是她的女儿能做冀王妃,她的晚景也总会不错。可眼见着季雪川做事儿越来越绝,还把丑都出在了皇室跟前,这一回那庶子更是闹到了冀王那里去,全不顾这未来的丈夫对季雪川会有多大的影响,季孙氏便只气恨自己太过懦弱,叫女儿不得不拿出些手腕来却背尽了骂名。 她越想越是心中悔痛,刚上了马车,还没坐定便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将季雪川惊得白了脸。 第35章 赏贡参 季家夫人挨了皇后娘娘一顿训斥之后病倒了,这消息如同雨后的蘑菇一般,极速生长,飞快蔓延。非但诸位朝廷官员的内眷人人听闻,连小老百姓也一个个交头接耳,个个猜测皇后到底说了什么,能把将军夫人骂吐了血。 这一段时间,季家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先是季照辉这熊孩子非得去围场跟着冀王玩耍,结果不幸失踪,实在不像话。接着季雪川整治内宅,却识人不明,放了些眼里头没主子的下人去伺候季雪竹,差点儿害死妹妹,更加不像话。再往后季照辉大闹将军府,一状告到了冀王跟前,闹得季家不得不给季雪竹治病,寻来的还都是医术粗鄙的怎么都治不好,到头来太医到场一针搞定——季雪川可不就是故意想叫庶妹病死么? 人言比什么都可怕,有了这一堆乱事儿做铺垫,是个人都觉得将军府治家不严,以致连着闹了这一个多月的笑话。更有人掀出先前季家妻妾不和的往事做例子——你看,那季夫人要是个贤良的,怎么会后宅不宁呢? 这些个流言,从街头巷尾飘进朱门府邸,京中但凡是数得上名字的官员主母,训斥起自家子女都拿了季家做例子——你看,那后宅子不像话的,今后落得个怎么样的名声?做夫人的被皇后训斥,连子女也跟着成了京中的笑话。别的不说,季雪川便是能嫁给冀王,也势必得不了丈夫的爱重了,她那庶妹,更是别想有个好人家。 至于在家里头大闹一场的熊孩子庶弟么,夫人们亦是嗤之以鼻:你看,季将军将他送回来,一定是希望他能谋个侍卫之类的官职,省得在边疆吃苦受罪,可他一回来就不叫人省心,陛下和娘娘,还有贵主们,谁想要这么一个莽撞的侍卫?万一哪天血上了头,在宫里头打了人,那可不是大闹将军府能比拟的罪过,说不定主子也要跟着吃个没趣呢。 而在熏香扇的暖风和雀舌茶的清甜中被人嚼舌根子的季家,此刻却顾不得名声了。季孙氏从那一口血吐出来,便复发了旧病,躺在床上是一动都不能动的。季雪川日日在跟前伺候,原也心忧,但喜在季雪竹与季照辉两姐弟此刻却是消停。 他们会消停,赵霜意是心知肚明的——那肯定又是歧江公主的吩咐!从前歧江公主只让季雪竹捣乱,无奈季雪竹情商太低,说是捣乱,其实就是去给季雪川刷经验升级当小怪。于是歧江公主只能自己出手,授意季雪竹做坏事,还别说,有个公主在后头看着,季雪竹的作用大了十倍也不止。 这时候,就该安安静静地等,决不能想着季夫人病重就再闹一票大的好直接把季雪川的亲娘气死。歧江公主要做的,是毁了季雪川雷厉风行把庶妹庶弟关禁闭时落下的“能干靠谱”的好名声,可不是为了干掉季雪川的拖油瓶。 如季孙氏这种人物,活着反而对季雪川更不利。没了她,季雪川很可能在绝望之中反扑,做出什么来都是难说的——反正死了亲娘守孝三年,冀王妃的位置便是空着等她,也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和渣渣们拼了呢。但若是季孙氏一直不死,一直就这么吊着口气地活着,季雪川考虑到亲娘,想下狠手也少几分底气。 而宫里头梁皇后的行为,仿佛也印证了赵霜意的猜想——皇后也好,公主也好,都想让季孙氏这么半死不活地活下去。梁皇后下了一道恩旨,着令身边的太监头子去季家宣了,还带去了两盒宫中的贡参。 恩旨的内容,除了季家那接旨的几个女眷之外没人知道,但梁皇后的履历表上,懿德高洁仁慈宽爱几个字,又被描深了一遍。市井里没人会闲着无聊拿皇后打牙根子,但多少也听闻了皇后给了季夫人赏赐,这赏了什么东西还越传越玄,最后连“娘娘将皇家收藏的,从来只交给皇后的一颗绝世宝珠也赏了季二姑娘”都出来了。 这消息在百姓之间不胫而走,人人都当这是皇后还看好季家的证明——皇家的珍宝,只给皇后的,如今在季二姑娘那里,说明了什么? 说明你们实在是太蠢啦!彼时赵霜意正和赵之蓁几个在茶楼的厢间里头吃茶,她们两个才从城外的佛寺里烧香回来,听闻这茶楼的各色细点名动京城,这才挑了一间双套的厢间,小厮们在外头守着,姑娘们和丫鬟们在里间吃茶品点心。 只是,既然是女眷,便断不可如旁人一般,请人来轻吟浅唱的——莫说清倌人请不得,连戏班的小女娃儿也请不得!是而这间厢间里格外安静,静得能听到隔壁的男子们大声争论这在她们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争的话题,正是说到这么一句。 赵之蓁听得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四姐姐,你听他们说什么呢,皇后娘娘那里,哪儿会有什么历代皇后才拿得到的宝珠?便说是宝玉也好呀。谁拿着颗珠子做传家宝,这也真是太没见过世面了。” 赵霜意却在嘴边比着根食指,提示她静听,果然,隔壁另个人更大声道:“什么世面?你们没见过,你们也不知道!那颗宝珠有人头那么大呢!” 这话出口,厢间外头的小厮们都忍不住笑了。赵霜意悄声道:“那边儿怕是听到你说话了,这才大声喊回来。” “痴蠢。”赵之蓁咯咯地笑:“若是有这样大的珍珠,却哪里寻养它的贝?难不成是龙珠?可若是龙珠,一结二十四颗,又岂有独一颗在禁中的道理!便是真只有这一颗,那若是算得上皇家的宝物,娘娘怎么会拿来赏下人呢?” 她这一回说话的声音轻了些,那边怕是没听到了,男人粗豪的嗓音道:“嗨呀,老弟,你和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争什么?她们一辈子只识得针头线脑油盐酱醋!” 赵之蓁不笑了,拍着桌子便站了起来:“无知刁民,赵蟹儿,你给我进来!” 外头那叫做赵蟹儿的小厮正是丽藻的哥哥,此刻忙沿着墙根儿溜进来:“五姑娘,怎么的?” “你现下便回家里去叫几个人,在门口候着他们出来,过了街角就套他们麻袋,痛打一顿给姑娘消气!”赵之蓁道。 “好了,好了,这么点子事儿。”赵霜意忙拦着,道:“你也真是能折腾,这些个市井小民,听他们说几句图个乐子罢了,非得抖什么机灵?平白惹得一身气。再打了人,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赵蟹儿啊,你也别动手打人了,我给你三钱银子,你去香粉铺捡那顶便宜呛人的货买了几包,几个人分拿了,过阵子人出来了,趁着分开,一人趁机丢上一身香粉。叫他们回家看看,妇人除了针头线脑,还识得锅铲子哩。” “四姐姐,这不成,万一他们家里头妇人是个和软的咧?” “妇人和软,难道在这茶楼里头坐得起厢间的男子没有个小的?”赵霜意道:“得宠的小妾,总是不怕男人的。他们一句话得罪了你,叫他们回去被小妾瞪眼嗔怪,也算是得了,如何?” 赵蟹儿虽然不曾娶妻,可想着这场景也十足可乐,自然比冒着风险仗势欺人殴打百姓更有些滋味儿,接了宝荇递出来的三两银子嘿嘿一笑:“倒是便宜了这帮狗崽子。四姑娘,五姑娘,小的去了!” “回来!”赵之蓁却叫道,见赵蟹儿转回头,才道:“你去盯着,看看他们都是进了哪一家的门,我要听听他们回去是怎么被大妇小妾拾掇的!” 赵蟹儿面露难色,赵霜意却向丽藻使了个眼色。丽藻将赵蟹儿拖出了厢间,才嗔道:“蠢死你个杀才,你进不得门,看不到人家家里头的事儿,可连编两句姑娘爱听的都不会?白拿了我的钱听了那么些戏!竟是半句戏文没进心里去!” 赵蟹儿醒悟,挠头道:“咱们在外头伺候爷们的,哪儿知道伺候姑娘们的事。你且等着咱,保定编的个好故事,准能把五姑娘哄欢喜了!” “去吧,我进去伺候姑娘了。”丽藻笑一下,转身便回去了。她自小在家里比兄长得宠,养得没半点儿女卑男尊的心思——赵家的家生子里头,这辈儿几乎全是男丁,长成了便也是小厮们多,丫鬟们少。此时养个女儿,跟着家里头的姑娘,倒比养儿子在外头跑腿儿更容易出息些,赵蟹儿心里也是明白的,对这个妹子更是要忍几分。 进了厢间的门,赵之蓁便道:“你出去和那赵蟹儿说什么了?” 丽藻笑吟吟道:“我同他说,隔壁恐是个大间,叫他多带几个人去办姑娘嘱咐的事儿呢,省得带的人不够,漏了哪一个跟不上,听不到笑话!” 赵之蓁这才笑了,赵霜意乘机招手道:“过来吧,我和五妹妹都尝过了的这几样点心,你们也拿下去,和小厮们一并分些儿。算辛苦你们走这一遭。” 几个丫鬟拜谢了,将剩的几样点心端出去与小厮一并吃了,外头正吃得欢,里头赵之蓁悄声问赵霜意:“四姐姐,皇后娘娘不会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那季雪川吧?” “若是真有这东西……娘娘要是给了季雪川,太子妃怎么看?”赵霜意笑笑:“娘娘可不会做这般招人恨的事儿!” 第36章 黑衣女 “太子妃?”赵之蓁笑道:“她应该不喜欢季雪川很久了吧?我听说,先前还有人传言季雪川有皇后命呢……” “是么?”赵霜意道:“也差不多……我听到的也是类似的传言。不过,太子荏弱,就算太子妃心中恼恨,也未必能怎么样。” 赵之蓁瘪瘪嘴,正要说话,外头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竟是赵蟹儿一把推开了门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外厢间吃着点心的丫鬟小厮们喊:“快去把内间的窗户扣严了!” “怎么?”丽藻险些被一块儿糕粉呛死,不满地盯着自己的哥哥:“多大的事儿呢,你说,怎么了?” “北衙的官爷们在下头抓人,”赵蟹儿急得一头是汗:“人都到了咱们这条街上了,里头的窗子临街……” 他说话声音不小,里头赵霜意和赵之蓁也听了个分明——那北衙,赵霜意是听说过的,他们抓捕的,往往都是守卫京城的卫士所不方便出面追逐的人。也有人传说,进了北衙的人,便是活着出来,也是没有了血肉,只剩一层皮附在骨架子上的。 北衙抓人,必是大事。 外头的丫鬟们哪儿敢怠慢,有个跑得快的便要进来关窗,然而她刚刚跑到窗前,一片巨大的黑影便袭压了过来,一道血箭从丫鬟的脖颈之中窜出,她软软地倒在了一边。 赵霜意只惊得面无人色,赵之蓁却猛然站起身,将她扑压在了身下。两人一起滚进了厢间里头那张巨大的八仙桌底下。 这时候厢间内的下人们才看清那道黑影,却原来身姿窈丽,像是个女子。正有几个小厮忙着绰了那外间放着的家伙物什打算进来救援,不料劈面一张八仙桌飞了出来——正是那女子一手提刀,一手掀桌。 那八仙桌正把内外间的环门堵了个死死当当,外头的丫鬟小厮们便是要进来,也得先从桌子上爬过去,肯定不会对身手如此好的黑衣女造成威胁了,而里头的赵之蓁赵霜意姐妹两个,则就这么暴露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那黑衣女一伸手,揪着压在赵霜意身上的赵之蓁便丢在了一边,然后将那柄才杀过人的刀比在了赵霜意脖子上:“得罪了。” 赵霜意强自压住心绪——她是个穿越女,就算老天不给她什么金手指,也不能叫她这么挂了对不对?肯定是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这位姑娘,你我素来无冤无仇,你……你要什么?放开我。”她道。 “叫你的丫鬟脱了衣服!”那黑衣女厉声道:“快!” “你放开她!”却是赵之蓁尖声道:“我才是姑娘,她,她不过是我表姐罢了,又不是我们家的主子,哪儿有下人听她的!你要胁迫,朝着我来!” 那黑衣女如冰刀一般的眼神在赵之蓁脸上一剐:“表姑娘?哼,她若是不比你贵重,你怎么会舍了性命护着她?倒也是提醒我了——你,把衣服脱了!这姑娘的脸,总比丫鬟的脸金贵!” “我……我怎么能脱衣服!”赵之蓁羞怒交加,脸色通红:“我堂堂……我是好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脱衣!外头还有男人……” “你是要你的衣服,还是要她的命?”那黑衣女的眼光又放回了赵霜意身上,一点儿不看赵之蓁:“那都是你们的下人,让他们下去,你脱就是了……快点儿!过会儿北衙的狗冲上来了,我这心一慌……” “你……”眼见着赵之蓁要哭了,赵霜意忙道:“小厮们都下去,丽藻,你进来,将衣裳脱给五姑娘穿,赵蟹儿,你把外头的长袍脱了给你妹妹,过会儿可以裹着上马车,免得叫她丢了颜面。” 丽藻和赵蟹儿面面相觑,却也只能如此。赵之蓁看看自己的衣裳,再看看逼在赵霜意喉头的尖刀,颤抖着站起了身,去把窗户关了,然后一件一件将身上的衣服除下。丽藻抱着赵蟹儿的外袍,也将丫鬟的衣裙脱掉,披着赵蟹儿的衣裳,伺候赵之蓁穿了自己的衣服。 “衣服在这里了。”赵之蓁道:“你,你放开我姐姐!” “你们两个出去!”那黑衣女却是厉声道:“不许喊,知道吗?” “我不!”赵之蓁却是急了:“我不出去,你要我的衣裳,你还要做什么?你放……” “出去。”却是赵霜意说话了,她看着赵之蓁,勉强笑了笑:“你出去,别管我。” “姐姐……” “别来这套假惺惺的姐妹情深!”黑衣女厉声道:“快滚!” “出去!”赵霜意也催促道:“你要逼我死么?快出去!” “姐……”赵之蓁还没说完,便被丽藻拖了:“五姑娘,快走!您听四姑娘一句吧!” 赵之蓁想挣扎,但终于是惹了那黑衣女不爽快了,她站起身,走到赵之蓁面前,狞笑一声,狠狠扭脱了赵之蓁的手臂。 赵之蓁娇生惯养,哪儿受过这般痛处?登时面色煞白,汗如雨下,而赵霜意却趁机站了起来,扑向那个黑衣女背后,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黑衣女是通武功的,哪儿能叫赵霜意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给制服?便是赵霜意使尽全力掐她的脖子,也只让她眼前有些发黑,手脚上的力气却是丝毫没少的。 她握拳屈肘朝着赵霜意腰间打去,这一下直痛的赵霜意恨不能吐出一口血来,眼前直冒金星。但她不敢撒手——手一松,说不定就没命了。 那些个北衙的废物们,到底要撑多久才来? 丽藻也看出来这情形有异了,一边高呼,一边扑上去拽那黑衣女的手。可就在这一霎,黑衣女醒悟过来自己手上还有刀,索性重重一刀捅在了赵霜意腰侧。 那锋刃实在太过锐利,赵霜意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只觉得腰间一股血流涌出来,热热的甚至有些舒服,而赵之蓁见了血,一声尖叫,吊着一只废手便不顾性命地扑上来了。 相比黑衣女的匕首,赵之蓁的武器最原始,也最好用——她重重一口咬死在了黑衣女攥着匕首的那只手上,赵霜意眼前已然发黑了,却仿佛还能看到赵之蓁凶狠得闪亮的眼睛和她嘴边流下的鲜血。 那黑衣女吃痛,益发恼怒起来。赵之蓁虽是凭着一时怒勇咬住了她,但到底娇弱。黑衣女不管不顾起来,先是一脚踹开了丽藻,又狠狠踩在了赵之蓁的小腹上,而赵之蓁仍是不愿松口,竟将那黑衣女的手腕上活咬下一块肉来。 此时,外头的小厮和丫鬟们听到了丽藻的叫声也终于又冲了进来,当先的正是赵蟹儿。他推门的一霎便见得丽藻被踹开的一幕,登时怒火冲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举起外厢间的一面椅子便要往里冲。 正在此刻,外头终于传来了北衙卫士的高呼:“让开!让道!” 只是一霎那,他们便涌到了小小的包房门口,而那黑衣女惊慌失措,竟忙着冲向刚刚被关牢了的窗子,正要打开,丽藻却刚被她踢到了在左近,哪儿能容她这么跑了?索性学着赵之蓁,一张口,狠狠咬住了黑衣女的脚筋。 她的牙齿虽然无法咬穿鞋袜皮肉,然而整个人挂在黑衣女腿上,又哪儿能叫黑衣女那么轻易逃了去?黑衣女刚开了窗正要翻身跳出便被挂了个人肉沙袋,又急又气正要踢开她,却身子一软,跌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从窗口外头正跳进一个穿青色衣裳的年轻男人来,他蹙眉看了看房中的一片混乱,再看看那些才进了门目瞪口呆的北衙卫士,便沉下了眉:“你们都是从楼梯上跑上来的?这贱人是……是这三个女人拖住的?” 那些个北衙卫士个个都闹得红脸,一个为首的出来道:“元大人,咱们在下头追捕,只看到一道黑影闪进了这厢间,几个同僚一道追上来,稍一耽搁,进来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了。并不是咱们不用命……” 那人还要说话,赵之蓁已经爬了起来,也顾不得站起身,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赵霜意身边,哭道:“姐姐,四姐姐,你醒醒呀!” “你们家的下人呢?”那人问道。 丽藻也连滚带爬地奔到了昏迷的赵霜意身边,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根本顾不上那人的问话,只伸手想捂住赵霜意腰间的伤口,可是大股的血流立刻从她的指缝中溢了出来。 这一忽儿功夫,那堵路的八仙桌已经被北衙卫士们移开了,赵家的丫鬟们跑过来,却是任谁身上都没有伤药,她们也没见过这般情形,个个都是面无人色的。而赵霜意软软地靠在丽藻身上,脸色惨白如纸。 那男人皱了眉头,道:“你们让开,把她衣裳揭开!” 丽藻恨透了北衙的没用,抬头口气也冲得很,道:“这是我们的姑娘!怎么能让男人看到身子?” “只露出刀口那一圈便是。”彼人回答:“出血这么多,再不救,要出人命了。” 丽藻犹疑,看着赵之蓁道:“五姑娘……” “拿刀子把那一块儿衣裳给割开!快!”赵之蓁不假思索道:“这位大人,您……您可为我姐姐保密啊!” 见那人点头,赵家的丫鬟们便围成一圈挡住外人视线,里头丽藻拿着那把匕首,将赵霜意伤处的衣物划开,那道狰狞的血口子便露了出来。 丽藻在看到伤处的一霎,睁大了眼,颤抖的手握着的匕首呛啷落地,她用沾满鲜血的手捂住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而赵之蓁根本是傻了,她的身体抖得像是风中的一片残叶。 那姓元的男人几步走了过来,在赵霜意身边单腿跪地,从袖中取出一个袋子,再从袋子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沿着伤处小心翼翼探了下去。 很快,他将沾满血的针抽了出来,蹙起的眉峰也舒展了一些:“不算深,但刀捅进身体之后摆动过……伤口不小,万幸没伤着大血脉。” 说着,那支银针便被他收回了袋子中,再掏出来的是细洁的白布:“苏维!伤药!” 被隔在外头的一名北衙卫士应了一声,丢进一只瓶子来。他并不曾回头,只是信手一接,那只姜色瓶子便落在了他鲜血淋淋的掌心之中。 “我来!”却是丽藻看着他要触碰赵霜意的身体,忙道。 他抬眼看了丽藻一眼,点点头,将瓶子与白布递给了丽藻:“记得回去了要给你家姑娘清理伤口……这药是止血的,不能杀脓,血差不多止住了便要换药了。” 丽藻听闻赵霜意没有生命安全,已将先前的愤恨抹下去了多半,此刻忙不迭点头答应。那位救命的恩人却也不多话,站起身便走,还不忘将黑衣女提在手上。 赵之蓁看在眼中,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这贼人死了吗?” 那人一怔,道:“没有,只是中了麻针。” 赵之蓁咬着牙站起来,到得他们面前,用那只没有脱臼的手,照着黑衣女脸上狠狠抽了几个大耳光子,然后道:“多谢恩公搭救,不知怎么称呼?今后好上门去谢您救了我姐姐的恩德。” “恩公一称不敢当,北衙百户元惟扬。谢也不用了,北衙的人家门前,不该有官员来往。” 赵之蓁怔在原地,看着那人将昏迷不醒的黑衣女丢给下属,一行人扬长而去,才突然醒过神,催到:“快去准备马车!咱们回府!” 第37章 嚼舌头 赵霜意的伤的确并不要命,但要说不重,却也是骗人的。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腰上被人一刀拉出那么长的一条口子,虽说没伤着动脉,却也是失血不少。等到了家,赵徐氏见得她那模样,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便梗了过去。 当下赵家的丫鬟婆子们便都疯了,一拨儿抬着四姑娘回去躺好,再忙忙地去寻药与绷带,另一拨儿忙着寻嗅瓶掐人中,总不能叫夫人就这么晕着。好容易将赵徐氏救醒,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一挣起来便忙着去看赵霜意。 此刻早有人做主请了女医来了,只是女医们多半擅长千金科,却没有几个擅长看刀伤的。来的那位女医,只是看了看那伤口血流大约已经止住了,便依着那妇人生养挣伤了身子的法子,敷了药紧紧扎好,着令丽藻宝荇两个看着四姑娘,千万莫叫她动弹的时候再碰着了伤口便也罢了。 这么的,丽藻便捧了赵霜意那一身血衣要拿去洗,正遇着赵徐氏匆匆赶来,她只朝那被鲜血染透的衣裳上瞧了一眼,便禁不住掉下眼泪来:“我儿,怎的这般苦!她,她醒了没有?” “才换了药,姑娘歇着呢。”丽藻忙道。 “是什么人伤了她?”赵徐氏忙问:“你们都不在一边?” 听得这话,丽藻慌得丢下了血衣便跪在了赵徐氏面前:“夫人,是奴的错儿!奴和五姑娘都在,可那贼人好生凶残,先扯脱了五姑娘的手臂,四姑娘便扑上去扼住了她咽喉,那人手上拿着刀子,便捅在了姑娘腰上,饶是奴与五姑娘拼了命去抢刀,先前的一下也伤得深……” “那人还折了五丫头的手?!”赵徐氏脸色愈加青白道:“你呢,你受伤了没?” “大抵看奴是个丫鬟,那人没对奴下手,只是奴与五姑娘抢刀的时候她也踢打了奴,不过是淤青了些……请夫人降罪!”丽藻磕着头道。 “罢了罢了,降罪与你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我儿怎么这样痴傻,人家拿着刀……”赵徐氏顿足道:“你,你就罚上半年的钱吧,别的我也不说了,仔细照顾姑娘便是……你同我说,那凶手是什么人?” “谁知道是什么人呢?”丽藻道:“先前姑娘打发奴兄长下去买东西,他一折回来便说是北衙的官爷们在外头抓人,要咱们关了窗子少惹闲事。正要关窗,外头便扑进来一个黑衣的女子,一刀便将五姑娘身边的青梅给……给杀掉了。” 赵徐氏仿佛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整张脸都僵住了:“你们去了哪儿?难道你们不是去烧香的吗?” “是……只是烧香回来,咱们听说那荷香居的点心好吃,就……”丽藻的脸都快埋进膝盖里了。 “真真……这青天白日还有没有王法了!”赵徐氏怒火攻心,方才还苍白的脸已经涨得血红:“吃个茶点都能遇到这般事儿!你说,你说谁死了?青梅?她尸首呢?” “北衙的官爷们带走了……” 赵徐氏张张口,终于是什么也没说,深吸了几口气,待调匀了呼吸,方道:“我先去五丫头那边儿看看,姑娘什么时候醒了,你什么时候来同我说一声——不管什么时候!” 丽藻磕着头答应了,赵徐氏径自出去,她身后跟着的桃枝见丽藻还跪着,才极小声道:“该忙你的就忙去吧。夫人不罚你,可你得小心些,过阵子老爷回来……” 丽藻垂泪道:“姑娘都成了这样子,老爷夫人怎么罚我都是认的。” “啧啧啧,你这人真不懂好歹。”桃枝一跺脚,见得赵徐氏走了一段,丢下一句“我不和你说了”便急忙追了上去。 丽藻却是抱着赵霜意穿着的那一身衣裳不停地掉眼泪。夫人这还不曾知道姑娘的伤口叫那北衙的官爷看了呢,若是知道,只怕更要伤心了。 她虽有些小聪明,心底下也是个坦荡的。她从来也不怕自己做错了事儿挨罚,只怕辜负了主子们的信任。她是真怕,姑娘腰上那一刀,究竟要紧不要紧?赵霜意没醒过来,她心中总是没主儿的。 这样的她,连宝荇的眼光都不敢去碰,她总觉得宝荇看着她的眼神像是责备——让你留下了,结果呢?你连姑娘都保护不了! 丽藻简直希望那一刀是捅在自己身上的,哪怕昏迷也好,总胜过护主不力…… 赵霜意却是什么都不知道,挨了一刀之后她很快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到了半夜。一抬手,便觉得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一边,竟是吓了一跳。若不是身上没力气,几乎要弹跳起来,待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丽藻。 她心里头软了软,推推丽藻,但便是她没使劲儿,丽藻也登时就睁开了眼睛,那一双眼红红的,见了光都要流泪,显然是哭着睡着的。 “你怎么了?”她轻声问:“我娘责备你了?” 丽藻先揉了揉眼,才带着哭腔道:“姑娘要喝水不要?可好了那么一点儿?” “我不是醒来了么,还没死呢。”赵霜意苦笑道。她其实很难受,腰上的伤口火烧火燎,但总不能跟这丫鬟哭吧。 人家都那么用心地伺候你了,你好歹得拿出点儿当姑娘的样子,至少别给人增加心理压力…… “姑娘别说这样的昏话!”丽藻的哭腔更浓了,随后仿佛想到了什么,跳起身来:“宝荇,宝荇你快来!” 她们两个,原本是轮流值夜的,如今赵霜意受伤,身边少不了人照料,便两个人都守在这里了。宝荇从外间奔进来,见赵霜意睁眼,也是险些要哭出来:“姑娘可算是醒了!” “我去告诉夫人,你守着姑娘,啊?”丽藻站起了身。 宝荇点点头,道:“姑娘,我倒一碗糖水来给你喝可好?” 赵霜意知道红糖温补,自己当下头目森森,定也是失血的缘故,便也点了头。宝荇折出去,很快端了一碗温温热热的浓糖水进来,伺候着赵霜意喝了。但赵霜意喝着却觉得不甚舒服,想想先前在大学里头学的急救,这补充□□好像喝淡盐水也好,便嘱咐宝荇又去跑了一趟。待得淡盐水也下肚,她终于觉得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是啊,活过来了……在那女人的一刀捅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了,然后回到现代,可结果并没有。她还躺在这里,这一年来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雕花大床上…… 她正出神,外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却是赵徐氏赶了过来。见她在床上斜倚着几个引枕坐着,那一霎又是松了气又是难受,竟险些落泪,忙几步走到跟前,在她身边坐下:“我儿,你可好些了?” 赵霜意点点头。 “今年当真过得坎坷,又不是本命年,怎么的就……”赵徐氏叹了一口气:“你吓死娘了。那贼人手里头有刀,你为什么要扑上去?” “她先把刀比在我喉咙上,又折了五妹妹的手臂……女儿一时鬼迷心窍,觉得若是拼死反抗,或可得一条生路。”赵霜意小小声道。 “你……”赵徐氏也是怨恨的:“那些北衙的也真是废物!分明就在下头追捕,却耽搁了那么久……我听你五妹妹说,她们都换了衣裳了,又搏斗了一场,北衙的废物们才涌上来呢。这一群猪狗抓起大臣来手段麻利得很,怎么遇上大事儿了就这么草包!” “总归是赶到了——不过,那时候我大概已然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赵霜意道。 “这……”赵徐氏仿佛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却还是没说:“左右你是平安回来了,娘也就放心了。好好养伤,啊?哪天该寻个人来给你测测字儿的,今年这是怎么……” 见她叹息,赵霜意也想叹息,想想看,却问道:“娘,五妹妹怎样?” “怎样?那贼人生生将五丫头的左臂拗脱臼了!”赵徐氏道:“我听你妹妹说,她是被北衙带走了,咱们连问都不便问,可我这做母亲的,真是心疼你们,简直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一个女人家,也这般狠毒!真是贱丨人!” “大抵……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吧。”赵霜意道:“北衙抓的,不也都是别人不便动手的要犯?我想,这样的人总是要有些别人没有的念头才会做这事儿的。” “我是个没见识的婆子,”赵徐氏哼道:“我不管他们要做什么,你们两个姑娘惹了谁?凭什么伤害你们?这我就忍不了!” “娘,那人一定不得好死的。”赵霜意看着赵徐氏这模样,心中极度怀疑——赵徐氏真的不是赵之蓁的亲妈?虽然赵徐氏大部分时候是个冷静平和的夫人,但这一副“老娘不开心了老娘和他们没完”的架势,同赵之蓁那“我就是要恶心季雪川,季雪川越难受姑娘我就越痛快”的模样简直是一般一样分毫不差…… 难道赵之蓁见过黑化的赵徐氏,从而学了个十成十吗? “就算不得好死,看不到我也不爽快!”赵徐氏叹道:“罢了,我只是说说……北衙抓的人,谁敢问呢。对了,你今日可见到救你们的那位百户了?” “什么百户?”赵霜意一怔。 “你不知道?那便罢了。”赵徐氏站起身,道:“你歇着吧……我还有事儿。” “这大半夜的……”赵霜意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她醒来的时候便传了蜡烛,可见已经夜深:“娘还要做什么?” “你别问那么多。”赵徐氏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歇着吧,娘保证,决不让你和五丫头再因为这事儿被什么人嚼舌头了。” 赵霜意是一头雾水,看着赵徐氏出去,只觉满心诧异——她到底要为什么事儿被人嚼舌头?她只是个受害者,又不是她翻墙跳窗杀人,凭什么是她被嚼舌头! 第38章 □□ 第二日早上,丽藻鬼鬼祟祟地蹭到赵霜意床边,想看看她醒了没,却不料赵霜意正巧一睁眼,险些将她惊得倒坐下去。 “好姑娘,平白无故吓奴呢——昨夜歇得可好?”丽藻按按胸口,方道。 赵霜意道:“你看呢?” 丽藻苦笑:“奴看不好……姑娘的眼眶下头都是青的,脸色也不大好。” “是么,我疼,当真睡不着啊。”赵霜意道:“对了,我这伤,女医说可要紧?等伤口好了,该不影响走动吧?” 丽藻脸上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色,她想了想才道:“应该是不碍事的……对了,姑娘,五姑娘在外头呢,说是想来看看,您醒来了,要不要叫她进来?” “她来了多久?” “刚到,奴婢这才进来看看。” “你扶我起来,为我披了衣服再叫她进来吧。”赵霜意想想道。 “不可以!”丽藻坚辞拒绝:“女医说过,不能挣着伤口呢……姑娘就这么躺着吧,五姑娘是您妹妹,不会见外的。” 赵之蓁果然没有见外——她进门见得赵霜意躺在床上,直接便扑了上来:“四姐姐可算是醒了……昨儿出了那么多血,可真是吓死我了。” “昨日的情形,很凶险吗?”赵霜意道:“我是昏过去了,只见你咬到了那女贼——后来怎么了?” “后来那个女贼打我了啊。”赵之蓁道:“还打了丽藻——不过我们没叫她跑掉,北衙的人赶到了,她便打算跳窗逃逸,结果啊,丽藻扑上去就咬了她的腿!她还没行凶,就叫北衙的百户从窗子里头翻进来一枚麻针戳倒啦!” 赵霜意皱眉:“你跟丽藻可落下了伤?” 赵之蓁瘪瘪嘴道:“那贱丨人把我肚腹上踢青了一块儿呢,那时候我都觉得,肠腑都要被她踩碎了……不过,似乎是没什么事儿。丽藻么……丽藻,你可还好?” “奴皮粗肉厚,自然还好。”丽藻道。 “真真是个畜生——北衙怎么处置她?” “那咱们可就不方便打听了。”赵之蓁道:“我还和那位百户说了话,就说是要去谢救命之恩,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你猜人家怎么说的?人家说,北衙的人,就不该和官宦人家来往!” “他连叫什么名字都没告诉你?” “告诉了啊,他……”赵之蓁皱了皱眉:“丽藻,那人叫什么来着?” “元惟扬。”丽藻倒是培养出了强大的记性作为职业素养。 “哦,对,元惟扬。” “元惟扬?”赵霜意却是一怔,倒不是为了别的——这个名字,她有印象。 分不清是敌是友,只是,这是她穿越以来遇到的,第三个“有印象”的人。第一个人是季雪川,第二个是赵徐氏,第三个就是元惟扬——只是这个名字罢了。 这人,之前和赵双宜有过什么联系吗?元……这个姓氏放在哪里都不多,京中她知道的勋贵人家里,也只有和定远侯府平级的镇远侯府姓元。 这位莫不是镇远侯府的人?可镇远侯府,那是跟着太子的人啊。 她突然便觉得心中什么东西沉了下去,仿佛是不祥的预感缠在心房上,想了好一阵子才问道:“那元惟扬长什么样子?” “样子?”赵之蓁皱眉道:“我不敢看他的脸——大概是个清俊的,不过,那神色凶厉得比季雪川还骇人,只扫了一眼我便低头了。” “他说什么了吗?他认出咱们来了吗?” “……除外告诉了我四姐姐伤势不重同官员不要与北衙之人交通之外,没有一句话是说给咱们听的。” 赵霜意头皮一炸:“他说我伤势不重?他如何知道……” 赵之蓁低头,道:“姐姐的伤口那时候流了许多血,我怕……怕出事儿,便,便许他看了伤口。不过,姐姐,你放心,我告诉他了,让他为咱们保密呢。而且,他也没看到别的地方……” 赵霜意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伤——是啊,有可能确实看不到别的地方,但就这腰上的尴尬部位,看不看到都一样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如果是放在自己身上,叫人看到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不是现代的那个赵霜意,她是赵双宜,是尚书的千金啊。 而什么元惟扬认不认得出她这种话,她问了简直是白问!人家都看出来她们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子了,以北衙那种特丨务机构的本事,打听一下谁家的姑娘受伤了那不是小菜一碟儿么? 赵霜意心里头直咬牙,倒把赵之蓁吓着了,她抓着赵霜意的手道:“姐姐,姐姐你不要乱想!他没碰到你身子!只是用一支银针探在伤口之中试了一试罢了——不信你问丽藻……” 赵霜意已然一个头顶两个大了,那元惟扬碰没碰过她的身体还重要么?当时房间之中势必还有别人,只要有一个嘴不严的把这消息传出去,元惟扬固然是要蹭一头灰,可她赵霜意就彻底完蛋了。 她总算是明白了,自己娘亲那一句“不会叫人嚼你们舌根子”是怎么个说法了。这消息要是传出去,赵家立刻就能顶了季家成为京中的第一大笑话了。 庶女居然让陌生的年轻男人看自己嫡姐的身体啊,这是怎么一种居心险恶或者没有家教啊,而这个嫡女居然没去自杀啊,能不能更丢人一点儿了啊! 毕竟“女人的性命没有名节重要”都达成共识的时代里,嚼舌头的官员百姓们谁都不会想想如果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更想活命还是更想冤死的。 难怪赵徐氏昨儿晚上忙着想招呢,只是不知道她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总不能是进宫去见皇后,请皇后为了赵家的名声再帮帮忙去和北衙谈谈心吧?那也太不把娘娘当主子了。不过,若是向皇后透露那是元家人的话,也许皇后会出于保护冀王的心态干预? 赵霜意只是想了想这事儿,赵之蓁已经哭出来了:“姐姐,姐姐你不要这么……我知道你委屈,这要怪,全都怪我就是了,是我许他看你的伤口的。可若是没有他给的药,那伤口的血止不住,我回来怎么和母亲交代呀!你千万别想不开,我看那人,也……虽然凶了点儿,但也不是个无耻小人的长相……只要他们都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没事,没事。”赵霜意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沉默把这姑娘吓着了,只怕赵之蓁觉得自己这是想不开要去死的意思呢:“且不说尚且无人知晓,便是人家传言,我也不会寻了短见的。” 赵之蓁却仍是恼恨:“昨日咱们当真是不该在那里吃茶点!如今闹成这般模样,母亲虽不曾说什么,可我……姐姐,你说那元惟扬,该不会将这事儿拿出去声张吧?” “我哪里知晓呢……”赵霜意唯有苦笑,她在赵双宜的记忆里头只能捞到“元惟扬”三个字,至于这人怎么样,什么脾气秉性是不是个人渣——她连一面都没有见过,完全无法知道。 这是她穿越以来遇到的最大困境,而且是她的努力不见得能解决的困境——那个人若是君子,又有足够的本事约束自己的手下的话,那天发生的事儿确实不会有别人知晓。可如果他是太子那边的人,真生了借此要挟赵家的想法,那可就麻烦大了。 赵家不是她们一家人的赵家,而是冀王身后众多势力的一股。倘若他们自己失了势,尤其是因这般坏了声名的事儿才丢了体面,冀王和皇后又怎么会把自己牵扯进去为赵家洗白呢?没了冀王的支持和保护,赵家虽不说面临灭顶之灾,可也断断不会好过。 不能这样,决不能这样! 她虽然不是这个赵家的人,可住了一年,人家又是真将她做嫡出姑娘照顾疼爱的,哪儿能没有感情?因为她自己脑袋进水扑上去勇斗歹徒结果闹出这么一桩事情,若是最后损了赵家的颜面,她简直都不配当个人了。 “五妹妹。”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天究竟是什么情形,你告诉我,一点儿都不要落下!丽藻你听着,若是五姑娘哪里漏了,你替她补上……” 赵之蓁犹疑地看了看她,点点头,将那一日黑衣女如何打伤她们两个,北衙卫士如何涌入房中,黑衣女如何要跳窗却被丽藻缠住,元惟扬如何麻翻黑衣女,指责北衙卫士不用命,然后给赵霜意看伤的事儿一件件说了个清楚。丽藻在一边细心听着,又叫了当时在外间的宝荇进来,将外头的卫士们表现也说了一通。 赵霜意听着,连是喜是忧都不知道了——那些北衙的卫士,看似十分听从元惟扬的话,但显然不是元惟扬的心腹,否则断不会干出这般给长官丢人的事儿来。而他们和元惟扬若不一条心……往好里说,元惟扬若想授意他们把这事儿传出去丢丢赵家的脸,他们未必会听,往坏里说,若是元惟扬没这么下作的打算而他们别有用心,她一样要完蛋的。 还是要去寻赵徐氏,看看有没有法子查到那时在场的北衙卫士都是什么人——她父亲是吏部的主官,如北衙这般机构全体工作人员都要在吏部报个备,总能查到都是谁。 若是能说服这些卫士们统一口径,又或者只说服一部分卫士提出“元百户告诉了赵家的丫鬟如何查验伤口但并不曾亲自做出逾矩之事”的证词,这件事上就主动了许多。那般,哪怕元惟扬或者什么人丢出这事儿想拉她下水,也有足够的舆论再搅出一锅浆糊来。 第39章 相持局 赵霜意如今下不得床,便是想去见赵徐氏,也得先等到她来看自己才成。奈何赵徐氏也不知在忙什么,多半是为了她那被元惟扬看到的事儿去奔忙,竟是到了午后才晃过来。 赵之蓁多半是怕赵霜意想不开,一步也不敢离开,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和赵霜意找话说。而赵霜意哪有心思和她扯那些家长里短女儿杂事?两个人都心不在焉,待得赵徐氏进门,竟是都巴不得欢呼起来。赵之蓁打了个招呼便溜了,而赵徐氏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既有些失落又有些无奈,就那么盯着这庶女的背影,看着她走开。 待赵之蓁出去了,赵徐氏才扭过头看着赵霜意,面容上是掩不掉的疲惫,声音却温柔:“你可好点儿了么?” 赵霜意点点头:“娘今日去做什么了?” 赵徐氏良久才轻叹了一声:“入宫。” “入宫?去了娘娘那里吗?”赵霜意心中的一直盘桓的慌张,这一刻更是明晰搏动,几乎要挣出胸膛,她迫切地望着赵徐氏:“娘娘说什么了吗?” “娘娘……没说什么。”赵徐氏略有些犹疑,却还是道:“怎么,你在担心?” 赵霜意点点头:“我方才问了五妹妹和丽藻那天的事儿……若是这消息传出去叫人说嘴,只怕咱们家的名声就毁了!娘娘她……她知道事情是怎样的吗?” “娘娘怎么会不知道呢,北衙的人只忠于陛下,可咱们家的事儿,陛下不瞒着娘娘啊。”赵徐氏道:“不过,家里的名声,你不必忧虑——娘娘说,陛下告诉了北衙那位元百户,任何人不准将这事儿多提一个字。” “陛下这么说啊——”赵霜意稍感放心,眉尖儿却还是蹙着的:“可是,单单是这么说了,便不会有人出去讲了么?” “目下定然不会有人多嘴。北衙那拨儿人,自己便作着天天告密的事儿,又有谁敢乱嚼舌头,将一条尾巴送到同僚手里头?”赵徐氏道:“这么多年了,北衙没出过什么泄密的事儿——只要陛下不想叫咱们家名声扫地便无妨!” “这么说,咱们家更要揣摩圣意行事,免得陛下厌弃了?”赵霜意道。 “揣摩圣意自然是要的,不光是如今,从前也是一样……只是啊,陛下抬举谁厌弃谁,并不单单是因为谁合他的心意!他更在意的,永远是谁能用,能怎么用罢了。这么的,但凡咱们家还有用处,你便不必怕。”赵徐氏的情绪原本不高,只是要打起精神来安慰女儿,倒也不能失色。 “……总归还是要靠父亲和哥哥的。”赵霜意有些颓唐,深觉自己大概是比较没用的穿越女——人家都是挽救一家人,就她一个,是靠一家人来挽救:“我却是给家里添了麻烦。” “你当时已然昏了过去,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五丫头……”赵徐氏苦笑:“命运弄人罢了。我原以为叫你们两个去庙里烧烧香,能解解咱们家里头这一年多的晦气,谁知道……罢了,该来的总要来!” 赵霜意怕再说下去叫赵徐氏更怅惘,急忙岔开话题,道:“娘,那个元惟扬,是什么样一个人物?他莫不是镇远侯府的人?” 赵徐氏沉吟道:“咱们与镇远侯府不大熟悉——不过,这年纪轻轻能在北衙做百户的,又姓元,合该是镇远侯府的子弟了。” “他们不是太子的人么?若是别有用心,偷偷说出去……” “太子要紧还是陛下要紧?”赵徐氏哭笑不得,敲了赵霜意的头一下:“你真当镇远侯府跟着太子,便不知道如今谁才是天子了么?我同你说的那些朝中事,难道你全部都忘记了?” 赵霜意一怔,恍然大悟,是她不曾细想—— 如今的情势,便是元惟扬将此事告诉了太子,太子也不会轻易声张出去了。那是他的父皇叮嘱过的“谁都不许说”,他若是敢做违逆君意的事儿,北衙难道是光吃饭不干活的么? 倘若叫北衙递了瓶眼药水,皇帝对这位羽翼渐丰的嫡长子只会更厌恶吧?他们早就不是一对能彼此信赖的父子了。但偏生当下的情势是比较稳定的,谁都不愿意承担主动破坏它的压力。 太子不会轻举妄动,皇帝也一样不会。太子若是做了什么残害手足兄弟又或者忤逆父皇妄图夺位的事儿,便是将废太子的把柄送到了继母手里头。而皇帝若是在太子没做错事的时候提出废太子,非但自己要被谏官喷一脸唾沫,连皇后都要被拉出来当做没有妇德的一代妖后惨遭鄙视,立冀王的打算更要泡汤。 太子不想犯事,他手上的所有牌,都不会轻易打出来,只会握在手里,伺机发动。而皇后……皇后若是真想将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便会同样不动声色地准备好应对太子的办法。 至于冀王,他或许有自己的本事,或许没有,但那都不重要。季雪川会选择抢夺冀王妃的位置,本身便是这场斗争之中冀王会获胜的预言了。 如今的朝堂之上一片和睦,那是假的。所有想站队的大臣,都明白这僵持的局面意味着什么——选择下一任皇帝的主动权还牢牢握在龙椅上那一位的手中,谁敢擅自跳出来滋事,便是给自己支持的那个人拖后腿。 这么一来,倒是显得大家都忠于皇帝陛下了。 皇帝未尝不知道这一点,赵霜意甚至怀疑他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大臣都跟着谁的——但他从不说,不偏袒,不表态。圣心不定,众臣便只能先竭力效忠于他以取得信任和势力,可那些势力最终会归了谁,不还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儿么? 所以赵徐氏今日才能放下心来,皇帝要护着赵家,谁还敢和圣意作对呢?那只忠于君王的北衙,不就是做这些阴私事儿的么? 想清楚了这道理,赵霜意便放下心来了,脸上也有了些笑容:“只要不累及家里人,我便放心了——我想,爹爹和哥哥不会辜负陛下的恩德的。” “那自然是不会。”赵徐氏说了这一句,却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丽藻,宝荇,你们两个现下出去,找寻那一日咱们家所有在场的下人,将该说的话说明白——外头若是有一个字的风声不对,我定饶不了说闲话的……什么仁慈,什么宽厚,彼时一个字都不要同我提!” 丽藻与宝荇相视一眼,答应了便双双下去,而赵徐氏这才靠近了赵霜意,轻声道:“娘实在不知道这话怎么同你说……你该知道,你爹爹和哥哥,有过打算叫你去做殿下的侧妃。” 那位殿下是谁,赵霜意不用问都知道,她想到他便觉得心中掠过一丝说不明白的阴影,一时之间竟是支吾:“我……我……” “如今这却是不成的了。”赵徐氏叹息连连:“虽然外头的人不知道元惟扬看过你伤处,可娘娘既然知道了,便断不会许你跟了殿下……今后咱们家便是真能出一位殿下的侧妃,也不会是你了。五丫头当时是什么心意,为娘的实在难说,但如今年纪相若的只剩了她,实在也没的可说……” 赵徐氏素来是个利落人,将话说得这么支支吾吾,可见内心之纠结。赵霜意听得分明,脸上却笑了出来:“娘,多大的事儿,无妨的。” “当真?”赵徐氏却不信,看着她的目光十足狐疑:“你不会……不会因了这事儿和你五妹妹争斗吧?” “我也好,五妹妹也好,真做了殿下的侧室,旁人都唤了做赵氏,还有什么可争斗的?再说,我原本也不稀罕做什么侧妃——娘您想想,那冀王妃的位置,人皆说该是我的。从正室变了侧室,由夫人变了姨娘,世上还有比这更屈辱的么?我若是真做了殿下的侧妃,只怕单是王府里的唾沫讥嘲,便够打断我脊梁骨的。” “话虽这么说,可你也知晓,娘也不避讳:殿下不是个凡人呐,做他的侧室,比做别人的嫡妻还显贵。这道理你是懂的——你当真是那么想?真不是随口诌几句糊弄娘?” “我何必糊弄娘呢?”赵霜意轻轻笑道:“我原本只是担心这消息走漏会叫人觉得咱们家和季家一般是个笑话,甚或碍了爹和哥哥的前程,那才不好。如今既然不必顾虑这个了,便已然是万幸,哪儿还有那么多心思纠结什么显贵——富贵,咱们这样的人家便已然不缺了!再要想多一分富贵,多出来的可是千百分的危险啊。” 赵徐氏的叹息更重了:“你这么想,可偏生更适合进那王府里头,知道进退,才能躲开麻烦啊。如五丫头那个性子——我如今倒是希望她真有些主意,平素天真烂漫都是装的才好。可我看了这么多人,真觉得她是个任性的,去做那侧妃,不是羊入虎口么?我想着季雪川那虎狼性子,便觉得心下发慌!单凭五丫头的本事,如何奈何得了!连皇后娘娘今日都说你是可惜了,五丫头怎抵得你用……” 赵霜意听着这话,眉心便是一蹙——可惜?到了这一步,梁皇后还是在暗示赵徐氏她原本有意思让赵双宜跟了冀王呢!她想表示什么?想让赵徐氏猜测什么? 赵家和季家不对付,连歧江公主都知道,皇后又怎么会不知道?让冀王娶一个纳一个,王府的后院里不可能消停,这明显不是一个母亲应该有的心思——除非这不消停,是她算计好了的,能带来更多利益的场面…… 第40章 新炮灰 梁皇后的用心,只怕与她的丈夫在朝堂上那些作为的出发点有些相似的。 一妻,一妾,两个都是冀王身边的女人,她们的娘家也势必得更死心塌地跟着冀王,唯有护着冀王登上皇位,才不至辜负了这一份投入。可是,即便冀王身登大宝,他最初娶的那位王妃,就一定能做皇后吗?这答案,未必就是肯定的。 赵家和季家,自然是哪一家的家主都希望做皇帝的正头岳丈,家中出了皇后和只出个妃子,那作用是截然不同的。如是,该怎么在梁皇后与冀王面前刷好感,博功劳,便是各有各的想法了。 也许得到了皇后这样表态的还不止是赵家呢,赵霜意想着那一次为冀王选王妃时那一大群姑娘,如何不明白——这些个女孩子,大半是支持冀王的人家出身。亲王可以纳十个妾,纳妾的时间也不拘年岁,同郡王要等到25岁嫡妻仍然无出方可纳妾的规矩是比不得的。这十个妾里头,随便拿出几个名额来,也够给支持冀王的重要人家都点亮一个皇后梦了。 赵霜意看着赵徐氏那个惆怅模样,深深想劝她一句——你担心自己家的五丫头进了王府就被季雪川干掉么?放心吧,季雪川要干掉的,何止是赵之蓁一个!就算赵之蓁天真愚蠢,只要她不是脑抽了第一个跳出来和王妃作对,就一定不会是第一个被抬出冀王府的牺牲品。 至于若是别人都死光了赵之蓁该怎么办——若是到了那时候皇后还不管而赵之蓁自己也没觉悟的话,光靠赵徐氏担心也于事无补了。 “我看娘倒是不必担心。”赵霜意试着开口:“娘可知晓,还有什么人家是皇后娘娘那边儿经常见面的?” “娘娘宣见朝臣内眷的次数原本都差不离,若不是主动递牌子请见,等闲时候她也不会召什么人入宫……”赵徐氏对未来的忧虑被打断,不由奇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 “娘看,皇后娘娘……会只要咱们一家的姑娘去做殿下的侧妃吗?”赵霜意问道。 赵徐氏一怔:“那是不会的,按咱们的规矩,亲王能纳十个妾……” “只要有个姑娘是殿下身边的人,姑娘的爹娘就会想着自家的骨肉或许有造化登上凤位呢。”赵霜意道:“娘说呢?” 赵徐氏蹙眉看着她,许久方苦笑了一声:“你是盼着别人出头替咱们家五丫头顶了季雪川的厌恨?痴傻,你自己想想,京中还有谁家会把五丫头这般性子的姑娘嫁入天家?若不是你挨了这一刀,咱们也不会叫五丫头做这事情,万一好事儿没得上,招了祸,该如何?” “娘就这么不信五妹妹?”赵霜意说着,心中却也是赞同赵徐氏的观点的——她一想到赵之蓁那拍桌子要赵蟹儿去把隔壁食客揍一顿的模样,想到赵之蓁要散布谣言坏季雪川名声的模样,便觉得把这么一个活祖宗弄到冀王府里头,当真只会带来收拾不完的麻烦。 王府里头,可是再没有姐姐和母亲拦着她照顾她给她收拾烂摊子了,周围只剩一个季雪川还算故交——可惜不是什么怀着好意的故交…… “你叫我怎么信她?”赵徐氏按了按头:“我原想着,你跟了殿下,你是个精细孩子,不至于惹来麻烦,五丫头呢,自小是个活泼性子,寻个世家大族的公子,最好是个衣食无忧爱玩耍的,想来也能与五丫头琴瑟和鸣,堪称一双璧人。只是谁曾想……也好,你不用去那王府里头勾心斗角,可也不好,咱们总不能因为这婚姻的事儿,就比别人家里头矮一头啊。” 赵徐氏将话说到这份儿上,赵霜意便再没有不懂的道理了。赵之蓁固然不是个缔结姻亲的好对象,然而赵家又怎么会愿意放弃和冀王结亲的事情?说不得,也只能一边儿念着经求赵之蓁智商上线,一边儿将这姑娘塞到冀王府里指望上天看顾让她就这么顺风顺水得宠生儿子。 可得宠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且莫说别的妾室都不是省油的灯,单是那季雪川……季雪川会不会因为恼恨她赵霜意就迁怒赵之蓁,她可还不敢肯定呢。要是别人家的姑娘蠢,主动跳出来吸引火力也就罢了,若个个都是人精,赵之蓁只怕要在季雪川“最看不惯的人”榜单中抢个头筹。 危险不危险?那自然是危险的,可是再危险,也得去!这没得可以选! “说不得,娘,还是多教教她吧。”赵霜意只能道:“能教一点儿,她吃亏便会少一些。” “这要是凭教就能教好,我也不必担心了,”赵徐氏道:“我同你说,四丫头,若是做夫人的心端得平又有手段,外加做老爷的公正严明,后宅里就是平安的,管他多少妾室宠婢,没有一个人敢翻天。可季雪川那姑娘,手段是有,心思却脏,后宅子里头怕是一天平安都没有,腌臜手段倒极可能一日一花层出不穷。咱们哪儿能样样都给你五妹妹讲分明?只能说几样,别的单看她的悟性罢!按说她自个儿亲娘是个姨娘,叫她教,或许也算得上应分应卯,可金姨娘那点儿手段,放别人家去,一样叫人啃得骨头渣儿都不剩啊。” 赵霜意听着也只好苦笑,做正妻的手段和做妾是不一样的,赵徐氏虽然知道该怎么做个人人称颂的好主母,却并不明白在一个肯定是渣的主母手底下怎么自保且成功争宠。大概苦恨自家庶女没心思不会抢男人的嫡母,放言京中也就赵徐氏一个了。 而相比赵之蓁的冲动,季雪川生生显得聪慧了不少。 赵徐氏和赵霜意说完这件事儿不到三天,便听说季雪川入宫拜谢皇后,却与前去问安的太子妃“撞”了个正着。也不知道太子妃是什么心思,准妯娌两个说了几句话,那火药味儿便慢慢漫上来了。后来人传言,都道是太子妃心胸狭窄,竟首先失态,出言酸了季雪川,道她空有人人称赞的好名声,却放着自家亲娘卧病而跑到宫中来赚眼缘,实在名实不符。闻者人人笑太子妃杞人忧天气量狭小,白浪费了这储君正室的位置,可赵霜意听着这起因,却觉得未必如此。 太子妃姓元,是镇远侯府的女儿,又不是什么市井泼妇,修养人品,都得是过了关的。哪怕先前人人都说季雪川堪做皇后来刺激她,她也不会失心疯到在两人共同的婆婆梁皇后面前来唱黑脸——那不是把自己的脸丢在地上踩么! 只怕又是季雪川动了什么手脚,重生女,对于周围的人喜好弱点,总是该记得清楚的。若是能抓住太子妃的痛脚一扎,说不准便能把太子妃逼得失态,而周围的人看着,还都觉得是太子妃首先发疯的。 而梁皇后坐在那里,又哪儿能看着继子家的媳妇为难亲儿子未来的媳妇?自然是要暗中帮着季雪川的,此刻开言先抬了元氏一句,只道太子妃合该心思柔善,不必对旁人的两难处境出言讥嘲,这般的今后方能做好母仪天下的皇后——母仪天下啊,哪儿有皇后对着臣下的内眷开嘲讽的呢? 元氏对于婆婆这话的意思也是心知肚明的,她也不敢接着挤兑季雪川了,可季雪川是个没理也争三分的人,何况现在占着元氏先嘴贱的道德高地?虽不算穷追猛打,然而句句话都戳着太子妃,仿佛就是要说明太子妃气量狭小不容人一般。直将元氏气得一张脸儿惨白,却是半句狠话也不敢说,生怕在准婆婆面前落下个小心眼子故意为难旁人的看法。 而元氏的憋屈自然也会流传出来——哪怕别人不说,元氏自己也是要想办法叫娘家人知道的。在不知道季雪川带着光环的人眼中,她不过就是个仗着和冀王有婚约便无法无天的人罢了。她那并不疼爱她的将军父亲也没有足够的身份在侯府为她遮风避雨,季雪川宛如一个刚出笼的肉包子一般,看着就好咬。 莫说元氏,京中大多数人也都觉得季雪川这是给了脖子上脸。元氏的父亲非但是侯爷,更兼着军职,说起来也算是季将军上峰,季雪川去得罪元氏,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辜负了皇后为她们调停的一片苦心,那些个原本便不大服气季雪川被运气砸了头的人,更是个个想看笑话。听闻元氏求着太子上报帝后归宁一遭,大家都准备了茶水点心,准备看好戏。 赵霜意却是从那一盏茶里头看到了满楼风雨——接下来的,怕不止是一场笑话。 季雪川,是未来的冀王妃,冀王和太子的关系始终不尴不尬地卡在那里,两拨相关人士也没有谁敢轻举妄动的。如今太子妃要为难冀王妃,而太子明知这事情的紧要,还允许太子妃归宁告状,可见他虽不敢直接打破父子兄弟之间的均衡,却也想动手限制弟弟的势力了。 季雪川若是被元氏给阴了,对冀王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偏生皇后也好冀王也罢,都不能直接跳出来护着季雪川。而这般局面定会影响季家……说起来,是稳赚不赔的一步棋。 可他们并不曾想过啊,季雪川,那是你太子妃想祸害就能祸害的人么?别的不说,单看她几句话就能激得元氏失态,可见她是早就对这一场会面做了准备的……若说这是一场战争,季雪川才是挑起战争的一方。 这样的滋事者,你说她没有预料没有准备没有把握,谁会信呢?只有元氏天真轻敌,以为凭借镇远侯府的势力就能将这个心怀不轨的准弟媳踩一脚…… 赵霜意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一份新鲜的炮灰了。 第41章 命里该死 炮灰们作起死来,效率总是很高的。 当季雪川的贴身丫鬟兰桨失踪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赵霜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绑架丫鬟?镇远侯府至不至于这么low啊!你要绑架,也绑个值钱的啊,就算季雪川太金贵了你们不敢下手,绑个季照辉啊季雪竹啊也是可以的呀,那才能把季家折腾得大乱啊。 一个兰桨,往好里说,是个贴身丫鬟,往差里说,顶天了十两银子……堂堂侯府,这是什么眼力见儿? 然而,季家偏生就为了这么个丫鬟开始大动干戈地找人了,竟恨不得将京城翻过来的一般。老百姓看着稀奇,渐渐地便生了猜测,有人说这兰桨是偷了姑娘的银子和人私奔了,有人说这兰桨是蛮人的细作混进了将军府,说法越来越离奇,却是条条都符合了百姓们吃过了饭磕牙花子的实际需求。 这些传闻自然也会传到季雪川耳朵里,然她还是一味坚持要将兰桨给找出来,半点儿不肯息事宁人,家里头下人走马灯一般去衙门里头催促,就差没抱着个铺盖睡在人家大堂上头不走了。 那京城巡捕们虽然日日都见得老爷们来往,吹起牛来都说自己不怕当官儿的,可真要是放个三品官的家人掐着脖子踢着腿催他们干活,却也是不敢懈怠的,忙了小半个月,终于见得结果——人没找到,无名女尸倒是发现了一具,人泡在水塘里头,万幸是晚秋时节天气不热,还能看出些特征,正与将军府报来的模样相符,由是认定了这丫鬟已然遇害了。 更令人不齿的是,女尸插戴的首饰,穿着的衣裳,全叫人给剥了拔了,一件都没有剩下。更有有心的仵作想验尸,但她死了几天了,尸体又泡在水中,却是看不出来先前有没有被人糟蹋过了。 这一下全城等着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这么猥琐缺德变态的杀人凶手,实在是叫女人们不敢独个儿出门。连官员家里头的姑娘们提到此事,也觉得实在不堪——天子脚下,竟有人做出这等事儿来,凶恶歹毒可见一斑。只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悍匪,青天朗日也劫人杀害! 人人自危之间,赵之蓁却甚是幸灾乐祸。她还不知道自家仍旧打算叫她去给冀王当侧妃,但这一点儿不影响季雪川倒霉她就高兴的一贯立场。私下里来和赵霜意吐槽,也道:“我看那兰桨和她主子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赵霜意每回听她“胡说”心中都一颤悠,越是想到这丫头今后要和季雪川在一个院子里头斗法,越觉得那一颤悠摆得更大了几分:“好好的姑娘家,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 “老老实实在宅子里头呆着,谁能把她怎么样呢?见天儿往外头跑,也不说带着个小厮一起,谁知道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赵之蓁面对季雪川相关的人与事时总是刻薄:“四姐姐你说,那悍匪谁都不袭击,这么些天了,就为难了她一个人,可不是命里头该死么?那季雪川没了贴身丫鬟,我看她还怎么凶,怎么折腾人!” 赵霜意听着这话,却是悟了几分。倘若当真是镇远侯府,他们拿兰桨开刀是有道理的——兰桨是季雪川的贴身丫鬟,没了兰桨,季雪川固然还是可怕的,但总要比先前逊几分。兰桨固然没有季家人金贵,可死了这个的影响,却比死了季雪竹还大,季家最值得忌惮的季雪川,可算是被砍断左膀右臂了。 而更重要的是,如果出事儿的是季家的主子,先前和季雪川不睦的元氏便很值得怀疑,而出事的只是个丫鬟,看着又是被劫财劫色的死法,那便很能推到悍匪刁民身上了。谁能想到堂堂侯府会用这么令人不齿的招数? 她可是先入为主地认为动手的是镇远侯府,这才能想到这“合理”的解释。若她也是个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晓的围观群众,她也和旁人一样,会觉得兰桨一定是出门没烧香才碰上这种倒霉事儿。 自然,她也不能一口咬定这就是镇远侯府的所为,兰桨当真也有可能是就这么倒霉,出个门都被无冤无仇的杀手盯住,丢了性命还丢了钱财。但这可能大么?季家所在的地段,并不怎么出产犯罪记录。兰桨出门不带小厮陪着可见也不必走远路,这都能失踪,叫人怎么能不阴谋论! 赵霜意这么想,季雪川也是这么想,她是不可能放过害死自己身边亲信的人的,季家接着朝下追查,竟是摆出了一副不管官府怎么样她都决不罢休的模样。过了几天,季家竟也整理了些线索——兰桨是出门没几步就失踪了的,当时街坊邻居也曾见过一个男子徘徊,身形很是陌生。先前走过去几个人他都不曾行动,只是兰桨路过,那男子便跟上去了。 谁都不傻,遇到这样的情形,哪儿还像是一般的劫财案件呢?只是周围的人也不曾看清楚那陌生男子的长相,甚至连身形都记得模糊了,却是再也无法往下追查下去。季雪川虽气得痛责了下人一通,却也无法可想,只能再调一个丫鬟补上兰桨的缺,并再三嘱咐下人们出门必须结伴同行,免得再发生这般事儿。 人人皆以为季家这也只能闷头吃亏了——巡捕那边儿查不出,自己查线索也断了,那还能怎么的?总不能将京城里头人人家中都搜过一遍。而季家的下人却仿佛是被吓破了胆,要出门的时候非但不会单独一个,甚至时常小群出动,走在路上很有些要扫街的气派。 然而季家的举动也仅仅是这般了,季雪川并没有再将这事儿闹到皇后跟前去。接下来的几个月,亦是风平浪静,兰桨的死仿佛什么影响都没有。 这事儿甚至还叫有些素来看不惯季雪川的闺秀们义愤填膺了。她们是和贴身丫鬟一起长大的,那些个丫鬟虽然是下人,可十多年的感情,那哪儿是能说没有就没有的呢?兰桨死了,依她们的看法,那定是要有个说法了才能罢休的。可这案子,施害者明明很可能只是个穷凶极恶的刁民,季雪川却不再追究下去了,分明就是季雪川没有良心。 而这般说法,放在接受了几个月集中洗脑的赵之蓁那里来看都有些可笑了——连赵之蓁都觉得,这分明是一桩没了头绪的案子,说追究,如何追究?便是喊得再响亮,找不出凶手就是找不出,多折腾非但无济于事,还影响了季雪川自己的生活,那又是何必呢。 赵之蓁能有这般看法,赵霜意很是欣慰。没有人告诉赵之蓁为什么最近赵徐氏极爱找她去聊天儿,但许多变化,就是在这般不动声色的闲聊中发生的。赵之蓁逐渐开始长大了,她的性子虽然没有变,但看事儿的眼光却比先前毒了许多。 若是换了从前,赵之蓁只怕第一个觉得季雪川这么做不够意思。那为了找茬而找茬的事儿,她曾经是做得极拿手的!然而此时,她和赵霜意闲聊时却只笑道:“那还能怎么办?再为了一个丫鬟追查下去,花的钱费的心,可都不少了,那岂不是不辨轻重么?左右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倒不若叫她们骂她没良心,至少还省了些钱,也不必再去和皇后娘娘求人情。” “你不是讨厌她得很么?”赵霜意含笑问她。 “越是讨厌,越不能当她好对付啊。”赵之蓁侧头,道:“母亲提点过我几句,如今想来,那季雪川做事,还是有轻重的……” 赵霜意正要点头夸赞她看到了敌人的长处,却不料赵之蓁接着说了下去:“可惜太笨,那么多次祸害别人的机会,也就白白浪费了……” ……谁说这丫头有长进的!赵霜意万幸自己没提前夸她,可赵之蓁就跟没看到她的后怕一般,接着道:“四姐姐,过两个月便是上元灯节了——去年我眼睛不好,没看成,如今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带齐了家丁,一道去逛逛如何?” 赵霜意哪儿有不点头的,这上元灯节,算得上女孩子们难得出行一趟的机会。虽说她深深怀疑自己是个惹事儿体质,每当出门不是摔跤就是遇刺,但总不能每一回都这般倒霉,若是带齐家丁小厮,看看灯总该是人畜无害的。 赵之蓁便欢喜起来,只是这欢喜的时间仿佛很短:“到时候咱们两个,求嫂嫂们也来,一家子人去看灯才热闹呢。一年催着一年,也不知道……后年还能不能和姐姐嫂嫂们一起看灯了。” 赵霜意一怔,她突然觉得说着这话的赵之蓁,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 “五妹妹,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赵之蓁沉默了一会儿,才扬起笑脸道:“没怎么,只是想到了罢了。” “你骗得住我吗?”赵霜意道。 “……”赵之蓁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母亲和我说了,殿下和季雪川的婚事大概就在明年,娘娘的意思……大婚三个月之后,便抬两位侧妃,不等他做太子了。若是进了王府,也许我就不能出来了罢。” 她的情绪不高,放在赵霜意看来便有些诧异。她不会忘记那时候冀王看了赵之蓁一阵子便把这姑娘欢喜得和什么似的的情形,不由问道:“你不乐意做殿下的侧妃么?他今后若是要做太子,你便会有天大福气的……” “是啊,做他的侧妃,是福气……”赵之蓁重复一遍,后头的话便说不出来了,好一阵子才笑笑:“跟了殿下我自然是乐意的。可我不知道,要是不住在自己家里头,该怎么过日子呢?再没有人疼我照顾我了,只有季雪川。我想过,若她做王妃,要我去做侧妃我宁可去死……但我不敢死啊,姐姐。我不敢死,我想活着,也许我可以试一试……也许,我会做到的。” 第42章 季氏荣宠 听了这句话的赵霜意,只将手覆盖在赵之蓁手背上,一句话也不用说,她自然是明白姐姐的心思的。 季雪川好不好对付?答案必然是否定的。诚如赵之蓁所说,她施行的每一条计谋都不够完美,足以叫赵霜意这条鱼屡次漏网,浪费了那么多次好机会。可人家到底带着外挂,这一次机会没了,还有下一次——她知道能有多少次!而对于别人来说,随便哪一回挑战过不去,都很有可能身败名裂。 赵霜意虽然很不想和季雪川对着干,但她却无比笃定地相信一件事——不彻底弄废了季雪川,她迟早也要在这疯子手上栽个跟头的。奈何如今和季雪川作对的,除了歧江公主之外全是一水儿猪队友!她哪儿敢搅合进去,指不定季雪川毫发无伤,她却被猪队友们糊个好大没脸呢。 譬如那镇远侯府,这一合看着是取得胜利了,可季雪川受到什么现实损失了吗?也许新调上来的丫鬟没有兰桨贴心……但是,谁能肯定死的那个就是兰桨?赵霜意也听说过,那女尸的身形体征与兰桨相似,可是浑身都泡涨了,面目如何还能清晰?先前只要有个三分像,仵作判验的时候便能脑补出十分。 但整个京城里,也许只有她赵霜意会觉得兰桨还活着。 再没有别人会相信那死人不是兰桨,而她做出判断的理由也只有两条——第一,兰桨那丫头是季雪川贴身的,自来惯着,出门报个讯都要乘匹骡子,这突然步行出门,少见。第二,季雪川是重生女,对今后的事儿会有些预料,应该不至于就这么把自己最得力的人给献祭了吧。 退一万步说,就算死的真是兰桨,镇远侯府取得的胜利也和元氏所受的屈辱不能对应起来——元氏,那是叫季雪川给打了脸的,家里头不照样儿打回来,也不对季家的正常生活下什么黑手,就弄死一个丫鬟……不管这丫鬟有多大作用,只怕太子妃都是不能消气的。 赵霜意敢肯定,镇远侯府一定会有下一步动作的,怎么也得将季家搅和搅和那才能报复回来。然而在镇远侯府的行动开始之前,季家却又迎来了一波荣宠——先前被所有人判为一定没有前途的季照辉,被冀王看中,向皇帝求恳,要了他跟在自己身边做侍卫了。 这一招一出,太子那边儿的言官几乎要蹦了起来,上书雪片子一般飞向内廷:冀王娶季家的姑娘不算,身边的侍卫也要季家人,那冀王府到底姓什么?偏倚一家人也不带这么偏倚的!更有些言笔如刀的,直斥冀王身为皇子与外臣来往过密,实在叫人担心。 这一朝原本没有禁止皇子与外臣交好,可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疏漏了这一点,冀王都不该做得这般明显。众臣无不相信,皇帝听了这话是该明白的,断断不能让季家占得这么大便宜! 然而皇帝耍起赖来是真的能把“忠臣”们气死的,他犹犹豫豫地表示,既然大家都觉得季家的儿子去给朕的儿子当侍卫不妥,那不如干脆就来给朕当侍卫吧,反正朕是天下之主,你们总不能认为朕和大臣们交流也逾矩不妥吧? 这意思表出来,在场的人精们哪儿还有不明白的?是的,臣子的儿子去给皇帝陛下当侍卫,从礼制上从道理上从孩子的前途上看,都是妥得不能更妥当,可真到了皇帝身边做侍卫了,得了这个身份,你大臣们还管得到皇帝让他干嘛么?若是皇帝表示小季你去指导一下冀王府的防卫工作呢?那不还是在冀王身边儿么! 有权力的人,这耍赖耍得再无耻,被黑的也只能咬牙受着。季照辉就这么先于他二姐姐进了冀王府。太子那边儿的人,只能互相安慰:这季照辉是个熊孩子,说不定什么时候惹烦了冀王,还算是个意外之喜呢。而冀王这边熟悉季家内情的人却清楚——这一举措,看似荣宠了季家,实际上却是压了季雪川一头。 季家的家主,更疼爱的可是他的庶子庶女。这季雪川与季照辉姐弟素来不睦,一家人相互拆台都拆成了京中一大笑话了,真有这么个季照辉在冀王身边,看着嫡姐过好日子,自己的亲姐姐却还没有好去处,他还能无动于衷吗? 冀王是真需要季家在军中的势力,但他也是真不需要一个过于强势的王妃啊。季雪川不大招皇家待见,但梁皇后也不会瞎到撤销婚约又或者把王妃人选变成完全是个渣的季雪竹的,出了这一手,倒真是一箭双雕。 季照辉却也不负恩泽,这孩子虽然莽撞了点儿,武艺倒还真是不错。据说到了冀王府里头三天,便和先前那些侍卫在切磋中巩固出了深厚的情谊。外加这小子自小在边军之中长大,没什么架子,也知道怎么和男人们打交道,若不是年纪小没经验,几乎能做个侍卫头子了。 这还没成丁呢,不过是“长期实习生”,就混得如此风生水起,赵霜意和赵之蓁聊天也不禁畅想一番,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弟弟“帮忙”,季雪川做了冀王妃后会不会过得很酸爽…… 而这困境,季雪川自己肯定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隐忍不发罢了。人人都说季家得了冀王的青眼,但她自己怎能不知道,这青眼是对着家里头的权势的,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冀王喜欢她…… 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铁腕治家的女人的,不管叫他们神魂颠倒的姑娘是温柔大方,还是活泼伶俐,甚或妩媚妖娆,总是像个女孩儿才能得怜爱。如她这样说收拾谁便收拾谁的,着实不大可爱。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做不到。巨大的恐惧总是随时攫住她的心,让她想起在沉寂的死亡之中降临的畏惧,在那样的畏惧之中回首,她觉得一切的女儿情态都是自作多情得可笑的——唯有权力,唯有权力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冀王不喜欢她又如何呢,她会成为冀王妃。弟弟不喜欢她又如何呢,今后见到她一样得磕头。上至歧江公主下至季雪竹的女人们不喜欢她,那更容易,夺走她们心爱的,践踏她们珍视的,看着她们挣扎毁灭……等她做上皇后,会有这一天的。 她一定不会得到丈夫的疼爱,可到那时候,谁敢违逆她? 只是,那还在很久之后的未来,而现在连镇远侯府都敢再打她的脸一回。继兰桨出事已然过去了小半年,季家的下人们也渐渐开始松懈了,出门的也不再三三两两了……季雪川看在眼里,却是什么都没说。 终于有一天,她新提拔上来的贴身丫鬟桂棹独自一个人出门了。若是有人有心,当可注意到这天色已然向了黄昏,但不会有人看见,归燕聒噪的鸣唱之中,有人从附近的一处高楼上倏然转头。 第二天,便有消息不胫而走——昨日又有人想袭击季家的丫鬟,却被十几个壮奴一拥而上按了个死,绑得牢牢地捉回了将军府。按律例,随你是什么高门大户,遇到这般事儿,首先要将贼人缚送衙门,没有自己审问的道理,可衙门上门询问,却只得季家门房一句话——谁说抓了贼人了?昨儿咱们姑娘的丫鬟,连大门都没出过!官爷休听得刁民们胡诌,他们每天讲断半根舌头呢。 那些个衙门的官差谁会闲着没事儿和达官贵人过不去,听闻门房这么讲,索性也就躲懒了,“辟谣”一番自回去歇息,没谁知道在京中的另一处大宅子里,有人听了这消息已然快要崩溃了。 可即便真崩溃了,他也没别的办法。季家就是不承认,你总不能拿着镇远侯府的名头压着捕头进人家府里头抓人!放着这么个舌头在季家手里头,镇远侯府的大少爷元惟然简直深恨自己事儿多——那做太子妃的妹妹又没有说还要接着和季家闹别扭,自己这是多得哪门子的事儿啊! 他派出去的那个人,要是真叫季家给讯问出来个什么了,人家往外把人一交,风声一放,先莫说元家要不要做人,单是他爹老侯爷,就能拿条鞭子把他活活抽死。 小半个时辰之后,元家有人牵出了一匹骏马,向着北衙飞驰而去。然而正午的强烈阳光落在街道上,他并没有看出在某个转角处闪动了一下的影子。 又过了一天,元惟扬刚刚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歇息,便见得几个同僚进来,其中一个最是尖酸刻薄的,见他先嗤地一笑:“百户,人家家里头都丢丫鬟,怎么单您镇远侯府,丢的是个小厮啊?据说,还是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小厮!” 元惟扬一怔,正要细问,却见得几人之中有个格外面生的,从不曾见过,便先问了一句此人来历。 那人倒也不遮掩,大喇喇行了一礼:“在下姓赵,给元百户见礼了。” “赵?”元惟扬一怔,他看着那人,只觉得有些久违的熟悉:“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这位是吏部赵尚书的长子,如今在工部任职的。”早有同僚道:“今次前来,是应了圣上旨意来调些先前修河弊案的卷子看的——元百户昨夜轮值,现下是要回去?” 元惟扬点点头,面色没怎么变,客套了几句便走了。而赵大少爷赵葆祯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却是向先前带他进来的北衙卫士道:“这便是那位元百户?生得倒是很英气。” “哪儿还有第二个元百户呢,英气么——到底是镇远侯府的公子哥儿!”卫士们笑起来:“您要调的几卷子档,都在后头,可不能拿出去,在此间看看便是了!” 赵葆祯应了,向里头走去,心中却将刚刚出去的元惟扬咒了千遍,恨不能他也和那小厮一般失踪了,或者从马上跌下来摔断脖子便好了。 第43章 必有人证 赵葆祯回到府中的时候,赵尚书正在夫人房中与赵徐氏下棋,赵霜意在一边儿看着,正是和乐融融的模样。他在门口顿住脚步,直到桃枝发现他,招呼了一句:“大少爷回来了?怎的没换衣裳就来了呢”才被里头的爹娘与妹妹发现。 自从赵霜意受伤之后,赵葆祯再见到她便没有先前亲切了。赵霜意心里头清楚这是为了什么,冀王与太子这么面和心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叫太子那边儿的人看到了身体,赵葆祯看到她心情能好那才奇怪呢。 万幸赵尚书与赵徐氏并没有用这事儿谴责女儿的意思,很算得上是疼爱孩子的爹妈。赵霜意对着这二老便也一如从前般亲近,只是此刻见得赵葆祯进来,先前还洋溢在脸上的笑便有些扭曲了。 赵葆祯自然也看到了妹妹的神色变化,眉峰微微一蹙,倒也不理她,先向赵尚书和赵徐氏行了礼:“儿子回来了,爹娘万安。” 赵尚书手上捏着一枚黑子,瞥了长子一眼:“起来吧——我听说,陛下叫你去查前两年治河弊案的档,是个什么情形?” 赵葆祯站起身,瞥了那些个丫鬟一眼。桃枝乖觉,笑了一下便引着丫鬟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主子们在房间里。此时赵葆祯方道:“爹您也是知道的,那次查出来的弊案里头还余下三百万两白银的亏空查不出去向,此次儿子在北衙的档中所查的,便是那三百万两的缺。” “查出来了?”赵尚书的眼睛盯着棋坪上赵徐氏落下的白子。 “儿子哪有那份本事。”赵葆祯道:“不过那三百万两白银的缺,确实有些蹊跷——儿子想,或许北衙当时在审案犯的时候,曾经是知道那三百万两银子去哪儿了的。” “哦?”赵尚书抬抬眉毛:“何以见得?” “北衙府档之中对涉案金额有四处记载,其中三处记载是符合的,独第二处在几名案犯贪渎金额上与旁的记录有差异。按规矩,北衙的每一条档案都是不能修改的。”赵葆祯道:“第二处记载并不在此案的卷宗之中,乃是见于当年沿河诸省发生疫病而将修河银两挪用赈灾时的卷册里……若是以这一份金额相加,与那三处记录的差额,正巧就是三百万两。” 赵尚书笑了:“你倒是看得仔细——不过,这第二处记载的数目在工部的案卷之中也该有记录,你可比对过了?” “比对过,与那三处记载无二。” “你花了几天比对出来的?” “两天……” “当初审这案子,可是花了整整两个月啊。”赵尚书似是无意道:“你说,为什么刑部的大人们,会正巧看不出来这漏子呢?” 赵葆祯一愣,便听得父亲继续道:“陛下着工部查此事,并没有点你的名,但侍郎却叫你去北衙,你明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因为……因为我是赵家的长子?” “因为当年管治河和赈灾的,都是太子!”赵尚书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你说,你要是把这事儿捅出来……太子会怎么看呢?咱们家原本便是跟着冀王殿下的,人人心里都有数。” “爹的意思,是侍郎有意叫我出头,好叫太子那边儿觉得,是冀王殿下授意咱们叫他为难?” “不光如此罢——大概还要叫太子觉得,殿下已经等不及了。”赵尚书一颗黑子落了棋坪:“着!这一局可又是我胜了!” 赵葆祯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没听到赵尚书和赵徐氏接下来关于棋局的几句争论,半晌后方道:“爹看,我该怎么办?冀王殿下现下,能和太子一决高低么?” “怎么办?”赵尚书一笑:“你都接了这差事,还能怎么办?查!不过,该查不出的东西,你就不要查出来便是!” “查不出来如何和侍郎交差?” “我怎么有你这么傻的儿子!”赵尚书扶额:“倘若真查不出来,工部如何和陛下交差?你若不能,他总得寻个能的人,不拘那人是谁,只要别让人觉得是殿下在和太子作对便是!” 赵葆祯忙应了,背上已然渗出了一点儿冷汗。 万幸他不太乐意和那元惟扬手下的人多说话,否则若是如他在工部时一般爱抖机灵的话,今日他十有*就要把那案卷不符的事儿说出去了。真要是那般,这脏水盆子他就顶定了。 若只是被人当他“有意和太子为难”,那倒也无妨,怕就怕这真叫太子认为冀王要和他决一死战,再引起了什么争斗,万一把冀王这些年的布置筹划都毁了,赵家也就跟着完蛋了。 他突然想起来几个月之前赵双宜仿佛和谁说过的一句话——话说多了是要命的。 而这时候,赵葆祯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四妹妹,已经很少和他说话了。 他咬了咬牙,相比同父同母的四妹妹,他如今还是得注意多和五妹妹走近些。毕竟今后能到冀王府里的是赵之蓁…… 他的才干远不如父亲,支不起赵家,于是姐妹之中必须有一个是在冀王身边替他说话的。赵双宜原本是最好的,可她的伤口被元家那小子看了,便不可能再跟冀王有什么来往,他能指望的,也就只剩下一个现下看来还不大靠谱的赵之蓁了。 赵霜意却是并不知道这哥哥心里想着什么,她听到他们的话,最先想到的却是那今日才流传起来的消息——元家的一个小厮失踪了。 失踪,和当初的兰桨一模一样的情形。只是一个是季家的,一个是元家的……是谁在挑事,为什么选在这个时机? 而赵葆祯在这个时候被派去清查治河的弊案,到底是谁等不及了? 她相信,冀王和太子谁都不会因为朝堂上暂时的风平浪静而松懈,但真到了这个时候,隐约感到了什么的她,却隐约有些发慌。 倒不是害怕,只是紧张。如今赵尚书想拦着儿子搅合进去,但赵家又怎么可能始终袖手旁观呢。 要起风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京城之中,如同搜寻兰桨一般的大搜索又开始进行了。不过这一回是镇远侯府去衙门里头催啊骂的,直将巡捕们气得咬牙,一个个不知道今年算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寻常也有大户人家的丫鬟小厮失踪的,多半都是偷了主人东西潜逃的又或犯了错被失手打死的,主人要找也不过是个意思,找不到就那么算了。谁曾想今年先是季家又是元家,丢了下人都这么翻天覆地地找,可真是把他们给祸害惨了。 这不会给京中的贵人们都开了个坏头吧?倘若今后人人家丢了奴婢都这么折腾,他们这些小吏早晚得累死。 不过这一回找到元家丢失的小厮并没有花几天时间——仍旧是个死人,仍旧是浑身上下衣服都被扒光了,仍旧是往少人行的地方那么一丢,整个现场像极了当初季家的兰桨被发现的情形。 这事儿放在老百姓眼中,便是有什么奇侠要杀富济贫,才有意盯着这些贵人们家的下人下手的。可尚书府里的赵霜意和镇远侯府里的元惟然都清楚,这是季家的报复。 赵霜意并不知晓这下人失踪的情形究竟如何,只道是季雪川找了什么人盯在镇远侯府外头才得手的。可元惟然却是心知肚明——这就是他们派去北衙找元惟扬的人!只是自家的弟弟还没找回来,出门的小厮便不见了。 季家既然能抓到这一个,可见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一个派到季家门口去的,只怕早就招了…… 元惟然着急,如今只盼着季家闭嘴,他自己亦是半点儿不想声张。可镇远侯府旁人不知内情的,听闻自家的小厮惨遭毒手,哪有就这么忍气吞声的道理?老侯爷大怒之后,将一心一意息事宁人的长子骂了个底儿掉,又将不愿意借用北衙势力打听自家私事的次子一砚台砸出了书房。 最后他还是令自家夫人去寻了太子妃——这样的事儿,也只好仰仗自己的女儿了。 而元氏听闻此事,当即便愣住了。她虽然不知道自家兄长又派人去季家盯人的事儿,可虐杀兰桨的战果她却是知晓的。听说自家小厮的死法,一霎脸便白了。 季家知道了,季家在报复。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请爹爹放心吧。” 上一回,季家的人死了,他们没有线索,没有追查下去。这一回,她元家的人没了,虽然也未必有线索……可她认为该有,就一定会有。 元家报案,衙门协查,数日之后巡捕便上了季家的门,季家倒也是敞亮,门房先道一声回禀,叫女眷们先行回避,便由着官府的人进来搜查了。只是这拨巡捕便是得了鸡毛又怎敢在季家当令箭使?季家说不好搜查的几间大屋,他们是谁都没敢进去一步的。 冲撞了未来的冀王妃,那也是生不如死的事情。 然而,那个长得和证人们的供词几乎一模一样的,打扮成小厮的“贼人”,!偏生就在季家的马厩之中,被意外的巡捕们抓了个正着。 他们初时并没有想过能在季家找到目击证人描述的那个鬼祟之人的,但碍于举报者的面子,怎么也得上门搜上一搜。季家也不为难他们,巡捕们原打算过这么一遍就应付过去。 可这人都大喇喇地站在他们面前了,不带走,好像就不大对了。 第44章 元季不和 巡捕们将人带了出去,登时,将军府门口围着看热闹的百姓就都炸了…… 没有人相信这帮巡捕敢真在将军府里抓人——区区府吏,真要是不想干了,也不想在京城之中混下去了,得罪一下达官贵人们大概还是可以的。然而这些个押着犯人的巡捕们一个个面色如苦瓜成精,显然并没有做好秉公执法的心理准备。 登时,京城百姓们丰富的脑补能力再次得到了充分的释放。当消息传到赵霜意耳朵里的时候,已经从“衙役将一个犯人从季家带走”传成了“衙役将将军府给封锁了”。 赵霜意何止是吓了一大跳——衙役要是敢把将军府给封了,那真是要造反了!她甚至以为是太子做好了准备决定发动政变了,然而想想又觉得不对。 太子真要是准备政变,不说封堵宫门,封什么将军府啊?更况是让衙役去封将军府——那封得住吗?冀王又不在将军府里,皇帝也不在将军府里,就连季将军他自己都不在府里!就算你把将军府给烧了,能当上皇帝吗?不能啊。别说旁的,就是她这尚书府,也比将军府的意义大,可她家门口那个清净,连敢大声说话的百姓都没有一个。 再着人细细去问了当时的目击者,赵霜意才知道了前因后果。想来是太子妃着人弄来了证据,一口咬定案犯就在将军府里,没别的办法,只好搜一搜。可谁曾想,一搜,就搜到了呢! 如今有些人说季家太过托大,放任仆役行凶也便罢了,竟连将他送出府外避避风头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实在是太也目中无人了。也有人说或许那只是仆役自己的行为,难说做主人的都不知道,毕竟季家二姑娘是有着雷厉风行严谨治家的名声的。更有人说这一出原本就与几个倒了霉的下人无关,根本就是主子们的争斗,只不过用下人的性命做筏子罢了。 这猜测虽然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认为季家要完蛋了。这一家子人,尤其是季雪川太不懂得收敛,刚刚定下亲来就折腾出了这么多事儿,叫皇家怎么看这一门姻亲?挑起来那么多事儿,这是姻亲啊,还是冤家啊? 更重要的是,这一回吃亏的可不是旁人,而是太子妃的娘家!季雪川便是做了冀王妃,也是太子妃的弟妇,哪儿有这么和妯娌家闹的?这事儿往出一摆,便是皇后也得头疼。 然而,赵霜意却本能地不相信季家真的会因为这事儿挨上一顿轰炸——她虽然没在季雪川手上吃过亏,但她却不相信季雪川对付旁人的手段也和对付她的一样无效。真要是那样,季雪川还重生个什么劲儿,反正重生了也就是一朵炮灰罢了。 越是这种人人都替元家义愤填膺的时候,越是季家一招翻天的好机会呢。 那名“凶犯”被抓了十几天,京中人人都等着看审讯结果,却谁料越来越没了消息。等着闲话下饭的百姓,等个一两天,还认为是在审理案子,等了半个月都没有消息,却是一个二个都认定了是季家花了钱,打算息事宁人。更有些人家中有亲眷邻居在镇远侯府当差的,忙不迭跑过去求他们在主人面前再说两句,好催催衙门声张正义呢。 而将军府的人,如今却是深居简出——不想这般也没有办法,连季家的管家出门,都被愤怒的百姓用石头砸了。他们分明将季家看作仗势枉法的恶人,就仿佛季家不除,京中的天都不会晴了一般。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更有人在市井茶肆之中散播消息——你们道这季家为什么这般张狂?倒不是因为他们家那位将军战功赫赫,而是因为季家的二姑娘要做冀王妃了呀。 冀王那是皇后的儿子,冀王妃是怎样显赫的地位?不过就是打死你元家一个下人……太子妃怎么的,太子都是没娘的孩子呢,欺负你个后儿子老婆的娘家,还需要给个交代? 人言汹汹,季家却如集体死亡一般一点儿不作为。眼看着冀王的名声也要跟着受牵连了,就连赵家都坐不住了。赵尚书一日日眉头紧锁着,却也不知是不是该提醒冀王注意一下外头的风评——这样给自己找事儿的岳家,要来干什么?丢人吗? 但哪儿用他提醒呢,他们都知道的事情,冀王和皇后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双母子倒是直到此刻还坐得住,真真是叫下头的大臣们都急死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衙门里头传出消息,季家那个下人自从进了牢中便不吃不喝不开口,坚持了将近二十天,终于把自己弄死了。 而这家伙死掉之前,他们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消息当即将京中的纷纷流言一霎点燃,人人都为太子不忿——谁会相信衙门里那些能把人皮活扒下来的祖宗会什么也问不出?显然是为尊者讳,故意放水给季家! 舆论已然爆到了这个份儿上,太子终于顺理成章地闹起来了。正巧赶着大朝会,一向支持他的两名御史更是上书指斥季家恃宠放肆,无顾伦理,此案结得蹊跷,愿英明的陛下能以天理法纪为重,再查此案,叫受了偌大委屈的镇远侯府得以心平。 而年迈的镇远侯,更是跪出了列,连磕几个响头,道:“老臣无能,未曾教养好小女,以致太子妃殿下与季家二姑娘多生龃龉,竟导致两家不和,出了这般有碍体统的事情,求陛下降罪!” 他这话原本是挤兑季家的,哪里是希望皇帝降罪给自己的?赵尚书等几个冀王党的看着牙痒,想出来损这老头儿几句,又没有一个敢出列的。只能看着上头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 眼看着皇帝要发火,他们几个甚至连怎么安慰无辜躺枪的冀王都想好了,却不料皇帝一声冷笑:“爱卿当真是在请罪吗?” 镇远侯惊讶地抬起了头,触着皇帝那凝着冰的眼神,忙垂首:“是,老臣是……请罪。” “爱卿何罪之有?我听闻,镇远侯并不知晓他的儿女合谋先害死了季家婢女的事儿啊。”皇帝冷飕飕道:“难道太子妃在骗朕吗?还是什么人将这事儿说给了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老父亲?!” 镇远侯当即楞在了原地,满殿大臣,也是面面相觑,没一个能说出来话的。 “镇远侯儿女合谋先害死了季家的婢女”,这是个什么事儿?刑部几名官员脑子灵光的,突然便想起了几个月前季家的确死了个婢女,可是这怎么就成了镇远侯府害的了?太子妃……难道这是太子妃当着皇帝的面承认了罪行吗? 真要是这么的,那这事儿的对错可就完全反过来了。是太子妃先和季家过不去,季家只是伺机报复罢了!报复固然也有罪,可既然情有可原,罪过便完全可以细细再商量。 “陛下,陛下这话从何说起?”镇远侯急得话都说不溜了。他的祖宗从龙起兵,到了他这一代,不过是个袭爵的太平侯爷罢了,从来也没经过什么大事儿,连皇帝这么指着鼻子训他,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镇远侯是真的被吓傻了。 “你不知道你家儿女做了什么事?!”皇帝面色发沉:“那你是来请什么罪?难不成想以退为进,逼朕处置季家吗?朕原本看在太子和冀王的颜面上不打算深究此事,谁料你们这般不懂进退!好,真好,两个奴婢,逼得朕股肱之臣互相攀诬!若不是太子妃胆小同朕坦承了此事,你们还想假惺惺到什么时候?” 这话越来越严厉,镇远侯的额头上汗珠也越来越大,胸膛剧烈起伏,终于晃了晃,竟在朝堂上昏了过去。 众臣一片哗然,皇帝的脾气固然不是十分温柔,在朝堂上斥责大臣也是有的。可胆小到直接被吓昏了的,镇远侯是第一个。 而就算他昏了过去,皇帝依旧余怒未消——他装作看不见儿子们之间的争斗罢了,可不代表他真的不知道皇子争权时那些个互相泼脏水的手段,更不代表他能容忍大臣和内眷们加剧皇子们的不和。 镇远侯这是跳起来踩了他的尾巴,还来回碾了几脚,他堂堂九五之尊,何必忍着让人把他当傻瓜? 太子妃固然是不会主动招认的,然而季雪川曾偷偷进宫将事情说过一遍,再三保证有办法让太子妃吐露实情,若不能愿自杀以谢太子妃。他这才授意皇后同意一试,果然,当那个伪装成幽魂的“兰桨”将沾满血的手伸向太子妃的时候,太子妃几乎崩溃,高呼:“是我大哥杀你的!和我无干!” 那一声尖叫之凄厉真切,叫他想不信都不成。 但那两名出来弹劾的御史在胆小方面却不比镇远侯,此刻还站在原地,更有一个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陛下,没有经过审理的供述,怎么能拿来当做证据呢?太子妃所言,咱们可是谁都不知道真假!” “想知道真假,刑部接着审,你们都过去见证便是了!”皇帝瞥了一边儿脖子瞬间短了两寸的刑部尚书一眼:“你要提什么人审就提什么人,不拘什么名门闺秀,什么皇亲国戚,什么达官贵人,朕一概不包庇!亦不拘是谁家,但凡是牵连此事或有一般行径,以致法纪不张朝廷蒙羞的,都一概给朕处置了!” 那刑部尚书哪儿能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发火儿啊,他一个做臣子的去和两家皇亲国戚过不去,那是怎么样一种活的不耐烦啊?今后皇帝陛下要是殡天了,这两家子中定有一家的女儿要成为新的皇后娘娘啊! 此时他只能满口承旨,心中却只恨自己今日为何不抱恙请假凭空消失…… 第45章 搭顺风车(捉虫) 这一场审理,终于还是没有举行。若只是让元家和季家斗个你死我活,大家都是乐意看到的,可如今皇上的意思仿佛不止这两家要倒霉,更连所有有着类似行迹的人家都要处理掉,叫这满堂大臣怎不着急?登时便有几名素来以老成持重闻名的重臣站了出来,多方劝阻,总算将皇帝这天外飞仙一般的念头给按了回去。 想来皇帝这一通脾气也就是发给人看的,他也并不打算搞一场大换血,见大臣们都知道害怕了,表示了一番余怒未消之后,也便将此事不了了之了——反正不过是两个下人的性命,真为了这事儿将两位重臣踩进泥里,那便很有些不妥当了。 只是,便是皇帝已然打算息事宁人,那些朝中大臣又哪有一个是聋子哑巴?尤其是冀王的拥趸们,前些日子叫纷纷扬扬的舆论逼得直恨不得上吊的,此刻都深感不扳一城回来简直对不起太子妃那一声惨叫,于是各自安排,用不了几天,京中的百姓便发现,他们被再次愚弄了。 原来饱受欺负的太子其实是个真真不容兄弟的人,原来因为丈夫而韬光养晦的贤德太子妃,是个和人家言语冲突就叫自己娘家去弄死人家下人的凶恶女人,原来被他们指责不配做人的季雪川,只是个恼恨贴身人被故意害死而等了半年的复仇者…… 世人眼中,但凡是苦逼的,都是善良的。但凡是善良的,都是无辜的。 经过这么一番舆论炒作,谁能想到元家那个倒霉催的小厮和季家的丫鬟兰桨一样,完全是躺着中枪的?只怕大半的人还要暗啐元家罪有应得哩。 这风声转了,冀王党全体党员都要鼓掌,然而尚书府里头,赵之蓁来找四姐姐的时候脸色却是阴着的——只是,当她在赵霜意院子门口的小路尽头惊愕地刹住脚步时,却是发现了一位她根本不可能忽视的重要人物。 彼时,那个人物正与赵霜意一道朝着出府的方向过去。赵之蓁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那貂皮大氅被冬日的阳光照耀着,柔滑的毛皮上仿佛闪动着海水的银光,跳动耀眼,一时半会儿,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不是别人,而是歧江公主。 为什么公主会出现在尚书府中?按照规矩,公主到来,是该阖府上下出门迎接的,然而此刻,她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姐姐的院子中。 赵之蓁捂着口,深深吸气,想叫自己那散乱的思绪平静下来。然而过了许久,直到赵霜意折回来,她才感到自己将手从唇上移开的时候还能说话而不是只能尖叫…… “四姐姐。”赵之蓁道:“方才……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呢。” 赵霜意倒是不打算瞒着她,笑道:“是歧江公主殿下。你既然见到了,为什么不上来打个招呼?今后你要嫁给她哥哥的,早些叫她留个好印象也好。” “我……不,姐姐,为什么殿下会来咱们府上?而且,母亲仿佛也不知晓吧?”赵之蓁险些叫赵霜意给绕进去。 “自然是有事咯——若是我没猜错,你来找我和她正是为了一件事呢。”赵霜意道。 “殿下也是为了季雪川……”赵之蓁说了那个名字出来,下意识地便住了口。赵家并没有警告过所有的下人不准和季家往来,于是赵之蓁每回和赵霜意吐槽季雪川都是选着周围没有什么外人的时候。而此刻显然不满足这个条件,她自己也知晓是失言了的。 赵霜意却是镇定,笑笑道:“咱们进去说。这外头怪冷的。” 赵之蓁忙点头,进了屋子,将丫鬟递过来的手炉捧了,再叫无干的人下去,才向赵霜意道:“姐姐,公主殿下来了,说了什么?” “无非是季雪川借了殿下的顺风,又赚了一波好名声罢了。”赵霜意似是毫不在意,声音也悠然得很:“殿下有些着急。” “是啊,这谁能不着急呢?”赵之蓁道:“四姐姐,不怕你笑话,我也觉得这情形不大妙。当初那个人是从季家被抓出去的,是不是季家有心的,谁都说不清楚。前些日子,这事儿将殿下的声名连累得那般不堪,如今借了陛下一席话翻了身,竟将季家又朝上托了一截儿。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压根就是季雪川故意的?” 赵霜意沉吟,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季雪川故意的,但她敢肯定,这件事背后一定有季雪川积极的运作……无论她是不是故意的,总之,她是空手套白狼的。 “凭什么呀?”赵之蓁见她不说话,也猜出了十之七八:“若是她筹谋不成,殿下的名声可怎么办?季雪川这也是要为人妻子的做法吗?她不怕皇后娘娘和冀王殿下看出来,更加厌弃她?” “你以为殿下和娘娘看不出来?” “我猜能。可是,季雪川怎么敢……” “她若是有九成把握,为什么不敢?”赵霜意道:“再者,就算殿下和娘娘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难不成因为她或许瞒着他们这一条因由便悔婚么?季雪川是很狡猾的——你看,这事儿若是不成,为了殿下的声名,娘娘可以退婚,所以皇后娘娘还有退路。若是成了,殿下的名声也更高了些,娘娘和殿下又怎么会不高兴呢?她把自己放在险地,所谋取的利益却大半是为了殿下和娘娘——若是你,你会因此记恨她么?” “可也总会觉得不妥吧?”赵之蓁道:“这一回是这样,下一回呢?十次里头便是成了九次,只要有一次失败……若不是出于这个念头,公主殿下何必这样着急?” “她着急倒不是怕季雪川毁了她哥哥的名声,只是极其讨厌季雪川罢了。”赵霜意道:“她过来也不过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法子好压了季雪川的风头去……” 赵之蓁眼眸一亮:“四姐姐最是聪明了——姐姐,有什么法子?” “你才最是聪明,一进门就送一顶高帽子给我戴。办法自然是有的,季家不是还有一位姑娘同一位少爷么?” “季雪竹?那是个不顶用的,”赵之蓁道:“我已然算是没什么用场的了,那季雪竹比我还不堪,只能坏事儿——要她做什么?那季照辉也只是个莽夫……” “就凭他们姓季,便不是只能坏事儿的呀。”赵霜意笑道:“这次伤了元家人的,是季家的小厮。按理说,这事儿和季家二姑娘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既然二姑娘能借此赚个宽忍的名声,为什么不叫三姑娘或是四少爷也搭个顺风车,博个仁善的名声呢?” 赵之蓁一怔,想了一会儿,一拍巴掌,笑嘻嘻道:“四姐姐好狠,这可叫季雪川安排了香饵,却把鱼儿骗去了旁人钩儿上了!” “旁人钩上?”赵霜意笑着摇了摇头:“什么叫旁人?无关的又或者敌对的,那才叫旁人。季家生生将同一个父亲的嫡庶姐弟处到这般相看两厌的份儿上,早晚是要垮的。若是季家那些个痴蠢儿女能明白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只怕还有得咱们头疼的。只可惜,我看他们这辈子都明白不过来了。” 赵之蓁点头:“季雪川刻薄,季照辉与季雪竹便愈发厌恨她,愈是厌恨,季雪川只怕愈要刻薄……这样也好,季家越是不兴盛,咱们便越有好处。” “你倒是聪明,只是下一回,再有这样的事儿,自己想想可好?”赵霜意看着赵之蓁,忍不住苦笑,这丫头一点就透,奈何你若是不点她,她就一直钻牛角尖儿,决计不会自己主动想些什么。 赵之蓁笑嘻嘻地靠在她身上:“好姐姐,我就这么一段日子好天天不动心思,只靠着你啦!你就耐心些不好么?” “赖皮!”赵霜意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多大的姑娘了,天天往姐姐身上蹭!” 赵之蓁听得一个“蹭”字,更是嘻嘻笑着,将脸在她肩上摩擦了两下,一副惫懒无赖模样:“四姐姐是最好了,容我蹭蹭又如何?连公主殿下都要来讨四姐姐的主意哩——姐姐别这么看我,我……我肯定不说出去!咱们又不是季雪川那没轻重的,断断不能什么话儿都往外头讲。” “你倒是有长进。” “是啊,母亲这阵子快把我给训透啦!”赵之蓁瘪了瘪嘴:“不过我的长进是当真很大吧?姐姐你且耐心等着,我去冀王府一定替你出气,好好整整那季雪川。” 赵霜意叫她这一句话吓出了一脊背的冷汗——季雪川那是正牌王妃,你一个侧妃,要整季雪川,那不是和季雪川要斗皇后一个性质,纯属找死么? “我不要你给我出气,你只要稳稳站住脚,好好活着就成!”赵霜意不由沉下了脸:“季雪川那般心狠手辣,你若是直撞在她手里,怕是没好的。我就你这么一个年纪相仿的妹妹,你可不能出事儿!” 赵之蓁一怔,竟将方才那一副吹牛说大话的神色收了,她甚至垂了头,却又情不自禁地笑了:“姐姐放心,我不是个小孩子了——再说了,我还有你呢!真要是有什么事儿想不透,我和殿下说一声,回来请教你不就是了?对啦,姐姐,你和殿下说,叫季照辉和季雪竹干什么啊?” “季雪竹我并没有安排,只是叫殿下转告冀王殿下,让季照辉去镇远侯府走一趟,赔个不是,对这孩子一辈子都是好的。”赵霜意道。 “赔不是?我猜镇远侯府要一门板子把那季照辉给拍出来啊。说不准季照辉那性子一上来,能把镇远侯府给拆了呢。” “拆了不也很好么?”赵霜意道:“堂堂侯府,难为人家诚心诚意来赔不是的少年,这点儿气量岂不是给朝廷丢人!” 第46章 灯会恩怨(小修) 正如赵霜意所想,镇远侯府压根儿没有将季照辉拦在门外的可能性——是自家先做错了事儿,如今苦主上门“道歉”,便是知道接下来的会是怎样一番暗辱,镇远侯府也只能将脸摆出去给人打。 但歧江公主已然特意嘱咐过了,季照辉又怎么会为了一点儿“爽快”而失去这给自己博名声的大好机会?到了镇远侯府,听闻老侯爷卧病不便见客,他甚至还谦逊地表示了一下作为晚辈是不是该给老侯爷请个安去,慌得镇远侯府的管家们忙忙把他拦住——这要叫老侯爷见了这位小祖宗,只怕先前没什么病都得气出病来。 镇远侯府出来见季照辉的,乃是大少爷,苦着脸的元惟然。他正是谋害兰桨的首犯,若不是皇帝无意追究,只怕此刻他便不能穿着锦衣于明堂上高坐了。 作为同样吃过季雪川大亏的人,季照辉见得这么一位敌方大少爷,反倒有些惺惺之意,态度也意外地好了起来……可元惟然哪里知道季家四少爷是什么脾气?见他这般模样,反倒觉得对方在有意讥嘲,言语之中难免有些愤懑。 这季照辉也是个熊孩子,虽然得了公主的嘱咐不便太过张狂,也因了死的人是季雪川身边的并没有什么切肤之痛,可见得元惟然这差点儿就去刑部里数蚂蚁的人还敢这么不驯亦难免着恼。 两个少爷都是家里头惯大的,平素皆是天捅出来个漏子正好冲凉的莽撞主儿,如今压着性子说场面话也不在行,彼此的态度却是越来越差了。季照辉自己估量着再留下去难说要炸了毛,索性便告辞了——只是这告辞的时机也巧,早不早晚不晚,正遇着元惟扬回来。 元惟扬对季家也是半点儿好感没有,见得这位季家四少爷,更是连个笑都懒得从脸上扯出来,远远望见了索性一转身,换了一条道儿走。 那元惟然送季照辉出来,正看见这么一幕,却是心下一动,暂将先前对季照辉的一肚子嫌弃收了起来,道:“那是我二弟,不惯见人,四少爷莫怪便是。” “又不是女娘家,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季照辉道。 “生就是个怪癖性子罢了,不过那也好,他是北衙的人,这般冷僻也胜过见人便客套,不然叫陛下怎么放心呢。”元惟然总算是将自己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自觉也算扳回一城——你季家如今看着是得了势,其实如何呢?你不过是冀王身边众多侍卫里头的一个,我弟弟却是皇帝亲管的北衙官员…… 他是想借此“提点”季照辉莫要在元家面前张狂的,却不料季照辉双眼登时放亮了:“北衙的?敢问大少爷,北衙的官爷们,是不是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 元惟然当场愣住了,硬着头皮支吾地应了,而季照辉更开心了:“若是这般,小弟有一事相求——大少爷可否安排我与二少爷切磋一场?” 以上脱线内容,赵霜意是从歧江公主那里听说的。至于这一场切磋么……元惟然又不是傻,他当然不会答应。季照辉那是和战场上搏过性命的人学来的武功,和元惟扬相比究竟谁高谁低,他是半点儿把握都没有的。若是真切磋,元惟扬赢了那是欺负小孩儿胜之不武,若是输了,镇远侯府还混什么混啊,祖先的军功都要蒙羞了。 可那季照辉是个武痴子,自打知晓元惟扬是北衙的百户,便下定决心要打这一场架了。元惟然将他敷衍过去,他索性便借着和公主汇报此次“赔礼”成果的机会,托他姐姐季雪竹去求公主,要和元惟扬打这么一场。 而歧江公主原本听说季照辉捺着性子和那元惟然说了半天终于不辱使命的事儿时还甚感欣慰,总算看到了给自家哥哥的党羽长脸的希望,紧接着便听说了他打算和元惟扬切磋的事儿…… 同元惟然一般,歧江公主对这事儿也是极不喜闻乐见的。她的动机也与元惟然相似——打赢了,是你少年英勇不惧强敌,打输了,是你脑袋有病非得找虐。这是何苦来着?然而她也并没有将这当做一回事,只和季雪竹嘱咐,叫她安抚一下季照辉,千万别多事儿,那“季家四少爷恭让温良奈何总是被嫡姐排挤”的传闻想要流传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哪怕一点儿轻举妄动都可能毁掉她们的筹谋。 季雪竹也应了,歧江公主这才有心同赵霜意吐槽了两句便罢。赵霜意也觉得好笑,两个人说了几句,全没有人当真。 要过了除夕,过了初五,过了那一连串的庆典,赵霜意才终于在正月十五的灯会上倏然想起歧江公主那句说笑:“真是个痴傻的孩子,那武学,有什么好切磋的?左右都是贩与帝王家,谁强谁弱打什么紧,难道他们还真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不成?就算是……是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他们动手呢。” 这话可真是说瞎了,不用等到歧江公主也不敢说出口的“什么时候”,他们两个便打起来了。 彼时赵家的女眷正在重重保护之下观灯,顺着人流便那么走着——赵徐氏被前些日子两个女儿前仆后继的受伤给吓怕了,这一回怎么也不肯大意的。她们一下了马车,那些个小厮家丁便将她们围得紧紧的,就好像是筑起了一堵人墙。 先前观灯之时这堵人墙并不十分碍事,然而当人墙停止移动的时候,看不到前头情形的赵霜意便难免有些着急。 “这是怎么的?”她问丽藻:“去看看。” 丽藻答应一声,还没来得及动脚步,前头赵蟹儿便转过身道:“四姑娘,前头有人打架!” “打架?”赵霜意奇道:“这日子谁这般无聊?再者,没人来管管吗?把路都堵着了,叫人怎么走!” 赵蟹儿摇摇头表示不知情,又道:“姑娘莫急,小的去看看!” 看看的结果便是——城中的卫士们对这一场“打架”,正是想管也不敢管,这是季照辉跟了镇远侯府的车驾半条街,一直啰嗦着要和元惟扬切磋切磋,啰嗦得元惟扬烦透了,正巧碰到人家边儿上有比武的擂台,塞了一吊大钱,原本打得热闹的两位壮士便飞速让开了场子…… 如今这两位都入场了,周围的观灯人士也很少看到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们打架,机会难得,谁也不肯错过了,呼朋唤友的,便将那擂台围了个严严实实。饶是这么的,外头的人还想往里面挤,干脆就把附近的道路都堵上了。 赵之蓁听闻有这热闹看,倒是很想上前去看看的,但朝前头一望也深感麻烦,便道:“四姐姐,咱们去那边儿街上吧,省得和这么多人冲着。” 赵霜意见自家随行的二位嫂子都是同样神色,便也点了头。一行人正转了身要走,却听得前头一声尖叫,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死人了!” 打死人了?赵霜意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前头飞快拥过来的人群给吓着了,忙喝令小厮家丁们站稳了,莫要被人群冲开——真要是死人了,这些个看热闹的老百姓一定是要飞快跑掉的,到时候人群一乱,若是将她们也冲散了,谁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也万幸这一回赵徐氏派出来的人多,真要是扎住了步子,这些个仓皇离开的老百姓是冲不散他们的。那些百姓们奔逃飞快,不过是眨眼功夫,前头的人群便散到了别处去,却也不跑远,将一条大道让开了便驻足,等着看接下来的事儿。 于是,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赵家这一行人便显得格外突兀。同她们一般突兀的,还有原先摆擂台那不知所措的两名“壮士”与整着袖口正要走下台子来,一脸并无所谓的年轻男性。 赵霜意是不认识元惟扬的,然而看着年纪也猜得出这是谁,而既然元惟扬站着,被打倒的那个便一定是季照辉了。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莫名一晃,不由蹙起了眉头。 若是季照辉年幼无知下手没有轻重伤了元惟扬,她觉得还有些可能,毕竟是熊孩子。但元惟扬……一个能在北衙做事儿的成年男人,怎么会这么没轻没重?元家的儿子打死了季家的儿子,这事儿可不是先前各死一个奴婢那么好掩盖过去的。 若是皇帝不是铁了心要和稀泥,这事儿可足够挑起太子一党与冀王一派的争斗的了。那季将军何等疼爱田氏与她的子女,听闻爱子被杀怎么可能淡定呢?而冀王若是连这场子都找不回来,叫别人如何敢死心塌地跟着他啊。 所以,元惟扬真的会下手打死人吗? 在她动心思的同时,元惟扬就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那么走了过来,一身锦绣长袍染了些尘土,面色如常,半点儿没有恶斗之后的狼狈,神态安然当真如闲庭信步。 赵霜意一时也是无措了,她不知道是该喝令自家的奴仆们装作没看到放那元惟扬过去,还是该叫他们去把他拦下…… 赵家和季家不睦,但赵家和季家都是支持冀王的势力。季照辉是季家的儿子,是季雪川的心头刺之一,却已然不知死活。元惟扬是镇远侯府的儿子,可他救过她,如今来看嘴也很紧……一时之间,这些个恩怨纠缠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却是理不出个轻重来了。 在这短短的一刻里,元惟扬已经路过了他们身边,只是扫过来了一眼,便接着走路了,一点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看他要走开了,赵霜意终于一横心,道:“赵蟹儿,拦着元少爷!” 赵蟹儿头皮一炸——那哪儿是个锦衣富贵的少爷啊,那是才打死了季家少爷的恶霸啊,他怎么敢上去拦人?硬了头皮拼着挨姑娘数落也不能急着应命啊,只得多磨蹭一阵子,道:“四姑娘有什么吩咐?” “打死了人难道就这么走了?北衙的官爷,难道就可以不遵百姓所守的律法?”赵霜意道。 她也不知道此时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妥,然而周围街巷里那些先前逃开的人有不少都停下来看着了,她甚至能听到他们说话的细微嗡嗡声……如果她就这么放元惟扬走了,既对不住自家冀王党的立场,也对不住元惟扬的守口如瓶。 元惟扬毕竟是个百户,也只是个百户。该当不会蠢到听不懂人话,也该不会狗胆包天地想打死她灭口。 她声音不小,话是说给赵蟹儿听,但元惟扬又哪儿有听不到的道理?此刻他亦刹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一群紧张不已的家丁,竟然是笑了:“怎么?赵四姑娘……找元某有事儿么?” 第47章 季家姐妹 听得“赵四姑娘”这一句称呼,赵霜意先前准备好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怎么会认识她?他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看到,难道凭声音也能听出来吗?那不可能,他只在她昏迷的时候见过她一面,怎么会记住她的声音呢。 因了这一份疑惑,她忍不住问:“元百户知道我是谁?我并不曾和百户说过话。” “难道非要说过话才能认得出人吗?赵四姑娘这一回带出来的下人,与上回遇险之时带出来的却是同一群人,这我总是认识的。”元惟扬仿佛听到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竟然笑了出来:“四姑娘的伤可好得差不离了?” 赵霜意立马打住了,她再也不会就这个问题多问哪怕一句——这一回和她一起出来的却不止赵之蓁,更有两个哥哥的妻子,嫂子们却是对那天的事儿不甚了解的。若是让元惟扬接着说下去,叫她们生了疑惑,回去打听打听,难说就要走漏风声了。嫂子们虽说也是自己家的人,但总是有娘家的,说不准哪天谁回了娘家抖机灵,嘴碎那么一下,她的名声可就完蛋了。 “好了许多,多谢元百户关切。”赵霜意匆匆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今日得遇百户,我倒是该为上一回您救了我与舍妹道一声谢的。只是现下竟是这般情境,我以为,怎么都该先救了人再说,百户您看如何?” “救人?”元惟扬笑了,他长得的确俊秀,在正月十五的月照灯映下眉目流光,只是神色极不认真,叫人觉得他每一句话都是在开玩笑:“四姑娘,不需要救。您若是有心想叫季家谢您,送他回去便是了,过一阵子他自然能醒。若是不打算掺和这事儿,扭头便走也好。季四少爷实在是有些烦人,我把他打闭过气去,也不过是昏个一时半刻,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真有什么不妥,我镇远侯府也在京城里头,季家随时去找我也是无妨。四姑娘不必认真。” “元百户好生坦荡啊。”赵霜意微微蹙眉:“只是,元百户,您不曾伤他,他就一定没事儿么?” “怎么?”元惟扬的眼神忽然一闪。 “如今的将军府,主事之人,是二姑娘。”赵霜意道:“派出来接人的人,也是听了二姑娘的命令呢。等接了回去,万一有个什么不妥当,算是您的错儿,算是我的错儿,还是算谁的错儿?” “四姑娘这话的意思,我有些不懂。”元惟扬眯起眼,眉心微压。 “我只是想报恩罢了。”赵霜意移开眼:“元百户,镇远侯府的名声,就在您是往外头走一步,还是往回去折一步里头。” 元惟扬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四姑娘这意思,我今日却是走不了了。否则若有人扣我一身罪名,我自己却不知道,岂不是太过糟糕——是这样不是?” “百户英慧,想来不需我一介女流多言了。”赵霜意道。 元惟扬点点头,突然抱拳向她一拱手:“多谢赵四姑娘提点!不过,我身边儿没留下下人来,差遣不便,还望赵四姑娘派人去季家通禀一声,顺带……若是可以,请去和我家的嫂嫂与姊妹们说一句,我这儿烦事缠着走不开,叫她们多加小心,过阵子自行回府便是。她们是朝着金明大街那边过去的。” 赵霜意点头,安排了小厮去做。元惟扬折回了身子,到得那擂台旁边,叫那两名先前摆台的壮汉将台子上铺垫的牛皮卷起来给季照辉垫着,再脱下了自己的氅衣盖在了季照辉身上,最后也不顾忌什么,索性在季照辉身边坐下了,安安静静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些先前看热闹的百姓,大约也都知晓这一场“切磋”的来由,原本便都觉得是季家那四少爷讨打的。如今见得元家少爷这么镇定,也很有几个胆儿大的凑上前来看,这一看便个个都看出蹊跷来,只说季家少爷面色既不青也不黄,并不像个死人,大概并不要紧。 既然有人带头出来了,先前奔逃的人也都回来了。他们不过怕出了人命官府追查给自己惹上了麻烦,如今见得这位公子哥儿没有逃逸的意思,便也放了心,接着出来享受一年一度的灯节。 同事不关己的百姓们迅速进入游玩状态相比,赵家的人却是各有心肠。赵霜意暗叹自己出门果然是每每惹得一身麻烦,赵之蓁反复思考先前赵霜意提到季雪川时元惟扬的神情,而什么都不清楚的两个媳妇曹氏与宋氏却都皱了眉。 曹氏是尚书长子赵葆祯的妻子,宋氏是次子赵葆祺的内人,这两个平素同赵霜意赵之蓁姐妹的感情也是寻常得很,虽不至于有什么冲突,但不过寻常姑嫂,亲近不到哪里去。尤其曹氏受了丈夫影响,如今看着赵霜意是越看越像扫把星,更觉得今日和她们一道出门实在不太快活。 但她又不敢不跟着——冀王那般看重赵家,会纳赵家的女儿做侧妃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而这位侧妃几乎必然是赵之蓁了。能和赵之蓁走得近一些,那是她男人给她的指令,她哪儿敢怠慢?此刻虽然对赵霜意留下来等季家人的安排很有些不满,可也不敢当着赵之蓁的面提什么异议。 宋氏却没这么多心思,她是次媳,丈夫也是个随和性子,这一双夫妇都是没心没肺的,只图日子富贵,不思百尺竿头。此刻她不欢喜,却是因为在这里等着小厮们回来实在是太耽误时间。这好人家的女眷,说是出来看灯,也总不能游荡一晚上不回去,玩一忽儿差不多尽兴了就该打道回府,将珍贵的游玩时间花费在等人上,宋氏心塞得很。 她左看右看,发现附近有个灯谜摊子挤了挺多人,便同赵霜意说了一声,带了几个小厮丫鬟过去猜灯谜了。须臾赢了两盏花灯回来,眉花眼笑道:“四妹妹,你看,这两盏灯多漂亮!正好你同五妹妹一人一个,可好?” 赵霜意等人也是心焦的,见得那花灯做的果然精巧,不由笑道:“那自然是好,只是三嫂自己不留一盏玩儿?” “我可不是吹牛,我呀,猜这灯谜是一把好手——过会儿我再去猜几个,不就都有了?”宋氏得意得眉头都扬起来了,方才浪费时间的郁气一扫而空:“我要是个男人,能把这一条街的花灯都赢回来呢。可惜只能叫小厮丫鬟们替我发话,白耽误了时间!” 她们说话之间,长街那一边仆役们的喝道声便传了过来,须臾马蹄车轮之声飞一般靠近,却是季家的车驾在那擂台前头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的却不是赵霜意料想的小厮,而是季雪川与季雪竹。这一双姐妹同时出现着实少见,赵霜意怔了一下,揉了揉眼才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么?她们怎么一起来了?”赵之蓁也在一边儿问。赵霜意笑笑,指着她们道:“你看就是了。” 那季雪竹见得弟弟倒在地上,一口气噎着胸口,二话不说扑上去便哭,而季雪川冷冷扫视了四周一圈,目光落在元惟扬脸上:“元百户,贵府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家?你们要弄死我季家的丫鬟,我也不曾和你们计较,却不是怕了你们!如今您把我弟弟打成这副模样,咱们总得去说个分明!” 元惟扬却是站起了身来,看着她,唇边挑起一个笑容:“季二姑娘,是么?您来了也不想着先寻个郎中给令弟看看究竟有没有不妥当,便先扣我一身罪名——果然不是同母所出的姐姐,就半点儿不想着这孩子的性命呢。” 而身为同母姐姐的季雪竹此刻更是恨元惟扬恨得咬牙切齿,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见了兄弟不曾睁眼,索性就把他放下了。顾不得什么闺秀模样便扑上来撕打——她原本就是南边儿战场上长大的姑娘,说起规矩来,那真是从来也没往心里去过的。 元惟扬却是精准地往后退了一步:“季三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自重。” “自重?!你这猪狗,你还我弟弟命来!”季雪竹怒斥。 赵霜意姐妹姑嫂几个在一边儿看着却皆是一头黑线,赵之蓁更是一脸领悟了的神情——为什么季雪川会带着季雪竹一起出来啊?因为不带季雪竹这种脑残,谁来反衬她的英明啊? 这郎中还没来,就一口咬定自己亲弟弟是被元惟扬打死的糊涂人,放在谁身边那都是一个绝好的反例啊。有了季雪竹的冲动,元惟扬方才挤兑季雪川那几句中的精彩地方也都被一笔抹了过去。 “他活着。”元惟扬接着闪躲。季雪竹大抵也学过三拳两脚,只是连季照辉都不是元惟扬的对手,她又算得上是什么?元惟扬这躲拳脚的动作极其潇洒,全然没把她当回事儿。 季雪竹却是半点儿不把他的话往耳朵里头听,仍是追打个不休。元惟扬也不是个好耐心的人,见此索性腿一伸,将季雪竹绊了个马趴。 季雪竹丢了面子,益发愤怒起来,爬起来正要接着发疯,元惟扬却是眉头一蹙,上前一把抓住了刚刚靠近季照辉并尝试将他抱起来的季雪川的手腕。 “你做什么?!”季雪川吓了一大跳,尖声叫道。 元惟扬不说话,手上一用力,竟将她紧攥的拳头捏开了,里头一根针微微闪了一下光:“这根针是什么?你要对你弟弟做什么?!” “你放开我!”季雪川脸涨得通红:“无耻之徒!你怎么可以攥女子的手腕!” “无耻?再如何的无耻,也比不上用自家兄弟的性命来泼旁人脏水的恶毒!” 这须臾之间发生的几句对话,却是将刚刚打算扑上来和元惟扬拼命的季雪竹劈呆在了原地。 第48章 各有心思 季雪川的手在颤抖,那根夹在她指间的针,尖头上闪着微微的蓝光。 元惟扬猛地将她的手甩开,冷笑道:“好个仁厚宽和的季二姑娘——这根针上淬着什么?有你这样的心肠,只怕季四少爷若是回了府,活不活得过今夜还两说吧?” “你怎么这般血口喷人,你们……你们谁看到这针是我拿着的了?”季雪川如今怎么会承认,只一意抵辩:“分明是你塞进我手中的。” 元惟扬倒也不再辩下去,只笑了一声,随即扭头看向季雪竹,正要说话,先前一直昏迷的季照辉却在此刻睁开了眼睛。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方才经历了怎样的一般情形,此刻见得自家两位姐姐都在场,元惟扬也站着,虽然一头雾水,可活动活动手脚自觉没有大碍,竟一下便蹦了起来:“元百户,咱们再来打一场!这回我可不会着了你的道儿了!” 这一句话出口,生生将周遭的人都震住了,连元惟扬都不曾想过这位少爷会有这般强大的生命力,一惊之下,竟也不由笑了出来:“今日闹出了这般事情,还是算了吧。季四少爷若是有心比试,改日咱们再约了出来便是。如今贵府二位姑娘都在场,打斗难免失仪,并不甚妥当。” 他这话说的半点儿问题也没有,然而赵霜意听着,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元惟扬的口气,和刚刚与季雪川说话的口气一点儿也不一样,听起来,他仿佛并不太反感季照辉呢。 作为一个总是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这些个官员们的人,赵霜意十分怀疑元惟扬这明显前后不同的态度背后有鬼。 可季照辉听得他这么说,却是眼睛发亮,道:“当真?既然如此,今日不比试了也无妨——说来,元百户方才拿住我的是什么穴位?” 这话题的脱线程度当真是有些高了,季照辉竟是仿佛压根儿看不到这诡异的情况,只一心一意想知道自己怎么被打败了,全不顾边儿上的季雪竹和季雪川已然相看生恨的诡异气氛。 赵之蓁却在此刻牵了牵赵霜意的衣袖:“四姐姐,不对啊,这元百户……是不是故意的?” 赵霜意眉心一蹙,将手指比在唇边,道:“回去再说!人多口杂。” 她知道赵之蓁的意思,她也深深怀疑元惟扬留下来的动机——虽说是她拦住他的,但她若是不拦,元惟扬就真的会走么?赵霜意此刻却是不信了。 那季照辉纠缠了他一路,元惟扬也该知晓这孩子对于比试比试有着怎样强大的执念,若他有心利用,等到季照辉醒来,再骗他与自己多接触,说不准便能在冀王和季家之间栽下一根刺…… 赵家不希望季家好,却不希望冀王坏。这样纠结的立场,做事儿可还真难为啊。 正是因为这一份难为,她现在连离开都不能——万一她走了,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儿,她岂不是少了许多分析的素材?于是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那两位嫂嫂和赵之蓁了。 而同一时刻,擂台上的季雪竹正对着季雪川怒目而试,她半点儿也不怀疑季雪川会带着一根毒针妄图害死自己弟弟的险恶用心,心中的恨又哪儿是能轻易压下去的?奈何周围围着的人那么多,若都是自家下人也便罢了,还统统都是百姓——经过歧江公主那么多次教诲,季雪竹也是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的,在这地方却是如何也不会闹起来给旁人看笑话。 季雪川也心知肚明这一点,此刻一双眼瞥着季照辉与元惟扬,压根儿没有将自家这位妹妹的愤怒放在心上——季雪竹能怎么的?在场的所有人中,真正能威胁到她的,其实只有元惟扬一个。那些百姓随便说什么,只要她不认,又有谁“看真切”了?但元惟扬却是在皇帝最亲信的北衙中做官的,若他将今日之见闻告诉帝后,她这冀王妃还能不能当成,就要两说了。 而元惟扬看都不曾看季雪川一眼,将季照辉安抚了,便向这一双姊妹一拱手,道:“既然四少爷已然无恙,元某告辞了。” 季雪川张了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眼睁睁看着元惟扬下了擂台,朝着赵家的人丛过来。只是,当她的眼光移动到赵家这一群人时,却不由睁大了眼睛。 那一刻,季雪川仿佛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该看到的东西。从那双眼睛里头,与她目光相撞的赵霜意,分明读到了讶异和深深的恐惧。 而元惟扬经过她们这一行人身边,并不曾说话,只是微微侧身,飞快地向她们打了个拱手,借着他背影的掩护,擂台上的季家姐弟当是看不到的。 然而,与赵霜意赵之蓁一并站着的曹氏与宋氏,又哪儿会注意不到这细节?曹氏微微蹙了眉头,道:“四妹妹,男女避嫌,你应该是知道的。这元百户虽救过你与五妹妹,到底是个没亲没故的男子,你该绕开他些,省得又生了唇舌。你说那什么报恩,叫人听到,若是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了出来,该怎么和爹娘交代?” 赵霜意一怔,她如何不知道该绕开元惟扬?可今日她有得选么?元惟扬要是走了,这季四少爷就该她赵家送回去,否则与道义不合,可到时候若是出了事,这桶脏水要泼在谁身上?曹氏也不曾想过赵家的立场,只将这话说得戳人心肺——故意提醒她男女避嫌,倒好像她有意与元惟扬有些首尾似的。 “大嫂这般说便不是了。”却是宋氏出来打了个圆场:“那元百户与四妹妹说的几句话,都是在咱们在场的时候说的,我听着也没什么不妥,提到男女避嫌上,仿佛太重了些。小姑娘家脸皮子薄,你看四妹妹多委屈啊。” 赵霜意实是不知自己到底哪儿表现出委屈来了,只是宋氏给她说话,她也不便再和曹氏争吵,反倒叫宋氏难做,只好垂了眉眼不说话,并不表示服气也不表示不满。可这一来赵之蓁却当她是委屈了,冷冰冰瞥了曹氏一眼:“大嫂好讲规矩,早知道咱们便不拦着元少爷走,只将大嫂的娘家人请几位来,将那季四少爷送回去,就算是今夜里死了,也不干咱们赵家的清名儿,岂不是甚好?” 赵之蓁却是曹氏不敢得罪的,听了这话她也算是想起了点儿什么,不敢辩驳,一张脸却涨得通红,道:“我难道不是为了咱们家的名声儿?只是我想得少了些……” “为了咱们家的名声?”赵之蓁眉心一挑,正要再说,赵霜意却轻轻踢了她一下,她随即醒悟,笑一声便不提后半句了,却显得这第一句格外讽刺。 曹氏也想反驳,只是对面是赵之蓁,她却没什么底气。她不是不会看人心思的,丈夫对赵霜意益发冷下去她看在眼中,可赵霜意毕竟是她夫婿的亲妹妹,赵之蓁更是赵葆祯告诉过她要好生对待的人,这两个加在一起,总比她自己的分量大。 这种时候,老实闭嘴才是最重要的。 宋氏却解得一手好围,此刻全然一副无知无害模样,道:“自家妯娌,争什么呢?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在外头说个长短——四妹妹,五妹妹,这灯市,咱们可还有一小半儿没逛完,若是看不完就回去,我可是不依的。” 她这话说得极其符合贪玩的一贯形象,赵霜意此刻便笑了笑:“是了,咱们接着走,三嫂嫂还没给自己赚一盏好花灯呢。” “是啊是啊。”宋氏笑嘻嘻道:“前头说不准还有更好看的,这边儿摊子上好看的全叫那些个小鬼赢走了,咱们快去,省得又叫小鬼们抢在头里。” 说罢,她也不顾曹氏恨恨沉着一张脸,将曹氏一把拖了过来。一行人这才接着向前走,赵之蓁却有心往后落了几步,拖着赵霜意道:“四姐姐,你觉不觉得,大嫂最近怪得很?先前她待你可是没说的,如今……” “如今她待你不也如先前待我一般?”赵霜意冷笑道:“打得一手好算盘,只不知是卖了谁。” 赵之蓁轻轻一笑:“四姐姐,不怪我说,你也一定看得出来,大嫂这般人,真叫她当家,咱们家可就糟了。” “那还能怎么的?她是长媳。” “长媳也有糊涂的,也有不顶事儿的,也有……”赵之蓁眨眨眼:“妻贤夫祸少,四姐姐。”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霜意看着自家庶妹,她问着,心里却是明白的。 赵之蓁笑道:“论话里藏话的本事,那还是四姐姐教我的,我才不信姐姐会不知道我的意思——我啊,我是说,先前看着大嫂比三嫂像话多了,如今却觉得,一心玩耍的人,未必就比一心上进的人更没造化呢。” “造化?那是怎么一个意思?”赵霜意含笑看着她。 “算尽机关不得好报,那就是没有造化了。”赵之蓁眸子动得灵光:“不过,我也是到了如今才知道,四姐姐,这造化呀,还真不一定是老天爷给的,自己积不积德,也要紧的很呢。” 第49章 灯会之后 赵家的女眷们在上元灯会上又逛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算将三条长街上的灯景儿一一看过来。赵霜意虽然还不时想着今日的事儿,有些走神,但不走神儿的时候她却是看得很认真的。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回逛灯市,深感这些个花灯的制作着实与现代不同。那些个绘上去的图文,虽说不上有多么精致,然而工艺或朴拙或精巧,总有些看头。更有些有心思的人,将一折子戏文或者一整本故事,一幕幕绘在灯上,再把灯挂成一幕廊子,逛过去倒如同看了一幅长画卷般,也是颇有心思。 可这上元节里,寻常人最是期盼的却不是这些个灯,而是宫门前那两座高高的彩楼上贵人们抛洒下来的金铸小钱。这撒钱原本便是博个来年的好彩头,而城中士庶皆以接到宫中赏钱为荣,等到了宫门前头要撒钱的时辰临近,原本繁华的几条长街上的人竟是转眼便跑了个精光,连摊主们都忙着收拾东西打算走人了。 赵家的女眷们却是并不打算过去凑这么一回热闹,被制钱打中了固然是个好彩头,但那彩楼下头人多眼杂,却也不是什么适合名门淑女前去的地方。一行人上了自家马车,与百姓们去向相反,自是回家去了。一路上也遇到了别的几家府邸车驾,那也都是回府歇息的,这些个高门大户的姑娘夫人们,绝没有一个人愿意抛头露面地去和百姓争抢那金钱儿。 依例,若是遇到她们,赵家的女眷们也该问候一声。赵霜意来了这么久,该认识的差不多都认识了,而不认识的便也真是没什么机会认识了,这一回遇到的,凑巧都是先前见过面又或者走动过的人家,彼此问候倒也算是拜了个晚年。 这周全的礼数,京中所有好人家都是一般看重的。不管是嫡庶长幼,在外人面前应该说的,应该做的,都半点儿不会差,如季家那般奇葩的,显然是个异类。 这一家子人,非但能干出嫡庶在外人面前相争的事儿,还能闹出嫡姐想要乘着庶弟昏迷将他害死的段子。且不论这事儿官府该不该主动追究,但只要一闹出来,季雪川便是不被治罪,名声也会坏得无可挽救…… 赵霜意靠着车壁,静静地想这一桩事情。夜风在厚厚的棉帘子外头呼啸而过,她只觉得思绪慢慢沉淀下去,有些事儿在脑海之中越发清楚,却也越发骇人。 冀王与太子两拨势力之间,如今擦枪走火的几率已经比先前大了许多。冀王虽然看着始终是被动的,在舆论之中也占了温良恭让的上风,可若是真当他在忍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来自太子那边的每一回挑衅最终都砸回了他们自己头上,冀王难道真的没有布置过,没有设计过? 而真要说太子和冀王的势力……赵霜意甚至相信,冀王的势力已然比太子强了。就她所知,朝廷之中大部分臣子都是并不站队的,去除这一部分人,与冀王关系更亲近的,无论文臣武将都多过和太子关系切近的。自然,若真有一天这二子争储的话,也有些中立的臣工会自觉维护嫡长子的正统,可那又如何敌得过绝对的势力呢? 这样看来,冀王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和兄长决裂的机会罢了。 为了在那一天让天下人都觉得是太子名不正言不顺,而冀王实在是被兄长逼迫至无可奈何境地的可怜人,冀王一定是要维护好自己的名声的。非但他自己不能落下什么错处,连身边的人也不行。 这样的冀王,身边怎么能有一个意图杀死自己的亲弟弟的冀王妃呢?要知道,冀王若是成功了便是太子以至皇帝,天下之人,又如何能接受这么一个对自己的手足都能下手的,险恶狠毒的太子妃?更莫要提母仪天下……那完全是在丢朝廷的脸啊。 赵霜意不会忘记季雪川看到自己时那惊恐甚至绝望的眼神——这件事情若是瞒不住的话,皇家绝不会接受季雪川做这冀王妃的,哪怕是寻常人家,也不会有谁敢娶这么一个会叫街坊四邻都鄙视的蛇蝎女人。 而更重要的是,哪怕是退了季雪川这门婚事,季将军也不会因此不再支持冀王——他那如珠似宝的小儿子,可是冀王的贴身护卫啊。 从小带在身边的爱子的前程,和从来都没什么感情的嫡女的婚事相比,怎么都要重得多了。若是冀王对季照辉足够器重,退了这一门婚事算什么呢?只怕连季将军自己都无法容忍这女儿竟然想杀了他儿子的疯狂残忍呢。 季雪川,季雪川,你要怎么办?是认输,还是再孤注一掷地堵一把? 这个问题在赵霜意心中闪过的一霎便已然有了答案,季雪川不会等死的,这不是她的性格。只是如今人证那般多,她便是想反击,又该如何呢? 赵霜意想不出若自己是季雪川该怎么办——以利害要元惟扬保密,要季雪竹和季照辉闭嘴,那都是可以的,可目睹这一切的赵家人,季雪川又能怎么应付呢?她们可是半点儿不欠她的,更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反而她若是做不成冀王妃,对赵家还更有利些。 她想着这事儿没多久,马车便到了尚书府后门。赵霜意拍拍打盹儿的赵之蓁,把她喊醒,又帮她披了一件貂皮避雪,这才一道下去。赵徐氏已然到后院里头等着了,见女儿媳妇都完好无缺地回来,方才松了口气,笑道:“你们今日这灯会逛得如何?” 曹氏与宋氏一辆马车回来,只怕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叫她欢喜的话,此刻对着婆婆才勉强笑出来:“娘劳心了,灯会上很热闹。” 赵徐氏瞥了她一眼,笑笑,道:“热闹便好——你们呢,玩得可尽兴?” 宋氏笑眯眯道:“娘难道不知道,媳妇儿最喜欢猜灯谜,哪儿能不尽兴呢?媳妇赢了好几盏好看的灯回来,娘要不要看看?” 赵徐氏轻轻打了她一下:“这孩子,我看那花灯做什么?又不是七八岁的娃儿。你们拿着玩耍去便是了——天也不早了,早些歇息是真,各自散了吧。” 曹氏与宋氏一并答应了,带着自己的丫鬟朝着不同的院子过去,可赵霜意与赵之蓁却是原地不动,赵徐氏看着诧异,待两个媳妇走远了,方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回去歇息,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赵之蓁望了赵霜意一眼,什么也没说,赵霜意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娘,爹在家里头么?” “你爹已经歇下了,”赵徐氏道:“怎么,你有事儿要同你爹说?” “与娘说也是不打紧的,只是,我想,若是爹爹也醒着,说给他只怕更妥当些。”赵霜意道。 赵徐氏也蹙了眉头,看看赵霜意,再看看赵之蓁,加重了几分语气:“这事儿当真要紧?” 赵霜意点头。 “跟我回房,”赵徐氏下决断很快:“我去把你爹叫起来。若果然是了不得的事情,断断不能耽搁!” “四姐姐,这当真算是了不得的事儿吗?”跟着赵徐氏往她房中走时,赵之蓁悄声问道。 赵霜意点点头——今日的事情,若只当季雪川是心狠手辣想害死庶弟结果不成的话,自然不必急着将自家爹弄起来。但季雪川若是没有及时采取措施的话,她今日的所为,明天就会在京中传开了。 若真到了那时候,赵尚书不知道这事儿,怕是很不好的。 赵霜意对“此事重大”的判断,在赵尚书的表现之中得到了印证。他刚刚被赵徐氏喊醒的时候尚且睡眼朦胧,然而听了两个女儿对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全部的描述时,却依着固有的习惯,眯起了眼睛,手指头轻轻按着太阳穴。 赵霜意知道,这是他想事情的时候最喜欢做的动作了。 过了好一阵子,赵尚书方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想来是定了心思,又道:“这是天意啊,叫咱们家知道了此事。若是没有人将这事儿及时告诉殿下,只怕要被人狠狠参一本了!侥幸,实在是侥幸!也亏得四丫头将元家那小子拦住了,否则季雪川这一针扎下去,查不出还好,若是查出来了,殿下的名声也要被这疯婆娘带累坏了!” “爹爹要去告诉殿下吗?”赵霜意道。 “那是自然,难道还能看着殿下被蒙骗过去?”赵尚书蹙眉说罢这一句,却仿佛又觉得自己对女儿们摆出这般严肃神色不大好,便又笑了,一脸的慈祥:“快回去歇着吧,你们两个真真是有心了,果然是咱们家的好姑娘。” 赵霜意两个这才出来,也许是夜色太宁静,连一贯叽叽喳喳的赵之蓁都不说话,直到得两人院子的分口,她才突然拉住了赵霜意,一双大眼睛在张挂的灯下格外明亮,却又有些慌张:“四姐姐,你觉不觉得,今日那位元百户,有些奇怪?” 赵霜意一怔,她并没有怎么注意过元惟扬:“怎么个奇怪法儿?” “他看着你的眼神……” 赵霜意惊道:“这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赵之蓁垂下头,小声道:“我总觉得,他既然是太子的人,与咱们也只有一面之缘,理该不会那么看着姐姐的……” 第50章 后退一步 赵霜意穿越来了一年多,心脏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锻炼,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她该睡着的时候,都一样能睡得着。而赵之蓁那一句“他看着姐姐的眼神仿佛十分痛苦”,对她而言早就不算什么刺激了。 别说元惟扬只是看到她就痛苦,就算他是见得她就呕吐,那又与她何干?什么都不会影响的事儿,何必要为此费心呢。 她是个能想着不费心就真的不上心的人,这一夜她休息得很好,到了第二日早上去见赵徐氏时也当真是精神抖擞,倒是在门口遇得赵之蓁时却被她那眼下两片暗青吓了一跳。 然而赵之蓁面上是欢喜的,赵霜意便也不多问了。她比谁都清楚赵之蓁有多讨厌季雪川,想来也是因为季雪川眼看着要倒霉了,这孩子自己竟然兴奋得睡不着了。 这一双姐妹在廊檐下头打了个照面,也没怎么攀谈,便一道进去给赵徐氏问安了。赵徐氏想是因为祸害了她亲闺女的季雪川要倒霉,今日早上的精神也是格外的好,竟叫姑娘媳妇们都留下来陪她用了早膳才回去。 赵霜意并不太喜欢赵徐氏这边的饮食,她娘年纪大了,平素吃的就淡,早饭花样虽多,可无一例外仿佛并没有放盐也没有放糖。联想到赵尚书但凡不在大朝会日便会与夫人一同用膳,这么坚持了十多年,赵霜意深深觉得,这老爷夫人,还真是有情的。 她来了这许久,也算是看出来了些门道了。从前在现代的时候,她也以为这般高门大户,夫人年长,妾室年轻,男人的心自然要朝着妾室偏,但如今真做了人家的姑娘,却发现事情并不是这般——金姨娘也罢,另外几个有儿女的姨娘也罢,便是颜容最好的,也从没有过能将丈夫留在自己房中吃早饭的例子,哪怕赵尚书当夜是歇宿在她们那里的,早上也会去夫人房中用饭…… 她不知道是只有赵家这般,还是此间但凡有个规矩的人家都这般——唯独能肯定,季家绝不是这般。她虽然不喜欢季雪川,却也不能不承认,如季雪川这么一个投错胎的倒霉孩子,在那样一个爹偏心娘废物的家庭里头,想活得好,那真不是智商情商双见底的人能做得到的事情。 季雪川做得自然也算不得最好,但好歹不是最差了。想来在重生之前的那个她,会比现在这位狠心绝情的她混得更糟糕。 只是,重生一回,便是能将家里的事搞得妥当了,也并不意味着她有本事做好冀王妃啊。徳薄位尊,智小谋大,力弱任重,身处这般情形而不自知,那可真真是作大死。 季雪川一路铤而走险到了现在,只怕连她自己都觉得自个儿什么都能做得妥当!她根本不会发现在她的“顺风顺水”背后藏了多少千钧一发,不懂避让,不会妥协,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得好王妃呢? 做王妃的人,就该要温和宽厚,处变不惊,至于私底下有多少根针准备好了给人吞,那也都是要裹在糖里头送过去的。如季雪川这样的行事,便真抬进了王府里头,要不了多久,冀王与季家的联盟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也便不能自保了。 赵霜意想起这事儿还颇有些喟叹,她不知道季雪川重生是经历了些什么,可这样的一辈子,最终得到旁人一声唏嘘,也是应份的。 然而,季雪川却并没有如她所想拼命到最后一刻,在这避无可避的险境前头,她竟然破天荒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下去,先前的所有努力,却都打了水漂了。 消息是歧江公主身边的人送来的,歧江公主位尊,自然不能时时出宫,但遣派身边人来往,倒也是无妨的。那名宫女带来的是公主的口信,只道季雪川晨间进宫,叩谢皇后,道自家母亲病体衰微,她虽感念皇室抬恩季家,但圣君以孝治天下,为人女实在没有丢下病母不管的道理,她想带发修行为母祈福,便顾不得这婚事了,还请皇后与皇帝体谅,撤了这一门亲事。 歧江公主身边的宫女也算是见过大风浪的,复述这事情的时候脸面上八风不动,极其镇定,可听着话的赵霜意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哪怕是民间悔婚,都是天大的一桩错处,要冒着两家从此撕破了脸皮彼此仇恨的风险的,更莫说和季家定亲的,那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家!季雪川竟然敢进宫主动要求退婚,单是这勇气,便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 这一门亲事是何其重要!毁了这桩婚事,冀王和她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了——皇帝的女儿尚且不愁嫁,皇帝的儿子还怕娶不到媳妇么?你季雪川要伺候亲娘想青灯古佛熬一辈子,皇子可不会为了你多等哪怕一天。这京中最不缺的就是名门闺秀,季雪川今日空出了个冀王妃的位置,明日便有的是人打破了头想抢呢。 而季雪川若不做这准冀王妃,她还能凭什么在将军府里立足呢?凭她那个病病歪歪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驾鹤西去的娘亲,还是凭她爹对她那仿佛从来没有过的父女之情? “娘娘答应了退婚吗?”赵霜意强压下心中的惊骇,问道。 宫女不点头也不摇头,道:“娘娘说要禀明了陛下才能决定。” “娘娘生气了吗?” 宫女摇头:“娘娘心思沉稳,不会轻易动气。” “你可知晓,娘娘还说了什么吗?”赵霜意觉得心里头浮着一个念想,定要问清楚了才好。 “娘娘说过这么一句话——念经修行,自然是能祈得福泽的,只是要心诚才好,福泽庇佑,须先求给了天下苍生,才能最终好在自己身上。”宫女垂着眼眸:“这话是殿下再三嘱了奴婢,要原样说给四姑娘听的。” “是吗,殿下有心了。”赵霜意道。 那宫女点点头,却不往下说了,只给了时间叫赵霜意想事儿。赵霜意也不和她多话,在心里头反复过着自己的念头。 皇后这么说,怕是真有答应退婚的意思了。而她也一定知道昨天的灯市上发生的事,否则就凭季雪川先前的胡闹,惹得她不快怕是有的,但应当不会不快到宁可退婚。 季雪川这冀王妃,可也是皇后亲自选的。若是因为什么不名誉的事儿最终毁了这桩婚事,皇后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季雪川能抢在流言散播开来之前就给双方找出这么一个台阶,也算是难得地智商爆表了一回。 她这么做,虽然是将自己先前为了做冀王妃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全部毁了,可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皇后若想不怎么丢人地拆了这桩婚事,势必要认可她提出来的原因,还得尽量让人人都相信了才是。而她若不如此,皇后在不接受这么个丢人儿媳妇的条件限制下,会不会做出什么事儿来,那可就难说了。 死过一次的人,到底还是比谁都在乎命啊。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可以重来……那些差点儿就到手了的荣华富贵,也必须得有命消受才成! “殿下……”赵霜意暗叹了一口气,又道:“殿下她可还有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 宫女点点头,道:“殿下想叫姑娘知道,若是季二姑娘的婚事没了,想来陛下与娘娘又要为冀王殿下的事儿着急……只是,冀王妃的位置,怕是如今已然有了人选了,若有什么人不长心思,怕是要惹得陛下与娘娘不快。” 赵霜意一怔:“殿下是指……” “奴不知道。”宫女低声道:“只是殿下说,这话要讲给四姑娘听才行,若是说给别人了,只怕适得其反。” 赵霜意沉吟片刻,道:“你回去复命的时候,便告诉殿下吧,这事儿我知道了。然而还有一事,殿下也该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季雪川虽然放弃了这一门婚事,人可还在京中好好活着呢……若是不注意,难说也有翻身之时。” 宫女答应了,待她出去,赵霜意才看向一边儿那一面屏风,道:“出来吧。” 屏风里头出来的正是赵之蓁,她满脸狐疑,却并没有什么不快之色:“四姐姐,你说,季雪川想干什么?她不做王妃了,那可不是要被家里头旁人又欺负回去了么?” “我不知道她最终是要想干什么,只知道她在这般危险的境地,把自己的性命保住了。”赵霜意苦笑道:“壮士断腕,不过如此。她若舍不得这一桩婚事,会有贵人教她怎么舍得的。” “我看她那一肚子坏水儿的人,断不能就此算了——娘娘说什么要诚心诚意,她哪儿有诚心意?普天之下,除了她自己之外,她怕是谁都不在意呢,这样的人去念佛,和尚都要笑死了。我看是想寻个机会东山再起——可哪儿有机会?公主殿下听了四姐姐的话,该格外当心才是。”赵之蓁道。 “你当真相信,殿下会格外当心吗?”赵霜意苦笑:“等等吧,看看陛下与娘娘选谁去做冀王妃,再看看公主殿下怎么对这位新嫂嫂。” “姐姐是说……” “若公主殿下只是讨厌季雪川这个人,那么我说的话,她自然会放在心上,有她提防着,季雪川没那么容易翻天。可若是殿下是讨厌所有要嫁给她哥哥的人呢?那么,她多半就不会在乎季雪川这么一个失势的人,可季雪川她不好对付呀。”赵霜意说罢,看向赵之蓁:“你该明白,为什么殿下要和我说最后那句话的。” “殿下是想叫咱们家死了争王妃之位的这颗心?她是指姐姐,还是指我?”赵之蓁一怔,想了想,竟有些哭笑不得:“四姐姐,殿下也真是多虑,若是说给你,难道不怕叫你心里头难受?若是说给我啊——看看我这模样,能做个侧妃,父亲母亲都担忧记挂着,王妃,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你我不敢想,父亲母亲也不敢想,可难说这里有人敢想,又或者外头有人骗着咱们家的人去想——总要说清楚才是。”赵霜意轻轻吁出一口气:“没那个本事,爬得越高,越容易摔下来。” 第51章 周末特别篇之前世的事 殿中瑞龙脑的香气如同水雾,时浓时淡,萦绕不散,宫女们静默的身影在外殿晃动,隔着珠帘,也看不大真切。 季雪川坐在榻上,怀中只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她面上汗淋淋的,连新近画好的妆容都被渍得模糊了,却犹然不觉。她口中哼着童谣,嗓子却是沙哑的。 其实,襁褓里的孩子,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秋香色的小襁褓轻得怕人,那里头包裹着的小身体,无法再动弹哪怕一下——短短半个月,她那见人就笑的小公主,便已经成了这么一具无知无觉的小小尸体。 刀入肺腑,毒烧血脉,也比不过痛失爱女。 她也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她唯一的珍爱,唯一的指望,自此断绝。 在皇帝的后宫里头,她算是最可有可无的人。旁的妃嫔,位份大多比她低,资历也比她低,可获得的宠爱却比她多。更不必提赵皇后与赵丽妃那一双姐妹花,宠爱之冠,宫中无人可比。 输给皇后,她无话可说,输给赵丽妃,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们两个在皇帝还是亲王的时候便是王府中的侧妃,但从那个时候起,“良人”便已然隐约有了些偏心的意思了。只是那时他还要依仗季家的势力,待她终究算得上是“并无不妥”。 等他做了太子,即位为帝,她的庶弟季照辉也长大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逐渐倚重在传闻之中颇有将才的季照辉,也正是这个时候,她连这一点娘家带来的宠爱,也都失去了。 他是知道的吧,知道她爹的心中只有爱妾和庶子,压根没有她。只要他器重了季家的儿子,那么她,这个从来和庶子女不睦的嫡女,受不受宠又有什么关系?季家的未来是那个庶子的,她……她算什么呢? 正是因为早就知晓这一点,季雪川尝试过无数次将那张永远温柔含情的脸从记忆之中拔出去,每每见得皇帝,她都在不断告诫自己万万不可以相信他的温柔——这个男人是没有心的,就算是有,那也不属于她。 真正属于她的,是她的两个孩子。第一个是个男孩儿,那还是皇帝的长子呢,她甚至曾以为有了这个儿子,她就能向上再走一步——有没有宠爱,能当上贵妃总是好的,至少有了那身份在,那些低位的妃嫔,见她时脸上便不再会有那耐人寻味的“尊重”。 有了这个孩子,皇帝自然是欢喜的,可她还没等到他的欢喜给她什么好处,孩子便夭折了。那一回,梁太后叫人抱了孩子去她宫中看,不知发生了什么,孩子回了自己宫中便一直哭闹高热,不到两天,便去了。她在孩子的遗体上还发现了几道深深的血痕,那血痕之间的距离很近,像是畜生挠的。 宫人都说那是这孩子的命便不好,连赵皇后也亲自来了她宫中,同她说这事儿不可深究——为什么不能深究?便是如今她已然不能叫这孩儿起死复生,她也要知道谁是要了他性命的仇人啊! 那是她的骨血,她的希望。凭什么她被断绝了希望还要忍气吞声?她不是个傻子,她知道,一个妃嫔所出的皇长子之于皇后是怎样一种压力,可她并没有企望过中宫之位,她们为什么还要这般对她? 她的不甘和愤恨,如同埋在炉灰之中烧红的炭,隐约泛红,不灭不息。身为妃子,她还是能打听到一些消息的——在太后叫人抱了小皇子去她那里玩耍的那天,歧江公主抱着她的猫,也到了场。 宫女同她详述了她的孩子死得有多么冤屈:那是太后取了一个黄金球儿,放在小皇子面前晃动着逗他玩耍,可猫儿看着黄金球,自然是比人更加兴奋的。歧江公主刚抱着猫进门,雪狸奴便突然挣脱了她的怀抱,扑上去便抓球儿,太后与宫女们皆措手不及,只见一道白影子闪过,便听得小皇子锥心般的大哭响了起来。 稚子体弱,便是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却也受了惊吓,不过三天,就那么去了——而她们甚至还要她不要深究!原来她这唯一的骨肉,还抵不上歧江公主的猫贵重? 她几乎失了理智,去寻赵皇后分说。只是她这自幼儿的好友,此刻却眉目清淡,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就该闭了口不要再说——雪狸奴是个畜生,它懂得什么,见得一物晃动,自然就扑上去了,太后不知道公主进门,公主也不知道太后在逗孙儿,你说,这事怪得了谁?真若是撕扯到了头,难不成还是太后娘娘的错吗?她们一个是陛下的生母,一个是陛下的亲妹,你是要和谁过不去?” 季雪川的声音是颤着的:“娘娘,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肉!你知道的,我只有……只有这一个亲人。” 赵皇后沉默半晌,道:“你会有下一个孩子的。不要伤心坏了身体才是。” 那一刻开始,她便知晓,赵皇后早就不是那个尚书府里温柔亲切的四姑娘了,她是皇后,又怎么可能真心为她一个妃子着想?她让她不伤心——可如何能不伤心,那是她的儿子! 小皇子夭折之后,太后皇帝皇后连同宫中众人都前后送了东西过来,可那些金珠宝贝,便是再贵重十万倍,如何抵得上她拼了性命生养的孩子?她寻了机会,叫人将歧江公主的猫骗了来,捆住四爪剥了皮挖了眼,撒上石灰贴了符咒深埋于地,歧江公主找不到猫,将看猫的宫女打杀了,她却只觉得心中畅快——她恨不得歧江公主也这么死了才好! 等到半年之后,她怀了第二胎,这才从那几乎窒息的悲痛之中挣扎出来。这一回她生的是一个女孩儿,虽然比不得皇长子金贵,但玉雪可爱,却也很招她父皇欢喜。 这样已经不坏了——只要她不想起在她的儿子夭亡之后半年,赵皇后便生了一个男孩儿,她便不会觉得如何心酸。可怎么能不想呢,在她为死去的孩子痛苦得彻夜不眠的时候,她的丈夫得到了他的嫡子,他怕是永远都不会再想起她的骨肉了吧。 这一切是人安排好的吗?是人安排好的吧。 她看着小公主的脸,时常在心里想着,若是这也是个儿子该多好,若是个儿子,今后怎么说也能做个亲王啊……女孩儿有什么用呢?皇帝便是再如何喜欢小公主,真正放在心上的,也还是赵皇后生的儿子啊。没了她的那一个,赵皇后所出当嫡当长,那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了。 想到这一出,她的心是冷的,血也是冷的。唯幸小公主康健可爱,皇帝时常来看看,有时也与她有些恩情,借着这一桩,或许她还能有个儿子。 然而,就连这剩下的一点儿希望,旁人也不许她有。春末入夏,她特意嘱咐了乳母照顾好小公主,天色一暗便要将厚帘子换了,免得夜里风凉,溜进殿中吹伤了孩子。岂料千防万防,竟没防住照料公主的宫女打瞌睡,不知公主踢开了被子,第二日便染了风寒。 这伤风是孩儿常见的疾病,季雪川是相信太医们能治好的。然而药水下去丝毫无用,公主非但没有好起来,反倒发起了烧。 小孩子生起病来,从病到死,那是快得很的。不过是半个月,公主便没了,直到她死前两天,皇后才匆匆请来了只为皇帝看诊的御医,那一位是太医院的首官,手段不同凡响,诊治一番之后连脸色都变了:“谁说小殿下是风寒之症?!这分明是风热!你们怎的连这个都诊不出!殿下的病情,是叫你们活生生耽搁的!” 然而此刻知晓,已经晚了,小公主病入膏肓,再好的药都救不回来。帝后大怒,将那几个庸医们夺了身份,令其离开太医院。可他们是当她傻么?若是先前连国手们都分不清风热风寒的时候,太医们看不出蹊跷也便罢了,如今寒热早已分明,他们却“看不出”,生生耽搁了她的女儿。 而院正能看出蹊跷,可偏偏是到公主已然救不好的时候,皇帝才派了他来。 这一回,她不想再追问什么了,她也没得可以问——一切仍然都只是意外,不是么?谁能想到孩子踢掉了被子,染上的不是风寒,却是风热呢?又有谁能否认,给皇子皇女们诊治,不能轻易动用只为皇帝看诊的医官,哪怕是皇后要用,也要先去和皇帝那边求得同意呢? 一切都那么合理,却将她的女儿葬送了,一并葬送的,还有她所有活下去的心念。她的一生这般苦累,当真是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明明是嫡妻,却一辈子都没有战胜过家里的姨娘。想起她早亡的哥哥,若是他不死,也许今天她不会在后宫之中这般无援。她也想起已经做了将军的庶弟,那到底不是和她一条心的啊,他和他的亲姐姐,一点儿都不会关心她的死活,她在他们眼中,从来都是一个可笑可悲却不配得到怜悯的嫡女。 她有多少恨,都只能藏在心里头。人人都知道她抱着公主的遗体唱着歌谣,都以为她是疯了,可她很清醒,她已经下了这一生最狠的决定。 同归于尽吧,我活不好,你们也别想活! 她抱着小公主不肯放手,宫女们自然着急,便去请了赵皇后过来想说服她。而当她看到赵皇后与赵丽妃一并进殿的时候,她缓缓低下了头,口中哼着的童谣未停,嘴角却挑起了一个颤抖的微笑。 赵皇后与赵丽妃一并到了她面前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那千年不变的温柔怜悯的微笑:“季明妃,殿里头太闷了,咱们把窗子打开,好不好?” 她摇头,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道:“小公主的病还没有好,吹了风,怕是又要加重了。” 赵皇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把小公主给乳母抱出去吃药,好不好?” 她接着摇头:“乳母哪儿比得上亲娘,娘娘,把药给我,我来喂她吧。” 赵皇后正要再说,她身后的赵丽妃却是冷笑道:“好了,四姐姐,说这么多做什么?季明妃不会疯了的,这辈子她都忍过来了,这点儿事,怎么会疯了呢?她不过是装作不知道小公主已经没了罢了,装装可怜,好盼着您和陛下来看她!” “什么?!”季雪川身子一震,装作愤怒的模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女儿,她活得好好的!她怎么会死,你怎可如此诅咒陛下的骨肉!” 赵丽妃那精心涂描的朱唇抬起来:“别装了,何必呢?这里是我和四姐姐,又不是陛下,你便是再可怜,我们也不能赐你一个孩子。” “不可能。”她低头喃喃:“不可能,我的孩子,怎么会……” 赵皇后却瞥了赵丽妃一眼:“五妹妹,别说了。做娘的没了自己的儿女,是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的……” 她叹着气走到季氏身边坐下,道:“你若不是真的糊涂了,便叫人安葬了小公主吧。你能生,今后……” 赵皇后的话尚未说完,季雪川便毫不心疼地丢下了手中的襁褓,抽出了被她坐在身丨下的匕首,照着赵皇后狠狠刺去。锋锐的利器扎破衣衫,穿透皮肉,再拔丨出来时滚烫的热血如泉水一般喷出,满满溅在她的脸上,她要笑,可笑容却僵住了。 那一身是血摔跌在她面前的,不是赵皇后,是赵丽妃。 那一刻很短,又很长,她醒过神来的时候,赵丽妃的脸已然灰白了,血从她口中涌出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赵丽妃在说什么?赵皇后紧紧搂着她的身体,半张着口,眼泪扑簌落下,口中除了一声声喊着“御医”之外,什么也说不出。 她的匕首早被宫人们夺去了,她无法再向赵皇后补一刀,真可惜。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赵皇后跪在他脚边哭诉,这回她听清了:“陛下!求陛下为臣妾的妹妹报仇!她到死还告诉臣妾不要哭,她到死都还想要保护臣妾啊!陛下……五妹妹她……季氏想杀的是臣妾啊,陛下……求您杀了这疯婆娘!臣妾的妹妹死得冤枉!” 她坐在那里,眼睛里一滴泪水也没有,就那么看着皇帝怜惜地将赵皇后扶起来,拥在怀中轻声抚慰,又下令以贵妃礼厚葬赵丽妃,抚恤尚书府,他所做的一切,宛如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夫君。 是啊,好夫君,可惜不是她的。所以她想杀了他的妻子——如果死的是赵皇后,不仅她季雪川,那个给了她无尽痛苦的季家,也要跟着堕入不复之地。可死的只是赵丽妃,哦,如今是赵贵妃了。 “你们赵家的人,一个个装成这般无害的好模样,”她站起了身,决定往这*的火上浇最后一瓢油:“可是我的小公主是怎么死的?你还不让我追究小皇子的死因——皇后娘娘,你的妹妹死得冤枉,难道我的孩子死得就不冤枉?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他们哪里冤枉?又不是旁人做了亏心事!”赵皇后哭得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靠着皇帝才能不摔倒:“小皇子受了惊吓,小公主乃是误诊,我做嫡母的固然有失察之过,可并非是我想伤害他们!我妹妹呢,她是你亲手杀害的啊,你……你这个畜生!” 皇帝轻轻拍抚赵皇后,宛如安慰一个心爱的孩子:“宜儿莫哭,莫哭。朕给赵丽妃报仇,好不好?作恶之人,必有报应。” “报应?”季雪川冷笑:“要报应,也该报应在你们头上,陛下,你忘了么,庚辰宫变里,是谁……” 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下一句话,一柄锋锐的长剑透体而过,她眼中被血染透的世界里,清晰的是皇帝的左臂环搂着惊得面无人色的赵皇后的影子与他右手紧握的长剑上淅沥滴下的血珠。 身为君王的人,是可以在后宫佩戴开了刃的武器的。她知道,可她还是没想到,他会亲手杀了她。 他说话了。他的嗓音还像她第一次听到时一样好听,可后头的言语,她再也听不到了。 “这把剑不吉,处置了吧——传话给季家,就说季氏痛失爱女,自请闭门修行,再不见人,请季将军安心,朕不会因此亏待季家……这个贱人,你们也处置掉,不必陪随皇陵,朕看着晦气。” 第52章 一袭嫁衣 季雪川这一桩婚事到底是退是不退尚且未曾分明,她爹便从边军之中回来了。这倒也不是为了女儿的婚事,而是西南之地边军将领八年一换已成定例,那去接替他的人上任了,他新领到的差事又是京里头的,自然欢喜不胜地回了京城享福。 只是,当他回到京城,得知自家闺女干出来的那些个破事儿之后,便被气得险些吐出血来。这是个粗豪汉子,从来也没有当心过家里头的事儿——他娶了妻的,他的后宅自然就该和别人的家宅一样平安,妻贤妾娇,嫡庶和睦,可怎么他这嫡女能做出想把他儿子害死的事儿?还是当着镇远侯府的人! 他听完了田氏的哭诉便派人叫季雪川过去,孰料季雪川一身青衣眉目如冰,对上他竟是半点儿都不曾心虚,竟又将那一日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她还告诉了他自己去宫中与皇后相辞,不愿做这冀王妃的事儿。 季将军气得浑身打颤,他这一生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挫折,连打仗都是胜多败少,哪儿能想到这人都到了中年了,却养出这么一个悖逆的女儿来,抬手便将桌面上一只砚台劈头丢向了季雪川。 季雪川却是半点儿没有站在原地挨打的意思,她身形一闪,砚中淋漓墨汁泼了她一身,然而砚台却是从她身边飞过去了,砸在屏风上,竟将屏风砸倒了。 而她面对着这样的父亲,道:“爹便是想打杀我,也得先去宫里头,将婚事先辞了。我如今可还是天家定下的儿媳妇,您若是要了我的性命,那边如何交代?” “我若不杀了你,你早晚要伤了你弟弟!”季将军暴怒道。 “我同皇后娘娘说过了,我在家中为母亲积德祈福,带发修行,又如何会再与旁人相争。爹若不信,大可将我和娘送到外头别庄里去,将这宅院留给田姨娘与她的儿女,如何。”季雪川说着话,看着季将军的神色,心中却在冷笑。 她爹固然是糊涂的,可再糊涂也没有将嫡妻嫡女送到城外别庄里头的说法。这宠妾灭妻的名头摊下来,是在给自个儿找不痛快。他刚刚回京城,有那么多关系要打点,又怎么会为了她一句话就给自己的声名上抹黑? 果然,季将军没有答应这个,却也不再与她为难了。过了几日,他受皇命入宫一谈,却谈下来了季雪川的婚事作罢,将季雪竹配与冀王为侧妃的结果。 季家在这风起云涌的两年中不断地出事,不停地成为京中第一大笑话,以致这嫡女为了孝道退婚,庶女却借机爬上高枝的事儿传出来,京中的官民人家也懒得再讨论了。反正是季家的那些个破事儿,干出什么来都是意料之中。只是颇有些百姓可惜素来以仁爱宽和出名的冀王,街头巷尾,很有些人问,为什么冀王还非得和那季家联姻,难不成京中好人家的姑娘都没了么?这嫡姐害庶弟,庶妹抢姐夫的人家,算得上什么良配,怎么能进了天家玉牒? 好人家的姑娘自然是有的,这一回,冀王再定下来的亲事却是真真的好人家——定远侯府的四姑娘卫氏。卫家身份比赵家季家都高,四姑娘虽然是次子家的长女,可论及相貌秉性,也没什么可挑拣的。而除了卫氏之外,这一回还一并定下了两位侧妃的人选,正是赵之蓁与季雪竹。 季雪竹会给冀王做侧妃,大家都是事先知晓的了,然而赵之蓁入选,却是叫某些人添了几分思虑——季雪竹也罢,赵之蓁也罢,都是先有了姐姐要做王妃的说法或者情节,才有了她们最后做了侧妃的结果。 有这样的证据,还有谁能看不出梁皇后给冀王身边挑人的标准?什么容貌品行,都不抵家世要紧,而她选出来的人家,翻来覆去也就是始终跟着冀王的几家。没有嫡女,庶女也成,这态度背后的意味明明白白,仿佛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掩饰。太子那边的人,便也跟着将心提上了嗓子眼。 他们担心是应该的,冀王这边若是成了亲,算上妻妾的娘家势力,在京城之中竟远胜太子。 但拥护冀王的臣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至于赵家,更是欢欣鼓舞。赵尚书是开心的,虽然季家已经和赵家翻了脸,但季将军自己远在边关却是不大清楚闺女干出来的那些个好事儿;赵葆祯是开心的,送自家妹妹去做侧妃的事儿已经定了下来,便是十拿九稳,今后有个人在冀王枕边,他的路也会顺畅许多;赵霜意也是开心的,那卫四姑娘虽然也是高门大户出身,到底不比季雪川狰狞险恶,赵之蓁在她手下做妾,日子总比跟着季雪川混要好过那么一些。 只是,赵之蓁听到这个消息,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欢喜,她微微撅了撅嘴,对着赵霜意道:“换一位王妃又如何?便是换十个八个,那也都是王妃,我还是个妾室,又有什么好欢喜呢。” “卫四姑娘总比季雪川好应付。” 赵之蓁苦笑:“姐姐,不在自己的娘家,哪里不都是修罗地狱?我是没怎么指望能过好日子的,只是,若我做些什么能叫你……叫你们过得好些,我就甘愿了。” “原本不该你做这样大的牺牲。”赵霜意叹了一口气。 赵之蓁笑了,这一段日子她的模样没有变,只是笑容里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骄傲任性来。这一个笑容,看着竟有些疲惫:“姐姐,生在这样的人家,得享十多年富贵,哪儿能不牺牲些呢。莫说我,姐姐,哥哥们,还有父亲,母亲,姨娘,谁没有几件苦衷事儿?我不觉得自个儿多委屈,姐姐也不要多想。” 赵霜意只觉得心头沉沉的,想了一会儿,道:“离婚期所剩的日子不多了,你可做些准备了,欠什么,只管和我跟娘开口。” “能欠什么呢?”赵之蓁道:“该准备的,母亲一样不落给我准备了。该教我的,也一样不落全教了。若是进了王府还过不好,那便是我自个儿的错处了。” “你不要这么想,万事当心就好。” 赵霜意只觉得自己说出来的每一句安慰都空虚无力,可赵之蓁笑了,这一回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看着她的时候那像小猫小狗一般软糯的眼神:“四姐姐,你这么说了,我自然当心。有你这句话便也够了……不过,姐姐,我手艺不精,那出嫁的嫁衣,你好不好帮我绣几针?只是那最难的地方,我自个儿做不好的,就几针,不会累着的……” 赵霜意一怔,失笑:“这有什么不能的?” 赵之蓁虽然不是冀王妃,可做侧妃的,也是嫁进王府的,该有的嫁衣物什一件也不能少。按照礼俗,这东西就该是新人自个儿做,可赵之蓁的手艺的确不如赵双宜,甚至连只继承了赵双宜身体的她也不如。 她虽然不明白赵之蓁为什么不让府上的针线女做,然而想想这代工嫁衣的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摊不上什么要紧关窍,帮帮忙也是无妨的,自然就答应了。 而赵之蓁拿给她的嫁衣,确实是她自己做得差不多了的,独有那些兽鸟的眼百花的蕊,赵之蓁自个儿绣不来,剩下了给她。这工程不算大,她做了一夜便完成了,而赵之蓁第二日早晨过来,看着那几件娇艳的粉色衣裳,却是慢慢勾起了嘴角,笑着笑着,眼眶中便溢出了一层泪花儿。 做侧室的,一生一次的出嫁,也不能穿正红色。她看着赵之蓁,隐约觉得有些心疼。 赵之蓁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用帕子蘸去了泪水后抬眼望向她:“姐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做妾,委屈你了。”赵霜意道,她觉得自己先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想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那是我的命啊,人哪儿能觉得是命运委屈了自个儿呢。”赵之蓁道:“姐姐若是觉得我委屈,只要记得我就好了。若是今后可以,和母亲一起去王府看看我,我就开心得很了。” “好,我们……我们带你姨娘一起去看你。” “嗯!”赵之蓁用力点了点头,道:“要时常来……若是不方便,也……也托人带个话。” “好了,不说这个。反正你要嫁也还早呢,”赵霜意实在有点儿心疼她,忙岔开了话题:“你去试试这嫁衣如何?” “嫁衣……怎么能提前试呢。”赵之蓁说着,却将那些衣裳拿了起来,又道:“姐姐的内室借我一用。” 赵霜意一怔,她先前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女人在婚前不能试穿嫁衣,但赵之蓁已然捧着那一身衣裳进了内室,须臾出来,一身璀璨,却是当真娇艳好看。 “很美,”她轻声道:“你一定比那季雪竹和卫四姑娘都美。” 赵之蓁轻轻笑了:“因为你是我姐姐啊,自然……” “这可不对,”赵霜意道:“季雪竹还是季雪川的妹妹呢,你猜季雪川会不会觉得季雪竹好看?” 赵之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姐姐,季雪竹那是当真长得不好看!别说季雪川讨厌她,就是喜欢她,她也好看不来啊!” 第53章 大婚之前 季雪竹其实也算不得不好看,只是长久在边关,那肌肤自然比不上京中的女孩子们雪白细滑。至于相貌本身却是不坏的——试想,季将军那么一个大老粗喜欢她娘远胜过喜欢嫡妻,可见她生母田姨娘的长相如何。季雪竹便是不挑好的长,也丑不到哪里去。 可她却并不会穿衣打扮,因了这一出毛病,便是有八分相貌,也减去了五分了。她喜穿红色紫色,这些个色儿配着她微黑的肌肤却是相互损减,她这穿衣打扮的本事,还真是叫人没法儿说。 无怪赵之蓁看不上她——季雪竹的长相性格,作了对手,那还真是不必多虑。人丑性格差,这样的人怎么能混得下去?也难为季将军敢让她进冀王府了。 要知道,进了王府,她便不再是那个将军千金,而不过是个侧妃罢了。说是主子,那也是主子,只是相比先前的姑娘身份,这侧妃在主母面前更加抬不起头来,若她还和从前一般不知进退,那卫四姑娘可也不是定远侯府养出来给妾室们献爱心送福利的。 这等着出嫁的日子,说长也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按着规矩,两位侧妃是可以与正室一天进门的,只是冀王作为新郎,一定是只能去迎接他的王妃,也只会和王妃共度花烛之夜。两个侧妃进去,只能由王府里的旁人接了进门,那一夜也只能孤孤单单自己歇息,实在是有些可怜的。 赵家原本有意叫赵之蓁向后错一个月再进门,至少这般不必一个人苦熬在王府里头的第一夜,然而季家却半点儿不打算客气,季雪竹选定的日子,便是冀王大婚的吉日。 既然季家这般表态,赵家便没有谦虚的余地了。人家季氏进门一个月,赵之蓁才一只脚跨进王府里,那真是黄花菜都凉了——你总不能指望季雪竹进了王府一个月就把该得罪的人全部得罪个干净,然后让赵之蓁进门就得到众人的喜爱吧?既然没有这般可能,赵之蓁就只能选择一个和季雪竹一并的日子入门,避免沦落到“进入敌占区”的窘境。 这件事儿,赵之蓁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快的,然而她的生母金姨娘却是暗自抹了好几天的眼泪。自打有了赵之蓁,她便盼着有一天自己这点儿骨血有个好日子过,富贵要有,荣宠也要有,最好一辈子还不必费心,就能天天活得快活逍遥。 那时候,她想来想去,只觉得冀王十分的好,极其的好。那可是自家丈夫都支持的皇子,今后若是身登大宝了,自己的女儿给他当侧妃,岂不是也能混成个皇妃娘娘?当然,按照她一开始的打算,赵双宜会做皇后,皇妃自然不能和皇后比,可若是得宠,做皇妃还比做皇后自在呢!更况赵之蓁与赵双宜只差了半岁,一个奶娘喂大的,姐妹两个好得很,有赵双宜这挡事儿的在,她的女儿半点儿病分毫儿灾都不会有! 那时候她可是没想到,赵之蓁会落得这么一个田地——是能嫁给冀王了,可没有一个当王妃的姐姐照顾她,她一个做侧妃的该吃多少气呀!诚然,冀王要是当了皇帝,她的五姑娘身份定然比今后会嫁给臣子的四姑娘高,可首先,她的五姑娘得能康康健健全须全尾活到那个时候啊。 金姨娘是从小看着赵之蓁长大的,她一点儿也不相信赵之蓁能有本事笼络好大妇还媚惑了夫君,哪怕知道赵徐氏给赵之蓁补了课也不相信。她一日日都忧心,倒是叫赵尚书都怀疑是不是谁给了她委屈,怎么那眼睛时常都是红肿的呢? 金姨娘这满心委屈能同谁说?和赵之蓁说吧,她怕叫赵之蓁心底下没了底气,反倒糟了糕,同赵徐氏说吧,那是在质疑嫡母教女的能力,纯粹是没事儿找骂,跟赵尚书说更是半点儿用都不顶——难道她一个妾室,还能叫自家老爷决定毁了跟皇家的婚?那真是做梦都梦不出来! 这一腔子的苦,她只能咬碎了往自个儿肚里吞。到得赵之蓁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一家子人特意一并用过了晚饭,便该许赵之蓁去歇息了,她却还跟着到了赵之蓁屋子里。 赵之蓁对生母怎会没有感情呢,见得她跟进来,用膳时还挂在脸上的微笑便褪去了,眼睛也有些发红,携了她的手道:“姨娘怎么来了?” “我……我只有一句话同五姑娘说。”金姨娘心中如同被刀刺了又撒上了盐:“那边儿没有你姐姐照顾你,你可万事当心啊。姨娘……姨娘和他们不一样,不指望你给家里带来多少荣华富贵,哪怕你一辈子没什么宠爱也成,只要,只要不挡了人家的路,不被人欺负陷害,平平安安过一世,姨娘就谢谢天地了!” 赵之蓁笑笑,好言宽慰了金姨娘离开,转头却叫丫鬟们将她的嫁衣取了出来,平展了挂在高架子上。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明天就要正式穿上的衣裳,那是多么精美的一身衣裳啊。只是,没有谁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将脸贴在了繁复的刺绣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叫丫鬟们将这衣裳妥帖收起来了。 第二日便是喜日子,赵之蓁虽说不是去当王妃的,到底也是进了皇室玉牒里头的人,尚书府又如何会怠慢?张灯结彩自不必提,连男人们都个个笑容满面。赵霜意前后奔忙的时候还撞到了赵葆祯几次,见这位大哥的笑容简直可耻,不由皱了皱眉头。 相比赵葆祯,就连老三赵葆祺都可爱起来。至少赵葆祺不会指望自己的妹妹去嫁给个什么人以便给自己带来亨通的官运…… 赵霜意知道自己对赵葆祯其实是有些怨恨的。她是一个现代人,叫她怎么能看得起这种靠女人的裙带往上爬,还觉得自个儿是光宗耀祖了的废物男人?只是偏生是在这个时代,她再如何看不起赵葆祯,也不能否认他在赵家的地位就是比自己高得多。 大概是因为她稍稍出神的时候反应有些迟缓,赵葆祯看出了些蹊跷来,对着她竟是收了笑容,言语里也颇有些鄙夷:“五妹妹的好时辰眼下就要到了,你怎的还在此处发呆,不想着去娘那里帮衬帮衬?” 赵霜意瞥了他一眼,实在懒得和他说话,扭头便走了。先前自己有可能做冀王妃的时候,他对自己何其热络,如今这腔调,她没呵呵他一脸已经是留了余地了。可赵葆祯虽然愚钝,又哪儿能看不出来自家妹妹的不尊重,不由一怒:“你对兄长也没有半分恭敬吗?” 赵霜意回过头,看着他,慢慢笑起来:“大哥哥,你牺牲了五妹妹的一辈子,叫她嫁给殿下,是为了成全谁,难道自己都忘了么?别人假作不知道,你呢,你也假作不明白?如今还要催我去忙这忙那,我真不知晓,这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葆祯大怒:“成全谁?是为了成全赵家!嫁给殿下哪里不好了?若不是你不顶用,咱们家……” “住口!”赵霜意尚未说话,正好路过的赵尚书便怒喝住了儿子的言语:“若不是今日有喜事,单冲着你这张嘴就该赏你二十鞭子!你四妹妹不能嫁给殿下,是她不中用么?你做哥哥的,若是当日能有些心思,跟着她们走一趟,说不准她就不会受伤!只会满口胡言乱语,讽伤自家姐妹,这样的儿子,我要你何用?!” 赵葆祯不意父亲暴怒,自己先前对着妹妹那股子怒气早丢到汪洋大海里头去了,忙不迭跪下:“爹爹息怒,是儿子口无遮拦,儿子……” “口无遮拦?怕不是你口无遮拦,是有贱丨人教坏了你呢!”赵尚书冷笑一声:“你五妹妹先前同你母亲说,你那内人不贤,在妯娌之间搬弄是非,还当着外人的面讥刺你四妹妹。我初时不信,现下看来,你做兄长的都能这般说话,那贱丨人说什么难听的言语出来,又有什么奇怪!” “爹……?”赵葆祯听着一怔,愣愣地望着赵尚书。 “若是可以,连你这个儿子,我都不想要了。”赵尚书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四丫头,去给你娘帮忙吧,这事儿不是你一个女孩儿家该听的。” 赵霜意见赵葆祯吃瘪,正在暗爽,听了爹这么说,却也只好离开——不便女孩儿听的话吗?赵尚书要说什么,难不成,是要替赵葆祯休了曹氏? 这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而转过走廊之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却分明发现,赵葆祯是愣住了的,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难过不舍的神情。 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是他太渣了。不过,如何都与她无关。 赵霜意轻轻笑了一声,加快脚步向赵之蓁的闺房过去。今日冀王是不会来迎亲的,王府只派人来接便可以了,绝大部分精力都还要用在迎娶定远侯府姑娘上。这么的,她家里头自然要为女孩儿多准备些东西,免得姑娘今后叫人看不起,受了委屈。不抓紧时间准备,是来不及的。 第54章 警告曹氏 赵之蓁走的时候,赵霜意并不曾跟着送出去。依着此间的规矩,没有许人的姑娘,断然不能跟着要出嫁的姐妹一道出门,也不知是不是因了两人一道出去总有一个是陪嫁的说法,但总归是不吉利的。 碍着这一重,赵霜意也只能将赵之蓁送出她的闺房,之后便只能在房中等着自家送亲的人回来,不到那时候,是不能出门的。 不知是不是赵之蓁的哭嫁实在太过投入,她离开的时候,一直强忍着的金氏终于一扭头哭了出来。而赵徐氏目光沉沉地看过来,眉尖一蹙:“哭什么?今日除了五丫头,谁都不准哭!你又不是不知道!” 金氏用帕子按没了还没落下脸颊的泪水,哽咽道:“夫人,五姑娘到底是奴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啊。” “正是因为这个,你才不能哭!”赵徐氏神色平静:“她去做侧室,已然不算什么可堪欢喜的事儿了,若让她听到你在哭,心里头岂不是更要难受?” 金氏点着头,想说什么,却把哭声捂在了胸腔里。赵之蓁的闺房里头一片安静,留在此处的女眷们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倒是遥远的滴漏声那么清晰,一下一下,声声落在人心里头。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去送亲的众人终于回来了,按着他们的说法,今日不愧是钦天监挑出来的大好日子,这一路顺畅无比,如今赵之蓁已经进了王府新房之中歇息了。 金氏听了这消息,当即便和赵徐氏请求回去。赵徐氏自然知晓她现下心中不好受,却也无意为难,点头允了,才着人问外头的:“咱们家的五姑娘和季家的三姑娘,谁先到了王府?” 那外头传话的小厮听了这一个问题,却是迟疑了一阵子,才道:“是同时到的……只是,季家想先进门,五姑娘说不和他们争,这一回送亲去的三爷也好说话,就……就让季家先进了门的。” 回话的人声音不小,房里头的女眷人人都听得到。赵徐氏尚未说话,长媳曹氏便冷笑了一声,眼睛觑着老三赵葆祺的妻子宋氏:“好个好说话!咱们的官衔比季家还高,凭什么咱们家的姑娘就该晚进门?这可真是……” 宋氏仿佛是挨了一耳光一般,脸色血红,低着头讷讷道:“这……” “今后人人都知晓,咱们家的姑娘比季家的晚进门,可真是长脸!”曹氏翻了宋氏一眼:“我早就说过,这种事儿,叫三弟去办,一旦有个纷争,定然妥当不了!” 宋氏被她说得难堪,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心劲,抬起头,不平道:“叫三爷去送亲,那是爹的决定。三爷便是办砸了,也是咱们辜负了爹的心意,怎么依着大嫂的说法,竟好像是爹爹识人不明?” “我何时说是爹爹的错儿了?”曹氏顺风改口,正要再说下去,仿佛一直听不到她们两人争执的赵徐氏开口了,却是对着外头的小厮道:“三爷做得很好,你们都累着了,去歇着吧。该领赏的,一例都找钱妈妈去。” 外头的小厮恭恭敬敬应了,飞一般跑了去领钱。而屋子里,方才还要接着指责宋氏的曹氏,便如同生吞了一只螃蟹梗在了嗓子眼处,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遇事先想想究竟是好是坏,再说该不该去争斗。”赵徐氏这才扭过头来,凉凉淡淡扫了曹氏一眼:“你当王妃是傻的么,两个侧妃一天进门,她定会打听这二人的行为,这谁先谁后的事儿,怎么瞒得过她?你也是做正室的,我问你,你是更喜欢谦逊有礼的妾室,还是喜欢凡事必争的妾室?” 曹氏脸涨得通红,憋了好一阵子,道:“可是爹爹的品级,比季家高啊!” “你爹的品级,和定远侯比起来谁高?”赵徐氏沉着眉眼道:“在卫氏面前,咱们两家子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谦恭一点,那是应当应分的。在季家跟前,咱们高那么一点儿,可越是谦恭,越显出咱们是书香门第君子之风,不和他们赳赳武夫一般计较!” “可……若是不争,我怕五妹妹叫人欺负了去。” “做人侧室的,争又能争出什么来?”赵徐氏笑了一声:“你也趁早别想着靠五丫头在王府里拼命,好给你们两口子博下什么颜面来,她虽然不是我身上落下来的,可也是我养大的。做母亲的,这些年情分在,总是盼着她自己越过越好的——你们夫妇两个的心思,当我是不知道?有个女孩儿在殿下身边伺候着,有时候是有些作用,可若是指望她一个人,那这点儿作用怕都没有了。” “娘这话是怎么说的……”曹氏讪笑道。 “世上哪个男子会喜欢一心一意向着娘家,三天两头挑起事端的妻子?”赵徐氏道:“五丫头还是个侧妃,那算得了什么?若是珍惜羽毛,今后有的是好日子,若是一入王府便叫你们夫妇两个指使着做这个那个,殿下与王妃,可都不是光看看就罢了的!” 她一边说着,曹氏一边硬着头皮听着,见婆母说着说着歇了口气,正想赶紧补几句话,省的叫她认定自己夫妇不靠谱,可尚未开口,赵徐氏又顶上来了一句:“我同五丫头说过了,她在王府里头,咱们家的人说的话,除了我和她父亲的,旁人所言她一概不必听!你们若是没有这份心思,那最好,若是有,趁早收了吧!殿下要的是辅佐他的赵家,不是半点儿力都没出还想从他身上攫好处的赵家!” 赵霜意听着母亲的话,脑海中却又浮现起赵尚书在庭院之中呵斥赵葆祯的一幕,她突然觉得有些心惊。 赵尚书和赵徐氏,早就知道长子不大成器,还总盼着能扯着妹妹的裙带往上爬的情节了吧?只是长子到底是长子,那不是父母一点儿不满就会踩到泥里头的。于是赵尚书认定了是长媳不贤,换个贤惠的来才好,而赵徐氏么……她不敢肯定赵徐氏有没有休了长媳的心思,但今日赵徐氏的话,说是提点都太重了些。 这是警告,警告曹氏你们两个做的事儿我们都知道。这也是示范,示范一个真正的高门夫人该有多深的心和多大的手。 曹氏还差得远,倒是一边儿平时爱玩爱闹的宋氏此时不敢搭话,反而显得有了几分城府。 赵徐氏说完这一通话,见曹氏已经不敢说什么了,才缓了缓口气:“你好生想想吧。官场里也罢,后宅里也罢,逢人必争,一定是害人害己的。做官的再大,大不过陛下,后宅里便是当了夫人,头顶上也还有老爷,怎么才能叫头顶上那一位相信你支持你,这才是本事!今日若是葆祯去送亲,遇得那季家人,只怕他就要争到底了,你细细想想,那有好处没有?谁先进去一步后进去一步,不都是殿下的侧妃?今后下人们是高看一眼还是人见人踩,最要紧的是她们谁得了殿下的宠,谁不碍王妃的眼!” 曹氏诺诺连声,赵徐氏这才解了点儿气,道:“你回去吧,和葆祯说一句,让他好好办了他的差事,逢事少言语少争斗,有他爹在,压根儿轮不着他出那份风头!你既然是他的内人,就该做个贤良的,该劝的时候要劝,他傻,你不能跟着傻!” 这房中的女眷,大概只有赵霜意一个人知道自家爹今日和赵葆祯说了些话,也只有她才会在一瞬间想到——不管曹氏回去是和赵葆祯抱怨赵徐氏,还是按着赵徐氏的意思啰嗦赵葆祯,又或者只是转告赵葆祯他娘不让他妹妹帮他们忙,都会引起赵葆祯的愤怒的。 但是赵霜意并不想提点曹氏这事儿。她可还忘不掉在观灯的那一天曹氏说的那些话!既然曹氏没把她的声名当回事儿信口胡说,她又为什么要管曹氏是不是会一脸撞在南墙上呢? 这一夜,赵霜意睡得是挺好的。即便她有点儿担心赵之蓁,但想来赵之蓁今晚也不会见到冀王,更不会闹出什么岔子,便也能安心了。而与她所住西院的一片安静相比,赵葆祺夫妇却是半夜没睡着觉——只隔着一重院子,赵葆祯与曹氏那边响动忒大,先是男子的怒斥,然后是女人的哭喊,接着一片喧哗夫人驾到,等到安静下来,外头天光都快泛白了。 第二日早上,赵霜意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赫然发现除了她之外人人都顶着黑眼圈儿,曹氏尤甚,那眼眶子是黑的,眼白却是红的,一副哭了半夜的模样。宋氏比曹氏好一点,却也一脸憔悴,显然是一夜没怎么睡。 而赵徐氏虽然没有两个儿媳那么颓废,却也显得没什么精神,待她们行过礼便让她们回去了。可这话还没落地,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正是赵蟹儿,到了庑廊下头便拽住了桃枝:“老……老爷在……在夫人这里不在?” 桃枝一把挣开赵蟹儿的手:“夫人姑娘们在里头,拉拉扯扯,像什么话——老爷去书房隔廊子里头教那一对儿新八哥儿呢,怎么的?” 赵蟹儿压根就顾不上和她说话,一转头便朝着赵尚书的书房跑过去,倒将桃枝闹了个下不来台。里头赵徐氏看到了,眉心微微一跳:“桃枝,赵蟹儿干什么去了?” “说是有事儿寻老爷呢。”桃枝脆生生道:“紧赶慢赶,好像真有个大螃蟹钳在他脚后跟上!” 赵徐氏一怔,道:“走,咱们也去书房!今日是什么日子,大清早就这般忙慌……” 第55章 王府杂事 她这话出口,却把赵霜意与曹氏宋氏晾在了当场。这三人是谁也不知道这句“咱们”里头包不包括她们的——不管是作为女儿还是儿媳妇,这一大清早跑到赵尚书的书房里头去,都不是什么像话的事儿。 但若是不去,她们也实在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一忽儿犹豫之间,赵徐氏已然想起了自己房中还有这么三个人,连忙又补上一句:“你们先散了吧。若是该你们知道,过阵子我叫人去唤你们。” 这一句便是说清了,三人便是再如何好奇,也不好跟着去了,只能各自回院子。赵霜意虽不知两个嫂子究竟怎么想,自己心里头却已然先打起了鼓。今日是什么日子?是赵之蓁去给冀王当侧妃的头一天啊,她理智上认为赵之蓁不可能在昨儿晚上干出什么放火烧了王府又或者悄悄捅死季雪竹的事儿,但总有种莫名的担心挂在她心尖子上。 即便她并不希望如此,可却总是觉得,叫赵蟹儿这般慌张的事情,十有*和冀王有关。 她等了半上午,赵徐氏那边还是没有人过来和她说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下人们中间却传开了——昨日冀王迎娶王妃入府,正在拜堂之时,有一名假扮成王府侍女的刺客行刺于冀王。正赶着那喜庆时刻,谁能绷着心提防着?就连冀王的贴身护卫们也没反应过来,眼看着那侍女从袖中抽出的匕首就要刺到冀王身上。 按照惯例,此刻当有英雄或美女出场。 果不其然,在冀王妃卫氏尖叫失色之时,不知哪里飞出一枚飞镖,正扎在女刺客握着匕首的右手虎口上。她没想到贺客人丛之中还有这般人物,更没想到自己会功亏一篑地受伤,手一抖,那匕首便落了地。 冀王高呼侍卫要将她拿下,却不料这女刺客很有几分烈性,一把抢起地上的匕首,竟狠狠捅向了自己的颈项。血溅喜堂,定远侯府的卫四姑娘便是平素再如何爽朗大方,到底是个女孩儿,此刻连受两惊,腿一软跪在地上,竟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今日早晨,更是开始发烧说胡话,一副被吓掉了魂儿的样子。 换句话说,昨儿冀王的大婚,其实一点儿都不顺遂,一点儿也不愉快。新郎差点被人杀害了,新娘真的吓出毛病了,而赵之蓁和季雪竹两个进府早,又不能去喜堂观礼,却是并不知晓此事,这一夜还过得安宁。 可夜再长也要结束,冀王婚礼上这一出事情,如何瞒得过皇帝?很有些人说,打落那刺客匕首的人,便是皇帝派入冀王府监看婚礼进行的北衙官员,做完这事儿他便回宫复命去了,是而昨夜连皇帝陛下本人都气得面色发青,一夜不曾安眠。天刚亮,便也不顾什么礼仪规矩,将太子、冀王与下头几个兄弟全数召进了宫里去,不知说了什么,总之日上三竿也不曾放他们出来。 赵霜意听得宝荇向她转述的这一个故事,忍不住皱了眉头:“北衙的官员打落了那个刺客的匕首?” “是啊,”宝荇道:“北衙的人确是要有几分本事的,若不如此,怎么跟陛下面前尽忠呢。” 赵霜意眼色郁沉,一时不想再说什么话。京中没有哪家达官贵人愿意在自家的宴席上看到北衙的人的,那是只忠于皇帝的鹰犬,他们永远都在捕捉臣工们一丝一毫不忠的证据…… 冀王的婚礼上竟然会有北衙的军官,这……皇帝是想保护他,还是在猜忌他?冀王又会如何看待父亲的这一番心思? 如今人人都猜测是谁和冀王这么大的仇,要在婚礼上置年轻的王爷于死地,但赵霜意却总觉得,这冀王倒霉,是不是也倒霉得太显眼了?若真是敌人要他的性命,既然能想法子混入王府的侍女之中,找个人更少的时候行刺岂不是便利的多? 非要在婚礼这样的大日子发动这样的密谋,若果然是对手主动所为,那此人的智商也很值得脱帽三鞠躬了。 只是,当那个侍女手中的匕首被北衙的军官打落,这一场刺杀,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便是假的,也成了真的了。 而皇帝将太子与亲王们全部召进了宫中,拖到了如今这个时辰还不放人,可见皇帝是被逼急了。作为父亲和君主,他一定很乐意维持儿子们之间互相竞争却不敢撕破脸的现状,可若是这帮狼崽子着了急,互相厮杀呢?那一定不会是这老头子愿意看到的情形。 儿子差点死在自己的婚礼上,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是多么大的刺激?他贵为天子,却有人敢对他的嫡子下死手! 这是打脸啊陛下,这搁谁身上都不能忍啊陛下! 想也知道,如今最如坐针毡的人,该是太子。按照如今夺嫡的情形看,皇帝剩下的几个儿子全是妃嫔所出,虽然不见得不好,可放着嫡长子嫡次子在那里,谁会支持庶子继承大统?那非得叫朝廷里的老臣们糊一脸唾沫不可。 冀王若是死了,对亲王们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也没有什么坏处,但对太子来说却绝不相同。这么说来,那个北衙的军官到底是谁?真是太有眼力见儿了。 想着这个,赵霜意便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个人——若是他在,也会打落那个侍女的匕首么?还是会任凭侍女杀死冀王,给他们镇远侯府支持的太子添上一颗好砝码?或许,那间不容发的一刻,根本来不及考虑吧…… 这么想的她,自然无法料到,当消息更准确地传来时,那救人的北衙军官姓名也明确了——元惟扬,正是她认为绝不可能的那个人。 那一刻,赵霜意整个人都傻了。 她从没想过镇远侯府的人会背弃太子的利益,正如赵家目测永远不会出卖冀王一样。虽然冀王若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太子的名誉会受损,可冀王要是真没了,太子就能提前锁定皇位,孰轻孰重,难道还有人不明了?元惟扬出手救了冀王,要么是他在表明自己作为北衙卫士只忠于君王命令的立场,要么…… 要么,就是他自己想投向冀王这一边。 赵霜意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想到了先前的那些事——元惟扬约季照辉随时去镇远侯府比试武艺,也替她保全了名声。或许从那个时候起,元惟扬就已经在他们这些冀王党的面前表示出善意了…… 可是,他越是和他们走得近,就越是对家族利益的背叛啊。难道他天真地以为,凭借他一个人和冀王交好,今后就能省去冀王跟元家秋后算账了吗? 赵霜意想来想去,委实觉得元惟扬的动机不可捉摸。这个人不是傻到无可救药,就是在筹谋一个很不小的计划……而目下看来,他的计划应该是成功的。冀王打听了他,并在征得皇帝同意的基础上请了元惟扬去冀王府赴宴。 赵霜意本能地觉得这场宴会里头一定有花头,却也不知元惟扬是怎么应付过去的,总之经了这一场宴会,他和季照辉公开“切磋”的次数突然便多了起来,甚至引得百姓们争相告诉,纷纷打赌今日的比试会是谁赢。 那些个平民百姓看热闹的,皆以为季照辉是个武痴,每次与元惟扬切磋必落败,于是更有心思拼一把。但朝中做官的和他们的家人看事儿,又哪里能这么简单? 季照辉如今不仅是冀王的侍卫,更是冀王侧妃的亲弟弟!冀王妃经了刚入王府的一病,争宠方面便落了几步下去,如今王府里头最得宠的正是季雪竹,那季照辉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的,这么一个人隔三差五要去找元惟扬打一场,而元惟扬也不顾自家立场丝毫不厌,这意思还真值得踅摸。 但赵家旁人却没那个心思去揣度元惟扬的想法,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赵之蓁并不怎么得宠这件事儿上。 没有人想过在争宠方面赵之蓁会逊于季雪竹的。原本她们两个都是侧妃,身份上比卫氏低,但赵之蓁长得比季雪竹漂亮,穿着打扮为人处世也强出许多,没道理比不过季雪竹,可冀王这一个月里头,不是宿在王妃处,便是叫了季雪竹去伺候,和赵之蓁在一起的时间真真是屈指可数。 好容易等到她归宁,赵徐氏也不好意思当众问赵之蓁,便私下里同赵霜意说了,叫她找个空儿,悄悄去问问赵之蓁怎么就争不过季雪竹。可赵霜意刚一问出口,赵之蓁便饱饱地蓄了两眼泪:“姐姐,你是不知道!季雪川那个贱人,如今一心一意帮着季雪竹呢!” 赵霜意在一个月内感受了两次人性的复杂,缓了半晌才道:“季雪川帮着季雪竹?!她……她转性了?” “也不知道那贱丨人怎么得宠的,”赵之蓁用帕子蘸了眼睛:“仗着王妃病了,隔三差五叫季雪川入府,两个人说说笑笑,亲密的很,真是好大的脸面!这王府里头的规矩,竟然是半点儿不讲的!我也不敢同殿下那里嚼舌头,可殿下自己见到了季雪川,也不说什么呢!” 赵霜意恍然,冷笑一声:“我说季雪川这是发哪门子疯,敢情还没死心呢。她帮季雪竹得了宠,自己才好借机进王府里头晃荡,天天在殿下跟前露脸……真下作,好好的王妃叫她给作没了,如今还搞这么一套,真不怕叫人指断了脊梁骨!” 赵之蓁顿足:“四姐姐,是我没本事,给家里丢人了……我先前还想着,哪怕是季雪川,我也不怕,可如今只是她指使的季雪竹,我便应付不了了!我自个儿没能耐,不敢乱做什么,可我不甘心啊,姐姐,你有法子没有?” “法子?”赵霜意想了想,伸手示意赵之蓁将脸靠过来,由她小声儿说了好几句话。 第56章 王府宅斗 赵之蓁听了她的话,却是非常惊奇,眉头微微蹙起:“四姐姐,这……当真可行?” “行不行的,试了才知道。” “但若是不成呢?”赵之蓁道:“我不过是个侧室,殿下……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恩宠我。我倒也不想别的,只是不想叫季家的人,把我比过去了而已,可若是连我都不主动想着怎么见殿下了,多半连这点儿恩宠都……” “只要赵家还在,殿下便不会一直看不到你的。”赵霜意宽慰她道:“有时候,退也是进呢。你看,如今王妃的身体不好,可她总不会一直不好下去,总有一天她是能掌管王府的。到那个时候,她会对趁着她生病妖媚惑人的侧室生什么想法?你也看到了,这后宅里头的姨娘们,谁的日子过得最好?可不是和嫡妻最亲近的那个么?” 赵之蓁看着她,想了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又道:“四姐姐,若是你,一定比我强许多,是不是?我……我给你丢人了。我竟然连季雪竹都比不过!” 赵霜意摸摸她的头发:“你哪里是比不过季雪竹,你是比不过季雪川啊……若是没了季雪川,你猜季雪竹还顶不顶用?” “季雪川有那么能耐?” 赵霜意笑笑,有些话她不便说,赵之蓁只怕也想不到,然而那或许就是季雪竹以不怎么样的姿色和不怎么样的性情仍能得宠的关窍。 ——季雪川是重活过一回的。以她对冀王的执念,上辈子只怕和这男人有的是情爱纠缠,若是如此,她清楚冀王的喜好偏向,又有什么奇怪的? 倘若她将冀王的一些习惯喜好告诉了季雪竹,这竞争的□□不就已然不公平了么?既是新人,又如故知,冀王怎么可能不喜欢季雪竹?这叫年纪轻轻几乎没和男人打过交道的赵之蓁怎么比? 然而,这也未必不是好处。赵霜意还记得,当初冀王看着不着妆容的自己是怎样的眼神——他应该是喜欢干净纯澈的女孩子的。 就让赵之蓁用一个无知无害的形象出现,由着他塑造雕刻,当他发现身边有这么一朵完全按着他的喜好雕琢出的解语花时,季雪川和季雪竹,又算什么呢? 而要这个无辜无害的形象,赵之蓁如今便不能急着争宠——一个好姑娘,怎么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格外用心?她应该善良,应该大度,应该担心王妃的身体,应该温柔殷切地陪在王妃身边,而适当拒绝王爷的体贴…… 这个形象很眼熟对不对?这就是一朵典型的白莲花啊。而放眼古今中外,段位稍微高那么一点儿的白莲花,又有哪个会轻易倒了大霉的?莫说男人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就连家里的大妇,也会更容忍沉默寡言善良的那个妾室。 就让季雪竹妖妖娇娇去吧,等着卫氏病愈,怕是有她的好看! 赵霜意这盘算的是稳妥的,却不料赵之蓁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话:“四姐姐,我若是得了殿下的宠爱,姐姐……会不会不大欢喜?” 这一句生生将赵霜意劈焦,她一直以为赵之蓁犹疑是因为这装高冷的法子在古代不常用,于是怀疑她这办法的效力,却没想到赵之蓁是担心她出于吃醋而故意出个馊主意。 “那怎么会。”她道:“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我心里头,并没有殿下。” 赵之蓁张了张口,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罢了,不说这个,姐姐,我就按你的法子去做。我信你。” 赵霜意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古怪,于是迅速脑补了好几个可能的原因,然而也不过是脑补,她绝不会将那些问题问出口的。赵之蓁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这一场谈话,这么的便结束了。而待她将情形同赵徐氏说罢,连赵徐氏都皱了眉头:“五丫头这心思……不应该的。她既然做了殿下的侧妃,我们家里头便断不会再把你耽搁进去,怎么能这样怀疑娘家的人?是不是什么人同她说了什么了?” “娘看,会是什么人?”赵霜意问道。 “说不准。”赵徐氏沉吟着:“先放下这一出,看看吧。她若果然依你法子做,咱们便当她什么也不曾说过好了。毕竟不是我生的,隔了一重肚皮,便是我也不好说这孩子在想什么呢……只要不碍着咱们家的事儿,便是无妨的。哪怕是猜忌你呢,你也早晚要嫁人,姐妹两个各有人家,来往少了甚至不怎么走动,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赵霜意答应了,而过了一阵子,冀王府那边儿果然传回了消息——赵之蓁就是按着她的嘱咐去做的。从尚书府回去,赵之蓁便再没有主动去见过冀王,反倒换了颜色清爽淡雅的衣裳,每日里规规矩矩去见冀王妃,行礼之后陪着久病无聊的王妃说说话,再乖乖待在自己院中看书,行为举止无可挑剔。 那卫氏王妃是定远侯府出身,家中虽是武官居多,女孩子们却个个念了些圣贤书的,同赵之蓁的家教大体类似。两个人闲着无聊了,下下棋聊聊天,甚或赌书斗乐,倒也将冀王忙着公事的日子过得滋润。 而冀王府里头,季雪竹却不如她们两个淡定。那也不是个傻子,王妃和赵氏结成同盟的情形,她是看在眼里的,越看越要巴住冀王的宠爱这么一根稻草,使尽了浑身解数来博冀王的欢心。这一招倒也是有用的——只要冀王一回府,季侧妃总会及时出现,竟是缠得冀王小半个月里头每日里也就顾得见卫氏一面,至于恩宠,半点儿不曾落在卫氏与赵氏头上。 季雪竹自然是得意,可好花不常开,冀王便是再喜欢她,做丈夫的责任总得尽,那卫氏的房里头,一个月到头他也得住上那么几天。这放在谁眼里头都是正常的——冀王和王妃那才是正经夫妻,两个侧妃不过是妾,有什么资格吃醋?可季氏看着就是不大欢喜,大半夜的竟叫下人来夫人房里头唤,只道她病了,求夫人寻个郎中。 卫氏原本就不喜欢季氏,这夫妇欢好之后正在休憩的时候对她而言何等珍贵难得,还叫季氏给搅合了去,冲心便是一股火苗子腾了起来,口气硬邦邦的:“大半夜的上哪儿请郎中去?季侧妃犯了什么毛病,时候这么巧!” 那来请人的下人是冀王府的,也不是季雪竹带进来的,哪儿敢为了个得宠的侧妃开罪了正经的王妃?支支吾吾只道季氏病情危重,却说不出个究竟如何,三下两下竟将冀王也缠得不耐了,索性道:“咱们两个一并去看看便是了,若是真危重,便是夜再深,也得寻个郎中来,难不成看着她没了命?” 卫氏恨得切齿,却也不敢违拗丈夫的意思,只能打点起来,两人一并来了季氏的院子。只是刚一进门,却发现这地方早有人来——赵之蓁带着几个丫鬟就站在院子里头,她的人如今站在季雪竹房门口,一下下喊着门。 “赵侧妃怎么来了?”卫氏见得盟友在此,精神微振。 “我的院子离季侧妃的地方近,听得分明。”赵之蓁恭谨道:“听她尖叫吓人,索性过来看看,可不知怎么的,季侧妃的房门反扣住了,怎么敲都不开呢。” 王妃瞥了丈夫一眼,才道:“你到了多久了?” “没一会儿。”赵之蓁回答,还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她出来的匆忙,里衣外只罩着一件浅绯色衫子,质地也轻,叫夜风一吹,更显得她身姿玲珑窈窕,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她这衣服当真太薄了,以致整个人都在打颤,远没有达到出尘脱俗的标准。 “你也该穿得厚实些,若是吹病了,不是更不好?”王妃道。可话音未落,院子外头便跑进来一个随着赵之蓁的小丫鬟,手里头还抱着一件厚实的青缎衣裳。 “出门的时候不晓得凉,这不,叫人回去拿了。”赵之蓁接过那件衣裳把自己裹住了,她裹得潦草,先前娇媚的身形被掩盖尽了,王妃的唇角这才松了些:“这才对——季侧妃怎么不开门?” 冀王方才就看着她们两个说话,此刻醒过神儿来,竟自己上了台阶,叩门唤里头的丫鬟开门。这一回内里的人不敢怠慢,只是开了门却一个个都是脸上有话心里有事的模样,赵之蓁和卫氏看着,各自心里头也都有了数。 “侧妃怎样了?”冀王倒是有些急。 “侧妃……她还躺着呢。”被问话的侍女别开眼睛,不敢正面回答。 冀王一急,顾不得什么,迈步便进去了,赵之蓁正在犹豫,王妃却扯了一下她的手,眼中不明神色一闪而过。 当赵之蓁跟着卫氏一道进了季雪竹的屋子时,正看见季雪竹面色酡红依靠在冀王身边,低低说着什么话的娇媚样子。她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她可以忍着不说忍着不做,但恶心季家姐妹的习惯仿佛刻在她骨头里,这一出,赵之蓁是真的忍不住的。 而冀王的目光也恰好在这一刻落在了卫氏与赵之蓁身上,他身形一僵,猛地站了起来,向季雪竹道:“既然无有大碍,那么好生歇息为上,明儿早上你不必去王妃那里问安了,歇着吧。” 说着,他便逃也似地朝着门口走了。季雪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倒是卫氏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季雪竹的额头,冷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生了毛病,头不热单只是脸红的。” 第57章 嫡庶姊妹 季雪竹在被全京城评为奇葩的季家长大,对妻妾之分的认识,实在是歪得太过分了。王妃这么对她,自然是有些失礼的,却并不过分。然而她一把拍开了王妃的手,还冷笑着顶了一句:“难道您没见过的病,旁人还都不许患了吗?” 这一句出口,连赵之蓁带卫氏全都怔住了。她们心里头根本就没有侧妃能对王妃做出这种行为的假想,而卫氏的愣怔更是叫季雪竹越发得意:“您若是有这份心思为难我,不若好生想想,怎么才能笼住殿下的心思吧。都是殿下的女人,您病着,赵侧妃又不讨好,总得有个人伺候殿下,如今您却这般挑拣我,真叫人心凉呢。” 卫氏醒过神儿来,直气得脸色涨红,可一时半会儿真寻不出什么话来堵季雪竹。倒是赵之蓁在一边儿翻了个白眼,悠悠开了口:“季侧妃若是觉得是我不对,没伺候好殿下,辛苦了您,只管朝着我来便是了,何必说这样的话,在王妃面前丢人呢?妻重德,妾重色,王妃是殿下的发妻,她不必靠天天不要面皮缠着殿下就能得到阖府上下的敬重。不像有些人……不过这也怪不得侧妃,毕竟如侧妃的出身,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娘,什么叫姨娘吧!” 季雪竹仿佛被人用针狠狠扎了一下,也顾不得装病了,蹦起来便道:“王妃说我也就罢了,她是正经嫡女,你呢?你不和我一样,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哦,对了,我忘了,赵侧妃的生母就是个不得志的姨娘呢,难怪看谁那眼神儿都是酸的。” “我是姨娘生的,可我是嫡母养的呀。我母亲对我好着呢,四姐姐有的,我一应儿都有,半点儿不缺!我姨娘也有规矩,不像某些人的姨娘,得了几天宠,就当自己是明媒正娶抬过门儿的了!”赵之蓁笑得神色飞扬:“季侧妃回京中也有一年多了,按说俗话儿也该听了不少了——知不知道有个难听的词儿,叫小妈养的?” “你……你说谁?” “我说谁谁自个儿心里头明白着呢。正室夫人,养不出她这样的货色!”赵之蓁大眼睛一翻:“怎么,你还要打我么?” 季雪竹脸色潮红:“你倒是个好会装的人儿!在殿下和王妃面前一派天真善良,如今才露了嘴脸,不过和你那攀不上高枝的倒霉姐姐……” 她的话没有再说出来,赵之蓁逼前一步,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怒道:“你说什么?你想怎么嚼我舌头且随你,可你再敢说我姐姐一句不好,我有下一耳光等着你呢!” 季雪竹哪里能忍,呼喝着手下的丫鬟便要上来撕扯赵之蓁,卫氏先前看着赵之蓁骂季雪竹正在过瘾,此刻见的情势突变,忙喝令手下的几个丫鬟将两边儿扯开:“你们这是做什么?” “王妃拉得好偏架!”季雪竹怒道:“我要抽她一耳光,王妃您许不许?若是不许,今日便是你们两个合起伙儿欺负我!明日殿下跟前,我有的要说!” “你先掂量着明日能不能见到殿下!”卫氏当真怒了,向丫鬟们道:“季侧妃身子不爽利,就在她自个儿屋子里头歇个三五天吧,你们好生看护着她,若是敢放侧妃出去着了凉加重了病情,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你们!” “你要关着我?”季雪竹睁大了眼。 “是,怎么的?”卫氏冷笑一声:“赵侧妃,咱们走。这有病人的屋子晦气!” “你敢,你……” 季雪竹的声音还没落地,卫氏便一把抓住了赵之蓁的手,将她拖了出去。赵之蓁分明觉得卫氏的手上下力发狠,那长指甲戳得她都疼,却也不敢说,直到出了屋门,卫氏才松了手,深深吸了一口气:“人说季家没规矩,先前我见得她姐姐,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不至如此无礼!” “一家子坏,总是从头坏到尾的。”赵之蓁垂着眼皮子进谗言:“您也别和她计较。一个这么没规矩的人,值当什么呢?反正您也禁了她足了,大抵也可以消消气了。” “你能宽谅不能?”卫氏看着她道:“她那么说你姨娘,哦,还有你母亲和姐姐。” 赵之蓁咬了一下牙,唇角却仍旧是翘起来的:“宽谅自然是不能了,可也不能气着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花儿都没有百日红的,她还能一直得宠下去不成?” 卫氏笑了,道:“你要记得今日的事,我也要记得。这没规矩的,不收拾收拾,要叫人笑话咱们家不像样了。殿下还是得有个好名声的,对不对?” 赵之蓁点头,她的眼睛在黑夜里被摇动的灯光照得像是古老的宝石,闪闪发光。 殿下要有个好名声,于是季雪竹迟早是要失宠的。这一点,那天赵霜意已然同她说过了。 只是那时,赵霜意还以为季雪竹会在季雪川成功勾搭到冀王之后才会被牺牲掉,而如今,季雪川还没来得及进冀王的眼,季雪竹便已然把王妃得罪齐活了。 仿佛比姐姐的预料还来得顺利。 赵之蓁同自己的丫鬟们回了屋子,终于脱下了之前裹着的衣裳,用洁净的手帕擦了擦身上捂出来的汗——并没有冷到非得披着这么厚的衣裳才能御寒的地步,然而若不如此,王妃看着她宁可被吹得发抖也要穿得轻薄吸引冀王眼神的行为,只怕就不会再把她当做失宠同盟的盟友了。 没有谁能对自己的未来有十成的把握,然而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也便只能咬紧牙关一路走下去。 赵之蓁爬上了她宽大的床,盖着被子,合上了眼睛。她的手在被底摸索到一件物事,当指尖触及熟悉的绣纹时,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夜的情形,在几日之后便传回了赵家,同时传回去的,还另有些消息——譬如冀王这几日常常去王妃那里,对季雪竹那一头,却只是送了不少稀罕药材,自己只过去了一回。而便是那一回,他进去不到一盏茶时间也便出来了,之后便去了王妃房中,与卫氏赵氏两个说话去了。 而与此同时,季照辉却一直顺风顺水,冀王对这侧妃的弟弟仿佛格外高看些,哪怕他和镇远侯府的人来往过密,也多一句话都不说的。这态度已然极是明晰了。 他疏远季雪竹,是因为季雪竹给脸上头叫他的王妃难堪,那是应该的,谁都不能说他错。但他抬举季照辉,却是要表明他依然在意季家的势力。此消彼长,他并不曾得罪谁,也算是给自己府上立下了规矩。 赵霜意想想,也是能明白这些举动背后的意思的,不由对那个总是满脸温柔晴好的人格外高看了几分。这么一个人,大概是能勾动旁人的感情,而自己并不动感情的吧?这才该是皇室的血脉,这才是能在政治斗争之中活下去的人。 只是,冀王能将对一个女人的恩宠和对她家族的需求完全区分开,季雪竹却想不到这一点。她原本是仗着冀王疼爱才能在王府里头横行霸道的,可如今卫氏的病仿佛好了,拿捏起她来得心应手,冀王的心思仿佛也变了,再不会一心一意听着她的,连她哭诉卫氏与赵氏欺负她,冀王都选择逃避,这叫季雪竹如何受得了? 万幸还有个人能来冀王府——冀王的胞妹歧江公主。于是季雪竹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位旧日盟友身上,指望她能同哥哥说几句好话。而歧江公主平素虽然常到哥哥府上转悠,这一阵子却因了选驸马的事儿不怎么出门,好容易来一趟冀王府,季雪竹是打定了主意要哭诉那么一回的,一大早便遣了身边的侍女去当心着公主上门的时间。 可如今的冀王府,和当初她们三个进门时的王府,已然不大一样了。 歧江公主来王府串门儿的这一天,王妃卫氏与侧妃赵氏的母亲姐妹们都“恰巧”在王府里头做客,这陪着公主的好事儿,自然轮不到季雪竹。亦不知是谁的授意,从公主进门到回宫,季雪竹身边的丫鬟都被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压根儿没机会靠近在一群贵妇贵女包围之中的公主殿下。 季雪竹是着急的,可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倘若见公主一面就够了的话,她还能撕下脸皮来硬闯一回,可她是要说话的啊,让她当着王妃和赵之蓁的家人说自己被她们欺负了,这自己出丑给人家添笑话的事儿,她如何做得出? 倒是正在公主离开了而她几乎崩溃的时候,赵之蓁的姐姐赵霜意出现在了她的院子里,带着一脸轻浅微笑,道:“季侧妃怕是很想见到公主殿下吧?” 赵霜意与赵之蓁虽非同母,到底是生小一起长大的同父姐妹,从容貌到说话都有些相似,季雪竹见着她的做派便在心里犯恨,此刻不能把她赶出去也便罢了,又哪儿能有好声气:“赵四姑娘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当,不过当初咱们都是和公主殿下交好的人呐。”赵霜意悠悠踱过来:“我也不大舍得看着当日和自个儿站一边的人吃这般的冷遇呢,季三姑娘,季侧妃,我这儿倒是有个法子帮你重新找回些颜面来,你要不要听?” 季雪竹狐疑地看着她,口中却是不屑地嗤笑:“你自己的妹妹也是侧妃,你若有法子,怎么不去教她?” “你的姐姐季雪川,难道把她的本事全数都教给你了?”赵霜意道:“你猜我会不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儿,都告诉一个姨娘生的妹妹呢?” 季雪竹绞着丝帕的手在颤抖,而赵霜意就那么微笑着笃定着看着她,仿佛压根儿不考虑她也有拒绝的可能。 季雪竹是不可能拒绝的,这是经了她和赵之蓁讨论分析才确认过的。 第58章 深夜来客 赵霜意在庭中与季雪竹说话的时间并不长,外头便跑来了一个小丫鬟,是赵之蓁身边伺候的,见了她便叫道:“原来四姑娘在这里!赵侧妃寻您呢。” 赵霜意还没说完的话顿时咽了下去,她抱歉地笑了一笑:“我走迷了路……既然你来了,便带我去侧妃那里可好?” 她说着,对季雪竹使了个眼神,便跟着那个小丫鬟出去了。丫鬟边走还边抱怨道:“您便是迷路,也不该和她说话的,她和咱们赵侧妃不和睦。” 赵霜意淡淡笑道:“问个路罢了,侧妃不会在意。” 而在她们身后的院子里,季雪竹默默咬紧了牙,终于一扭头,回了屋子里去,指着自己手下的丫鬟婢女们将她的衣裳都翻了出来,但凡颜色俗艳的,她都一样样赏了下人。 赵霜意跟着那丫鬟走了没多远便到了赵之蓁的院子门口,而赵之蓁就站在那里远远迎着,见她来了,几步便赶上来,眼睛一眨:“四姐姐干什么去了?” “走迷了路,正巧到了季侧妃门口,去问了几句……”赵霜意道:“你在这里等我多久了?倒是劳动了你。” “该当的。”赵之蓁笑了笑:“四姐姐,咱们屋子里头说话去。”说着,她便将赵霜意的手臂挽了起来。 待进了屋子,她才将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看着赵霜意道:“姐姐看,那季雪竹如何?” “她不过是季雪川手里头的偶人罢了。”赵霜意捧了茶盏啜了一口:“今日的情形,若是换了季雪川在王府里头,只怕你这里便要糟糕许多。” “可不是。”赵之蓁微微眯起了眼睛,道:“所以要求着姐姐来帮这个忙啊,只有季雪川永远进不了王府,这一家子才能安生呢。” “她若是想进来,倒也不必一定靠着季雪竹……不过能拖一阵子是一阵子罢了。”赵霜意想起季雪川先前的行事,微微蹙起了眉头:“如今想起来,她倒还真是个麻烦——谁敢娶她?但她若是不嫁人,除非是年老色衰了,否则断不会叫人省心。” 赵之蓁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得外头的小丫鬟们一片喧哗。她们两个在堂上说话,也是不能关屋门的,此刻透过帘子,依约见到一个男人带着仆从们正朝着这个方向过来。 那不是冀王,还能是谁?赵霜意是绝对不想见到他的,于是抓起了扇子就挡在了脸前头,而这短短一霎,冀王已然进了门,见得她们两个,先是一怔,旋即别开了目光,向着赵之蓁道:“你姐姐来了,怎么也不派人同我那边说一声,这般相见,何等尴尬?” 赵之蓁垂下眉眼,朱唇微抿,开口时却并不为自己辩解,只道:“是奴想得不妥当了。” 冀王唔地应了一声,唇角一顿,却又开口道:“罢了罢了,你们姐妹两个也是难得见一面,倒是我回避来得妥当些。”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连等赵之蓁回复的时间都不留,更不曾坐下多说一句话。然而他转身的那一霎,却是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出来。这一声叹息里,赵之蓁的眉心微微蹙起。 而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时候,赵之蓁才看向了赵霜意,神色之中颇有些无奈:“四姐姐,你在的时候,殿下的行为实在是有些古怪了。” 赵霜意一怔,蹙眉:“你这话就不该说出来,更不该叫人听到。倒仿佛我上门一趟是图了什么不该想的事儿……” 赵之蓁却不曾立刻回答,半晌才道:“喜欢一个人却不能与她相守,殿下这心思,有时候我也是明白的。” “殿下身边,要的原本就不是相守的人。”赵霜意道:“他不是该与内人两情相悦便终此一生的夫君。” “但是,姐姐想要的,不就是可以两情相悦相伴一生的夫君吗?”赵之蓁轻声问道。 赵霜意迟疑了一会儿,她简直心酸得欲说不能,她实在不能相信凭借自己的运气还能找到什么如意郎君了——她这身体都十六岁了,在这年代的贵族小姐们里,到了这时候还没定亲的,已经要成为一个老大难了。而她,连她爹娘仿佛都忘了这事儿了啊。 大概原本的赵双宜就是该嫁给冀王,可如今冀王已经有了王妃了,这个世界却连个新cp都不给她!难不成她要等着冀王死了老婆然后过去替补,又或者孤单一辈子成为尚书府那嫁不出去的老姑奶奶么? “能有那样的良人,才真是叫人羡慕啊。”赵之蓁见她不答话,也只好眨了眨眼睛,再起话头,道:“不过,我觉得我这样儿,也不大坏,是不是?还是不说这个吧——姐姐,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咱们再下来,该怎么对付那季雪竹啊?” “季雪竹?”赵霜意不意她这么快地挑开话题,倒是怔了一怔。然而想来赵之蓁对冀王或许喜欢她这事儿也是有避讳的,她自己则更不想说,便也顺着赵之蓁的言语往下接了:“若她信了我的话,目下咱们倒是不必费那份心力对付她了,且先等着看看吧。万一她执迷不悟,非得和季雪川搅在一起,你就告诉王妃好了,王妃总是不能坐看殿下沾染上她们姐妹两个,坏了名声的。” 赵之蓁点头,又道:“那季照辉呢?我听母亲说,前阵子季雪竹失宠,这小子却还是没心没肺的,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她姐姐死活呢。” “他可不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赵霜意嗤笑道:“若是有点儿心肝,也该知道如今离镇远侯府越远越好,哪儿有天天缠着人家的少爷打架的道理。都是有官衔在身上的人了,还这么胡闹……” “这倒不一定是胡闹呢。”赵之蓁却想起了什么,道:“姐姐,我看着那镇远侯府的二少爷,有些蹊跷。” “蹊跷?” “是前几天的事儿吧,三天前,还是五天前?”赵之蓁回忆着,眉心微微蹙起:“我夜里头腹中饥饿,实在挺不过了,叫丫鬟去厨房里头给我端些吃的,才发现那小厨房里头灶火未熄,厨下的人说是有人来王府里头拜访,叫预备着点心呢。” “难道是那元家二少爷?” 赵之蓁点头:“我也是好奇,想着不知道什么人这么晚了前来,倒也不怕犯忌讳,于是叫人去马厩那边儿看了一眼——这深更半夜的,来得也该是个男子,那就多半是骑马的。回来的人同我说,那马厩里,独最靠外头的地方拴着的一匹马不是王府的,腿股上打着的是镇远侯府的马号,马饰也华贵,看着是个贵人的坐骑。” 赵霜意沉吟不语。她原本想说,便是看到一匹镇远侯府的马,也不能确定来的人就是元惟扬——可综合各种线索想想,那人除了元惟扬,还能是谁呢? 镇远侯自己一把老骨头,肯定不会大半夜跑到政敌家里头吃点心,大少爷元惟然,是帮着太子妃弄出杀人案件,如今还在被皇帝翻白眼的苦逼人士,想必也不会翻墙逃家和仇人家女婿冀王谈人生。倒是元惟扬,一开始便占着皇帝亲信北衙官员的身份,站得那叫一个不偏不倚,只要能忠于圣上,哪怕卖了太子也在所不惜,这样的人,和冀王来往是不是更可信一点儿? 更兼北衙的人身份特殊,元惟扬是北衙百户,半夜出门,也不会有什么人吃多了撑得慌去盘查他的行动。 “他时常来么?还是只来过一次?” “我只知道那一次,”赵之蓁道:“但若是能深夜拜访,这一重关系,怕……” “能深夜来王府而不被关在外头的人,和殿下的关系不会差,是不是?” 赵之蓁点头:“若是这样,姐姐,我想……或许殿下真的是要……” 赵霜意忙把手指比在唇边,低声道:“看着就是了!” 是的,看着就是了。不管元惟扬是出于什么想法和冀王过从甚密的,于她们都没什么影响。只不过这事情决不能传出去。北衙是皇帝的人,若是北衙官员和皇子交往密切,皇帝要怎么想?若是将此事揭出来,只怕元惟扬和冀王都要碰一鼻子灰。 赵霜意刚从赵之蓁那里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想法还只是不要泄密这般简单,可她跟着赵徐氏回去的路上发着呆,又将此事拿出来想得时候,却益发觉得不大对了,越想,心就越往嗓子眼上提。 元惟扬这个人的身份很重要,他若是诚心帮助冀王,对于冀王党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可他若是把自己当成人肉炸弹呢?倘若,他就是要故意接近冀王,然后被人告发,达到让皇帝提防冀王的目的呢? 连赵之蓁都知道他和冀王关系不太寻常了,难道别人就都是瞎子,全都看不出来?赵霜意可还没忘记赵徐氏曾经说过的话——北衙的人,人人都是告状的,人人都要防着同僚的。他们什么事儿都能打听到,难道还能不知道元惟扬这么不隐蔽的行动?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托人给赵之蓁带去消息,请她提示冀王多小心一些,更不知道这事儿能不能与父亲赵尚书说。可就在她犹豫的几天之内,这件事情就被人捅到了皇帝跟前了。 这一回,皇帝当真是勃然大怒,将冀王与元惟扬一并召入宫中之后,竟还下令决不许梁皇后与镇远侯府前来求情,也不许太监宫女们将他亲自审问冀王与元惟扬时的任何消息走露到大臣们跟前。 拉帮结派,谋夺长位,随便谁做皇帝,都断然不能看着这种事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而冀王与元惟扬正撞着这晦气,哪儿还能讨到好去? 元惟扬也还罢了,他不过是镇远侯府的二少爷,便是仕途无望,从此靠着家里头的钱财过一辈子也算得安乐,可冀王,冀王是很有可能当上太子的人啊!他若是被这么牺牲掉了,叫支持他的官员们怎么能接受啊! 冀王党那些个文臣武将们,自他入了宫后便半点儿消息都得不到,当真是个个坐卧不宁人人惶惑不安,更在心中将镇远侯府骂了个底儿朝天——谁见过牺牲自家儿子的前程也要泼别人一头脏水的下三滥招数?这镇远侯府,真是为了将女儿捧上皇后的位置不惜血本了。 第59章 何以评人 饶是宫外的众臣如何着急,却也压根找不到办法。事关皇帝自己的那把龙椅稳不稳当,谁敢在这事儿上进言?更况从冀王和元惟扬被扣在宫中开始算,时间还没过三天,不到举行朝会的日子,便是真有谁打算冒着得罪现任皇帝的危险救冀王也没法儿上书。 连赵尚书这般平素沉稳的老油条,这几天都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随时可能发脾气了,旁的冀王党成员大概更过不踏实。 这一份不踏实甚至传染了赵霜意,她也有些怀疑目前身处的世界是不是还会按之前的那个剧情发展了。她和季雪川两个变量能直接改变的事儿自然有限,然而最终这一点儿改变是不是足以扭转整个剧情,那却是谁都说不准的。 倘若这次事件当真将皇帝对冀王的观感拉低太多,他在太子之位的竞争上便势必要失去优势。若不能通过太子的身份登基,无法放弃竞争的冀王也就只有政丨变一条路好走了吧? 但想操控一起成功的变乱,也不是容易的事儿。综合一下政变的难度与失败的下场,赵霜意还是希望冀王能抢到太子的位置,那还稍稍稳妥些。 如今唯一能庆幸的是,皇帝虽然拒绝梁皇后来探望儿子外加吹耳旁风,却也拒绝了太子来探望弟弟外加落井下石。他应该还是希望能调查出一个真正的结果的——也许皇帝内心里想要的,只是一个他的家庭仍旧兄友弟恭父子和乐的答案,哪怕他自己也不会对这样的答案太过信任。 冀王和元惟扬在宫中被关了整整五天方才放了出来,而这五天之中,皇帝连原本该有的一次大朝会都翘班了,这态度更是在冀王支持者们心上添了一把火。待到冀王出宫,人人都想打听打听皇帝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想着冀王刚刚因为结交元惟扬受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又有谁敢再去添麻烦?饶是个个心如猫抓却不能不等着,却也不比冀王还在宫中时好多少。 与他们的焦躁相比,赵尚书不紧不慢的态度当真是少见得很,他甚至还到了赵徐氏房中,与妻女一道说了会儿话。赵徐氏见他比先前镇定了许多,也放下了心来,答对之时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儿笑意,可赵霜意却看得分明——自家这位爹,其实并不高兴。 冀王的消息还没有着落,一个将全家的政治前途都押在冀王身上的臣子,又怎么可能无谓? “爹,”她瞅着父母说话之间短暂却难堪的间隙,道:“殿下那边儿可有消息了?” 赵尚书仿佛并不十分反感她问这些闺中女儿家不该打听的问题,又或者压根儿不曾想过,便摇了头:“如今谁敢去王府上打听?无论陛下是否责怪了殿下,如今去王府里头,都不大好。” “爹爹倒不如去打听打听镇远侯府好不好呢。”赵霜意道:“殿下咱们是不方便接触了,可问问那位元二少爷的情形该当不难吧?若他无恙,殿下想来也是无恙的——陛下若是连外臣都不难为,想必也不会难为自己的亲骨肉。” 赵尚书一怔,道:“你怎么想出这法子的?” 赵霜意说话的当口,全然不曾想过父亲会是这样的神色——他的表情那么复杂,仿佛她“打听一下元惟扬的情形”这样简单的建议背后还另有什么居心似的。这神色将赵霜意都窘住了,她能想到父亲的心思——元惟扬之于她,不是一个寻常的陌生男人。他看过她腰间的伤口,这一重关系,足够让天下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两个之间有暧昧了。 或许她不该提到元惟扬,然而这种时候,去看看元惟扬的情形,那不是唯一的法子了么?倘若还有法子能见到冀王本人或者从冀王府里得到什么讯息,她何必去提元惟扬呢。 “只是想到了,怎么想的……”赵霜意道:“女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啊。既然见不到殿下,能见见知情人,不也是好的么?” 赵尚书沉默须臾,叫堂下侍立的丫鬟唤进了小厮来,如此这般吩咐一通,打发了出去。而将这一切都听在耳中的赵霜意,却再次感受到了父亲的老奸巨猾。 想不为人知地打听什么事儿,酒楼茶馆等闲人聚集的地方永远是您不二的选择。这种地方消息来源多渠道广更新快,扔出一块砖能被一堆砖砸回来,想知道元惟扬是怎么回府的,状态怎么样,在镇远侯府的下人们出没的地段附近找个酒楼高谈阔论便是了。 而赵尚书的嘱咐更细致——去酒楼茶馆里头放消息,首要的便是表示出对镇远侯府未来的担忧。你看,这二少爷原本是个多么有前途的年轻人啊,却因为这种事情受到了牵扯啊,我们家邻居的内弟的媳妇的二姑老爷家三侄子在宫里头当差,听说啊,那元家少爷出宫的时候,身上被打得没一块儿好肉呢。 第二条,则是这消息万万不能由尚书府的人亲自传出去,府上的小厮只要装作既不很感兴趣也不十分厌恶的态度,坐在一边儿吃酒喝茶发呆偷听便是了。元惟扬若没有那么惨,一定会有知晓实际情况的路人甲或者家丁乙跳出来鄙视这吹牛吹爆了的家伙的。 有这两条保底,便是谁来查,都查不到尚书府里头。办事儿,第一要务是把自个儿从麻烦里头先摘出来,不然打老鼠碎了玉瓶儿,那可便得不偿失了。 大抵赵尚书先前也经常做这一般勾当,手下的小厮们办起这事儿来也利落得很,不过几个时辰,便将消息打听了来——那元惟扬好得很,除却清减了几分之外,神采奕奕之相,倒仿佛进宫不是受讯问而是受嘉奖去了。 赵尚书自然也想过元惟扬或许并不曾受到什么刁难,然而得到这样的消息还是倒吸一口凉气,并不能信的。这和先前的情报也太不一样了,简直叫人无法接受,更无法理解。 “这消息可准?”赵尚书沉着脸道。 “该是准的,小的跟了那说话的人一路,他就住在大道边上——听说元家二少爷出宫是自个儿骑着马回镇远侯府的,沿路百姓都看到了,想来真如他所说也是有的。” 那小厮的回话并不避着屏风后头的赵徐氏,但赵徐氏亦是想不出个头尾。第二日早上,待得赵尚书上朝,她便留了来问安的赵霜意,将这事儿说了一遍,又道:“娘想着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赵霜意却是想到了昨日赵尚书听她提到元惟扬时的神情,一时之间倒把赵徐氏的意思给误会了——她只当赵徐氏也是在试探她对元惟扬有没有什么暧昧的念头,此刻眉一蹙,道:“娘为什么问我这个?那元惟扬如何,原本也不干咱们事儿,只要知晓殿下安好,不就是了么?” 赵徐氏也是一怔,她想了想,方笑道:“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好奇这事儿……他们没受什么苦,是好的,可那元惟扬……怎会那般得意?难不成是故意要将殿下的名声染了污点,好便利太子抓把柄么?” “这……”赵霜意沉吟了片刻,终究只能道一句不好说。她想起了元惟扬的模样——只剩下那上元夜里相遇的一场了,元惟扬……那个样子,不像是心机满满要害人的人。 但是,他也一样不像个纯良无辜,能将家族利益甩开来尊奉职业道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放在谁身上都合适,而于她,元惟扬当真是只有一面之缘,说过的话也就那么几句,她怎么可能评判他? “你倒是说说,如何一个不好说法?” “女儿以为,他既有故意祸害殿下的可能,也有想与殿下交好的可能,又或者,这一回陛下大怒压根就不是因为他们私下见面,而是为了将他们两个同时带到宫中,做些什么不能叫别人知道的事儿。”赵霜意道:“如今咱们只知道元二少爷出宫时精神很好,但仅凭这一点,只能证实他们在离宫之前的一两天中日子过得不坏,别的……女儿眼拙,实在是看不出了。” 赵徐氏长长叹了一口气,按着太阳穴,正要再说话,外头的桃枝却匆匆而入,道:“老爷下朝了,叫小厮带了话回来呢。” “什么话?”赵徐氏精神微振。这个时候,赵尚书自己不回府,叫小厮回来传话,只怕这话便有些牵涉了。 “夫人等等,待下了帘子,叫他进来回话。”桃枝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赵徐氏屋内的珠帘放垂下来,这般下头回禀的小厮便见不到夫人与姑娘的脸孔。而赵霜意站起身正要走,却被赵徐氏拉住了:“你不必回避,听听也好。” 那小厮来得也快,是赵尚书身边常带的一个,素日里也利落的:“夫人万安,四姑娘万安,老爷叫小的带句话回来呢。” 赵徐氏示意婢女们退出去,方道:“你说。” “今日陛下提到了冀王殿下的事儿,只道北衙元百户深夜至冀王府是有案子要查,原本便是公事,绝非私下勾结,调北衙官卫与卷档询问查看,也是人证物证俱全。举报此事之人,其心可诛。”小厮极认真地复述着:“陛下还说,今后若是有人再以这般莫须有罪名举告皇子又或大臣,查无此事的,定当欺君论处。” 他说完了该说的话,便沉默下来了。赵徐氏与赵霜意也没人说话,屋内一片静寂。 小厮所复述的内容,看似平白无奇,不过是皇帝被人耍了表示愤怒而已,但若是仔细想来,里头大有文章。 为什么公事要在深夜去办?为什么有了人证物证而还要审五天?为什么今后再有此事要欺君论处而这一回连谁告了黑状皇帝都不追究?为什么这事情闹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却这么不尴不尬? 每一处不妥当背后都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如今知晓这一切所有解释的人只有三个——皇帝,冀王,元惟扬。 这三个人,却是谁都不会主动来给这些无所适从的官员答疑解惑的。 第60章 亲事祸事 在许多人都争着揣测皇帝对冀王的态度究竟如何的时候,冀王府却一点儿没有变化,这实在是出了众人的意料。 冀王仍旧那么一个爱热闹的性子,该呼朋唤友狩猎游玩的时候绝不在家里蹲着,半点儿没有受了父亲的猜疑便下定决心痛改前非从此不再交结朝臣的自觉。而皇帝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如冀王这样的人身边他的眼线也少不了,好容易遇到冀王与元惟扬的一次密谈周围没有旁人,他还一点儿把柄没抓出来,难道现在还好意思盯着自家儿子不许他玩耍休息么? 冀王府的女眷们也是一切如故,冀王妃安心养身体,眼见得一日日滋润起来,赵氏还是那么一朵白莲花儿的打扮,见天儿跟在王妃身后,每逢冀王召她,能寻个借口便寻个借口躲过去。若说谁那里有变化,便是季氏那一头——季雪竹如今是再也不和季照辉外旁的娘家人联系了,更再也没有将季雪川接进王府说话的事儿。 赵霜意是明白这一切的缘由的。自打她跟季雪竹那边搬唇弄舌倒了一趟是非之后,季雪竹便转变了平素打扮言谈的习惯。 那一天,赵霜意告诉她,殿下喜欢你,一定是你有自个儿独一无二的好处,这是不能丢的。可殿下为什么不喜欢你了呢?实在是因为你太张扬了,你把王妃和赵侧妃都得罪了,若还是疼爱你,殿下怎么面对定远侯府?你一个将军庶女,又是个侧妃,难道能比侯府出身的王妃还贵重么?殿下既然不能给人挑拣他的口实,那便只好冷落你了。 至于那季雪川教你争宠,不过是想趁着王妃恨死你之前多来几趟王府。这么的,万一哪天你糟糕了,她这么温柔娴雅的季家女,岂不是比你更合适,比你更讨人喜欢?难不成你还真敢相信,季雪川放弃婚约是因为要孝敬母亲而不是怕逼急了皇后干脆灭了她? 季雪竹这人的脑袋是很简单的,但赵霜意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她自然也能接受。自打发现按照赵霜意的指点,换下那些张扬的衣裳首饰,也不再天天摆出谱儿来给人看,冀王果然又对她渐渐好了几分,她便益发信实了季雪川的心怀叵测。 如此,季雪竹便不可能再主动把季雪川往王府里头带了。赵霜意与赵之蓁真正要提防的也只有季雪川一个人,至于季雪竹隔三差五见季照辉,那倒大可不必担心。 两个臭棋篓子凑在一起也是臭棋篓子,季照辉这么一个脑袋简单只有拳头好使的人和季雪竹这么一个三句话就能撺掇她调转枪口的人,这两个加在一起都抵不上一个季雪川的!他们两个能商量出来的主意,赵之蓁一个人也都对付得了。 只是,世上托大之人,必遇恶心之事,这简直是万古不破的真理。就在赵霜意咸吃萝卜淡操心地念叨赵之蓁的事儿还很有成就感的时候,季家那一双姐弟的主意却把她狠狠恶心了一下——季家竟然派了媒人来求亲了。 季家来求亲自然不会提前打招呼,于是媒人上门的那一天,赵霜意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穿越的时候便抱着想过一段小白甜文的傻戳女主角生活之美好愿望,如今虽然历经艰辛坎坷,估计永远都装不了脑残智障被人呵护,可也没想过要嫁给季照辉这么一个大龄儿童啊。 然而事实残酷得要命——她穿越了两年,赵双宜这身体也已经十六了,为了等冀王选妃,一路耽搁至如今,竟是除了季家之外无人问津。论相貌家世她是设什么都不缺,但偏生这京城之中与她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少年郎君里一个来求亲的都没有,这叫人怎么想得通?! 而她,宁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想嫁给季照辉。 季家的家风,那是拎出来放在城门楼子上吹三天都吹不干净的。季将军宠妾行径几近灭妻,万幸没人告他。正室夫人懦弱无能,自己病病歪歪还时不时地吐血。田姨娘目中无人,更讨到了皇后的不待见。季雪川心狠手辣且徳薄才庸,能叫人抓到害她弟妹的把柄,那也是一转眼就可能名声扫地的主儿。 至于这位季照辉,为人莽撞,做事不考虑后果,就连长相……长相也很有军中莽将的风范,赵霜意哪怕是想把自己改造成一个肤浅的颜控,那都是万万瞧不中他的。 哦,若说好处,也有好处——这爹是什么样,儿子就是什么样,看看那季将军这些年来对田姨娘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只怕季照辉今后也是这么个情种。奈何赵霜意也并不能肯定季照辉深深眷恋的人一定是他的正室,于是连这么一点儿优点,都可以从备选项目之中划掉了。 在赵尚书与赵徐氏接待媒人的过程之中,赵霜意满心焦虑地蹲在自己屋子里头,连丽藻宝荇两个都跟着有些不安,闷着陪了她一忽儿,终是丽藻开言劝她:“姑娘,咱们不必担心这个。你是怎样的人,那季家少爷是怎样的人,老爷怎会不知晓?若真将你许了他,当真是毁了姑娘一辈子,老爷断不至如此短视的。” 赵霜意却只能苦笑:“你当那季照辉是什么人,他是季家的独子,咱们家与季家又都是跟着冀王殿下的,我都不敢确信爹娘一定不会考虑这桩婚事。” “可季家和咱们家关系也算不得好。若说都是跟着殿下的,那定远侯府不也跟着殿下么?定远侯府可也是有没许人的姑娘在的,他们怎么不去求娶?”丽藻道:“非得来恶心咱们家。” “定远侯府是有没嫁人的姑娘在,只是他们便是想娶,也得看看定远侯府的眼睛里头有没有他们。王妃不也是定远侯府的姑娘么,她与季雪竹相处如此,如何还能容忍季家人娶她姐妹?” “可那季雪竹和咱们五姑娘也不和睦啊!”丽藻道:“好好好,且抛下咱们几家不讲,向着殿下的人家难道还少了?若说向着殿下的就是好姻缘,姑娘,京中妥当的少爷可真不算是少,他季照辉也不见得格外多点儿能耐。” “我也知道他没多什么能耐,可那些个什么条件都更妥帖的少爷们,谁来求过亲?总不能咱们家上门去问人家要不要……”赵霜意苦笑:“如今是选也只有那一个好选——我也不知道我是作了什么孽,人家府上的姑娘长到这个年岁,总是要有些人来往的,怎么我就……” “姑娘别说这个!要怪,也就只好怪殿下了啊。”丽藻道:“若不是殿下选王妃的时候姑娘白担了那名声,哪儿会弄得谁都不敢来提亲呢?如今殿下的婚事都着落了,可但凡是向着殿下的,又有谁敢叫自家的少爷求娶姑娘,万一殿下心里头还有芥蒂呢……” 赵霜意听着丽藻这么说,却是愣住了。她是没这么想过的,只当自己是生活在别人的重生文里头,活该没人看见没人爱,可听丽藻这么一讲,她却很有些豁然开朗的意思。 冀王如今见了她还不自在呢,可见当初,在她穿越过来之前,赵双宜是怎么一个“默认”的冀王妃。而从她与冀王有限的几次见面来看,他对她也有些心思的。那些支持冀王的大臣们,便是不知道这一点,可那段传闻又有谁不知道,谁会这么讨人嫌? 而若不是向着冀王的大臣,向赵家求亲固然可以,向别人家求亲也无妨。然而即便是他们也无法否认冀王确有抢到太子之位的可能,又怎么会闲着没事非要找事呢。 最可怕的一点便是,这些个和她家门当户对的大臣,谁都不愁儿子娶不到媳妇。既然千金小姐的资源那么丰富,何必非得和赵家的麻烦扯上关系! 就这么的,一拖两年,最后来提亲的竟然是季家。赵霜意想着便觉得心口疼,向丽藻看了一眼:“你去我娘那里,等她回来,和桃枝打听打听……若真有许了这桩亲事的意思,我早晚得病一场将这事儿推了去。” 丽藻答应了便转身出去,留下宝荇,却道:“姑娘真要病一场?何苦伤了自己身子!” “若不然如何能推得掉这事情?”赵霜意只觉莫名烦躁,整个脑海里浮动的全是当初季照辉搞出来的那些个破事儿,真真是恨不能拿把刷子洗洗脑袋。 “想推掉,有的是办法呀。”宝荇眨动着眼睛:“姑娘敢不成是急懵了——生辰八字不合,本年不宜定亲,那么多的由头呢。就算姑娘想不到,心思说给了夫人听,夫人总是能想到的。再不然,如季雪川那般,自荐带发修行念经祈福去,不也能躲了这事情?” “人家季雪川是有个重病的娘,我爹娘却是康健万福,我给谁祈福去?” “给老爷夫人求长命百岁啊,再不然求社稷平安,都是好的呀。”宝荇道:“总归是要寻个不伤身体的法子的,姑娘若是把自己弄病了来躲这一桩婚事,能不能躲过去是不定的,会不会落下麻烦也是不定的,却又是何必呢。” 赵霜意咬了一下唇,终于点了头。她也不想把自己弄得五痨七伤的——反正今日便是收下了帖子,也有的是理由能把这桩婚事给推了去,如今担心,仿佛还真是不大必要。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第61章 捏造生辰 过了好长一阵子,丽藻才匆匆回来,眉目之间却是照着一层阴郁。见得赵霜意,她便俯下身去跪着了:“姑娘,奴婢……奴婢问了,夫人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老爷那边……” “我爹说什么?”赵霜意心头一紧。 “女孩儿长大了,总不能拖着不叫嫁人啊。”丽藻垂着眼睛:“老爷的意思,怕是担心拒绝了这一门亲事之后也寻不到合宜的,那岂不是耽搁了姑娘。” “那我娘……我娘怎么说?” “夫人说,虽然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没有子女置喙的余地,然而她一生只有姑娘一个女孩儿是亲生的,论及做母亲的心肠,也不愿叫女儿嫁了不愿相与的人。”丽藻道:“是而老爷如今还不曾决定是不是应许下来呢。” 赵霜意微微出了一口气,徐氏还真是亲娘啊,这想法简直不能更贴心了。若是徐氏也急着将她嫁出去,那么一点头,她现在可就得想尽办法找理由才能推了婚事了。 如果赵徐氏有着顾念她想法的意思的话,她自己那么一反对,说不定这婚事还真成不了呢。 在赵徐氏寻她去问她的意思时,赵霜意便一条条陈述了自己不乐意嫁给季照辉的缘由,而她越说,赵徐氏的眉头便皱得越厉害,待她说毕,赵徐氏只叹了一口气:“我看,你们是真成不了的。” “正是呢,娘。”赵霜意忙道:“我原本也不愿嫁给他……” “他是个什么人原本不要紧,然而你既然这么不喜欢他,今后便是成亲了,心中也不会快活的。”赵徐氏道:“世人皆说,若是做夫婿的肯对一个女子好,这便是极大的福分。可我看着啊,这大福分,须得两情相悦。谁差了那么一点儿,都算不得福气,总有人要委屈。” 赵霜意一怔,她并不曾想到自己的母亲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爹爹怕你误了这一桩亲事,便寻不到更好的,我却是不怕。”赵徐氏道:“一个人一生的缘分,是上天定下的。若是该你与他长相厮守,便是如何也等得到。如是不该,就如那季雪川想去做王妃一般,到了紧要关头出了事儿,还是成不得。” “娘这么说,我也觉得很对呢。”赵霜意轻声道。 “你娘也年轻过!”赵徐氏笑道:“我想着,若你是个二十岁还不曾许出去人家的,随便什么人来,也便将就了,可如今你正是花朵儿一般年纪呢,有什么好急的?我就不信了,就因为那么点儿说法,我的四丫头还没人敢娶了!” 赵霜意感动得只能点头了——其实她也是知晓的,相比她自己的不情不愿,赵徐氏本人也看不上季照辉,才是她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的缘由。 如季家那样不讲规矩的人家,总是不好的。便是真能靠着冀王出个大风头,可风头越高,今后便更会跌个惨兮兮的。这和赵家人为人处世的一贯方式并不相同,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季家人,那不是将姑娘往火坑里推么? 有赵徐氏劝阻,赵尚书也是绝不可能答应这婚事了。只是两家颜面上总要过得去,那提亲帖子,无论如何是要接下来的。 季家也着实是急,紧掐着日子派了媒人来纳吉,这便是最要紧的一处了——赵家提前打听了季照辉的生辰八字,亦是巧合,四姑娘赵双宜出生的时辰原本与他的生辰无碍,可若是向后改那么一时三刻,却是大凶破灭之兆。是而赵家给了季家的那张生辰上头,留下的便是修改过的日子。 寻常人家,便是女眷也只知道旁人府上姑娘出生的日子的,还有谁会仔细打听人家几时几刻落生?季家拿了那生辰帖子,倒也没看出蹊跷,送到宗祠之中请人一卜,果然是极不利的一桩婚事,登时便将季将军牵这门姻亲的心思淡了几分。 他是只有一个儿子的,这季照辉于他而言,那是如珠似宝的。而季照辉的生辰与赵双宜的生辰一合,那是血光之灾膝下单薄的兆头,他哪儿敢冒这个险?拿了那卜辞便打发了媒人来,只道贵府姑娘固然是极佳的人物,奈何八字不合,还是不要勉强为婚的好。赵尚书夫妇这边儿是求之不得的,此刻听得季家愿意放弃,那也是欢喜,怎会拦着?这事儿便轻轻松松揭过去了。 赵霜意是松了一口气的,正巧赶上赵之蓁得了冀王与王妃的允许回娘家,姐妹两个闲坐之时便提到了这桩事儿。赵之蓁先是冷笑,道:“他们算盘倒打得聪明啊,若是四姐姐真嫁了那小子,我岂不是要矮那季雪竹一头?也幸好是爹娘心里头明白,那小子怎会是个良配?爹都是那样的爹,儿子还能是怎么样的儿子?” “这话可不好出去说啊。”赵霜意忙打断了她,笑道:“咱们面子上,还是和季家过得去的。否则爹娘也不会先接了帖子,才编了个假生辰,好显得我与那季少爷八字不合,敷弄过去的。” “什么?”赵之蓁脸色却是一变,想了想,道:“咱们家给他们的,是假生辰?” “难不成我还会给他们真的?”赵霜意道:“若是叫季雪川看到了,拿我生辰下咒可怎么办?” “这……”赵之蓁的脸色白了:“不知道咱们家里头说是什么时候……前几天,那季雪竹还问我姐姐的生辰八字呢。我想着不好叫他们知道真的,日子却做不得假,只好改了时辰告诉他们。可,可若是这般,两边儿一比,他们不就知晓咱们在骗人了么?” “家里头也不过是改了时辰——你怎么改的?” “往前提了一时一刻。”赵之蓁惴惴道:“和家里的……” 赵霜意已经变了脸色,她便也无法问下去了,最后那几个字更是小心翼翼却又沮丧:“不一样,是么?” 赵霜意点头。 “那怎么办?”赵之蓁登时急了:“两个对不上,要么一个是假的,要么都是假的……若是季家生了心思,想从咱们家里头下人那里打听可怎么办?” “我落地都是十六年前的事儿了。”赵霜意强自压下心里头的不安:“那些个下人们又不是我娘,怎么会对我几时几刻出生记得清楚?左右都是一天,时辰差了些,那又如何!季家的人若再问你,你便告诉他们——我出生的时候,你还没有影子呢,你哪儿记得我是几刻落地的?记错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般说,当真无妨么?”赵之蓁却仍是不安:“要不,咱们同母亲说一声……她该是知晓什么人记得姐姐生辰的,将那些个人管紧了,也便是了。” 赵徐氏听闻了这事儿,也是吃了一惊,道:“我竟然不曾想到他们还在私底下问了五丫头……可是,按理说,他们不该怀疑咱们给出的那张生辰帖子有假啊……” “谁知道他们问姐姐的生辰是做什么呢,母亲。”赵之蓁道:“也难说是有什么别的事儿……也是女儿蠢钝,若当时推说记不清了,差遣人回家问一趟,可有多好……” “现下说这个,怕是迟了。”徐氏思忖着,道:“季家的旁人心思不怎么明白,哪怕是发现两边儿的说法对不上,也只当是你记错罢了,不会多想。可季雪川那丫头……谁知她现在是怎么一副心肠呢,若是起了心思拿着这事儿挑拨,怕是要有些风波……五丫头?” 赵之蓁忙应了一声:“母亲,怎么?” “你回去之后,记得和殿下与王妃那边通通风儿。”赵徐氏眉眼沉沉:“你的姐姐,若是嫁了季侧妃的弟弟,教你在季侧妃跟前怎么抬头,是不是?季家是有军权的,你父亲又是吏部尚书,这两家联姻,也不很妥当,是不是?若是王妃和殿下口气松动,你便是告诉他们咱们在生辰上做了假,也不碍的。” “通风儿女儿知晓,可是母亲,咱们不睦,殿下也未必欢喜,这么说了,当真不会讨了殿下的厌么。” “他自然是不会欢喜的,可这事儿,咱们不说,难保季家不说。”赵徐氏道:“先说的总是沾了些便宜——若是叫季雪竹去说,定要说得咱们看不起季家,那殿下说不准便要怨恨咱们无事生非了!总之先占住了理去,由得季家动心动肝闹腾,也伤不了咱们家的体面。” 赵霜意在一边儿听着,暗自给赵徐氏点了个赞。这在宅子里头混了一辈子的女人,便是借了丈夫的体面从没遇到过太大的问题,那水平也断然不会低。如赵之蓁还纠结着怎么蒙过季家,如她还想着怎么叫季家忍了这一出,而人家赵徐氏压根看都不看苦主——只要搞定了冀王,季家算什么?你季家再大的怨气,越得过头顶上的王爷去? 只要冀王认为这桩婚事不妥当,季雪竹便是哭天抹泪娇滴滴地求他,他一样不会觉得赵家过了分——至于冀王是怎么评判这“不妥当”,倒也不劳赵家费心了。反正这婚事不成得有理,季家若还不肯罢休,那真是自讨没趣了。 第62章 王妃之喜 若是依着赵家人的念想,这季家知晓婚事不成是他们动了手脚的话,哪怕并不恼羞成怒,总也不会如何欢喜的。季雪竹在冀王跟前,虽然比不得从前体面,倒也不是失宠的状态了。以她的性子,闲话总该说两句的。 赵之蓁倒也不敢怠慢,回了王府,见了冀王便将此事合盘托出了。冀王听着她说话的时候,眼眉之中向来是带笑的,只是这一回,他在听说这事儿时,眉向下微妙地压了那么一下。 不过,也就是一下罢了。若不是赵之蓁仗着这阵子受宠不少,敢盯着他的脸看的话,大概根本不会看出来这细小的变化——而冀王接着便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原本便是人之天性。尚书府四姑娘素有娴雅淑德之名,季家的少年郎想求娶,也是人之常情。” 赵之蓁听得“娴雅淑德”四个字,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呢,殿下不知道……我姐姐确是好修养……” 冀王微微点了头,伸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好姑娘该有个好亲事,其实……也不单是她,你跟了我,我有时也觉得是委屈了。” 赵之蓁一怔:“殿下怎么这样说?” “你原本也该选聘个好人家,不该只是个妾室——亲王的妾,也还是妾,放在家里头,一样是……”冀王不再说下去了,他一句话也不说,手搭在赵之蓁的手背上,热热的,暖暖的。 赵之蓁却只觉得一颗心在胸口中晃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两个人相对,却是无话,谁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外头庭院里头传来了下人们的脚步声,一名卫氏身边的丫鬟经了通报上了堂内,规规矩矩给冀王与赵之蓁行了礼:“王妃请殿下过去呢。” 冀王扫了赵之蓁一眼,赵之蓁也看了他,却是一脸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的神情。她仿佛不介意陪着自己的丈夫被他的正妻叫走——是啊,她凭什么介意呢? 冀王站起了身,跟着那名丫鬟出去了,而赵之蓁送他彻底离开了视线,才捂住了胸口,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不傻,冀王喜欢赵霜意,或者至少是有些念想的,她看的出来。只是方才她忘了形,还夸了自家姐姐一句,那真是不该的了。皇族有什么规矩呢,她不能让冀王对她的姐姐再有哪怕一点儿念想。 她拿起了手边的书卷,她并不大爱读书,相比这个她更喜欢跳舞,可是如今做了侧妃了,总得念着男人的喜好来。 冀王自己爱玩,却不太喜欢他的女人也爱玩。自打她按着赵霜意的说法,把自己变成一个温柔顺从对他却不大热络的人后,冀王对她的宠爱也是日渐加深的,可见,他就是爱这种模样。 姐姐对别人,也是这个样子的。她还和姐姐有几分相似……这份宠爱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可她不会放弃的。 赵之蓁翻着手上的书册,慢慢读了两页,自己的丫鬟却进门了,快步切近她,小声道:“您知不知晓,王妃她,有喜信了……” 赵之蓁一怔,抬起头望着那张写满了急切却说不清是喜是忧的脸,想了一下,道:“你该笑。” “侧妃难道一点儿不在心?” “王妃对我很好,嫡妻生长子,对王府也很好。”赵之蓁道:“你是担心我受了委屈吗?” 丫鬟点了点头。 “只要不是松风园里头那个有喜信了,我就一点儿也不委屈。”赵之蓁回答。在听到王妃有喜的时候,她说不上自己是欢喜的还是有些难受的,然而就那么一瞬间,她就冷静了。 卫氏有喜,是好事,是大好事。在这个时候就不该想着为什么有孕的人不是自己,更不该想着为什么做了王妃的不是姐姐赵双宜,她只能想,冀王快要有孩子了,若是嫡长子,那再好也不过了。 膝下有一个儿子的年轻父亲,和刚刚成亲的毛头小子,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她赵之蓁是冀王的侧妃,也是冀王党中坚力量赵家的闺女,这个时候,是应该很开心的。 至于她说到的那个松风园,是季雪竹住的。 “可是侧妃,那季侧妃怎么也就是个侧妃,您……王妃若是有了儿子,今后不就更不容易对付了吗?” “对付?糊涂。你再要说这样的话,我可就把你打发出去了。”赵之蓁将手上的书册放下了,瞥了她一眼,道:“你可想好了,王妃腹中的宝贝儿,是殿下的嫡长子——如果真是个男孩儿的话。那是比什么都金贵的。殿下若是好了,我们这些个做妻妾的,都是好的,若是想着自个儿好,顾不得殿下的好,那就不要在王府里头住着了,不配!你知道不知道?” 那丫鬟身子一颤,忙跪下来磕了个头,道自己绝不乱说了。赵之蓁倒也不再为难她,只道叫她想想自个儿先前的言语,便放她下去了。 这地方她的丫鬟可都不是从娘家带过来的,妾,没那个身份带随嫁丫鬟。相处不到一年,这些个人会真心觉得王妃有孕了就替她委屈?真真是说笑话了。 也不知道是谁派过来试探她的。赵之蓁眼眸一转,落在了平素给她梳头上妆的大丫鬟身上:“莲华,你去看着她。这丫头若是敢胡说……我也只好对不住她了。” 大丫鬟立马脆生生答应了。谁得主人宠,谁就有颜面,于是想通过各种法子拉主人心思的下人哪儿都有。她们未必敢无事生非祸害别人,但若是人家自己露出了把柄,这些人可也不惜再踩上几脚的。 在侧妃面前倒弄王妃的闲话,说轻点儿是想叫侧妃将她当做心腹,说难听点儿可是煽动后宅不睦,陷侧妃于不仁不义之中,这样的丫鬟,打出去都是该的。 这些个手段,她和赵徐氏学的通透。在这里的赵之蓁,和在尚书府的赵之蓁并不是一个人……她是尚书府在这里的最重要的存在,她应该稳妥得不能更稳妥。譬如王妃有身孕了这件事儿,她无论如何都该去道喜的,现下就得去,只是,就算去了,只怕也只能站在外头等着。 冀王这第一回遇到妻妾有身孕的事儿,一定甚是欢喜,他们夫妻两个,该有说不完的话才对。她一个妾室,一定要在外头安安分分等够了时间,那才显得心诚。 这一份心诚,怎么也不能输给了季雪竹去。 赵之蓁有这样的想法,自然是飞快地拾掇好了便出了门。王妃的院子离她们两个侧妃的也不远,走几步路便到了,也如她所想,冀王还在里头。 “奴婢给侧妃通报一声?”卫氏院子里头的丫鬟也是乖觉的。 “不必通报,我等等便是了。”赵之蓁笑笑:“殿下也是刚知道这个喜讯吧?真好,怕是舍不得出来呢。” 那丫鬟虽然极力想压住得意,可这主人有了身子的骄傲又哪儿能那么容易压住?此刻眉眼弯弯,却道:“王妃知道这消息之后可没敢拖,想着早点儿叫殿下欢喜呢。” 赵之蓁极温柔地一笑:“何止是殿下欢喜,这合家上下谁不欢喜?殿下有了自己的儿子,那又和先前不同了,对咱们这一家子人,都是天大的好事。” 小丫鬟听得“儿子”两字更是被微妙地挠中了心里那点儿痒:“侧妃这样的好心,王妃一定非常欢喜……不过啊,我看,也未必是人人都欢喜呢,松风园里头那一位……”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松风园那一位自然是不会开心的,然而侧妃的身份,究竟是比她们这些个奴婢高,她原本没有身份来和赵侧妃吐槽季侧妃。 “这话可不要随意同人说呀。”赵之蓁比了手指在娇俏的朱唇边,她天生就有一股子妩媚劲儿,便是端着一个天真柔顺纯洁的模样,一笑之间那媚意横生,却也叫这丫鬟看的有些呆了。 “侧妃……笑得真好看啊。”那丫鬟原本站在外头就是为了挡着不叫别人进去打扰了冀王与王妃的,陪着来访的侧妃聊天自然也是分内职责:“只是,寻常总不见侧妃这么笑呢。” “是么?”赵之蓁等着也是等着,说几句话倒也好打发时间,自己忖度,也觉得自个儿从进了王府便不怎么笑过……大概那总是有原因的,只是未必适合同面前的人说,便道:“素日里在殿下王妃面前伺候,若是一直笑着,不是太不庄重了吗?” 那丫鬟欲笑欲再说,院子外头却突然有个人疾行而入,正是冀王身边服侍的太监春秋儿。他见的赵之蓁也立在门口,先是一怔,随即行了个周全的礼:“小的见过侧妃,侧妃万福——敢问,殿下是在王妃屋里头么?” 赵之蓁点头,道:“怎么?” “北衙来人了。”春秋儿道:“请殿下去看哩。” “北衙?”赵之蓁奇道,却旋即明白了这两个字都不该从她口中问出来,赶忙笑了笑:“那可是大事——你看,通不通报呢?” 那丫鬟此刻也是无奈的,北衙来人了,便是殿下与王妃再想说悄悄话,也得先把那边儿应付了去,忙点了头,扭身进去了。赵之蓁在外头等着,正与匆匆出来的冀王打了个照面,规规矩矩福下了身子,等他走远,那丫鬟才道:“侧妃要不要进去和王妃说两句话儿,打发打发时间?” 第64章 御园偷听 只是,自打进了园子,卫氏便一句话都不提季家了,她只是和赵霜意指点这园中的花卉——身为冀王妃,她还是有机会来太后宫中的,这园子她自然比赵霜意姊妹熟悉的多。 而赵霜意又哪儿听得进去?她原本以为王妃是要找个稳妥的地方再说话,却没想到,这园子逛了一多半,王妃仍旧不提旧事,倒是叫她好生纳闷儿。 是想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醒悟——冀王妃未必是要把她带到园子里头说什么,或许,她只是想把话说给该听到它的那个人,然后给那个人时间,让她把这话报告给应该知道的另一个人…… 而她们当下所做的,不过是提供一段“不在场”的时间罢了。想到这一出,赵霜意甚至觉得心中浮起了一个微妙的念头——明明应该听到这话的人就是季雪竹,作为冀王府的侧妃,总是有机会听到的,所以,冀王妃为什么这么着急要让她听到那些话呢。那些怀疑季雪川性情大变背后故事的推测,若是季雪竹听了,会怎么样? 难道冀王妃是算准了季雪竹会有什么举动,趁着今日季雪川也在宫中,可以做些什么吗? 赵霜意想着,却被冀王妃一把扯住了一袖,险些跌一跤时,却见冀王妃面色肃然,冲她使了个眼色。而在她们要经过的一条小径尽头,有一名宫女离开的身影快速闪了过去。 从宫女到女官,平素里穿的衣裳都是有规矩的,但若是在首饰上动点儿心思,倒也没有人为难。这名宫女的衣裳也是泯然众人,只是头上插戴一只蜂腰簪子,形制特别,仿佛是在哪儿见过。 是谁戴过这么一支簪子?赵霜意想着,狐疑地望着冀王妃,而冀王妃口型微动却不出声:“太子妃在左近。” 太子妃? 赵霜意登时便想到了今日在太后那里太子妃身后的几个宫女——仿佛的确有着么一个插着蜂腰簪子的。而这样的近侍宫女,通常也不会离开主人擅自行动。 太子与冀王的内眷都在相近的地方,太子妃来到这园子里头也是正常的。可若太子妃也不过是来逛逛,何必把近身奴婢打发走呢? 赵霜意也意识到了什么,静静地站在冀王妃身边。过了一会儿,冀王妃扯了扯她和赵之蓁的袖子,指了指小径,悄声道:“走,我猜她在那边……” 赵霜意与赵之蓁对视了一眼,双双点头,跟着冀王妃向前走去。冀王妃熟练地在高大的花树,浓密的灌木与嶙峋的太湖石之间穿行,如同一只游鱼穿梭在珊瑚之中般自适,赵霜意这才想起,卫家仿佛也出过一位太妃,今日太后的寿宴之上也出现过的。说不准冀王妃小时候便在这地方与姑祖母玩耍过? 她是真的熟悉这片园子的地形,带着赵家姊妹走了一段儿,赵霜意便看到了几处很适合躲起来说话的地方,但那些地方都不见太子妃的人影。 直到她开始怀疑太子妃到底在不在这里的时候,前头传来了清晰的人声,却是个男人的声音:“你要我去做这些事情,可曾想过我如何为人?” 男人的声音,是不应该在后宫之中出现的。这一句话,叫冀王妃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微微的紧张绷住了她的唇角,但赵霜意读得出她有多么激动。 太子妃在宫苑之中私会男子,这一出罪名足够让皇家悄悄将她从这个世上抹去。 如果太子妃死了,太子与镇远侯府的关系哪怕不崩了,也要倒退不少。这对冀王来说,自然是天大好事。 赵家姊妹也不敢出声,静听下文。果然,接话的是太子妃:“你若是不做,我又去寻谁?咱们一家子的荣华,全是要靠着殿下的!” “咱们一家子”?赵霜意一怔,越想越觉得此刻响起的略带讥嘲的男声熟悉:“靠着殿下?姐姐何不说,是靠着你的裙带?镇远侯府大好男儿,何时到了一定要攀附皇子才能自立的地步!更莫要提这北衙的事儿,陛下没交给我的,我便绝不能去打听询问,那是犯忌讳的!” 这男人是元惟扬吧?赵霜意猜了出来,赵之蓁看着也像是明白了,独有卫氏一个人神色更振奋,悄声问她们两个:“太子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叫北衙查太子了?” 赵家姊妹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应承——其实太子妃和元惟扬的对话中明显能听出来太子要有麻烦了,这麻烦还和北衙有关,但谁敢肯定是皇帝让北衙的人去查太子呢?这可不是敢去猜的事儿! 但卫氏其实也并不需要她们回答,她问完这一句,便又静静听起来。 太子妃几乎怒了:“你这是什么话!忌讳,忌讳,忌讳有殿下的前程要紧吗?你又不是没犯过忌讳!深夜去冀王府那一回,难道就不犯忌讳了?上一次你怎么挨过来的,这一次再怎么挨过去不就是了?难不成殿下的前程还不如你那点儿公事重要,教你连犯点儿忌讳都不敢?” “你竟然还和我提上回的事儿?”元惟扬冷笑道:“我为什么去冀王府,难道你们不知我在查什么案子?我被陛下猜疑的时候,在宫中挨打受刑的时候,你,爹,哥哥,太子殿下,你们谁为我说过一句话?如今要我犯忌讳的时候倒好拿来说嘴了——姐姐,若是这一回陛下要杀了我,你们谁会给我求一句情?” “你怎的这么不分轻重,陛下怎么会杀了你?你只要去找你的同僚,提这么一句,让他查案子的时候给殿下留些颜面,难道人家还能不听?” “殿下的情面既然这么好使,姐姐不如直接叫人去北衙吩咐便是,何必还托我这一手。”元惟扬冷森森道:“北衙的人只忠于陛下,什么时候太子殿下即位了,要我做什么我自然是万死不辞。只是一日圣君在朝,一日里我做事儿便要对得起这一份俸禄。” “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太子妃显然是被弟弟的一再拒绝给激怒了:“你姓元!你便是再忠于陛下,若是冀王在他百年之后君位,你还当你能活下去?现下便是效忠殿下的最好时机,你现下不使劲儿,什么时候说效忠?” “我说了,我只效忠陛下,不管皇位上的是谁,我都只效忠那一个人。”元惟扬重复道:“至于向殿下效忠——用得上我么?我应该是一个,在前些日子的那件事里就死了的人,一个你们谁都没想过要救我一命的人!” “那事儿是你自己不长眼!”太子妃道:“今日这事,你是做,是不做?” “不做。”元惟扬答得飞快且平静:“姐姐还有事儿么?若是没有,我先走了。” “你敢走!”太子妃又羞又怒:“你……你若是不做,我便叫人告诉爹爹,你滚出镇远侯府!” “我是个男人,姐姐,你呢?元家的荣耀是靠你的子女,还是靠我和哥哥的子女,你该也是清楚的——你当爹会和哥哥一般,听你两句*谣儿就什么都敢做了?你可别忘了,当初要弄死季家丫鬟的是你,说漏嘴的也是你,坏事的都是你,你还有什么颜面要爹把我赶出去?再说……就算爹想把我赶出去,用什么借口和天下人交代呢?不孝?还是不忠?” 冀王妃与赵家姐妹在隐蔽处听得那叫一个爽快,元惟扬指责起太子妃来,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仿佛他看不惯这个坏事儿的姐姐已经很久了的样子。 而赵霜意更是想起了元惟扬在上元节讥讽要害死季照辉的季雪川时的神色,他的模样长得很不坏,那般笃定那般不屑的模样,简直有一种大反派的美感。而这个时候,不知道元惟扬对着他那比季雪川还不靠谱的姐姐,会是什么神情? 如果也是那样一副满脸写着“愚蠢的渣渣”的模样,太子妃此刻没被气吐血也是涵养极好了。 其实在赵霜意想来,不管太子遇到什么事儿,北衙去查他,太子妃都不该想到让自己的弟弟直接介入这种馊主意来——元惟扬不过是个百户,又不是北衙指挥使,你让他去给同僚施压,他做得到么?更况北衙最不缺和皇帝告密的人,若是有人告诉皇帝元惟扬帮着亲戚隐瞒罪行还威胁办案人员,元惟扬会以怎么一个姿势去死? 更别说元惟扬先前被皇帝猜忌召进宫来的那一回——人们都看到元惟扬回府的时候还算精神奕奕,但他此刻亲口这么说,想来皮肉之苦也是吃了一些的。而元家和太子在那件事上,一点儿忙都没有帮他,更在他回家之后训斥他……这换了是谁,心都要冷的。 一个随时打算把你扔出去当人肉盾牌的家族,你还会为它的未来考虑么?还会愿意用生命捍卫它的尊荣么?还愿意违背职业道德,冒着生命危险,为那些压根儿没把你当回事的人的“前程”送上自己最后一点儿力量吗?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那边厢,太子妃已然气得哭了出来:“难道你就看着殿下被人查出来?咱们家付出了那么多,不就是期望殿下平安登基么?” “我可以闭着眼睛,就看不到了。”元惟扬答得像在讲冷笑话:“姐姐倒是还有个极听信你的哥哥,不是么?你大可以去找他帮忙——说起来,若不是殿下自己手底下不干净,北衙便是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他既然做了那枉法的事儿,便怪不得如今有人与他为难起来,捅到陛下面前去!” 第65章 相见不安 太子妃见威胁无效,倒也没有死硬到底,此刻哭得很有些可怜了:“好弟弟,你且想想,咱们总归是一家人。便是先前咱们糊涂,没想到你受的那些苦,可也不是咱们害你的啊,你若是肯助姐姐这一回,今后凡是能你想要的,做姐姐定不亏负了你……” “我若是做了这糊涂事儿,姐姐还能给我什么?为我收尸?”元惟扬恨声道。 “你,你不是喜欢赵尚书家那姑娘吗?今后殿下即位了,姐姐给你……” 这话出口,偷听三人组登时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谁都说不出半句话来。赵家三个姑娘,赵之蓁已经做了冀王侧妃了,另个小的今年才八岁,想来也不会有哪个萝莉控把魔爪伸向她,再不然就是赵霜意——元惟扬喜欢的是哪个姑娘? “若是陛下知晓了我背叛他,我活得到那一天么?”元惟扬嗤笑:“姐姐许得一手空头愿,难道你还能把她从尚书府里绑出来烧给我?这事儿也不劳您操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谁成亲也都轮不上嫁出去的姐姐来管。” “尚书府”三字出口,冀王妃和赵之蓁便同时看住了赵霜意,赵霜意心里头则飞快地略过了应被和谐弹幕十余条。 躺着中枪。 “他见过你?”冀王妃悄声问。 赵霜意想了一下自己遇险那一回的事儿,那大概没什么人知道,便道:“上元灯会上见过一面,彼时他与季家少爷切磋来着。” 冀王妃了然地点点头,揶揄道:“英雄爱美人儿,这倒是不坏。” “王妃见笑,然而我没有半点心思……” “说笑罢了,四姑娘别当真。”卫氏立刻道。而赵之蓁面色沉沉,一句话都没有说,就那么听着。 那边太子妃哭得凄楚:“你是真不肯帮姐姐一把么?弟弟,你要知晓,咱们一家子的荣辱啊,难道……” “我若是帮了,陛下一定会知道。陛下若是知道了,元家只会更没脸。我会死,殿下会摊上勾结外官意图不轨的罪名,褫夺位号,怕是想做亲王都难了。”元惟扬极其平静:“姐姐看着办,我总是不会助你的,你可以试试找找北衙的旁人,看看下场如何。” “你……”太子妃想说,却也没法说下去了。元惟扬所言句句在理,将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她这主意真是有意将弟弟和丈夫统统推进火坑里一般不合适。 “太子妃倒是个‘妙人儿’。”冀王妃轻声道:“若是元百户也这么‘妙’便更好了。四姑娘,你说呢?” 赵霜意暗道我能说什么,也勉强点了点头。她实在没想到今日这看热闹能看到自个儿头上来,有追求者是好事,但是追求者是元惟扬,还被这么说了一句,那并不值得高兴。 若是将镇远侯府和定远侯府倒个个儿,元惟扬是卫家的孩子,以他的模样本事倒也是个良配——哪怕他也是个典型的古代渣男呢,到底占着人帅又能干这两点儿好处。 可元家是太子的人,元惟扬便是再怎么不偏不倚不站队,到底也不算赵家人眼里合宜的女婿。她赵霜意更不是为了爱情不顾两家冤仇的痴情姑娘。这喜欢,就像是湖面上被雨水打起来的泡沫,出现了也就出现了,没有了也就没有了,什么都影响不了。 赵霜意倒是不会如旁的小姑娘一般因了这事儿神魂颠倒感伤不已,她的不痛快只是源于自个儿的苦逼。这是尚书家的千金啊,看上她的不是纨绔小废物就是敌人家的男特务,这是天生不宜嫁人的命吗…… 男特务先生正在这个时候精准地打了个喷嚏,将卖可怜的太子妃吓了一大跳,登时哭都哭不利落了,却也不好抱怨。他却是淡定:“姐姐若是想通了,我便走了,若是想不通,那就多想想。” 他大概是真的把话说完了,也不顾太子妃在背后喊,抬腿便走。而冀王妃脸色一变,扯着赵家姊妹就跑。 作为连逃跑都要穿着长裙的古代女性,她们的速度当真堪虞,冀王妃又有身孕,更不可能豁出命来狂奔。元惟扬那边恼怒太子妃,步伐又快又大,却偏生也是朝着她们这个方向过来。 赵霜意心中暗自叫苦——他是非得走她们来时的那条路么!太欺负人了!倘若她没有记错,从这条路走下去,有一条极长的走廊上没有任何遮掩身形的花木巧石,元惟扬一定会看到她们和田鼠一样逃窜的背影,何等之囧! “咱们找个稍远的地方,假作在赏花如何?”赵霜意气喘吁吁道,赵双宜的身体,很明显不适于奔跑…… 冀王妃一怔,左右一瞥,道:“这里差不多听不到他们说话了……” 她停下了脚步,匆匆压了压急迫的呼吸,道:“你瞧,这里几丛叶子,瞧着极不起眼的,却是园子里头最好的牡丹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上奔走带来的红晕尚且不曾褪去,声音也因了气短有几分吁喘,然而到得元惟扬转过那一处路径,见得这边三个人的时候,她们总不至于太狼狈,倒还真是女眷们趁着没事儿逛园子的光景。 隔着这么远,元惟扬见到的只是两名衣装华贵的妇人与一个未嫁女装扮的姑娘,并不能一眼看清脸面,然而走了几步,他便僵在了原地。 听到了脚步声的三个人此刻都回过了头来,脸上神色有尴尬有不安,却都“不明白”这地方怎么会出现男人。 元惟扬硬着头皮向前走了过去,路过她们的时候见了个礼,眼眸低垂,并不抬头看她们,那的确是外臣见的皇族女眷的规矩。 冀王妃倒也不为难他,却多嘴问了一句:“元百户怎的入宫了?哦,是我多嘴,北衙的事儿,不该咱们问。” 元惟扬面上带着礼貌疏远的微笑,道:“并不是公事,不过昨日我与家兄有些龃龉,姐姐听说了,便叫我来责问了罢了。” 这还真是个聪明的人,这么一回答,过一会儿若是她们见到了还没来得及出去的太子妃,那倒也不奇怪了。而太子妃情绪激动还哭过的狼狈模样,倒也可以有个合理的解释——两个兄弟吵架,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生气? 冀王妃一怔,颔首笑了笑:“太子妃的心思,我倒是也能理解几分,只是,自己娘家的事儿拿到后宫里头处置,还牵涉到百户您入宫,这不大妥当。我看,百户还是快些离去吧,如今这附近四处都有亲王官员的女眷,若是叫看到的人多了,怕是不合适……” 元惟扬应承了一声,退开离去了。从他来到他走,一眼都不曾瞥过赵霜意,倒是叫赵霜意自个儿心里头也生了疑惑——刚刚那一段,该不是她们三个集体幻听了吧?元惟扬的表现,不符合她记忆中任何一种男性对女性产生喜爱之情后会有的表现。 而冀王妃看着元惟扬的背影,唇角却微微挑了起来。赵霜意瞥见,心里不由一抽,她总觉得冀王妃在谋算什么,而这谋算很有可能与她相关。 元惟扬喜欢她这事儿,她自己都拿不准,但既然落入到旁人耳中了,便难说人家会想拿这事儿做点文章出来。冀王妃目前的讨厌程度虽然还比不上季家姐妹,但到底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自己人,或许在什么时候,让赵家也倒那么一下霉,反倒更符合她的利益。 “走吧。”正在这时,冀王妃也道:“再等一会儿,太子妃若是过来了,见到咱们两边儿可都不好说话。” 赵霜意与赵之蓁自然不会想留下来和太子妃玩儿,同声应了,三个人便欲顺着原路出去,可尚未到得门口儿,却又与先前那跑走的太子妃侍女撞了个对面。 那名侍女想来先前见到了元惟扬,此刻正忙着回太子妃身边伺候,见得冀王妃三人却是意料之外,登时便睁大了眼睛,一时片刻,竟是忘了下拜行礼。 冀王妃对太子妃身边的下人却是半点儿不客气,见那宫女一副惊住了的模样,哼了一声:“怎么,不认识我们?一个奴婢,也敢这么眼睁睁盯着王妃看了,你是哪位贵人教养出来的!” 那侍女打了个颤儿,这才醒过神跪倒,叩首赔礼道:“奴婢不想王妃在此,一时怔楞,请王妃责罚!” “你是谁的人?这般没见过世面么?区区一个王妃,便教你愣住了,这宫里,我的长辈可是多得很,你岂不是见谁都要傻杵着!” “奴……奴婢是……” 那侍女尚未说出话,三人背后便传来了太子妃愤怒的声音:“弟妹倒是好心思,拉着我的奴婢降罚,可是真不给我一点儿颜面啊。” 赵霜意听着,心头“啧”了一声。这太子妃也是蠢透了,今日的事儿追究起来分明是她不占理,居然还这般与冀王妃争执,连她的宫女都想着为她避讳,可她却自个儿冒出来——这是被元惟扬气傻了么? 第67章 都是畜生 赵徐氏紧紧攥着那串佛珠,斟酌半晌,方道:“你也宽宽心吧。但愿王妃无事……如今殿下还用得上咱们家,便是王妃想把这事推给咱们,也是有顾忌的,倒是不必太担忧。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不好了呢?” “或许是中午不曾歇息,反倒拖着我与五妹妹去了园子里的缘故?”赵霜意道。 “那园子才多大?你们竟走逛了一中午。”赵徐氏道:“你们去做了什么?可有什么事儿,对有身子的妇人是不妥当的吗?” 赵霜意沉吟着,犹豫了许久,方道:“我们遇到了太子妃。” “太子妃?”赵徐氏惊讶非常:“太子妃去园子里头做什么?她……难道是她对王妃做了什么?” 赵霜意摇摇头,道:“她大概也不曾想过会遇到我们,可她言语不客气,大概也叫王妃有些恼怒了……对了,太子妃今日……今日叫了镇远侯府的三少爷入宫。” “三少爷?元惟扬?”赵徐氏连连发问:“太后的宫苑,怎是这般少年男子能进入的地方?太子妃太也胡闹了!她,她叫元惟扬去干什么?” 赵霜意将身体凑上前,在赵徐氏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赵徐氏有一点好处,她平时并不怎么掩盖情绪,然而当真遇到大事了,整个人却平静得很,却不知是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还是在极大的震惊之后总能飞快地淡定,此刻她微微蹙眉,沉默许久,终于道:“若果然如此,你便不必怕了。” “娘?”赵霜意一怔。 “王妃便是不喜欢你五妹妹,又或者不喜欢你,咱们总归是殿下这边的人。哪怕孩子真的不好了,这一桩麻烦事能归到太子妃身上,也显然好过归到你身上。”赵徐氏慢慢道:“倒是……倒是那元惟扬,这孩子有些意思啊。” “这是怎么说?” “元家应该是最护着太子的人家了。”赵徐氏道:“他这态度……他不去帮太子,在如今的情势下,其实就是在帮咱们了。” “可单论今日的事,他若是掺进去,自己也讨不到好……” “拒绝太子妃是一回事,将话说得那么狠,是另一回事。太子妃是他的姐姐啊,”赵徐氏道:“说出那样的话,几乎是自绝于家门——倘若太子妃告诉镇远侯,他元惟扬如何面对父兄呢?” “他曾说,太子妃是嫁出去的女儿,镇远侯不会为了她而逐自家儿子出门……” “如若太子真能继承大统,”赵徐氏低声道:“为了女儿将次子赶出去,亦不是不可能。元惟扬那般笃定,只怕……” 赵霜意一怔,心突然便停在了胸口,上不上,下不下,待缓过神来,她已然想通了赵徐氏的话。 如果不是太子已经无可挽救,元惟扬大可不必将话说得这么绝。 他自己是北衙的官员啊。她听说过北衙里查案子都是一群群人分开进行的,彼此并不互通声气,然而既然连太子妃都知道北衙查出了太子的罪证,元惟扬又怎会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 能叫太子无可挽救地垮下去的事儿,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么几桩了。赵霜意艰难地咬住了嘴唇——如果太子犯了无可饶恕的大罪,那么太子妃再多背一条祸害兄弟骨肉的罪名又如何呢?总之已经是个垃圾筐子了,自然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往里头扔。 至于冀王妃其实是为什么流产,她自己应该是知道的,但别人……别人当真未必有机会去触碰那个真相。 或许只是巧合,或许是为了万全,只是为了一个政治目的饶上一个孩子的命,这可能性相对小一些罢了。 但倘若赵徐氏的推测没错,哪怕冀王妃真的流产了,这罪责也不会落到赵家姐妹身上来。有太子妃那冤大头顶着,谁都不会有事的。 这一夜,尚书府依旧安静,然而冀王府已经翻了天。 冀王妃的孩子,是当真留不住了。她年少头胎,虽说流产比不得生养时那般长久煎熬,可疼痛悲苦却远胜生育。屋子里头,丫鬟仆妇共宫里来的两个嬷嬷,个个满脸是汗,而外头听着情况下诊断的郎中,亦是肩背都湿透了。 赵之蓁与季雪竹两个人原本都在王妃寝卧之中侍奉,然而冀王妃在剧痛之中清醒的间隙里见到两人,却抬起颤抖的手指,指着季雪竹,极虚弱却清晰地道:“你出去,你滚出去!” 说来也巧,房里头原本喧闹一片,然而王妃醒来的时候,大家都想听听王妃说什么,竟莫名安静了下来。可是她们等来的是王妃这么一句话,内涵深厚,耐人寻味。 季雪竹一怔,整张脸都红了,道:“这不关我的事情!” “出去!”王妃无法大声说话,然而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脸颊落了下来:“你,你们都是畜生,禽兽,猪狗!无耻之极,贱荡之尤!” 赵之蓁听着,不由暗自揣想——王妃的这一句“你们都是畜生”,显然是指季雪川和季雪竹了……也不知道她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着王妃的神情,这一回流产,仿佛还和季雪川季雪竹有关呢…… 季雪竹也不是个挨了骂就忍着的主儿,此刻看着王妃半死不活气苦不已的模样,竟是冷笑了一声:“自个儿心胸就那么三寸地,还非得装出个贤惠大度的模样来,可不就把自己气着了么?殿下与旁人说话都不许,这样的脾气,能养出像话的世子来?” 冀王是不会进这般污秽的血地的,这屋子里头,身份比季雪竹高的也只有王妃一个人,然而不知是不是又一阵剧痛,王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无法反驳季雪竹,汗珠与泪水一道往下落。赵之蓁安排人去切了参片给王妃含了,才看住季雪竹道:“你先回去吧。王妃如今疼着,心思也不宁定。你们说出什么话来,都怪丢人的。” “你倒是不丢人。”季雪竹阴阳怪气地瞥了她一眼,笑了笑:“走就走,我有什么好怕的?你不过就是想叫我背着个王妃重病而无动于衷的骂名罢了——你放心,殿下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怪不到我头上来!” 这两个人说的话,都实在太有内涵了。赵之蓁一皱眉,努力将揣想她们言语的念头从脑袋里头赶出去——不能多想!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伺候好王妃。 冀王妃初嫁时身子不好,怀孕时好不容易养起来,如今流产,却又是一次巨大的损耗。流血流了一阵子,当郎中判断无法挽回时,便只好叫人熬了汤药,以便将孩子彻底打下来。这一碗药下去,鲜血更是止不住地流,到了天色微亮,才总算将胎落了个干净,血也止住了。 那个时候,王妃已然昏迷了,面色惨白,连嘴唇都找不出半点儿血色,手足汗湿冰凉。血肉甜腥的气息催人作呕,她的侍女不敢哭,但抽噎哽咽却如何也止不住。 冀王先前在外头等着,然后去歇息了一会儿,如今天亮了又正赶上十天一回的大朝会,他早就出门了。王妃那么孤单地躺在床上,模样叫赵之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不该是一座王府的女主人所经受的事情啊。如果现下做王妃的是她姐姐,也会是这样可怕的情况么? 不,如果是她姐姐,一定不会落入季家的圈套,不会因此失去孩子。赵之蓁说不上自己心中到底是惋惜还是庆幸——当她肯定王妃的滑胎与季家有关的时候,她甚至能察觉到自己心里的庆幸。 季雪竹仿佛是笃定冀王不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失去就对她和季雪川怎么样的,甚至王妃滑胎的事儿,在他们眼中都是她的自作自受——可是,王妃不会因为一次心胸狭隘的冲突就失去自己正妻的地位,而冀王也不是一个太有原则的男人…… 赵之蓁敢肯定,哪怕现在冀王认为王妃太过小心眼儿才流产而对她心怀不满,但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可怜失去孩子的王妃,顾念他们的夫妻之情——冀王就是这么一个有些优柔的男人,到那个时候,他会想尽办法补偿王妃,也许会因此对引发王妃强烈情绪反应的季雪竹或者季雪川产生强烈的憎恨…… 也许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去做皇帝,但谁能肯定他做了皇帝之后还会是这么一个“好人”呢……赵之蓁捶了捶腰,忙了一夜,哪怕她还年少也有些腰酸背痛。 只是她还不敢去歇息,若是王妃醒来,身边只有几个奴婢,怕是要更难受的。她应该在这里等等,如果冀王回府了,她就可以溜走了。 然而,她等了许久,冀王依然不曾回来。赵之蓁有些焦急,叫丫鬟去寻个小厮,好去探问一下殿下去了哪儿。 冀王府的小厮们在宫门口行走也是常事,要探问这些原本并不犯难。然而那派出去的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曾回来,倒像是宫里真出了什么走不开的事儿一般。 冀王不回府,冀王妃不醒,季雪竹不帮忙。赵之蓁站在王妃的房中,觉得自己委屈得想哭。她能先安排了嬷嬷们与郎中拿了银子回宫回家,能安排厨下生火做饭众人各安其职,却总觉得心里头空荡慌张。 第71章 大事靠谱 然而,过不了多久,丽藻便急匆匆地回来了,脸色发白:“姑娘,大少夫人回娘家去了!” 赵霜意一怔:“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成?怎的这样突然,便回了娘家……” “下人们说,少夫人与少爷争执,少爷气头上,动手打了她……”丽藻低着头,小声道。 赵霜意顿感一口血涌到喉咙上——果然是出事儿了,还是家庭暴力,她的预感怎么就这么灵? “打她自然是我哥哥不对,可是她就这么走了,娘知道么?”赵霜意道。按理说,府上谁要用马车,那是得赵徐氏点头的。 丽藻摇头:“夫人早些时候入宫去了,皇后娘娘召她呢……如今夫人不在府里,少夫人闹了一通,下人也不敢拦,就……就那么走了。” “走了多久?” “大概没多久罢,”丽藻道:“我听说少爷踢了她,她脸色都白了,将养好了些才动身的。算上少爷过来大闹的时间,现下应该还不曾到她娘家吧?” “我哥哥人呢?”赵霜意霍然站起,赵徐氏不在家,如今能派人把曹氏弄回来的,只有赵葆祯一个人了。 她再怎么恶心他,也得去找他,绝不能怠慢了放曹氏回去。曹氏挨了一顿痛打,想必正是恨人的时候,这要是回了娘家,说不准会说出什么东西来呢。 “说是去二少爷那边儿喝酒去了。”丽藻答道,她倒是也以赵徐氏身边的钱嬷嬷为偶像努力学习,如今基本能达到派出去办个事儿能顺便把所有消息都打听一遍的水准了。 “走。”赵霜意毫不啰嗦,抬腿便往赵葆祺那边过去。 赵葆祺是个爱玩的,平素里很少白天留在尚书府,今日却是稀罕,在家里叫赵葆祯逮了个正着。他也不好将兄长赶走,虽然满心不情不愿,到底也只能死撑着陪郁闷的赵葆祯喝酒。 两人还没尽几盅,赵葆祯刚把今日这一通事儿的前因后果同弟弟说明白,那边赵霜意便带着丫鬟匆匆赶来了。赵葆祺见得分明,还笑道:“大哥,你看四丫头过来了,说不准是想明白了,要给你赔礼道歉呢。” 赵葆祯扭头看了一眼,登时便挂上了一副骄傲之极不乐意搭理赵霜意的神情。赵霜意瞥见却也压根没当一回事,进了二人饮酒的亭子便道:“大嫂叫你打回娘家去了,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赵葆祯一怔,他原本做好了听赵霜意道歉的准备,却不想赵霜意上来便是责问,脸色又拧下来:“你也管得着这些事?” “哥哥难道不知晓她如今正在气头上?若是回娘家乱说了什么出来,那可怎么是好?赶紧派人把她追回来呀!”赵霜意瞥见桌上的酒,真恨不能兜头泼这糊涂人一脸。 赵葆祯原本便恼了她的,此刻听她这么说,更是一股浑劲儿犯上来:“怎么的?难不成男人打了内人,还是错的不成?她娘家要是懂事儿,就该把她送回来!” 赵霜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人怎么能这么傻呢?曹氏的娘家要是懂事儿,能教出这么不懂事儿的姑娘吗?如今可不是赵家一点儿错处没犯,可以等着曹家灰不溜秋上门赔礼的时候,那曹氏嘴上不把岗,真要是和她娘家说了什么赵家的姑娘勾搭男人的话,那可一切都晚了! “大哥哥,你这么说不妥。”倒是赵葆祺在一边儿帮腔了:“大嫂若是在咱们家里头,你要做什么自然由得你,可她跑回了娘家,说什么做什么,咱们便不知道了。倘若折了咱们两家子的交情呢?四妹妹的名声也要紧啊。” 窝囊人也是会怒的,更摸提赵葆祯人窝囊脾气还大,此刻见得弟弟也帮着赵霜意,一把便将桌上的酒壶扫下去,那瓷壶摔了个稀碎,倒也是个响动。 赵霜意却是不动如山,就这么看着他发疯,还补上了一句话:“大哥哥,现下派人去找她回来还来得及。你再发一会儿浑,怕就来不及了!” “我不去!派人也不去!”赵葆祯恨恨道:“一个两个的,敢情这都是要翻天了?一个臭婆娘还拿这种事儿要挟我……” 他这一句“臭婆娘”也不知是指赵霜意还是曹氏,总归是叫一边儿的赵葆祺也听不下去了:“大哥,话不能这么说。嚼舌头是妇人的不对,然而现下不是分辨谁对谁错的时候!先将她带回来,之后怎么处置,那是随你的。” 他的话已然说得够委婉的了,然而赵葆祯也不是傻子,弟弟的意思何在,他明白得很。此刻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自己在妹妹面前的颜面,咬定了牙关就是不肯去接曹氏回来。 这世上怎样强大的敌人都没猪队友可怕啊,赵霜意恨不能一刀捅死这个傻叉——这是赶着把自家的把柄往人家手里头送!难道曹氏败坏了她的名声,他这做哥哥的能有什么好处吗?! 赵葆祺却在此刻咳了两声,伸手摸了摸自己还没有胡须的下巴:“大哥,四妹妹,你们要说,就再说一会儿,我……我有点儿事,先走一阵子。” “你干什么?”赵葆祯怒目而视:“坐下!” 赵葆祺便是有再大胆子,到底不比赵霜意是个穿越女,在他心里头长兄的权威也是不能违抗的。被赵葆祯吼了一嗓子,他刚站起来便一屁股又坐了回去,讪笑道:“大哥,我……我这真……” “你看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赵葆祯怒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你今日若是敢走脱了,今后便再别认我这个哥哥。” 赵葆祺脸憋得通红:“大哥,这……四妹妹在这儿呢,我就是想……我内急……” 赵葆祯一愣,瞥了赵霜意一眼。这一句赵霜意自然也听到了,登时也臊了个一脸红。她不是个小孩儿了,听自己的哥哥坦承内急欲尿遁……反正是挺尴尬的。 “你就不是个能成事的!”赵葆祯狠狠瞪了赵葆祺一脸:“滚!你若是敢偷偷叫人把那婆娘弄回来……” “我是做弟弟的,我派人去,大嫂也不认不是么?”赵葆祺讪笑着,起身离座,走了几步之后加快了步伐,一路逃窜,倒还真像是内急的样子。 赵霜意咬牙切齿,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反正赵葆祺一向是这么个回避任何矛盾的样子,资深和稀泥手,他方才能帮着劝赵葆祯几句,已然是很立场鲜明了。 而赵葆祺走了之后,赵葆祯瞥了她一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说再多,我也不会去找那婆娘的。若是今日低头了,今后我怎么抬头!” “你……” “不必说了,我也不想和你说!”赵葆祯又焦躁起来:“有你二哥乐意去找她,这还有我什么事儿?!滚,有多远滚多远!你们两个倒是心思相通一唱一和,当我这做哥哥的是什么!” 赵霜意怔在原地,回过神来,恨得一咬牙,转身就走。 赵葆祯不愿意出面,那她派下人去和赵葆祺派下人去有什么区别?不管赵葆祺有没有安排,她安排就是了! 一刻也等不得了,若是放任曹氏回去了,她还怎么做人? 然而,就在她快步出园子的时候,赵葆祺已然折回来了,两人碰面之时,赵葆祺低声道:“放心,我叫你二嫂安排人去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回来,总归是要把她弄回来的!咱们家的声名,不能毁在这疯婆娘身上!” 赵霜意从不曾见到赵葆祺这般认真的模样,那一刹,她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看着他——赵葆祺也是赵尚书的儿子啊,虽然他的脸生得更像赵徐氏,可他的眼神,却和父亲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要把曹氏弄回来,这句话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了……曹氏肯定是不愿意回来的,但赵葆祺一定要她回来,用上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说这这样的话时,他那么坚毅的神色,突然就叫赵霜意心里头有底了。 哪怕赵葆祯是个给人刷经验的挫人,她到底还是有个大事不糊涂的哥哥的啊!赵家或许还是有希望的啊…… “快回去吧。”赵葆祺对她笑了笑,又恢复成了那个惫懒无赖的模样:“大哥等着我呢,可不敢怠慢了那位——你可别吓哭了啊。这不是事儿,就算是个事,也有爹和你哥哥我呢。” 赵霜意忍不住笑了,她点了点头。忧虑自然还在,但是……那一句“有事也还有爹和你哥哥我”,却比什么都暖心。 一个人,就算她自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搞的定,可也总会有害怕的时候与无助的时候的。能有亲人表示无论如何都愿意保护她,那当真是一件叫人幸福感飙升的事儿。 赵葆祺走了,赵霜意看着他晃着身子,背影还是那个纨绔少爷的背影,却叫她有了点儿热泪盈眶的错觉。 这才叫哥哥啊,赵葆祯算个什么玩意儿啊! 第72章 没羞没臊 赵霜意这边感动不已,那边,宋氏已然飞快地安排了小厮出门去追曹氏了。她在大事上还做不得主,但小厮那边得了二少爷的授意,断然不会为难她,也便飞快地去了。 然而曹氏的娘家也不大远——官员们的府邸总是相互靠近的,曹氏的父亲是工部郎中,那自然也不会住到遥远的平民区去。饶是尚书府的小厮紧赶慢赶,待得追到曹氏时,也已然到了曹家的后门了,他看着曹氏下了马车,还拿着帕子揩眼泪,登时便急了,一声“大少夫人”喊出口,却叫曹氏变了脸色,加快了脚步便朝里头走。 那小厮也顾不得京城街上不能打马飞奔的规条了,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向前冲了几步。曹氏面色惊慌,便要向门内奔去,却是脚下一软,跌了一跤。 这一刹那间赵家的小厮已然到了她跟前,滚鞍下马道:“大少夫人,少爷请您回去呢!” “我不回去!”曹氏的身体打着颤,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恨的:“我若是回去,他非得打死我不可!” 她这话固然是夸张了,但曹家的下人也在周围,听得这一句,自然知晓赵家少爷只怕是和自家的姑娘冲撞了,此刻无论什么情形都该护着自家人的,便三五个一道围了上来,隐约将曹氏护在了中间。 赵家的小厮却也没打算就这么放弃,道:“您若是不回去,小的怕是没法复命了!” “那关我何事?”曹氏道:“我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曹家的奴仆也不是好惹的,见自家姑娘这么说,自然要出言维护:“你倒是长点儿心!我们姑娘是你们家的少夫人,你一个下人,还敢这么说话!” 赵家小厮得了宋氏的嘱咐,自然是什么都敢说的,此刻也是脸色一沉:“这位小哥,说话是要有凭据的!我虽然是个下人,可好歹也是奉了少爷的命令,少夫人既然是少爷的内人,怎么能不听夫婿的话?”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对方亦是满怀嘲讽:“贵府少爷若是真有事儿,怎么会放了我们姑娘回来呢?” “你现在回去!”曹氏也咬牙切齿道:“我想我在赵家这些年,虽不说样样做的无可指摘,到底也是无愧于心。他却对我百般挑剔,先前还好些,后来益发恶劣,你们真当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成?一家子人谁都看着我不爽利,我若是回去,迟早有一天要被打死呢!” 曹家的下人们听得她这般控诉,又见她双眼泛红,更是抱定了绝不让赵家人就这么把她带回去的决心,盯着那赵家小厮的眼都泛了红,更有聪明的,此刻便转身回去请夫人了。 眼看这情势胶着起来,赵家的小厮也着了急。此刻若是就这么放弃,回去了,大概要被二少爷臭骂一通——且不论二少爷平时多么没用,那也不是做下人的得罪的起的! 但若是不回去,等曹氏的母亲出来,他们岂不是更没脸?少爷与少夫人争吵的缘由他们不知晓,但少夫人挨了打却总是证据确凿。眼见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怎么办下场都是蹭一头灰,那小厮简直不能言语了。 曹氏的怒气方才才又上来,此刻见自家的人护着自己,更是越想越委屈,骂道:“赵家的家风是好,养出个嫡出的姑娘,还没许人家就和男子说笑的,倒也好意思指摘我做事儿没规矩!呸!万幸皇后娘娘眼神儿好,没选这么个骨头轻贱的去给冀王殿下当王妃!还有你们那五姑娘,看着就是个狐狸精,还总摆着一张脸当自个儿真像个闺秀,倒不知道骗谁!” 她激动起来说个不停,赵家的小厮却是脸色时红时白,他打心眼里不能承认自家的姑娘们是这般轻贱的人,然而偏生又举不出证据,气急了连“您”都用不上:“你胡说!我家姑娘不是那种人!” 曹家的正门朝着街,后门对着的是一条巷子,平素少有人来,然而邻居的下人们出来看热闹的却也有几个,此刻见得这场景着实稀罕,指指点点,曹氏气头上却并不觉得如何丢人,踞门而立,压根没有停下的打算。 赵家那小厮就差没哭出来了,此刻他倒是宁可追不上这位姑奶奶,让她回了娘家怎么倒舌头那都好歹是家里头,总胜过这么一叫喊让半条街的人都听了去。 这还像个高门出身的姑娘的模样么?这么样的曹氏,和市井泼妇比也当仁不让啊。 “不是那种人?”曹氏冷笑道:“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平时里没说没挑的,出去一趟见到个男人,骨头就酥了,再见第二次,那一股子亲热劲,叫我看着都脸热呢!你是不知道,你回去问问,那天在上元灯会上,她见到元家那少爷,不就是那副模样?人人都看到的,由不得抵赖!” 赵家那小厮只恨今日为何是自己留在了下人房中正好被二少夫人抓了个正着——这要是来一个当天在场的人,也好说出事实真相打压一下曹氏的气焰,可偏生那时候他不在,他想辩驳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形。 那几句“是你胡思乱想”“我家姑娘不会做这种事”,说出来都格外无力。 “什么不会做这种事,不过是看上人家生得俊美罢了吧?”曹氏道:“姑娘家到了这个年岁,是该想嫁人了,只是镇远侯府和赵家可不亲近啊,这都忘记了,还摆出那个娇滴滴的样子,也真是……” 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讲,最后那几个字,却猛然被噎回了嗓子里。 赵家的小厮正在沮丧地拼死争辩时,突然发现对方住口了,惊诧之余不由扭头顺着曹氏的目光看过去。 那一眼,他也呆住了。好巧不巧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便是元惟扬,还不止是他一个——那十余个北衙卫士皆是劲装佩刀,十多匹高头骏马缓缓地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曹氏惊呆了,而周围那些个看热闹的,有不认识元惟扬是谁的,也有还想多看几眼的,并没有几个人离开。 元惟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连目光都没有锁在某个点上,他只是驱马朝着这边越走越近,那些个卫士停下了,看着他的行动。 曹氏盯着他,眼神之中充满了恐惧。 元惟扬没有勒马的意思,那匹高大的黑马一直走到曹氏面前,曹家的小厮想上前拦着,却被他一句“滚”和瞬时出现在颈边的刀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手中提着雪亮的钢刀,在极接近曹氏的地方,讥讽地一笑,声音朗朗:“姑娘家想嫁人也便罢了,少夫人您嫁人这么多年,还盯着元某的脸看,一看看了这么久——岂不是更加没羞没臊?果然好教养,元某领会了。” “你来干什么?”曹氏慌忙后退了一步——元惟扬的那匹黑马喷出的响鼻都打在她脸上了,热热的臭臭的,极不舒服。 “我来干什么?”元惟扬往后瞟了一眼,朗声道:“北衙查案!无关人等尽数回避!” 曹家所在的地方,周围的邻居也都是有个官职的,谁家的下人没听说过“北衙”的名头?谁还敢在这时候接着看热闹?那些个人登时便如见了飞鹰的地鼠一般,倏地不见了,连门都关得死死的,生怕晚了一秒惹得北衙的大爷们不高兴了连累自家。 赵家的小厮却不知所措——他总不能溜回马车上,等北衙的人查完案子接着缠曹氏要把她接回去吧?却是元惟扬瞥了他:“你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就跟咱们回去复命!” 那小厮吓着了,忙连声告退,扯着赵家的车夫,各自上马上车飞快地跑了,只留下元惟扬的人和曹家的几个下人对峙着。 说是对峙,曹家的几个人也都腿软了,元惟扬手里的刀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开了刃的,他们甚至能看到那条深深的血槽。 杀人的刀,总是闪着淬过血的森凉。 “还不都滚开让爷们进去?”元惟扬左右看了一眼,声音极度傲慢:“叫爷们在这后门站着,像话吗?” 那些个小厮还没来得及答应,曹氏的母亲曹胡氏正好气冲冲地赶出来,见外头有男子骑着高头大马靠近自家女儿,也来不及分辨是谁,便尖叫道:“老身和你这没上没下的贱人拼了!我花朵儿一样的姑娘,到了你家被这么作践!你们的姑娘不像话,还不许人……” 她一边骂一边快赶,骂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才刹住了脚步——“没上没下的贱人”怎么会穿着这般好的衣裳? 元惟扬缓缓抬头,手中钢刀入鞘,钢铁擦磨,声音铮然:“曹夫人?” 他说这三个字时,唇角似乎还翘了翘。 “你是……”曹胡氏向后退了一步。 “我以为,我们北衙的弟兄们到了贵府,该是男子们出来迎接。”元惟扬挑挑眉毛:“难不成贵府的规矩格外不同,女人们抛头露面说闲话,男子们在家烹饪绣花?” 他这话说得讥诮,身后的北衙卫士们听得分明,那一霎齐声大笑,将曹胡氏气了个白脸。 “夫人若是不肯叫贵府的老爷少爷出来见外男,那便让开,咱们进去见他们。”元惟扬却是不笑,下巴微扬,活生生一个仗着北衙官员身份目无百官的恶霸形象。 第73章 不复安宁 “我们家犯了什么事!”曹胡氏急了,道:“你们北衙也得有个缘由才能……” “缘由?”元惟扬在马背上晃了一下身子,如看蝼蚁一般不屑地瞥着曹胡氏:“咱们查案子要缘由?我倒是第一回听说!曹夫人,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贵府的老爷干了什么,难不成没和你说过?那些个银子金子,难道也没经过夫人的手?哦,说不准是到外室手里了,是不是?” 他这话说得句句戳人心眼子,曹胡氏气得脸色煞白:“你这小子,胡说些什么!” “陛下叫咱们查的案子,便是扒了谁的皮,也要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元惟扬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口气益发森冷:“咱们走这角门,原本是想给你们留些面子,省得走了大街,人人都知道贵府碍着上头的眼!如今既然夫人拦着门不肯过去……弟兄们,咱们上前头去!我还不信了,这曹家前后门都养狗!” 那些个北衙卫士,个个都是除了皇帝无所畏惧的少年,听了上官一声命令,纷纷勒转马头,一声唿哨便冲出了巷子,曹胡氏目瞪口呆,元惟扬瞥了她和曹氏一眼,笑道:“折腾着叫人不快活的人,总是死得格外惨。这话,两位记好吧。” “死”这个字,在别人说来或许只是一种处境极惨的形容,然而放在北衙官员带着这般毫无友善的微笑说出来的情境里,却仿佛真有了具象的力度,掐住她们的脖子,甚至让她们感受到了一种刺入骨髓的绝望与冰凉。 元惟扬也转身,抽在马臀边的一记空鞭分外响亮,竟将曹氏吓得打了个寒颤。 而他冲出巷口,那些个卫士们却已然勒住了马在等着他:“百户,咱们真要查这曹家?小小郎中,算什么角色,难不成陛下真听说了些什么?” “陛下该是还没听说,不过,我听说了。”元惟扬道:“这才带着弟兄们来立个功,发个财!” “百户莫诳咱们,立了功,还能发财?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有卫士接话,那神色却一点儿也不像在质疑元惟扬。 “立了功才能发财!”元惟扬倒也不说破,笑道:“惹了祸就该挨鞭子!走吧!” 一行十多人,绕过街巷,直冲向了曹府的正门。那正门可是对着街的,旁边人来人往,也是热闹的。这十几个霸王那么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拍门,直是赚够了人眼的。 曹家的门房不敢怠慢,上前招呼,却被元惟扬一句“滚开”给冲了回去。北衙的人在官员面前一向大爷,百户的品级还不高,但和皇帝讲闲话的资格却是早就有了,谁敢轻易得罪?那门房也只好“滚”了,刚“滚”开,曹郎中便急匆匆地出现在了这一行人眼皮底下。 元惟扬盘了盘手中的马鞭,扔给了身后一名手下,大步走上前去。 那十多个北衙卫士,跟在他背后过去,默不作声也叫人害怕。 “曹郎中?”元惟扬行了个礼,动作倒还是像模像样的,只是言语之中的轻蔑,叫曹郎中咬了咬牙。 “元百户。”曹郎中的言语有些滞碍:“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一来,有件案子要查,曹郎中还是多配合些。二来么……”元惟扬意味不明地笑了:“罢了,这二来的事,还是等到郎中能应付了第一桩之后再说吧!” 曹郎中抬起头,他的目光与元惟扬的目光相撞,才感觉到面前的少年人活脱脱就是一个煞神。 北衙众人将曹家闹了个天翻地覆之时,赵家也不复安宁了。赵徐氏从宫中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大对了,回房中歇了许久,才叫桃枝去把赵霜意喊来。 赵霜意到得赵徐氏跟前的时候状态也不大好了,她并不想探讨什么高深的问题——她还在等着派出去找曹氏回来的小厮,哪怕算着时间,她已然预知到了任务失败的必然结局…… 但赵徐氏却没心思关注她的心情,见得她进门,便将身边的下人都支了出去,招手叫赵霜意坐到了她身边来。 但赵霜意过去了,她却也不说话,只是拉着赵霜意的手,仿佛在想着什么事儿。 “娘?”赵霜意有些不安,她隐约猜到了,今日皇后叫赵徐氏入宫的缘由只怕与她有关,而且十有□□不是什么好事儿…… 赵徐氏抬起眼看了她,那眼神十足疲惫,她仿佛想了什么,过了一阵子才道:“四丫头,你……” “娘要说什么?尽管说便是了……” “今日娘娘召我入宫,不想竟是过问你的婚事的。”赵徐氏说的很慢,仿佛找到合适的词语对她而言太过艰难:“爹娘虽然……虽然都盼着给你挑一门合心意的好婚事,可是娘娘她的意思……” 赵霜意心头莫名一紧:“娘娘难道有中意的人选?” 她真是深深怕了这炮灰命了,想到冀王这一票人里的适龄男青年,她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人就是季照辉……难不成她好不容易推了这门婚事,皇后娘娘还能给她再塞回来吗? “是……”赵徐氏叹了一口气:“那孩子是个好的,只可惜……家里头……” “谁?”赵霜意问了一句,问了才觉得不大对——这时代的女孩子好像不该轻易过问自己的婚事的。 “镇远侯府的三公子……元惟扬。”赵徐氏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嘴角都是僵着的,她紧张地盯着赵霜意,生怕女儿崩溃。 赵霜意却怔住了。 皇后想叫她嫁给元惟扬?这是个什么思路?让她去镇远侯府当眼线吗?那不是把她塞给人家虐么? 这一大堆问题一时涌上心间,倒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咱们想想法子,也能推了去……”赵徐氏道:“娘虽然相信你做得了这镇远侯府的儿媳妇,可娘更怕你过得委屈难受……娘娘同我说,她得知那元惟扬喜欢你,今后嫁了过去多半能夫妇和美的,可是,娘是过来人,什么没见过?那夫妇和不和美,原本便不是只靠着男子汉喜欢你的,如镇远侯府那般上下都跟定了太子的地方,便是他有心护你,为了自个儿的名声也总会有顾不到的时候,你也需得咽几口脏气,娘不乐意你受委屈……” 赵霜意听得赵徐氏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心里头当真是一片空茫。她也不知道自己对这婚事是不是乐意接受,反正没有季照辉那时候的强烈反感,可也没怎么期待。 嫁元惟扬就是这样的结果啊,好处,当然是有,危险,比好处更多。 只是若是错过了元惟扬,下一个人会是谁呢?还有下一个吗? “娘……”她趁着赵徐氏停住的机会,道:“娘怎么看这桩婚事?我倒是不怕吃苦的,只是今后日子能过得好,那便吃苦一阵子也无妨——其实嫁给谁不委屈呢,就算当初没有那些事儿,做得了殿下的王妃,不也委屈么?您看卫四姑娘……” “做王妃委屈,和做人家家里头的少夫人委屈,是两回事。”赵徐氏道:“委屈,那也要看是怎么个委屈法,值得不值得啊。那元惟扬,我是不大清楚这孩子的为人的,听皇后娘娘说是不坏,可自己不亲眼见识,总觉得心底下不安。倘若他是个担得起事儿的大丈夫,又是真心疼爱你的,那他的出身咱们可以不计较……若不是,这一桩婚事为娘的断不能答应,耽误了我儿。” “娘是疼我的。”赵霜意道:“不过啊,我想娘也不必担心。这婚姻大事,总该是男子汉家过来求亲的才对。如今不过是皇后娘娘说了几句话,娘便如此愁闷,实在有些太早了。难说人家镇远侯府还不乐意来提亲呢,太子那一拨人,可也没怎么服气过娘娘。若是人家府里头没这个意思,咱们有什么好担心?” “担不担心也总要考虑好的才是啊。”赵徐氏道:“若是人家真来了,咱们是把人给糊弄出去,还是客客气气招待了?这总是要准备好的!” 赵霜意哭笑不得,她在方才一瞬间的慌乱之后,飞快地安慰好了自己——她不愿意进镇远侯府,难道镇远侯府还乐意她嫁进去?人家闲着无聊非得搞一个敌对的儿媳妇过去给家里添姿彩吗,有那份聘礼娶谁家姑娘不好! 然而,在她要开口安慰赵徐氏的时候,先前宋氏遣出去的那个小厮回来了。宋氏听闻北衙的人去了曹家,不敢怠慢,忙叫人带着这小厮到了婆母与小姑这里来。 宋氏平素里和丈夫一般不管事儿,但此刻的事儿由不得她不管,自上前将来龙去脉与赵徐氏说了一遍。待赵徐氏听说曹氏在门口辱骂赵家时,那脸色就和锅底子一般,简直能铲下三两灰来。 然后,宋氏讲到了元惟扬。 赵徐氏的表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微妙地变了变。宋氏看不出来,但赵霜意却看在了眼里。 元惟扬这存在感刷得太及时了…… 第74章 趁早休妻 “元惟扬……”赵徐氏轻声道:“他是带着北衙的人去的,还是自己去的?” “带着十多个人呢。”宋氏道:“据说,还挤兑了大嫂几句……” 她的声音突然停住,在那句“大嫂”出口的时候,宋氏分明发现了婆母眼中的一丝不屑。 这停顿来得有些尴尬,然而总胜过用不恰当的称呼接着说下去——那样怕是更惹厌呢。宋氏定了定神儿,接着道:“咱们家的小厮也就听得那么几句,再往后,元百户说是要查曹家的案子,他们也不敢多停留,就这么回来了……” “这倒也不能怪他们。北衙的事儿,没有十分因由,还是少问少看的好……”赵徐氏沉吟了一忽儿:“桃枝,去把钱婆子叫来!” 桃枝答应了,飞快地走去了。过不得一会儿,钱婆子便赶到了。 “夫人。”她垂手肃立着。 “你去找几个人,去曹家附近看看情形。”赵徐氏道:“该怎么的,你比谁都清楚些。” 钱婆子点头,道:“夫人放心,只是,曹家和咱们……” “不用顾虑。”赵徐氏道,声音平静,并没有情绪。她做了当家主母这么多年,再大的事儿放在眼前,她也总能找到一个法子一步步做下去的。只是曹氏这种水平的人出去讲几句闲话,那和她见过的风雨相比,简直不是事儿。 只要用十足的细心和慎重,曹氏?赵徐氏轻轻眨了眨眼,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钱婆子出去了,赵徐氏面色和蔼地对宋氏道:“你也回去吧。那个小厮虽然没把她带回来,到底也是辛苦了,该赏的,你看着办。” 赏人钱财的事儿,不是每个在家里称得上主子的人都有资格随时这么干的。做儿媳妇的,若是在公公婆婆不怎么赞同的情况下撒银子,那被当做大手大脚的事儿倒是小,可若是被安上了“收买人心”的帽子,可就怎么也摘不脱了。 赵徐氏这是给宋氏机会建立一点儿自己的威望呢。宋氏用力压住稍稍上翘的唇角,答应了便走。 房中这时候只剩下了赵徐氏和赵霜意两个人,赵霜意不说话,赵徐氏仿佛考虑着什么问题,也不说话。 须臾,她突然道:“若果然如你三嫂所说,那个贱人当着外人的面那么讲……如何教那些人自觉住口,倒也有些麻烦。虽说不怕旁人说这没影儿的事,可若是牵连了家里名声,终究不美啊。” “娘有什么法子?”赵霜意道。 “说不得,先看看吧。倒是你那婚事的事儿……我还须得与你爹多商议一番。”赵徐氏道。 赵霜意自然不会就这个问题和她娘进行深入的交流,笑笑也便罢了。她心底下是明白的——赵徐氏原本并不愿意答应这门婚事,如今这么说话,却是有了些松动的意思了。 她本人对于这事儿却是并没有什么好厌恶又或热衷的。刚刚听说皇后的心思时,她也惊讶过,并按着先前的揣想,对自己的未来抱了满满的忧虑。可稍稍冷静一点儿,她便觉得事情大概并不会这么绝望。 皇后想让她嫁给元惟扬,且不管是图了什么,总不会是为了踩赵家。如果她想要让这门姻亲发挥她想要的作用的话,那怎么也得对她提供一点儿支援,断不能看着她在镇远侯府里挣扎纠结被虐最后任务失败的吧? 而镇远侯府里头那些个人物的战斗力么……赵霜意想了想,太子妃那是个渣渣,元惟扬那位哥哥比起自家那位也是蠢得如出一辙,生出两个废柴儿女的老侯爷么,他的本事如何,这么看来也值得多掂量掂量。 再看看自己这边的阵容——皇后,冀王,赵之蓁……她到底有什么理由失败?要知道,就连镇远侯府唯一那个有智商的人,也会是和她同床共枕的丈夫。 就算元惟扬一心一意对她好的概率只有十分之一,可一心一意帮着自己家人欺负她的概率也不会高达十分之九。 在方才赵徐氏与宋氏和钱婆子说话的时候,她将这些事儿在心头过了一遍,慢慢便有了底气。正如赵徐氏遇到了麻烦能够迅速冷静下来进行处置一般,她也该有这样的态度。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世上哪儿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是曹氏跑出去了,还当着一众街坊领居的面乱说,可她周围的人家都是为官作宰的,谁敢将和北衙有关的事儿拿出来嚼舌头呢? 只是还有一桩事情奇怪——北衙的人今日去曹家查案子,应该是早有计划的,但曹氏回娘家则完全是碰巧。为什么元惟扬他早不去晚不去,曹氏正在说她坏话的时候,这位先生从天而降,还将曹氏狠狠一通挤兑? 元惟扬嘴贱这件事儿,在当初偷听他与太子妃说话的时候,赵霜意便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了。然而她到底还是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么一步——一边开着嘲讽拉仇恨,一边拎着把刀玩武力震慑,带不带这么凑流氓的? 倒也多亏了他是北衙的人,若只是个京城之中的普通官员,便是听到了曹氏嚼舌头,也半点儿办法都没有。偏生他去办公事,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北衙卫士,眼看着曹家的命运就掐在他手上,哪怕他再骄狂,曹氏也只能硬咽了这口恶气。 念及这一出,元惟扬倒格外有些可爱了。 只是不知道,曹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 赵霜意也听说过,北衙这么个特务机关,虽然是除了皇帝老子之外连天都敢捅个洞的,但平素里对待大臣们倒也不是这般不讲礼仪规矩的。毕竟大家都还算是一位天子的臣子,得罪狠了大臣,对他们自己来说也不算是个好事儿。 元惟扬今日这往死里踩曹家的架势,只怕不光是因为有些化不开的私怨,更是因为他已经确定曹家没救了,永远不可能翻身了吧? 赵霜意原本已然从赵徐氏房中出来了,可就在这个念头跳入脑海的一霎,她的步伐停住了。 曹家毁了并不可惜,可怕的是,如果曹家完蛋了,曹氏这已经出嫁的女儿,按照此时的律法就得一辈子待在赵家了。 没有娘家的女儿,是不能被休弃的。 更不要说曹家的事情难说还会往他们的亲族上牵扯,赵家与曹家有姻亲,自己的大哥又是那么个糊涂人,万一拉入这事儿之中…… 她转回头,返回到赵徐氏身边。赵徐氏等她们都走了,原本是打算休息一忽儿的,可见的女儿去而复返,却也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怎么?你还有事儿?” “我想问一句,娘,您和爹爹……对大嫂到底有什么打算?” 赵徐氏皱起了眉头:“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你这孩子——难道你想替她求情不成?” “怎么会呢,娘?”赵霜意道:“我不是那般好坏不分的人啊,她怎么待我,怎么对待咱们赵家的,我看得清楚得很呢。但是有一件事儿,我私下里想想,觉得重要,便来和娘说一声……” “你说。”赵徐氏看着她。 “元……元百户今日言语之中对曹家多有冒犯,这该不是北衙出去办案的常态吧?”赵霜意道:“我听闻,北衙折腾大臣的时候,哪怕用刑再重,口中还恭敬的很呢。元百户今日口不容情,是不是因为曹家确实有什么无法翻身的大案子了啊?” 赵徐氏猛然变了颜色:“你是说……” “一怕株连,大哥哥不知与他岳家关系如何?二怕……若是曹家失势,有些人便只能在咱们家里头长久住下去了。” 赵徐氏的眼色有些阴沉,想了一会儿,才道:“怕是等不得了——让人把你大哥哥叫来,再着小厮去宫门口等你爹爹。他一出宫,就请他赶紧回来,再莫拖延……” 赵霜意一怔:“我爹……在宫里头?今日并不当朝会啊。” “早上我去娘娘那儿时,陛下也差遣了人唤你爹入宫呢。”赵徐氏道:“我想,若是真有什么事儿,他现下应该还在宫里头。” 赵霜意不敢怠慢,立刻唤了丽藻宝荇两个去办。她自己要回去,却被赵徐氏唤住:“你就在我这里等着!你……你去屏风后头,别让你大哥哥看到你。” 赵霜意不知道她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答应了一声便去屏风后头等着了。过不了多久,赵葆祯便赶来了。 他对弟弟妹妹虽然是个颐指气使的主儿,但对着母亲,却还是不敢冲撞的。大抵是披衣起身的赵徐氏面色着实不豫,赵葆祯依约也能猜到什么,见的母亲便跪了下去:“娘。” “你可知道你哪儿错了?”赵徐氏却不许他起身,只凉森森地问。 “儿子……儿子不该放她回娘家……”赵葆祯不抬头,赵霜意从屏风的缝隙看过去,只觉得他的脸都要埋进地面里了。 “我是老了,管不住你们了。”赵徐氏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情真意切的,竟将赵葆祯吓得打起了颤:“娘,娘万万不能这么说!若是儿子气着娘了,那真是万死不抵的罪过啊!” “气着我一个老太婆,那算是什么大事?”赵徐氏道,她越是这么说,赵葆祯便越是惶恐,如今更是连身体都颤抖了起来:“只是赵家的颜面啊,你……你是长子,可直到现在,你都半点儿不在乎这个家!” “娘!”赵葆祯磕着头,声音戴上了哭腔:“儿子灌多了黄汤,心智迷糊了,若不如此,定不会让她回去的!娘,儿子不是不在意咱们家的颜面!” “只是你更在乎你自己的颜面!”赵徐氏怒道:“你妹妹和你弟弟告诉过你去追她了,你呢?!” “我以为二弟派人去就……” “你以为,你以为,世上有多少事是你以为的?!”赵徐氏一拍手边的小几,咳嗽起来。 她年纪不轻了,这么一咳嗽,整个人身子都在抖。赵霜意知道她是表演给赵葆祯看的,仍旧有些心惊,赵葆祯不知内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头在地上磕得起不来:“娘,娘……是儿子的不是,儿子如今便派人去接她回来,娘想怎么处置,就……” “你还要让她回来?”赵徐氏道:“还嫌你爹娘没给你们两口子气死吗?” “娘……?” “她要么就别走,走了,就别回来!”赵徐氏的眼神如刀:“你还不明白?” 第75章 何患无辞 赵葆祯便是蠢到家了,也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话都不明白。他与曹氏原本也算不得十分相爱的夫妻,甚至连感情平平都难说,听了赵徐氏这话,自然也不会哭天喊地地拒绝被棒打鸳鸯。 明白了,他也就下去自己写休书了。曹氏的罪名十分好抓——单是无中生有污蔑小姑这件事儿,涉及七出律条,就足以叫曹氏灰不溜秋地回了娘家再也不能出来见人了。 赵霜意在屏风后头,对曹氏的命运也有了预测。赵家这一封休书过去,很有可能将曹氏这个人也就此毁掉了。父亲获罪,已经嫁了人的女儿通常都不会被扯下泥潭,但没有婆家的女儿,却只能以自家姑娘的身份受到牵连。不管是转徙千里还是没为官婢,这一生都已经完蛋了。 曹氏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回娘家,还回得那般张狂,断了自己最后一条路。这么多巧合赶在一起,她是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再翻身的了。 但这个道理,赵霜意想得到,那边曹家也想得到。曹胡氏见得家里一片纷乱,看看只会啼哭的女儿,一咬牙一跺脚,便要将她打发回来——能有个夫家待着,总胜过那边得到了消息断了这门婚事,那岂不是当真没戏了? 只是北衙的人牢牢看管着曹家每一道门,曹胡氏想将女儿送回赵家,便比不得当初曹氏回来时那般轻易了。不管她们打算从哪个门出去,把守着的北衙军士都是死着一张脸,回答也永远都是“不成”——这边案子还没查完,放你们出去,万一是通风报信去了,这责任谁担着? 曹胡氏急得几乎昏厥过去,曹氏却道:“娘,我不回去了,赵家那波人,看着便可厌!”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今日是你那婆母不在!她若是在家,叫大少爷休了你,你却和谁说去?如今咱们家,连昨日都不比了,北衙的人来了,便是什么都没有,他们也罗织得出一身罪过呢!”曹胡氏道:“你看看今日那个元惟扬说的话,他是判定了咱们家再没有指望了,才敢那般张狂!” “他不过是恼羞成怒罢了!”曹氏泣道:“他对赵家那四姑娘有些不规矩的心,两个人在上元节上你来我往郎情妾意的,我看着不妥,说了几句,还叫那五姑娘给顶得好没趣!今日我气不过,又提了这事儿,却也不知他是怎么就正好到了,听了个分明。今日这般说话,分明是公报私仇!” “你……”曹胡氏原先不知道这个,只听说自家女儿是因为抓到了四姑娘的把柄,和丈夫吵了架才回来的,却不料事情真相如此,还多了叫元惟扬听到的一番波折。此刻身子一晃,竟然险些栽倒,曹氏惊恐,上来搀扶她,却被她狠狠一个耳光抽在了脸上。 “有你这么做儿媳妇的吗?!”曹胡氏气得差点儿哭出来,声音尖细:“你可知晓,这什么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你有证据没有?!人家私相授受,都有个礼品信物的,你可见过没有?只是几个眼神儿,你便这么说,岂不是搬弄是非吗,叫人听了去,足够赵葆祯休了你了!你叫赵家的姑娘们怎么看你?那五姑娘是冀王殿下的侧妃啊,你想想,如今太子被禁足了,陛下还在查太子的罪过,眼看着殿下就能……你,你得罪谁不好,非得得罪五姑娘……” “我说的是四姑娘……” “有什么区别?四姑娘是嫡出的,教养该是更好!闲言碎语传出去,人家说,四姑娘都是这样,五姑娘还能是个什么好东西?你叫殿下怎么想?”曹氏顿足道:“从前太子殿下还在,咱们不忌惮冀王也便罢了,如今哪儿能……” “那我怎么办?”曹氏也急了:“我如今回去和他们赔礼?” “你傻了不成!如今北衙的人将咱们家看得连只鸽子都飞不出去,你怎么去赔礼?!” “要不……要不我从墙上翻过去?” “你怎么不插上翅膀飞出去!滚滚滚!”曹胡氏一叠声道。她先前将元惟扬当做赵家的小厮喝骂时腰杆儿挺得直直的,一点儿不觉得自家有错,如今却心虚起来。 这姑娘养成了讨债鬼啊,得罪了冀王,得罪了赵家,得罪了北衙,还得罪了镇远侯府——想着这个,曹胡氏心里一惊。 镇远侯府是太子的岳丈家!也不知道太子妃与元惟扬关系如何?若是这姐弟两个亲近,即便是太子翻身了,冀王倒霉了,她女儿这闲言碎语也有可能被太子妃挖出来秋后算账啊。 她已经快疯了,她总觉得北衙出动,便一定是皇帝派来的,可见皇帝也不信任曹家了。而皇帝的接班人呢,目前可见的太子和冀王,只怕都不会对自家好了。 前途灰暗,毫无光明。 在这个时候,赵家的人却已经到了门口。曹府正门后门角门统统站着北衙的卫士,虽然只有一个,却是手握钢刀面无表情,十足令人生畏。 赵家的小厮并不知道曹家发生了什么,见了这气派,先是惊了一跳,可命令在身,他也不敢就这么一扭头走人,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这位爷,咱们往赵家送一封文书,成不成呢?” “文书?”那北衙卫士摇头道:“咱们在这儿查案子,你说这文书能不能送进去?” 赵家小厮道:“这……这和爷们查的案子怕是并不搭接,也不成的么?” 那北衙卫士伸出手,道:“给我看看。” 小厮略有些犹豫,听得那人呵斥了一声“快点儿”,不由打了个寒战,将那封休书交到了对方手中,就这么的还挨了一记白眼。 那人将信封扯开,将里头的内容取出来,一眼看过去,眉头便扬了一下,满面惊异,待上下读完一通,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厮道:“是这么个东西啊,你早说是休书,不就妥当了?去吧!” 那小厮背上渗出一层汗来,正要答应,里头靴声响起,却是元惟扬带着人“请”着曹郎中一并出来。 两边儿是个照面,元惟扬看到他和手中的书信,便道:“这是怎么的?” “回百户的话,这是赵家的下人,送休书来的。”那卫士道。 “休书?”元惟扬一怔:“给我看看。” 那小厮也顾不得曹家正主就在一边儿面如土灰地站着了,只将手中的休书递给了元惟扬。元惟扬将纸笺抽出,却不是如那卫士一般扫一眼看完便罢,反倒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脸上还带着点儿微笑。 他不走,曹郎中便也不能走,站在这里看着这审案子的官员细细品读他女儿的种种不是,更是既尴尬又痛苦,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这休书若是旁的时候送来,他定是要给女儿讨个说法的,只是现下他这里被北衙的案子拘着,哪儿还顾得上女儿委不委屈? 元惟扬倒是好整以暇接着犯贱,他将那张休书展平了,送到曹郎中面前,道:“您可要自己看看?” 曹郎中扭过了头,恨声道:“有什么好看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元惟扬却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郎中倒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自己先犯下罪过,就算是有一天被人揭破了,无论怎么处置,倒也不算冤枉,是不是?” 他说着,将那纸休书收了起来,道:“我看这东西里头没什么要紧的,你们送去便是了。” 那赵家的小厮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打湿了沾在身上,双手接了休书,那手抖得筛糠似的。 他看着元惟扬,真觉得这是个人间的修罗了。 元惟扬却是并不在意赵家小厮怕不怕他,只向几个手下道:“你们送曹郎中先安顿下来,我先去回了指挥使,免得明儿个朝会曹郎中不出来,叫陛下担心便不大好了。” 曹郎中先前看着女儿的休书尚且没什么反应,听得这一句,却是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竟然是私下里前来的!陛下并没有下旨,是不是?我是朝廷命官,你们这群小儿鼠辈,竟敢……” 赵家那小厮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但见曹郎中暴跳如雷,而元惟扬抱臂一笑:“曹郎中,你真当我没法子治你?” “不过屈打成招!我不服!”曹郎中嘶声道:“你在我这里什么都问不出,才……” 他的话没有说完,声音便疼得模糊了——元惟扬脸上还带着笑,可手一伸,便干净利落地将他下巴卸脱了臼。 “我不一定非得问出来什么,能找出来什么,也是足够了的。”元惟扬冷声道:“今日陛下的确是不知道咱们来为难了你,但我若没有线索,怎么会来此处叨扰?趁早别嘴硬了,我今日敢动手收拾你,就不怕你还有什么本事翻天。” 曹郎中的神色变得极惊诧且愤怒,然而在这惊怒背后,却也有着清晰的恐惧。 “那本账册,真的还在书房里头吗?”元惟扬抬了抬眉,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曹尚书打了个颤,却下意识地摇头:“不在!不……没有那本,没有什么账册!” 第76章 敲诈勒索 那封休书送到曹胡氏手上的时候,整个曹家已然全乱了套了。 元惟扬原本是要走了的,几句话将曹郎中的实话诈了出来,却是下令叫手下人又是一通好找。这一回也不必给曹家留什么颜面了,不管是姑娘的闺房也罢,夫人的绣房也罢,每一间屋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曹家也有下人想阻拦的,却被北衙的军士抡起带鞘的刀,直接砸昏了过去。旁人看着,又有谁还敢上来讨打? 元惟扬带来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翻箱倒柜打家劫舍的能手,不消一会儿,便真把账簿给翻出来了。 那东西却也藏得深——人家放这样私密的东西,怎么也得在主人眼皮子底下,好时刻看着。独曹家是把它砌进了下人所用溷厕的墙壁里。 不知道北衙的人是怎么发现这厕所的墙有夹层的,可当那本账册拿到元惟扬面前时,他也只瞥了一眼——册子侧面纸页上印着某样图案的一部分,如他所想。 这是北衙记档特有的标志。为了防止有人调换偷窃记档,北衙素有习惯在一套记档的侧页压出飞豹图纹,随便有谁抽走了一册,或者换走了一册,那图文不十分相合的地方总能看的出马脚来。 太子当初之所以没有被废掉,就是缺失了这么一处证据。 他监管修河一事时收买官吏,原本人证凿凿,却因为没有谁有太子贪污又或受贿的证据,而无法确认他当真干得出这些事。而北衙受皇命暗地监管此事时,原本有的记载,与工部的记录却有了出入。 元惟扬记得什么人同他说过这件事,可真到了皇帝派人来北衙查档案的时候,那一册应该不大妥当的文书,却奇妙地和工部的记录一模一样了。 连侧页上的飞豹图纹,也仿佛是原配的一般契合。若不是他明知不妥,拿着这一整套记档在烛光底下比对了一整夜,只怕连他也看不出蹊跷来。 “这才是北衙的记档,是不是?”他伸手拿过了那本册子:“哪怕曹郎中将封皮撕扯掉了,可档页侧面的图案还在呢……” “不是,不是!”曹郎中已经乱了阵脚,含混着声音叫道:“真正的记档,还在你们北衙。” 元惟扬笑了:“是吗?您可以偷来飞豹符,可以偷来北衙所用的朱砂泥,那一本倒是做得也挺真。不过北衙朱砂泥年年换,里头掺着的金屑分量年年不同,曹郎中怕是不知道吧?偏巧这一年该用的朱砂泥里金屑多得很,您偷来今年的泥,却几乎是没有金屑了……你看。” 他将那册档案提在曹郎中面前给他看——朱砂印记上的点点金屑璀璨闪光,耀人眼目。 曹郎中一咬牙,想夺过那一册记档,可他手一伸出去,便如被箍了一道铁箍,疼的泪水都险些掉下来。元惟扬的左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脸上虽然不动声色,手背上的血管却暴起,显然是用足了力气。 “这点儿本事,还想抢我手上的东西?”他松了手,神色足足不屑:“曹郎中,早点儿交代了吧。罪证咱们也有了!您也知道这物事要紧,您私藏它,是要怎么样?” “……”曹郎中沉默了一会儿,指指自己的下巴,元惟扬哼了一声,伸手使劲一推,一声闷响之后,曹郎中虽疼的面色发青,却也能说话了。 “这是要紧物事!这落到了冀王手上,太子殿下就糟糕了,若是落在太子手上,他便再没有什么危险了……”曹郎中的声音极小:“元百户是太子的内弟,该不会……” 元惟扬看着他,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唇角一抬,点点头:“我自然得为了姐丈好。” “是,这东西在我手上这么久,也不曾有第二个人看过……”曹郎中道:“今日的事儿,我也就当没发生过,要不,百户您看……” “也好,你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不要叫别人知道我们来过,我呢,拿着这东西,也算给我姐丈安心了。是不是?”元惟扬略一沉吟,扬眉笑道。 “元百户那边的弟兄们也是辛苦了的,我这里还有些银两……”曹郎中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白了。 “郎中倒是知晓咱们的规矩。”元惟扬此刻也客气起来,哪怕他的客气也叫曹郎中咬牙切齿。但用些银两能将这些个太岁送出门去,曹郎中也是乐意的。 至于那一册和太子的前途息息相关的账册……既然到了元惟扬手上,他就该想尽办法将它毁掉。只要这东西没了,他去弹劾元惟扬私自到大臣宅邸闹事威胁加敲诈,元惟扬便也没法子反驳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况依照曹郎中的想法,弹劾元惟扬,送这不知死活的小子一程,若是可以顺便再把祸害了不少官员的北衙黑上一把,实在是放在眼面前的一桩大功劳。 这一桩应付毕了,送那帮祸害们出了门,曹郎中便想起今日赵家送休书的事儿了。此刻赵家的小厮早走了,休书却留在了曹胡氏那里,他抬脚便过去了——女儿被人休了,总该和赵家要个说法! 赵尚书官大又怎么样?赵家可还是冀王的人呐! 单是考虑到自己换下了那册档案,免得太子被人抓到物证的功劳,他便该有了和太子走近一步的资格……这么做固然不如先前在太子与冀王之中等着看结果的稳妥,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拼那么一把。说不准,造化还在前头。 要讨说法,曹郎中至少得知晓女儿是怎么惹了前女婿的。这时候曹氏早叫娘亲给骂了过来,再不敢觉得自个儿有理了,却难免心意不平,说到赵霜意和元惟扬时,虽不便再用“眉来眼去”这种词,可话里话外也都是“他们两个有猫腻,还不许我说”的意思。 曹郎中却是越听脸色越差。妻女只道他是因为曹氏的不知进退才恼火,却不知他此刻心中彻底慌了的缘由究竟是如何。 元惟扬若真有心于赵家女,便有可能不再只忠于太子了……那本账册,他真的会销毁吗?!甚至自家那些“送神”用的银两,他也有可能并不拿去分发给北衙卫士们。 倘若他不知道元惟扬与赵家这一层关系,来日大朝会,一状告上去,岂不正冲入元惟扬布好的圈套里?人家把档册拿出来,把银子拿出来,把今天来的北衙卫士们都召集起来,铁证凿凿,他可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他却是主动弄来了这么要紧的物事——从皇帝最看重的北衙偷东西,说是并不曾怀有恶意都不会有人信啊! 曹郎中越想越害怕,竟突然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曹胡氏与曹氏两个手忙脚乱,拍胸口掐人中喊爹爹哭成一团。 而在尚书府里头,那送完休书的小厮此刻也才到了家。 他送了休书出来并不曾走,而是躲到了附近的巷子里盯着曹家的大门,直到元惟扬他们几个离开。 他看到了元惟扬随手丢给卫士们的银子,也发现他们并不曾押着曹郎中出来。 这消息是一定要告诉赵尚书与夫人的,而此刻尚书正巧在夫人房中,他说一遍便足够了。 听完他的回禀,赵尚书与赵徐氏却是面面相觑。 待挥退了下人,赵尚书才道:“难不成这小子今日到了曹郎中府上,就是要去敲诈勒索而已?” “谁知道呢?可曹郎中总得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才会给他银子封口吧?”赵徐氏道。 赵尚书想了想,摇了摇头:“他带着那么多人去,让他们同时封口,我看难。毕竟北衙那地方是个人踩人人吃人的所在——这孩子若真是这般没心机,我看,咱们方才说的事儿,还是算了吧。” “如今还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呢,不过是拿了曹家的银子也没把人带出来,单凭这个,说不得那孩子有心机没有。”赵徐氏道:“我听说,他言语之中也十分污损曹家,算是撕破了脸皮了。牺牲这般大,若是只为了敲诈一笔银子,这么做实在也有些说不过去。” 赵尚书叹了一口气,沉吟须臾,才道:“明日大朝会,我却要看看曹郎中究竟如何。” “总不好走太近,今日咱们才送了休书过去,两家算是成仇了……” “这休书早晚要送,难道还能叫他们家养出的好姑娘祸害咱们一辈子不成?倒是葆桢如今没了内人,总该再寻摸一个好的才是……” “如今想踅摸个好的却是不容易,”赵徐氏道:“年纪差不多的,便是同四丫头一般,等着殿下选妃等耽搁了的,如今也多半有了人家了。没人家的,多半就是哪里不妥当……说句你不爱听的,咱们那大少爷也不是个像话的。内人若是有一分不好,只怕和他一道,能变作了十分不好。” “这是什么话?世上只有不贤的妇人,才叫男子汉变作那个模样呢!你看看咱们家的姑娘们,谁能做出在夫婿面前羞辱他姊妹的事儿来?”赵尚书却是一点儿都不同意赵徐氏的意思:“曹家那姑娘不像话!但凡是个有点儿心的,咱们也不至于做出休她回家这事儿!” 赵徐氏微微皱了眉头,却也不与丈夫相争,只软语道:“这也是了,我是个妇人,想事儿不若男子汉精当……爷早些安置了吧,明儿还有朝会,眼看着歇不了几个时辰了——是去谁房中啊?” 赵尚书瞥了她一眼,笑了一声:“这么晚了,还去谁房中?就在你这儿歇息便是了,你这里总有我衣裳被褥!” 第77章 儿女亲家 第二日的朝会开始之前,先到场的大臣们已经开始交流消息了。 这一回他们聊天的内容却是句句不离曹家。如曹家这般倒了血霉的人家实在不多——自家的女儿被休回了娘家已然是少有的耻辱,更被北衙的人搜查府邸,连厕所都被拆掉了……那些个和曹郎中不甚亲近的官员皆抱了哈哈哈你也有今天的心思。见得赵尚书过来,虽然不至于直接上来询问赵家为何要休了曹家姑娘,但目光打量,总是少不了的。 然而赵家休妻这事儿,终归比不得北衙搜查了曹府更值得讨论研究。 元惟扬与曹尚书虽说好了此事保密,可他们那般招摇着来,招摇着走,周围又有谁是瞎子看不到的?该传出来的言语自然要传出来的,传着传着,连元惟扬昨儿晚些时候与北衙指挥使一道进宫面圣的后续都给补全了。 赵尚书自然也听到了这些个说法,心下不由多了点儿思量。 搜完曹府就面圣……这先斩后奏……情形总是不大寻常的。 他正想着,曹郎中便进来了。曹郎中登场却比他自己当时进门的时候更惹眼睛,一众同僚看着他,不说目瞪口呆,到底都有些惊奇。 谁都没想到曹郎中今日还能来。牵扯到北衙的人,曹郎中应该连夜被抓过去拷打才像话。然而曹郎中却没事……难道这一回是元惟扬栽了?也有反应快的紧接着就去观察镇远侯,却发现镇远侯气定神闲,见得他们的目光投来,还不明所以地和他们笑了笑。 这一位也不像是儿子出了事儿的人呐! 倒是曹郎中见得镇远侯,仿佛是溺水的人看到了稻草,竟也顾不得和相熟的同僚寒暄,便径自向镇远侯走过去。他与镇远侯来往素少,见他这么急匆匆过来,连镇远侯自己都皱了眉头。 “侯爷安好?”到得跟前,曹郎中道。 “这把老骨头还成,郎中一向安好?”镇远侯狐疑地打量着他,道:“难得郎中来寻老朽,莫非是有什么事儿?” 镇远侯自己是个袭爵的纨绔,从来也没什么本事,从来也不避忌什么。他同这些个后起官员是不同的,承荫便有了官职俸禄,不必他自己钻营攀爬,如何和人说话才最稳妥的本事自然也疏于操练,这么一开口,便直白地把曹郎中给噎住了。 “这……”曹郎中一时脑袋发懵,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侯爷能开口就问自己有什么事儿,连寒暄几句拉拉关系的机会都不留,竟脱口问道:“侯爷家的三少爷,是不是尚未婚配?” 那一霎,镇远侯的脸就沉下来了。 他知道曹尚书家的女儿刚刚被休了回来,也知道昨儿去曹府搜查带头的就是自己的儿子,曹尚书这时候来问这种问题,实在由不得老头子不多想。 然而这到底是在朝堂上,镇远侯便是再不耐,也不能呵斥他想对自己儿子做什么,只得压了压厌烦,道:“虽然不曾娶亲,可也是有了中意的人家了。” 他原本想着,若是曹郎中打了将自家姑娘塞给他儿子的主意,这句话就该足够了。曹郎中膝下只有一女,难道一个被休回娘家的低级官员的姑娘,还能奢望配他家不曾娶亲的少爷么? 可出了镇远侯意料的是,曹郎中精神一振,竟有隐约喜色:“下官多嘴,再问侯爷一句——三少爷看中的,该不是吏部赵家吧?” 镇远侯眉心一皱,上下瞟了他一遍,道:“我看中谁家,无论如何都与曹郎中无干吧?” 他是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谈论儿女婚事的——皇帝前一日才私下里同他隐晦地提过这事儿,话里话外,大抵是想要他镇远侯府与支持冀王的几户人家联姻的意思。这联姻的目的,倒也清楚。一来是缓和一下太子与冀王益发剑拔弩张的关系,二来叫那些个看风使舵的想想,无论今后谁当皇帝,他们做臣子的不是一样的臣子?安定了大臣们的心,那上头的一位,龙椅才坐得稳当呢。 镇远侯自己虽然没怎么在官场上翻腾过,可也不是天生愚蠢,他想得明白的,真与冀王身后的几户人家联个儿女亲家,确实很有些好处——其一,这是皇帝的主意,他做臣子的,遵从君主的想法总归是讨好的;其二,若是太子不能登基,儿子能有个好岳丈,今后的前程也许还能多些提携,不至于陪着整个镇远侯府一道坐冷板凳;其三,就算是太子东山再起,这个于冀王党家族出身的儿媳妇也未必就那么碍眼,嫁进镇远侯府了,就是侯府的少夫人了!一个少夫人哪儿比得上太子妃重要呢,镇远侯府仍然会是太子最倚重的势力。 有着这样的盘算,镇远侯便也注意了一下支持冀王的臣子们。品级太高的,与他镇远侯府差不多的,那样的姑娘出来不好拿捏,不能选,品级太低的,岳丈家没什么用,那自然也不能选。品级不高不低的几户,有的没有适龄的姑娘,堪选的只有赵家和季家。季家的那位曾经是皇后挑中的冀王妃,且不说她名声怎么样,单念着她为了给母亲祈福连与冀王的婚事都推了这件事儿,他也不敢把算盘打到季雪川身上——季家若是答允这门婚事,可不就是不给皇后娘娘留情面么? 想来想去,镇远侯还真考虑了要不要和赵家提亲的事儿。但他哪怕是打定了这个念头,也断不会当着同僚的面表现出来,支持太子的可不止他一个,若是没有什么事儿给他一个顺理成章去提亲的因由,他自己主动提出这事儿便是公然背叛太子了。他的女儿可也还和太子一起被关着呢,他做爹的怎么能这么干? 于是曹郎中可算是上来就掀了镇远侯的逆鳞,叫他如何还有好脸色? 曹郎中发现镇远侯突然翻脸,心下却是一咯噔。镇远侯若真有意成全了儿子的心思,与赵家联姻,那自己亲手交给元惟扬的证据,可不就成了套在自个儿头上的箍了么? 他想再开口问什么,却明显察觉到了镇远侯那不愿意搭理他的态度,暗自咬牙也只能退下去——司礼太监已经上殿了,要不了多久,皇帝就该出现了。 在退回原位的时候,他还经过了赵尚书身边。这前一日还是亲家的人,此刻瞥着他,却是莫名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仿佛应证了他那些想法,叫他不由打了个颤。 大朝会上,皇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散朝之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曹郎中全程也不曾抬头,好不容易盼到散朝,深吸一口气,却发现皇帝阴恻恻看着自己,登时便吓出了一身冷汗,险些腿一软就这么跪下。 皇帝一定是知道什么了。他十分笃定,只是皇帝不主动发难,他也不好自己送上门去承认错误——那可不是罚罚俸禄就能了结的错误……偷窃这样重要的证物,再加上他可能会有的“动机”,掉了脑袋或者千里流放都是可能的。 能多活一天也好,何必急着上去送死呢? 他是最后一个出殿的,只觉得腿脚沉得提不起来,而在他前头,赵尚书和几个相熟的大臣却是边走边说笑,那模样爽朗得叫人发恨。 可他便是再恨,也什么都不敢做了。天威将发而未发之时,最是令人害怕。他如今也没心思去追究到底是什么人向元惟扬透露了自家有那本账册的消息了,也没心思去算计到底怎么样才能在冀王或者太子之中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皇帝那一切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暂时不和他计较的态度,已经将他压垮了。 这一点,赵尚书也看了个分明。在吏部过了这许多年,他认人总还是清楚的。倘若曹郎中的心防还没有崩溃,定不会被他的一声笑吓得打一个寒战。 赵尚书的心情倒是好的,他厌恶长媳曹氏也不止一天两天了,如今看着曹郎中吃瘪,自然爽快。外加他这一阵子也不曾遇到旁的糟心事,怎不快活?太子禁足,虽然尚不曾被废,犹不可掉以轻心,然而连皇帝都有意思叫镇远侯府与他家联姻了,只怕太子的前途也微妙得很。家里长子刚刚甩脱了那不贤的曹氏,若是换一房聪颖贤惠的夫人,为人处事上或许还能有不小的长进。至于冀王府里的赵之蓁,更是因了冀王妃滑胎之后元气大伤久病不起,担起了王府之中的大小事宜,按照冀王的看法,赵之蓁管起事儿来本事还是不坏的。 这一桩,连赵尚书自己都不曾想到。赵之蓁在府里的时候也不曾用心学习如何管家,如今管起王府来,没有错漏百出他已然很是欣慰了,能得了冀王的肯定,更是意外之喜。 虽然按着赵之蓁的说法,她不过是老老实实按着王妃卫氏之前立下的规矩办事儿,实在没什么功劳,然而单说这守成,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卫氏立下规矩能行得通,那多半是因为卫氏是王妃,理所当然要比王府之中的别人高一头,容不得别人不听她的,可赵之蓁只是个侧妃,别人不算,还有个季雪竹呢,那哪儿是好管的人物? 因了和卫氏滑胎有些关联,季雪竹这一回,是半点儿好处也没捞着的。卫氏将日常要打理的事儿全交给了赵之蓁,并不许季雪竹管家,这也便罢了,连先前那些个应酬交际,季雪竹原本可以露个面的,也被赵之蓁一口推了个干净——王妃还病着呢,做侧妃的怎么能出去走动?不合规矩! 这么的,季雪竹对赵之蓁是越发咬牙,却偏生半点法子都没有,奈何不得做事儿万般圆融绝不叫人抓到把柄的赵之蓁。 第78章 季家姐弟 赵之蓁原本不是这样谨小慎微的人,然而进了王府,没了人照应,便总得自己多上些心。王妃卫氏自打滑胎之后身体便如何也不见好,性命虽是无碍,出红却是不曾停止,想来正是太过伤心的缘故。她这样的情形,正是容易猜忌人的时候,赵之蓁做事儿也益发小心起来,唯恐叫王妃觉得她有心思□□。 万幸王府里头的规矩,一多半是各个王府都一般的,一小半是卫氏自己定下来的,算是万事可依,赵之蓁能自己做主的也不多。她一日之内怎么也会去王妃处拜会个一两次,说说家里的事儿,再宽慰卫氏几句,实在找不出话了,也往往是磨蹭一阵子才离开。 这看人脸色的日子过的自然是没什么趣味,然而和季雪竹比比,赵之蓁已然还算是处境不坏的了。 季雪竹那才当真是举步维艰。她原本以为,王妃倒了,她作为两个侧妃之一,总能多沾些雨露,多得些宠爱,甚至能借机养出一个孩子来。却不想在那之后冀王仿佛失去了对女人的兴趣,莫说对她,一个月只那么一两回,便是对平素经常被叫去陪着他的赵之蓁,掌握着府内一切事宜看着正是盛宠的赵之蓁,真正受宠幸的次数,亦是一只手五个指头都用不到就能数完。 然而同样的宠爱稀薄,放在赵之蓁身上无所谓,放在季雪竹身上却要了命。 冀王就算是压根儿不和赵之蓁同房,赵之蓁管着家里的事儿呢,谁敢说赵侧妃可有可无?那些个下人见得赵之蓁,怎么也得比平素多带几分笑才成的。可她季雪竹牵惹了叫王妃流产的嫌疑,卫氏便不会让她沾到一点儿权力的好处,若是冀王再不待见她,那下人眼看着就要皮笑肉不笑了。 季雪竹自然后悔,却没有办法。 当初太后生辰的那一天,季雪川去寻到了她,劝服了她带自己回王府见冀王。季雪竹不知道他们在书房里说了什么,她守在外头,只听里面的言语声不曾停下来过,而季雪川出来的时候,神色也镇定自若,显然并不曾发生什么不堪的事情。 那时候她便放下心来了。季雪川劝她答应自己的要求时便曾向她许诺过,王妃一定会流产,而她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机会伺候冀王了——当时她是相信的,却没想到会落得如此结果!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王妃在冀王那里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以致滑胎,还一心一意认为这事儿与她们姐妹有关的呢?明明那个时候季雪川已经走了……她便是留下了什么东西,也该是冀王先发现才对,按理说,冀王妃原不该直接抓到她的把柄的。 除非季雪川是故意藏了个什么东西到冀王不会发现但王妃一定会注意到的地方去,可那会是什么呢?王府的下人们都说是女子私物,难道是什么龌蹉的东西?若是这样,她季雪竹都忍不了的,更况是王妃…… 季雪竹想到这个问题时便益发觉得自己委屈——她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好处也没捞着,却被王妃当做了害她流产的同谋。季雪川在季家待得好好的,哪怕冀王半点儿好处也没给她,可她也没受到什么伤害,哪儿像自己,在王府里头里外不是人的? 然而她这一腔委屈却是没地方可以说的,谁会信她?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经了这么多事儿,却还没认清楚季雪川是绝不会有心给她一点儿好处的。 然而,若是不指望着季雪川,她也不知道该指望谁好了。她从小也没受过这种委屈,哪怕是叫季雪川禁足在家的日子,也总有父亲和弟弟可以指望,如今只剩自己一个在王府里头,男人们却是半点儿忙都帮不上,却比当初更艰难了些。 这么一个她,看着赵之蓁发号施令春风得意的样子,自然也是不快的。她想过法子,打算在不怎么惹人恨的地方杀一杀赵之蓁的威风,故意违拗着赵之蓁的意思来,却没想到,那赵之蓁对她的有心为难理也不理,只同冀王提了一句,冀王便上赶着帮赵之蓁将季雪竹好不容易制造出来的麻烦给拾掇掉了。 这一来二去,谁都看出来了,殿下是护着赵侧妃呢。 越是和赵之蓁作对,季雪竹的面子便堕得越多,她便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只是心里头有苦,半点儿说不出。王妃的态度便不说了,连冀王都是偏心的,她还能依仗谁?她倒是还有个亲弟弟,很得冀王青眼,历练提拔越发地多,可与她见面的机会却益发地少。难得见了面,还没说几句自个儿的不易之处,季照辉便会变了脸色,匆匆转了话题,不肯再听她说下去。 季照辉是正得意的时候,是正觉得殿下既公正可亲,又器重自家的时候,哪儿能明白姐姐的委屈呢?他只觉得季雪竹没本事——先前入府的时候,季雪竹是怎样的专宠啊,可如今呢,门前冷落,连殿下那般好人都不疼爱她了,难道还不是她自己伺候得不妥当? 他甚至有些嫌她——倘若他的姐姐是赵之蓁,又或者是冀王妃卫氏,说不准他的前程还更好些。至于季雪竹,虽然待他好,可是没本事,在王府里又能有什么用场呢? 季家打算把他和姐姐同时放在殿下身边,自然是希望他们两个样样拔尖的,可如今他是没堕了家族颜面,季雪竹呢?却是个看着都碍眼的废物! 季雪竹见得弟弟,总想诉苦,季照辉听她诉苦,却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只想寻个话题来打岔。可他能寻到的和季雪竹说的话题却越来越少——说怎么给殿下办差呢,季雪竹不懂。说怎么习武比试呢,季雪竹没兴趣。说他又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儿吧,季雪竹更是一窍不通。至于季雪竹感兴趣的梳妆打扮闲言碎语,他也是半点儿都不清楚,这姐弟两个说话,只能绕着家里人这话题来了。 可季家的人也不大多,说罢了爹爹,说罢了姨娘,话题怎么都得转到季雪川母女身上。季照辉在府里住久了,又是唯一的少爷,季雪川也不会轻易折腾他,慢慢的也便从那股子痛恨之中挣出来了,冷静了许多,可季雪竹却是吃亏不小,想到季雪川,牙齿都咬得发响:“那个贱人最近在做什么?” “她还能做什么?”季照辉道:“不过是伺候母亲罢了,偶尔和人说说话,老实得很。” “她怎么会老实!”季雪竹道:“你别被她骗了,这贱人诡计多端,若是当她无辜可怜,早晚要被她害死的!” “姐姐这么说话就不是了。”季照辉皱了眉头:“怎么说,她也是咱们同父的姐姐,一个姓的。你这么说她的坏话,叫人家听了去,当咱们家不和睦呢。” “咱们家和睦吗?”季雪竹吊着一双眼瞪季照辉:“你怎的这么愚蠢,她那时候差点害死咱们和娘,难道你都忘记了?难道你以为京中的传言能放过这事儿?谁不知道咱们姨娘是个狐狸精,搅扰得将军府嫡庶不分——这消息,你当是谁放出去的?不还是她们母女两个么!” “姐姐!”季照辉明显不耐了:“京中流言纷纷,难道全部当真?前些日子还有人说,赵家的四姑娘不检点,和镇远侯府的三少爷,就是北衙那位元百户,私底下有往来,可镇远侯府看不上她呢,这流言不比咱们家的难听多了?” 季雪竹听了这话,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发亮:“这传言是哪儿来的?” “谁知道呢,总是京中有不少百姓都这么传说,也不知是谁先讲出来的……”季照辉答了一句,接着道:“可姐姐,你可知道,前几天镇远侯夫人入宫拜见太后,正遇着岐江公主和赵四姑娘,太后亲自问了这事儿,道赵四姑娘与元百户倒是年貌相当,若是能凑成一双,真是一对璧人——有这句话,镇远侯府昨日去赵尚书家里头提亲了……” 季雪竹仿佛不能相信地盯着季照辉:“当真?!赵家……同意了?” “太后娘娘都说了这话了,赵家虽还在相看八字,却怎能不答应?”季照辉道:“所以我说,姐姐想事儿还是太简单了——如今看看,元家若娶了赵家的姑娘,可就有了条退路,不必一心一意跟着太子了,这一桩婚事想来早就有准备了,所谓京中的传言,难说就是他们家放出来的!姐姐再想想咱们家那嫡庶不睦的话!” “咱们家那可是实话!”季雪竹发现赵家的传言没有文章可做,便稍有些气馁:“比不得人家是放了消息,咱们家,当真是嫡庶不睦,那贱人对咱们几个,当真是不怀好意啊!” “姐姐怎不想想,那是什么时候,这传言最盛?”季照辉压低了声音:“是那个人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差点儿就做了王妃的时候……做王妃的人,家中能不和睦吗?反倒是她辞脱婚事之后,那些个流言,便再没有人传了……姐姐,你说,这可不就是冲着她去的?当初这么闹,毁的是她的名声,如今再说嫡庶不睦,却是咱们不讨好了。若只是想,想想也便罢了,若是说……还是慎言啊。” 季雪竹怔住了,半晌才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季照辉摇了摇头:“并不是……镇远侯府那婚事,是殿下同我说的,那个人的事儿……是别人同我说的……” “别人?谁?” “……元百户。” 第79章 之蓁归宁 季雪竹愣怔了一刻,道:“你还是少和他来往吧。他到底是镇远侯府的人。那个赵双宜,从前也是差点儿就聘了王妃的人物,如今殿下看着不在乎,心里头怎么想还难说呢——我看,他之所以这么喜欢那赵之蓁,也是因为赵之蓁和赵双宜长得有些像的缘故……” “姐姐,你越发不会说话了!”季照辉沉下了脸:“你说的事儿,我自然有分寸,然而私下里说殿下的好恶,姐姐,若是叫人听了去,怕是又一场风波。” “我怕什么风波?”季雪竹发狠道:“我如今已然是这个样子了——爹爹原本想着你我都能有些用场,可如今有你一个人也就是了。殿下不喜欢我,那姓赵的也为难我,难不成我还能更糟糕!” 季照辉听得出她这是说气话,却是不知该怎么接下一句了。他从前并不曾觉得和姐姐无法沟通,而如今每说一句话都是难的。 他和元惟扬,算作是不打不相识。那时候他听说人家功夫好就要去挑战,结果次次大败,打着打着熟悉了,元惟扬倒也会和他多说几句……先前那些想不通的事儿,听他那么一说,便想通了,明白了,看清了。有这么一个聪明人教他提点他,难道有什么不好么? 从冀王府里出来,季照辉的心思始终是有些低沉的,他从来都是个不怕事的人,想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何曾有过这种被别人拦着,不让他和谁交往的情形? 他甚至发了狠地想——季雪竹懂什么呢?她一个在王府里都失了势的妇人,真要是有些心思,岂能沦落到这一步? 哪怕季雪竹说的是对的,和元惟扬来往当真会带来些麻烦,他又有什么可怕的?男子汉大丈夫,但凡认定了是挚友的,有麻烦又如何呢! 他想着,猛地停住了脚步——他要去找元惟扬,这一股子郁闷,不打一架是缓不开的。 而在王府之中,季雪竹也是一般的郁闷。她在自己房中纠结焦躁地兜了几圈,下定了决心,叫了丫鬟道:“你去看看赵侧妃在做什么!我有事儿要寻她!” 那丫鬟却不动窝:“赵侧妃今日归宁了……” “她今日归宁?!”季雪竹的声音登时拔高了:“她百般阻拦我归宁,自己却……” “赵侧妃也是向皇后娘娘递了文书……”丫鬟垂下头,她言语之中都不敢对赵之蓁不敬,然而她到底是季雪竹的人,也不能得罪了季雪竹:“殿下也许了的……” “怪道殿下今日叫我弟弟来看我呢,原来是赵侧妃不在!”季雪竹一张脸涨的通红:“她若是在,只怕殿下怕她多想,我弟弟也进不来呢!她倒是得人看顾。” 说着说着,她不由冷哼了一声,那丫鬟打了个哆嗦,半句话都不敢回。直到季雪竹一声不耐烦的“滚”传过来,才快步出了房,逃一般走了。 赵之蓁却并非不知晓今日季照辉会入府的事儿——她是处理完了府上的事情之后才回赵家的,那个时候,季照辉已经去见季雪竹了。 这一双姐弟,实在是有些草包。饶是如此,赵之蓁也不敢大意,嘱咐了人多看着点儿,才敢动身回娘家。她在冀王跟前如今是个最得宠的人,虽因了冀王还是个亲王的缘故,赵家人对她礼数上仍然是娘家人待出嫁的姑娘一般,可态度上却比先前多了些恭敬。 恭敬了,就难免生分。赵尚书今日不在,赵徐氏对着她,尚且有着嫡母的风范,可金姨娘却显然是怯了。赵徐氏特意叫金姨娘也一起来见她,金姨娘却缩在后头,连抬眼看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的勇气都没有。 赵之蓁看了,难免有些心酸——这就是妾啊。金姨娘的出身不好,能做个过了谱的妾,已然是她爹娘眼里头的大造化了,可是在老爷夫人面前,甚至在自己生的女儿面前,她都要矮人一头的。 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人人看她,都知晓冀王妃病了之后府中一应事物都交给了她打理,冀王实在是爱重她,可她心里头明白着呢,侧妃就是侧妃,不是王妃。哪怕有一天冀王妃没了,她也不该肖想如今手里头的权力,万一冀王娶一位新王妃回来呢,她还是那个侧妃,该给出去的,还得给出去……内中的心酸,却是和谁都说不得,谁都会觉得是她太过矫情。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上去啊。”却是赵徐氏温言对金氏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平素想五丫头,想得夜夜眼泪汪汪的,怎么见到了反而不说话?” 金氏勾着头,只是摇头不说话,倒是赵之蓁看不得她局促,道:“姨娘先回去吧。过阵子得了空,我去看姨娘。” 赵徐氏倒也不在意她这么说,只笑道:“既然这样,五丫头不如就和你姨娘多说说话,今日的饭便在她那里用了也不妨的。金姨娘,你看着多准备些五丫头爱的……” 金氏忙不迭答应了,这便下去准备。 她出了门,赵徐氏却捧了一盏茶递给赵之蓁:“五丫头今日回来了,是想回来说说话,还是想说说事儿?” “我听闻,四姐姐……和元百户的婚事……定下来了?”赵之蓁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婚期可定了吗?” “多半是要到明年了。”赵徐氏道:“怎么?” “问问罢了,殿下听说了,也叫我想着给姐姐挑些贺礼呢。”赵之蓁道:“我听他的意思,叫我捡好的送。” “殿下素来是个诚心的,”赵徐氏喟叹道:“当初你的眼睛坏了,也是殿下千里迢迢从南疆寻来了良药,这才治好了你。说起来,这大概也是你们两个人的缘分——不过,你就当殿下这话是说说就罢便了。若是他非要叫你挑东西送回来,不必送太好的,咱们也不缺这些,莫要叫王妃看着不妥当,记恨了你便不好了。” “母亲体恤我。”赵之蓁道:“然而王妃哪儿看得到,如今她说是好了,可身子始终不干净,一日里能从榻上起来的时候也不过两三个时辰……想养好,多半也得花些时日,更况她如今虽是吃药的,可半点儿都没好呢!” 赵徐氏一惊,看住了她。 “有一回我去殿下书房,正巧听到了宫里来的太医和他说话,王妃的身子亏虚太大,若是好生将养,大概不过是再不能诞育,可若是她还这么沉郁下去,怕是连性命都……” 赵徐氏蹙眉道:“她怎的这般想不开,不过是滑了一胎,她还那么年轻,何致如此?熬坏了自己身子,可不就……就一辈子都没有骨血了么!” 赵之蓁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母亲,我看,王妃滑胎,另有隐情。当日她从太后寿宴回去,晚上便没了孩子,白日里还好好的呢……王府里头有人说,她在殿下的书房里见到了什么东西,气着了,然后便没了孩子。我是不大信的,娘,王妃的身子,不至于差到这般地步啊。若是见得个什么东西生了气,便会滑了胎,这一胎岂不天生就该保不住吗?” 赵徐氏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么说,王妃重病,难说也与先前滑胎的缘由相似了——这事儿你可与别人说过?” 赵之蓁摇头:“连王妃问我,我都不曾说。” “不说就对了。”赵徐氏喃喃道:“如今可是不能出事……你回去也得好生照料着王妃,她不能有事儿,便是病得再沉,也不能没了。” 赵之蓁点头,道:“这女儿知晓。” 赵徐氏伸手握了她的手,想了许久,道:“你……你也多小心,吃的喝的,样样要在意。若是可以少侍奉几次,那少几次也无妨。我就怕是那个人动手,若是如此,你要是有了好事儿,一不当心,怕也要被她祸害的。” 赵之蓁点头答应,又道:“母亲,元家来求亲,可诚不诚心啊?” 她要将话题转开去,赵徐氏也明白,挑了嘴角,使劲儿笑道:“这诚不诚心,谁看得出来?媒人上门,总不能说自家不想娶贵府的姑娘不是?我想,该是诚心的吧,皇后娘娘同咱们也说过这事儿……” 赵之蓁一怔:“是娘娘先与母亲说……说元百户……” 她省略的内容,赵徐氏听得出来,笑着点了头:“先前只觉得,他看到了四丫头肌肤,是极大的一桩烦心事,不想竟有这般缘分,倒也不算坏了。” 赵之蓁所想却是与赵徐氏截然不同——皇后是从冀王妃那里听说元惟扬的心思的,又同她求证过,之后便该告诉了母亲,然后设计撮合这一桩婚事。 能让梁皇后这么费心的事,一定对她自己和冀王,有着天大好处吧? 赵之蓁想着,便有些想叹气,好容易才忍住:“母亲,四姐姐在哪儿啊?我想和她也说说话呢。” “她今日却是不在府中,”赵徐氏道:“今日她去了你五叔家里头……” “五叔?”赵之蓁一怔,她皱起了眉头——这位五叔赵载德,虽是自家父亲唯一的弟弟,然而身子不好,不能出仕,索性便日日在家中待着,并不出仕,家境也算不得好,与自家来往也稀薄:“怎的这时候去五叔那边呢?” “人家来请了,总不能不去,”赵徐氏道:“我叫你二哥跟着过去了,估摸着,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第二个我 赵之蓁微微蹙眉,却又笑了:“早知道,我使人回来先问一声便是。怎么想得到四姐姐平素都在家里头的,独今日出去了呢?” “咱们知道你要回来的时候,她已然走了,否则便是往后推个一两天,也是无妨的。”赵徐氏道:“据说是你五婶有事儿要寻她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从前他们家有事,不是都来咱们府上的?如今却有了长辈规矩……”赵之蓁想想,道:“四姐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看着时辰,也快了。”赵徐氏道:“她去了有一阵子了,想来你五叔五婶也不致要留她用饭的——你可先与你姨娘说话去,待你爹你四姐姐回来,我再叫丫鬟去唤你。” 赵之蓁点头答应了,规规矩矩和嫡母行了礼,这才退下去。赵徐氏瞥了一眼钟漏,却是眉心一皱。 这时辰,差不多该往回走了吧? 她却并不知道,这一刻赵霜意还在赵载德家中,一秒一瞬都过得漫长无比。赵载德与她爹来往不算多,她对这位叔叔也不怎么有印象,到了他们家中自然也是束手缚脚,倒是送她去的二哥赵葆祺应对自如,和那位叔叔说笑,倒也很像那么一回事。 而赵霜意却被赵载德的妻子李氏引到了后宅,李氏一边走,一边道:“这几日听闻四姑娘定了婚事,我们做叔叔婶婶的,也是欢喜。按说该去府上拜贺才是,然而你那小堂妹身子不好,这又病了一场……实在抽不出空儿来。” “这无妨的,”赵霜意忙道:“婶婶不必介怀,子女若是不舒服,父母总是没心思做事儿,这是人之常情,我爹娘也绝不会有半点儿介意……再说了,不过是订了亲,贺喜什么的,也不急在一时。” “咱们也知道哥哥嫂嫂心怀宽广,不过啊,你小堂妹一心一意想见你,当面祝贺呢。只是她身子仍旧不大好,出不得门,我做娘的……也只好委屈了四姑娘,引你去看看她。倒不知道四姑娘肯不肯?” 李氏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头走。赵霜意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肯不肯?不管我肯不肯,你不都拉着我往内宅去了么?难道我都来了,还能说个不肯出来? 这个安排,她自然是不愉快的。若是五叔赵载德或者李氏要见她,她过来,那是晚辈见长辈的礼数,没什么可说的。可若是一开始便是那个小堂妹——那个她都不知道名字的小堂妹要见她,便叫她从尚书府过来,那怎么看都挺没规矩的。 也就是赵载德家,又是亲戚,又不当官,这才敢对着她家这么“没规矩”吧? 她这么想着,嘴上却道:“这哪儿有不肯的道理。姐妹病了,因了疏于来往,我先前不知道,已然对不起祖父祖母了。如今上门了,知晓了,不曾带礼物也便罢了,若再不去探看一眼,岂不更失礼?还劳烦五婶引路了。” 李氏半点儿也没听出来她藏在话里的话,只道:“倒也是我们将这孩子宠坏了,她定要见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性。” 她都这么说,赵霜意更是不知道那位小堂妹什么心性了,只能猜出这一回多半是因为她要见自己,李氏才巴巴跑去接自己过来——可是,是她和这小堂妹有什么联系吗,还是说赵双宜曾经与这个小堂妹关系亲厚?否则为什么这姑娘重病初愈一定要见堂姐呢? 赵载德的宅子不大,说话之间便到了那位堂妹的闺房门口。李氏带着她进去,边走边道:“好儿,你四堂姐看你来了。” 这小堂妹的闺名叫好儿?赵霜意往房中瞟了一眼,只见半旧的幔帐后头隐约有个单薄瘦削的身影立了起来。想来正是那个堂妹。紧跟着,她轻轻咳了两声,伸出手将帐子掀开了,却不说话,眼睛盯着她看。 那个眼神,叫赵霜意不由蹙了一下眉头。 “你怎么自己坐起来了?”李氏道:“快披上衣服,仔细着了凉,夜里又热起来……” 说着,她自己向前,取了原本放在好儿被子上的衣服,披在了小姑娘薄薄的身体上。那好儿却道:“娘,我有话和她说,娘好不好先避让开?” 这一个“她”,叫赵霜意对这女孩子恶感更明显了。有这么称呼堂姐的么?她不由想起自家的赵之蓁——同样是妹妹,赵之蓁比这好儿要甜多了! “好。”李氏却仿佛察觉不到女儿的失礼,就这么和赵霜意道了个别,出去了。她出门,那好儿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赵霜意,赵霜意却也不怕被她看——看就看了,能少块肉,还是能少根筋?哪怕这姑娘有再多的怪异,那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了不是? 许久,好儿才道:“你坐吧。” 赵霜意眉头一蹙,凉飕飕道:“我以为,对着姐姐,至少要用一个‘您’字。” “您?”好儿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冷笑一声,道:“你是什么人,自己心里头应该明白吧?你当真是赵双宜?” 赵霜意心里头一咯噔——她为什么问这种话?自己穿越过来两三年,旁人可都没这么问过。在这两三年里,她甚至从不曾见过这个好儿,单凭照面的一眼就判定她不是赵双宜……难道好儿能比赵徐氏还熟悉她么? 不可能,堂妹对堂姐的熟悉程度,断断是比不上母亲对女儿的。赵霜意微微一蹙眉,她已然想到了唯一的一种可能性。 “这是什么话?”她眼中掠过如同看疯子一般嫌弃的神色,口音却依旧温和:“你在想什么?我若不是赵双宜,还能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一定不是她!”好儿的声音提高,却仿佛被自己呛住了,她咳嗽了两声:“你何必在我面前伪装……承认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你能把我怎么样?却问出这般失礼的话来呢。”赵霜意道:“五婶婶可知道你要和我说的只是这些疯话?” “她自然不知道,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好儿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不是赵双宜,因为我才是……” 赵霜意眉心一蹙:“你是病得烧坏了么?这样的疯话说出去有谁肯信?”说着,她走了几步,到妆台前头端了好儿的镜子递给她:“你自己看看你是谁!” 好儿的眼光掠过镜子,却不停留:“我当然知道我是谁——一定要我揭穿你么,你倒是装得很像我……你说,娘的生辰,是哪一天?” “九月初三。” “……那,二哥哥的生辰呢?” “七月十四。” “你倒是打听得清楚啊,”好儿冷笑一声:“我若是问你五妹妹的生辰,你也能答出来的了?那你可知晓,娘身上哪里有伤痕?” “左手臂。”赵霜意已然不怀疑好儿到底是谁了,只是事到如今,她也不能承认自己是个冒牌货,只能这么答下去,万幸赵徐氏还曾和她提到过这个问题……说来赵双宜问到的,还真和赵徐氏记着的重点一致啊。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好儿的声音有些急促了,她眉头皱起来,道:“你……你……” “我倒想知道,你知晓些什么。”赵霜意上前一步,冷森森盯着她:“你打听我娘我哥哥的生辰做什么?你还知晓我娘身上的伤处——你是谁?你不是好儿,可我在这里,你怎么可能是我呢?” 大概是她靠的太近了,神色也太镇定了,就连那份狐疑猜忌的神色,好儿都分不清真假。她看着赵霜意,半晌才道:“你……你可记得,你最爱吃什么?” “我有最爱吃的东西么?”赵霜意道:“我喜欢吃的,多了去了,可最爱的,当真没有。” 好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声音都哑了:“你也是我,那,我是谁?赵善好她在哪儿?为什么我们……有两个我,或者说,两个你?” 赵善好?这才是好儿的名字吧?赵霜意也算是明白了如今的情形——面前的好儿,身体里的灵魂是真正的赵双宜,而赵善好的魂儿不知所踪。赵双宜多半以为自己只是和赵善好对调了,并不曾考虑这灵魂互换的事儿还有第三个人参与,所以才问了几个赵善好不会知道,可在尚书府做了几年姑娘的赵霜意知道的问题。 结果是明显的——赵双宜已经懵了,自己把三个问题都答对了,她便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两个她了。 “两个我?”赵霜意心下明白,脸上却明明是不信:“你当你这么说我会信么?你告诉我,我房中的砚台,是什么时候谁给的?我和季雪川,是什么时候相识的?五妹妹嫁给冀王殿下,她的嫁衣哪一块儿的绣片是我绣的?” “……砚台是三舅舅给的,那一年你,不,我五岁。和季雪川,从小就相识,第一回见面,该是三四岁的时候吧。五妹妹的嫁衣……你在诓我!五妹妹的嫁衣是府中的针线女做下的,那时候我也忙着做自己的衣裳,我才是王妃,哪儿有时间帮五妹妹做嫁衣……” “王妃?你疯了吧?”赵霜意看着她,冷笑道:“五妹妹今日正巧归宁,要不要我派人回府请她来,断一断咱们谁是冒牌的?王妃是定远侯府的四姑娘!” “你没用!”赵双宜听得这话,却仿佛从刚刚的迷惑与失落之中挣醒了,一抬头,那神色复又带上了几分睥睨,冷笑道:“原本该是我……哦,该是你去做王妃的,你却沦落到嫁给北衙鹰犬的份儿上,竟还敢说我是冒牌的!” “你真是失心疯了!”赵霜意假作发怒,斥道:“做梦做傻了么?!我不信世上能有两个我,更不信你的鬼话!我嫁给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我自己何干?你若真是我,该知晓大家闺秀行止有度,这没本事一句,是怎么个说法?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赵双宜,我说了我是赵双宜!”好儿的眼睛发红,盯住了她:“五妹妹娇生惯养的,她一个人在王府做侧妃,你竟然也忍心。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咱们一家子怎么办?我不知道你怎么就做不得王妃了,容貌家世,哪样不成了?你该是王妃,然后做皇后的!咱们家的荣光,你竟是半点儿都不想了么?爹娘养育你这么多年,难不成你就嫁给那姓元的,这就算一辈子了么?!” 赵霜意往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你疯了。你不想死的话,这些话,就再也不要说出来!” “我没疯!”“赵双宜”盯着她,字字清晰:“你是怕王府里太危险?还是被人迷住了心眼,以为嫁给一个臣子就能夫妇和美过百年?你不该是这样的,赵家要出一个皇后,是从王妃做起的皇后,不是什么侧妃熬成贵妃再扶成的皇后!” “你快些闭嘴!这话说出去,要给家里头招来祸事的。你身子弱,就小声点儿吧。”赵霜意道:“我是有婚约的人了,殿下哪怕是为了名声,都不会要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什么来头,但你口口声声说着咱们家,说着五妹妹,我就当你是好心——不要再乱说了!” “季雪川还敢肖想,你就不敢了吗?”好儿,或许该叫她赵双宜了——她看着她,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点头:“好吧,你不敢,就不敢吧。还有我——可你不要将我今日说的话说出去,知道吗?” “我说不说出去,要看你做什么。”赵霜意也带着一脸笑容:“你想去殿下身边,我不管,但你要是敢叫五妹妹有半点儿不好,敢叫赵家受什么牵累……你会死的,我发誓。” 第81章 万千执念 对方看着她,许久才笑出来:“你若是相信我是你,就该知道,我不会叫家里有任何的损失与危险……” 赵霜意摇了摇头:“你也太过托大了——就算我信了你,就算你是真的,可你也该知道,你现在是赵善好。你不是吏部尚书的女儿,你……凭什么引得殿下的注意呢?” “五妹妹是殿下的侧妃……” “她是我的妹妹,不是你的,你见她应该叫堂姐,她还未必认得出你。”赵霜意一句一句逼上去:“哪怕她许你见了殿下,你真的以为,凭着自己现下的这张脸,能引得殿下注意么?” 赵双宜脸色一变,她的目光转向镜子,眉心一蹙,急急地转开了眼睛:“我还记得殿下的喜好……我会让他喜欢我的。” “他喜欢了你,五妹妹算什么呢?”赵霜意冰凉凉地说:“你所说的不会叫五妹妹不好,难道……和她抢占丈夫的宠爱,也算是对她好吗?你不是我了,你不可能做嫡妻,只能从妾……哦,或许还不如妾的位置一步一步往上爬。” “如果我在,五妹妹会很欢喜的。”赵双宜道:“殿下的宠爱她从来都不在乎啊,难道你不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谁吗?” “她喜欢的人不是殿下?”赵霜意信口问了出来,可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的脸色便变了。 赵双宜哈哈大笑起来:“你……你怎么这么傻?她喜欢的人是你啊!她为了你都能去死,你不知道她喜欢你吗?” “你……”赵霜意一个你字出口,便再也说不出了。赵之蓁喜欢姐姐吗?她想起赵之蓁的言行,先前只当做是一双情分深厚姐妹之间的应当应分,如今看起来……好像的确是不太妥当。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也是……看着她替我挡了一刀,看着她死在我面前,为她收拾遗物的时候才知道的。”赵双宜停下了笑,觑着赵霜意:“可是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来了这个地方,知道她还活着,可她不知道我是谁。你可知晓,我一生,心里头只有殿下一个人,可是看着她的遗物,我……宁可失去殿下。” “你也……喜欢她吗?”赵霜意道,口气之中满是不可置信——难不成这是两朵百合花? “不喜欢,只是对不起她。”赵双宜答得很果断:“若是殿下死了,我跟着死,也就是了。她死了,我还要活着,却每时每刻都想着她是为我死的,这才煎熬。” “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赵霜意已然顾不得表现出对对方的猜忌了。 “……你不要说我疯了。”赵双宜沉默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那时候我做了王妃,她和那个贱人——那个贱人,你知道是谁——她们都是侧妃。后来殿下登基了,我做了皇后,五妹妹做了贵妃,那个贱人初时得宠,后来……因了牵扯一些事儿,殿下不喜欢她了。哦,或许该说是陛下吧……她有两个孩子,长子出了意外,没了,第二个病了,却被诊错了,也没了。我当时想着,总归是自幼的好友,该去看看,却不想她将一应罪责都怪在我身上。是啊,是我做皇后没当心,那两个孩子或许原本都有救的,可我也不知道连诊治都会错!她怀恨在心,藏了一把匕首,想杀了我,却被五妹妹挡在了前头,那把匕首直直捅进五妹妹的心窝子里,拔丨出来的时候,血就那么喷出来,想堵都堵不住。” 赵霜意看着她:“你是说……季雪川……杀了她?” “是,”赵双宜合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陛下很生气,他当着我的面杀了她。但那个贱人死了又怎么样呢。五妹妹回不来了,她就那么没了。那天地上都是血,五妹妹的血和那个贱人的血流在一起,味道又热又腥……” “别说了!”赵霜意失声道:“不会这样的,在这里,不会这样的。” “季氏都入了王府了。”赵双宜看着她:“你不愿去做王妃,我去。我不能看着这事儿再发生一次……那个贱人必须去死!” “不,殿下的季侧妃,是她的妹妹季雪竹。”赵霜意却察觉出了对方的误会,她不知道为什么赵双宜会穿越,但大概想要偿还欠赵之蓁的执念才是引领她前来的原因:“季雪竹没什么本事……如今王府里头,王妃卫氏滑了胎,病得奄奄的,王府之中的事情,全都是五妹妹一个人打点。若是这么下去……或许她会代替你那个你,成为赵皇后。” “季雪竹?”赵双宜一怔:“季家不想好了么,竟让那个废物去伺候殿下?” “说来话长,你只要知道,季雪川已然发誓终生不嫁,伺候她母亲便是了。”赵霜意道:“不过她的心思大概还在殿下身上……王妃怀了长子,也被她害没了。别问我她用了什么手段,我不知道,天下除了王妃和皇后娘娘,大概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说,五妹妹遇到的那个季侧妃,是那个季雪竹啊?”赵双宜道:“于是,连害卫氏滑胎,也是季雪川自己动手,靠不上那个妹妹……这倒是有意思了。” “你还要去王府里头吗?”赵霜意瞥着她。 “不然呢?我不去王府里头,怎么能防住那个人……”赵双宜抬起头,突然改口:“四堂姐,多谢你来看我。若是见到五堂姐,请代我向她问个安好啊。” 赵霜意一怔,外头李氏却敲了门:“好儿,娘进来可好?你……你该吃药了。” 赵双宜冲她眨了眨眼睛,往身后微微一靠,还是一副娇弱不胜的模样。赵霜意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半会儿,她却不知道自己是该担心还是该放心。 若她猜测不错,这个赵双宜经历过的事,该是季雪川重生前发生的事。她对季雪川的了解,一定比自己多得多。老对手重逢,会怎样呢?这个赵双宜是恨死了季雪川的,正如季雪川真正恨透了的人也是她……两个人都满怀仇恨,可是,如今的赵家和季家,颜面上总要过得去。鱼死网破势不两立,是断断不成的。 趁着李氏过来之前,她伸手握住了赵双宜的手——赵善好的身体果然不好,那手冰凉凉的:“你该知道当下什么最重要!千万不能任性……今日的话我记住了,你保重。” 赵双宜瞥着她,微微笑了,点了点头:“我一定早点儿养好身子,好和姐姐们玩耍。” 她说着这话时李氏已经到了跟前,手上一只瓷碗里盛着一整碗浓黑药汁:“好了,知道要养好身子,就快用了药吧。” 赵双宜点头,从她手中接过药碗,眉头微蹙,却是大口饮尽了。她喝的那一碗药味道浓烈,连赵霜意都不由皱了眉,道:“这药的味道真是难受。” “她先前也不吃药的,如今病了一遭,吃药却好了起来。”李氏道:“想是受了罪才知道,吃药是为了身子好!” “先前年幼不懂事才会不吃药呢。”赵霜意站起身,道:“我也叨扰久了,不如告辞吧。五婶婶这里若是缺好药材,去咱们家里拿便是,总是要堂妹的身子快些好的。” 李氏忙着推脱,说了几句也就罢了,赵霜意要走,身后的赵双宜却道:“四堂姐……?” 她扭头,但见床榻上的小姑娘道:“你当真信我,是不是?” “我不想,不过似乎不能不信。”她道。 李氏皱了眉:“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打了个赌罢了。”赵霜意笑道:“婶婶陪我出去可好?我从来不认路的。” “咱们这小院子,几步就出去了。”李氏一边说着,却也一边带起了路。赵载德家只有男女仆佣四五个,如今大多数都在前头伺候老爷和大老爷家的二少爷,赵霜意跟着李氏出去,听着她说话,竟是一个下人都没遇到。不过李氏这一路聊着赵善好的性子,却叫赵霜意更肯定了如今的赵善好就是赵双宜的判断。 原本的赵善好只是个被爹娘宠得有些任性的姑娘,然而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今日她说的那些话的。 至于这一穿到底是福是祸,她说不清,甚至连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压抑都判断不了。与赵葆祺一起回尚书府的路上,她也只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马车里头,一句话也不和外头的二哥说。赵葆祺却也没觉得奇怪——寻常富贵人家的女眷出门,也不会什么时候都和护送的男子聊天的。 直到赵霜意下车,赵葆祺才看出问题来,他道:“你怎么了?善好……和你说了什么?你的面色不好……” 赵霜意一怔,道:“不好?” “她说了什么?”赵葆祺的面色阴下来。 “没什么。”赵霜意笑了笑:“哥哥别问了,当真没什么……” “我看得出来的,你是我的亲妹妹。”赵葆祺道:“若是连你不欢喜都看不出,我这做哥哥的还像什么话?” “当真没什么……只是看她身体不好,有些难受罢了。”赵霜意随口扯谎:“其实她长得……也挺好看的,只是病起来,看着叫人揪心。” “这样吗?”赵葆祺轻轻出了一口气:“五叔自己身子也不好,他家的姑娘……说不得。那孩子,先前也有郎中说过,活不过十四岁的。” “啊?”赵霜意一怔。 “这不才过了十四岁生辰就闹了这一场大病,万幸活下来了。”赵葆祺一边走一边道:“也是可怜见的。” 赵霜意应了一声,心思却跑了——活不过十四岁? “四姑娘!”却偏生在她出神的时候,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却把她吓了一跳,定睛看过去,才发现是母亲身边的桃枝。 第82章 三个问题 “怎么?”赵霜意平静了一下情绪,道:“五妹妹来了么?” “五姑娘等了您很久,如今已然是到了时候,她先去金姨娘那边用饭了。”桃枝笑嘻嘻道:“四姑娘是先随奴婢去夫人那儿一趟,还是先回去歇息?奴婢看着,四姑娘的面色不大好呢……” 赵霜意心中暗叹——连桃枝都看出来了么? “我先回去歇一会儿。”她道:“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看着小堂妹身子不大爽利,心里有些难受——去和我娘回一声吧,五婶婶和小堂妹托我问好呢。” “是。”桃枝答应了,道:“那,四姑娘好生歇息。” 赵霜意看着她离开,和赵葆祺也告了别,便自己回去了。她倒并不觉得有多么的累,只是这赵双宜的事儿,叫她有些放不下。 如今的她,想拿捏以赵善好身份出现的赵双宜简直不能更容易了,然而她并不想这么做——她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一生大家的结局更好。她不敢做出什么举动,只怕自己一时的错误害了这一家子人……如这样的情形,她还该去促成什么吗?还是应该就这么装傻下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些问题她不敢去想,想了也一样没有答案。宝荇是跟着她出去的,却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当姑娘还真是为了那小堂妹难过,悄声同丽藻说了,两个人便服侍她更衣歇息。那丽藻出去之前还带着笑道:“姑娘躺一阵子吧。这种事儿,睡一会儿起来就想通了。人身子好也罢,坏也罢,那都是命。五爷家的姑娘能活过这一劫,日后必是有福的。” 有福?赵霜意只想苦笑。那个赵双宜啊,若是想入王府去给赵之蓁打打下手充当一下对付季家姐妹的那杆子枪,倒是合情合理,可若是想像她穿越前一样,从王妃当上皇后,那真是休想了。 哪怕是她的那个世界,冀王娶的正妻也是赵尚书的嫡女,不是赵家某个不出仕的闲人那身体娇弱的小女儿!无论是家世容貌甚至健康状况,如今的赵善好,都不可能成为王妃。 更不要提在她心中冀王是她的丈夫这一点……她是来为她的那个赵之蓁报仇不假,可她能接受丈夫的新宠,在这里的那个赵之蓁吗?从她的叙述中,赵霜意基本能判断出,这位王妃心里头爱的还是冀王,不是那个替她挡了一刀的妹妹——更况如今她能见到的赵之蓁,除了和那个人有着一样的脸之外,什么都不同了。 说不上福祸,也说不上好坏。尚书千金的闺房,那床幔放下来之后就像是隔开了一个天地,赵霜意躺在里头静静地想,想了许久,直到丽藻来叫她:“姑娘,姑娘可醒了?太晚了,该用饭了,再不然姑娘用些夜宵再睡吧。” 赵霜意自己动手掀了床幔坐起来:“晚了么?今日有什么夜宵?” “厨房里有几样菜,另外五姑娘也带了金姨娘那边儿晚上备的汤圆过来。” “五妹妹来了?”赵霜意问道:“她没回王府?” “还在外头等着呢。若不是五姑娘催,奴婢也不敢进来吵着四姑娘啊。”丽藻道:“至于她回不回王府,奴婢不知道,不过看着……大概今日也回不去了。” “让她也进来吧。”赵霜意道:“她等了这么久,必是有话同我说的。” 丽藻答应了,过了一会儿,赵之蓁亲自提着一只食盒进来,当着她的面在桌上摆开——除了几样小菜外,还真有一碗圆溜溜的汤圆。 只是这汤圆下的时间久了,泡的有些涨,赵之蓁自己看了也不由一蹙眉:“泡涨了,姐姐别吃了。” “无妨。”赵霜意执起调羹,舀了一只汤圆。赵家的汤圆是肉馅的,包的不大,虽然涨开了仍旧是一口一个的大小,里头馅子鲜美,倒也十分入口:“你不回王府了么?” “殿下使人来说了,许我在家里头住一夜。”赵之蓁笑道:“四姐姐今日去五叔家,看到什么了没有?” “去看了看善好——哦,就是那个小堂妹。”赵霜意道:“她倒是个聪明孩子,只是身子太差,看着叫人难受。” “只是这样吗?”赵之蓁眼眸一转,却也不追问下去:“我还当五叔五婶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呢……说来我也有日子没见过善好了,她漂亮吗?” “善好今年有多大来着?”赵霜意轻轻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看着还是个小孩子。看不出好不好看来。” “久病,怕真是长不开。”赵之蓁托腮道:“丽藻,宝荇,你们两个出去一会儿,我有事儿问姐姐。” 赵霜意差点儿被正咽在口中的一嘴汤给呛着,她如今是有点儿怕和赵之蓁单独相处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赵之蓁对她,到底会不会和那一个赵之蓁对姐姐的念想一般,可结合赵之蓁的言行举止看看,那还真是大有可能。 当真是……万分尴尬啊。 她就算在现代也没有亲自经历过“我有一个百合的妹妹她喜欢我”这种桥段,甚至,连问这个的读者都只有一个,烦扰到该读者的百合女还只是个普通朋友罢了。 普通朋友好啊,普通朋友多好解决。总有千百万种方式将友谊渐渐消磨掉,甚至找一个男朋友也就够结束这样的烦恼了。可她不成的,赵之蓁嫁人了,她也会嫁人,但哪怕两人共侍一夫也一点儿都无法磨灭赵之蓁对姐姐的热爱啊,她嫁了元惟扬,那在赵之蓁眼中和谁都没嫁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丽藻和宝荇显然并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念头,就这么出去了。 “你有事?”赵霜意控制住呼吸,假作万事不知。 “是……我知道,咱们家和镇远侯府定亲了。”赵之蓁微微笑道:“说来也真是有缘分呢,姐姐和那位元三少爷……姐姐,你喜欢他吗?” 赵霜意当即被这个问题给问傻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道。 “先前,我记得我问过姐姐,喜不喜欢殿下……姐姐说,不喜欢。”赵之蓁仍然浅浅地笑道:“如今姐姐要嫁给别人了,我想问一句,这个郎君,姐姐你满意吗?你喜欢吗?你和他过一辈子,会欢喜吗?” 赵霜意垂下了眼,这问题别说是赵之蓁在问了,任是谁来问,她都没法儿轻易回答出来。 她喜欢元惟扬吗?美男子谁不喜欢啊,可真要说是恋人之间的喜欢,那还远远不足。满意吗?怕是不满意的,倒不光是因为赵双宜今日的那句“北衙鹰犬”让她看到了她对他本来“该有”却没有的鄙视,更是因为嫁了他之后要面对的各种麻烦…… 至于这辈子会不会欢喜,谁知道呢? 这三个问题,哪一个她都不敢深入去想,怕想得越深,越没有勇气接受这桩婚姻——而她嫁给元惟扬的时候必须得是勇敢的,不然怎么面对那么多麻烦呢? “喜欢的。”她轻声回答。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服赵之蓁相信还是在说服自己相信。然而话语已经出口了,赵之蓁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笑道:“喜欢就好。姐姐,喜欢就好。” 这样子,当真只是个为了姐姐的幸福感到开心的妹妹吧?谁会相信她喜欢自己的姐姐呢?赵霜意甚至也有了一刻的恍惚,她问道:“我……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赵之蓁睁圆了眼睛,兴致勃勃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要杀了我,你会怎么样?”赵霜意问道,一边问,一边想着这问题是不是太过分了。 “谁敢?!”赵之蓁一怔,竟然怒道:“姐姐你是开罪了谁?!谁敢动你,我回去就告诉殿下,收拾了他!” “我……”赵霜意突然觉得自己方才当真是智商下线了,是啊,她不是那个赵双宜,赵之蓁也不是在王妃姐姐的羽翼之下天真单纯的赵之蓁了。当初面对季雪川的刀,她下意识地护卫了赵双宜,可如今的她是冀王最宠爱的侧妃,知道有人要害她的姐姐,又怎么会用身体掩护呢?当然是先下手为强把对方干掉来得干净啊。 然而话都问出口了,就这么算了,仿佛也不大合适。赵霜意硬着头皮道:“若是你先前不知道呢?” “先前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再突然我都有法子的!”赵之蓁说罢这一句,迟疑了一下,凑到赵霜意耳边,低低说道:“殿下给我留了两个有些本事的侍女,寻常懂武学的男子,五六个近不得身的。有她们在,只要有我的地方,没人能伤得了姐姐!” 赵霜意简直惊了:“殿下上哪儿踅摸这样的人来?” “他一定是有办法的呀。就算他寻不到,皇后娘娘也寻得到呢。”赵之蓁坐回去,仍旧是托腮微笑的模样:“王妃出了的那桩事,殿下大概知道的比咱们都清楚,过了不到半个月,他便拨来这么两个人伺候我。我平素吃穿用度,她们样样都盯着的。这事儿我谁都没说过,姐姐也不要同别人提……” “殿下很喜欢你。”赵霜意笑道:“这很不坏。” “殿下喜欢的……大概是喜欢的吧。”赵之蓁笑笑:“有这么些恩宠,我是知足了。能叫家里头觉得差不多了,也就够了。我也懒得争什么——你看那争的,当真没什么好下场。我想,她怕是觉得王妃没了孩子自个儿能往上爬一步吧,可殿下和王妃什么不知道呀,她如今过得真是凄惨了。” “说不准不是她做的呢?”赵霜意突然想到一事,信口道:“说不准,是季雪川?” “季雪川?”赵之蓁一愣:“季雪川若是去勾搭殿下,我信,可害没了王妃的孩子,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只是这么想想,季雪竹太蠢,真能害到王妃么?”赵霜意敷衍了一句,心中却有一个念头益发明晰——重生前的季雪川是冀王的妃妾,她憎恨冀王的其他女人,合情合理不是么。卫氏怀了冀王的孩子,也难说正会触动她先后失去两个孩子的软肋,让她心生恶念,借着季雪竹做点儿什么呢…… 第83章 一场噩梦 若真是这样,赵霜意倒是很想问问季雪川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个女人,上辈子在一个男人身上吃了大亏,孩子前后死了俩,自己也被他亲手弄死了,这样重生难道还不够惨么?好容易再有了一条命,不想着赶紧远离这个祸星,反而觉得再来一次一定不会输,哪怕事情和上辈子相比更艰难,也要迎难而上非攻略了他不可——这就是俗话说的,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只是放不下这一段情节也就罢了,还非得学人复仇。复仇也就算了吧,还连复仇的对象都找不准。她可以恨冀王,可以恨太医,甚至可以恨赵双宜,但所有的痛恨和冀王妃又有什么关系? 莫说那个孩子的流产是季雪竹干的,再借给赵霜意三个脑洞她都不会相信——季雪竹的水平,别当把刀被人用了,已然是天大的幸运了。能让王妃丢了孩子,明明怀疑她却找不到证据来收拾她……把活干得这么漂亮的,必然不可能是公认的傻缺季雪竹。 这样的复仇,真是叫人不齿。季雪川若是有本事,该对着冀王下黑手,弄死他也是该的,可她敢么?她只敢对那些弱小的女人发泄她的委屈与怒火!又或者,她是真的爱冀王的,爱得哪怕他伤她再深她都不计较,只把一切在他的无视或放纵之下发生的罪恶全部归罪于他身边的女人…… “季雪竹……”赵之蓁却认真想了想,很快又皱起眉来:“季雪竹是没什么本事,若果然是她,怕是不能把身后处置得这么干净。可若是季雪川,她图了什么?何必非得弄掉王妃的孩子呢,王妃可没怎么得罪过她……说起来,倒是我和她有些过节呢。” “你也得小心。”赵霜意突然想起今日赵双宜的话,心口蓦地一抽——如果季雪川是这样一个疯狂的复仇者,当年挡了她一刀救下赵双宜的赵之蓁,一定也在她要复仇的人名单里头。 这么说来,冀王府里的人,除了冀王自己之外,别人没有一个是季雪川喜欢的啊。 “怎么?” “季雪川……她多半是想嫁给殿下,想得疯了呢。”赵霜意道:“否则何必连殿下的孩子都不放过……你虽然不是王妃,但好歹也是殿下在意的人,若是出了事,她一定会极畅快的。所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身边的人若是可信是最好,可自己怎么也得多上上心!” “是了是了。”赵之蓁大抵是觉得她今日格外啰嗦,也笑了起来:“怎能不当心呢,命可是自己的——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去歇着了,四姐姐也早些休息……若是准备嫁妆的时候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便是。” 赵霜意点点头,倒也不说什么。赵之蓁同她说这个想来不是客套,然而到了这时候,她只能揣着明白当糊涂。 这一世已然与赵双宜和季雪川所经历的有了极大不同了,她赵霜意若是能,还会尽量扩大这种差异——必须要这么做才成,只有这一生和上一生全然不同,赵之蓁才不会有危险。她无法去想象赵双宜告诉她的那一幕……刀从赵之蓁的胸口□□,鲜血喷涌,堵都堵不住,那是怎样一种惨状! 她对赵之蓁当然不是如赵之蓁对她一般有着一些说不得的感情的,然而到底是三年姐妹,赵之蓁待她的种种好处,她若是不记挂,那还能算得上是人么? 这一夜,仍旧如同先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安宁静谧,然而赵霜意却知晓自己与从前是不一样的了——不能因为先前的好运避过了季雪川的报复就认为季雪川的威胁会这么成为过去,她仍旧是一个心理扭曲的杀人者,或许在必要的时候,她还会再次握起那把锋锐的匕首。 赵霜意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手却正巧触摸到腰间的那处伤痕——已经过去很久了,可疤痕总是消不掉的。她一身细柔肌肤,独有那处伤疤狰狞,仿佛在提醒她和元惟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是踩在了怎样的一条生死边缘。 元惟扬!这个名字跳入脑海的时候,她突然睁大了眼睛。 在想到他的时候,她仿佛察觉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但大抵是昏昏欲睡神智迷糊,哪怕这一刻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那在脑海之中倏然掠过的线索也已然再找不到了。 到底是想到什么了呢?她十分在意那一刻的念头,自她穿越以来,这身体大多数时候是听话的,可偶尔,也会有什么直觉,给她提供几分当初那个赵双宜的意识……元惟扬这个人,难道也牵扯着赵双宜的记忆?可若是这样,今日赵双宜怎么会用“北衙鹰犬”这般充满了鄙夷的词语去形容他呢? 赵霜意努力回忆当时那人的神色,没有错,当时的赵双宜,眼中就是清楚无比的瞧不起,绝不会是有心掩盖什么的!难不成是因为此生季雪川的重生,所以在自己穿越之前,元惟扬便和这里的这位赵双宜有过什么正面的接触,最终导致两个“原版”的赵双宜对这个人也有着不同的心念吗? 这还真是一重重解不开的谜团呢。她苦笑,合上眼劝服自己去睡觉——先前怎样还重要么?重要的是,若无意外,她是会嫁给元惟扬的,今后夫妇两个如何,要看她自己了。至于季家姐妹如何,赵之蓁如何,赵双宜又如何,此刻便是想破了脑袋,又能有什么用呢?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吧。自己放清醒点儿,总不至于叫季雪川坑进去的。 毕竟,一个上辈子能把自己活活害死的角色,就算重来一遍,也不可能发生基因重组式的智商突进…… 这是赵霜意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她实在是累了,原该安稳地睡一夜的,可醒来的时候却格外疲惫——她做了一整夜的梦。有时候梦到季雪川抱着一个死掉的孩子,面色惨白,无言无语;有时候梦到赵之蓁浑身是血地躺在她怀里,张口想说话却只能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有时候梦到冀王妃卫氏在床榻之上挣扎,血污从她被下漫出,她徒劳地睁着眼想看到什么…… 一整夜,没有一个梦是能叫人安心的。尤其是被丽藻唤醒前梦到冀王妃的那一刻,赵霜意直至睁了眼,都忘不掉卫氏的眼神。 那种惊恐与不安,实在是太过明晰,仿佛是望着怎样一种无法挽回的命运……那是人在死亡到来的时刻,无力抗拒却不能甘心的眼神啊。 命运? 赵霜意坐在梳妆台前,丽藻给她梳头,宝荇在后头张罗着小丫鬟们撤去用过的洗漱物什,一片热闹。可当这两个字跃入心间的时候,她突然便明白了,为什么在理该更可怕的两个梦之外,她最怕的反倒是冀王妃这一幕…… 因为,那些情形都是赵双宜说过的,那都是发生过的事情,而且这一生多半不会再发生了。 独有冀王妃滑胎,是她正在经历的人生中发生的事。 她竟然是做了这么一个梦! 赵霜意想压住心里不断攀升的不安——不能乱想,昨日赵之蓁还回来了,想来冀王妃的情形该是稳定的吧?她已经失去孩子了,那可怕的濒死的一幕,已经没有机会发生了吧? “姑娘,好了。”丽藻为她别上了一支珠钗,道:“咱们现下便去夫人那边么?” 赵霜意扫了镜子一眼,镜中还是尚书府四姑娘那张清丽的脸,仗着底子好,不细瞧半点儿看不出憔悴来,方道:“走吧。” 她到了赵徐氏门口之时,赵之蓁也正过来。赵之蓁一眼便看到了她,爽脆地喊了一声四姐姐,人到了近前,眉头却是微微一皱:“姐姐没休息好么?” “做梦了。”赵霜意微微别过脸去。她不敢看赵之蓁,怕自己联想起昨夜的噩梦——她可是努力了一路,才把不停浮上心间的冀王妃的眼神给强压下去的。 “什么梦,竟做了一夜?”赵之蓁却是不知,咯咯笑道:“母亲可起身了?咱们两个可以进去问安了吧?” 她正说着,赵徐氏身边的桃枝便出来了:“夫人请四姑娘进……侧妃怎么也来了?这不合规矩!您是天家的人,不用来请安的……” “什么规矩?哪里的规矩?如今既然在尚书府里头,就是尚书府的规矩。我一个女孩儿家,不给母亲请安,那才不像话。”赵之蓁轻快道:“至于什么侧妃,总要等出了这门再论呢!” “这像什么话。”倒是里头赵徐氏缓缓踱了出来:“要是叫王府的人听说了,怕要和殿下说你这么做不妥当了。” “这里哪有王府里头的人呢。”赵之蓁笑道:“我来见母亲一眼,也就该回王府里头去了,下次再回来也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哪有出嫁了的姑娘天天想回娘家的。”赵徐氏笑道,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见钱婆子匆匆过来:“夫人!冀王府来人了,说请五……请侧妃快点儿回去呢。” “这一大早,她没用过早点,就急着赶回去?”赵徐氏奇道:“殿下派来的人吗?” 钱婆子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我打听了几句,说是王妃好像……不大妥当,殿下才急着派人赶了马车来的……” “王妃她……”赵徐氏一怔,旋即看住了赵之蓁:“你走,你快回去!王妃平安最好,若是……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一定得守着!” 赵之蓁方才一脸的嬉笑在听到“王妃不妥当”时便收起来了,此时点了点头,拔脚便走。而赵霜意却愣在了原地,仿佛又看到了梦里头那双在恐惧和不甘中绝望的眼睛。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呢。难道梦会以这样的方式成真么! 第84章 悔之晚矣 赵之蓁走得很匆忙,然而即便如此,她回到冀王府的时候,王妃卫氏也已然撑不住了。 她脚步匆匆闯入了王妃的院落,却见得里外跪满了下人,冀王脸色阴沉地坐在堂上,而仍有几个婢女屋内屋外地穿梭。她们手上捧着狰狞的猩红的血水,叫赵之蓁看着也忍不住颤抖。 “你回来了?”冀王看了她一眼:“进去吧。” “王妃她……” “你进去……她有话和你说。” 赵之蓁抿了抿嘴唇,点头,扭身便进了王妃的房间。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饶是有人不断用白布擦去卫氏身下的鲜血,可总有来不及的时候。 “王妃。”她疾步上前,伸手握住了卫氏的手。卫氏的手冰凉濡湿,摸上去如同捉住了一条蛇…… “你……”卫氏抬起眼,看着她,眉心紧紧皱着:“水……” “水?”赵之蓁一怔,向一边的侍女道:“快,给王妃端些温水来……” 那侍女忙不迭答应着就要去拿水,赵之蓁看她出去,却正好不曾注意到卫氏艰难摇头的样子。 “不,水……不能……不要……”卫氏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赵之蓁一时不知道王妃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只从匆匆赶回的侍女手中接过了水碗,却不知道是不是该喂给王妃。她眼中满是困惑,看着王妃,进退两难。 “有……药。”卫氏想来是再没有力气了,她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赵之蓁手中的水碗,口中却只说出这么两个字。 “有药?水里有药?!”赵之蓁一怔,大声问道,她看着王妃眼中的光芒在一点点退去,深怕她就这么过去了。 可就在她问出来的一刻,王妃的眼睛合上了。她仿佛听到极轻的一声,而她攥在手中的那只冰冷的手,突然便沉了下去。 赵之蓁愣了一霎,霍然站起,也顾不得那时满屋子跪下来失措哭泣的下人,便冲到了外屋。冀王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见她出来,也只是抬眼看她,口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她……去了?” 赵之蓁有话梗在喉头,却只能点头,疾步走向他,在冀王面前跪下:“殿下,王妃她……有遗言。事关重大……” “什么?”冀王双眼突然睁大了,随即低声道:“你过来说。” “王妃走前说,水里有药……”赵之蓁靠近冀王身边,将声音放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会不会是……水中的药叫王妃突然便去了呢?” “水里有药。”冀王轻声重复,俊秀的眉心倏然蹙起:“来人,把王妃喝的水,她煮药用的水,全部给我存一份起来……” 他话音未落,外头的院中跪着的下人们却起了轻微的骚乱。冀王正在心情极郁怒之时,此刻见得他们慌乱,面孔都红涨了起来:“怎么了?!” “殿下,起火了!”外头跪着的一名小厮高声回答道。 冀王呆怔了一刻,拽起赵之蓁的手便冲出了王妃的屋舍——果然,在不远处的涌云阁上,浓浓的黑烟已经升腾了起来。 “救火!”冀王喝道:“不……不许用王妃这边的水!” 那些个下人原本都是与王妃的衣食住行有关的,王妃出了事儿,他们跪在这里全都是待罪的,被冀王喝了一嗓子,一个二个都忙着蹦起身来干活。一行人拥拥挤挤就往涌云阁那边过去了,然而去了不多时,却有人急跑过来回报:“殿下!侧妃!涌云阁的几口水缸里头,半点儿水都没有啊……” 这涌云阁是在王府的园林里头,周围并没有安排人去住,自然极少有人去检查那边的水缸中到底有没有储备着防火的水。 而冀王府的园子里头,恰巧是只有一口极小的池塘,并不若旁的几座王府里头尚有清泉湖沼的——那池塘用来养锦鲤都嫌小,更别提救火了。想救涌云阁的火,最近的水源也在冀王妃这边儿。 “畜生。”冀王的脸色极阴沉。赵之蓁在一边儿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她也明白这是什么情形了。 果然是水有问题。然而,在水中动手脚的人却未必知道王妃已然发现了蹊跷所在,于是引燃了涌云阁——若是冀王和她都不知道这里的水才是卫氏突然见大红并死去的关键,定然会叫下人用这边的水救火……若是这些水没了,证据,还上哪儿去找证据? “殿下,叫他们去别处引水救火吧。”赵之蓁小声道。 “不救了。”冀王却平静下来了,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道:“让所有人都回来!不要靠近涌云阁,左右现下没有起风,涌云阁周围也没有旁的屋舍,就让它烧光了吧。本王倒要看看,那放火的人,有没有能耐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赵之蓁在他身边听着,对于他要干什么也是心下分明的——若是要救涌云阁的火,那是能救下来的,然而人来人往,那放火者留下的痕迹,也很有可能就此湮灭。 想想那纵火者选择地方也是够纠结的,离冀王妃的屋舍最近的,平素又少有人去的地方,只有涌云阁。可涌云阁附近却没有别的易燃之物了,冀王若是心中明白,大可以放弃这一座高阁,任它烧光。 前几天还下过雨呢,花木正是葱茏的时候,不会轻易着火。而涌云阁的火势之大,显然已经违背了常理——该是有人在那里储备了引火的材料,那才能烧出这般火焰熊熊的架势。 烈火映红了天际,先前在王妃房里伺候的侍女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到了院子里头来。她们最是慌张的,主人死了,死因未明,却又发生了这么大的火灾……殿下必然是不高兴的,若是不高兴,拿她们的性命撒气或许也是有的。 她们什么也不敢说,挤在廊檐下头,如同一群冬季里挤在枝头取暖的小雀。 “叫季照辉,”冀王却顾不上他们,向一边的侍人道:“让他待人把整个园子都封起来,再不许任何人进出。一切行迹可疑的人,先打折了腿扣下来。” 那侍人接了令,飞快地跑了,冀王是有自己的卫护的,然而这些卫护平素里并不能到王府的后宅里头来,须得冀王自己先下了令,才能叫他们入内守护,至于从外头赶来还顶不顶用,那就另说了。 然而,或许冀王并不真打算靠他们抓到那个纵火者呢。赵之蓁在一边站着,她没什么可看的,只能看着冀王。这个刚刚失去妻子的男人理该要沮丧地——卫氏是定远侯府的女儿,卫氏死了,他怎么和定远侯府交代?人家嫁进来的,是个康健漂亮的四姑娘,如今还不到两年,便香消玉殒死得如此冤枉! 按她的猜测,这下黑手的要么和季家有关,要么是太子的人。那么冀王若是抓到了这个人,是撕破了脸皮去追究好呢,还是装聋作哑好呢?他叫季照辉带人进来,到底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包庇可能是罪人的季家,还是为了顺手考验季照辉是不是忠诚? 这些问题,从冀王的神色上并不能找到任何有用的解答——甚至就连她刚刚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他那一脸阴沉,都比这样的他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你看我做什么?”冀王却察觉到了赵之蓁的异常,扭头瞥了她一眼:“我脸上沾着什么不成?” 赵之蓁没来由地一惊,别开眼神,轻声道:“并没有,只是……怕殿下太难过。” 冀王半晌没有说话。外头季照辉带着的护卫们匆匆奔跑而过,先前去救火的下人们陆续回来,院子里头极其安静。 王府里会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比如说王妃的后事,比如说要去收拾的涌云阁的残址,比如说追查那有问题的水……可或许正是因为要做的事儿太多,在这个时刻,反而没有人主动去做什么。 而她赵之蓁,是避免不了地要忙疯了的。 这一刻不知前途的宁静,倒仿佛是极为珍贵似的。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冀王终于叹了一口气出来,伸手轻轻拍了她的肩膀:“不必担心我。我无妨的,是我……欠她的。倒是你要辛苦些了,定远侯府那边,我自然会去说,然而给王妃料理后事的时候,你怎么……都得受些委屈。” “这倒是无妨的,只要……王妃她走得安心便是了。”赵之蓁轻声道。 “你和她,倒仿佛是很好的?”冀王瞥了她一眼,轻声道:“她走得自然是不安心的……” 赵之蓁惊愕地看着他——冀王眉心压得有些低,眼神沉郁。 “殿下的意思……” “我们再如何歉疚,她都已经走了。”冀王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挣出来的:“伤害她的人还活着,她走得……怎么能安心呢?” “可是殿下,从王妃滑胎到如今,过去了那么久……”赵之蓁说了这一句,却将后半句咽下去了。 她没见过冀王这样的神情——她是侧妃,只要伺候好他就是了,冀王待她也始终如同一个温柔的情人,断不会向她表述那些深藏的情绪。 而这一刻,冀王脸上露出的耻辱与悔恨,无比清晰。 第85章 断绝音信 赵之蓁被他这样的神色吓住了。然而冀王表现出来的愤怒并不持久,只是那么一霎,之后便自己将那股怒意压了下去,似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赵之蓁分明看到了他因为紧咬牙关而分明的侧脸——是愤怒,是愤怒至极,却又什么都无法表述。 没有人知道冀王到底有多在意王妃,王妃濒死之时他宁可在外头等着,都没有勇气进去看她一眼,想来并不是有多么深的夫妻感情。然而被人这样算计,身为亲王,他又怎么能忍下去? “你放心。”赵之蓁听到他的声音,说不准那音色到底有什么变化,只是听着便让人心里发凉:“交代……会有的。” “殿下……”赵之蓁垂下了头,她突然不忍心再问下去了。再问下一句,她怕冀王真的要哭出来了。大好男儿,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让她这么冤屈地死去,这是何等的耻辱与不甘? “去吧。”冀王甚至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容极其勉强。赵之蓁扭头便走——时间不多了。冀王和王妃都年轻,王府之中自然不会准备寿材这种东西,如今要做却也来不及,只能去京中几家大铺子挑选了,至于旁的烛纸,也得尽快采买。 王妃殁了的事儿是不会瞒着人的,按冀王的身份,来吊唁的人也不会少。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连灵堂都安置不了,人家看了要怎么挑剔冀王府呢——王妃没了,就一个能管事儿的人都没了吗? 赵之蓁从不曾操持过这样的大场面,慌自然是慌的,然而再慌也得去做。冀王妃身边伺候的人和所有与王府之中取用水相关的人,如今都是用不成的,想找出完全无干的人也没有几个,她操办起来自然颇为不易。 也亏得她抓紧时间去采买了这一批东西,冀王派去宫中报信的人一回来,皇帝便遣了北衙指挥使来将冀王府封了。再晚那么一点儿,王妃连入殓都不能了,停在那里,太也不敬。 这自然不是对冀王有什么不满,而是要协查这桩案子了——冀王自己便是有再大决心,终究不是干这个的材料,真要让他审,也最多能弄出个屈打成招的结果。北衙办事却是正是拿手的,这帮子人查起案子来当真雷厉风行,冀王府里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不过三天,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了个清楚——这办案时间固然是短,然赵之蓁若没有抓紧时间弄来那些个丧事用的东西,这三天也就够长的了。 这桩案子,说起来倒也明晰。经了人仔细查勘,冀王府原本不止是王妃这一处的饮水被人投了药的,赵之蓁与季雪竹那里的饮水,取用了一直熬煮,也会渐渐漫出药味来。冀王妃当初大婚的时候便受了惊吓,心气虚浮,调养是要用药水的,对着水里若有若无的药气自然也不会太过警戒,等到身子“养”得差不离了,她也便习惯了水中的药味了。 而赵之蓁和季雪竹两个虽不必用药,入府时却也莫名安排了几顿药膳。谁会对这般调养身子的食物起戒心呢?她们两个喜在不曾有王妃受惊的那一番波折,也“万幸”没有怀孕,身子不承担那般重负,自然也不至如卫氏一般迅速崩溃。 这样的一个结论,将冀王气得险些呕血。 若只是冀王妃受害,下手的可能是妒恨王妃的人,那怎么说还是王府内里有人心黑手辣,好解决。可如今那下药者看着是要害死王府中所有有头脸的女人——王妃怀孕了,因为用药身子虚弱,流产,然后长久不能好起来,哪怕不死,今后都生养不得。若怀孕的不是王妃而是季氏或赵氏呢?可想而知,也是一样的下场! 被做了手脚的水中并没有留下的药材,而宫中来的医正,也只能通过王妃死前的膳食与症状,并赵季二人的脉象推断那所用的药性——那该是通瘀活血的药,短期用来虽无不妥,然而女子长久服用,终归是要伤身的。 如是,冀王府的女眷若是怀喜,则会滑胎,若是无幸,那么许久之后身子不妥当了,更是不可能有所出。冀王依着规矩,身边可以有四名侧妃与一名王妃的,可他如今已经有了三个,这三个都生养不出,叫旁人看,该是谁有毛病? 皇帝便是再喜欢冀王,也不会让生不出孙子的儿子去做太子。皇朝血脉就是这样要紧,冀王哪怕在外头表现再好,府中的女人们不给颜面,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当个亲王。 这投药的人居心何等叵测——涌云阁的火便是最好的试探。如若冀王用了王妃那里的水救火,那么从饮水上查王妃死因的路便断了。冀王不可能查出来王妃到底是怎么死的,只能从衣食之中挑刺,此人还可以继续潜伏,接着给两位侧妃下药。 而涌云阁的大火,冀王并没有去救。那熊熊火光把天都烧红了半边,此人背后的主使者,想来也正好得了讯息,有了时间去毁灭迁延到他的证据。 这道理想起来是简单的,如赵之蓁,在听闻自己与季雪竹的水中都有药后也能想到这一出,可当初布下这一局的人,下手当真是又准又黑,再没有半点儿怀疑的。 这环环相扣,看似无懈可击,但终究抵不过下手更黑的北衙。皇帝对于冀王妃的死是暴怒的,北衙指挥使亲自前来督促着手下干活,那些个卫士们哪儿还敢怠慢?一半儿人将王府能翻开的地面全都翻了一边,硬生生将没用完的大半包药粉给挖了出来,另一半儿则将王府厨房之中几位管事全都拘了起来——没人知晓谁在水里动手脚,但总有人知晓是谁安排两位侧妃入府便用药膳的! 这些个事情,外头的众臣却半点儿不知晓。冀王从王妃没了的那天就再不曾出现过,北衙查证此事人人都看到了,却没有一点儿消息透露出来,连王妃的头七都过了,冀王府仍旧大门紧闭,丝毫没有让人进去吊唁的意思。 这是捂事儿呢。可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说北衙看似在查案子其实在查冀王,也有人相信冀王身为苦主总不能自己招麻烦进门,纷纷谣传里头,赵家是也跟着有些忐忑的。 他家的赵之蓁毕竟在里头。王妃滑胎,赵之蓁不在,王妃见大红,赵之蓁也不在,往好里说,没有沾惹嫌疑,往坏里说,也叫赵之蓁少知晓了许多东西。于尚书府众人的眼中,赵之蓁还是那么个无知无识的五姑娘,本事未必有什么,脾气倒是很不小,她去应付这样两眼一抹黑的情形,尚书府里头,除了赵霜意外便找不到一个不为她捏着一把汗的。 而赵霜意自己也不敢完全相信赵之蓁能将王府中如此复杂混乱的情形应付下来,她口上说着不必担心,其实不过是一个念头——赵之蓁若是应付不来这个,这辈子也就当个侧妃到头了,哪怕冀王登基,她也最多只能走到妃这一步,再往上走,她的本事是不够用的,太高了反而危险。 赵之蓁若是能应付得来这个,自然是好的,若是应付不来,那也未必差。 赵霜意是这么想的,而赵双宜也是这么想的。 赵双宜如今占着赵善好的身子,固然是个病病歪歪的,然而她有心要强,连饭都比从前多咽几口,倒是日见康健了起来,也能下地走动了,甚至能来走亲戚了。 原本赵载德家是少与赵尚书这里走动的,但赵双宜哪儿肯守在不出息的赵载德家里?她想为难季雪川,一定得有一个比季雪川还强大的家族当后盾才成。而赵善好的生父赵载德明显没这个本事,赵双宜也只能求着李氏,让她常来赵尚书府上拜见“婶母”。 李氏倒也不拦着她这念头。赵善好的年纪也到了十四了,是时候寻个人家了,以赵载德的身份,便是当年老公爹在的时候熟悉的几家人,他们的儿子都不可能看得中赵善好的。谁愿意娶一个亲爹没什么本事,自己还是个病秧子的嫡妻呢?想叫赵善好找个好人家,终究还是要指望大伯家里的。 “赵善好”第一回来,便将赵徐氏给惊着了,她指着披着赵善好皮的赵双宜,向赵霜意道:“你看看她,若不是瘦弱了些,那神情同你前些年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赵霜意神情极其镇定,笑笑道:“堂姐妹,原本便该相似的才是。” “你几个庶妹都没有这么像你的!这可还真是大家子的风范呢。”赵徐氏越看越喜欢,招呼她到身边坐了,又向赵霜意道:“可惜是小了,她若是年纪大些,若和你五妹妹差不离,你们两个时常带她一起玩耍,说不准咱们家五丫头性子也能端庄些。” “娘这倒是个好想法。”赵霜意说着,心头却是感叹——娘啊,您这是什么念头?您自己都没把庶女教养成个温和大方端正的人物,可见赵之蓁的性子就是见得亲人就放肆的,指望长女和侄女带赵之蓁?那真是想也别想! “婶母这么说,太也抬爱善好了。”赵双宜轻声道:“无论家世、相貌,我哪一桩都比不过五姐姐的,再说了,五姐姐性子天真烂漫,定是有福气的。” “福气?”赵徐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咱们原也以为殿下疼爱她是个福气,可如今她一个侧妃管着王府,无事也罢,当下事情这样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殿下这份疼爱却难说要成了祸患了。” “祸福原本便是相依的。”赵双宜微笑道:“若是此时出个小纰漏,殿下心里头明白五姐姐尽力了,今后也不会再用实在难为她的事儿打扰她,这样难道不也是好事么?再说五姐姐旧日在家里头,也是婶娘带着的,哪儿能一点儿不会管家呢。哪怕真有麻烦,她自己应付,也未必应付不来。” “这……”赵徐氏喜欢她嘴甜,虽心中还是担忧记挂的,脸上却见了笑容道:“你倒是个甜嘴的孩子!只是生得瘦弱了些,着实可怜——四丫头?” “娘。”赵霜意并不怎么高兴——这眼看着,赵徐氏要对这亲闺女产生浓厚的感情了啊!那她又该怎么算? “你去叫钱婆子挑两支好山参给她。”赵徐氏道:“也好补补身子!” 第86章 别有用心 赵霜意当即便囧在了原地。 赵徐氏喜欢赵善好,她从一开始便有了料想——到底是亲娘亲女儿,哪怕赵徐氏不知道赵双宜穿越的真相,多几分喜欢也总是可能的。然而她并没有想到,赵徐氏会让她去找钱婆子拿山参…… 这是多喜欢赵善好才把自家闺女支去干丫鬟的活儿? 然而她终究算得上是反应敏捷的,醒过神儿来便点头应了,却只出了内室,向外头侍立的丫鬟道:“去告诉钱妈妈,在库里捡两支好山参来,要顶好的,给五叔家的姑娘带回去补身子!” 她没有故意压低声音,里头的赵徐氏和赵善好自然听得到。待她再转身进来,便见得赵徐氏一脸的“我对你可真好”神色,赵善好也是一副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温暖的模样,轻声笑道:“伯娘待我当真好,只是山参贵重,怕是……” “两支山参算得上什么?”赵徐氏微微笑道:“先前咱们来往不多,若是你时常来坐坐,你姐姐那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好送你呢。” 赵霜意心间那股子闷气越来越顶着,可脸上却是照旧笑着:“是呢,如今妹妹的身体既然日渐好起来,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日日闷在家里头,多无趣呢!” 赵双宜也是借着杆儿往上爬的人物,听了这话自然满口应承,说是今后一定多来探望伯娘和堂姐。倒也算是个满堂欢喜的情形。 她这第一回造访,却也不便在尚书府赖得太久,三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便推说要吃药,带着钱婆子挑出来的两支山参回去了。赵徐氏叫赵霜意将她送到马车上,可赵霜意一回头,便看到了桃枝在一边儿鬼鬼祟祟躲着。 “你怎么也跟过来了?”她有些诧异,问道。 “方才姑娘和堂姑娘一出来,夫人便叫奴婢来跟着姑娘,让您这边儿妥当了再回她那里呢。”桃枝道。 赵霜意一怔,也就跟着桃枝回去了,可进了屋子,便发现赵徐氏脸上半点儿方才的欢喜温柔都没了。 这是什么情况?她明知赵徐氏不会看出那个赵善好才是真正的赵双宜的,可她还是难免有点儿心慌。 赵徐氏却冲她招了手叫她过来,让她在身边坐下,又命令下人们都出去,方道:“你只去过你五叔家一回,是不是?你和这善好,在一起待了多久?” “是……大抵也就是一个时辰左右。”赵霜意道。 赵徐氏的眉头压得更低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她该学不会你的举止做派的才对。这姑娘真是有心啊。” “怎么?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哪有做娘的不喜欢自己孩子的事儿呢,她怕是想惹我疼爱,所以故意学你呢。”赵徐氏抓着赵霜意的手,轻声道:“你看她的样子,虽然也是病弱的,但何至于先前都不能出门?早不来,晚不来,眼见着你定下亲事了,过了这个年就要出门了,才突然跳出来,还样样事儿都学着你……可不就是她爹娘和她自己都存了心,想借咱们家的光,谋点儿好处么?” 赵霜意无言以对,她实在不知道赵徐氏能在那么高兴看到一个像女儿的姑娘之后会有这样的想法……说好的母女连心呢?赵徐氏看着赵善好,敢情满心都觉得她是处心积虑要来蹭福利啊! “她这个时候来,倒也未必坏呢。”赵霜意道:“若是我走了,娘多孤单,能有个人来说话儿也不坏。” “她难道就不嫁人,就一直来和我说话?”赵徐氏道:“不过是趁着你走了,你五妹妹也走了,小的那个还没到十岁,咱们家当下不必考虑旁的姑娘的婚事这么个空子,便来讨好讨好我,指望着咱们能给她寻个好夫婿吧?真等她也嫁了人,你可瞧着吧,绝不会常来的。” 赵霜意此刻再没有半点儿惆怅了——赵双宜要是知道她和自己的相似给赵徐氏留下这么个印象,只怕要抱着山参哭昏过去。 人家难说还真不是为了靠着尚书府找个好男人嫁了呢。赵双宜那是个什么人啊,那是皇后啊,她能看上谁?怎样的男人对她来说是好男人? 要不是赵双宜的那位赵之蓁死得太委屈,只怕她都不会穿越过来,就算穿了,人家心里头一直记挂的也是冀王吧?可如今冀王先是赵之蓁的男人,其次才是死了王妃的王爷,赵善好若是真去勾搭冀王,要不得季雪川出手,赵尚书都要弄死她——蹭顺风车也就算了,还跟堂姐抢男人,带不带这么无耻的? 除了她和赵双宜本人之外,别人可是都不知道那些不可置信的内情的。没人知道赵之蓁其实暗恋姐姐,没人知道她有可能会为了保护姐姐自己死掉,大家都以为若没有王妃突然死掉的事儿,得宠的赵之蓁是过得很好很舒心的。这样的情形下,如果赵善好打出为了堂姐的幸福我要去和她抢老公了的口号,是个人都会觉得她是发疯。 赵双宜若是还打算在赵家的支持下接近冀王,便一定要有一个先决条件——冀王府的情况太复杂,赵之蓁需要一个帮手。唯有如此,赵家才会支持另一个女人接近冀王。 而若是这么想想,季雪川想接近冀王,不也是同样的情形?这两个上辈子针尖对麦芒的女人,如今很可能还要互相为难,可她们谁都无法接近上一世所有问题的根源冀王了,说来也是好笑的。 “我觉得,咱们还是不要轻易揣测她的好。”赵霜意字斟句酌道,她不敢和赵徐氏说这位“堂妹”的心有多大,只能扮成一个傻白甜:“反正是个小女孩儿,能有多大本事心思?想学我,也不过是想叫娘多喜欢她点儿罢了。祖母早就过世了,她娘又不顶事,若真是只想寻个好人家,不靠着娘,还靠着谁呢?” 赵徐氏摇了摇头:“你这话说得仿佛在理,其实不然——她若只是想学得像你,那么差不离,也就是了,可她……你想想,五丫头也罢,那个小的也罢,都是和你朝夕相处的庶妹,也该知晓什么都学你是最稳妥的,可她们谁学到了她这般程度?她还只是见过你一面……若是处的时日长了,怕是通身气派,都是要学你的。” “那……难道不好么?”赵霜意硬着头皮装下去。 “自然不好。”赵徐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便是咱们家的侄女,到底亲爹娘还在,家世还是你五叔那边儿的。她爹没有官职,连带她也不十分好了,又素有病弱之名,你说,她能找到个好夫家么?若是寻个不那么好的,她何必处处都学得同你一般?我当初教你是为了谁来,你该知晓的,这京城中,许多人也知晓……” 赵徐氏这言外之意,赵霜意到此是全听明白了的,不由暗叹尚书府这位主母的心思之深——她刚一看到赵善好的时候,眼中的喜悦赞赏当然不是装出来的,然而她却能用理智的分析将一切直觉的好感给压下去。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教女儿,是为了赵霜意有一天能当王妃,甚至跟着丈夫走向天下的巅峰,成为皇后。身为尚书夫人,她自然不知道皇后该怎么做,但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将女儿养成一个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模样。 而如今,这“最好的模样”,竟被赵善好给全盘照抄了,赵徐氏便是喜欢她言语行动肖似女儿,也得多考虑考虑,她一个这般出身的姑娘,学得这么上进是图了什么了。 “娘是怕她心太大?”赵霜意生怕自己揣测错了,又问了一句。 “怎么叫太大呢?她想找个好的,以她的情形来看,怎么都算是心大了。”赵徐氏叹了一口气:“若只是想这个,我倒也不怕,京中的少年郎那么多,总有合适的,总有能两边儿都落上好的,可我怕她这么处处学着你,会给你五妹妹找麻烦啊。” 赵徐氏到底是赵家的主母,她考虑的,只有她自己家庭的利益。在这样的利益面前,哪怕是庶女赵之蓁,她都要维护,而再像她亲女儿的“赵善好”,也终究是个外人。 “五妹妹如今管着王府呢,这差事若是能拿得起,今后想来地位会稳固些,倒不怕她找麻烦。”赵霜意道。 “可谁知她拿不拿的起呢?”赵徐氏苦笑:“还是半点儿消息都没有,是不是?难不成王妃的灵柩就一直停在府里?也不嫌瘆的慌!查了这许久,也该查出点儿消息了吧,怎的王府还是没有人出来呢——你别说你娘多虑,这事儿见的多了,有时候真比你们这些孩子多担心些。” “想来就算查出了什么,也不好说出来的。”赵霜意道:“北衙的人过去之前,不是有过消息么?说是王府的水出了纰漏……王府里用的水,可是和宫中用的水一起运到城里来的呀。若是水源便不妥,这事儿牵扯可就大了。” “但宫中并没有出事……” “那……”赵霜意想了想,道:“也许查出了线索,只是不方便拿出来说呢?这几年,这样的事儿难道还少了?初时闹得轰轰烈烈,最后可不……旁的不说,当初在围场里头,殿下到底为什么失踪,失踪的几天去做了什么,如今可有公论?怕还是有人有心掩盖……” “别说了。”赵徐氏忙打断了她,道:“这不是咱们该说的。公论……如今连王妃都没了,这点儿事还值得要个公论?却也不知殿下何时才能明白过来,他这么忍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猜,该是差不多了吧?”赵霜意道:“娘也说了,王妃都没了,这一回,陛下可是当真生气了啊。” “且看吧。”赵徐氏叹了一口气:“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倒霉呢!” 第87章 双宜示警 赵徐氏叹了一口气,却是不说话。她这一口叹息之中的意思简直不能更明白——皇帝生气又何止一回了?当初据说太子贪污银钱收买官员的时候,他不也一样愤怒么?结果最后捂着眼睛表示没有物证绝不相信的人,也是皇帝陛下本人哪。 想来皇帝的心情也够复杂的。对这个太子,他若是太信任了,怕太子威望迅速上涨,最后挤兑到他自己,若是太不信任了,哪个皇子不想把太子给拽下去?倘若太子换人,说不得朝堂上大也好小也好又是一场风波,这不再是储君的太子呢,还难说会不会遇到危险。 这还仅仅是“太子兢兢业业当太子”的假设上才能建立起来的简单揣想,如现在,太子和太子妃百般努力,一而再再而三地作着大死,只怕叫皇帝对这个早早没了娘的嫡长子感情更复杂了…… 倘若这一回害冀王妃的人当真是太子,皇帝要怎么接受这个结果呢?他能因此废了太子么?若是不加严厉训诫,又怎么安下冀王与定远侯府的心?须知定远侯府与镇远侯府不同,这卫家还是颇有几个有出息的子弟的,而冀王为了不自己担着“害死了媳妇”的罪名,也一定会想法子叫卫家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伸出来的…… 也是因了这么多考量,皇帝的处境益发尴尬起来。想做好君王,许多时候便注定做不了好父亲。 如今大家能等着的,也不过是北衙拿出来一个结论,再看皇帝能有什么动作罢了。至于他会怎么做,又有谁敢预料? 在众人的等待之中,北衙终究是弄出了个结果来,却是叫众人都惊住了。 那在冀王府的水里头做手脚的人,背后的指使竟然不是太子,而是鲁王。 这鲁王虽也是亲王,生母却是个早早就没了的妃子,母家也不甚显赫,数遍外祖舅舅,连个能出席小朝会的都没有。加之他平素也是个默然的性子,又有哪个大臣会主动依附他?按理说,这样的一个亲王,早就该远离储君的争夺才是。 然而偏生是他对自己的兄弟动了手——依北衙的说法,那些个案犯审问起来,一个个都有心将供词往太子身上引,然而再三详查,却发现他们与鲁王府的关系更密切些,连那泡进水里头的药材,都是从鲁王妃娘家所有的铺子里头取的。 这么个结论,倒是叫□□安了心,却彻底将鲁王扯进了泥潭里头。他在父亲眼中原本也不是最亲近的儿子,如今做出了祸害一个陷害一个的事儿,又哪儿能轻饶了他?爵位也削了,卫护也没了,连妻儿妾室一并流放,倒是真被一脚踏进泥里头了。 如是,京中官员百姓也免不了瞠目结舌。谁都没想过鲁王这么一个人物会折腾出这般一石二鸟的计划来,若不是北衙的审问盘查实在细致,难说他就能成功将这事儿赖给太子了。 太子虽然仍然被禁着足,可也不至于什么消息都听不到。得闻鲁王栽赃失败,竟向着皇帝寝宫的方向下拜大哭,倒是一副多亏父皇英明自己方能侥幸逃出生天的模样。至于鲁王,虽然也是百般辩解,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皇帝是绝不肯原谅他的了,直到他一家子离开京城去往徙地,也不曾去看一眼。 到得鲁王离京之前,唯一去探望他的,竟然是被他害死了王妃的冀王,这举动自然不是全无意义,落在□□那帮子人眼中,也颇有些冀王有心装好人的揣测,然而皇帝既然不曾对此表态,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鲁王从事发到离京,也就是那么短短七八天。王府里值钱的东西一样都带不走,要去的流放地又是南方荒蛮之处,更不要提因为这般事情挨了罚的宗室比地里头的野猪还不受人待见。这一路走,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难说的。 这样的惩罚,按说该当也对得起屈死的冀王妃了。卫氏的娘家定远侯府并没有再提出什么不满,旁人更不敢多议论,除了冀王的消瘦沉默之外,这件事竟没了发生过的痕迹。 朝廷内外,该做什么的,还是做着什么。王妃下葬之后,连赵之蓁都又清闲了下来——她算是将王妃死后那一段忙乱繁杂的艰难日子给熬过去了,磕磕碰碰虽然也犯了不少小错误,但会叫人拿出去嘲笑的大事儿却半点都没沾惹。 这着实让尚书府安下了心。冀王妃新丧,这一年之内,冀王是不大可能再娶新王妃了,谁知道这一年里头赵之蓁有造化没有呢?这一点儿希望,大家是都不敢说出来,却又都在心里头抱着的。 有一点儿希望就比先前好的多。因了这个,赵徐氏的心情也很不错,连隔三差五来串门的赵善好,看起来都格外顺眼了起来。 赵双宜也不愧是赵徐氏的亲闺女,哪怕一来第一天便给娘亲落下了个“无耻偷学我家姑娘风度肯定不安好心”的印象,但她到底还是懂的进退的。做事也罢,说话也罢,此后便控制得益发得体,哪儿看起来都不如赵霜意,可哪儿都不会做得不像话。 赵双宜大抵是最懂赵徐氏心思的人了,她始终是温婉,懂事,听话,知礼节,然而偏生身子不好,当不得什么用处的模样。先前当着赵霜意,她是十足鄙视元惟扬的,可赵徐氏提起这桩婚事,她便狡猾地跳过了发表意见的环节,接话也只道:“我小时候也听娘说过面相,若是按相面的说法来看,四姐姐的模样是一生都有人关照的好福相,今后的婚事定然也是合心合意,顺遂得很的。” 福相么?赵霜意在一边听着,倒也觉得她这话说的不错——至少在赵双宜当皇后的那一辈子里,她的确是一生都有人关照,连季雪川行刺都有人给她挡刀。这若不是福气,那还有什么算是福气呢。 “你也生的好看。”赵徐氏想夸她,可看着那单薄模样,“福气”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道:“今后定也有个合心意的夫家的。” “借伯娘吉言,只盼身子先好起来才是呢。”赵双宜脸一红,轻声道:“也不怕伯娘和四姐姐笑我,我也……也想不叫爹娘操心,能寻个好人家,不要什么富贵,只待我好便是了。可想想自己这身子……若是嫁了个好人,怕是牵累了人家家里头。” 大抵就是这句话,彻底打消了赵徐氏的疑心的。彼时赵霜意也没看出来她的神色有什么变化,只是这一回送赵双宜出去再回来,赵徐氏总算是不分析这侄女的居心到底有多么险恶了,反倒是叹了一口气:“先前我总想着,这穷亲戚上门,不咬下一口肉来是不会罢休的。如今看着,这善好也着实可怜。今后若有合适的人家,给她寻一个,也算是你爹与她爹一场兄弟之情。” 赵霜意点头,道:“那自然是好的,不过,娘也不必先着急这个。堂妹自己不也说过了么,她这身子……真要是寻个好人家,说不准还真累了人家子孙香火。娘若是能打听到什么名医,为她诊治诊治,能调养好才是最好了。” “谁知道能不能调养好?你五叔自己身子也不好,她也是胎里就弱,人家说了,活不过十四岁的。如今虽然上天可怜给了条命……说起来,也不管这病能治好不能,总得寻个好人家给她,哪怕成亲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呢,就算是没有儿女,那也是全了她一辈子。”赵徐氏道:“你看着,她和你第一次去见她比,可是好了些?” “是好了些。她也是个想好的人啊,说不准哪天真能调养好了呢?”赵霜意道。她不知道先前那位赵善好是个什么性子,但如今这位赵双宜是绝不会轻易去死的。能叫自己健康起来的法子她一定会尝试——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呢。 从这一点上说,她甚至有点儿喜欢这个姑娘了。虽然赵双宜一穿越过来便眼高于顶,口口声声鄙视她要嫁给“北衙鹰犬”,然而她自己却当真有资格这么高傲。 赵双宜,是个不会服输的人。哪怕穿越到了一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挂了的身体里头,她也要去盘算一个好的未来。爹没有官职,自己没有名气,那都不重要,她仍然要往上走,要去接触那些能改变她命运的人,要亲眼见着,亲手护着赵之蓁的未来。 这一点比她要强。赵双宜来自平行空间,于是对这个世界有着更好的拿捏,她知晓自己能做什么,敢上进敢拼敢争。赵霜意却是真正的穿越女,一到这个时代便什么都不敢做,生怕露了马脚叫人发现,然而如今,哪怕对规则摸透了,她也已经被尚书府优渥的生活给养懒了…… 如果能什么都不干就嫁个好人过一辈子,她也就不想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了。可赵双宜却连她的一份前途都帮她考虑了——有这样的一份心气,她鄙视自己也是应该的。 就在方才,她送赵双宜出去,并不曾带着下人。可到了停着马车的地方,赵双宜却并不动弹,趁着迎她上车的丫鬟还没过来,轻声而快速道:“你那未婚夫,姓元的那个,是北衙的百户吗?” “是,怎么……” “若是可以,告诉他,不管用什么法子,都不要在北衙待着了。”赵双宜垂下眼:“算着日子,再过三个月你就该过去了……应该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来不及?”赵霜意不笨,她已经意识到了赵双宜话里的意思,然而口中仍然这么问了出来。 “不想牵扯谋反全家流放的话,赶紧从北衙里出来。”赵双宜的声音仿佛轻得只有嘴唇在动,除了赵霜意之外,旁人谁都听不清:“那地方快完了。明年就是……庚辰年了。五妹妹那里,若是有机会,你让我见她一面!我有事儿要和她嘱咐,再晚,我怕来不及了!我能相信你,能相信‘我自己’,对吧?” 赵霜意很想再问她,可觉得当下的话题真是少说一句好一句的,于是就像个傻瓜一样看着她,一句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第88章 后继无人 直到赵双宜坐上马车离开,赵霜意也还是没有问出在心里头憋了很久的那句话——庚辰年,会发生什么吗? 她能预感到一定会是天翻地覆的大事,或许就是这一年,冀王成功谋夺走了太子的地位,而北衙……北衙是皇帝的人呐,为什么赵双宜不提让元惟扬站到冀王这边来,却说要他赶紧离开北衙?难不成冀王上位的过程中,北衙跳出来和冀王为难,于是最后被连锅端了么。 那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实在太丰富了。 赵霜意是相信赵双宜的,但她突然听到这么两个要求,也难免傻掉。若是明年就要发生大乱子,她刚刚嫁给元惟扬就劝老公换工作,他会信么?单说从北衙往外调动,只怕都还需要时间呢。至于见赵之蓁一面……若是赵之蓁能归宁,提前与赵双宜说一声,那倒不为难,可她又有什么事儿要嘱咐赵之蓁?赵之蓁会信么? 而她纠结的还不止这一点——赵双宜经历过的事儿与目前的情况来看并不相同啊,她就算知道那个庚辰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回会不会还原样发生都很是问题呢。她若是提前预警这些个事儿,岂不是又给未知的未来再添变数? 更令人心烦的,还是这两件事情哪一件都做不成。成亲之前,她是绝无可能见到元惟扬的,就算见到了,也必然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这也便罢了——如今更连赵之蓁都不好见一面。 上一回赵之蓁归宁,还是王妃殁了的那一日。如今虽已然过去几个月,冀王府最忙最乱的日子终于结束,可赵之蓁还是不能回来。如今整个王府的事儿,已然全数交到了她手里头,赵之蓁是不是想借着王府里头没有王妃的时期怒刷存在感最终为每个侧妃的梦想搏一搏,那是谁都说不准的,但她只要不是故意想在一直很心烦的冀王面前讨打,便绝不会自个儿提出这般扫兴的要求来。 冀王是不快活的,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也不需要王府里头与他朝夕相处的人讲,单是大小朝会上他的沉默,便已然是最好的说明了。如赵家季家这般冀王的死忠,见他如此自然是担心他消沉的,然而太子那拨人见他这般也没怎么欣喜——人家冀王不过是死了王妃罢了,自己的声望却是半点儿没被影响。相比他们那位跪着大哭父皇圣明的太子,冀王这样的压根儿就算不上凄惨! 如今的情势由不得他们不急了,先前还有个鲁王在,说是藏愚守拙也好,庸庸碌碌也罢,总之是个不怎么出众的年长亲王。可再不出众,好歹也能叫冀王收敛些,如今鲁王走了,太子还被关着,皇帝面前只剩下冀王一个成年的儿子能办事儿,这一来,岂不是叫做君王的越来越看重冀王了么? 亦有人着急,上了折子意图说服皇帝把太子放出来的,却不想皇帝的决心格外坚定,驳回了折子,仍旧把长子关着不让他见人。那上折子的大臣碰了一脸灰,几个先前说好一并的人面面相觑,却是谁都不敢说话了。 先前他们几个,尚且嫌弃元家颇有些看风转舵不忠贞的意思,如今看着皇帝一点儿把太子弄出来改变时局的态度都没有,却也不禁有些慌了。 君上的意思那么明显,如此还要坚持忠于太子么?还要努力尝试把太子捞出来,继续辅佐他么? 朝堂上风向易变,单单是皇帝今日决不允许太子出来的表态,便已然叫许多摇摆不定的人转而相信,这是他当真要叫如今这位梁皇后的儿子做太子的先期准备了。皇帝是会换的,但每个大臣都认为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子能在下一个皇帝登基之后仍旧屹立不倒的,想做到这一点,多少要讨好冀王几分。 然而,如今的冀王,不好讨好了。 先前那位冀王,是个温柔爱笑的人,宫中人人都说他亲切,出了宫与大臣相交也不摆着亲王架子。但凡是个有头脸的大臣,婚丧嫁娶的他也都会派人随上一份礼,实在是个好相处的皇子。奈何如今没了王妃,又发现暗中使坏的是一向与他关系不错的鲁王,冀王的心态便再不能如先前一般了,一日日沉着脸也便罢了,连那些个应酬都绝不出席,若是谁家相邀,派了人知会,也只是那位赵侧妃转手叫下人来,送上一份厚礼外加一句道歉罢了。 可谁家缺冀王府那份礼物呢?他们是想巴结冀王,不是想要冀王府赠的纪念品! 由是,颇有人说冀王实在是对那定远侯府的卫氏王妃爱重之极,否则绝不至于她走了三四个月,他从不曾展颜过。消息传着传着,倒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姑娘羡慕起卫氏来——她死得固然难过,可有冀王这么一个俊雅温柔的郎君对她一往情深,那死也该是值得的了! 这样的舆论,连久居闺中准备嫁妆的赵霜意都听到了不少。那些个和她关系还不算坏的姑娘们,偶尔提到冀王与王妃,都是一脸歆羡的模样,赵霜意口上不说什么,心中却感叹了千万遍——认为冀王情深的姑娘们,是傻啊,真是傻啊。 据说那天王妃是等着赵之蓁回去,才告诉赵之蓁水里有蹊跷的,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整个过程,冀王就等在屋子外间,却没想进去哪怕一步——这是夫妻情深的两个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冀王哪怕做不出马景涛般的摇晃咆哮,好歹也得进去看一眼,陪妻子走完最后一段路吧?而冀王妃宁可告诉赵之蓁水被人动过手脚,也没有要丫鬟请冀王进来亲口告诉他,这是多不信任自己的丈夫才能做出的悲惨举动啊。 赵霜意不知道在冀王和冀王妃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就从冀王妃过世那一天的情形来看,哪怕冀王现在表现得再三观崩塌颓废痛苦,那都不会是因为“痛失爱妻”的。也只有这些个没谈过恋爱也没看过八卦的姑娘们,才会被这种当事人都懒得伪装的深情给感动得一塌糊涂。 如今她们甚至还在讨论谁会成为下一个冀王妃!这话题虽然是背着人说起的,但这一群女孩子们提到这事儿的时候却是个个眼睛放光,此时甚至有人提到后悔当初和两位侧妃都走得不甚亲近的事儿来,仿佛她们当年若是能和赵之蓁季雪竹两个成为好友,如今便能借着侧妃们的光和冀王相识似的。 这脑洞便实在有些清奇了。赵霜意每每听到这样的说法,都着实有些想笑——天真烂漫是无所谓的,可这么多达官贵人家的女孩儿同时天真烂漫,是遥远的季雪川意外触发了“别人都变成猪”的女主光环吗? 且不说通过侧妃与冀王相识最后成功上位当上王妃这条路本身有多大难度,单说两个侧妃本人,都绝不会希望下一个人出现在她们中间的。这王府里头没有王妃的情况,对侧妃而言原本就是最好的,她们何必期待迎来下一个女主人,让自己再次矮人一头呢? 尤其是赵之蓁。她如今管着王府里头的事儿,若是时间久了,哪怕冀王真的再娶一位王妃,只要是个性格软弱的,多半都压不住赵之蓁了。而季雪竹虽然此时不见得过得好,可有了新王妃更未必能过得好啊,她便是要和赵之蓁争宠,也绝不会希望再来一个第三人把水搅得更浑的。 水的问题已然查明了,赵之蓁和季雪竹都也开始调养身子了,按着道理说,哪怕是有了新王妃的人选,碍着卫氏新丧,一年之内也不会定亲进门。这么一来,她们或许都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于是京城里头说法纷纷,冀王府里却是一片宁静——冀王也罢,两个侧妃也罢,各忙各的却是极为默契,谁都不提续娶王妃的事儿。饶是旁人都想看看谁家的姑娘有机会做第二位冀王妃,奈何帝后连会不会给冀王续娶都不表态,冀王自己也不积极,更碍着那一位故去的卫氏娘家定远侯府,也只好将一肚子好奇憋回去罢了。 京城这么大,天天都有新鲜事儿发生,关注了下一位冀王妃的人选却不见有个结果,众人慢慢也便丢开了这事儿。眼见着元家与赵家的联姻日子将近,倒是叫许多人再次想起来——这婚宴,他们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镇远侯府与尚书府,自然是会将请帖撒出去的。按理说,但凡是关系过得去的,总该由家中的老爷或者夫人亲自去一趟,方显得重视。然而这般多事之秋,谁去,送什么东西去的问题,却格外敏感了起来。 这两家,可是与冀王和太子都有姻亲关系,原本应该互相仇视甚少来往的两家人啊。人去了也罢,不去也罢,礼轻了也罢,重了也罢,都能找到不妥当不讨好的缘由,怎不叫人难为呢?做老爷的将事儿扔给了夫人,夫人便只好咬着牙考虑怎么办才算得上妥当,真真是没有几个收了请帖还不烦恼的人家。 唯一不考虑这桩事情轻重的,却是季家。赵尚书虽也给季将军递了帖子,却压根儿没指望他们家能来个什么人——正室夫人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据闻如今是下床榻都要费天大力气,哪儿还能出门赴宴?至于那田姨娘,身子健旺是真的,可有正室在,又哪儿轮的上她来呢! 算下来,偌大一个将军府,这次只要派人送点儿贺礼便是,倒也落得个清闲。 第89章 操办婚事 于季家来说,能躲过这一场婚宴倒也是一桩好事,省却了无数尴尬。先前季将军并不知晓季雪川算计赵霜意的事儿,刚回了京中倒也有心与赵尚书再拉拉关系,可如今两家的庶女都在冀王府做侧妃,赵之蓁的风头又远过于季雪竹,三来两往的,季将军便再不愿意主动和赵尚书攀谈了。 先前钱婆子还能找到人,打听到将军府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如今也不知是季雪川还是田姨娘谁做主,将与赵家关系好的下人都遣散了个七七八八。于是赵家哪怕是想得到一点儿季家的消息,都变得格外艰难。就连季夫人孙氏如今已经下不得床的事儿,也是从旁的冀王党官员口中听说的——同样是冀王的人,他们私底下关系却未必见得好,也未必见得真,提到将军府的夫人可能撑不过今年了的消息,旁人甚至都有些玩味的神情。 以季将军对妾室的偏宠,若是孙氏驾鹤西去了,田氏说不准想在将军府里头翻天呢。而死了亲娘,季雪川也要在家守孝三年。这嫡女可不是个好拾掇的主儿——不知哪儿起的流言,说她曾经想害死庶弟被广大人民群众发现,才不得不咬着牙退了和冀王的婚事以免累及皇家名声呢。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流言固然不知真假,可季雪川整治将军府的时候雷厉风行的样子,也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那些日子府里的风气倒是好了不少,季雪川难道还能是个没能耐的人么?这么有本事的一个嫡女在家,碰上田氏一个受宠了十多年的姨娘,今后将军府里头说不准还有些好戏可以看。 只要这戏码别闹大到让皇帝受不了,将办事儿没谱的家主给拾掇掉了,旁的官员倒都是很乐意看热闹讲笑话的。 借了这些个传闲话的人,赵家才听说季家夫人已然病入膏肓的事儿。赵徐氏倒也是难过了一阵子——孙氏没本事也罢,人却是不坏的。治家,她也来得,做事,她也妥帖,只是性子软了些。可性子和软的人多了去,独孙氏这样悲惨。若说她这一生之中有什么与别人格外不同的,便是嫁了个不喜欢她的丈夫,又遇得个见竿就爬的姨娘,这才步步溃败,最终一点儿威信都没了,连自己生养的姑娘都可以将她身边的嬷嬷赶出去。 虽然这姑娘又发誓不嫁人伺候母亲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孙氏已经被她气吐血了,身子也不好了,眼看着人命都保不住了,便是季雪川真的一生不嫁,又能有什么用处?只怕反倒叫做娘的担心牵挂呢。 赵徐氏这边想着和孙氏的交情,长吁短叹,也忍不住想落泪。她也是当家的主母,只是性子强手段硬,动得起脑筋也下得了黑手,更兼丈夫也比那季家男人靠得住,这才有如今子女平顺合家安乐的日子,哪怕长子休了媳妇,到底全家人还算是和睦的,比季家要好到什么地方去了。而孙氏落得这么个下场,叫她看着怎不觉得悲酸? 赵徐氏感叹了一阵子,憋回了泪水,倒是又忙着别的去了。孙氏的事儿,就像她看着秋天到了,一片叶子飘落下来也会感叹一句时光易逝一般,也许更能触动心思一点,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点,过去了,就过去了,留不下什么痕迹来。 赵徐氏还有许多要忙的。先前她教过赵霜意的东西不少,如今婚期一天天近了,该教该说的,却还得再嘱咐一遍。亲女儿出嫁,做母亲的是恨不得所有的事儿都为她打点好的,竟连镇远侯府女眷们的性情爱好都问了出来,一样样告诉给赵霜意,生怕她在婆家不讨好被人欺负。 赵霜意这一嫁毕竟比不得她。赵尚书是长子,赵徐氏作为长媳,手上的权力和权威是不小的,只要做事儿得当,弟妇自然要尊重她。而元惟扬却是家中次子,赵霜意嫁过去要注意的事儿便更多更细,赵徐氏直啰嗦得比赵之蓁出嫁前还多——既不能得罪了婆母,也不能叫大嫂不舒服,更不能委屈了自己。这三点想统统做到,自然不容易,哪怕知晓自己嘱咐得再多也未必有用,赵徐氏还是要把自己能想出来的事儿全部都和女儿说上一遍。 至于婚礼之中那些个要准备的东西,她更是半点儿不会落下,反复检查了许多遍。尚书府上下经用的婆子丫鬟们,也个个都对自个儿要做的事儿烂熟于心。哪怕是如此,赵徐氏仍旧不大安心,倒是因了这个分了精力,将除夕新年都混沌过去了,万幸祭祖的时候没出岔子,赵尚书也便一笑而过,并不觉得她对长女婚事的重视有什么不妥当的。 到得二月的正日子,赵徐氏更是紧张得前一夜都不曾合眼,又将镇远侯府来迎亲时的每桩事儿都找到了人再落实了一遍,只怕闹出什么不妥当的,叫女婿看着笑话,又不免轻慢了自个儿的姑娘。 赵霜意就坐在旁边,按这边的规矩,姑娘出嫁之前要由母亲再陪一夜的。她把这一切看在眼中,益发觉得心间又酸又暖的。除了自己的婚事,她可真没见过赵徐氏对什么事儿这样上心的啊! 赵徐氏是把她当亲女儿了,也许她从没有发现过自己不是她的赵双宜,而只当姑娘大了,性子有些变化罢了吧?她做出了这样细密周到的安排,当真是亲娘为女儿才会这般操心的。 可过了今日,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了,赵尚书和赵徐氏对她的百般爱护,从此都是过眼的云烟,再也不能日日享受了。 到了这种时候,她难免要想起赵载德府上的“赵善好”,想来上辈子赵双宜嫁给冀王的时候,赵徐氏也是这样殷殷费心……今日赵双宜会怎么想呢?她看不到赵徐氏为自己的婚事操劳的情形,可她会知道的吧?她会不会也很想念赵徐氏,想念自己真正的母亲呢? 她想着这个,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在和钱婆子嘱咐事儿的赵徐氏听得了,回头看了她一眼,便突然加快了语速,抓紧时间将话说完,将钱婆子打发了出去。之后看着她,犹豫须臾,突然站起身,到了她面前,伸手将她拥在了怀里。 赵霜意不意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赵徐氏是个文雅有礼的妇人,便是表示亲近,素日也只是拉着她的手说说话,如这般紧紧的拥抱,仿佛从不曾有过。她诧异之下动了一动,赵徐氏却没有放手,仍旧紧紧抱着她。 “娘。”赵霜意的头被按在赵徐氏胸前,温暖柔软的怀抱却把她闷得有些憋气。 “我的儿。”赵徐氏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搂住她的手也在颤抖:“叫娘再抱抱你,从你三岁起,娘就没抱过你了。明儿个……明儿个以后,怕是想见你一面都难了。” 赵霜意原本也有些舍不得她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擅长抢购超市特价鸡蛋烹调红烧肉的中年妇女,不是面前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尚书夫人,可赵徐氏疼爱她和自己的亲妈是一样的啊,几年相处下来,哪儿能没母女之情?听得她声音悲酸,赵霜意也难免湿了眼眶。 是啊,再见一面都难了!这个时代,可真真是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只要丈夫和婆婆不同意,想回一趟娘家都是不成的。 元惟扬该当不会为难她,可镇远侯府的夫人,好对付吗? “娘……”她听得自己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柔软的委屈,她的脸紧紧贴着赵徐氏的怀抱,闻得到她衣裳上淡淡柔柔还带着体温的香气,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股香气了…… “我嫁给你爹之前,你外祖母也这么抱着我啊。”赵徐氏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落在她的手上,又滑进赵霜意的鬓发里:“我当时也说,只要你祖母答应,我时常回去看她,可嫁了人,哪有那么多时间回去……你外祖母过世之前,我也只回去过二十多次,算上她来看我,母女相见,也没有五十回的。我的儿,你可记得娘啊,我真舍不得你走,可姑娘大了,哪儿能不嫁人呢……” 赵霜意听着,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从前赵徐氏说婚后要注意这个那个的,却从不曾提到过这样动情的言语。 大抵是感受到她哭泣时的呼吸有异,赵徐氏终于松开了手,也顾不上拿帕子了,只用手背擦了眼泪,道:“好了,好了,娘不哭了,你也别哭。做媳妇的不能常回来,没关系,娘去看你就是了。听话,听娘的话,不哭,啊?” 赵霜意点头,也就那么用袖子揩了眼泪,赵徐氏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道:“不成,不能用袖子抹眼睛。娘把你生养得这么好看,若是把眼擦红了,可是不美了。” “娘!”赵霜意索性站了起来,扑进了赵徐氏怀里。赵徐氏含着眼泪,笑着叹了一口气,也拥住了她:“我的四姑娘要嫁人啦,没事儿,没事儿,姑娘是都要嫁走的。进了镇远侯府,好好和元三少爷过日子,早点儿生个大胖外孙给娘抱,啊?快别哭了,你再哭啊,娘就当你不乐意嫁给他了。明儿他来迎亲,娘就放狗把他咬出去,不许接娘的四姑娘走,成不成呢?” 听着这俏皮话,赵霜意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把脸贴在赵徐氏颈边,啪嗒啪嗒掉眼泪。她不知道若是自己没有穿越还在现代,结婚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抱着妈哭成这个模样,但在目前这个世界里,一定再不会有什么事儿让她哭得这么揪心了。 尤其是想着赵徐氏方才那“母女相见也没有五十回”的一句,她便更加难受。 “娘。”哽咽了许久,她才哑着嗓子道:“我走了之后,你叫堂妹常来陪陪你吧。你说她像我小时候,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有她陪你说说话,或许会快活些……” 赵徐氏叹了一口气,半晌才点了点头:“好,好。你堂妹也是个好孩子。” 赵双宜应该知道怎样才能叫赵徐氏开怀的,赵双宜应该也是不会轻易就嫁人的,这个时候想想,有赵双宜这么一个人,也是真好啊。 第90章 我不记得 大抵是这一夜掉了太多的眼泪,第二日赵霜意直至到了镇远侯府拜了堂坐进洞房里头,都没再哭出来一声。这地方反正也没有哭嫁的风俗,她就这么压着心里的万丈波澜离开,也是无妨的。 她的眼睛始终是酸涩的,泪水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掉下来,只是她不愿意哭,于是当真就忍住了。 她不想叫赵尚书与赵徐氏看着她再掉哪怕一滴眼泪。和旁的穿越女比起来,她虽然一落地就成了季雪川的复仇对象,可到了如今也没怎么倒霉,反倒在家里头受了父母不少关怀——他们能给她的,一样不落全都给她了,再往前头走,哪怕有多少困难,那又如何呢?总不能比赵双宜做皇后的一辈子还艰难不是么? 她能做到的,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的。既然能过好,就不该再在他们面前哭,不该让他们有哪怕一点儿担忧。 从父亲去祠堂之中祭告祖宗的那一刻,她便下了这样的决心。她不会软弱也不会怕——赵家的祖宗要是真的在天有灵,该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赵双宜,然而哪怕这样,她也希望他们会庇护她。 她也会是尚书府值得骄傲的姑娘的。 婚礼的程序自然是繁杂的,然而赵霜意却没有半点儿怯场。她的动作仪态都如赵徐氏叮嘱的一般合称好看,哪怕是镇远侯夫人在上头看着,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意——还能有什么不满呢,这是尚书府按王妃的标准教养的姑娘啊。便是断了这念头后有些懈怠,可礼仪规矩上也一样是无可挑剔的。 这婚宴办得盛大欢喜,镇远侯府原先还担心有些同站冀王这一边儿的同僚前来祝贺的时候会闹出些岔子来,却不想并没有人这般讨嫌。外加赵霜意行止极得体,连饮酒的动作都从容优雅,酒杯端入盖头又双手递送出来,连最下头的流苏都没摇动一根,杯子里头便已然空了,这实在叫镇远侯夫人朱氏更长了几分颜面——虽然今儿个只有儿子能见到新媳妇的长相,可当初皇后娘娘都看中的人儿,那模样难道还会不好吗? 眼看着儿子儿妇在众人簇拥之下出了厅堂走向新房,镇远侯夫人的笑都快从眼睛里头溢出来了,宾客的道贺声如同一条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将她心里头那点儿痒处挠的极舒服! 然而偏就在这时,一名打扮体面漂亮的丫鬟快步靠近了她,轻轻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便叫朱氏变了面色,悄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刚刚才传出来的消息,想来也就是一两个时辰前。” “真是……真会挑时候。”朱氏毫不掩盖一脸不爽快:“今儿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是算过了的,对吧?这么点儿晦气事儿,碍不着我儿福气,是不是?” “那哪儿能碍住呢,那种人家的事儿,怎么碍得着咱们?” “别叫新妇知道了。”元朱氏道:“他们两家子从前还不坏,若是叫她知道了,怕她心里头不痛快。过了三天,你叫你娘送些东西过去,也就是咱们老爷和那人同朝为官的心意了。呸,要是换了从前,不碍着那位殿下,咱们才不搭理他们呢!” “那定然不能叫……叫三少夫人听到的。”丫鬟又笑眯起了眼睛:“夫人今日还是要欢欢喜喜的——奴婢娘说,她从后头看着三少夫人,那腰身好看着呢,今后定是能给夫人添好几个大胖孙子的。” “你一个还没配了人的,怎么能传带这种话?你那没羞的娘啊,自己来同我恭维一句,又怎么累着她了?”元朱氏口上这么说,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朝着元惟扬新房的方向瞥了一眼。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相信这丫鬟说的一定是真话——这是个家生子,她娘可是镇远侯府上有了名的眼睛毒辣,看妇人是一瞧一个准的! 然而新房之中的元惟扬和赵霜意,此时却是尴尬非常。两个人进了洞房,挑了盖头,那些个傧相喜娘便都该出去了。赵霜意本本分分地坐着,垂着头不说话,这毕竟是古代,她一个好人家的千金小姐,此刻当然不能丢了分寸,该有的腼腆是不能不保留着的。 然而,她不说话,元惟扬可也不说话啊。他坐在她身边,整间房里头就他们两个人在,他却沉默得像是一块石头。 这是要弄哪样啊,难道一夜枯坐到天明?赵霜意等了许久,等得她都开始心慌了,元惟扬还是半点儿反应没有。她实在等不住了,一扭头看着他,却见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扶着额头,半点儿没搭理她的意思。 赵霜意当即怔住了,这莫不是犯了什么毛病吗?她试探着用手碰了碰他,低声道:“三少爷……您……” 元惟扬这才动了一动,勉强抬起头看着她,脸红得不像话,低声道:“我没事儿,只是头有些晕,你等等……” 赵霜意及时收回了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并且轻轻咬了自己的中指一口才忍住了笑。元惟扬那哪儿是犯了什么毛病,分明是喝酒喝醉了…… 想着他去自家迎亲的时候说话举动都还正常,那便肯定是方才的那杯合卺酒的过错了。 什么叫一杯倒,这就叫一杯倒……婚礼上用的可不是蒸馏过的烈性酒,那是米酒啊!她穿越过来这些年,真没听说过谁喝合卺酒给喝醉了的,这元惟扬的酒量,比人家新娘子还不如…… “当真不要紧?”她想了想,还是得关切一下的。 元惟扬这次有动作了,他艰难地抬起了手,摆了一摆,然后整个人都反身趴在了床架子上——巨大的拔步床就有这点好处,那小房门一样的床架子,他一扭腰就能趴上去。 “要么,您先躺一会儿?”赵霜意看着他那模样,实在是忍不住想逗逗他:“我服侍您躺下……” 这一回他总算是点头了。赵霜意顶着凤冠,虽还不至于觉得脖子要折了,可行动倒也不方便,待她将元惟扬的衣裳靴鞋脱去再扶着他躺下来,元惟扬脸上那浓重的红晕已然渐渐褪去了。 “可要些水喝?”赵霜意站在床边,问道。 元惟扬闭着眼摇了摇头,道:“你把凤冠拆了吧,吉服也脱了,来陪我躺一会儿。” 赵霜意愕然,她不太清楚这个世界的新婚夫妇应该怎么开始洞房花烛夜,但听元惟扬这么吩咐……总觉得他在毫不负责地耍流氓。哪怕耍流氓是必须的吧,那新郎也得稍稍主动一点儿不是么? “顶着凤冠,不沉吗?”大抵是她不动弹的时间有些长,元惟扬翻了个身,面朝她侧卧,这一回他睁开眼睛了,眼神比方才那迷混状态清澈了许多,之后恍然,指了指身边,道:“你先坐下,我给你拆。” 赵霜意一句话都没说,在他跟前的床沿子上坐了,元惟扬挣扎一下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帮她取下凤冠和花钗。他醉得快,醒得也快,方才还是那么一副晕得什么都做不成的模样,转眼之间都能做这般精细活儿了,下手还极轻柔。 过了一会儿,他将她头上那些个零碎玩意儿都取了下来,方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没拽疼你吧?” 赵霜意微微低头,突然不知怎么的便脸红了,道:“不曾……我……我……我去把这些收起来。” 元惟扬倒也不拦着她,看着她红着脸捧着一堆叮当作响的金银珠玉去放在了房中的案几上,又转回身慢慢地蹭回来。 赵霜意不敢抬头,她感受得到对方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脸上——或许元惟扬是真的如他自己说过的那样,喜欢她呢?这眼神看得她心慌! 她想停住脚步,然而他坐了起来,下床,朝她走了过来。元惟扬身上只穿着中衣,若是就这么看着他,仿佛还能察觉柔软的衣物掩盖下他年轻结实的身体。 赵霜意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只有一步。这一步退出去,她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是元惟扬的妻子了,不该退后的。 她低下头,站住了。视线里他站在了她面前,却是不再往前迈一步。 待她抬起头,才发现元惟扬的手停在她面颊不远处,像是要抚触她的脸,却就那么停在空中,再不向前。 眼神交触的一霎,元惟扬的手飞快地放了下去,却是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掌心烘烤着她的手,那热度叫人心里发慌。可元惟扬还是不说话,只拉着她回到了床边,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 赵霜意觉得自己已经木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新房里太热,他紧紧挨着她坐下,他的温度与眼神也太热了。 她知道这一夜一定会发生什么,元惟扬长得好看,目前对她也温柔,这件事倒是不太容易引起抗拒——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元惟扬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半晌,才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赵霜意被这句台词给惊住了。“还记得我吗”是个什么意思? 她皱着眉头看着他:“你……” 元惟扬并不等她回答,他的拇指按在了她的面庞上,轻轻抚摸:“这一回没留下伤疤……是还记得那件事吗?” “伤疤?”赵霜意轻声重复,她还当是他救她的那一回腰上的伤,可就在他轻柔的抚摸中,她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就是他正在碰触的地方,那是她刚刚穿越的那次跌倒划破的皮肉! 这一回没留疤,难道还有留了疤痕的上一回? 她惊住了,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她脑洞一点儿也不小,这么一霎便已然脑补了很多东西,可那些东西都够吓人的。 倘若她的揣测是真的的话,元惟扬这个人…… “你……”她忍不住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他的手。 “你也还记得,是吗?”元惟扬声音不大,可眼中神采耀然,她向后,他便向前,他紧紧扣着她的手腕,逼视她的眼睛:“你还记得是么……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 “我不记得。”赵霜意觉得自己的嗓子都是哑的——她能记得什么呀?别说她了,把赵善好身体里那个赵双宜换过来都未必记得。 而元惟扬却只当她在抵赖,伸手便将她整个人都抄进了怀中,紧紧地抱着她,连声音都哽咽了:“当真不记得么……是我对不住你,这一世我如何都再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你不必嘴硬,若是怨我,你怎么踢我打我都成。我……我喜欢你啊,我一直都喜欢你。” 赵霜意在他怀里只觉自己僵死如枯蚕。元惟扬这是酒后说胡话还是醉后吐真言她都分不清,这神来之笔的告白更是满满的信息量。她是个心思细到看着一只虫子都要分析几只脚的人,一下子面对这么大的信息量,按她从前细枝末节地找亮点的习惯,那实在有些措手不及啊。 第91章 他的经历 万幸元惟扬说到这儿也就停下来了,并不曾无休止地接着说下去,只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赵霜意就势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想了好一阵子,才试探道:“你同我说这些话,可曾想过……若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会被你吓着呢。” 元惟扬大抵已经认定了她就是他的那个人,一点儿也没有新婚的腼腆,反倒微微侧脸,在她脸颊边上轻吻了一下:“我相信你也会记得的。” 赵霜意却被他给惊住了,醒过神来,整张脸又开始发烫:“这……何以见得?” “你可还记得我打了季照辉的那个上元灯会?”元惟扬道:“你告诉我当心季家二姑娘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你从前与她那么好,若不是还记得那些事,怎么会提醒我她或许会想杀人呢。而且先前,你用过她给你的药,脸上落了疤痕,这一回却没有,她母亲生辰你们赴宴,你也没有再被传出……传那些不好的话。我那时便想,或许你也什么都知道,因此有了提防,只是……你不知道我也还记得。” 赵霜意听到这里,竟是悚然一惊——元惟扬这不像是在骗人,也不像是神智不清。他的回忆……他的回忆和自己穿越之后季雪川的作为是相符的!季雪川的安排,除了她之外,连赵之蓁都不会全然清楚,可元惟扬每一桩都知晓,怕是他当真听到过,甚至见到过。 也就是说,元惟扬经历过的事情,或许正是“季雪川复仇成功”的剧情。 在那个剧情里,没有穿越的她,只有还把季雪川当做好闺蜜因此并不加提防的赵双宜——她莫名跌倒了,伤了脸,又用了挚友给她的药,脸上落下了伤疤。那场让卫四姑娘顶缸了的宴席,原本该突然离席呕吐最后被传出闲话的人也是她……她会在季雪川一步一步的算计之中永远失去向上的机会,或许连嫁给元惟扬的安排也不会如今日一般是一场好姻缘,最后更是连她带他们的孩子都被季雪川给害了,害到什么程度呢,季雪川那么恨她,只怕是想要了她的命吧? 单是想想这样的命运,她就忍不住要颤栗,并且满是后怕地感叹一句——她的命真好!若不是那位席姑姑提醒,不是赵之蓁眼尖,不是卫四姑娘左撇子,她会怎样?季雪川安排下的那些陷阱,她会不会一个个踩上去? “不,我……其实我并不都记得。”赵霜意想了想,闷声道:“有些事我还能记住,有些事已经忘了……” “哦?”元惟扬一怔,松开了她几分,望着她的眼,小心翼翼地问:“你,你忘了什么事?” “我记得她是怎么害我的,却忘了我最后是怎样了。”她抬起头,道:“我连你都没记住,也不记得那个孩子……对不起,我……” “你……”元惟扬明显地噎了一下,他显然不能接受心上人能记着仇人却忘了他的事实,只是这初时的不满,却很快被一股悲伤的歉意取代了,他的声音沉沉的,低低的:“我么,我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夫婿。你忘了也好。” 赵霜意说出那句话的用意,不过是想为今后有可能露出的马脚先打个铺垫,却没想到会叫元惟扬失落至此,难免有些歉意,忙道:“不要这么讲。或许有一天我会记起来……” “不用。”元惟扬轻声道:“忘了吧,不会再让你经受那般痛苦了。还有……还有,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赵霜意一怔,轻轻笑了,道:“我不记得的那个时候,你也喜欢我?” 元惟扬沉默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时候,只是觉得你是我的人,该对你好罢了……若说喜欢不喜欢……我实在不知道。其实,我是在重新见到你的时候,才突然觉得心里难过极了的,越是难过,越想你,想和你说说话,想问你还怨不怨我……想得久了,突然就觉得,这辈子我还想娶你,想对你好,使劲儿对你好。你原本是个这么好看乖巧的姑娘,可我却没保住你和孩子,甚至还拖累了赵贵妃……我先前一直只是恨那季雪川,可转念想想,我自己也有极大的不是,否则断也不至于……” 他说着自责的话,赵霜意却是半句没听进去,她猛地挣直了身子:“赵贵妃?你是说……我五妹妹?她怎么了?” 元惟扬低了头,半晌才道:“那时我……我在南疆前线意外遇险,生死不明,不知谁诬告我投敌。季雪川劝陛下监闭你,又唆使人看住咱们府邸,不给你任何饮食。当时你还有身子……赵贵妃怕你出事,又不敢违拗陛下,私下派人送食物给你。那食水篮子却被人动了手脚,里头附了一张……字迹与贵妃极似的艳词。” “然后呢?”赵霜意抓着他的手腕。 “送东西的内监供认是贵妃借着送东西给你的名义与男子私通,她被赐死了。” “你……那你后来,可曾回来?” “我回来了。可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不在了。”元惟扬看着她,声音低得仿佛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所以,我是个没用的人……咱们府里头所有的人同季雪川一样,都说你是难产才没了的。可我为你迁坟的时候,棺木突然裂开了,里头没有婴孩的骨殖,仔细查找,才能看到细小的骨头……那根本不是十月怀胎出生的孩子的大小。” “所以上一世,我是被季雪川饿死的?而我们的孩子,根本……根本就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元惟扬看着满面惊骇的赵霜意,慢慢点了点头,然后道:“你知道了,现在可恨我吗?” “那时候,季雪川是皇后吗?”赵霜意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咬紧了牙关问。 “是……怎么?” “畜生,禽兽。”赵霜意低声道。元惟扬的叙述里,她能分辨出季雪川的计谋的——想害死一个孕妇,有必要断了她的饮食么?那不过就是想叫赵之蓁担心姐姐,私下做出安排,然后害死赵之蓁!赵之蓁因为这样不名誉的事儿死了,背着黑锅的赵家哪里还有多嘴的余地,之后她这元赵氏去死,也就顺理成章没有一个人敢拦着! 至于元惟扬怎么就在前线遇到危险回不来了,那也难说有季雪川的安排呢。元家虽然祖上是行伍出身,可多少年没人从军了,元惟扬身手再了得,也是京城的北衙官员,怎么会突然被扔到边军打仗呢?南蛮那边,可正是季将军驻防了若干年的旧地! 季雪川复仇起来,可还真是干脆利落斩草除根啊。 “不怕,不怕。”大概是她的身体在颤抖,元惟扬信手取了自己的衣裳披在她身上,加紧了几分拥着她的手臂的力气:“你都忘记那些事了,就不要再想了,再不会发生了……” 赵霜意头靠在他肩上,额贴着他颈子,轻轻点头。她动作很微小,倒像是在他颈间蹭。大抵是她的头发挠痒了他,元惟扬打了个颤,低声道:“不早了,咱们安置了吧?” 赵霜意赖在他怀里头自然是暖暖热热的很舒服,听了这句话才突然醒过神来——这还是洞房之夜呢!总不能这么靠着说一夜的话啊,该发生的,这是要发生了吗? 元惟扬倒是自然——对他来说,赵双宜就是他媳妇,上辈子是,这辈子还是,那耳鬓厮磨两世了,还能有什么放不开的?然而赵霜意却是紧张得整个人都硬了…… 即便是穿越女,她也只是个规规矩矩的妹子啊,和这总共只见过三次说话今晚才超过二十句的人就要做这事儿,她十分尴尬! 一尴尬,就连刚刚那“舒服地靠着”的角度都找不到了,她死死抓着被角,开始哆嗦。这么一哆嗦,元惟扬便察觉到了,不禁笑了一声:“我忘了你记不得我了……别怕,别哆嗦了,我知道你,不会叫你不舒服的。” 赵霜意叫他这一句说了个红脸,一把扯过了枕头盖在了自己脸上,她听到他轻轻的一笑,然后那结实温热的身体便紧紧地贴住了他。他并不拿走她的枕头,给了她一个把脸藏起来的机会,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枕头便被丢开了,不知所踪。 当夜,她是在元惟扬怀里头睡着的。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发觉元惟扬和她枕着一只枕头,脸贴着脸,极为切近。 这么近的距离,当元惟扬倏然睁眼看着她的时候,赵霜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然而元惟扬却亲昵地在她腰间轻轻拧了一把:“起来吧,过会儿给爹娘兄嫂敬了茶,回来由得你歇着。” 哪怕不想承认,但这么一个暖暖的被窝和温柔的怀抱也实在叫人舍不得离开,更别提她身子还不大对劲——昨儿晚上是哪儿都舒服,可经了一夜,她现下是哪儿都不舒服! 赵霜意扭了一下,用上最卖萌的眼神看着元惟扬:“我再躺一会儿,就一会儿都不成么?我腰疼,我……我疼。” 元惟扬一怔,脸色泛红,却也笑了。他原本已然坐起身了,此刻却又躺了回去,伸开手臂搂住赵霜意,道:“好,再躺一会儿,我陪着你。” 赵霜意看着他,看着看着便噗嗤一笑。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两个人有了这样的关系就会格外亲密吗?她昨儿个对着他仍旧只有对美貌异性的自然好感,却半点儿没有如今这般想撒娇想赖皮的心思。 笃定了一个人喜欢自己,而自己也有点儿喜欢他,更巧又成了夫妇,仿佛爱他这件事用一霎那就够下定决心了。 “笑什么?”他问。 “起来吧起来吧,你这么抱着我,太热了,叫人犯困。再躺着,怕是到天黑都睁不开眼了。”赵霜意轻声道。 元惟扬也笑了,他挑了挑俊丽的眉眼,是调戏的神情:“好,敬了茶回来,有的是时间让你……让你歇息。” 第92章 不必纠结 新房之中,喜烛高烧,却是没人说话。赵霜意坐着,静静地想着心事,元惟扬抱着她,他紧张,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所以,你其实……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我是说,那个我?”赵霜意许久才问道。 “我……”元惟扬哑然,半晌才道:“她活着的时候,我……” “你是觉得欠了她的吧?所以你见到我的时候,大概会比寻常时候用心些。”赵霜意看着他,慢慢地说:“你是喜欢我呢?还是觉得,和我在一起,你可以弥补对她的亏欠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元惟扬定定地看着她:“你……你不是她吗?你是赵双宜啊。” “我是赵双宜,她也是。可是她经历的,我一样都没经历过——这样也还算是一个人吗?”赵霜意轻声道:“你若不是镇远侯府的三少爷,而是一个寻常人家的男孩儿,你会有如今的性子癖好么?哪怕是同一个人,过着不同的日子,也便是不同的人了。那个被欺负了一辈子的赵双宜,她和我,大抵还是不一样吧?” 元惟扬沉默了一阵子,道:“是,你们不一样。你不会和她一样对我……哪怕是最亲近的时候,她疼了,你知道她同我说什么吗?她说,她看不起我这样只会在她身上发泄的废物。现下想想,我那时候的确是废物,在北衙里整日也是混日子吃喝的纨绔。我哥哥死了,爹爹病了,我却毫无办法,只能接受这么一桩婚事……她当真是可怜的。良人如此,换了谁都要绝望了。” 绝望?赵霜意听到这两个字,也只能暗自叹息。赵双宜当然不会甘心,换了她也好,换在赵善好身上的那位也好,嫁了那个版本的元惟扬只怕都不会甘心。谁会愿意嫁给一个失势败落的家庭之中的少爷?说不准元惟扬走了,她还会过得轻松些——贵妃的姐姐啊,差一点就做上王妃甚至皇后的人,却失去了容颜,没有了名声,最后被迫嫁给了自己完全无感甚至先前还会鄙视的男人。那他走得远远的,不是更好些么? “所以你并不能弥补她的啊……若不是要弥补这一份亏欠,你还会喜欢我吗?是我,是你面前的这个我。”赵霜意道:“我不是她,哪怕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一样的喜好,也永远无法成为那个人。” 元惟扬看着她,最终点了点头。 “当真?” “当真。”元惟扬轻声道:“你说我无情也罢,怎样也罢……我重新活过来的时候,只想保住镇远侯府,若是可以,杀了季雪川为我那不曾出生的孩子报仇,却并不想再见你。我想着,你要么记不住我,要么还在恨我,我也不喜欢眼高于顶的,今后各自婚嫁,也是正好。只是那天我遇到你了,你伤重躺在五姑娘怀里头,眼睛紧紧地闭着,我才突然觉得,你本来应该是个挺叫人喜欢的姑娘的,很勇敢,一个能拿命去护着亲人的人,怎么会是利用妹妹谋求上宠的呢。后来上元夜,你拦着我不让我走,要我提防季雪川,我便……有了些妄念。” “妄念?” “我找人打听了你……”元惟扬低声道:“我发现你那些与从前不同的事都与季雪川有关,便觉得你大概也是太过委屈不甘,才重新活过一遭。打听得越多,便越觉得你的性子与先前大不相同,或许本性便是这般好的。而你还愿意提醒我,我想,也许你对我还有些情意,并不只是恨我怨我的吧。” “你……” “我时常想,这一世你是这么一个人,连你家的下人都说四姑娘温柔爱笑,有时候还会发怔,”元惟扬道:“越想便越觉得心里头软软的,想着你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哪怕是那天重伤人事不省的样子,都是可爱堪怜的。” 赵霜意抬头看着他,元惟扬的眼神温存。 她摇了摇头,长出了一口气,将心里头隐约的念头理了一理,便笑了出来:“我真不该问你那些事。你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你,那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压根不要再想了才对,反正你现在也是喜欢我——不过我还想说,你也不必觉得你对不住她啊。若是换了我是她,我不会迁怒你的。” “什么?”元惟扬一怔。 “不是你对不住她,是季雪川对不住她。毁了她容貌的是季雪川,毁了她名声的是季雪川,你们的婚事是谁在捣鬼我说不清,可最后要了她和孩子性命的也是季雪川。你便是再不堪,也不过是她一生之中众多痛苦里的一个罢了。便是你不走,你守在她和孩子身边,她就一定能活下来吗?” “你可以为她抱不平,可以因为季雪川害她牵累了你的孩子而恨季雪川,但她一生的苦,原本就与你不相干。就算没有你,季雪川一样能找到一桩不怎么样的婚事来压她踩她,能害死她和她的孩子。你只是……只是季雪川害她的时候被拖累的牺牲品罢了。难道你当时留在了她身边爱她敬她,她就会快活地过一辈子吗?不可能的,你便是那么做了,也不过是全家一起死在季雪川手上。” “她的遭遇,根本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只是在两个女人的争斗里头,赔上了自己的婚事和孩子罢了。”赵霜意看着元惟扬,她一点儿也不想躲开他的眼睛:“但若是后来季雪川也遭了报应,而你平安再次娶妻生子,或许连你曾娶过她,还差点儿有了个孩子这件事,你也会忘记的——更何况,你都死过一次了,不是么?” 元惟扬沉默了好一阵儿,然后点了点头,轻声道:“是,或许我会忘记的——现下我不就是又娶了妻么,可你这么说,你们到底算不算一个人呢?” 赵霜意不知哪儿来的念头,她抬起手轻轻在他脸上戳了一下:“你真是喝醉啦,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你不是那个元惟扬,我也不是那个赵双宜,这还有什么好纠结的?你不是喜欢我么?那还和从前一样,好好儿办事,早点儿升官,叫我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就是了。季雪川交给我收拾——左右她现在也还在想法子欺负我,可我再不会被她欺负啦!” 元惟扬一怔,他看着她,仿佛在想什么,好一阵子才应了一声,低下头,嘴唇小心翼翼碰在赵霜意的嘴唇上。 那一点点温暖,像是黑暗之中的一豆灯火。 喜烛摇曳,轻微爆响。 许久之后,赵霜意靠在元惟扬怀里头,闭着眼却还是不能入眠。她心中藏着一颗种子,仿佛它现在就要破土发芽一般。 在他开始讲述他和她的故事的时候,她也害怕过——若元惟扬只是追思故去的那个人才娶了她,她一生都只能扮演“失忆的赵双宜”了。然而他喜欢的人是她,那她便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他们是夫妻,和那一段孽缘无干的夫妻。先前他们互相怨恨也罢,互相逃避也罢,毫无感情也罢,与他和她都没有关系。 她必须要叫他知道才行,她不是谁的影子,他重生的意义也不是去为了过去的种种纠结于仇恨之中。若是让元惟扬去对付季雪川,难说他会在极端的仇恨之中弄死她的,可她不希望季雪川死。 一个人能受到的最大报应并不是死,而是失去她一切想要的东西,却不能死。若是这么说,季雪川对那个赵双宜还算是好的——若是让赵双宜活下去,无病无灾活一辈子,却只能永远和相看两厌的元惟扬相敬如“冰”的话,那是不是还不如死? 就冲这么一点儿好处,她也不会让季雪川丢了命的。让她活着吧,让她永远也过不上她想要的生活,让她睁着眼,看着她讨厌的憎恨的人活得幸福。 她想着,忍不住又瞥了元惟扬一眼。大概是微微侧头的动作惊扰了他,元惟扬睁开了眼睛,眉心一蹙,低声道:“看什么?快睡吧。” 赵霜意不答他,只依言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若是上一世的元惟扬如现在一般英挺有为,或许那个赵双宜不会嫌弃他吧。若是两个人中间有一个人能耐下性子对对方好一点儿,或许也不至于到了死都不能理解对方……但若当真那样,如今的她,又该怎么自处呢? 有些事,也许一点儿的巧合碰不上,就永远都不对了。可有些事儿不对了,另一些事儿就对上了。 她该感谢那个赵双宜吧,因为这一份感谢,她也该为那屈死的母子两个,做点儿什么。 元惟扬的嘴唇在她脸侧碰了一下,仿佛是无意的。 这一夜宁静安稳,到了第二日早晨,赵霜意睁眼的时候,元惟扬已然醒了。可他并没有起身,只在一边儿含笑看着她。 “你在看什么?”赵霜意突然便觉得脸上漾起了一片热。 元惟扬被她发现,倒也是脸上飞红,只道:“起来吧,去敬了茶,回来再歇息。” “……难受。”赵霜意抿了抿嘴唇,她想坐起身,可刚一动弹便觉得自个儿像被打了一般,就找不到一处地方是松快舒坦的。 元惟扬一怔,待明白了她哼唧的原因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扶住了她,道:“能起身不能?若实在艰难,我叫人回我爹娘一句,你歇息一会儿……” “别!”赵霜意连忙收起了耍赖的心思:“不必了,我起来便是。” 她还没托大到怠慢公婆的地步,赵徐氏的嘱咐里头,对长辈不敬绝对是自己找死的行为之一。 第93章 三少夫人 赵霜意起床拾掇自己快得很,丽藻宝荇两个如今都是跟着她的,为她梳妆自然不在话下。若说哪里同往常不同,不过是那少女的发式要换做妇人的髻子了。赵霜意瞥着镜子里头自己的模样,倒是一怔,这少妇的形象她太不熟悉了,几乎不相信那是自己。 “姑娘……哦,少夫人这样也是好看的。”丽藻倒是对她这造型十分自得,宝荇也揣着手在一边儿笑,两个人又挑了匣子里头最华丽的几支簪钗给她戴上,这才扶她起来。 赵霜意临走之前往镜子里头瞥了一眼,只能再摇摇头,妇人的发型叫她觉得自己年龄瞬间增加三岁,好看不好看,那要另说了。 元惟扬换衣裳却是比她快,此刻在外头等她,见她来了外间,眼光一晃,却是一皱眉,伸手把她头上的一根步摇给拔了下来。他身手何其敏捷,赵霜意只觉发鬓被他动了一下,那根步摇便落在了他手里头。 “怎么?”她愣了一下。 “我娘不喜欢蝴蝶。”元惟扬抬手示意——他手中捏着的步摇头上是一朵盛开的芍药,花上栖息一只凤尾蝶,蝴蝶翅膀一晃就颤悠悠地动,仿佛要飞起来一般:“换一根吧。” 他说着,便把这步摇递给了宝荇。宝荇答应一声,回头便去妆匣里头找,好一阵子才取了一支玉兔捣药钗子来,双手奉给了元惟扬。那钗子固然也好看,然而赵霜意这一头上下原本就这一处用了步摇,换了钗子便少了几分意趣。 “怎么不拿步摇呢?”元惟扬瞥见,问了一句。 “其余几支步摇不是碧玉的,便是点翠的,色泽和今日的首饰衣裳搭不上,咱们带来的嫁妆,也不该今日插戴……”宝荇恭敬道。 “……金的,就这么一根?”元惟扬一怔。 “两支,另一支也是蝴蝶……”宝荇垂首道。 元惟扬笑了笑,接过了宝荇手里的钗子,原样儿给赵霜意签着了,才向镇远侯府拨过来伺候他们两个的丫鬟寻烟道:“去问问,给三少夫人准备首饰的是谁,掂量掂量这两支蝴蝶步摇值多少钱,从月钱里头扣,扣够了为止。” 寻烟答应了一声,立时便去办了。赵霜意斜觑了元惟扬一眼,笑道:“三少爷下手也真狠,那两支步摇看着可是值钱的。” “该,瞎了心思,罚点儿月钱算便宜了她。”元惟扬仍然是笑着的:“都是府里头伺候了十多年的人了,经手这事儿,却连我娘喜欢什么都忘了,没撵出去是爷心好。走吧,是时候过去了。” 赵霜意也不说什么了,元惟扬能这么处置,明显是护着她了。眼瞎心也瞎的下人,就这么吃点儿教训也好。 她想得到,镇远侯府这么多年都是太子那边儿的人,突然娶进来一个她,这看风转舵的意思明白得叫人难堪。总有些人,明明不过是下头的人,却还替主子操着心,想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第一日便叫婆母皱眉,怕也是有的。 然而镇远侯与夫人朱氏倒是好处得很,她和元惟扬一路到了正堂,给老爷子老太太端了茶,那都是笑脸盈盈的,丝毫不为难她。连同先前为了太子妃弄出人命的元惟然夫妇,此刻也都格外温和。 这正牌的公婆兄嫂都是这般了,几位到场的近支叔伯同叔伯夫人自然也可亲起来。满堂一片夸赞声,多半是说太后促成这一桩婚事实在是远见卓识的,也有想拉关系的几位女长辈夸赵霜意生得好看姿态从容的,倒是如昨日婚宴上一般的喜气洋洋。 可赵霜意在这儿听着夸奖,心头却不禁又想起嫁给元惟扬的那个赵双宜来。那时候的她,多半不会得这么多人的喜爱——她嫁进衰败的镇远侯府,非但不如自己一般是这一家子人的希望,反而是雪上加的霜,将元家从悲剧变成了笑话。 她这一走神,旁人尚且未曾察觉,一边的元惟扬却注意到了。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赵霜意却是一惊,一扭头便看着他,用眼神儿问他做什么。这原本是半点儿暧昧没有的动作,可叫人看来,却是少年夫妇蜜里调油,当着长辈也忍不住碰一下捏一把的意思。 周围几位长辈正看见了这一幕,虽不便开口打趣,却也神知意会,相视而笑。这一份异样,元朱氏在上头也看到了,给丈夫使了个眼色。镇远侯会意,道:“叫他们两个回去吧。茶也敬罢了,给新妇的东西也给全了,放他们小两口子说话去!” 赵霜意被周围的人盯得浑身上下到处都不自在,只是想着赵徐氏一而再再而三叮嘱她不能露怯,死撑着八风不动罢了。此刻听闻公爹肯放了她,当真如鸟出樊笼一般,差点儿便忍不住出一口长气了。忙同元惟扬一道跪下,再磕了头,退出了镇远侯府正堂。 出来了几步,元惟扬便站住了,看着她笑道:“咱们便回去?你想不想到府里各处走走逛逛?” 赵霜意摇头:“早晚是要逛的,今儿个着实腰腿酸困,咱们先回去可好?” 元惟扬倒也不说什么,在前头引路。镇远侯府地方不算大,人丁也算不得多,穿廊过门没一阵子,赵霜意便认出来了这院子就是昨儿他们两个的新房。昨日她进来的时候天已然黑了,盖头底下也看不到多少东西,今日瞧着才发现这院子不大宽敞,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同一路过来那些个花木扶疏的地方全然不同。 “这地方原本便是我住的。”元惟扬见她若有所思,便道:“你若是喜欢花草,今后在院子里种一些也成的。” “你怎知晓我在想花草的事儿?”赵霜意一怔,看着他问道。 “我不知晓,”元惟扬失笑:“只是去迎亲的时候,见你院子里头种着不少花木,突然想到这么一出,倒也算是心有灵犀。” 赵霜意被他说的有几分不自在,但嘴角上的一点儿笑容却不自觉地浮了上来。 她如今的确不大爽利,回了房中便卸了首饰头面妆容躺下了。这一觉直睡到用午膳,总算是缓过来了几分劲儿,只是睁了眼,却不见元惟扬,问丫鬟,丽藻宝荇两个说不出个所以然,寻烟却道少爷是被北衙的同僚来叫走了的。 “北衙?”赵霜意一怔:“官员成婚,不都有七天时间,可以不去衙门里头么?” “话是这么说,”寻烟道:“可北衙哪儿是寻常衙门呢。真有先前经手的案子出了岔子,少爷还是得去一遭,走前还叫奴婢待少夫人醒了先伺候您用饭呢。” “你伺候我?”赵霜意一怔:“我不必去爹娘那边儿吗……” 尚书府里,儿媳妇是得伺候公公婆婆用饭的,两个儿媳妇得全程在一边儿站直了,看着给老爷夫人布菜,难道这镇远侯府规矩不同? “是,先前大少夫人布菜不若老爷夫人用惯了的嬷嬷合心意,索性也就免了她辛劳,”寻烟殷勤道:“刚才夫人那边也来了姐姐,嘱咐咱们三少夫人也不必去了,就依着大少夫人的旧例便是。” 赵霜意应了一声,才点了头。元惟扬这边儿的饭菜便布在外头的桌子上,待她落了座,才发现这一桌子的菜品都是尚书府里头常吃的,不由笑了笑,寻烟见了,也道:“少夫人您看,少爷还叫厨下备了温清水——他说府里的饭食滋味重,不比尚书府口味清淡,若少夫人吃太咸了怕煞了嗓子呢。少夫人且试试菜……” 寻烟这边给她布菜,那边丽藻宝荇两个便眼巴巴看着。京城之中高门大户的规矩大体上差不多,但每个府邸还是各有些细节不同的,于这些丫鬟,记得镇远侯府布菜的惯例,也是今后她们要做的事儿。 只是那一大盆温水却是半点儿用场都没派上,大概是元惟扬还多事儿地和厨房里嘱咐过,这一桌很有尚书府特色的菜品样样都是滋味清淡的,淡得让人怀疑这镇远侯府里头到底有没有盐。赵霜意口中淡得不像话,却也不好嘱咐寻烟端个盐缸子上来又或者撤了一桌子菜统统去加盐,只能就这么勉强吃下去。 吃得不开心,她神色自然不会十分好,可偏生这时候元惟扬进来了,见她如此,便先添了几分不快:“寻烟,我教你给她涮了菜再用的!” 寻烟吓得一个寒颤,道:“少夫人说,这味道不重……” 赵霜意一抬头,见元惟扬一脸不信,唇角一勾便是一笑:“当真是半点儿都不咸——你也来尝尝啊。” 元惟扬还穿着官服,衣裳都没换,见她招呼,便先到她身边坐了。也不待寻烟布菜,便自取了牙箸动了手,只是他这一口尝下去却瞬时变了脸色,似是不可置信地瞥着寻烟:“府里没盐了么?” 寻烟苦着脸,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赵霜意却忍不住笑出来了。元惟扬恍然,在桌子下头踢了她一脚,才道:“你们都下去用饭吧,不必在这儿伺候了。” 待一群丫鬟都下去了,他方将牙箸照着赵霜意手中一塞:“你来布菜。笑,有什么好笑的?还不是怕你吃不惯煞了嗓子?” “我念着三少爷的好呢。”赵霜意说着,眼神儿在桌上一瞥:“你等等,容我看看啊——也就这个还算有味儿啦。” 她说着,要伸手去给元惟扬布菜,却被他一把按住了手。 “怎么?” “给我吧。”他抽走了她手上的箸,又道:“你先坐下,我有事儿要和你说。” 赵霜意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倒也依言坐了,道:“怎么?” “昨儿个,季家夫人没了。”元惟扬道。 “……季雪川她娘?”赵霜意怔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儿个……你今日去北衙,莫不就是这事儿?是她……没得有什么蹊跷吗?怎么这也闹到了北衙去呢。” 元惟扬微微侧头,看着她,轻声道:“她没了自然不蹊跷,病了那么久了,只是有一件事儿……她没了,季雪川那终身不嫁伺候母亲的誓言,是不是也做不得准了?” “你是……怕她还想……” “左右那位殿下也没有王妃。” “她还有三年孝期……” “王妃才没了不到一年,总得留给定远侯府一点儿面子。” 第94章 归宁之日 赵霜意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季夫人说没了就没了,先前连风声都没有半点儿吗?你说这会不会是……是她忍不住了?” 元惟扬原本正忍耐着吞咽一点儿味道也没有的食物,听了这一句,先是迟疑了一下,方道:“该不至于吧,那毕竟是她亲娘。再说了,这三年守孝不碍事的念头也只是我想想罢了,她等得,殿下也不会等……” “不会等?”赵霜意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说你记得上一世的事儿——那么,我想问,冀王殿下即位的时候,陛下可还健在吗?那是三年之后,还是三年之内?” 元惟扬一怔,握着筷子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终于,他摇了摇头。 “陛下殡天,新帝即位,自然也有三年的孝期要守。”赵霜意轻声道:“所以谁都得等着,她出了孝期的时间,还比殿下早些。到那个时候……只要有法子叫殿下不嫌她老,她便还有机会。” 元惟扬默默咬住了牙,半晌才冷哼一声:“她有命活到三年之后吗?” “屋子里的火盆太热了吧,您出汗了。”赵霜意说着,抽出手中的帕子,轻轻擦去他脸上渗出的汗珠:“她当然能活到三年之后了,她那样一个狠心的人,我只愿她长命千岁而生无可恋……” “如何让她生无可恋?” 赵霜意笑一声,赧然道:“这也要我说吗?我还真没想到。总之,毁了她所有上进的路,让她再没有一点希望报复她讨厌的人……或许这样就好了吧。” 元惟扬看着她,眼神深如墨潭,却是笑了:“俗话当真不错,青竹蛇儿口……” “俗话还说,量小非君子呢。”赵霜意道:“上一句,我认了,这一句,三少爷可认?” 元惟扬笑着点了点头:“认,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不认?咱们两个便做一对毒夫恶妻吧,那倒也不坏。这世道,做好人想来也活不下去了。” 赵霜意嫣然一笑,道:“我出去叫……叫寻烟端个盐罐子来?这饭菜着实是不大美味,三少爷在外头奔波这么久,总该吃几口合口味的。” “不必。”元惟扬道:“你坐在这儿,什么东西都合口味。” 赵霜意一怔,脸朝一边儿扭过去,蹙眉红脸,脚尖一提,却是轻轻在元惟扬的小腿上点了一下。这都是夫妇之间*戏谑的小动作,出嫁的时候赵徐氏特意使嬷嬷同她教导过的。 大家闺秀这点儿情态,既要叫人心头一晃,也绝不能流于下作。这脚上的一碰,若是再配上勾人的眼神儿,那便像是个不检点的妇人了,她须得表现出一副被调笑后羞腆的模样,那才是正道儿。 果然,元惟扬叫她这一脚踢得动了心思,腿一伸便叉住了她的腿:“你踢我做什么?” 赵霜意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儿委屈无辜得她都觉得自己活生生是个绿茶了,方道:“大白天的,三少爷……不能正经些?” “你这意思,若不是白天,便不必正经?” “……我不说了!”赵霜意起身便走,元惟扬却也不拦她,笑着看她进了内室。 待他用了午膳,唤下人来收拾了,才也跟进内室来。赵霜意犹背对着他,朝着镜子坐着。元惟扬便走到了她身边,笑道:“怎么了?” “我想不通,”赵霜意抬眼瞟他一眼:“人人都说元三少爷是个稳重知事的,怎么到了我跟前,不是这般不正经,就是……就还是这般不正经?” 元惟扬一怔,收了笑容,正色道:“稳重知事?你要我这样吗?” 赵霜意侧头看看,笑道:“三少爷要是不笑了,真叫人又怕,又……” “又怎么?” “不说了。”赵霜意脆生生断了他的念头——元惟扬果然还是不笑的时候比较男神,不知是不是这辈子过的太苦大仇深了,他好像对笑这个表情格外陌生似的,连肌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若是不恭敬地说,他微笑的时候尚且有些温柔,但若是带着调笑的心思,又或者笑得开怀点儿,那便与气质极度不符,莫名还有几分蠢萌了。 “你还是说吧。”元惟扬知晓她喜欢这模样,果然就把住了,再不笑:“快说。” 赵霜意看看他,甜甜地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凑到他耳根旁边,悄声道:“明年这时候我再和你说!” “你……”元惟扬再要开口,却被脸颊上突然温温软软的一碰,登时便怔住了。 赵霜意扬长而去。一个封建社会的小少年,没被妹子主动亲过吧?真可怜,都傻了。 她估摸着,元惟扬上辈子还是经历过不少男女之事的——毕竟他是闻名京城的纨绔子弟呢,若说他只是斗鸡走马吃喝玩乐半点儿不沾女人,谁信呢?只是这一世元惟扬的名声挺好,昨儿晚上的表现也只能用“有待进一步实践检验”来形容,想来这回他是守身如玉了。 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肯定没被自家媳妇儿这么亲过。想想上辈子的赵双宜,别说亲他了,大概都恨不得把他打个包扔出去才对。 这前后两世的差别着实不小,赵霜意是点点滴滴都在感受的,而到了第三日回门的时候,连元惟扬都感叹了。 尚书府这一回自然是仔细准备了,好迎接家里头的嫡女首次归宁,虽不说张灯结彩,到底是人人喜气洋洋,里外整饬干净的。这同上一世元惟扬见过的那个尚书府几乎全然不同,待应付了岳父岳母大小舅姨,到了赵霜意房中,他才总算是捉到一个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第一句话便是:“我真想不到尚书府里头是这样的。” 赵霜意一怔:“你先前不曾来过么?” “迎亲的时候只去了正堂同你的院子。”元惟扬道:“别的地方,我自然不能走动的……至于那一次,不提也罢。” 赵霜意知道他想起什么了,轻轻笑了笑,正要说话,丽藻却进来报了一声:“少夫人,堂姑娘来了,说要见您呢。” 赵霜意一怔,堂姑娘,赵双宜?她是特意选了今日来好见自己的么? “你堂妹?”元惟扬也是知晓赵家情况的,便立起了身子,道:“既然是女眷来了,我先退避一会儿……” “你去哪儿呢?”赵霜意看着他:“尚书府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大,你去什么地方退避?” “我看你二哥哥是个好说话的,我……我去他那里小坐一会儿也好。”元惟扬道。 赵霜意心知他是避讳,便也点了点头,道:“丽藻,请堂姑娘进来,再把三少爷带到我二哥哥那边去,可别迷路了。” 丽藻答应了,转眼便带进了赵双宜来。赵善好身体孱弱,哪怕赵双宜努力调养,到底是亏欠太久补不上来。如今进门的姑娘,脸色也是黄的,身子也是弱的,半点儿不像是十四岁的女孩儿,倒是叫元惟扬也忍不住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赵双宜自然也看到了元惟扬,她神色不动,稳稳地行了礼。直到元惟扬跟着丽藻出去,她方道:“这就是你夫婿?元百户……看着倒还像样。” “总不至于太过不像样。”赵霜意道:“自然比不得你夫婿……” “那也只是一世的缘法罢了。”赵双宜道:“如今我不还得看着他和旁的女人成亲?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 “不觉得难过么?” “当然不难过,这一位殿下,和我的那一位,差的也忒远了。”赵双宜笑道:“又不是一个人,我难过什么?我那位殿下可不会眼瞎到看上季雪竹!” “他也不喜欢季雪竹呐,”赵霜意道:“若是喜欢,怎么至于叫季雪竹冷在那儿?” “季雪竹刚刚进府的时候不也得过宠吗?”赵双宜道:“你说这是谁教的?季雪竹又笨又丑,比五妹妹差远了,殿下怎么会有一阵子那么喜欢她呢?” “季雪川啊。”赵霜意道:“我去试探过,季雪川肯定是教了她什么法子去讨好殿下,后来殿下约莫是厌倦了,她便也失宠了。” 赵双宜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那时候,季雪川也有一阵子挺得殿下心思的,她知道也难怪。可季雪川不会把这些都教给季雪竹的吧?她们姊妹两个不睦的。如今季夫人没了,难说季雪川发的那个誓也就没用了。我想着这事儿,还得找你商量呢。若是季雪川得了手,可比季雪竹难对付多了。” “她便是不得手,也不好对付啊。”赵霜意笑了一声:“你想想——你那时候的季雪川知晓殿下的喜好是正常的,她可是殿下的人哪。如今呢?如今这个季雪川还是个姑娘,怎么会知晓如何教殿下喜欢?” 赵双宜一怔,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霜意。 “你和我的心思应该是一样的,毕竟我们是一个人——可我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你呀,你不知道,或许就想不到。”赵霜意道:“季雪川害过我多少次啊,可你那时候,她害过你吗?她不是那个杀了五妹妹的疯子了,她不需要失去自己的孩子,已经是个疯子了!” 第95章 争宠计划 “她,和我一样,是吗。”良久的静默之后,赵双宜轻声问道。 赵霜意点了点头:“不然如何解释她对我这般仇恨呢……你那时候,她先前也没有陷害过你啊。” “她都做过什么?” 赵霜意想了想,将季雪川做的事儿选了几桩同赵双宜说了,赵双宜越听越是双眉紧蹙,待她说罢许久,方道:“如此说来,你的运气也着实太好了。这些个计谋,哪怕中了一样,你都不会如现在一般自得。” 这话赵霜意自然是同意的,中了季雪川的计会怎么样呢,那就和元惟扬上辈子见到的赵双宜一样,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毁了,没有人给她出头,就那么放着她走向死亡。 “倒也不光是运气好,五妹妹提点了几句。”赵霜意想想,在赵双宜跟前还是不能假装自己也活过一遍的,只得这么轻飘飘提了一句。 “哦?五妹妹提点你什么了?”赵双宜却是眼睛一亮,那眼神之中仿佛还有几分殷切的期待。 赵霜意顿悟她想到了什么,心里登时有了点儿歉意:“她看到我跌倒的时候季雪川神色有异,而且……她本来也不喜欢季雪川。” “是啊,她怎么能喜欢季雪川呢。”赵双宜自嘲地笑了笑:“先前我和季雪川那么好——你大概也是一样吧,只觉得她温柔和善,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人,比自家那个捣蛋调皮的五妹妹好了千百倍了……我和季雪川,比和五妹妹还要好呢,她看着季雪川怎能舒心。” 赵霜意尴尬地咳了一声,打断了赵双宜的言语——她对这事儿是尴尬的要死的。若是能够选择,她宁可一辈子不知道赵之蓁这暗恋自己姐姐的小心思。 知道这个情节之后,还能不能好好做姐妹啦! 赵双宜大抵也猜出了她的感受,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个了——我还当,五妹妹也是和我们一般的。若是那样,我欠她一句话,还有说出口的机会。然而……” “你先前要我找五妹妹,就是为了说一句欠她的话?” “那自然不是,若是她不知道我是谁,那就不要让她知道,更别知道那些惨事。”赵双宜道:“我是为了救她的,不是为了叫她难受的。若是一下有了两个姐姐,她该怎么面对咱们?” “那你……” “我是想告诉她,今年要出事了。”赵双宜极轻声道。 “出什么事?”赵霜意这却是明知故问了,然而心中也难免有些悚然。 元惟扬和赵双宜经历过的人生截然不同,却都记得庚辰年有大事要发生。这件大事,想来是避不过的了。 “太子会抗旨。殿下会弑兄。陛下会……”赵双宜说得很慢很轻:“驾崩。” 赵霜意咬紧了牙齿。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突然道:“镇远侯府是不是也会因为这事儿被牵连?” “我是记不得了。那时候,大抵所有太子的人都……”赵双宜摇了摇头,她避讳掉了不该说的话:“元家么,我记得他们的大少爷是护在太子身边死了的,太子妃自然是被赐自尽,三少爷……就是你的那一位夫婿,那时候不若如今是年轻有为的少年百户,只不过是京中有名浮浪子弟罢了,仿佛也是受了牵连逐出京城,又因曾是北衙的人,犯了事儿了,便是去外地任官都不成。” 赵霜意默然不语,却叫赵双宜有些着急了:“我说的这些个都做不得准的。那时候镇远侯府是死心塌地跟了太子走,那元大少爷还差点伤到殿下,这自然是不能轻饶的。如今也不知道他们得了什么高人指点,如今已然渐渐向着咱们殿下了,那自然不会再如当年一般凄惨。” 赵霜意点点头,心中却是暗叹,原来元家的剧情是这样的……那高人还能是谁呢,只能是元惟扬自己。 “你叫我劝他出北衙,也是因为这个么?” “若不在北衙,便是万万不幸被贬黜了,也能有些身份,不至于被外头的欺负。”赵双宜道:“不过,若是能不受牵连,还是最好的。” “如何能不受牵连?” “其一,不要和太子走得太近,其二,九月十四日,万万不要进宫。”赵双宜的声音还和从前一样,然而赵霜意听着,却如同隔了一个世界的鬼魅之音:“那一天,他若是在宫里,怎么做都是错的。若不在宫里头,或许殿下能放他一条生路外,也能保住他的名声。” 赵霜意想想,微微笑了:“倒是多谢你提醒。” “我只是看着另一个自己……嫁了这么一个夫婿,原以为还是那个纨绔,今日见他却觉得是个很不坏的少年郎,”赵双宜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是个老女人了,看着你们少年夫妇相敬相恋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叫你们经历那些波折。人活一辈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生离死别了。若是能好生相守,有一日,是一日。” “二十七岁怎么就老了呢?”赵霜意却故意跳过了她后头那一段感伤的话语,只调侃道。 “哪里不老呢,我连孩子都给殿下……陛下,生了六个了。有的活下来了,有的夭折了,我也再比不上年轻的时候漂亮了。陛下身边总是有很多女人的,我做皇后的,许多时候也只能看着,心里难受的时候,便又想起五妹妹,觉得要是她在,我们姐儿两个,还有个伴。也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就来了。”赵双宜笑笑,明明是十四岁小女孩儿的身体,这笑容却苍凉:“你们都还活着,都还好着,真好。要是我能一直做赵善好大概也不坏。” “你来了,那赵皇后谁来当呢?”赵霜意心思一动,问道。 “我哪儿能知道这个,或许死了,或许昏迷了。反正陛下身边不会缺皇后的,若是昏了也不至于把我饿死。”赵双宜倒是洒脱得很:“我只觉得,在这儿活得好了才是真好,感受不到的那个皮囊,随他去吧。” 赵霜意简直惊讶,这个时代的人难道不该抱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心思珍惜自己的身体么?赵双宜这个心态……这还只能说是一个在不是很快乐的心情下穿越的人才会有的心态。不考虑怎么回去,或许也压根不想回去。 “你真是越来越叫人觉得……”她想了想,道:“平易近人了。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真觉得,你那皇后的架子,拿得十足十的呢。” “做赵善好,难道还能接着拿架子?拿给谁看?给五叔,五婶,还是下人们?”赵双宜道:“人心里难受,才端着架子呢。我现在倒是觉得,相比深宫里头做个冷冷清清的贤后,不如快快活活在家里头过一辈子。便是老了还嫁不出去,也还能有族人说说话——我想,如今二哥哥还是个有善心的,断不至于看着我饿死吧?” 赵霜意失笑:“那自然不至于——我还是寻个机会,看看怎么教你见到五妹妹吧。没有你,也没有季雪川,难说她能做皇后。若是有一位皇后‘堂姐’,你会过得更好。” “她必须做皇后啊,”赵双宜叹道:“咱们家再没有一个女孩儿能进宫了,比不得季家,季雪川倒是还可以有点儿指望。” 赵霜意忽然想起那天和元惟扬的话儿,试探道:“她给母亲服孝要三年呢,便是按你的话说,今年之后殿下也……可过了三年,她季雪川都已然老丑了。” “老丑又怕什么?总有法子。殿下喜欢温婉知礼的人,她若是能摆出这个样子来,再将先前的坏名声统统推给她那庶妹,难说还有机会。”赵双宜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突然道:“不过,不怕。她知道殿下喜欢什么,难道我就不知道?三年后她都老了,还敢祈望,咱们五妹妹又有什么不能不敢的?好歹还占着年轻漂亮的光呢!” “你果然要见五妹妹教导她了?”赵霜意听如今的赵双宜说话,总觉得心里头莫名就有了点儿依靠。 “我不见她了。”赵双宜下决定下得很快:“我如今是个还没及笄的小堂妹,教她一个王府侧妃争宠,换了谁能信我的?我告诉你,你去想法子叫她相信!” “……好。”赵霜意稍一思忖,便点了头。 “殿下是个非常孝顺的人,若是皇后娘娘喜欢五妹妹,事情便成了一半。你跌伤脸之前,皇后娘娘应该也是属意你的,所以让五妹妹在皇后娘娘面前多学学你当时的模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赵双宜道:“歧江公主是殿下唯一的亲妹妹,若是公主也肯相帮,在后宫里头便真是有了天了。这两个人,是一定要讨好的。王府里头的侍卫丫鬟,我转头写一张名条给你,无论用到用不到,出挑的我总是还记得几个。殿下喜欢笛子,吹的很不坏,不过少有人知,五妹妹若是有心可以求殿下教她,这教学的事儿,你想想也是该懂的。还有……你过来,殿下他有些癖好……” 赵霜意听完冀王那些癖好简直目瞪口呆,道:“别的我都好说,这房里头的事儿……我怎么和五妹妹开口?” “开什么口!”赵双宜道:“着人寻一本画儿册子,想法子叫五妹妹看到就是了。” 赵霜意脸上抽了抽,终于还是点了头,哪怕这册子难寻呢,类似的法子总是有的。冀王这些个癖好还是重要的——赵双宜前头说的几条,都是为了叫赵之蓁能得人心,独最后这一条,因了尴尬,更是紧要。 紧要之处便在于,得了冀王的欢悦,才能有子嗣。哪怕赵之蓁压根儿不是异性恋,但一个抢先出生的孩子对于侧妃的职业生涯来说极为重要。 先前她也教过赵之蓁几招吊胃口的本事,然而那般泛泛而谈的理论,如何能有赵双宜亲自实践总结的针对冀王一个人的经验有用? 第96章 误会 “赵善好”自然不会长久留在尚书府里头,她今日来拜会,原本便也算得上是稀奇了,再多叨扰,碍着人家一家团聚说话的时间显然更不妥,于是同赵霜意这边儿聊完了,也就走了。 赵霜意送她出来时,丽藻宝荇两个正在稍远处的门口一边儿一个站着,这个距离显然是听不到她们说话却也能防着别人靠近的。见她站得准,赵双宜扭头,对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丽藻宝荇都很中用,不笨,也不太聪明。” 赵霜意点头:“一直是这样么?” 赵双宜笑着应了一声,道:“四姐姐,那我便告辞了。累得姐丈只能去找堂兄说话,实在也不好意思的很!” “那有什么的?自家人,不必客气。”赵霜意说着,丽藻也看了过来,发现她是要送客了,忙迎了过来。 “三少爷在二哥哥那里?”赵霜意道:“你去叫他回来吧,让宝荇去送堂姑娘。” 丽藻答应,宝荇这才过来。她们两个虽然都是赵霜意贴身的,但丽藻平素掐尖儿逞强些,宝荇性子温吞,是个混吃等死的性格,两个人倒也处得妥当。 元惟扬回来得很快,见赵霜意等着他,脚步不由快了几分,上前便凑近她道:“堂妹走了?想不到她和你还这么好。” “怎么?捻酸了?”赵霜意眼儿一瞟他:“她先前身子不好,走动得少。后来调养过来了,时常来看看,也便熟了。” 元惟扬点点头,表示知情了,神色却是有些异样。丫鬟们取了洗手洁面的温水胰子帕子来,伺候他洗了手脸,才都退下去,留夫妇两个在房里。 到了这时候,他才道:“你这堂妹……保准么?” 赵霜意心头一咯噔,道:“怎么?” “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元惟扬此刻却是一点儿不笑了,他平素里办差事时甚是张扬跋扈,然而真到了重要的时刻,那谨慎的神色却叫赵霜意忍不住想到潜藏在密林之中的豹子。 对于在他的回忆里头没有出现却与妻子意外交好的人,一个也许他之前压根儿没想到要去查的人,元惟扬的谨慎很有道理。毕竟他是从家族覆灭的旧日挣扎出来的人…… “她……”赵霜意想了想,道:“她身子不好的时候,是真的挺不好的。我听哥哥说,也有许多人讲她活不过十四岁的。然而她大病了一场,挺过来了,反倒好了起来……或许,你那时候她没挺住,就那么去了呢?” 元惟扬沉默了一阵子,他轻轻牵起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中,然后双手将她的手拢住,沉声道:“我看她不像是个寻常的女孩儿,总有什么地方……叫人不安。” “你是不是觉得她熟悉?”赵霜意想岔开话题,她不知道元惟扬到底发现了什么,又或者“不走动的堂姐妹突然关系好起来”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蹊跷,只好想法子将话题往别的地方引:“我娘也说,她像我。” “像你?”元惟扬一怔,眉心微蹙,似是思索,然而想了许久,终究只是不确定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些像,然而她那样的家境,若是像你,原本也不大寻常。我怕她有什么蹊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不乐意你和自家姐妹来往,只是她……” “你不必再说,”赵霜意轻声道:“她或许有蹊跷,或许只是模仿我想惹得我娘怜爱,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我也是不知晓的。咱们且不管别人,自己小心就是了。” “她……是不是很会说话?或者说几句话,就能叫人信她说的?”元惟扬斟酌道。 赵霜意摇头:“怎么叫很会说话呢?也就是那样,同我差不离。” 元惟扬抿着嘴唇,道:“但愿她没什么心思……我是真担心,宜儿。” “无论怎么样,我总是和你一起的。”赵霜意轻声道:“我大概还不至于那么愚蠢……她,应该是个好人。就算她不是,那么孱弱的姑娘,骗我又能图个什么呢?我多当心也便是了……” 元惟扬的脸颊轻轻在她额头上蹭了蹭,这是他表达亲昵温柔的方式,这么几天,赵霜意已然发现了——他对两个人身体的接触有着一种近乎执念的热爱,便是不坐在一起拥在一起,也会时不时碰碰她。可如今他这个亲昵的动作,却仿佛有了点儿别的意思。 哪怕这个动作只是想叫她安心,可她还是觉得,他自己也不安。 赵双宜的表现有那么蹊跷么?这个赵双宜可不是上辈子和他生死折磨的那个冤家,说性子论容貌也扯不到一起去,便是直觉也不该这么准。元惟扬这种提防的心思太明显,在她面前丝毫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的时候,她不得不相信他的确是察知了什么的。 “你在想什么?”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和我都不能说的事儿吗……很重要吗?” “我想,如果我问你她同你都说了什么,你会不会告诉我。”元惟扬道:“你不是犯人,打不得碰不得,我实在拿不准怎么问你你才会说。” “……”赵霜意低着头,心中万分后悔自己多的那一句话。 她是何必引他说这话!她能告诉他她不说么,可说了,要说什么呢?元惟扬是她的丈夫不假,应该相信她不假,可他是北衙百户是谎言和逼供中走过来的人呐。 她若是有一点儿说不圆,说不妥,他都会看出来吧。 “别说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出一个话题,元惟扬已然敏锐地看出了她的犹豫:“若是不方便和我说,你不说也成。只是……你……” 赵霜意听他这么说,心间无名一股歉意:“我怎么……?” 她抬起头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更温柔更依恋一点,然而元惟扬的神色却叫她觉得心都坠下去了,偏到不了底,空空地晃在中间——写在他脸上的,是无可奈何。 他的手依然笼着她的手,可掌心的温度,再不复方才的温暖。 赵霜意突然便觉得心里有点儿酸。人家元惟扬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了,毫无保留,他还在真心真意地担心她,怕她被赵双宜骗了,可她怎么才能回报他呢,她的沉默就是插在他心上的刀,然而她无法开言——那个秘密是赵双宜的,也是她的啊,她无法开口讲啊。 难道她能告诉他那个也是赵双宜,不过是做了皇后的赵双宜么?他会信她,可他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呢……接受他上一世的所有凄惨遭遇不过是因为一个失去了孩子和丈夫的女人报仇的愿望,接受他的妻子原本应该是冀王心爱的王妃和皇后,接受他根本就是出场只为了在季雪川的复仇上当一个炮灰的命运? 他这一生已经为了保全他的家族做了很多努力了。从闻名京中的纨绔废物到如今小有名望的北衙百户,元惟扬越是努力,她就越不能让他知道那一切悲惨遭际的来源。舍不得,不忍心。而越是舍不得不忍心,她便越是痛恨季雪川。 季雪川可怜,可她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可怜究竟是拜谁所赐,反倒要和无关的人发泄怒火?赵之蓁何辜,元惟扬何辜,赵双宜又何辜! 她突然从他手中挣出了自己的手,然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女性的手掌娇小,她双手只抓住他的右腕,牢牢的,用尽力气。 元惟扬惊了一下,眼睛望向她,却没有开口。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她说过什么,但或许有一天,你自己就会知道的。”赵霜意道。 元惟扬笑了,满是自嘲:“有一天?哪一天?镇远侯府再次垮了的那一天吗?” “什么?” 他掰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赵霜意不肯松手,却拗不过他的力气,终于他将手抽了出来,人也站了起来,轻声道:“我出去走走。” “你去哪儿?” “你的院子里。”元惟扬道:“只是站一会儿,不走远。” “我也去……” “你听话,就在房里待着。”元惟扬将她按了回去:“我现下不想和你在一起,也不想看到你,宜儿,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听话。” 赵霜意几乎不能信自己听到的这话,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轻轻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是傻子。”元惟扬轻声道:“你家这么轻易便许了亲……太后和皇后也都愿意促成此事,你这堂妹也……到底你是姓赵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霜意竭力要自己冷静,然而出口的话却着实冷静不能:“你是说,我家让我嫁你,是故意要祸害你吗?” “别这么说,也……或许不是呢?”元惟扬站起了身,道:“我出去站一会儿,你别哭,咱们都想想怎么办……” “怎么办?”赵霜意道:“你若果然怀疑我,和离也还来得及。” “和离太后亲自赞许的婚事,”元惟扬冷笑一声:“我是嫌她和陛下太看重我了么?” 赵霜意咬着牙,沉默一阵子,道:“我从今日起卧病,不能回镇远侯府了,先在娘家养病,可行?” “不行。”元惟扬平静,仿佛方才短暂爆发的根本不是他:“你知道那么多事儿了,我怎么能安心教你在娘家待着呢。就算你方才已经都告诉你堂妹了,可少一个人知道也好,是不是?听话,过会儿就跟我回家。” 赵霜意咬着牙,一眼不发,此刻倒是也明白了。 元惟扬喜欢她疼爱她告诉她那些事,那固然都是好的,可他心里头宿敌的阴影又何曾真正散去过?一个平时完全不会放在眼里的堂妹就引起了这么大的纷争,那若是别人呢? 因为他付出了所以她必须同样付出,她少说哪怕一句话,放在他眼中都是有心隐瞒。这样的感情,就算有又怎么能长久呢? 她当然是清白的,他也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可她不想为了这早晚有一天等成苦情戏。古往今来,等男人觉悟的女人都是要自吃苦果的。若是在现代,说一声分手就好了,可现在她怎么才能转身离开? 第97章 服软 而说完这话的元惟扬,也还站在房中,并没有离开。他已然从方才的暴怒之中平静了下来——可这样的平静,与冷静却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还是固执地相信赵家应许这一门婚事就是欺骗,是诡计,而她是个道具吧? “元……三少爷。”赵霜意咬着牙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叫他一声。 “怎么?”元惟扬看也不看她。 “我没有骗你。”赵霜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想,我能明白你在顾虑什么,可我家真的不是利用这门婚事陷害镇远侯府。我堂妹的事,目下我还不能同你说,但你放心,她不会害你。” “你这么说说,谁都会吧?我还要等……如果我镇远侯府当真能平安无恙过了这一劫,我自然信你。如今却是空口无凭。” “要等多久呢?”赵霜意道:“一年,两年?” “或许只有几个月,或许还有两三年。” “如果镇远侯府当真无恙,你信不信我是清白的?” “如果……”元惟扬微微迟疑,看着她的眼眸仿佛有了一丝动摇:“如果当真无恙,今日的确是我的不是,我会百倍对你好的。” “我要你百倍对我好干什么呢?”赵霜意长出了一口气:“接受那样的好,我和猫狗有什么差异?我只求一件事——如果我活到那一天了,你我和离,可好?” 元惟扬的脸色一变:“你……你说,如果你当真是无辜的,一切灾难咱们都挺过去了,你要和离?” “你现在不愿意和离,是因为你怕我背后捅你刀子,那好,我等。”赵霜意说着,声音却仍然免不了带几分气急的嘶哑:“但哪一天我清白了,我会再也等不下去的。你这样猜忌我,我还怎么能面对你?你说你不愿意和我共处了,你当我便愿意面对一个冤枉我的人么!” 元惟扬怔住了,他仿佛不认识般看着她,眉心微皱,想说什么,口唇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答应我,好不好?”赵霜意笑了,笑得满眼都是眼泪:“不愿和离也可以,你休了我也可以,再不然,你是北衙的人,你应该有许多方法能让我顺理成章地死掉,留不下一点证据——杀了我也行。我不能背负这样的冤屈活下去。” “你说什么傻话!”元惟扬显然被她的话刺得手足无措了,道:“你我是夫妻,我怎么会想杀了你……今后再别提这个字!” “哪个字?死么?”赵霜意却道:“这又什么提不得的?难道不说,就不会出意外了么?难说我活不过今天,也许活不过明天,这……” 她的话已经来不及说完了,元惟扬上前一步,狠狠捂住了她的嘴:“不能再说了!” 赵霜意挣扎,踢他打他,却总归是没有用处的。她口鼻都被他死死按住,连呼吸都艰难,没一会儿手脚便软了,脸色也涨得通红,元惟扬这才松了手,道:“你还说不说这些话了?再胡说,我便动手打你了。” “我自己不想活了也不成么?”赵霜意说话急了,呼吸间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起来,泪水也忍不住往下掉。可她这么一来,元惟扬便也难受了起来,他站了几秒,便走到她身边,笨拙而轻柔地拍打她的脊背:“你何苦这样。我只是不敢……不是不想信你的。” “有什么区别?终究还是不信我。”赵霜意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她扭过了头,不看元惟扬。 元惟扬也不再说什么,直到上了回镇远侯府的马车,也是一个坐在这边,一个坐在那边,谁都不发一句话的。 这马车不算宽大,两个人并排坐进来,显然是怎么都该有点儿碰撞的。可赵霜意拧着腰坐着,哪怕马车再颠簸,也绝不往元惟扬那边儿靠一点点,元惟扬看着别扭,却也不好说什么,想叫她过来,又开不了口,便也这么僵着。 然而就在这时候,马车车轮却正巧轧在一个坑上。赵霜意拧着劲儿不曾提防,一头撞在了车顶上,登时疼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伸手去捂时,已然慢慢肿起了一个包。 事起仓促,元惟扬显然也没想到她那边儿会撞了头,意外之中倒也顾不得方才争执过,一把将她拖了过来,伸手按在了她头上:“撞疼了?我回去收拾他,驾车不长眼睛,往坑上走。别哭……” 赵霜意原本一腔怨念正没处撒,见他这样,无名火起,使劲儿将元惟扬挣开了,整个人缩到了马车一角上,自己伸手压着那处肿,疼得眼泪汪汪的也不看他一眼。 她是要使劲儿闹脾气了,元惟扬看在眼中,终于还是不曾没皮没脸地靠过去。他还在纠结挣扎,却着实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若真是冤枉了她,或许今日说的话真会叫她凉了心,他自然会后悔。可若是没有冤枉她,他此刻服了软,今后岂不是还要被她牵着鼻子走?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开口:“和离也罢,休妻也罢,都是绝不可能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赵霜意最疼的那一阵子已经过去了,此刻听他说话,抬眼一瞟,抿抿嘴又低下了头。 “咱们两个既然成了亲,这辈子无论好坏,都分不开了,”元惟扬道:“不管你今日是不是骗我,我都……不会叫镇远侯府出事的。所以……” 赵霜意低着头,不看他,任他说什么都不答话。他要她留在身边,可她现在只想从马车上跳下去。 若是跳下去不会摔伤的话,跳了大概也不错。只是她不认识路,跳下去之后还能不能找回尚书府呢。 她心里胡乱掠过这些念头,却是半点儿没把元惟扬的话听进去。只是她一走神,连车突然停下都没察觉到,身子猛地向前一栽,若不是叫元惟扬眼疾手快扯了一把,只怕要向前再磕一下头了。 “启保!你今天是怎么了?!”元惟扬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开口便呵斥外头的车夫。他原本便心绪不佳,自家的车夫却偏在此时屡屡掉链子——先撞了赵霜意的头,现在又是一个急停,这水平若是不受点儿处置,他都觉得没法儿和赵霜意交代。 那车夫忙回禀道:“少爷,前头路走不成了,叫人堵了。看着……看着人还挺多。” “堵路?”元惟扬意外归意外,还是不爽的:“谁闲着没事儿把道给堵了,叫他们让道!” “是!”那车夫答应一声,便听得他跳下马车奔过去的声音。元惟扬自己掀了车帘瞟了一眼,皱着眉头坐回来,又扫了赵霜意一下,眉心蹙得更紧了。 赵霜意仍旧是一脸受了冤枉不开心不和你玩了的神色,实在是戳的他坐不住。想着左近无人,元惟扬心一横,索性自己过去将她一把搂住了:“好了好了,宜儿,别闹脾气了。是我不是,我小心眼儿猜忌你,全是我不对,成不成?我信你还不成么,你这脸儿苦的,叫我看着就难受,你……你别这样,我不和你和离也不和你生气,再不叫你不痛快了,咱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成不成呢?宜儿,和我笑一下?你别不和我说话,你昨天还和我很好的。” 他说着,赵霜意便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她固然有借坡下驴顺便收拾收拾元惟扬的心思,可也有大多半儿是真委屈了——扪心自问,她没有半点对不起元惟扬的地方,可叫他一脑洞,却仿佛她是想要了他一家性命的毒妇一般。 元惟扬见她哭,更是心疼,也顾不得掏她的手帕,便用自己的手去给她擦眼泪:“听话,宜儿,别哭了,别哭了,你再哭我都不知该怎么骂自己了。我信你,真的,我信你是真委屈了。” “我知道你在意镇远侯府。”赵霜意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我知道的……可你不能那么说我啊,你一口说自己不是傻子,就好像……” 她不再往下说,只是自己抹泪,半晌才道:“我不想活了。有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的。你如今是刚刚成了亲,这才惯着我顺着我,若是过个十年八年再生了疑惑,只怕连搭理我都不会了……你又不肯放我回家,我……” 元惟扬的手臂收紧,紧紧搂着她,默然不语,等她说完了,才道:“再不会了。别乱想,你千万别想着寻短见,你要是因为这个没了,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赵霜意也不说话了,她再说酸话,便太作了,太作的人早晚是要把自己作死的——女人的委屈,恰到好处最好。 元惟扬是真喜欢她,否则绝不会这么快就心软,更不会说出“相信她”这样的话来——他真的能相信吗?或许理智的那个他仍然不相信,然而看着她委屈,他心疼了,于是不能不相信,至少不能再表示不信。 这样的情思,不可谓不深,可怎么用这一份喜欢把他们的关系调整到两个人都舒服的状态,仍然是需要技巧的。 赵霜意只是趴在他肩上啜泣,双手却慢慢搂住了他的腰背,整个人便贴在了元惟扬怀里头。元惟扬明显也感觉到了她的依恋,喃喃唤着她,嘴唇却慢慢蹭到了她的耳边。 马车之中的气氛,一时竟然从尴尬僵持变得旖旎暧昧起来。然而偏在这时候,那车夫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三少爷,还是过不去,堵了路的是定远侯府的人……” 元惟扬眉心一蹙,还拥着赵霜意,口中却道:“定远侯府堵路做什么?” “说是他家五姑娘带着几个下人出来,被无赖子……冲撞了几句,如今那无赖逃入了一家绸缎铺,分明还没有出来,那铺子却不肯将人交出来呢。定远侯府的下人们也是急怒的,整条街都堵得死死的……” “哦?他们没有砸店?” “没有,想来也不敢,那绸缎铺子……是工部曹侍郎家的产业。” “曹侍郎?”元惟扬重复了一句,赵霜意也是心头一动——曹侍郎,那不是她的前大嫂曹氏的爹么? 曹侍郎最近甚是消停,但一条大街上头,敢冲撞卫家姑娘的无赖怎么就往曹家的产业里头窜呢? 第98章 机关 “咱们是去看看热闹,还是绕道儿回家?”元惟扬看了看还趴在他怀里泪痕未干的赵霜意,连声音都格外温柔。 赵霜意一怔,想了想,道:“其实我是挺想去看看热闹的……可是我这脸……妆都花了吧?出去怪丢人的。” 元惟扬笑了笑,道:“总带着帷帽呢,整张脸都遮住,谁看得到你——原本想着,过两天带你去外头玩儿,没想到今日便有用场。先戴着看看,合适不合适?” 那帷帽是戴在发髻上的高帽,四面垂下深色的纱挡住脸的。赵霜意戴着,只觉自己看东西尚且清楚,但外头看自己显然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十分满意,倒也消解了几分先前的怒气,轻声道:“想不到你还备着这个……哪天带我到外头玩儿啊?” “原本是想着三四天之内——不过,说不准就没空儿了呢。”元惟扬轻声道:“走吧,去看看。我倒是想知道,曹家什么人敢对定远侯府的姑娘无礼,又是怎么个无礼法儿。” 赵霜意点头,跟着他走。马车前方果然聚集了不少人。那车夫忙带着路往前走,镇远侯府跟从的几个小厮也上前来,帮着赶开百姓。这京城里头天子脚下,百姓们多是听说过不少事儿的,此刻见得镇远侯府的家丁过来,有大胆的问了几句,却都惊住了,一个个眉碰眉眼碰眼的,显然都觉得今儿这场热闹值得一看。 郎中家对上定远侯府,这原本就够热闹一回的了,定远侯府的家丁把镇远侯府的少爷少夫人给堵在了路上,更是挺有一曲子戏唱! 赵霜意跟着元惟扬往前走,也听到了旁边的嗡嗡议论声,可是看着元惟扬不动声色,她也便当做没听到,快走几步赶上他的步伐。那些个百姓想看热闹的,哪儿能把他们挡在外头?自然是顺利让出一条道儿来,叫这两位走到了近前。 “定远侯府是怎么的?堵着路不叫人过?”元惟扬走到了那一伙堵着绸缎铺子的人跟前,悠然道。 那为首的家丁听到这话,勃然大怒,正要骂人,一回头却看到是元惟扬,登时愣住:“这……您是……元三少爷?” “是。”元惟扬瞥了绸缎铺子一眼:“这不是曹郎中家的产业?怎么了?” 定远侯府和镇远侯府虽算不上关系亲近,甚至还有些对头的意思,然而元惟扬这人做事儿不偏不倚,也是许多人都知晓的。那定远侯府的家丁头子略一犹豫,便道:“请元三少爷给做个主!曹家欺人太甚!” “做主不敢当,我不过是出来看看,能不能先放我和内子过去的。”元惟扬道:“不过,若是能顺手将这事儿给解决了,也不坏——你不妨说说,是怎么了?” “我们侯府五姑娘今日带着几个人出来玩耍,规规矩矩带了帷帽的,谁曾想遇到个无礼的,瞥着我们姑娘就往近前儿走。姑娘出门只带了两个小厮,想拦着,他还叫他家的人把小厮们扯开,自己上前一把揭开了五姑娘的帷帽——这事儿,换了谁家能忍?五姑娘急了,叫喊起来,咱们家知道了才跟着追到这儿来。那个泼皮是谁咱们不认得,但这绸缎铺子跑不了!” “铺子是跑不了,可这铺子前后都有门……” “咱们也前后都守着人!” “所以,前后两条街都堵了?”元惟扬苦笑,转头向赵霜意道:“你看,还好咱们多事儿过来了——若是不来,掉头换路一样走不通。” “三少爷,今日是耽搁了您的事儿,万万对不住,可我们姑娘受了委屈,断断不能就这么算了。您看……” “那登徒子既然窜进了这绸缎铺子,又绝不会逃走,你进去搜就是了。天日昭昭,光天化日之下冒犯贵人女眷的罪名……”元惟扬哼了一声道:“你们便是把这铺子砸了,曹郎中多半也一句话都不会说。堂堂朝廷命官,是非好赖,总是分得清的。” “这……咱们也进去看过了,实在不见咱们的人说的那个人。”定远侯府的家丁有些讷讷:“先前他们还好说话些,见咱们没找到人,口气便横起来,说我们是敲竹杠来着……” “既然前后都看住了,那个人怎么会跑掉?难道这铺子里还有地窖密道不成?”元惟扬蹙眉道。 他这话出口,赵霜意便在一边儿愣住了。 曹郎中若是在此,只怕要高呼元惟扬这话其心可诛了——谁闲着没事儿在商铺里头修这种东西?那不是要做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勾当还能是要干嘛? 元惟扬这是有心和曹家过不去么?上一回也是他主动带人去了曹家,这一回又是曹家的铺子倒霉……难不成这小小的工部郎中,还和他上辈子的经历有关?元惟扬这是把曹家往死里整啊,这深仇大恨的样子就和季雪川见到她赵霜意一样样的啊。 然而那定远侯府的家丁也听出了元惟扬话中的意思,精神不由一振:“三少爷,这事儿呢,按理说咱们不该多问,可我们府上少爷如今不在京城里,老爷又不在府里头,我们这些个人……目下愿意唯您马首是瞻,就图给五姑娘讨个公道,将那无赖抓出来罢了,您看……” 元惟扬啧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赵霜意,道:“你说,这事咱们管不管呢?” 赵霜意分明读到了他眼神之中的暗示,心道——这就是知道剧情开外挂的角色。哪怕今天没有这一连串的巧合,只怕早晚有一天元惟扬也会搜到这里来。 “管啊。”赵霜意道:“这都欺负到定远侯府头上了,谁给那无赖的狗胆子?五姑娘我先前见过,挺得人喜欢的姑娘,怎么能吃这口脏气!” “好。”元惟扬看着她,笑了,道:“那么,元某……就多管这么一回闲事了。” “多谢三少爷仗义!”那家丁大喜。 元惟扬向那铺子走了几步,站在门口,朗朗润润道:“在下北衙百户元惟扬,请掌柜的出来说话!” 他这是拿身份压人,曹家的掌柜便是占了理儿,又怎敢不出来?可出来了,便挨了元惟扬风轻云淡的两记眼刀,再怎么努力压着心思也还打了个颤:“元百户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我原本是不来的,不过,听闻你们窝藏了胆敢冒犯定远侯府姑娘的无赖啊。”元惟扬指指那些堵着门不肯散去的定远侯府家丁:“我又偏巧从这儿过,被堵住了,只能过来看看——不知道有没有这事儿啊?” “元百户,这话,不能只听一面儿的。定远侯府的姑娘吃了亏,咱们听着心里头也不喜欢,但是您若是要说这无赖藏在咱们铺子里,咱们是真不能认的——方才定远侯府的爷们也进来看过了,我铺子里头只有伙计,前后门他们都堵住了,那人要真在铺子里,难不成能飞上了天去?” “飞上天?我看难。就算他爬了屋顶,人多眼杂,也看得到,对不对?”元惟扬眯起眼睛,声音平和,紧接着的下一句却如棉花团里刺出了一把刀:“不过,飞天不能,遁地呢?” “元百户说笑,咱们这儿,就是个绸缎铺子,要遁地,难不成挖开地砖躲下去?那不和地老虎一般了么。”掌柜的道:“这么的,难得来百户您这么一位人物——也请您进去看看!若是那无赖果然在咱们店里头,咱们半句话都没有多的,把他绑了给定远侯府诸位出气,可若是不在……定远侯府闹上门来不让咱们做生意,这可也不合适吧?” “那自然是不合适的。”元惟扬笑道:“那么,掌柜的,麻烦带个路。” 那掌柜的自恃不会有把柄落下,转身便让了元惟扬进铺子里,赵霜意同镇远侯府数人忙跟在后头,定远侯府几个家丁不甘让步,也随了进去。 这绸缎铺面不小,饶是这么多人同时进去,倒也还转的开身。那些个伙计见得他们来,欢迎是绝对不会的,但倒也没敢把人往外赶——毕竟这还真有个朝廷命官镇着。 元惟扬看着也真像是来找那个无赖的,他眼神如隼鹰一般,从那些伙计脸上一个个扫过去。赵霜意这也是第一回见他如此神色,当真有几分森厉可怖,丝毫也不像那个见她哭了就心软的元三少爷。 “你们几个,各去选一种绸料,每样给我来一匹。”元惟扬将那些个伙计们扫了一遍,道。 那些个伙计都有些惊诧,倒是掌柜的反映快:“元百户要绸料,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裁!” 一匹绸子没多少,这些个达官贵人们采购起来,自然也不会一匹一匹地买。可作为绸缎铺子的伙计,还是要有一把裁出整一匹布的本事的。登时四五个伙计各自挑了一样绸料忙起来,元惟扬踱着步子看他们的动作,突然被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手就按在了柜台的某一处。 那一霎,铺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吱嘎”声。 而赵霜意心里头的第一个念头是——曹家完了。 第99章 废妃 元惟扬转过头,盯着那个掌柜,一字一顿道:“没有地窖,没有密道?” 赵霜意在一边,分明看到那掌柜的额上渗出了冷汗。 元惟扬作势要接着按下去,那掌柜登时也顾不得什么了,扑上去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元三少爷,您……” “还不肯交出那个为难卫五姑娘的人?”元惟扬眉心轻压,他长得好看,连这动作都带着几分危险的美感。 “三少爷,这不是咱们不肯,是不能……”那掌柜的声音几乎是哀求的了:“那是……那是我们家的少爷啊。” “你们家的少爷?”元惟扬一怔,失笑道:“你当我是乡下来的不成——曹郎中膝下只有一女,哪儿来的少爷?” “才从族里过继的……”那掌柜嗫嚅道。 “难怪有眼不识泰山,连定远侯府的姑娘都敢得罪了。”元惟扬冷笑了一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这个人,多半也还在你铺子里,是不是?我倒是并不想为难你——曹郎中的千金先前是内子的大嫂,碍着这一层情面,我也没心思叫曹郎中不堪,提你这么一句,听好了!刚刚那一声,我是没听到,可我不知道定远侯府的几位听到了没有。你交不交出你们家的少爷,我也无所谓,但我一样不知道定远侯府的几位有没有想法。” “这……” “人既然不在店里,说不定就在这什么密道地窖里头呢。”元惟扬悠然道:“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绸缎铺子里头还有这种所在,不过或许定远侯明白。你们说,是不是?” 那定远侯府进来的几个家丁在家里头倒也都是有头脸的,难不成还能有傻的?听了元惟扬的意思,自然是各自领会,鼓噪起来:“原来是这样!一间铺子修这样见不得人的所在,难说有什么鬼主意!咱们回去,请侯爷做主,说不准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功哩!” 元惟扬眼眸朝着那掌柜的一转,微笑道:“还不肯交出来?你自己想想吧,是一个过继过来的少爷要紧,还是你们曹郎中的仕途要紧。” 他这意思自然是要逼那掌柜将“少爷”交出来了,可谁想那掌柜的头皮一硬,道:“恕小的不能从命。元百户在这儿搜出了什么来,小的管不着,可若是把少爷带出来交给了定远侯府,小的没法交差。” 元惟扬一怔,赵霜意却是明白过来了。 他只是这铺子的掌柜,又算不得曹家的家奴。曹郎中完蛋了关他什么事儿?这铺子里的密道也不是他修的,他很有可能把自己开脱清楚呢。到时候在京中别的哪家铺子干活儿不好活命?可他若是把自家少爷送出去了……定远侯府十有□□也不能真把这位新少爷给弄死弄走,他这做掌柜的今后在少爷手上能有好果子吃吗?就算被赶出了曹家的产业,旁的雇主也会想着这人不仁义,怎么会给他好处? 这一出关窍,大概是元惟扬怎么都想不到的。他不会明白这看着忠于主家的掌柜怎么会拿自家老爷的前程性命不当一会事儿,然而骑虎难下,对方话都说出来了,他难道还能自抽一耳光般就这么放弃这个话题? 元惟扬笑了一声,道:“好。” 他的手往下重重一按,方才那嘎吱的摩擦声又响了起来,在铺子中两排货柜中间,一块地板下沉,一条密道现了出来。 “去搜吧。”他对定远侯府的人道:“小心些。” 定远侯府那家丁头子向手下几人一挥手,那几名家丁便鱼贯进了密道。他自己却不行动,反倒向元惟扬行礼,道:“多谢三少爷仗义——只是不知道,三少爷如何知晓这店中有密道?” 莫说元惟扬了,连赵霜意都听出了这话里头有个坑。此人问得狡诈。 元惟扬的手抬了起来,道:“简单得很,你看,这铺子里头处处齐整,箱柜子上的料子头头相对,独有这一处的料子与旁的几匹摆放不齐,显然是方才有人动过了,若是细看,这里的木纹也与旁的地方不同。” “三少爷当真心细。”那家丁头子难免有些讪讪。 “不是心细,不过是知道罢了——前后门都走不出去,难道那登徒子能飞了?势必还在店里!你看这些个伙计,有谁裁料子的手艺不娴熟?可见不是他们了。” 那家丁头子脸上扯起一个笑容:“三少爷进门之前,不就说……” “我进门之前,你就告诉我了,前后门都被你们堵了,你们进门还找不到人。”元惟扬道:“进来之后不过是自己多看了几眼——这很难么?” 那家丁头子点点头,谢了元惟扬几句,却是有些心不对口的样子。赵霜意看在眼中,难免有些厌恶——他多半是想借着“镇远侯府知道曹家铺子有地道”这事儿发挥发挥呢,真是个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东西。 正在这时候,下去的几个家丁揪扯着一个一身锦衣华裳的年轻男人上来了。赵霜意看着,便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那人穿着打扮和京中的公子哥儿们比毫不逊色,只是模样慌乱,一边被几个家丁钳小鸡一样抓着,一边还在挣扎扑腾,嘴上不干不净骂个没完。此时正说到“我叫我爹把你们都丢下大牢里去”,张狂无知的样子,实在叫人看着厌恶。 元惟扬扫了他一眼,一脸不屑,却是什么也没说,反倒是转过了身,对那家丁头子道:“再下来就是你们两家的事儿了,我是不便再插手了,你们该怎么就怎么办吧——堵着的路,能让开了吗?” 那家丁头子忙不迭道:“让,当然让。三少爷慢走。” 元惟扬举步要走,却在经过他的时候瞥了他一眼,眼神如锋利的冰锥:“你忠心姑娘,是很好的,只是下一回不要堵着别人的路!京城里头,如曹郎中一样的人物自然不算顶天,可贵府也不是一等一的人家。做事儿太张扬,怕是叫人疑惑侯爷平素是怎么管教你们的。” 那家丁头子打了个寒颤,还没定下神来想好怎么应答,便看着元惟扬赵霜意带着镇远侯府的下人们走远了。 上了马车,赵霜意才道:“三少爷先前就知道那铺子里头……有个密道?” “是。”元惟扬道:“密道通到北衙。” “什么?!”赵霜意一怔:“北衙?!那……那个无赖一样的少爷,怎么不沿着密道逃走,反倒就停在那里让人抓?” “从铺子里头下去,能到的只是一间密室,密室墙上的机关开了,才能看到下一段路……”元惟扬道:“曹郎中是工部的,寻访一些做这事儿的奇人,倒也不稀奇。那少爷刚刚过继过来,不知道下一个机关怎么开,也是合理的。” “你却比那无赖还知道得清楚呢。”赵霜意笑道。 元惟扬笑笑,却不说话了。他并不曾告诉赵霜意他是如何了解这条密道的,赵霜意也就不问了——看着他这样子,她总觉得曹郎中和他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或许那也和上辈子的事儿有关…… 她不想再多问哪怕一句他经历过什么了。马车向前行驶,两个人直到回了侯府也没说上几句话,倒是回了房,丽藻和宝荇打算给赵霜意卸妆的时候,见她摘了帷帽一脸泪痕,却都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的?”丽藻小声问:“咱们从尚书府出来的时候,姑娘……三少夫人还好好的呢。” “他路上给我讲了个故事,叫人听着难受。”赵霜意信口道:“听着听着,就听哭了。” 丽藻哪儿会信这个,与宝荇对了个眼色,正要再问,元惟扬却进来了。碍着他在,她们便是觉得自家姑娘受了委屈,也只好先打住,什么都不多问。 元惟扬却直走到赵霜意身边,从丽藻手中抽了沾湿的帕子,轻轻压在赵霜意脸上,道:“这么的,眼睛有没有舒服些许?” “嗯。”赵霜意应了一声,也不动弹,就这么毫不腼腆地接受元惟扬的伺候——他一点点将她脸上的残妆擦拭干净,又从丽藻手里换了干净巾帕再原样儿揩一遍,模样温柔细心,倒是叫两个丫鬟生了怀疑。 这看着,也不像是小夫妻两个吵架的模样。难不成真是姑娘说的那样,听他说了个故事,心有所感给听哭了? 元惟扬却是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们的念头,他将赵霜意的脸擦干净,道:“明儿个怕是就不能陪你了。” 赵霜意一怔:“怎么?哦……你若是有事儿,去办便是。” “我原本也没什么事儿……只是如今怕有事儿要找我了。”元惟扬苦笑道:“我刚刚听说,陛下下旨……废了我姐姐的太子妃……她明天就回来了。” 赵霜意原本正自己动手从高挽的发髻上拆沉重的钗子下来,听了这句话,眼瞪得溜圆,手也僵在了空中,深吸了一口气,方道:“当真?!你不是在逗我?!怎么会突然废了太子妃呢?若说是因了先前谋杀那事儿,也过去很久了啊,当时都不曾追究……” “不是因为这个,是……昨儿我姐姐和太子殿下打了一架。”元惟扬道:“只是听说罢了……不敬夫婿,放在寻常人家也该休妻了,更别说是太子妃……今儿个咱们刚走,陛下便将我爹召入宫中狠狠训斥了一通。” 赵霜意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史前怪物,半晌才道:“太子妃……和太子殿下打架?我不信,她这是不想做太子妃,还是不想活了?这……陛下要是有心,足可以治罪,还能累及家人呢……” 第100章 毒打 元惟扬摇摇头,道:“我如何知晓她为什么要与太子打架?说起来,我这位姐姐虽然从来便不是个心思深沉稳重的人,可也不至不通妇道……左右她明儿个就回来了,彼时再问,想也不迟。” 赵霜意点头,却还是忍不住费解。 以元家的立场,怎么也不该彻底和太子撕破脸呐,太子妃动手和太子打架闹得自己被废了,这算什么事儿? 直到了第二日太子妃元绪收拾箱笼回了娘家,她见得这位大姑子,才愕然一惊——太子妃脸上深深的一块儿乌青与几处擦破,在她雪白娇嫩的脸上格外醒目。 这是和丈夫打架了么?这是单方面挨了打吧? 前太子妃的模样儿看着也不像是女性意识萌发敢于殴打皇帝的儿子自己的老公——她满眼是泪,怎一个委屈了得。 镇远侯叫皇帝训斥了一通,女儿的太子妃之位如今也没了,正是心情不怎么美好的时候,便是知晓她必会委屈,也没因此便软下脸来,听她回家,竟自己出去避开了,压根儿不搭理她。倒是夫人看着女儿凄惨,心里头难受,拉着她的手先嘘寒问暖一番,才道:“你与太子殿下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打架呢?” 此时赵霜意与元惟然的内人陈氏都在房中,元绪虽不愿叫嫂子弟媳看了笑话,可若不分辩,她也不愿顶着无德无行悖逆太子的罪名。听得母亲这么问,眼中的泪花扑簌往下掉,索性拉起了衣袖:“娘,您看。” 莫说朱氏,连赵霜意与陈氏两个都怔住了。元绪的手臂上几处青肿仍然在目,可见当时“打架”是有多么激烈。 “自禁足以来,他隔三差五打我,往死头里打,单是打吐血都有了三两回了,”元绪道:“我前天实在受不住了,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倒了,颜面在案几上磕青了一块儿,这便叫人去宫中告诉了陛下,废了我的太子妃之位……娘,我冤枉啊,我怎么敢和他打架……” “娘知道你是不敢的。”朱氏看着女儿展示她手臂腿脚上的伤,又是心疼又是恨,还带着些后怕:“可你便是推那一下,也不该啊……你若是忍不得,寻人托话给皇后娘娘……” “给皇后娘娘?”元绪哭道:“娘,我哪儿敢。他吃醉了酒,口口声声都说三弟……说咱们背叛了他!莫说我如今入宫见皇后是难上加难,便是见了,又哪儿敢说他半句不是?倘若说了,陛下与娘娘说他几句,怕又是一顿毒打!我又不能与他和离,便是吃他打死了,不过是自己命不好。” 赵霜意咬着牙在一边儿看着,她从来都不太喜欢元家的这个太子妃——没有她不敢干的事儿,委实一个女恶霸!但现在看来,一个可恨的人,也总能遇到更可恨的人磋磨他呢。 元绪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太子这种隔三差五打老婆出气的男人,更是渣中的渣。赵霜意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京中哪家的公子哥儿会闲着没事儿揍自己媳妇儿的,毕竟这结亲是门当户对的事情,女方但凡不犯什么大事儿,男人看着岳丈家的颜面,也总得给大妇留足了颜面。可堂堂太子居然下手把太子妃打成这样…… 这么说来,元绪不当太子妃了,被撵回了娘家,丢人固然是丢人,可也未必不是好事。 老侯爷毕竟是她亲爹,今后承袭爵位的元惟然,相比六亲不认脸的元惟扬,也是个护着妹妹的哥哥。元绪若是不嫁人,这几十年在镇远侯府过了,也能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该没有谁能为难她的。相比做着太子妃牌人肉沙包,生活的幸福指数应该很高。 若换了她是元绪,此刻怕是高兴得很了,可元绪自己大概并不这么认为。赵霜意听着她哭诉,默默叹了一口气——元绪仍然希望做太子妃,哪怕是要挨打,至少说出去是有面子的,今后也有盼头。如今的情形,还有谁敢娶她?她只能在镇远侯府或者什么庙里庵里了此一生,对于一个雄心壮志的侯府千金来说,这命运,是有点儿太开玩笑了。 没了太子妃的身份撑腰,元绪整个人都软下来了。她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飞扬跋扈了,也不会有人敬她让她了,她整个人看着都快崩溃了。 她在朱氏怀里哭成一团,陈氏却给赵霜意使了个眼色,两个做儿媳妇的都一句话也不说,就看着元绪哭,等了许久,朱氏终于用眼神示意她们俩出去。 一出门,陈氏便扯了扯赵霜意的衣袖儿:“三弟妹,你看……咱们家这位……” “也是可怜。”赵霜意道。 “是啊,可怜。”陈氏瞥了房门一眼:“你怎么同三弟说?我是不敢叫我们家那个知道她受的委屈,不然……我真怕他发疯起来做出什么事儿。” 赵霜意一怔,这她却是没有想到——元惟扬不算太护着这位姐姐的,心思也比元惟然深,若是叫他知道,多半不过是记恨在心,绝不会当即做出什么事儿。可若是元惟然…… 元惟然那是能为了太子妃杀人的人。他若是知晓妹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当真难说会发疯的。 “要么,我也不同三少爷说。”赵霜意道:“他们若是想知道,叫他们问爹娘去……?” “我是想着,你和三弟新婚夫妇,正是甜蜜和美的时候……”陈氏有些拘束地看着她:“他性子也比大少爷好许多,不若你和他说一声……说起来,他虽然年纪比大少爷小,可真说能制得住大少爷的,也就只有三弟一个人了。” “他……能制住大哥?”赵霜意倒是吃了一惊。 陈氏点头,道:“他说话,十句里头有八句是准的。我那位夫婿,火上头了便连爹的话都敢不听,可独有这个弟弟的话,总是准的,他也就信了。” 赵霜意沉吟着点了点头,道:“我看着若是方便,便同他说一声吧。” 陈氏大喜,道:“可千万嘱咐他几句,让他拦着大少爷啊!” 赵霜意应承了,但元惟扬今儿一天都不在府里头,等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然换了衣裳准备就寝了。待陪着元惟扬收拾停当也躺下来,她才将这事儿说给他听,只是元惟扬的表现,叫她觉得陈氏的几句嘱咐纯粹是多余的。 元惟扬听她将元绪的事儿讲了一遍,竟然半点儿不曾动怒,只是眉头拧得紧紧的,道:“大哥可知道此事?” “大嫂说先瞒着他。” “瞒着他就是了。”元惟扬松了一口气:“明儿我去告诉他……他那个性子,若是知道姐姐受了那么多委屈,怕是能干出行刺太子的事儿。” 赵霜意一惊,道:“这如何至于?他总得想着这一座侯府上下的性命吧……” 元惟扬唇角微撇,道:“他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只是身手太不矫捷,否则那一辈子我哪儿还有机会活着娶妻……” “上辈子,他想刺杀的是冀王?” “难不成那时候他能想杀了太子么?万幸当时旁人先冲上去了,当即被冀王的护卫斩杀,他惧怕了,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元惟扬的声音风轻云淡:“回了府,爹狠狠抽了他一通鞭子……他这才知晓自己做的事儿有多么危险。” 赵霜意不由脸上变色:“苍天,若是他一直这般,镇远侯府可怎么办?” “怎么办?”元惟扬撇了撇嘴:“祈求祖宗保佑,叫他早些开窍罢。” 赵霜意点了点头,她其实有别的想法,然而不能和元惟扬说——若是让元惟扬承爵,或许镇远侯府今后还能过得妥当些。可元惟扬与元惟然的兄弟关系似乎很不错,她一个新媳妇,怎么能撺掇丈夫和大伯兄弟阋墙? 也只好祈求祖宗保佑,又或者希望元惟扬一直能把他这位不靠谱的大哥收拾停当…… “府里头,你要多当心些,”元惟扬却又道:“大嫂是个实心的人,她不会做叫你为难的事儿。但我姐姐……我不放心她。” “怎么?”赵霜意道:“她已经不是太子妃了,还会为难我么?” “你毕竟姓赵啊。”元惟扬叹息道:“太子打她,不也说是因了我背叛了他么?我如何背叛太子,说到底,也不过是……她不是个明理的人,怕是要迁怒你也说不定。若是可以,便当为了我,忍忍她吧。” 赵霜意沉默一会儿,才应了一声。而元惟扬却随即又道:“不过,她用了什么法子什么手段,你一定记得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去。千万别为了什么贤妇名声委屈了自己。我姐姐,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她还能动手打我不成?我又不是什么小人物任打任骂的。”赵霜意轻笑一声,却突然想起元绪当初要弄死的那个季家丫鬟……是叫兰桨吧?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到她,还有先前那个被季雪川割断了舌头丢出去的绣月。时间过得太久了,她都忘记绣月了,但此刻因了太子妃想到兰桨再想到绣月,却叫她有了一点儿新念头。 绣月是季雪川的软肋,如果把绣月给了赵之蓁,是不是还有用? “她是姐姐,总能折腾你的。”元惟扬想不到她的心思跑的那么远,叹了一口气:“若是她改好了,那自然最好,若还是一心想欺负你出气,等我回来怕你已然吃了她的暗亏……这么的吧,明日起,你若是去娘那里,或者去她那里,一定与大嫂一起。她是不敢得罪大嫂的。” 第101章 是非 绣月的事儿,在赵霜意心中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元惟扬的嘱咐,她却是记在心里头了。 她知道元惟扬这话的原因——其实,元绪压根儿是不怕陈氏那么个软和性子的,但陈氏终究是元惟然的妻子,今后的镇远侯夫人。元绪若还想在家里头待下去,势必不能把这位长嫂给得罪狠了。 而陈氏虽然温柔敦厚,可也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闺秀千金,怎会一点儿手段都没有呢?她只是处处与人为善,显得没有心思罢了。可只要元惟然不早死,她便有一天要做这座府邸真正的女主人的,怎么会容忍小姑子上头?元绪若是敢做的过分,势必也会叫陈氏觉得不爽利。 元惟扬活了两世,侯府上下众人的性子,怕是没有他不清楚的。他认为陈氏可靠,那一定是真可靠。赵霜意信他,自然是答应了下来,道:“我记得了,三少爷放心。” 元惟扬点了点头,却又道:“叫什么三少爷,多生分呐。” 赵霜意知他心思——如自家娘叫自家爹一般,这个时候的女人私下里是可以亲昵地喊丈夫一声“爷”的,那自然比“三少爷”亲切许多。可她喊不出来,便是元惟扬巴巴看着她等着,她也说不出那个字来,倒是憋得脸色通红。 元惟扬等了许久,见她实在为难,也只好放弃了这点儿奢望,小声道:“那,要么你先叫我三爷?过阵子不怕了,再改口也成……” 赵霜意仍是窘极,指尖便戳了戳元惟扬的胸口,悄声埋怨:“你今儿怎么想起这个来!我……我这么当着你,真叫不出来。” 元惟扬一把攥住了她的手,道:“如今眼前烦心的事儿这么多,总得寻些叫人欢喜的事情来。” “我叫你三爷,你便欢喜了?” “是,你再叫一声。”元惟扬笑道。 他这么等着,赵霜意便更加尴尬,直将他往床外头推:“好好的非得来缠我做什么,好话儿不说二遍,等我想叫你的时候,自然就叫了。” 元惟扬待她也算是好脾气,见她这样,倒也不恼,反倒使劲儿将她扯了过来狠狠亲昵了一阵子。温柔疼惜倒是毫不遮掩,竟像是将昨日的龃龉尽数忘怀了一般。 赵霜意想着自己瞒着赵双宜的事儿叫他心中不大好受,倒也很有些歉意,念头一起来,便又往元惟扬怀里贴了贴,两个人紧紧依偎着,便好像这么靠着,就能不怕前头有多少风雨似的。 第二日元惟扬仍旧是一大早便换了衣裳去了北衙。按说他新婚,这一阵子是不用当差的,然而如今情势非比寻常,他哪能怠慢?便是佳人香衾也不敢多留片刻。他起身收拾好了,赵霜意也朦胧醒来了,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望着他。元惟扬折回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道:“再躺一会儿吧,别起来,不必送我”。 赵霜意迷迷糊糊的也没想要起身送他,听他这么嘱咐,也就乖乖地点了点头,合上眼睛了。元惟扬轻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脸,转身出去了。 赵霜意不认床,嫁进镇远侯府也睡得香甜,朱氏好说话,又不叫儿媳妇们去请安,她一合眼便又睡了大半个时辰,清醒过来,天已然亮了。 她这一日过得和前几日也没什么差别。次媳和长媳不同,没有那么多事儿要她操心挂怀的,每天虽不说闲得长草,却也没有什么事儿可做。先前元惟扬在家里头陪她,如今他出去忙活了,索性搬了些书和一把琴到房里来,由得她自己看书弹琴找点儿乐子。 在古代当宅女,可是比在现代烦闷许多……赵霜意在书和琴里消磨了大半天,已然觉得自个儿快长出草来了。元惟扬自己虽然不是很正经的君子,可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家夫人是淑女,给她拿来的书虽不是女诫女则之类大毒草,可也都是看了就让人心塞的经典道德读物。赵霜意不爱看,翻着翻着就发起呆来。 她又想起昨儿突然跳进脑袋里头的绣月了。绣月当然还活着,可却疯了,也不知道现下她的疯病究竟如何,是好了没好呢。 她有直觉,绣月应该有用,可该怎么用?这丫鬟要是还神志不清,弄回京城来也是天大一个麻烦…… 她想着,手里头的书页便忘了翻,及至宝荇进来同她说陈氏到了的时候,竟将她惊了一跳,望着宝荇道:“谁?” “大少夫人。”宝荇重复道:“说是有事儿与姑娘商议呢。” “请嫂嫂快进来。”赵霜意放下了手里的书,绣月的事儿,再放放吧。陈氏却是很少到她这里来的,总不能怠慢。 陈氏进门来的时候尚穿着居家的衣裳,见她便笑笑,道:“有弟妹在,三弟这院子就像样了。” “大嫂这是怎么说?快坐。”赵霜意起身让了座儿,待陈氏落座,自己才复又坐下:“嫂嫂这是我嫁过来后第一回来三爷的院子吧?” 陈氏仿佛听出了什么不同,瞥着她深有所知地笑了笑:“是啊,果然与三弟自个儿一人的时候不同。有了个女人在啊,这院子啊,房舍啊,花啊草啊,都有精神。” 赵霜意笑了笑:“大嫂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他们男人家,知道什么伺弄花草。有我在,平素当心些,这些花啊草的,也就长得好了。” “是呢。”陈氏道:“对了,弟妹,容我问一句——三弟人呢?他昨儿是不是也不在府里?” “昨儿个便去衙门了,大晚上的才回来,一大早又走了。”赵霜意道:“也不知道近来是不是又有大案子要忙啊……” “再忙,也不该刚刚成亲的新郎官儿去忙啊。”陈氏道,她说罢这一句,眼神瞥了瞥自己身边的丫鬟,道:“你下去和三少夫人这里的姐妹们玩一阵子吧,我要走的时候,自去叫你。” 赵霜意听她这话里有些意思,忙给宝荇使了个眼色,道:“带这位姐姐去玩耍,去厨房里拿些糕饼点心分了吃,就说是我要的。” “弟妹倒是大方,这一点,和三弟一模一样。”陈氏掩口浅笑,待得丫鬟们都下去了,才道:“弟妹,我问一句冒昧的——你可和三弟争吵了?” “争吵?”赵霜意一怔,眉心微蹙:“并没有……” 陈氏又道:“三弟待你可好?” “好啊,很好……” “他不会听信谁的话便做对不住你的事儿吧?” “……什么?!”赵霜意一句“不会”原本已经到了嗓子口儿,可最后出口的却不是那两个字。她有些狐疑地看着陈氏:“大嫂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知晓他这两天都不在府里,还想着,怕你们两个人争吵了,小夫妻闹了别扭呢。却原来他只是那边忙。”陈氏笑着,可这笑容落在赵霜意眼里头,却带着些遮盖什么事儿的意味:“是我误会了,没什么大事儿……” “大嫂大可直说,丫鬟们都下去了,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人。”赵霜意蹙眉道:“为什么大嫂问我这些?难道有人在三爷面前说我的不是么?” “我不知道那人在三弟面前说了没有,总之,在大少爷面前,是说了的。”陈氏叹了一口气:“我是听到了,想着总归是家和万事兴,怕你们小夫妻两个一时意气闹出些事儿来,叫人看了笑话才过来问问。你们若是情投意合,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大嫂何必藏着掖着?”赵霜意道:“大嫂担心咱们两个争吵起来坏了家里的名声,是好心,我心底下明白。可是,可是……大嫂说的那人,在大哥那边儿说了什么?说我和三爷不妥当了么?” “她说的那些话……不好听。”陈氏犹豫了一下,方道:“她说三弟是鬼迷心窍才非得要这么一门婚事的,如今成婚了,也明白了,连在家里头陪着你都不甘愿了,若长此以往,三弟连家都不愿回,岂不是可怜?我想着三弟这两天果然不在家,实在担心,才来问一句的。” “……她何必这么同大哥说?哪怕她这么说了,我和三爷也不会因此仳离的啊。”赵霜意明白陈氏没说出来的那个“那人”是谁,心里不由一股火起来:“难不成是因为我嫁了三爷,太子心里头有疙瘩,才格外苛待她,害得她失了太子妃之位么?她何必这样诅咒我和三爷!” “大抵是她太过坎坷,心中不平吧。”陈氏苦笑:“不过,你既然与三弟情投意合,哪怕她真能说动我那一位爷,也不能把你们两个怎么样……这么的吧,等三弟回来,你和他说说,若他有空在府里头多待一阵子,就和你出双入对地一起走走逛逛,叫人看看,你们两个好着呢。那么的,谣言也便不攻自破了。我就怕她到处说这些瞎话,大少爷信了还不打紧,若是爹娘信了,那才麻烦呢。新媳妇儿进门不到一月便和夫婿闹僵了,这日子真没法儿过……” “大嫂放心,放一万个心。”赵霜意道:“她若就这点儿本事,我应付得来。只是我想不通一桩事儿,便是坏了我和三爷的姻缘,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这是何必呢!” “那要什么好处?”陈氏道:“她如今当太子殿下不喜欢她全是因为三弟娶了你的缘故呢。其实我看啊,太子殿下若是因为这点儿事便怠慢了自己的太子妃……这心胸,啧,也不必提什么前程了。” “大嫂的娘家,不也是支持太子的么?”赵霜意笑了笑,却道。 “什么支持太子?”陈氏笑着摇头:“我娘家只支持陛下的意思。太子一天还是太子,陈家便对他尽忠一天,要是换了个别人做太子,陈家自然也要忠于新储君——你可别想着镇远侯府是死活跟着太子的,我娘家也罢,咱们侯府也罢,支持的都是陛下下了旨意册封的储君呐。” “大嫂这话……” “这话是我给你说的,也是别人借着我的口你的耳说给别人的。”陈氏轻声道。 第102章 败露 陈氏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霜意哪儿还能不明白呢?她只笑了一笑,点了点头,便将这话题揭带了过去。陈氏娘家也不再和太子站同一阵线的消息对冀王这一票人来说总是有利的,陈氏也不必担心她不上心不传话。 如今她在镇远侯府的地位当真是微妙了起来。元绪讨厌她,那是因为觉得若没有她嫁了自家弟弟她这太子妃还能当下去,可却不想,没了做太子妃的二姑娘,镇远侯府当真就没有一点儿必要和太子站在一起了。而他们想在新君即位后过得好,便更不能轻易得罪了赵家——哪怕赵尚书分量有限,冀王那眼前可还有个正当宠的赵侧妃呢。 按理说,女人是不能干涉朝堂的,可镇远侯府这种塞了个姑娘去当太子妃的家族,一定会深信女人的力量。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们会叫和赵侧妃姐妹情深的赵霜意不快活么? 元绪想叫她难受,也不先想想自家的家族利益。这前太子妃的智商当真堪虞——难不成这也是季雪川开挂大虐四方的预先设定之一么?元家虽然不怎么顶用,但元老侯爷还有军职,两个儿子也都是正经官员,若是当初元家不是一碰就散的,想来太子败亡也没那么容易。于是上天叫元家出的太子妃是个脑残,生生将一个已然江河日下的家族折腾的当即散架…… 陈氏临走之前,拉着赵霜意的手又说了不少话,大抵不过是“一家子人就要好好处着”“家和万事兴,我和大少爷还有爹娘都这么想”之类的话。说者来回强调,听者也是心知肚明。元家不愿意开罪赵家,陈氏也希望这个连接冀王阵营的弟妹不至于被自家小姑子给祸害出去,否则今日断没有她前来提醒的一幕。 这样的大家族里,谁都不坏,可谁也都不傻。 送走陈氏,赵霜意还和方才一般静静坐回了桌前,这一回她却是看着进来收拾的寻烟发起了呆。 她现在还是不方便指使镇远侯府的下人的,但元惟扬可以……是不是应该等着元惟扬回来,再叫寻烟或者谁去元惟然那边问问今日元绪都说了些什么呢?只是陈氏转述的那模糊的几句,实在是太不够了。 但若真要去打听这个,仿佛就有点儿太小气了。谁背后还没有人说闲话呢,一一打听清楚,也不嫌累得慌…… 赵霜意这边儿几个念头正走马灯一样转,外头便进来了个高大的身影,不是元惟扬又是谁?她原没有想到今日他回来这样早,想到方才陈氏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元惟扬有些纳闷儿,道:“你笑什么?” “三爷整日里不回来,叫人看了,说是我招惹了三爷,教你不快活了呢。”赵霜意掩口轻笑了一声。 “谁这么多事儿?我姐姐?”元惟扬眉心一蹙。 “怎么会?”赵霜意道:“姐姐也是镇远侯府的姑娘,怎么会这么没规矩……只是下人们嚼舌头,叫大嫂听到了,特意来提点我一句的。” 元惟扬神色微微一松,笑道:“原来这府上最不像话的人还不是我姐姐啊,下人……下人也敢乱说话了?大嫂没罚他们?” “罚不罚,总也不该和我说。”赵霜意道:“大嫂也是怕咱们两个真有了什么龃龉,说出去不好听才提点一句的。” 元惟扬嘴角一挑:“提点一句?她是怕咱们俩闹了起来,叫你娘家不爽利罢了。如今的情势谁还看不出来呢……” 赵霜意微微蹙眉,道:“我一个女人家,天天在府里待着,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个人,不成了么?” “原本就是不成的,”元惟扬道:“不过是这一回不成得有些太不成了……寻烟,你们几个下去自己玩耍吧,不叫你们,不必过来伺候了。” 几个丫鬟这便退了出去,元惟扬方道:“你先前也该知晓,我曾带人去过曹郎中府上……” “我知晓,我家的小厮说过,你威风凛凛地勒索了曹郎中,还把人家家里头的溷厕都给拆了……”赵霜意道。 “勒索?”元惟扬一怔,道:“我是去查案子的……勒索么,那也就是顺手一提,总不能叫兄弟们白白辛苦——那一天,其实我们是搜出了东西的。那是一本北衙的记档,你哥哥也曾经借阅过,不过我不知道,他看出里头的蹊跷了没有……” “蹊跷吗……记档。”赵霜意心中灵光一闪:“北衙的记档怎么会在工部郎中手上?莫非这卷档和工部也有关系,所以他偷了出来,好销毁证据?” “是有关系,不过,他偷记档不是为了销毁证据,是为了……敲诈勒索。那是关于太子殿下修河之时到底用了多少民夫,花了多少银两的记档。那卷册子与工部和北衙的其他记录都有所不同……”元惟扬微微一顿,接着道:“可以说,若是太子贿赂官员收买人心的案子在查办的时候就搜出了这册子,只怕他已然不是太子了。” “你把册子……给了陛下?”赵霜意道。 “那是自然。”元惟扬低声道:“从册子呈给陛下的时候,我便知晓,元家再也不是太子的人了……陛下很愤怒,却还是忍住了,暂时不和禁足的太子计较。前天咱们发现了曹家那绸缎铺子里头的密道,虽然我不曾说什么,可定远侯知道消息,便禀报陛下了。” 赵霜意脸容失色,道:“可别人知晓那地道通向什么地方吗?” “自然是不知道的,曹郎中虽然是傻了点儿,可也不至于傻到将自个儿把柄送给别人呐。”元惟扬道:“铺子底下有个地窖和铺子底下有条密道,这两件事,你看能一样不能?” “自然不一样。”赵霜意道:“修密道总归比挖地窖更居心叵测……” “所以陛下能看到的,也不过是曹家挖了个地窖,”元惟扬道:“可定远侯府怎么肯就这么放过曹家呢,硬说这地窖还有别的用场,这么争执起来,也是上天不给脸面,他们误打误撞把下一段密道的机关给打开了……” “那不就……” “密道通到了北衙。”元惟扬轻声一笑:“正是修河的那一卷记档丢失的档房。” “……然后呢?” “定远侯府吹毛求疵地找这档房里头的毛病,自然发现了有一卷文书调换过。这两边儿撕扯起来,曹郎中也是不想活了,便索性将他偷换文书的事情揭了出来,只不过,他说那文书是太子让他去偷的……” “他竟然没有顺手咬你一口?譬如说你搜到了文书却隐瞒了下来……” “他自然是要提到这事儿的,不过有什么用呢,我可是当晚就把文书送进宫了,陛下知道。”元惟扬轻轻一笑:“如今他这么一张扬,满朝大臣都知晓太子非但动用了修河的经费去收买人心,还为了免罪逼迫臣工偷窃北衙记档……陛下便是想从长计议,又怎么能再接着装作不知道呢。” “……太子已经被废了么?” “尚不曾,不过我听说,已然在拟旨了。”元惟扬道:“万幸如今镇远侯府不必跟着太子了,否则难说……难说是不是又要横遭一劫。” “上一世,就是这样的么?”赵霜意轻声道。 “哦?那倒不是。”元惟扬道:“那时候和如今不同,那时候太子并没有出这么多事儿,宫中却突然下了废太子的旨意,太子不信,我哥哥直接调动了我爹名下的军士……不过你也知晓的,我爹那个疏懒性子,便是他军职下记着的兵士,又有几个操练过的?比不得季家的军士精锐,闹了一场宫变,最后也还是败亡。据说陛下听说太子叛逆,生生气死了……不过,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赵霜意听着他波澜不惊的叙述,忍不住打起了寒战。 她想起赵双宜的话来了,那个不要进宫的九月十四…… “那是哪一天?”她突然问。 “九月……十四。” 赵霜意悚然,看着元惟扬。元惟扬和赵双宜的经历里,发生这惨事的一天,都是九月十四! 今日……四月初八。还有五个月。皇帝废太子的诏书自然不会拖小半年才发,那么这次便没有了发生变乱的先决条件——太子抗旨。 而且,这一回也不会有元家的军士去为太子送死了,难道那些人记忆中波澜壮阔的宫变,最后只是一场不惊不扰的废太子立储君的变迁么? “大概和那时候不一样了吧。”她想了想,低声道:“你这两天,是不是也在忙这些事儿?你告诉我,镇远侯府……这回不危险了吧?” “原本也难说的,不过,我姐姐都不做太子妃了,还能有什么危险?牵连也牵连不到镇远侯府了。”元惟扬提到这事儿,眉心微舒:“我原本是怕定远侯府非得和我过不去,说我知晓曹郎中居心叵测而不报,那还有的麻烦。然而如今看来他们也没这个心思,倒也省了一番波折。想来今后不会有什么大事儿了,咱们就一边儿看着陛下立冀王当储君便是。” 赵霜意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她听着元惟扬的意思,突然对元绪失去太子妃之位的情形多了一种猜想。 元家会不会是早就想和太子那边儿决断了,才罔顾元绪一而再再而三对冀王那边的人家表示出友好的呢?太子若时忍气吞声,元家也能当做什么亏心事儿都没干,若是太子因此暴怒甚至苛待元绪,又甚如如今一般废了元绪的太子妃之位,将她赶回娘家,对元家也没什么损失,反倒是彻底摘干净了和太子的关系…… 这只是她的揣测,她是绝对不敢问元惟扬这个的,可单单是猜想,便让她忍不住想叹一声气。 背负家族利益而成的联姻,也很可能会因为家族利益而毁灭。谁会想这段婚姻里头两个人的心思,谁会考虑他们的喜怒哀乐? 这事儿里若真有镇远侯府的深思熟虑,那么元绪做什么都没有用啊。别说是和元惟然抱怨她跟元惟扬关系不好委屈了三弟了,就是撺掇元惟扬动手打她,镇远侯府也依然要“公认”元惟扬和赵双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恩爱夫妻啊。 第103章 相争 三少爷和三少夫人情投意合,这是合了大多数人愿望的。元惟扬同赵霜意和从前一般在房中用过了饭,便带她去了朱氏那里,打出来的幌子是去陪娘说几句话,其实这一路肩挨着肩的,当真就是秀恩爱去的。 赵霜意原本是故意落后元惟扬半步的,免得叫人看着他们两个太亲近,显得失了分寸。元惟扬在路上也不曾说什么,到了朱氏的院子里,下人已然进去禀报了,他却突然转过身,抬手在赵霜意下巴上轻轻抚擦过去,柔声道:“脸上还沾着东西呢。” 赵霜意一怔,用手背去他刚刚抹过的地方擦了一下,那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她有些纳闷儿,一时也没想到自己身边有那么多丫鬟,她们怎么会允许少夫人嘴边沾着东西出门呢。而元惟扬抹完这一把,便转过身,对着朱氏房中开着的窗户灿然一笑。赵霜意抬眼,正看着窗口边元绪翻了个白眼。 她这才明白过来,元惟扬这恩爱就是秀给元绪看的。 这针对性还真强,或许,元惟扬不用她说,也能猜出她嘴里“下人胡说八道”的流言其实来自他这个姐姐吧? 此时,朱氏房中的丫鬟也笑盈盈出来了:“三少爷,少夫人,快请吧。” 元惟扬答应一句,竟是携了赵霜意的手,才迈开了第一步。赵霜意脸色通红,瞥见方才那个传话丫鬟也是一脸忍俊不禁的模样,不由更是窘了几分。 不过,想击破元绪在府中散布的“三少爷夫妻不睦”的流言,这么做也并不过分。 朱氏正在房里头坐着,元绪也在一边儿,这一对母女见得他们夫妻进门,神色却是全然不一样。朱氏笑逐颜开,元绪却是清清冷冷瞥过来一眼。 “扬儿今日却是有空了。”朱氏笑道:“世上哪儿有北衙这样的差事,新婚三天,便把新郎官拽出去奔忙,多慢待新娘子呢。” “天恩皇命,儿子更不敢怠慢啊。”元惟扬道:“不过,宜儿想来不会因此恼了我。” “是么?”朱氏含笑望着赵霜意。 赵霜意知道他们想看什么,脸上带着方才还没散去的晕红,微微一笑,道:“那自然。三爷也是为了阖府上下才这样辛劳……怎么会怨怼他呢。” “当真这么想,便是再好不过了。”朱氏笑道,看了一边儿站着的元绪,道:“你也有日子没见你三弟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看着倒像是姐弟两个生分了一样。” 元绪皮笑肉不笑道:“三弟如今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如何还能和小时候一样赖着姐姐抱?再者,便是有日子不见,我也知晓三弟过的定是不坏呢。” “托姐姐的吉言,当真不坏。”元惟扬微笑道:“只是很担心姐姐……不过,如今姐姐既然已经回来了,做弟弟的什么都不必担忧了。” 元绪脸色发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是个怎样的人,姐姐岂会不知?”元惟扬道:“不做太子妃又有什么不好?姐姐,那样的夫婿,跟着当真是没什么意思。” “你懂什么!”大抵回了镇远侯府之后并没有谁会这样同她说话,元绪急怒了:“若不是因为你这没出息的,我怎么至于……” “绪儿!”却是镇远侯夫人厉声喝止:“你在胡说些什么?” “娘!”元绪的眼睛已经红了:“你和爹心中可还有我?你们可还当我是你们的亲骨肉?只是因为殿下受了这么多委屈,怕是要废位了,你们便……若不是你们这般,殿下何至于这样待我?便是他做不了君王,也能做一个亲王,难道这就毁了咱们家的前途么?为什么非要……非要做出这样叫人寒心的事儿……” “姐姐的话,说得可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啊。”元惟扬轻哼了一声,唇边却浮上了一丝冷笑:“你还不是在用一家子的命运,博你自己的前程?被废了的太子和旁的亲王,是一样的人么?真到了别人即位的那一天,你以为……太子可以做个闲王吗?” “可如今他还是太子呢,陛下并不想……” “陛下只是从前不想。”元惟扬冷笑了一声,道:“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姐姐若还不死心,再过几天便见了分晓。另外,我倒是想提醒姐姐一句,你是元家的姑娘,现在不是,今后也再不会是太子妃了。说话总该知道,你应该向着谁……” “你!” “休要提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元惟扬的脸上带着讥嘲的微笑:“他若也这样的心思,一定不至于下狠手伤你……命都快丢了,你居然还想着你们曾是夫妻,还为了这个责备我?姐姐,你的心窍都叫油给蒙了去么?” “扬儿!”朱氏沉下了脸,道:“你也少说几句……你姐姐是个姑娘,重情重义也是有的。你何必同自己的手足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叫人心寒么?” “却原来是我先说了不该说的话?”元惟扬冷笑道:“娘,你看看我姐姐说的是什么东西——真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别的我不说,从前谁想让我罔顾法纪毁灭太子留下的那些证据?她可想过若是事情败露咱们一家人都不得好死?!” “什么?”朱氏一怔,看着元绪:“你……你和你弟弟说了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可是咱们家的姑娘啊,再顾念夫妻之情,也不能叫自己家……” “所以,娘,她也不曾在意过镇远侯府死活,那镇远侯府何必关怀她这太子妃到底做得怎么样?”元惟扬冷笑道:“嫁给皇子的大家千金多了去了,可这帮着丈夫坑害自己娘家的,我却是第一回见到,还偏生是我自己的姐姐……” 他们姐弟两个吵得天翻地覆,朱氏青白着一张脸,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三爷。”赵霜意看在眼里,却是卖了个乖,轻声道:“别说了,这话不该当着娘说的……吃点儿亏也无妨的……” 元惟扬恨恨瞥了元绪一眼,向前一步,向朱氏跪下了,道:“儿子不孝,不该当着娘的面说这些话,叫娘难过了……” “行了,起来吧。”朱氏却也难免心塞,说着话嗓音都哽咽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原本想着儿女都回来了,哪怕是你姐姐的婚事不大顺利,总归在自己家里也好过吃人家的气……可你们,你们到底有什么好争吵的?难道不是一个娘胎里出生的亲姐弟么?” 赵霜意看了一边仍旧咬牙切齿的元绪一眼,也跟着元惟扬跪下了,轻声道:“娘,这话原本不该我一个新妇说的……可是,无论是三爷的心,还是姐姐的心,都是最向着咱们自家的。只不过三爷想事儿到底周全些。谁还能是故意为难自己手足的呢?” “谁要你假好心!”元绪怒道:“若不是你这狐媚子,我三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如何会背叛太子殿下,叫我里外不是人……” 赵霜意一低头,什么也不说,朱氏却忍无可忍了,道:“原本便是你的错,如何指责了你三弟,又羞辱起弟妹来?可见真真是我造了孽,生养了你这样一个孽障!我就这么同你说吧,不管今后谁做了太子,谁能继承大统,咱们家都不去搅这浑水了!你如今也不是太子妃了,若是消停在家里头待着,我们两个老的走了,你哥哥弟弟也不少你一口饭吃,若是再这么折腾,不出事则罢,若是折腾出了事儿来,今后你也休在府里露面了,寻个庙庵修行还落得个清净!” “娘……”元绪身子都在打颤。 “姐姐不如现下就走。”元惟扬跪在地上,道:“左右姐姐今日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多说多错,又是何必呢?若能就此醒悟,安安生生当元家的姑娘,如娘所说,没谁会容不下你。” “你在威胁我?”元绪道:“难道我在镇远侯府过不过的下去要听你的?你是什么东西!便是爹爹百年之后,也是哥哥做镇远侯,有你什么事儿?你倒是敢说这样的话……” “我算不上什么东西,不过姐姐你更算不上。”元惟扬的笑容里头满是讥嘲:“嫁出去的姑娘居然因为动手殴打了夫婿而被休弃回来,回来了还要摆出一副和那人情投意合的模样,姐姐,若不当着娘,我真是要笑话你了。” “绪儿,你出去吧。”朱氏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别吵了,娘不想听你们吵……” “娘……”元绪恨恨盯了元惟扬一眼,拂袖而出,临出门路过赵霜意旁边,还似是不经意地重重朝赵霜意踩了一脚。赵霜意跪着原本便低着头,此刻吃痛,皱眉也没人看得出来,若依着元绪的想法,这一道闷亏是吃定了。 可赵霜意哪儿是那么好欺负的人?出门的道儿那么宽,元绪却捡着她身边走,她早就将心提了起来,余光瞥着元绪动作有异,脚微动,元绪踩了个空,用力过猛却险些跌自己一跤。 “走路这么用劲儿做什么?”元惟扬瞥见,轻声道:“若是叫人看了,还当姐姐怀恨在心,非得伤了宜儿才快活呢。” 元绪这狠狠一脚踩空,脚踝原本便震得疼,听弟弟出言挤兑,更是一时羞怒交加,眼泪扑簌落下,跑了出去。 “孽障,孽障!”朱氏蹙眉,道:“若是换了你哥哥,怕是就要听她的,毁了证据了!若叫人抓出来,咱们一家上下可就真……扬儿,你起来,你去你哥哥那里,告诉他,若是再信了你姐姐的话,做出什么不该做的,就是要逼死他娘了!” “娘不要这么说,哥哥也不是傻的,总不能一直做错事儿。昨日我同他说了姐姐回家的实情,他虽然暴怒,却也忍住了……”元惟扬道:“娘若是不放心,儿子明日和哥哥好好说便是。” “你现在就去!”朱氏道:“我怕夜长梦多。” 元惟扬亦是无奈,只好起身出去。而他刚一出门,朱氏便对着赵霜意道:“你起来吧,今日……你是看了笑话了。” 赵霜意心朝下一沉,道:“娘说哪里话,这怎么是看笑话呢……” “我镇远侯府的姑娘,不顶事儿啊。”朱氏自嘲地笑了笑,眼神朝她一瞥:“不过,你也不是外人,这话,你也不会出去说,对不对?” 赵霜意抿唇,点头,道:“娘说的是,既然进了一家的门,便是一家人了,哪有这种事儿拿出去说的呢?” 朱氏这才露出了一点儿笑容,道:“我也盼着你不要把绪儿的话往心里去……她是遇到这种事儿,迷了心思,才说这样的话的。她人不坏……” 这却完全是说瞎话了,赵霜意心道。元绪是因为被休弃才傻了,这话谁信呢?元绪从头都是傻的,至于坏……一个傻子,有坏的机会么? 第104章 夜火 “姐姐自然是不坏的,”赵霜意道:“她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心里头难受,一时混了心智也是有的。” “你肯谅解,那便再好不过了。”朱氏面色稍稍松动:“我就怕你心下记着她言语冒犯,这便伤了一家子和气了。做爹娘的,总盼着子女们和气一团才好。” “姐姐与三爷是亲骨肉的姐弟,那还有什么更亲近的不成?依我看,三爷也只是嘴头上厉害些,姐姐真遇到事儿了,三爷断不会置之不理的。” “是,正是这个理儿。”朱氏道:“对了,你在府上过得可还好?按说你进了门,我这做娘的该多关心些,可碰着绪儿这事儿啊,实在也分不出心思来……你和扬儿,可还处得妥当吧?” 赵霜意低头微笑,道:“娘多挂心了,自然是妥当的。” “那就好,那就好。”朱氏轻轻松了一口气:“前日你们往尚书府去回门了,尚书与夫人可还都好吧?咱们两家里头也该多走动走动,到底儿女亲家,不该生分了。” 赵霜意知晓她的意思,也乐得说那些和软的话,婆媳两个说了一阵子话,元惟扬方折返回来,进门便道:“我同哥哥说过了,他那边儿也只道姐姐是气晕了,今后遇的事儿一定多当心,断不会叫姐姐激一句便冲动行事,娘也放心。” “他便是这么说了,我也不放心。”朱氏苦笑道:“你哥哥若是有你一半儿冷静,想来也不至于叫我这般担忧。” 赵霜意一边儿听着,心头却是一股酸涩。 元惟扬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冷静沉着的人,他是被上一世家破人亡的惨剧给生生逼成了这样。若这一生他不冷静,不沉着,不一点点改变着这镇远侯府,或许这一世镇远侯府仍然难逃毁灭的下场。 哪怕没有季雪川,只要还是冀王登基,元家上下都不会有好下场。 元惟扬大概也是笃定了太子绝对不可能登基,这才决然放弃了原本他该有的立场。转变自然是有痛苦的,连他的姐姐都恨他……可他不能放弃,也不可能退缩。 但愿一切平安。 自朱氏那里出来,天幕上已然亮起了星星。这一夜月色匀淡,清风徐徐,倒将人吹得挺舒服。元惟扬走了一段,突然转头笑着对身后跟着她的赵霜意道:“咱们去园子里头坐坐吧,难得这样好的夜,若是回去安置,太辜负了星光。” 赵霜意一怔,点点头,道:“好。” 元惟扬引着她进了花园,带她停在了一处高阁跟前,道:“我带你上去看看,如何?这阁子最适合晚上上去看风光了。” “晚上能看什么风光?”赵霜意奇道。 “笙歌闺院落,灯火下楼台……带你从上头看看镇远侯府,也是好的,这一带的人家,也属这座阁子最高。”说罢,元惟扬率先推门走了进去,后头随侍的丫鬟们忙进门点灯,服侍两个人上了高阁。 这阁子五层,是侯府能修造的最高的建筑,再高便不合规矩,要冒着窥伺皇宫的罪名了。可这五层高阁,放在京城之中也算得上是数得着的高建筑——赵霜意被元惟扬带到了高阁的露台上,竟被眼前的情形惊得瞪大了眼睛。 她已经有日子没从高处俯瞰过城市的繁华了。 这时候自然没有汽车,没有闪动的霓虹灯,可清凉的夜色也是现代城市中所找不到的。在这样的夜色中,脚下的镇远侯府道径边石灯柱里点着的蜡烛都显得格外分明。那点点橙色温暖的光晕,连缀起来细长蜿蜒的花园小路,稍远处几处院落里头有人点起了灯笼,也是明显的。 这镇远侯府虽说算不得建筑规模最大的侯府,可也占了半条街。周围的人家亦是非富即贵,一眼望去,这一代的灯火点点斑驳,却是目光能及之处最明灿的。 在这种时候,想分辨什么人家有钱,简直太容易了。很远的地方,那些寻常百姓的住所,此时已然漆黑一片。能用得上灯火在院落里照明的人家,那甚至不是“殷实富足”四个字能形容的。 夜风吹过,元惟扬轻轻拥住了她:“冷不冷?” 赵霜意摇摇头,她突然很想告诉他,在他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晚上登上高楼往下眺望,能看到那些街道像是流淌金水的河,高插天穹的楼宇亮着外墙灯,光柱辉映,那样的情形……在这里大概永远都见不到。 “等家里举办宴会的时候,在这里往下看才好看。”元惟扬轻声道:“所有的院子都点满了灯,在这儿都听得到唱歌的,弹琴的,唱戏的声音……不过,镇远侯府有日子没这么热闹过了。便是咱们成亲,也没有弄出这么大的场面来。” “上一回这般大场面是什么时候?”赵霜意顺口一问。 “我祖父过七十大寿的时候,那时我才六岁……”元惟扬道:“如今人人都觉得镇远侯府还过得去,其实谁都知晓……我祖父没了,这侯府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只怕便是我爹的寿辰,如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道贺了。” 他话音之中萧瑟之意,赵霜意听得出来,不由也默然了。许久方道:“这一家的运势,总是起起伏伏的,难说镇远侯府好日子还在后头。” “只盼着,那好日子,咱们能一起过才好……”元惟扬轻声道,只是他后半句突然截断,眉心紧蹙,望着一处所在,扬手指着那里,对赵霜意道:“你看!” 赵霜意一怔,依他所指望过去,但见有一处火光闪动:“有人家走水了?” “是,是走水……”元惟扬望着:“难得你上来一回,人家特意走水给你看看火光呢。” “这是什么话!”赵霜意撇了撇嘴:“仿佛我是个灾星似的。” 元惟扬唇边微挑:“你怎么会是灾星呢——京城这么大,有个人家走水也是寻常事儿。那地方看着是官宦人家居住的所在,想来没什么大事儿。” “怎么官宦人家走水便不是大事?” “今夜有些风,若是寻常百姓人家起火,没备着水的,难说火势要扩散开,一烧几条街的都有。彼时百姓无家可归,岂不可怜?若是官员府邸,总得有几口大缸备着水,救也好救,便是不幸救不得,好歹是朝廷的人,总不至于饿死冻死去。”元惟扬道。 赵霜意不想他还有这情怀,心思一动,道:“三爷有这份心,我竟是没想到过。这世道难得有人这样想啊。” “难得么?”元惟扬轻声笑了笑:“我在北衙这些年,被我弄得家破人亡的也不少,京中的高官贵宦,十个里大抵有□□个要骂我人面兽心盼我早死了的。大概,连你也觉得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我倒不这么觉得,毕竟三爷待我极好,同人家所说的酷吏半点儿都不一样。只是,我也没想到三爷会同情百姓。” “他们那么苦,便是同情,我也嫌不够呢。”元惟扬轻轻叹了一口气:“宜儿,你见过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么?官宦人家,男子但凡是被陛下贬斥几句,又或者降了一级官,便觉得天塌地陷活不下去。可百姓人家,日日都要为生计犯愁呢。先前我不知晓,后来查了几出案子,这才心疼起他们来的。我还记得清楚,有个男子,他娘生了重病,便和内人一起割了手臂上的肉为娘煮汤吃,可他娘还是没了,紧接着,他那内人手臂上的伤处生了脓,去寻郎中开了药,半点儿用也没有,很快也过去了。两人只有一个儿子,这孩子没了娘,爹也日日忙着生计,自己玩耍,跌入井中,幸得邻居捞救,虽然保住了性命,可却痴傻了,后来孩子渐渐长大,做爹的想着给他讨一房人,家里穷苦,娶不起正经人家的女孩儿,便贪便宜买了个女子,却不想是个逃奴……后来这逃奴的主人犯事,我们追查下去,将这逃奴也寻了出来。可怜那做爹的,还没抱得孙儿,便依律入了罪。” 赵霜意默默听着,元惟扬举的这例子,放在她眼中就是封建迷信害死人的典型案例,然而这样一个家庭衰败的过程又是何其简单?有多少百姓就是这样,从还能有滋有味过下去的小日子一夜之间被打入地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我亲眼看着那人家的儿子拽着他爹,哭着求皂吏不要将他爹带走。可是买卖逃奴,按律该杀的。”元惟扬轻声道:“他拽不得他爹,便爬到了我脚边,喊我哥哥,求我放了他爹。” “……那你怎么办?你不会放了他爹的……” “给了他几吊钱。”元惟扬苦笑:“你大概不知晓几吊钱能拿来做什么,不过,若是有街坊邻居心善,愿意看顾他,大概够他活几年的了。” 赵霜意默然。元惟扬又瞥了瞥远处的火光,道:“我也是……何必同你说这个。咱们走吧,这种事儿,终归也轮不到我管……你看,那火光小下去了,想是有人去救了。” 赵霜意也瞄了远远的火灾现场一眼,道:“果然三爷说的是对的。这想来真是官宦人家的宅子,不然断不能这么快便扑下去。” “也不知道是谁……”元惟扬说出这句话,却突然顿住了要下楼的脚步。他扭过头看着那边,道:“那……失火那地方,看着像是曹郎中的宅子啊?!” “什么?”赵霜意一怔,听着他道:“你看,这里是正北方……曹郎中家的宅子就在着火的方向,算距离也差不离……” 第105章 决断 “曹郎中……”赵霜意道:“他不是才被捉进去么?” “若真是他们家,怕是要烧掉什么证据呢。”元惟扬微有些出神,道:“说不得明儿个还得去衙门里走一遭。这打蛇,不打死,难说会被反咬一口。” “他已经招供了啊。”赵霜意道。 “他把了不得的人给供出来了。”元惟扬苦笑:“难说……难说他是攀诬,还是说了实话。倘若是实话,只怕夜长梦多。” 赵霜意看着他,点了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 “走吧,”元惟扬伸手携住她的手:“咱们回去。你当心些。” 第二日早上,元惟扬很早便起身去了衙门。赵霜意没有留他——她虽然没觉得怕,却也有些隐约不安。元惟扬推测曹郎中府上大概是在消灭证据,她却不这么看。北衙先前便把郎中府翻过一遍了,这回审讯曹郎中,他的府邸只会被更彻底地搜查,若说有什么证据,难道到现在还没被发现么? 便是真如此,消灭证据有许多种方法,他们又何必放这么大一场火。除非府邸里某座建筑本身就是证据……会是这样的吗? 她盯着镜台出神,寻烟却来到了她身后,道:“三少夫人,夫人请您过去呢。” 赵霜意倏然听到声音,竟惊了一跳,见寻烟垂着眼眉,神色不若往常,不由更是蹙眉,道:“夫人叫我过去?你可知晓,有什么事儿?” 寻烟轻声道:“奴婢不敢肯定,不过,一大早便听旁人说,昨儿个晚上,曹郎中的妻女……把自己关在妆楼里烧死了……” 赵霜意一怔,微开的花窗里送来清凉的晨风,竟将她吹得打了个哆嗦。 “烧死了……?” “是,”寻烟的脸色很不好。赵霜意这才突然想到,这有人烧死的事儿,放在古人眼中看是十分不吉利的,她一个丫鬟,在主人面前讳言也是有的。 “走吧。”她站起身,正好也换了早起的衣裳,这样去朱氏那边,一点儿也不失礼。 她到了朱氏房中的时候,镇远侯也还在那儿。赵霜意进门不到十天,见到公公却不超过五次,如今见得他尚觉得面生。 她行了礼,拜过翁姑,朱氏便叫丫鬟给她看了座。赵霜意看着两人都在上头坐了,这才落座。人刚刚坐稳,镇远侯便道:“我听闻,扬儿与你回来的那一日,遇得了定远侯府与曹郎中新过继的少爷起了冲突?” 元惟扬办这事儿的时候,身边是带了不少镇远侯府的下人的,想也知道这事儿不可能瞒过镇远侯。赵霜意便点了头:“正是。” “曹郎中家铺子里头的地道,也是他发现的?” “是啊,他是看着那些个掌柜伙计神色有异,机关所在的地方又没有摆放货品,这才去试了试,不想果然开了机关……”赵霜意道。 镇远侯眼色阴沉,听了她的话却不开言,手指头敲着一边的桌面,一下,又一下。 “老爷。”朱氏看着他这模样,也是有些担心:“你这是……是恼了扬儿了?” “我恼他不恼,又有什么用?他把事儿都做下了!如今便说他是无心发现的机关,你说,太子殿下可会相信?”镇远侯道:“他原本便是个那么多疑的人,扬儿先带着人去搜查了曹郎中府邸,得到了那玩意儿却也不想着和咱们说,便送到了陛下手上,如今更是揭穿了地道……我告诉你他全是无心的,你信是不信?” 朱氏的面色也阴郁下来。赵霜意听到了这里,也已然明白了公公的心思——镇远侯府是哪儿都不想得罪,哪怕女儿的太子妃位没了,还被休了回来,可只要太子没死,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他们便不愿意同太子彻底撕破脸。 万一,万一,这世上最怕的就是万一。 万一太子登基,镇远侯府也还是要活命的。绝不能图一时的畅快,把太子给彻底得罪狠了。 然而,这一点儿指望,被元惟扬先大义灭亲又无心立功给毁了。若说一回是巧合,两次难道还能是巧合不成? 太子如今只怕是恨死了元惟扬了。只是,元惟扬闯出再大的祸,他也是镇远侯府的少爷。镇远侯怎么可能为了太子登基的可能性就放弃自己的亲骨肉呢? “依老爷看,如今怎么办?” “怎么办?”镇远侯眉心极短促地一皱,却很快恢复了先前的神色:“就依着扬儿的做法去做!再没有旁的法子了……” 赵霜意在一边儿坐着,并不抬头,心中却有了些莫名的心思——人人都说镇远侯颟顸无能,是满朝里头最一个承了祖荫祸害子孙的废物,然而此刻看起来,他或许没什么本事,然而单这一件明辨是非当机立断的本事,也足够在朝中做个差不离的守成大臣了。 不过,转念想想,镇远侯弱了这么多年,也是必要的。否则皇帝原本便有些提防太子,又怎么会给太子选一个有着野心勃勃父亲的太子妃呢? 一个人,能看清楚局势,掂量清楚自己的本事,那就是个有能耐的人了。 “老爷既然下定了心思,那便这样罢。”朱氏道:“叫宜儿回去吧,这一大早的,折腾小辈的,也没什么意思。” 镇远侯微微点头,示意赵霜意可以出去了。赵霜意猜他们两个是有事儿商量的,自己做儿媳妇的自然不便听,便也打了礼,退了出来。 外头寻烟正等着她,见她出来这么早,也是有些诧异的。主仆几人走出去了一段儿,寻烟才忖度着开口:“少夫人,老爷与夫人寻您去,可是说……曹家的事儿的?” “不是。”赵霜意道:“问了我同三爷回门那天的事儿……却不提曹家母女的事情。你们和娘的丫鬟在外头说话,可听到什么了?” “……”寻烟看了宝荇一眼,才道:“原本也没什么消息,不过有人说……这若是畏罪自尽,*也实在有些太疼了。” 赵霜意一怔,点了点头:“是吗……是啊,*实在太疼了……” 大抵是穿越过来之后并没有遇到过这么惨烈的死亡,赵霜意初时根本没想过选择自杀方法这件事儿。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 可那些丫鬟说的话却是对的。若曹郎中的妻女只是畏惧作为罪臣家眷所要遭到的不幸命运的话,何必选择*呢?便是死,也有太多死得干脆利落的办法。 但若她们不是自尽,事儿可就又复杂了——谁害了她们,为什么要害死她们?元惟扬这一大早地赶过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主仆几个一路无话,回了元惟扬与赵霜意住着的院子。然而一过门,赵霜意便看着元惟扬站在了自己房门口,不由一怔,迎上去道:“三爷今日不是早就出去了?怎的这样快就回来了?” “我没出去。”元惟扬道:“还没出门便听到曹家出了人命。我若是现下赶上去,少不得叫人猜忌我是去做什么的了。左右北衙的弟兄们如今也都有消息……真有个事儿,也瞒不过我。” “那么方才你做什么去了?”赵霜意寻思须臾,笑着上前。 “去后头牵了马,出去两步,转过念头便回来了。不想你已然叫我娘唤了过去。”元惟扬道:“她寻你有什么事儿?” 赵霜意瞥了一眼身边的丫鬟们,手伸过去在元惟扬手背上一拧,道:“你进来同我说!当着人怎么好讲。” 元惟扬想是误会了,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出来,道一声好。进了门便转身将门闩了,将一众下人给关在了外头,道:“怎么?我娘难不成是催你……” “想什么呢!”赵霜意斜了他一眼:“爹娘都在,是问……问咱们归宁回来那一日,咱们在曹家铺子里的事儿。” “哦?”元惟扬一怔,道:“爹说什么了?他可是怪我又把此事牵连到了太子身上?” “爹倒是没有怪你的意思,他……他说,如今没旁的法子,就依了你的办法去做便是。” “我的办法?”元惟扬眉心微蹙。 “你先后两次把太子的要命处给了陛下,若是太子殿下即位,怕是不能容你了。”赵霜意轻声道:“爹的意思,怕不是要和太子决裂?” 元惟扬微抿嘴唇,过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爹要和太子决裂,怕是要下天大的决心才成。若不是如今这般情势,只怕他也不会这样仓促就决定……其实我看,他真不必如此煎熬。陛下若是废了太子,太子又能把镇远侯府怎么样?” “怕只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呢。” “说句犯忌讳的,依冀王殿下与梁皇后的手段……什么死而不僵?”元惟扬嗤笑一声:“你莫要看那位殿下平素里平易近人温柔和善,真到了时候,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旁的不说,单说昨儿晚上曹家的大火,我看便和他脱不了干系。” “怎么?!”赵霜意心中莫名一跳。 “若是依着常理来看,曹郎中既然投靠了太子,便一定知道些什么东西,难说他妻女也会因此得了什么风声。”元惟扬道:“曹夫人与曹氏都死了,自然像是太子一党在消灭不利的人证,又可以顺理成章假作成她们两个畏罪自尽。可单是曹郎中一个人的证词,并那一本作假的记档,便足以陛下废太子了,太子杀不杀曹郎中妻女,那还有什么区别?便是如今尚且有人愿意为太子效死,那也不至于做出这般蠢事。” 赵霜意静静站着,看着元惟扬。她突然觉得一种巨大的威压正在靠近。 皇位之争,绝不可能只是朝堂上的大臣们互相弹劾,后宫中的后妃们彼此争锋这般简单。是要见血的,要死人的! 曹郎中家已经彻底没有指望了。下一家会是谁呢?到底什么时候这储君之位的争斗才有个结果——与其这般朝廷众臣的性命都悬着,还不如就让两个殿下干脆利落地死一个来的痛快呢。 第106章 巧合 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口,且若真细细分辨,她所期待的也不过是太子完蛋,断不会盼着冀王早死的。 于她而言,太子这见都没见过的人,原本也说不上什么好恶。只是自打穿过来,便从头就没把他当成可对话的绿名npc,哪怕是有点儿同情他没了亲娘还被爹嫌弃,可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儿同情便认不清自家支持的是梁皇后所出的冀王。后来知晓了他占了修河的钱去收买大臣,更是不齿,至于因为小舅子娶了政敌家的女儿就揍老婆等等行为,也不过是在原先就负分的基础上接着扣分罢了。 然而,元惟扬方才的那几句话,却也将冀王的形象给罩上了一层黑。赵霜意早就知晓冀王不会是个纯洁可爱的人,可想着他见人就是一脸温柔的笑和千里迢迢给赵之蓁带回药材的好,却实在无法接受他会为了栽赃自己的哥哥做出这般恶事来。 杀人难道不容易么。为什么要将曹氏母女活活烧死,这是怎样的一种残酷? 若冀王果然是这样残暴的人,等他登基了,他们的日子会好么?元惟扬也是知晓了不少内情的人,倘若叫冀王知晓了他们所知道的,只怕…… 赵霜意单是想想,便忍不住要打个哆嗦。元惟扬看了,只当她害怕,便握了她的手道:“你可是想到她们死得惨,心里不安?莫怕,莫说这世上原本无有冤魂作祟一事,便是有,那也与咱们无干。” “我……我不是怕这个。”赵霜意想了想,道:“我在想,倘若冀王为了置太子于更不利的境地,便做出这般事情的话,他的心,是有多黑?想杀人的法子多了去,何必烧死她们,多疼啊,声势又大,留下的证据也多。万一叫人发现了,难说自己也牵连进去,讨个发落呢。” “这……”元惟扬一怔,似是有所想,突然转身抽开了原本叉住的门闩,外头几个丫鬟原本已经四散开了,见少爷这么突然开了门,各个惊了一跳,却是没人上前搭话,只这么傻愣愣看着。 “我出去一遭,”元惟扬也顾不得那些个丫鬟的眼神儿,只向着赵霜意道:“你派人同娘说一声,我这儿今日晚些时候要安排一桌小宴,请她打发人将厅子收拾出来。” “三爷请几个人?”赵霜意道。 “也就那么五六个。”元惟扬道:“用不得多大场面,不过几个相熟同僚,曲乐歌戏一并不用,只地方不要太热闹便是。” 赵霜意满口答应了,便看着他快步下了阶,出了院。这才唤过宝荇来,叫她打听打听朱氏那边儿镇远侯可走了没有,方不方便自个儿过去禀报元惟扬要准备一回便宴的事儿。 宝荇须臾回报,只道镇远侯已然出门去了家里头田庄,夫人请少夫人过去。赵霜意便带着几个丫鬟去了,将元惟扬的说法原样儿同朱氏说了。朱氏虽不明白儿子这是要做什么,到底也是侯府夫人心思大,便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西边儿踏莎行那一溜儿,有一座花厅,避着旁人的,他们想设宴,那边儿再妥当不过。菜色酒水一应叫厨房做去,单子你自个儿看看,觉得相当便也是了。若有拿不准的,和你嫂嫂请教请教无妨。” 赵霜意应了。她在赵尚书府上学的那些东西,今日才算是第一次派上用场。五六个男人吃酒要用多少菜色什么席面自然是难不倒她,不过她揣摩不透镇远侯府一向的习惯,也还是将拟定的单子送去给了陈氏过目。 元惟扬出去一遭,回来的却快,只是他不管这些个,任赵霜意做主,连问都不问一句。待这些事儿都料理罢了,天边的太阳也朝西渐渐沉了过去。外头小厮来报,说是几位与他相熟的已然快到了,元惟扬这才收拾了衣冠打起精神,径自去迎着了。 宴外客的事儿,女眷不必出面,赵霜意只在房里自己用了晚饭,听着点儿那边的要求便是了。只是不过一会儿,那边伺候的下人们却都陆续回来了,道菜色上齐,爷们便不叫他们伺候了。 赵霜意明白他们这是要说些别人不该听的话了,也便打发了他们先歇着,待唤了再去拾掇。元惟扬那边的宴席闹到天色全黑星斗漫漫的时候才算结束,待送走了那些个客人,已然早过了赵霜意惯常歇息的时间了。她在灯下等着元惟扬,直等得头像鸡啄米一般地点,才算把他给等回来。 元惟扬却还是清醒的,他见赵霜意如此,竟先笑了笑:“要等也躺着等,坐在这儿多为难,万一受了寒,还是我的不是了。” “怎会受了寒,这天气早就不凉了。”赵霜意说着,元惟扬却猛然将手捂在了她两边儿脸颊上,见她打了个哆嗦,才笑道:“凉是不凉?外头起风呢!” “若不是起风,你们难道还说到天亮去?”赵霜意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拍开了他的手,站起身给他摘冠:“菜色酒水,可还过得去吗?娘有心叫我试试手呢。” “菜色不坏,不过酒水一点儿没动,明日你若是发现交回去的少了,只抓去拾掇的丫鬟小厮是问。”元惟扬扯了她进内室,之后一边解着自个儿衣带一边道:“我是闲着的,他们几个明日还要去曹家呢,哪儿敢吃酒。” “是去查曹府失火的事儿的同僚?”赵霜意反应极快,顺口问了那么一句。 “是啊,不然我做什么这么急匆匆请了来?”元惟扬道。 “可有消息么?果然是……是那人?” “说不上,如今什么笃定的证据都没有,若说有发现,只有一条——那烧毁的妆楼当时是从外头闩了门窗的,里头还爆炸过,想是有人放了火药进去。至于这火药何来,是爆竹铺子弄来的还是京外火器营里偷来的,今日还不清楚。”元惟扬坐在榻上,由丫鬟服侍脱了靴子,道:“不过,他们倒是发现了另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曹氏身后头,还有别人的影子呢……” 赵霜意看丫鬟们在,实在也不便再问。好容易等得她们服侍两人都躺下了,也都出去了,才挪近元惟扬,道:“你说什么影子,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你那位大嫂,和那个人也许很有些来往。”元惟扬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一个字:“就是这事儿的证据,你想听不想?” “你是说,季雪川?”赵霜意见他点头,不由睁大了眼睛:“季雪川和……和曹氏有联系?!你且说说,什么证据?” “你可记得你该有一支琉璃钗子,上头立着一双蓝雀儿扑翅的?今日那几人在曹氏的妆奁里也发现了那么一支钗子,钗尾还打着内造二字的。” 赵霜意眉头微蹙,她一个尚书千金,有多少钗子簪子,自己如何记得清?元惟扬这么形容,她依稀也有点儿印象,提到“内造”,她才悟过来:“是了,是有这么一支,歧江公主赏我的,说是宫坊里头外夷工匠做出来的。她塞给我的小玩意儿多了去了,我也记不得太清楚,或许什么时候失落了也不知晓……不过你如何记得?” “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你就戴着那支钗子。”元惟扬脸色微微一红,道:“那时候你躺在五姑娘怀里头人事不知,头上的那一双雀儿却活灵活现,我看着,冷不丁心中就是一酸……这才格外记得的。我想,内造的东西应当不会轻易流落到曹氏手里头吧?他们发现这东西的时候,那钗子放在一只荷包里头,里头还扎着你的生辰八字,外带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灰……” 赵霜意一蹙眉:“她咒我?!罢了罢了,她就当是因为骂了我才被休出家门,怨恨也就罢了。可这和季雪川有什么关系?” “说来并没有什么关系……”元惟扬道:“我也只是想到这么一出——上一世,季雪川大抵也用了这一个法子咒魇你。” 赵霜意心猛地一跳:“你怎的知晓上一世她……” “那时候我回来之后,打听询问先前的事,知晓她与你好,曾来府里看你,还特意要了一些钗簪之类的尖锐首饰去。当时我只当你们是旧交,并不曾多想,后来宫中有与她相熟的妃嫔被发现行术,用的便是受害之人的首饰尖头扎住写着生辰的人形纸。”元惟扬低声道:“我想起这事儿,才觉得蹊跷。她做皇后的,要什么首饰没有,便是喜欢你的首饰款式,叫人依样儿打就是了。非得讨了你的去是什么道理?嫁我时你的名声也已然不好了,她是母仪天下的人,不避讳也便罢了,还这般亲近……越想便越是怀疑。” 赵霜意沉默一会儿,道:“便是如此,也不过是她可能与曹氏有些往来罢了。并不能算作证据……谁能笃定曹氏咒我的法子就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呢?” “这自然无法断言,我也只是怀疑罢了。我劳动了他们明日帮着看看曹家的账目,如果曹家当真与季家相熟,咱们成亲那天,季府主母没了,他们应该会……” “那,且先看着吧。”赵霜意轻声道:“明日是不是还能多些证据?比如说,那火药是从哪儿来的……” “你怎么也糊涂起来?这算什么证据!”元惟扬嗤地一笑:“你都能想清楚,要杀人灭口不必纵火,如何还能想不清这火药更是毫无必要的东西?这极有可能是有人要故意引开推测啊——火药也只有那么几个地方能弄来。这几个地方,说不定就和什么人有关呢。只是这事儿同咱们两个无干,说说也就权当消遣。我倒是更担心季雪川,若她果然和曹氏亲近,怕是……” “她还能怎么的?再不死心,她也得守三年孝,三年之后,殿下的长子都该满地跑了。” 元惟扬哭笑不得道:“我也知晓这个,她对殿下死不死心,我看是都没用了,殿下肯定不会再看上她了,这不必挂怀,可我怕她对你不死心啊!” 第107章 爆炸 赵霜意轻轻一笑:“她若是靠不上殿下,便是对我不死心又能怎样?她也不是什么高来高去的女侠,同我一般,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她能想法子害我,难道我就不能想法子防着?你倒是过虑了。” “但有千日做贼的,哪儿有千日防贼的呢。”元惟扬道:“再者,你防着她,是应当应分的,可若是什么时候没当了心,叫她陷害了,我却和谁说去。” “你怕不是非得她死了才肯安心吧?”赵霜意知他忧虑,道。 “……”元惟扬沉默了一阵子,才道:“她死了,我自然安心。不过如今……她若是肯就此罢手,安安生生嫁人过日子去,我也真不愿与她作对。她虽一直有心害你,然而如今看来,这些个心思竟然全落在了别人的头上,这冤孽报应,自然也不该咱们去偿还——我想着,若能和你平平安安过了这一生,先前的那些个仇怨,当一场梦也便罢了。只是,谁又能笃定她能不恨你呢。” 赵霜意沉默,许久方叹了一口气:“到底要怎么才能叫她停手?” 这一句话,元惟扬没有回答。谁都答不上——他不知晓季雪川恨赵双宜的原因,赵霜意纵使知道,却也没法儿说。 她不齿季雪川对着这一生完全无辜的人们报仇,却也不能否认对于一个思想有些偏狭的女子来说,季雪川那一生的遭遇实在也太惨痛了一点儿。 若这么说来,季雪川哪怕是努力谋划做冀王妃,也未必真是因为喜欢冀王呢。 “睡吧。”元惟扬伸手将她的眼皮抚上:“明儿,我再派人去打听打听。说不准又多了些消息。” 第二日,元惟扬果然指派了身边亲信的小厮去寻他的同僚打探。那小厮也是跟久了少爷,心思城府样样不缺的。一天下来,竟将元惟扬嘱咐要探听的东西全都得了些线索来。 那季家夫人过世的时候,曹家夫人的确是去了,送的礼也还不少。只是这一份礼单在季家收到的礼物之中也算不得最厚的。曹家原本与冀王这边也算亲近,否则曹氏也不会嫁了赵尚书家,可季将军长久不在京中,曹家先前也不曾与季家多往来。两厢比对,曹夫人亲自去吊唁的行为固然有些疑点,可也说不上是曹氏与季雪川有来往的证据。 而曹府爆炸的火药,在皇帝的亲自过问之下很快便被查出了来源。那火药是京郊火器营丢失的,再勘察丢失火药的过程,便和太子身边卫队头目的兄弟扯上了关系——这卫队长的弟弟,正是火器营里头管火药的尉官。 火药总有受潮又或搁置太久不能用了的,每一年火器营里都有些火药因此被处置掉。可此人却借着管理火药的机会,将可以爆炸的好药使隔水油布包了,藏在受潮火药里头运出来,再偷偷取出来储藏。 而要命的是,这人做这事儿还不是一年两年的。北衙将他捉了严刑拷打,他吐露出来的偷运火药的数目,比曹家这一回爆炸时用的还要多许多。倘若有异心者得了火药,再弄出火器的制造法,那是可以造反的了! 北衙哪儿敢怠慢此事,忙将这消息报送给了皇帝。皇帝盛怒,令那尉官带着人去将他私藏的火药起出来,若是数目不合更要加罪于他。 这一日的消息就此为止,赵霜意听着,也不禁想起元惟扬昨日的说法——那火药怕真是个障眼法,就是要引着人将事情往太子身上想。 不过,若这火药真是太子有心私藏的话…… 这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叫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若是太子,那不仅是可以弄到火药的,更是可以搞到火器的制造方法的。火器之利,她一个现代人自然是比谁都了解,什么刀枪弓箭,在不断发展□□的面前实在都不堪一击。她不知晓这时代的□□火炮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只是,朝廷都已然设了火器营,想来如今的□□至少能打死人了。 太子若真有心不臣,发难的地方,该是皇宫才对。 待那小厮下去,元惟扬对她道:“冀王那边……也是有高人的啊。” “怎么说?”赵霜意一怔。 “太子那边,的确是不断往外偷藏火药的。”元惟扬道:“不过事情进行的十分机密,向外运输火药的行动也只有几个死党知晓……火器营的记录上更是半点儿纰漏都不见。这区区一天时间,北衙能抓出那个尉官,想来是冀王那边有人十分确凿此人有鬼了。” “北衙十分确凿地去抓看着没有任何纰漏的人,难道还少吗?”赵霜意道:“你当初去曹府大闹,曹郎中可也还什么都没干呢。” “我是因了知道……” “冀王那边,就一定没有‘知道’的人吗?”赵霜意道。 元惟扬脸上神色微变:“会是谁?” “季雪川?”赵霜意道:“我觉得她挺像,不过,未必保准。我曾经思索了很久,到底怎么得罪过她了,叫她非得把我弄死不可,可并没有结果……后来我突然想到,你对季雪川的态度,也是看似无冤无仇,实则针锋相对。那么,会不会季雪川也是……” 她只是借着这个机会向元惟扬透底罢了,可元惟扬的眼眸却突然睁大了:“你是说……或许有一世,你狠狠伤害了她,她才……” “我只是想想,”赵霜意道:“她也算是冀王那边的人呐。” 元惟扬默然不语,坐了下来,思索许久,方道:“她若是也什么都知晓,你可算是太幸运了。竟这样也能躲掉她的谋算……只是,若是她显露出了这样的能力,今后或许不必嫁给冀王也能有别的法子往上走动。” “是啊,”赵霜意道:“不过……” “你只是想想。”元惟扬道:“我倒是宁可冀王身边的探子无所不知,这才抓出了那个人。若是有人也同我一般,那情形便要坏一些。若那人是季雪川……简直不能更坏了。” 赵霜意心道——这还叫不能更坏了?可事实就是这最坏的情形啊。 而且,更坏的变数他还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真正的赵双宜还在这里,那可是恨不得把季雪川活扒了给妹妹报仇的人。 先前太子还风光无限的时候,她,季雪川,元惟扬,赵双宜四个人所有的已知与试探都不过是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勾心斗角。如今太子眼看要完了,再不用考虑家族站队的事情的时候,才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时候。 “对了,”她有心岔开了话题:“那个时候,陛下也查出了太子私藏了火药吗?” “是啊,”元惟扬道:“不过,那是在几个月之后的事儿了。火药在围场里,据说原本有趁着今年秋季狩猎的时候发难的意思。火器营的那个尉官也是明知不活了的,竟引爆了围场里头的火药,将去搜查的军士炸死了七八十个——对了,那一回,带兵的人是季雪川的父亲。他也死了……” 赵霜意慢慢点了点头:“这样么,那,陛下当时就该下旨废太子了吧?” “是啊,太子喊冤,不肯接旨,然后……我家那位神人,便带着人劫出了太子,闯入禁宫。”元惟扬扯了扯嘴角,仿佛想苦笑,却连这表情都做不出来:“之后的事儿,你可都知晓了。” “那,你说,明儿个……会还和那时候一样么?” “自然是不会了,我哥哥这一回也不会再去护卫太子了。”元惟扬嘴角一抬:“太子那样的人,死了也便是了。” 赵霜意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如今对太子来说,只怕分分秒秒都是煎熬。而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等着看戏结果发现皇上又跳票了的普通的一天罢了。 第二日早上也是一样的普通,赵霜意甚至还突发奇想拉着元惟扬去给朱氏请安了。这一回过去,倒是见了个新人物——元惟然的长女果儿。这果儿前些日子在陈氏的娘家玩耍,才回了自己府上,便同祖母一起住了。如今见了赵霜意却也不怕生,歪着头看着赵霜意看一忽儿,便笑了:“三婶婶吗?祖母,我看三婶婶很懂礼节呀,同姑姑说的不一样……” 她话未说完,便被一边的陈氏喝止了:“提她做什么——你也不和三叔三婶请安?” 元果儿这才从祖母身边跳下来,也不等丫鬟们上前服侍,自己穿了小小丝履,跑过来行了礼:“三叔,三婶,果儿有礼啦。” 赵霜意挺喜欢这样漂亮活泼的小姑娘,脸面上自然也带着点儿笑意,果儿不怕生,她便抱着她玩耍,倒是其乐融融的。朱氏见长孙女得她欢喜,自然也挺愉快,笑道:“这样才像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人呢。明儿个你大哥回来了,见弟妇喜欢果儿,更能安心去办圣上交托的差事了。” 元惟扬一怔,笑道:“大哥这是一大早去办差事了?难得他忙一回——去哪儿了?” 陈氏瞥了在一边儿玩耍的果儿和赵霜意一眼,笑道:“围场,不过是去起先前火器营偷藏的火药,圣上给派个这般差事,倒也轻松,还讨巧。” “围场”两个字不啻晴天惊雷,赵霜意先前没用心听,听到了也不禁一个哆嗦,惊恐地望向了元惟扬。 而元惟扬先前本已落座了,此刻竟如被针扎了一般弹了起来:“围场?!他几时走的?” “天不亮就去了……”陈氏有些纳罕,声音也有些迟疑:“总有……小一个时辰了吧?” 元惟扬狠狠一顿足,也顾不得解释,转身便奔了出去,一边朝外跑,一边喊着小厮快去备马。 “这是怎么的?扬儿?!”朱氏也皱了眉头,唤了两声,可元惟扬哪儿有心思搭理她?她眼神便又落到了赵霜意这儿:“你怎的也是这样一幅神色,你们怎么了?” “不能让大哥去围场。”赵霜意勉强咽了一口唾沫,她不能和陈氏朱氏说什么围场今日会爆炸之类的话,万幸还有几分急智:“围场里的火药是太子的人藏下来的,咱们家若是牵扯进去,未必能讨巧呢……若是有人有心陷害……” “哦……”朱氏反倒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这能怎么有心陷害?扬儿也是太不放心他大哥了,然儿怎么不当事,也不至于叫人在眼皮子地下装神弄鬼了去。你叫小厮给他拿件衣裳,这骑马赶出城,怪凉的,别冻着了。” 赵霜意心头只叫苦——朱氏是不知道啊,她还在担心次子着凉,却不想长子的命都已在须臾了。 108.第 108 章 赵霜意虽然烦急,却半点儿不敢显露出来,忙打发了小厮回院子取元惟扬外出的大衣裳直接送给他去,又道:“你同三爷说,一切机宜从便,若真有人怀了坏心思,千万当心哪。” 小厮答应一声飞跑出去,朱氏才看着赵霜意,叹一句:“你这孩子……” “娘这是怎么的?”赵霜意道。 “没什么,不过是想着你还托嘱他这句话,虽说没什么用场,到底是夫妻一片心思。”朱氏看了陈氏一眼,复又道:“若果然是人家设好了局等着然儿钻,却叫扬儿给拦下来了,转头你要好生谢你弟弟弟妹!” 陈氏这时候该应承的,只是想着家里男人如今极可能是朝着人家的心思去,又哪儿有心思说话?眼中都快掉下泪水了:“若真如此,定然是少不了谢的……可是,弟妹,你说……你说他们真的会这般不死心么?咱们都已经这样儿了,还要把太子的事儿往咱们身上推?再者,咱们家可和火器营那边儿半点牵连都没有啊。” 赵霜意匆忙扯了个谎出来,又怎么能顾得十分周全?听陈氏几句话间便将这谎言戳漏了多半,也只好摇头:“我自个儿这么想的罢了,谁知道三爷是想什么呢?若是有旁的因由,我不知道的,那也是难说的。不过,这差事不该大哥去办便是了。” “也不知道是因了什么。”陈氏叹了一口气,道:“娘,弟妹,我先回去了。我总觉得……这心里头猫抓似的。” 朱氏道:“难不成就你一个人惊心?我这做娘的也怕着呢,罢了,到底你年小,不经事儿的,你去吧——宜儿,你留下。” 赵霜意答应了一声,陈氏便领着元果儿出去了。陈氏见这一双母女走远,才道:“你同娘说实话,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扬儿追他哥哥到底是为了什么?什么有人陷害,我是不信的,谁敢在这个时候祸害咱们家?这差事到底有什么去不得?!” 赵霜意眉心一颤,她咬着嘴唇——到底哪里叫朱氏看出蹊跷了?但无论如何,此刻怕是瞒不下去了。 “娘。”她眼神一瞟,示意朱氏屏退下人。便是这么的,她还是走近了朱氏身边,在她耳边前轻声道:“围场里的火药是有机关的,若是动了那机关,怕是整个火药库都会炸起来……” 朱氏面色一变:“那杀千刀的畜生难不成想动了那机关,将过去起火药的人都炸死?!” “他牵涉这样的罪案,千刀万剐是跑不了的,家里头罚没充军流放株连也是少不了的……左右也是一死啊。”赵霜意道:“咱们也不知晓这人会不会真做这般事情,只是……只是有这么一点儿危险,三爷哪儿能看着自家亲兄长去冒呢?” “这真,真,真是……”朱氏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眼中大颗大颗的老泪往外冒:“然儿他们走了有时候了,也都是骑着马赶着车的……你说,扬儿能赶上他们么?” “三爷骑的是快马,一定能追上。”赵霜意道:“拉火药的是牛车,走不快的。” 朱氏右手紧紧压着胸口,道:“要么早点儿追上,要么……要么就别追上……宜儿,你看,我只有两个儿子呀!统共只有果儿一个孙女儿,若是……若是他们都出了事儿,老婆子真活不成了!” 她说着,左手便抓住了赵霜意的手腕。 赵霜意明白她的心思——若是元惟扬能拦回来元惟然,那是最好的,若是真追不上,那也就罢了,好歹府里头还有一个儿子在。就怕元惟扬追上了,可也已经进了那些火药能伤及的地方了…… “娘宽宽心,吉人天相。”赵霜意想着,也怕了起来。 元惟扬该是知晓那些火药的爆炸范围的,若是要去拦个旁人,定能全身而退。可如今会死的人是他亲哥哥,他还能自持不追进去么? “他们,没事儿的,是吧?”朱氏看着她,那眼神仿佛这儿媳妇是个天神,她说没事儿就断然没事儿。 “是,没事儿,娘可别哭。”赵霜意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仔细哭花了妆,叫人看了乱猜疑。等他们回来了,倒成了笑话呢。” “我这一辈子没害过人。”朱氏紧紧拉着她的手,道:“皇天菩萨也该看顾我些!总不能叫我元家断了香火啊!” “娘可别这么说。”赵霜意道:“这事儿……要不要唤人知会爹一声?” “知会他抵什么用场,他那一把老骨头……”朱氏道:“你别走,宜儿,你陪着娘。娘心里发虚。” “是了,媳妇不走。”赵霜意应了:“我叫丫鬟端盏参汤来,我端进房来与娘吃。如何?” “去。”朱氏这才松了手。 赵霜意走到廊下吩咐了丫鬟,这才瞥了自己手腕一眼——先前叫朱氏抓住的地方已然是一片血紫了。 朱氏吃了参汤,总算是好了一点儿。她慢慢呼出一口气,看着赵霜意道:“你就不怕?” “我家的别业在围场左近,若是我们去,带着丫头小厮,有马车牛车,也总要走一天的。便是念着兵士们走得快,大半天也是要的。三爷骑着快马,多半半道就追上了。”赵霜意道:“便是再危险,又怎么的,咱们不去,不就是了么?”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做娘的,心里头放不下啊。”朱氏道:“我可就这两个儿子……” “媳妇儿们不也就只有一个夫君?”赵霜意轻轻道:“他们定能回来的,娘,别怕。” 朱氏轻轻摇头,叹了一口气,却也不说什么了。 元惟扬到得天擦黑了才回来,也顾不得风尘劳顿,先去朱氏那边说了话,才回了自己房中。赵霜意早听小厮说三爷回来了,待他进门,忙迎了上去,道:“那事儿如何了?” 元惟扬瞥了侍立的丫鬟们一眼,笑道:“见得夫婿奔忙,不说先备下美酒佳肴,倒是问别人的事儿。” 赵霜意一怔,忙向丫鬟们嘱咐了,令去厨房里叫几样容易克化的来。元惟扬既然怕叫下人们听了去,她也就配合着演下去了,因带了笑,嗔道:“你这急匆匆出去的,自然是要紧事情。我不过关心这事儿一句,哪里是不关心你呢……快换了衣裳吧。娘那里,可去过了?” 元惟扬点点头。 赵霜意此刻倒也不大想问他这一回出去如何了——以元惟扬对兄长的关心程度,那边儿的事若是没处理妥当,他是绝笑不出来的。 须臾丫鬟们从厨房里头热好了时常备着的几样细点粥饭并菜食来。元惟扬虽饿了一天,这时辰晚了,也不多吃,不一会儿便放了筷子,漱了口,叫人伺候安置了。 待入了帐,他方道:“那事儿……他是不肯回来的,毕竟是陛下给的差事,总不能就这么跑了。我便叫他将那人捆了,到了围场,叫他一个人上去开那囤火药的地方的机关,别人只在远处看着便是。” “那火药炸开能伤多远的人?” “这我倒是不清楚,依着查出来的量看,停在一箭地之外,该当是无妨的了。”元惟扬道。 “万幸是追上了,说了这话呢。”赵霜意道:“如若大哥就这么去了,跟着那贱皮子上去……你是不知晓,今儿娘都急哭了。” “我怎么能不知晓?她问你缘由,你不是同她说了?”元惟扬道:“我回去见她,她眼眶子都是红的。也不知怎么和我爹敷衍过去。” “万幸是无妨了的。”赵霜意道:“你回来了,我心里头就安生了。大嫂那边若是知道了消息,也便妥当了。” 元惟扬笑了笑,道:“果然上天还是看顾咱们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脸上的神色都是侥幸的。赵霜意明白他的感受——谁愿意看着自己的兄弟去死呢?更况元惟扬能重活这一辈子,怕是多半都为了保住他的家吧…… 元惟扬和元惟然这一对兄弟的感情可还真不坏,倒是比不得人家说的那些个大房二房争夺家里财势的勾心斗角。若是放了那个心怀叵测的人,如今日这般长兄要去送死了,做弟弟的怕就不会这样急死忙活赶去通风报信——毕竟,若是做哥哥的没了,爵位可就只能给嫡次子了。 这想法,她偶尔会想到,但并不会和元惟扬说,连自己也不会十分当真。一家子兄弟,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的,何苦咒人家死呢?元惟扬承袭不了爵位又怎么的,他们夫妇还正好清闲呢。 第二日早上,赵霜意有心,便早起了几分,去朱氏那边问安。这一回却是陈氏共元绪都在,一家子正坐着说话,见她进门,陈氏先带了几分笑意,元绪却是冷冷一瞥,也不说话,却也没做出什么更无礼的举动来。 赵霜意一心告诉自己就当看不到她翻白眼儿,一个个行了礼,才坐下。朱氏看她也十分亲切,道:“昨儿个扬儿回来晚了,可吵着你了不曾?” “哪里就吵到了呢,做媳妇的总该等他回家才是。”赵霜意道:“他不回来,我心也是悬着的,怎么能安心歇息去。” “倒是累着你们两个人。”朱氏叹道:“这功劳啊,也有一半儿,是扬儿的。” 陈氏虽然不曾听到赵霜意同朱氏说的那些话,到底也能猜出几分蹊跷来,此刻道:“若这真有什么功劳,全算给三弟也是妥当的。大爷素来都是一腔子热血,心思却简单了,遇到这般为难的事儿,怕是不能成的。” 元绪瞟了她一眼,道:“功劳都给三弟?嫂嫂也真是大方。今后怕是将爵位也让给了三弟才妥帖。” 她这话说得,叫陈氏当即变了脸色。微妙的是,朱氏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却并没有喝止女儿的“胡说”。 赵霜意看在眼里,忙道:“姐姐这是说什么话?三爷绝没有那个心的。” “我三弟原本该没有那个心,现在……谁知道呢。”元绪冷笑道:“谁家妇人不盼着自己的人做侯爵?” “这话说的是,自然是谁都盼着夫婿封侯拜将的了。”赵霜意道:“只是若是一家子和和美美同自家夫婿一路高升两桩只能取一桩,我倒是只盼着咱们一家上下和睦呢。一家子人同心协力,怕没有官儿做,没有仕途走?难说今后一门封两个侯爵呢!若是家中兄弟相争,叫人看出端倪,挑拨利用了,说不准现有的荣华富贵都捐弃了。姐姐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朱氏却插话了。她是老夫人,说话自然人人都得听。元绪也便不再说了。只是赵霜意看在眼中,却总觉得这一些对话有些怪异。 朱氏这是有心探她口风?还是……昨儿朱氏说的那些话,怕两个儿子都折了的话…… 她突然就觉得心脏跳快了那么一些。 这一日镇远侯府倒是如常了,只是到得天色擦黑,街面上便起了流言,许多百姓奔走相告,只说围场炸了,那声势比什么都大,直炸得一地残肢断腿。 这言语,元惟扬是不信的,听了也只是冷笑,道:“一地残肢断腿?若是他们不听我劝告跟了过去,怕是要死几个人,但如何也不至于炸出一地残肢断腿来。” “百姓无知,流言夸大也是有的。”赵霜意道:“不过,我还是怕娘和大嫂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围场也算不得远,大不过后天就回来人了。”元惟扬很镇定,倒是轻轻拍了拍赵霜意的头:“你们妇人啊,见不到人,就怕成这样。” 109.第 109 章 赵霜意见他一脸并不在意,微微蹙了眉头。而元惟扬又道:“若是真出事儿了,我大哥他们带去的军士岂有不会回来报信的道理?难道百姓的两条腿还能比军马的四条腿还快不成?你一向聪明,怎的如今却傻了——消息这么快传回来,怕是有人故意放出风来。” 他这话说得却也有些道理,赵霜意想想,也不由笑了:“我是乱了阵脚,可不还是因了担心你的镇远侯府?若是我自己,何必挂心这些个。” 元惟扬听得受用,竟忍不住笑了,伸手掐了她脸蛋儿一下:“知你一心对我好,宜儿,你放心,我再不叫你们有什么危险了。” 赵霜意听着,笑着点了头,可脑海中却突然晃过一个词儿——信誓旦旦。 这倏然的思绪,竟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啊。 转天,围场那边的消息传了回来。百姓们所说的“一地残肢断腿”自然是假的,可那该死的罪人引爆了所有埋藏的火药却是真的。万幸搜查的官兵有了警惕,几百张骑弓瞄着那人,叫他自己上去开机括,自己人却隔着老远,是而并没有几个人是被火药爆炸伤着的。 但便是这样,元惟扬也罢,元惟然也罢,还是漏算了一点——哪怕火药不会伤着人,可那巨大的爆炸声,足以惊了马了。 那些官军士兵,终究还是有几十个伤亡的,原因无一例外,都是坐骑惊了,将人甩下来,又或者冲突踩踏,这才出了事儿。 而叫镇远侯府无法接受的是,元惟然也在这几十个人之中。他的马当时便惊得立了起来,元惟然不防,直接摔下了马背。虽然周围军士保护得宜,并不曾叫他被别人的马踩伤,可他跌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头,却是至今没有醒过来。 这自然就不能骑马回来了,甚至也不能坐车,免得颠簸。哪怕朱氏望穿了双眼想看看儿子,那也得等过去的军士把他给抬回来…… 皇帝倒是给了镇远侯府不少恩赏,然而除了镇远侯面色如常谢恩之外,旁人竟没有一个能“满心欢喜”承受天恩的。 镇远侯带着元惟扬父子两个在前头接旨,女眷们在后头等下人来转报。原先听着宫里头有赏赐下来,朱氏还笑着对陈氏道:“你看,这可算是立了功了,今后也有你们夫妇两个的好路走。” 陈氏自然欢喜,脸上堆满了笑容。可便是这时候,小厮匆匆跑到后头来了,一头跪倒便道:“夫人,不好了。大少爷办差事的时候,马惊了,他摔了头了!” 那一刻,赵霜意分明看到朱氏的脸色大变。她霍然站起,道:“什么?!” “爆炸的声音惊了马,”小厮的额头抵着地,道:“大少爷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跌伤了头……虽说性命该不碍的,可……可还没醒过来呢!” 朱氏尚且没说什么,陈氏却眼一翻,直挺挺昏了过去。她先前不曾站起来,如今整个人都从椅子上瘫滑了下去。赵霜意忙上前搀着,招呼丫鬟们帮一把手,将陈氏拉起来:“娘,我先送大嫂后头躺着去……” 朱氏咬着牙,她也是强撑着了,勉强点了点头。 赵霜意指挥着一帮小丫头子将陈氏抬搀回了房,路上却正遇着元绪。元绪冷森森瞟了一眼,眉一压:“弟妹,这是怎么了?大嫂怎的昏了?” 赵霜意明知这是个只会挑刺儿的人,却也懒得搭理她,道:“大哥出事儿了。” 元绪面色一变,她惊道:“大哥怎么了?” “天使传旨,姐姐不去和咱们一起,如今还要问这么多……”赵霜意咬牙道:“我如今要陪大嫂回房,姐姐若是想知道,前头问娘去。娘还一个人在那边儿呢!” 元绪也顾不得她了,一扭头便朝着朱氏所在急走而去。 她虽然是个不像话的,可谁对她好,她也能分得出来。这府上,最是惯着她的人便是元惟然。若元惟然真有了什么性命之忧,她在元惟扬手底下绝讨不到好去。 赵霜意也没空搭理她,直送了陈氏回房安顿下来。陈氏这么折腾了一路也醒了,却依旧没有主意,早哭了个眼泪鼻涕一兜兜的:“弟妹,弟妹,三弟不是已然去找过他了么?!怎的还能出事儿呢……” “大嫂别哭。”赵霜意想回去接着打听,却也不能丢下心防已溃的陈氏,只得捺着性子先坐下:“谁想到马会惊了呢?如今已然两天了,虽然未醒,可性命无忧,也是有些盼头的。大嫂若是现在便哭成这样,叫果儿看了,该多慌啊?” 陈氏哭的脸都变了形,指了身边的丫鬟,勉强道:“去,和果儿乳母说,别叫果儿来我这里!” 这话说完,她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眼泪仍旧不断往下落。 赵霜意微微蹙眉,道:“做娘的总该为孩儿多想想——大嫂,先别哭,咱们家的本事,找个好医士是行的!多半回来治一阵子就好了呢,再不行,大哥也是为了皇家办差事才这么的,陛下与太后都是仁慈的人,也难说会降宫里头的太医来瞧瞧……” “可万一……万一呢?”陈氏抓着她的手,道:“万一他有个万一,我们母女两个怎么是好……” “别这么说。”赵霜意道:“不会有万一的,大嫂。他也一定记挂着你和果儿呐,哪儿能撒得开手!” “他什么时候才回来……”陈氏道:“你,你家的别业,不就在围场旁边?从那儿回来,要花多长时间呐?” “坐马车也要一天呢。伤者又不能颠簸,怕是要好一阵子了。”赵霜意道:“但凡是为了他养伤好,咱们等等也使得的。” “是,是……”陈氏取了帕子,努力想抹干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之后所说的话却也都不成句了,只是呜呜咽咽哭着。 赵霜意就在一边儿陪着,使眼色叫丽藻到前头回朱氏一句。丽藻心领,点了个头便出去了。 过了一阵子,却是朱氏带着丽藻一并来了,她道:“宜儿,你随我出来一趟可好?” 赵霜意看看还在啼哭不止的陈氏,点了一下头,手上使力握了握陈氏的手,才跟着朱氏出去。朱氏的神色有些尴尬,却还是道:“我听闻……尚书府有别业在围场附近是不?” 赵霜意心思一动,道:“娘敢是想借别业庄子给大哥休养?” “方才……传旨的公公说,然儿的伤不能跋涉,如今还在军帐里头躺着呐。”朱氏说着,眼眶儿便红了:“我想着,那军帐里头,哪儿能养伤呢……虽说借你家的庄子这事儿,说着打人脸皮,可我……” 赵霜意微微蹙眉,道:“这事儿按理该帮的。只是,娘,我是出嫁女,这话我说的不算。总要我爹娘答应才成……” “若得你大哥养好了伤,咱们家怎么都记着尚书府恩情的。”朱氏殷切道:“也不知……” “娘若是许,我收拾收拾,回娘家探探口气如何?”赵霜意想了想,道。 赵尚书多半是会答应借庄子给元惟然休养的,倒不光是因为这一门儿女亲事,更是因为元惟然这一回负伤实在是很有价值。 他原该是□□黑名单里的所在,如今却成了忠君的好臣子。若是不忠,他能负这般重伤么?宫里头给镇远侯府的厚赐也分明表清楚了上位者的意图。 借庄子养伤,那是多大的事儿?不过是借一个院子出去罢了。但不管元惟然能好不能,镇远侯府都得感念赵尚书的好意。 这花小力气赚大好处的事儿,不干才是傻了呢。 朱氏自然是满口答应,赵霜意便回自己屋子收拾了。只是一进门,却正看着元惟扬失魂落魄坐在桌边,她便忍不住咬了嘴唇,迟疑半晌,才道:“三爷……” 元惟扬竟是一惊,见是她,才勉强挑了挑嘴角:“你回来了?大嫂……怎么样?” “哭,只是哭。”赵霜意道:“仿佛天塌了似的……我劝也不顶用。” “我倒是也想哭了。”元惟扬苦笑道:“怎么这样呢,宜儿,我去见了我哥哥的,我劝他了的……可怎么就……” “这不怪你,也怪不得他。”赵霜意道:“谁都想不到,不是么?万幸人还活着,总胜过那时……” “活着……你可知晓,从马背上跌下来撞了头……”元惟扬不能再说下去了,只是那颓废沮丧的模样,叫赵霜意也忍不住心间一抽。 她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轻轻抓住他放在膝上的手,道:“你尽力了的……” “我要什么尽力了……我要你们都平安啊。”元惟扬脸上的苦笑尚未褪去,眼中泪水却终于夺眶:“若是这都做不到……和上一世有什么区别?宜儿,我哥哥若是……这么活着,还不如……” “别想得那么不堪,或许也不至于的。我五妹妹,当初不也受过伤,还盲了眼吗?如今也好好的呢。”赵霜意道:“总有法子治——对了,娘说,想为大哥借赵家的庄子养伤……我如今要回去一趟,同我爹娘说呢。” 元惟扬看着她,有些讶异,终于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宜儿,多谢了……若真能……” 赵霜意尚未说话,宝荇却匆匆而来:“姑……三少夫人,尚书府派人来了。” 赵霜意一怔,心猛地一跳,站起身道:“派人来了?什么事儿?” “老爷说,照心台是离围场最近的一处官宅了,若是镇远侯府不嫌弃,可以先叫大少爷去照心台将养……只是那边人手粗糙,镇远侯府可以派些靠得住的下人过去伺候着。”宝荇的声音甚至有些颤。 110.可疑 赵霜意哪里想到这事儿有这般凑巧的?想娘家的人就见了舅舅一般,她这爹送梯子,送得也当真是及时。 元惟扬也是一怔,看着赵霜意的神色都又和煦了几分,道:“岳丈这一片好心,也不知怎么才能报答得了。” 赵霜意原想顺口一句“你对他家的姑娘好就是了”,可一眼瞥着下人们,忙把这话吞进了肚子里。若是在现代,这么说说不为过,这个年代当着下人们讲这种话,便实在太有死不要脸的气质了。 “到底是亲家呢,”她道:“和睦些总是好的。宝荇,来的是个什么人?可也和娘那边通报了?” “是钱妈妈带了蟹儿同苏宝。”宝荇道:“如今钱妈妈和夫人那边儿回话呢。” “她去回话,想来便不必咱们多事了。”赵霜意向元惟扬道:“不过,我想着,若是光叫下人们过去,怕是不大好。没个人管着……也不知道……” “若是方便,看能不能许我大嫂也过去照管着?”元惟扬道:“也免得她在家里头白担了心。” 赵霜意应了,自叫宝荇去朱氏门口等着,若是钱妈妈出来了,带她来自己这边交代几句。待钱婆子过来,她刚提了这话,钱婆子便笑了:“这话,方才府上夫人说过了。三姑娘放心,我们老爷夫人既然有这个心思,定然是要考虑周全的。老婆子回去便禀报,若是得了信儿,叫小厮拍着马来回复。府上如今便好准备人手了,若是有看得中的医士大手,一并带过去更是妥当几分。” 她说着,便往外头瞥那带来的两个小厮,却正看着丽藻和赵蟹儿兄妹两个在廊檐下头说着话。赵霜意也看着,笑道:“不若就叫蟹儿来。他还可以得空儿见见他妹妹。也是作孽,把这孩子带出了家里,倒叫他们骨肉分离了。” “姑娘说笑,哪儿有女孩儿一直在娘家的?便是不带出赵家,她也总得许给小子。”钱婆子道:“既然这么的,老婆子也不好多留了,左右过阵子还叫蟹儿来,他们两个也不急在一时说话。您等消息便是了。” 赵霜意谢过她,使眼色叫宝荇拿了银钱塞给钱婆子。钱婆子虽然并不缺钱花用,可钱这玩意总是越多越好的,拿了人的钱,两条腿都比先前轻便些。果然不到两个时辰便传回了消息,赵家那边儿一点儿都不介意三姑娘的大嫂也跟过去照拂,还说这是夫妻情义,理所应当的。 镇远侯府自然比赵家更上心些,这时节连过去伺候的下人们都拾掇好了,东西装了马车,连陈氏都已然打点妥当了——这若是换成寻常女眷出去游玩,收拾东西都得整理个一两天的,此时事情紧急,陈氏都顾不得她的首饰胭脂,单拾掇了几身衣裳便要走。 赵霜意与元惟扬亦是一道过去的,虽不常住在照心台,但过去瞧一眼叮嘱几句也是好的。这一干人当日便出发,晚上也不曾停步,第二日早上便到了照心台。 这地方离围场不远,赵尚书又早派了快马安排,到得他们一行人抵达的时候,元惟然已然安置进来了。照心台的地方算不得大,但好歹够住,算上赵家在外头的田庄,那些个下人也不用担心住所。 赵霜意到了照心台,自然是先关照了一切安排,免得叫夫家的长兄长嫂吃了什么委屈。元惟扬与陈氏却是来不及打理一路的辛苦便急急赶去看了元惟然。 他从受惊的马背上跌下来,撞着了头,能活着已然算是万幸了。那样纷乱的场面里头,若真是八字缺倒霉的,只怕便如那些个不幸殒命的军士一般,叫马生生踏死了。 然而这事儿放在陈氏眼中,“还算好运”远远是不够的。及至赵霜意安排好了这几日伺候的下人,赶到元惟然这里来时,陈氏已然拉着丈夫的手哭得红肿了眼睛。元惟扬在一边儿站着,默然不语,见赵霜意走进来,唇边浮了一丝苦笑,道:“你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照心台原本也没什么做细活儿的人,留在这里的都是粗使杂役,咱们带来的人认了地方,便还叫他们伺候着大哥和嫂嫂。”赵霜意道:“这么可还算得妥当?” 陈氏听在耳中,抬了泪眼,点了点头,哽咽道:“多谢弟妹费心了。” 元惟扬也对赵霜意笑了笑,然后扯了扯她的手,道:“咱们出去。” 赵霜意应了,跟着他走到庭中,问道:“三爷这是有事儿同我说么?” “叫他们两个待一会儿吧,”元惟扬叹了一口气:“我没什么话要说了。他……我哥哥的情形,未必好。” “至少他还活着……”赵霜意道。 “我刚刚掐了他的手腕。”元惟扬道:“他……醒不来。醒不来,只能喂些水,稠一点儿的粥,怕都咽不下去。这样……你说,怎么活呢?” “水里头掺些盐,掺些糖……”赵霜意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无法再讲下去了。元惟然若只是暂时昏迷,那还好说,可若真是撞成植物人了,永远也醒不过来了,那又要怎么办?便是再如何的豪富人家,在这种时候也不可能提供多好的护理条件了。 她说不上话,于是沉默。元惟扬也不说话,两个人站在庭中,悄默静寂。风过林枝簌簌作响,野雀在浓翠的枝叶之中鸣唱一两声,静的叫人心慌。 元惟扬突然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抓住,张了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是没有说出来。 赵霜意想了想,反过手去将他的手拉住了。 她也许不需要说什么,只要陪着他便是了。 他们两个还要在赵家的宅子里头住一夜,第二日才能返回。元惟扬心绪不佳,赵霜意自也不会劳动他做什么,连田庄里头的人来拜见也都是自己一个人应付的。 她原本也算不得熟悉田庄里头的下人们,一群人乌央乌央挤在下头,更是一眼过去谁都认不清,只能对几个庄头与庄头婆娘说几句话,便算是尽了礼节了。遇得那一家养着绣月的,赵霜意还额外问了几句,得知绣月如今已然与寻常农女无二,再不发疯了,才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应付完这一拨人,天色已然将将晚了。赵霜意这才回了自己与元惟扬今日要住的地方。暮色昏黄,元惟扬一个人站在廊檐下出着神,她看在眼中,却停了脚步。 元惟扬的脸逆着光,残阳在他漂亮的侧脸弧线上缀着一层淡淡的金边。他垂着眼眉,衣裳宽直垂下,俊美无俦的模样。只是,赵霜意不敢上前——他的脸上,悲伤似有似无,仿佛抓不到,却无法抹去。 她不敢去打扰。她知道他是为了谁。 一个人,算尽了心思想保全自己的家人,却让兄长遭逢到了这样的境地……若是元惟然能醒来还好,若是不能,这样慢慢受着折磨死去,是不是还不如在那场爆炸之中以身殉国来得痛快? 可若是放他去死,对于亲人来说,也是无法承担的重负。 赵霜意在这一刻,只能感念自家的幸运。她是没事儿的,她的爹娘,姐妹,兄弟,如今都还是好好的。这是天下最好的事情了。 她晃了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元惟扬发现了她,走到了她面前。待他问她“你怎么不同我说话”时,她方才醒悟过来,一睁眼,心便错了一拍,脱口道:“我怕扰了你心思。” “扰便扰了,又不是什么好事儿。”元惟扬苦笑一声:“方才厨房送了吃食来,我一直等着你。如今天色晚了,吃那些油腻的怕不好,咱们捡清淡的用几箸如何?” 赵霜意点了头,这照心台在山边儿上,菜色也以野味为主。她与元惟扬这边的菜式安排了四荤六素的小菜,甜咸两味儿的汤,并一碟鸡油卷子,一笼糯米烧卖,也就算差不离的晚饭了。若说荤油,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太重的,只是如今人人心中都是事儿,谁还能大吃大嚼?是而这两人连主食都不曾碰,宝荇伺候着汤水吃了两碗也便叫人过来拾掇了。 进门来收拾的丫鬟,却是赵家的自己人。她的衣裳虽与镇远侯府的不同,赵霜意看她也眼生,想是今年田庄上送来伺候的小女孩儿,倒不曾多问。只是看着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却总有些莫名的地方,拽着她的视线,叫她费了些思量。 这丫鬟收拾碗盘的动作,不大像是赵家府邸里头那些丫鬟的动作……府里头的丫鬟们,收拾起碗碟来,素来是将汤水放在食盒最下头一层,接着放味儿轻的菜色,再放主食,最后放那气味儿重的腌腊的。可这丫鬟放菜食的顺序,却不如旁人。 哪怕“味重的放下头那气味会浊了上头的菜”的说法纯属鸡蛋里头挑骨头的闲极寻事,但赵家素来没有这么做的。赵霜意蹙眉,看着她拾掇完了出去,才道:“宝荇,这照心台用的丫鬟们的礼仪,是谁教的?” “这……这谁知道?照心台原本没有几个像样儿的丫鬟,都是粗使的。您敢是看她拾掇东西……不大对?” “是,进来行礼也不大对。”赵霜意轻轻抿了抿嘴唇:“打听打听,这个人是谁。” 宝荇虽一向不抢头不争先,可赵霜意敢带着她,她也是个像话的。此刻能不知晓赵霜意的意思?忙答应了转身出去了。照心台这地方,上头的主人来的不多,偶尔来的,连带来的下人都有体面,宝荇去了没多久,便匆匆回来了。 “那丫鬟,是田庄里新送上来的。说是庄里头有对农夫农妇,膝下无子无女,从亲眷那里过继了一个。她的礼仪,也并不是有人教的,说是一来就懂规矩,这边儿才敢安排来近身伺候。” “一来就懂规矩?”赵霜意道:“怎么个懂规矩?你再跟着看看,若是什么规矩都懂……只怕是大户人家教过了,又放出来的。这样的人,不能放在身边。” 这天色原本该安歇了,宝荇答应着,伺候他们两个睡下,方才出了门去打探消息。而赵霜意刚一躺平,却猛然觉得方才吃的那酸笋儿汤反了上来,好一阵欲呕。 她几乎是弹起来的,也顾不得和元惟扬解释,只着了袜子便下了床,几步赶到马桶边儿上,将方才吃下去的尽数呕了出来。元惟扬诧异,待赶上时,赵霜意已然难受得眼泪汪汪的了。 “这是怎么的?”他道:“是不舒坦,还是……还是……?” 那“还是”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赵霜意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又是一阵子强烈的反酸,弓了腰再吐,却是只有几口清水了。 这一遭完了,她方才去桌边自己倒了些茶漱口,脸色红涨,道:“我也不知是怎么的了,可是,人不都说,害喜的人,该早上不舒坦么?这不大像是害喜啊。” “人同人总归不一样,明儿个咱们慢些回去,别颠簸了你,到了府中,请人看看便知晓了……” 元惟扬说着这话,连眼神儿都是暖软的。赵霜意却只摇头,她总觉得这感觉同传说中的害喜半点儿都不同,倒像是吃了什么不能消化的东西一般,只撑腻着难受,吐了也一样觉得胸口糊着一把子油。 这一夜,她睡得着实不怎么舒服,依稀也听得元惟扬半夜响动了两三回,第二日早晨却又迷糊着难以清醒。元惟扬念着她有些可能是揣着一个,态度分外温存,半点儿不催她。待她起身换衣裳,天光都已然大亮了。 宝荇自然是在一边伺候着,瞅着她能听话的时间,道:“奴婢打听过了,这丫鬟,过继过来叫枣红的,亲爹娘当真是京城里头的。丫头也生小儿在府里头伺候,只是不知怎么的,人家不用她了,却也没发卖了,还把人回给了她爹娘。后头不知怎么的,就过继过来了。” 赵霜意眉心一蹙,道:“在哪个府里头伺候?” “谁知道在哪个府里头呢,这边儿的管事婆子也说不清楚。”宝荇道:“您若是不放心,撵出去便是了。” 赵霜意摇摇头,道:“昨儿的饭菜也是她送来的?撤下去之后,都是谁吃了?” “按着例子,是厨房里的下人们今儿早上吃呢。”宝荇道:“昨天那么晚了,便是有馋嘴的想偷一口,咱们带来的老妈妈们也都看着了。谁能动弹?” “过一阵子,咱们就走了,”赵霜意想了想,道:“你安排个和咱们一起走的人尝尝那东西,你自个儿便别动了。昨儿个晚上我胸口堵得慌,吐了两回,他也……我怕那东西不大妥当。不瞒着你,这叫枣红的丫头,看我的眼谁,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宝荇悚然一惊,道:“您也这么觉得?可是……想到了……那个……” 她偷眼瞥着元惟扬,赵霜意轻轻点了点头:“在府邸里头伺候过,却不知道是谁家,莫名出来了,还跑到咱们家的田庄来了。我总觉得不大寻常。” “可那人应该已经没了,太子妃不是……”宝荇不敢大声说话,声儿又轻又快。 “那人不是看不清脸么?难说只是个替死鬼。”赵霜意道:“她如今的模样儿可是和那人不同……我只是猜,若果真猜的不错,想来她能在这地方,是有人安排呢。” 宝荇打了个颤儿,正逢着元惟扬瞥过来,忙压了到嘴边的话,伺候赵霜意穿好了衣裳,打好了髻。 赵霜意一动不动让她伺候,待她事毕,才又补了一句:“我想了想,你还是留下吧,你在这儿,我放得下心,到明日我派车来接你便是——今儿你把她带到绣月跟前去。若是这两个人有任何蹊跷,你就把她们都给我带回京城里头来!如今大哥在这里养伤,断不能出任何岔子。” 宝荇答应了,自去操办。赵霜意跟着元惟扬回京城,一路上也挂着心思。 那“枣红”,看着她的眼神,就如同很久之前兰桨的目光一样。季雪川是恨她的,兰桨跟着主子一起讨厌她,讨厌得眼神儿都不能全掩盖住,那是正常的。可如今枣红是赵家的丫鬟,不光说她先前伺候的那门府邸有什么蹊跷,单是那对着“新主人”的神态,都不该是这样的。 哪怕她已然是元家的新媳妇,可到底是赵氏呢,得罪主人家的姑娘对一个丫鬟来说如何都不是好事。除非她先前便与自己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否则何必如此? 若这人真是兰桨,那她和季雪川,还有的是帐好算! 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就只好种树种出一片防风林来了。 从赵家的别业到京城,马车走得快也得一天,元惟扬怕她颠簸,特意嘱咐了车夫不必一意赶路,那便走得更慢了。好在半路上有借宿的地方,第二日到得京城,赵霜意倒真不觉得怎么累,半分不适也没有。 也正是因了这个,她更不信自己可能怀喜的事儿。那呕吐十有八九是叫人在食物里头动了手脚,否则为何这一路回来,她一次反胃都没有过?只是这推理不能拿去浇元惟扬的兴头,他才从长兄仍然挨了人家一道儿的沮丧之中偷得一时的自豪,她也不肯拂了他的。 而元惟扬虽素来镇定,生起这头回当爹的念头,也是兴奋莫名的。刚回了镇远侯府,容不得先去换衣裳,便急着去见朱氏,请朱氏寻人给赵霜意看诊。却叫朱氏迎头浇了一泼凉水:“她当真不是吃了油腻的难受?她一个清白女孩儿家,嫁你才几日,便是有了身子,也不该这么早就害喜的。” 元惟扬这才算是冷静下来,自己想了想,见了赵霜意还有些不好意思,只道自己是糊涂了。赵霜意也不说破,只笑笑便罢——元惟扬之所以先入为主地想着她会有身子,多半是因为他上一世便这么轻易就当了爹的缘故,只是他这一边躲着上一世那些灾劫,一边又盼着好事儿还和那时候一般,倒也是可爱了。 不过,这么一闹,倒也将先前他担心元惟然的紧张化去了小半。元惟扬究竟还是赵霜意的丈夫,便是再替兄长担心挂怀,事儿已然发生,这木已成舟,难不成还能推回从前再来一遍?他只能再当心着自家媳妇了。 哪怕朱氏不肯叫人看赵霜意有没有身子,元惟扬待她的小心温存却是半点儿不变。他到底还是相信自己能在一个月内叫妻子揣上一个的,万分小心只是怕她受了哪怕一点儿波折,又会闹出叫他无法承受的结果来。 只是,这波折哪儿是他们想避便能避过去的?宝荇回来的时候,还真是把绣月和那个“枣红”都带了回来,见得赵霜意,她便跪下身去,道:“那枣红当真就是兰桨,奴婢不曾注意到,累得三少夫人了,该罚。” 这时元惟扬也在,他却是不曾听到先前赵霜意和宝荇在照心台时说的话的,不由大为惊愕,道:“兰桨?!那不是……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换了容貌,换了身份,也不知是图个什么。”赵霜意声音发狠:“不过,她总归是换不掉那颗心,也换不掉声音的。别人不认识她,绣月还能不认识她么?” “绣月是谁?” “是季家的丫鬟,当初在酒宴上对我和卫四姑娘的酒下药,叫人识破了,季雪川便割了她的舌头,毒打一顿,丢了出去。若不是丽藻的叔叔婶婶捡了回去,怕是命都没了——一报还一报,三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元惟扬瞠目道:“这也能遇得到么?倒是好巧合。她定是听得出兰桨的声音的了……只是,你把她们都弄到京城来,是要做什么?” “虽不知弄来能做什么,可若是放在照心台,难说这兰桨要做什么呢。放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总不至于叫她祸害了大哥和嫂嫂。”赵霜意道,便对宝荇嘱咐,叫将兰桨先绑了,丢进柴房里头锁起来。 111.诱供 元惟扬见她这么安排,是不曾拦她,却也笑了,道:“你若是怕她坏事,杀了便是了。反正……她也是个死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不过,那口气可半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 “她几年之前就已经被我哥哥杀了——为什么如今我哥哥是这样的了,她却还活着?你不觉得,这十分不妥当么?” “我还有事儿想问她呢。”赵霜意道:“我总觉得,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 “你指望问出什么来?”元惟扬却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去问。这般人物,以你的手段,怕是应付不来的。” “我……”赵霜意一时语塞,想了想,道:“不若便探问探问,那季雪川,何必如此与我为难,若是还能问出别的……我想知道,季雪川要怎么样才肯罢休!” 元惟扬失笑,道:“只是这点儿东西么?不过,这倒也是,若她肯罢休,自然是最好的……千金之躯,不立危墙之下。如今咱们过的不坏,也是不必去和她歪缠……你且歇着吧,如何叫她吐露实话,看我手段便是。” “你要用什么手段?”赵霜意道。 “有的是手段,你可想去看?”元惟扬起身,道:“若是疲惫了,就在房里头歇着吧,我看你,总觉得……” 赵霜意知他念头,便推了他一把,道:“哪儿有你这样的呢,先说了许我去,又拿这话来堵我嘴。不成的,我是要去看看。” 元惟扬答应了一声,便对尚不曾离开的宝荇道:“你先派几个人,将那兰桨看住,送到后头院子里锄英轩等着。我须得准备准备,方有法子对付这丫头。” 宝荇答应了便去办,赵霜意却道:“你难不成是要准备刑具不成?可别失手打死了啊……” “打她做什么?越是打她,她怕越是要效忠她的姑娘呢。”元惟扬道:“那还不若带两个人来……” “你要带谁来?”赵霜意突然明白了:“她爹娘吗?她是季家的家生子……你难道能派人去将军府把她爹娘绑出来不成?” “我自然是不能干这般混蛋事儿,可季照辉可以啊。”元惟扬唇边掠过一丝笑:“若是我没记错……季雪川也挺想弄死她这庶弟的吧?” 赵霜意一怔,她心中微微一颤,那个上元夜的事儿闪入她心间——那个时候开始,元惟扬便与季照辉交结了。难道,那时候便存了今后要利用季照辉对付季雪川的心思? 她是怎样混到了这么一群走一步看十步的心机狂人中间的? “是了,他一定也很想知道,他的姐姐想怎么对付他。”赵霜意笑笑:“三爷英明啊。如今是要去寻季照辉吗?” 元惟扬点点头,道:“不必我自己去,写个书条儿给他,也便是了。” 他们两个是拳头底下打出来的交情,季照辉那简单直率的性子,接了哥们儿的条子,哪儿还有怠慢的道理?也不消一个时辰,他便亲自骑着马,带着兰桨的爹娘来了。 嫡母新丧,季照辉也是一身的素,自然不能往人家府邸里头去,只能在后门将兰桨的爹娘交给了元惟扬。那两个老的也是惴惴不安,眼神晃动之间,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元惟扬看着有鬼,却也不说破,只对季照辉拱了拱手,道:“劳动季少爷。改日你出了孝,咱们寻个好地方吃酒去。” 季照辉哪里真把嫡母的死放在心上了?听得这话,也是喜的,道:“吃什么酒?我新学了一套拳,哥哥与我切磋切磋便是!” 这是个武痴子,用这么一回切磋,便将兰桨的爹妈送到了镇远侯府。元惟扬哪儿还有不许的道理,两人又说了几句,便各自散了,他带着心中有鬼的兰桨爹娘,进了镇远侯府,入了那锄英轩。 锄英轩是内外两层的回形屋子,这架式几十年前很是流行过一阵子,赵霜意在自家的照心台也见过——多半是达官贵人们用来饮宴,才用得着这样的所在。到了冬天北方寒冷,叫奴仆们在外层的屋子里烧炭,里头的一间轩阁便暖意融融,也不着烟气。如今元惟扬要在这里问兰桨的爹娘什么话,却也是正好。 赵霜意和被反剪双手牢牢绑着的兰桨,便在他们看不到的隔层,听他们说话。 任兰桨的双亲紧张,元惟扬却是悠闲自得,先落了座,瞅了他们一阵子,才道:“你们可有个女孩儿,在季二姑娘身边伺候,叫兰桨的?” 那婆子看了丈夫一眼,男人回答道:“有,她早死了。” “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你们镇远侯府……”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恨”,只是赵霜意看着身边这换了脸容的兰桨,却分明觉得自己听到了八分的造作。 “你这老不死的说什么瞎话!”那婆子仿佛是急了:“这般无礼,上头不是说了,叫咱们就当不知道这事儿么……孩子都没了这么多年了,你总不能再拖累了……” “哦,有人叫你们不知道这事儿……”元惟扬却截断了她的话,似笑非笑:“压根就没发生的事情,如何知道呢,是不是?” 他这话出口,外头短暂的静寂下来。那婆子迟疑了一阵子,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兰桨还活着,”元惟扬的口气极笃定:“你们知道,可你们一直在假作她已经死了,你们还把她送到了赵家的庄子里头去,意图对赵家人不利。” “元百户,这话是从何说起呀?”那婆子忙道:“我们的女孩儿没了,是官府的老爷们都知道的,您这可是随口胡言——死者为大,可不要……” “哦,如今是红口白牙,咒自己的女孩儿死了么?”元惟扬压根儿没有搭她话头的意思,道:“我这里倒是捡到一个人,你们可想见见?当然了,她还活着呢。” 赵霜意看不到外头那对人是什么神色,只听到元惟扬道:“宝荇,把她带出来!” 宝荇看了看赵霜意,见她也点头,便将门儿推开了,扯着被五花大绑的兰桨出现在了外室。 “这人是谁?”到底那男人心理素质不坏,道:“我们不认识!” 赵霜意在里头听着,只觉得想笑——方才明明是由这男人扮演仇恨难抑的冲动角色的,如今却也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否认……这角色分派,不大合理呀。 但外头两个想来并不曾注意到,那妇人也跟着道:“是。不认识。” 兰桨的嘴被麻核堵住,说不出话,赵霜意听她呜呜咽咽,想来也是要否认自己与这两个是亲子的意思。 但元惟扬这种有的是经验的人,又如何会在乎他们承不承认?赵霜意只听他笑道:“哦,她不是兰桨么?我们听她声音,看她神色,倒还真像……你们笃定了她不是兰桨?” “自然不是,老婆子身上掉下来的肉,哪儿会认错!”那妇人道。 “那便罢了。辛苦二位走一趟——宝荇,叫人拿些绸缎,给他们压压惊,送回去。”元惟扬意外地“好说话”:“没别的事儿了,你们可以走了。” “三少爷,那这冒牌货……” “吃着赵家的粮米,还敢对主人起不敬之心。”——以赵霜意对元惟扬的熟悉,这男人说着这话的时候,一定是带着淡淡的笑的,奈何他皮笑肉不笑起来,比什么都吓人:“不必送还给岳丈家了,我来处置掉便是了。” 外头传来惊恐的支吾声,显然是元惟扬要动手做什么了,赵霜意忍不住想凑近门缝儿看,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到——这种地方的门,一向是关得格外紧的,否则若是外头的烟呛着里头的贵人了该如何是好?烟都渗不过去,更别说她人的眼了。 但是,听着外头的声音,她能猜测出一定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年轻女子被堵在口中无法发出的尖叫声简直叫人毛骨悚然,而在那之后,那个婆子疯了一般叫道:“三少爷,元百户,求您放过她!我说,我都说,求您停手……” “你说,”元惟扬的声音仍旧满含笑意:“我若是听着不爽快,她这只手便也……”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的兰桨!”那婆子叫道:“是……二姑娘要她装死,给她易了容,又送她去赵家庄子的。今日我们说的话,也是二姑娘嘱咐的,您若是恨,收拾我们两个老的便是了,求您放过了她!” “宝荇,松绑。”元惟扬道。 这就松绑了?赵霜意一怔,她想让元惟扬打听的事儿,可是一件都没有打听出来呢——这不是元惟扬的作风啊。 “既然你们也承认了,女孩儿,我还给你们。到底你们也是受人指使,骨肉分离,煞是可怜。”元惟扬道:“只是如今你们去哪里,可想好了么?若是回将军府,那季雪川未必能放过你们三个人。不若就逃了吧,你们的身契,我得了空叫季照辉偷出来烧掉,如何?” 赵霜意恍然,这人啊,真阴险。他哪儿是就此放过了这三个人,这明明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啊。这三个人此刻哪儿还有回去的可能?便是兰桨被松了绑,掏出了口中的麻核,也只能哭叫爹娘,半句要回去见姑娘的话都说不得了。 果不其然,那男人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此刻也了解了一个事实——他们三个人只能当逃奴了,否则真不一定能从这心狠手辣的元百户手里头活过去,硬咬了牙,也只好谢了元惟扬。元惟扬倒是大方,还叫宝荇取了些银钱给他们带着,又找人将他们送出城去,当真一个以德报怨的好人。 “这就让他们走了?”待他来看她,赵霜意含笑问道:“我要的话儿呢?” “单是看你这模样,也知道你断不会真以为我让他们走,”元惟扬亦笑,道:“总要那兰桨肯亲口说出来季雪川的布置才好。有半分勉强,只怕都不全是实话。” “你有法子叫她全不勉强地供出季雪川来?”赵霜意奇道。 “自是有的,否则我同你说什么呢?”元惟扬道:“你且等着吧,三天之内,她定会回来寻咱们——不过,另一个人,那叫……叫绣月的,你要怎么处置?我看,那是个残了的,还放在咱们府上么?怕是不成的。” “我想想看,若是咱们这里安置不得,难说有人那儿可以呢。”赵霜意道。 她不会告诉元惟扬自己想到的人是赵善好——也只有正版的赵双宜,才能将绣月这种人的价值用到极致。待兰桨供出了季雪川的安排之后,若赵双宜身边有个绣月,说不准就真有法子逼得季雪川不能不放弃报仇的计划了。 112.变卦 元惟扬却也不问她究竟是谁。或许以他的聪明,早就猜出了那人的身份,或许他并不知道,但也不挂心罢了。 赵霜意却是好奇另一件事情,道:“三爷,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叫那兰桨的娘忍不住招认的?” 她先前以为元惟扬是动了刑,可如今出来了,却不见地上有哪怕一滴血。 他却只笑了笑,执了她手,指指腕上一处,道:“此处用银针扎进去挑拨,奇酸剧痛,难以抑制。却是比拔指甲还叫人忍不住的。兰桨她娘见女孩儿吃苦,自然是撑不住。” 赵霜意听着,莫名便想到了那银针扎挑经脉的感觉,打了个寒噤,道:“你们真有些叫人恨不得死了的法子。” “若是没这些个法子,如何教那些人吐口呢。”元惟扬道:“你也莫怪我下手狠,如兰桨这样的死忠,不下狠手,如何能驯得服她!” “三爷所说的驯服,怕不止是用这针扎一两下便得了的吧?”赵霜意道。 元惟扬但笑不语。 赵霜意便也不再问了,元惟扬目前虽然还算不得心狠手辣,到底也是腹黑阴险的,他要让兰桨心甘情愿地变成他们的人,只怕非得有什么狠厉的法子才成。 万幸元惟扬这人还不至于如季雪川一般生在那毫无温暖的家族里头,否则以他的身份和心思,该是多大的一个人间祸害啊。 他说过兰桨几天之内就会回来,果不其然,还没到第四天头上,角门的小厮便报来消息,说一个严严裹着头面的年轻女人求见三少夫人。赵霜意想也知道那该是兰桨了,正巧元惟扬在一边儿看书,含笑抬头望着她,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看如何”。 “兰桨?”赵霜意用口型问他,心脏却跳得乱了一拍。 “还能是谁呢?”元惟扬道:“去见她吧,她不会再敢伤害你了。” “你不去?” “你想叫我陪你去么?”元惟扬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起身:“去也无妨——你想问什么,自己问便是了,我在后头,听着。” “那么,便还是去锄英轩好。”赵霜意想了想,笑道:“这回却换了你去听墙脚了。” 元惟扬一笑,一点儿也不在意的模样——似乎,除了关系元惟然和他爹的事儿之外,他一直都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或许,在他眼里头,只要能保住镇远侯府,别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是啊,只要镇远侯府还在,还没有失势到走过路过阿猫阿狗都敢来踩一脚的份儿上,又有谁能将他压垮?季雪川么,那不过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失败的女人罢了。 哪怕季雪川也一样的聪明,狠心,有的是谋划,可这一世,运气当真不在她的那一边。 在看到兰桨的那一霎,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了赵霜意的脑海里。兰桨从前看着她的眼神儿,总是在不经意之间露出几丝凶狠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切齿痛恨才能带来的神色?只是这一回,她看着她,再没有那般憎恨,反倒是多了几分歉意与掩不住的痛苦。 赵霜意突然便想到了元惟扬那满满的把握……她轻抿了一下嘴唇,施施然去落了座,才道:“三爷不是许你和你爹娘走了么?去哪儿不好,回京城来做什么?若是叫人发现,镇远侯府可又要惹得一身麻烦了。” 兰桨脸上闪过一霎的痛恨,她紧紧咬着牙,在赵霜意面前跪了下去:“奴婢从前多次冒犯,请四姑娘……请四姑娘……先饶了奴婢一遭!待奴婢报了仇,纵粉身碎骨,也由得姑娘处置。” 赵霜意眉心微蹙:“你要报仇?报什么仇……你,你爹娘呢?” 她这时刻便已然是明知故问了,兰桨的爹娘还能在哪儿呢,她但凡是有地方有出路,只怕都不会回到京城来,找到昔日的仇人……只怕她爹娘已然都没了! 果然,兰桨那绷得紧紧的脸面上,肌肉微微抽搐着,她终于哭了出来,将额头抵在地上,道:“奴婢的爹娘都没了……都没了!” “怎么都……”赵霜意惊愕,她这虽然是装出来的,可兰桨正是情绪激动的时候,哪儿能分辨得出?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赵霜意却抽了一条帕子放在了身边跟来的宝荇手中,冲着恸哭的兰桨使了个眼色。宝荇下去,将帕子塞在兰桨手中,她似是无意地紧紧攥住那条纱帕子,说话的声音却依旧因喘不上气儿来断续着。 “奴婢与爹娘一道出了京城,原想着先回了原籍,三少爷给的那些个银钱,够我们一家三个买块地,过点儿小日子了。”兰桨用纱帕狠狠抹着眼睛:“我们不敢走大路,怕叫人发现了,便上了山路……可,可路上遇到了人,将我爹娘都杀了,我逃进路边树林里头去,还以为是强盗,却没想他们几个搜我不到,在一边儿说‘不能叫她走漏了风声,接着向前搜’,我这才晓得,怕是……” “不能叫你们走漏风声?”赵霜意眉头微蹙,就手一盆脏水便扣到了毫不知情的季雪川头上:“你是说……那来追杀你们的人,或许是季雪川派过去的?” “我看他们骑着的马健硕矫捷,更……更打着军马的印记……”兰桨哭得身体颤抖:“若不是姑娘派来的,还能是谁?什么人还能调动军士,追杀我们几个奴婢呢。若是别人抓逃奴的,带回去是杀是剐都是有的,可哪儿……哪有将人生生射死的。我娘,我娘被射了十多箭,那些人骑着马从她的遗体上踩了过去……” “天。”赵霜意低声道:“作孽,当真是作孽!” “我没本事安葬爹娘。”兰桨道:“只求姑娘给我个机会,让我将那人的事儿都说了,能看着那人今后遭了报应,我便陪着爹娘去了。我们一家子人……在地下……能团聚也是好的……下辈子,再……再不给人当奴婢了……” 她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赵霜意便叹了一口气,道:“你若当真是悲愤之极,不若先下去歇一歇儿,哪怕吃不下饭菜,喝几口茶也是好的。你得将事儿原原本本半分不落地告诉我才成,否则我如何帮你这忙呢?” 兰桨摇摇头,道:“我如今就要说,四姑娘,我能成的。” “好,你说,你起来说,地上凉。”赵霜意道。 兰桨这才爬起了身子,道:“是了,四姑娘,奴婢说的话,怕是……有些诡怪,求姑娘耐着性子听完。” “诡怪?”赵霜意眉心微迁:“你说吧。到底怎么诡怪?” “她是个死人……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兰桨道。 赵霜意虽然早就猜测季雪川是重生的,甚至已经算的上是深信此事的了,然而在这地方听到“她是个死人”这话,还是忍不住从心里头发毛:“什么叫死过一次的?” “她说,她曾经活过一辈子,然后死了,再睁眼,又回到了从前。”兰桨道:“奴婢初时以为她疯了……可是后来,她同奴婢说了很多从前的事儿,也说了她那过得辛苦的一辈子的事儿。奴婢便想着,这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她到底是说了些什么呢。”赵霜意道:“她说的那一辈子,是我欺负她了,还是谁对不起她了?难道你先前那般憎恨我,就是因了这个?” “她说,她那时候是将四姑娘当做挚友的,却不想四姑娘半点儿不肯帮她。”兰桨有些为难,看了看宝荇,仿佛是怕宝荇听了这话出去乱说,赵霜意这才道:“你放心讲便是了,我身边的人,是有分寸的,断不会出去乱说什么不该说的。” “是。”兰桨这才接着道:“她说,那时候她是给冀王殿下做侧妃的,四姑娘是王妃……后来,冀王殿下登了基,她也做了妃子,可她所生的皇长子,却被岐江公主的猫抓伤,不幸染了热病,没了。生了第二个小公主,也是因了诊治怠慢,将风热诊作风寒,也……也夭折了。” “这诚然是可怜,可……这与我何干?!” “彼时四姑娘是皇后呀,一点儿也不曾照顾到她的两个孩子。若是四姑娘肯早请给陛下治疗的太医来,说不定小公主就不会死。而且,在小皇子没了之后,您还劝她忍气吞声,就这么算了……” “难不成我还能劝她去找岐江公主拼命不成?”赵霜意道:“这……其一,那个赵双宜,哦,赵皇后并不是我,她何必要恨我?你也看到了,如今我是镇远侯府的三少夫人,和冀王殿下,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其二,难道那个时候,赵皇后的处置有什么格外不妥之处?她是后宫之主,自然要先顾着宫里头的众位妃嫔不要和公主撕破了脸,更莫说岐江公主原本便和殿下兄妹情笃,最是得宠的……” “不妥……或许是没有的,以赵皇后的身份来看,那能有什么不妥呢。”兰桨轻声道:“身居高位的人,永远也不必为了低贱的性命挂怀纠结。这话,是她当初同我说的,我很是因此而替她难过了,可我哪儿想得到,我的性命,我爹娘的性命,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玩意儿罢了。” “你……你接着说吧。” “是,后来她没了两个孩子,宫中也有些冷言冷语,赵皇后许是妒忌她生了皇长子,便是那孩子已经没了,也不曾念着先前亲厚的份儿,格外看顾她。她便益发生了恨心。后来,小公主也没了,她极度悲愤……那时候,赵皇后同丽妃一起去看她,她生了恨心,便趁机行刺皇后,不想丽妃突然挡在了皇后身前……” “丽妃是谁?”这叙述已然和赵双宜讲的故事吻合起来了,赵霜意却是在明知故问:“季雪竹么?” “是……是您的妹妹,五姑娘。” “什么?!”赵霜意“惊”得站起来身子:“她……她替我,哦,替赵皇后挡了一刀么!她……” “她死了,殿下怒极,亲手杀了季氏。”兰桨道:“然后对着季家人说她是哀痛过度不幸身亡,赏了些东西,加封了她庶弟……” “若是这么说,季雪川重生,是要报复我们这一干人了?!”赵霜意冷笑道:“我想想也觉得她着实委屈,可便是那一世里头,难道我和我五妹妹不委屈?!行刺皇后原本便是掉脑袋的大罪,没有株连九族也算是殿下宽和!她自己没有嫡出的兄弟,这怪得了谁?” “可奴婢是她的人啊,奴婢只觉得自家姑娘万分委屈可怜……便一心一意帮着她,想夺回她该有的一切。”兰桨道,她抬眼看了看赵霜意,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瞒四姑娘说,她……最恨的人,是你。” “我是不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恨我?”赵霜意道:“我知道,在宫里头让我摔一跤的人是她,给我动过手脚的药想叫我毁容的是她,连给我斟果子露都要动动心思想叫我当众出丑的人还是她——你也都知道的吧?可让她没有嫡生兄弟的人,是她爹和田姨娘,让她过的凄苦的,是季雪竹和季照辉。让她嫁了人也做不得正妻的,是冀王殿下,让她的两个孩子先后死去的是岐江公主的猫和诊治失察的御医……这些个事儿,哪一桩能全都怪我?所谓的报仇,不过是因为我比她的身份高了些,所以她想报复而已吧?” “并不只是这样……她,她还想做皇后的。”兰桨道:“所以,她也会对付镇远侯府……当初,镇远侯府是太子那边的人,所以……” “所以她让你假死,先给太子妃背上了一口黑锅。”赵霜意冷笑道:“她倒是很会算,你死,太子妃和镇远侯府大少爷都逃不开罪责,你活,还可以顺道儿阴我一遭!她让你去照心台做什么?我那一日吃了便呕吐的饭菜里头,又有什么?” “那饭菜里头……并没有什么,只是,几样汤粥里头,掺了外头的生河水。”兰桨低头道:“若是用毒用药,就能查出来了……只有河水,吃了会叫人难受甚或重病,却又无迹可寻。奴婢去照心台,也并不是冲着姑娘一个人的……毕竟,四姑娘已然是镇远侯府的少夫人了,真真叫她要费心对付的,其实是您的妹妹……” “但照心台是我家的别业,五妹妹是殿下的侧妃,你在那里,能对五妹妹做什么?”赵霜意问着,心中却又沉了几分。将河水掺到粥汤里头……这手段真好,若是兰桨不说,打死她也猜不到。 而这些人,如今是要对付她的妹妹了。 “在照心台自然是不能对五姑娘做什么,只是,若是五姑娘身边的人死了,或者丢了,总得寻人来递补。若是从赵家选过去的人,总是比较可信一点的。”兰桨低下了头,道:“奴婢已经易了容,若不是看着姑娘的眼神有异,姑娘能认得出来吗?” 赵霜意沉默片刻,硬压下去了告诉她自己是通过她异于常人的礼节表现发现蹊跷的冲动,道:“的确是认不出的。” “既然如此,五姑娘与奴婢见面的次数更少,岂不是更保险?至于奴婢去了五姑娘那里之后要做什么,那便说不上了……” 赵霜意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季雪川——说她笨吧,这条条连环计,真不是一个脑袋瓜子不好使的人能想出来的。真要是弄死赵之蓁身边的丫鬟,她那个讨人恨的庶妹说不定还要背锅,一箭双雕,多好的盘算?可要是说季雪川聪明…… 一个聪明人,过了那么倒霉的一辈子,为什么还要和“仇人”死磕?真要报仇的话,那从头说起,季雪川应该先把她那渣爹给处理了啊,没有她爹又渣又傻的,她能倒霉道那个份儿上么?之后还有田姨娘,还有她那庶弟庶妹……哪个的仇恨都该比她和赵之蓁高才对! 说到底,季雪川选择拿她们两个当做报仇的主要对象,多半并不是因为最恨她们,而是她们最碍事!人家这辈子还是想去当皇后的,那么赵家姐妹显然就是必须要踩倒的敌人了。 什么委屈,什么痛苦,什么深仇大恨,说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可若真被这些东西牵着鼻子走,季雪川就真是个疯子了。 兰桨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也不敢再说下去了,只那么默默站着。许久,赵霜意方道:“宝荇,送她到后头下人房里头,捡一间干净的,叫她一个人住。” 兰桨有些诧异,但还是跟着宝荇出去了。待她们走远,元惟扬才推了门,走出来。 赵霜意看着他,勉强笑了一笑,道:“我是真不曾想到,她恨我竟是这样一回事……三爷,您信么?” 元惟扬勉强牵了牵嘴角,道:“既然这种事能发生在我身上,只怕,她也是同样。那有什么不信的?不过,我也没想过,你还真做过王妃,哦,皇后呐。” 赵霜意一怔,忍不住气笑了出来:“三爷敢是吃醋?那个人,与我有什么干系!” 113.讨巧 元惟扬倒也不曾出言否认,只是那面上的神色颇有些复杂,叫人不能更作他想——是吃醋,而且这醋吃得没法儿说。他总不能是妒忌某一个时空里头的冀王吧? 赵霜意也不过说这么一句,断不会就此话题进行深入的探讨,那势必不会友好。见元惟扬这幅神情,她也只好挤了个有些谄媚的笑容,才道:“三爷,这话呢,咱们听过也就算了,如今冀王身边的女人,哪个不图着……那个位置?什么前一辈子后一辈子的,说出去多招人恨呢。倒是这兰桨的话,我听着大抵有几分道理。” “是有道理啊。”元惟扬道:“她一个做奴婢的,自然是主人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事儿……你要怎么做?” “三爷可有法子?若是有,我听三爷的。”赵霜意道。 “我能有什么法子?”元惟扬叹了一口气:“谁能破得了她的心结?按说,人都死过一回了,便是放不下前一世的仇恨,到底也要明白,真正过得去的只有这一生了。她却只想与你们两个为敌,这般执念,又有谁能开解的了。” “大抵殿下能吧。”赵霜意垂眸道:“没得到的东西,或许总归比现下有的诱人些……你不觉得,你那时候发生的事儿,便是她报仇成功之后的情形么?她做上了皇后,而我和我五妹妹都死了……若这么说来,三爷不过是被连累的人啊。” “连累?”元惟扬摇了摇头,道:“我不觉得那是连累。那般时候,还有谁能比镇远侯府更好欺负呢?虽然兰桨不曾说,但谁敢说她那一世的镇远侯府不曾得罪过她?毕竟,元家……是太子的人。” “若果然这般,她还真是个心思清明的。”赵霜意苦笑了一声:“把最恨的人塞在一起拾掇掉——对了,她没有弄死她的庶弟庶妹么?” “季照辉是战死的,季雪竹……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压根儿也没注意过有这么一个人,”元惟扬道:“现下看来,真是报仇了——其实,如她这般倒也顺心顺意。她还敢爽性地去报复仇人,不若我,便是想着都觉得自个儿龌蹉,也得压住心念,想尽法子跟着当年之敌行动。” 赵霜意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其实,三爷若是真不愿帮着冀王殿下,也不曾与我家联姻,难说能……” “不能。”元惟扬道:“你看看陛下的心思,看看皇后,看看朝中军中的大权都在什么人手上!冀王若是不死,定是能继承大统的,哪怕我如何努力,也依旧扶不起太子来……更况他不过是姐丈罢了,又算得上是什么值得卖命的人物呢?唯这一世我家人的平安富贵是真的,旁的……难受一阵子,也就忍下去了。” 赵霜意咬住嘴唇,一时之间没法儿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评判元惟扬和季雪川……她是赞同元惟扬的,若能重活一生,当然是把重生的一世过好才重要,可是,她现下也无法全然否认季雪川的做法——即便季雪川认错了仇人。 一个女人,先后失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最后死在一心所系的丈夫手中,这是怎样的仇恨和悲伤?真是非得重生报仇不能放下的恨呐。 若是换了她,重生之后能放下那噩梦一样的前尘种种么?她能忍住不向心中认为的敌人复仇么? 哪怕是元惟扬,这一生也会对季雪川做出点儿报复的行为来,譬如当初当众拆穿季雪川想害死庶弟的心肠,那便是要季雪川身败名裂的心肝了。这为前生报仇和过好今生的心思,不过是孰重孰轻的考量罢了——又有谁真能忘了那些能把魂灵从死亡之中生拉硬拽出的仇恨呢? 她的沉默,却微妙地引发了元惟扬的不安。赵霜意此刻并没有用心猜度他的意思,却不料他突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道:“你不必害怕。我虽然不敢与天命相抗,可她一个小女子,总不能对你怎么样!那时候冀王能护得住你,如今我也能。她便是要复仇,也须得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赵霜意一怔,突然便笑了,将脸面埋在元惟扬的肩头,使劲儿点了点头。 这人啊,当真还是挺可爱的。他说了那些听着有点儿认命丧气的话之后,自己没有接言语,便叫他当自己是怀疑他的本事了。 哪个男人愿意让妻子质疑自己的能力呢?更别说他夫人刚刚才知道自己原本有当皇后的本事……难怪元惟扬吃这一口醋。 “皇后自然是要皇帝保护了,可我是个百户夫人,没别人可依靠,又这么招人恨,只得劳动三爷为我费心啦。”赵霜意在他耳边,昵声道:“我倒是觉得,有个男人一心一意护我周全,比母仪天下还叫人心里头踏实呢。至少,有那么一个人是一心一意关照我的,他心里头他身边儿上,除了我,再没有别的女人……” 元惟扬也轻轻点头回应她,却不料赵霜意心思一转,又道:“是没有别的女人的吧?若是有,我就哭给你看。” 这一句却是登时破了方才两人之中虽然温情却多少有些严肃的气氛。元惟扬霎时便停止了点头,忙不迭道:“没有,不曾有,不会有。” 赵霜意微微后仰了身子,注视他的眼睛,抬起手抚摸元惟扬的脸颊,眼眸闪动,道:“我不管有谁恨我,有多恨我,只要三爷疼我,我什么也不怕。三爷……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这一辈子,都跟定了三爷了,只求……” “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什么也不要。”赵霜意道:“三爷肯怜爱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要,若是三爷有一天变了心思……我才不信会有这么一天呢。” 元惟扬原本欲辩白,却在听了她最后一句话后失笑:“是,不会有这么一天。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可心?” 赵霜意抿着唇笑,就势又靠回了他怀里。 相比和土生土长的贵族少女玩心思斗花招,分析感情分析男人那才是她的专业。当初她能帮无数迷茫少女辨认潜藏的渣男,提醒姑娘们怎么在男友有心思劈腿跳船的时候把他拽回来或者踢下去,那不是闭门造车就能信口胡说出来的。 要用心思去揣测他,要想着他怎样会欢喜怎样会难过,才会明白怎样的言语投契对方的心思,怎样的举止勾起对方的怜爱。那比长得好看还重要——哪怕天生是个狐狸,也有修炼得道的,修炼不成的。得道的能成为狐狸精,不成的,那就是一条皮草罢了。更莫说寻常的人,哪有如狐狸精一样百毒不侵只祸害别人断不会交代出自己的内心的? 她喜欢元惟扬的,真喜欢。那就用点儿小心思,把他牢牢笼住。这不是欺骗,也并不可耻——一双相爱的人,不就该这么用心对对方好才对吗? 哪怕有一天她老了,红颜不再,而他终于不能免俗,喜欢了年轻漂亮的姑娘,她也依然要是他心尖上最烫的那滴血。要除了她,再没有人能更亲切,再没有人能更温存,再没有人能更熨帖。 锄英轩里再没有别人,只元惟扬和她紧紧依偎在一起,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两声她的名字。 外头,和风微微,花树散落了一地的花瓣儿。 他们两个回自己院子的时候,宝荇已然回来许久了,见他们两个脸上都含着笑,便提起胆子上前,同赵霜意说了兰桨的安排——这兰桨和绣月两个人,都是特殊的,若是放在别人那里,怕是叫人看了蹊跷,生了好奇,反倒麻烦。不若就和她与丽藻安排在一处,互相看着,也可以防着些许。 赵霜意正是心情好的时候,听她这么说,也不过笑笑,道:“你们不怕?” “怕什么?绣月是个老实的,这兰桨……既然都同姑娘说了这些事儿,也该是心向着咱们了。” 赵霜意尚未说话,元惟扬却开言了,道:“你们还是多加小心的好。她没了爹娘,正是心情起伏不定的时候。” 宝荇有些不以为意,但到底还是答应了。她与丽藻、寻烟几个大丫鬟,原本便是轮流下夜的,总有人醒着,倒也不怕那兰桨生了鬼。 而兰桨其实也不大搭理她们两个,只一直似是有话想和绣月说的模样。可绣月是怕她的,将自己缩在一边儿,连眼神都不和兰桨触碰,仿佛她还是被季雪川重罚后丢出家门的丫鬟,而兰桨还是姑娘身边一手遮天的“姐姐”。 兰桨亦不敢硬扯了绣月说话,她们两个当年怕也是有些龃龉的,又早从宝荇那里听说绣月曾发过疯,此刻便是有一肚子话想说,也只能硬压了下去。 这诡异的场面,丽藻和宝荇自然都看到了,第二日便禀明了赵霜意。赵霜意亦怕她们两个再出祸事,想了想,便转头向了元惟扬,道:“三爷,我把绣月送走,成不成呢?” 114.非时 元惟扬斜睨了她一眼,道:“随你。她走了倒还稳妥些,留在这里,我也怕招了人眼目……” “三爷不问,我要把她送给谁?” “你若是认定好的,大抵不会有什么纰漏。”元惟扬道:“我何必说多余的话,讨你的厌?由得你便是了!” “我要送她给我那堂妹呢。”赵霜意道。 “你……你堂妹?赵善好?”元惟扬的眉头却立时蹙了起来。 他不喜欢赵善好,赵霜意是知道的,然而这话,她终须说出来的才成。若是不说,有一天元惟扬知道了,怕是更要生不快。 “我堂妹虽然是个身子弱的,可心思却灵敏。”赵霜意道:“她也是差点死了的人。若是把绣月交给她,叫她更了解季雪川,说不准能想出法子来。” “胡闹,这怎么一样?”元惟扬轻压了眉头道:“她那是差点儿病死的,同季雪川哪里一般?再说了,这事情若与她无关,便不必叫她牵扯——且慢,咱们归宁的时候,她来寻你,莫不就是为了季雪川的事儿?” “三爷怎么猜到的?”赵霜意微睁大了眼,有些诧异的模样。 “以你的性子,若是与她无关,断不会把她扯进来。”元惟扬道。 “咱们成亲能有几天呢,三爷便摸透了我的性子了?”赵霜意笑起来。 “堂姊妹能有多亲呢?”元惟扬道:“你不肯叫旁人知晓的事,连我都不告诉,却愿意叫她知晓季雪川的事,除非她自己便牵扯了些情节吧?我只是不明白,季雪川怎么会为难到你那堂妹身上的?难不成与你赵家有关的人,她一个都不肯放过么?” “这倒不至于……其实我也不大明白,这小堂妹怎么和季雪川结下仇的。”赵霜意道:“她身子不好,也不能成亲,多半也不是为了讨好我家才这么做。但若是这么说,谁还明白她的心思呢?总之,能用,便先用了。” 元惟扬的眉心微微一蹙,却也不再反对了,只道:“那你该送兰桨过去才是,送绣月算得上什么?绣月知道季雪川什么?她一个粗使丫鬟,又不能言语……” “三爷呀,我也得敢送一个能言语知道事儿的过去啊。”赵霜意道:“这人心,谁看得透呢?兰桨今日说的话,您且想想看,若是叫别人知道了,那是多大一桩事……绣月知晓的不多,却也不少,我看倒是够用了!” 元惟扬这才笑了,出了一口气,道:“你果然还不傻,不至于将心思都掏出去了给别人。罢了,我不管了,你爱送就送吧。若是后头有什么事儿,要我相助才成的,你也尽管同我说。” 赵霜意听他这口气,知他是放了一多半心了,便也换了眼神儿,笑道:“我何曾傻过?这话说的,倒仿佛我多半时候都教你放不下心呢!” 她口气含娇带俏,元惟扬亦乐得就此揭过那不大轻松的话题,私下里是不是安排人多用些心不提,面上总归是随了赵霜意的念头了。 绣月好容易能躲开兰桨,哪怕是去赵善好家,也是乐意的。赵霜意叫丽藻送了她去,顺手给“赵善好”捎了一封她的手书,又额外给赵善好爹娘包了些银钱,也就这么了了。 她的信里,只说了绣月的来历,却对季雪川的重生只字不提。以赵双宜的城府心思,看了这封信,便该明白这绣月要怎么用了。 她是当着元惟扬的面写这信的,只图元惟扬放心。却不料元惟扬压根儿不往她的信笺上瞟一眼,这态度当真是磊落得叫她又感动又别扭——她倒是希望他看上那么一两眼,好确认她并没有瞒着他的意思。 但元惟扬既然如此信任她,也该是一件好事了。赵霜意将信封起来,递给丽藻的时候,心中也还带着那么几丝有些叹惋的欢喜。 丽藻这样的大丫鬟,又带着人出门,是可以坐一辆车的。赵善好家虽然有些远,可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这姑娘便回来了。赵霜意正与元惟扬对坐下棋,瞥得她出现,便笑了招呼:“快过来,给我出出主意,这眼看要输了!” 元惟扬斜了她一眼,佯怒道:“可有你这般公然耍赖的?快输了便拉人帮忙!” 说话间,丽藻已经到了近前,笑道:“三少爷,夫人说笑呢,奴婢哪儿能帮夫人赢了您?当初在尚书府的时候,奴婢同夫人下棋,每每必输的!” “这可难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元惟扬故意沉着脸,道:“倘若教你看出了棋眼子……” 他话音未落,赵霜意便一击掌,喜道:“我知道了,看这一步!” 元惟扬眼睁睁见赵霜意一颗子落下,破去他一片棋势,不由蹙眉道:“这是怎么个情形?方才我都不曾看到这一处……” “三爷自己下的,自然是不易发现的了。”赵霜意道,眼神儿却转着,元惟扬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棋坪,突然伸手将赵霜意左手抓住:“把我的棋子交回来!我原当你要丽藻来帮你便是耍赖了,不想你还会偷棋的!” 赵霜意见瞒不过去,才嬉笑着将棋子放回了他掌心里头,嗔道:“三爷看我这么用心想赢,便让我赢一局如何?还非得揭破了,我多难过啊!” “我再让你三颗——若终究还是你输了,再不能怪我。”元惟扬道。 赵霜意笑着,捡不怎么要紧的地方,去了元惟扬三颗子,放上了自己的棋,然而一不小心,终究还是输了元惟扬些许。见胜败分明,她一紧眉头,嗔道:“没有这样子的!三爷,容我再翻翻棋谱去!就不信下一回还是我输!” “我已然让了你,你还输,叫我说什么好?”元惟扬笑道:“你同丽藻下下棋,也就是了,何必非缠着我。” “难道三爷没听说过,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么?”赵霜意道:“我没出阁的时候,这丽藻就是尚书府有名的臭棋篓子……说不准呀,我要是不和她下棋,今日还能赢三爷一手。” 元惟扬却已然起身了:“罢了罢了,这一局也下了有些时候了,明儿再来不晚。丽藻这一趟差事走得如何?我看你倒是有些想说话的意思。” 赵霜意这才看住丽藻,笑道:“堂姑娘见你欢不欢喜?可包了点心果子给你?” “堂姑娘家的点心果子,奴婢当着面儿尝尝便是了,还要包走,不叫人看了笑话您没给奴婢吃好的?”丽藻道:“说来……是有些事儿,您想来还不知道呢。” “什么事?”赵霜意不笑了,她太熟悉丽藻了,这一刻,丽藻说话的时候,面庞上分明有那么一丝迟疑与担忧。 “是……是五姑娘的事儿。”丽藻道:“尚书府还瞒着咱们呢,五姑娘,有身子了。” 赵霜意怔了怔,眼睛便瞬时亮了起来:“她有喜了?!” “堂姑娘看了您的信,说绣月来的正是时候,若不吓吓那人,如今只怕她还想害五姑娘的孩儿呢。”丽藻道:“她是说了这一句,奴婢才知道这事儿的……她先前也不知晓咱们还不知晓呢。” 赵霜意叫她这绕口令一样的表述逗笑了:“什么知晓不知晓。这是好事儿啊,你皱着个眉头做什么?” “若真是好事,岳丈他们瞒着你做什么?”元惟扬却道:“你该不是忘了,卫氏是怎么丢了性命的吧?那水,可是冀王府的贵人们都在用的!” 赵霜意听着他这一句,才突然想起那件事,不由抽了一口冷气:“那也只是几个月前的事儿啊……五妹妹她……” “她的身子调养好了么?如今便有了喜事。”元惟扬补全了她的话,乌黑的眸子沉着光:“你是女子,比我更明白……生养是怎么的一回事。哪怕季雪川今日便收心再不作梗,她这一胎……” 赵霜意紧紧咬着牙,她说不出话来,只打心眼里想问——赵之蓁这是作了什么孽? 据闻皇帝已经打算立冀王做太子了,这样的时候能给冀王生下长子,自然是吉利非常的事儿,可这长子哪有那么好生?赵之蓁这是头胎,哪怕母子都身子康健,也还是有些风险的。而如今她也还不曾从长期被下药的状态中彻底康复……这样怀着的孩子,真的能发育到十月期满呱呱坠地么? 赵霜意不敢想。她此刻倒是宁可赵之蓁不要有身子的好——至少那样,赵之蓁是安全的啊。 可如今已经没有宁可,赵之蓁只能怀着那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孩子,冒着风险,无法回避。 大抵是她的脸色着实太差,连元惟扬都看不下去,伸手压在了她的手背上:“别这副神色……贵人天助。若没有非常的危机,哪儿有非常的富贵?” “我不想要什么富贵……我只想叫我妹妹平安。”赵霜意不说还好,一开口,眼泪差点儿便要落下来了。 “也许五姑娘想要富贵呢?”元惟扬沉默半晌,道:“若是个康健的男孩儿,她……或许能扶正也不一定。那总胜过一生都对旁人卑躬屈膝。” “开朝至如今,侧妃做王妃的,一只手都数的出来。”赵霜意道。 “她若是被扶正,一定是做王妃吗?”元惟扬看着她:“有那么一个人的妾室,想做正室比旁人要容易许多……” 赵霜意一怔,她突然便觉得口中一片咸苦,心跳得快了许多。 侧妃扶作王妃的自然少,可皇妃封了继后的,并不少啊! 115.迁立 元惟扬自然是不会将这话说明了的,然而那背后的意思,已然够叫所有想到的人忍不住心颤。 那是这个世界里,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啊。抢先怀孕,给冀王生下他的长子,或许就能走到那一步……就算赵之蓁是个“死百合”,可面对这权势的诱惑,她也许也会是心甘情愿的…… 赵霜意想着,咬着嘴唇,迟迟无法发话。她和旁人一样了解此事的风险,然而,旁人却多半不会如她这般,宁可牺牲宝贵的胎儿也要保住母亲的性命。这地方,向极险求富贵的人还少么? 或许就该如元惟扬说的一般,没有非常的风险,哪儿来泼天的富贵?若她真信这样的说法,此刻会不会不担心? 可她终究是不能的啊。 她不傻,先前冀王府的种种蹊跷入眼,她怎敢相信当初那戕害冀王妃的人已经走了?是,官方定论那是鲁王做的事儿,鲁王没了封爵,成了罪人,发回龙兴之地圈禁,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但当真是公平的么? 赵霜意并不信下手的人会是鲁王! 那是妃子所出的皇子,放着两个嫡子在,他并没有什么机会去谋图大宝。平素里看,鲁王与冀王的关系也并不怎么亲近——若果然是他杀了冀王妃和那个孩子,冀王岂有轻易原谅他的道理呢?更莫要提亲自送他离京了。 冀王的行为,分明就是表示他相信鲁王的冤枉。至于太子,也不怎么有可能。 那时候,太子已经被禁足了,身边的大臣也纷纷摇摆,他若是想翻盘,要么再忍下去,要么索性搏一笔大的——杀了冀王也罢,弄死皇帝也罢,都是好的,至于冀王没出生的孩子和冀王妃,那算是什么要紧人物?做这事儿风险一样不小,可成功了之后的好处却着实太少。冀王还能娶下一位王妃,还能有下一个孩子呢! 谁见过兄弟两个争家产争到弄死嫂子和弟媳妇的事儿?这说出去给街头巷尾的嚼舌妇女听都只能被哈哈哈,难道太子能蠢到这个地步么! 排除了鲁王和太子,能得出的结论便只有一个——不管当初是谁向太子妃下手,这个人都还在京城里,半点儿不曾受到影响。若是如此,她怎么能放心赵之蓁? 是该向她提个醒儿,哪怕她多小心一些,也是好的。只不过她赵霜意如今也是出嫁了的妇人,比不得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去探望妹妹方便。想来,也只有先看情形回一趟尚书府,向赵徐氏提起这事儿,才能将消息托到赵之蓁身边了。 想到这个,赵霜意简直扼腕叹息,她实在想不到自家爹娘会把赵之蓁有身子的事儿瞒着她——有什么好瞒的?难道她还能强迫自家妹妹打胎么!这世道又不若现代,不管是吃药还是自然流产,对妇人的身体伤害一点儿都不会比到月份生养的小啊。就算是她也只能期待赵之蓁平安产子啊。 她若是早点儿知道……好吧,哪怕是一开始就知道,也只能提醒一句多当心。 元惟扬见她神色郁郁,倒也不再劝了。只道一句:“你若是放不下,我陪你回尚书府问问也好。至若你这愁闷着一张脸,又是何必?哪怕你再急再气,这般也是半点儿用处没有。” 赵霜意沉默了一会儿,道:“三爷,当真陪我回去问问么?” “男子汉大丈夫,哪儿有对着自己的人说话还做不到的道理?”元惟扬微微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我待你好不好?快和我笑一个。” 他这么一调侃,赵霜意便是心里仍旧纠结,却也忍不住气笑了:“三爷当我是什么人呢!这般调笑……” “这话儿说的好笑,宜儿,我不调笑你,该调笑谁?我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也不算是个泼皮……是吧?你就笑一下吧,”元惟扬固执地要求她,眼光亮亮的:“说不准啊,你笑那么一笑,就觉得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至少你五妹妹如今还是平安的,你看看我,我哥哥都躺在那儿了,我不也还没天天苦着脸?苦着脸没什么用场!” 赵霜意这才笑了,虽然还是叹了一口气:“三爷打算什么时候陪我回去呢?今天已然过午了,不若,明儿个……?” 元惟扬点了点头,道:“明儿个咱们一早就走,好不好?” 赵霜意心喜他这般心思,用劲儿点了点头。她如今倒是也感觉到了,虽说人人都觉得,这种时候的男人普遍是渣男,但倘若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又怎么会渣呢? 元惟扬这样的身份,照实说真是挺高的了,便是他也能用心思揣度着她,想叫她高兴,她只觉得心头温暖柔软。 然而,元惟扬这一句承诺,还是不得不作废了——当日晚些时候,宫里头便传来了消息,冀王被册立为新太子了,着日搬入太子宫中居住。而皇后更是将太子宫里头的下人亲手挑换过了一遍,全都是她看着可靠的。 赵之蓁和季雪竹都是冀王的侧妃,自然要随着夫主入宫,如是,便连赵徐氏这娘家母亲也不能轻易去探看了。可宫里头,除了格外不便利之外,却也多了一样好处。 宫中安全。 梁皇后经营多年,后宫里头,明着暗着敢有点儿心思的妃嫔,早都前脚后脚完蛋了,宫女太监亦是个个怖畏,哪怕是怠慢了太后,都没有敢怠慢皇后的。 赵霜意自然也知道这个,听闻消息之时,惊诧是惊诧的,欢喜却也是真欢喜。若是皇后肯看顾赵之蓁,赵之蓁便多半是安全的了。若是有人敢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动她未来的小孙孙,那可还就真是老虎头上拍苍蝇了。 元惟扬听了这消息也只是瞥着赵霜意,道:“我同你说过了,人呐,当真是祸福在天。你看,你五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当初中了毒,眼睛却还是保住了,如今有些危险,却又有皇后娘娘看顾。你当初还愁什么?说不准啊,大福气还在后头!” 赵霜意忙比着手指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多说,可刚做完这动作,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带着好不容易松了的一口气——元惟扬难道不比她更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她实在掩藏不住松了一口气之后的喜悦。 到了这个时候,她只希望皇后果然能保护好赵之蓁和那个孩子。至于赵之蓁从冀王侧妃摇身一变,成了太子良娣之类的事儿,于她眼中已然不算什么太大的惊喜了。 “快别笑了,这模样儿痴得!”元惟扬看她这模样,等了好一阵子,见她还是这幅激动得想笑又快哭出来的形象,才微蹙了眉道:“知道的,自然知晓你是担心五姑娘的身子,不知道的,怕是以为你想着娘家的富贵,想痴傻了呢。” 赵霜意微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遂点了点头,敛去脸上的笑意:“这哪儿能呢,我娘家便是如何,与镇远侯府比,亦是小门户,我也是没见过世面的了,竟忘了本分,若传了说法叫人不高兴,该是我的错,领罚便是。” 她含笑说着这讨饶的话,心中却着实有几分后悔自己的失态。镇远侯府何止是那一个人不高兴,或许除了她,最多再多一个元惟扬,别人都不会高兴。 哪怕他们已然不再和太子走了,也已然连姻缘都断了,可到底曾经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如今他们大抵会有些庆幸自己跳车跳的早,可未必会乐意看到她这纯出冀王党家族的儿媳妇欢蹦乱跳。 更莫要说家里头还有个元绪呢,那是哪怕分手拜拜了还一直想着渣男的超级痴心妹子,有她在,赵霜意还要为自家五妹妹的事儿欢喜,那不是找着做人眼中钉的么?无论得势不得势,人总要谦和点儿,才有好处在。 这消息是朱氏身边的婆子过来传的,也难怪元惟扬要提点她。朱氏是元绪的亲娘啊,此刻哪儿欢喜得起来?便是再如何后怕,再怎么庆幸,想到女儿的姻缘折在这么一个人头上,只怕都要平添了几分恨的。 那婆子听她这么说,却笑道:“三少夫人哪儿的话?尚书府所出的姑娘有这番造化,那是天大的喜事儿,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把谦恭呢。夫人叫老婆子来,是给您道一声喜的,哪儿还有错这么一说呢。” “今日忘了形,便是娘不计较,也是个错儿。”赵霜意道。 “夫人自然是不会计较的——不过啊,夫人还有一句话!二姑娘如今怕是不大畅快的,若是她有什么冒犯的,夫人还是请您莫要恼了,莫要计较……”那婆子道:“她是个顽固性子,若是出言不逊,您便……” “这我自然省得。妈妈和娘回复,只请她放心便是了。”赵霜意却也听出了朱氏话里头的意思。她担心朱氏恼她为娘家欢欣鼓舞,朱氏又何尝不担心她借着娘家的势力在镇远侯府翘起尾巴来?如今陈氏去赵家的别业伺候老公去了,镇远侯府管事儿的活又全丢回了朱氏身上,朱氏忙得如陀螺一般,否则以这位婆母的性子,这话怕是要亲自和她说的呢。 她也是真没心思去为难元绪,即便元绪上蹿下跳再怎么翻天,她也可以眼儿一闭就当看不到——惨如元绪,还有什么好跟她计较的? 115.迁迁立 元惟扬自然是不会将这话说明了的,然而那背后的意思,已然够叫所有想到的人忍不住心颤。 那是这个世界里,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啊。抢先怀孕,给冀王生下他的长子,或许就能走到那一步……就算赵之蓁是个“死百合”,可面对这权势的诱惑,她也许也会是心甘情愿的…… 赵霜意想着,咬着嘴唇,迟迟无法发话。她和旁人一样了解此事的风险,然而,旁人却多半不会如她这般,宁可牺牲宝贵的胎儿也要保住母亲的性命。这地方,向极险求富贵的人还少么? 或许就该如元惟扬说的一般,没有非常的风险,哪儿来泼天的富贵?若她真信这样的说法,此刻会不会不担心? 可她终究是不能的啊。 她不傻,先前冀王府的种种蹊跷入眼,她怎敢相信当初那戕害冀王妃的人已经走了?是,官方定论那是鲁王做的事儿,鲁王没了封爵,成了罪人,发回龙兴之地圈禁,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但当真是公平的么? 赵霜意并不信下手的人会是鲁王! 那是妃子所出的皇子,放着两个嫡子在,他并没有什么机会去谋图大宝。平素里看,鲁王与冀王的关系也并不怎么亲近——若果然是他杀了冀王妃和那个孩子,冀王岂有轻易原谅他的道理呢?更莫要提亲自送他离京了。 冀王的行为,分明就是表示他相信鲁王的冤枉。至于太子,也不怎么有可能。 那时候,太子已经被禁足了,身边的大臣也纷纷摇摆,他若是想翻盘,要么再忍下去,要么索性搏一笔大的——杀了冀王也罢,弄死皇帝也罢,都是好的,至于冀王没出生的孩子和冀王妃,那算是什么要紧人物?做这事儿风险一样不小,可成功了之后的好处却着实太少。冀王还能娶下一位王妃,还能有下一个孩子呢! 谁见过兄弟两个争家产争到弄死嫂子和弟媳妇的事儿?这说出去给街头巷尾的嚼舌妇女听都只能被哈哈哈,难道太子能蠢到这个地步么! 排除了鲁王和太子,能得出的结论便只有一个——不管当初是谁向太子妃下手,这个人都还在京城里,半点儿不曾受到影响。若是如此,她怎么能放心赵之蓁? 是该向她提个醒儿,哪怕她多小心一些,也是好的。只不过她赵霜意如今也是出嫁了的妇人,比不得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去探望妹妹方便。想来,也只有先看情形回一趟尚书府,向赵徐氏提起这事儿,才能将消息托到赵之蓁身边了。 想到这个,赵霜意简直扼腕叹息,她实在想不到自家爹娘会把赵之蓁有身子的事儿瞒着她——有什么好瞒的?难道她还能强迫自家妹妹打胎么!这世道又不若现代,不管是吃药还是自然流产,对妇人的身体伤害一点儿都不会比到月份生养的小啊。就算是她也只能期待赵之蓁平安产子啊。 她若是早点儿知道……好吧,哪怕是一开始就知道,也只能提醒一句多当心。 元惟扬见她神色郁郁,倒也不再劝了。只道一句:“你若是放不下,我陪你回尚书府问问也好。至若你这愁闷着一张脸,又是何必?哪怕你再急再气,这般也是半点儿用处没有。” 赵霜意沉默了一会儿,道:“三爷,当真陪我回去问问么?” “男子汉大丈夫,哪儿有对着自己的人说话还做不到的道理?”元惟扬微微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我待你好不好?快和我笑一个。” 他这么一调侃,赵霜意便是心里仍旧纠结,却也忍不住气笑了:“三爷当我是什么人呢!这般调笑……” “这话儿说的好笑,宜儿,我不调笑你,该调笑谁?我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也不算是个泼皮……是吧?你就笑一下吧,”元惟扬固执地要求她,眼光亮亮的:“说不准啊,你笑那么一笑,就觉得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至少你五妹妹如今还是平安的,你看看我,我哥哥都躺在那儿了,我不也还没天天苦着脸?苦着脸没什么用场!” 赵霜意这才笑了,虽然还是叹了一口气:“三爷打算什么时候陪我回去呢?今天已然过午了,不若,明儿个……?” 元惟扬点了点头,道:“明儿个咱们一早就走,好不好?” 赵霜意心喜他这般心思,用劲儿点了点头。她如今倒是也感觉到了,虽说人人都觉得,这种时候的男人普遍是渣男,但倘若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又怎么会渣呢? 元惟扬这样的身份,照实说真是挺高的了,便是他也能用心思揣度着她,想叫她高兴,她只觉得心头温暖柔软。 然而,元惟扬这一句承诺,还是不得不作废了——当日晚些时候,宫里头便传来了消息,冀王被册立为新太子了,着日搬入太子宫中居住。而皇后更是将太子宫里头的下人亲手挑换过了一遍,全都是她看着可靠的。 赵之蓁和季雪竹都是冀王的侧妃,自然要随着夫主入宫,如是,便连赵徐氏这娘家母亲也不能轻易去探看了。可宫里头,除了格外不便利之外,却也多了一样好处。 宫中安全。 梁皇后经营多年,后宫里头,明着暗着敢有点儿心思的妃嫔,早都前脚后脚完蛋了,宫女太监亦是个个怖畏,哪怕是怠慢了太后,都没有敢怠慢皇后的。 赵霜意自然也知道这个,听闻消息之时,惊诧是惊诧的,欢喜却也是真欢喜。若是皇后肯看顾赵之蓁,赵之蓁便多半是安全的了。若是有人敢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动她未来的小孙孙,那可还就真是老虎头上拍苍蝇了。 元惟扬听了这消息也只是瞥着赵霜意,道:“我同你说过了,人呐,当真是祸福在天。你看,你五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当初中了毒,眼睛却还是保住了,如今有些危险,却又有皇后娘娘看顾。你当初还愁什么?说不准啊,大福气还在后头!” 赵霜意忙比着手指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多说,可刚做完这动作,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带着好不容易松了的一口气——元惟扬难道不比她更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她实在掩藏不住松了一口气之后的喜悦。 到了这个时候,她只希望皇后果然能保护好赵之蓁和那个孩子。至于赵之蓁从冀王侧妃摇身一变,成了太子良娣之类的事儿,于她眼中已然不算什么太大的惊喜了。 “快别笑了,这模样儿痴得!”元惟扬看她这模样,等了好一阵子,见她还是这幅激动得想笑又快哭出来的形象,才微蹙了眉道:“知道的,自然知晓你是担心五姑娘的身子,不知道的,怕是以为你想着娘家的富贵,想痴傻了呢。” 赵霜意微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遂点了点头,敛去脸上的笑意:“这哪儿能呢,我娘家便是如何,与镇远侯府比,亦是小门户,我也是没见过世面的了,竟忘了本分,若传了说法叫人不高兴,该是我的错,领罚便是。” 她含笑说着这讨饶的话,心中却着实有几分后悔自己的失态。镇远侯府何止是那一个人不高兴,或许除了她,最多再多一个元惟扬,别人都不会高兴。 哪怕他们已然不再和太子走了,也已然连姻缘都断了,可到底曾经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如今他们大抵会有些庆幸自己跳车跳的早,可未必会乐意看到她这纯出冀王党家族的儿媳妇欢蹦乱跳。 更莫要说家里头还有个元绪呢,那是哪怕分手拜拜了还一直想着渣男的超级痴心妹子,有她在,赵霜意还要为自家五妹妹的事儿欢喜,那不是找着做人眼中钉的么?无论得势不得势,人总要谦和点儿,才有好处在。 这消息是朱氏身边的婆子过来传的,也难怪元惟扬要提点她。朱氏是元绪的亲娘啊,此刻哪儿欢喜得起来?便是再如何后怕,再怎么庆幸,想到女儿的姻缘折在这么一个人头上,只怕都要平添了几分恨的。 那婆子听她这么说,却笑道:“三少夫人哪儿的话?尚书府所出的姑娘有这番造化,那是天大的喜事儿,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把谦恭呢。夫人叫老婆子来,是给您道一声喜的,哪儿还有错这么一说呢。” “今日忘了形,便是娘不计较,也是个错儿。”赵霜意道。 “夫人自然是不会计较的——不过啊,夫人还有一句话!二姑娘如今怕是不大畅快的,若是她有什么冒犯的,夫人还是请您莫要恼了,莫要计较……”那婆子道:“她是个顽固性子,若是出言不逊,您便……” “这我自然省得。妈妈和娘回复,只请她放心便是了。”赵霜意却也听出了朱氏话里头的意思。她担心朱氏恼她为娘家欢欣鼓舞,朱氏又何尝不担心她借着娘家的势力在镇远侯府翘起尾巴来?如今陈氏去赵家的别业伺候老公去了,镇远侯府管事儿的活又全丢回了朱氏身上,朱氏忙得如陀螺一般,否则以这位婆母的性子,这话怕是要亲自和她说的呢。 她也是真没心思去为难元绪,即便元绪上蹿下跳再怎么翻天,她也可以眼儿一闭就当看不到——惨如元绪,还有什么好跟她计较的? 第116章 清醒 热门推荐:、 、 、 、 、 、 、 然而,元绪却并不曾如元惟扬和赵霜意想的一般在家里头兴风作浪,反倒是将自己深锁在了屋子里头,再不肯出来见人。 她一天两天不露面也便罢了,三四天,五六天,都不曾去母亲那边请安,朱氏如何放心的下?叫人打听,才知道元绪这几日天天哭泣,却是饭水都不打牙的。 朱氏急了,如今陈氏不在家里头,她便顺手扯上了赵霜意去了元绪屋子里头。元绪这一回却不对赵霜意怒目而视了,她也没那个心气再和谁为敌了的——那张脸,脸色灰败,双眸黯淡。原本算得上很俊美的面容,如今憔悴之极,眼睛也早肿得像桃,哪儿还能如从前一般丢赵霜意两眼刀呢? 赵霜意亦是叫她这模样惊了一跳,哪怕知晓元绪这些日子过的不好,却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的颓唐。朱氏更是心疼之极,叫到:“你这是何必!那人与你再无干系了,他如何,都轮不到你为他哭天抹泪的!” 元绪也看到了她们,却并不回答。 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只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流泪已然成了无法改变的本能。 “哭什么哭,不许再哭了!”朱氏命令着,自己却也掉了眼泪,压着眼道:“你哭了,除了娘,谁担心你,谁为你难受?你这不是往娘心上捅刀子么?绪儿,绪儿呀,娘是做了什么孽?你们兄妹几个,竟没有一个叫我省心的!” 元绪摇摇头,半晌方哽咽道:“娘就当没我这个人罢了。我……我如今真是半点儿盼头都没有了。” 盼头?赵霜意在一边儿听着,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难道先前元绪还有什么念头么?便是太子并不曾被废,甚或是做了皇帝,她这下堂太子妃,也绝没有重回他身边的可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和他已然不是夫妻了,他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正是罪有应得了,你……” 元绪摇着头,低声道:“便是已然恩断义绝……到底,我是放不下他的。他平素……是那么一个人,比不得人家能吃苦的。迁谪路上那么苦,说不准……” “他便是个玻璃人儿,纸人儿,那也与咱们无干了!”朱氏瞥了赵霜意一眼,又道:“你真是怎样想不开!他死,他活,那是他自己的造化,早知道身娇肉贵受不得苦,当初做太子的时候,怎不收敛些?你如今关心他倒是说得好听,当初做出那些惹得陛下龙颜大怒的事儿,你不也有份么!” “是,我是有份儿,这才不忍心看着他一个人受苦。”元绪泣道:“娘,我真想跟着他走,哪怕做不得他妻了,能在一边儿陪着他伺候他也好!娘,求您和爹爹答应吧,我跟着他走……没名没份也无妨,我只不能碍着自己的心!” 她说着这话,外头却传来了元惟扬冷飕飕的声音:“姐姐不愿碍着自己的心?那镇远侯府的名声,姐姐可怎么看?你哭,你闹,你寻死觅活容易,要跟着那人走,那是断断不能的!” 元惟扬怎的来了?赵霜意一怔,尚来不及说什么,他便从屋外走了进来,一双眼中如沉着的冰:“如今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你要千里追随,叫陛下怎看咱们元家的心思?” “你……”元绪一梗,泪水又落了下来:“他到底曾是我夫君……” “你也知晓是曾经了。”元惟扬道:“娘,您好生想想。哥哥是为什么受伤的?咱们家是为什么这么忍气吞声的?” “是,是!”朱氏连着道了两声,才看着元绪,道:“你也想想我和你爹生就了你身子,养你这么大……你真忍心叫咱们家再下了这脏水坑子?” “爹娘可将我逐出家门,再不相认……”元绪道。 朱氏惊怒,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把你逐出家门,你能走三里路不能?!就凭你也能去找他么,山水迢迢,便是陛下与皇后都不在心,我也是不能许的!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你是要逼死娘亲不是?!” “姐姐,你且静静。”元惟扬站在一边,他倒是冷静:“你也想想,便是你不管不顾追到了他,他会领你的情不会?” 元绪一怔,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姓元,哪怕将你逐出家门,你也是镇远侯府出身的姑娘,血浓于水——若不是这般考虑,他怎会怀疑你,嫌弃你,终于休弃了你?”元惟扬字字分明:“他当初是厌恨你的,如今也是,今后也是。你千里相从,他非但不会顾念你舍弃的繁华欢喜,反而会想着,是不是谁还不肯放过他,一定要他死才甘休——想叫他死的人,怕是不少吧。姐姐,你乐意替人顶这罪过不乐意。” “可他一个人那么孤单……”元绪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只剩下了情感的挣扎。 “那又如何呢,那是他的事。”元惟扬道。 “是,听你弟弟一句,啊?”朱氏也趁热打铁道:“你真是要爹娘疯了呢——你若是心里头只有他,爹娘不迫你嫁人也就是了,何必非得想这般拙法子?你一个妇道人家,是个没脚的,咱们家也不能送你,你自己也走不过去,何必这般自苦?听娘一句,别哭了……” 元绪久久沉默着,突地惨然一笑,摸了一边儿的帕子,将眼泪擦干。赵霜意看着那帕子,是丝绡的好料子,却已然被眼泪打湿又揉皱了,显然已不能再拿出来用了。 她这幅模样,算是想通了么?若真能想通了,倒也算是件好事了。 赵霜意正想着,外头却有了些喧闹,一名小丫鬟小步疾走进来,气喘吁吁道:“夫人,三少爷,二姑娘……三少夫人!方才大少夫人那边传了信儿来,大少爷醒了!” 这消息来得可真是及时,方才屋子里尚且一片沉郁,听了这事儿,朱氏却登时跳了起来:“什么?他醒了?几时的事儿?” “消息是刚传回来的,想已然有一两天了吧?”小丫鬟道:“只是……只是……” “你说!”朱氏的狂喜突然被这“只是”压了一压,声儿有些发颤。 “大少爷他站不起来……”丫鬟小声道:“仿佛是从胸肋往下,都没了知觉……人是醒了,能说话了,可……” 朱氏身子抖了一下,赵霜意看得真切,忙抢了一步扶住她,让她慢慢坐了下去:“娘,娘您缓缓!” 就连元绪方才也被兄长醒来的消息给激得停了哽咽,此刻却脱口而出:“那不仍旧与废人无二?!过去的人可没有别的消息吗?难道……” “能活着就是万幸。万幸……”朱氏听女儿这么说,口气却先软了下来:“不就是不能动弹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府上这么多下人,难道伺候不好我儿?能活着就好!果儿不能没爹!” 赵霜意此刻却看了元惟扬一眼。 元惟扬的神色,非常复杂。 元惟然醒了,他便半点儿不用背负没有拯救哥哥的心理负担,然而这样一个元惟然,今后是接不了这爵位了的。 若是考虑这个,这对元惟扬该是一件好事……只是,元惟扬这神色,看着怎么就那么不想成为家族继承人呢? 她这么想想,却也没打算问出口。若按着元惟扬一贯的行为作风来看,他这模样倒不像是装的,很有可能是当真在为兄长担心挂怀。 若是换做刚刚穿越的她,说不准还不会相信这高门大户的兄弟姐妹之间有什么深情,然而如今看看,连她和赵之蓁那样不是一个娘生出来的姐妹,都可以相互关切心疼,元惟扬和元惟然这嫡亲的兄弟两个,又如何不会有相照相惜的深情?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元惟然才能认了元惟扬的作为……赵霜意现下想来,也难免有些心惊,倘若当时的镇远侯府还是一定要按着先前的路走下去,如今和太子一起倒了霉的,会不会也还轮到元家首当其冲? “是,能醒过来便是极好了,”元惟扬却在此时开了口:“娘看日子接他们回来吧。在自己府上,总是更舒坦自在些的。” “这自然,自然。”朱氏带笑,带叹,连欢喜,带难过:“可算是醒过来了,那就好。别的毛病,咱们慢慢治,总能好的,是不是?” “是。”元惟扬脸上带了一点儿笑容,道:“京城中这么多的名医国手,总有人能治这毛病的。如今娘和爹倒是可以安心了。” 朱氏点着头,应了一声,却又道:“宜儿,这些日子倒是叨扰了你娘家了。改日我安排了礼物送过去,你也好回去见见你爹娘,说几句话儿也好。” 赵霜意一怔,却是喜出望外。她在镇远侯府的日子过得虽然不错,到底不如在赵家时轻松惬意,能归宁一趟,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117.爵爵位 元惟然几天之后便回了镇远侯府,他同从前相较倒是瘦了很多,只是看着眼神已然清明,叫朱氏看着心疼之余,却也有了几分慰藉,拉着儿子的手,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嘴角却是硬朝上挑着的,分明是极心酸,又极侥幸。 陈氏立在一边儿,这些日子,她清减得比元惟然还明显些。果儿怯生生拉着娘的手,不敢向前到祖父母和叔叔身边去,只将小小的身体藏在娘背后,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望着躺在床上亦是泪流满面的父亲。 而镇远侯和元惟扬在床边看着,却不发一言,只看着母子两个拉着手相对流泪。赵霜意揣摩着他们两个的心思,是愧疚,还是侥幸?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躲在陈氏后头的小女孩果儿悄悄到了她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角,悄声道:“婶婶,你随我出来好吗?” 赵霜意一怔,瞥了一眼那一家人,还是点了头。她跟着果儿出了房门,在廊下站住,才问这小女孩儿:“怎么?” “三婶,我爹怎么了?”果儿道:“他生病了吗?他为什么不站起来,祖母,为什么哭呢……” 赵霜意沉吟了一会儿:“你爹爹生了非常凶险的病,差点儿就回不来了。他现在好了一多半儿了,只是身上还没劲儿,还站不起来……你祖母只是想起来就觉得害怕罢了。” 果儿打了个哆嗦:“我爹……他能站起来,是不是?” “是。”赵霜意干脆利落地撒了个谎:“你还没长大,他怎么能站不起来呢。” 果儿这才笑了,小嘴儿却还是紧紧抿着的,她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道:“三婶,要是爹真的站不起来了呢?你和三叔会不会嫌弃我们……” 赵霜意如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针,蹙眉道:“怎么这么想呢?你爹爹能好起来的。” “真的?”果儿却道:“婶婶是在骗我吗……二姑明明告诉我,爹再也好不了了。她说,等祖父没了,三叔就是镇远侯……到时候,我爹,娘,和我,都要听三婶的话……不然,您会叫三叔把我们赶出去……” 赵霜意原本是带着安慰的笑对着这小小女孩的,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再也笑不起来了——如果元惟扬做了镇远侯真的能把谁赶出去的话,她一定要求他第一个把元绪赶出去。 先前知晓了元绪对太子的一片痴心,她尚且还有些同情的,如今元绪竟然在果儿这般不懂事的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却叫她如何怜悯元绪的可怜? 这世上自然有走着走着就被天上掉下来的花盆砸中了头的倒霉者,然而更多人的悲惨处境,却是他们自己一步一步作出来的!如今到了这样的处境还不忘作死,做太子妃的时候难道做出来的坏事儿还能少了? “三婶……”她的脸色沉下来了,却看慌了果儿。果儿拉着她的手,她的小手都是汗,凉凉的:“三婶,求您不要赶我们出去……我吃的不多,也可以不要新衣裳……” “别瞎想了。”赵霜意忙道:“你爹才是应该做镇远侯的人,哪怕……哪怕真的老天不看顾,他站不起来了,有你三叔在,你也还是侯府的大姑娘,是穿最好的,吃最好的的大姑娘!” “可二姑说……” “你二姑也不是给人瞧病的,她怎么知道你爹一定好不起来呢?她可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呢。”赵霜意道:“再说了,你便是不信我,为什么不信你三叔呢?你三叔待你,可曾不好过?” “二姑说,那是因为三叔还没有自己的儿女呐……”果儿垂下了眼睛:“等三叔有了自己的姑娘,就会嫌弃我……” 赵霜意心中那个恨啊,元绪这人真是镇远侯府亲生的么?她的人生难道不是以祸害镇远侯府为目标的么?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长辈,说这样的话给一个为父亲担心的小女孩?果儿重述起来尚且声音发颤眼眸含泪,当初元绪与她这么说的时候,这孩子该多难受? 对一个孩子来说,知道她的爹爹再也站不起来了,就已然是极大的打击和伤害了。再让她怀疑自己会被家族抛弃,那该是怎么残忍的念头! “听我说,果儿。”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咱们家,是读诗书的人家,是讲礼义的人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那是做人的根本。你爹若做了镇远侯,会嫌弃你三叔不是侯爷,将三叔三婶赶出去么?” 果儿怔怔的,摇了摇头。 “一个人,若是连手足兄弟都不能亲善,若是连灾祸都不肯为他承担,那就不配做一个人。”赵霜意道:“你爹若是从来苛待你三叔,我今日定不说这些话与你,但你爹与你三叔手足兄弟,是最亲近的人,三叔三婶断不会对你爹娘与你有半点儿的疏远刻薄。” “可二姑与我爹,不也是手足兄妹……” “三婶不好说你二姑这么同你说是为了什么,但你一定要放心,别害怕。”赵霜意握住了果儿小小的手:“你若肯信三婶的,捏三婶的手心,捏一下,若是还不信,捏两下……” 果儿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儿,那只蜷缩在她掌心的小手轻轻地捏了她一下,然后,那两根手指颤动着,犹疑了很久,突然从她手心里抽了出来。 “三婶,我相信你。”果儿的声音仍然不大,却很坚定。 “走吧,回去看你爹爹。”赵霜意笑了,站起身拉起果儿的手:“等祖母平复了,你爹爹一定很想看到你。” 果儿点头,跟着她进去,刚迈了门槛,却与元惟扬撞了个正着。见她们两个一起进来,元惟扬方轻声道:“你们去做什么了?一转头,人就不见了影子。” “果儿有些体己话儿和我说呢。”赵霜意笑道:“果儿,咱们告不告诉三叔?” 元果儿一怔,使劲摇了摇头:“不告诉!” 元惟扬失笑:“你们两个有什么秘密?罢了罢了,你们不爱说,我还不爱问呢——果儿进去吧,你爹爹寻你呢!” 果儿点了点头,赵霜意松了她的手,她便如同一只小燕子一般飞了进去。而元惟扬却并没有跟着她进去,看着她背影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怎么了?”赵霜意轻声问道。 “先回去,我再和你说。”元惟扬道:“走吧。” 到的房中,元惟扬先携了她的手坐下,迟疑了一阵子,才道:“我如今也不知当喜当悲……我哥哥,怕是好不了了。” “至少人还活着……”赵霜意想了想,轻声道。 “但他……不能袭爵了。”元惟扬的眼睛似是无意从她脸上掠过,而她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没有悲喜。 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到底哪一种神色会投和元惟扬的心思,索性就这么望着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但元惟扬偏生不说下去了。 他也在等她表态。 “爵位是多大的事儿呢?”她终于叹了一口气:“一家人好好在一起便是了。至于这镇远侯的爵位……我当真觉得,怎样都好,并没有什么关系。” “当真……没有关系?” “我嫁你,也不是图了做什么镇远侯夫人的呀。”赵霜意看着他,道:“只是……听说你格外喜欢我,想着今后嫁了你总归比嫁别人好,这才有了心思的。真若是图富贵,早该劝你去做些什么了,不是么?” 元惟扬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拉近自己,贴在了他脸颊上。 他的脸很热。赵霜意的手却有些凉。 “你果然是这样的心肝。我知道,我姐姐……误会你了。”很久,元惟扬方道:“她和我娘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我娘死活要我探探你……我一回头,便见你和果儿出去了,多少有些不安,但你肯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提起来,赵霜意只觉心头一股子火气上来:“她何止是对娘这般说?!她还同果儿说了……” “什么?”元惟扬一怔:“她同果儿说了什么?方才果儿和你出去,就是告诉你这个?” “她与果儿说,大哥好不了了。”赵霜意怨恨道:“等你做了镇远侯,会把他们一家子从府里头赶出去!” 元惟扬原本微蹙的眉心和不快的神色,在那一刻僵定如死。他似乎被赵霜意愤恨的神色和这刻毒的话语惊住了,半晌才道:“她怎么能这么说?果儿还那么小,同这样的孩子撒谎……” “要么是果儿骗我,要么是她骗果儿。”赵霜意咬着牙道:“你若是做了镇远侯真能把谁赶出去,把你那姐姐送到别院里安置起来可好不好?这是要糟践死你我不成了?将重伤的兄嫂无依的侄女赶出家门,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儿吗?!” 元惟扬亦急了,忙将她拉进怀中,轻言慢语道:“我知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爹娘也会信你的。你是个善心的姑娘……” “你知晓,可你还是怀疑了我。”赵霜意推了他一把,声音里却听不出是真心埋怨还是带着几分撒娇。 “我……其实,我倒是觉得,你没那份心,也好,有那份心,也不坏。你便是盼我做镇远侯,那也没什么不对的。咱们两个是夫妻,你图我好,那没什么错儿。”元惟扬道。 “我没那么想过,你做侯爷也好,不做也好,哪怕一辈子都只是这么个五品官儿也罢,我都想着,咱们两个能白头到老就是了。”赵霜意道:“富贵功名,那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云烟过眼……” 元惟扬沉默须臾,道:“我知晓了,可我不会一辈子只做个五品官儿——你是尚书的姑娘,今后要做个有头有脸的夫人才是。宜儿,不管怎么说,这宅院里头,人人都是我的亲人,可你的亲人只有我一个。莫说你什么都不曾做,便是真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猜忌你,反正……你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来。” 赵霜意听着他前头那一段深情款款的表白,原本还有些感动心热,听到“反正你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来”时,却是目瞪口呆直恨不得给他一口。 “多谢三爷信任,要不,我做个坏事儿给您瞧瞧?”她道。 “你能做什么?不过是些小打小闹……你要坏大事,早就坏了,还等到现在,同我炸刺儿?”元惟扬道:“有许多事,原本就是独有自己一个人才知晓内中情节的,可更多的事儿,点点滴滴,旁人都看在眼里。宜儿,有你是我的福分……这辈子,我都和你在一起了。” 赵霜意实在是不明白元惟扬的画风转换为何如此之快,一时板着脸说家事,一时又心深说情话的,此刻难免有些窘,嗔道:“怎么突然说这一辈子的话……” “我看着嫂嫂消瘦了那么多,便想着,若是我看到你如此清减,不知该有多心疼了。”元惟扬在她耳边悄声道:“这么一想,就觉得该不叫你担心半点儿,得疼着你,护着你,让你就这么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赵霜意心头软软的,轻声道:“三爷有这个心,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心里头喜欢……如喝了蜜水儿一般呢。” 元惟扬亦笑了,他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暖。 118.倒戈 不知元惟扬同朱氏是怎么说的,待朱氏给赵家准备了礼物,顺便送赵霜意归宁的时候,还挑了个空子,向赵霜意道:“绪儿近日心智都不大寻常,乱说乱做的事儿也有,我已然叫人好生看住她了,不使她与人嚼舌头,你可别往心里头去。先前也是我心瞎,竟将你种种好处都丢到了脑后头去,还信了她的话……” 她絮絮说着,赵霜意却是尴尬得很。元惟扬能和朱氏说媳妇的好话,可她却断没有当着朱氏排揎朱氏亲闺女的道理——要是连这个都不懂,赵徐氏的家教可就都浪费到了狗肚子里头去了。万幸朱氏也并没有絮叨太久,见送到赵家的礼物装好了车,也便送了赵霜意走。 出了阁的女孩儿回娘家,丈夫依例是要送过去接回来的。元惟扬一心挂着她,半点儿相处的时间不肯错过,自然也和尾巴一样跟着她走。这一路过去,半点儿事情不曾发生,便到了尚书府里头。 赵徐氏亲自迎了出来,见赵霜意看着很不坏的模样儿,瞥着元惟扬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慈爱。待领了女儿女婿落了座,更是殷勤叫侍女上了茶果,道:“上天看顾——我在家里头也听说了,镇远侯府的大少爷可算醒过来了。府上的夫人欢喜得很吧?” 元惟扬含笑颔首:“自然是,还要多谢岳丈肯借庄子与他将养,否则也未必能好得这般快。” “那又有什么好谢的?”赵徐氏笑了,道:“你与咱们四丫头是夫妻,这天底下最亲的两个人。镇远侯府有用得上的地方,那自然是开口便是。” “这事儿当真不算小。”元惟扬笑了笑,正色道:“若是我说大恩大德,怕是显得生分,但倘若有一日,赵家有需要镇远侯府做点儿什么的时候,亦是尽管吩咐,万死不辞的。” 赵徐氏笑道:“说这话便更生分——真要是有什么要依仗镇远侯府了,难道咱们家还能硬撑着不肯开口?只是想着这天下父母心啊,都是盼着自己的骨肉平安康健的。我们尚且希望自己女孩儿在镇远侯府过得舒心畅快呢,你那大哥受了伤,爹娘哪儿有不着急难过的道理?将心比心,也算是人之常情!他如今可怎样了?大好了没有?” “醒过来了,能言语,不过也不甚清晰。起身还是不成的。”元惟扬道:“好在家里头也有那么几个人能用得上,勉强伺候着,不至于耽搁了就是。” 赵徐氏叹了一口气:“好好儿的,给陛下办着差事,谁想到马惊着了呢?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如今哪儿敢说后福?”元惟扬苦笑道:“若是能好起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若是好不了,只当是命里如此罢了。他还活着,能说几句话,家父家母已然是欢喜不胜了。” 赵徐氏听到这儿,也忍不住喟叹,却还劝慰了几句。适逢赵尚书回来,翁婿两个说上了话,赵霜意便随着母亲到后头去了。 这尚书府是她穿越来之后的第一个落脚之处,也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没有谁会比赵尚书和赵徐氏更关爱她。这座府邸之中的一草一木,落在她眼中都是十分的亲切的,而赵徐氏细心梳理的鬓发之中遮不住的几缕白,更叫她鼻腔之中溢上一股酸楚。 时光过得那么快吗?她来的时候,徐氏看着还很年轻呢。 但这话她不敢说出来,贵族妇人总是格外在意自己的模样的。徐氏从来都精于保养,如今也不例外,母女两个坐下,她还是吃一盏药茶的,这东西赵霜意见过很多次,这一回,徐氏却叫丫鬟照样儿也给她端了一盏来。 赵霜意抿了一口,不由眉心微蹙:“娘,这东西……” “很难喝,是不是?”赵徐氏微微眯着眼笑道:“是好东西。你从前是姑娘家,不叫你碰,如今嫁了人了,是个大人了,与元家三少爷看着也和乐,用用这个是没错的。是养身子的好东西。” 赵霜意又抿了一口,道:“真像是药。” “是添了些药。若不添药,单是凭茶,没几分用处。”赵徐氏道:“这话也只有做娘的跟你说——身子调养好了,那才能颜色好,今后日子才过得动。作女子不易,虽不若须眉男儿得抛头露面的,可半点儿不比他们轻松。先头不有人说过么,这内宅的事儿,管得好的,须不弱于宰相才能成的呢。咱们不敢说管得好,可总不能管得差,劳心劳力的,自然也得多保养自个儿些。你细细品品,这茶有股子香气呢。” 赵霜意虽仍是不能接受这诡异的饮料,然而赵徐氏说好,她也只能这么一口口喝了下去。反正做娘的总不会害亲闺女。见她乖顺,赵徐氏也笑道:“常吃这个茶,就不觉得味道怪了,这还是你外祖母给我的。上一回子五丫头回来,我也给了她这个——那时候殿下还没做太子,往王府里头带点儿娘家的孝敬不十分犯规矩。用了不到两个月,可不就揣上了这大喜么?那正是身子养好了才成的,若是身子还如前不好,便若那病树结不出果子一般,怎么能有这样的喜事呢。” 赵霜意一怔,道:“她如今身子可好了?” “总是胜过从前许多。如今皇后娘娘亲自看顾着她呢,身子哪儿有不好的道理。”赵徐氏道:“如今只不知道她怀着的那个,是个男孩儿,还是个女娃儿。” “娘想是盼着是男孩儿了?” “是男孩儿自然好,到底是皇后娘娘第一个亲孙儿。可是,我倒是更盼着是个小贵主。”赵徐氏道:“如今你五妹妹还不过是个良娣,什么事儿都没定呢,若是掐尖儿养出个男孩儿,怕是要招人惦记了,何必着急呢。再说,这做爹的,总是更心疼女娃儿些……她反正还年小着,有了花儿,不愁今后没有果。能有个精乖的小女孩儿勾着殿下的喜爱,今后且有的是好处。不过,这娃儿是男是女,我盼着是没什么用场的。但凡平平安安,是什么都好!” 赵霜意笑了笑:“娘,做爹的都喜欢女娃儿么?可天下哪有一个人不盼着内人生养的是个男孩儿?” “若说看重,那自然还是看重男孩儿,可若是喜欢——你小时候,你爹是怎么宠着你的?你两个哥哥,谁没吃过鞭子,独你小时候闯了祸,你爹还只说你小,罚你怕吓病了你呢。一般年纪,你两个哥哥吃他鞭子还少了?”赵徐氏笑道:“你还小,不懂。一个花儿朵儿一般的姑娘,总是比树木抽条一般的少爷招人疼爱的。说起来,你怎的还没见动静呢?” 赵霜意的脸霎时红透了。这娘儿俩说体己话,提到这话题自然是没什么不合适的。若是有外人在,赵徐氏是绝说不出这种话的,可便是没人听,她也臊得够呛。 是人到了古代连脸皮都薄了吗?赵霜意万分窘迫,道:“娘,这……这我哪儿知晓怎的没动静呢?” “总该上点儿心。” “如今镇远侯府那边也总是有事。”赵霜意垂了眼道:“如今便是有了,也多添几分烦……” 赵徐氏斜了她一眼:“这话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真真是不懂事了。我且问你,你是元三少爷的正房夫人,还是妾室?既然是夫人,便是镇远侯府的正经主子,该担心的你必是要担心的!这朝廷中,哪个为官作宰的人不是天天有事儿的?若是没事儿了,那离告老还乡也便不远了!麻烦天天都须得有,没麻烦,男子汉怎么历练呐?这和你一个妇人家有什么干系?他问你,你就给他出出主意,和他说说话解解闷,他不问你,你安心做你的夫人便是。因了这个烦,是何苦来着?” “我怎么不曾觉得爹是日日烦心的?” “你爹便是烦心,也没有同你们几个说的道理。”赵徐氏叹了一口气:“这么些年,你爹娘过的烦心日子难不成还少么?总归是要过下去的,儿女也是要生养长大的……” “娘!”赵霜意蹙眉:“娘且放过我这一马——这也不是我们想有就有的。他,他待我很好,只是目下不见动静罢了。” “那就好,我就怕你们两个尴尬。”赵徐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做娘的,还是看着自己的骨肉最亲切。四丫头,你若是有了孩儿,那是我真真贴着骨血的外孙儿啊。从前我觉得你那堂妹像你,时常来陪我说说话也好,可如今看来,便是再像,终究不是一个人,她想事儿,总不一定是向着咱们家的。” 赵霜意一怔,道:“善好……她怎么了?” “她竟和那个季雪川来往了起来!”赵徐氏道:“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季雪川平素守孝,不出家门的,她怎么会和季雪川来往起来呢?” “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一阵子了,算来总归有一个月。”赵徐氏叹了一口气:“我看她是个乖觉的姑娘,想着怎么也该知晓你与季雪川不大和睦的事儿,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如今也不常来了——那倒是正好,我也不想再见到她!到底是姓赵的,那季雪川蛇蝎一样心肠的人物,会对她真心好么?” 赵霜意听着,也锁住了眉头。 她倒是不相信赵双宜真能和季雪川和睦相处,但是这总归有一个月的时间,却与她带绣月回来的日子差不离。 绣月不能说话,却学了写字儿,她是能和赵双宜交流的。赵霜意把绣月给赵双宜,是为了给她提供便利想想怎么解决季雪川的威胁,不是让她用爱感化季雪川…… 但赵双宜应当也不会那么天真那么傻才对,她接近季雪川去劝季雪川改恶从善——这个设定实在是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赵双宜本性是这样一个相信爱的圣母的话,她在季雪川的孩子死去的时候,就该羞愧自杀了…… 那个虽然未必皮厚心黑但一定不会脸薄心软的赵双宜,肯定是不会做出这种叫她大跌眼镜的事儿的。可是,她能接近季雪川,不正说明了季雪川也有利用她的心思么?否则以一个死过了一次的人的心思,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接受一个来自敌人家族的朋友? 若她没猜错,这是两个女人的勾心斗角戏了……其实,若是一切正常,这个和上演姐妹情深反目成仇互相栽赃你死我活戏码的人应该是她赵霜意,但目下来看,这炮灰戏份儿被赵双宜接手,就难说要演成什么样了。 赵双宜可不是她啊,赵双宜是背着刻骨仇恨和极深的了解来这里的。季雪川若是以为这赵双宜只是赵家一个可有可无的堂亲,今后怕是要狠狠吃个亏才成呢。 她想到这里,却是对赵徐氏笑了一笑:“人心总是难测的,谁知道她想些什么呢?” “若只是个寻常人,与那季雪川来往也便罢了。这是咱们家的亲戚……”赵徐氏叹了一口气:“虽算不上什么太要紧的,可也……也叫人心里头不舒服。我自恃一辈子也没怎么苛待过别人,怎么就这个赵善好,这么不识好歹?” “天下哪儿能人人都识好歹?”赵霜意道:“娘别和她计较……这人啊,自己选的路,是走过去,还是爬过去,都怨不得别人。季雪川便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她赵善好要靠过去,那也怪不得咱们不提醒她不是?” 她口中这么说,心里头却对赵双宜抱了几分愧疚——对不住啊,在你娘面前这么挤兑你。可是你都去当间谍了,都把她老人家瞒过去了,我要是还替你说话,这不是让咱妈担心我的智商么? 第116章 清醒 然而,元绪却并不曾如元惟扬和赵霜意想的一般在家里头兴风作浪,反倒是将自己深锁在了屋子里头,再不肯出来见人。 她一天两天不露面也便罢了,三四天,五六天,都不曾去母亲那边请安,朱氏如何放心的下?叫人打听,才知道元绪这几日天天哭泣,却是饭水都不打牙的。 朱氏急了,如今陈氏不在家里头,她便顺手扯上了赵霜意去了元绪屋子里头。元绪这一回却不对赵霜意怒目而视了,她也没那个心气再和谁为敌了的——那张脸,脸色灰败,双眸黯淡。原本算得上很俊美的面容,如今憔悴之极,眼睛也早肿得像桃,哪儿还能如从前一般丢赵霜意两眼刀呢? 赵霜意亦是叫她这模样惊了一跳,哪怕知晓元绪这些日子过的不好,却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的颓唐。朱氏更是心疼之极,叫到:“你这是何必!那人与你再无干系了,他如何,都轮不到你为他哭天抹泪的!” 元绪也看到了她们,却并不回答。 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只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流泪已然成了无法改变的本能。 “哭什么哭,不许再哭了!”朱氏命令着,自己却也掉了眼泪,压着眼道:“你哭了,除了娘,谁担心你,谁为你难受?你这不是往娘心上捅刀子么?绪儿,绪儿呀,娘是做了什么孽?你们兄妹几个,竟没有一个叫我省心的!” 元绪摇摇头,半晌方哽咽道:“娘就当没我这个人罢了。我……我如今真是半点儿盼头都没有了。” 盼头?赵霜意在一边儿听着,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难道先前元绪还有什么念头么?便是太子并不曾被废,甚或是做了皇帝,她这下堂太子妃,也绝没有重回他身边的可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和他已然不是夫妻了,他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正是罪有应得了,你……” 元绪摇着头,低声道:“便是已然恩断义绝……到底,我是放不下他的。他平素……是那么一个人,比不得人家能吃苦的。迁谪路上那么苦,说不准……” “他便是个玻璃人儿,纸人儿,那也与咱们无干了!”朱氏瞥了赵霜意一眼,又道:“你真是怎样想不开!他死,他活,那是他自己的造化,早知道身娇肉贵受不得苦,当初做太子的时候,怎不收敛些?你如今关心他倒是说得好听,当初做出那些惹得陛下龙颜大怒的事儿,你不也有份么!” “是,我是有份儿,这才不忍心看着他一个人受苦。”元绪泣道:“娘,我真想跟着他走,哪怕做不得他妻了,能在一边儿陪着他伺候他也好!娘,求您和爹爹答应吧,我跟着他走……没名没份也无妨,我只不能碍着自己的心!” 她说着这话,外头却传来了元惟扬冷飕飕的声音:“姐姐不愿碍着自己的心?那镇远侯府的名声,姐姐可怎么看?你哭,你闹,你寻死觅活容易,要跟着那人走,那是断断不能的!” 元惟扬怎的来了?赵霜意一怔,尚来不及说什么,他便从屋外走了进来,一双眼中如沉着的冰:“如今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你要千里追随,叫陛下怎看咱们元家的心思?” “你……”元绪一梗,泪水又落了下来:“他到底曾是我夫君……” “你也知晓是曾经了。”元惟扬道:“娘,您好生想想。哥哥是为什么受伤的?咱们家是为什么这么忍气吞声的?” “是,是!”朱氏连着道了两声,才看着元绪,道:“你也想想我和你爹生就了你身子,养你这么大……你真忍心叫咱们家再下了这脏水坑子?” “爹娘可将我逐出家门,再不相认……”元绪道。 朱氏惊怒,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把你逐出家门,你能走三里路不能?!就凭你也能去找他么,山水迢迢,便是陛下与皇后都不在心,我也是不能许的!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你是要逼死娘亲不是?!” “姐姐,你且静静。”元惟扬站在一边,他倒是冷静:“你也想想,便是你不管不顾追到了他,他会领你的情不会?” 元绪一怔,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姓元,哪怕将你逐出家门,你也是镇远侯府出身的姑娘,血浓于水——若不是这般考虑,他怎会怀疑你,嫌弃你,终于休弃了你?”元惟扬字字分明:“他当初是厌恨你的,如今也是,今后也是。你千里相从,他非但不会顾念你舍弃的繁华欢喜,反而会想着,是不是谁还不肯放过他,一定要他死才甘休——想叫他死的人,怕是不少吧。姐姐,你乐意替人顶这罪过不乐意。” “可他一个人那么孤单……”元绪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只剩下了情感的挣扎。 “那又如何呢,那是他的事。”元惟扬道。 “是,听你弟弟一句,啊?”朱氏也趁热打铁道:“你真是要爹娘疯了呢——你若是心里头只有他,爹娘不迫你嫁人也就是了,何必非得想这般拙法子?你一个妇道人家,是个没脚的,咱们家也不能送你,你自己也走不过去,何必这般自苦?听娘一句,别哭了……” 元绪久久沉默着,突地惨然一笑,摸了一边儿的帕子,将眼泪擦干。赵霜意看着那帕子,是丝绡的好料子,却已然被眼泪打湿又揉皱了,显然已不能再拿出来用了。 她这幅模样,算是想通了么?若真能想通了,倒也算是件好事了。 赵霜意正想着,外头却有了些喧闹,一名小丫鬟小步疾走进来,气喘吁吁道:“夫人,三少爷,二姑娘……三少夫人!方才大少夫人那边传了信儿来,大少爷醒了!” 这消息来得可真是及时,方才屋子里尚且一片沉郁,听了这事儿,朱氏却登时跳了起来:“什么?他醒了?几时的事儿?” “消息是刚传回来的,想已然有一两天了吧?”小丫鬟道:“只是……只是……” “你说!”朱氏的狂喜突然被这“只是”压了一压,声儿有些发颤。 “大少爷他站不起来……”丫鬟小声道:“仿佛是从胸肋往下,都没了知觉……人是醒了,能说话了,可……” 朱氏身子抖了一下,赵霜意看得真切,忙抢了一步扶住她,让她慢慢坐了下去:“娘,娘您缓缓!” 就连元绪方才也被兄长醒来的消息给激得停了哽咽,此刻却脱口而出:“那不仍旧与废人无二?!过去的人可没有别的消息吗?难道……” “能活着就是万幸。万幸……”朱氏听女儿这么说,口气却先软了下来:“不就是不能动弹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府上这么多下人,难道伺候不好我儿?能活着就好!果儿不能没爹!” 赵霜意此刻却看了元惟扬一眼。 元惟扬的神色,非常复杂。 元惟然醒了,他便半点儿不用背负没有拯救哥哥的心理负担,然而这样一个元惟然,今后是接不了这爵位了的。 若是考虑这个,这对元惟扬该是一件好事……只是,元惟扬这神色,看着怎么就那么不想成为家族继承人呢? 她这么想想,却也没打算问出口。若按着元惟扬一贯的行为作风来看,他这模样倒不像是装的,很有可能是当真在为兄长担心挂怀。 若是换做刚刚穿越的她,说不准还不会相信这高门大户的兄弟姐妹之间有什么深情,然而如今看看,连她和赵之蓁那样不是一个娘生出来的姐妹,都可以相互关切心疼,元惟扬和元惟然这嫡亲的兄弟两个,又如何不会有相照相惜的深情?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元惟然才能认了元惟扬的作为……赵霜意现下想来,也难免有些心惊,倘若当时的镇远侯府还是一定要按着先前的路走下去,如今和太子一起倒了霉的,会不会也还轮到元家首当其冲? “是,能醒过来便是极好了,”元惟扬却在此时开了口:“娘看日子接他们回来吧。在自己府上,总是更舒坦自在些的。” “这自然,自然。”朱氏带笑,带叹,连欢喜,带难过:“可算是醒过来了,那就好。别的毛病,咱们慢慢治,总能好的,是不是?” “是。”元惟扬脸上带了一点儿笑容,道:“京城中这么多的名医国手,总有人能治这毛病的。如今娘和爹倒是可以安心了。” 朱氏点着头,应了一声,却又道:“宜儿,这些日子倒是叨扰了你娘家了。改日我安排了礼物送过去,你也好回去见见你爹娘,说几句话儿也好。” 赵霜意一怔,却是喜出望外。她在镇远侯府的日子过得虽然不错,到底不如在赵家时轻松惬意,能归宁一趟,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 第119章 苦楚 赵霜意这心下的事儿,自然是不会和别人说——哪怕徐氏和她再亲近,她也不能告诉徐氏哦那个赵善好也是你闺女的另一种形态,更别说元惟扬,他会被“这个那个都跟你一样是重生的穿越的”的残酷事实打击的失去人生信心的。 然而,她不说,不代表别人不会乱猜。大抵赵尚书和元惟扬说了什么,回镇远侯府的路上,元惟扬在外头骑着马,一句话都没说过。赵霜意也一心想着赵双宜的事儿,竟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直至当夜两人安置了,元惟扬却只伸手将她腰搂着,并不如往常一般亲昵,她尚且不曾发现他努力压制的异样。 而元惟扬却在此刻低声道:“你可还好?” 赵霜意一怔:“怎么问这个?我……” “那个人……”元惟扬踌躇了一阵子,一咬牙,道:“她身子不好,是也不是?既然她要倒向那季雪川一边儿,还知晓了你送去的那个绣月的事儿……不若就让她病死,如何?” 赵霜意愣了一下,险些跳起来:“你是说,善好?你……” “她既然要和那季雪川沆瀣一气,岂不是负了你的心思?我虽不知道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想来她要讨好季雪川,拿你做筏子是少不了的reads();。” 元惟扬说着话,借着极微弱的月光,赵霜意能看着切近的他的脸庞上坚定的神色。 “既然如此,不若送她上路。” 他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赵霜意当真已然是哭笑不得了:“三爷,且冷静些。并不如你想的这般……” “那是哪般?她若是和季雪川出卖了你什么,你可想过……” “她不会向季雪川出卖什么的。”赵霜意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道:“她接近季雪川,也不过是想博取她的信任,做点儿什么罢了。” “这话当真只能哄你这般不曾出过闺阁的人!”元惟扬道:“季雪川是个什么人,岂有轻信旁人的道理?你爹说,她与季雪川走得甚是亲密……虽然男人这般下心思对付女子是有不妥,可你……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 “季雪川不会信任她,可是……” “你若仍是不肯告诉我她究竟是个什么人,我明日就安排人做这事情去。”元惟扬道。 赵霜意愕然,她从不曾听过元惟扬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哪怕是当初因为赵善好的神秘惹得元惟扬对她起了疑心,那口气都与此时是不一般的。 他这是在保护她,她不能拒绝,不能伤了他的心。但若想说服他…… “你听我说。”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许因此……生了别的念头。我告诉你,我信她不会和季雪川一气,是因为她和兰桨所说的事儿,一模一样,只是在她的叙述里,她是我。” “……什么?”元惟扬懵了。 “她是我。”赵霜意垂下眼眸:“她是让季雪川失去了两个孩子最后死在冀王手上的那一世里的赵双宜。不,她……她是赵皇后。” “她……” “她说,季雪川没了两个孩子之后,想要刺杀她……但那时候,五妹妹挡在了她身前。”赵霜意轻轻叹了一口气:“五妹妹和我应该是怎样的情义,三爷也是知晓的。我想,若是五妹妹为了救我死在我面前,我也会恨不能重活一遍手刃凶手……” “可你如何能相信她是你?”元惟扬道:“兰桨的说法,是季雪川告诉她的,若她也是季雪川安排好的,你岂不是……” “她虽是我堂妹,可先前从不曾和我家来往,理当不会知晓我幼时的事情,也不会知晓我娘平素的那些细节。然而,她同我说起的所有事情,都……半点儿不差。” 元惟扬眉心紧蹙,却是沉默了,许久方道:“你既然是这么说,我却也不好一定坚持她是个坏人了。只是,这终究还是要看着的。若我发现她做了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我不管她到底是谁,都……” “哪怕她也是我,你也要杀了她?”赵霜意看着他,她突然想起来,元惟扬娶她多少也有些上一世的因由,不甘心也罢,重新认识也罢,“赵双宜”这三个字,在元惟扬心中应该还是有些分量的。 “她是谁,我不知晓,便是知晓了也与不知无二。但你是我的人,”元惟扬低声道:“我心里头牵挂的,是活生生的你,不是赵双宜这个名字,更不是……不是赵皇后。她与我半点儿干系没有,只若要伤你,这一世是想都莫要想reads();。” 赵霜意沉默一忽儿,轻轻在他脸颊边吻了一下:“三爷,天下可还有比你更好的夫婿?” 元惟扬原本还沉着一张脸誓师一般说那些话的,此刻却微微脸红了,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你只有我一个,我对你能有多好,便是你能见到的最好。” “这些日子,三爷倒是越发油嘴滑舌了。”赵霜意抿口微笑:“早些歇息,若您还不放心她,自然是可以盯着她的了,这样我倒是更好安下心来。” 元惟扬应了一声,合上了眼,手却在她身上移动起来。赵霜意拍了他一下,想嗔他却又临想起今日赵徐氏的话,心里莫名一晃,便也依着他了。 第二日早上正轮着元惟扬当班的,他一大早便走了,待回来时,便告诉赵霜意,他已然将事情安排了下去,今后是真有人能替他们盯着赵善好的。若赵善好老实也便罢了,若是不老实,定然活不过三天。 赵霜意于此,只能劝他多冷静些,外加说服他一定要信息共享和她一起分析一下赵善好行为的真实意义,除外当真也别无法子了。元惟扬是真忌讳赵善好,她自己又何尝能完全放心?她若是全然放心,当初就该送兰桨而不是绣月过去了。 她自己也不是什么纯善的人,拿什么去苛责元惟扬的心机?他是为了她才动用心思,而她纯属祸害,万分愧疚之余还带着心惊胆战——赵双宜想装得和季雪川很好的样子,那便势必要做一些引人“误会”的事儿,若是这些事情叫元惟扬的人发现,她要解释还是小事儿,真把元惟扬惹毛了弄死赵双宜……那才真是作孽作大发了。 万幸赵双宜办事儿还有分寸,也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什么蹊跷,元惟扬那边一个多月都没有半点儿消息,慢慢他也便放下了心去,有时同赵霜意说起,也道这事儿怕是冤枉了人家,可此事不敢怠慢,便是只有一点儿风险,他也是万不肯放过的。 毕竟,赵双宜仍然在和季雪川保持联络。她甚至还去了季家登门拜访,虽然她身子一向弱,那季家又有了丧事不到半年,仍是有众多忌讳的,可她这行为却仿佛证实了自己的诚意一般,与季雪川走得更近了。 她与季雪川走得近,便与赵家走得远。赵尚书夫妇自然不会主动邀请她上门,她也不怎么往那边走动了,倒真像是和大房决裂了一般。这功夫做的当真到家,只是她每每回去了便叫绣月来,两人锁在书房里头比比划划,这行动方大大降低了元惟扬想弄死她的强烈愿望。 而除了这一桩事儿,京城之中竟然平静之极,再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连王公贵族们的婚丧嫁娶都准确的避开了这个月份,皇帝安心当皇帝,皇后安心等孙子,冀王晃悠着当他的太子,太子良娣赵之蓁躲在准婆婆宫里头养胎谁都不见。 这赵之蓁连太子都不见的事儿,赵霜意也是后来听元惟扬说起来才知晓的,当真也是哭笑不得——梁皇后一生身经百战,对宫里头宫外头女人的伎俩了解得极透彻,于是连儿子都不轻易放进自己宫中来见赵之蓁了。梁皇后的动机很值得揣测,这事儿自然也不好乱说,可天下正是越不好乱说的事情越有人乱说的,消息传出来,当真叫赵霜意这般女方亲属哭笑不得。 而另一些人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譬如另一位太子良娣季雪竹。她便是恼恨极了赵之蓁,那也是半点儿法子没有的。殿下虽然不能去皇后宫中看他盛宠的那一位,可在自己宫室里也并不曾因为这缘故便多给她一点儿宠爱。若是依着这样子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有幸喜?难不成要等那赵之蓁的孩子都会跑了,她才能蹭到点儿雨露不成? 季雪竹这是急得快疯了,却也毫无出路。她能向谁讨法子?季雪川对她,那一定是不安好心的,请教季雪川必将带来更多麻烦。而她娘,那一个妾,见过多少世面?几分手段,笼着忙着打仗的糙汉子还成,她学来了去笼那从小便见惯了美人的太子殿下,岂不是痴人说梦,徒叫人笑话的么? 至于赵霜意——从前她以为这嫡女庶女必如她家中一般不睦的时候,着实生过和赵霜意走近些一起对付赵之蓁的主意reads();。可没过多久她便也看清了,赵霜意和赵之蓁绝不比她和季雪川,人家那虽然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可当真是一条心的。她想想当初请教赵霜意怎么和赵之蓁争宠时的愚蠢,都恨不能将头拧下来省的丢人。 而新太子冀王却仿佛并不曾察觉到季雪竹的窘迫。甚至因了她嫡母新丧,他“通情达理”地许她尽孝道,竟不唤她侍寝了。若是这般,她几时才能有喜?怕是等到了他身边另有新人,她也沾不上光了吧? 世上不堪事莫过于此,季雪竹甚至为此急怒而病倒了一回。那人仍旧扮演着一个温柔的好男人的角色,他来看她,却只是看她,伸手试了她的额温,紧接着便接了身边宫女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手,那虽不必说出来却依然明晰的疏离,如同一根针一般扎在了她心上。 季雪竹挣扎着想起来,他却只轻声道:“你病着,不必动弹,好生歇息吧。” 这一句话,将她生生捺下,她想哭却流不下眼泪来,就这么看着他转身离开。 季雪竹哪儿能不知道呢,他不是对谁都这样的。对卫氏,他曾经是个有礼谦和的君子,对赵之蓁,他更是柔情款款,在知晓她有身子的时候,他那么欣喜的模样,季雪竹也是见了的。 她的耻辱与羞愤如同毒液在心里发酵,却是谁都害不到。赵之蓁在皇后那里,谁都别想动她一根手指头,季雪川在宫外,安静地守着孝,也不出现在她面前,她无法同任何人报复,只能恼自己——在她的宫室外头,谁做了什么,谁哭了,谁笑了,那和她都没什么关系了。 她那姨娘还在得意她伺候了太子,却没想到,这太子良娣的身份,如同一只鸟笼,将她死死扣在了里头。季家是有光彩的,有个姑娘在太子身边,有个少爷是太子的亲信,谁会想到她已然失宠至此,前途半点儿光明都没有了呢? 唯一肯信她的人,也只有季照辉了。季照辉偶尔跟着太子入宫,还能见到她一面,然而单是瞥一眼,都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季雪竹穿着打扮富丽,可是眼神木滞之极。 季照辉是个心里头憋不住话的人,他既心疼自己的亲姐姐,却也不愿相信自家跟从的太子会这么慢待她,想来想去,大抵还是嫁了亲王就合该这么别扭委屈的,难免也生了几分怨气。至于闲下来去寻了元惟扬一道饮酒闲谈,元惟扬更是有心将他的念头往歪里带。听他诉苦,便冷笑一声,道:“你看,殿下自己去南疆,还记得给赵之蓁带药材,那时候他们是什么关系?一个是亲王,一个不过是尚书家的庶女,顶了天不过是选王妃时见过一面,这不是一见倾心动了心思能是什么?殿下又是少年人,心里头喜欢个谁,可不就全都是那个人了?你再想想,季雪川不做王妃也便罢了,何故在你爹爹面前撺掇你姐姐去?那地方是寻常人家娇惯的女孩儿该去的地方么?尊荣是有了,可孤寂难受跟谁说去?她对你姐弟如何,难道真是想成全你姐姐过的平顺么!” 季照辉直咬牙咬得脸上一道伤疤都红亮起来,道:“可恨那时候我姨娘痴傻,竟没想到这通关节,倒还以为她虽然是个虎狼性子,怎么也该为了家里头好——若早知她存了将我姐姐推到火坑……” 元惟扬忙皱眉一把按住了他:“慎言!在殿下身边伺候,那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只是这福分未必谁都能安心消受了。你姐姐既然是宠溺大的,怕是受不住嫁了太子这般尊贵人物之后的冷清……” 季照辉酒量并不怎么好,吃了几杯已然半醉,此刻竟差点儿流出了眼泪来:“正是,元三哥,你是不知,我那姐姐……从来也不是个忍耐的性子,怎么能得殿下欢喜呢?如今殿下也嫌她,我也不好帮她,只扔她一个人在宫中苦熬……那是我亲姐姐啊!” “我亲姐姐,当年不也是这般的?”元惟扬苦笑,道:“爹娘只消打错一点儿主意,那不能吃住寂寞的女孩儿,怕都过得苦闷。” “最恨的还是那贱人!”季照辉切齿道:“若不是她,我姐姐早挑个人嫁了,如今日子哪儿能这般苦楚!”(.. ) 第120章 拦车 “是她安排了这桩事?”元惟扬试探道。 “她倒是得有那份本事呢,”季照辉道:“她若是劝我爹这般作为,说不准我爹还会多思虑几回,可她偏生是从我那糊涂姐姐身上下手的。她日日同我姐姐身边讥嘲,道赵家的五姑娘还曾是个瞎子,仍能入得了殿下的眼,同是庶女,我姐姐就如何也及不得人家。我姐姐那素来是个心气高傲的,哪儿经得住这般激……” 季照辉说着话,酒便往自己口中灌得益发狠起来,元惟扬只蹙眉看着他喝,心中却有些思量。待得回复,自寻了赵霜意去说,却叫赵霜意也惊讶起来:“这么说,季雪竹跟殿下……是被季雪川用言语憋屈了,气不过才求着她爹争出来的么?” “你如何看?” 赵霜意摇了摇头,道:“难为上天给了季雪川一个这样傻的庶妹,自己分不清好歹的。哪怕皇后娘娘与殿下看中了季家的声望,她爹爹那般疼爱她,多半也不会主动叫她去做这个侧妃。” 元惟扬却沉默了一下,才道:“我爹也很疼爱我姐姐的,从前。” “她到底是太子妃啊,和亲王的侧妃如何能一道比较?” “有什么区别?都是……一辈子跪着的人。”元惟扬说罢这句话,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我何必同你说这个,如今你的五妹妹正是好时候。若是能生养出太子的长子,今后可有的是好处。” “是不是好处,也总要看她为人处世才好。若是哪里不妥当了……” “这也容不得咱们担心,咱们担忧,有什么用处呢?”元惟扬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我看她是个有福气的,你说呢?” 赵霜意忖度了一阵子,微微笑了:“是,是有福的。” 旁人的万千担心,如元惟扬所说,那都是没有用的。一切都在赵之蓁自己身上——为她担心的人不会少,有心害她的人也不会少。可哪怕是步步荆棘,也总得走了过去。 而元惟扬见她这么说,正要再接话,赵霜意却又补了一句:“可我还是很……很想她。她从前是个只会恶作剧的人,如今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些,我真怕啊。” “怎的是她一个人?还有殿下,有皇后。”元惟扬肃声道:“她如今比当初的冀王妃还要更金贵些,彼时冀王妃有身孕,可也没有在皇后宫里头静养的殊荣。” 皇后?赵霜意想起来梁皇后的面容,那张温柔的微笑的脸,却总叫人心上压着一块石头,沉沉的,重重的,在她跟前,没有谁敢有半分轻佻。 算起来,梁皇后有冀王的时候大抵也就是十六七岁……她是继后,大抵是大婚不久就有了喜,可之后却只有一个歧江公主,难怪对冀王的子嗣如此上心。 有梁皇后看着,大抵真的没有谁敢对赵之蓁下手吧? 她愿意这么相信,而之后漫长却飞快的几个月里头,赵之蓁也始终是平安的,消息从宫中一条条送到尚书府,再从赵徐氏那里时不时透露给赵霜意——什么都没有发生,连赵霜意极其怀疑的季雪川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至于季雪竹,她的病是好了,只是冀王也并不因此而对她怎么样,她还是那个无关紧要的侧妃,没谁不尊重她,也没谁太尊重她。 没有波澜,连元绪都在太子被迁废之后的崩溃大哭之后渐渐接受了事实,整日里安安静静在自己房中,哪怕见得赵霜意仍旧是不亲近不欢喜的,可也没再去挑拨元果儿与元惟扬夫妇的关系了。 这日子过得简直轻快得不像话,连赵霜意都不得不感叹一句自己已经快成为一个彻底的米虫了——家务事?不用她管,朱氏还没提到让她接掌,她自己用点儿心观察观察之外,也就乐得清闲。外头的事?那更不用她管,元惟扬升了一级官,俸禄更能满足她随便祸害的愿望了。家里头的亲人们都过得挺顺畅,至于赵双宜接近季雪川的目标及任务完成情况,人家不来找她帮忙,她也就不想去主动搅合,反正还有元惟扬的人盯着这姑娘呢,哪怕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是能观察到的。 据那边儿的消息说,这季雪川和赵善好走得很近,一个有心巴结,一个有意拉拢,哪儿有不一拍即合的道理?只是两人到底心中都有些鬼,暗自叫人盯着对方的事儿也是常有,却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们两个你来我往一边儿热络一边儿提防的情形,全叫元惟扬派去的人看了个清楚。 北衙的这帮子人,虽说就是这监视专业的,可也不是白拿着朝廷俸禄干私活的,元惟扬要他们去盯着将军府,虽不必开口便说出因由来,但总该是有些成果的。时日久了,他们见到的,不过是两个小女孩儿勾心斗角,自然也觉得这活儿没意思得很,虽不至抱怨,奈何心中总是有些不美的,无奈碍着上峰的意思,哪儿有法子推脱,只好盯着罢了。奈何那边儿一片风平浪静,直至赵之蓁都快要临产了,才捉到一两丝不同寻常的痕迹。 ——季雪竹在这个时候回将军府了,身边还带着宫里头的侍人。 北衙的人在暗处,看她身边的人,怎么也看不清脸的,只是那两个侍人虽然都穿着宫女服色,走路的模样和身形都不大像是未婚的少女,却是看的分明的。 宫中的妇人,除了皇帝的嫔妃外,便只有在宫中常留的产婆**母。 这消息不到半个时辰便传到了元惟扬那里,他先是一怔,然后沉肃着脸,点了点头。 北衙的官员莫不如此,谁都不会和下属提及自己的想法,不过是吩咐他们去做罢了。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几个盯梢的谁还不清楚元惟扬为什么叫他们盯着季家?正是怕赵氏有孕季家嫉恨! 如今季家连宫中的**母和产婆都接了出来,这事儿便显得格外紧急起来。元惟扬哪里还顾得同赵霜意通风报信,自己便飞马去见了指挥使。那指挥使闻听有这般事情也是一激灵,索性叫他带人堵在将军府回宫的道路上守着,准备抓了证据再一并上禀。 这证据却没那么好抓。季雪竹是不得宠,可好歹也是太子的侧妃,外男自然不能随便闯入她的马车查看。一时两边儿竟僵持了起来,季雪竹就是不肯交人,只一口咬定了自己车里头并没有旁人,那些个宫中带来的侍人都在后头马车上,叫元惟扬随意搜查。 她自坐在车里,高声哭骂道:“如今我是失了势,你们人人都敢来羞辱我的不成?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如你们这般的人物也敢拦着天眷的车驾了!你们若是有本事,且将我揪下车去杀了,我这里须容不得你们糟践!” 元惟扬正骑着高头大马拦在她车马之前,此刻听得这话语,也不过冷冷一笑:“季良娣言重,区区末官微吏,如何敢冒犯您的车驾?如您所说,我们这些个人物自然碰不得您,不过,总有人能碰得的。” 季雪竹的哭叫声倏然停止,好一阵子,她方道:“谁?!” 车外却是沉默。元惟扬扭头望着远处长街上驰过来的几骑骏马,同随从们一起下了马,在道边静候那人越来越近。 彼人到得近前也不说话,却是给季雪川驾车的小内监吓着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辕,那一声“殿下”,尖锐扭曲得刮人耳朵。 殿下本人却是什么都没说,他甚至连马都没下,直接从马背上翻到了车上,然后拉开了厚厚的车帘。 季雪竹在听到“殿下”的一声时,已然变了脸色,待那人掀开了车帘之时,她竟筛糠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新任的太子就这么看着她和车里那两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女人,成婚一年了,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季雪竹是当真怕了,她颤着唇,半晌才叫出一声殿下来。 但他没说话,只是放下了车帘,转身出去了,便与那小内监道:“季侧妃身子不适,送她回将军府小住吧。今日伺候她的人,一概都不必回宫了。” 那小内监早抖得如筛糠一般,哪儿敢不听,只是手脚酸软,连爬上车辕都使了好几回劲儿。这宫中出来的马车阔大,要掉头颇为不易,可正主子看着,他折腾了好一阵子也还是成功掉了头了。 元惟扬等一众北衙人物就在那边儿站着看,待这一行人都掉过去要走,冀王方才看了他,和声道:“劳烦元百户,可否替我护送她们一程?我如今须得赶回宫中,却是赶不及陪送了。” 如今天青日朗,所谓的护送,不过是押送罢了。元惟扬心里头镜子一般,口中却应了是,带着几名北衙卫士上了马,远远跟着,直将她们送回了季家。前头那辆马车里的人一直在哭,那哭声他们都听得到,只是并没有人动容。 在北衙这般所在办差使,人心早就比生铁还硬了。莫说季雪竹只是哭哭,哪怕她此刻在车里头寻死,他们也没有心软的道理。 第121章 杀机 季雪竹被送回将军府这事儿,元惟扬并不曾跟赵霜意说——这原本便没什么说必要,便是说了,赵霜意除了多添几分担心之外也做不得什么,更况这什么事儿能说,什么事儿不能说,元惟扬也还是清楚的。 自己在北衙办差事,那祸从口出的事儿见得多了,他自然会在心里头给自己划下一道线来。 然而哪怕是他不说,赵霜意也不会全然无知。不过短短三日过去,赵霜意便问他:“前些日子,季雪竹打将军府里回宫,是不是你们将她送了回去的?如今京中却是到处都有人说她得宠,竟能在娘家多住这么些日子呢。” 元惟扬看了她一眼,道:“谁说的?” “只是街面上的传言罢了,有人说给我听,却是不怎么要紧的人物。”赵霜意轻轻笑道:“是你们送回去的不是?我猜,不是殿下给了恩旨,有心叫她与爹娘多团聚些时日,而是怕她进宫闹事吧?” 元惟扬沉默一忽儿,突然笑了:“你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 赵霜意瞧了一边为她染甲的丽藻,道:“我既然已经知道了,现下便不问了。也亏得他们家不怕犯忌讳,你都不跟我说的事儿,却拿出去给百姓说嘴,真也是不怕丑的。” “他家的事儿……”元惟扬踌躇了一刻,只叹息道:“且看着吧,当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讲,这今后须得有多少麻烦事。太子当日令我们几个送她回去,原本便是防着闲杂之人看了乱嚼舌根的,如今他们却自己放出风声来!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赵霜意轻声一笑:“好处?对家族没有好处的事儿,未必对季家那个能办事儿的人没有好处。左右她是什么都没了,如今看着全家上下都是仇人,索性惹翻了天家,老老小小一道儿完蛋了仿佛也不错。” 元惟扬默然,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又是她——她如今同疯子还有什么两样?” “正是没有两样呢。”赵霜意将丽藻细细描涂好的左手收了回来,却不容她去右手边接着涂,便嘱咐道:“先放着吧,你去将我妆奁下头那口抽匣中的信取来给三爷看。” 丽藻答应了便行去,元惟扬道:“什么信?若是女人家闺房里的话,我看它做什么?” “好叫你看看,她到底是有多疯。”赵霜意唇角微微勾起:“我那个堂妹啊……倒果真是比我有用多了。” 元惟扬神色一肃,道:“哦?是赵善好的?她说的话……可信么?” “该是可信的,至少,她说到那被带出宫的两个婆子的事儿如今已然应验了。”赵霜意道,此时丽藻已然将信取了来,奉给了元惟扬。 元惟扬眉心微蹙,他抽出信笺,慢慢阅读,然而当他的目光渐渐移动向左,那神色便益发严峻起来,连捏着那薄薄信笺的纸的手都在颤抖。 但他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待到读完,也不过是将信笺装入信封,道:“你还要看着这东西么?我想,倒是烧了好。” “三爷看过了,那便烧了吧。”赵霜意笑了笑,由得丽藻支使下头伺候的小丫鬟点了一根蜡烛上来,元惟扬将那一封信凑近烛焰,微一抖手,沾在信上的火苗倏然飞腾起来,他手指轻轻捻动一下,纸灰便纷然落下,在他松开手的同时,原本捏着的那一点儿纸也被火焰吞噬殆尽。 这一串动作流利准确,仿佛操演过千遍,而他的手势在干脆之外,还有一丝肃杀决绝的力度——赵霜意竟看得有些愣怔了。他软语温存的时候太多了,多得她都快忘记了元惟扬是干什么的。 她突然便有些后悔,这信,或许不该这个时候给他看的。元惟扬不光是和她甘苦与共的夫婿,更是北衙的官员,再加上他和季雪川的旧仇新怨,他难说是要做些什么的。 丽藻已然将她右手的五个指甲尽数染好了凤仙,包了帕子,此刻正收拾了那染指甲盒子,赵霜意微微回了回神,向她笑道:“剩下的你们几个染着玩儿去吧,若放久了,颜色怕就不正了,也不好,给你们用了总归不糟践。” “少夫人用的东西,给奴婢们用了还不糟践?”丽藻嘻嘻笑着,却捧着那凤仙水儿盒子出去了,临过人前,还将房中所有的婢子都使了眼色招呼出去。待她出门,元惟扬才道:“你身边的人,倒还是真有眼色。” “不然呢?”赵霜意微微侧头,笑道:“没眼色的,还能带着出嫁么?我爹娘也怕带个傻的,帮不到我,倒叫我吃亏了呢。” “有我在,谁能给你亏吃?”元惟扬道:“这镇远侯府,也从来不是同自己家人过不去的所在……不过,那事儿你打算怎么办?那信上说了那么多,如今看来,虽然多半是那人的推测,可也尽皆合情合理。若真如此,这疯子该死了。” 他说话的口气,却叫赵霜意悚然一惊。这不是当初和她说要弄死赵善好时的口吻——当时他说出那话来,她并不觉得他真是下定了决心的,反倒有些像征求她的意见,如今这一句,却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你要杀了她?”赵霜意心头一沉,脱口问道。 她只想让元惟扬知晓那赵善好原本也不是什么事儿都没做,正盼着这封信能证明“赵善好”还是自己这边儿的,却没想到元惟扬会果断动了杀心。 “我?”元惟扬冷笑道:“我是痴傻了不成,她要做的那些事儿,但凡透出个声音来,有的是人想杀了她,我何苦沾那肮脏事情。” 赵霜意沉默一阵子,道:“她也确是该杀的,只是……三爷,你休说我妇人之仁。若她说与兰桨听的都是真的,一个人受了那么多悲酸辛苦,我想来,若是落在我身上,怕也是心意难平的。若说该死,真是该死,我也知晓养虎遗患,不该纵着她,她若死了,反倒是一桩幸事,但我却总觉得,心中有个什么坎儿,过不去。” “这还不叫妇人之仁么?”元惟扬看着她,他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声音却冰冷而残酷:“你有多大的坎儿过不去,那都不是要紧的事儿。要紧的是,那季雪川若是活着,谁都过不好……不止你我,还有上位的人。他们若是想让她死……譬如幼儿捏死一只蚂蚁,而你不过是另一只蚂蚁,随你兔死狐悲,又或是暗自庆幸,都无法改变她的命运啊。” 赵霜意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晃了那么一下,生扯着疼。这一刻她突然便明白了自己身处在怎样的环境之中——人命关天?并不是这样的。上位者时刻能夺去下人的性命,譬如她若是杖责死了一个丫鬟,前后沟通也便罢了,并没有人会深究此事。而她也罢,季雪川也罢,元惟扬也罢……这天下所有的人,在天家血裔看来,都是如草芥般随手可以夺去的性命。 她所思来想去的,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她凭什么妄议季雪川的死活?!季雪川死也好活也好,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只能围观——若是她做的有什么不好不妥当的,甚至还会牵扯进去完成作为炮灰终被炮灰的使命来着! 她不该想,想也没用。此时此地,越是身份卑下的,便越是什么都不能想,也不配想。她除了明白自己有多么弱小之外,再如何清晰的思维,都没有半点儿用场。 “你……要把那封信里的东西……告诉给指挥使或者太子殿下吗?若是他们不知道,说不定……还有转机?”她想了想,轻声道。 “我不告诉他们,就没有人告诉了吗?”元惟扬嗤笑一声道:“若果如你所说,你那位堂妹真的是……真的是赵皇后的话,她有什么不明白的?难道她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官员的妻,并不能有生杀的大权?季雪川恨赵双宜,难道,那个赵双宜就不恨她,不想弄死她?” “三爷的意思……她会想法子把消息也告诉殿下吗……” “她多半没法子告诉殿下,但赵良娣,她总有法子见到的。”元惟扬道:“至少也得是他们,才有本事叫将军的嫡女不声不响地去死啊……” 赵霜意默默点了点头,她原本该高兴的——恶也罢,用来对抗恶的恶也罢,都与她无干,她的手上仍然是干净的。只是,这样的一份幸免,却当真无法叫她欢喜。 季雪川是自己作孽,真引发了上头那位的不安也活该她死。赵霜意努力用这样的想法压住自己心里头的不安,可终究是徒劳的。 她能适应这时代的生活,能接受这时代的爱人,却终于不能平静地默认这性命如纸的规则。她怕,怕自己也怕身边的亲人有一日踩到了上位者的尾巴。那结果想到便让人忍不住哆嗦。 “别愁。”元惟扬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道:“我不说出去……那季雪川的命,就放在你那堂妹手里头了。就像她设下了那么多个一箭双雕的局……是中了,还是逃开,那全都看她自己的命如何了。你既然要求个心思宁和,我也便不作这孽,可好?” 赵霜意强将思绪从那深不见底的畏惧之中扯出来,也只能点了点头:“我倒是怕她现下将这事儿说给五妹妹,搅扰了心思。算着,五妹妹也该到日子了,正是紧要的时候——说来,那季家还说季雪竹是得宠才能回府长住的呢,这如今的局面,谁看不出是防着她才不叫她进宫的?若指望放出这消息就能刺着赵家和五妹妹,实在也是想错了。” “连殿下都知晓要当心那个孩子……该是妥当的了。”元惟扬道:“你且安心,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女人哪儿有不生养的呢,如今赵良娣还未必畏惧,倒是你这做姐姐的……” 他说着,转回身从赵霜意的妆台上取了手镜递与她:“你看,你的眉头能夹住一张纸了。” 赵霜意看着镜中眉心紧蹙的自己,听他这么说,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三爷拿我打趣呢,那是我亲妹妹!” 元惟扬却用双手拇指按住她眉心,不轻不重地朝两边推开:“好生笑一个给爷看看,这皱着眉可真不俊俏了!” 他戏谑的神情,就仿佛方才吓着她的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一般。他总是可以这么快就忘记那些残酷的事情……或许,这也算是他的职业素养? 第122章 麟儿 元惟扬有心与她亲昵温存,赵霜意索性也由着他,展了眉心,道:“要我笑,我笑便是了,怎的上手就揉搓的,弄疼了我仔细哭给你看呢。” 元惟扬听她嗔怪,却也收了手,道:“这却叫我怎么是好,看你在这里,便忍不住想碰你。再者,我这手上不曾用力,怎见得就弄疼了你?平素……那更使力的时候,倒不见你说疼了。” 这话出口,赵霜意又羞又气,照着元惟扬便挠了上去。元惟扬倒也不避不让,由着她踢打,好一阵子才笑她:“累不累?” 赵霜意摇头,怒视他道:“你疼不疼?” “不疼。” 赵霜意索性一把捞起了他的手,照着手侧狠狠咬了一口下去,元惟扬这回总算是皱了眉,急急求饶,赵霜意松了口,见他疼得忍不住甩手的模样,才解了恨,又偏生有几分心疼,道:“谁叫你惹我呢!下次可还这么调侃不了?” “和猫儿似的,说没劲儿,就软的像绸子缎子,说有劲儿,这一口牙还尖利——夫人饶命,再不敢了!” 元惟扬口上这么说,手上却不放赵霜意,将她扯进了怀里头好一阵儿纠缠。待松了手,赵霜意都有了几分气喘,舒过气再看元惟扬,亦是额角微微有汗。她取了帕子给他擦,元惟扬一动不动,只笑着看她,眼睛里揉碎了满满的温情。 赵霜意见他这般,心中也是有一股清甜的。她和元惟扬两个人做了夫妻,既没有什么患难与共生死相随的往事,也没有恩怨纠葛欢喜冤家的现况,只是就这么成了——他喜欢她外加家族利益,她就跟了他了,然后就在一起过日子了。如今什么都还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了。 他的情意,她记得,她也想用一样的情意回报给他。元惟扬是个好男人,这句话放在什么时候她都敢说。不过,这么一个人,上辈子是怎样的呢?他对赵双宜不会像对她一样温柔耐心的,那,赵双宜是不是会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她想着这一桩,突然便觉得笑不出来了。 方才她做了什么?她竟然在劝元惟扬坐在一边不要去牵扯季雪川的事情!可说来,元惟扬比季雪川更有报仇的因由啊。 若说季雪川要报复她们姐妹两个虽属迁怒也情有可原的话,元惟扬报复季雪川那就是天经地义全然正经了!他就是季雪川复仇的炮灰,他被她坑得娶了个不喜欢的女人,而就连这个他不喜欢的女人他都失去了,还同时葬送了他的骨肉…… 她与元惟扬成亲这么久,他的性子,她也摸到了七八分。元惟扬这么一个极重家族的人,他便是真不喜欢赵双宜,可那是他的妻子,还怀着他的孩子,她们的死对元惟扬来说怎么可能不是一道重重的伤?他的委屈,愤怒,不甘,哪一点比季雪川的轻浅! 自然,元惟扬不去动季雪川,多半也是因了季雪川自己作死太过有的是人能收拾她的缘故。只是看着仇人挂了,和自己亲手把仇人挂掉,那感觉可是一点儿都不一样的啊。 “你在想什么?”元惟扬道:“好好的,又发起痴来。” “我在想,若是三爷亲自报复那季雪川,是不是解气些?”赵霜意道。 “那自然是,怎么,你又改了主意?”元惟扬看着她,眼神含笑,像是看着个极好玩的小东西。 “若是当真想……却也不要因为我几句话便收住了手脚,我怕你这么忍着,心里头不大畅快。” “你究竟是盼着我怎样!”元惟扬失笑道:“何至于心中不畅快——想动她,我不够分量。真若是不得已而为之也便罢了。一时意气,到底比不得全身而退要紧,若是连这都想不明白,同她又有什么差异?” 赵霜意默然片刻,也笑了出来。 元惟扬与季雪川,最大的差别倒不是天命看顾了谁,而是他们的目标原本便是不同的。元惟扬想要的是平安和睦的一世,而季雪川只想报仇,哪怕是把自己折进去的风险都拦不住她。于是元惟扬看着全然是一个寻常的聪明人,而季雪川更像是一个偏执的疯子。 人若是一心想做一件事,想得连估量成败的心思都放在了一边,那当真是很难成功的了。 元惟扬正待再说她什么,外头却有人快快地朝着这边儿过来了。这大白天的,依着府里规矩,甚少有人关门,元惟扬便是和赵霜意嬉闹,也没有将房门关牢了的因由——那一看就不是在做什么好事儿,左右他们两个还没痴癫到大白天就不正经的份儿上,又是在内室,便不关门也不打紧,可若有人靠近,还是不能说那私下里的话。 元惟扬耳力敏锐,听得有人过来,便比了个手势,赵霜意识趣,不再说话,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口停住了。 待来人说话,却是宝荇:“三少爷,三少夫人!尚书府里来人啦,大好的消息!” 宝荇的声音里满是雀跃欢喜,赵霜意一怔,突然觉得心跳得快了些——她看元惟扬,元惟扬的神色也仿佛照应着她的猜想。 “你进来!什么好事儿?”她忙道。 宝荇快步走到了近前,站稳了,才笑道:“是天大的喜事!五姑娘……赵良娣为太子殿下诞育麟儿,如今宫中已是一片欢喜。” 赵霜意已然想到了,然而听得她这么说,还是一时言语不能,她扭头看着元惟扬,元惟扬也看着她。 “你……你再说一遍。”许久,她终于对宝荇说出了第一句话。 “赵良娣为太子诞育了长子,如今宫中已然一片欢腾……”宝荇心知赵霜意这是欢喜极了,倒也不以为意,一板一眼又重复了一遍。 “她们可平安么?”赵霜意笃定了自己不曾听错了话,关切的重点自然也便换了。 “平安!”宝荇的眼睛闪闪发亮:“宫中的赏赐已然到了尚书府里头,详情奴婢尚不知晓,不过,看着尚书府来人的模样,想来必然是不少的。” 少?那自然是不少的,赵霜意拿得准准的——赵之蓁虽是庶女,那也是赵尚书的庶女。有爹的地位顶着,便是生母不怎么样,不还有一位出身名门的嫡母么?再者太子身边如今份位最高的也就是她们两个良娣。 季雪竹么……如今皇家给她面子不把她也同元绪一般拉成个下堂的已经是顾念了季家的累累战功了。再者,元绪下堂,那好歹是前任太子妃,她季雪竹若是丢了这身份,那还算个什么?被现任太子打包丢出门的妾室,听着也那么叫人沮丧! 想来,那将两个人带出宫去的打算,也真有些许是她为了自己的计划了。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没压住赵之蓁,她想再寻个机会刹住赵之蓁的威风可也就难了。奈何哪怕她为了自个儿前程连那个包藏祸心的姐姐的话都能听,也还是叫盯着她和赵善好的元惟扬看到了马脚。 至于被关回了将军府再不能回宫,分明就是一次不大不小的示警。若说它小,季雪竹的一辈子的确是毁了,若说大,可也给季家留了点儿颜面。 如今赵霜意虽然能想到这一出,却也顾不得了——管他季家怎么想!随便季雪竹银牙咬碎季雪川小人扎遍,那也奈何不得赵之蓁一分半点儿!当着皇帝皇后的面去祸害人家刚生了孙子的儿媳妇,季雪川除非真是个手眼通天的,否则办这事儿都得把自己砸到里头去。 她如今可是真松了一口气了。虽说这深宫中哪儿来一定保险的身份呢,可走得比别人高一步,总是多了几分主动权在手里头! “瞧你欢喜的,都痴傻了。”元惟扬此刻起身,拍了她肩头一下,笑道:“愣着做什么,她得了如此的喜事,你做姐姐的,便只会欢喜不成?总该准备些东西送过去……” “送……”赵霜意一片懵:“我……往宫里头送东西?送什么?” 天地良心,她到底还是个穿越女,哪怕在这里过了几年,想到要给生了孩子的姐妹送东西,第一反应竟还是尿布和奶粉——皇宫里哪里需要尿布和奶粉! 慢说皇宫了,这万恶的封建社会里,连县令的儿子都不需要奶粉的吧? “往宫里头送什么?”元惟扬失笑:“宫中岂会缺什么——待得小殿下满月的时候,你这做姨母的,总该送些小玩意儿才是。小殿下身份尊贵,我看,早些准备为上!” “这倒是。”赵霜意总算是缓过了神儿,她真是痴了,方才那些个念头实在是傻:“我想回尚书府一趟……同是娘家送的,总不好和我爹娘的礼物撞着了。三爷看如何?” “这自然是依你,多大的事儿呢。”元惟扬道:“只是,镇远侯府的礼物,你可也得多上上心。赵良娣到底是你的姊妹,她喜欢什么,你总是比我们清楚许多。” 赵霜意笑着应了,赵之蓁喜欢什么她还是知晓的。只是赵之蓁母子如今身份紧要,吃的喝的断然是最好不要送了,那熏香之类的也得多小心。避开了这些个,能送给小外甥的满月礼,其实选择范围也不怎么大。挑出了尚书府送的和她自己备的,镇远侯府的礼也就准备妥当了。 第123章 骨肉 小殿下的满月,虽说是一桩大事,然而进宫祝贺的人数到底还是有限——倒不是没人想赶这热闹,只是皇后露了口风,没那个心思操办,只摆一场家宴,那些个和皇家沾不上亲的大臣便也知情知趣地只送了礼进去,人却不来叨扰了。 赵霜意也正是沾了太子良娣娘家亲眷的光,这才得以入宫的。镇远侯府的老夫人朱氏借着这一层关系,倒也是风风光光进了宫去了——毕竟是个重要的日子,莫说她还有个小殿下亲姨母的儿媳妇,便是那些个皇室转了三道子弯的外戚都来了,是亲眷总能摊得上这家宴二字,而人家请了要来,皇家自然也不能将人锁到宫外头去。 几位出嫁的公主郡主也都回了宫,一时间,太子宫内外好一片喧腾。朱氏甫一落座,见得亲家母徐氏在对面儿,便拍了赵霜意的手:“宜儿,你不和你娘,寻你妹妹说几句话去?” 这时间,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赵霜意记得倒是挺清醒,便是朱氏素来算得上通情达理,她也只不过指望着过阵子能告个假去母亲身边小坐一会儿,却没想到朱氏会主动将她向娘家那边推,一怔之下,却也恍然——朱氏在这地方多尴尬啊,她是废太子妃的亲娘啊,可她还是要来,这不明摆着是替镇远侯府示好来的? 既如此,她这儿媳妇该当好这座桥才是…… 她想着,便那么笑了一笑,道:“娘当真是好,连我这点儿心思都瞒不过娘!那,我去一忽儿,说几句话,就回来。” “随你说几句话,姊妹两个长久不见了,我想着,也怪难为的。倒是不用急着寻我,我在这里,终究是不要紧的。”朱氏笑道。 赵霜意笑了一笑,谢过了她,自去了母亲身边。赵徐氏见她过来,心中自也是欢喜的,遥遥望着朱氏微笑,那自然是示好的意思。 “侯府的夫人倒是个心思灵敏的,”她对赵霜意道:“这倒也是你的福气了。若是摊着个糊涂的,且有的是罪受。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赵霜意点头,道:“自然是不坏的——娘可见过五妹妹了?今日怎的不带嫂嫂来呢?” 曹氏被休后,她口中的“嫂嫂”也便只有宋氏了。按说,这样的时候,娘家的嫂子也是该来的,宋氏又是个绵软性子,与赵之蓁亦非不睦…… “她身子不大方便,也是好事儿。”那“好事儿”三个字说得格外轻些,赵徐氏的眼里头有的是没说出来的话,赵霜意顿悟,笑道:“今日最该恭喜的是娘呢,先有了外孙儿,眼见着又要有孙儿了。” “谁知晓是孙儿还是孙女?”赵徐氏道:“不过那都不打紧,孙儿孙女,没什么两样,只要这头一回挺过去了,今后有的是花儿果儿,只要她平安就是了……” 赵霜意听得“果儿”这两字,竟是先想到了镇远侯府里那位侄女,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给长孙女取名果儿,镇远侯府怕也是存了先开花再结果的念想。这名字倒是比俗常用的招弟来弟盼儿想儿要萌出不少来——只可惜元惟然如今虽然醒了,但一个瘫在床上的男人到底还能不能有自己的儿子,她还是怀疑得很的。 “你笑什么?”赵徐氏却问道。 “我……”赵霜意灵机一动,道:“想着娘果然是好心的,这儿媳妇有好事儿,不都是盼着生个孙儿的么?娘倒是愿意带个孙女儿!” “我是不拘这些个,孙儿我自然喜欢,孙女儿也不坏。咱们这样的人家,比不得谁锦衣玉食的,却也不短那一口饭两盏茶几盒纸墨的,能有这开头一个,多生几个总有孙儿。”赵徐氏正要接着说下去,一名宫女却是走到了她们面前,低声道:“老夫人,良娣请您同元家三少夫人过去呢。” 听闻赵之蓁请,赵徐氏自然将先前的话头丢开了去,招了赵之蓁一并跟着那宫人去了赵之蓁那边儿。良娣是没身份自占一处宫苑的,可太子所居的长阳宫与君王的后宫其实重门隔绝而他身边只剩了赵之蓁与季雪竹两个女人,赵之蓁竟一个人占了一进院子,如今她这里倒仿佛比皇帝的妃子居所还宽敞些,接待娘家母亲和姐姐,自然也方便。 这宫中最是势利,赵良娣在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眼前都是红人儿,又生了个男孩儿,自然人人奉承,连带赵徐氏与赵霜意母女两个走动时也颇有人殷勤。到了赵之蓁宫中更是如此,那些个宫女太监,悉数是将赵徐氏迎奉得极当心的。 赵之蓁如今刚刚出了月子,洗沐干净了,衣衫鲜丽,见母亲姐姐到来,早迎出了门外。只是到了跟前,那笑容里就难免多了几分小女儿情态的委屈,一声“娘,四姐姐”喊得颇有点儿心酸。 若不是见她肌肤丰润面色妍丽,赵霜意几乎要怀疑她在宫里受了虐待。这模样儿怎么就这般堪怜?赵之蓁原本便生得有几分狐媚相儿,这一委屈,真真是叫人看的心都要碎了。 “怎的这模样儿。”赵徐氏拉了她的手,笑道:“好好地,委屈什么呢?娘娘和殿下,不都是看顾你得很?” “生养好疼啊。”赵之蓁顿足道:“我原以为就……就是这么疼,没想到,有那么疼!” 她的手在空中比划,直逗得赵徐氏忍俊不禁:“你这孩子,头一回总是很疼的,后头就好了。” “都会这么疼吗?”赵之蓁道:“可乳母说,有些民间妇人产子,极轻快的……” “那是她们素日操劳,痛苦吃得多了,便不觉得这生养如何疼了。”赵徐氏道。 赵霜意听着,却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年头,大部分妇人保胎都是以宅着不动为首要纲领的。但其实那宅着不动才能保住的孩子原本就不甚健康,真要是先天足的,做娘的多动弹动弹反倒利于生育。赵之蓁这身体不好的,皇后自然不会许她多动…… 在皇宫里养十个月的胎,那得肌肉乏力到什么程度啊! “这倒是,我听说,她们的孩儿也小呢。娘您可知晓,小殿下出来的时候,八斤……” 赵霜意听得悚然一惊。八斤!这么大的孩儿从赵之蓁这么一个弱弱的贵族小姐身体里头生出来,没要了命那还真当得起元惟扬一句“后头有福气”。 赵徐氏也是一怔,她却没想到这是孕期护理不当的锅,只道:“可见娘娘疼你,竟补养得这样好!” 说着话,母女三个人已然到了内殿,赵之蓁倒也不避讳什么,道:“娘娘自然是疼我,有了先太子妃的事儿……满宫都提着心呢。如今不让闲杂人等入宫过这满月,也正是怕了有人生心!” “生心?”赵霜意却蓦然想起一事:“季雪竹今日回来了没有?” “她自然是要回来的,这样的大日子,她难道还能赖在将军府里不出来?”赵之蓁道。 赵霜意心头一紧:“你不知道她为何要在将军府里住那么久么?” “殿下不乐意叫她打扰我啊。”赵之蓁笑道:“殿下与我说了,叫我别听宫外头的传言,其实我哪儿会信呢,殿下若是因疼爱她让她在娘家多住些日子,那待我岂不是更要好十分?我又不是傻的,殿下更在意谁,我会看不出么!” 她果然不知道! “你还是多当心她为好啊。”赵霜意轻声道:“我听说,她那时候出宫,便带了原本给你的几个下人走……如今那几个下人也还没回来呢!” 话只能说到这儿,哪怕再多说一个字,她都不敢了。然而赵之蓁亦不傻,此刻早瞪大了眼睛:“四姐姐!你是说她……苍天!这挨千刀的!” “她既然回来了……” “断不能叫她碰着小殿下!”赵之蓁一双眉已然挑了起来,叫过了身边的宫女便细细嘱咐起来。赵霜意看着她这般模样,生生多了几分慨然——不提到孩子的时候,赵之蓁还是她那个娇滴滴的五妹妹,然而提到了孩子,她就是一条护崽的母狼。 她喜欢谁不喜欢谁,这些事儿仿佛都不重要了,如今的赵之蓁心上,最要紧的多半只是那个孩子,那个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小殿下。 宫女领命出去了,赵之蓁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才对着赵徐氏和赵霜意展颜一笑:“娘,姐姐,别担心,这边儿的几个人,是殿下特意挑给我的。有她们在,断不至于叫那人动了我儿一根头发……哦,他如今还没头发呢!过会儿叫你们看看,其实,小殿下现下长得已然很好看啦!今后定是个清俊的少年……” 赵霜意这边儿正暗自感叹,哪怕是百合的妹子,这生了孩子也和别的母亲没什么区别,可念头刚一转过来,还没消下去,赵之蓁便又补了一句:“说来也怪,小殿下同我倒是不怎么像,只像了四姐姐呢!” 这一句话生生梗死了赵霜意——你儿子长得像我,这算是什么话啊!这万幸是妹妹同姐姐说的,若是弟弟同哥哥说,下一步大概就是翻脸了…… “你两个是亲姐妹,孩儿们相像,有什么不妥?”赵徐氏却是云淡风轻——一个爹生的,放这年头就是亲姐妹,至于是不是一个娘生的,那倒不是太要紧,反正理论上赵之蓁也是赵徐氏的女儿,那金姨娘,不过是借了她的肚皮罢了。 “是啊,只不知今后四姐姐有了小千金小少爷,是不是会有点儿像我。”赵之蓁说着,脸色竟微微有些红,叫赵霜意心头又是一梗。这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她当太子和元惟扬是什么,压根儿不存在的孩子他爹吗…… 赵徐氏却是并没有看出来异样,只笑道:“你们两个姐妹从来都是要好的,这很好很好。若是你四姐姐有了骨肉,你这做小姨的,也要多看顾些啊。” “娘说什么生分话,四姐姐的骨肉,我只当自己的骨肉……”赵之蓁轻声细气。 这暧昧的呀!赵霜意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什么姐妹情深,这明明就是赵之蓁示好示好示好,表白表白表白啊! 若不是那先前出去的宫女回来了,赵霜意真怀疑自己要找个借口遁逃。而那救命的宫女一脸的急忧,却叫赵之蓁分心蹭她便宜的心思顿时收了个干净。 彼人走近赵之蓁,低声说了一句话,便见赵之蓁脸色大变,击案道:“她怎么能来?!谁许她入宫的!” 那句话,赵徐氏和赵霜意也听了个分明——非但是季良娣,连季家二姑娘也来了。 第124章 许诺 “她是季侧妃的姐姐……那季侧妃,不也算得上是亲眷吗?”宫女小声道。 “她还没出孝呢!这般晦气!”赵之蓁气得打颤儿。 “可不能这么说!”赵徐氏却道,她在赵之蓁眼里头还是有威信的,她这般开言,赵之蓁便是一怔:“为什么,娘?” “如今连一年都过了,虽说还是不大适宜来这般热闹喜庆的场合,然而人家自己不怕指摘,咱们又如何能说不准人家来?”赵徐氏沉着眉,道:“你若是这么说了,叫旁人听了去,只怕要道你恃宠生娇,没得多惹了几分事情!看好了小殿下,莫让她接近就是了……” “娘说的容易,今日道是家宴,总得叫人看看小殿下,哪儿能跳过她不给看呢?”赵之蓁气苦道:“若是季雪竹,来十个我都不怕的,可谁知道季雪川那般歹毒妇人打什么心思?她定是想谋害我儿的!” “怎不能跳过她不给看?”赵霜意笑了一声:“你着人将她安排在后头,待几位长辈看过了小殿下,便叫抱着他的乳母动他一把,娃儿哭了,难道她还能非看不成?这般小事,也将你怕成这样!” 赵之蓁一怔,这才笑了出来:“倒是呢,我竟然忘了这般把戏。只心疼小殿下……白白挨一把掐。” “不掐也妥当的,”赵霜意道:“只叫乳母推说小殿下要下去更衣,还有谁能拆了襁褓不成吗?再者,今日娘娘也在此处,请她做主,小殿下一下去便着表演的歌师舞姬上来,难不成殿中人来人往,还要抱小殿下上殿?” “关心则乱,你不懂。”却是赵徐氏打了圆场,道:“小殿下到底是蓁儿的亲骨肉,那母子连心,做娘的听说有人要害自己骨血,哪儿有不急疯了的?你如今也休说她想不通透,转天待你有了自己的儿女,哪怕是打个喷嚏,你都须心疼半天的!” 赵之蓁脸色泛红,嗔了一句“娘真是好开玩笑”,而赵霜意就生怕赵徐氏提到这个话题,此刻更是能装死就装死。 赵徐氏却没有心思特意催闺女早生孩子,又道:“蓁儿,今日的场面大,我没法子带你姨娘来。若是寻得个合适的机会,再安排你们两个见面吧。你虽是我的姑娘,可也是她肚子里落下来的——你见喜的那天,她在家里头求菩萨,跪的两个膝头儿都肿了。” 赵霜意在一边儿听着赵徐氏说话,暗道自家娘和婆婆实在一路人——这些个高官家的女人啊,个个面子上都是和煦温柔的,话就捡着你心窝子里头的说。朱氏叫她来和徐氏说话,是真讨了她好,徐氏和赵之蓁提她姨娘,却也是正选中了赵之蓁心里头那处无法自个儿提起的软。 那些个和人疾言厉色的夫人算什么呀?真正能掌控一座府邸的女人,没有几个是靠发火儿叫人诚服的。她们有那个本事叫庶女和儿媳妇活得难堪,可却非给足了面子,这才真真是收拢人心的法子! 此时赵之蓁又是担心亲娘,又是感叹,竟是既欢喜且难过的神色,道:“姨娘一向如此……也不顾惜自己身子,还要多劳娘照看她了……” “单冲着她生了你这样好的姑娘,我也得好生照看着不是?你且好好的,好日子总在后头!”赵徐氏将庶女的手握在了手里头,温声道。 赵之蓁应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外头的宫女却疾步进来报一声殿下来了。这却是叫人有些惊愕,赵霜意与赵徐氏对了个眼神——她是不知道这宫中的百日宴到底是怎么一个流程,按说这时候太子殿下应该正和他那些个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们应酬言语,怎么突然就窜回宫里来了? 赵之蓁也有些惊愕,但到底是太子良娣做了这许久的人,惊愕之余倒也飞快地起身,带着赵徐氏与赵霜意一并迎了出去。 太子倒是个彬彬有礼的,见了赵徐氏与赵霜意,亦是极其款切,言语动作同他还是冀王的时候也没有二致。只是看到赵霜意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愣怔,转眼又笑了起来:“镇远侯府也来了,这倒是叫人振奋欢喜——侯爷与元三爷一向都好么?” “倒也是平安的。”赵霜意道。 “那便最好了,如今我顾不得,怕有人难为……罢了,今日不说这些个。”太子笑道。 “殿下怎的此时来了?”却是赵之蓁轻声问道。 “我不来寻你,却去什么地方?”太子笑道:“过阵子,咱们一道带着他出去,也便是如母后的意思,效仿那些百姓人家的做法了……” 这话出口,赵之蓁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赵霜意却是怔住了。 百姓人家的做法是怎么个做法?且不论别的,百姓人家的孩子过百天,那是爹娘抱出去的啊……从来没有谁家的小妾生了孩子还能自己抱着出去的道理,哪怕那家并没有什么主母呢。 太子这话说的,倒有些出格了——如果他无意给什么承诺的话。 倒是赵徐氏反应得快,当即便跪下了:“殿下,使不得。良娣便是良娣,也不过是良娣……这于礼不合,怕叫人看了生心思。” “您快些起身!”太子倒是亲手将赵徐氏半扶半扯了起来,笑道:“良娣又如何于礼不合?您如何知晓……她就不会是太子妃呢?” “太子妃”三字出口,连赵之蓁都跪下了,连声道殿下不可妄言。赵霜意眼看母亲妹妹都跪了,索性一咬牙也跪了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劝他别让自己妹妹当太子妃的话也说不出来,但恭喜妹妹的话又更不便出口。 “这是怎么的!”太子的脸上笑容却依然温煦,道:“祖宗之法,可也没定立了断不许将良娣扶为太子妃的规矩……若不是父皇母后有这份心,我又如何敢这般说出来!这带她一道出去的事儿,也是母后嘱咐过了的。” 赵霜意听到这一处倒也明白了几分,这敢情是在放口风呢。赵之蓁和他一起出去,那意思自然是在场的诸位都心知肚明的了。太子的正室始终空缺当然不是个事儿,赵之蓁能做太子妃也当然是好——可是,用这样的方式透露消息,她总觉得哪儿不对似的。 她这里想着,赵徐氏已然又开了口:“若是天家有这般恩德,赵家上下皆是无以为报的了,自然是无比欢喜,可是,这般大事,一日不曾敲定,咱们便一日不该知晓。天家的家事是天下的大事,这不是我们女流之辈该听闻传说的。” 太子沉默了一刻,轻轻笑了:“您这般说,倒是深思熟虑。不过……有我在的一日,便定要叫她做上这太子妃,这一桩,赵夫人大可放心!男儿丈夫,若是连喜欢的女人都无法成就,又哪里算得上人!” 他这话却是剖白了。赵霜意听着实在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欢喜,忍不住看了赵之蓁一眼,可却正撞着赵之蓁的眼神——她有些慌乱,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仿佛生怕姐姐听了这句话生了什么心思。 这么的,赵霜意就很有些头大了。这五妹妹是知道不知道自己知道她喜欢自己的事儿?她知道不知道自己并不太希望她喜欢自己的事儿?这两句说出来都有如绕口令,这一份思虑当真是复杂得很! 但赵之蓁只看了她一眼,便扭过了头去——他上前一步,将赵之蓁搀了起来,声音极温和:“别跪了,仔细伤了膝,我唤你娘你姐姐怕她们不听,倒是你来妥当些……” 太子在前头站着,赵徐氏和赵霜意跪的极有道理,但若是前头换成了赵之蓁……不是不能跪,而是跪得不大妥当。便是皇妃太子妃省亲,行过了面上的礼数,也断没有再叫嫡母嫡姐跪着的道理,更况赵之蓁目前还是个良娣,她哪儿敢这么生受了母亲姐姐的礼?她搀,便由不得赵徐氏和赵霜意不起来。 可起来了也并不如何,她们还是不安的——太子这一来,几句话就扔了个重磅炸弹下来。赵家上下当然是人人都盼赵之蓁能做太子妃了,可这希望,别说讲出口了,连在心里头晃一晃都要念句阿弥陀佛。 赵之蓁这庶女都庶得比人家傻,一生气就要报复,一报复还全都是怄气别扭的小手段,婚前好容易给别了过来,可也没养出心怀后宫胸容天下的气派,顶破了天也就算有个一宫之主的本事。这也能当上这太子妃,简直是令人瞠目结舌,换了谁来评价,怕都只能得出殿下被爱情冲傻了的结论。 赵霜意这么想着,可看着太子对着赵之蓁时那温柔的神色,却又觉得这也不坏——傻就傻了吧,做皇帝不怕傻,只要肯虚心纳谏多看多听,想把帝国给玩得完了蛋也是不大可能的。至于什么情啊爱啊,那更是他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轮得到臣子说什么呢。 赵之蓁若不是个蕾丝边,遇到这么一个情况,当真也算得上古代女性的顶级幸福生活了。当然,对她们来说,混上个正房还不算完,得活得比老公长久才能避免人走茶凉的惨剧发生,可这太子妃的身份,总是个好开始,总比什么太子良娣好用的多。 ——要知道,就算是晋升成了皇妃,那也比皇后差一条街啊。皇后一般不会被废,皇妃不一定。皇后能自己养孩子,皇妃不一定。皇后得死了才会被接班人睡你老公花你钱还收拾你娃儿,皇妃么……皇妃时刻都要带着笑承认皇后娘娘花我钱是给我面子,睡我老公是理所应当,收拾我娃儿是为了他好…… 这么说来,哪怕宫斗游戏小说之中的皇后时常扮演炮灰角色,但皇后这职业到底还是比皇妃好太多了。那些个玩皇后身份都玩砸了的,换个皇妃角色,指不定只能活三章呢。 第125章 胖子 赵之蓁与太子一道出现的时候,四座皆惊,一片宁静。 这意味简直明显。贵妇贵女们刚一晃过神,上百双眼睛便齐刷刷地往皇后身上招呼。身为今儿满月的婴儿的祖母,皇后盛装丽服,岿然高坐,只是眼睛微眯唇角略挑,神色几乎说明了一切。 在座的女眷,不说都见过天大的世面,但涵养总归是有的。短暂的寂静沉默之后,她们便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赵之蓁还是个良娣这事儿,纷纷贺起喜来,气氛一片和乐融融。 这时候,独有几个人脸色难看,一是定远侯府的夫人与卫五姑娘——太子身边站着的原本应该是卫四姑娘,如今却换了赵家的良娣,叫她们心中如何甘甜?更休说卫家原先还存着叫五姑娘顶了姐姐的缺,接着给姐夫做正室的意思呢,如今看着皇后打量赵之蓁的眼神十足的不挑拣,这一份心也死了多半了,自然是欢喜不起来。 可碍着面子,卫家也不好表示出什么不爽来。混杂在贺喜的人群之中,虽说是心中难过,可卫夫人同五姑娘也还是带着点儿笑容的,哪怕是干巴巴的。半分笑容都没有的,那是季雪竹和季雪川姊妹两个。 季雪竹同为良娣,看着太子带着赵之蓁出现的一霎,那脸色便灰白了。她未必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因为今日满月的孩子是赵之蓁所出,难免要猜疑她与赵之蓁的斗争中自己已经败下阵来了,那自然是难过的。而季雪川……原本没有任何身份去妒忌赵之蓁的季雪川,却在那一刻微微眯缝了眼睛。 这动作极其短暂,旁人是注意不到的,而赵霜意却不时扫她一眼,正看了个分明。 季雪川恨赵之蓁呢,她恨能给冀王生儿育女的女人……不管那个人上一生到底和她有没有关联。 赵霜意微微抿了嘴唇,她就这么盯着季雪川看,季雪川也不是根木头,须臾便觉察出了目光的来源,扭头看了回来。 二人目光相撞,赵霜意连呼吸都那么停顿了一下。 季雪川看着她的眼神,此刻已然没有什么仇恨可言,有的只是满满的讽刺,甚至,还有一点儿怜悯。 她想过季雪川会恨她,会想杀了她,正如她前世的作为一般。可当遇到季雪川这般的眼神,赵霜意却在愕然之外,蓦然生了一丝愤怒。 季雪川凭什么这么看着她,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赵霜意突然很想站起来,走到季雪川身边去,把她扯到殿外去,有什么话都说开了——你到底恨谁,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怎样才肯罢手,难道,好好过完这一辈子不比上一世镜花水月的仇恨更重要吗? 就在这么一刻,这冲动支使着她的身躯。她差点就真的这么做了,而偏巧在这个时候,朱氏碰了碰她,镇远侯府夫人得体的笑容下藏着一丝提点:“起来吧,该咱们去了……” 贵妇们按着身份轮流上前探看小殿下,每人留下一句吉祥话,名唤“念喜”,是此间的风俗。上前的次序自然是念着在“皇族”中的地位的,几位长公主与公主看过了,便轮到了郡主们。此刻郡主们与京城之中几处与皇室沾亲的公府夫人们都已然去念了喜了,正该到了她们的次序。 赵霜意也只好先丢开了季雪川那一眼讥讽的内涵,随着朱氏起身过去。那不过是短短几步路,原本出不了什么岔子,却不料身后有人硬别了一步上来,险些和她撞在了一处,定睛去看,却是定远侯府那位五姑娘。 两府的大人都是一个品级,若是卫氏还在,定远侯府排在前头,赵霜意自然一点儿不快都不敢有的。可如今卫氏已经没了,能让定远侯府的人入宫,已然是皇后念及了故人,再没有定远侯府面子里子都要占全了的话的。若是朱氏肯主动让定远侯府占个先也便罢了,他们自己来抢,却是难看了些。 赵霜意心头一股子莫名火起,却碍着场面重大半句话也不敢说,只看着那五姑娘在她和朱氏身前挡定了,不叫她们过去,还杵在那里等定远侯府的齐夫人慢慢悠悠走上前来。 这场面,是真的半点儿面子都不给镇远侯府留呢——这岂不像是几个晚辈或者下人等着贵人上前的场面?拦着赵霜意也便罢了,连朱氏的路也一并挡了,这卫五姑娘还真是…… 朱氏也不曾想到卫五姑娘这般沉不住气,非要拔这头筹的,惊了一下之后,倒是莞尔一笑,伸手携了赵霜意的手,极明显地后退了一步,笑道:“五姑娘纯孝——齐夫人先请吧。” 赵霜意也顺从地往后退了一步。到底姜是老的辣——这一退步,可不就显得卫五姑娘不懂事?你孝顺你娘倒是没错,可打了别的长辈的脸,那说出去是个笑话啊。 齐夫人面上也有些难看,欲开口推让,上头皇后娘娘却含笑道一句:“先替娘亲挡出路来,这五姑娘当真是纯孝,定远侯府的教养,素来都是这么好的啊。” 这话便给五姑娘的霸道定了性了——皇后说这是孝顺,又有谁敢说这是霸道不讲理?齐氏心中一惊一喜,竟恍惚觉得皇后这是挺喜欢自家姑娘的意思,让路的话到了口边,却又吞了下去,谢过了恩,便上前念喜去了。 朱氏倒是还带着一脸不明情况的微笑,和赵霜意跟在卫家母女后头,半点儿不满的神色也没有。齐氏带着五姑娘下来,经过她们两个,倒是轻轻冷笑了一声,五姑娘更极快极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赵霜意其实并不曾听清她的言语,能清晰分明地听到这种模糊又飞快的言语的,大概也就只有眼瞎之后听力突飞猛进的赵之蓁了,反正她只能从卫五姑娘那嘲讽的眼神里头读出点儿什么来,至于她说了什么话——大概是人话。 想到赵之蓁,她不由朝台上高坐的太子与赵之蓁瞟了一眼,这一对人里头,太子和皇后说着什么,赵之蓁也望着这一对母子,大概她也不会注意卫五姑娘说了什么。 罢了,罢了。她赵霜意今儿来宫中就是叫人鄙视的。季雪川鄙视她也就算了,卫五姑娘也跳出来鄙视一把……她到底干了什么万众唾弃的事儿了? 按着念喜的规矩,朱氏同她先后将准备好的吉利话儿讲了出来,乳母身边立着的宫女便飞快地将一只锦囊托奉给她们——锦囊里头是主人家准备好的礼物。赵霜意来前听朱氏说,这锦囊里多半是一金子打就的小物,若说值钱,对于在场的勋贵女眷的确算不得值钱,可是宫中有皇子皇孙满月,却是大吉大利的事情,这锦囊是个吉庆物,端得珍贵。 她接了锦囊,同朱氏一并下去的时候,季雪川却正向前过来。她也是差点成为那□□子的人,在场的女眷们谁不知道这桩临时毁了的婚事?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各有乾坤。赵霜意见她,却只想着先前和赵之蓁说好的话——不要让季雪川接触那个婴孩,季雪川正在过去,为什么孩子还没有开始哭? 她微微一分心,脚下却是一个趔趄。她本能地知道要跌倒,想伸手扶住什么,却无人可扶——上前看小贵人的时候是不带丫鬟的,朱氏又走在她前头,压根不知道她脚下失了重心,又哪儿能给她什么扶持? 倒是迎面正过来的季雪川,此刻“躲闪不及”,与赵霜意撞了个正着,两人同时跌倒——这一刻赵霜意极想站稳而不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踩了什么东西才会失去重心,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原本应该从另一边上前的季雪川会站在她面前,总之,当她醒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压在季雪川身上了。 这情形却是将众人都惊住了,赵霜意这一摔是没什么要紧的,底下有个人肉垫子呢,那人肉垫子却是不大好。 季雪川这些年退了婚死了娘还间接地被庶妹抢了老公,着实算不得万事如意,历经这么多打击,整个人看着便柔弱得像春风里的柳絮。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妹子,让赵霜意这么一个“生活滋润婚姻幸福”的妇女一压…… 赵霜意原本并没觉得自己变胖了,反正这古代没有体重秤,侯府也没有给她配备等身大镜子这种逆天的玩意儿,她更衣沐浴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身体,也觉得还没达到现代生活中的“女胖子”水平,哪儿能想到,这一跤能直接把柔弱的季雪川给压晕过去呢? 这两人一摔,已然惊了全场的人,季雪川躺在地上晕着,更是叫皇后都忍不住站了起来,急唤人前来救治。 人家季二姑娘是来贺喜的,结果出了事儿,这算工伤不算呢? 赵霜意站在一边,自己囧得恨不能扒开一条地缝钻进去,这编段子都不带这么缺德的呀——女胖子将柔弱的姑娘砸昏过去了! 她看着自己的胳膊——翠玉镯子晃在手腕上,十指纤纤套着约指,谁说她是胖子她跟谁急啊!可这胖也是要对比的,你把人家给压得昏死过去,说你不胖,天地不容呐。 也幸好季雪川这么一昏分散了人民群众的注意力,只有朱氏此刻蹙着眉头看着她,小声道:“你们怎么撞到一起去了?咱们走这边,她该从那边儿上去啊。” “娘,我跟着您走,哪儿能撞到她?我方才脚下莫名一滑,原不过自己跌倒,谁想她突然迎上来了呢……” 朱氏皱皱眉头,却突然冷笑了一声:“你看——” 赵霜意抬头,正见如今的太子当年的冀王差点儿娶了季雪川的那位,此时也起了身走过来,要去看她的情形。 这是苦肉计?赵霜意愕然,她越来越不明白季雪川的想法了——就算你把这男人骗到身边让他看看你,那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昏倒的样子特别美能瞬间迷翻他,还是可以勾起他的愧疚让他觉得他妾室的姐姐做了错事他有责任顶缸? 季雪川模样自然不丑,且是越看越清丽的,可这时代没人喜欢骨感美,她这可怜瘦弱的身子和尖伶伶的脸,断不可能起到□□的作用啊。至于勾起男人的愧疚心……赵霜意实在觉得,这位主儿要是有那么充裕的爱心,也就当不上皇帝了。 但随着太子走过来,台上的赵之蓁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了。而已经回了自己座次的定远侯府母女,脸色也有些阴沉猜疑。若季雪川的目的只是叫她们不高兴,她已经成功了。 第126章 复仇 太子就在季雪竹倒下的地方前几步站住了,微微蹙眉,声音却依旧是温和的,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般大场面,御医们总要有几个在伺候的,此刻那为首的一个战战兢兢,怕是犹疑怎么说才能不得罪人,竟道:“听闻方才是元少夫人与她相撞,摔在了她身上,怕是不小心压撞了心脉,才昏过去了的。” 太子看了赵霜意一眼,赵霜意心里头那个委屈啊——什么叫无妄之灾?她好端端走着路,脚下一滑也就算了,自己摔一跤除了丢人之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竟又撞在了这个祸害身上! “这倒是奇怪了。”梁皇后已然坐下,此刻却笑道:“这季二姑娘好端端的,怎么走着走着,挡在了元少夫人身前头?她两个一个上,一个下,原本便不该能撞得到的才是!先前便听说过,她们两个最是亲切的友伴,只是却不知,这关系竟好到看着元少夫人要跌倒便自己挡上去了呢?” 这话一出口,那御医自觉失言,立即改了口风:“季二姑娘脉象倒是平稳,想来不过是一时闭气,她既是个好心人,想来无有大碍……” 他说话的间隙,太子已然又走了几步,微微俯下身,看着季雪川的脸——赵霜意就那么看着他眉心一皱,正要说什么,那季雪川突然便睁了眼,手中一道锐光直刺他胸口。 这是行刺?! 赵霜意脑海之中只来得及掠过这个念头,甚至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太子便一把攥住了季雪川的手腕——皇家子嗣总是习过一点儿武的,哪怕水平稀松平常,对付季雪川这么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少女总还不至于失了水准。 只是,季雪川难道就不知道自己和太子的水平相差太大?这不叫行刺,这叫找死! 须臾之间,如此剧变,堂上众人悉皆惊呆了。而太子冷笑一声,手还仅仅攥着季雪川的手腕,道:“你想做什么?方才我便看出来了,你是故意往她身上撞的……” 季雪川被他制住手腕,手中握着的东西也落了地,赵霜意这才看清她攥的原本是支簪子,只不过原本钝头的簪首已经被磨得锋锐如锥,若是捅中了,说不准还真能要命的——也难怪了,哪怕是女眷,入宫之时也须被宫女嬷嬷们看过,断不能带锋锐物入宫的,可谁又能把人家的簪钗一根根拔下来检查? 季雪川看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双唇紧抿,眼中悲恨之情显露无疑。那感情实在太过真实充沛……赵霜意看着也难免有些心惊。从她穿越而来,季雪川的情绪多半都是罩在一层透明壳子里头的,有过慌乱也有过仇恨,可从没有过悲伤…… 悲伤,是多么软弱的情绪啊。那不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该有的…… 季雪川的身体甚至在微微颤抖。 这是非常短暂的过程——皇后已经高呼侍卫们护驾了,而季雪川终于出声却是冷笑:“殿下,愿您得偿所愿,福寿不竭,子孙万世,永为江山之主……” 这话是最吉利不过的颂赞,哪怕皇帝还在就和太子说这言语有些太早,可若换在别人说出来,总归是好心好意的。但季雪川那冷笑声让赵霜意都忍不住打寒颤,他更是犹疑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何必这般恨我……” 侍卫已经上前,季雪川嗤地冷笑了一声,突然用那只未被控制的左手,狠狠在他手背上一挠。她指甲蓄得好,动作又快又狠,竟挠出了三条血口子。几乎是同时,冲上殿的侍卫们将她狠狠按倒在地,双手反剪——这力道对付真正的刺客都颇为有余,更况季雪川弱质女流,他们动作这般狠,赵霜意甚至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而季雪川脸色惨白,这一回是当真疼昏了过去。 祸起仓促,那几个御医已然傻了。季雪川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伤了太子,这罪过当真是不小了!他们若能断定她只是装昏,何至于让太子走到这地方探看她?几人皆跪在地上,体如筛糠,只恨透了自己缘何离这季雪川这般近。 而赵之蓁的惊呼声就在此刻响起:“殿下!您的手!” ——他手背的伤口上,此刻流出来的血已然变黑了。 太子是惊愕的,皇后更是一霎间面色惨白。 赵霜意分明看到他的手开始发青了。原来季雪川真正的杀招不在那支簪子上吗?她的指甲里藏了什么东西吗…… 倒是太子决断极快,眼见那毒发迅速,竟左手夺过了一名侍卫的腰刀,将整只右手直接砍了下来。那鲜血瞬时喷出,涌流不止,断手落在地上,将满殿女眷吓得尖叫的尖叫,失语的失语,更有几个直接就昏了过去。 血出得非常快,眼见伤口喷出的已然是鲜红的血,白森森的骨茬也露了出来,那几个御医也慌了手脚,寻药的寻药,扯绷带的扯绷带——宫中御医虽然个个医术都是不坏的,可平素里哪儿能见到这般严重的外伤?一时之间竟有些慌乱,血腥味儿直压过那殿中的熏香气,甜腥的气息直冲得赵霜意胸口烦堵几欲作呕。 饶是梁皇后方才见得儿子制住了不知死活的季雪川时尚且镇定,此刻却也惊得脸容变色,厉声叱御医道:“你们在愣怔着做什么?快给他包扎啊!”她声音落地,整个人却跌落回座,一时喘不过气竟是昏了过去,岐江公主忙提了裙子几步冲上去,唤上一个御医来服侍,赵之蓁原先是立在太子身边,和他一并接受女眷们对儿子的祝福的,哪曾想惨祸倏生,此刻竟是谁都顾不得了,连声嘱咐小殿下的乳母先带着哭啼不止的孩儿下去抚慰,之后却自己慌了神,看看太子再看看皇后,委实不知道该去哪儿。 太子见此,只冲她使了个眼色,赵之蓁醒悟,忙并向岐江公主,同她一起为皇后抚胸拍背。而太子仍强撑着站得笔直,只是他紧咬的牙关却分明表明了那难以忍耐的痛苦,冷汗从他额头上大颗大颗落下,御医须臾便将他伤口裹好,而落在地上的那只右手,伤口处渗出的血依旧是青黑色的,一片皮肉也已然肿了起来。 但他一眼也不看那只断下的手,仿佛那和他无关,只转过身朝着皇后走过去,到得她面前,皇后正好醒过来,看着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扑簌簌往下掉眼泪,而他在她面前跪下,沉声道:“儿子不孝,母后受惊了。” “你怎么……怎么……”梁皇后便是有千言万语,此刻也都说不出来,一国之母的仪态,此时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母后,儿臣无妨。”太子的声音不大,流了那么多的血,他没当场昏倒已然是体质健壮了:“今日是儿臣之子的满月,是个好日子,母后不要落泪才是。” 皇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却只是叹出了一口气:“日子哪有好坏之分,不过是人有善恶之别……今日的事,任是谁都想不出的,却叫各位受了惊吓,委实是……不大妥帖。如今已是如此,今日的满月宴,就到此为止吧。诸位各自回府歇息……至于今日的事,会审出个缘由来的,在那之前,诸位莫要多言为好,京中断不该有什么流言蜚语!” 她说话很慢,浑不似平时的不疾不徐,显然是努力克制情绪的同时还要找话说才有了这一份艰难。饶是见过多少次大场面的皇后,面对亲儿子断了一只手的情形,她能止了眼泪说出话来,已然是不易了,要她妙语如珠,那是断然不能。 下头的女眷们不知是谁带了头,也都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垂首静听皇后的话语。唯独一人例外——季雪竹。 她不是不想起身,更不是打算以这般形式的万中无一博取注意,只是她腿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季雪川是她的亲姐姐,季雪川做出了这样找死的举动,她也得跟着丢了性命……不,不止是她!她,她爹,她姨娘,她弟弟……季家所有的人都逃不过! 但皇后并不看着她,没有人看着她。皇后和太子走了,岐江公主也走了,贵妇贵女们行了礼,一个个退出殿外,只有她还瘫坐着——她看见赵之蓁取了一只银盒,走到太子那只断手前头,慢慢跪下,双手将断手捧入银盒,可扣住了盒盖之后却怎么也站不起身,就那么跪在血污之间,整个人蜷缩起来,身体微微颤抖,不敢哭出声。 季雪竹不知哪儿来的怒气,她恨赵之蓁,恨极了,此刻她突然便跳起身来,冲上前去,一把将赵之蓁推倒在血泊之中,骑在她身上,用那尖长指甲去拧赵之蓁的脸,骂道:“你哭什么哭?你有什么好哭?狐媚子,长成你这模样,可知就不是个好东西!若不是你迷惑了殿下,非要弄出这劳什子的满月宴,殿下何至断了手……你,你倒还好意思哭!你是怕皇后娘娘迁怒于你吧?你可有半分半点真心疼殿下,你也配……” 赵之蓁猝不及防叫她推倒,便是再多难过,此刻也尽换了愤怒,面上吃痛,更是急了眼。她虽是庶女,可也是爹娘娇养的姑娘,谁叫她这般难堪过?只是她力气不若季雪竹,一时半会挣都挣不开,所幸殿中还有清洁洒扫的宫女,见此忙冲过来将季雪竹扯开,又搀扶了赵之蓁起来,可赵之蓁雪白粉嫩的脸蛋儿上已然落下了几道狰狞的血口子,虽不长,可若养不好,也够毁了这一张面容的了。 “你这个疯婆娘!”赵之蓁以帕子捂着面颊伤口,怒骂道:“你倒是来怨我了,若不是你和你姨娘,你弟弟联起手来欺负你二姐姐,她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一个疯子,怎会伤了殿下?!你……你等死吧,你全家都逃不过一死!” “我死?我现下就死给你看!你生养出的孽种胎里头就带着晦气!我今日死了,他活不过一岁,也是要夭折的!”季雪竹咯咯冷笑。 “你竟敢这般红口白牙咒我儿!你也配……”赵之蓁咬牙道。 “你告诉殿下去呀,告诉皇后去呀,舍得一身剐,我有什么不敢的?”季雪竹冷笑:“那贱坯子自己不想活了,要祸害了我一家,如今我死变了鬼也要拉个垫背的——小殿下,好得很呀,我就带着你儿子去阎罗殿里看光景!” 赵之蓁嘴唇颤抖,她盯视着季雪竹,眼眸里仿佛要沁出血来,好一会儿,却慢慢抑住暴怒,俯下身去,将那个银盒小心翼翼捧了起来,护在胸口,声音轻轻的,道:“随你怎么说吧——季雪竹,我不同你计较,更不会为你言语气恼。你活着我都不怕你,你死了,那当然就更不怕……我儿的性命有皇家的列祖列宗看佑,不是你这般卑贱的鬼魂能祸害的。” 季雪竹一怔,赵之蓁已经转过了身,朝着殿外走去。她身上沾满了血渍,发髻散乱,十足狼狈,可她的脚步很稳。 那只银盒,在午后天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熠熠的光。 第127章 牵连 赵之蓁离开后许久,季雪竹方回到自己殿阁之中,先支使宫女们去抬水给她沐浴,才瘫坐下去,心中一片破败。 她知道她完了,哪怕人人都知晓她与季雪川其实是不睦的,可也摘不断那血脉联系。已嫁女原本不必受到娘家犯罪的牵连,可是,若是没了爹,没了弟弟,她在深宫之中活着,又有什么盼头?更遑论那季雪川是借着她的名头才进宫的,这一桩罪过,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脱。 她紧紧攥着手,不知怎样才能逃出一条性命,外头天光转暗,亦是浑然不觉。 有宫女上前,将灯烛点亮,直到此刻,季雪竹才突然惊醒了一般,道:“我叫你们取水来我沐浴,怎的还不来?” 那宫女不惊不乍,极淡定道:“季良娣,她们不肯去,单是奴婢一个人,便是烧好了水,也抬不来的。” “谁不肯去?”季雪竹怒道:“怎么,我如今已然到了这地步,连这些贱人也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吗?” “良娣息怒,可哪怕是太子宫里头,也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良娣岂会不知?”宫女道:“如今赵良娣和太子皇后那边都喊着用人,烧水的都忙着那边儿呢,谁顾得上您这一头?若是良娣不急,过阵子夜深,那边安顿好了,或许能有人烧水送来。” 季雪竹脸色红胀:“好,好得很呢,下去同她们说,这水,今儿我不要了——你们休要等到我复宠的一天!” 那宫女嗤笑一声:“良娣呀,您还是先复了宠,再说这些个有的没的可好?先莫说您如今的情境,便是真的复了宠……咱们轻慢了您是该罚,可到时候趋炎附势的小人们来了,您又当真敢用不成?” 季雪竹一时语塞,她寻不出词语来料理这言语锋锐的宫女,急得险些要哭出来,可正在这时候,外头传来数人的脚步声,有内监的尖嗓子道:“都给咱家小心着点儿,这季良娣门口连灯烛都不点,脚滑泼了水,就自个儿去再烧满了一桶送来!” 季雪竹闻言,眼光便飘向了那宫女:“怎么,你不是说,不会有人给我烧水吗?” 那宫女也是愕然,方才面上的不经意神色登时收了大半,忙道:“奴婢给他们开门去。” 季雪竹坐着冷笑,果然看着一群内监抬着沐浴的桶和水进了门,飞快地安置妥当,她这才站起身,道:“你们眼中还有我这个良娣,我要了水,这半晌才送来!” 那内监却笑道:“季良娣要了水了?咱们却不知道,这是赵良娣手下的青珠去吩咐了给您送水,咱们才抬了……” 季雪竹当即变了颜色,胸口起伏,口中却是将“你们”二字翻来覆去地念,再讲不出下一句话。 “良娣切莫太气恼,仔细伤了身子呢,”内监似笑非笑:“若是伤了身子,看着季家覆灭,怕是就撑不住了。今日赵良娣求了殿下许久,道是切莫多杀伤,才容下良娣您一条命来,否则您如今还能同咱们发脾气?殿下慈悲,您还是感怀的好。若是这般不识好歹,听了叫人寒心,是不是?现下时辰晚了,良娣还是早些清净,免得叫夜凉伤了身子,奴婢们这就退下……” 他说着,一行内监连礼都不行一个,悉皆退出了房中,还将门给关上了。季雪竹怔怔站着,好一阵子,才一屁股坐了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她身边现下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当初带着那两个产婆乳母出宫的时候,为了方便,自然是留着最最亲近的人跟从,然而紧接着就被太子给赶回了将军府,再也没能回宫。如今借着满月宴的机会回来一趟,如今掌着将军府内事的季雪川却将她的亲信临时换了…… 那贱妇是打定了主意今日犯下这等滔天罪行,所以故意支开她身边的人,好叫她无所依从连苦水都没得倒吗? 那个方才就在嘲讽她的宫女走上前来,道:“奴婢替良娣更衣,良娣好沐浴了”,她却疯了一般将她一把推开,眼沁血红,盯着她道:“你也是季雪川那个贱人派来的,是不是?你也是要害死我的!你们走,你们都走,你们要下地狱!” 那宫女脸色一沉,道:“良娣怎能说奴婢与那犯妇是一伙的呢?良娣宫中有人和她勾结,难道良娣还能摘出自己去?既然您怀疑,奴婢乐得清闲——这沐浴啊,良娣自己来吧,奴婢不伺候了!” 季雪竹直气得面色发白却无话可说。她听说过那些个叫皇帝皇后很不开心的妃嫔会被下人轻慢,却想不到这日子有一天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人家的下人都只不过是伺候的不精心,她的下人呢,竟敢这么顶撞她。 她想动手打那个宫女,可抬起手,宫女却笑道:“良娣要打奴婢呀?奴婢们皮糙肉厚不怕打,倒是良娣您,仔细这责打宫女出气的信儿传出去!对了,目下季家老小均已下狱了,如今只剩下良娣一个还能作威作福,若是您也就这么没了指望……” 她就那么厚颜无耻地笑着,季雪竹咬着牙,想到了季雪川——自己的那个嫡姐,也总是这么用隐晦的言语暗示着恐吓着她,拖着她一起走向万劫不复…… “你滚。”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声嘶力竭地叫道:“你滚!” 那宫女松了一口气,季雪竹却不曾注意到。她看着那人快步离开,整个人瘫跪在地上。 季家老少都已经下狱了吗,她爹,她姨娘,她弟弟……她家为了冀王能做上太子做了那么多事儿,杀过人,流过血,可如今太子还没有当上皇帝,她家就被舍弃了。 “殿下,你忘恩负义,你不是人,不是人!”她终于哭了出来,整个人蜷缩着,手指狠狠抠着厚厚的地茵,眼泪一滴滴落下去。 殿外站着的两名内监对了一个眼色,一个面有不忍,小声道:“这……这季良娣也是凄惨,咱们……” “什么凄惨,斩草不除根,迟早是祸害,你不看她那姐姐,心狠手毒,将殿下害成如今这样……快去,你不打算效忠娘娘了?” 那先前说话的一跺脚,快步离开了。另一个又将耳朵凑近了窗边。 此刻的季家人已经尽数进了大狱候审,喊冤不绝,但旁人家也没好到那里去。赵尚书夫妇同金姨娘如今也是忧心忡忡——太子应诺的太子妃之位固然在某一刻叫赵徐氏欢喜若狂,可赵之蓁第一个孩子的满月宴就出了这事儿,总归大为不吉。也正是因为先有了期盼,又出了这事儿,叫人更添了几分绝望。皇家不至于因为此事认为赵之蓁不吉,但今后总难说会有些顾虑。 镇远侯府此刻亦是有些沉闷,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任是谁都不会太欢喜。元家才刚刚投向这位太子,立了点儿功,正等着接着刷好感,他就断了一只手…… 当然,断了一只手他也是太子,先皇后生的嫡子如今已经是个庶人了,再提拔不上来了,现皇后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废嫡立庶原本就不太好了,为了嫡子断了一只手就废嫡立庶更要被哈哈哈,从这个角度上看太子的地位还是稳固的——但地位稳固未必是性命稳固啊。 镇远侯府中如今有过真刀真枪实战经验的也就元惟扬一个人,可旁人也不是没有常识。这是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受了任何一点外伤都有可能伤口感染一命呜呼,更别说太子直接砍了自己一只手下来…… 元惟扬听得妻子那么形容当时的惨象,立马便变了脸色,道:“御医是如何处置的?” “敷药,包扎……”赵霜意回想了一下,也只能这么答。 “什么药?可曾以烈酒清洗伤口?” “当时出血甚多,亦没有烈酒……”赵霜意道:“至于用的是什么药,我却是不知道的,想来宫中的伤药,总归是好的。” 元惟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若是无事自然最好。那季雪川,放着她果然出了大事……她这一招当真是狠呐,天下哪有这样的人,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要害死一家子人?她若是肯退让一步,安心嫁人,说不准日子会过得不坏。” “人各有志……”赵霜意道:“谁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啊。” 元惟扬听得这一句,却忽然想起一事在心,道:“你那堂妹……” 赵霜意一怔,也是面色剧变,她的心忽然向下一沉。 季雪川在狱中会说什么,会把谁拉进来?她和赵善好走得那么近,元惟扬甚至让北衙的人去监视过她们两个人!哪怕季雪川什么也不说……北衙的人,也会往赵善好身上联想吧。 这行刺皇子的大罪,谁的家族都担待不起。 “三爷……这,”她轻声道:“北衙的人,可会将善好与那季雪川的牵连说出来?” 元惟扬沉默,却还是点了头。 北衙之人,唯独忠于君王。哪怕其中一个两个可以用金钱买通,可知晓这事儿的所有人,却无法同时摆弄妥当。 “……那可怎么是好?若我去寻善好……岂不是将咱们也牵连进去了?” “若赵善好真如你所说,是那一个人的话,她也许不会牵累赵家,更不会牵累到你。只是这行刺之事实在重大。”元惟扬沉声道:“哪怕不算作主使同谋,便以知情不报论处,不牵连赵尚书一家,也够她爹娘双双下狱,他们能不能吃得住审讯拷打,会不会诬告赵尚书,我便真是不知的了。” “若这般说,竟是没有办法?” “咱们便是想出了办法,也没法子用啊。”元惟扬叹了一口气:“如今谁敢和你那堂妹来往?咱们原本便有些牵连的,再和她通风报信,也一样会被北衙的人盯着。” “没法子躲开北衙的人和她通消息?” “你与她可有什么暗语之类的交流方式?若没有,那没有法子。”元惟扬道。 赵霜意伸手抓住他的手——她的手是凉的,而他的手也并没有什么温度。 “三爷,若真是如此,岂不是在劫难逃?” “是要看她自己了。”元惟扬叹息道:“上天若庇佑,殿下没什么事儿,你家五姑娘还能说上话,或许……情形不会如我想的这般糟。” 他只能将话说到这里,赵霜意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她怎么会听不懂他的意思呢——所谓的“若”,已然是放弃了自己努力的可能才会用到的词语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元惟扬轻轻将她拢在了怀里,拍着她的脊背,动作温柔,而她伏在他胸前,一动都不能动。她的呼吸变得艰难,无法去想象如果这件事牵连到了赵家该如何是好。 这是怎样嘲讽的一件事情!她一向以为季雪川本事有限,其实并不能如何伤到她,可却想不到,当季雪川自己不想活了,她一家却极有可能会被扯下去陪葬。没有办法去想——若赵家也牵扯到这桩行刺案中的话,什么仕途,什么富贵,那都不要想了,连合家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啊。 她是已经出嫁的女儿,这株连固然是株连不到她,可是,她的爹娘兄弟……那个接纳了她的尚书府,如果真的被毁了,她必是痛彻心肺的。除了季雪川那般从来不被家人呵护的姑娘,谁能看着自己的家被人毁灭掉呢? “我……我明白三爷的感受了。”她轻声道:“看着敌人登上皇位,看着家族失去希望,看着亲人死了也不敢悲伤……” 她这句话出口,元惟扬拍抚她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你……”他的声音,变得和寻常不太一样,这一个字听不出明确的情绪,只是那绝不是什么遇到知音的喜悦。 “宁可毁掉自己的一切,也想让他们平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下了眼泪:“三爷……” “你别发疯,”元惟扬深吸一口气,道:“总会有法子的,宜儿,我何曾为了镇远侯府毁掉自己的一切?更况你已然嫁出来了,若说绝情的话,赵家如何,与你没什么关系了。” 第128章 假证 “我……三爷,能有什么法子?那赵善好终归是我堂妹。如今且不论别人怎么说,季雪川是一定要往她身上攀的,她若是进去了,以我叔叔婶娘的性子,吃了拷打说不准也要供出我家来呢……” “咱们没法子,但赵尚书或许有。”元惟扬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还是遣人回去一遭的好,也不必多说,只说那赵善好曾与季雪川交往甚密,未知季雪川会不会借了这由头扯赵家下水便好。岳丈在朝堂上经营这么多年,总归比咱们两个熟练。” 赵霜意连忙点头,元惟扬出的这个主意其实也不大有用,然而她如今束手无策,有这么个主意总胜过没有,而哪怕再多做一些,或许就要将镇远侯府也牵扯进去,元惟扬不会同意,而她不靠着元惟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她将回娘家传话的事儿交给了丽藻,这事儿给家生子说总比告诉外人稳妥得多。丽藻的爹娘兄长也都在尚书府里头,可不就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么?丽藻哪儿敢怠慢,忙应了去办。赵霜意看她走,心中却莫名的难受——她当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便是有再多的想法又怎么样呢,她从来没有为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做过努力,她有的只是好运气和小聪明,以及无所不在的吐槽心,这些东西放在生死关头,还真是什么用都没有。 可是,她便是一开始就立下雄心壮志要成为这时代的女强人,又能怎么做呢?家族的权势,是父亲和兄长们的,便是两个哥哥都不出息,那过继一个儿子也轮不着她一个女孩子去操心的。至于夫族,如今长房看着的确是有些破败了,可放着元惟扬这么一个丈夫,她在当上老太太之前也不会有什么可能作威作福…… 强势的家族里头,女儿的意义不过是嫁个好夫家,成为两姓之好的桥梁纽带。这当然悲催,一个放在现代社会可以自食其力的姑娘,在这种时代也只能做个米虫,真到了家族崩颓大难临头的时候,且莫说拯救家人,连自己逃命的能力都没有。 能在这种时代活出风采的女人,那当真是太不易了啊。赵霜意苦笑,她有日子没翻过历史书了,连参考女前辈们的奋斗足迹都变得像是说笑话。若说她脑袋里还剩下什么和“历史”相关的东西的话,也就是几部热播“历史剧”里的段子——那顶什么用啊!她一个官太太,用得上那些个手段么?她婆婆也没打算给老公弄几个小三,老公也没本事将她弄到一个房间里去一辈子不见她,传奇一般的麝香红花打胎大礼盒更是无从说起,那些女人之间在太平盛世才用得上的斗争手段,对她来讲是半点儿用处都没有的。 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她伸手握住方才丽藻离开前为她倒的茶,咬着嘴唇儿,尽力叫自己平静下来。如今务必要断了季雪川和赵家可能出现的连系,但怎么做才好?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起伏,她想出了一些主意,又亲自否定了那些主意,终究是昏昏的什么都没有想出来。手中的茶她喝完了,身边的婢女又为她沏好,不知不觉间,天都已经黑了。 直到此时,丽藻才回来,倒也不问她的意思,先叫原先伺候的小婢出去了,才在她身前悄声道:“三少夫人,今日,堂姑娘也在咱们府上呢。” 赵霜意一怔,当即变了脸色:“她来我家里头做什么?我爹娘……还愿意见她?” “若是报喜的,那自然是要见的。”丽藻道:“堂姑娘说,季雪川的事儿,叫姑娘您不必担心,她自然有分寸,半点儿不会牵扯到咱们赵家。” “她能有几分把握?”赵霜意脱口而出。她听了这话,心间竟是一松,仿佛赵双宜这么说了,就一定能做到似的。 “奴婢不知道,只是看着堂姑娘的神色……不像是在说大话呢。” 赵霜意抿着嘴,半晌才道:“她该不会用这事儿说大话……若是牵连到赵家,第一个掉头的就是她。” 她要打一个赌,这位在此处只为了拯救当年为她而死的妹妹的赵双宜赵皇后,着实有着深远的谋略,让她能在把季雪川忽悠的去死之后还能将赵家带出危机…… “正是啊,不过,堂姑娘还有一句话,叫奴婢一定要说给您听。” “什么?” “让您请三少爷转告北衙的各位官爷们,务必好生搜查季家。”丽藻低下头,道:“有些东西,藏起来不好好儿找,是找不到的。” 赵霜意一惊,她失声道:“她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吗?!” “这……大概是知道的吧?”丽藻迟疑道。 赵霜意点了点头,消化掉最初的那点儿惊愕,她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方才她差点儿就问丽藻那东西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了,但如今她已经不想问了。 赵家若是和季家没有共谋伤害太子的话,就不该知道季家的什么秘密。 待她将这话告诉元惟扬的时候,元惟扬的眉心也忍不住一蹙,道:“她会知晓这种东西么……那玩意儿,若是寻出来,便能摘清赵家与季家的关系?” “若是不能,想来她不会这么说吧?只是,若三爷果然这样与同僚讲,会不会太过刻意?” “那倒不至于,总有法子叫他们知晓。”元惟扬道:“我便是什么都不说,他们也能将将军府整个儿翻过来……北衙的人啊,如豺狼一般,没有血肉可以嚼,他们又怎么活下去呢?将军谋反,这可是大事儿,若查出来,怕是……” “能加官进爵不成?” “若是他们不被季将军的旧部弄死的话,能。”元惟扬叹息道。 “……被弄死?”赵霜意惊道:“三爷,你可从没说过,北衙是这般危险的处所。” 元惟扬笑了笑:“士为知己者死……若是提拔他们的将军冤死,你说他们会不会恨北衙的鹰犬入骨?北衙也不是人人皆有好身手的,也不是人人都时刻有卫士保护,真若是对上那些百战之中博出性命功名的军汉来,大概逃不得命吧。” 赵霜意只觉身上漫了一阵寒气,道:“你可休要牵扯到这事儿里头去,你虽然好身手,我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人家若是拿我开刀,我可比谁都冤呢。” “这事儿自然扯不着我,指挥使怎不怕我庇护了谁,他不会许我去的。”元惟扬笑道:“现下你可还怕么,我看,你对你那‘堂妹’的话,是相信得很的。” “你仍然是不信的?” “若果然搜出了能给赵家脱罪的东西,我便信。”元惟扬道:“今日季家人已经下狱了,三日之内,将军府怕是要被掘地三尺了,我想,她说的东西总该在了吧?” 赵霜意有些犹疑,却也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三日为期,若是到时候真搜到了这种东西,你也好安心,若并没有……咱们总需早些打算。”元惟扬认真道。 “打算?三爷有打算了么?”赵霜意眼一亮。 “有,比如,制造一些证据藏到季家去。”元惟扬道:“也是方才才想到的——你说,若真有那些玩意儿,会不会就是,是那位……赵皇后藏下去的?” 他至今仍然不肯用赵双宜来称呼那个人,也不好再叫她“赵善好”,这一句“赵皇后”却叫已然不大紧张的赵霜意失笑:“我猜多半是她藏的,否则哪里能这般笃定?季雪川的性子,也不会让人抓到这种把柄。” “倒亏得是个心黑的人。”元惟扬道:“若是换你是她,怕做不出这种事儿来。” 赵霜意摇头道:“我做得出,只是做不成功罢了。我这种人若是去季家藏东西,季雪川牵条狗就能找出来,完全等不到北衙的官爷们搜呢。” “且等着他们搜查的结果吧——其实,我倒觉得,若单是比谁更能找东西,狗的确比我们强千百倍。”元惟扬道:“我可没有那般灵敏的鼻子。” 赵霜意不意他这么讲,一怔之后笑出了声儿来。外头伺候的宝荇听到她大笑,猜她的心绪大抵好多了,方轻叩了半开的门,道:“三少爷,三少夫人,厨房方才遣了小丫头来问,要送宵夜不要?送什么样的?” “捡他们做好的送几样就是了,不必太多,我们两个,总吃不完多少东西。”元惟扬道,说罢这一句,才笑着看了看赵霜意:“便是有心事,也该吃点儿东西,平素每日这时候都用过了宵夜了,若是突然断了,于你身子也不大好。” 赵霜意答应了,不多时宝荇果然带着厨房里的几个婆子端了宵夜上来,不过是清淡的几样饭菜汤点,两人用了点儿便叫人拿下去分吃,这一夜也就这么罢了。第二日早上,元惟扬去了北衙,赵霜意独个儿起来,才觉得心上那股子担忧慢慢又升了上来。 镜中她的脸,隐约有了些浮肿,不知是不是忧心太过的缘故…… 她在府中盼着元惟扬回来,却也怕他回来。若是北衙在季家找不到那东西,她可怎么办是好。 日头在天上一点点儿地挪,晨午两顿正餐,她皆是食不知味的。早上那一桌子上,厨娘懵了头竟煮了鸭红汤来,触着她念头,想起昨日那一幕鲜血流了一地的情形,当场便险些呕出来,气得丽藻去厨房中吵了一架,换了几样鱼鲜羹菜才应付过去。 这一日果儿还跑来找她玩耍了一会儿,也算是打发了不少时间,待这小姑娘跑了,赵霜意看着钟漏,知晓元惟扬要回来了,又觉得心在往上头提,只怕他带回来的消息是没消息…… 只是,元惟扬回来的偏生比寻常晚了些,待他到得赵霜意房中,见赵霜意满眼期待望着他时,竟还笑了出来,道:“你可猜猜,有消息没有了呢?” “有。”赵霜意道:“若是没有,你还对着我笑,我真是要哭了的。” 元惟扬莞尔:“这般容易哭出来么?是有消息不假,不过,你听了不要动气。” “你说!”赵霜意道:“是……是什么东西?” “符纸与偶人,还有些污脏的东西,”元惟扬道:“上头写着你和赵良娣的生辰八字。” “她如何知道我妹妹……哦,对,‘赵双宜’该知道。”她苦笑:“这东西只能证明她季雪川深恨我们两个,可摘不清她自己啊。” “只是今日寻到的,难说明日还有旁的呢。”元惟扬道:“这手段当真拙劣,半点儿新意都没有。” “没有新意如何呢,这法子多好用。”赵霜意道。 “是啊,哪怕人人都知晓这挺可能是被人陷害的,可总没有人会下咒咒自己。”元惟扬笑了笑:“不过,那东西埋着的方位挺有讲究的——是在季家祠堂那院子之中……” “祠堂?”赵霜意一怔:“在祠堂的院子中……这算是什么讲究?” “能进入祠堂埋东西的,不是季家的正经子嗣,也就是洒扫的婢女罢了。那婢女与你们姊妹有什么仇什么恨?可见定是在季家有地位能进入祠堂的人才会做这事儿。再说,祠堂那般地方,总有祖宗看顾,或许……该比较灵验些?”元惟扬道:“北衙今日还请了道人去看那埋符咒的所在,是咒你们姊妹两个都珠胎毁月来着,若不应生育之事半点儿无妨。” ……难产身亡?!赵霜意一怔,突然想起季雪竹将宫中的产婆乳母带出宫的事儿,难不成这也是赵双宜撺掇的,好应证这要被寻出来的符咒吗? “那东西,没有用的吧?”她轻声问道:“我五妹妹的孩儿,如今已经平安满月了。” “这东西素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若真有用,天下何必还有刀兵征伐打官司等种种事情?”元惟扬大笑道:“埋个符咒就能咒死对方,何其轻易?” 第129章 了愿 元惟扬是不信符咒的,见她半信半疑,还笑道:“果然你们女子爱信这般东西,其实这当真是胡诌了。你且想,这东西十有*是那个人安排的,她怎会用当真能害到人的东西牵扯你们两个?” 赵霜意看看他,只是笑了笑,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却大大翻了个白眼——这些个男人呐,总觉得女人爱搞迷信,就像他们在现代的部分同胞也很喜欢一口咬定女人都爱星座塔罗牌一样。不过若他们都这么以为倒也省事,那审案子的看了季家祠堂里的这玩意儿,肯定也觉得季雪川信这手段啊。 果然,这诅咒的符纸偶人一出来,消息就传遍了朝野。赵尚书再出场时头上都顶着一行大字——委屈得不要不要的。季将军原还托了人去寻赵尚书等旧日友人,哪怕只能替他辩白一下这刺杀太子的事儿和忠心耿耿的他无干也好,可转眼便听狱吏说家中搜出了这玩意儿,登时恨得险些昏过去。 那赵尚书何等疼爱两个女儿!他要是知道季家的姑娘咒他的千金生个孩子母子双亡,他没亲手来牢里剁了他们都算是遵纪守法了。指望他帮季家说话,还不如指望皇帝和太子怜悯他征战一生许他回乡安度晚年呢。他咬着牙打听自家那孽种怎样了,却听狱吏道季雪川吃吃睡睡问什么招什么日子过得格外滋润。 这却叫他如何不怒?直咆哮道:“这孽障竟如此!她害了一家老小,就不怕祖宗不饶她吗?” 那狱卒却笑道:“季将军,您家那位千金,是因了从实招认您有心扶持废太子才有吃有喝的,她怎么想,咱们是不知道,然而这口供落成,证据鲜明,再想不认,可就不能了。除非是陛下开恩,否则您这案子,是翻不了了。那还不若早些承认了,趁着有几日好活,混他几日吃喝……”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这话,你对我儿说去,他们若是招认了,还能得几口好酒菜。我么……若是有拷打,冲着我来就是。” 那狱卒冲他一挑拇指:“将军果然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只是这话小的可不敢和少爷说去,若是叫人知晓了,说小的撺掇犯人……那小的这一家老少可就没人养了。这么说吧,将军,您这剩下的日子,想要什么酒菜,只管吩咐小的便是。” “我不想要酒菜……只想见川儿一面。”他低声道,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愤怒:“我只要问她一句,她为什么这么做!” 那狱卒却是犹疑了,半晌才道:“将军,这话,您得过审的时候问二姑娘。女囚是进不来这边儿牢狱的……” 他说完这一句,便等着他心中那“铁骨铮铮”的将军答话,但对方却只是依靠在囚室的木栏上,闭着眼睛,挥了挥手。 从这一日起,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直到皇帝赐下毒酒,道他曾与社稷有大功,不忍叫他受刀斧加身,赐个全尸时,他才笑了一声,将毒酒一饮而尽,就那么去了。狱卒在一边儿看着,听着人临死前的挣扎声,连头都不敢抬,过了好一会儿,那送毒酒来的内监才叹了一口气,道:“了了,咱家回去复命了。” “公公,他这尸首……” “尸首?陛下说了,给他们父子留个全尸……那就许人来安葬吧。”那太监道:“父子两个一道,也好做个伴。” 至于田姨娘和季雪川,却是难逃凌迟了,田姨娘一路嚎骂季雪川,叫百姓看了个热闹,季雪川却是面带微笑,镇定自若,上了囚车时仍是云淡风轻模样,囚衣亦整齐,叫围观百姓看着,倒是各个都觉得这季二姑娘着实淡定。饶是她一身的罪过,可那神色,竟是半点儿也不悔罪似的。 亦有人唾弃她不明事理的,亦有人讲些花边儿消息的,人群纷纷攘攘来看这敢行刺太子的女人。道边的酒楼上,一扇半开的窗后,赵霜意却始终坐着,握着杯子的手不停地颤抖。 “你不看她一眼?”元惟扬立在一边儿,道。 赵霜意犹豫了片刻,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站到了窗边,向下眺望。季雪川的眼神是空的,脸上的笑容却恬淡知足,竟是比赵霜意什么时候见到的她都多了一分从容。 那是实现了愿望的人才会有的神色。赵霜意忍不住去想,季雪川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她是要报仇的人,可她是向谁报仇呢……如今丢了性命的,也只有那对男女和季照辉,季雪竹还在宫中做着她的良娣,哪怕一生无宠,到底能活下去,那个前生亲手杀了她的冀王也好好地做太子,断了一只手也并不如何。至于她和赵之蓁,更是半点儿影响都没有,这效果虽可归功于赵双宜的打算精密,可季雪川要报复的人,终究没有报复干净啊。 这样就已经无所求了么?赵霜意抓着窗棂,看着那囚笼摇摇晃晃路过大街,看着季雪川脸上像一朵素色花一般绽开的微笑,便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 她一直以为是敌人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这个时候,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去找到赵双宜,问一问她到底同季雪川说了什么——说什么才能让这个女人将复仇的对象圈回自己家中,不再冲着她们这些人? 囚车过去了,看热闹的百姓也过去了,街道重新空旷下来。元惟扬在她面前合上窗,轻声道:“回去吧。你不会想去看她受刑的,是不是?” “不去。”她轻声重复,又道:“或许,她可以不用死的。三爷,若是……若她看开一点,不与别人为难,也许不至于到拼上性命才能报复那一家人,她可以活得不比别人差。” “或许,同归于尽便是她的愿望。”元惟扬眯起眼,轻声道:“现下想想,她与我不同的。我想……和你一起,和家人一起好好过一辈子,可她没有可以当做家人的人了。也许她重活一生只不过是想将那些人一并拖入火狱……这么说,倒真是得偿所愿,死无可恨。” 赵霜意沉默良久,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我陪你。” 她和他相遇实在太过离奇,一个穿越的遇到一个重生的,万中无一的平方。他也罢,她也罢,都不是季雪川那般报个仇就死的人,无论过去走了多少崎岖做了多少该做的不该做的,今后总该要相伴好生过下去才是。 元惟扬看着她,好一阵子之后嘴角微微挑了起来,点了头,道:“你既然应了,便一定要做到。” ※ “你与她,都说过些什么?我原本以为,她会想杀了我。”赵霜意看着面前仍然瘦弱的少女,轻声道。 “她大概一直都恨你,只不过渐渐不想杀了你罢了。”赵双宜笑道。她穿一身青色的布衣,头发披散下来,仍旧有些枯黄,那是久病的痕迹。 “为什么?” “因为用命去恨的人只能有那么一个啊……她恨了她爹,就没有那么多力气去恨别人了。她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报复一回,也就会把自己赔进去了。”赵双宜道:“若是把这次机会花在你身上,她哪儿还有第二条命去报复她爹和那个田姨娘?” “可她还差一点儿,行刺就成功了……” “差一点?是差许多,成功不了的。”赵双宜轻声道:“她不忍心伤他。若真下定决心,那□□发作如此迅猛,挠脖颈脸面岂不是无药可救?她却只伤了他的手……说到底,只有那一刺她才有杀心,那一刺不中,也就,也就罢了。” 赵霜意沉默了,她回想着那一日的情形——是啊,只有那一刺是真心想杀了这个彻底将她忘在了脑后的男人的,失去了那一次机会,季雪川就先失了心……她的痛苦悲伤像漫上海堤的潮水,先淹没了她。而她记挂的人在她面前只问了一句话,之后由着她作死,由着她去死。 “倒也多亏了你,”许久她才哑声道:“不然她即便杀不了太子,也可以将赵家拖下去一并毁了……若不是你留下那符纸……” “那符纸是我安排的,却不是我留的,”赵双宜道:“留下它的,是季雪川自己。” “什么?!” “藏符纸的婢女说过……那东西,季雪川早就发现了,可她没有拿走,也没有毁掉,就放在那里。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或许那时她以为季雪竹放的,今后能用来当做把柄,或许她已经知道了内情却不想再做什么……到底,赵双宜曾经是季雪川的朋友啊。连我也猜不透她的想法,我只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不该留在这里的人。”赵双宜说着,手轻轻拂过案几上的一只盒子,盒子里是剪子和剃刀:“四堂姐,你该走了。时辰快到了,师父要来了。你是侯府夫人,不该来这样的场合。” 赵霜意深吸一口气,再一叹,终于站起身,走了出去。在赵善好家的门口,她与一名青年尼姑相遇,目光相撞的一刻,对方停下,念一声佛号,而她也止步,深深向她行了个礼。 “夫人为什么和那位师父行礼?”上了马车,丽藻问道。 “她的神色了无所求,让我想到了……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