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铁甲动帝王》 第1章 《当年铁甲动帝王(重生)》作者:步帘衣  文案:  顾烈打下江山,立楚朝登基,掌天下五十年,明君一世,临死惦记着那个任性决绝的狄将军。  他再睁眼,眼前竟是刚投楚军的少年狄其野。  狄其野转身就走。  楚军将领们一脸震惊,英明神武的主公怎么突然流氓?  顾烈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拿着个桃,切了两半。  这段初见,史书记载:狄其野白衣铁甲,救楚王于危难之际,楚王见之心喜,分桃以待。  重活一世?好吧,那就再灭暴燕,再开盛世,也查清楚他神秘万分的狄将军。  此生狄其野再任性妄为,他一定宠得有始有终,绝不让狄其野死在眼前。  顾烈没想到,他宠着宠着,动了心。  他们都有心病,都想治对方的心病,却原来,互为心药。  “将军本是倾城色,当年铁甲动帝王”  *配对:霸气重生帝王攻(顾烈)x潇洒穿越将军受(狄其野),攻宠受1v1,主攻强强,攻受对等,前世遗憾,今生甜爽  ————————————————————  *攻受本世无妻、无亲生子女,攻前世有王后,为何无子正文会解释。架空勿考据。  ————————————————————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烈,狄其野 ┃ 配角:求预收:《银河系装a指南》,星际abo ┃ 其它:第1章 铁甲白衣  顾烈其人。  顾烈,楚王之孙。  楚王能兵善战,为燕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赐楚地,封一字并肩王。最后,皇帝说楚王谋反,夷了楚王九族。  楚王家臣拼死救出年仅八岁的顾烈,作为楚顾独苗,日日被教诲“亡燕复楚”长大。  终于,暴燕无道惹得群雄并起,顾烈二十三岁那年,隐匿的楚王家臣从四方赶来,举兵反燕。  争霸七年,顾烈登顶逐鹿,立楚朝称帝。  顾烈共掌天下五十年,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死后,他安排培养了三年的储君——顾炎继位,王权平稳交渡,不扰百姓。  史书评曰: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谋远虑。无私无情,天生帝王材。  据传曾有宫中女官回家与爹娘闲话,“自我进宫,掌未央宫饮食,至今十余年,仍不知陛下饮食偏好,细思之,怖也。”  *  把储君继位都安排得稳稳当当,顾烈自认平生无憾。  他快八十了,没老糊涂,若不是将才凋敝,他也不必御驾亲征,打赢了仗,却在回程路上遇刺中了一箭。不论背后是谁人安排,都可算是天意。  储君顾炎,本是不同宗的中州顾,纪南认宗后,算来是顾烈的侄子,在顾氏下一辈中,才能是顶尖的,虽然和顾烈自己比还差着,演得也差,不挤眼睛连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又吵闹哭得又丑,让顾烈临死都被搅和得不安生。  大楚帝王抬手给了储君一巴掌,骂道:“汝乃储君,寡人将死,汝不日即将登基,如此嚎啕,成何体统!”  到底储君还是聪明,当即也一副严正模样,纳头便拜:“是孤担忧心切,孤错了,皇父教训得是,但求皇父勿再说此言,皇父一定能逢凶化吉!”  演了这么一出,够史官写了。  人之将死,顾烈自认谁都不欠,再懒得掩饰淡漠,他咽下一口血,换了当年军中对将帅们的随和语气,对储君最后嘱咐:“我死后,你就是皇帝,我不多说讨嫌,总归你要守住大楚江山,你守不住,千百年后史书上都记着你是亡国之君。你自己想。”  自顾烈登基,身边人来来去去,不知换过多少次。帅帐里这些人包括顾炎,从未见过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这么随意说话。还站着的都扑通跪了一地,暗自怀疑陛下是不是中邪了。  这一跪,帅帐里针落可闻,就连失血过度、耳朵嗡响的顾烈都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叫。  顾烈挑眉,提着一口气问:“何人喧闹?”  来不及等顾炎阻止,帅帐门口的小兵立刻进来跪地禀报:“回陛下,是抓到的刺客。”  蠢货。  顾烈糟心地看了顾炎一眼,把储君看得冷汗涔涔,又问:“他喊什么?”  “回陛下,此刺客妖言惑众,喊着陛下冤杀良将,他是给狄将军报仇。”  “哦,狄其野,”顾烈忍不住笑了,把嘴里的血都吐在帕子里,帕子霎时红透,从顾烈手指缝里漏出血丝来。狄其野当年说丝帕还不如棉布吸水干净,今日一看是没说错,“他死的时候,说我要孤零零再过四十四年,真没说错。”  明明顾烈是闲话家常的语气,帅帐中人人皆呼陛下息怒,抖似筛糠。  顾烈却是真心一叹:“狄将军享年二十八岁,天纵英才,可惜可叹。若他在此,何须寡人御驾亲征?”  众呼:“臣等无能!”  顾烈都懒得搭理他们,对着储君继续嘱咐:“姜扬一辈子忠于我顾家,他也老了,你用不用,都别亏待他,连累我被戳脊梁骨。”  “儿臣惶恐!”  储君也抖起来了。  儿什么臣,你又不是我儿子,顾烈嫌他腻歪。  “寡人的陵修在秦州点将台,刚巧离这不远,就累你们顺路送一趟了。”  众臣又是请罪不歇。  “让人把那只淡青冰裂纹罐子拿来,记得,把它放进棺里,此乃寡人喜爱之物,让它陪寡人最后一程。”  “儿臣谨记!”  顾烈最后看他们一眼,淡然道:“都出去吧。别最后还吵得我烦。”  大楚帝王已是弥留之际,他的话依然无人敢违背,众人三拜,轻声退出帐外。  侍人默默地抱着罐子来,默默拜了好久才走,顾烈当看不见,脑海内回顾平生功绩,抛去心口箭创的巨痛,心底是全然的满足。  功成身退。  顾烈满意地想,恰好功成身退。  手边的淡青冰裂纹罐子凉手,不小心印了个血印子上去。  辅定天下之功,与天子同葬,不算辱没了吧?  不乐意也没办法,顾烈曲起手指敲罐子,谁让你狄其野到最后还那么任性,非要寡人答应死后烧身,闹得堂堂兵神只有个衣冠冢,又不是寡人故意不给尊荣。这小子,尽让寡人背黑锅,连人安排刺客都碘着脸拿你说事,你说你多有本事。  还有酸儒写诗说什么“鹿死良弓势必藏,赤子功高招怨谤。将军本是倾城色,当年铁甲动帝王”,也不知是真心给狄其野喊冤,还是跟着文臣一起编排他。  想想狄其野,顾烈本就重伤的胸口一痛,气的。他心底生出一点愤然,又在罐子上敲一下,你自己行事任性,招惹非议,寡人不过是起了疑心……顾烈回想当年情景,竟然越想越气,只觉得当年一片栽培爱护之心都喂了狼,随后眼前一黑。  终能长睡不用醒。  这是大楚帝王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然而顾烈一睁眼,当年白衣铁甲的少年狄其野,正在他眼前杵着。  还没定睛看仔细,这小子转身就走。  满帐子都是日后大楚朝的肱骨之臣,现在还是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他们用震惊的表情看着顾烈,仿佛在说老子英明神武的主公怎么会突然流氓!  顾烈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拿着个桃,切了两半。  他记起来这段初见,史书载:“狄其野白衣铁甲,救楚王于危难之际,楚王见之心喜,一时忘形,分桃以待。”  顾烈只觉满口都是苦意。  好不容易功成身退了,老天爷把他弄回来,是要他重新打一遍天下?重新治大楚五十年?这有什么意思?  他想起狄其野临死前,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怎么办……你还要再孤零零过四十四年,你得学着,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  什么人会去可怜万人之上的帝王?太奇怪了。奇怪到让顾烈一直忘不掉。  前世,顾烈一直没去查清狄其野究竟有没有起反心。没必要。  此刻,他想起那个过于准确的“四十四年”,总觉得也许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仔细想来,前世若非要说有遗憾,仅狄其野而已。  顾烈把桃子往嘴里一塞,桃甜冲去了苦味。  重活一世,好吧,那他就查清楚他的狄将军。只要狄其野今世不生反心,他一定宠得有始有终,不让这个唯独对他任性到心狠的大将军死在他面前。  刚被楚王收入帐下的大将陆翼实在忍不住了。  “主公”,陆翼大喇喇地出列抱拳,十分耿直地提醒,“那少年跑了很久了。”  您可别再盯着看了!  顾烈回过神来,又撞上众将一副不忍直视的神情。  ……  这口桃花黑锅这辈子也甩不掉了,狄其野这小子是不是专门克寡人?  顾烈称帝多年,一时找不回当年在军中戏笑怒骂的调调,只是敛目定神,低咳一声,便张嘴笑道:“我还是第一回 遇着在兵营里转身就跑的,他跑哪儿去?”  众将一想,也都乐出了声。  那少年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裳,连靴子都是白的,还不是专门作战的皮靴,是普通的绸面靴子,若不是他身上套了不知从哪儿扒下来的不合身铁甲,一眼看去只会以为是哪家走丢的王孙公子,哪里像是个带兵打仗的。  走在兵营里突兀出众,好似一窝灰鹅里站了只仙鹤。  偏偏就是这么只仙鹤,带着根本不熟的散兵,救众人于围困之中,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可谓用兵如神。  “再说,我被这么个小小少年救了,还不许我开个玩笑”,顾烈继续给自己找补,不惜抹黑自己的心胸,“他如此不禁逗,不像是在外行走过的,一身衣着干干净净,也不像是久征沙场,似是个小少爷,真不知是何方人物?”  众将听闻,随着主公思路往深里一想,顿觉这少年非同一般,看向主公的眼神多了分钦佩,难怪都夸主公慧眼识人啊。  “在下乃秦州青城人士,学过兵法,平凡出身,并不是什么小少爷”,跟着姜扬回来的狄其野刚进帅帐,听到顾烈的猜测,张口就不高兴地回。 第3章 此战要从蜀州形势说起。  燕朝皇帝中年后渐成暴君,逼反各路豪杰。但老天无眼,这头天下人揭竿而起,那头燕朝皇帝就死在了舞姬的肚皮上,竟是一点报应都没尝到。  国不可一日无主,暴君只会舞文弄墨的儿子被赶鸭子上架继了位,这位文人皇帝抱着忠心耿耿的丞相大腿,在四大名阀势力中夹缝求生。  各路豪杰顺应时势,把旗号从“诛暴燕”换成“清君侧”,接着打。  但各路豪杰不约而同避开了正面攻蜀,故而群雄争霸五年后,蜀州仍得偏安。  蜀州难打是共识,一难难在蜀道难,二难难在蜀州势力分而不聚,虽然燕朝封有一个杨氏的蜀王,但蜀州从来没人搭理那个废物。  一口咬不下来,拖着就怕拖不起。  楚军坐拥荆州大本营,在打下信州后,确保后方无忧,才磨刀霍霍向蜀攻来,打的就是持久战。  功夫不负有心人,姜扬、敖戈稳扎稳打,将蜀州蚕食鲸吞,尤其是在蜀州良将陆翼倒戈投楚后,楚军已占据蜀州大部,而蜀王杨亭早就成了楚军帅帐的宾客。  昨日顾烈执意领兵,帅大军北攻,是意图毕其功于一役。  但蜀王杨亭是个废物,不代表蜀人没有脊梁。  昨日战局原本近乎平推般明朗,顾烈极擅水战,陆战能力虽说一般,应对这种平推之局还是绰绰有余。  但没料到奇袭突来,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蜀兵从中绞断楚军首尾,以悍不畏死的气质急冲猛杀,瞬息间将顾姜陆三帅陷入包围。  唯一被疏漏在外的敖戈本是一线生机,然而他投鼠忌器,一时竟不敢动作,战场上瞬息即逝,哪里容得犹豫再三,把姜扬都气得骂娘。  顾烈素来临危不乱,然而困局已定,实在想不出脱困之计,蜀兵步步缩进包围圈,杀机已现。  恰此时,蜀兵包围不到的山脚林忽然不断窜出骑兵,跟随一位白衣铁甲的惹眼人物,大喊着“蜀兵中计了!”“主公神机妙算!”奔袭而下,打了个蜀兵措手不及,冲出一道不宽的战路,向包围圈内杀来。  电光火石间,顾烈大笑三声,大声令道:“安排的援兵已至,杀!”  除了姜扬,连顾烈直属的左右都督都以为真是主公妙计,一颗心霎那间从命不久矣的凄惶跳到豪情万丈,士气大振,跟随主公冲杀出去,与那小股骑兵汇流,将原本细微的生机杀出了十二分。  他们各个面泛红光,包围的蜀兵也禁不住怀疑是不是真的被人出卖给了楚王,蜀兵本就势力分散,疑心一起,再撞上士气雄壮的楚兵,自是节节败退,那白衣铁甲之人不知何时指挥起攻势,极为漂亮地反过来将蜀兵包围,一网打尽。  这一战,足以让狄其野拿下将军印。  听顾烈夸自己“天纵英才”,狄其野眼神微亮,对铜镜里发髻歪斜的自己和顾烈笑道:“我这仗打得确实不差,但功劳也不全在我。”  还懂得谦虚。  顾烈回视铜镜,见狄其野还看着自己,一副等着被问的胸有成竹的模样,于是问:“怎么说?”  狄其野立刻侃侃而谈,全然没了方才的呆劲:“此战能成,有两点关键。一是楚军各部编制一统,连几位大将军手下的精锐都是一样编制,因此我得以诳得指挥,否则战机稍纵即逝,神仙难救;二是你……主公你应变及时,若无你及时接应,我带的那队散兵已经一鼓作气冲到了极限,差一点半点都可能被蜀兵识破是虚张声势,别说救你,我自己都必死无疑。”  这个狄其野是顾烈熟悉的战神,而且还记得称呼自己“主公”,真是好不容易,可也忒没个忌讳。  前世顾烈教人是个没耐心的,尤其储君还没他聪明,那三年他被储君蠢到了,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敲脑壳,所以大楚储君看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脑袋上常顶着包。  顾烈习惯性抬起手,在狄其野后脑勺轻轻一扣:“死来死去,说话没个忌讳。”  脑袋忽然被敲,狄其野微愣,视线一转,抓着木梳说:“我梳的总比刚开始好些?没人教过我,我自然不会。戴头盔就好了。”  “哪有成天戴着头盔的,”顾烈忍不住失笑,眸色一深,笑着补了句,“还说不是小少爷。”  狄其野转过身来,抬头看着顾烈,眉头皱了又松,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顾烈说:“你刚才笑了。”  顾烈不解,耐心等他下一句。  狄其野却另行解释起来:“我被人捡回去深山里,非要我拜师,他不梳头,也没教我,我头发长了就割短,剩下用布带一系,方便得很。前一阵我逃出山,去店里买衣裳,掌柜大娘以为我遭了劫,帮我梳的头。”  顿了顿,还要强调一句:“真不是小少爷。”  又是一段从没听过的来历。  顾烈似乎有些明白狄其野的脾气。  “头发长了割短这话,别随意往外说,”顾烈一叹,真不知这人是怎么野生野长的,“有道是‘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人人都知,头发轻易剪不得。”  他也不追问,倒让狄其野意外:“你不问我究竟从哪儿来?”  “我问了你会说?”顾烈眉头一挑。  狄其野抬头看他,想了想,答:“姜扬说,英雄不问出处。”  顾烈笑着接:“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我可以不问你来历,但有一句话,我身为楚王,却不得不问。”  狄其野微微皱眉,听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顾烈看进狄其野的眼睛,“狄其野,你投楚军,是为何而来?”  狄其野却松了一口气,像是顾烈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他离了镜台,单膝跪地。  向他的主公宣誓他的忠诚,尽管他的主公也许并不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狄其野此生,为君而来。”  楚王扶起狄其野,视线在台上那柄战场上随处可见的大刀停留一瞬,转身离去。第4章 天下三分  姜扬起了个大早,风度翩翩地摇着羽扇往帅帐走。  走到帅帐前,却见主公提着一把刀要进旁边的小帐子,姜扬大惊失色,疾走数步扑将过去:“主公!刀、刀下留人啊!”  顾烈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姜扬话脱出口就觉得不对,被主公一嫌弃,讪讪地笑,找补道:“您怎么舍得把这压箱底的宝刀拿出来?给狄小哥开开眼?”  这一晚上就从狄小先生成了狄小哥,看来姜扬对狄其野之将才确实是万分欣赏。  “他没个兵器,借他用用。”  姜扬又一次目送主公掀帘进了帐子,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  将杂思撇之脑后,姜扬欣慰地想,主公对善战之才是真好,连特地命人打造的宝刀都舍得送,识人善用,姜扬与有荣焉。  “这是什么?”  狄其野在和头发较劲,一看顾烈提着把杀机四溢的刀进来,霎时松了手,几步走到顾烈面前。  就是对锻造一无所知的狄其野,也能看出这把刀的非凡之处。  它是一柄环首刀,刀柄最顶端是金色龙环,惟妙惟肖的金龙衔着尾巴。刀柄和顾烈握在另一只手中的刀鞘皆是十分漂亮的青铜色,饰有纤细的金色云龙纹,修长坚韧,暗藏锋芒。  雪白光亮的刀身又直又窄,厚实的刀背和锋利的刀刃构成一个险恶的弧度,刀身上还有滚珠血槽,美到极致,狠到极致。  最特别之处在于这把刀是顾烈设计,为了在骑马打仗时更好发挥,刀背加厚,足以承载用刀者全力砍伐的力道。而它的刀柄和刀身都长于一般的环首刀,尤其是刀头拉长的长弧刀刃,足以取走对骑人头。  方才顾烈掀帘进帐,外头的日光在指地的刀身上一晃,晕出的彩光似是弧状光刃往帐内一划而过,霎时便令人心头一窒,杀气逼人。  这是一把注定要蹈锋饮血的凶器。  “青龙刀,”顾烈翻手挽了个花,回刀入鞘,把刀放在狄其野手里,“借你。”  当年顾烈还想改善自己的陆战风评,打了这柄刀,想着有机会一雪前耻时拿出来用,谁料到他等啊等,等来个用兵如神狄其野,根本不给他留下任何机会。这刀被他挂成了装饰,在武将间是一大趣谈。  狄其野还挺喜欢这刀,后来问顾烈讨过,那时顾烈正因为他和风族首领私下见面的传闻疑心大起,自然不愿给,赏了别的。  到最后,这把凶兵竟然没怎么上过战场,可谓是宝刀蒙尘。  俗话说得好,宝刀配英雄。  狄其野抓住刀柄将刀抽出三分,热烈地打量锋刃,然后好好收进刀鞘,看回顾烈:“借我?主公小气。”  本就不舍的顾烈脸一黑,下巴往镜台一点:“坐。”  狄其野瞬间领会了顾烈的意思,抓着刀往镜台前一坐,眼含笑意,老实不客气地把梳子往身后一递:“有劳。”  伸手拢起乌黑细密的长发,顾烈慢慢用梳子梳通,好在狄其野的头发细滑,被他之前百般折腾,竟然没打结。  顾烈边梳边问:“如今天下三分,你可知各是谁主?”  狄其野看着铜镜,仔细斟酌着回答,好似天下皆知的事情他并不十分清楚,又好似知道得太多不愿泄漏天机,生怕自己说快了:“退守北方的燕朝,南侵中原的风族,和主公的楚军。”  将布带绕进乌发中,顾烈仔细解说道:“一是燕朝,群雄反燕后,燕朝退守雍、雷、翼三州,为主的是文人皇帝杨平,但三州实质上是被燕朝的四大名阀把控。”  “二是打云草原的风族,他们去年冬天趁中原乱局南侵,已经占了西州。”  “三是楚军,占了荆州、信州,和刚打下的蜀州。”  “剩下的三州:秦州、中州、青州无主,势力纷繁,大多都与四大名阀有纠葛往来,故而不可拆分看待。”  “除了这三方,还有一些小股势力占山为王,不足为惧。”  狄其野不能动脑袋,轻嗯一声为应,又问:“主公下一战,想打青州?”  顾烈手中布带一紧,狄其野头皮一痛,嘶一声,被顾烈教训了句:“忍着。”  待得发髻梳成,顾烈才道:“世人都以为楚军会一鼓作气,北上攻秦州,你为何觉得我想打青州?”  狄其野连磕绊都不打,理所当然地应道:“风族已经占了西州,秦州北与西州接壤,南与雍州相邻,打秦州,风族与燕朝都有可能为了自身安危攻楚,那楚军会陷入双边作战。同时,蜀州虽然已经打下,但人心尚不驯服,一旦楚军在前方遇困,蜀州人心浮动,有可能后方起火。”  说得都对。  顾烈满意点头,再问:“那为何打青州?”  “青州背靠荆州和信州,都是楚军占地,后防无忧,大可放手去打。青州虽与四大名阀纠葛不清,但毕竟已经不属燕朝控制,四大名阀不能贸然出兵,就算出兵,也可分而破之,不费吹灰之力。”  还不费吹灰之力。  ……实话是实话,未免太狂了些。  顾烈把梳子往镜台上一丢,半认真半戏谑地说,“你这么说话,是要得罪人的。”  狄其野对铜镜看看,满意地握着刀站起来,笑得好看,说出来的话却照样张狂:“人人都有嘴,但不是人人会打仗。”  那意思似乎俨然是:得罪就得罪了,有我能打吗?  顾烈皱眉,语带规劝:“你初来乍到,如此树敌行事,日后如何自处?”  狄其野眼神绕过他的眉头,歪头想想,笑起来:“人言可畏,但主公英明。我如何会不能自处。”  良将折戟,鹿死弓藏,也许只证明,未遇良主。  *  顾烈眼前一暗,仿佛又见多年后那天,突然穿起了一身白衣铁甲的定国侯。  他总是一副潇洒懒散的模样,笑得随意,明明天纵英才,却袖手不理朝中事,没被拘在宫里的时日,就找机会四处去游玩,还动用人力物力往宫里寄路上买的玩意儿,绿豆糕的手作方子,琉璃灯,蒲草编的兔子……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闹得文官纷纷参他不务正业、鱼肉百姓。 第5章 最后姜扬带众将鱼贯而出,狄其野被顾烈留下了。  “你不会真让敖戈管蜀州?”不等顾烈发话,狄其野好奇地问,“他不是一方父母官的材料。”  敖戈这次最犯顾烈忌讳的,是他口口声声说忠心,却不知不觉将个人前途摆在了大楚命途之上。  但这并不是眼下急需处理的问题,何况敖戈虽不是经营理事的人才,短期内镇守一方问题不大。  而且身为臣下,狄其野这话根本不该问。  顾烈当没听见,反而问起狄其野另一句不该说的话:“擒贼先擒王?”  狄其野耍赖:“主公,我是乡野小民,不通文墨。”  “不对,我看你挺通文墨的,不然怎么我切了个桃,你就转身就跑?”顾烈闲扯起了昨日旧账。  狄其野居然厚着脸皮道:“四个字的,我都学过,五个字的,我就不懂了。再说,断袖分桃这类典故,传出去对主公名声不好,我转身就跑,也是料到定然是一场误会,留一个追回解释的机会。不给主公抹黑。”  顾烈点头,装作被说服的模样,又问:“哦,原来如此。那‘龙凤呈祥’这四个字的,你既然懂,怎么觉得说出来合适?”  狄其野一愣,疑惑道:“龙凤呈祥,指吉庆之事。姜扬说青龙火凤都是瑞兽,用在那里,不对吗?”  “他是想说,青龙属木,木生火,所以青龙火凤,相携相旺,是吉兆。”顾烈思及荆州大营,带笑说起:“回去荆州,你见个人就明白,姜扬他们都是被带坏了。”  见狄其野还是疑惑,顾烈解释:“‘龙凤呈祥’,你所说意思是原意,也没错,但自春秋以来,多用来祝愿夫妇和睦、恩爱相随,所以不该用。你的古董书都是从哪儿看的?”  狄其野装作没听见最后这句问话,举起青龙刀仔细看,惊讶道:“原来这把刀是丈夫。”  真懒得理他,顾烈按住额头,“出去!”  “主公。”  “主公?”  这小子叫主公,多半是有事相求,顾烈用不耐烦地语气道:“又怎么?”  狄其野真心实意地求教:“我昨日骑的那匹马,您知道在哪儿么?”  那匹马……  他楚王是管马的?第6章 战马无双  蜀州正值初春,草木繁盛,楚军有堪舆队所制的堪舆台,对蜀州地形了若指掌,扎营选地就相邻阿扎卡草场,将战马们围了数个大木栏,任他们休憩吃草,为拔营回荆做准备。  楚军以荆州水战起家,早些年马匹不足,在陆战上大大吃过几次亏。那时是天下大乱的时局,战马难买,顾烈和手下智囊们绞尽脑汁,砸重金辗转迂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积累出如今的骑兵规模。  去年选择攻蜀,也是因为蜀州多草场,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拿下蜀州,结合荆州出产的黑豆饲料,楚军就能建起多处养马场,稳定战马供给。  但顾烈是如何精心筹谋不谈,楚军战马有什么饲养窍门也可以另议,顾烈和地上那匹拽得二五八万的大黑马大眼瞪大眼,都还在思索一个问题——他堂堂楚王,到底为什么要陪狄其野来找马?  狄其野摸摸这匹马的脑袋,拍拍那匹马的背脊,时不时还有马凑过来舔他的手,狄其野回头对顾烈羡慕地感叹:“这些战马都很乖。”  大黑马抬首打了个响鼻,以示不屑。  顾烈打量着它,颇觉一言难尽。  这匹大黑马膘肥体壮,比草场中所有精心饲育的战马都要高大,连马蹄都比别的马粗上好几圈,单论外形是十分的高大神骏。  顾烈瞧着有两分熟悉,又觉不像。  草场中,就算是受了小伤的战马也都好好站着吃草,而且牲畜天然懂得食草勿尽的道理,将眼前冒尖的鲜草吃得差不多了,就自觉走两步换地方再吃。  这匹大黑马却是懒散侧卧,嚼着身边的鲜草,顾烈注意到数米外的草皮秃了一块,显然是它懒到一直把身边的草皮吃秃才肯换地方。  狄其野看看别人家的马,再看看自己的马,教育它:“无双,你别这样。”  大黑马扑棱扑棱长耳朵,当作没听见。  “……你叫它什么?”  “无双,”狄其野回答,“天下无双那个无双。威风吧?”  还真是它?  前世,狄其野的无双战马以威猛冷峻闻名战场,顾烈本人多次见识过这一人一骑纵横沙场的恣肆模样,他还给这匹大黑马赐过封赏。  受封时,无双高大威武、令行禁止,面对盛大的庆功场面也维持了住了高冷气质,没给狄其野丢面子。  顾烈刚还猜测狄其野是不是换过马,实在不敢想它就是无双。  与其说它威风,不如说是无赖,那侧躺嚼草的惫懒神态活像是村口小霸王,不过,要说特别之处,那就是确实灵性十足,似是能听懂人言,与众不同。  正说着,养马兵提着一桶黑豆饲料过来,看样子是准备给战马们加餐。  说时迟那时快,在看到养马兵的那一刻,大黑马四蹄发力,一咕噜就站了起来,还用后腿不着痕迹地狠踢了身边两匹战马,两匹马委委屈屈地迈着碎步,跑到被大黑马啃秃了的两块草皮那,大黑马则一副威猛刚正的模样,看似不经意地晃到了料槽边,翘首以待。  养马兵走到近前,一看草皮秃了两块,对两匹战马恶狠狠地教训:“今天没你们黑豆吃!”  两匹战马急得呜呜叫。  目睹无双横行霸道全程的顾烈看向马主。  狄其野掩饰性地假咳了一声,走过去先给养马兵小哥赔了个不是,然后拽着一脸狂拽不服的大黑马出了木栏。  狄其野给无双辩解:“其实它平常不这样。可能是外面野惯了,被关起来不高兴。”  他们一人一马四只大眼看着顾烈,把顾烈逗得想笑。  “主公你笑了。”狄其野又像是描述新奇发现似的说。  顾烈奇道:“你这话说得跟没见人笑过似的。”  狄其野偏了偏脑袋,不置可否,没答话,反而说起:“我去哪儿喂马?”  此时快近午时,天朗气清的初春天气,风吹起层层草浪,蓝天碧草叫人心旷神怡,顾烈忽然想起一个日后没有机会再去的地方。  他昨日重回此生,至今近十二个时辰,千头万绪,百般思虑,到此刻才轻松一刹。  “跟我来。”  他们两人一马从草场回到楚军大营,穿过大营西北角,一路往大营深处走去。  无双预感有吃的,安份地跟在二人身后,乍一看来还挺唬人,但走到没人的地方,它就要么去蹭顾烈的手,要么咬咬狄其野的衣袖,自得其乐。  顾烈给它蹭了一手口水,禁不住问:“你养的是马还是狗?”  “无双平常不这样,是喜欢主公,才会亲近。”狄其野淡然应对。  “……你从哪儿捡的这神驹?”  “偷的。”  狄其野说得大大方方,他身后无双也是一马脸的理所当然。  “哪偷的?”顾烈微微皱眉,“地名镇名,或是附近山川,你可记得?”  狄其野低笑:“主公是要替我上门赔钱么?”  顾烈眉头一紧,还未来得及说话,狄其野就补道:“你别生气,我是从非要我拜师的人那儿偷的,他想要我的命,我偷他一匹马,应当不算过分?何况这马的原主还不是他。大不了,日后我有了俸禄,派人还他马钱就是。”  这话听来,让顾烈更为摸不着头绪,好像狄其野说得越多,越叫人糊涂。  “是他教你兵法武艺?”顾烈心中思忖许久,才试探着问起。  狄其野当即摇头:“虽有切磋,但不是从他处所学。不过,他倒是把我练出了时刻防刺的警醒反应。”  “那你的兵法武艺是何处所学?”顾烈紧抓关窍。  狄其野往无双脑袋上一靠,抬头看天,笑说:“说不定我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特来助主公成就霸业?”  说话没一句靠谱,顾烈凉凉地看他:“你要是武曲星,玉帝的位子怕是坐不稳,你是把天庭搅合散了,遭贬下来的?”  狄其野抱着无双的长马脸哈哈大笑。  下坡后,眼前是一条极狭的入谷小道,道旁有兵士把手,见是顾烈带人前来,连忙跪地行礼。顾烈没让他们跟着,与见人之前恢复一副潇洒模样的狄其野复行数十步,转过弯路,豁然开朗。  狄其野眼前一亮。  无双往前一路小跑,冲到矮树边去吃浆果。  这是楚军大营背靠的那座大山入口,四面都是山峰,环成一处绿意盎然的山谷,最奇妙的是除了穿过山谷的那道溪水,山谷南面是一汪活水暖泉,这暖泉不知从地底何处涌出,末端汇入溪水,冷热相汇,泛起湿热的水汽,将整个山谷蒸得水雾袅袅,谷外还是初春天气,谷内俨然已是初夏气候,神妙无比。  顾烈对狄其野解说,此泉名为沸玉泉,蜀州方士说此地地底潜有热岩,故而有温热泉水涌出,是蜀州磅礴气数引来的异景。  生机盎然的山谷很得狄其野的喜欢,他慢步看来,才发觉暖泉边的桃树:“竟然生了桃。”  “不然那日你见了就跑的桃子哪来的,你就没觉着奇怪?”  狄其野看看桃树,又看看顾烈,想了想,说:“等我打下青州,再告诉你。”  他们正说的是沸玉泉边的桃树,但狄其野这话,显然藏了先前的意思。  “为何要等打下青州?”顾烈问。  狄其野对着他挑眉:“主公你说的,我寸功未立,说话没个倚仗,不能服人。”  “什么人自述身世,还要先挣个军功倚仗?”顾烈反问他。  狄其野装没听见,去拽吃个不停的无双。  顾烈看看他,再看看无双,只觉果然是物似主人形。  此地无人,顾烈席地而坐,狄其野和无双拉扯一阵,也坐到了顾烈身边。  山谷间鸟鸣水跃,自然乐章,叫人心生安定,狄其野靠着趴在地上的无双,仍在观赏着山谷峭壁上倒垂的古藤绿树,顾烈面无表情,闭目休息。  不知良久。  忽然,顾烈和狄其野先后跃身而起,霎那间一声铿锵刀剑出鞘,刃光闪动,然后闷声入地。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若有第三人在场,恐怕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青龙刀和紫霜剑都深深插在地上,青龙刀不远处飞落着一截蛇尸,紫霜剑的剑尖透过毒蛇头盖骨,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原来是二人听见蛇嘶,跃身而起,先是狄其野飞出的青龙刀将毒蛇从七寸处砍做两段,顾烈落后一步,赶紧掷出紫霜剑,将蛇头牢钉于地,防止它再暴起伤人。  “杀蛇钉头,”顾烈教狄其野,“蛇死而不僵,斩下的蛇头都可以暴起咬人,尤其是毒蛇,更要提防。”  狄其野好奇地看着剑尖下的蛇头:“我以为七寸是蛇的要害?”  “又是书上说的?”  狄其野装傻,把青龙刀从地里拔_出来和紫霜剑比了比,点头道:“难怪龙凤喻夫妇,这把剑是比我的刀秀气。” 第7章 顿了顿,又实在是好奇:“姜扬怎么换的,杯子?”  顾烈拉着他往前走:“怎么不是你拿错了?”  “不可能,”尽管醉意未消,狄其野依然非常确信,拽着顾烈停下要说分明,“我一眼,就能记住我桌上的摆物,是姜扬换了杯子,我没发觉,他是如何做到的?”  醉酒的人力气大,顾烈毕竟是楚王,近卫跟着,也不好真的太用力和狄其野拉拉扯扯,只得哄他说边走边说,狄其野才肯迈步。  “姜扬逢赌必赢,在荆州大营,他们私下乱喊,都叫他骰子将军。”  狄其野脑袋一时没跟上,不解地看他。  “他手快,绝活是出千换子。”  狄其野终于回过神来,咬牙骂了声什么,听不清。  顾烈回头看他,狄其野把嘴一抿,眼一瞪,意思是再不会开口了。  被瞪了,顾烈也不生气,他心想难怪前世姜扬总给狄其野辩解,把狄其野当成自家子侄一样偏袒。  前世是姜扬照顾初来乍到的狄其野,也许也见识过他不慎出错的模样。  前世顾烈除了帅帐初见,再没法把狄其野当成一个后生小辈,踏上战场的狄其野完全昭示了他是多么出色的将领,以及多么可能成为一个潜在的威胁。  自古雄主遇良将,既喜且忧。  顾烈也没再逗他,握着狄其野肘弯,一路把狄其野领回帐子里。  狄其野把靴一踢就抱着刀滚上床,顾烈摇头,把青龙刀抽出来放在床沿,正准备走,见狄其野闭着眼伸手去摸枕畔,眉头慢皱,顾烈以为他找刀,把刀柄往他手底下一塞。  狄其野摸到刀柄圆环,似是有些疑惑,但还是松开了眉头,在圆环上一拍,迷迷糊糊道:“明早七点起床。”  漆点是何时?他是在同谁说?  *  三日后,楚军拔营东归。  狄其野无兵无职,骑着无双一路跟着姜扬,和陆翼混得铁熟,他才知道陆翼这个蜀将投楚,原来是因为陆翼祖辈是楚人。  但陆翼生在蜀州长在蜀州,为什么认为自己不是蜀人是楚人?他知道这话不能问,存在了心里。  入荆州,楚军将士越发归心似箭,被边境安排的迎鼓敲得心潮澎湃。  终于,顾烈祭祖称王的传说之地出现在狄其野眼前。  漳沮以东,云梦子西。  荆楚郢都——纪南城。第9章 栖凤祭祖  纪南城,楚人魂牵梦绕之地。  《战国策?楚策》曾记载,“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何等威风,何等盛景。  狄其野一路上听姜扬说荆楚,只觉得他堆砌了许多溢美之词,等到亲至纪南城登高一望,确实是繁华雄伟,震慑人心。  纪南城东临云梦,枝江绕城,青灰色的高大城楼在旭阳中掠光浮金,城内阔台高阁,轩亭参差,紫气东来,云蒸雾绕,不似凡间城池,宛若星宫。  站在城楼向东望去,波光粼粼的云梦泽水面辽阔,水军大营外百舸相连,巨船无数。那是顾烈一手打造的无敌水师。  纪南城外,百姓们夹道相迎,高呼楚王。  狄其野亲见纪南,一眼即知,这里不再是战国楚王巡猎之地,不再是楚王受封之地,而是深深刻着楚王顾烈印记的纪南城。  他心生欢喜。  大军回城,又是打下蜀州这样的大捷,自然要开坛祭祖,告慰楚王在天之灵。  纪南城中央的楚王宫,其华美静丽不必赘述,特别的是在其对面,对称地修有一座长阶高台,是以梧桐木修建而成,高耸入云,名为栖凤台。  回城那日午后,朗日高照,一道士占得吉时,顾烈登台祭祖。  这类古礼,狄其野只在书上看过,又因为那日醉酒的尴尬一直躲着顾烈,所以半点不知内情,新鲜地站在武将之中旁观,他们等在栖凤台长阶两侧。  楚王顾麟笙死后,楚歌多哀。  吉时已到,笙箫动,陶埙起,楚人悲歌如夜鬼哭泣,傩面楚巫随军鼓跳起祭舞,身形若癫似狂,游魂也似。  这一幕幕简直像在黄泉阴间,却又发生在昭昭朗日之下,肃穆奇诡,楚人皆含热泪,连狄其野这个外人都不自觉心随鼓震,莫名哀戚。  突然,乐声止,一声重鼓,楚巫伏地而拜,顾烈走出宫门,向栖凤台而来。  他一身单薄的祭祀黑衣,比平日王服更显高挑,黑夜似的长发高束成马尾,是仿当年楚王祭祖穿着。但与楚王不同的是,他上裳褪下系在腰间,露着上半身。  道路两旁的楚人百姓随他的脚步步步跪地。  直到狄其野走上栖凤台的长阶,从狄其野面前经过,狄其野才明白为何他不好好穿衣服。  那是一只火海中翩然起舞的凤凰,赤色纹章刺遍顾烈的整个肩胛,颜色鲜红,仿佛随时会流出血来。  它红得太过生动热烈,甚至令人生出它并非普通刺青的错觉,而似是与顾烈相伴而生。  楚人尊崇地凝视着他们的楚王,凝视着他们的火凤杀神,他们的眼神热切如火,将顾烈整个人都笼罩在楚人用骄傲与血仇焚烧出的火海。  狄其野眼睁睁目送顾烈拾级而上,步步登台,身旁楚人的视线无一不是狂热的,任谁都可以看出楚王是多么地受楚人爱戴。  但狄其野却禁不住觉得,他们看的只是楚王,不是顾烈。  那个身影,寂寞得很。  他看着顾烈行着繁琐的古礼,笙箫陶埙再起,顾烈三拜楚王。  看着陆翼登上台去,将父母骨灰供入楚祠,完成了父母遗愿,这名狡将竟然虔诚得在楚王牌位前把头磕出了血来。  陆翼是一个该耿直的时候耿直,该圆滑的时候圆滑的人。这样一个人,必然不是一个真正耿直无心机的人,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十分聪明伶俐,十分敏于审时度势,才知晓何时该坦荡直言,何时该三缄其口。  所以陆翼是狡将。  照常理推测,这样一个人表现出来的对楚人的认同,也许半是血脉因袭,半是好听说辞而已。  直到亲眼见陆翼在楚王牌位前磕得额头一片血红。  狄其野垂眸细思,似有所感,又不能完全理清。  不待狄其野将思路理顺,忽闻侍人层层传唤:“传狄其野。”  楚人祭祖,为何传唤自己?  他左右看去,姜扬正拼命给他使眼色,于是他按照姜扬在蜀州教他的礼仪慢步走出列外,对高台上顾烈的方向一礼,顺着台阶右侧,步步走上高台。  顾烈登高祭祖,一是为了告慰楚王打下蜀州,二是为了封陆翼、狄其野为将。  前世顾烈也是如此行事,反正狄其野有本事收服军心,所以顾烈也懒得更改,依葫芦画瓢,只是将封将仪式再三精简,尽量少给狄其野招些非议。  楚军的大将军都没什么花哨封号,顾烈不爱弄这些,皆以大将军封之。  什么人能领多少兵打什么仗,顾烈心里清清楚楚,自有账目。至于称呼则无关紧要,连楚军五支主力王师,他都以第一军、第二军逐次命名,外人根本分不清哪支水师哪支陆战。  陆翼是带兵来投,而且早已经将军队编制改为楚制,给他封大将军,等于是补个名份。  封狄其野就麻烦些,要抽调精兵给他补全左右都督和虎豹狼骑,着实费了顾烈不少功夫,这小子近来还躲着他,顾烈好心,直接让狄其野前世最信任的几个刺头跟他提前团聚。  顾烈眼前是新收的两员大将,望下栖凤台,台下是大楚朝臣百姓,收回视线东眺,云梦泽上战船鳞次栉比。  再过两年,他就将君临天下,为大楚开国称帝。  道士对天地念祭文,顾烈听着满篇楚恨,视线落于单膝跪地的狄其野头顶,凝神自省,只觉自己心中有喜有悲,但都浮于浅表,心底其实没有太过悲愤,也并无过多狂喜。  栖凤台上的角落里跪着一伙人,说起来,还是顾烈的亲戚。  自战国至燕朝,楚人不曾一日离过纪南城。直到楚王被燕朝皇帝以谋反之名夷了九族。  楚王无故蒙冤,使得天下人群情激愤,甚至有书生在本地衙门宣读楚王罪状时怒而撞柱,为楚王鸣冤而死。  燕朝皇帝大怒,命文臣连夜炮制了九篇罪状,合称《九罪》,昭告天下,意图堵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燕朝皇帝颁布《九罪》,夷顾麟笙九族,最后做贼心虚,生怕冤鬼复仇,问计高僧,要断了楚顾命数。  高僧献计,让燕朝皇帝将半数楚人调往四方,然后另找一支与荆楚毫无瓜葛的顾姓宗族,填到荆州去,天长日久,谁还记得此顾非彼顾。  于是中州顾家就走了运,这是支平平无奇的顾家家族,无才无财,全家族最值得称道的是与四大名阀中柳家的旁系结过姻亲。谁料想有朝一日,楚王之位从天而降,鸡犬升天。  楚王绝后,中州顾家鸠占鹊巢;荆州本是楚地,楚人却四方流离。从此楚人只引哀歌,歌的是楚王血仇,歌的是云梦故土。  数年过去,中州顾虽然名义上还是荆楚之主,其实早已被姻亲柳家把控。  直到群雄并起反燕,顾烈领楚军起义,从信荆交界一路打破荆门,率领楚人重归云梦泽。  那日楚军兵临纪南城,一兵一卒未动,却见城门大开。  纪南城门前供奉着楚王牌位,中州顾全族跪倒在牌位前,在族老的带领下泣不成声,大骂燕朝皇帝无道,哀悼楚王忠勇,中州顾誓愿献上荆州所有财富兵力,请求顾烈将中州顾收入荆楚族谱。  顾烈允之,建栖凤台,开宗扩谱。  史称“纪南认宗”。  于是柳家在荆州辛苦经营十年的财富势力,顾烈认了中州顾家这门便宜亲戚,就全数收入囊中。  这买卖,前世当时看来还是划算。  顾烈眼神一暗,按照唱喏将半块虎符交到狄其野手中,与狄其野视线一对,唇角微勾,又不动声色地抿了回去。  *  一进纪南城就从乡野小民升为大将军,狄其野栖凤台拜将,成了楚王宫君臣共宴上的大红人。  顾烈在祭祖高台上喝了三碗烈酒,分不出心思去管他,坐不多时就提前回了寝殿。  道士颜法古在寝殿台阶外坐着嚼花生米。  一柄雪白拂尘随意扔在地上,他身上是今日为祭祖占卜吉时新换地灰色道袍,但是好端端的道袍被他穿出了一股算命骗钱的味道,顾烈远远看去,只觉得自己这个爱将活像只灰皮老鼠,着实是天赋异禀。  见主公回来,颜法古老神在在地拍走一身黄壳红皮,捡起拂尘,道貌岸然地弯腰打千:“参见主公。”第10章 三异星  颜法古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还是被道观赶出门的道士。  对此,颜法古颇为自得。 第9章 顾烈沉默,狄其野也沉默了。  殿外又有侍人来报:“陛下。”  “何事?”  “燕朝皇帝来旨!”  来旨!  燕朝先帝冤杀楚王,祸乱天下,惹得群雄并起乱世,如今不过是偏安北方三州苟延残喘。  国仇家恨算起来,那个傀儡文人皇帝凭什么给顾烈下旨?  狄其野下意识握紧了青龙刀。  顾烈整理衣衫站起来,淡然招呼狄其野:“走。”  *  姜扬办事还是牢靠,等顾烈和狄其野回到殿前,燕朝使臣已经被教训过,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没有刚来时趾高气扬的模样。  所谓的来旨摊在桌前,顾烈步上王座,众人行礼。  顾烈凝神看去,只觉满纸荒唐言。  “诸位如何看?”  他一问,忍着气的众将都炸了。第12章 华夷之辨  顾烈眼前的来旨,与燕朝如今所有的圣旨一样,是由丞相韦碧臣书写,文人皇帝杨平批印。  韦丞相的字,铁画银钩,正气端方;杨平的字,笔笔缠绵,勾连纤巧。正文是韦碧臣写的,洋洋洒洒一大篇,把顾烈从头到脚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一骂顾烈身为“燕臣之后”却举兵反燕,不忠不义,不配做人。  二骂荆楚作为“蛮夷之族”却妄图逐鹿天下,名不正言不顺,不配出兵。  最后韦丞相话锋一转,淳淳劝导顾烈回头是岸,现在幡然醒悟,回投燕朝还来得及,正好有个现成机会,命令顾烈出兵去打入侵燕朝的风族骑兵。  韦碧臣这一通颠倒黑白,还搬出仁礼大架子压人,已经够恶心了。  然而文人皇帝杨平大概是读完韦丞相的大作深受感动,在盖玉玺之前,还往篇末提了首词。  这首词十分婉约哀怨,杨平以闺中怨妇自比,又把顾烈比作伤了怨妇心的浪子,用似嗔似怨的笔调表达了殷切盼望顾烈浪子回头、效忠燕朝的愿望。  整首词最令楚军众将眼瞎的一句是——“妾思顾郎不能寐,梦魂南渡,缱倦纪南城”  陆翼该耿直的时候就是耿直,一听主公问如何看看,也不铺垫,直接怒骂:“艹他个狗皇帝,发他狗老子的春_梦。”  颜法古在一边点头,手指一掐,装模作样算算时节:“桃红柳绿,正是牲畜萌动之时。贫道以为,要么韦丞相耕不动地,要么杨皇帝这田太涝。”  这道士一开口就往下三路去了,众将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冲淡了熊熊怒火。  狄其野听不懂,疑惑地看向姜扬:“什么意思?”  原本姜扬余怒未消,被狄其野干干净净的眼神一望,咳嗽了一声,对众将揶揄道:“你们这些浪_货,收着点吧,这还有不懂事的呢。”  众将哄然大笑。  察觉到自己被嘲笑了,狄其野挑着眉毛去看顾烈,顾烈堂而皇之地装没看到,勾了勾唇角,才道:“好了。”  众将立时严肃起来。  顾烈把视线移到跪在堂中,抖得像块豆腐的燕朝使臣:“你们皇帝和韦丞相,除了这草纸,可还有话要说?”  燕朝使臣瑟瑟缩缩地答:“风族狼子野心,侵打雍州,韦丞相说,楚地本是燕地,楚王本是燕臣,外族来犯,楚王本该出兵退敌。”  “韦、韦丞相还说,若是您肯出兵攻打风族,那么谋反之罪一笔勾销,皇上说,愿封您为……愿封您为……”  “为,什么?”  “为,为、为一字并肩王。”话音未落,燕朝使臣就开始咚咚磕头。  一字并肩王,顾烈的祖父顾麟笙,被夷九族之前,可不正是一字并肩王。  “大胆!”“荒谬!”  楚军众将皆是怒不可遏,陆翼抽刀欲砍他,被姜扬抓住衣袖拽了回来。  “请主公出兵伐燕!”  “对!请主公出兵伐燕!”  纷乱骂声渐渐合而为一,众将陆续跪地,请顾烈出兵。  顾烈点道:“姜扬。”  姜扬唱喏,顾烈往侧台一指,姜扬会意,走到侧台边,执笔沾墨,手腕悬停在早已铺开的白纸上。  顾烈对着那份来旨,不假思索,平静地说出回复。  “韦丞相谬矣。”  “顾某,楚王遗孤,暴燕于我,灭族之仇也。暴燕以何颜面认顾麟笙为燕臣?此其一。”  “若单以先民血统论之,楚为南夷,燕亦为北蛮。而我楚人乃黄帝之后,自与诸国会盟,祭祀礼仪皆随周制,以文明论之,华夏正统也。暴燕以何立场蔑我大楚为蛮夷?此其二。”  “自楚王蒙冤、楚顾灭族之日,我楚人与暴燕誓不两立,绝无握手言和之机。他日我大楚立国祭天之高台,必以暴燕杨氏之血浇之!”  顾烈之言掷地有声,姜扬笔走龙蛇,一蹴而就,写完盖印,以火漆封之,扔在燕朝使臣面前。  姜扬厌恶地赶人:“滚!”  “慢着。”  那燕朝使臣原本连滚带爬要出去,听见楚王留人,又连滚带爬地跪了下来。  “你从我大楚回翼州,需几日?”  燕朝使臣不知楚王此问是何用意,老实回答:“快马加鞭,十余日。”  顾烈闻言,微一点头,又看向众将,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众将精神一震,目光如炬地看向主公。  燕朝使臣手脚冰凉,心道不妙。  “陆翼,”顾烈绕过目光炯炯的狄其野,点了陆翼,“为你补足粮草,后顾无忧,带着你的兵马去打中州,可有把握?”  陆翼朗声一笑,出列跪地:“主公!不出三月,末将定将中州奉上!”  “好!”  顾烈沉吟片刻,才看向狄其野,问:“狄其野,你初来乍到,兵马未熟,你敢不敢为本王去打青州?”  狄其野同样出列走到殿中,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顾烈,才单膝跪地,懒散道:“主公,打青州,末将只需三战。三战后,青州必归大楚!”  此人张狂至此,满殿皆惊。  姜扬正要开口,顾烈却大笑一声,道:“好!狄其野,本王就静待捷报,等你三战定青州!”  *  “主公……”  顾烈把朱批的条子扔回给姜扬,截了话头:“不必说了,他狄其野大话说出口,自然由他自己负责,他又不是你儿子,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姜扬操碎了心,惆怅道:“此子天纵英才,为何个性如此桀骜不驯。”  说到这里,还有些埋怨顾烈:“主公,您也不该纵着他。”  顾烈觉得好笑。  前世狄其野战功赫赫,顾烈对他封赏不断,后来流言蜚语说狄其野生了反心,姜扬不信,还曾小小抱怨过是顾烈过于纵容狄其野才滋生了流言。  现在他还没怎么纵容狄其野,结果还是被埋怨上了。  “我哪里纵着他了?”顾烈对着姜扬圈出的粮草账目纲要,漫不经心地回。  正说着,狄其野溜达进了议事厅,他身后跟着的杂兵,是顾烈特地从自己近卫里挑的。  “主公,姜将军,”狄其野匆匆行礼,对顾烈好奇道,“那套铁甲是什么时候打的?”  “武库赶制的,合身么?”  “我穿着正好。”  “你不去练兵跑来干什么?”  “无双不大高兴。”  “……”  “你有空去看看它?我给他换了饲料,也遛过了,它还是不高兴。还咬别的马。”  “……”  “它可能是想你了。”  “……狄其野,你猜本王现在高不高兴?”  “末将这就去练兵。”  姜扬对厅侧的堪舆台翻了个白眼。  回过头发觉主公正挑眉看着自己。  姜扬咳嗽一声,正经道:“您为何派祝北河给狄其野做副?我本想毛遂自荐。”  直到把姜扬盯得发毛,顾烈才放过他,不怎么认真地答:“祝北河闷头做事,不论狄其野怎么作,祝北河都不会生气撂挑子。”  听主公把欺负老实人说得冠冕堂皇,姜扬哭笑不得:“那您怎么给狄其野选了那么几个刺头都督。”  顾烈挑眉:“人以类聚。你放心,狄其野收的下来。”  “您倒是信他。”姜扬半感叹半试探道。 第11章 打无主三州,就等于打四大名阀。  而就算顾烈识破韦碧臣的激将法,为夺天下,还是得打无主三州。  四大名阀越乱越弱,他韦碧臣就越安全,这是夹缝求生之道。  但韦碧臣绝不会想到,楚军今日之战力,已是今非昔比。  前世顾烈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给了狄其野一个将军之位,狄其野在两年内为他打下了半壁江山。  这是后话不谈,天下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风族燕朝打起来,不会对楚顾毫无影响。  雍州是柳家严家势力,巧的是,青州大部分也是柳家严家的势力。  中州顾又是柳家的姻亲。  姜扬和顾烈分析着中州顾的异动,就在姜扬以为顾烈要对中州顾动手时,顾烈却道:“再等等。”  等什么?  顾烈不说,姜扬满腹疑虑,但也知道主公近日案牍劳神,于是没话找话夸道:“那日主公和狄小哥去逛集市,我还以为您真是陪他遛马,原来是主公有心提点狄小哥溪瓦城特产丝绸,我就说主公您不会纵着狄小哥胡闹。”  顾烈好悬没忍住尴尬。尤其是被姜扬这么一说,顾烈立刻反省,确实是有些过了。哪有出兵之前主公陪将军去集市遛马的?就算是试探狄其野出身,也显得胡闹。  这事绝不能认,于是顾烈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报,主公,狄将军带信。”  “传。”  一个士兵捧着木盒进来,木盒上还有封信。  姜扬暗忖,难道是战术机密?  顾烈拆了信,里面是一张白纸,写着:记得喂桑叶,一日五至七片。  还不等近卫阻止,顾烈没让人查验,直接把木盒一掀。  一条圆滚滚的白蚕,趴在几片新鲜桑叶上,抬起“头”来,正和顾烈大眼瞪小眼。  姜扬又是好笑又是担忧:“这,狄小哥真是童心未泯。要么,我带走养着?”  顾烈脸上没什么表情。  片刻后,还是道:“留着吧。”  *  那日狄其野把如何发觉溪瓦城只事蚕桑,如何从绸商发觉柳家暗线,又是如何找桑农请教春蚕养殖时节的战前机宜一说,五位大少心里是服气了一半。  逛个纪南城的集市,都能从丝绸注意到溪瓦城与纪南城的生意往来,从而发觉柳家在纪南城内有暗线。  这说明狄其野明察秋毫。  从纪南城内暗线,推测出柳家消息灵通,应当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从丝绸桑蚕到找桑农询问春蚕,推测出战机,定下奇袭之计。  这说明狄其野智计双绝。  那为什么只是服气了一半?  毕竟。  你有主公陪着在出兵前还去纪南城集市遛马吗?  你能在发觉绸商蹊跷时动用主公密探查他和柳家的联系吗?  你能让主公,大楚主公,陪你去找桑农问话,而且让主公帮桑农采了半晌桑叶吗?  没有吧?  所以,另一半得归功于主公英明。  五位大少面上是这么想,心底有没有想起军中流传的“主公初见狄将军就一直盯着他看”“听说主公还分了半个桃子给他”这种逸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狄其野一点都不在意流言,反手就把五位大少收得心服口服。  用什么收?模拟战。  虽然这个时代无法做到技术上的模拟,但是以敌军身份思考攻打战术,已经是闻所未闻了。  初来乍到就在楚王帅帐中大论破楚之计,真不是狄其野莽撞到那个地步,而是习惯性玩模拟战,复盘每一场仗,他都会正反交攻。  配合堪舆队制作的青州舆图,狄其野先是带着五位大少复盘奇袭溪瓦城一战,让他们思索假若他们为溪瓦城守兵,应当如何应对。  有了牛刀小试,再以顾烈当年的经典水战,鼓励他们同样进行对换模拟。  这五位大少也是军功卓着,对于战术战机各有千秋,但不论他们如何灵光一闪和群策群力,只要是和狄其野对阵,就算放下脸面不要,打到一半硬是说安排了埋伏,最终都得在狄其野面前败下阵来。  等到他们习惯了模拟对战,狄其野就放手让他们实验攻青的下一步——如何攻打铁桶般坚固的威远城。  这一次模拟,五位大少足足吵了两日,恨不得睡在狄其野的将军帐里,最后,交出了一份勉强让狄其野点头满意地答卷:以箭阵压制守城攻势,直接攻城。  即使有箭阵压攻,想要强行攻下威远城,伤亡必然惨重。五位大少早已不是新兵蛋子,但还是各个沉了心,誓要拿下威远城,绝不辜负即将牺牲的兄弟们。  然而等到上马出兵时,五位大少傻了眼。  “不是强攻威远城?”  “为何要绕道势山?”  狄其野一脸的运筹帷幄:“谁说要打威远城?咱们绕道,去打曾且。”  *  “报,祝将军,狄将军带精兵走了。”  “……”  “这是口信。”  白纸上写:先走一步,请祝将军带兵在威远城外等候,切莫打草惊蛇。  至少不是八个字,还用了请字。  祝北河默默把白纸往信封里一塞,交给亲兵:“送给主公。加急。”第15章 春蚕结茧  寝殿,楚王宫。  青色的纱幔帘笼被微风吹得柔柔款摆,此时已是深夜,侍人立于殿外守候,殿内本该悄无声息。  却不时从紫衫木案上传来轻微的簌响。  沉睡的顾烈眉头微拧,侧过身去,像是睡不安稳。  紫衫木案上的木盒里,一条圆滚滚的白蚕慢吞吞地从一片桑叶移到另一片桑叶上,呆了半晌,没有再吃桑叶,绕爬起来。  顾烈又翻了个身。  他心里隐隐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自前世八岁之后,他就不曾再有梦魇,今日为何会忽然沉入梦乡?  然而人在睡梦之中,毕竟是无法控制所思所想,顾烈这点清醒的念头转瞬即逝,迅速被梦境淹没了。  水。  上下左右都是无边无际的水,喉咙因呛水而烧痛,他试图游出水面,可身上的衣服太沉太重,挣扎都显得是徒劳的。  水上的天光被他奋力凫水的动作划得零碎诡乱,落入眼中似乎更加遥不可及。  身边到脚下层层叠深的黑暗,仿佛在诱惑他放弃挣扎,沉入可以好好安歇的宁静之地。  可他死了,谁来为楚顾报灭族之仇,谁来亡燕复楚呢?  他紧咬牙关,在生死一线间凭空得来一股力气,拼死上游,终于破开了水面。  香甜的空气涌入鼻息,他在筋疲力竭之前,爬上了河岸。  “你、你没死!太好了!”  他抬起头,一个面目不清的半大小子对他惊喜大喊。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束,果然是湿透的女童裙裾。  约莫是十岁左右,为躲追兵,养父将他扮成女童,在一个较为偏僻的村庄住了大半年。  是梦。  顾烈冷静地想,为何忽然梦及逃亡旧事?  他张了张口,想说“别管我,滚开”,但梦里的他还是如当年一样,因为体力耗尽而昏了过去。  那个被顾烈不理不睬的态度惹怒,失手将顾烈推下河的半大小子,心存愧疚,把昏倒的他抱回了家,顶着娘亲的骂,央求娘亲帮他换下湿衣。  “犬子命数太轻,多灾多难,”养父和颜悦色地对送他回家的女子解释,“庙里说,只能当作女孩儿养,才能养大,否则……唉。纹身,也是为此缘故。”  女子不甚唏嘘,再三为儿子的莽撞赔不是,爱怜地揉揉他的脑袋,这才离去。  傍晚,女子又送来一碗鸡汤,说是儿子不懂事,非闹着要吃,只得宰了鸡,分顾烈一碗,当作赔罪。  他尝不出滋味好坏,好歹是知晓礼节,不用养父提点,有模有样地说多谢,夸滋味甚好。  再醒来,是半夜深更。  养父背着包袱,抱着他匆匆踏上逃亡之路。  他抱着养父肩脖,手脚冰凉,眼睁睁看着他们身后的漫天火光。  “顾烈,”他听见养父咬牙切齿地说,“你记住,这家无辜母子是因你而死。你背着楚顾灭族之仇,怎还能如此贪玩?如此言行不慎,何谈亡燕复楚!”  他认错。  是他不该给那对母子接近的机会,是他不够警惕,使得无辜丧命。  那火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逐渐湮灭在浓重夜色中。  顾烈睁开眼醒来。  青色纱幔外亮有两支烛火,映出朦朦昧昧的微光,顾烈起身,趿着软鞋走到不再发出声响的紫衫木案边。  木盒中的白蚕将自己团在角落,从口器中缓缓吐出软白细丝,绕在身周。  春蚕结茧了。 第13章 前世顾烈一直就没想明白。  虽然现在也没明白。  但今日再想起狄其野的回答,不论狄其野,光说这个答案本身,顾烈倒品出些意思。  顾烈对姜扬说:“有人曾对我评价韦碧臣,言其大奸似忠。”  “这,”姜扬沉吟片刻,谨慎的回复,“不无可能。”  这也告一段落。  有将领提出狄其野以百姓为质迫使势山守军出战,有损大义,非君子所为,更要紧的是损伤楚军的名声。  顾烈一思索,让姜扬写张王榜贴出去。  众将听主公口述,没等姜扬笔录完毕,那做了出头鸟的将领已是面如死灰。  “四大名阀内祸三州,使青州百姓饱受战苦,狄其野将军奉楚王命令,剿除名阀势力,救青州百姓于水火。青州百姓感念狄将军,竟纷纷转投我军,为狄将军身先士卒,此等大义,可尊可叹……”  如此这般将青州百姓表扬了一通,还鼓励剩下的三州百姓甚至北燕百姓一起争当燕奸,我楚军招贤纳士,不问出身。  就连颜法古都在心内感慨,主公这王榜简直是厚颜无耻。干得漂亮!  最后驳了敖戈请求出战秦州的奏报,再无他事,顾烈便令众人散了。  姜扬留到最后,禀道:“主公,中州顾家托请了不少人,提议在大军回楚时举办盛会,似乎是想向主公进献美人。”  “知道了。”  顾烈轻轻摆手,姜扬只得顺意告退。  *  姜扬忧心忡忡出了议事厅。  被埋伏已久的颜法古逮了个正着。  “干什么!”姜扬奋力把假道士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颜法古勾着姜扬到僻静处,才把他放开,喜滋滋道:“贫道算准了,主公红鸾星动,是桃花之兆。”  没想到姜扬闻言,不喜反忧:“你瞎算什么!”  颜法古不服气了,一一说来。  “今日分玉,主公一眼就挑中了那块玉桑叶,桑叶是做什么的?养蚕也!”  “所谓‘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祭服’,王后亲蚕是古礼,这不就是预兆我荆楚即将迎来王后?”  “所以贫道掐指一算,冥冥中见有异象,只见一红衣公主御驾青鸾,如烈火焚野,翩翩落于栖凤台。正是红鸾星动之兆!”  颜法古得意地一指远处的凤凰山,对姜扬显摆道:“公主娘娘的道场就在那呢,红鸾星动的传说你不会没听过吧?”  姜扬笑了。  姜扬靠近颜法古,神秘道:“你说这些,我想到一个人,他送了主公一条春蚕,实不相瞒,主公那块桑叶玉佩,其实也是送给他的。”  颜法古眉飞色舞:“你还挤兑贫道,贫道的卦果然是准!不知这位仙女是哪家小姐?”  姜扬招呼他附耳过来。  “这仙女姓狄。”  “好姓!”  “名其野。”  “好……啊?”第17章 连战攻城  当颜法古在纪南城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算命水准,决心勤算苦练的时候,远在威远城的祝北河正在耐心给狄其野讲故事。  讲的什么故事?教导做人不可孤高自许的故事。  祝北河不善言辞,因此在再次找上狄其野之前做了精心的准备,总之是要好好给年轻的主将讲讲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准备万全,吃完夜饭,去将军帐找狄其野。  狄其野正在喝酒。  将军帐中灯火明亮,堪舆台边卷着写了一半的战策,狄其野身穿铁甲,白衣翩翩,明黄灯火将他眉目照得温柔,没了白日里锐利的傲气。  他一人独酌,却不显得落寞,自得其乐的样子。  喝的还不是别的,从坛子就认出来,是姜扬最爱喝的荆州土烧。  这一见,祝北河就皱起了眉,虽说眼下是在围城,如无意外,是不会出什么紧急状况,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主将在军中,怎么能耽于饮酒?  狄其野的酒量是突飞猛进,见祝北河来了,冷静招呼:“坐。”  “为何独自饮酒?”祝北河惦记着来意,寻思着不能一上来就教训人,免得惹狄其野心生逆反,于是尽量平和地问道。  狄其野笑笑:“练练酒量,免得姜扬他们又灌我。”  祝北河心里就给姜扬记上了,这酒鬼,大小也算个长辈,怎么没轻没重劝酒,看把人孩子吓得,行军在外还偷偷练酒量,不行,回去得好好说说姜扬。  狄其野平常地询问祝北河来意:“祝将军有何要事?”  祝北河严肃起来:“你听好了。”  以为祝北河有要事相商,狄其野放下酒杯,亦是肃容以待。  “东汉张奂,名将也。平叛东羌,智破匈奴。然其独行官场,受奸谗所忌,奸人矫诏,诳他误杀窦武,悔之莫及。”  “嵇叔夜,魏晋名士也。琴音冠绝,文墨精通,人品如孤松独立。排俗取祸,受钟会所嫉,以致广陵绝响。”  高度概括地讲完两个故事,祝北河对自己还挺满意,还是那副严师的庄重神情,问狄其野:“你可有体悟?”  狄其野想笑。  狄其野忍住了,郑重反问:“我不明白?”  见狄其野有好学之心,祝北河心内熨贴,耐心点出自己讲故事的用意:“主公不会误会你,他人也不会?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小人君子毕竟一时难分。故而做人还是和光同尘,随和一些。”  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狄其野沉吟片刻,点头:“您说的有道理。”  没想到狄其野如此听劝,祝北河大受感动,追问道:“那日后?”  狄其野奇怪地看他一眼:“日后?”  “既然有理,何不从之?”祝北河心下突觉不妙。  狄其野笑了。  “道理是道理。”狄其野给自己倒了杯酒,“做人是做人。”  这下换祝北河不解了。  没等狄其野回答,只见帐帘诡异的微动,祝北河机警喝道:“谁!”  帐帘又动了动,露出一张马脸。  无双歪着脑袋,像是不明白祝北河为何大喊大叫,然后踢踢踏踏地走进来,往狄其野身边一躺。  守帐门的近卫在帐外通报请罪,狄其野说不必,双方都对无双的所作所为习以为常。  祝北河看着这一人一马,心里是大大的不妙。  狄其野推开凑过来想尝酒的马头,对祝北河解释道:“您看,无双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喜欢被关在马棚里,按理说来,它不是匹好战马。然而王婆卖瓜地说,无双是我见过最好的战马。它在战场上勇猛敢冲,迎敌刀枪毫不畏惧,甚至越战越勇,正是因为它性子野,胆子大。”  “谁都知道好马应当驯服,谁都学过做人的道理。可毕竟性格天生,人无完人。何必强求他改?”  祝北河听这话耳熟,这不就是刚上学时,族中纨绔少年有意刁难教书先生做的诡辩?  因此祝北河也觉得好笑:“人性恶也,故需教化。人无完人,不是放纵自身惫懒的借口。”  狄其野叹气:“祝将军,我觉得人活一世,放纵一二也没什么。”  祝北河皱眉:“你以势山百姓为质,此事定会被人大做文章,主公也许不会当真罚你,但想来,也不得不做出姿态斥责一二。你年纪不大,为何如此固执?”  狄其野也觉得头痛。  也不知祝北河为何要来跟自己大谈做人,他不是个闷声做事不多话的人吗?怎么突然这么好为人师了?  帐外近卫奏报,纪南来信。  狄其野正不想说话,立刻让人进来禀报,信使带来的是嘉奖令,还有一份王榜,说是交与祝北河将军,主公命他着人抄写,在青州散布。  狄其野一目十行,轻咳一声,把王榜交给祝北河。  “狄其野将军奉楚王命令,剿除名阀势力,救青州百姓于水火……”  看到此处,祝北河面对这份颠倒黑白、厚颜无耻的王榜,顿悟了。  狄其野如何肆意,轮不到他祝北河操心。这朵奇葩,头顶上有主公这片天罩着。  然而同样是捧,有个词叫捧护,有个词叫捧杀。祸福难料,不是他一个家臣能插手的,只得由狄其野饮水自知。  因此祝北河定定地看了狄其野一眼,心下叹息,三言两语领了命,竟是再无多话,出了将军帐。  无双趁狄其野沉思,长舌一卷,舔了一口酒,没想到狄其野护着不让喝的东西却不好喝,怒了,把酒杯一踢,又踢踢踏踏地跑了出去。  次日,狄其野令祝北河与主力王师继续围着威远城,等他回来再做计较。他带着精兵,开始攻打青州余下的城池。  他从势山城继续往东打,再往北上,从北到南逐个城池下来,收到顾江,恰好是绕了一圈。  连着打各个城池,狄其野用的是虚虚实实、虚实相结之计。  最初,不论城池强弱,他都以青州收的兵卒为前锋,诱使守军掉以轻心,轻易攻出城外,再以精兵压上,一举夺地。  如此四五城后,狄其野换以少量精兵为前锋攻城,守军见来兵数少,以为又是狄其野的诱敌之计,用重兵出击想给狄其野一个教训,没料到却是楚军精兵,被拖在城外战场,楚军后续主力一拥而上,将守军围歼。  再过四五城,狄其野又使出诱敌之计,守军不知强弱,不敢出击,谁料到这回前方攻城的青州兵卒只是幌子,后方架起云梯攻城,守军始料未及,又被箭阵压制,楚军顺利破城。  再下去,狄其野玩的花样更多,兵无常势,虚虚实实,因敌变化而临阵而动,把各城守军玩得骂娘,有的干脆不陪他玩了,直接开城门降楚。  一个月后,青州除被重重包围的威远城,尽数归楚。  狄其野一战奇袭溪瓦,二战绕攻三城,三战拿下除威远城外的青州诸城。  接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孤立无援、被围了一个多月的威远城,就是狄其野的最后一个目标。 第15章 不是重伤,而是武将难免会受的伤,但因为狄其野没在意,伤口久久没好,回荆州后躺了一个多月。  顾烈也不知该如何,若是写信去提醒一二吧,似乎太过小心了,他狄其野是个将军,又不是要人捧在掌心护着的公主。  若是不写信吧,那狄其野算不算因他受伤的?  帘外雨潺潺。  顾烈认命地铺开纸笔,寻思半天,写了八个字:切莫轻敌,小心安危。第19章 定青州遇刺  将军帐中,狄其野难得去了铁甲,左腿裤子被撕了,给军医包扎伤口,手里捏着迟来的王信,上面写了八个字:切莫轻敌,小心安危。  不是什么大伤,匕首堪堪划破了腿侧,但令军医庆幸的是匕首上没有喂毒,药粉洒在伤口上,强烈的刺痛令狄其野皱着眉头,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实在是太过落后了。  无双的马脸凑到狄其野手边嗅嗅,从信纸上闻出了顾烈的味道,有点开心,趁狄其野不备,张口就咬,配合长舌三下两下就把王信吞进了肚子里。  然后预备溜。  狄其野抓住它的鬃毛,拍它厚脸皮的大长脸,恨不得给它一顿胖揍。  军医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头,从沧桑的脸就可以看出他经历过世事变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将军战马在他眼前把主公来信给吃了,也还是镇定自若。他一边给狄其野紧紧缠上沾了药粉的干净麻布,一边还对着狄其野夸:“将军的马果然灵性。”  无双骄傲地喷了喷鼻子。  狄其野又是一阵疼,瞪了无双一眼,无奈地回:“太皮了。”  军医笑笑:“这天越来越热,换药需勤快些,老夫每日来换。此伤虽不重,但刁钻的是在腿上,需得好好静养,将军三战定青州,居功至伟,也不必急着返程,不如就在威远城休养十日,视伤情再做定夺。”  一听这么小的伤居然要休养十日,还不一定能好,狄其野眉宇间的黑气是越来越重,把军医和近卫都看得心底好笑。  就这种时候,他们才记起将军的年纪不大,二十郎当岁的年纪,都是不爱被拘着的愣头青,莽得很,连养伤都觉得浪费时间。  左右都督看着这样的将军,也兴起了年长的责任感,忍着笑劝说将军一定要以健康为重,好好休息。  狄其野端着将军的范儿,把他们都撵了出去。  其实狄其野也不是对他们生气,而是对自己。  这伤,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白日里重兵压城,威远城不战自降,城头易帜白旗,大开城门,百姓跪于道旁迎接楚军。  楚军阵中已有大笑大喝声,狄其野却觉不对,抬了手,道:“慢着。”  随即便传令下去:着兵卒抬攻城大柱挡在城门中央,防止城门关闭,随后,全体楚军后退三里。  威远城中军民要降,就自己走出来。  近卫送上单筒竹制的千里望,狄其野用之望去,只见城门口的百姓果然抖似筛糠,却一动不敢动,不住看向城内。  显然是有埋伏。  狄其野再传令:威远城军民假降设伏,辱我大楚军威,若一盏茶后无人出城,大火烧城。  威远城守军本想诱敌深入,没想到狄其野凯歌连奏却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  这下是进退两难。城门关不上,不可能死守。城中百姓都被安排在道路两旁,也没法出其不意攻出去。  威远城百姓想的就没那么多,保命要紧,半盏茶都没过,就有带头的高举双手跑出了城门,有了一就有二,百姓们蜂拥而出,威远城守军连连放箭,却让百姓们跑得更快,浪费箭矢而已。  狄其野早有准备,兵卒用刀枪赶着这些人抱头蹲下,不听话就砍,决不让这些百姓趁机冲乱楚军布置。  这样一来,直冲狄其野而来的伪装百姓都无比显眼,还没冲到主阵前,就被拿下。  但百姓一跑,威远城守军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干脆以百姓为掩护跟着冲出来,与楚军决一死战。  有死战的决心是好的,狄其野很欣赏拼死一搏,可惜威远城守军实力不足,看着很英勇地冲出来,结果普遍在楚军手下走不过三回合。  狄其野看着觉得可怜,手上青龙刀都撤去了两分力气,不着痕迹地放水,把这些弱小留给手下们去收拾。  恰就在他感到无聊的时候,暗箭突来。  无双一声长嘶,蹬后腿仰起前身,狄其野反手横刀,高速飞来的箭矢击中长刀刀头,一声重噌,铮然作响。  一箭刚过,又来一箭,左都督姜通瞥见险情,策马赶来,要替狄其野挡这一箭。  却见无双怒吼一声,都不需狄其野策动,一人一马奔如飞河流星,瞬息间便至弓手身前,无双前蹄一踩,将其踏翻在地。无双犹不解气,把人跟蹴鞠皮球似的踢地老远,近卫侧旁赶到,将人拿下。  左都督姜通先是长舒一口气,然后是止不住地后怕。  若不是主公送将军的青龙刀比寻常战刀长,最开始那一箭,恐怕已经伤了将军手臂,谁知道箭矢有没有淬毒?若是将军有失,他们这些特地被主公选出来跟随将军的,难逃一罚还在其次,没了这个兵神主将,于他们是更大的损失。  不多时,战场已经控制在楚军掌握下。  左右都督这回是千般小心,虎豹狼骑先派先遣部队将威远城搜了个干干净净,才让狄其野进城。  狄其野只觉得五大少突然传染了姜扬的老妈子风范,还寻思是不是左都督这个姜家人把其他四个给带歪了。  进城路上,风波又起。  威远城百姓见识了大楚军队的勇猛,这回是自发在道路两旁跪迎楚军,楚军铁骑踏踏而过,震撼着每一个威远城百姓的内心。  也不知是大人太过害怕,还是孩子调皮,一个孩童滚进道中,正要落在无双的马蹄底下。  这么小的孩童,若是被无双一脚踏中,恐怕是会没了性命,狄其野一推马身,借力侧身下腰,长手一伸,把孩童捞在手里。  将军惊险救人,左右行列吓了一跳,都自发地止住了马。  狄其野正要问那孩童有没有事,那孩童手中匕首猛刺他未被甲胄包住的腿,稚嫩的声音大喊着“燕朝正统,蛮楚必亡!”,令人心底生寒。  狄其野眼疾手快,把人丢了出去。  然而还是被划破了腿。  左右都督、虎豹狼骑登时是白了脸,赶紧把狄其野簇拥进了先行安置好的将军帐。  两波刺杀,箭矢淬了毒,匕首没毒,幸好是没毒。  知道箭矢淬了毒,祝北河揪着心,在军医查验匕首的时候,全程用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目光盯着狄其野,试图唤起狄其野的悔过之心。尤其是顾烈的来信一到,祝北河那个眼神更是痛心疾首。  但知道匕首没毒,伤也是小伤,祝北河就满眼欣慰起来。毕竟青州已定,狄其野又受了小伤,虽然痛心,可是也不必再担忧狄其野又闹幺蛾子了。于是乐呵呵地回自己帐子写战报。  狄其野可不服气。  使出这种阴私招数,战场无能,靠没有自主思维能力的孩童玩刺杀,本就是出招的人输了,有本事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啊?  祝北河近来看向自己的叹息目光,狄其野心里也清楚,祝北河是觉得顾烈对他太好,也许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忌惮,所以捧着他。  可狄其野更清楚,顾烈不是这样的人。  倒不是说狄其野觉得顾烈不该忌惮自己,自己这么厉害,必定会战功赫赫,顾烈若是一点都不忌惮自己才是傻子,怎堪称为明君。  而是说,顾烈如果只是忌惮自己,是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的。顾烈善谋断,善用人,靠的是他的冷静智慧,而不是怀柔卖巧。  所以狄其野想不明白的是,顾烈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他不怕险战难打,甚至不怕战死沙场。但这种没来由的、没经历过的“好”,让他掌控不住,让他心生不定,甚至有些恼怒起来。  养伤养到第六天,狄其野派人去请了左右都督。  左右都督一进帐子,看见铁甲带盔的狄其野,心下大呼不妙。  “阿左,阿右。”  阿左?  阿右?  因为遇刺霎那五少真心担忧的脸庞决定对他们好一些的狄其野,敲了敲堪舆图,用明早去集市买两块豆腐的语气,轻松地宣布:“即刻启程,我们去帮陆翼打中州。”  作者有话要说:  *顾烈:你是不是想气死我第20章 似我因我  事实证明,老实人不是没有脾气。  祝北河这回不给狄其野找托词,直接把口信加急传回去荆州,什么文书都不补,那意思是他不管了,让主公自己看着办吧。  他也没法管,主公军令是让狄其野打青州,结果人家青州打下来了还不过瘾,跑去打中州了,这往小了说是违令,往大了说是擅动兵马,他祝北河怎么管得了?  急报进议事厅的时候,恰好姜扬在。  狄其野三战定青州,整个荆楚都传诵着这位神将的名字。中州顾家趁机奏请主公,说是为了迎接狄其野回城,愿承担花销,在楚王宫的游园举办盛会,君臣同乐。  主公大约是有什么打算,竟然把这份奏请给批了。姜扬好奇得很,但主公一副不愿详谈的模样,他也不方便问,满腹疑窦。  急报一来,姜扬眼见着顾烈站在书案旁拆了信,看完,眉心微拧,闭上眼,似是在忍耐情绪,到底是没忍住,握着急报的那只手重重地拍在书案上。  姜扬喊了声主公,试探上前,顾烈收了手,姜扬把皱巴巴的急报拿过来一看,青筋直跳。  “青州已定,我带兵去中州策应,先走一步,请祝将军镇守青州,有劳。”  姜扬活了三十三年,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主。  这事表面上是狄其野贪恋战场无令调兵,若是被文臣知道,那可就直奔着拥兵自重去了!  放在以前,姜扬定是要立刻向主公进言,决不能放任狄其野这样肆意妄为下去,必须搓搓他的锐气。  可姜扬近来的心思都在主公身上打转,那日定青州的捷报传来,主公当即下令,给了狄其野非常丰厚的封赏。虽说以狄其野的军功当之无愧,没什么好置喙的,可特殊在于主公那份赏单是早就拟好的,说明主公不但信任狄其野之战力,还早就计划好了要如何赏他。主公从未对哪个将领这般偏爱,有些令人咂舌。  颜法古就从中琢磨出了不一样的滋味,他找到姜扬,说主公会不会是把狄小哥当儿子养了?  姜扬初闻,只觉荒谬。主公二十八岁,狄其野也就比主公小七岁,尽管狄其野年少意气,但怎么也不会是当儿子养啊?  颜法古高深莫测地一笑,给他剖析:  自古以来,当爹的往往偏爱最像自己的那个儿子,尤其是当爹的年轻时受过苦、后来发达的,更容易溺爱,自己当年没享受到的,全都补偿给这个儿子。  你看,狄其野看着像十八_九,又天纵英才。虽说和主公的性子不像,可都是有才华有抱负的少年。主公当年背着族仇家恨,丝毫不能放松,狄小哥正相反,潇洒肆意。  主公从来不偏不倚,怎么偏偏就对狄小哥百般纵容?他不是无意识地把狄小哥当成当年的自己来养,难道还是对狄小哥有意思?  姜扬越听越有道理,听到最后一句,把羽扇往腰带里一插,动手揍人。  虽说颜法古这个假道士从来不靠谱,油嘴滑舌,算命也算不准,这番话姜扬想来想去,还真的挺有道理。  于是姜扬对着这张口信思来想去,绞尽脑汁找出亮点,对主公宽慰道:“您看,狄小哥这回还加了句‘有劳’。”  顾烈都气笑了:“那北河还得谢谢他?他可真能耐,连北河都给他气出了脾气。” 第17章 可他恰恰是在忍伤死撑,再被绑了带上手铐,骑在无双上,眼前是一阵一阵的模糊。  自作自受。  但狄其野此刻依然觉得自己能撑住,并不以为然,他还在心中戏谑地想,这应该就叫做作茧自缚。  *  为迎接大胜回荆的勇敢将士们,整个纪南城倾城而出,远远看见一字排开的楚顾王旗、万千兵马联翩而来,百姓们忍不住骄傲自豪,欢庆锣鼓动地震天。  大楚君臣也都在城门下等待。  顾烈坐在御辇之中,带笑看楚军铁骑踏踏而来,在三十丈外齐齐滚鞍下马,大声齐喝:“主公,楚军幸不辱命,大胜而归,天佑大楚,天佑主公!”  数万兵马动若一人,声如震雷,足见楚军质素优良,王者之师。生性冷静如顾烈,都禁不住热血沸腾。  在这样的数万兵马中,唯一一个骑在马上的,就很突兀了。  白衣铁甲,还能是谁。顾烈隐隐开始头痛。  他干脆走下御辇,向大军走去。主公一动,大楚众将和不受重视零星文臣自然也得跟着动。  他们往大军走,大军那边也急,陆翼还单膝跪着,毕竟主公没让他们起来,陆翼焦急地看着马上不知在想什么的狄其野,低喝提醒:“狄其野!”  陆翼这一喊,狄其野一点反应没有,倒是无双动了。陆翼眼睁睁看着大黑马往前走,感受到了绝望。  无双察觉到主人不大对劲,坐得不稳,正焦急,大眼一瞪,看到前面走过来的是顾烈。  它慢慢跑向顾烈,中途还有人想拦它,但终究是跑到了顾烈面前,很委屈地咬了咬顾烈绣着金线的王服,四条大长腿一曲,跪卧下来。  顾烈微微皱眉,看狄其野策马上前,直到近前,他才发觉狄其野是闭着眼睛的。  这是怎么?为何加急战报丝毫没提?陆翼怎么回事!  无双咬咬他的衣服,靠着他跪地,狄其野人一歪,倒进了顾烈怀里。  温度高出寻常的身体,暗香浮动,狄其野的脑袋靠进顾烈的肩膀,那瞬间顾烈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到,像是被人在胸口捅了一刀,甚至连人都僵死了。  但谁都没有发现楚王瞬间的失态,他们只见楚王一把将狄将军抱了起来,疾步往回走,竟然将狄将军放在了御辇上。  姜扬想起主公给狄其野配的人,对对近卫急令:“快叫军医!”第22章 我行其野(上)  大楚开国五年,明君在位,贤臣满朝,国力蒸蒸日上,初显太平气象。  楚初五年冬日,十一月二,是大楚帝王三十五岁生日。  按理说该有庆祝,可顾烈被文武群臣搅闹得头痛,生日当天罢朝,谁都没见,次日才在未央宫宴请众臣,连生日宴的名头都不带,宴也摆得极为简单。  文武群臣为了什么闹到顾烈头痛的地步?为的是顾烈子嗣。  这要从七年前顾烈还是楚王时说起。那恰好正是狄其野投楚之年,楚军以神速攻克了青州中州,大胜回荆,为庆功举办的游园盛会上,中州顾献上了一名端庄美人。  那美人,就是如今的柳王后。  柳王后这个柳,正是旧燕四大名阀那个柳家。柳家与中州顾是姻亲,庸碌的中州顾家当初得以填入荆州,就是借了柳家的东风。这时柳家有投楚之意,轻易就说通了中州顾家相帮,又让中州顾打着关心顾烈后嗣的名义去找了顾烈养父。  顾烈那年已经二十八,别说儿子,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清心寡欲到了可疑的地步。家臣武将不是没有上过谏,可顾烈次次拿大业未成当挡箭牌,一律不听。  没想到游园盛会时,养父当众定媒,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养父以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和灭族之仇相挟,压得顾烈不想娶也得娶。  既然是为了大楚,顾烈娶了也就娶了。反正日后就算留着柳家,也一定会削弱其势力,有顾烈这个开国帝王在,区区柳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尽管柳家为外戚、中州顾为宗室,但顾烈从登基一开始就没有给他们实职,将这两家都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  但顾烈万万没有想到,问题不出在柳家,也不出在中州顾,而是出在柳王后身上。  柳王后是柳家嫡系嫡女出身,正宗的掌上明珠,据说在北燕有貌美才高的贤名。但她长于北燕离乱之时,自小听说的顾烈都是狼子野心的蛮楚杀神形象,又极为崇拜文人皇帝杨平伤春悲秋的文采。  顾烈后来想想都觉得可笑,不战而降的中州顾家、投敌卖国的柳家,联手给他送了这么一个胆大包天,以复仇圣女自诩的王后。  但当时的顾烈是不知情的,他甚至对柳王后怀有几分愧疚。  顾烈一直明白自己有无法与人亲近的毛病,成亲那日,尽管对柳氏并无好感,但毕竟还是给了应有的礼遇。然而进洞房饮了交杯酒,顾烈再有意识却已是次日醒来,睁眼一看,镇定如他都变了脸色。婚床上是一片狼藉,柳氏瑟缩在床尾,她脸色煞白,看向顾烈的目光惊恐得像是看着一头非人野兽。  她小声反复念着“楚顾有疯血”,一副被吓怕的模样。  这是燕朝先帝炮制的《九罪》之一,意图抹黑顾麟笙的血脉。说楚顾王族与常人不同,男丁中十之一二会突然发狂,发狂前毫无征兆,发狂时极为噬血,必定伤人。故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顾烈虽无记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发生了什么,他无法责怪她,只能苦笑,亲近他的人都会因他受害,他果真是天煞孤星,命中注定不可亲近。  不幸中的万幸在于,只那一次,柳氏怀上了身孕。自此后,顾烈与柳氏是相敬如宾,也是“相敬如冰”。  那之后,顾烈深厌自己伤人,不愿再与人亲近,再没有往后宫添人,柳氏独坐后宫,顺理成章坐上了大楚王后的位子。  可顾烈现年已三十五岁,后宫只有一个柳王后,也只有一个皇子。  这个皇子也不知柳王后是怎么教导的,与顾烈不亲近,六岁孩童,言行间端方到古板愚笨的地步,性子软弱,一点都不肖其父。  顾烈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不提他自己,就算为了大楚,哪有不选秀纳妾的道理?所以文武大臣就开始牟足了劲儿给顾烈上折子,要他为了大楚,多生几个儿子出来。  这事一出,柳家惯来韬光养晦,让中州顾家跳出来舌战群臣,骂文武大臣们心怀不轨,对嫡长子不敬。  满朝文武,哪个会在意中州顾家?连个眼神都没给。中州顾家气了个倒仰,“急中生智”,跑去请定国侯狄其野出来说话。  据说狄其野听顾家来人说完,笑得差点把酒杯给砸了,末了回了一句:“他顾烈睡不睡人,与我何干?你们管得也够宽的。”  这一句话,不仅让中州顾家恨上了他,这种对陛下不敬的言辞,尤其是对王嗣毫不在乎的态度,又在文臣中掀起了参狄其野心怀不轨的浪潮。  顾烈本来就烦,对着这些参狄其野的本子更是头痛,干脆把这些本子送去了定国侯府。  顾烈的意思很明白,有人说你坏话,你自己写个折子给我解释清楚。  狄其野的回应更明白,潇潇洒洒八个大字:“无话可说,任君发落。”  于是第二天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道,定国侯又又又惹了陛下生气,又又又被陛下圈在定国侯府不许出门。  狄其野被关了十日,带着送到定国侯府的帖子,进未央宫赴宴。  他穿了一身君臣初遇那时相似的白衣铁甲,白衣是干干净净的白衣裳,靴是白绸靴,铁甲是小兵才穿的简单背甲,二十八岁的定国侯比当年神兵天降的少年出落得更为潇洒英俊,却是一样的战意逼人。  可虽然陛下不乐意提,这到底是生日宴。  近卫想拦住定国侯,但他腰间挂着虎符,手里玩着侯印,何况陛下给过他进宫不必通报的恩宠,近卫思来想去,没敢动。  于是定国侯一身白,像只接引仙鹤一般进了未央宫,顾烈额角青筋一跳,沉了脸。文武群臣都等着看好戏。  明明是大楚帝王的生日宴,气氛却凝重得好似祭祖。文武群臣知道陛下不高兴,不敢去触他逆鳞,闷声闷气。  唯独狄其野轻松自在,剥开葡萄皮,用一种不必要的认真去仔细沾果盘边配的糖粉,往嘴里丢着吃。  他也不管文武群臣和王座上的顾烈都瞪着他,吃了一个又吃第二个,然后举杯独酌,闲适得令人匪夷所思。  一杯饮尽,他又倒了半杯,端着青玉杯,带笑敬道:“陛下。”  “臣在乡间野里,听说砒_霜有个别名,叫人言。”狄其野拖长了声调,话里有话,意味深长,“人言可畏啊陛下。”  此话一出,立刻有文臣跳了出来:“定国侯似是意有所指,陛下面前,不妨有话直说!”  狄其野看向说话之人,眉头一挑,招呼道:“这位是刚参了我‘言行放浪,不堪王侯’的杜大人?我久不上朝,不大记得杜大人的音容笑貌。”  音容笑貌这词,可是写祭文用的。  那位杜大人立时就暴跳如雷,文臣们进入了熟悉的流程,蜂拥而起,对狄其野从头到脚展开了骂战,起手先攻击狄其野父母不详、出身乡野,引经据典层层拔高,一路骂到意图谋反、行为不端。  顾烈只觉自己额角青筋直蹦。  “滚!”  大楚帝王砸了杯子。  “都滚出去!”  “狄其野留下。”  文武群臣颤颤巍巍地认错,脚步匆匆往外溜。  狄其野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像是一点都不在乎大楚帝王的怒火。  顾烈死死按着额角,他决意要和狄其野把“意图谋反”这事分说个明白,因此强自镇定,试图把怒火压下去。  却听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顾烈皱眉抬头,先看见被狄其野随手扔到一边的铁甲。  再看见不耐烦捂着嘴巴的狄其野。  鲜血浸透丝帕,不断洇出来,从他指缝间滑下,顺着纤长有力的手指淌到皓白的手腕,染红了白衣。  若隐若现的香味传来,顾烈不爱香料,整个未央宫都没有熏香,此刻顾烈却似乎闻到了夜息香。  狄其野扔了丝帕,用衣袖掩住嘴,咽了口血,他看向僵着身体的顾烈,如同平日里抱怨顾烈了无生趣一样,对顾烈抱怨道:“早说过,丝帕不比棉帕好,不吸水。”  顾烈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向那个不住咳血的人,听了狄其野的话,几步走到狄其野身边,恰好接住已经支撑不住、向旁边倒去的狄其野。  “不会说话,就给寡人闭嘴”顾烈咬牙切齿地说。  狄其野靠着顾烈,又咽了口血,挑眉笑道:“陛下,我要永远闭嘴了,还不许我说两句话?”  顾烈才惊觉应该喊人:“来人,来人!”  “别喊了,让我安生点吧,”狄其野拉住他的衣袖,竟然有些无奈地样子,破天荒地软了语气,“都跟你说了,是砒_霜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行其野”出自诗经,有两首诗用了这句,一首是《小雅·我行其野》,一首是《鄘风·载驰》。前一首是给狄小哥起名的灵感来源,但是诗和狄小哥的命途不贴合啦,只是觉得这句好听。第23章 我行其野(下)  砒_霜不是剧毒么,他还特地多沾糖粉多吃了几颗葡萄,怎么死得这么慢。狄其野对这个时代太过失望,他紧咬牙关,死到临头都不肯露出狼狈相给人看,但还是忍不住痛得攥手为拳,没发觉自己掌中是顾烈手腕。  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乎,他都要死了,难道顾烈还能把死人关禁闭。  顾烈坐在地上,双手铁钳一般抱紧倒在怀里的狄其野,额角青筋都现了形,说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故意的。你穿这身”  说到第二句,顾烈自己都明白这话没道理,只是迁怒狄其野惯来的任性,又把牙关死死的咬住了。  狄其野笑得整个人都抖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放开顾烈的手腕抬手擦了血,去扯大楚帝王厚重的外袍:“冷。”  失血过多,体温下降。  顾烈一言不发,脱下外袍好好盖住他。 第19章 狄其野不禁调侃道:“主公颇有得道高人的意思。”  顾烈视线落在木案角落的木盒上,闻声而笑:“狄其野,不沾凡尘的可不是我。”  狄其野怀疑他是在说自己坏话,可顾烈不解释,狄其野想不明白他是在暗指什么。  前世,得了顾烈金口玉言,中州顾氏子孙争储争得惊心动魄,顾烈冷眼旁观,时不时有孩子卖弄乖巧,学狄其野,出去办事回来,都要特意给顾烈带一两样别出心裁的地方风物。  顾烈不为所动,后来,索性明令禁止。  此生收到这一盒春蚕,是意料之外,因为前世狄其野是大楚定国后才跑出去游荡,争霸时,他还没有养成买稀奇东西送顾烈的习惯。  但细想来,又是情理之中。  前世狄其野说过他“了无生趣”,弥留之际还要顾烈“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此生顾烈主动接近,被还无防备的狄其野一眼看穿嬉笑怒骂皆是做戏,无喜无悲。  狄其野前世今生送这些东西,大概是想给他,找一点活着的乐趣。  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一个完成理想就不介意赴死的人,试图去医另一个人的心病。  而他能看穿另一个的心病,并不因为他是精通医术的大夫。  是因为他们病症相似。  他不过病得比顾烈早,或许,也病得更重。  *  顾烈忽然发问,他声音好听,清清朗朗,此刻放缓了语调,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安宁,“你想看那条春蚕吗?它结茧了。”  狄其野眼睛微亮。  木盒角落里一个雪白的椭圆状的茧,外面缠着几缕蚕丝,狄其野将它拿出来,觉着触感有些毛糙,像粗呢衣料。  狄其野想起那日被陆翼一路绑缚回荆,自己骑于马上,眼前发黑,想着这或许就叫做作茧自缚。  原来茧是这般模样。  比蚕好看多了。  “对了,”顾烈忽然说起,“你无令调兵,本王不罚你,难以服众。反正你腿伤未愈,这样,就罚你三个月不许打仗,不许出宫。”  突闻噩耗,狄其野皱眉不满:“我一个月就能伤愈。”  “也好,”顾烈点头,“还剩两个月,够你熟读军规。”  狄其野还试图谈条件:“我不到两月就打下青州,您罚我不许打仗,有损的是大楚霸业,何必因小失大?不如罚我的俸禄。”  顾烈反问:“你可知道你有多少俸禄?”  狄其野很慷慨:“不论多少,我不在乎。”  顾烈笑了。  顾烈轻轻拨动狄其野掌中的雪白蚕茧,对狄其野细细说来:“一件上品丝衣,如你身上这件,需得上万蚕茧缫出的丝织成。荆楚在我治下四年,物价比战祸时平稳,这件丝衣是宫中内制,若是拿出去卖,至少五十两纹银。足够民间大户人家一年的花销。”  “你栖凤台拜将,正式投楚,距今不到五个整月,拜将时,我给了颇多赏赐,却因为你战功未成,为免招惹非议,我没给你定下俸禄。直到你三战定青州,众将皆服,才以楚顾家臣规格划定。”  顾烈终于说到了重点:“满打满算,你现在只能领到一个月的俸禄。”  “不够买这件丝衣。”  狄其野毕竟不傻。  主公生气了。  不好糊弄那种。  “主公,”为了能出去打仗,狄其野状似诚恳,躺床上还拱手给顾烈行了个礼,“末将知错。”  顾烈非常平静:“哦?那你说说,你都错在何处。”  他平静的语气令狄其野直觉不妙,这感觉像是刚刚在模拟战场刷出最高分,忽然网络错误,从古代平原直接传送进大沼泽,连个敌兵都没有,也无法自杀退出,只能被慢慢吞没。  这可能是道送命题。  狄其野从来不怕难题,只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去解。他飞快思索方才种种,试图找到线索,极力寻求一个能令顾烈满意又不为难自己的最佳答案。  顾烈突然问:“你的血为何带着香气?”  “你怎么闻”  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狄其野心内一凛,再轻松不起来了。  “所以,”顾烈冷静地推测,“除你之外的人,本该闻不到。”  “那为什么我闻得到?”  狄其野暗自咬牙,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顾烈闻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顾烈:打蛇打七寸  狄其野:= =+第25章 抽丝剥茧  狄其野垂眸思索对策,顾烈却不给他时间,还雪上加霜:“你说过,等你打下青州,就对我坦言身世。”  床上病患抬眼扫来,一副咬牙切齿忍气吞声的模样,顾烈猜狄其野是在后悔刚投楚军时被自己抓住了马脚,否则,狄其野定会像前世那般隐瞒到底,一个字都不对人说。  顾烈猜的不错,狄其野确实是在心中暗恨自己刚见顾烈时防备不足,也不知是被青龙刀迷了眼,还是鬼迷了心窍,怎么就松口答应了要坦白。  不知道说完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诚然是个灿烂辉煌的年代,能人异士辈出,狄其野没能参与顾烈争霸之途的前五年,但他从残缺的文字记载中窥到了精彩纷呈的逐鹿风云。  顾烈从荆信交界的穗水之畔起兵,一路惊险一路拼杀,读来叫人热血沸腾,如此良将,如此雄主,可谓天下无双。  可这也依然是一个古旧的年代,时代局限与封建制度自不必说,随之而来的文明差距才是真正的难以忽略。  比如说,这个时代依旧留存着极为残忍的酷刑。  顾烈是楚顾夷九族惨剧中唯一的幸存者,狄其野曾以为“夷九族”的意思就是杀尽楚王顾麟笙的九族。  但栖凤台祭祖前,狄其野被姜扬抓着恶补了一通楚顾故事,才意识到远远不止如此。  夷九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其骨肉于市。意思是:夷九族这种刑罚,先在罪人们的脸上用墨汁刺字,剜鼻,砍双臂,鞭笞致死,然后割下头颅,弃骨肉于大街。  倒不是说顾烈和燕朝先帝一样暴戾,而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即使顾烈似乎拥有超出时代的包容,但涉及自己那怪力乱神超出常理的来历,狄其野无法相信顾烈真的能够做到他“一切照旧”的承诺。  或者说,如果顾烈当真不在意他的来历,他倒要怀疑顾烈是否另有所图。  他为什么非要跑去打中州?还不是想抓紧时间多打几场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是事到临头,狄其野也不是胆小躲避的人,自己说出去的话,就得自己负责。  更何况,他孑然一身,横竖不会拖累他人,也不曾亏欠谁,有什么好怕?  片刻后,狄其野坦然道:“我不知幼时如何,八岁起才记事,无父无母,流浪为生。没流浪几日就被怪人掳去,等我重见天日,已在不知名山脉深处的山谷之中,那个怪人说,他师父要收我为徒。”  “他师父是一个自以为能比肩鬼谷卧龙的老贼,这老贼躲在山谷里教徒弟,一次只收一个。徒弟出师前,必须服下毒药,出去抓一个新徒弟来顶上。”  狄其野并不遮掩语气中的嘲讽。  “我不知那老贼在我之前收过多少徒弟,我逃出来时改动机关,排为连环阵,他已经很老,应当是不能出来害人了。”  顾烈语气肯定地判断:“你很厌恶他。”  “我不肯拜师,那老贼说服不成,千方百计要杀了我,因为只有杀了我,他才能去收下一个徒弟。他有许多不合常理的规矩,并极为严苛地遵守着它们,这不正常。”  狄其野皱着眉继续对顾烈分析:“而他的理念更是荒唐,他教导学生去当英雄人物,可他教导学生的手段,是去做掌权者的幕僚或臣子等待时机,伺机制造乱局,再以大义之名做出牺牲,自造时势,再将自己造成英雄。这是什么歪理?”  一个人躲在山谷发疯也罢了,还要收徒洗_脑培养小疯子。  “我在山谷里活了十一年,破解机关后,不再剪头,等头发养长,就伺机偷马跑了。”  原来如此,顾烈问:“马是无双?”  “是。它的原主应是一位不幸路过山谷的行商,被老贼所害。”  “你一直没说这位‘老贼’的名字?”顾烈注意到。  狄其野冷笑一声:“他说他不是沽名钓誉之徒,收徒不为名满天下,因此自称无名。”  顾烈把狄其野的话一整理,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因此他冷静地问:“那么,在‘此生’之前,你是哪重天的‘武曲星’?”  狄其野一愣,他自己都觉得穿越后的经历十分离奇,没有想到顾烈不仅不追根究底,甚至都没有质问真假,竟然第一时间问他此生之前?  初秋凉夜,楚王寝殿中,将军高床软枕,主公侧坐守夜,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将军来历不明,这个主公……这个主公好生奇怪。  狄其野探究地看着顾烈,他的目光没停在主公出众的容貌,也没去欣赏主公冷静的神情,而是直直探视着主公浓于夜色的黑瞳,想寻找出一丝戒备、一丝反感……  他找不到。  他竟然找不到。  狄其野微微侧过头,偏开视线,笑起来。  “好吧。”  他说。  “你真的要听?你不会信我,或许,你会觉得我疯了。”  顾烈一挑眉,反问:“狄其野,你还觉得你不够疯?”  床上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腰腹牵起的肌肉扯动了伤口,狄其野才收敛笑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要怎么说得能让你听得明白。”他自言自语,沉吟片刻,看向顾烈,“假如说,有朝一日,人能够制造出各式各样的机巧器物,相隔千里而能轻语交谈,相隔万里能见人面,甚至飞天遁地,遨游星河……几千年后,这些事物就如同耕犁水车一样常用常见,你能相信吗?”  顾烈想了想,却摇头:“你说的这些,我无法想出要如何实现。狄其野,先祖茹毛饮血,而今百姓耕田织布,你去问先祖,他们甚至都不会人言,何谈理解。假若你真从数千年后来此,我想这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的答复已经超出狄其野的预料,他又听顾烈说:“我认为,这些也不重要。不论是天宫仙府,还是凡俗人间,我在意的是,你曾经历过什么?又是因何来到此生?”  狄其野再一次将视线投向顾烈眼底。  真是个奇怪的人,奇怪到让狄其野忍不住怀疑顾烈是不是也被人穿越了。  这个想法令狄其野有些想笑。  他想起那些对于顾烈的评价,什么“天生帝王”,什么“无情无私”……原来都对。原来也都不对。 第21章 “……”  *  次日姜通面见主公领命,鼓起勇气说,想和将军告别。  对于这次护送主公养父的任务,姜通深感主公信任,也越发担忧自家将军的境况。  何况自家将军到现在还被禁足在宫里。  姜通跟着狄其野,被狄其野三战打得心服口服,不免有所偏向。  他觉得狄其野无令转战中州固然不对,但也是为了大楚霸业,更何况胜仗还打得那么漂亮,就算主公有心惩治,那痛痛快快地罚俸斥责也好、降职也罢,把人禁足在宫里算是怎么回事?  而且关键是,将军他长得好看啊!这倒不是说主公不好看。  姜通满腹忧愁,满脑袋禁宫秘史,满心凄苦地跟随侍人进了寝殿,然后看到狄其野坐在后廊晒太阳,院子里是他那匹大黑马。  ……原来禁足这么惬意的吗?!  早上顾烈让近卫收拾了狄其野生活所需布置了偏殿,亲自把狄其野抱了过去。这人气性大,顾烈不想惹他,何况也没有强求和人睡一床的癖好。  刚搬完,无双担忧狄其野,把马房闹得天翻地覆,顾烈赶着去议事厅,干脆让人把无双牵到后廊院子里,让它看狄其野看个够。  顾烈一走,狄其野就自己一跳一跳蹦到了后廊上,被无双糊了一手的口水。  于是姜通来时,狄其野坐在后廊晒太阳,近卫给他准备的茶水瓜果摆了一地,无双瘫倒在院子里,嘴边是香喷喷的豆料。  仔细一看,手边是本《楚王列传》,燕朝给楚王顾麟笙做的传,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会有多少好话。  眼见着将军在主公寝殿惬意成这样,而且胆子更上一层楼,姜通满心忧愁霎时烟消云散,只想当场转身就走。  “阿左?”  姜通苦笑:“将军,我叫姜通。我是来辞行的。”  “哦,”狄其野点点头,“阿左你有心了。”  姜通额角青筋直暴,忍着气,虚心请教:“不知将军有何教诲?”  狄其野想了想:“你,注意安全。”  姜通潇洒一拱手:“将军,后会有期。”  等年轻人跟兔子似的跑得人影不见,狄其野低头笑了笑,挑了颗脆脆的秋初黄桃啃,啃完用桃核砸无双的头,把无双气得直跺脚。  *  顾烈拿狄其野受伤当借口拖了十日,才点头定了庆功宴的日子,地点如前世一样定在游园,楚王宫西侧巧夺天工的园子,承办的也照样是中州顾家。  狄其野抱着卷地方志,和顾烈商量:“我能不能不去?”第27章 游园庆功  中州顾家毕竟曾占居楚王宫多年,极有经验,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将原本就巧夺天工的游园妆点得美轮美奂。  游园是当年楚王顾麟笙顺着爱女的意思修建,建成后,楼阁台榭与曲流琼木皆似天成,美得自然可爱,像是偷取了天上仙女的游园。  如今妆点上兰灯水瓷,更添风雅。  佳时将至,将领文臣陆续入园。  狄其野早已坐在王案之侧。  王案是顾烈用的食案,是主位,摆在定规的木雕高台上,有三级木阶,显出与众不同。  狄其野身上是宫内制的金线暗云纹白衣,白绸兽纹软靴,腰带上用金线绣着各式各样的蝙蝠纹。  他伤腿微曲,恰好踩着最低那级木阶,右手搭膝上,左手执杯。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他的腿受了伤,这姿势还挺潇洒不羁。  狄其野根本不想来。他腿伤恢复良好,已经结痂,可还不好发力,走路一瘸一拐,多难看?于是甚客气地问了顾烈,顾烈给回了俩字,“休想”。  攻定青州中州的庆功宴,狄其野不出现,那岂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顾烈想遍了缘由,没想到狄其野是怕影响潇洒形象,顾烈故意给他瞎出主意:“让武库给你造个四轮车,三国卧龙先生那种,到时候近卫给你推进园子,多潇洒。”  狄其野呵呵。  开宴当日,顾烈提前半刻进了游园,近卫扶着狄其野慢慢走上王案,到底是没让他在众人面前跛着腿走路。  祝北河理完中州事务,昨日堪堪赶到,他也是攻打青州中州的功臣,坐在顾烈右手第一席,正对面是陆翼,隔壁是姜扬。  姜扬看看王席,凑过来,以羽扇掩口,小声问祝北河,“北河,你以为,狄小哥如何?”  “好。”祝北河照常惜字如金。  姜扬奇了:“狄小哥气了你不少回,你不觉得他太肆意任性了些?”  祝北河反问:“他坐哪?”  “王席啊。”  这不是废话。  祝北河眼神往下一点,那意思是,这不就得了,人坐在王席,我管得着吗我?  姜扬感叹:“祝兄从不说废话。”  话音没落,右手边有个假道士扒上来:“聊什么呢,也与贫道亲香亲香。”  姜扬啪一扇子盖上他脑门:“边去。”  颜法古拿拂尘顶开扇子,不仅不走,还凑近了跟他们打八卦:“贫道方才瞧见中州顾家毕恭毕敬带着一姑娘,长得很不差,不晓得能不能入主公法眼。”  “你不是能掐会算么?”姜扬讽刺他。  没料到颜法古摸出三枚铜钱就开始摇头晃脑,姜扬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让你多嘴,不知道这假道士听不懂人话!  叽里昂当一通捣鼓,颜法古啧啧有声:“这女子姻缘已定,且为帝王人物。嘿嘿嘿,这不就是准了。咱们过阵有喜酒吃。贫道想吃螃蟹。”  姜扬早知这女子身份,笑笑:“走着瞧。”  柳湄一身淡粉衣裙,轻纱覆面,是个宁静淑女的长相,神色中却隐隐带着令人不喜的阴鸷自得,娇狂自矜。  中州顾家女眷对她殷勤讨好,夸她是仙女女神般的人物,她看不上中州顾家,却也不免得意,将这些夸赞照单全收,才极矜持道:“过奖。”  进了游园,她立刻心生不平,这样的园子绝不该是楚顾所有!  她又深恨起柳家派来跟着她的嬷嬷侍女,她们竟不准她穿白。今日赴宴,在她心中与赴死并无不同,她很该为她的杨郎穿白的。  中州顾跪请开宴。  顾烈身着青色王服,暗绣凤章,从随意中透出帝王气度,气势惊人。他身侧的狄其野也不落下风,二人坐于台上,众人望去,如此雄主良将,深觉老天对二人偏爱。  顾烈将陆翼与狄其野一通夸赞,连带提了提各位将领的辛劳,然后话不多说,举杯开宴。  方一开场,狄其野和陆翼举杯对饮,颇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算是弥补嫌隙。两大功将和谐共处,底下人都喊了声好。  陆翼得了主公不日就能回中州准备攻秦的允诺,自然给狄其野面子。他也不是没想过稍稍捉弄捉弄狄其野,既不伤和气,也能立个态度,可进园一看狄其野坐的地方,当即歇了心思。  自认完成任务的狄其野动筷子。  王案上的菜色必然不差,顾烈饮食上没有任何偏好,御厨从主公那里听过不少“辛苦”“有劳”,但一次都没听主公夸过什么菜“好吃”,因此被激起了不服输的斗志,在不过于铺张浪费的基础上变着花样给顾烈做吃的。  可惜,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因此第一次听近卫说狄将军夸他做的烧虾“好吃”,御厨当场老泪纵横。  今日这王案上,三分之一是狄其野夸过好吃的,三分之一是御厨根据狄其野的口味推测狄其野会喜欢吃的,三分之一是为顾烈准备的荆楚时令菜色。完全彰显了御厨终于得到他人肯定的激动心情。  狄其野一看既知,不免对御厨生起同情,又好奇为什么顾烈连个爱吃的菜都没有。  饮宴过半,中州顾家引出美人,为楚王献曲弹琴,弹的是《凤求凰》。  狄其野听不出琴音好坏,只觉得有种不协调感,也懒得注意,在王案后拽顾烈袖子,想尝最左侧那道菜,他够不着。  顾烈眼神一落,跪侍在旁的侍人起身将那道菜端过来,然后将吃过几口的菜都撤了,换上新的。  “这是什么?”狄其野皱眉。  侍人低声解说:“是小蜂儿。百姓家中,剥茧剿完蚕丝后,便将蚕蛹以油炸爆香,做成吃食,很受喜爱。”  “这是虫子,”狄其野强调。  顾烈笑了,吩咐:“把这碟给颜法古送去。他爱吃。”  侍人应声端碟而去,狄其野依然好奇,问顾烈:“虫子也能吃?”  “多了,”顾烈见多识广,“蚕蛹还是百姓觉得好吃的,还有灾年充饥不得不吃的,虫子当然能吃。”  狄其野点头,原来如此。  中州顾家心急,这么个大美女弹琴,主公竟然不盯着看,反而和狄将军对着吃食说个不停,御厨手艺这么好?  柳湄只觉得荆楚蛮子果然不懂欣赏琴艺,负气手重,也没人太过注意。  一曲罢,中州顾家还想该如何是好,柳湄却摘了面纱,面上不卑不亢地笑着,心底是满是自我牺牲的感动凄楚,对主座一拜,朗声道:“主公,如此游园盛宴,何不联诗作乐?”  这对中州顾是安排之外,对顾烈却是意料之中。  前世他只当是中州顾的安排,后来想想,大概是柳氏女爱慕杨平的诗才,也自认是个才女,想在盛宴上以诗压倒荆楚众人。  顾烈自己不爱写诗作对,可楚顾家臣各个都是公子哥出身,年少时都爱附庸风雅,就连祝北河都长于咏物。所以前世楚顾家臣联诗联得兴起,一会儿大俗一会儿大雅,柳氏女根本插不上嘴。  见顾烈点头,柳湄当即起了头,立刻有家臣对了上去,接二连三,好不热闹。  狄其野只会成语,对此兴致也不大,他时而转转视线,像是在听他们联诗,其实是不动声色地看美滋滋用蚕蛹下酒的颜法古。  那毕竟是虫子……  顾烈低声笑出来。  狄其野转过头来,果然是顾烈在笑话自己。  “让他们再上一碟?”顾烈取笑他,“你尝一个,说不定喜欢。”  “我深厌虫子。”狄其野拒绝。  “春蚕也是虫子。”  “它是白的。”狄其野解释,“又没有节肢黑虫腿那些东西。”  楚顾家臣们联诗联得五花八门,偏偏都没错了韵,柳湄一心要以才华震慑众人,结果反被气得脸颊泛红,更可恨的是顾烈,他竟然如此野蛮无礼,看都不看她一眼!  顾烈和狄其野说着虫子,忽然有人高声道:“主公,‘心湖徘鹤影*’一句,如何接?” 第23章 颜法古实在也是闷了很久,谁都不敢说。今日说漏了嘴,但狄其野是谁?狄其野是外人吗?颜法古一寻思,狄小哥必然不是外人啊。  于是颜法古小心左右张望,把主公其实天生惧水被养父逼着学凫水那事小声对狄其野说了,末了总结:“谁家这么带孩子的?狄小哥,你可不能辜负主公爱护。”  狄其野不知道他前一句怎么连上的后一句,但颜法古用词本就奇怪,他不深究,只客气道:“那是自然。”  晚上顾烈回寝殿,听了狄其野不幸负债的事,没有急着笑话他:“你给钱了吗?”  “无中生钱,我是会变戏法?”狄其野试图唤起顾烈的愧疚,毕竟他这么一个功臣沦落到背债的地步,怎么想都是顾烈的不对。  “哦,”顾烈点头,“那明日就不是九十两了,是九十九两。”  “他们收利息。”  他们怎么不去抢!  穷将军看向放在主公案上的青龙刀,恶向胆边生:“他们为祸四方,不如我就替天行道,把记账竹签给劈了……”  顾烈好心帮忙:“你可以问我借。”  狄其野抬眼,见顾烈笑得诚恳:“我不收利息。”  *  北燕皇宫。  韦碧臣刚一进宫,文人皇帝杨平就迎了出来,过分热情地嘘寒问暖,说丞相辛苦劳累,韦碧臣端方行礼,拜了再拜,说不敢当。  杨平立刻明白丞相不高兴了。  杨平忸怩起来,细声细气地解释,说那日御花园撞见柳氏女,以为是仙女下凡,没想到这仙女热情火_辣,二人共赴鸳梦,他后来还以为是白日美梦一场,万万想不到柳氏女竟然为他深情若此,怀了他的骨肉,还想为他复仇荆楚,当真是天底下至善至纯的仙子。  最后说,想纳柳氏女为妃。  韦碧臣心中冷笑,一个皇帝,连裤_裆都管不拎清,睡了人连药都不赐,落下个四大名阀的野种,还沾沾自喜。  他甚至不怀疑杨平是想联手柳家势力,因为他知道杨平根本没那个脑子。  韦碧臣叹息:“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臣事事以陛下为先,陛下想纳柳氏女,臣准备就是,可是……”  “丞相有话但说无妨,”杨平明白是韦碧臣日夜劳累才保住他的皇位,因此对韦碧臣言听计从。  韦碧臣先请罪一拜,再皱眉道:“陛下恕罪,臣以为,此事疑点重重。”  “柳家是四大名阀之一,教养女儿从严守礼,在花园遇见男人就春风一度,过于放_荡。”  “她口口声声说爱慕您,为何跑去对顾烈自荐枕席?如今她已有身孕,柳家又为何不光明正大荐她入宫,反而偷摸送到您身边?”  “她腹中子……她能在御花园当您的‘仙女’,怎知没在荆楚游园当顾烈的‘仙女’?”  “最说不通的就是复仇二字,陛下,她言下之意,不就是燕朝不如荆楚,燕朝必亡吗?”  杨平越听越气,涨红了脸,怒骂:“这贱人!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韦碧臣又是叹气:“但这也只是臣按照常理的推测。陛下若是喜欢她,赐了药,收为美人,新鲜一阵也无不可。”  杨平回想起柳氏女的种种热情,虽然看不起她,也实在丢不开手,听了韦碧臣此言,感动道:“若无丞相,朕可该怎么办。”  说着,杨平不禁为自己对柳氏女既往不咎的一片深情,以及与韦碧臣的君臣和谐呜咽起来,铺开笔墨就要写诗。  当夜,被杨平信誓旦旦许诺封为爱妃的柳湄,毫无防备的喝下了名为安胎的去子药,她轻抚着杨平的诗集,幻想与她的杨郎从此恩爱不离。  而明日等着她的,只是一道封为美人的口谕。  *  “风族与玄明在雍州成胶着之势,”姜扬喜气洋洋,“主公神机妙算,果然严家能迫得韦碧臣赞同出兵,”  顾烈手按密报,眼神中是坚定的势在必得:“传令敖戈、陆翼,攻打秦州,开始‘蚕食’。让他们一城一城慢慢来,千万别心急。”  “是!”第29章 既见君子  狄其野百无聊赖。  敖戈和陆翼痛痛快快地去打秦州,他被关在楚王寝殿,无聊到洗马。  他本该在抄军规,但一眼就能记住的东西他实在懒得抄,于是打算让无双背个黑锅,等顾烈回来,就说抄好的军规都被无双给吃了。  无双不知黑锅将至,舒舒服服地让主人给刷毛,目似瞑,意暇甚。  近卫在一旁帮狄其野提水,听着无双咴咴叫,忽而欣慰道:“将军在,寝殿有人气,主公都难得轻松,真好。”  狄其野挑眉,笑问:“你不觉得如此,于礼不合么?”  他与顾烈相处自然,但细思起来,作为君臣,如此相处,其实极是奇怪。  那近卫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为主公辩解道:“天底下没有比主公更合礼合德的君子了,禁足将军虽无前例,但也是气恼将军不爱惜自身的缘故。再说,将军用兵如神,立下大功,主公待您非同寻常,又有何不妥呢。”  狄其野单知道顾烈给自己配的杂兵是从近卫里挑的,不知道这杂兵还是个顾烈死忠粉。  无双抬抬蹄子,示意狄其野不要偷懒大力搓,狄其野翻个白眼,低头伺候它大爷。  午时,顾烈回寝殿用膳。  寝殿器物摆设过于简单,像是顾烈在吩咐侍人布置时,根本不考虑日后会有伴侣,皆是单人形制,据说还是中州顾占据楚王宫时,嫌弃简陋留在库房里的未用品。  狄其野与顾烈隔着一丈相对而坐。  按照惯例,御厨亲自领着膳房下人送上今日的菜品,两个食盒,盒里荤素俱全,另有一钵越溪米煮的饭,顾烈照常每道菜尝了一口,对御厨慰劳道:“御厨辛苦。”  狄其野都能从御厨微微抖动的胖下巴感受到他的绝望。  可怜,一个得不到食客赞叹的厨子,就如同功绩得不到承认的将军,没有成就感,满目苍凉,活着都找不到意义了。  “今日这道茭白不错。”狄其野倒不是同情,实话实说。  御厨得了狄其野的称赞,这才振作起精神,带着手下人退下,侍人也退出屏风外——顾烈不喜侍人时刻在侧。  留下二人自在用膳,狄其野却不专心,分神观察顾烈。  同吃同住这么久,其实狄其野不用看都知道,顾烈定是一筷子素一筷子荤,每道菜均匀地夹上几筷,连份量都差不多,不论菜色,不论咸淡,日日如此。  明明活在拥有丰富植被果蔬的古代,看顾烈吃饭,却比狄其野的时代喝营养剂还要单调无味,好像吃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怎么会这样,狄其野很好奇。  不注重在吃上享受,和顾烈这种吃什么都一样的状态是有根本差别的。  人的口腹之欲作为最原生最基础的欲_望,强大得超出想象。即使是在狄其野的时代,物资极度匮乏,人们依然狂热拓展营养剂的口味,不惜以损失营养价值为代价换取更好的口感。  一个味觉正常的人,是受到怎样的严苛教育,才会这么吃饭?颜法古说的那个养父……  “我脸上有字?”顾烈放下碗筷,净手拭口,才看了一眼狄其野。  狄其野没忍住问:“这几道菜,你喜欢哪一样?”  “都可。”  这和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若是非要你选一样?”  顾烈随手指了一道。  狄其野走过去盖了食盒,挑眉问:“你说,你刚才指的是哪道菜?”  心内回想食盒中菜品摆放的顺序,顾烈推测出:“是莲藕。”  顾烈答出口,才觉不对,若是他当真觉得那道菜更好吃,根本不需要推测,应该脱口而出,他根据记忆推测出菜品再答,就露了马脚,完全是被狄其野盖食盒这个动作给诈了。  问这么个无聊问题居然还用战术。  成功对顾烈使诈,狄其野也不多么得意,这成功证明了狄其野的观察,顾烈还真是吃什么都无所谓,他低沉地笑了两声,叹息着感慨:“主公,你真奇怪。”  胆子越来越大了。  对这个一点自觉都没有的人,顾烈淡然回敬:“狄将军,彼此彼此。”  语罢,顾烈想起问:“军规抄完了?”  狄其野答得流利,指着后廊的方向:“我刚抄完,就被无双吃了。不信你问它。”  他一脸正气凛然,仿佛无双真把他辛苦抄好的军规给吃了似的,脸不红心不跳,就是眉目间怎么都透着一丝得意,又或是挑衅,笃定了顾烈不会再罚他。  顾烈看看他,不知是点评他方才的评价,还是点评他说的谎,摇头笑笑。  “你这人,贼喊捉贼。”  *  又过数日,顾烈和狄其野对着秦州堪舆图“打嘴仗”。  自从狄其野的模拟战被五位大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姜扬他们都跃跃欲试,被狄其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楚军将领现在成天想往主公寝殿跑。  可惜主公讨厌吵闹,一般将领不敢来,姜扬他们也不敢多停留,结果一个个都开始跟主公求情,想让主公解了狄小哥的禁足令。  这小子简直过于能耐了。  没想到主公冷酷无情,不仅不放人,还占着地利假公济私。  顾烈不擅陆战,几乎场场被狄其野吊打,他倒是不气恼,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每场都有小进步。若不是事关军机,狄其野真觉得该让御厨来看看,学习学习主公的优秀心态。  侍人捧着燕朝韦丞相的来信进来,顾烈扫一眼,扔一边,继续对着堪舆图琢磨怎么解狄其野的围兵。  狄其野拿过来看,把喂无双都不吃的垃圾扔地上垫脚。  但其中确有字词引起了狄其野的注意,恰好时他近来一直想问顾烈的。  韦碧臣在信中骂楚王顾麟笙好大喜功,才惹来了风族对燕朝的觊觎。韦碧臣此人总爱对楚顾颠倒黑白,他写信的意图像是给他自己留个传记材料,狄其野并不取信他的话。  可楚王顾麟笙攻打风族一事,确实颇有疑点。  北燕编写的《楚王列传》,说楚王顾麟笙刚刚封王,就开始拥兵自重,抗旨不尊,推脱燕朝先帝要他抵御风族的命令,迟迟不肯出兵。先帝连发八道圣旨,怒斥顾麟笙有心谋反,才吓得顾麟笙出兵,将风族逐回了打云草原。  既然用了“回”字,说明风族原本是居住在打云草原的游牧民族。前文又用了“抵御”一词,说明是风族南侵。  然而,数十年前更早的记载,也就是燕朝开朝时期的《地方志》,其中记载的风族却并非是游牧民族。  《地方志蜀川》*册中记载,传说风族祖先喜爱在天地间逐风流浪,随风迁徙,四处漂泊,不知不觉走遍了整个大陆,最终在一片美丽的湖泊中化身为龙。  故而风族以“风”为族名,图腾是一条御风而行的龙。风族追念祖先,选择拥有美丽湖泊的地方临水结成山寨,自古多聚居于蜀州。  按照《地方志》,风族不仅不是游牧民族,还是蜀州的原住民。 第25章 风族来使带来了他们首领的口信,说风族愿与大楚结为联盟,一同灭燕。  风族首领吾昆,诚邀楚王顾烈,于秦州鱼凉会盟。  等来使退出议事厅外,议事厅内立刻如溅了水的油锅一般热闹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蚕这个意象到此结束~第31章 作别云梦  大多数将领都不赞同与风族会盟。  风族侵占西州, 现在还在打雍州, 虽说西州雍州都是燕朝领土, 可顾烈如今坐拥五州,日后必成天下之主,与南侵的风族会盟, 就算最后没谈成,也会给顾烈的名声留下不必要的争议。  尤其是打下青州中州后,楚军面对风族和北燕纸面看来是占尽上风, 粮饷充足, 兵强马壮,也没有和风族结盟的必要。  既没好名声, 又不是燃眉之急,还有什么可说的?谈什么谈, 打就是了。  除去不表态的,只有姜扬和祝北河明确表示可以先会盟看看, 谈不拢再打。  姜扬掌握楚军密探,风族首领吾昆在战场上凶蛮狠绝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姜扬觉得,不如到鱼凉看看, 看看这个吾昆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北燕四大名阀正在内乱,其中也少不了楚军密探的搅合,姜扬也觉得此时答应会盟,将风声放出去, 很可能收获意外之喜,一箭双雕。  至于会盟,谈谈而已,成或不成都无所谓。  祝北河的意思很简单,他从本职出发,认为在座的各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假如会盟结果对楚军有利,那能不打就不打,省钱也省事。就算是拖过冬日再打,都能省下不少御寒装备。  姜扬能说会道,祝北河言简意赅,他们两个都是思路明确的精细人物,其他将领硬是说不过他们,把议事厅吵得跟油锅也似。  顾烈干脆让他们回去再想想,明日再议。  狄其野一直没说话,等人都走光了,才试探着问:“主公偏向与风族结盟?”  近来狄其野在外礼仪有所进步,一口一个主公喊得朗朗上口,姜扬为此还挺感动,以为狄小哥懂事了。  对姜扬的夸奖,狄其野坦然接受,顾烈每天在寝殿被狄其野你来我去,对狄其野这种厚脸皮行为颇感一言难尽。  狄其野自身也偏向先谈一谈,倒不是狄其野不想打仗,而是战术拖延的考虑,还有就是当年顾麟笙与风族的仇怨,易地而处,他会给风族一个和谈的机会。  尽管他内心并不看好会盟的结果。  因为最根本的是,楚军纸面上是天下最强势力,可战场上风云诡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不是说看上去最强的一定会笑到最后。何时该大步前进,何时该缓步慢行,这就是战机所在,优秀将领能把握战机,普通将领被战机把握。  风族作风凶狠的复仇之师,常言道哀兵必胜,楚军对上风族,就算打得赢也会被撕掉块肉。  北燕忙于内斗,眼看着摇摇欲坠,但它毕竟是盘根错节的王朝势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也说不好四大名阀会不会临死醒悟,合作对外。  狄其野从不盲目乐观,所以更赞同姜扬和祝北河的意见。  顾烈微微摇头:“风族必然不是真心结盟。只是与北燕僵持不下,避免双边作战的计策。就算一时谈成,日后也会撕破脸。拖字诀罢了。”  听出他们看法一致,狄其野放下心来,开始日常求解禁足令。  “既然如此,主公何不趁此时机加速攻秦?末将愿效犬马之劳。”狄其野眉毛一挑,半真半假地怂恿道。  所谓不盲目乐观,那是对别人,对自己,狄其野向来很有信心,有他在,就算现在顾烈想起兵伐风,也不在话下。  此时派狄其野去攻秦,敖戈和陆翼非得炸了不可,顾烈就不信狄其野想不到,因此根本都不搭这茬。  对于风族,顾烈的顾虑比狄其野更多。  前世,顾烈对风族与祖父顾麟笙的恩怨一无所知。事实上楚顾家臣中的年轻一辈,也就是如今的楚军主力,几乎都不知晓此事,而老一辈对此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直到顾烈立楚登基,重修顾麟笙的传记,这才把驱逐风族的过往挖出来,那时风族早已经被灭得七七八八了。  风族有问鼎中原之心,顾烈想要亡燕复楚,就必须打败这个对手。  打败,而不是消灭,消灭风族并不是顾烈的原计划。  前世楚军王师回荆,留守蜀州的敖戈对留守职责十分不满,执行下去就粗心大意,曾被风族骑兵成功撕裂防守,不仅一度占领西蜀边境三城,还将那三城屠了个干净。  顾烈虽未亲眼目睹惨景,但通过姜扬痛心疾首的记述,也可窥得一二。重生后顾烈再三警示敖戈,就是为此。  前世消灭风族,即使在知晓风族祖父恩怨后,顾烈虽责备自己失察,却并不后悔。  所以,鱼凉会盟的邀请,前世风族也曾发出,但在屠尽西蜀三城的前提下,这邀请更像是一种挑衅,楚顾根本不会考虑。  然而今生与前世不同。  重生后顾烈再三警示敖戈避免了屠_城惨剧,对祖父顾麟笙和风族的恩怨也已经知情。  最重要的是,他毕竟无法完全抹消治理天下五十年留下的处事态度。  作为楚军主公,只需计较当前争霸利弊;作为大楚帝王,却是天下君父,十州皆王土,万民皆王臣。  经历过燕朝末期暴_政,经历过五年多的群雄争霸,这天下已是千疮百孔,尤其是楚军占地之外的州土,民为战苦,连年征战最是损耗生机气数。  前世顾烈费尽心思还利于民、奖励耕织,历经波折,耗费十来年才使得天下重焕生机,欣欣向荣。  如今,有一个会盟和谈、减少战争的机会放在他面前,尽管机会渺茫,他并不想断然放弃。  若和谈不成,他也能从中谋取计策,加速夺取天下,这是顾烈的自信。  至于虚名,顾烈早就没那么在意了。  顾烈不搭理自己,狄其野又揶揄道:“主公应邀,或许要背上一个私通外敌的名声。”  顾烈看向狄其野,前世真正有私_通外敌名声的可不是他,是眼前这个大言不惭的人,而且还恰恰就是和风族首领私会。这人自己做事之前怎么就不多想想会不会背上坏名声?  话又说回来,狄其野孑然一身,前世听说风族屠_城,就数他最为愤慨,怎么会在天下已定后,跑去和风族首领私会?  “临走军规还抄不完,就让你留守荆楚。”  “……”  狄其野愤愤不平地跑了。  次日再议,最终议定,半月后启程,前往鱼凉会盟。  *  等到姜扬大张旗鼓地准备开来,众将领才惊觉,主公这动静不像是要前去会盟,而是要去打大决战。  哪有参加和谈会盟,把全副身家都带上的?  于是所有人都隐约意识到,是时候了。  决定争霸最终胜负的时刻,即将到来。  顾烈亲自与姜扬去查看给士卒预备的棉衣,祝北河办事无可挑剔。回来路上经过城楼,一时兴起,与姜扬拾阶而上,登临城楼,东眺云梦泽。  纪南城青灰色的高大城楼掠光浮金,城内阔台高阁,轩亭参差,不似凡间城池,宛若星宫。绕城的枝江汇入波涛平缓的云梦泽,云梦泽,楚人魂牵梦绕之地。  楚王先祖战国时曾在此巡猎,祖父顾麟笙在此受封一字并肩王。  他顾烈,在灭族之祸后,带领楚人打回纪南城,在此一手打造出了无敌水师。  寒风猎猎,云梦泽水面辽阔,百舸相连,巨船往来,水军大营正在操练,这支水师曾完成重回荆楚的梦想,曾攻克水匪割据的信州,如今,仍是守卫海境不可或缺的战力,让海寇闻风丧胆,见旗而逃。  然而,这支无敌水师最最荣光的时刻,已经是过去了。  现在这支楚军,也早已经不是需要顾烈身先士卒、带伤杀出“火凤杀神”凶名的楚军。  楚顾版图不断北扩,楚军不断壮大。  顾烈心知肚明,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日子,不再属于他。  诚然,他还会有上场打仗的机会,但那不能算是打仗,只是在重重保卫下临场督战罢了。  他并不热爱征战,但并肩拼命的热血豪情,毕竟难忘。尤其是对于他这种生不出太多喜怒的人。  优秀将领层出不穷,还有狄其野这样的天才人物,眼下已经是属于他们的时刻。  顾烈明白自己的职责。  他凝望着一手打造的水师,凝望着烟波浩渺的云梦泽,眼神专注地像是在诀别。  再见面,大约就是明年翼州决战,到那时,天下谁主,胜负将分。  是时候了。  这一去,蓬山路远,帝王座高。  “主公,”姜扬似有感应,忽然唤道。  顾烈低头笑笑,终于松了口:“就换那套皮甲吧,反正我如今穿着铠甲,也只是个样子货,不如轻松一点。”  姜扬是跟随顾烈一路打天下的人,自然知晓顾烈是舍不得远离战场,一时心软道:“其实也不必着急……”  “不,”反而是顾烈坚持,“是时候了,我不适合再领兵,也不应该再领兵了。非穿着铠甲,倒矫情。”  主公如此明察自省,姜扬一声叹息。  *  回到寝殿时,狄其野正在抄军规,他笔走游龙,抄完一张扔一张,满地都是纸。  狄其野怕冷,寝殿里专门给他生了竹炭暖火,就这样他还把顾烈给他备下的手套戴着,也不知这人冬天怎么打出的胜仗。  “活动起来就不冷,被关在屋子里当然冷,”顾烈没发觉自己问了出声,狄其野理直气壮地答。  可拉倒吧,前世顶着敌我双方将领嘲笑,坦然自若地把皮手套一直戴到三月份的也不知道是谁。  那副皮手套还是狄其野找裁缝专门做的,用最软的羊羔皮,内面细细缝了一层薄羔毛,外面打着粗糙斜纹,虽不好看,但既贴手又不会手滑。其实不少将领私下找人学着做了,训练时用,不好意思在战场上戴出来。  现在狄其野手上这双,是很多年后武库出的改良款。  狄其野抄着抄着,啧一声,把一张纸揉成团丢出去,滚到顾烈脚边,顾烈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韦碧臣那些骂信中的一封,想来是狄其野存心不想好好抄,满案都是乱七八糟的纸,拿错了。  这韦碧臣……  顾烈将纸团扔回案上,问不满抬头的狄其野:“你觉不觉得韦碧臣的话熟悉?”  “你是说那老贼?”狄其野一点就通,“这无从考证。如果韦碧臣也是他的徒弟,见过韦碧臣的最多也只有三个,一是把他掳进山谷的人、一是他出师时掳进山谷代替他的小孩、一个是老贼。去哪儿问?”  顾烈回想狄其野曾说过的话,联系前世狄其野蹊跷的与风族首领私会,顺着寻找线索:“你说过,掳你进谷的是一个怪人?这怪人,何解?”  既然主公问话,狄其野堂而皇之停了笔,把笔丢进陶山笔洗里,他眼神往顾烈脸上一转,不怀好意道:“先说好,事实如此,末将可不是故意影射主公。”  想使坏就客气起来了,顾烈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学他挑了挑眉。  狄其野轻咳一声,正经道:“那人大约十八_九岁,穿着颇为讲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但他的脸是坏的。”  顾烈疑惑:“脸是坏的?” 第27章 狄其野好奇,“有什么寓意?”  “狄其野,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要是想问,就以一换一。你先回答我,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我的名字没有寓意,是系统抽……怎么说,”狄其野想了想,“是随机从无数个字里面抽选组合出来的。我觉得不错。大火燎原。”  顾烈听完,回答他:“祖父曾说,烈字取自《诗经小雅四月》,‘冬日烈烈,飘风发发’一句。”  狄其野品不出好坏:“这是首好诗?”  顾烈没点头也没摇头:“这是首被流放的臣子写的迁谪诗。”  史书记载,顾烈的父亲是顾麟笙不受宠的儿子。  “那为何?”  “我哪知道。”  “你的堂兄弟们都叫什么名字?”  “顾璋、顾玦……记不清了。”  一个个,都是带玉王孙,都好生金贵。  怎么就你一个,寒风烈烈,烈日炎炎,水深火热?  狄其野回头看看顾烈,禁不住感叹:“主公,你可真是个老实小孩。”  顾烈气笑了:“老实小孩?”  “嗯,”狄其野还敢点头,“有点笨。”  “没喝酒,怎么醉成这样?”顾烈半是疑惑半是嘲讽。  狄其野低头笑笑,忽然正经起来,虽然还笑着,语气却认真了许多:“主公,你待末将与众不同,末将唯有为主公厉兵秣马,征战沙场,万死不辞。”  顾烈迅速接口道:“你是想说,让你打仗可以,管事,休想,是这个意思吗?”  狄其野惊讶挑眉,顾烈却不为所动。  他太清楚狄其野了,前世,狄其野决不会亏欠别人,独来独往,意外欠下的人情一定会巧妙地还回去。别人故意招惹他,他一定找机会讨回来,若不是故意招惹,他也许就懒得麻烦。  临死,他都能让顾烈欠他一个诱反敖戈的人情,他自己了无牵挂地去了,最后算起来,还是顾烈对不起他,不是他对不起顾烈。  这一世顾烈才知道,这小子在他那个时代竟也是一样做人,死成个英雄,留下遗计助阵,也是无牵无挂,说起来没有对不起谁。  时刻把自己和他人分得明明白白,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天性,又或是两者原因都有,总之是遗世而独立,随时能羽化而登仙。  可他这样,难道不曾伤了人心?  他当真谁都对得起?他当真一点都不曾后悔?  活两辈子都没长进一点,还想给别人治病。  那就看看到最后,是谁,治得了谁。  “你放心吧,”顾烈冷哼一声,“没打算让你管事。”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就是不想干活有什么办法。  狄其野心里松了口气。  他确实不想牵扯政事,上辈子吃亏吃够了,这辈子再不想沾。  何况,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会掀起蝴蝶效应,若是一不小心拔苗助长,不论是凭空授之以渔还是授之以鱼,缺乏完整体系,积年累月发展下去,也许这个时空的人类进入银河,依然是三岁孩童抱重金行走于闹市,重蹈覆辙。  二人再没说话,各自思索着,不知不觉调换了行路顺序,刚才带错路的狄其野落后一步,顺利跟着顾烈走回了帅帐。  *  陆翼和敖戈没有停下攻势,已将整个秦州东南角打成一片,就快打到青城山。  他们在离鱼凉不远的赭石城安排驻地,等着迎接主公到来。  楚军不急不缓,一路行来,慢慢进了赭石城。  陆翼和敖戈本想按照惯例驱马迎上前去,却见姜扬颜法古他们毕恭毕敬地下马跪侯,严守礼节,二人对视一眼,意识到今非昔比,当即滚鞍下马,及时补救。  走上高台宴帐,主公解了狼毛大氅,略整衣冠,上了主座。狄其野就跟在主公身后,摇头示意近卫自己不解狐裘,被姜扬拉到主公右手下首席的位置坐着。  陆翼露了个玩味的笑容,敖戈面上却是闪过了一丝嫉恨。  他二人说了些接风洗尘的客套话,顾烈与他们有对有答,都是套路。随后开宴饮酒,气氛才轻松起来。  陆翼端着酒杯看向狄其野,玩笑道:“荆州一别,今日再见,狄小哥越发潇洒了。”  “过奖,”狄其野举杯对饮,却一点都没有要回夸的意思。  敖戈忽然从旁插话道:“还是主公会养人,把狄将军养得越发精细了,狄将军如此怕冷,可要让他们上个汤婆子来?”  这话一出,姜扬颜法古都是大皱眉头,陆翼仿佛没听见,狄其野老实不客气,像是没听出来敖戈的嘲讽:“多谢,有劳。”  顿了顿,像是才想起什么,补充道:“敖将军,你家的汤婆子不会和你一样爱掉链子?那还是不要了,免得烫伤了我不好打仗,回头,还连累您落下一个挤兑同僚的名声。”  敖戈气得满脸通红,“你!”  “敖戈。”  顾烈沉下脸来。  “末将知错,”敖戈忍气吞声,向顾烈请罪。  顾烈又看向狄其野:“菜不好吃?”  众将都以为主公要各打三十大板,没想到主公问了这么一句家常。  狄其野挑剔道:“还行。”  “那就吃着。”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非得满朝堂树敌才开心。  顾烈仿佛梦回前世,出现头痛的幻觉,伸手去按额头。  狄其野微一皱眉,将视线收了回来。  又是这动作,顾烈怎么了?  *  风族首领营帐。  “禀报大王,楚王顾烈已到赭石城!”  王座上的吾昆哈哈大笑:“他竟然敢来!果然是疯血楚顾,好,好!”  帐中站着一位燕朝书生打扮幕僚似的人物,肩背瘦削,从背后看去平平无奇,直到看到他的脸,才发觉这人脸上盖着一张白鬼面具,只在眼嘴部分掏空,没有花纹也没有装饰,就是惨白的面具上三个黑洞,露出眼睛和嘴巴。  他的眼睛倒是极为明亮。  等士兵退出去后,他才开口说话。  “我还是觉得顾烈不可小视,”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只是从面具后传来,难免有些瓮声瓮气,“大王,您的计划漏洞太多。会盟也并无必要。”  吾昆顿时暴跳如雷,随手将桌上的镇纸砸到那人身上:“你闭嘴!你这个残废!你懂什么!”  那人立刻闭嘴不言。  片刻后,吾昆又像是清醒过来似的,几步从王座上走下来,拉着那人的衣袖责备道:“牧廉,你不该惹我生气。我也有错,你知道,我与楚顾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别在这时候招惹我。”  那人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吾昆没耐心和他耗,恢复了一副贤明君主的模样,出了帅帐。  那人呆站了许久,面具后的脸上,才慢慢慢慢地,挤出了一点伤心的神情。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帅帐,像是还有人在一样,愤愤不平地说着:“你既然连奉命打仗的顾麟笙都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应该更恨燕朝才是,又为何用燕朝皇帝编排的九罪来折辱顾麟笙的孙子?何其虚伪!”  “楚王坐断东南,占尽东南五州,你不过打下了西州,雍州还没啃干净,有什么好张狂,还自以为楚王不敢赴约?”  “什么会盟计划,一盘散沙,处处漏洞。楚王要是能因为和风族会盟就沾沾自喜,漏出破洞让你打,他早没命了。”  “我是残废,你是什么?你比残废都不如!”  名叫牧廉的鬼面人对着空气唠叨完,整个人木楞楞地走了出去,他走着走着,面具后的脸上露出一丝愁容来。  师父说必须做掌权者的幕僚。  师兄说他的脸比鬼还吓人,燕朝不许他这种怪物做官,要他用鬼面具遮脸,去北方找风族,试试做风族首领的幕僚。  他一个人到北方,还没找到风族首领,就被吾昆捉住了。好在殊途同归,风族首领是吾昆的王叔,吾昆为报父仇杀了回来,要他帮忙报仇,他帮吾昆报了仇,吾昆就成了新的风族首领。  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吾昆,也不想帮吾昆做事。  明明他帮吾昆做了这么多事,却每天都被喜怒不定的吾昆骂得狗血淋头。  吾昆还越来越自大,不肯再听他的意见。  他想跑,又不敢跑,吾昆发起疯来太吓人了,师父说过,他们必须死得天下人人称颂。被疯子砍死有什么好称颂的?  死都死不了。  他想起被他掳进青城山的小师弟。不知道小师弟还活着吗,出山没有,在做什么?师兄是一定能死得人人称颂的,那小师弟会比他幸运,死得天下人人称颂吗?  诶,他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鬼面具参考jabbawockeez,对,就是那个美国街舞团,只看面具就好,虽然他们的舞真的超帅的。  *捏他“罗密欧,为什么你叫罗密欧呢”(并没有233333第33章 鱼凉会盟  会盟之日。  鱼凉城是在秦州西南边境的一座小城, 战乱前以烧制陶器为业, 如今男丁都被征去打仗, 十户九空,只剩下些老弱妇孺。  它向前是风族占据的西州,向后是楚军占地, 论理目前还是北燕的地盘,将会盟之地定在鱼凉,风族显然是没把北燕放在眼里。  敖戈和陆翼帅重兵压境, 将顾烈一行送至楚军占地外。  此番前往会盟, 顾烈带着姜扬和狄其野,另有一二文臣, 由近卫营护卫,狄其野手下的狼骑在鱼凉城外压轴。  风族与楚军兵力悬殊, 如此安排,是很给风族面子, 并且是已经额外顾虑到风族首领行事作风不同常人,否则顾烈连狄其野和狼骑都不必带。  会盟安排在鱼凉城的城门前,从风族在城门口建筑高台时, 鱼凉百姓就吓得要命, 如今更是紧闭城门,恐遭池鱼之殃。 第29章 我真是太难了。  *  顾烈一行与敖戈陆翼汇合,浩浩荡荡回到楚军大营。  进了帅帐,姜扬顿时乐乐呵呵,顾烈也是一派轻松,狄其野早有猜测,此刻立时确定吾昆被这两头狐狸给骗了。  顾烈让人将带回的两名女子带进来。  两名女子都被松了绑,立在帐中。  先前被吾昆抱在怀里那位,也就是吾昆说的“严家嫡孙媳妇”,此时裹着一件好心兵卒给的布衣,遮住凌乱不堪的服饰,脸上有一个极深的巴掌印。  顾烈皱眉,他从不许手下欺凌弱小,便问:“怎么回事?”  另一名女子轻蔑地说:“她不守妇道。”  看来是这位“王家女子”所为。  众将不愿掺合敌方女人事务,只有狄其野惊讶地看向王家女子:“吾昆说她是严家嫡孙媳妇,想必她的丈夫是死在雍州战场,她死了丈夫,又被风族抢走,凄惨至此,你竟然打她,还说这种风凉话?”  “她可以去死,如果我是她,早就一头撞死了,她自甘下贱怪谁。”王家女子一脸骄傲。  狄其野深感厌恶:“你没遭遇她遭遇的暴行,就觉得自己高她一等?”  王家女子气得面红耳赤,高昂起头:“我本就比她高贵。不论你们蛮楚想对我做什么,我一定死给你们看。”  顾烈听得头痛,一个个年纪轻轻没活明白了都想去死。  “把她们分开带下去,”顾烈招来近卫,“让她们想一晚上,若想回乡,就送到中州雷州边界;若想远走,就送去青州;若是想死,就随她们去死。”  “没事都散了吧,明日再议。”  众将臣行礼离去,大多都疑惑不解,不知道主公把这二女带回来做什么,白顶了个名声。姜扬夸主公仁慈,陆翼没想法,敖戈心底觉得主公此事干得无聊透顶。  颜法古难得收敛了眉目低头细思,顾烈忽然叫道:“法古。”  他抬头,听顾烈承诺般郑重道:“四大名阀,我只留一户,那一户,不会姓王。”  颜法古心头一松,笑了笑,深深一礼,离开了帅帐。  就狄其野赖在帅帐没走。  “看什么?”顾烈抬眼看他。  “没什么,”狄其野想了想,不觉浅笑,“就,挺好的。”  莫名其妙。  顾烈问起正事:“你注意到那鬼面幕僚不曾?”  “没有,”狄其野面不改色地说谎。  那就是注意到了。  “他一直在看你。”  “是吗?”  帐外有近卫禀报:“主公,狄将军,有人在营外,求见狄将军。”  狄其野一愣。  每日想求见狄其野的人多了去了,一般都是想投靠楚军的想当狄其野幕僚的,狄其野通通不见,所以近卫也不会通报。  “为何通报?”顾烈心有猜测,看了狄其野一眼,问话中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浅淡笑意。  近卫答:“他说他是狄将军的二师兄。”  二师兄?  狄其野先一挑眉,然后翻了个白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第34章 异于常人  狄其野看着自称他二师兄的牧廉走进来, 心底毫无波动。  他不是那个老贼的徒弟, 更不想和老贼门人扯上任何关系。  牧廉当时将才八岁的他掳进青城山, 就当作牧廉是被毒药所逼,狄其野都懒得跟牧廉算账,这人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跑到楚军大营来找他?  且不提旧日被拐的仇, 也不说狄其野极为厌恶老贼师门那一整套自命不凡的洗_脑歪理。就说牧廉身为风族幕僚,这样不遮不掩地来楚军大营,那疯疯癫癫的吾昆会作何反应, 不知是否会打搅顾烈的部署。  这么一想, 狄其野看向牧廉的眼神就更冷了。  牧廉面无表情,声音却极为欣喜, 对着狄其野眼睛一亮,伸手就想去拉狄其野的袖子, 口中唤道:“小师弟!”  狄其野往右一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牧廉眼神闪过一丝伤心, 面上却渐渐绽开欣喜的笑容,低声踟躇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二师兄啊!”  他对狄其野说话甚为放松,于是声调和下意识动作都没有掩饰, 整个像极了天真少年。  这些动作语气, 若是真是十五六的少年做出来,倒也不失为清新可爱。  但问题在于,即使牧廉的脸因为常年佩戴面具不经风霜,本身长得也较为秀气,可他毕竟没有生长异常, 看上去就是正常的青年男子体态。  将近三十而立的年纪,神态语气都还像十五六岁,过分天真,这种情形,即使是放在美若天仙的女子身上,都让人毛骨悚然,何况青年男子。  还有牧廉的脸。  他的脸是僵的,只有较剧烈的情绪才能慢一拍调出表情,到了大喜大悲的时候,慢慢做出的表情又总是滞后于情绪,像他刚才第二句话,明明是伤心的音调,却是一副灿烂笑容,诡异得可怕。  因为越是司空见惯的自然事物,一旦反常起来,就越会令人心生反感。人人都知道笑的时候是笑脸,哭的时候是哭脸,若是有人嚎啕大哭的时候灿烂微笑、开怀大笑的时候泫然欲泣,他身边的人一定以为遇到了疯子,立刻逃跑。  牧廉这个症候想必遭了不少白眼,狄其野厌恶那个老贼,拒绝那个老贼的洗脑,对牧廉也没有一丁点好感,却也难免觉得可怜。  狄其野转身对顾烈行礼:“主公。”  牧廉以为自己被带到的是狄其野的帐子,没想到是楚王的帐子,他被狄其野的动作提醒,惊讶地看到楚王,也一拱手,行礼道:“楚王。”  “风族幕僚为何来此?”顾烈开口问道。  “来见小师弟,”牧廉理所当然道,还和维护自家人似的说,“没想到小师弟在楚王帐下做事,还请楚王多多担待。”  顾烈瞥了一眼狄其野,两人都很无奈。  狄其野是觉得自己和牧廉非亲非故,这个牧廉却搞得跟师门情深似的,简直像是故意来挑拨自己和顾烈的关系。  顾烈是把狄其野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这人衣食住行,有哪一样不是他顾烈在安排,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所谓师兄,跑来充什么亲戚?  所以顾烈不喜不怒地应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狄其野不得不主动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师父说要守护师门,我身为二师兄,自然得来看看你,”牧廉理所当然地说。  又是老贼的歪理。  “你一直自称二师兄,”狄其野垂眸暗忖,“难道上面还有个大师兄?”  牧廉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地笑着说:“我忘了你没见过。但你一定听说过他。我们大师兄,师父的首徒 ,就是北燕丞相韦碧臣。”  还真是如此巧合。  狄其野的脸霎时沉似锅底。老贼的徒弟果然都是些害人精。他才不想和这些人扯上关系。  顾烈思索该给颜法古送多少卦资。  牧廉嘴巴不停,试图唤醒狄其野对他的记忆,从“我把你绑到山谷时你才这么点高”,一直唠叨到“你的主公好凶,比吾昆还让我害怕。”  “他不凶,”狄其野很有良心地为顾烈反驳。  牧廉对会盟上顾烈一霎的气势印象深刻,何况他一直盯着狄其野,早就目睹了证据,坚持道:“凶的,刚才会盟饮宴上,他都不许你吃葡萄。连葡萄都不许你吃,还说不凶?”  对了,葡萄。  为什么特地说不能吃葡萄?  狄其野抬眼疑问地看向顾烈,顾烈却淡然给风族扣黑锅:“风族葡萄不好吃。”  这话狄其野直觉就不信。  但不过是颗葡萄,狄其野实在想不出顾烈拦着不许吃的其他理由。  没想到牧廉接口道:“哦,倒确实是不如关外的甜。”  随后,又听牧廉羡慕嫉妒地说:“你和大师兄一样聪明,一定能够完成师父的教诲。小师弟,你想好怎么赴死了吗?我太笨了,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死得人人称颂。不过,若是我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一定让你死得天下皆知。”  这话一出,狄其野还只是皱眉,顾烈却彻底沉了脸。  顾烈想起前世,狄其野据传与风族首领私会,有探子说,风族首领送了狄其野一袋子土。  土,有很多含义,可以大做文章。  一时间,狄其野其实是风族人士、狄其野与风族首领分土谋反等等风言风语不一而足。  而狄其野把那袋子土埋在了定国侯府的后园里,什么都没解释。  顾烈恍惚记得在那之前,风族首领不知为何大怒,活活砸死了一个幕僚,还将其挫骨扬灰。  如今想来,那袋土也许不是土……是牧廉的骨灰。  顾烈前世总是气狄其野不解释,单就此事来说,倒不是狄其野的错。私会风族首领,与风族幕僚师出同门,这两个哪一个不招惹怀疑?  前世那个从来不曾与他深谈的狄其野,确实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  可从来不曾深谈,为什么就从来不曾深谈。顾烈视线微凉,垂眸看着桌案。  狄其野眉头微拧,追问:“死得人人称颂?”  “是啊,”牧廉语气十分苦恼,认真分析起来,“大师兄一定是能做到的,他安排了这么久,到时候找机会殉国就可以了。小师弟你是将军,或是战死沙场,或是死于猜忌,都很容易。我就难了,吾昆疯癫不似常人,我怕被他无声无息地砍死,谁会称颂被疯子砍死的幕僚?”  狄其野惊奇道:“你说吾昆疯癫不似常人?”  那你自己不是?  “他不自量力与楚顾会盟,还有会盟上种种表现,你还看不出来吗,”牧廉也很惊讶。  狄其野看着牧廉,完全不懂此人行事逻辑:“你身为风族幕僚,大摇大摆进楚军大营,又大谈吾昆的不是。难道你想转投楚军?”  牧廉期待地看向狄其野,还像是埋怨似的:“小师弟,你这么聪明,怎么才听出来?” 第31章 “此地多有机关,你们留守在外,”顾烈下令,“我与狄将军入内一探。两日后不见人,你们再照着这幅舆图进内查看。”  近卫军以顾烈的命令为唯一行动准则,他们平日再怎么训练有素,听了这道命令都忍不住愣了一瞬,才跪地应是。  “单独进山。主公这么信我?”狄其野挑眉问。  顾烈反问:“本王不该信你吗?”  狄其野笑而不答。  二人策马进谷,狄其野在前,顾烈在后。一路上机关无数,有些已经经年损坏,有些还十分敏锐,若没有狄其野领路,寻常人进谷,恐怕早已葬身机关之中。  狄其野边策动无双慢慢前行,边道:“这些机关还是我改过的样子,可有几处方向不对,还有我原本在谷外立的不可入内的牌子,不知被人移动过,还是野兽飞鸟撞开了。”  “那机关?”  “最坏的猜测,是那老贼也许出过谷,”狄其野皱起眉头,“我出谷时,他已是垂垂老矣,行动不那么灵便,走两步就得歇脚。没想到他还能出谷?若是如此,是我失策。”  说着狄其野警醒起来:“你务必小心,跟紧我,万一那老贼改过机关,一定是险恶杀招,不可掉以轻心。”  顾烈轻声应了,二人行走越发小心,等走出谷道,进入宽阔的山谷内,才小松了一口气。  那些竹屋木屋都是久无人迹的模样,萧条半塌。  “小心,”狄其野再度提醒,没有掉以轻心。  若不是亲眼见过疯疯癫癫的牧廉,顾烈恐怕会觉得狄其野过分谨慎,如今,顾烈是一点也不觉得过分。  二人行过这排木屋竹屋,据狄其野说是制药制毒的所在,再转过一道突出的山弯,狄其野迅速抓着顾烈的手躲到了树后。  前方是一座比先前那排木屋竹屋大很多的木造房子,有院子有围栏,越有三间大小,看着还没有破败的迹象。  乍看没有异常。  顾烈不解地靠近狄其野,低声问:“这是何人所住?”  狄其野皱眉看着那院子,言简意赅:“老贼。”  “你当年住哪?”  “山洞里。”  山洞里?  顾烈正欲询问,却见狄其野伸手指碰了碰唇,示意他别说话。  顾烈顺着狄其野的视线看去,却见小路尽头跑来一个拿着刀的孩童。  那孩童跑进院子,对着木房的门大喊:“你想好了吗?”  听声音是个男孩,他拿着刀的姿势并不标准,想来并没有习过武。  木房内传来一个喑哑得意的老声:“想什么?”  “放我出去!”  “哈哈哈哈哈,”那老声阴恻恻得笑了,“我说了,除非你答应做我的徒弟,否则,就算你杀了我,你到死也出不去!”  “你杀了老乞丐,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做你徒弟的!”那男孩咬牙强忍着,却难免还是漏了一点哭腔。  那老声却像是充耳不闻,狂热道:“你资质比我前两个徒弟都要好,不过是街头弃儿,却能够举一反三,用老夫的机关反将老夫困在此处,前途无量。”  “我不会当你徒弟!不会当你徒弟!”  那男孩不知如何是好,握着刀激动地大喊,忍不住哭起来。第36章 乞儿幺儿  “哭什么哭!”老贼不耐烦起来, “成大事者, 不拘小节!死了个老乞丐就哭哭啼啼, 像什么样子!”  那男孩气得发抖,大声还击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节, 但庇佑我、分我衣食的老乞丐肯定是大事!你这种狠心杀人的东西肯定是小节!”  听男孩说自己还不如一个老乞丐,老贼登时怒不可竭:“他算是什么东西,四处乞讨的无赖腌臜, 也配与老夫相提并论!你这黄口小儿, 老夫谅你是无名野种,不曾开蒙, 不与你计较!”  话到此处,老贼又笑起来:“若老乞丐对你如此重要, 你怎么连杀我报仇都不敢?杀了我,你就出不去, 倒不如跟着我学习谋定天下的智慧,我这么可恶,你吃我的用的我, 学尽我的所长, 等你长大,再杀我为老乞丐报仇,不好吗?到那时,这山谷中的一切都是你的。”  男孩却很坚定:“我不会拜你为师!”  “冥顽不灵!没用的东西,野种就是野种!”  男孩明显非常生气, 却死死咬着唇没有反驳,他是个双亲不详的小乞儿,被人指着鼻子骂野种,是没法反驳的。  老贼试图用炫耀自己的两个徒弟的成就来说服男孩,言语间循循善诱:“老夫首徒,燕朝丞相韦碧臣,天下人人皆知的大忠臣,是老夫最光耀师门的徒弟。你一定听说过他,你资质不比他差,日后学成出山,你定能超过他的成就。”  男孩只是个小乞儿,懵懂时就流浪于蜀州,被地痞控制乞讨,过着野狗一般的日子,哪里知道什么燕朝丞相。  直到地痞被强征了兵去,他又遇到好心的老乞丐,才过得相对安稳一些,然而安稳日子不久长,没两年就撞上楚军攻蜀,一老一少随百姓大流逃难,这才到的秦州。  他虽不懂,但老贼自称有个大忠臣徒弟,男孩下意识就不信,只当他是胡说,沉默着,并不买账。  人老了唠叨,老贼说着,竟然自顾自叹气起来:“老夫这个首徒,什么都好,就是过狠了一些,也是老夫不该同时收两个徒弟,他见师弟聪慧灵气,竟下药坏了师弟的脸,连神智也给他药得不大清楚。”  原来,老贼一个徒弟出师去掳下一个的规矩,是因为韦碧臣给牧廉下药。  原来牧廉的脸不是生病,是被韦碧臣下了毒。  “不过,塞翁之马,焉知非福,”说到这,老贼又得意起来,“老夫原想将那怪物丢出去,没想到这二徒弟却是最听话的一个,这得算是首徒的功劳。如今,老夫二徒弟是风族首领的幕僚先生,虽不如首徒,一个废脸怪物能爬到如此,已是尽力了。”  即使隔着木房房门,男孩还是不自觉向后退了退,握紧了手中的刀,他过去只是个流浪乞儿,见多了市井无赖,寻常恶人见了不少,但这种无法以常理理解的恶人,他从来没见过。  他知道这老头心狠手辣,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徒弟都那么狠,说起来,还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完全无法理解。  “……你是个疯子。”男孩觉得这老头比村中大喊大叫的疯子可怕许多,却只能想到这个词来。  老贼沾沾自喜,对男孩使出攻心计:“你如此义正言辞,一副与老乞丐爷孙情深的模样,那怎么连杀了我报仇都不敢?你手中有刀,我已经被你困在机关之中,为什么你还不杀我?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就是这么简单。你不敢杀我,是因为你贪生怕死,因为你心里清楚,杀了我,你就走不出这个山谷,一样要死在这里。所以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大话,自诩正义,只是因为你不敢杀我,是个懦夫罢了!”  “我不是懦夫!”男孩被气得大喊。  “那你杀了我啊!你不敢!你贪生怕死!”  “我不是贪生怕死!”男孩握着刀,不假思索地激动大喊,“我不要变得像你一样!老乞丐说我们身无分文,也能做个好人!我不杀你,我要带你去报官!”  小乞儿不懂得报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遵循耳濡目染的世情常理,好人不杀人,人死了就该报官。  他天真的话让老贼哈哈大笑:“报官?你有银子吗?官差正眼看过你吗?你被人轻视了这么多年,还要下贱地去抱狗腿,你就是个乞儿,就是个活该遭人白眼的野种!你不想让那些人怕你吗?你不想功成名就,将那些人踩在脚下吗!就为了一个小恩小惠、带着你防老的老杂毛,你要放弃你唯一一个往上爬的机会?没有人会好心教一个小乞儿,除了我!不拜我为师,你就算出了谷,也还是个没人正眼看你的杂种!”  男孩又气又急,不懂得该如何反驳,心里难受得要命,脸涨得通红,只能愤怒反驳:“不许你骂老乞丐!”  “怎的如此不分轻重!愚笨!”老贼失望地怒斥。  狄其野正要走出去,却被顾烈抓住手臂拉回来。  狄其野疑惑地转过脸,却看到顾烈眼中的光亮,像是找到了难题的解答。  “再等等,”顾烈轻声说。  “可、”狄其野皱眉,那男孩已经被老贼逼迫到这个地步……  “再等等,”顾烈坚持。  那老贼再三利诱,男孩却坚持不听,不论老贼如何激将,甚至将毒死老乞丐的过程描述得活灵活现、惨不忍睹,男孩数度被他气得几近失控,却依然坚持不杀人,只要老贼放自己出去,要带老贼去报官。  若是寻常孩童,甚至是寻常青壮男子,即使最后也无法下手,也必定会被老贼激得说出“我杀了你”“我要报仇”之类的怒言,这再正常不过。  杀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嘴上喊打喊杀,谁都做得出来。  一个小小乞儿,竟能如此克制,想必那老乞丐是位很不错的老者,将小乞儿教导的很好。  等到那乞儿手足无措,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顾烈才放开狄其野的手,同他一道走了出去。  那男孩霎时锐利了眼神,持刀向侧方退去,意欲逃跑,  狄其野与顾烈却不看他,狄其野用不知何时捡在手里的石子打向木房房门,问候道:“老贼,别来无恙啊。  “是你!”老贼激动起来,愤怒道,“你这个孽障!你竟然还敢在老夫的鬼谷出现!”  狄其野感叹:“你还是这么不要脸。鬼谷子泉下有知,都能被你气活了,除了你的徒弟也学人家自相残杀,你有哪一点高攀得上鬼谷子?”  “你!”  听狄其野三言两语气得老贼跳脚,男孩手中还紧握着刀,看向二人的眼神却不再那么戒备。  “我什么我,”狄其野冷笑,“没想到你老成这样,还不修善心,死到临头都要作恶。我今日来,就是弥补我早该做的事——取你的狗命。”  狄其野话音刚落,那木房中忽然机关巧动,好一阵壳壳作响。  果然,那老贼没有真的被机关困住。  完成机窍变动,老贼自负地放话:“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狄其野却不与他口舌争斗,转身对顾烈道:“我去去就来。”  顾烈微微颔首,不问狄其野想做什么,也不阻止他。  狄其野身形灵动,往来时路去了。  顾烈这才将视线转到那依然握着刀的男孩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警惕心很强,先不答问,反道:“你是什么人?”  那木房的老贼也通过机窍听到了陌生声音,狐疑地问:“足下何人?”  顾烈抬眼看向木房,寻找着传声铁管之类的机窍,漫不经心道:“楚王,顾烈。”  老贼震惊低呼:“你是楚王!你怎么可能是楚王?那孽障怎会识得楚王?”  他一时怀疑愤恨:“你骗我!”  又一时阴险猜度:“你和那孽障是什么关系?难道他仗着好皮相,当了楚王面首?哈哈哈哈哈哈,他不学老夫的智慧,倒是无师自通会爬_床!”  顾烈眉头微拧,语气却丝毫没有显出厌恶,依旧淡然道:“你去过谷外,否则无法掳来这孩子。”  老贼得意道:“是又如何?”  “那你应该听说过,本王在蜀州陷于危难之际,有一人神兵天降,救我于危难之间。随后被封将军,带兵出征,一战惊天下,三战定青州。荆楚百姓称他为兵神。”  那老贼不知顾烈忽然显摆自家将军做什么,谨慎道:“我自然知晓大楚兵神狄其野。”  “嗯,”顾烈随意应了声,忽然反问,“怎么,你把狄其野困在这山谷十一年,他竟然连名字都不屑告诉你么?”  老贼惊愕,顿时气得暴跳如雷:“你说什么!”  那孽障竟是狄其野?  男孩手里的刀掉在地上,那白衣男子是兵神狄其野?狄其野竟也与他一样,被这老疯子掳走过? 第33章 山洞?狄其野扯缰绳的动作一顿,那不就是他曾经住的山洞?第38章 抱剑临溪  山洞, 只是寻常的山洞。  不过它宽大、干燥, 比露宿野外是要好上许多, 里面有张简易的木床和烧火的土坑,外面有半扇木门,夜里防野兽虫蛇。  “你还真是野生野长, ”顾烈笑话狄其野,想到这人下了战场就过分爱干净的本性,还感叹道, “难为你了, 真不容易。”  狄其野对来自主公的嘲讽翻了个白眼。  老乞丐的遗体躺在角落里的简单木床上,小乞儿才知道这原是狄其野住的地方, 不安地看看狄其野,道歉说:“我不知道这里原有人住。”  “无需多想, ”狄其野当然不会计较这个,“我当初被强掳至此, 找个地方存身罢了。这山洞也不是我开的,原先就有,能帮上你我, 也是缘分。”  小乞儿放下心来, 还是很郑重地道了谢。  他近日大悲大喜,实在经历了太多,方才仇人身死,他到现在都还是懵的,不过是这两三日突遭大难, 习惯了强撑出一股镇定。  如今走到木床边,见到老乞丐的遗体,往昔种种近日种种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小乞儿强撑的镇定松懈下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床边,再也忍耐不住,把脸藏在手臂里,埋头不出声地哭起来。  狄其野和顾烈都不曾亲手养育过孩子。  顾烈前世尝试过,但他每次抱一抱小太子,小太子回去不是哭闹就是生病,柳王后抱着小太子请求他,说也许是八字不和,不可过分亲近。顾烈责备自己命数不好,也依言克制着父亲天性,到后来,连姜扬的孩子都比小太子更亲近他。  因此两个大人面面相觑,视线短暂相交,然后立刻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都假装没有不知所措。  顾烈观察着干燥平整的山洞洞壁,忽而疑惑:“这山洞是何人所开?”  “不知,”狄其野随他的视线看去,“我找到它时,它是被枯藤草树遮住的,已经是废弃很久的模样。”  顾烈伸手:“青龙刀借我。”  狄其野有不好的预感,舍不得:“你有紫霜剑。”  没听说过谁家主公想用个自己赏的刀都借不来的。  但谁让人家的青龙刀是战场利器呢。  顾烈咬牙解下紫霜剑,右拳正握着剑柄,直直刺向靠山的那面洞壁。  “你想干……”狄其野看顾烈一副凿墙的模样,莫名其妙,话音未落,却见那山壁破了个洞。  这山也太薄了吧?  顾烈一点都不顾惜紫霜剑名贵的剑鞘,利落地依着裂缝又刺了几下,山壁像墙皮一样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能看见后面是砖地。  既然是砖地,就证明是人工所建的痕迹。  狄其野和顾烈对视一眼,一起用脚踹开剩下的山壁,一幅宏伟景象出现在他们眼前。  山壁后是向下的石砖坡道,坡道所达之处,是挖空整座山建造出的宏伟藏书阁。  四周山体镶嵌无数明珠,亮如晨曦,书海浩瀚,层层书架高叠,东南方几处悬挂无数竹简,不知有何机巧,山阁内竟有微风徐来,干燥的威风带有香气,是防虫防腐的护书香料。  上方的山体岩石被凿出【天下藏书阁】五个大字,落款【公子雳】。  左右是一副对联,亦是凿岩写就:【人世汲营水中月,清涧观心一卷书。*】  毕生心血。  巧夺天工。  小乞儿不识文字,都被此景此阁震得不敢说话,跟在默默步入山阁的两个大人身后。  踏下坡道,细细观来,才知这浩瀚书海,天文地理无所不包,从先秦春秋以来,按朝代分为数块,是围绕中央以八卦分阵,再以类别标出藏书架,护书香料将书籍竹简保存得极好,几乎不见疏散。  不愧是传说中遍藏经典的天下藏书阁。此名不虚。  经过架架藏书走到正中央,是夫子讲学的道场模样,上有讲坛,下有学案,讲坛上一人孤坐,手握竹刀笔,面前是摊开的竹简。  那是一具衣衫未腐的风干骸骨。  顾烈行至那人身后,观其竹简上的记述。  “为避恶仆高望,余自封于藏书阁中……查知春秋数卷典册被其偷走卖出,余甚心痛。其不知悔改,强占家财,余年事已高,不能抗衡。”  原来那老贼名为高望,如同顾烈推断的那样,确实是窃书家仆,却没想到他还强占了主人的家财。  “思来想去,余惟愿守住天下典籍,故而自封于书阁。”  “余也命不久矣,又虑尸气于藏书有害,数日来皆以护书香料为食,自夸风雅。常言道‘书中自有千斤粟’,余守百万斤粟而饿死,可谓是一‘守书奴’也。”  ……  虽是临死所记,却也不乏诙谐之处,足见公子雳才高识远、本性豁达,顾烈自叹不如。  顾烈抬首,四周瀚海书海尽入眼底,他步步走下讲坛,回身行至中线,郑重撩袍一跪,行大礼。  乱世经典离散,许多贤达学识就此不存,公子雳护住天下藏书阁,就是护住了经典传承,毕生心血,造福后世。  如此圣贤,当得起帝王一跪。  小乞儿乖乖随拜。  狄其野从无人重视过往的时代而来,深知传承一旦断裂,有多么难以找寻,因此也深受触动,单膝跪地,低头行礼。  山阁寂寂,明珠皑皑,三人跪拜先圣,无人观礼,却个个行礼行得庄重,皆是一片赤诚。  *  狄其野与顾烈简单记录了山阁概要,好生掩盖了入口,出山洞时已近日暮时分。  顾烈是拿主意的人,他说不如在此过夜,明日再出谷,那狄其野也只能照办,和小乞儿去整理住人的竹屋。  整理出今晚歇脚的地方,小乞儿去给老乞丐挖坟,狄其野四处找不到顾烈,拉着不肯离开大棕马的无双去找人。  无双东嗅西嗅,带路往溪边行去。  顾烈坐在高石上,抱剑临溪。  他看着眼前怪石嶙峋的湍急窄溪,想象着数十年前,这条溪水还是平缓宽柔的模样,文人贤士们曲水流觞,词赋相和,大先生高坐讲坛,为众生开卷明义,叙述华章。  他等不及想要再次重现此等盛世景象。有了天下藏书阁的经纶典册,不知多少遗珠能够重现光辉,照亮大楚的前行之路。  不能心急,顾烈告诫自己。  他还没有征服天下,还没有立楚登基,他不能心急。  狄其野将不满的无双拴在松树下,放轻了脚步,走到顾烈身边,也在高石上坐下。  “大楚会有国富民安的一天,”顾烈突然开口。  狄其野不知主公从何说起,一愣,然后笑了笑:“我信。”  顾烈侧过脸凝眸看他:“你可知,打天下难,守天下也难?”  “主公,”狄其野觉得他这是在铺垫什么,警惕地说,“有话直说啊。”  顾烈就有话直说:“平定天下后,你想做什么?”  “解甲归田,游山玩水?”狄其野似是调笑着回答。  顾烈不想理他了。  狄其野见顾烈不搭理自己,想了想,稍稍在言语上做了让步:“我保证不给您添乱。”  顾烈心想,你不添乱,你添堵。  “哦,不给我添乱,”顾烈放慢了语气,试图给狄其野下套,“那意思是,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反正嘴上答应又不要钱,狄其野很爽快地答:“有何不可。”  顾烈一看就知这人有口无心,心里不信,嘴上接道:“那我记下了,狄将军,你可不要食言而肥啊。”  狄其野被顾烈奇怪的认真弄得摸不着头脑,他自认近来可是非常守规矩,还陪顾烈突然奇想来青城山,简直可靠得不能更可靠,完全不懂顾烈这问从何而来,于是歪头看看顾烈,转移话题道:“主公,该吃饭了。不过,有个小问题。”  “……怎么?”两人独处的时候,狄其野一客气,顾烈心就开始往上悬。  狄其野还知道不好意思:“这个,我和那小乞儿,都不会做饭。”  还是喝营养剂的时代方便,也不知道顾烈厨艺如何。狄其野心里评估着主公厨艺,发现顾烈视线黑沉,立刻指了指被拴在松树下的无双:“不过我打了两只野鸡。那小乞儿涮干净了厨具还煮上了饭。”  顾烈听懂了。  狄其野不是喊他回去吃饭的。  是找他回去做饭的。  “狄其野,”顾烈伸手按了按额头,“你说你的理想是效忠明君,当个忠臣良将?”  狄其野点头:“是。”  “哪朝哪代哪一家的忠臣良将找主公做饭?”  “……顾家?”  “……”  “决定不带近卫的又不是我,”狄其野小声说。  “闭嘴。”  *  小乞儿心怀自己不会下厨地愧疚,努力给顾烈打下手,一边照顾着灶火,一边递水递调料,一个顶得上狄其野五个。  狄其野反坐着竹椅,手搭在椅背上撑着脑袋,满眼兴味地观察主公下厨的全过程。  顾烈煮开水,顾烈褪鸡毛,顾烈切鸡肉,顾烈炒姜蒜,顾烈切葱花……顾烈青筋直跳,瞪了狄其野一眼。  狄其野假咳一声,又磨磨蹭蹭看了半天,才走过来,状似勤快地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锅内肉香四溢,大火收着汤汁,咕噜咕噜冒着泡,馋得让人口舌生津。  顾烈递了双筷子给他:“试味道。”  狄其野也不推辞,挟了块鸡肉,吹两下就咬,一口下去肉嫩鲜滑,对主公诚恳夸道:“好吃。”  顾烈让小乞儿撤火,用大锅的余热将汤汁再收一收,就等着盛进陶锅里。  狄其野换了双筷子,挟了块鸡肉戳到顾烈嘴边:“你也试试。”  突然戳过来一块鸡肉,顾烈差点以为是暗器,面对狄其野的突发奇想,顾烈只当是他胡乱玩闹,无奈皱眉:“你试过了,我何必试?” 第35章 狄其野理所当然道:“不都如此吗?”  登基立国,广纳后宫,绵延子嗣,拉拢重臣,但凡开国之君,哪一个不是如此。  顾烈的坦然打了狄其野一个措手不及:“可本王厌恶与人亲近。”  狄其野的眼神不受控制往下去,在看不出什么的丝衣下摆逡巡起来。  “本王并无隐疾,”顾烈咬牙声明。  “心病而已。”  前世种种不堪提起,王后作乱下毒、外戚宗室有心乱朝,还有那一晚浓烈得痛彻心肝肺腑的夜息香,如今说来,不过短短四个字而已。  他眉宇间愁绪郁结,像是一个人扛了太久太久的重担,那担子越来越重,就快要抗不住了,终于在眉眼间泄露出深刻的疲惫来。  “那个,就是问问,”狄其野咳嗽一声,又把两人的风言风语拿出来说,故意逗顾烈开心,“主公您厌恶与人亲近,却把末将禁足于寝殿,该不会,是对末将有意思?”  顾烈被他气笑了:“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啧,”狄其野抓住机会把顾烈曾嫌弃他的话还回去,“您说话也忒没个忌讳。”  胡闹。  到底是被狄其野逗得松了心绪,顾烈又道:“即使本王并无心病,又或是数年之后,本王医好了心病,娶妻生子,立了储君。你可知,开国之君的太子,大多是什么下场?”  那是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归根结底,本王太过年轻,若是年近半百,那即使心病难除,为大楚社稷,本王也定会娶妻生子,给群臣一个交待。”  这什么爱情观,狄其野暗自挑眉。  顾烈收敛心神,自嘲道:“算本王任性一回。”  “可姜扬他们……”  顾烈面不改色地编故事:“本王少年时遇公子雳后人,情不自禁,她诞下一子,携子归于清涧隐居。不料无意中发觉公子雳当年亡故真相,被家仆高望所害。本王收到传书,与狄将军晚来一步,所幸还是救下了本王幼子。”  这下,狄其野不是古人,都被顾烈的胆大惊得够呛。  “你要给这乞儿一个真正的王子身份?那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长子!”  “我要除中州顾,没有长子在手,怎么动手?”  狄其野疑惑,中州顾办的事虽然愚蠢恶心,但已经得罪顾烈到这个地步了吗?他下意识反驳:“那也不必……”  顾烈却轻松地问:“你觉得这孩子不好吗?”  “这哪里是我觉得好不好的问题,”狄其野难得在面对顾烈时有无奈的感觉,“我并非这个时代之人,不在意嫡长,你就是禅位给一个能够延续大楚盛世的贤才,我都无话可说。这孩子是万里挑一的好孩子,好好培养,日后必成大器。但除非你明言剥夺他的继承权,否则,日后你有了嫡子,就算他知道感恩,不争不抢,你的嫡子也不争不抢吗?”  “那就抢吧。”  狄其野再度惊愕地看向顾烈。  他说什么?  “那就抢吧,”顾烈冷静地重复。  强秦二世而亡,强汉吕后夺政。他的孩子,别人的孩子,有何不同。当年那个与他一样姓顾的死里逃生的兄弟,因为火凤刺青丧了命。  谁能保证那个孩子如果活着,会比他顾烈做得差?  他始终觉得,他不过是背负楚顾命途的幸存者而已。  那么,争吧,抢吧,谁最出色,谁能够延续大楚盛世,谁就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龙座。  他的一切都为了复兴大楚,他的子嗣也不例外。  此生,他再不奢求拥有发妻爱子,就当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干脆放手一搏。  比起平庸的中州顾子孙,小乞儿从根性上,就已经胜出许多。  狄其野忽然笑起来:“主公,你说我疯,你也不差。”  狄其野叹气,最后还是劝道:“可人都是会变的,等到他年富力强,怎知不会起取你而代之的心思?”  顾烈却笑了:“假若他能在你我手下夺取江山,本王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本王死而无憾。”  前世他临终之时,只有轻松快意,没有半分留恋不舍。  ……这人。  “值得吗?”狄其野思及顾烈生平,不自觉握紧了青龙刀,低声问,“你为大楚,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值得吗?”  被养父教得了无生趣,还被害得无法亲近他人,难以拥有爱人与孩子。  活生生将神魂身心都燃成火,烧尽血海深仇,烧到最后剩下一捧灰,还要拿去浇筑为大楚基石。  这人难道命中注定寒风烈烈,一点温暖都不能有吗?  值得吗?  顾烈却答非所问。  他说:“无怨……无悔。”  狄其野怔怔地看着他,哑然失言。  忽然,狄其野眼神一凛,伸指按唇,示意顾烈不要出声。  他放轻脚步行至门边,透过竹板缝隙一看,只见小乞儿轻手轻脚将铺盖拖到竹屋外侧的小厅,像是守夜小厮一般,靠墙睡在铺盖上,身旁地上点着一盏微暗的油灯。  脸上似有泪痕。  想来是突遭变故,夜里害怕,不敢一个人睡,想靠大人近一点,又不敢打扰顾烈,因此睡在小厅。  狄其野念及方才与主公的谈话,不知对这小乞儿是福是祸,心底叹息。  狄其野回头看向顾烈。  怎么屋里屋外,都是可怜兮兮的老实孩子。  无法与人亲近吗?  “是小乞儿。”狄其野用口型回答。  “主公,”狄其野大喇喇把青龙刀往紫霜剑边上一放,小声道,“白日急着找您吃饭,就整理出一间屋子,末将斗胆,借宿一晚。”  这话听得顾烈原本已经平静的心里火气直往上窜,还好意思说急着找我吃饭?  狄其野不拿自己当外人,脱了外袍往半边床上一躺,竟然无赖地就这么打算睡了。  顾烈好不容易才睡着。  昏暗的油灯暖光中,睡梦里的顾烈,眉头还紧紧拧着。  狄其野睁开眼,打量他的主公。  真是可怜。  听军医说,夜息香可医头痛,有安眠之效。  狄其野咬破手指,将血一滴不落地按在干净丝帕上,掖在顾烈的枕边。  他闻不见薄荷香气,但他看得到顾烈一点一点,松开了拧紧的眉。  于是狄其野安心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凤凰涅槃之说,是郭沫若先生借了西方传说杜撰第40章 昭如日月  狄其野坐在屋外, 百无聊赖地看无双契而不舍撩大棕马。  顾烈早上醒过来闻香寻帕, 那脸色就黑如锅底, 狄其野坚称是昨日白天累死累活收拾竹屋时被竹刺刺伤了,并不是有意放血。  “都说了您该带上近卫”,为了避免下回还要做苦工, 虽然其实大部分活儿都是小乞儿干的,狄其野还是借着扯谎理直气壮地劝诫。  “你给我出去!”  顾烈紧握那块丝帕,心里除了被狄其野堵出来的怒气, 隐约又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搅得他头痛,把狄其野往外一赶, 和小乞儿说话。  小乞儿起得很早,已经去老乞丐坟上拜祭过了, 还换下了狄其野昨日在谷中找的上好孩童衣衫,换回了老乞丐亲手缝补而成的百衲衣。  他是乞儿, 穿得好讨不着饭吃,反而会被怀疑是偷衣贼。  他现下就只是一个小乞儿,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报答楚王与狄将军的恩德, 若幸运能长大成人, 他一定试着加入楚军,为老乞丐心心念念的火凤杀神效力。  但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是好好谢过楚王与狄将军,感谢他们做的一切。  小乞儿郑重其事地进了竹屋, 不再躲闪视线,替老乞丐好好看清大楚的天命明主,把顾烈的模样记在心里,以后到了地底下说给老乞丐听,老乞丐一定高兴。  他想老乞丐看不到楚王一统天下的那天了,不由得有些难过,但还是镇定心绪,有模有样地跪下来,对楚王行大礼。  “楚王与狄将军救了乞儿性命,为老乞丐报了仇,乞儿无以为报,”他吸了吸鼻子,极深极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愿楚王和狄将军长命百岁,小乞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然而楚王接下来说的话,却令小乞儿怀疑自己是不是白日做梦。  楚王说要收养他。  还要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身份。  小乞儿被天下掉下来的玉冠砸得晕头转向,满心惶惶,又听楚王说此举是为了用他当挡箭牌,安抚群臣,铲除有异心的宗室。  小乞儿却莫名安心了一些,既然是需要他做挡箭牌,证明他对楚王有用,不全是白占便宜。他的命都是楚王和狄将军救的,只要对他们有用,就算为他们赴死,都是他应该报答的。  他抬起头,发觉楚王眼神中竟然带着一丝不忍,问他:“即使如此,你可愿意当这个皇子?”  小乞儿不明白为何楚王是这样的神情,从乞儿到王子,对他来说可谓是一步登天。  甚至,小乞儿想起老乞丐讲过的狸猫换太子这些戏台故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抢了楚王亲生子嗣的东西。  这下,他不会被当成偷衣贼,是真的要当一个窃取身份的贼了。  可楚王却在无上威严中看向他,眼神中潜藏着不忍,甚至是愧疚。  小乞儿受尽天下冷眼,除了老乞丐,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他突然觉得,楚王真是一个仁爱、温柔的人。  老乞丐说得没错,楚王是天命明主,一定可以带领楚军一统天下。  他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令他羞愧的自私来。  即使是当一个贼,他也想成为这个人的儿子。 第37章 顾烈轻笑,对他说:“蜀州一战,本王深陷包围,局势比今日紧急百倍,敌军数目更比今日多出数万,狄其野白衣铁甲,单枪匹马,纠集散兵就敢直冲敌阵,救本王于危急之际,救大楚于存亡之间。”  “你是本王的儿子。你要好好记着。”  虽不完全明白顾烈此言背后深意,顾昭仍然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父王让他记住,他就一定牢牢记住。  *  风族偷袭落得个损兵折将、大败而回。  敖戈看到狄其野,就明白自己的算盘打了空,艰难地维持着面色,狄其野犹不知足,骑着无双特意过去打了招呼:“敖将军,今日阿左阿右承蒙你照顾,你放心,我狄其野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这话让敖戈瞬间出了冷汗。  要是狄其野想在战场上算计他,他还有活路?  但狄其野放完话就不再理睬,无聊地等顾烈下山,等着看戏。  顾烈在近卫的簇拥下策马下山,楚军刚打完仗,战场要打扫、战士要休息,顾烈也不强求列队相迎,将士倒是都自觉原地单膝跪下,迎主公回营。  然后一个个被主公马背上的孩子震愣在原地。  什么情况?  主公与近卫们进了楚军大营,姜扬颜法古站在帅帐外恭候,也被孩子震在当场。  姜扬脖子僵硬地转向颜法古,难道这假道士终于算准了一次不成?  顾烈下马,众人行礼,顾烈亲自将那孩子抱下马背,牵在手中,走进了帅帐。  了不得了。  狄其野欣赏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神情,优哉游哉地步入帅帐,听顾烈这个几乎不说谎的人,借着公子雳被家仆暗害的真相,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真相是公子雳被恶仆高望侵占家财,高望还想谋害公子雳的性命,被公子雳识破危险,自锁于天下藏书阁中,后来高望鸠占鹊巢,将公子雳的清涧改为鬼谷,还招摇撞骗地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燕朝丞相韦碧臣,一个是风族幕僚牧廉,他们都被教坏了脑袋,践行着高望扭曲的价值观。  而在顾烈的版本中,多出了一个公子雳的后人,那是他心爱的女子,他们虽然相聚日短,却是情根深种。因为顾烈要忙于征战,那女子带着他们的儿子回清涧隐居,没料到高望已经鸠占鹊巢,女子聪慧,发觉高望说辞中的疏漏,恐遭灭口,写信向顾烈求助,没想到顾烈晚到一步,只来得及救下儿子,而伊人已是香消玉殒,命丧恶仆之手。  一听顾烈宣布这孩童身份,姜扬心底是豁然开朗,这就让一切疑惑都说得通了。  主公为何不娶妻?因为已经有了心爱之人。这个心爱之人还是前朝大先生公子雳的后人,想必是清贵聪明,极为美好,让主公看不上庸脂俗粉。  主公为何带着狄小哥去处理家事?因为传信说恶仆害人,狄小哥最能打嘛,当然应该带狄小哥。  但继续听下去,姜扬的心是跟翻江倒海似的不断起伏。他先是欣喜主公终于有了心爱之人,然后惊愕于命运不公,竟然又一次将主公亲近之人夺走,最后看着小王子,真是越看越像主公小时候,满心怜惜。  主公,唉,真是命苦。  但姜扬忽然又想到主公这些年来将心爱女子隐瞒得滴水不漏,竟然一丝风声都没有,他作为主公最亲信的家臣,心底不禁对主公越发敬畏起来——主公简直深不可测。  最后,顾烈说,要追认爱妻名份,让幼子顾昭为母守孝。  顾昭霎时红了眼睛。  这一套真真假假的话,整个帅帐,除了已知情的狄其野,没有人怀疑顾烈是在说谎。  主公有了子嗣,解决了大楚的老大难题,此刻众将对主公、对小王子是满心的怜爱,何况他们和姜扬一样,都想到了主公竟然能够将心爱女子隐藏得滴水不漏,被狠狠震慑了一把,自然都一口答应,连称应该。  狄其野知道顾烈半是用这个不存在的女子当挡箭牌,半是给顾昭一个借口为老乞丐守孝,因此,当众将都惊骇于主公深不可测的时候,唯独狄其野在心里感慨,顾烈真是心软。  狄其野想到昨夜顾烈对他解释的那个词,涅槃,超脱了欲_望生死——他觉得顾烈这只火凤再这么发展下去,就快能涅槃了。  这可不行。  *  姜扬还有事禀报,顾烈让狄其野带小王子先行回后帐,在姜扬怜爱的眼神目送下,小王子乖乖牵着狄其野的手,跟狄其野走了。  真是个乖孩子诶。  随主公。  “如何?”顾烈估算着在四大名阀那边的部署,直截了当地问姜扬。  姜扬禀报,说燕朝皇宫里那位柳美人果然不是一般人物,掉了孩子,还能把杨平哄得赏赐不断,柳家也乘风而起,在燕朝又有复兴之势,对大楚这边就弄虚弄鬼起来,恰好给了大楚断绝往来的借口。  然后是严家,严家和柳家掐的厉害,柳家一复兴,严家自然下落,何况他们在雍州战场死了两个嫡系子孙,因此大不如前,急着与大楚更进一步,听候差遣。  王家与大楚无交涉,但先前送回去那个王氏女子,听说被家族逼着跳着井,随后大张旗鼓地为她建了牌坊,文人皇帝杨平听闻后,还写诗盛赞她高洁,追赐她女官封号。王家顺势把那女子的庶妹送进了宫,踩着牌坊一步登天。  谢家自诩清流,和先前的意思一样,能帮就帮,不介意帮大楚一把,但对于彻底反燕,依然态度暧昧着。  顾烈闭目细思,轻敲桌案,道:“将天下藏书阁、公子雳、恶仆高望与韦碧臣、本王妻儿的恩怨纠葛公之于众,一定要写得清楚明白,最好是乡间老妪都能听懂。”  姜扬闻弦歌而知雅意,韦碧臣多年来对顾烈肆意谩骂诋毁,这一回,就揭穿他的老底,釜底抽薪,因此姜扬越想越是心下痛快,大笑应承。  “然后,告诉谢家,他们既然以匡扶天下的清流自诩,”顾烈抿紧唇角,“我大楚如今得天下藏书阁,就是天命所归。让他们做一个决断,是与腐朽暴燕一同没落,还是顺应天命,为大楚修书护阁。大楚不容二心之臣。”  “是。”  姜扬也应了,踟躇一二,还是问道:“主公,那风族幕僚牧廉,自称是狄小哥的师兄,那狄小哥……”  他的声音低下去,提醒道:“您可还记得,狄小哥初来乍到时,说他是秦州青城人士。”  “狄其野天资聪慧,曾被恶仆高望强掳进山,非要他拜师学艺,”顾烈给自己和狄其野圆谎,“他不肯学,受了许多苦楚,若不是听他说起,本王也不知那恶仆如此卑劣,险些赶不及救出昭儿。”  “难怪……”姜扬惊讶,没想到确实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顾烈叮嘱:“他不爱提,就将此事略去。你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  姜扬应是,又真诚恭喜主公重逢爱子,才离开了帅帐。  顾烈仔细思忖自己的部署,推断燕朝必乱。  风族败走,燕朝必乱。  天下三分之势,即将名存实亡!  *  燕朝皇宫。  丞相韦碧臣竟然师从害死公子雳的恶仆高望,流言从楚地传来,宫中虽明面不提,但也几乎是人人有所耳闻。  文人皇帝杨平近来是愁绪满腹。  作为一个皇帝,他自叹不该出身帝王家,他不认为“文人皇帝”是什么不好的称号,杨平心底是以南唐后主自况,自认诗词也不比南唐后主差,一心要在史册上留下一段凄美传说。  至于民间战苦、百姓饥寒,那只是他写诗作赋的韵脚,作为自哀自怜的润色,平日里他才不关心宫外百姓过得如何,但该哭“民生多艰”的时候,他的眼泪也能掉下来。  他写诗词,就和韦碧臣寄给顾烈的骂信一样,是给他自己留个自传,给后世留个凭据——都看看啊,朕是一个多么惊才绝艳、却不幸生于帝王家的才子啊。  但韦碧臣的来历如今沾上了脏污,怎么不让杨平心底难受。他原本能和韦碧臣留一段君臣佳话,没想到韦碧臣认了个恶仆为师,还叫顾烈查了出来,让他的凄美传说凭空多了个污点,怎么不让他发愁。  柳美人惯来是知情知趣,因此杨平近来居然丢开了刚入宫不久还新鲜着的王氏新宠,常到柳美人殿中坐坐。  昨日,柳美人还给他献了一杯顶级绿茶,名字也风雅,唤作“书山时雨”,据说只产自书山山顶的三株茶树,每年多一两都找不出来,十分名贵。  杨平竟然从未喝过,一饮之下,口舌生津,大喜过望,连写了三首诗。  今日见到进宫请安的韦碧臣,君臣二人都是愁容难掩,韦碧臣还露出了半分不耐,让杨平心底很是不舒服,却也找不出话来说,想来想去,便炫耀道:“韦丞相可曾喝过书山时雨?”  “不曾。”韦碧臣一愣,皱眉回答。  杨平到底是个皇帝,一而再地被冷脸,也不再上赶着,闲话两句就让韦碧臣退下了。  韦碧臣前脚刚出去,伺候杨平的太监就提示道:“陛下,书山时雨原是贡茶,韦丞相十分喜爱,五年前从贡茶单子上划去。丞相府中待客,用的都是书山时雨。”  杨平面容扭曲,立刻一迭声找人来把这个太监杖毙。  然后怒气冲冲地往后宫赶,进了柳美人的殿里,抬手就是一巴掌:“贱人,你敢算计朕!”  柳湄被打趴在地,先是低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响,竟是狂笑起来。第42章 算谋风燕  自从柳湄失去腹中婴儿, 少女时代对君王的浪漫幻想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是不想承认痴心错付的执着, 但心底密密麻麻积累的恨,如同蚁群,时时刻刻噬咬着她的骄傲。  到这一巴掌, 彻底心死。  柳湄紧紧攥着丝帕,葱白的指甲深深陷进娇嫩的手掌中。  她是北燕第一才女,没有人, 没有人可以小瞧她, 什么杨平,什么顾烈, 她要让这些男人为欺辱她付出代价!  柳湄狂笑过后,泪盈于睫, 趴在地上,惨笑着看向杨平, 语气是失望到极点的空洞:“原来挑明一个全天下人都知道的真相,就是算计?”  她借着跪起来的动作不经意抖落外袍,露出瘦削圆润的丝衣包裹的肩膀, 显出弱不胜衣的羸弱感, 似是在克制内心的害怕与哭意,咬牙强撑道:“原来,陛下竟然胆小至此,连小小一两茶叶,都不敢质询韦碧臣?”  柳湄双手抚向自己的腹部, 一脸恍惚,像是那里还有个孩子似的,然后又清醒过来,大睁凤目,对又羞又恨的杨平正气凛然道:“我柳湄敢爱敢恨,甚至敢为你赴荆州夺楚。我一片冰心,天地可鉴!可惜我一腔痴心,都错付给了你这个耽于情_欲、无能软弱的负心郎!你竟然坐视韦碧臣害死你唯一的孩子!”  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是个男孩,我看清了他的样子,还未长成,但是个男孩。我的宝儿,我苦苦盼来的与毕生挚爱的爱子,就这么化了血污……”  她抬起头来,看向满面惊慌的杨平,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难掩痴情和伤痛,讥诮地问:“什么样的皇帝,连唯一的孩子,都放任权臣下药害死?”  “什么样的男人,连自己女人的孩子都保不住?”  杨平暴跳如雷:“你闭嘴!你给朕闭嘴!朕要把你……”  柳湄却膝行上前,不顾杨平的威胁,牢牢抓住了杨平的手,引着他的手触向自己的小腹:“杨郎,妾只想知道,我们失而复得的爱子,这一回,你保不保得住?”  杨平惊呆了。  他颤抖地委顿在地,慢慢将手掌贴在柳湄的腰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孩子?”  柳湄满脸是泪,哭道:“陛下,妾身害怕。”  他的女人哭倒在他的怀中,因为害怕不能保住他的孩子,再软弱的男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杨平忽而生出一股莫须有的勇气,和直指韦碧臣的恨。  这就够了。  *  楚军大营。  颜法古陷入了“贫道算命究竟准不准”的天人交战,若说准吧,那怎么给狄小哥算出一个旺夫命;若说不准吧,那麒麟送子是一般人能算出来的么?  姜扬好心给他指点迷津:“瞎猫还能撞上俩死耗子呢,何况你天天瞎算,这要是都一个不中,那得背时到什么地步。”  颜法古被一盆冷水浇下,蔫了。  姜扬如今里外一把抓,虽然还没有实名,但做的事已经等同丞相,主公从蜀州回荆就开始引导他由武转文,近来北燕、风族、天下藏书阁三头兼顾,忙得他脚不沾地。  颜法古这个闲到被主公派去算吉日的假道士跑来他帐子乱晃,可不是该被怼。 第39章 他心里还有点小激动,他竟然和大师兄相提并论了,而且大师兄这下子声名狼藉,没法死得那么人人称颂了!  这感觉就像师父总说大师兄是狼他是狗,今天楚王一扒皮,原来大师兄也只是条狼狗,大家都是狗,谁看不上谁啊。  牧廉想明白这点,脚也轻了,腰也不痛了,然后被暴跳如雷的吾昆给抓起来了。  吾昆骂他认贼为师,败坏了风族名声。  牧廉说你撕毁盟约,风族名声很好么?  被直戳痛点的吾昆当场就疯了,拔剑就砍,牧廉转身就跑,没能跑掉。  牧廉感觉像是整个背都被劈开了。  特别痛。  吾昆嫌恶地看着血泊中的他,大言不惭地说念在当年救命之恩,就让他自生自灭,假如能活过今晚,就让大夫给他治伤。  牧廉知道自己活不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人拍他的肩膀,“你怎么样?”  牧廉:“快死了,烦着呢。走开。”  没想到到最后,还真是被疯子砍死,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  牧廉简直想哭。  那个人把牧廉架了起来,一路把他搬上马,马脖子上还系着牧廉一早打好准备跑路时带上的小包袱。  诶?  “你是楚王的人。”牧廉肯定道。  那个人看了牧廉一眼,却不答话。  哦,密探。  牧廉从怀里掏出一块龙缠玉,塞到那人手里,断断续续道:“交给大妃。告诉她,生机自搏!”  那个人的眼神终于惊讶起来,惊奇于牧廉竟然知道楚军试图笼络的对象。  哼哼,牧廉自夸地想,虽然比不上小师弟和大师兄,我也是很聪明的。  那个人在夜色中三下两下就没了人影,动作迅捷得像是豹子。楚军密探真是厉害。  牧廉扯动缰绳,他两眼难以焦距,已经看不清方向了,但他相信楚军密探找的马总会识路。  他坐在马上,听马蹄声哒哒的响。  他要去见小师弟。  不是师父的命令,不是大师兄的命令,是他牧廉,要去见小师弟,要去投靠小师弟的主公。  楚军大营好远啊……  天快亮了,后方有急切的马蹄声追来。  完了完了,要死了。  牧廉非常生气,一不小心,就气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诶,小师弟!  *  狄其野向来以强者自居,对于弱小可怜,他气量是很大的,不介意帮一把,也不介意被弱小毁谤伤害。  但牧廉拉着他的手不放,这种行为他还是不愿意惯着的。  狄其野把手一抽,牧廉眼神就很是委屈,像是无家可归的弃犬。  “小师弟……”  “我不是你小师弟。”  “小师弟……”  “那老贼不是我师父!我不是你小师弟!”  牧廉趴在床上被御医治伤,想了想,告诫狄其野:“小师弟,虽然师父和大师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死者为大,不可任性。”  狄其野简直要疯。  姜扬没想到风族幕僚是这么个人,而且眼见着狄其野吃瘪,忍不住想笑,但顾虑着狄其野的面子,没有笑出声来。  顾烈就没这个顾忌了,他勾着唇,饶有兴致地看狄其野被牧廉搞得无可奈何。  狄其野瞪他一眼。  顾烈这才对牧廉道:“你将狄其野强掳进谷,但他从未拜老贼高望为师,为躲避高望残害,在山洞住了十一年,其中艰难,自不必说。以后师兄弟一事,不必再提了。”  这话让牧廉想了许久,久到御医都给他包扎完了,都没回话。  张老起身,对顾烈禀道:“主公,牧廉先生的伤势已无性命之忧,但损伤颇大,需长期静养。”  顾烈点头。  张老再道:“另,果如主公所言,牧廉先生幼时中过牵机之毒,份量重而不纯,损了脑,因此面部僵坏,偶发抽搐。恐怕于寿数有损。”  甚至言行异于常人,这话军医隐而不提,但在场的除牧廉都看得出来。  张老猜测:“恶仆高望对小王子说是韦碧臣幼年所为,那应当是韦碧臣从书中记载知晓牵机毒性,却不清楚应当如何用药,并未提纯。所以下的份量重,是起了杀心,却没能杀死牧廉先生,只是药坏了他的脸。”  虽不知道这一出是为了什么,顾昭却是机敏,见张老看向自己,便点头确认道:“那怪老头是这么说的。说他的大徒弟比二徒弟能干,就是心思毒了些,药坏了二徒弟的脸。”  牧廉循声看去,惊喜道:“小小师弟?”  狄其野彻底黑了脸,把青龙刀往他枕头边一立:“牧廉,你是不是真听不懂人话?那我大楚要你何用?”  牧廉把脸藏在枕头里,呜嗡呜嗡地说:“师父死了,大师兄也快死了,小师弟不认我,那我就没有内人了,全是外人!”  谁特么是你内人。狄其野一翻白眼,正要斩钉截铁地跟他说清楚大家毫无关系,却听顾烈提议:“你如果拜狄其野为师,你就又有师父了,还有五个师弟,虽然他们先来你后到,但毕竟你曾经是狄其野的师兄,关系更亲厚。”  这么荒唐的提议,顾烈越说,牧廉的眼睛却越亮,跟狗看肉骨头似的看着狄其野,也不问狄其野的意思,张口就喊:“师父!”  狄其野只觉得天都塌了。  *  顾烈学习狄其野,捅完窟窿就溜,带着小王子“先走一步”回了帅帐。  狄其野可不好糊弄,他不屈不挠地跟进了帅帐,怒道:“你收幕僚就收幕僚,为何非要与我扯上关系!”  顾烈看着他,冷静道:“你不能和人扯上关系吗?将军同僚你敬而远之,可以,你是个只对本王忠心的纯臣;左右都督你不愿亲近,可以,反正他们各个对你死心塌地。然后呢,你就这么来去无牵挂,潇洒到底?”  “那又如何?”狄其野眉头紧皱,“难道主公管天管地,还要管我的私事?”  顾烈冷笑:“那你为何要管我是否活得了无生趣?狄将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是很会成语么?”  狄其野紧盯着顾烈,疑惑不解:“你活成那样,但凡姜扬他们能看出来,都会不忍心,都会插手劝你。而我不过是怕麻烦,不愿和闲人扯上关系,让自己过得舒服点。你我情况恰恰相反。”  “你是不愿,还是不敢?”顾烈回视狄其野,浓于黑夜的眼眸藏着难以看出的不忍。“本王不会派你的手下去送死。你不愿亲近你的手下,那一个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牧廉,何妨?”  狄其野最讨厌被插手私事,而且顾烈还提起他的心病,被戳了痛脚,他立刻回嘴道:“那你怎么不去试试爱人?你娶妻何妨?”  顾烈却很冷静:“你这么问,是承认你也有心病了?”  狄其野答不出来,一甩帐帘,气跑了。  顾烈冷哼一声,埋头军务。  顾昭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两日后,消息传来,韦碧臣大喊着“臣宁死不降楚”,被文人皇帝杨平推下高台而死。  狄其野对跟在自己身后当尾巴的牧廉冷笑:“你们师兄弟倒是心有灵犀。”  牧廉歪头疑惑:“师父,你糊涂了,我只有五个师弟,没有师兄。”  “我是大师兄。”  他还很骄傲。  狄其野一口血梗在胸口,恨不得都喷顾烈脸上。  一个个都有病!第44章 我唬你的  杨平心里苦。  那日他被柳氏女怂恿出了怒气, 思来想去, 还是借着书山时雨的名义向韦碧臣发难, 趁韦碧臣名声被楚顾搅得大不如前,想挫挫韦碧臣的锐气,让韦碧臣知晓谁才是燕朝的主人。  因为涉及后宫私事, 杨平还特地假借登高观景的名义,把韦碧臣请到了临近宫墙的望帝台,免得被太监宫女听了去。  但他哪里想得到, 好好的丞相, 会突然就疯了?  哪有人正说着话,突然就喊着“臣宁死不降楚”往台下跳的?  猝不及防地看着韦碧臣死在眼前,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杨平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所有人都以为是他把韦碧臣推下去的。  杨平躲在柳美人的殿里腻歪了两日,时不时跟中了邪一样大喊“不是我”“我没有”。  柳湄心里嫌弃他废物, 但为了邀宠,时刻周全伺候着, 让杨平在温柔乡里许诺不断,两人竟相处得如胶似漆。  到杨平不得不出去上朝那日,他耳朵一软, 把柳美人也带上了。  一坐上龙椅, 看着底下四大名阀互不相让,杨平就怀念起韦碧臣来。  韦碧臣虽然死了活该,可毕竟是让他舒舒服服过了这么多年。  杨平当太子的时候,上头有个暴君老子压着,动辄打骂。等把老子熬死了, 又有四大名阀把控朝政,夹缝受气。杨平废物了一辈子,只有躲在韦碧臣身后的这些年活得舒舒服服。  都说韦碧臣狭天子搏出一席之地,但说到底,没有韦碧臣,杨平的日子更难过,其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所以现在杨平重新过上了不好过的日子,立马就开始悔恨那日为何要去找韦碧臣发难。  这么一想,近日喜欢得朱砂痣一般的柳美人,霎时就成了蚊子血。至于温存间要立柳美人为后的随口誓言,更是顷刻间抛到了脑后。 第41章 这必然是顾烈无意识的行为, 因为它超出了亡燕复楚的框架,以顾烈严苛的自我要求标准, 一旦顾烈意识到言行出格,不必狄其野退避三舍,顾烈自己会立刻约束改过。  所以, 考虑到最后, 狄其野对可怜老实孩子的怜悯占了上风。  反正顾烈自己会清醒过来拉开距离。那么,在那之前,狄其野不介意对顾烈好一点,勉强原谅他插手自己的私事,稍微纵容他一下。  毕竟, 他狄其野只是略微任性,而不是没心没肺,顾烈对他的理解有多难得,平日里待他有多纵容,狄其野心里不是不明白的。  所谓投桃报李,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有来有往,就是朋友了。  这么一番思索,两辈子都帅到没朋友的狄其野自认把这事想得又清楚又明白,于是就这么决定了。  要对顾烈好一点。  *  部落民兵将这一队风族骑兵好一顿痛打,随后,派人对楚军示好,说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楚军大将。  这个部落是汉族迁移聚居而成,他们自称本是雍州两家姻亲氏族,因为燕朝苛税贪婪,实在是活不下去,才一起逃难到西州。  因此,既然楚军有一统天下的趋势,他们斟酌利弊,自然愿意向楚军示好,争取在天下太平后回到雍州去。  到底是故土难离。  狄其野没有轻易答应,而是派阿右追击向前,把刚挨过揍的那队风族骑兵又狠狠揍了一遍——若说被部落民兵揍过是鼻青脸肿,被右都督打过之后,就是缺胳膊断腿,元气大伤了。  然后,狄其野才施施然带人去部落赴宴。  为何要对小小部落施以威慑,是因为虽然这部落把自己描述得跟白莲花似的清白,可就连狄其野都知道古代人口流通困难,燕朝也不例外,百姓与土地牢牢捆绑,出关必须有官方文书。  这两个氏族从雍州逃进西州,一路上恐怕没少杀人,而且杀的还是燕朝官差,这不是普通人家做得出来的。  何况风族骑兵绝非弱小,即使只是一队骑兵,这部落民兵能打得赢,就足证其凶性。  宴上,狄其野是恩威并施,应对自如。  他先不动声色地点破部落众人并没有他们声称的那么清白,在他们支支吾吾找借口时,又扯开话题,将先前一笔而过,说起楚顾与暴燕的血海深仇来,把众人说得同仇敌忾,接着隐晦含糊地表达了既往不咎的意思,给众人吃了半颗定心丸。部落众人自然努力示好,拼命试探和平回归雍州的可能。  这么一波三折,已将部落众人牢牢捏在手中。  随后,他的酒量更是让颇有匪气的部落众人直呼豪爽,酒过三巡,那叫一个其乐融融,共同颂楚。  五大少原本担忧将军是乡野出身,没有对外的经验和手腕,时刻准备着救场。结果没想到将军不仅能应付,还不比他们五个水平差,甚至更胜一筹。  他们不禁感慨将军真是文武双全,安下心来吃酒。  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狄其野此次伐风,是从秦州直接打到西州,不是远征,顾烈并没有给他配个副将,直接让五大少为狄其野处理寻常军务。  没有副将监军,狄其野一人独揽大权,把大军用得如臂使指,轻松愉快,他是被顾烈纵容久了,根本没去想背后的问题。  而五大少知道主公纵容将军,既然没给派副将监军,那就是主公信任将军,让将军全权负责,他们更是根本没觉得有问题。  问题就在于,当军中没有一个代表王权的副将时,狄其野在对外的时候,例如这次部落请宴,他的一言一行,就不仅是作为大楚将军,而是全权代表楚王顾烈。  此刻,他不是将,而是臣。  他在这次请宴上的表现,就是一个臣子在处理外交政务时的优秀表现。  如果狄其野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那此时就应该已经惊觉自己处在了不想干的位置,但偏偏狄其野不是不会,只是因为前世的缘故不想沾。  而且,狄其野前世步步走到上将的位置,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事关重大,他手中的权力和责任早已不能清晰区分军_政。  所以狄其野在面对部落请宴这种小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就已经是在处理政务。  和顾烈预想的一样,他做得非常好。  宴罢,部落头领还私下给狄其野送了几件礼,其中一个,是西州男儿的特色装饰,狼王的狼牙。  又尖又长的狼牙被细心打磨过,润而不失棱角。  细小如虫眼的玉珠一粒粒穿成威风凛凛的狼王模样,玉珠狼王如同捕食一般,像是踩住猎物一样弓着身子、脚踩狼牙,张着血盆咬住狼牙牙尖,就像是死死咬住猎物的咽喉。  玉珠狼王的后脖子处留有穿孔,可以作为配饰佩戴。  狄其野回到帅帐,把这个狼王狼牙找了个木盒子装了,想着该写句什么,也表达一下类似朋友的关切。  左都督姜通苦哈哈地捉刀代笔写好军报,拿去帅帐交给将军过目,被帅到没朋友的将军提问:“阿左,让人好好吃饭,怎么说得文雅一些?”  “这您就问对人了,”姜通眉飞色舞,拿出了看家本领。  可不是开玩笑,他姜通从十二三岁就开始撩猫逗狗,人称“姜少”,打听打听姜家附近的小小姐小姑娘,多少小美人为他争风吃醋。他的绝活就是紧握《古诗十九首》,把天然纯朴的动人诗句删删改改,能搞出篇篇不重样的情诗,有时候连改都不用改,一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配合忧郁的少年眼神,就能俘获多少芳心。  所以在姜扬的记忆中,这个堂弟不是在跪祠堂就是在去跪祠堂的路上,也不是冤枉他。  姜通沉吟片刻,直接从《古诗十九首》里摘出一句“努力加餐饭”。  这一句简单明了,看似只是嘱咐好好吃饭,但只要学过诗,怎会不知道前两句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没有明说,但是那个意思就摆在那里。让人自己想出来,又是捉摸不定的试探暧昧,挠得人心痒。  狄其野哪里想得到阿左看着正正经经,肚子里却是满腹骚_情,吃了没有好好背诗的亏,毫不怀疑地大笔一挥写就,把纸条往木盒里一塞,让人连军报一起送回了楚军大营。  *  楚军大营。  顾烈修长的手指点在密报上,半晌,移了开去,将密报翻过。  上面写着,柳嫔近来因献上的蜜饯深受杨平喜爱,和王后斗得越发水火不容。  姜扬站在帐中议事,说陆翼行事低调了不少,没有以前贪得那么狠,打下城池不掘地三寸了,甚至约束不许手下士兵抢夺百姓财物。  陆翼还劝了劝敖戈,让敖戈也暂时忍住了一些性子,但敖戈毕竟性子急躁,好景不长,又冒进贪功起来。  讲到最后,姜扬笑说:“也不知这陆翼是受了什么感召,突然转了性,还是狄小哥的威慑太厉害。”  顾烈想到放出去就跟脱缰野马一般,打进西州一路凯歌高奏的狄其野,轻哼一声,说:“不知收敛。”  也不知究竟是在说哪一个。  姜扬搁下这话,转而提起:“主公,四大名阀那边……”  顾烈不急:“没有韦碧臣从中缓冲,他们斗的一刻不停,不会有联合的那一日。”  “让他们彼此消耗。眼下,暗中关注即可。”  姜扬应了。  此时近卫送信进账,说狄将军的军报到了。还有只木盒。  不会又找活物给他养?  顾烈挑眉,打开木盒一看,是个狼牙饰物,粗犷古朴,有些意思。  另有张纸条。  姜扬一看到纸条,心就提了起来,狄小哥不会又打着打着打飞了吧!  上面就写了五个字:努力加餐饭。  顾烈一愣,简直无可奈何。  这个人,自己的事不让人管,管了就生气,怎么隔着老远还要管他怎么吃饭?第46章 前世虚名  顾烈轻轻抖了一下纸条, 像是嫌弃似的点评:“不学无术, 还乱用诗。”  这首《行行重行行》是妇人思念远行丈夫的离愁别恨, 先不说用在君臣之间不合适,就拿谁远行来说,也该是安坐大营的顾烈写给出征在外的狄其野。  姜扬尴尬地清嗓, 打断了主公自己把自己绕进去的思绪,拱手谢罪道:“这,大约是狄小哥被姜通给诳了。姜通打小就爱用古诗十九首撩拨姑娘, 被族老罚跪了多少回祠堂, 看来还是没改。末将身为堂兄,有失教之过, 替姜通请罪。”  这逸闻挺有趣,顾烈轻笑表示理解:“想必是无心之过。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 也不必苛责他。”  姜扬险些顺口就接一句,那怎么也没见您风流啊, 咱们都盼着您风流一次呢。  但姜扬毕竟稳重,还是忍住了,思及族中议论, 顺势试探:“原本军中就主公和将军还未成家, 眨眼间陛下也有了子嗣,狄小哥倒还是孤身一人。也没个长辈为他张罗……”  顾烈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毕竟前世狄其野就无妻无子,他除了打仗什么都懒得做,还背了个风流名声,越到后期越被架得高, 对他有心思的也被各种因素弄得歇了心思。  现在顾烈明白,狄其野前世根本就不愿意与人扯上关系,这固然有狄其野在异世遭受背叛的缘故,但狄其野骄傲过洁的本性、格格不入的异世观念也是重要原因。  这就让顾烈完全揭开了狄其野前世那谜一般的风流名声。  狄其野前世的风流传闻,除去完全寻不着根据的捕风捉影,众人传得有板有眼的有三件事:一是刚投楚军就索要婢女;二是收天香楼的娼_妓为侯府侍女;三是疑有龙阳之好。  第一件事,顾烈此生已知是敖戈作梗,从开始就将它抹去。  第二件事,是发生在前世顾烈刚登基的时候。  那时天下初定,因为暴燕乱世和连年征战,百业凋敝待兴。儒道释三教都瞄着空悬的国师位置。而顾烈本心希望百家争鸣,并不打算立特定国学。  他对文人士族势力并无太多好感,其中最大的谢家是四大名阀残族,顾烈不想让谢家死灰复燃。  佛学是被打压的,当年暴燕先帝深信佛学,迫使楚顾流离四方、调中州顾填楚,就是某位高僧给燕朝先帝出的主意,意图断楚顾命数。顾烈没有大兴报复已是明君,怎么可能去礼佛。  而道家,因为颜法古的缘故,顾烈虽也不重用,但并未如佛学一般打压。  前世争霸的最后关头,楚军攻打雷州,颜法古一心找王家报爱女之仇,将王家嫡系杀了个满堂红,积压多年的恨意一朝得雪,一时竟有些似癫似狂,疏于防备,死于燕兵之手。  顾烈甚是自责,为纪念颜法古修了道观。  但这就被有心人视作帝王向道家示好的信号,道家向来爱入世,就有道士来当这个出头鸟,想搏个泼天富贵。  那日狄其野上街闲逛,正巧撞上一个道士,正气凛然地在天香楼门口喊打喊杀。  天香楼是京城第一花楼,掌柜的是个厉害人物,历经战乱更朝,整个京城都改换了多少次面貌,天香楼硬是屹立不倒。  那道士对着天香楼门口的揽客姑娘推推打打,骂她们不知廉耻,把皮_肉生意从燕朝做到楚朝,坏人命数,坏大楚命数。  他满口命数、大义,又敢在天香楼门口撒泼,天香阁守卫一时不知这道士是什么来路,不敢轻举妄动,花街上来来往往的男人们和楼上吃喝玩乐的纨绔们都把这骚乱当作了乐子瞧。  那道士初衷就是为了招惹众人注意,这下更是得意,手上嘴上更为放肆,打着大义的旗号肆意欺辱这些弱女子。  揽客姑娘都是淘汰下来的娼_妓,不是年长色衰就是患有隐疾,因为还有几分姿色,所以被馆阁放在门口揽客,是个物尽其用的意思。  再过一年半年,揽不到客人,就要被送到暗巷去,什么客人都得接,不出一年,大多数都没了命,草席一裹胡乱埋了。  这些姑娘中不乏曾经艳_名远播的名_妓,如今一落千丈,平日受尽冷眼,心里又担惊受怕。现在当众受了这么大的侮辱,有一个想不开,竟是挣开那道士,以头撞墙而死。  那景象颇为惨烈,楼上还有纨绔叫好,众女心有戚戚,哭作一团。  道士洋洋得意,大喊:“她已经受贫道教诲,生了觉悟,以死明志!你们还执迷不悟么!” 第43章 所以,颜法古坐在空地上,用衰黄的枯草给小顾昭编蚱蜢,顾昭在一旁认真看着,另一边还有个奇怪的牧廉虎视眈眈。  颜法古压力很大。  但还是编出了一只精巧的草蚱蜢,可惜草已枯黄,整个草蚱蜢也是枯黄枯黄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命不久矣。  小顾昭捧着草蚱蜢乖乖道谢,然后搓起干草来,似是想学着编一个。  牧廉面无表情,无声地盯着颜法古……  数九寒天,颜法古被盯得要出汗,干笑着问:“你也想要?”  牧廉飞快点头。  颜法古只得继续给牧廉编一个。  第二只草蚱蜢刚成型,牧廉眼疾手快,像是怕人抢走似的,一把抢到手里,美滋滋地看着。  颜法古感慨,没想到贫道的编草手艺还有被追捧的一天。  在转过头去,小顾昭手上编的也将近收尾,动作不仅利落熟练,而且十分快速。  但他编的并不是草蚱蜢。  他编的是一双草鞋。  颜法古霎时老泪纵横,不愧是主公的儿子,贫道只知道玩蚱蜢,小公子居然会编草鞋。  这是境界上的差距啊!  小顾昭把编好的草鞋送给颜法古,还有些不好意思,他不会编好看的东西,只跟着老乞丐学会了编草鞋。  颜法古不仅不嫌弃,还当场脱了鞋袜试穿,笑着说:“看看,哟,刚好。”  小顾昭眨眨眼,和颜法古对上视线,都笑了。  姜扬找颜法古一路找过来,看见好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外加个牧廉。  小顾昭猜姜扬找颜法古有事,抱着草蚱蜢,说要回去练字,在两个大人欣慰的眼神中走了。  牧廉亦步亦趋地跟在小顾昭身后,送传闻中他师父的姐夫的儿子回帅帐。  姜扬感叹:“真是个好孩子。”  颜法古感叹:“好奇怪的人。”  牧廉把小顾昭送到帅帐门口,踢踢踏踏往回走,走了走,突然回身,看看,转回头去继续走,走一阵,突然回身,看看。  奇怪。  “你在找我吗?”  有人拍牧廉的肩膀。  牧廉回头一看,脸上还没表情,眼睛已经笑起来:“是你。你是救了我的密探。你跟着我吗?”  眼前是那日豹子一般敏捷的男子,牧廉这时候才看清楚,这人长得十分好看,如果说师父狄其野是俊美潇洒,楚王顾烈是霸气英俊,那眼前人长得更细腻温润,笑起来带着分桃花入命的邪气。  反正都比自己好看。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牧廉想了想,应当是楚王要他跟着自己,所以不好回答。  牧廉试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姜延,”密探男子笑了笑,“我叫姜延。”  姜延。  “很好听。”  牧廉看着他的眼睛,试图笑起来,但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他灰心地垂下头去,问:“你要一直跟着我吗?”  “你不喜欢我跟着你吗?”  牧廉想了想,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姜延跟着牧廉,开始还听得见脚步声,走出去没多远,牧廉就又看不见他了。  密探真是太厉害了。  *  近卫带回了楚王的批复,顾烈除了套话什么重要的都没说,让狄其野很是满意,他打仗不喜束手束脚,幸好顾烈也不是疑心病中、热爱隔空指挥的主公。  除了楚王批复,随之送来的还有一个箱子,都是狄其野惯穿的御寒衣物,和一床软毯,又轻又暖,近卫说是陆翼将军在秦州战场所得,前两日刚献给主公,主公转手就送到西州来了。  杵在一旁围观的五大少不住地啧啧,他们开始怀疑自家父上到底是不是亲爹,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对了,”近卫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昭明文选》中杂诗部分单独成册的《古诗一十九首》,“主公还给将军带了这个。”  “诗集?”狄其野疑惑不解,接过薄册,“我又不爱念诗,他给我带本诗集做什么?”  他接过一翻,发觉其中一页贴了张红纸条,那页的诗是《行行重行行》,最后一句“努力加餐饭”被金笔勾出。  红纸条上写着六个大字:全本抄写三遍  狄其野抬起头,眸色深沉,面似锅底:“阿左。”  姜通拔腿就跑。  剩下四人想起少年时被罚抄写的回忆,感叹爹到最后其实都一个样。  狄其野把书往案上一丢,宣布:“准备出发,我们去揍吾昆。”  何以解忧?唯有打仗。第48章 吾昆之死  西州, 无涯山。  风族骑兵列阵于无涯山下, 他们手中紧握着的火把, 照亮了苍穹。  他们庄严肃穆,秩序井然,他们每一个都是风族最优秀的战士, 每一个都为风族身经百战,每一个都英勇无畏,愿意用性命完成对暴燕的复仇。  可如今, 大楚兵神狄其野的阴影, 笼罩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头。  不同于攻打燕朝的肆意,他们没办法在楚军面前奏起凯歌, 每一场战役他们都在吾昆的指挥下全力应对,然而每一场战役的结果都是失败的, 他们在狄其野面前像是只懂得喊打喊杀的野人,无论什么战术, 无论什么陷阱,狄其野都能够识破,将他们的勇气都衬成无用的鲁莽。  一场又一场的失利消磨着他们的勇气, 损坏着他们的信心。  吾昆站在高台之上, 他的眼神依旧狂热,燃烧着势在必得的怒火,他并不知道他的骑兵们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还独自做着挫败大楚的野梦。  高台上的吾昆做着迎战前的最后动员。  他慷慨激昂,他热血沸腾。  “……我们的祖先龙神, 一定会保佑它的勇士们,我们不能忘记顾麟笙对风族犯下的罪孽,这笔血债,我们要让楚军全数奉还!”  然而士兵们忍不住想,如果顾麟笙应该对燕朝皇帝下令驱逐风族负责,那么他们今日就算胜了,是不是也要为楚军的伤亡负责?  为什么不坚持攻打燕朝,而要中途转而与楚顾死磕?  吾昆高举战刀,大喊:“他顾烈算什么英雄好汉,战犯之后罢了!我吾昆,才是天命之人!”  他是真的嫉恨顾烈,一句话喊得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把顾烈咬下一块肉来。  同是身怀血债的王,顾烈处处高他一筹,这让自命不凡的吾昆如何能够忍受?  然而此时,西州冰寒的夜风吹来了熟悉的蜀州小调,那是风族还在蜀州水畔惬意栖居时盛行的小调。  它唱的是姑娘在溪边洗网、孩童用石子玩耍、勇敢的风族男子撒网捕鱼,生活是多么的平安和乐,感谢祖先龙神逐风走遍天下,选择在蜀州停下脚步繁衍生息,才有现下的美好生活。  乡愁最苦,乡音难忘。  就连最英勇的风族骑士,都忍不住含着泪水,他们所有的愿望梦想,不过是回归故地,重新回到熟悉的安稳生活。  随后,寒风还送来了楚军将士的齐声低吟。  “暴燕无道兮乱十州。逐风族兮夷楚顾。楚王出兮天命成,联风族兮鱼凉盟。鱼凉盟兮毁一旦!族仇难报兮可奈何?*”  族仇难报……  族仇难报!  吾昆霎时狂怒,厉声高喝:“妖言惑众!击鼓鸣乐!”  风族大妃牢牢攥着儿子的手,偏坐于台下,不声不响。  风族前任首领是吾昆的王叔,他是从自己的大哥、也就是吾昆的父亲手上继承的首领之位。吾昆父亲病逝于打云草原,当时吾昆尚在襁褓,于是兄终弟及,众长老都无怨言。但他一掌权,就将吾昆远远地送走,不准备将首领之位再交还给大哥的儿子。  吾昆长大后,立志夺回首领之位,他路遇牧廉,在牧廉的帮助下杀了回来,不仅夺取了首领之位,杀了王叔,还将王叔的续弦妻子占为己有,丝毫不顾及这个婶婶比他大九岁,而且与王叔有一个已经会走路的儿子。  吾昆强占王婶,封为大妃。  风族大妃为了儿子,没有放弃性命,忍辱偷生,忍受着喜怒不定的吾昆,活了下来。  她始终想要为夫君报仇,为儿子取回首领之位,  直到牧廉叛逃,将偷藏的龙缠玉送到她手上,她才等来了报仇的可能。  她的夫君是堂堂正正的风族首领,将吾昆送走,不过是每一个在位王都会做的事,吾昆所谓的复仇,不过是他矫饰过往,谎称他父亲被她夫君杀死的夺权借口,可史册能改,人心记忆不会被删去,假的终究是假的,他吾昆不是什么复仇王子,不过是争权夺利的俗人。  她忘不了被吾昆羞辱残害的夫君,她绝对不会放过吾昆。  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告诉自己,机会就要来了,要忍耐,最后的忍耐……  *  晨光明亮。  楚军整齐列队,列队在无涯山下的另一侧,准备迎战风族骑兵。  狄其野在心中感叹,古人就是守规矩,如果换成他的时代,恐怕这时候敌我双方已经各自偷袭过了三轮。  这一场战役,狄其野没有明着昭告全军,却早已告知五大少:“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天到晚想喊师父,烦人。既然你们这么想拜师,就出去亮亮成色,这场战役由你们五个指挥,被本将军熏陶了这么久,就让本将军看看你们到底有没有学到些东西。”  所以现在五大少是各个精神抖擞,两眼放光,一副要把风族骑兵剥皮拆骨的模样。  狄其野策动无双,在楚军最前列检阅将士。  大黑马昂首挺胸,喷着响鼻,不分敌我的威吓附近战马,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  检阅毕,狄其野朗笑一声,手中的青龙刀直指风族列阵,问:“本将军拜将以来,可曾有过败绩?” 第45章 狄其野立刻就坡下驴:“进来。”  “将军!”近卫激动地禀报,“风族来降!”  狄其野与五大少步出帐外,只见风族人们牵马步行,手无寸铁,静默无声地向楚军军营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  风族大妃芙冉。  她满脸平静,高昂着头,带领着她的子民,缓缓走到楚军阵前。  这是她重要的一步,也是风族重要的一步。昨夜她下令将吾昆所有妻妾子女殉葬,她的继承人,只会是她的儿子,现在的她,是风族独一无二的首领。  楚军阵前最前面是一人一马,那人铁甲白衣,身披名贵羔袍,手持青龙刀,策无双战马立于阵前,正是大楚兵神狄其野。  芙冉回身看向风族男女老少,随后只身上前,站在斜侧对狄其野屈膝一跪!  “风族首领芙冉,今日率领风族,向楚顾称臣!愿楚王将心比心,允我风族回归蜀州故土!”  她话音刚落,所有风族人都以芙冉为中心,整齐跪地——他们跪的不是狄其野,不是楚顾,而是他们的首领。  这是一位不可小视的女政_治家。  这是一个坚韧的民族。  狄其野翻身下马,特地侧了两步,让过芙冉的跪礼。  他行至芙冉身畔,弯腰伸手,不无尊敬地开口:“风族首领以和为贵,狄其野心悦诚服。狄其野就僭越代主,收下风族求和诚意,从此风族归属楚顾,同心协力,不起刀兵!”  狄其野行事有礼,姿态潇洒,但他内心却有挥之不去的疑惑。  楚人一心回荆,风族一心回蜀。他们的执着与乡思,狄其野并非毫无触动,可究竟是什么让他们这么执着于回归特定地域?  是因为那处山川风物与别处不同,地理人文相辅相成,还是说那只是一种非理性的情感寄托,不能以理性分析揣度?  *  狄其野率领大军,后面坠着风族男女老少,浩浩荡荡班师回秦。  顺路把西州部落收拾个遍,让跟随在后的风族将士们私下说起,都觉得大楚有此能文能武的兵神,吾昆败得也不冤。  楚军大营收到战报,自然是喜气洋洋,等待迎接胜军败寇。  快到大营时,策马跟在狄其野右后方的阿虎感叹:“总算回来了。”  姜通笑话他:“瞧你这出息。”  阿虎振振有词:“在自家大营里睡得香,你们不懂。”  “谁不知道你一日不给你的阮妹妹写信就心里发慌,”敖一松不给同僚留面子,“还自家大营里睡得香,是自家大营方便派杂兵送信吧?睡得香,枕着飘香的红笺,那是睡得香。”  阿豹明帮暗嘲:“你们别逗他,人家是订了亲的人,和你们这些光棍不一样。”  阿虎对光棍们的嫉妒嗤之以鼻:“是又怎么样?关键不在大营,在人。大营离荆州近,我就喜欢,你奈我何?”  阿狼很务实地接口:“就是,回大营高兴怎么了,我就爱待在大营里,像回家一样。”  姜通总结:“你们酸,阿虎有人,阿狼傻。”  狄其野被迫听他们说相声,都听乐了。  大营越来越近。  楚军大营营门大开,顾烈狼氅王服,戴冠佩剑,站在迎接胜军的最前方。  狄其野抬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顾烈。  他忽而察觉,自己在见到顾烈那刻,心神一动,勾起了唇角。  阿虎刚才说,关键不在大营,在人。  号角声响,楚军将士们齐齐滚鞍下马,跪见楚王。  狄其野看见顾烈的袍角走入视线,顾烈将他扶起,笑道:“狄将军又立下汗马功劳。”  他们身前是楚军大营,身后是楚军将士,唯他们君臣二人立于千军万马之中。  狄其野心下不知为何错了一拍,挑眉故意道:“那主公要如何赏我?”  此言一出,附近将领都捏了把汗,陆翼和敖戈对视一眼,等着看好戏。  顾烈有些许惊讶,看进狄其野的眼睛,不知这人为何突然挑衅。  但顾烈没让沉默久到引起众人猜测。  他学狄其野挑眉,半认真半玩笑道:“只要是狄将军想要,有何不可赏?”  顾烈心里很明白狄其野除了打仗什么都不想沾,所以故意说这话来逗狄其野。他巴不得狄其野想要官位侯爵呢,但狄其野想要吗?  此言却令众人皆惊。  主公对狄将军之偏爱盛宠,已到了这个地步?  狄其野轻哼一声,拽住想去蹭顾烈的无双,边跟着顾烈往大营里走,边道:“本将军想吃蜀州菜。烦请主公陪席。”  哦,又绕回去了,努力加餐饭。  他们没有去搭理跟在后面的风族,毕竟风族骑兵和吾昆给楚军造成了不少损失,顾烈身为楚王,接受风族来降已是仁义,无需在此时对风族小心翼翼,该给个下马威。待会儿自有姜扬前去安抚,一威一慈,才好收人心。  顾烈低笑:“诗抄完了吗?抄完就请你吃。”  狄其野从怀里抽出本册子往顾烈手上霸气一拍,显然是有备而来。  顾烈一翻,抄十九首诗,用了五种字体。  顾烈禁不住赞叹:“将军大才。”  欺君欺得明目张胆的狄其野矜持地一点头:“主公客气。”  小顾昭跟在他们旁边,眼看着每日都很严肃辛劳的父王站在将军身边跟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眼睛里还带着笑。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小顾昭想不明白,他认为一定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学习的缘故,暗自决定,要从明日起更加用功。  颜法古掐着手指算来算去,自言自语的嘀咕,眉头越皱越紧。  姜扬一扇子拍掉了他的手势:“又瞎算,算什么算!跟我见风族首领去。”第50章 蒹葭苍苍  楚王在军中设宴, 以蜀州佳肴犒赏将士, 也是对风族降臣的示好安抚。  狄其野是想让顾烈好好吃饭, 可不是端坐在首席,守着一板一眼的礼节宴请降臣,每道菜都挟不了三筷子。  这根本是事与愿违。  所以狄大将军心情不是很好, 拿着筷子一脸挑剔地挑挑拣拣,脸拉得比无双都长。  高山易寻,知己难觅, 最后一个知音也没了食欲, 精心烹饪蜀州美食的御厨简直委屈得要哭。  好在也没什么人不长眼去招惹狄其野,这可是楚王宠将, 谁会想不开去惹他不高兴。  一场宴会吃喝完毕,芙冉心中是千头万绪, 楚王的要求看似很简单,一是将风族骑兵打散编入楚军, 二是风族首领更替需楚王批准盖印。只要做到这两点,就准许风族回迁蜀州,并且保准将风族视作大楚百姓, 一视同仁。  然而, 这一手,第一夺了风族首领的兵权,第二控制住了下任风族首领的继承权。  与大楚对风族首领权力的限制相比,大楚给风族的待遇可谓厚道,光是与大楚百姓平起平坐这一项利好, 就是燕朝时朝廷从未给予的。  芙冉拼着后世骂名争取到的首领之位,其权力大大不如吾昆,心里不是没有落差的。但她也清楚,风族作为降臣,并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大楚给出的待遇可以说是厚道,但对她本人而言,就算为了儿子考虑,也要再与大楚磨着多商谈几次,试着讨要更多风族首领权力。  狄其野冷眼旁观,只觉得这满场食客,没一个认真欣赏御厨的努力,令人唏嘘。他自己也没什么食欲,趁人不注意提前溜了。  顾烈眼睁睁看着那个自以为没人注意的狄将军嚣张地提前离席,无奈摇了摇头。  这脾气也不知道是谁给惯出来的。  宴会后,顾烈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政务,眼下风族已降,下一步,必然是灭燕。  吾昆西逃时将马族骑兵都撤出雍州,如今雍州又恢复了北燕的统治,只要打下这最后三州,天下就尽归楚顾所有。  然而,在顾烈前世所有的对手中,最难缠的不是早年实力不足时遇到的强敌,也不是后来对上的草莽英雄武泷,正是北燕。  正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北燕不仅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且将领们各个没什么廉耻,你敢攻城,他们敢把百姓绑在城门上,你想和谈,他们这边开谈那边开打,甚至在和谈中当场翻脸,能弄死一个算一个。  到后来,他们甚至将老弱妇孺都赶上城墙,楚军前进一寸,他们就往下扔一个。就算他们无耻,楚军也落得个不义。  他们非常明白,只要楚顾夺得了天下,他们每一个都必死无疑,所以根本不抱有幻想,死到临头,能多享受一日就享受一日,哪怕无耻到底,也要求生。  前世楚军在攻打北燕三州的过程中吃了许多暗亏,而且也给顾烈后世“无情”的评语添了不少材料。  狄其野作为最大功臣,就更别提了,被北燕恶心了最多次的就是他。  顾烈皱眉细思,虽能借前世经验未雨绸缪,但能预防的着实有限。  正在竭思苦想,帐帘一动,冷不丁探进一张马脸。  无双欢喜地咴了一声,跟顾烈打招呼。  “主公,”狄其野懒洋洋地跟在后面,“今夜月色明朗,无双又对您十分想念,不知可否赏脸,同属下一起出去遛遛马?”  *  秦州的芦苇荡与蜀州湖畔偶生几丛的寥落不同,秦州的芦苇荡动辄百千亩,一眼望不到边,冬日里全都枯黄了,简直是连天衰草,将晚时下了小雪,此刻枯黄的穗花上都落着白白的一层,白雪与白亮的月光相映照,更显萧瑟。  也不知为何要在冷死人的天气出来遛马。  无双孜孜不倦地凑到大棕马身边去,一副温柔缱倦的模样。  顾烈按了按额头,揶揄狄其野:“你要是想给无双做媒,把它俩牵一个棚里就是,你我何苦出来挨冻。”  狄其野仗着白色的狼毛大氅护身,仿佛也不怕冻了,回道:“主公,日日闷在帅帐不好,影响食欲。”  顾烈嗤之以鼻。  明月当空,白雪覆盖的芦苇荡浩渺连天,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二人骑马而行。  这让顾烈莫名想起了前世立楚登基,一步步踏上祭天高台的那日。  帝王自称,称孤称寡。  他忽听狄其野好奇地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就像这样?”  顾烈甩开思绪,摇头笑道:“那是写深秋青苍的芦苇,清晨露水挂在上面结霜的模样。” 第47章 第51章 史官三位  文人皇帝杨平近日来吃着柳嫔精心腌渍的蜜饯, 享受着王后与柳嫔你争我抢的殷勤侍奉, 日子本该过得十分舒服。  至于楚顾打下了西州秦州, 这除了给他的诗词多了几笔哀怨,并不影响这位燕朝皇帝的生活水准。杨平并不真正在意。  可是他近来日子过得确实堵得慌。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韦碧臣之死。  韦碧臣是燕朝丞相, 他的死,必然是要上史书的。  杨平某日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背着把韦碧臣推下高台的黑锅,立刻把史官喊来, 要翻阅史官是如何记载。  众所周知, 古往今来,史官都是风险极高的一个职位。  自先帝暴戾无度以来, 燕朝朝政被四大名阀把控久矣,四大名阀有权有势有兵有财, 官员升迁贬谪自然也被他们暗中操控,久而久之, 科举制度名存实亡——因为考上了也等不到做官,不如给四大名阀当属下,或者直接给四大名阀送钱。  这是对于一般举人出身而言, 而对于科举考出的那些佼佼者, 朝廷是必然要给他们官职做的,即使人数少,积累多了也是一股势力。  这些人中机灵的,向四大名阀示好,至少也能捞个言官做做, 虽然也没什么油水,但至少能在皇帝面前露脸,只要不抱着耿直上谏的幻想,尤其是能豁出脸面溜须拍马,那前途是大大的有。  为什么四大名阀中的谢家还能够影响天下文人,因为整个燕朝上下,谢家是唯一还愿意对穷书生做表面功夫的,而且大部分影响都隐藏在书院脉络之下。  但假如没有向四大名阀投诚,一律都被派去当了文笔小吏。  史官,就是这些文笔小吏职位最典型的一种,这个职位最显著的特点有三:一、事多钱少;二、升迁无望;三、小命堪忧。  所以,在北燕当史官,很显然是个穷有骨气的文人。  杨平一翻记载,只见上面写着:陛下邀韦丞会于高台,推而弑之。  这可就把杨平气得半死,史官记载是要传于后世的,他这么一记,等于把杨平身上的黑锅扣得死死的,永世不得翻身。  这让一心留个悲苦文人形象的杨平怎么接受?  而且最根本的,假如确实是他把韦碧臣推下去的,现在也许还有几分理亏,但事实上,真的是韦碧臣自己发疯跳下高台的,不关他的事啊!  杨平心里简直委屈得了不得,加上蜜饯中的罂_粟壳毒性作祟,更加激出了他暴躁自私的本性,当即暴怒,把史册往史官面前一砸:“改了!”  史官行大礼,对着杨平一拜,拜伏于地,不说话。  杨平没想到小小史官也敢不听他的话,他自认是个不幸身在帝王家的诗人风骨,见不得有他人在他面前显骨气,因为那无形中就把他给比了下去,这下子更是失态到拍桌大怒:“朕让你改了!”  史官不应。  杨平接下来说的气话,让他后悔了一辈子。  当初韦碧臣还在的时候,大权独揽,杨平自己处置个宫女太监没有问题,在后宫作威作福、奇思百出也没有问题,但一旦涉及到前朝事务,韦碧臣虽然没有明面上不给他面子,但大家心照不宣,杨平就算是任命一个小小的御前行走,也是要通过韦碧臣批准的。  任命小吏尚且如此,生杀大权就更不用提。  然而如今韦碧臣已死,柳家王家凭借姻亲成了皇帝外戚,谢家主动让权,严家有心放任,虽然四大名阀抱着不同心思,但就其结果而言,杨平都获得了更多权力自由。  杨平是个无能文人,还是个自私自利、脾气暴躁的无能文人。  当杨平大喊“把这奸吏推出去斩了”的时候,他确实起了杀心,恨不得这个败坏他名声的史官立刻去死,但心中并没有做好杀人的准备。  这不是什么任他杖毙的宫女太监,而是个正儿八经的燕朝官员。  史官的官职再小,其特殊性、重要性都是不言自明的。  皇宫侍卫立刻把这史官拖了出去。  当侍卫回来禀报,说史官已死的时候,杨平完全呆住了。  假若他此刻是清醒的,就应当立刻痛哭流涕,写一封罪己诏,装模作样地表示忏悔,或许还能弥补一二。  但蜜饯中的罂_粟之毒令他飘飘然,本性战胜了伪装,他在突然的呆愣之后,立刻尝到了真正手握权力的甜美滋味。  他,一个在父皇、韦碧臣、四大名阀手下忍耐多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皇帝,忽然掌握了能够对朝臣肆意喊打喊杀的权力。  是的,这只是一个史官小吏,可那又如何呢?他一句话就让此人人头落地。  杨平心花怒放,几乎要飘飘欲仙了。  他将掉了脑袋的史官抛之脑后,不假思索,下旨让崇文馆立刻再派一名史官来。  新史官进了大殿,恭恭敬敬地拜见杨平。  宫中消息流传得最快,这个新史官应当已经知道前任身亡的消息。  杨平不怕他不听话,指着底下的史册,轻蔑道:“改之。”  新史官行大礼,对着杨平一拜,拜伏于地,不说话。  刚刚爱上权力滋味的杨平立刻被激怒了。  “斩了!”  杨平歇斯底里地吼道。  崇文馆派来了第三位史官,杨平此时怒气渐渐消散了一些,急冲冲地命令道:“改之!”  第三位史官行大礼,对着杨平一拜,拜伏于地,不说话。  杨平简直要疯了。  眼前这个固执跪在地上、连官服都洗得掉色的贫穷小吏,让他打心底后怕起来。  此时杨平才意识到,完蛋了,他做了极为错误的一件事——连杀两位史官,他的名声,再也不可能像他想象得那样惹后世怜爱了。  杨平当即为自己落下了不甘的泪水。  从那天之后,杨平按部就班地发了罪己诏,然后就沉溺于柳嫔的温柔乡,躲在柳嫔宫中,连日不肯上朝。  说老实话,他上不上朝,对朝政毫无影响,没了他坐在上面,四大名阀放开手明争暗斗,大家都更舒服。  在柳嫔的纵容配合下,杨平越玩越大。  柳嫔已经显怀,但她如今对杨平不安好心,自然不会自讨苦吃去劝他维持体面,反而是万分的顺应配合,不仅把自己带入宫的贴身侍女送上龙_床,还鼓励杨平一一实现他不可对外人道的风流妄念。  这日,王后被请去柳嫔宫里时,心里虽有无数猜测,却并无惧怕。  她是王氏庶女,踩着嫡姐的贞洁牌坊入的宫,这气运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入宫后,陛下如传闻中一般儒雅文弱,待她彬彬有礼,也算得是举案齐眉。  虽然获得的宠爱不如柳嫔,杨平新鲜一阵后就待她有些冷淡下来,可她毕竟成了名正言顺册封的王后,和柳湄那种自甘下贱、打烂一手好牌的女人怎么一样?  未出阁时,她是王氏庶女,没少被嫡姐找借口搓磨,在四大名阀的贵女圈中,柳湄自诩清高才女,也没少给其他女子难堪。现在嫡姐被家族逼着跳了井,柳湄再受宠,每日都得乖乖给她请安,这让王氏如何不洋洋得意。  所以,王氏一路上,还一心想着该如何见招拆招,打脸必定对陛下告了她污状的柳嫔,她根本想象不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王氏魂飞魄散,不知是被杨平不耐烦的怒气吓得失了魂,还是被杨平和柳嫔秽乱不堪的模样丢了魄。  她明明嫁的是九五之尊,明明已经贵为王后,怎么会像是下贱暗_娼一般,被迫在已经显怀的柳湄面前褪去衣物,被眼前这队伥鬼似的男女逼迫着一起做出许多不堪的事情?她也学的是女戒女德,此刻整个内心都被惊吓到麻木,羞耻欲死,可她完全不敢对抗动辄就要上手的杨平。  杨平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后宫中玩二女同塌,对柳嫔的体贴小意更是喜欢,而王氏的羞耻忸怩也别有趣味,他享受着不同风味,欣赏地看着柳嫔叼着一颗蜜饯,强行喂到王氏口中,灵舌缠斗,没两下就令不合作的王氏不知不觉把蜜饯吞了下去。  这让杨平更是意兴大发,到天蒙蒙亮时,才堪堪睡去。  王氏缩在床脚,背对着那对男女,将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发生的一切超出了她的接受底线,她满心惶惑,揣揣不安,想恨又不敢恨。  忽然,有个人攀上了她的背,像是阴间勾人发疯的小鬼一般,对她轻声道:“好妹妹,这等不知廉耻、软弱无能、国之将亡还沉溺床榻的男子,怎么配作你我的良人?”  王氏被这张狂疯语惊得大睁圆眼,不自觉回身看去,正对上柳湄妖狐一般的眼睛。  *  狄其野打下西州,带着风族降臣来归,自然该赏,没多久,敖戈与陆翼也将秦州收入楚顾版图,顾烈开了庆功宴,给他们三人加封。  顾烈这回加封,加的是俸禄财物,完全按照军功大小赏赐,狄其野最多,陆翼敖戈二人同等。  陆翼和敖戈依然都不服气。  西州毕竟地广人稀,风族来降也有主公和姜扬用密探布局的功劳,凭什么都算给狄其野?  更何况,论资排辈,敖戈是信州降将,早就跟着顾烈四处征战,陆翼虽然是顾烈打到蜀州才打下的降将,但不管怎么说也比狄其野早,先来后到,他们的俸禄现在居然少于狄其野,这说不过去。  但陆翼一如既往地知进退能忍,敖戈就似乎已经忍不下去的样子,他找过姜扬,言语间颇有挑拨之意,想让跟着顾烈打天下的功臣老将们出来主持公道。  姜扬是个以大楚为先的,怎么可能在天下未定的时候出手打击眼下最会打仗的狄其野?他现在其实已经无法完全站在武将立场了,只是敖戈看不清楚局势,姜扬也只能不咸不淡地劝说敖戈放宽眼界,这当然是没什么用。  他们毕竟并肩作战多年,姜扬虽对顾烈从不藏私,却也不愿把敖戈私下发的牢骚煞有其事地报告主公,只是隐晦地提醒主公:“狄小哥行事,是不是该收敛一二了?”  顾烈从来赏罚分明,按狄小哥的战绩,这次加封本该没有异议,但敖戈就是对狄其野过不去,姜扬想来,和狄小哥一来就和敖戈争锋相对不无关系,而且狄小哥确实是过于任性肆意了,哪有将军嚣张到亲自开口讨赏的?  顾烈不以为意:“随他去。”  姜扬的苦口婆心都被主公三个字堵了回去,也就不好再提了。狄其野如今的声名地位,姜扬这个预备丞相再怎么想劝,也得开始避嫌了。  所以当祝北河亲自押送粮草和战马到秦州时,就听说狄其野手下的虎_骑都督犯了事。  犯了什么事?  还不是小事。敖戈手下亲兵抓住他派亲信往秦州外送信,而且是每回楚军议事后必定有信送出去,疑似与北燕私通。  敖戈危言耸听,将虎_骑都督的罪状说得无比确信,上告顾烈,据理力争,一定要将虎_骑都督问斩。  狄其野开始还不当回事,这事很明显是个误会,阿虎往外送的不是密信,而是和订婚姑娘鱼雁传书,为什么每回楚军议事后必定有信送出去?这根本是句危言耸听的废话,阿虎当然是回楚营才有时间写信,那打仗前、打仗后,楚军不议事才奇怪吧?  但他没法这么为阿虎辩驳。  阿虎和那姑娘虽然已经订婚,但他们两人私相授受的信件一旦被揭发,不仅婚约会告吹,那姑娘甚至可能被逼着以死殉节。  狄其野坚称那是阿_虎的家书,这说服力就小了很多。敖戈咄咄逼人,一定要阿虎问斩。  狄其野只能私下去找顾烈。  顾烈就等着他来。  “你有两条路,”顾烈给他分析,“一,斩了虎_骑都督,严肃军纪,以后别再给敖戈抓到把柄。”  狄其野不予考虑:“我手下的军纪没问题,是敖戈蓄意栽赃,这和军纪有什么关系?斩了阿虎,让敖戈奸计得逞,我还当什么将军?”  “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你快说啊。”  居然还敢催,顾烈凉凉地看他一眼,徐徐说道:“你求到我这里,主动退回加封赏赐,我看在西州大胜的份上,对你的虎_骑都督网开一面,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主动对虎_骑都督大施惩戒。随后整顿军纪,不给敖戈留任何把柄。并且,从此悉心关注楚顾局势,早做防备,免得下回被人栽赃了,又来找我哭。”  “我可没哭,”狄其野迅速为了自己的面子严肃反驳,“我是信任主公,才舍远求近找主公出主意。不然我自己也能处理。”  顾烈哦了一声:“那你是打算如何处理?”  狄其野蹭了蹭鼻子:“其实,我先去找了牧廉。” 第49章 牧廉抱着显摆聪明才智的心态,不知不觉把心里的话倒豆子一般,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说了出来,他偷偷抬头去瞄姜延的脸色,怕他生气,更怕他和吾昆一样觉得自己歹毒。  即使在密报中早就知晓牧廉是不容小视的幕僚,但亲耳听牧廉分析主公谋划,姜延依然为牧廉的心机智谋震撼,尤其是牧廉面无表情分析战机的模样,姜延既心折,又担忧,认真提醒道:“不可什么话都对人说。”  “哦,”牧廉认真点头,心里又开心起来。  他担心我,牧廉确定。  所以。  密探要怎么捉住才不会跑不见呢?  牧廉还在苦苦思索着。第53章 密探是谁  狄其野手下虎_骑都督私通北燕一事, 终究是被敖戈闹得高高拿起, 却被主公轻轻放下。  且不论敖戈心中如何恼恨, 在楚军大部分将领看来,此事居然没有以流血告终,而只是以狄其野罚了虎_骑都督半年俸禄就轻飘飘揭过, 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可是私通敌军的大罪,而狄其野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出有力证据证明虎_骑都督的清白。  而主公是向来赏罚分明,不容徇私的。  也许虎_骑都督楚顾家臣的出身背景对此事结果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谁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 那就是主公对狄将军的偏爱,已经到了超乎寻常的地步。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心思灵活些的, 都暗地里盘算起了狄其野的下场,如此发展下去, 鉴古明今,狄其野的下场其实不言自明。大楚立, 兵神亡。  所以陆翼并不如敖戈那般急吼吼跳出来当出头鸟,他认为狄其野这高楼起得太快,而且是主公有心给他搭的空中楼阁, 一旦主公翻脸, 也就到了楼塌的时候。  有狄其野这么个人顶在前面,陆翼与幕僚们再三商议过后,心里反而安生了些许。即使他还是嫉恨狄其野,但只要一想到狄其野必然没有好下场,真是睡都睡得香。  楚军众将眼中被主公别有用心地骄纵过头的狄将军, 此时却并不那么春风得意。  事实上,狄其野很烦。  阿虎这事虽然被顾烈一手抹平,最后,顾烈却私下问他:“今日之事,我是可以帮你消灾。下回再出事,你打算如何?”  狄其野很有自信:“我保证不会再让他人抓住把柄。”  顾烈叹息:“你这么会成语,难道不知道‘三人成虎’的故事?”  狄其野挑眉:“主公,你会信有老虎大张旗鼓地行于闹市?”  “我信,或者我不信,重要吗?”顾烈反问,“我早就对你说过,人言可畏,你说只要我是明君,就无需畏惧人言。你有没有想过,古今多少良将死在了明君的手上?他们中,不乏才干超群、忠心耿耿的人物,为什么明君还是要杀他们?那些君主都是因为谗言就起了疑心吗?”  狄其野只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我和他们不一样,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求名利权势……”  顾烈忍无可忍,手下意识又按上了额头,直接问:“若有朝一日,就因为你不肯用心楚顾局势,早做防备,不得不亲手斩了那五个手下里的一个”  狄其野不耐烦地抢话反驳:“我说了,我不会让他们抓住把柄,你不信任我的能力吗?”  顾烈气笑了。  他直直看向狄其野,微微眯起眼睛:“狄其野,既然你喜欢咄咄相逼,非得这么说话,我就换个问法。”  “若是有朝一日,就因为你不肯用心楚顾局势,有人趁机寻衅闹出事来,我为了平息众怒,下旨命你亲手斩了你的手下……你是要怪你自己,还是怪我?”  狄其野皱眉不答。  这让顾烈想起狄其野前世油盐不进的倔模样,语气都讥诮起来:“是了,你坦坦荡荡,你忠心一片可昭日月。你占着理,你清清白白……到最后,陷我,于不义。”  这番话,顾烈说得近乎咬牙切齿,在狄其野听来,却是刺耳至极,尤其是前日雪夜遛马,他主动将自己性格缺陷坦言相告,没想到立刻就被顾烈拿来攻他的心。  他哪里知道顾烈是想起了前世旧账,心里又痛又恨,实在是拿他没办法,才气成这样。  狄其野恼羞成怒:“你要拿你臆想的事定我的罪吗!我什么时候”  顾烈却不想再听,诚恳道:“你要是真想不明白,回去问问你大徒弟,单就此事看来,原是他比你有脑子。你要是真想装糊涂,也还是出去学学你大徒弟,人家好歹是真疯。”  狄其野怒气冲冲地跑了。  顾烈把话说出来,反而平静了,虽然还是生狄其野的气,却还能分神想:也不知道这头倔驴能从他帅帐被气跑多少回。  正想着,他忽然听到毛笔浸入洗墨池的晃荡声。  他抬头一看,是一脸平静坐在角落练字的顾昭。  ……失察了  这孩子过于乖巧,不声不响的练字,不知不觉就让顾烈习惯了他坐在角落,近来忙于准备攻打北燕,忙得焦头烂额,也确实顾不上他,  发觉父王正看着自己,顾昭不解其意,毕竟父王近来忙得连倒茶都没空闲,顾昭有心注意着茶水,只要没有练字练得入神,就一定及时添茶换水,都没有引起过顾烈的注意,此时父王看着自己不说话,顾昭努力想了想,每日旁观议事后,父王会询问他的想法,有时懒得开口,也是这么看着自己。  于是顾昭把方才父王和将军的拌嘴回想了一遍,拱手一礼,认真回答:“昭以为,父王是为将军好。”  顾烈前世今生加起来活了百余岁,头一回体会到为什么都说儿女是父母的贴心棉袄。  “嗯,”顾烈轻轻笑了笑,“接着练字。”  “是,”顾昭有板有眼地又是一礼应答,然后低头接着练字。  顾烈喝了口茶,尚温的茶水令他神色微动,继续处理起政务来。  过几日晴好,可带顾昭启蒙箭术。  *  狄其野一开始是不愿意去找牧廉的,原因很简单:一,凭什么他被顾烈那么讽刺了还乖乖去找牧廉?二,论起战力战术头脑才干,他哪一点比不上牧廉?  但牧廉近日天天在楚营中乱晃,沉迷于和密探玩捉迷藏。风族男女老少准备跟随祝北河的军队回蜀,风族骑兵被打散编入各个将领手下,楚军大营到处人来人往,虽然乱中有序,但也没谁有精力去关注这个据说被药坏了脑袋的风族降臣。  第二天,狄其野就正撞上牧廉鬼鬼祟祟地从转角绕过来,看到自己,惊喜地喊了声“师父!”。  狄其野对天一翻白眼,问牧廉:“你在做什么?”  牧廉对师父很坦诚:“我在捉密探。”  狄其野惊奇了:“楚军大营已经无能到这个地步了?除了你没人知道混进了密探?”  牧廉脸上是莫名其妙的期盼神情,眼睛却怜悯地往狄其野脸上扫了一眼,回答:“师父,我在楚军大营,当然捉的是楚军密探。”  被小疯子当傻子看,狄其野气得想笑,没好气地问:“那烦请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楚军大营捉楚军的密探?”  这话问得牧廉苦恼起来:“我也不知道。”  狄其野转身就走。  被牧廉拽住了衣袖。  牧廉虚心求教:“师父,密探要怎么捉住才不会跑不见呢?”  这问题简直是废话,狄其野抽回衣袖,张口就答:“关进牢里。”  牧廉想了想,遗憾地摇摇头:“把他关进牢里?我舍不得。”  他?  哪来的他?  狄其野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一遍牧廉,问:“他是谁?不对,你从哪儿认识的楚军密探?”  他在楚军这么长时间,除了在帅帐见到密探蒙着面禀事,私下里可是一个密探都不认识,牧廉才来楚军多久?  “主公派他跟着我,吾昆砍我那次,是他救了我一命,”牧廉下意识跳过了狄其野的第一句问话,较为详细地回答了后一个问题。  “哦~”  狄其野意味深长地笑了。  他可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古人,虽然自己没吃过爱情的亏,可下属大校们没少秀恩爱给他看,于是狄其野大灰狼一般问,“你捉住他,想干什么?”  牧廉又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师父,您未老先衰了?我刚才就说了,我也不知道啊。”  狄其野一翻白眼,不和小疯子计较,非常实际地泼冷水:“你想捉人家,人家可不一定愿意被你捉。”  这个问题明显让牧廉慌了一瞬。  但牧廉回想了一番,近来几次捉住姜延,他们明明都相处得很好。  “师父你不该吓唬我,”牧廉严肃地指出,非常坚定地说,“他才没有不愿意被我捉。”  哦豁。  毕竟这小疯子叫自己一声师父,狄其野琢磨着,也不知道是这小疯子没看出别人不耐烦,还是那个密探当真愿意陪这小疯子玩耍。  这要是一般纠葛,狄其野也懒得管,但这小疯子心智与常人不同,最后不论是和楚军密探起了冲突、或是被人伤了心,狄其野都挺不放心的。  于是狄其野假装不信,激将道:“你怎么知道?你叫他出来,我问问。”  牧廉一板一眼地解释:“师父,密探是不该被人看见的。”  这就还护上了,狄其野笑问:“那你怎么捉住他的?”  牧廉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承认了等于指认姜延失职,否认了等于对师父说谎。  他抬起手,却又不知道想干什么,张开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啊了几声,颇有些可怜的模样。  狄其野心里都过不去,正要放弃,打算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却是眼神倏然一利,侧过脸去,对上脚步声几不可闻的来人。  那人眉眼带笑,唇角勾得有两分邪气,走到狄其野面前,不着痕迹地把牧廉遮在自己身后,毕恭毕敬地对狄其野一行礼:“密探姜延,见过狄将军。”  这人给狄其野感觉一副情场老手的模样,因此虽然有维护牧廉之举,却完全不能令狄其野放心,眼神中凌厉不减:“姜?”  姜延再一拱手,承认道:“属下确是姜家晚辈。”  狄其野心下计较,眼角却瞥见牧廉开开心心地揪着姜延袖子,姜延也没什么反对的模样,顿时意识到自己杵在这是煞风景,干脆潇洒的一点头,先走了。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他得先查查这个姜延。  自家人知道自家人,要查姜延,狄其野自然找来了左都督姜通。  姜通一进将军帐,还没来得及问好,就听将军开门见山,问:“阿左,你家那个姜延,是个什么人?”  姜延是密探,正如牧廉所说,密探本该不为人所知。尤其楚军密探是抓在主公和姜扬手中的,狄其野没那个权限,也根本不感兴趣。  姜通知道自家将军为人,将军会知道姜延,怎么想都只有一种情况,于是登时大惊失色:“他看上您了?”  嗯?  狄其野一挑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51章 等顾烈意识到了——他是会接受,还是避之唯恐不及?  狄其野思索着,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牧廉站在原地看一直沉默着的师父忽然笑起来,那笑容不知为何,令牧廉感觉有点冷。  他低头想,也不知道姜延现在在做什么?  *  顾烈再见到狄其野,是在陪顾昭做箭术启蒙。  其实他一开始没注意这个气性颇大的将军自投罗网,他在给顾昭做示范。  顾昭现在小小年纪,自然拉不动长弓,他手上是武库专门给小王子做的轻级弓箭,确保既能让小王子更好地掌握箭术,又不会拉伤小王子的胳膊。  顾烈手上那把紫杉长弓,就不是一般人能拉得动了,狄其野低声询问近卫,近卫说那柄弓拉满需1.8担力气,狄其野对顾烈的臂力很佩服。  1.8担什么概念?约是后世的 180斤。  顾烈身穿白色武服,手持长弓,分开双脚与肩同宽,侧身看向红靶,紧盯中心。  随后放缓呼吸,轻抚剑羽,搭箭对弦,锁住箭头,稍稍回退,将扳指钩于弦后,固定住弦。  狄其野可以看到他用力拉弓时武服下背部肌肉的拉伸,顾烈肩背舒展,拉满长弓,重箭破空离去,正中靶心,射穿红靶,引起近卫们的满堂喝彩。  这是楚王,楚军之主,楚顾神魂命脉所系。  狄其野自得其乐地想,还是我两辈子第一个看得上的人。  顾昭激动得小脸泛红,一脸憧憬地看着父王。  “生疏了,”顾烈自谦道,把位置让给顾昭的箭术师傅,“你来吧。”  箭术师傅恭敬应命,耐心地教顾昭如何站位、如何拉弓。  顾烈走向狄其野,调侃他:“哟,这是想明白了,还是找我吵架来了。”  狄其野十分乖巧地应道:“主公,卑职是请罪来了。”  顾烈给他的反常模样闹得一愣,怎么都觉得没好事。  “你请什么罪?”  狄其野一本正经道:“惹主公生气之罪。”  顾烈挑眉看他:“这个罪,你现在才来请,太晚了吧?”  “不晚不晚,”狄其野厚着脸皮改成语,“不是说君子认罪,十年不晚吗?”  顾烈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你请罪的意思是以后都不再犯了吗?”  狄其野一愣,相当诚实地回答:“……这取决于主公您有多能忍。”  这将军不能要了。  顾烈指着楚军大营的营门,诚恳建议:“你另投明主吧。”  狄其野笑笑,两人对视片刻,却见狄其野跪下单膝,望着顾烈的眼睛说:“主公,我说过,狄其野此生,为君而来。”  那日他向顾烈宣誓他的忠诚,他觉得顾烈主公也许不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自己也并没有察觉自己说的话藏了什么命运玄机。  突然见狄其野跪在眼前,顾烈一怔,伸手把狄其野拉起来。  难道这小子终于改了驴脾气?  顾烈试探着问:“你终于想明白了?”  “你说用心楚顾局势?”狄其野诚实地推脱,“那我还得再想想。”  顿了顿,还敢补充:“不一定能想明白。”  狄其野以为顾烈会生气,却听顾烈惊讶调侃道:“你居然愿意想。”  倔驴真的改脾气了。  狄其野哭笑不得,到这时候才终于反思起来,他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任性妄为,怎么顾烈对他的心理预期低成这样?第55章 武库献匕  敖戈再三请求出战, 顾烈最终给了军令, 命他和陆翼兵分两路, 出兵雍州。  雍州曾被风族打下大半,后来北燕趁风族西逃收了回去,又恢复为柳家严家的势力范围。  不久前, 杨平将谢家兵马转手给了严家,严家纸面上实力大增,但刚刚接手不曾磨合还在其次, 关键在于严家早已暗中向大楚称降了。  敖戈绕道西州, 从西南底侧上攻雍州,和严家心照不宣地打着默契仗, 攻城如砍瓜切菜,连下四五城, 把北燕朝廷吓得够呛。  而陆翼就更是饿虎出笼,他从秦州直接上攻雍州东南, 打的第一仗,就令北燕闻风丧胆。  陆翼第一仗,打的是雍州与秦州交界的平川城。  平川城, 城如其名, 所在之地一马平川,按理说是给楚顾骑兵很大的优势。  它是柳家旁系把控的城池,柳家如今自诩皇亲国戚,将和大楚勾勾搭搭的过去抛之脑后,又是堂堂正正的忠臣之族。既是忠臣, 自然不可能对楚顾放水,正相反,柳家急于讨杨平欢心,这一仗是下足了力气,准备搓搓楚顾的威风。  蛮夷荆楚能降服风族,却绝不可能攻下大燕。  所以交战当日,陆翼率军而来,平川城守军也压在城外。  平川城守军将领得意洋洋地拿出了杀手锏——一早在阵前布置好的铁蒺藜,和结阵的机动弓兵。  铁蒺藜是一个四面体,是从一点延伸出去的四根长铁刺,随意抛洒在路上,总会有一根长刺朝上,它结构稳定、制作简单、能够刺穿马掌,是对付骑兵的好东西。  只要楚顾骑兵今日想攻城,就必须穿过这一大片铁蒺藜,而只要踏过铁蒺藜,打前锋的马匹就都废了。  弓兵结阵,可以说是克制骑兵的最好方案之一,远程武器只要火力足够,确实可以完美压制敌军上攻。  这两样安排,都可以说找准了楚顾骑兵的弱点。  但陆翼狡黠一笑,正好把新玩意儿拿出来玩玩。  西州多优质铁矿,武库那帮人在西州还没被攻下的时候,就天天对主公念叨,等西州收入楚顾囊中,他们更是催促主公赶紧拉些优质铁矿回来试试冶炼。  陆翼一心要在接下来的争霸过程中立下大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原本在蜀州就不是只专骑兵,因此出征前让武库预备了不少好东西。  其中一样,就是配上镂空三棱箭头的重箭。  镂空三棱箭头是比较罕见的箭头,因为弓箭本是远程武器,大家都追求把箭头在不失其准度的基础上做得又硬又轻,哪有给箭头增重的道理。  但陆翼要重箭,不是用来直射的,是用来抛射的。  直射,顾名思义,就是寻常射箭,直直射向目标,一般弓兵打仗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弓兵结阵时要特别注意站位,免得后排射中自己人。  而抛射,指的是将弓箭手如步兵一般重重排列,所有弓箭手以相同角度对准天空射箭,万箭齐发,箭雨极速飞向天空,借着重力依抛物线狠狠落下,大部分箭都会落在同一区域,在重力加持下,铁甲头盔盾牌都无法防御,不是被射穿头颅,就是贯穿大半个身子,对那个区域的敌兵进行毁灭式清除打击。  所以抛射所用的箭,在可行范围内,箭身越长,箭头越重,杀伤力就越大。  这种镂空三棱箭头,就是按照陆翼的想法专门赶制,它整一个是尖锐的三角棱形,最顶端又长又尖,保证能够顺利穿透目标,而为了抵销尖长顶端的多余重量,整个箭头改进为镂空状,简单线条组成的铁三角棱,是绝对的杀器。  陆翼身边的左都督一举令旗,弓箭手整齐地从骑兵阵中窜出,他们手持长弓,侧挂箭筒,列成方阵。  无需多言,无需战鼓,听从号令,整齐地取箭挽弓,万箭齐发,破空声震人心魄,重箭齐声破空而去,不等守军反应,就已经嗖嗖落下,平川城前顿时鬼哭狼嚎响成一片,若是直接被射穿头颅,尚且能死个痛快,若是被射穿半个身子钉在原地,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轮重箭过后,又是一轮。  自己人的惨状令守军兵卒吓得魂不附体,守军将领自己都弃战而逃,哪里还顾得上手下兵卒,平川城门前你推我搡,互相踩踏,血流成河,哀嚎遍地,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三轮重箭过后,陆翼派步兵施施然清理铁蒺藜,首先理出三条足够骑兵通行的路,陆翼就率领骑兵们举兵压上,饿虎扑羊,一路杀入平川城中,守军将领兵卒全军覆没,一个不留。  此战过后,陆翼凶名,遍传雍州。  *  敖戈陆翼都出去打仗了,狄其野手痒得很,但顾烈认为再过半月,等春寒将过再出兵,更为稳妥。  倒不是说现在出兵有多大风险,前世狄其野三战定青州后打下中州,之后奉命一路北上与敖戈会师于秦州,然后转头打下翼州,最终雷州决战,大部分城池还是被狄其野打下来的。  此生避开了风族屠蜀三城,狄其野不听命令自己跑去打中州,逼得陆翼也加快攻速,鱼凉会盟后快速拿下风族,种种因素影响下,争霸进度已经快过前世。  要知道,前世此时楚军还在双线作战,一路攻打风族,一路攻打秦州。而如今,这两者都已经是楚顾囊中之物了。  越是最后关头,越不可冒进贪功。  顾烈认为,还是可以缓一缓,一是天寒伤兵,二是稳一稳心态。  所以颜法古也急着想打北燕,顾烈还是一样的说辞,让他再等等。  至于稳不住的,那干脆先派出去。敖戈陆翼就是属于此类。  不能出去打仗,狄其野是不大高兴,但他近来有别的兴趣,也就没那么百无聊赖。  牧廉更不高兴,因为姜延被主公派出去了,不知道派去哪里,也不知道派去做什么——非要牧廉猜,也能猜出四五个八九不离十的答案,但那又有什么意义,总之他是不知道姜延究竟在哪里,他就是不高兴。  牧廉找到狄其野,殷切盼望:“师父,等到主公终于派你出去打仗,你可要抓紧打下北燕。”  狄其野挑眉:“你急着立功?”  牧廉对师父实话实说:“我急着捉密探。”  狄其野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顾烈日常感受的心塞。  懒得搭理这个小疯子,狄其野晃到了帅帐去。  正巧,碰上武库师傅来献宝。  武库得到了优质铁矿石,工作热情高涨,他们知道主公是武将出身,喜爱神兵利器,所以在加班加点完成陆翼将军的军需后,特意用新铁,给主公锻造了一件精致利器。  “主公,”武库师傅一掀红布,只见紫檀木盘上放着一柄赤黑色的匕首,“此为武库新制利器——断肠匕。”  狄其野原本站在一旁,闻言走近细观。  匕首外形似剑,短小易藏,故而多为防身、暗杀之用,最是讲究锋利。  这柄断肠匕,刀鞘是硝成黑色的野狼皮,皮鞘磨了草木纹,十分低调。  整把匕首是一体锻造,呈现一种近乎干涸血液的赤黑色,刀柄上密密缠了黑绳,以免滑手,刀身两侧都开了刃,表面深深刻出数道引血槽,刀身中央镂空措出楚顾凤章,既是楚王标记,实战中与引血槽起一样的作用,加速伤口血液流失。  狄其野将匕首拔出鞘,不过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似乎都能听到轻微的利刃破空之声,这匕首确实不是凡品。  狄其野轻抚刀刃,想要感受一下刀锋。  “把它熔了。” 第53章 *  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天才,往糖粉里面搀砒_霜。  狄其野发现误服之后惊讶不过一瞬,随之涌上心间的,是离开战场之后,数年都未有过的轻松快意。  他太累了,不想再在这个依旧不属于他的时代活下去。  谁都与他无关,他的死不会拖累任何人。  他可以有一个干净的结束,迎来清净的死亡。  还可以最后惹顾烈生气一次。  但狄其野万万没想到传说中的剧毒砒_霜这么没用,他痛得要死,还死得这么慢,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名不副实的剧毒。  把顾烈那把断肠匕骗到手的时候,狄其野才真正对暴怒的顾烈起了一分歉意。  他也不想死得这么惨烈,可真的实在太痛了,要知道他可是被激光武器炸伤肩骨都面不改色的人。  他没想到顾烈会那么难过。  他看着顾烈的眼睛,那感觉都不像是他捅了自己一刀,而像是他在顾烈心上捅了一刀。  他突然又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太久没有真正对顾烈说什么,也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  他在心底对顾烈说了声对不起。  他忽而想到,以后大概再没有人会喊顾烈的名字了。  “顾烈。”  “顾烈。”  ……  再见。  终能长睡不用醒。第57章 狗如其名  陆翼平川城一战, 不受降, 不留守军一兵一卒, 手下兵士们将整座城能抢走的财富粮食都搬运一空,霎时凶名在外。  就在大军休整完毕,即将前往攻打下一座城池的时候, 杂兵忽然来报,有人要见他,说是想当他的幕僚。  陆翼十分好奇。  他如今凶名在外, 大名可止小儿夜啼, 怎么还有北燕人自告奋勇,来当他的幕僚?  思索片刻, 陆翼命道:“带上来。”  须臾,兵士们带上来一位粗布衣衫的中年文士, 他神情倨傲,身上衣物虽然粗陋, 却并不脏污,比陆翼平日所见的逃难北燕百姓要整洁许多。  这就说明两点:一,此人极有自尊, 在逃难路上还努力维持自己的体面;二, 此人是弱质书生,却能够在逃难途中维持体面,想必有一套有效应对流民欺凌强掠的方法,不是普通书生。  往坏里猜测,这也就是说, 此人看重虚荣,而且还不是个好人。  陆翼就更感兴趣了。  “先生高姓大名?”陆翼笑问。  那人一礼,答:“谢浮沉。”  陆翼试探:“谢家人士?浮沉此名,倒像是个化名。”  那人又一礼,答:“在下本是谢家旁系子弟,谢家嫡系畏惧大楚威名,龟缩自保,不顾旁系死活,我耻与谢家为伍,自叛家族,弃名不用。人生境遇祸福难测,故以浮沉自勉。”  这理由听上去倒是冠冕堂皇。  “那么,谢浮沉先生,”陆翼把礼贤下士的模样做足了,“你不惜投靠我这个大楚将军,是有何计要献?”  谢浮沉阴骘地嘿嘿笑了起来,他眼睛小而聚光,紧紧盯着人的时候,像是暗夜里疯狂找粮食的硕鼠:“那就要看陆将军有多大的志向!”  此人张狂的眼神令陆翼心生不喜,脸上却笑得更浓了:“哦?愿闻其详。”  谢浮沉行了第三个礼:“请将军屏退左右。”  陆翼心思活络,迟疑半晌,命道:“你们都出去,与帐门外五步守卫!不得走动!”  “是!”  待得将军帐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陆翼不自觉露出了一个狞笑,他已经决定了,若是这个谢浮沉献的计不能叫他满意,他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谢先生,现在可以赐教了吧?”  谢浮沉一改张狂面貌,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跪在地上说:“若是将军志存高远,凭借在下才智,敢叫日月换新天!”  陆翼立刻做出震怒的模样,怒喝一声:“贼子大胆!竟敢挑唆本将军大逆不道!”  谢浮沉不惊不怕,安安生生地趴在地上。  将军帐中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陆翼先开口道:“若是本将军志向不那么高远呢?”  谢浮沉笑了。  他对着陆翼将军帐中铺着的华贵毡毯,笑得怡然自得,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谢浮沉抬起头来,脸上是略带不甘的寂寞,他沉吟道:“即使如此,在下也能帮将军搏一个万户封侯!”  陆翼嗤笑:“本将军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主公登基开国,自然有赏,还需你来搏一个封侯?”  “将军此言差矣,”谢浮沉哈哈大笑,“倘若无我相助,待楚王登基之日,就是狄其野封侯之时!而不论是将军你,还是楚顾家臣,更不要提敖戈将军之流的外系功臣,都绝不会有封侯之机!”  陆翼眉宇一跳,思忖半晌,从案后绕了出来,扶起谢浮沉,诚恳道:“先生助我。”  谢浮沉心中狂喜,面上却忍耐住了,他只是高深莫测地一笑,对陆翼回礼道:“将军知遇之恩,谢浮沉必定肝脑涂地,倾力相报!”  从这一刻,谢浮沉终于踏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政_治舞台。  他改头换面,再也不是谢家旁系那个自以为有才却怀才不遇的无能子弟,再也不用背负偷窥猥_亵侄女而被逐出谢家的污点。  他现在名为谢浮沉,是大楚将军陆翼的幕僚。  他一定能够狠狠教训谢家,让谢家嫡系那些食古不化的老东西,让那个不肯服从他的女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  难得顾烈不在帅帐里,狄其野没在帅帐找到人,问了近卫,说主公方才说要在营内走走,不许人跟着。  于是之前笑话牧廉乱走捉密探的狄其野,步了牧廉的后尘。狄其野走在楚营里,想到这茬,心内一窘,这难道就是报应。  楚军大营没了风族未走那时的忙碌,秩序井然的样子,狄其野一路走来没找到顾烈的人,走到了给御厨们搭建的厨房。  御厨正满眼欣慰地看着一条胖乎乎的小奶狗。  狗比人强啊,吃什么都香。  他在这条小奶狗的身上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找到了成就感,找到了幸福。  狄其野强忍着笑,走过去看看,一把把小奶狗拎了起来。  胖墩墩的棕色小奶狗,在御厨的溺爱下,几乎把自己吃得长宽相等,圆脑袋一直在抖啊抖的,不知是四肢还支撑不住胖乎乎的脑袋重量,还是觉得天冷。  狄其野上辈子没养过猫狗,他哪有闲工夫去伺候这些东西,而且在他的时代,猫狗是绝对的上流社会奢侈品,他拼死拼活挣来的工资从不花在奢侈品上,有那个钱不如买些口感稍好的营养剂,普通版真的能把人喝吐。  于是小奶狗吧嗒吧嗒给他舔手的时候,狄其野没有抵挡住这个萌系攻势,一时间也不嫌脏了,把小奶狗抱进了怀里——抱完再去洗澡换衣服。  “叫什么名字?” 狄其野问御厨。  御厨原本一脸心痛,刚才狄将军把他的爱狗拎在半空,把爱狗吓得够呛,现在狄将军把狗好好抱住,御厨也就缓和了神情,骄傲地说:“叫阿肥。”  听到主人叫自己,小奶狗乖乖嗷呜了一声。  御厨脸上霎时笑开了花。  狄其野感叹:“狗如其名啊!”  阿肥又开始吧嗒吧嗒给狄其野舔手。  御厨只见狄将军好看的眼睛转了一转,抱着他的爱狗走了。  “我抱它去逛逛,回头给您送回来。”  御厨被将军强行抢走的爱狗,一脸悲伤地走回厨房洗手。  阿肥,你要保重啊阿肥!  *  大军开拔的日期愈近,顾烈却还在犹豫一个问题。  前世他此时与姜扬一起坐镇秦州,直到燕朝皇宫告破,才向雷州进发。  但他近来总有一种直觉,这个直觉告诉他,也许该跟随颜法古或狄其野亲征。  直觉这东西不知来由,也说不出什么道理,顾烈从不盲从于所谓的直觉,然而这一个却令他考虑了很久。  仔细分析起来,跟随颜法古亲征,也许可以进一步确保颜法古的性命安危,但他已经派有近卫跟随颜法古,燕朝都城也做了仔细布局,其实没有跟随颜法古的必要。  而跟随狄其野亲征,更是除了当个摆设没有其他事可干。  所以,他并不能分析出站得住脚的理由。  然而这个念头还是一直纠缠着他,几乎令他自责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还眷恋战场,假借直觉名目意图放纵自己出去打仗。  他被自己的念头搅得烦躁,干脆出了帅帐,在大营里走了走,坐在一处无人屋檐下,望着营外的苍青松林,忍不住又开始分析起来。  直到狄其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狄其野怀里还抱了一只胖乎乎的小奶狗。  顾烈失笑:“撩猫逗狗,将军好雅兴。这谁家的狗?”  狄其野作势要把小奶狗往顾烈怀里塞,顾烈却神色一凛坚决挡住了,狄其野挑了挑眉,才回答:“御厨辛苦做饭,无人捧场,幸而有奶狗救他于人生低谷,遂养之。”  顾烈颇觉无言以对。  “你看,”狄其野把小奶狗举到顾烈眼前,“都是你不好好吃饭,看看这小可怜,被御厨喂得肥成这样。”  小奶狗圆滚滚的脑袋抖啊抖,长宽几乎相等的圆身也抖啊抖,玉棋子一般圆滚滚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顾烈,伸出小舌头哈气。  顾烈不自觉笑了起来,倒不介意狄其野说他。 第55章 再看主爻,此乃大有卦第六爻,爻辞曰: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上天庇佑有德之人,没有一点不吉利。  颜法古捋了捋胡子,满意了。  但再回头想想第二卦,收拾起家伙,理了理衣衫,往帅帐走去。  *  尽管陆翼战报写得喜气洋洋,但密探回来一报,顾烈终于明白为何前世北燕将领们仿佛一夜之间长出了脊梁,在面对楚军时宁死不降。  陆翼所过之城,片甲不留,甚至坑杀降兵。  既然投降了也要死,那还降什么?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顾烈再喜怒不形于色,都被气得拍案。  但这时候,他偏偏还不能真拿陆翼怎么样。  陆翼对狄其野的不满,虽未像敖戈那样全露,却也没有隐晦到顾烈无法察觉的地步,上回敖戈跳出来咬狄其野的下属,身后也没少了陆翼的影子。  如果顾烈此时严厉斥责陆翼,一来暴露了他确实对陆翼不放心,派密探监视陆翼打仗;二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也许会为复楚大业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陆翼前世起兵造反,是在天下初定的时候。敖戈前世起兵造反,是在狄其野死后。从造反时机就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一个多疑一个鲁莽。  陆翼最好的造反时机其实是现在,但他谨慎多疑,直到确认无法封侯,才把反心显露出来,被狄其野打得兵败自刎。而敖戈其实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勇气造反,被狄其野故意用死激出了反心,打着给狄其野报仇的名义造反,很快被盛怒的顾烈按死。  这两个人的死亡才令功臣们彻底安静下来,为盛世初开敲定了时机。  其实假如可以,顾烈并不想与功臣们再起刀兵,可人性如此、权势杀人,不是顾烈的意愿能够改变的,他掌帝王之位,就必然有这么一天。  前世掌天下五十年,包括自己在内,顾烈已经见识了太多人事变迁,陆翼的隐瞒不报不会令他惊讶,却还是会令他愤怒。  对待北燕,楚军最好的策略是既敢战、也不拒绝投降,这样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夺取天下,过于凶狠是适得其反,而杀降,不仅毫无必要,而且与顾烈治军的原则相悖。  这一点,陆翼不会不明白,可他还是选择这么做了,为什么?  如果陆翼是想反,那更没有必要对北燕将领赶尽杀绝,反而该合纵连横才是。  顾烈想不明白。  正思索着,近卫报说颜将军求见。  颜法古把自己算的卦象对不怎么感兴趣的顾烈侃侃而谈,尤其重点提了那个“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最后提议道:“主公,末将认为,主公不必留守大营,也许与狄将军一同出征,更为稳妥。”  这话一下子就吸引了快被卦辞搅昏头的顾烈的注意。  颜法古的建议,和顾烈近来那个直觉,不谋而合。  真说起来,颜法古算的卦从来没有准过,而顾烈那个直觉,顾烈在几日思索下,已经判定为是自己太想打仗,自己把自己给否决了。  但人有时候对于没什么道理却一直萦绕在脑海的念头,一旦遇到佐证,尽管这个佐证也不怎么靠谱,却会令人更难放弃。  顾烈沉吟半晌,命近卫:“去请姜扬、狄其野。”  所谓兼听则明。  而且,姜扬最是细致稳妥,狄其野不乐意被人干扰打仗,顾烈想来,他们俩应该都会反对。  一个未来丞相、一个大楚兵神,他们反对,顾烈也就不会再抓住这个不靠谱的直觉不放了。  姜扬和狄其野进了帅帐。  姜扬听完,先是瞪了又胡乱算命的颜法古一眼,随后沉思不语。  狄其野听完,挑眉笑了,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主公,末将以为没什么不合适。主公随我出征,狄其野定然保证主公万无一失。”  顾烈有些惊讶,对上狄其野的视线,这人转性了?  狄其野对顾烈眨眨眼,内心调侃地想,主公就是公主,北燕就是恶龙,有他这个英勇骑士在,绝对把公主安安全全送到恶龙占领的城堡里,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顾烈看向姜扬。  姜扬的想法,其实和顾烈自我否定的想法是一样的,那就是顾烈是太想打仗了。  不然的话,何必在楚军捷报频传、天下即将平定的时候,生出这种直觉来?  可不同于顾烈的严格自我要求,姜扬对于从小看大的顾烈,在颜法古的点拨下,是有一分愧疚在的。  既然顾烈想要在登基称帝前放纵一回,既然狄其野战无不胜,既然颜法古的卦象这么显示……  姜扬试图说服自己,又去想,万一确实出现了意外,例如北燕奇兵突袭,例如楚军混入了奸细,那么顾烈跟着狄其野,确实比跟着自己在楚营更有保障。  姜扬思考着种种不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对顾烈一礼,道:“主公,此举也无不可。”  顾烈陷入了怀疑。  姜扬的老成稳重,是顾烈最信得过的;狄其野的任性妄为、不愿受制,也是顾烈绝对猜得准的。  怎么今日,这两个都转了性子?  “你们当真认为,”顾烈扫视着眼前三个属下,“本王应当亲征?”  颜法古对自己的卦象负责:“末将认为应当亲征。”  狄其野惦记着自己的攻心大计:“末将没有异议。”  姜扬左看右看,才道:“臣以为,可行。”  于是狄其野率兵出征之日,五大少看着将军身边那个霸气人影,无语凝噎。  主公不放心将军乱来已经到了亲自跟着的地步?将军你可长点心吧!  顾烈黑甲玄衣,策马于狄其野身侧,虽未大张旗鼓布告,却也没藏头露面,堂而皇之地跟着狄其野,往翼州方向出征而去。  *  姜扬目送狄其野与顾烈帅大军离去,过两日又郑重送走了颜法古,心中依然忐忑。  这日日暮,却见大队精兵良马现于道上,挂着陆翼帅旗,往楚军大营而来。  陆翼正在攻雍,怎会派兵出现于楚军营外?  姜扬不动声色,策马迎于营门外。  “姜将军,”来者是陆翼手下左都督,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重箭不够用,将军派我回来催武库赶制。”  姜扬笑骂:“这才出征多久?你们将军就派你们一大堆人回来搬武库,怎的如此费箭?”  左都督也笑:“北燕军士冥顽不灵,自然费箭。”  他说完,又道:“瞧我,光顾着求箭,都忘了礼数。请姜将军领我去与主公复命。”  “这就不巧了,”姜扬不好意思地笑道,“主公手痒,跟着狄将军打仗去啦。”  左都督神色一凛,声势顿弱,尴尬道:“那是不巧,我等请箭就好,还烦请武库师傅们赶制。”第59章 关爱主公  姜扬举重若轻, 带着高深莫测、温文尔雅的笑容, 每日与陆翼手下左都督寻常说笑。  他甚至没有将顾昭转移到安全地方, 反而不躲不避,带着小王子练文习武,一日不曾倦怠。  某日练完箭术, 姜扬来接顾昭回帅帐,顾昭扯扯姜伯伯的衣袖,掩住嘴, 对俯下身的姜扬轻声问:“姜伯, 营中有异?”  姜扬并不答问,心疼地看了看敏锐的小王子, 问:“少主可是害怕?”  顾昭摇摇头,郑重其事道:“昭不怕。”  顿了顿, 补充说:“昭不丢父王风骨。”  姜扬险些老泪纵横。  天佑大楚啊!  姜扬恨不得把一张脸笑出花来,安抚道:“吉人自有天相, 少主放心。”  姜扬这边老神在在,陆翼手下左都督那边可就疑神疑鬼。  他们这番回营,意图是大逆不道, 但千算万算, 没想到楚王顾烈竟然一言不发跟着狄其野出征了!楚王这种极为克己修身的主子,怎么可能真的难耐手痒就跑去打仗!  他们自然觉得,要么楚王识破了他们的阴谋,要么楚王另有算计,只是他们还没想出头绪来。  尤其是姜扬表现得像是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假若楚王已经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姜扬应该已经把他们捉起来问罪才是。  也就是说,虽然他们的阴谋没有成功,但也没有被发现。  左都督此时处在一个可进可退的局面。他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领了重箭回去交给陆翼,继续打仗;他也可以立刻造反,杀了姜扬,把顾烈唯一的继承人扣为人质带回去交给陆翼。  但不论是进是退,左都督都必须立刻决定,没有再传信给陆翼询问的时间。  左都督能在陆翼手下当差多年,骨子里也是个狠人,一念之下,就想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拿姜扬的血祭旗。  但他的手下亲信,也是他的表兄,在此时提醒他:“都督,将军多疑啊。”  左都督当即心下一凛。  是了,他怎么忘了,他的主子多疑成性,如今顾烈不在营中,杀不了顾烈,造反成功把握就低了不止七成,不论是陆翼不满他擅自做主,还是最后兵败论罪,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这个左都督。  他表兄又道:“都督,将军给您的命令,是入营弑主,如今主公不在,您不能执行将军命令,自然该回去再听调遣,怎好自作主张?”  这话更是说中了左都督的疑虑,当即握住亲信的肩膀,郑重道:“表兄救我一命。”  数日后,陆翼手下左都督领着刚造好的一批重箭离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于远道,姜扬生出一背的冷汗,若不是牵着顾昭,险些要往地上坐倒。  两日后,正在雷州边境琢磨进攻策略的颜法古收到姜扬的来信。  颜法古展开一看,素来谨慎正经、温文尔雅的姜扬只写了一句话:  【假道士,你他_娘终于算准了一回!你把你那条老命仔细着,老子等着在燕朝皇宫里请你喝酒!】  颜法古哈哈大笑。  笑罢,他看向王家守军守护的城池,露出一个凶险的笑容。  算命毕竟是副业。  他可是正正经经的楚军大将。  *  左都督回到雍州,进将军帐禀报,说任务失败,请将军发落。 第57章 顾烈反问:“堂堂一军之将,若是临阵染了风寒,也不耽误打仗?”  “怎么就染了风寒了,”狄其野坐在软毯里,不乐意地回,“我这么一个强壮英武的将军,被你说得跟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似的。主公,你这样不行。”  顾烈凉凉地看着狄其野无意识地往软毯里缩。  胡闹。  再强壮的人,大冷天跳下浊河,轻易也受不住。染了风寒都是最轻的。  这个楚军上下行军时唯一一个还戴着皮手套的人居然还嘴硬。  顾烈正无言,听狄其野还在那感叹:“唉,怪道我那日听阿虎讲金梅记,里面有句话,叫做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金梅记?  狄将军好兴致。  照什么沟渠,不是你自己往沟渠里跳的?  顾烈一言不发往外走。  狄其野追问:“你去哪儿?”  顾烈没好气道:“去照沟渠。”  狄其野在顾烈身后,笑趴在软毯里。  *  杨平近日日子过得十分兴奋,他煞了柳家的气焰,把谢家家主叫来宫里骂了好几回,王氏和柳氏一前一后都有了身孕,更是证明他雄风尚在。  这一日忽有侍人来报,说有外族使者觐见。  外族使者?  风族已经被楚顾收服,天下哪还有成气候的外族势力?  杨平心生疑惑。  他端着架子命令道:“先问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侍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回来禀报:“他们说,他们是北方的刺伊尔族可汗手下,带来的是给燕朝丞相韦碧臣的回信。”  刺伊尔族,杨平想起来了,这是一支强大的马上民族,曾经南侵大燕,先帝派顾麟笙将他们打退于狄斯刻勒山外,此后与大燕相安数年,未曾南犯。  直到今日,才又出现在北燕都城。  韦碧臣联系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有什么企图?  杨平登时惊出一声冷汗。  前有楚顾这条豺狼,难道后面还多了一条恶虎?  “将他们请进来,”杨平一迭声命道,“都尽足礼数!”  杨平并不知道刺伊尔族经历了怎样的大起大落。  当年他们南侵大燕未果,于是向西行去,从狄斯刻勒山一路砍杀至波笛海湾,征服无数高文明国家,在武力征服史上创下了无比骇人的记录。然而他们善于屠戮,却并不知道该如何治理,在征服地人民的反抗下,又一路被打回了北荒老家,半死不活窝在冰寒之地,不敢再露爪牙。  收到韦碧臣彬彬有礼的来信,刺伊尔族贵族们自己都很讶异。  然后他们派出密探混进北燕,惊喜地发现这个曾经强大的邻居竟然已经成了丧家之犬,龟缩在北方三州,时刻可能被消灭。  刺伊尔族以为,他们复兴的契机到来了。  这就是为何刺伊尔族会派出使者来到北燕。  刺伊尔族使者在侍人毕恭毕敬的引领下,倨傲地来到了杨平面前,呈上了一封更是堪称极为傲慢的来信。  杨平读罢大怒,叫人把刺伊尔族使者赶了出去。  刺伊尔族可汗在信中说,若是杨平献上北方三州,他愿意出兵,打退楚顾,救北燕皇帝一家的性命。  杨平把这封信丢在炭盆里。  不等它燃起,就又赶紧从炭盆里捡了回来。  愿意出兵救北燕皇帝一家的性命……  *  狄其野折腾够了浊河,又去摆弄起了沙袋,测试怎么运用杠杆才能在短时间内把最多的沙袋卸载到同一个地方。  他摆弄完沙袋,去涿渡城下晃了一圈,非常诚实也非常嚣张地告诉城楼上浇水的守兵:“明日,本将军率楚军来攻。”  守兵吓得把水桶丢下了城楼。  通知罢,狄其野打马回营,无双转身时仰天一嘶,像极了嘲讽。  次日一早,狄其野就进了帅帐,兴致勃勃地对顾烈许诺:“主公,今日涿渡城必破。”  顾烈往摆着翼州堪舆图的帐侧扫了一眼,然后看向狄其野意气风发的潇洒面庞。  他从不怀疑这个人在战场上的惊才绝艳。  他学狄其野挑了挑眉,颔首道:“那本王就,拭目以待。”第61章 涿渡之战  涿渡城。  有了狄其野的事先通知, 天还没亮, 王识献就一共派出了五队小兵去浊河取水来浇城楼, 为了保持城楼的不可燃状态,一刻不停,担着水桶上上下下, 累得老黄牛一般。  王识献也绷紧了心神,为了做出与守城兵卒共存亡的架势,天光亮起后, 他还特地身穿重甲登上了城门, 准备迎接楚军的攻势。  然而来的不是楚军。  是浩浩荡荡的浊河之水。  用沙袋围坝阻拦了两日的浊河,一朝宣泄而出, 带着不容阻挡的气势,浩浩荡荡地奔流而下, 浊河含沙量十分的高,土黄色的洪流以气吞山河之势, 眨眼间就冲到了王识献眼前,王识献吓得大喊一声,反应极快, 迅速往城楼下跑。  他兔子一般跑下城楼, 正要骑上马往城里跑,被浊河冲垮的城楼往里一垮,石砖俱下,马吓得飞快跑走。  王识献顶着头盔灵敏地左躲右躲,在许多守城将士被冲进城内的情况下, 他甚至踩着垮塌的石砖越躲越高,眼见着能用奇迹一般的走位逃出生天,也许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倒下,正好把王识献拍晕了。  狄其野见城门一倒,立刻放出信号,站在安全山腰的士兵们斩断数根草绳,木架上的无数沙袋填入缺口,止住汹涌的水势,随后堪舆队带领准备好的分队一拥而上,紧急修补大坝。  这边修补大坝,那边狄其野已经率领楚军,踩着齐腿深的水攻进了涿渡城。  此战结果,已经没有了悬念。  孙武认为火攻强于水攻,《孙子兵法》中说,“故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水可以绝,不可以夺。”意思是,用火来辅助进攻明显容易取胜,用水来辅助进攻只能加强攻势。水可以断绝敌人的联系,却不能烧毁敌人的蓄积。  这话说得其实没错,狄其野也确实只用水攻来攻破城门,后续攻城还是自己带兵上阵,并没有只用水攻。  然而也有反例,战国时,赫赫有名的秦国将领白起,就在修堤蓄水后开堤灌城,用水淹没楚国鄢城,其后不管不顾,任水淹死全城三十五万军民百姓,因为尸体都顺水势被冲至城东,泡水腐尸堆积成山,至今鄢城城东的坡地都被称为“臭池”。  白起其心之狠,冠绝古今,不怪是天下第一屠夫,他手下近两百万亡魂,史称“人屠”。  所以,这就是狄其野为何要自己跳下浊河去测水速和带沙量。  水势易借难收,假如像白起那样放水不顾,涿渡城与战国鄢城必然是一个下场。而想要收水势,反过来一个弄不好就容易牺牲楚军自己的兵卒,故而狄其野十分小心,宁可自己大冷天跳浊河,也不想让自己手下兵卒无谓牺牲。  顾烈被狄其野小心安排在水淹不到、能看清战场全貌的山坡上,还没看到最后,顾烈猜出了狄其野的布局,带领近卫王师打马下了山坡,赶到涿渡城外西北方向的涿道。  狄其野领兵攻入涿渡城,把战场交给五大少,他带领一队亲兵施施然从西面城门出了城,绕入涿道,就等着把外逃的北燕守军将领一网打尽。  他踏上涿道,却见到已经等在那里的顾烈。  狄其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带着亲兵与顾烈汇合,笑说:“谁说主公只擅水战?”  顾烈不吃他灌来的这口迷魂汤,坦言道:“我是窥得全豹,才猜到你的后招。要是这样都猜不到,我能带兵才是稀奇。”  “主公过谦了,”狄其野指着慌乱逃入涿道的北燕将士,实事求是地说,“不止有人猜不到,还自投罗网呢。”  楚军一拥而上,把这些北燕逃兵粽子似的绑起来。  顾烈无奈地笑了一下,又收敛了表情。  他有心想说说狄其野莽撞,可这话没法说,狄其野做事确实都占着理。  顾烈要是说他不爱惜自身,这难道说狄其野爱惜兵卒是错?顾烈要是说他太过急躁,可以把方法教给堪舆队再由堪舆队去测量,这难道说狄其野不该及时把握战机?  顾烈脑内演练攻防,发现不论自己说什么,狄其野都有能回嘴的话,而且狄其野很可能就是会这么回嘴,占着理反过来气他。  所以顾烈不想说,但他心里又拧着。  本来么,要是一般君臣,这种时候,主公大可以为胜仗高兴,把狄其野好好表扬一番,或许再称赞几句狄其野爱护将士,这事就结束了,没什么可担忧皱眉的。  可是……  近卫的回禀打断了顾烈没理出个头绪的沉思。  “主公、将军,”近卫急忙禀报,“敌将王识献跑了。”  跑了?  狄其野挑眉,惊奇道:“怂人命大。”  顾烈凝神细思,对狄其野道:“附近二城,若即刻出击,是否有把握拿下?”  狄其野一愣,笑道:“我领兵去攻,只需一夜。派他们去,一天一夜足矣。”  片刻后,顾烈下巴轻抬:“就派他们去吧。”  狄其野潇洒一礼:“末将领命。”  话音刚落,骑着无双往涿渡城去了。  顾烈一边帮他善后,一边接着想,可是,可是什么呢?  *  王识献确实是怂人命大。  他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在倒地的城门下面,幸运的是,城门虽然拍晕了他,但最终是倒在了城墙垮塌的落石落砖上,没有把他压死。  此时楚军已经打入城内,王识献悄悄探出头去,看到楚军已经破入城门,立刻又缩回了门板下。  王识献拼命把身上的重甲厚衣全都脱了,丝绸里衣也脱了,只穿着为了展示自己廉洁的蓝布外袍,用力在泥水里搓了搓,这才往身上一裹,灰不溜秋地爬出城门门板,匍匐而行,钻进小巷才一路疾奔。  王识献仗着一早就思考出了数条逃生路线,成功抢在楚军之前,从北面逃出了涿渡城。  所以说,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第59章 真说起来,前世把狄其野关在宫里的时候,虽然时常相对无言,倒也是顾烈最不被他气的时候。  然而那种状态,像是两潭死水,也没有谁舒服一点。  顾烈前世的楚王宫中,在他自己的寝殿后,没有建什么巧夺天工的小花园,而是像寻常农家的院子般种了几棵树,满地荒草,碎石铺出小路,通向一栋简陋的三间平房。  那是仿着年少时他居住的房屋建的,群臣都称赞他不忘本,其实顾烈是想要时刻警醒自己,不能变成养父那样怨天尤人的懦弱之辈。  狄其野被他关在楚王宫里,自然是十分的不服气,于是非要住在平房里,顾烈也由着他,反正不出去滋事就行。  那平房本是个空摆设,有了狄其野之后,就渐渐富奢起来了。  顾烈后来一直没想通为何狄其野非要寻死,因为他一直认为狄其野是相当会享受生活乐趣的人。  狄其野住进平房,第一天就正正经经写了折子,顾烈惊喜地打开一看,狄其野是想要一个浴池。  一间房改了浴池,一间房铺上厚厚毛毯,大张旗鼓搬了舒适的床进去,最后一间狄其野用来用餐、游戏和看书。  顾烈问:“你怎么待客?”  狄其野惊了:“我明摆着不欢迎人来,还有谁这么不识趣?”  不识趣的顾烈黑着脸回了寝殿。  但片刻之后顾烈一想,这人被自己关在宫里,还有谁来?又觉得对不住他。  两个人越来越没话好说。  顾烈有时在小书房坐着,看着狄其野在后面自得其乐。  院子里有棵桂花树,那一年开得特别好,深绿树叶根本藏不住那些一簇簇的淡金色的小花,香气扑鼻。  狄其野不知看了什么杂书,要打桂花酿酒,侍人们在树下帮他铺好了毡子,狄其野骨节分明的手里拿着一根绿竹杖,闲闲敲着桂树枝,淡金色的花扑簌簌地掉下来,像是在他周围下了一场花雨。  有侍人在廊下感叹,定国侯真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  顾烈看了却心痛。  这样的人,不该被锁在宫里。  可不把他锁在宫里,不论是功臣借狄其野之名生事,还是这人又肆意妄为招惹攻击,顾烈都有可能保不住他。  于是只能继续这么僵持着。  冬天一来,狄其野就不犟了,又正正经经上了一本折子,言辞恳切,绘声绘色地描写了自己受冻的惨况,请顾烈好心收留他住偏殿。  于是就住到了偏殿里去,天天都是没有暖炉活不下的样子,像是只蹭住的野猫。  春光烂漫时,狄其野就又精神了起来,招呼都不打就搬回了平房里。  万物复苏,蚊虫蚂蚁也都复苏了。  狄其野指使着御医绕着平房埋了许多驱虫粉,还让人给三间房都挂了重重纱帘,床上也加上纱帐。  据说他在定国侯府一直是这么干的。  顾烈对他这些要求没意见,只有一点:“寡人没死呢!你挂一屋子白。”  狄其野也很无奈:“陛下,你宫里储备的帐幔,除了王后用的那些,不是白就是深青,深青是楚顾王色,我又不能用。”  末了还抱怨一句:“自己抠门怪谁。”  顾烈忍了又忍,到底是没说话。  顾烈借口后院也是寝殿范围,给他都换了深青帐幔。  狄其野叹气:“陛下,你这个人……唉……”  他话说一半,不清不楚的,顾烈再问,他又不肯说了。  初夏的时候,狄其野想把后院分一半挖成荷塘,顾烈坚决不许。  于是狄其野用瓷水缸养起了睡莲。  那是名家烧制的一套淡青冰裂纹瓷器,是过年时秦州献上来的年礼,从井口大小的瓷水缸,到不足手腕粗细的瓷水杯,大大小小足足三十三个。  当时狄其野瞧着喜欢,挑了三个走,一个水杯拿来喝水,一个罐子拿来投壶玩,一个瓷水缸摆着没用,现在正好拿来养莲花。  到盛夏时,那移来的睡莲骨朵们还真开花了。  狄其野剪了一朵,从顾烈殿里同套的瓷器里取了比水杯大一点的那个,盛了水,把那朵睡莲放进去飘着,送给顾烈,说是借住平房的回礼。  顾烈看着地方献上的瓷器、宫里的水、近卫找来的睡莲,干笑两声:“定国侯破费了。”  “破费什么?都是你的,”狄其野直白道,“重要的是心意。”  顾烈能说什么,这人总占着理。  顾烈回想起这些旧事来,不知不觉又在看着狄其野。  总之就是愁人。  狄其野嫌热,伸出手来,把毯子连被子一起掀了。  *  狄其野热得满身大汗,到最后热醒了,结果一睁眼,就看见了顾烈。  狄其野小吓了一跳。  他表现了这么多天,顾烈一点窍都没开,怎么他病倒一晚上,这人就主动睡边上了?  仔细一看,想明白了。  狄其野身上盖着软毯,顾烈睡在软毯上压着一边,另一边压着青龙刀。然后在上面盖了顾烈自己的被子。  狄其野虽然不是不感动,还是对天翻了个白眼。  这人做到这份上,居然还是一点都不开窍。  狄其野看着顾烈近在咫尺的肩膀,磨了磨牙,简直想咬他。  这人睡着了,还是不见放松,神情严肃,眉头也轻拧着,仿佛时时刻刻都在计划着复楚大业。  狄其野用视线描摹起顾烈深邃的五官。  顾烈有个高鼻梁,狄其野想起大校们说的笑话,唇角微勾。  顾烈的唇不薄不厚,按颜法古说来,应该是既不薄情也不滥情,而且顾烈还长了一双眼尾微翘桃花眼,桃花眼,不该走桃花运?  明明长了这么一张英俊的脸,偏偏把自己活成了小老头。  狄其野腹诽着,忽然闻到了极淡的香气。  可他明明没受伤?  狄其野小心地靠近,伸鼻子嗅了嗅,闻出那淡淡的夜息香是出自顾烈的衣物。  明明在青城山的山谷留宿时,顾烈衣物都还清清爽爽的没有熏香。  难道顾烈的头痛已经到了睡不好的地步?  狄其野心中叹息,这人就是思虑太重,还总对他生气,所以才会睡着时都皱着眉。  他不知不觉伸出手去,用中指和食指点按住顾烈的眉头,往两边抻,想把顾烈的眉心抻平。  “狄将军,你在干什么?”  有人咬牙问。  看看,又对他生气了。第63章 谁是赢家  狄其野收回手, 假装没听见, 看着顾烈的眼睛问:“你帮我压着被子?”  听他这么一明问, 顾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板着脸回答:“理应如此。”  随后又补充道:“谁让你在我帐里。”  狄其野想说又不是自己晕倒了还会走,强闯进帅帐来的。但注意力被顾烈说的理应如此四个字给吸引住了, 下意识不大高兴,端出假笑问:“哦?理应如此?主公还给谁压过被子?”  “颜法古。”顾烈实话实说,为了转移狄其野的注意, 还把当年初遇颜法古的事说了一遍。  狄其野倒不是不惊讶于颜法古还有这样悲惨的往事, 但还是忍不住追问:“当时你们三个睡的,和现下情形一模一样?”  顾烈面不改色道:“当然。”  听完这话, 狄其野脑内浮现了姜扬、颜法古和顾烈三人头挨头着睡在稻草堆里的画面,被雷得一个激灵, 还很郁闷。  狄其野不说话,顾烈就开始教训他, 从大冷天跳浊河一直说到生病不请军医,把这几日积压的意见通通说了个遍。  这人就是一天到晚想这么多才睡不着,狄其野在心里腹诽, 一点都没有悔过的意思。  顾烈终于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脸色倒是好看了不少。  狄其野嫌自己一身汗,试探着对顾烈道:“我想沐浴。”  顾烈刚平静下去的火又窜上来了。  “冷病了还沐浴。七岁小儿都比你懂事!”  果然不行,狄其野本就没抱什么希望,接着极为明显地转了转眼睛,对顾烈道:“主公, 末将生病,待在帅帐不合适,谢主公收留,请主公准我回帐。”  他这话问得有些意思。本来顾烈就只是心急之下没想明白才把他抱到了帅帐里,后来为了避免他吹风受凉,也没让张老把他带回将军帐。按道理,他主动回自己帐子,根本不用顾烈批准。  但他这么一说,好像他回不回去是由顾烈做主似的,而且他明摆着一副计上心头的样子,顾烈自然会怀疑他急着回将军帐,是因为那里没人管着他沐浴。  顾烈果然中计。  “张老说你能沐浴之前,你老实在这待着。”  狄其野故意道:“我一身是汗,主公你也不嫌难闻。”  他素来好洁,昨日刚沐浴过,只是跟着顾烈上瞭望台看柳家降将们出逃,后来还是被顾烈抱回来的,哪里有多脏。而且不知是否是血液异香的影响,他几乎不生体味,更谈不上难闻。  顾烈又不是没有和将士们同吃同住过,根本不怕狄其野的“威胁”,他知道狄其野不能忍脏,于是无所谓道:“你可以换里衣。近日不行军,床褥被子也可每日更换。但沐浴不行。”  狄其野非常想问顾烈,你都做到这份上了,到底是真傻成这样还是装傻啊。  但是这当然是不能问的。  狄其野忽然觉得,谈恋爱能不能让人成长,他现在是不知道,但恋爱前的盲目攻防,斗智斗勇,他是体会到了,感觉像是在一片漆黑的模拟战场上打仗。  不知道战场局势,不知道对方的排兵布阵,也不知道自己的优势在面对对方的时候还算不算优势。 第61章 “怎么?”王后扶着桌案站起来,慢慢走到生母身边。  魏氏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娘娘,这里面加了罂_粟壳。”  王后一怔,心中登时狂跳。  她原认为柳湄胆大包天,现在看来,柳湄根本是个不计后果的疯子!  魏氏发挥了江南瘦马的本性,给女儿出主意:“娘娘,你只说你肚子不适,让御医来验蜜饯,一准查出来。”  王后叹了口气。  “不许声张,”王后牢牢盯住魏氏的眼睛,双手抓着这个瘦小的女人,“谁都不许告诉。你给我记好了,若是你说给第三人知道,就等于亲手送我去死!你听懂了吗!”  魏氏被王后吓得又想哭,好歹是忍住了,紧张地握着拳头说:“奴家知道,奴家知道。”  这是她拼命留下的女儿呀,她再糊涂,怎么会害女儿?  她保证谁都不告诉。  王后松了口气,魏氏什么正经事都不会,但有一点好,知道男人信不得,够听女儿的话。  “你记牢了,谁都不许告诉。”王后不放心地再次嘱咐。  魏氏乖乖点头。  王后心软起来,握住魏氏已经不再柔嫩的手,把在后宫强撑了这么久的胆气泄了三分,放任自己在生母面前红了眼圈,咬着牙道:“我一定能想出法子,保全你我。”  魏氏不懂女儿为何一副濒临绝境的模样,但到底明白女儿是为了自己好,心里又是疼又是甜,伸手为女儿捋好鬓发。  王后强忍住泪,拉着魏氏的手,带她去挑东西:“送回府里的想必没你的份,拿些本宫用过的东西去,她们也没脸抢。若是敢抢,你只去跟父亲哭,别在她们面前献世。”  魏氏抿着嘴儿笑,说好。  *  狄其野赖在帅帐的最后一天,他的手下们都忍不住找过来了。  牧廉是第一个来的。  其实牧廉来意不是为了狄其野,在他看来,师父疑似被软禁在帅帐根本不算事,反正主公打天下还离不开师父,敲打几天肯定就放出来了。  牧廉一进帅帐,就被狄其野塞了张纸:“你大师兄的遗计。”  牧廉接过看完,正儿八经地反驳:“师父,徒儿记得你不曾收韦碧臣为师。”  以前一口一个大师兄,现在一口一个韦碧臣。  狄其野放弃跟他鬼打墙,说正经的:“你觉得,他临死还给刺伊尔族送信是为了什么?他是先决意去死再送的信,还是先送信,没来得及有后续动作?”  “师父,你一开始就说,这是韦碧臣的‘遗计’,既然是遗计,那就是韦碧臣死前设的圈套,”牧廉直指关键。  狄其野承认:“我是这么觉得,只是还没想明白他到底是想算计什么。你怎么看?”  牧廉觉得这个问题根本都不用想。  “师父,这事太简单了。”  狄其野一挑眉。  牧廉提醒他师父:“死得人人称颂。”  狄其野立刻想明白了。  “都什么蜿蜒崎岖的脑回路,”狄其野对着那张纸唏嘘,“这脑子干点什么有用的不好。”  牧廉歪歪脑袋。  狄其野想起来问:“你来是有什么事?”  “师父,”牧廉叹气,“我捉不到密探。”  这是句废话,姜延被顾烈派出去了,又不在军中,当然捉不到。  “他又不是我的手下。”狄其野实事求是地提醒。  牧廉盯着师父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师父不行。  师父做不了主,还是得找主公。  牧廉刚走,五大少就来了。  狄其野觉得有趣:“你们来干什么?”  干什么?  五大少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顶头上司疑似被主公软禁在了帅帐里,好几天不见人影,见了面居然还问他们来干什么?  阿左捧心:“将军,我们是来探病的。”  这也是实话。  狄其野笑笑:“你们有心了。偶发风寒而已,不足挂齿。”  五大少望着他神采奕奕、潇洒不减的脸,确实也觉得将军的身体是没什么好担忧的。  但这就更让人担忧了。  阿右暗示:“将军何时与我们拟定下一步攻城计划?”  既然痊愈了,那还不赶紧回将军帐?  狄其野也手痒得很,利落地从躺椅里翻身跳起,走向帐侧堪舆台:“来来来,我们现在就说。”  于是等顾烈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狄其野不顾病体,连羔袍都没披上,正兴致勃勃地拿着竹笔跟五大少研究攻城大计。  五大少本就不该在帅帐逗留,一见顾烈,立刻识趣找借口溜了。  “病好了?”顾烈皱眉问。  狄其野突然虚弱,撑着堪舆台夸张道:“刚才不觉得,忽然有些头昏。”  顾烈一边嫌弃,一边拉着他手肘把他带回躺椅里:“谁让你昨日非要沐浴。老实待着!”  狄其野窝在躺椅里抱着软毯,被顾烈开窍之难气得磨牙。  五大少走出帐外,只觉得寒风飕飕。  帅帐里炭盆太暖了。  阿虎和阿狼为将军明显痊愈的事实感到高兴,勾肩搭背跑去操练兵马了,时刻准备为将军上阵杀敌。  阿豹突然笑起来,对左右都督说:“像不像金屋藏娇?可惜将军不是大美女。”  姜通因为姜延的缘故,很听不得这种玩笑,立刻沉了脸赶人:“外人没说闲话,你倒编排起将军来了。主公明显是把将军当了儿子养,少说这些怪话。”  阿豹嬉皮笑脸让姜通别生气,两人说起当年风流往事,也勾肩搭背地走了。  右都督敖一松望着这些远去的傻蛋们。  无知是福啊。  帅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有将军的枕头。  敖一松沉思着。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他的四位同僚,到底是太过正直,还是即没长眼睛也没长脑子?  *  王识献一死,王家气焰低下去,柳家就又抖擞了起来。  柳家立志要挽回在雍州战场节节败退的局面,打一场胜仗。  守城的柳家将领收到一个消息,说是换上谢家将旗,必能设下埋伏骗杀敖戈。  柳家将领将信将疑。第65章 敖戈之死  敖戈漫不经心地带着兵攻城。  城上还插着谢家将旗, 谢家兵马已由严家接手, 严家和敖戈默契已成习惯, 敖戈自然也以为这又是一场默契战。  他喜于几乎不劳而获的军功,可也难免觉得无聊。  打默契战这事,其实是严家先动的手。  严家只是私下投向大楚, 没有明面上转投阵营,而他们传向大楚的消息,大多数都是顾烈通过密探早已得知的, 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  既然严家自己不主动投降, 为了保住名声,还依然作为北燕势力和楚军交战, 那么,顾烈自然不可能把严家投楚的事情告知敖戈陆翼, 战场上刀戈无情,更不可能特意让敖戈陆翼放严家一马。  所谓求仁得仁。  但严家不肯背上不战而降的骂名, 不代表他们就真的愿意为北燕平白丧命,所以楚军一来攻打雍州,严家就派人悄悄找上了敖戈。  为什么只找敖戈?倒不是严家不想找陆翼, 只是陆翼一上来就把城给屠了, 严家给骇破了胆,所以在陆翼行军路线上的严家城池,要么只剩下谢家转来的兵马守军,要么是随时准备弃城逃跑的严家将领。  敖戈一开始也不信,连着打下两城就信了, 他还特地写信问了主公。  既然敖戈问了,顾烈也不否认,含糊地默认了敖戈的做法。  这下子,敖戈是放开了手脚和严家合作起来。  敖戈与严家商议,如果是严家自家兵马守的城,那就比划两下意思意思,严家将领自会弃城而逃;如果是谢家转给严家的兵马守的城,那就费些功夫,严家将这些城池的布防弄得一模一样,敖戈得靠严家给的守城布防图真打。  所以,敖戈按照布防图顺利打进城中,没发觉一点不对。  但接下来,才是噩梦的开始。  柳家将领一声令下,四方城门紧闭,将楚军先头部队截断城中,关门打狗,一早烧红的铁水从炉中倒出,烫得楚军哀嚎四起。  敖戈贪功,跟着他抢先进城的都是他的亲兵,而跟随他打仗的楚军王师都被留在城外待命,既不知道他与严家的交易,更不知道什么守城布防图。  城门反常一关,率领楚军王师的楚顾家臣心道不妙,刚要破城驰援,却见城外三面都冒出北燕兵马,眼见就要形成包围之势!  楚顾家臣将领当即立断,立刻突围,杀出一条血路,撤向原本驻扎的大营。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楚顾家臣将领一边写信报给秦州大营,一边在敖戈幸存杂兵的指点下向陆翼将军发出了求助信,请陆翼将军速速前来救援敖戈。  在敖戈杂兵的眼里,陆翼将军是自己人,一定会把敖戈将军救回来的。 第63章 刺伊尔族言语之狂妄、态度之不敬,已经到了她这个不在意北燕存亡的弱女子都无法不生怒火的地步,杨平却还珍而重之地把这信藏起来,像分享好东西一样分享给她看。  这算什么北燕皇帝?算什么北燕男子?  她肚子里的东西,竟然有这么一个父亲。  “你觉得如何?”杨平献宝似的问。  王后捧着肚子,将信件放回杨平手中,垂眉敛目道:“我是陛下的妻子,自然一切都与陛下同进退。陛下怎么想,我就怎么想。陛下高兴,我也就高兴。”  杨平听得心头大悦。  “赏!”  *  五大少陷入了迷茫。  当然不是战场上,战场上主公的一道道命令,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执行,和将军领兵时没什么两样。  ……本来也就没什么两样,传说中被夺了兵权的将军好端端在主公身边,一副军师模样跟着呢。  而且他们五个跟着将军打了不少仗,主公近来的攻城战术,说实话,与将军的,颇有形神相似之意。  说白了,根本还是将军制定的战术。  所以五大少迷茫了,这到底是在闹什么?  与其他四位真情实感的担忧不同,右都督敖一松观察两天后,认为这就是主公和将军合谋定的计,但这计到底有什么用、是想算计谁,敖一松就想不出来了。  他并不知道敖戈战亡的内情,当然是想不出来。  但敖一松的迷茫并不比其他四个少,因为敖戈战亡,跟随敖戈的亲兵也死伤惨重,敖家立刻来信,想让他这个在狄其野身边混得不错的旁系,回去带领敖家重振旗鼓。  要说一点都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敖家是信州大族,也是一方豪强,当年被主公打败收服,实力依然不弱,敖一松虽然是不受重视的旁系,却也知道敖家底蕴深厚,财富不少。  按理说,敖一松不是左都督姜通那样的楚顾家臣之后,根本没必要为了清名从楚军底层一步步打拼,他可以直接进入敖家亲兵,领一个不低的职位。  但敖一松他家,就是正宗的富豪穷亲戚,爹娘穷得冬日都舍不得做新衣,主家久不与之往来,故而敖一松跑去参兵,竟然被敖家下人讥讽为痴心妄想,一怒之下,辗转到了荆州,投了楚军,从而认识了姜通这个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所以说,敖一松虽然姓敖,却是正儿八经的楚军嫡系。  等敖一松在楚军出头,敖家主家就开始主动往他父母家中走动了。敖一松的父母是老实人,贵重物品一盖不敢收,给敖一松省了不少事。  现在敖戈一死,敖家来信邀他回信州,也就是说,他们终于承认了他敖一松的能力。  曾经被家仆讥讽的旁系子孙,如今被主家写信求着回去主持大局,若是换成其他人,恐怕大部分会一口答应,风风光光地回去打脸。  敖一松心底,也不是没有闪过这种念头。  可他生平最快意,就是跟随狄将军这大半年。并肩打仗的同僚都是兄弟,从来不曾互相倾轧,顶头上司是个连他们名字都懒得记的兵神,却愿意对他们倾囊相授,而且从来不曾抢他们的军功,甚至放权让他们自己去打。  被主公调到狄其野军中之前,他因为顶撞不断抢他军功的顶头上司,被打了十八军棍,秘密收在军营中不给他治伤,若不是姜通动用姜家关系保他出来,虽然未死,前途已经是一片黑暗,几乎没有上进的可能,还连累姜通受罚。  如果离开狄将军,敖一松可以肯定,普天之下都找不到第二个这么让他快意的地方,更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待他的将军。  然而,敖一松清醒地认识到,就算跟着狄将军,这种融洽氛围其实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一旦天下尽归大楚,主公登基立朝,姜通回归姜家,虎豹狼骑三位校督也都是楚顾家臣之后,大概率会回归家族。  兄弟四散,是必然之势。  而狄将军的前途,敖一松本就心怀隐忧,现在注意到狄将军与主公的不同寻常,自然就更为忧心。  他这厢迷茫着,那厢敖家根本没想过他会回绝,还没收到敖一松的回复,直接就把一封致歉的信函递到了狄其野那里。  这封信还算客气,意思是我们家孩子承蒙狄将军照顾了,如今敖戈不幸身死,敖家急需敖一松回去主持大局,想必将军也不会不近人情,敖家提前感念将军放人之恩,日后必有回报。  狄其野自认是位称职的军师,白天不打仗都待在帅帐里,随时准备为主公出谋划策。  于是顾烈莫名其妙看着狄其野对张信纸笑了半天,然后让亲兵去喊右都督。  右都督敖一松进帐,先给两位行礼。  狄其野把信纸交给他,笑着说:“阿右,本将军一点风声都没听见,感谢信都送到眼前了。听说你决定回敖家当家作主了?”  敖一松一目十行的看了信,心里有了决断。  他对狄其野拱手道:“将军,这个决定,属下也是头一回听说。”  “你还没决定?”  “不,属下决心追随将军,与将军荣辱与共。”敖一松单膝跪地,“敖家种种,往后与我无关,属下会写信与他们说明白。”  狄其野很是惊讶。  他虽然觉得敖家这信写的有些傲慢,隐隐约约透着敖一松任他们拿捏的意思,可他又没必要管人家家务事,而且敖一松素来是五大少里最聪明的,回头谁拿捏谁还真不好说。  回归家族是人之常情,他叫敖一松来,只是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取笑两句。  没想到敖一松说要跟着他,不仅是现在跟着他打仗,敖一松说的话,竟是要一直跟着他,与敖家一刀两断的意思。  聪明人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你……”狄其野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与手下大校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不是这种从属关系,“你要不要回去再想想?”  敖一松却因为终于想通了一身轻松,他快活地笑着说:“将军,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回去写信。”  他对两人再度一礼,轻快的跑了出去。  “等等、”狄其野俩字没说出口,敖一松人影都没了。  狄其野郁闷。  听到顾烈毫不掩饰的笑声,狄其野更郁闷:“笑什么?”  顾烈故作无知:“没什么。”  “没什么是笑什么?”狄其野不依不饶。  顾烈不隐晦地意有所指:“我笑有人胆子小,生怕把人连累了,一听有人要跟着他,吓得不敢应声,非要人再想想。”  狄其野反唇相讥:“总比不开窍的傻子好。”  “不开窍?”顾烈没听懂。  狄其野绝望了。  大白马都勉为其难地接受无双的骚扰了,无双再拿下一匹王马指日可待,他居然还是搞不定顾烈。  狄其野用一种生无可恋的语气说:“随你笑,笑吧,别呛着。”  半斤笑八两,谁看不起谁啊。  牧廉鬼鬼祟祟地探进头来。  “师父,主公,”他半个身子都在帐帘外,满脸愁容,恭恭敬敬地喊。  狄其野懒得搭理他。  顾烈问:“有事?”  牧廉点点头:“主公,您能让我师父出去吗?我有话要说。”  狄其野啧啧称奇,今天一个两个都怎么了?  随后狄其野转念一想,居然真的一声不吭出去了,路过牧廉时,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下轮到顾烈惊讶了。  “说吧,”顾烈好奇地看着牧廉。  牧廉行了个礼:“主公,我想要姜延。”  “……你说你想要什么?”  牧廉怀疑主公耳朵不好,于是几乎是对着主公喊着答:“姜延!”  顾烈完全愣住了。第67章 才知相思  一愣过后, 顾烈才想起前世姜延闹出不少故事的断袖之好。  顾烈沉声问:“你要姜延。是什么意思?”  牧廉耐心等待了许久, 结果等来主公这么一句废话, 疑惑反问:“我要姜延的意思就是我要姜延,还能有什么意思?”  牧廉努力忍住了没有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顾烈。他在心里感叹,自己真是好忠心耿耿一幕僚。  亏他还一直觉得主公是聪明人。  唉, 主公和师父都不行。  顾烈不得不说明白了:“你对他,心生爱慕?”  牧廉却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眼神一亮, 又对顾烈反问:“原来这就是爱慕?”  他如此颠三倒四, 闹得顾烈微微皱眉:“你不知道?那你跑来本王面前要什么人?”  “我只是不知道这就是爱慕。我知道我想要他,他是主公密探, 那我自然就来问主公要人,”牧廉说得理直气壮, 顿了顿,还补充道, “我原本问师父,但师父做不了主。”  顾烈把脑子里千头万绪都暂搁一边,眉头皱得更紧, 问牧廉:“你想要他, 那他呢?他对你怎么想的?”  牧廉没觉得哪里不对:“这得问他,他又不在这。所以,主公,你能把姜延给我吗?”  “他是个人,不是个东西, 本王说给你就给你?”顾烈思及姜延前世情路坎坷,尤其还牵涉到了狄其野的名声,说话语气不自觉地重了起来。  牧廉为心上人委屈:“您干嘛骂他不是东西。要骂骂我好了。”  顾烈都要被他气笑了。  不过牧廉这回答,比他之前那些自说自话,倒都要有说服力一些。  “牧廉。”顾烈看在这人脑子不好的份上,缓和了语气循循善诱,“你爱慕姜延,但不知他是否也爱慕你”  牧廉很有自信地打断主公的苦口婆心:“我觉得他也很喜欢我啊。”  顾烈被他炫了一脸,干脆换回了寻常语气,严肃道:“那就算他也爱慕你。你一心要死得人人称颂,你若同他在一起,就是断袖,必定因他声名狼藉,你可还愿意?就算你愿意,就算你与他两情相悦,你看准时机开开心心去死了,你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他怎么办?”  牧廉沉默了。  顾烈无声叹息。 第65章 罂_粟之毒。  顾烈觉得万分可笑。  前世,柳湄那个疯女人,为了她臆想中怀才不遇、死守国门的文人皇帝杨平,竟然成功算计了顾烈,将顾烈耍得团团转。  没想到今生,柳湄如愿以偿进了杨平的后宫,居然还是走上了给自己丈夫下毒的歧路。  顾烈从来不愿对妇孺下手,可前世他因为柳湄失去了太多,不得不报。  他不会亲自动手。  王后试探得够久了。  顾烈终于批复道:转告王后,她的计划成或不成,本王都必定保住她与魏氏的性命。  “你怎么了?”  狄其野端着个碗,刚进帅帐,就觉得顾烈神色有异。  像是在生气。  狄其野大喇喇把碗往案边一搁,低头去看顾烈面前的密信,看来看去对大楚都是好消息,找不出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尤其是顾烈刚批复、墨迹还没干的那张:“杨平吃罂_粟?这不是很搞笑的事情吗?你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前世之事顾烈不好说,半真半假转移话题道,“我只是在想,若是我染上了罂_粟之毒,该怎么办。”  狄其野果断道:“把你绑起来戒了啊。”  前世顾烈是用针灸药浴才摆脱了罂_粟的影响,听狄其野这么说,笑问:“绑起来是怎么戒?”  “很简单,”狄其野简单粗暴道,“关在小黑屋里,瘾犯了就绑起来,需要多久才能戒,就关多久。”  顾烈忧虑道:“谁给你下过毒么?”  “关心我啊?”狄其野靠案沿站着,对顾烈眨了眨眼,“我才不需要那些精神安慰剂。不过在军校,毕业前必须通过抵抗测试,被注射拷_问药剂,不过我当然都撑过来了。”  狄其野还卖乖道:“所以,就算我兵败被俘,也不会泄漏大楚机密的。”  “胡闹,”顾烈心疼,半认真地教训他,“乱说话。”  狄其野笑得得意,这才想起被自己忘到一边的礼物,这可是重要道具。  “那是什么?”  见狄其野又端过了碗,顾烈好奇问。  “你闻不到吗,都是芝麻香,”狄其野把碗往顾烈眼皮子底下怼,“我听不懂他们说话,近卫说这个在南边也有,叫糍粑,是村里老人用糯米反复槌打出来的新鲜年糕,裹了刚炒出来的白芝麻和细白糖。”  狄其野用手捏起香香糯糯的一团:“我让他们特地切了小块的,你尝尝。”  “我洗过手了,”狄其野故意强调,好像没有筷子不是问题,洗没洗手才是唯一问题。  狄其野骨节分明、白皙干净的手,捏着一团裹着白芝麻细白糖的糯米年糕,就在他嘴前。  顾烈好像忽然真切闻到了芝麻和热乎乎的糯米香气,又或者他闻到的是镇定心神的夜息香。  他分不清。  他的一半心神在警告他,这样下去,若是最后决定放手,会让狄其野伤心。  而他的另一半心神,仿佛自八岁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品尝什么的欲_望,他想知道狄其野手中,那团糯米年糕的味道。  顾烈握住狄其野的手腕,咬走了他手中的食物。  尽管这是狄其野挑起的,却也是狄其野红了耳朵。他毕竟毫无经验,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耳垂迅速染上了胭脂般的红色,他假装自己并没有乱了心跳,潇洒挑眉问顾烈:“好吃吗?”  顾烈欣赏着狄其野,慢慢将甜甜糯糯的糖年糕咀嚼咽下,喝了口茶,才对狄其野异常认真地回复:“好吃。”  这男人。  狄其野不得不一瞬躲闪了视线,心里有些不服气,却不知道这股不服气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你接着吃。”  狄其野不甘心地跑了。  顾烈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发觉自己根本已经,舍不得放手了。  *  收到密探转告的消息,谢家自持清流,又交出了兵马,自然被顾烈气得破口大骂,可骂完问题依然没有解决,究竟是投楚还是为了名声留燕?  还有,谢黎安那畜生的仇,究竟怎么报?  谢家家主闭目叹息,一家愁云惨雾。  而严家自从严家老太爷去了,就是无人主事的状态,谁都不服谁,眼下楚王逼他们做出选择,更是吵作一团。  “愚蠢。”  忽然被骂,众人怒气冲冲看去,却各个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口称“居士”。  站起来这位是严家老太爷的嫡女,严六莹。  她还不到四十,一身青灰衣裙,越素净越显出她五官浓艳,年轻时是不可方物的美人,如今也是风韵犹存。  当年先帝想把严六莹指给杨平,让年长几岁的严六莹管管杨平,严家老太爷不乐意,严六莹更不乐意,听出先帝有这个意思,严家老太爷就匆匆给女儿定了亲。  结果严六莹还没嫁,那公子就重病没了,严家老太爷心疼的不得了,哪里舍得让她去人家守寡受气,借口让她在家庙带发修行,就不用去亲家守寡。  先帝对严家躲避赐婚不满,这时候幸灾乐祸,故意给严六莹下旨御赐“六莹居士”称号,断了她还俗的机会。  所以严家众人都称她为“居士”,一盖不用族中关系。  要不是被人毕恭毕敬请过来,严六莹根本都不想来听蠢人吵架。  “天都要塌了,楚顾愿意要你们,不找机会跑,还留着给杨平那怂货陪葬?”  说完这句,严六莹有口无心地念了声佛,转身就走。  严家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拿不定主意。  谁想到次日上朝,杨平亲自给他们扔了个炸。  四大名阀和众臣一进大殿,就看见杨平坐在龙座上,平日里,杨平可是要众臣等许久才到的。  这就已经够不一般了,更不一般的是,王后和柳嫔都被杨平赐了位置,一左一右坐在龙座下侧。  与王后一脸镇定不同,柳嫔似乎并不知道杨平为何带她一齐上朝,面露忐忑。  于是群臣各个满腹疑虑,按部就班行过大礼,都竖着耳朵等着听杨平有何要事。  杨平命令四大名阀之外的臣子退出殿外,让他们自行回府。  四大名阀臣子们心里更为不安。  等闲杂小官都走了,杨平让侍人将抄写多份的三封书信传递下去。  一封是刺伊尔族给韦碧臣的回信,一封是刺伊尔族催促回复的来信,一封是杨平自己拟好的回信。  “众卿家,”杨平哭道,“此已是山穷水尽,为北燕存亡,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候了!”  底下但凡还有一分血性的都心生怒火,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个无能暴躁还胡乱拽文的皇帝一顿臭骂。  然而毕竟顶多也只有一分血性,所以朝堂上寂静无声。  唯独一人站了出来。  柳嫔抱着肚子,手里的信纸散了一地,难以置信地看向杨平:“陛下!这可是献土卖国啊!”  她万万想不到,杨平竟然连最后这一点点气节都守不住。  她少女时魂牵梦萦的,臆想中杨平的一切美好品格,早已经所剩无几,没想到最后一口气都被杨平于今日亲手扼杀,尸骨无存。  她魂不守舍地走到杨平面前,眼前却一片模糊,怎么都看不清他的样子。  或许她吃下的蜜饯也太多了。  杨平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来人!带柳嫔回殿!”  侍人半扶半架,带走了魂不守舍的柳嫔。  杨平阴骘的目光,扫视着四大名阀众臣,问:“众卿家,你们以为如何?”  柳家臣子纷纷跪地,齐声道:“臣等一切遵陛下王命,不敢擅违!”  王家臣子紧随其后,恭敬道:“臣等与陛下同进退,陛下金口玉言,臣等领命!”  王后从座位上站起,对杨平行礼道:“本宫与陛下同进退,本宫遵旨。”  严家众人都在想还是居士说得对,楚顾愿意收留我们,我们还是抓紧找机会跑,叛燕投楚这名声,总比把北燕三州献给外族、卖国求生好啊!  于是严家互相对对眼神,也跪下虚与委蛇道:“严家谨遵陛下旨意,陛下万岁!”  谢家沉默了。  最终,谢家家主跪地道:“陛下,献地于外族求和,这可是要留千古骂名,万万不可啊!”第69章 黄雀在后  柳湄躺在床上发梦。  自昨日被杨平赶出大殿, 柳湄就一直昏昏沉沉的, 杨平当她是悔悟说错话故作可怜, 依然恼怒她言语张狂,他只去王后宫中,根本不来殿里。  柳湄心虚于自己也服用了罂_粟蜜饯, 虽觉身子不对,却不敢声张,害怕被御医瞧出端倪。好在她的肚子一直很乖, 没什么动静, 只是头脑发昏而已,也就强行忍着。  她打发心腹去向柳家传消息, 躺在床上,却越发昏昏沉沉, 白日发起梦来。  柳湄梦见一座巍峨壮丽的宫阙,比燕朝皇宫要漂亮许多倍, 雄伟许多倍,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宫殿,一定是仙境仙宫。  那里鲜花四季, 高大的城墙由青金色巨石砌成, 每当朝阳与夕阳照在城墙上,就隐隐会有淡淡的金光。  她所居住的金殿更是满目玲琅,挂着的是重重绫罗绸缦,摆设是天下十州的异宝珍奇。衣裙倩丽的侍女们为伺候她无声忙碌,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 只要她一皱眉头,这些侍女就会仓惶跪地,为王后的不开心请罪。  王后心情不快的消息传出去,各色珍奇异宝又如流水一般赏赐下来,足够将整个金殿都换上新饰。  到夜里,漂亮的宫灯香蜡不知其数,将整个金殿照得白昼一般。  终于从忙碌政务中找出空闲的帝王踏月而来,有礼地问:“寡人听侍女禀报,说王后心情不快?”  梦中的她淡然回应:“并没有什么。” 第67章 一声凄厉的悲喊响彻夜空。  不多时,王后吃了柳嫔送上的蜜饯而小产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逃亡车队。  王后满脸泪水,紧紧握着闻讯赶来的杨平的手,哭道:“陛下,您的嫡子,您一心期盼的儿子,被柳湄害死了!”  那是一个已成形的男婴。  随队逃亡的御医细细查过蜜饯,终于确定,这蜜饯在腌制过程中添加了大量罂_粟壳。  杨平大怒,厉声喝道:“把柳嫔叫来!”  柳嫔今夜孕吐的厉害,莫名其妙被杨平喊来,看着王后马车上满是血污,震惊不已,霎时又吐了出来。  杨平登时满脸嫌恶。  就在此时,跟随柳嫔匆匆而来的一位侍女大惊失色,她哭着跪在杨平面前,揭发道:“陛下!数日前,大家还在宫里的时候,柳嫔对着婢子自称‘本宫’,以王后自诩,她午睡时,还喊出了楚王顾烈的名字!婢子只以为她一心想当王后,万万没想到她如此歹毒,竟然谋害皇嗣!”  杨平乍听之下,气得手都抖了起来。  柳湄忍着恶心,一脚踢上那侍女心口,骂道:“贱人,谁串通你胡说八道!”  她看向杨平,正对上杨平阴骘的眼神,立刻也顾不得教训侍女,在杨平面前跪下,梨花带雨地哭起来:“陛下,你不能听这贱人挑拨呀陛下!”  杨平十分介意她进宫前就不知廉耻与自己放浪苟_合,还有去荆楚自荐枕席的破事,而且王后刚刚小产的男婴还历历在目,杨平失去了第一个嫡子,正是气得双眼血红,眼下怎么会听她轻飘飘的辩解?  “陛下,”御医小跑着从皇帝马车那赶回来,喘着气禀报道,“您食用的蜜饯中,也加了罂_粟壳!”  柳嫔当场白了脸色。  杨平伸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脖子。  “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你想害朕?你肚子里是不是顾烈的野种?”  柳嫔泪流满面,拼命挣扎着摇头。  “你,”杨平对御医说,“把这个贱人带下去。”  “剖腹取子,滴血认亲!”  从杨平口中吐出的八个字彻底抹去了柳嫔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她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  《孙子兵法》有言,进而不可御者,速也。  正所谓兵贵神速,时间就是胜利。  闪电战的精髓,就在于找准战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适时出现在敌人不曾预料的进攻点,以强大的兵力震慑敌人,令敌人从心底产生畏惧,甚至不战而降。  而北燕皇帝与四大名阀献土卖国消息传遍北燕的现在,就是发动闪电战的最佳时机。  初春的寒夜,漫天星辰,夜黑风高。  无双的柔亮鬃毛随着一声长嘶甩起,高壮的大黑马潇洒踏步,越众而出。  狄其野白衣铁甲,望着随他一路征战的将士们。  他的眼神自信坚定,像是天上的星光尽数落在了这个人的眼睛里,使得全军上下都注视着这位英俊潇洒的大楚兵神。  “今夜,我们将发动奇袭。”  狄其野并没有大声高喊,但万千兵马寂静无声,都在凝神听他讲话,所以他只是朗声道来,就足够令每一位大楚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的目标,是征服前往冶庚路上的四座城池,然后打到冶庚城外。”  “出了冶庚城,就是冰天雪地的刺伊尔族领地。北燕皇帝被我们楚军吓破了胆,他们的朝廷,准备将三州领土献给刺伊尔族,换得刺伊尔族进军大楚,保他们的狗命。”  “他们背弃了天下,背弃了北燕百姓,而早在二十多年前,暴燕就背弃了主公祖父顾麟笙,夷了楚顾九族,将楚人驱赶四方,令楚人流离失所。”  “今夜,我们将踏平前方的五座城池,去到边境,将逃跑的北燕朝廷赶回燕都!将来犯的刺伊尔族赶出边境!”  楚军将士们热血澎湃,大声呼喝。  狄其野看着他们,继续道:“就如本将军一样,你们并不都是楚人,但我们都是楚军。你们中有一些,比本将军来得更早、立功更早。你们跟随主公夺回了荆楚,你们征服了信州蜀州,你们跟着我,打下了青州中州西州,现在,翼州所剩无几的北域就在我们眼前。”  “他们都听说了他们皇帝献土卖国的消息,他们每一个都害怕你们手中的楚刀。他们没有一个主公这样的王,他们没有一个将士是你们这样的勇士!他们没有一个将军,能够比得上本将军。”  众兵齐呼狄其野之名。  狄其野抽出青龙刀,直指前方:“今夜,我们要把北燕皇帝吓得夹着尾巴逃回都城,乖乖在燕都等着咱们破城而入。到那时,天下尽归主公所有,你们都能衣锦还乡,过上太平日子。”  “这漫天星辰,必将见证我们光耀于史册的战绩,我们将夜袭五城,御外敌于冶庚城外!”  “大楚将士们!”  狄其野勒马回望。  “谁与我来?”  千军万马齐声高呼:“誓死追随主公!誓死追随将军!亡燕复楚!亡燕复楚!”  狄其野朗声一笑,策马至顾烈面前,“请主公下令!”  顾烈凝望着眼前白衣铁甲的狄其野。  一声铮响,顾烈的紫霜剑出鞘,剑尖所指之处,就是今夜他们即将征服的第一座城池:“全军出征!”  无双与大白马心有灵犀似的同时高嘶,腾空而起,在主人的操纵下,率领身后的千军万马,向毫无防备的城池奇袭而去!  *  柳湄醒来,麻木的身躯已经察觉不到痛,只觉得冷。  她恍惚间看到一个孩子,一个乖乖的非常内向的孩子,他穿着一身精致的小衣裳,是王子打扮,很是可爱,他会背她教的杨平所写的所有诗词,他胆子很小,成天要跟在她的衣裙后头,哪里都不想去,是她贴心的小棉袄。  那必然是她和杨平的孩子。  她的孩子呢?  她向腹部摸去,只摸到黏糊糊的跳动的东西,空的。  人的肚子怎么会是空的?  她将手收回来,发现满手是血。  她不解地左看右看,终于在她不远处,看到了一个一动不动,和她一样被丢弃在地上的血糊糊的东西。  啊————!  柳湄凄厉的哀嚎响彻天地,却无人来理她。  方才滴血认亲,柳湄腹中孩子的血与杨平的血不能融合,足以证明,那是个柳湄不检点怀下的野种,还胆敢冒充皇嗣。  柳湄爬到那个东西身边,拼命想把那个东西塞回她的肚子里去,想要救活他。  这是她和杨平的孩子!  为什么!  为什么?  逃亡车队的北燕众人,甚至包括不少担心被柳湄连累的柳家人,都在马车和帐篷里漠然听着那凄厉的听不清的哀嚎,有些渐渐入睡,有些颇有兴味地编造起柳湄和楚顾众人的风流韵事。  慢慢的,那哀嚎就弱下去,最后,再也听不见了。  王后握着不断哭泣的魏氏的手,心中没有任何悲伤,也没有任何歉疚,安心睡去。  杨平将揭发柳嫔不轨行为的侍女带回了他的帐篷,郎情妾意,一夜春_宵。  天亮之时,杨平在帐篷外的仓惶呼喊中不悦醒来。  “吵吵嚷嚷地做什么!”杨平豪气地揽着他的新欢,对众人颐气指使道,“若是让刺伊尔族来使听见,你们简直丢尽了我北燕的脸面!”  “陛下,”不知是四大名阀中哪一家的臣子回答他,“楚军一夜攻下五城,现在已经向冶庚城郊而来了!”  “什么!”  杨平大惊失色,将怀中女子推开,根本不管她被自己推倒倒地,跑上马车催促:“快!快!!!快调头回去!回都城!”  *  冶庚城外,是浩瀚汹涌的乌拉尔江。  乌拉尔江的这边,是装备精良的楚顾骑兵,他们列阵整齐,前方正中央是两个俊逸出尘的将领,一个白衣铁甲,一个青衣黑甲,而在阵列最前方,是随时准备搭弓射箭的重箭弓兵。  乌拉尔江的另一边,是身穿厚厚皮裘、骑着高头大马的刺伊尔族人,他们各个都像熊一样强壮魁梧,他们手中的马刀,曾经从东到西斩过无数头颅,征服过比他们更文明更发达的国度。  他们也曾跨越乌拉尔江,在这片辽阔的中原沃土上烧杀抢掠。  然而今日,密密麻麻扎进江畔岩石的重箭,令他们不敢再上前一步。  双方对峙着。  这对峙甚至没有太久。  刺伊尔族人在首领的号令下不甘心地打马回撤,放弃这攻入中原的好时机,遗憾地回了老家,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刺伊尔族依然耐心等待下一个时机的到来。  目送刺伊尔族跑走,狄其野也很遗憾。  明明是对方先挑事,有个现成的正当理由,没想到最后连交手都没机会。  顾烈伸手拽住无双的缰绳侧边,让狄其野和自己一起调头:“走了。”  狄其野勾着唇,和顾烈慢慢地并辔纵马,没一会儿,小声抱怨:“冷。”  顾烈好笑:“谁让你非不穿羔袍。”  “我还以为刺伊尔族不怕冷,不想被他们小看,”狄其野很无奈的说,“谁知道他们各个穿的跟大熊似的。”  “主公,”此时有近卫来报,“北燕皇帝后宫中的柳氏,死在城郊。”  柳氏?  柳湄?  顾烈心中波澜不惊,命道:“带路。”  狄其野想起游园庆功时众人对顾烈和柳氏女的起哄,当即黑了脸,不情不愿地骑着无双跟在顾烈身后。  等到了现场,反而是狄其野先唏嘘起来:“多大仇?”  作者有话要说:  *人作死,就会死(自抱自泣)电影有几个场景真的吓人qwq  *主公感情线控场蓄力10%  *柳湄前世今生,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自我感动,出发点是她臆想中的爱情。前世就因为这样才能坑到顾烈,因为一个自认正义的疯子行事是没有逻辑可循的。而她前世的唯一亮点,疯狂的勇气,也随着她此生真正走到杨平身边失去了,她从一个自己臆想中的复仇女神,跌落到了一个需要面对现实面对后宫争斗的普通女人。这种落差对她来说是很要命的。 第69章 牧廉把姜延一路拽到了僻静处, 第一句话先说了这个。  那日主公的话, 牧廉到底是听进去了。  主公说,被人知道是断袖,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不能再死得人人称颂。  主公问他,有没有想过赴死后姜延怎么一个人活在世上。  主公让他把那日所作所为都告诉姜延。  牧廉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想明白了,他那日还说师父不会关心人, 原来他比师父更不会关心人。  他一心想要姜延, 却没有问过姜延,一个人跑去问主公要人, 若主公介意姜延的断袖名声,那他就亲手毁了姜延的前程。  牧廉越想越害怕。  他做错了事, 他怕姜延对他生气。  姜延不知牧廉话从何来,只见他满脸欣喜的神情, 眼神却很是委屈的模样,忙道:“不生气,不生气。怎么了?”  牧廉揪着他的袖子, 不放心地说:“也不许走掉。”  姜延连忙点头, 哄道:“不走不走。”  有了姜延的保证,牧廉才稍稍安心,把那日去问主公要人的事,小小声跟姜延一五一十的说了。  姜延都听傻了。  他都还没跟这小傻子挑明心思,这小傻子居然自己想明白了, 而且还一点都不躲躲藏藏,直接跑去跟主公要人?  他不是在做梦吧?  姜延知道自己的毛病,他不仅是个死断袖,还是个眼光不好的死断袖,他看上的人都长着一张绝不会泯然众人的好脸,然而脸长得好不代表就是个好人。  品性好的只愿意与他君子相交,品性差的,不是将他耍着玩,就是暧昧到底,到最后还要堂而皇之地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骂他这个死断袖自作多情。  姜延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情路就这么坎坷崎岖,一路俯冲到底了。  他是个该躲藏在影子里的死断袖,注定无法拥有真心诚意的爱人。  没想到,却有个小傻子一头撞进他这条弯路。  姜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交了好运,傻在那里,牧廉却等他回复等得心急如焚。  牧廉紧紧盯着姜延,却半天等不到答复,越等越委屈。  明明答应了不生气的!  现在却不理人了!  牧廉委屈到生气起来,他盯着姜延的眼神,已经从焦急转为了近乎凶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惯性思维,瞬息间就想出了数条能够将姜延报复到尸骨无存的阴谋毒计。  假如姜延胆敢走掉,他就一定……  一定什么?牧廉将这些可执行的阴谋在脑内演习,想要选出一个最佳方案,然后他发现,他舍不得。  牧廉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什么都舍不得对姜延做。  如果他真是一条恶犬,在姜延面前,他不知何时就被敲碎了所有利齿,成了条不会咬人的废犬。  就算姜延踢他、打他、把他赶出门去,他都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彻底丧失了伤害姜延的能力,他明明这么聪明,虽然比不上主公和师父,可他明明还是很聪明的。  牧廉的脸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吓呆了,然后大颗大颗的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眼眶中掉出来。  “你,”牧廉咬着牙,死死抓着姜延的衣袖,狠狠地虚张声势,“你要是敢走掉,我就,我就”  姜延这才从天降馅饼的晕乎中醒来,看到的是牧廉错愕哭泣的脸,眼睛都肿了。  姜延顿时心疼坏了,都再顾不得什么君子之礼,赶紧把牧廉按进怀里,东找西找没找着手帕,将就用袖子给牧廉小心地擦眼泪,“别哭,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牧廉察觉到被心疼了,眯起眼睛打量姜延,“不许骗我。”  “我要是骗你,或者走掉,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姜延急得口不择言地许诺。  牧廉轻哼一声,手按在姜延胸口,紧紧盯着姜延的眼睛:“说话算话。”  姜延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算话,绝对算话。”  姜延心跳慢慢恢复平静,牧廉这才放下心来,在姜延胸前蹭了蹭,把没干的眼泪全蹭在姜延的衣襟上,乖乖搂着姜延的腰。  姜延依然觉得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和不真实,他不自觉将牧廉抱得太紧,牧廉一声不吭,乐意被他勒着腰。  两个人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牧廉忽然张嘴笑出了声。  “笑什么?”  姜延温柔沙哑的询问从牧廉的头顶传来。  牧廉脸上还是悲容,声音却笑个不停:“我前任师父说,成亲之后,要带媳妇给师父磕头。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去给师父磕头?”  媳妇?  姜延终于冷静下来。  他就知道天底下没有那么容易的事,突然间有了爱人,还在主公那里过了明路,最后总不会来个房_事不合吧?  “成亲不急,磕头也不急,我还得回燕都监测,”姜延镇定地说,“不过在我走之前,我们一起去见你师父,告诉他我们的事。”  牧廉用力点头。  师父一定会开心的。  *  牧廉抓着姜延衣袖从林里往外走,没走两步,正面撞上了偷偷聚众玩骰子的姜通、敖一松和阿豹。  阿豹刚开了个大,终于赢了一把,骚气地对着敖一松和姜通一挺腰,浪喊:“哈哈哈尝尝本大爷的厉害!”  然后一抬头,看到俩大男人手牵手从小树林里钻出来了。  阿豹承受不住这种刺激,傻不愣登地张着嘴。  姜通受的刺激更大,姜延和牧廉?这什么情况?  姜延略带防备地看着三人。即使姜通是他的世兄。  姜延伸手想将牧廉拉到自己身后,牧廉却拽着他的袖子,不躲不避地走过去,严肃地问候:“阿左,阿右,阿豹,三位师弟好。”  姜通和阿豹已经傻了。  敖一松如平日一般点头回道:“大师兄好。”  原本为师弟们不懂得主动问候自己而心生嫌弃的牧廉顿时心情大好。  “还是阿右你乖,”牧廉满意点头,抖了抖身边姜延的衣袖,显摆一般道,“这是你们师嫂。”  敖一松淡定地喊:“师嫂。”  “来,改口费。”  牧廉掏出一锭银子,敖一松不客气地伸手接了:“谢大师兄。”  牧廉炯炯的目光看向姜通和阿豹。  阿豹看了看敖一松手里的银子,乖巧叫人:“大师兄,师嫂。”  “你也乖。”  牧廉又给出去一锭银子。  阿豹对着银子笑得春光灿烂:“谢大师兄,谢师嫂~”  姜延对自家媳妇很是佩服。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牧廉责备地看向姜通,“阿左。”  姜通回过神来,对牧廉打哈哈道:“大师兄,不是我不改口,着实是咱们这辈分有点乱。”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姜延:“族弟。”  “族兄,”姜延微一点头。  牧廉明白了。  牧廉走到姜通跟前,对姜通一礼,郑重地喊:“族兄。”  姜通:“啊?”  牧廉弯腰从他们玩骰子的赌_资里拿了一锭银子。  然后牧廉直起身,指着姜通对姜延说:“喊他师弟。”  姜延忍着笑,当真喊:“师弟。”  姜通:“啊??”  牧廉满意点头,弯腰又拿了一锭银子。  一来一去这就回了本,姜延对自家媳妇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走了,”牧廉把银子放回钱袋里,拽着姜延的衣袖往外走。  姜通目瞪口呆。  阿豹啧啧称奇。  敖一松对阿豹沉声道:“他们两个的事绝不可对外声张,一个不好,影响的不只是他们,甚至影响主公和将军的名声,你听明白了?”  阿豹笑笑,拍胸脯道:“兄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牧廉疯疯癫癫不假,可对将军是忠心耿耿,也对咱们五个爱屋及乌,我还出去乱说不成?俩俊男不爱姑娘,这世上就多出几个姑娘爱我,好事啊。”  敖一松也笑,笑而不语。  姜通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阿豹已经走了,敖一松慢条斯理地理着他赢的散钱。  “狗日的,”姜通长叹一声,对敖一松感叹,“我有不祥的预感。”  敖一松指出:“狗日的,你的预感很准。阿豹赖了你的账跑了。”  “狗日的!”  * 第71章 狄其野很郁闷。  前几日,他被牧廉和姜延轮番秀恩爱秀了一脸。  先是牧廉找来,兴高采烈地跟师父报告自己找到媳妇的好消息。  当时狄其野打量着牧廉,陷入了本将军居然真的被这小疯子抢先一步的迷思。  牧廉全然不觉,还对狄其野夸主公真是人帅心美会关心人。  狄其野听完,怒了。  他顾烈要真是人帅心美会关心人,那怎么就光对自己装傻了?  牧廉还在给狄其野总结经验教训:“师父,我先前做的不对,没有为姜延着想,但是呢,我知错能改,所以还是把媳妇拐回师门了。阿左阿右和阿豹都很乖,改口叫了师嫂。”  狄其野一口茶好悬没呛进嗓子里。  都这么理解万岁?古代人有这么开放吗?  “我待会儿带他过来见您,师父,你可不要欺负我媳妇儿啊。”牧廉话音没落,就开开心心地兔子似的蹦走了。  哦嚯,谈恋爱还真长进啊,这心疼劲儿,还学会提前过来打招呼了?  狄其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酸溜溜地想。  酸气还没散,姜延就跟着牧廉进来了。  小疯子好不容易找了个伴,而且目前瞧着人还确实不错,狄其野怎么可能会难为姜延,只是状似挑剔地警告道:“你要是待这小疯子不好,本将军可是有仇必报。”  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了。  姜延看着牧廉傻笑起来,可惜他一笑就邪气四溢,看着怎么都不像个好人。而牧廉面无表情,眼神傻乎乎的,看着也是诡异。  狄其野一点都不想看人家甜蜜恩爱,赶紧赶人:“出去出去,别杵在这。”  结果姜延临走前,还特地一个人来见了狄其野。  “师父,”姜延单膝跪地,正正经经地随牧廉叫狄其野,把狄其野听得牙酸,“属下即将启程回燕都执行命令,我不在,请师父多多照看牧廉。”  狄其野一挑眉:“你意思是本将军平日里不照顾徒弟?”  姜延赶忙道:“属下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牧廉将将军与五位大人当作自己人,并不隐瞒什么,我担忧我与他之事被人宣扬出去,为他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想必吃过这方面不少苦头,所以特地来找狄其野请求。  狄其野心内这么推测,嘴上却不饶人:“你的意思是,要他躲躲藏藏,和你做对地下鸳鸯?”  姜延苦笑:“将军何必这么说话。”  “你知道他并不在意这些,”狄其野心一软,也就放过了姜延,“就算谁敢欺负他,他自己就能报复回去,何况,还有我。”  姜延对着狄其野感激行礼,思及牧廉,目光一柔:“我怎么舍得?”  狄其野立刻嫌他腻歪,把人赶了出去。  姜延抱着来送行的牧廉感叹:“师父是个好人。”  牧廉骄傲地说:“师父是最好的。”  “那我呢?”  “你不一样。”  “怎么说?”  “师父是最好的师父,你是姜延。”  作者有话要说:  *妙常冠是根据妙常髻编的,典出宋朝女居士陈妙常第74章 星野血河  身后是一片火海, 火光只照亮了上空, 将铺天盖地的漆黑夜色衬得更黑。  脚下, 是血河。  浓稠的暗赤血河,从火海照亮的那方天空落下,有如银河沾满了血污倾地而来。  血河表层平缓无波, 只有行走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底下的暗流汹涌。每向前一步,都在浓血暗流的冲劲下走得越发艰难, 脚步也越发沉重。  顾烈紧盯前方走着, 前方看不见尽头,他却一步未曾停歇。  血河深度没过他的膝盖, 为了向前走,他每走一步, 都得将脚从浓血中用力抬起来。  水花轻响,一只细小的胳膊抱住了顾烈的小腿, 借力从血河底部挣出来,男孩漂在河面上,茫然的眼睛盯着顾烈, 问顾烈:“为什么你活着, 我却死了?”  顾烈没有停下脚步,在心中回答:我不知道。  “我的背怎么了?顾烈?为什么我的背都烂了?救救我,顾烈,你为什么没救我?”  顾烈咬着牙,心怀歉疚, 却只能继续向前走。  不能停下来,他是楚王孙,必须向暴燕复仇的楚王孙,他不能停下来。  男孩抱着顾烈小腿的胳膊像是没了力气,放开了他,漂在顾烈身后。  一双烧焦的大手和一双浮肿的小手同时抓住了顾烈,他们的力气比先前的孩子大上许多,死死抠入顾烈的皮肉中,养母面目狰狞地怒吼着:“都是你,没有你,我的儿子不会死,我的丈夫不会杀我!你就是个灾星!你们顾家就是因为你被灭族的!”  他们的力气也渐渐松懈,漂在血河中,跟在顾烈身后。  然后是一大一小两只烧得黄黑焦烂的手,他们拉着顾烈的小腿,那个女人苦苦追问:“孩子,我的儿子救了你,我还为你熬了鸡汤,你说过好喝的,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养父杀了我们?为什么?”  ……  顾烈跨出去一步又一步,无论如何,始终不曾停下。  不知走了多久。  火海忽然熄灭,血河寂静无声,突如其来的日光晃了顾烈的眼睛,让他不自觉闭了眼。  再睁开,所处之地不再是那条暗赤血河,而是一处简陋的空屋,自己正坐在地上。  木桌的阴影下,有悉悉索索的声响,顾烈警惕看去,却见一只瘦小黑猫,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咪呜咪呜的叫着,眼看就要走不稳摔了。  顾烈伸手捧起它,黑猫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下一秒,顾烈掌中的幼猫脑袋歪垂,身体冰凉。  他眼前一黑,瞬息间,掌心中已是空空荡荡,仿佛那头黑猫从没有来过。  顾烈闭上眼睛,想要醒来。  他怀中忽然一重,夜息香在空屋中弥漫。  “顾”  顾烈没有睁开眼,他把怀里的人紧紧扣进胸膛,不让那个人继续说话。  他抱得太紧了,断肠匕的刀柄正好抵在他的心口,很硌,他一直没有放手。  最后。  他的怀中终究还是空了。  *  顾烈睁开眼,真正从梦中醒来。  他掀开衾被,穿好衣袍,走出帅帐,此时星野低垂,夜风还有些寒凉。  “主公。”  守帐近卫们行礼道。  顾烈点头,脚步不停,走近不远处的将军帐。  狄其野的私务杂兵也都是顾烈派给他的近卫,既然是近卫,那么他们的主子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顾烈,所以顾烈掀开帐帘往里走,并没有受到阻拦。近卫想提醒什么,但没来得及。  将军帐中,并没有狄其野的人。  顾烈环视帐内,不算那张铺得过于暖和的床,其实摆设算是十分简陋。  桌案上以只有狄其野清楚的顺序杂乱摆着堪舆图、地方志等等用具,除了被狄其野拿来当镇纸用的虎符,最特殊的也只是一支用宣纸卷起来的炭笔。  这样一个除了打仗什么都不在意的人,要多么百无聊赖,才有心去观察瓷器?  顾烈慢慢走出将军帐,问:“你们将军呢?”  “将军牵了无双去遛马。”  “他何时出去的?”  “不到半盏茶。”  “嗯。”  顾烈轻应一声,正要回帅帐,想起来多问一句:“他披了御寒皮裘不曾?”  “没有。”  顾烈脚步一顿,回帅帐取了簇新的青狐裘,挂在臂弯,让近卫带路寻人去了。  *  天高地阔,星野低垂。  茂盛的香蒲随风摇曳在乌拉尔江畔。  无双懒洋洋地躺着,压弯了一地香蒲,嘴边都是枣核,它看看剩下几个大冬枣,微微抬起马脸,对狄其野咴了咴,意思是不够吃了。  狄其野靠在无双身上躺着,反手一掌拍上它的大马脸。  一天到晚就会吃,吃这么多还是个猪队友,自己左拥右抱,不顾主人死活。  无双很生气。  不给就不给,怎么还打马?  狄其野才没心思和它闹。  他望着漫天星河,琢磨着今日制定攻雷计划时,敖一松不像是无意提起的话。  当时敖一松视线落在他身上,开玩笑道:“等打下雷州,咱们都得对主公改口了,可惜这回没有改口费。”  阿狼心驰神往,附和激动道:“主公就要为我大楚称帝了。” 第73章 顾烈把牧廉叫来,严肃询问:“你师父近来喜欢什么?”  牧廉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觉得主公和师父之间相处很不对头,弄得他猜不对他俩心思,有辱幕僚的名声。  现在一听主公对自己打听师父近况,那显然是有了隔阂,有了猜忌,终于走上了正常的君臣相处之道。  牧廉欢天喜地地回答:“师父喜欢兵神之名。主公该多夸奖师父才是。”  最好是能被史官记上史册那种。  他现在有了媳妇,不能再完成死得人人称颂的夙愿,但师父还是很有机会的!  顾烈一听就知道这疯子在琢磨什么,无奈道:“出去!”  左右都督各自带了虎_骑校督和豹骑校督出去攻城,于是顾烈让近卫把狼骑校督找来,严肃询问:“你们将军近来喜欢做什么?”  狼骑校督十分实诚:“喜欢跟着主公。”  顾烈呛了口水。  “……咳,除此之外呢?”  狼骑校督想了想:“还喜欢跟我们打听怎么追姑娘。”  顾烈哭笑不得。  “那,你们怎么答的?”  狼骑校督不好意思地笑笑:“主公,我那日习武训练得太迟,好不容易撑着听将军说完了战术,等他们聊这个,我没听两句就睡着了。”  顾烈看看他,怎么都看不出在别人手下是个刺头,只能感慨狄其野正是合了他们五个的脾气。  摆摆手:“你出去吧。”  狼骑校督老老实实出去了。  顾烈对着纸上的“礼”字发愁,难道出师未捷就要折戟沉沙?  送礼不成,顾烈再想第二条,在纸上写了个“言”字。  他想到狄其野说的那些话,就柔和了眉目,可一假设是自己来说那些话,就愁眉不展。  一无所察时,顾烈也许还能和狄其野有来有回,现在心怀不轨,就担心唐突了狄其野,要知道,他们还没有走到互诉情衷那一步,所以必须要注意言辞。于是顾烈想来想去,竟然一句想不出来。  顾烈正发愁,狄其野进来了。  “你要打听我喜欢什么,不会直接找我问?”狄其野笑得跟拐人的狼婆婆似的。  “那你喜欢什么?”顾烈假作镇定地问。  狄其野挑眉反问:“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我许是知道,许是不知道。”顾烈一被他抬杠,结合前世刚登基时被狄其野花式抬杠抵赖的丰富经验,霎时应对自如起来,“所以问你,你喜欢什么?”  又是弯弯绕绕没个准话。  狄其野气道:“你自己想去吧。”  怎么就生气了?  “我想不出来才问,为何生气?”顾烈看着狄其野,诚恳地问,“你有什么想要的?也许我都可以为你找来。”  狄其野突然觉得这可能是来自宇宙的恶意。  他看着顾烈,感觉像是看着以前的自己。  狄其野放弃了,打量着顾烈写在纸上的两个打字,一边心想我的人写字还挺好看,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要吃饭。你做的。”  *  姜通和敖一松凯旋而归,去帅帐禀报战况,结果被近卫告知:“主公不在。”  那将军呢?  “将军也不在。”  跟在他们后头的阿虎和阿豹奇了:“他们去哪儿了?”  近卫回答:“做饭去了。”  什么?  阿虎和阿豹面面相觑。  姜通看向敖一松,突然感觉有些虚脱:“狗日的,我是不是中毒了?怎么耳朵还带着邪响呢?”  确实是做饭去了。  他们顺着近卫的指点一溜烟跑到灶台,和一早就蹲在那儿的阿狼一起,对做饭的主公和将军展开了强势围观。  准确来说,是做饭的主公,和坐在一边什么都不干而且已经吃上菜的将军。  主公麻溜儿地切菜炒菜,一口锅里炖着鸡汤,蒸笼里还有条已经调好了味撒满葱花的鱼,大铁锅传来袅袅的饭香。  阿豹禁不住感叹:“贤惠,太”  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敖一松一掌:“说谁呢?”  阿豹闭嘴,闻着鸡汤味,满眼羡慕。  姜通看看主公,再看看自家将军,也感叹:“人比人得扔啊。怪不得主公儿子都九岁了,将军自己还跟九岁似的。”  狄其野吃着红烧排骨,喝着当地的米酒,筷子一甩,一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就飞上了姜通膝盖。  狄其野懒洋洋地问:“说什么呢?”  姜通乖乖闭嘴。  敖一松主动上前帮忙端菜捧饭,顾烈把鸡汤乘满了一瓷盆,让敖一松端到狄其野面前的桌上,然后指点道:“锅里都是你们的,自己动手。”  阿狼当时就拿着碗筷冲了上去。  他们那边吵吵闹闹地抢食,狄其野和顾烈对坐,不言不语地吃着。  狄其野跟自己忙了一个时辰似的问顾烈:“好吃吗?”  顾烈无奈:“好吃。”  “你分给他们吃了。”  “下回再做。”  狄其野一边开心一边叹气。  都已经这样了!都已经这样了……  *  秦州,楚军大营。  姜扬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欢迎远道而来的严家人。  “诸位远道而来,甚是辛苦。”  可不是远道而来?这家人从燕都跑到边境,又在边境跑回燕都的路上半路折回来投楚,再被楚军护卫着来秦州,姜扬都挺佩服他们的折腾劲儿。  严家人纷纷点头,可不是!累死人了。  严六莹尴尬笑笑。  姜扬让守军带严家下去休息,近卫送上了封主公密信。  除了针对燕都众人的布置,还有先前诸多事宜的批复,在这些正儿八经的公文中,还夹了张纸条,看上去颇似狄其野以前给祝北河留言“先行一步”那种,闹得姜扬心头一跳,打开一看,见到是主公字迹,立刻松了口气。  姜扬仔细一看,上面写着:传消息回荆州,让宫里记得给狄其野和昭儿做春衣。  姜扬先是若有所思,然后豁然开朗。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第76章 为谁筹谋(上)  这夜敌城未破, 狄其野到底是太爱打仗, 还是亲自上前阵指挥, 留王师护卫着营地,此时守营士卒们警觉守夜,等待大军获胜归来。  顾烈也没睡, 让近卫陪他斗几局象棋。  灯烛下,楚河汉界,象牙棋子上红黑二色, 将帅兵卒分列对阵, 起着开局,一阵厮杀。  最终, 一方运筹帷幄,兵临城下搴旗斩将, 一方一步踏错,溃不成军铩羽而归。  “主公又赢了, ”近卫笑着认输。  这名近卫性情平和,下棋也是规行矩步,只走最稳妥的步子, 和棋多赢棋少, 输了也不计较。  换句话说,没有执拗输赢的血性。  顾烈摇头笑笑,自己动手理棋子:“出去吧。”  “是,主公也尽早歇息。”  近卫拱手行礼出了帐。  烛火一跳。  顾烈修长有力的手指,点在将字棋上, 陷入沉思。  楚军编制统一,每位大将军自领的精兵,都分为主力军与冲锋军两部分。主力军由左右都督管辖;冲锋军分为虎豹狼骑,各有一名校督管辖。  这五位,就是每位大将军的直隶部下。  狄其野的五位直隶部下,是顾烈一手挑的。  这五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也都是心高气傲的刺头。而且各个都有来历。当初很多人都笑说主公给狄小哥造了支少爷军,不少人等着看狄其野的笑话。  如今,这五位大少,是被狄其野收得服服帖帖,跟着狄其野战功赫赫,谁都不敢小看。  这个结果,顾烈早有预料。  前世这五位虽不是一开始就跟着狄其野,却也都阴差阳错,先后入了狄其野军中。  左都督姜通,是姜扬堂弟,右都督敖一松,出身信州敖家。敖一松的刺头之名是拜抢他军功的前任上峰所赐,而姜通的刺头之名,是为了救敖一松被连累的。  姜通前世原本跟着姜扬,狄其野三战定青州之后,当场斩了故意延误战机害死同僚的右都督,姜扬就把姜通派给了他,随后姜通又向狄其野举荐了敖一松。 第75章 等到顾烈又批完两本文书,狄其野忍不住了,试探着问:“你当初,怎么给我选的五个人?”  虽然敖一松把他自己的猜测说得振振有词,但狄其野总觉得当时自己刚投楚不久,顾烈就算再怎么深谋远虑,也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是特意给自己选的这么五个人。  顾烈只以为他忽然好奇,于是将这五位的性情经历简略明了的对狄其野说了说,然后概括道:“他们五个是最合适你的,都是直心人,又各有各的不得志,你肯给机会,他们当然倾心相报。更何况你还教他们战术战机,自然对你忠心耿耿。”  思及这五位前世今生,顾烈还难得感叹:“千里马易寻,而伯乐不常有,你也可算得是他们的伯乐。”  狄其野哑口无言。  明明是顾烈为他特意挑选的下属,让顾烈说起来,却好像这些下属如此忠心,都只是他狄其野的魅力,一点都不知道自耀邀功。  “那,你为何提醒我去攻打毕嶙城?”  “这……”  这让顾烈怎么回答?  天底下哪有一个主公教唆手下将军防备另一位手下将军的道理?顾烈怎么能把这种话明白说?  因此顾烈开了口却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狄其野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显得不知好歹,却不得不问,咬牙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狄其野从来不亏欠人。  前世就是赴死,也是整个联盟都欠他的,他是揭露阴谋的英雄。  他是战无不胜的大楚兵神,他为大楚打下了半壁江山,马上要为大楚攻破燕朝都城。从这一点上,就算日后封侯封爵,他也不欠这个时代不欠大楚不欠顾烈任何东西。  他狄其野向来是强者,他在追求顾烈时,也从不觉得自己低顾烈一等,甚至还带有那么一点拯救顾烈的强势心态。  今日却忽然被阿右提醒,他从一开始就亏欠了顾烈。  他不欠顾烈军功,不欠顾烈忠诚,却还是亏欠了一颗为他筹谋远虑的心。  感动吗?感动。难受吗?难受。  顾烈想要的回报,是要他改变自己的原则,带着前世被背叛的痛苦回忆,站上朝堂去争权夺利。  如果他还是不想参与呢?  那顾烈要怎么办?他又该拿顾烈怎么办?他从不动摇的原则,又该怎么办?  顾烈不知狄其野在想什么,不解其意,答道:“这是我该做的。”  狄其野气急了,走到桌案边,看着顾烈的眼睛问:“天底下哪一个主公,会为手下将军做到这个地步?这是哪门子你该做的!”  顾烈理所当然道:“我心悦于你,自然该为你打算。”  他甚至还有那么一些对自己满意:“尽管那时我尚未发觉对你的情愫,可也误打误撞,为你选了最适合的直隶部下。”  顾烈竟然是已经明白的?  狄其野都顾不得自己内心的犹豫,匪夷所思道:“你心悦于我,我也心悦于你,那你还在迟疑什么?”  “你我虽然都已心动,”顾烈坦诚地说,“可我还在追求你,还没有将事情都安排万全,怎好贸然行事?”  “……安排万全?怎么个安排万全?还有什么要安排万全?”  狄其野想到敖一松点明的一切,这难道还不是全部?  顾烈皱眉道:“你军功赫赫,开朝后就是位高权重的功臣,这就已经是许多人的眼中钉了。何况我要肃清朝政,理清朝纲,也必要将你视为威胁。在加上你若与我一起,不可能不起风波,你更会是千夫所指。这些,自然要安排万全,方能应对。”  他说得理所当然,狄其野只觉得嗓子发干:“那我若是,还是不想参与朝政,不想应对呢?”  顾烈根本都不惊讶,连眉头都没皱,寻常说话一般答道:“那就我来。”  重活一世,他总不可能还护不住这个任性心狠的狄将军。  他能够再开盛世,也能够保住狄其野。  狄其野狠狠咬着牙,根本不知道该拿顾烈怎么办。  他想医顾烈的心病,想让顾烈明白不必将所有事都当作自己的责任。  结果现在,顾烈竟然把他也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狄其野自认可以接受自己言行的一切后果,就算在朝野倾轧中丢了性命,那也不过是自古功臣良将的标准结局,他本就是流落在这个时代的异世之人,史书上原本没有他的名字,将他一笔勾销,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是他现在不得不去顾虑,假若他执拗到底,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顾烈这个史书有名的明君,不仅不会觉得解脱,反而很可能把他的死当作自己的责任,加重心病。  这人怎么能这样?  什么百般筹谋,这分明是攻心阳谋。  狄其野隐约有不祥的预感,这一场战,也许他已经赢不了了。  他明明想对顾烈攻城略地,现在却顷刻间溃不成军,几乎要缴械投降。  可他是绝不会不战而降的。  不会的。  埋首文书的顾烈听到狄其野无奈的叹息,然后脖子一重。  狄其野站在椅子后面,弯下腰来,抱着他的脖子,脑袋还埋在他的肩脖里,温热的呼吸扫在皮肤上,闹得顾烈脖子发痒。  “你……”文书上抖了墨,顾烈好笑地拍拍狄其野的手,“你我还未在一起,如此似乎于礼不合。”  到底是谁给顾烈灌输的刻板程序,狄其野很是好奇。  “我是不守礼的,我不在乎什么于礼不合,你守你的,你别动就是,”狄其野坏心地说。  顾烈的手握在狄其野的小臂上,虽然说着什么于礼不合,到底是没舍得动。  “顾烈……”  “嗯?”  狄其野咬咬牙,没有说话。  他心想,这人肩膀虽宽,却又不是那种虎背熊腰,怎么就什么都非得往自己背上背呢?  他埋在顾烈肩脖,声音被衣物手臂挡住,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的,像是明明被宠着却还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孩。  顾烈忽然忧心道:“你生辰几月?”  狄其野的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无所谓地答:“这辈子的?我哪知道?”  “那前世呢?”  “一月一日。怎么,要给我过生日?”狄其野新鲜道,一点都没有前世对大校们集资买的蛋糕那副嫌弃模样。  已经过了。  “明年给你过。”  狄其野抬起头来,看着顾烈好看的下巴,好奇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烈有些赧然:“我老了。”  不算上辈子,都足足大了九岁。算上上辈子,顾烈都可以被骂做是老不修了。  狄其野不以为然,顺嘴占顾烈便宜:“算上前世,你该管我叫哥。”  反了他了。  顾烈不动声色:“巧了,姜扬他们都以为我把你当儿子养,这么算,你该管我叫爹。”  狄其野气跑了。  顾烈继续埋首文书。  那夜入睡的时候,顾烈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肩膀,忽然轻笑了两声。  那夜他睡得很好。第78章 情不自禁  燕朝都城。  街道楼坊满目萧条, 能找着门路逃跑的, 都已经跑了出去, 找不到或者不敢跑的,都在等待楚军破门而入的那天到来。  百姓们窃窃私语,他们听说, 大楚兵神狄其野已经快要打过来了。  然而这些流言,并没有传到宫里去。  杨平过得醉生梦死,他不敢醒过来, 于是只要能够让他活在梦里的, 不论是烈酒、鸦_烟还是安神药,他都通通倒进嘴里去。  他生怕清醒一时片刻, 一旦想到最终城破国亡的下场,他就控制不住要痛哭流涕。  宫里的侍人心里都很害怕, 大部分躲在自己负责伺候打扫的宫殿里,一小部分擅自聚到了杨平寝宫, 他们想,就算楚军要杀,杀的也是杨平, 总该放过他们这些无辜的可怜人。  因此杨平的寝宫倒是比平时还要热闹, 侍人们怕他清醒过来对他们又打又骂,于是都积极地给杨平添酒添药,还奏乐歌舞,服侍得比往常还要尽心。  这日有侍人来报,说王后没了, 死因是小产后身体虚弱,没能熬过去。  杨平木木呆呆的应了一声,继续喝着酒。  但侍人们又承了封信给杨平,说是王后宫中找出的遗书。  这才让杨平感了兴趣。  他想,想必是王氏爱惨了他,临死前恋恋不舍,为他写了情真意切的殷殷嘱托。这么一来,他们帝后的感人爱情,也成了一段佳话了。  杨平美滋滋地打开一看。  “柳氏入宫被赐去子药,随后深居后宫,日日与你相伴。你命人从你的爱妾腹中挖出你的儿子,弃尸荒野。杨平,你如此狠心无情,老天爷岂能留你活命?”  杨平惊怒交加,捏着信大喊:“谁!是谁写的反信!是谁!”  见他如癫似狂,嘴角溢出白沫,侍人们一拥而上,把烈酒拌着鸦_烟往他喉咙里灌,生怕他发疯。  片刻后,杨平又安静下来,脸上是茫然的笑容,手中的杯子自动往嘴里送着美酒。  侍人们松了一口气,奏乐声歌舞声又响了起来。  宫外一条不起眼的小道上。  布衣粗衫的王氏紧紧握着娘亲魏氏的手,她们跟在楚军密探身后,急急上了一辆马车。  密探坐在车前,赶着马车向城门而去,向城门守军贿赂了十两银子,就成功出了城门,一路向秦州的楚军大营而去。  马车飞驰向前,王氏忍不住掀起车帘,望向越来越远的都城城门和还看得见一角的燕朝皇宫,回想起宫中那段荒谬不堪的日子,终于有了逃出生天的实感,她再也忍不住热泪,伏在亲娘魏氏的怀里痛哭起来。 第77章 毕嶙城上下将士都深以为然, 认为狄其野打毕嶙,纯粹是闲得慌。  当然也不能怪毕嶙城守军将士们怨气这么大,他们前不久才收到消息, 说他们主家严家,包袱款款去投奔大楚了,把他们遗落在这里, 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怎一个世态炎凉了得!  等到楚军兵马一现身, 毕嶙城就开了城门,主动投降。  那不然呢?  谁曾想, 他们都这么主动自觉了,楚军竟是丝毫都不手软, 在两位都督的带领下旋风般冲了过来。  没听说狄其野也玩杀降啊!怎么回事!  这下完蛋了。  主动自觉到连武器都没带的毕嶙城守军各个哭爹喊娘,哭着骂楚军不讲道义。  然后眼睁睁看着两位都督带着的楚军冲到眼前, 在城门前左右一分,绕了个弯,跑去炸城外山道了。  这是做什么?毕嶙城守军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他们都明白, 命, 是保住了。  毕嶙城登时一派劫后余生的喜悦景象,甚至主动自觉地换上了狄其野的狄字帅旗。  虎豹狼骑三位校督啧啧感叹,佩服不已,这些守军是何等的大智慧,何等的心胸, 弃暗投明得这么果断,不服不行。  狄其野无聊地策马行于楚军之中,打不起什么精神。连无双都有些蔫蔫的,思念着它的大白马和大棕马。牧廉骑马跟在师父后头,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  与牧廉和无双不同,狄其野打不起精神,倒不是刚离别就这么思念顾烈,他一半是因为这仗又是一场不战而降,一半是因为他昨夜竟然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顾烈已是两鬓风霜,夜半仍秉烛公务,案牍劳神。  狄其野身在梦中,也闹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视角,他无法凑近去看顾烈脸上的风霜皱纹,他并不能动,目光所及之处,似乎是个冷冷清清的博古架。  正胡思乱想着,顾烈忽然叹气,死死按了按额角。  怎么又头痛?狄其野又气又急,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顾烈强忍着头痛接着批文书。  这梦里顾烈的头痛症,似乎比现实中要严重许多,顾烈都不能完美保持他那一贯的面无表情,狄其野看得出他忍痛忍得烦躁,又不得不为了公务强自冷静。  狄其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么一个梦,就算他不相信所谓的怪力乱神,受到颜法古的不少熏陶,他此时也难免去想,这难道是未来的预兆?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烈一本又一本地批着公文,时不时还要叫人来查问,到他终于停笔时,月亮都快要落下去了。  狄其野原本等得无聊,后来越看越心惊,因为顾烈为了大楚,是绝对做得出夜夜批改奏章到深夜这种事的。  正想着,顾烈的视线,忽然直直地盯上了狄其野。  难道被发现了?狄其野下意识一凛,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又觉得好笑。他眼下不知是附在博古架的什么古玩上,顾烈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盯着一个古玩干什么?  国宝?玉玺?传国诏书?  狄其野自得其乐地猜测,然而顾烈一直没有移开视线,而且他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还生起气来。  这人居然把他自己压榨到了控制不住脾气的地步,居然还对着一个古玩生气?狄其野内心腹诽。  顾烈拿过一页信笺,写了几个字,端着烛台走了过来。  他越走越近,自己还拿着烛台,狄其野也就趁机将他看得更清楚。  瘦了,老了。  他的眸色还是极黑,可头发却白了好多。深邃的五官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眉梢眼角添了几根皱纹,整个人由岁月沉淀出了一种叫人不敢轻易与他对视的帝王霸气。  换句话说,他的人,老了也还是那么帅,狄其野还挺满意。至于不满意的地方,当然是顾烈不顾身体的疲累。  然后狄其野眼睁睁看顾烈倾斜烛台,把热蜡滴在那张信笺上。  这是狄其野才看清,那信笺上写着四个字:任性妄为!  热蜡未干时,顾烈把信笺贴在了狄其野脑门上——倒不是真贴在了狄其野脑门上,而是贴在了狄其野附身的这个不知什么古玩上,但感觉就像是贴在了脑门上。  狄其野气得咬牙,一睁眼,醒了。  从早上醒来一直到毕嶙城攻破,狄其野都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梦里那古玩到底是什么;二,顾烈为什么要把总是骂他的四个字贴在古玩上?  “将军,”姜通与敖一松大笑着回来,凑在他身边小声复命,“我们把陆翼过城的路都给堵了。他想打进燕都,只能绕过整个鹤荡山,给他插翅膀都追不上。”  狄其野被他们一提醒,立刻发觉自己这种浪费时间纠结梦境的行为十分反常,好笑地将之抛诸脑后,一挥马鞭,豪爽道:“走,咱们去打燕都!”  “是!”  狄其野一声令下,众人连营都未扎,在行动中秩序井然地恢复整齐阵列,除了留下善后的王师,即刻向燕朝都城行军而去。  每一位楚军心里都是热血沸腾。  他们马上就可以攻破燕都,亡燕复楚!  *  顾烈在近卫亲军的护卫下赶往秦州楚军大营。  秦州已属蜀军管辖,姜扬做得很好,一路行来,不少农田都恢复了春耕,百姓们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踏踏实实地垦犁着田地。  这一方面说明百姓对楚军的接受,对大楚安稳未来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国本恢复的开端。  姜扬三个月没见主公,心急得很,虽然他是密探头子,又几乎日日都与顾烈书信往来讨论政务,可毕竟是没有见面,而且又有主公夺狄小哥兵权、主公被狄小哥气得回秦州大营种种传闻,更为担忧。  于是姜扬不耐烦在营门等着,一路向外迎,迎到了楚营附近的村庄外,和顾烈遇了个正着。  他远远瞧着,感觉到主公似乎心情甚好,也笑了起来。  “怎么不在营中等着,还特地出来?”顾烈干脆下了马,笑问。  姜扬也下了马,摇摇羽扇,轻松道:“诶,数月未见,总得表达一下对主公的挂念。”  顾烈轻轻笑了笑。  他们有一阵没有如此轻松说话。  顾烈将马绳扔给近卫,指着初露青苗的农田,对姜扬道:“陪我走走。”  姜扬应诺:“是,主公。”  君臣二人慢慢行来,只见男耕田女担水,老的插秧,小的抱着青苗跟在老的身后,村中农户大多一家老小都在田间劳作,好一副春日农耕的景象。  “你做得很好。”  “主公谬赞了。”  顾烈看他一眼:“瞎谦虚什么。”  姜扬摇摇羽扇,嘿嘿直笑。  再行几步,路边有一老叟,坐在田埂上吃饼喝水,忙里偷闲。  顾烈竟是一撩衣摆,坐在那老叟身边,对受宠若惊的老叟笑问:“老人家高寿?”  老叟知道附近就是楚军大营,看此人衣着华贵,定是了不得的人物,本是战战兢兢,但听此人问话,又并不趾高气昂,反而亲切得很,他把嘴里的饼咽下去,小心回答:“六十有九。”  姜扬在二人对面坐下,捧场道:“老人家长寿啊。”  老叟颇为得意:“哪里哪里。小村人杰地灵,高龄老人不少。”  顾烈问种的何物,老叟仔细答了,但土话说得让人听不明白。顾烈又问:“怎的不见您儿子女儿?”  老叟摆摆手,叹气道:“大儿子二儿子打仗去,没了。女儿么,嫁出去是泼出去的水,只顾着夫家。小儿子倒是在膝下,村里另一头还有片田,他在那边垦荒。”  顾烈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姜扬安慰凑趣道:“小儿子贴心,有小儿子就够了,老人家您还是有福气的。”  老叟听了也笑起来:“这么说也是的。”  老叟笑完,问顾烈:“老爷可有儿女不曾?”  顾烈扫了一眼姜扬,笑笑:“有个九岁的儿子。老婆走得早,留下个十九岁的小舅子,也跟儿子一样养。”  老叟唏嘘:“娃儿可怜。小舅子这年纪,没了亲眷也是艰难,不好管吧?”  “您说得是,”顾烈一本正经地回,“成天气我。”  虽然不解为何主公说狄小哥才十九,但姜扬心知肚明顾烈指的是谁,忍笑忍到肚痛。  老叟给顾烈出主意:“那不行,说来姐夫也是长兄一辈,既然住在老爷家,自然长兄如父。您得狠心管教才好,儿子嘛,都是不打不成材。”  顾烈却叹气:“不敢打,打了要跑。”  “咦,”老叟看看顾烈,纳罕道,“老爷您看着也是个硬朗人,怎的这般溺爱后生。老朽虽不识字,却也多吃了几年米,俗话说得好,惯子不孝啊。”  姜扬忍不住了,噗地笑出了声。  顾烈站起身来:“您说得对,只是我那小舅子自小没了爹娘,从小就是单打独斗谋生活,才养了副倔驴脾气,我总得多疼着些。”  “老爷是个善心人。”老叟显然是不大赞同,却也逢迎一句。  顾烈笑笑,带着姜扬告辞离去。  等人走远了,老叟才啧啧有声,感叹这老爷真是个富贵人。  *  燕朝都城外。  颜法古整兵相待,焦急地等待狄其野前来汇合。  破城之功,他无心去争,也不想去当这个出头鸟。  他打进燕都,要的是王家一家老小的狗命,来祭女儿的在天之灵。  左右都督策马在侧,听到他们的颜将军忽然阴恻恻的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竟有几分骇人。  而远方山道转角,出现了狄字帅旗。  来了!  恰此时,天空雷霆一炸,竟是顷刻间下起了春雨。第80章 踏破燕都  好雨知时节。  狄其野率军而来, 颜法古自动退了一射之地, 将攻城之位让给狄其野。既然颜法古有心要让, 狄其野也不推辞,对颜法古一点头,策马上前。 第79章 可顾烈前世并没有采纳。  他身负楚顾九族血仇, 亲自动手报仇,就是他活着的意义之一, 否则,怎么告慰族人在天之灵?  而且,若是连灭族之仇都假手他人来报, 岂不是太过虚伪?  姜扬以为他是血恨难消, 也就不敢再劝,担忧着住了口。姜扬一闭嘴,自然就没人再敢说话了。  所以,顾烈前世是随狄其野、颜法古一同攻入的燕都,亲手灭了杨氏皇族。  这也是为何前世顾烈一直对颜法古的死心怀歉疚, 他总觉得是自己一心复仇,才疏忽了颜法古。  数日后,赶到燕朝都城的柳王后得知了这个消息,对顾烈阴阳怪气了好几日,甚至在顾烈登基称帝的晚宴上,都冷冰冰的没有半分好脸色。  顾烈当时不明所以,只当她是心念故国,又或者是受楚顾疯血说的影响太重。  现在顾烈想来,只觉可笑,不值一提。  但顾烈清楚记得,那一晚,他离了晚宴,一个人走到了燕朝皇宫的朝堂金殿上。  这是他不久前杀了杨平的地方。  侍人们已经取走了带着血迹的红毡毯,顾烈走进去,踩着的是洗干净的冰冰凉凉的萤石地砖。  燕朝朝廷仓惶逃到北方三州,居然还能用珍稀的萤石来铺地,可见暴君与四大名阀当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这萤石地砖,白天看得出是半透明的深紫色,非常华贵,此时夜里只有月光,就是黑漆漆一片,像是深不见底的水潭。  顾烈还记得杨平临死还在推脱责任的疯言疯语,那种癫燥狂态,看得顾烈直犯恶心。  杨平这样的人都可以成为一国之主,可见登基称帝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还需要更为用心,才能真正完成复楚大业。  顾烈在心中再三警示自己。  这金銮宝殿、足金龙椅,确实是深不见底,容易将人吞没深渊。  顾烈走上金阶,坐在那把龙椅上,默默思索着朝堂局势。  “陛下。”  忽有一只白鹤涉水而来。  喜庆日子穿一身白,除了刚封的定国侯狄其野还有谁。  “定国侯。”  顾烈平淡地叫了一声,看着狄其野穿过铺满萤石的金殿走上前来,一撩衣袍,坐在了金阶上。  他既不跪地行礼,也不解下他的那柄战刀,顾烈几乎都要习以为常了。  可规矩不能不提,顾烈沉声道:“定国侯好礼数。”  狄其野懒洋洋地回:“方才开宴的时候,您自己金口说的君臣同乐、不必拘礼。”  君臣同乐,不必拘礼,是这个意思??  顾烈给他气笑了:“礼不行,刀总得解吧?”  狄其野抱着他的战刀,叹息道:“难道它还有出鞘的机会?我挂着个摆设,跟您那把放在武库吃灰的青龙刀似的,反正百无一用,有什么要紧。”  话分两种,该说的和不该说的。  且不说青龙刀派不上战场是顾烈心中一大遗憾,就说一个功高盖主、被众位功臣视为眼中钉的定国侯,居然不知收敛,跑来对帝王抱怨日后没仗可打了。这就是典型的不该说的话。  顾烈被他气得头痛,怒骂:“定国侯是专程来气寡人的?”  “当皇帝有那么多自称,您为何要自称寡人呢,”狄其野却像是神游天外似的,转而说起不相干的话来,“听着孤零零的。”  “寡人问你来做什么!”  狄其野抬头看着他,看了半天,又叹了口气,居然道:“我也不知道为何要来……”  不等暴怒的顾烈开口,又听他继续道:“我,微臣大概是想说,不论他们怎么说,陛下亲手报仇,微臣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指摘的。”  说到这里,狄其野突然笑了,补充道:“只是,太过老实了。”  顾烈还在生他的气,却还是嘲讽道:“没想到定国侯今日,竟如此体贴上意。”  “也没有,”狄其野一本正经地说,“就我个人而言,父债子偿这种观念,我是不赞同的。但从政_治上考虑,为了维护新朝稳定,斩草如根是没有错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亲自去做了,也不该被指责,但亲自去做,还是太过老实了。”  狄其野越说越不着调:“而且,你既然不喜欢杀人,何必勉强自己?别人动手就不算报仇吗?你……不必做到这个份上。”  顾烈去杀杨氏皇族时,狄其野是唯一一个敢跟也真的跟着顾烈去的人。  狄其野看出了顾烈平静的表面下,不忍和愤怒竟然还在天人交战,尤其是在面对杨氏幼小孩童,和杨氏皇族大骂楚顾疯血九罪的时候。  狄其野非常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个人,非要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也许他是太过偏心,可当时的情景,明明是顾烈在杀人,却让他看了为顾烈难过。  “荒谬,”顾烈按着额角,不去搭理他。  狄其野又是一声叹息。  他就知道这一趟根本毫无意义,说了也没用,他也不想说话了。  狄其野看着前方深潭死水一般的萤石地砖,顾烈看着白衣将军潇洒超脱的背影。  他们都沉默着。  并且一直沉默了下去。  顾烈从前世沉思中醒来,对安坐侧桌练字的顾昭唤了一声:“昭儿。”  “在。”  顾昭麻利地跳下了椅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燕朝都城已经在楚军的控制之下,戒_严整肃了足足五日,确保万无一失,才通知秦州大营,可以请主公入都了。  再过两日,等祝北河等楚顾家臣赶到,他们就要启程,正式进入燕都天庆城。  通常,顾烈不会将已经说过的话再多唠叨,但顾烈毕竟没什么与孩童相处的经验,而且毕竟事关重要,于是再度嘱咐道:“你可记得,见到狄将军,该怎么做?”  顾昭郑重地点头:“昭记得。”  这孩子灵气而稳重,不该说出口的就不说,比某位今年刚过二十的大将军不知乖巧到了哪里去。  顾烈微一颔首,顿了顿,又问:“你可明白,本王为何要这么做?”  顾昭摇摇头,然后严肃道:“昭不知。但昭记得,父王曾说,要昭好好记着当年蜀州一战,您深陷包围,将军白衣铁甲神兵天降,直冲敌阵,救父王于危急之际,救大楚于存亡之间。”  “将军对父王有救命之恩,对昭也有救命之恩,如此深恩,昭都该报答,不敢或忘。”  “故而,昭虽不明白父王此举深意,但父王总是为将军好,也是为昭好,为大楚好。所以昭不明白,却铭记于心,一定照办。”  他小小孩童,行礼答话都有模有样,且言语间一派赤诚,乖巧得叫人心疼。  顾烈颔首道:“你小小年纪,能知晓这些道理,已是不易。等本王登基立楚,你就该知其所以然,到那时,本王自会慢慢教导你,与你一一分说明白。”  得到父王夸奖,父王还承诺会亲自教导自己,顾昭开心领命道:“是!”  顾昭还小,毕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有些事情他还不明白,不能思考通透,所以顾烈得替他安排,为他做出一些选择。  再过个九年十年,等这孩子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就是顾烈该放手的时候了。  *  中州顾家欢天喜地,收拾打扮,打算跟着祝将军一起启程去雷州。  他们马上要成为正宗的皇亲国戚了!  可没想到临行前,楚军一拥而入,丝毫不顾他们与楚王是同宗,将中州顾家所有人揪出家来,呼喝着赶到一起,像秋后蚱蜢似的瑟瑟发抖。  这些楚军说他们串通柳家谋害楚王,如今柳家四处逃窜,要搜他们的家,看他们是不是私藏柳家敌奸。  中州顾家人指天骂地,说他们对楚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对没有窝藏北燕的那些丧家之犬!  他们正哭得一派六月飞雪的冤屈架势,直到楚军从中州顾家长孙顾显的房中,搜出了他的妻子,燕朝皇帝杨平宠妃柳嫔的表妹。  紧接着,楚军又在顾显名下的宅院中,搜出了妻族柳家亲眷二十六人,各个是名阀柳家有头有脸、楚军通_缉榜上有名的人物。  中州顾族中长老们霎时面如死灰,他们已经想明白,楚王定是早已查清他们与柳家干的事,只是忍耐到如今,才对他们动手。  而顾显毫不知情,还对着妻子柳氏破口大骂,意图挽回局面。  可已经晚了。  中州顾家以通敌之罪锒铛入狱。所谓的纪南认宗,至此一笔勾销。  世上再无中州顾。  再过一些时日,名阀柳家也将从世上消失。  楚顾家谱上,只剩下干干净净的两个名字,一是顾烈,一是顾昭。第82章 迎王入都  楚军列于燕朝都城外, 等待迎接楚王入都, 狄其野作为在场军职最高的大将军, 自然是一马当先。  无双也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城外大路,它在想,来的会是温柔的大棕马呢, 还是傲娇的大白马呢?  顾烈这回入都,是要登基称帝的,因此楚顾家臣也会跟来, 狄其野手下五位大少, 除了敖一松之外,都是楚顾家臣之后, 他们有阵子没见亲人,也是翘首以待。  终于, 护送楚王入都的大军来了,待大军走近, 狄其野率众将士下马,单膝点地,跪迎楚王。  顾烈身上是白色凤纹王袍, 骑着鞍饰华美的大白马, 在重重近卫的保卫下策马而来,他身前还坐着一身白色童服的顾昭。  “恭迎主公!”  众人行礼拜道。  “请起。”  敖一松站起身来,正看着对面一大一小两个白衣人,再看看自家惯例一身白的将军,不禁啧啧。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 就连敖一松都目瞪口呆。  狄其野率手下直属将领们上马,融入楚王大军。  狄其野刚调转马头,与姜扬祝北河等人打了招呼,刚到顾烈身边,就听小顾昭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舅舅!”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只见小王子捂住嘴,满脸通红,好像喊出了什么惊天秘密一般,又听主公沉着脸一声咳嗽,小王子立刻放下手来,端端正正的喊了一声:“狄将军。”  这到底什么意思? 第81章 他错了。  为了面子不给军医治伤算什么?这才叫正宗的作茧自缚。  还是古人会骗人。  尤其是那个姓顾名烈的!第83章 星河野梦(上)  群臣开始上书请楚王称帝。  谁都知道楚王称帝只是时间问题, 姜扬早就开始督建中州皇宫了, 三辞三让都只是走个过场, 但这个流程毕竟还是需要有。  狄其野也随大流上了封折子,顾烈打开一看,辞赋工整, 情真意切,这回不是五大少轮流帮他写的了,分明是牧廉的字。  顾烈把狄其野找来, 把那折子撕了:“你抄也得亲手给我抄一遍, 不然,像什么样子?”  于是狄其野把满满一张奏表浓缩成了三行字。第一行是日辰年月, 第二行是恳请称帝,第三行是他的署名。  顾烈反讽着称赞他:“狄将军真是惜墨如金。”  狄其野一拱手:“好说好说。”  顾烈知道他在闹别扭, 也不继续招惹他,狄其野哼哼两声就要走, 陆翼进来了。  陆翼见了狄其野,就像是见了杀父之仇的仇人,眼睛霎时瞪得吓人。  这倒不是狄其野的错, 完全是陆翼单方面心怀怨怼。  那日陆翼好不容易绕过鹤荡山赶到都城, 却眼睁睁看着主公和狄其野相携入都,和美得跟一家三口似的。  狄其野除了稳稳压制他的军功,又多了个不可言说的外戚身份,怎么不让陆翼又气又妒。  此时谢浮沉一挑唆,陆翼还真就带兵要去给谢浮沉报仇。  但谢浮沉却好言相劝, 阻止道:“将军已是功臣之身,怎好再亲自对谢家动手?将军只需借在下一队兵马,在下就感激不尽,完成毕生心愿,自当结草衔环报效将军。”  陆翼一听,没想到这个阴损毒辣的幕僚还怪为自己着想。而且他一冷静下来,也觉得亲自对谢家动手这事做不得,于是也就同意了。  可谢浮沉为什么不敢让陆翼跟着他一起去?  当然是怕陆翼亲耳听到他自己做下的腌臜丑事,为了挽救名声当场宰了他啊!  换句话说,谢浮沉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不是去复仇的,是去灭口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谢浮沉去谢家猖狂地犯下血案,谢家家主因为带着亲信去求见顾烈,逃过一劫。  谢浮沉带着陆翼的兵杀了人,却怎么都没找着谢家家主那个老畜生的尸首,心道不妙,立刻躲回了陆翼暂居的府中。  待谢家家主带着亲信们回谢府,却见家人们尸首堆叠,满目惨景,悲痛震怒,他挣出了一口气,强撑着回头去找顾烈主持公道。  顾烈倒不是借刀杀人。  因为一般而言,爱使阴招、爱对妇孺弱小下手的,往往都是些胆量并不大的阴沟老鼠,顾烈是确实没想到谢浮沉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  如今顾烈实际上已是天下之主,既然谢家告到了他这里,顾烈自然要主持公道。  于是近卫闯入陆翼府中抓走了谢浮沉,陆翼不知缘故,还暴跳如雷的跟着进了皇宫,质问主公为何平白无故抓走他的幕僚。  谢家家主的当庭供词甩了陆翼好大一个巴掌。  谢浮沉,原来是个怀才不遇,就在嫉恨之下对亲侄女下手的渣滓。  陆翼知道谢浮沉此人持身不正,可他不知道谢浮沉居然人渣到这个地步,他的名声肯定要被谢浮沉连累了!  陆翼气得差点吐血。  他越想,越觉得先前的屠城也好抢兵也好,都是谢浮沉教唆的,不是他自己的责任。  因此陆翼撑出一副惊怒交加的面貌,对着谢浮沉厉声怒斥:“好你个贼子,居然欺瞒本将军,颠倒是非黑白,偷带本将军的兵铸下大错!你让我有何颜面面对主公,有何颜面面对谢家家主!”  陆翼这话说得道貌岸然,谢浮沉听得嘿嘿发笑。  谢浮沉犯下的丑事都被谢家家主揭发,索性破罐子破摔,他反正要死了,也没什么好怕,于是对着陆翼啐了一口,骂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楚王,你这个好将军可是有心谋”  不等谢浮沉说完,陆翼暴喝一声“还敢胡言乱语,蛊惑人心!”,提刀就斩,竟是将谢浮沉当场斩_首,他用力之大,不仅把谢浮沉的脑袋利落地彻底削了下来,而且还受惯力影响飞出去老远,在堂上滚了好几滚才停住。  也不知是被人头吓的,还是大仇得报松了一口气,谢家家主登时翻着白眼晕死过去。  顾烈假装出一副忍无可忍的怒容,斥责道:“陆翼将军,你未免也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差点被谢浮沉道破谋反之事,陆翼正是后怕心虚,哪里还顾得上狡辩,只是跪下来低头请罪,不敢多言。  顾烈把陆翼的折子捡出来,有意激怒他似的,将折子往地下一扔,冷声道:“功臣必赏,可你,不配称侯!”  陆翼见顾烈扔了自己讨要侯爵的折子,又惊又怒,猛地抬头,大喊:“主公!”  顾烈微微眯起眼睛,站了起来:“怎么?你不服?我大楚不会亏待功臣,可要想封侯封爵,必得是定国之功,你的功劳是比得上狄其野,还是比得上姜扬?”  陆翼目眦欲裂,连忙低下头掩饰怒容,咬牙问:“那主公是要封他们为侯了?”  “姜扬推辞不受,”顾烈平淡道。  这让陆翼冷静了一些,却还是忍不住追问:“楚顾家臣、蜀信降将,我们都跟着主公打了这么久的天下,劳苦功高,狄其野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儿,主公在众多功臣中单单封他为侯,如何服众?”  顾烈看看他,叹气道:“若是打下半壁江山的军功还不能服众,本王看有的人,是想取我而代之啊!”  陆翼连忙重重磕头:“主公言重!末将万万不敢!”  “不敢?”顾烈冷静地说,“最好是不敢。”  陆翼登时惊出满背冷汗。  此时,却又听顾烈缓和了语气,对他解释道:“本王祖父就是以异姓称王,落得个君臣猜忌,夷了九族的下场。若是大肆封侯封爵,必然为日后埋下动荡之机,故而此举绝不可为。大楚安定,蒸蒸日上,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你放心,本王不会亏待功臣,高官厚禄,该你的就是你的。”  不该你的,你也拿不走。  陆翼只能无奈应是。  顾烈解释的这些,其实都是心里话,在陆翼听来却是满口大话,不以为然。  顾烈深深看了陆翼一眼,眼神中有可惜,也有决然。  他说过:杀楚兵,杀楚将者,皆为楚敌。  路都是自己选的。  不能怨天尤人。  *  狄其野很少做梦。  一个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在模拟战场上度过每一天的战斗狂_人,拥有令人羡慕的深度睡眠。  他的人工智能曾用标志性的出厂平板语气恭喜他,说他的睡眠质量超过了全联盟百分之九十的人口。  狄其野对这种垃圾数据没有任何感想。  “顾烈,”他难得喊出人工智能的名字,“闭嘴。”  顾烈是狄其野从史书中看到的人物,或者应该说,是狄其野唯一抱有不小好感的历史人物,顾烈的经典水战是狄其野最爱打的模拟战场之一。  可惜关于顾烈的记载太少,在不重视传承历史的大背景下,更不会有人去研究一个远古时代的封建君王。  将顾烈的名字取给人工智能,也不是狄其野的本意,人工只能是由联盟统一分配的,孤儿院的老嬷嬷带着最后一台人工智能去找躲在天台的狄其野,神神秘秘地问他:“小狄,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狄其野怕死了这个能一个人唠叨半小时的老嬷嬷,搬出顾烈的名字堵她的嘴,结果他期盼已久的人工智能,就在启动前被设定了顾烈这个名字,想改都改不掉。  这实在太过尴尬,狄其野几乎不叫人工智能的名字,他无意与一台机器培养什么感情,机器只需要精密地完成命令。  所以他的人工智能也没有设定个性,就算模仿人性模仿得再智能,都让狄其野觉得虚假。  而且,狄其野始终认为,所谓的人性,并不一定比机器优越。  比如说孤儿院那些喊他“原始人”“返祖怪胎”“狄野人”的小孩,就很烦人。  他从来不将这些小孩的挑衅放在心上。  所以当童年场景出现在他的梦中,狄其野内心不仅毫无波动,还有些想笑。  狄其野记得,那是他十一岁或是十二岁的一天,他被石头砸破了头,那些孩子们发现了一个狄其野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他的血带有香味。  薄荷香。  不是他们分化出的带有明显性_征意义的香味,反而能让人的心境真正平静下来,几乎在闻到香味的瞬间产生镇定效果。  那些分化为强者的孩子们,已经很久没有拥有真正的平静了。  孩子与成人的不同点在于,成人明白克制,懂得适可而止,而孩子对于感觉良好的东西,会不知收敛去索取。  他们割破了狄其野的脖子。  狄其野一直在挣扎,他不肯求饶,不停挥舞着拳头,挨了不少揍,也揍了不少人,最后那些孩子并不是被他打跑的,而是被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吓跑的。  狄其野看着童年时的自己,只觉得骄傲。第84章 星河野梦(下)  人工智能响起失血过多的警报, 老嬷嬷匆忙赶来, 被狄其野的样子吓得大惊失色, 连忙带人将狄其野送去急救。  狄其野没有任何惊慌,冷静地看着梦中的自己被抬入救生舱。  忽然画面一转,又是他在军校时的某一日。  其实军校生涯总体来说, 狄其野都比较满意,不论是自己优异的战术理论成绩,还是不输给其他人的单兵作战能力, 都值得狄其野为自己骄傲。  唯一不好的一点在于, 他的同学们都进入了一个萌动的时期。  于是与众不同的狄其野除了少年时那些返祖野人的称号,又多了个“冷_感”的名声。  狄其野并不介意背着这个名声, 只要它能帮他挡掉那些莫名其妙的邀约。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难而退, 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拒绝。  尤其是那些权_贵家族出身,特别自以为是的人。  狄其野看着自己被军_用电休克枪暗算, 看着自己被注射了三支10毫升的迪萨德注射液。  然后看着自己在站不稳的情况下临阵反杀,将这些不懂得尊重他人的东西关进了储存营养剂的冷鲜室。  据说他们的关节都冻出了毛病,无法继续训练, 只得退学。狄其野当时没有详细打听, 后来也懒得去问。 第83章 比如推辞了候位封赏的姜扬, 他如今是大楚丞相,官居一品,那么除了他论功行赏的功臣年俸,他还可以领一份正一品的年俸。  再比如同样推辞了“开国郡侯”爵位的祝北河,他受封大理寺卿, 除了功臣年俸,还可以领一份正三品的年俸。  对于功臣后代,顾烈还承诺了荫举制度,只要有能力,不愁后人无官可做。  因此,顾烈对于功臣的封赏,其实是极端慷慨的。  能够压制功臣称王称侯的野心,这些丰厚的嘉赏也是重要原因。除此之外,更因为顾烈自己本身就是打下江山的最大功臣之一,拥有极高的个人威望,在楚人心中更是唯一的王,在当今局势下,绝没有被替代的可能。  那么如此一来,就更加体现了狄其野获得的赏赐之惊人。  许多人都在猜测顾烈此举背后的深意。  首先是“定国侯”,这个定国二字,就用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前朝不是没有打下半壁江山的功臣,但能用上定国二字的,一个也没有。道理很简单,你定国了,那帝王算什么?你一个武将定国了,那文臣算什么?  而且,顾烈在封赏功臣的过程中,很明显地抬举了文臣,没有让武将独大,唯独一个狄其野打破了平衡。  这就已经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顾烈还破例给了狄其野封地,封的还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顾烈自己的老家云梦泽,而且还不是只让狄其野享受封地的税赋,而是明文写了“享云梦泽田地税赋驻军”。  这什么概念?这就等于说跟着狄其野的数万精兵根本不会被打散入编,划入大楚如今管理军队的大都督府—兵部管辖体系,而是顾烈直接帮狄其野把精兵养在了云梦泽,和他自己的水师精兵作伴去了。  然而,与此同时,顾烈并没有给狄其野真正管理云梦泽的权利,所以云梦泽虽然是狄其野的封地,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国中之国”,狄其野并没有掌控云梦泽的行政管理权。  这到底是防备狄其野,还是不防备狄其野?叫人看不明白。  其二,顾烈还给狄其野加封了太子太傅。  这个官职从先秦就存在于世,但早已成了虚衔,属于三孤之一,多是帝王赏给臣子的美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但顾烈给狄其野加封的这个太子太傅,是正一品,还赐住东宫,这就完全不再是虚衔了,而是真真正正的实职,不仅是教养王子,而且是完全有资格上朝理事的。  尽管众人都听说过狄其野是小王子他舅舅的八卦,可狄其野已经是这么大的功臣了,再给他一个正一品的实职,那顾烈还怎么把他排斥于政务之外?  总不能说,顾烈对狄其野信任到了这个地步吧?  然而,与此同时,赐住东宫这个事,又很值得寻思。  让狄其野住在东宫,就等于狄其野的一举一动都处在顾烈的监视之下,别说谋逆,就是一言一行,都得万分小心,稍有行差踏错,立刻就会被抓住把柄。  所以,不少人认为,赐住东宫这一点,才是以后图穷匕见的关键。  带着这样的顾虑,尽管大楚朝堂还未彻底组建成型,众人站队却是已经差不多站个清楚了。  大楚功臣,大致可以分为两大集团,一是楚顾家臣集团,二是外来武将集团,前者以姜扬为首,后者以狄其野为首,然而这两大集团的内部都并不是铁板一块。  楚顾家臣集团,有文武之分。  家臣有五大姓,姜左钟祝庄,其中姜左是武将世家,祝庄是文臣世家,钟家可以说文武双全,也可以说两样都相对平庸。  眼下,大楚文臣之首却是姜家出身的姜扬。  目前家臣间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矛盾,尚还算是团结。  与此相对的,外来武将集团,就可以说是一盘散沙。  大楚功臣中的外来武将,大致可以分为信州降将、蜀州降将、主动投奔三类。  信州失去了敖戈,势力不如如前。  蜀州降将中最大功臣毫无疑问是陆翼,但陆翼还有个楚人身份,因此另两位蜀州降将与他并无太多来往。  主动投奔楚军的外来武将,除了和谁都不亲近的狄其野,最大功臣就是左右逢源的颜法古。  可颜法古报完女儿的仇之后,已经是无欲无求的状态,甚至想把副职当正职,和顾烈说想去管钦天监,指望他带领外来武将们争权夺势,还不如自己上比较快。  所以眼下朝局乍看清清楚楚,但其实有些混沌不明的意思,众臣究竟是如何站队,还得开朝后慢慢观察。  好在时间充足,楚王登基称帝后,众人就要动身迁往中州都城,正式启用楚都。  原本计划是在燕朝皇宫暂居,等中州皇宫建好再搬过去,但顾烈认为地方与中央的文书报信等等渠道都还没建立,与其先在燕都弄一遍再改回楚都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到楚都弄个清楚明白。  其实姜扬是顾虑到中州皇宫还没建好,但既然顾烈不在意这些虚的,那众臣自然照办。  *  春寒渐褪之时,顾烈在前朝皇宫登基称帝,年号楚初,定都中州顺天府。  楚初四月廿三。  前朝皇宫金殿。  顾烈身穿龙袍,冠冕垂旒,在钟罄琴音中缓步行来。  狄其野与姜扬一左一右,统率群臣跪地而迎,齐声恭迎。  狄其野望着那人踏上金阶,坐于龙椅。  他傲视天下,不怒自威,明明是火凤楚人的杀神帝王,却像是一尊冰雕出的龙神。  “平身。”  群臣山呼万岁,磕头谢礼。  姜扬朗声念出告知天地山河万民的封表,至此宣布,大楚立国。  群臣又跪,恭贺万岁,恭贺大楚。  顾烈下旨定年号、定都、赐宴。  群臣再跪,谢赐。  那一夜,所有功臣都像是一家人一般共饮笑闹,有人想起一同打仗却没能走到这太平日子的同僚哭了起来,有人想起与燕朝血海深仇破口大骂,有人想着以后终于不用再打仗了喜极而泣,还有人只是带着笑容沉默地喝着酒。  饮宴过后,杯盘狼藉,这些大将军大官人,不少都醉倒在案后打起呼来。  顾烈的酒壶里装的是白水,他清醒地看着这一切。  顾昭早就已经让侍人带回殿内睡了。  狄其野早不知去了哪儿。  顾烈摇头笑笑,站起身来,吩咐侍人们好生照顾喝醉的功臣们,随后,没让那堆礼仪仆从们跟着,慢慢向金殿走去。  他要去那里等一个人。  这大概,就叫守株待兔。  还是那金銮宝殿,还是那足金龙椅,还是那冰冰凉凉的萤石地砖。  白日里的喜庆红毯已经撤去,因为顾烈已经计划烧毁这里,所以但凡还能用、还有用、还值钱的东西,都会被带走。  那天狄其野听了他和姜扬的商讨,不那么褒义地感叹:“您可真是勤俭持家。”  顾烈现在回想起来,还行吧,比狄其野前世那句“谁让您抠门”的评语好听多了。  日光下半透明的深紫色萤石,在月光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水潭。  顾烈走上金阶,坐在那把龙椅上,默默思索着朝堂局势。  不知等了多久,那只白鹤终于涉水而来。  “顾烈。”  顾烈这回直接给定国侯定了白色袍服,简洁利落的一身衣裳,绣了金线的流云暗纹,省得百官总是参定国侯穿的不合规制。  正一品的白鹤补子也正合适。  顾烈望着这个从头到脚都是自己一手置办的人。  他心生欢喜,也生出饿意。  “狄其野。”第86章 能好怎(一)  狄其野走近了, 顾烈才看清他脸上是认真凝重的表情。  这种表情, 顾烈曾经看过一次。  前世某次朝堂论战, 狄其野不情不愿地站在百官之首不说话,顾烈有心问他一句:“定国侯以为如何?”  狄其野凉薄地笑笑:“臣没有看法。”  他那个样子,没有看法才有鬼了, 顾烈就是尊佛,也给他逼出了火气来,忍怒道:“定国侯有话不妨直说。”  “陛下, ”狄其野直接一撩王袍, 无比潇洒地往地下一跪,“那请陛下先恕臣不敬之罪。”  文臣言官登时精神起来, 他们预感接下来三个月的奏章都不用愁写什么了。  顾烈的心当场就凉了半截。  “你说,”顾烈咬牙道。  狄其野还看似恭敬地先对顾烈一拜, 然后才老实不客气道:“那我就说了。”  “臣以为,朝廷为夺民财之贼窟, 陛下是天下贼首!”  “放肆!”  ……  金阶是通向龙椅的阶梯,低矮平宽,两侧有描金画龙的低矮围屏。三步金阶向上, 就是龙椅所在的金台。  狄其野刚在金阶上坐下, 忽然听顾烈低声笑了起来。  他是靠着围屏侧身坐着,青龙刀被放在他的手边,一抬眼就对上顾烈的视线,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顾烈低头看他, “为何坐那?”  狄其野长腿一伸,软靴轻点金阶下的地面:“杨平死在那,脏。”  顾烈摇头笑笑。  “顾烈。”狄其野认真地看着他。  顾烈嗯的应了一声。  狄其野郑重地说:“你想让我上朝参政,你有没有想过我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观念,有没有想过我和你之间百分百会出现的分歧,有没有想过……你我之间面目全非那一日,要怎么办?”  顾烈当然都想过,而且已经想了两辈子了。  但顾烈还是想听狄其野说更多的话,想让狄其野把上辈子闭口不谈的,都讲给自己听。  于是顾烈反问:“你就那么笃定,你与我之间,一定会面目全非?” 第85章 不然,怎么什么都没发生,就担忧到这个地步了?  问出这话的人,好像之前自己不曾担忧过。  被饿虎扑住的白鹤不仅拿翅膀扑棱饿虎的脑袋,它还得意地清啼。  顾烈的伸舌舔过上齿,随后也笑起来:“喜欢?”  狄其野有些不高兴:“怎么?你还想否认?”  顾烈埋首于狄其野的衣袍间,呼吸间萦绕着皂角若有似无的清香,这个人过分好洁,半途退出饮宴,肯定回殿里沐浴洗去酒气了。  好饿。  “哪里是喜欢,”顾烈将狄其野微微放开,后退一些,对上狄其野的眼睛,“分明是生死相许,刻骨相思。”  这话顾烈说得郑重其事。  狄其野望着顾烈眼中近乎执拗的深情,想起那日梦中白骨,心跳错落一霎,竟不知该如何答言。  更甚,他竟然心脏一紧,眼眶发热。  狄其野眨了眨眼,强行将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泪意忍去,开玩笑般伸手戳了戳顾烈的脸:“陛下,你真的真的是真的吗?”  顾烈捉住他的手,慢慢地问:“你想知道?”  “嗯?”  狄其野不解其意。  顾烈向后一靠,带着狄其野靠在自己的胸前。  然后放开他的手,转而抚上他的后颈,带着狄其野向自己的方向低下头。  顾烈眼前是狄其野漂亮的后颈。  肌肤温热细腻,鼻尖贴上去,比上等丝绸还滑,隐约闻到皂角的清香。  饿虎张开嘴,咬上白鹤后颈,死死收紧了牙关。  “啊、”  狄其野毫无防备,但来不及抵抗,就被顾烈抱得更紧,根本连动都没法动。  皂角清香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的夜息香。  不只是顾烈尝到了夜息香的味道,狄其野闻到一种清新提神的香味,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他前世血液中的薄荷味道。  这单独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异香,仿佛构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存在。第88章 能好怎(三)  牙关紧咬, 碾薄了齿间的表肌, 留下不浅的印记, 被牙齿碾得最薄得地方,泛出了红色的微小血点,像是被咬破了似的, 带着淡淡的血香。  好吃。  顾烈看着自己落下的齿_痕,意犹未尽,但舍不得就这么将珍馐囫囵吞枣, 带有安抚意味地在罪证上舔了舔。  忍着痛的狄其野都要给顾烈气笑了, 他抓住顾烈的龙袍,发力将顾烈按在龙椅椅背上, 语气危险地问:  “你要吃了我吗?”  哪有二话不说张口咬人的?  “饿了,”顾烈不动声色地重新环抱住了狄其野的腰, 实话实说。  狄其野挑眉:“饿?”  他放开龙袍,用他漂亮的手指, 碰上顾烈的唇,移到顾烈的胃,从上到下点了三个地方:“你是这里饿?这里饿?还是这里饿?”  顾烈神色一凛, 赶紧把他的手又给捉住了:“别闹。”  狄其野不干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刚开始谈恋爱呢, 就跟他玩专_制独_裁?  “谁先咬人的?”狄其野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不许独_裁者握着,“属阿财吗你?”  而且咬的偏偏还不是别的地方。  这人无师自通未免也太厉害了一点?  虽然对他这个返祖人类是不会有什么别的作用。  顾烈当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指出:“属狗的是你。”  狄其野一翻白眼:“您可真会抓重点。”  顾烈调匀呼吸,平复心境, 才将狄其野抱得更近些,问他:“你前世究竟是怎么,没的?”  先前,顾烈就猜出狄其野是以自我牺牲换得阴谋大白于天下,可他没想到会牵扯到“炸碎”这样的词,尽管狄其野解释得轻松,可这人说话能信么?这是个嫌自己死得太慢就拿匕首往自己心口戳的人。  狄其野哪里肯说得详细,转移话题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也别以为咬我一口我就把想说的忘了。顾烈,我是认真的,这不是小问题。”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顾烈叹息道。  顾烈肯定得太快了,让狄其野不放心,又强调说:“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也许我在这个时代说这些显得虚伪,又或是矫揉造作,可我们要走下去,你必须正视这个问题。”  “你没有。”顾烈沉声反驳。  顾烈抓握着狄其野的那只手动了动,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他漂亮的骨节,停顿稍许,低声笑道:“你这人,别扭,孤傲,你有许多毛病,但绝对不矫情,更是绝对不虚伪。你只是,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当一个定国侯。”  前世狄其野死活不肯上朝,上朝了也没个好脸色,但“帝王是天下贼首”这种话也只说过一次,那一次,回头想来,也不能说是狄其野非要惹是生非。  恰恰相反,在不涉及狄其野底线原则的时候,狄其野也还是愿意不经意地提两句关键,装成没事人似的帮一手。  狄其野就算前世不怎么关心他人,可他的原则,也从来只是对他自己的要求。  顾烈方才听了狄其野一席话,虽然不能完全明了,但结合前世狄其野只言片语,终于琢磨清楚了狄其野的心思。  他能够舍生忘死为顾烈打天下,是因为楚军出师有名,是向暴燕复仇的正义之师,而且乱世时局,只有天下一统,百姓才有好日子过。所以狄其野打仗打得毫无包袱。  而论功行赏后,从大将军到定国侯的身份转变,在狄其野心里,就等于是从乱世拯救者成了榨取民脂民膏之人。  所以他不能心安理得地当这个定国侯。  顾烈心绪复杂,望着狄其野的眼睛,继续说:“可事已至此,你我都不可能抽身而退了。与其退避三舍,不如与我一起,尽力将大楚建成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那样,你或许会心安一点?”  顾烈这么一针见血,着实令狄其野意外。  沉思片刻,狄其野也认真地回应:“你这样清楚我的想法,就必然明白,这并不是‘尽力’就能了结的差异,对吧?”  顾烈只是看着狄其野,并不接这句话。  于是狄其野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伸手戳了戳顾烈面无表情的脸:“好吧,好吧,给我灌了这么多迷魂汤,我怎么好意思不装个疯卖个傻。”  那就自投罗网,走一步看一步吧。  顾烈又把他的手抓住,这回拉到唇边亲了一下,认真道:“别怕。”  “我可不是怕,”狄其野瞬间不服气起来,“这叫运筹帷幄、料敌机先。”  顾烈提醒他:“你不是害怕你与我之间面目全非么?”  狄其野轻哼一声,不答话。  “我们都曾是没有软肋、不知害怕的人,”顾烈忍不住在狄其野的手掌侧边咬了一下,换来一个恼羞成怒的瞪视,笑了笑,温柔说道,“你不是要医我的心病么,现在,我们都学会害怕了。”  顾烈原先为了亡燕复楚,无所畏惧,心无挂碍。狄其野原先受创而来,一心征战,别无他求。  莽荒时代,原始部族间争斗,为了勇士的光荣,有些会在战前食用带有致_幻或者麻_醉效果的草药,忘记胆怯,达到悍不畏死的效果。  可那并不是人的本性。  人天生就懂得保护自己,所以人天生就会害怕,那是本能在提醒,前方有危险。  害怕有许多种,害怕失去,害怕改变,害怕痛苦,害怕衰老,害怕死亡。  一个不懂得害怕的人,毫无疑问有所缺失,他的心一定有被蒙蔽或者被麻木的部分,他再强大,都有可能伤害自己,甚至伤害到他人。  现在,他们都有了牵制住他们的软肋。  狄其野低头看看顾烈,忽然俯身,在大楚帝王的唇角,落了一个吻。  白鹤的翅膀又扑扇了起来。  顾烈故意问他:“这是为了什么?”  “我以前对你说,我是为你而来的。虽然当时,我确实是那样觉得。可现在想来,我还是说了谎。”  那时的他,不能算是为顾烈而来,只能算是为楚王而来。  “不过现在,我觉得,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的。这回不是说谎。”  狄其野说着,又亲了一下。  连扑两次,饿虎哪能还让白鹤逃掉,大掌扣住白鹤的脑袋,将这个原本又是蜻蜓点水的接触,变成了咬吮纠缠。  等到顾烈终于放开他,狄其野意识到被不知不觉夺去了主控权,不服气道:“你”  “我多幸运,”顾烈抢过他的话,深深凝视着狄其野的眼眸,伸手抹去狄其野唇边的亮色,“流离荒野的异星,怎么就落到了我的怀里?”  是不是梦中那焚天大火,将天都烧破了,才让银河跌落九天,倾地而来,所以星辰才会散落荒野,流离他乡。  是不是前世那份不曾言说的爱,修补好了他的心肝脾胃,才让他学会欢喜,学会害怕,初尝了饥饿的滋味。  顾烈抱着生离死别、失而复得的人,眼睛都舍不得眨。  顾烈这样温柔的神情,又令狄其野想起了那日的梦。  “你……”狄其野犹豫着问,“若是我不在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顾烈死死扣住了腰。  “我会活下去,”顾烈平静地回答,“就像,你从不曾出现过那样。”  顾烈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摒弃喜怒的样子。  就像是狄其野刚刚遇见他时那样。  白鹤低下头,在饿虎嘴边,轻轻啄了一口,又轻轻啄了一口……  直到顾烈又有了微笑的意思,才停下。 第87章 结果等来等去,等到狄其野夹着个书匣回来了。  “这是什么?”  狄其野敲着书匣说:“颜法古日子过不下去了,明目张胆售卖风月,天可怜见的,我就买了几本。你赶紧找点正事给他干,不然,我看他是要闲出问题来。”  售卖风月?  顾烈拎一册翻了翻,评价:“不过如此。”  “这话说的,听上去,您也看了不少啊?”狄其野一挑眉。  “冤枉,寡人从来只看正经书,”顾烈一本正经地说,“寡人的意思是,没你好看。”  狄其野对他翻了个大白眼。  一天到晚就会灌迷魂汤。  “过奖过奖,”狄其野扫了一眼久不启用的堪舆台,假装漫不经心地拱手,“其实,我打起仗来更好看,想看吗?”第90章 晚膳过后  狄其野这话, 倒不是在撩, 他是意有所指。  大楚地方分为四级, 州道府县,构成了层层向下的行政管理体系。  天下十州,管理者为知州。  十州大小不一, 共分二十道,管理者为道台。  道下城池汇聚为府,管理者为知府。  府下各城为县, 管理者为知县。  陆翼领了西南大都督的军职, 在蜀州西南驻扎着,一直不是很安分。  近日, 风族首领芙冉忽然病重,陆翼试图插手风族首领的继任人选。  顾烈倒是不急。  陆翼是在楚军打下蜀州前转投的大楚, 也许不太清楚顾烈有多能忍。  争霸年间,在得到狄其野之前, 不论韦碧臣如何写信发文申讨辱骂顾烈,不论手下将军们如何认为已经是忍无可忍,顾烈自己却是纹丝不动。  当时风族未灭, 楚军的实力不足以应付双线开战, 顾烈只盯着群豪杂立的信州蜀州,根本不中激将法。  顾烈这人做事,不说废话空话,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 一动就必然动到底。  如今大楚一统天下,陆翼想造反就是一条死路,他还没明着反,顾烈根本没必要动他,而只要他敢明着反,就是在赶他自己的死期。  这一点,狄其野也清楚,只不过是日常想往外跑罢了。  所以顾烈不仅不认真,还逗他:“你不是说该给颜法古找些正经事干?也许我该派他去?”  狄其野凉凉笑了一声,不接话了。  未央宫后殿,侍女是不可进的,能进后殿伺候的轮值太监统共不过五人,各个都是无亲无故之人,而且都是懂得看眼色的伶俐性子,不该多说的绝对不说,不该多问的绝对不问。  这日轮值的太监叫元宝,定国侯一回来,他就麻利地着人去御膳房传了膳,现在亲自提着食盒进来了。  元宝这名字,还是狄其野给他改的。  倒不是狄其野非要讨个吉利,而是元宝身世太苦,家里原先给他起的名叫贱生,着实太过难听。  狄其野看元宝瘦骨嶙峋,唯独下巴长得肉乎,像是过年时,顾烈特地给他和顾昭打的那套金元宝。所以插了句嘴。  顾烈记得自己前世给此人改的名叫平安,但既然狄其野说像元宝,那就叫元宝吧。  就这样,贱生就成了元宝了。  元宝前世聪明伶俐,也很忠心,可惜楚初十年生了重病去了。顾烈倒也放心用他,后殿与狄其野相关的事,多是交给元宝去办。  元宝布好食盒,知道这两位主子都不爱旁人伺候,安静退到廊外候着。  只听殿内呲地一响,元宝心里明白,这是两张食案又拼到一起了。  狄其野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近来又开始努力让顾烈燃起对食物的兴趣。他想用科学统计的方式,找出顾烈相对更爱吃的食物。  顾烈对食物有没有产生更多兴趣,这成效尚且不明显,但对狄其野这种关心自己吃饭的行为,顾烈显然是很有兴趣的。  这感觉就像是一道香喷喷的美食,在眼前不停地问,你喜欢吃这个还是喜欢吃那个?喜欢蒸着吃还是煮着吃?喜欢辣味多一点还是酸味多一点?  那当然是喜欢狄其野多一点。  所以当狄其野指责顾烈不配合的时候,顾烈觉得有些冤枉。  顾烈喝下第三口汤,完成了晚膳流程。拿茶漱过口,才看着狄其野,慢慢说:“寡人是有想吃的。”  可惜,不给吃。  狄其野问了半天,自己的饭菜都没动,这时候给气笑了,低头吃饭不理人。  晚膳用罢。  两人照例在小书房碰头。  狄其野不陪顾烈看折子,站在窗边,对后院那空屋空地看了半天,问顾烈:“后院空地,为什么不挖个荷塘?”  光秃秃的,不好看。  顾烈心跳一错,走到狄其野身边,才慢慢地把当年就想好但没有详细说的理由娓娓道来:“你不喜蚊虫,挖个荷塘,临水生虫,到时候你又嫌蚊虫多了。再者,后院离寝殿太近,湿气重不好,老了易得风湿骨寒。”  狄其野给顾烈唬得一愣一愣的,难得露了分傻气:“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想这么长远……怎么就说到老了的事了。”  “怎么?”顾烈握着他的手肘,把他引到自己面前来,“定国侯还想始乱终弃?”  狄其野没穿着定国侯那些华贵的外袍,晚膳后他换了件殿内穿的常服,是件墨绿色的缎面衣裳,他本就白皙,墨绿衬得托色,而且不同于平日里一身白,让顾烈看着新鲜。  狄其野被顾烈这话逗得笑出了声:“你这用的是什么词。”  顿了顿,又挑眉看顾烈:“金口玉言,陛下您倒是让我乱一次啊。”  顾烈一副你这人怎好不认账的严肃神情,把狄其野往怀里一搂,在他耳边义正言辞地说:“定国侯忘了,那日,就在这,你在长案上坐着……”  狄其野的耳根听着听着就红了。  他在这方面并没有放不开,毕竟狄其野那个时代早不是对性保守而蒙昧的古代,而且他存了与顾烈争强好胜的心思,就算不好意思,也绝不肯轻易表现出来。  然而他毕竟是没有经验,而且有的亲密,他做的出来,却受不了听顾烈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太教他难堪了。  偏偏顾烈爱煞了他大胆和羞涩并存的矛盾,像是枚半熟半青的果子,偶尔会故意这么逗他,把狄其野逗得恼羞成怒。  果然,狄其野推开顾烈,瞪着眼嘲讽大楚帝王:“你个一国之君,怎么这么没脸没皮。”  他们俩靠着窗,顾烈又把狄其野给牵回来,忍笑道:“是寡人不对,过来陪寡人看折子。”  谁家男朋友道歉是拿一起加班道歉?  狄其野心中吐槽,但到底是舍不得让顾烈一个人看到深夜,故而也就在自己惯常的位置上坐下,看起奏章来。  翻了两本,狄其野按下,找出先前自己留了份抄本的奏章,思来想去,还是离了席,将两份折子置于顾烈案上,走到中央,对着顾烈单膝一跪:“陛下,臣有建言。”  这是狄其野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自古开国之君与功臣良将之间起嫌隙,往往是从礼仪轻慢开始发难,行礼这事虽小,但以小见大,一方面是说明功臣对帝王的确生出了轻慢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君臣之间嫌隙日深,已经到了连行礼这点小事都不能忍的地步。  狄其野坚持在议正事的时候行礼,目的是防微杜渐,一是提醒自己,顾烈现在是帝王之身;二是就算他们之间真出现了嫌隙,至少也不要因为行礼这类小事隔阂得更严重。  这足以证明,狄其野对他们的感情有多在乎了。  然而对顾烈来说,顾烈是不愿意他这样生分的,但狄其野在自己坚持的问题上有多么倔强,顾烈早就有所领教。总之,到目前为止,顾烈还没能劝服狄其野放弃这个坚持。  “你说。”  顾烈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过两本折子摊开。  那是两份风马牛不相及的折子。  一本是姜扬所写,说的是这一年来不少功臣力有不逮辞官的事,请顾烈提早开春闱,赶紧补充官员空档。  这事,本就在顾烈的意料之中。  顾烈给了功臣厚厚的年俸封赏,他们各个都是有钱人,但当时他们都想着官荫子弟,所以没有一个功臣放弃入朝,都领了职务。  然而,人一乍富,就容易耽于犯懒享受,何况他们当中,尤其是武将,不少人原先根本就没读过很多书,入朝为官,需要重头学起的很多。  有些功臣存了侥幸的心思,不好好干活。这就轮到监察官员的御史台发威了。  御史台在朝中最高领导是左御史和右御史。  左御史管的是言官,风闻奏事,只要听说哪个官员行为不检,那就参他;右御史手握肃政台,一出手那就是查案审问,能够弹劾官员,肃政纲纪。  而眼下掌握肃政台的右御史,叫牧廉。  牧廉是什么人?他是除了陛下、姜延和他师父师弟们谁都不认,有时看着痴傻,实际上不仅计谋多多,甚至令人觉得有两分阴狠的人。  偷懒耍滑、失职骄纵的功臣们,被牧廉查清了证据,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能教训的一个都没有放过。  这些功臣们哭到顾烈那里去,顾烈正中下怀,哪里会斥责牧廉,只是对这些功臣们感叹法不容情啊,寡人怎么能因为右御史秉公执法斥责他呢?你们自己给人抓了把柄,寡人也很丢脸很无奈啊。  于是大楚功臣们就迎来了一小波辞官热潮。  他们一年能领那么多俸禄,当官的年俸不过是个锦上添花,何必要受这等鸟气?  于是那些不适合当官的、没能力当官的,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被淘汰了。  不过这已经是二月份的折子了,现在这拨功臣中不是没有后悔的,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顾烈安排得太快,现在春闱都快开了,顾烈根本不可能再把他们召回来。  另一本,是青州江南道道台的折子,参他手下的登临府知府行为不检,暗藏不轨之心,疑是北燕故贼。  狄其野开口解释道:“陛下,这两份折子有同样的问题,姜扬那份只是小错,江南道道台的折子,却是大错特错,此风绝不可长,务必明令禁止。”  这倒让顾烈惊讶。  狄其野很少说这么重的话,他开口往往是“臣以为”“臣觉得”,只要还有商量的余地,他不会直言断定别人是错的。  于是顾烈追问道:“怎么说?”第91章 折子范式  汉承秦制, 而汉之后的大一统王朝, 不论表面上推崇什么, 其核心往往是外儒内法。极其强调尊君,强调父母不如帝王亲。但在必要的时候,又要用仁义道德来拿捏他人。 第89章 “而且,大家都说打马游街该由定国侯领着,还有不少时为了看您来的,”敖一松幸灾乐祸道。  狄其野失笑:“前三甲打马游街,和我有什么关系。”  “与民同乐啊,”庄醉跟着姜延也来了,插嘴道,“打马游街就是为了让百姓赏赏俊男,现在百姓都这么想看定国侯,说不定陛下就顺水推舟了。”  狄其野环视一周,得,结党营私实证了。第92章 定国侯府  顾烈在政事堂收到消息, 说定国侯带着右御史打算去酒楼吃饭, 结果在街上又巧遇了吏部左侍郎、锦衣近卫指挥使和指挥同知, 于是带着一帮人回了定国侯府。  哦,回娘家去了。  丞相姜扬看陛下忽然对着消息条子诡异地勾了勾唇,不知陛下看到了什么好消息, 疑惑了一瞬,低下头继续听通政使奏事。  回娘家吃个饭,更没什么可紧张的, 顾烈把消息条子揣了, 也继续议事。  大楚开朝来,因为之前的多年争霸连年战乱, 民生凋敝,各地都有各种不足, 因此楚初年间,遇到最多的不是人祸, 而是天灾。  顾烈用御史台变相清退了一波不适合理政的功臣,此生用了牧廉这个谁都不给面子的右御史,效果比前世还要好得多, 虽然一些位置上出现了空缺, 但徇私舞弊等乱象是得到了有效的遏制,朝堂也更快步入了正轨。  前世这时候,雍州平川城一带,有一次较为严重的旱灾,那里本该是信州降将、立楚功臣杜轲管的地儿, 因为此生及时换上了有识之士,将旱灾解决得很好,账目清楚,赈灾及时,令顾烈很是欣慰。  这位有识之士叫胡堂,正是当年跳下奏丰城城墙的守军将领他亲弟,所以顾烈不仅下旨嘉奖他,还给他哥追赠了个不错的英名。  事多繁杂,这一议,就议到了夜饭之后。  顾烈年轻,又是武将出身,他是一点都不觉得累,而且他还不爱吃饭,轻易都不觉得饿,这可就苦了六部九卿众位大臣。  尤其今日还开了早朝,虽然顾烈念在众臣辛苦,没有用那些让众臣在宫外苦等的下马威规矩,但早朝毕竟是在天不亮的卯时就开了,众臣早起来上朝,散朝后在政事堂吃了两口点心,陛下就来议事了,这一议就是一整天,把众位大臣饿得前胸贴后背,还得拼命转动脑筋,怎一个惨字了得。  平常狄其野在宫里,午膳顾烈不记得赏,定国侯也会记得让御膳房送,而且晚膳前肯定是要派元宝来催的。  这事也只能定国侯敢做,换了谁来,打断了议事,万一恰好说的是要事,陛下是要黑着脸发怒的,轻则骂你贪逸,重则骂你忘本,不过是想吃个饭,哭都没地哭。  所以六部九卿此时都无比思念定国侯。  锦衣近卫进来,又送了张消息条子。  顾烈先是一抬头,发觉不知何时已是满堂明亮烛火,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对各位重臣抱歉道:“寡人误了时辰,诸位爱卿都回去歇息吧。”  六部九卿众位大臣连忙行礼,说不敢当,说陛下勤政爱民,但行完礼,都立马脚步匆匆地走了,生怕陛下又想到什么把他们留下。  顾烈哭笑不得,打开条子一看,笑不出来了。  回娘家那个人今晚不回来了。  *  狄其野回定国侯府请旧部吃饭,定国侯府里面的下人都是顾烈一手安排,做事伶俐得很,狄其野还挺满意,干脆一直留到了晚上。  难得狄其野在定国侯府,消息传出去,晚上开饭前,左朗和姜通也赶到了。  定国侯一党是来的整整齐齐。  狄其野捏着个玉杯喝酒,笑得无奈:“你们是不是非要给我安个结党营私的名头啊?”  吏部左侍郎敖一松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反驳道:“师父此言差矣,先不说作为弟子,陪师父吃饭是理所应当,再说,咱们不都是正儿八经的帝_党,谁家结党营私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儿?咱们哪一个不是为君分忧。”  自从入了朝,他们不好再喊狄其野将军,但称定国侯,又少了分亲近,于是干脆都跟着牧廉叫师父,事已至此,狄其野也没拦着。  敖一松前半句说的,狄其野还带笑听着,但说到后头,狄其野就似笑非笑地问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得罪人的活儿你要是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敖一松也是今日被人挤兑了,倒不是真有心抱怨,此时连忙认真道:“是我一时失言了。我自罚一杯。”  “别喝了,”狄其野点点筷子,“换杯茶醒醒酒。”  敖一松乖乖应了。  虽然敖一松这话说出来不应该,但仔细数数狄其野这几位旧部,确实干的都是招人骂的活儿。  首当其冲的就是牧廉、姜延和庄醉,牧廉在御史台,姜延和庄醉是锦衣近卫的正副手,职能都是监察,御史台监察百官,锦衣近卫根本就等同于皇帝耳目,监察一切。他们不招人骂,就没有更招人骂的职务了。  而敖一松,任的是吏部左侍郎。  吏部掌管文官的任免升降、勋封调动,可以说掌握文官命脉,是六部之首。  吏部尚书为人八面玲珑,右侍郎也是温文尔雅,陛下任命时,专门点了左侍郎统领考功一司,也就是说,特地让敖一松来负责官员的绩效考核。所以吏部唯一招人背地里钉小人的,就是敖一松。  姜通和左朗与他们不同,受家族势力影响,姜家左家有意低调,所以姜通领的是京卫总指挥的职务,负责京城防务,名头不显,但确实还是重任。左朗在大都督府任左大都督,是唯一一个还任武职的,虽然听上去好听,但基本上没有实权。  所以,狄其野这几位旧部,基本都身负要职,也可以说他们这些职务,都得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干活。  换句话说,简直是满门忠烈。  不然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  敖一松今日发这句牢骚,但不是真不知好歹,而是他年前驳了某位功臣的想要一等考功的要求,散朝后在街上,那人见了他,故意对着身边几位大臣感叹,说定国侯不愧是大楚功狗,手底下的狗一个个牙尖嘴利,都会咬人,陛下得此良犬,该配_种留后才是,怎么拘在宫里守门呢?  这话难听至极,可敖一松毕竟是个朝廷大臣,而且还是应该作为表率的吏部左侍郎,他不能当街和人打起来,只能忍一时,再做打算。  而这话,敖一松也不能说给狄其野听,若是狄其野只是单纯一个功臣,敖一松真不妨对狄其野告一状,可偏偏敖一松知道狄其野与顾烈的关系,他怎么好把这种闲话说出来挑拨他们二人的关系?所以敖一松心里憋着气。  还吃着,外面轻手轻脚地来了一队人,近卫进来恭恭敬敬地禀报,说陛下听闻定国侯今夜不回宫住,着人送些东西来。  狄其野出去一看,元宝亲自带着一队侍人,光软毯就送了三条,还有银丝炭火之类的,总之就是怕他冻着。  天地良心,这都快四月份了。  牧廉在门边探了个头,感叹:“师父,您怕冷怕到这个地步了吗?”  “闭嘴!”  丢人丢到牧廉面前了。  狄其野摆摆手,含糊道:“收着吧。”  于是元宝带着侍人们忙活起来,把各样东西按照在未央宫一式一样地摆好,总之务必让定国侯在自己家过得像在未央宫一样。  敖一松失笑,得,自己瞎捉摸什么呢,将军都给宠到这份上了。  庄醉嘿嘿一笑,他是锦衣近卫,何况顶头上司姜延就在对面坐着,不能喝酒,所以拿着茶杯过来和敖一松的茶杯碰了碰,笑道:“兄弟,走一个。”  敖一松和他茶杯一碰,喝了口茶。  “听底下兄弟说,今日有人在街上大放厥词,”庄醉压低了声音,像是说八卦似的和敖一松讲故事,“他们也不能徇私枉法,只能如实禀报,陛下让人一查,查出来不是个东西,听说年前还要挟你要一等考功?回头御史台那边找你问,你照实说就是。”  敖一松先是一惊,再是松了口气,对庄醉和抬着眼皮看过来的姜延笑笑,举起茶杯敬了敬,一口闷了。  狄其野看得匪夷所思,怎么着,吃师父家的这么得劲?连茶都一口喝完?  “再给左侍郎大人冲盏茶,要好茶叶,”狄其野唏嘘道,“可怜见的。”  敖一松笑眯眯:“那敢情好,我沾师父的光,也尝尝贡茶的滋味。”  狄其野奇怪道:“胡说八道,我这哪来的贡茶。”  元宝刚收拾完,此时悄没声息地站在一边准备伺候着,闻言忙给陛下争脸道:“有的,定国侯那日夸涧顶毛峰不错,陛下给侯爷殿里备着,还往侯府送了六两。因为侯爷不常回来住,才没敢送多。”  狄其野无言以对。  毕竟要给师父面子,席间众人都不敢明着笑出声。  敖一松喝了口涧顶毛峰,笑着夸:“真香。”  *  入了夜,狄其野头一回进了自家卧房,被惊得吓了一跳。  这里面不止布局和未央宫里他住的偏殿一模一样,连翻的兵书,都翻在同一页反扣在案上。  何止是体贴,简直是惊悚。  狄其野越来越觉得,不知道是顾烈那个养父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还是自己什么时候无意触动了顾烈什么不好的童年回忆,顾烈有些言行,像是被狠狠吓过,带着分矫枉过正的意思。  用矫枉过正来说也不准确,但狄其野也没弄清楚缘由,所以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狄其野一边心疼,一边又觉得疑惑,待在这卧房里简直要炸毛,于是走到院子里发呆。  姜延路过,叫了声师父。  “你有话要说?”狄其野把侯府布局一想,知道姜延不是路过,是特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老婆回娘家了怎么办,在线等第93章 白狐狸  狄其野心有猜测, 恐怕姜延是看出他和顾烈关系了, 所以淡定地等姜延开口。  事实也确实如此。  姜延毕竟是这群人中唯一的资深断袖。  虽然他自己总是遇人不淑, 碰到牧廉这个小疯子之前也没啥经验,可两个男人眉梢眼角有点什么,姜延看得很准。  说实话, 一开始他都不敢往那方面想,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这是君臣情深,到最后实在是骗不了自己了, 还是被吓得够呛。  这是两个什么人?大楚的擎天巨擘。他们俩谈上感情了还得了?一般人闹个别扭断个关系, 伤筋动骨痛彻心扉了不得了,这两人要是闹个别扭断个关系, 大楚朝堂都得抖三抖啊。  所以姜延为这二位主子提心吊胆,生怕他俩出点什么事。  姜延是锦衣近卫指挥使, 陛下手里一把刀,没有比他更近的天子近臣了, 在宫里来来去去,几乎每日里看着,慢慢琢磨出味来, 陛下和定国侯这恋爱谈的, 还挺有意思。  一般而言,不论男男女女,感情中总有一个强势一个弱势,普通男女间往往是男子强势。而两个男子之间,正经谈感情的太少, 真要谈起来,也总有一个弱势些,自觉退一步。  姜延自己和牧廉,按理说是牧廉比较弱势,但这小疯子不可用常理猜度,姜延自己又是个百依百顺的痴情种,所以在卧室之外,基本是个势均力敌的意思。  同样,按照常理,定国侯和陛下谈感情,应该毫无疑问是陛下更强势。  从古到今,和皇帝谈感情的,通常叫做男_宠,或贬称为佞幸,总之是没什么好话,其地位也可见一斑,被宠的被幸的,都是靠着皇帝生活,就别谈什么地位了。  可狄其野是定国侯,为打出打下半壁江山的大楚兵神。  这么一来,加上陛下这个情深似海的劲头,或许也能算是势均力敌,可在姜延观察看来,怎么隐约觉得,陛下甚至还低了一头啊?  姜延越看着,越觉得不大对劲。  要说陛下弱势,那也不对,定国侯明显被陛下控在手里呢。要说陛下强势,似乎也不对,实在没见过谁家皇帝对别人小心成这样。 第91章 狄其野毫无防备,从嗓子里漏出来那一声让顾烈差点就不管不顾,被狄其野大长腿踹了一脚。  腿筋的酸累又让狄其野怒了:“牲口吗你。”  “你若承认自己是头倔驴,”顾烈大义凛然地帮狄其野揉腿,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寡人随定国侯当个牲口,也无妨啊。”  狄其野被大楚帝王的厚脸皮震愣当场。  “我以前手下大校说得不对,”狄其野装作若有所思,慢吞吞地开嘲讽,“他跟我说谈恋爱使人成长,到您这,不是成长,您直接进化了。”  两个人感情水到渠成,由爱动情是理所当然,虽然身为强者,必然要争一争上下,但狄其野也并不认为屈居人下就是低人一等,他要争,是竞争本性使然,昨夜自投罗网,也是遵从本心,想用能做到的一切让顾烈更安心。  但回过头一琢磨,顾烈这还是虚虚实实、假假真真的哀兵之计。  狄其野自己清楚,顾烈若是端着帝王的谱儿,又或是仗着两人之间的感情,觉得可以不顾狄其野的意愿强来,那他早八百年跑了。反而顾烈这样温柔忍耐着,倒让狄其野过意不去。  之所以说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因为狄其野更清楚,顾烈的温柔确实也是真诚的。  顾烈拥有一颗敏锐、体谅他人的心,即使曾经因为种种缘故上了重锁,但那把锁除了让顾烈自己压抑自己,却是不改其心、不动其行。  这样的一颗心,在任何时代,都足以与纯金媲美。  这是狄其野眼中顾烈最迷人之处,也是顾烈总让狄其野感到超出时代的地方。  狄其野确实没想到,在他们二人之间,登基称帝的顾烈不仅没有变,甚至更温柔了。  所以怨不得狄其野兵败如山倒,国境溃退,被战火烧成不夜城,丢盔弃甲,束手就擒。  “进化?”  顾烈不明白进化一词何解,狄其野毕竟也不是语言学家科普学家,两个人躺在床上,顾烈整个像个老虎圈食般把狄其野圈在怀里,却是在讨论进化、物种演化这种严肃话题。  听狄其野费力差不多把自然演化说明白,顾烈顿时心痛:“你说你是被‘基因改造’的‘返祖异类’。既称‘返祖’,言下之意,不就是退化?又说‘异类’,言下之意,你被他人排挤么?”  狄其野侧身把脸埋在顾烈的臂弯里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腰酸,怒而咬了顾烈的上臂一口,然后才不当回事地夸道:“陛下真聪明。”  顿了顿,补充夸了一句:“陛下记性真好。”  顾烈见不得他这副不把自己的伤病当回事的模样,可也无可奈何,把狄其野抱过来靠趴在自己身上,给他揉腰。  但是顾烈手上一用力,狄其野就“嘶——”了一声,推开顾烈坐起来,里衫顺着肩线一落,明亮晨光下,青梅淖雪,真叫一个惨不忍睹。  拿顾烈的身材当作参照,顾烈是自小习武练出英武身材,身高腿长,拥有足够令人心安的臂膀和绝对有力的腰_腹。  顾烈看上去依然显得高挑,是他的整个身体的肌理都修长而坚韧,既有爆发力,又不像一般武将那般虎背熊腰。  和顾烈比起来,狄其野几乎与顾烈一般高,身材也不差什么,主要是他肤色更白,而且腹外斜肌异常漂亮,腰比顾烈窄。  但这肤白,就最容易淤青。  不少青青紫紫,齿_印都要习以为常了,关键是腰线最窄那儿,分明是被顾烈双手紧紧握出来的印子。  老房子着火的明证。  顾烈上辈子的老脸都挂不住。  于是也别指望躺着黏糊了,起床干正事吧。  大楚帝王将功折罪,给定国侯梳头。  狄其野到现在,这头发也梳的不大利索,好在之前有近卫,后来有元宝,现在还有个顾烈陛下跟元宝抢活干。  顾烈拿起木梳来,先将狄其野一头乌黑长发仔细梳进左手掌中,不知为何又散了开,先用木梳缓缓地一梳到底,如此两次,对镜中的狄其野低声道:“一梳梳到底,二梳到白头。”  狄其野不闪不避,回望顾烈的眼神亮得像个捡到宝的小孩,于是顾烈低头在他头顶上亲了亲,才认真将定国侯的发髻束好,簪上白玉冠。  然后,手在干净衣衫间一顿,取了自己的一件白色里衫,给狄其野换上。  身量不差,腰宽了些,用玉带仔细缠好。  狄其野被顾烈穿好了衣袍,靠在顾烈的肩膀上笑个不停,“有些人啊,看着正经,其实心里不知浪成什么样了。你说是不是啊陛下?”  顾烈坦然听着,自若地穿好帝王服,带着自家劳苦功高的定国侯去用早膳。  *  定国侯定了折子范式,省了顾烈的时间,其实也是省了底下各级官员的时间,尤其是那些长于做事却不善写文章的。  这两天送上来的折子,几乎每份奏章都薄了近一半,而且重点清晰,一目了然,想要拉着大旗诬告打压的,也掂量着不敢妄动。所以陛下和颜悦色,又对定国侯大加赏赐,这次群臣不仅没有异议,甚至有不少清官都不顾虚名,专程上折子夸定国侯此举有利于江山社稷,功在千秋。  人家夸战功,狄其野甘之如饴,被人夸政功,狄其野浑身不对劲,宁愿去马厩喂无双,也不去政事堂被众位大臣夸成朵花。  顾烈一个人去了政事堂,刚坐下没多久,大理寺卿祝北河跪下,也把一件美差给推了。他不是第一个推辞的,事实上,他是第九个,也就是说,六部九卿没人愿意干这活。  这美差,正是大楚第一届春闱的主考。  主考为何是美差?因为每一任春闱的主考官,对那一届考试学生来说,就是老师,尊称为“座师”,这些举人监生,一场春闱,就成了主考官的门生。互相之间,都成了未来官场上的助力。  那为什么他们都要推辞呢?  很简单,这是大楚第一届春闱,若是高中,那就是大楚朝开天辟地第一个状元。自家子弟都有雄心勃勃参考的,为了族人子弟的前程,必须要避嫌,否则说不清楚。  这就很难办了。  一般臣子不够格,够格的重臣不愿意干。  那么,有谁既是重臣,又和谁家都没有亲近关系呢?  答案显而易见。  “不干,”定国侯一口推辞,“给我安了下属不够,还给我认门生?我都已经结党营私了,还想让我得个‘半朝’的名声?”  大楚帝王跟他讲道理:“实在没人了。”  狄其野想出个人来:“颜法古啊。”  顾烈失笑:“他现在无名无职的,当什么主考。不过,也是时候让他出来做事了。但主考不行,赶不上。”  狄其野也跟顾烈讲道理:“你知道春闱怎么考吗?”  “自然知道,”顾烈觉得狄其野这话莫名其妙。  狄其野却理直气壮:“那么多人,整整三天,吃住都在没比棺材大多少的单间里,你想想那个味道。”  闹半天,不止嫌弃这活太好,能发展官场关系,还嫌弃考场环境不好,人爱干净。  顾烈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狄其野又想了想,提议:“让顾昭去。锻炼锻炼你儿子。”第95章 母慈子孝  顾烈倒还真考虑了片刻。  先前没想到顾昭, 不是顾烈忽略儿子, 而是顾昭年岁尚小, 也不是世家出身,虽然学习刻苦突飞猛进,可毕竟和打小儿接受众人目光的世家子少了几年经验。  顾烈不是对顾昭没信心, 而是顾昭身为大楚帝王的嫡长子,万一有哪里没做好,影响的可不只是一场春闱。  但狄其野的软肋在哪?对自己人嘴硬心软啊。  顾烈叹气道:“昭儿年岁尚小, 春闱虽是清举, 却也是各方角力之地。这样,寡人自己担了主考的名, 昭儿与你同为副裁,你随行帮昭儿掌掌眼?”  狄其野明白了, 这就是怕自家儿子被各位叔伯欺负。听顾烈这意思,总之是逃过了主考之位, 狄其野想想,最后把头点了。  于是次日上朝,顾烈宣了旨, 把这事安排定了。  顾烈自己任主考, 那这一届考生就是天子门生,身份更加不同,哪会有人反对,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打算回家将族中应考子弟都结结实实训一顿, 最好能训出这帮兔崽子的最佳状态,一举夺魁。  散朝时候,顾昭有板有眼地走到定国侯面前,行礼道:“有幸奉旨与定国侯一同理事,恕昭叨扰了。”  他一个王子,是君,狄其野这个定国侯品级再高,也还是臣,实在没必要这么客气。附近群臣都有些些微侧目。  狄其野笑笑,谦道:“殿下太客气了。”  顾昭说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要向定国侯请教,二人边走边说,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群臣心里犯嘀咕,差不多都是些感叹定国侯权势太大之类的话。  顾烈当然是在去政事堂的路上,远远瞧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东宫走,顾昭恭敬诚恳地提问,狄其野春风和煦地答,后面还跟了一溜太监近卫。顾烈心里品了品,琢磨出一丝母慈子孝的意思。  丞相姜扬见着顾烈进来,对方才交谈着的祝北河又微微摇了摇头,随后迎了上去,兜头被顾烈眼角荡漾的笑意吓了一跳,轻咳一声,提醒道:“陛下。”  顾烈对自己的神思不属有些许羞愧,正了脸色,沉声道:“开始议事吧。”  于是六部九卿按部就班,一件一件地将要事提出来商议,顾烈的话不多,政事堂并不是顾烈的一言堂,顾烈说话往往是个提纲契领的意思,更多时候是听几位重臣发言,最后再由顾烈拍板总结,或是提出个大方向让他们回去再完善。  到午膳时,太监元宝进来提醒:“陛下,各位大臣们,休息休息,用些吃食吧。”  敢这么进来的,自然是定国侯派来的。还是定国侯在宫里好啊!六部九卿心中给定国侯又添了一笔赞美,假装不经意地看向顾烈。  顾烈原本不喜地一抬眼,见到是元宝,知道是狄其野特地派他从东宫过来提醒自己吃饭,瞬间也不不喜了,点头道:“有理,众位爱卿用膳吧。午后再议。”  六部九卿答是。  顾烈出了政事堂,抬脚就往东宫走。  在东宫和睦地吃了顿饭,顾烈又赶回政事堂议事。  狄其野望着顾烈的背影,逗顾昭说:“你爹真是个劳碌命。”  顾昭笑了半声,抿着嘴忍了笑,正儿八经道:“父王勤政辛劳。”  狄其野捏捏他的腮帮子:“小老头。”  顾昭从没和大人这么亲近过,不好意思地捂着脸,默不出声的笑。  狄其野心下叹息,又是个乖巧的可怜孩子。  他得回去和顾烈谈谈,论一论童年获得足够的关注与爱意对成年后性格形成的影响。  自认童年过得自由自在、还挺不错的定国侯这么想到。  这边天伦之乐,顾烈那边倒是生了场闲气。  主要是为了颜法古。  颜法古死活就是不肯正经当官,耍起赖皮来恨不得往地上赖,顾烈拍桌子骂:“你这么推三阻四的,不是让天下人戳寡人的脊梁骨?”  这话也不算是夸张,本来嘛,颜法古一个正经功臣,和狄其野一起打进燕都的,这么一个人不肯给大楚当官,天下人怎么想?那要么是官给的不够,顾烈小气,颜法古不愿当官;要么是顾烈这个帝王不慈,刻薄功臣,颜法古不敢当官。  颜法古也很无奈,他大仇得报,别无所求,只想算命测字,发挥发挥余热,百无赖聊地度过此生。那总不能说,他有了这么大功劳,连悠闲自在都不让他享受吧?  这逻辑简直神似前世的狄其野,顾烈懒得和颜法古磨,不动声色道:“回你的钦天监去。下回,你也别来讨寡人的嫌,寡人只下旨给你,你抗旨试试。”  颜法古见顾烈当真生气了,也不敢再胡闹,捏着拂尘,蔫儿吧唧地磕头去了。 第93章 老夫人自以为精明,自家儿子可是堂堂正三品大员,最早和陛下一起打天下的立楚功臣,不过是一箱银子的事情,拿掉一本折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连这点忙都不肯帮她娘家,这儿子她生来有什么用?  为了娘家的面子,也为了拿捏儿子,祝家老夫人拼着不肯吃饭,也要祝北河对姻亲手下留情。  祝北河答应是渎职,不答应是不孝,苦闷了两日,实在被母亲闹得不行了,还去找姜扬诉过苦,可姜扬劝了半天,回家老娘还是不肯吃饭,眼见着都要生病了,那可怎么办?就答应了吧。  或许在决定渎职的那一刻,祝北河就该清楚这事没完,可祝北河万万没想到,在顾烈摆明了认理不认人的统治下,杜轲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来。  杜轲当然不止贪了一箱银子,得了左家的准信,他就对着胡堂下手了。  于是,一伙人在内鬼接应下进了道台府,灭了胡堂满门,还将整个府衙付之一炬。杜轲带着人呼天抢地地赶到现场,立刻开始满城搜捕犯案的“流民”,把流民杀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要说杜轲没有理政才能,从他栽赃流民就可以看出来。  什么叫流民?流离失所之民,就叫做流民。  若这案件发在去年刚刚立朝的时候,说不定御史台不会起疑心,毕竟那时楚朝初立,确实有许多流民还未收服。  但楚朝一开朝,顾烈就确立了以重农安民为先的理政重心,鼓励流民开垦归田,给予了非常优惠务实的政策,同时户部废寝忘食地同地方落实户籍制度,登记造册,以田养民,以田管民。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可以说,大楚基本上消除了大波流民的存在。就算有,这些人也只敢躲在深山老林里,因为他们没有户籍文书,基本不可能入城。更不用说纠集成帮,潜伏城中杀害朝廷命官。  连时势都不清楚,被肃政台查个底儿掉是理所当然。  案情可以说虽然残忍但并不复杂,杜轲全族已经被缉拿,正在押解进京的路上。  摆在顾烈面前的问题是,到底该怎么处置祝北河。  *  牧廉每月进宫三次,这是御医张老的安排,为了给他针灸调养,尽力让他活得更久。  有时牧廉自己记不住,姜延记得牢牢的,甚至只要不忙,一定给他领到太医院门口才走。  牧廉每回针灸完,总想偷偷跑去看师父,但未央宫哪里是随便能去的,每次都叫锦衣近卫给好声好气地拦了。  谁想今日一打听,师父和小小师弟在礼部待着,牧廉立刻就窜去了,为了讨师父欢心,迅速加入成语接龙这种幼稚游戏,和狄其野、祝老爷子一起,在礼部大堂成为扎眼的快乐三人组。  定国侯一来就以清晰的思路震住了场子,祝老爷子本身就是个和蔼随和的长者,而且他们俩已经这么玩了两三天了,不习惯的也都习惯了。  但这可是又疯又狠,敢把大理寺卿告上奉天殿的右御史啊!  不少人偷偷瞄着牧廉,直到顾昭随手轻轻敲了敲镇纸,才都低了头。  牧廉一点都不在意,照常问师父:“您什么时候回家?”  说好过个十天半个月出去住,但顾烈近来的模样让狄其野不放心,于是只道:“再过一阵。”  牧廉不大高兴,嘴巴能吊油瓶,陪了师父又接了几圈,觉得还不如回家和姜延玩,跑了。  祝老爷子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乐乐呵呵地对狄其野说起了小故事。  *  几日过去,春闱临开,杜轲也押到了。  顾烈早起时,把狄其野也给拉了起来:“陪寡人上朝。”  虽然人没去上朝,狄其野消息也不是不灵通,姜扬也求情求到他这里,自然知道发生了何事。  要不是知道,狄其野昨晚就要发脾气了。  翻来覆去的吃,就是真神仙也受不住。狄其野前些日子挤兑顾烈是牲口,单就某方面而言,一点都没说错。  狄其野看看镜子里的顾烈,反手握住顾烈给自己梳头的手,什么都没说。  顾烈心里安慰,一低头恰好从衣领间看到尚是樱色的重重罪证,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脸倒也没那么绷着了。第97章 姻亲裙带(下)  百官上朝来, 见到扛着重枷痛哭流涕的杜轲, 和解了官帽没上枷锁跪在一边的祝北河, 一个个都不敢耽搁寒暄,站好等待陛下来上朝。  陛下与定国侯联袂而来。  众臣等定国侯走到丞相对面站好,才山呼万岁请安。  狄其野和姜扬眼神匆匆一对, 没来得及有什么交流,上头顾烈就砸了本折子下来,百官登时噤声, 连抽抽噎噎的杜轲都霎时止住了。  顾烈冷冷地看他一眼, 命道:“念。”  当值的锦衣近卫乖觉上前,将折子在杜轲面前地上摊开。  这是杜轲在残害了胡堂满门、推罪给流民之后, 上给顾烈的折子,里面大大表了一番对胡堂惨死的痛惜之情, 然后更大地表了一番忠心,请求顾烈给一次官复原职的机会。  写到这, 就已经够不要脸了,但显然这并不是杜轲不要脸的巅峰——折子末尾,杜轲还信誓旦旦地保证, 一定抓住胡堂惨死的罪魁祸首, 将这些流民千刀万剐,以告慰胡道台的在天之灵。  杜轲抖似筛糠,这念一句就是打自己一个巴掌,陛下听着也定是火上浇油,这怎么敢念?  杜轲只能哭嚎道:“陛下, 罪臣知错,罪臣知错啊!”  顾烈眉毛都没动,平静地问:“你是要当朝抗旨?”  杜轲顿时面无血色,抖得跟秋日寒风里的树梢枯叶也似,心惊胆战地对着自己的折子念起来。  杜轲颤颤巍巍地念着,顾烈的视线悬在他与祝北河之间,祝北河已是羞愧得无地自容,百官之间的轻声议论也忍不住起来了,顾烈越听心里头的火气就越旺。  “啧,”定国侯像是与百官一样忍不住似的,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寻常感叹了一句,“好不要脸。”  狄其野一开口,自然打断了杜轲,杜轲本就不敢继续念下去,此时整个趴在了地上请罪,又是几声“罪臣知错”。  顾烈心里头的火气,也没再继续往上涨。  顾烈知道狄其野是有意打断的杜轲,想必是不想见他过于发怒,因此缓缓顺了口气,问祝北河:“你可有话要说?”  祝北河深深一礼:“臣身负陛下深恩,不堪重任,徇私枉法,铸下大错,臣当与杜轲同罪。”  谁都看得出祝北河已是满怀愧疚,他不为自己辩解,顾烈也预料得到,但祝北河当真不坦白详述,顾烈心里那把火又噌噌噌地往上冒。  倒不是说祝北河坦白详述了,顾烈就会放他一马。但祝北河毕竟是顾烈从荆信起兵时就交托信任的重臣,祝北河若是在犯错前、甚至是犯错后立刻醒悟来找顾烈交个底,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换句话说,祝北河为什么不及早来和顾烈坦白?是不信任,还是不敢?  顾烈苦思了几日,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不再看祝北河,顾烈对着底下的众位大臣,冷声问:“此案罪人罪证俱全,来龙去脉皆清。众位爱卿以为,该如何结案?”  顾烈这话,就像是水滴进了油锅,朝堂上顿时热闹起来了。  杜轲是外来武将功臣,又和家臣集团结了几门姻亲,他们不敢明着劝顾烈高抬贵手,大义凛然地说两句“念在立楚之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却还是敢的。  至于祝北河,他是大功臣,又是祝家出息的旁系,与姜扬、颜法古等重臣关系好是众臣皆知,也是陛下近臣之一,那说情的就更多了。  热热闹闹地说着情,但重臣渐渐发觉,定国侯闭着眼睛没说话,丞相姜扬也没说话……他们一个个心道不妙,奉天殿渐渐又归于了死沉沉的寂静。  “怎么不说了?”顾烈平静地问。  无人敢答。  顾烈看向牧廉:“右御史,你说说。”  牧廉一板一眼地举出了大楚律中的条款,并结合案情,给二人初步拟定了罪罚:“杜轲残害同僚,欺君罔上,当抄家问斩,以儆效尤。”  “祝北河乃是渎职之罪,渎职一罪,重则贬谪,轻则罚俸。此案中,祝北河是受人蒙骗,且是为母所挟,正是忠孝两难全,依照律例,该从轻判罚。”  就在众臣以为牧廉这疯子也学会讲人情的时候,牧廉却话锋一转:“然而,祝北河身为大理寺卿,却是知法犯法,若继续执掌刑狱,如何服众?祝北河身为功臣元老,却纵容姻亲裙带,受小蔽酿大祸,若不严加惩处,我大楚如何令万民信服?”  众臣听了这番打脸说情的话,心里是如何愤恨牧廉且不说,姜扬心里是急得火烧蚂蚁一般。  姜扬太过明白陛下行事作风,也一心为陛下为大楚着想,所以他刚知道这事,就立刻怒骂祝北河糊涂,催促祝北河赶紧向陛下请罪。  但祝北河自从知道胡堂满门惨死,已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一半是不能原谅自己,一半是无颜面对顾烈,因此竟然是拖着拖着,存心等陛下派人抓他套枷子。  姜扬给他急得要死,可姜扬不能直接去跟顾烈说,这等于出卖兄弟,姜扬也不能一声不吭,这等于欺君瞒上。  左右为难,姜扬实在没办法,才会去和顾烈追忆往昔。既是想勾起顾烈过往回忆,变相给祝北河提前说情,也是用这种方法提醒顾烈有事情不对劲。  姜扬明白顾烈,顾烈也明白姜扬,所以才会立刻派人去查。  顾烈很清楚,前世大楚的满朝文武中,唯独只有姜扬和狄其野,是可以自称完全忠君,是自始自终站在自己这边的。  这非常不容易,并不是说一片忠心就能够做到。而且狄其野前世有意躲避朝政,还故意孤零零孑然一身,毕竟没有那么多牵扯,何况狄其野对顾烈其实是心有偏私。  和狄其野比较起来,身处家臣关系网中央,背负着姜家兴衰的姜扬能够做到完全的忠君,其中夹缝受了多少气、绞尽脑汁做了多少权衡,可想而知。  顾烈本不是对他人有太多苛求的君主,对待臣子,也很懂得制衡之术,但关键就在于祝北河到底是顾烈给予了信任的近臣,前世也没出过大错,又有姜扬和狄其野在前头对比着,祝北河在此案中的行为,可以说是让顾烈失望透顶。  顾烈沉默着,也就没人敢说话。  杜轲不知是不是被这种沉默吓疯了,又或者是怕死,不管不顾,搬出老黄历哭喊起来:“陛下,当年在信州,我可是头一个降楚的啊陛下!我为您和大楚立了汗马功”  顾烈低喝:“住口!”  本来顾烈就不满群臣的求情行为,杜轲一手犯下这等惨案,居然还想搬出功臣老资格给自己求情,这简直是往顾烈心里添了把柴。  为了一己贪欲,杀了胡堂满门,而且还是在凉淄道道台府里行的凶,杀人灭口还要毁尸灭迹,一把火烧了朝廷衙门,居然还胆敢上折子讨官!  顾烈咬紧了牙。  这是不把大楚律法放在眼里!  这些臣子,是不把大楚的江山社稷放在心上!  “你这歹毒枉法之徒,”顾烈终于开口,已经是怒气难掩,“你目无朝纲,违乱法纪,中饱私囊,豢养姻亲,寡人留你不得,留你全族不得!你不是信口雌黄,要抓住杀害胡堂的罪魁祸首,将他们千刀万剐吗?寡人这就成全你!”  “传旨!寡人要夷了他全”  “陛下!”  有人竟敢出言制止。  众臣一看,是定国侯。  狄其野单膝点地用力一跪,又喊了一声:“陛下!”  狄其野没有看向顾烈,而是深深一拜,“此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其姻亲家眷,按律流徙,以儆效尤,也无不可。”  “但动用酷刑,此举不但惊怖民心,也不利于陛下肃清朝政、为民除害的初衷。”  “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这哪里是斗胆?  这分明是胆大包天,定国侯就差直说让陛下收回成命了,金口玉言什么时候听说过是能改的?陛下正发怒呢!  而且,为了杜轲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顶撞陛下,有必要吗?定国侯这是哗众取宠,还是真的被陛下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第95章 其实互明心意之后,尤其这两年来朝夕相对的相处,狄其野出于对顾烈的感情,在两人关系中的付出,甚至对外处事上的一些改变,顾烈亲身体会,都铭记于心。  可狄其野前世的决绝,对顾烈来说更是铭心刻骨。  当初,就应该将断肠匕熔了。实在不该因为一句话就控制不住情绪。  顾烈心生悔意,甚至不好意思再抱着怀里的人,垂了手。  “我不会死的,”狄其野琢磨着顾烈发怒前他们的对话,试探着安慰顾烈,“是因为那个噩梦吗?”  顾烈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找过的借口,沉默点头。  因为自己死掉的噩梦,就把大楚帝王变成这样吗?狄其野都不知该说什么。  他伸手握住顾烈垂下的手掌,把掌心贴在自己心口:“喏,活的。”  顾烈努力勾了勾唇。  狄其野又握住顾烈的另一只手,贴上自己,沿着衣襟,慢慢地,慢慢地穿进内衫,直到触碰到肌肤。  顾烈抬眼,眼睁睁看着狄其野俯下身来,在耳边低声说:“是不是,热的?”  前世那个骄傲到不愿存身于世的狄其野,此刻为了安抚顾烈,在爱人面前出于爱意展露出的风_情,迷人得让顾烈不饮而醉。  再倾城的美人,就算是九天下凡的仙女,都不可能比眼前这个人更让他心动。  什么前世,什么噩梦,在这头白狐狸面前都是纸老虎,顾烈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  被压在桌案上的狄其野衣衫散乱。  眼中是懒洋洋的笑意。  顾烈低头亲他。  狄其野手点着顾烈高挺好看的鼻尖:“凉凉的,像阿肥。”  阿肥现在已经胖得相当敦实,完完全全长成了一条大壮狗。  既然都说像狗了,不试试牙怎么行。  狄其野毫无防备,像是骤然离了水的鱼,腰下意识弹起,恼羞成怒。  顾烈赶紧把人压住,亲得认认真真,慢慢把人哄开心。  “陛下,”狄其野察觉到再次复苏的,故意用膝盖去撩,还戏谑道,“你想别的事有这么直白就好了。”  顾烈喑哑着嗓子说:“是定国侯心疼我。”  闻言,狄其野低沉地笑了起来,半认真道:“我心疼你?我才不心疼你。”  顾烈听出他有话要说,因此也不动作,看着狄其野。  “在大楚,所有人头上都有一把刀,那就是王权。也就是你。”  狄其野话语中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陈述,他甚至侧过脸,亲了亲顾烈撑在桌案上的手,才继续说。  “我若是心疼你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王,甚至学他们说些‘当家不易’的好听话,那真是一派胡言。你掌握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帝王是难当,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鱼肉去心疼刀俎的道理。”  “当然,我是定国侯,不是平头百姓。道理还是一样的,我身为子民去心疼帝王,那叫媚上,我身为臣子去心疼帝王,那叫狼狈为奸。一样虚伪。”  “所以,我不心疼大楚的开国之君。”  “但你与你,不只是大楚帝王与异世来客,还是爱人。”  “我若是固执着我的原则,为了不背上虚伪的心理负担,无视你的疲惫苦痛,不去心疼你。这更是虚伪。”  “我怎么会不心疼你。”  狄其野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其实还是为了开解顾烈,最后,才将祝北河的事点出来。  “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你是人,我也是人。做人,无非是别把自己不当人看,也别把别人不当人看。”  “是人,就会犯错,会偏心,会害怕辜负重视之人的期待,会在犯错之后不敢来见你。”  狄其野起身吻上顾烈的下巴。  “陛下,臣是您的同党啊。”第99章 歪枝得剪  自从祝北河被夺官, 祝府一片愁云惨雾, 门庭冷落, 连枝头落脚的麻雀都少了许多。  他家这一支是祝家旁系,能够壮大起来,前期靠的是妻族左家的提携, 后期靠的是祝北河这个儿子争气。  如今因为左家托付的事情害得儿子丢了官,祝北河父亲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怒火焦心, 身体也不爽利起来, 日日熬着汤药。  祝北河母亲左氏是极要强的性子,此时纵然后悔莫及, 却绝不肯认了是娘家的错,生怕被祝家看低了去, 嘴里骂的都是杜轲欺瞒左家,把干系推得一干二净。  这话平日里, 祝北河父亲念在旧情也就忍了,可他现在人在病中,长子大好仕途毁于一旦, 哪里还顾得了那么许多, 话赶话就吵了起来。  祝府没有分家,祝北河的三个弟弟虽然不如祝北河出息,可祝北河跟着顾烈南征北战的时候,他们毕竟是承欢膝下,陪伴在父母身边。  所以两位高堂吵起来, 祝北河的弟媳们就有了发挥的余地,明劝暗挑,把场面闹得越发的不可收拾。  祝雍老爷子进门的时候,祝北河夫妻正跪在父亲养病的厢房,苦苦劝父母消气。  “家主到了。”下人匆匆赶紧厢房禀报。  祝府大小主子是面面相觑。  他们这一支靠着左家起来之后,与主家疏于走动,非大节大礼不去,主家也不曾置喙什么,今日祝雍老爷子竟然亲自来了,怎么不让他们惊讶。  祝雍本来是不愿意管这个事,他连春闱的风头都懒得出,何况是早就和主家离了心的旁系。  他已经老了,恨不得把余下几年老命都泡在天下藏书阁运出的藏书里。再有富贵权势,他能享受几年?  但旁系祝府这个样子,已经牵累了祝北河,再下去,闹出更大事情牵累主家也不是不可能。  何况,祝雍对祝北河到底是欣赏的。  “分家吧,”祝老爷子不说废话,“你们拎不清,别牵累了儿子。分了家,你们还是一家人。不分家,不要以后近邻都没得做。”  祝北河父亲若有所思。  左氏撑着四儿媳的手,色厉内荏道:“妾身说句不中听的,您是主家家主不假,可我们旁系的家事,您管不着。”  祝雍扫了一眼孤站一旁的祝北河夫妻,不怒自威:“那也容易。老夫给陛下上个折子,实在不费什么事。”  “可左氏妇人,溺爱幼子治家不严,为娘家姻亲威逼长子渎职,将长子仕途毁于一旦,这名声,你敢不敢背?”  左氏吓得面色如纸,怒不敢言。  言尽于此,祝老爷子谁都不看,自顾自走了。  祝老爷子一出门,四儿子就喊了声娘,像是被吓着了。  左氏被祝老爷子下了脸面,本就憋着怒火,见小儿子吓成这样,那火气就更旺,手一抬就把茶碗砸了出去,将将就砸在祝北河夫妻脚前,指桑骂槐:“一个个都是死人啊!”  闻言,祝北河父亲也又生了怒气:“你又闹什么!”  不等他们再吵起来,祝北河不顾地上碎瓷茶水,对着父亲病榻撩袍一跪,拜道:“父亲,儿子不孝,请父亲主持分家。”  祝北河妻子无声跪在祝北河身边,也是深深一拜。  夫妻俩膝下瞬时洇出了血。  最懂事的儿子儿媳被逼成这样,祝北河父亲忍不住老泪纵横。  歪枝不剪,大树不成。  分吧。  *  春闱即开,各地举人才子汇聚京城,顺天府一日比一日热闹。  年轻才子多爱高谈阔论,他们或是聚集在酒楼茶馆,或是约于书馆印坊,像是开屏孔雀似的招摇。  而精通京城百事的监生,就难免显摆起了朝中八卦,近来热议的除了被夺官的祝北河居然又分了家,就是哪家贵女又漂亮又有才名。  顾烈对着近卫记载的风言风语摇头笑笑,年轻人,有鲜活气,也难免鲁莽得惹人厌。  听他跟个老头子似的感叹,狄其野笑得都停不住,说那你怕是一出生就满了五十岁,否则,怎么没见过你鲁莽。  近来狄其野不是在礼部就是好好在未央宫待着,也不闹着要跑出去,尤其是这两日春闱议定,狄其野都在未央宫,顾烈心里安定得不得了,闻言也笑道:“都说五十知天命,我若是一出生就知了天命,定然赶去秦州,早早把你捡回来。”  狄其野耳尖一红,还要撑着笑话顾烈:“花言巧语。”  顾烈跟他对:“语重情深。”  狄其野瞪他一眼,跑了。  这一跑,居然就跑出了宫去,午膳前才派个近卫来给顾烈递了张纸条:本侯爷出宫溜达,您午膳去陪儿子吧。  于是这日午膳,顾烈带着御膳去了礼部。  顾昭学足了父王的不动声色,可顾烈亲自一来,任谁都看得出小王子有多高兴。  顾烈粗略检视了敲定的春闱议程,顾昭如实说了是定国侯定的方向、祭酒祝老大人也给了许多帮助,但对于自己的辛苦,顾昭就隐而不提,顾烈心内一软,温柔了面目,夸道:“幺儿事办的不错。”  没料到父王还记得老乞丐和幺儿,顾昭喜得眼圈发红,险些都要落下泪来。  用了膳,顾烈又回了政事堂议事。  正议到要往蜀州派什么人,近卫拖着个包袱进来了,说是定国侯送的。  顾烈一看政事堂外,果然又误了时辰。  见狄其野特特送了个包袱来,六部九卿都很好奇,姜扬笑问:“定国侯送了什么好东西?”  姜扬知道分寸,一般是不会多问,他看近卫都忍着笑的模样,料定不是什么机密,才凑趣问了一句。  顾烈解了包袱,开始还担心是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拎着对外的那边包袱皮,等看清楚包袱里是什么,笑得无可奈何,干脆地把包袱给揭了。  一只虎头虎脑的布老虎。  通身是农家土染的粗蓝布,绣了铜铃似的黄色大眼睛,耳朵尖是软乎乎的白毛,额头上一个霸气的“王”字,哎呀,真是威风凛凛。  政事堂各位重臣哈哈大笑,边笑边跟陛下告辞回家吃饭。  顾烈把布老虎托起来,才发现布老虎的肚子下塞了张纸条,上面写了五个字:十天半个月。  他居然还真记着。  顾烈无奈,也不顾这布老虎有损天子气概,托着布老虎回未央宫,对着它吃饭。 第97章 顾烈安抚道:“明日我找他谈。”  结果次日早朝,顾烈刚坐上龙椅,群臣喊完万岁,右御史牧廉就站了出来。  用牧廉当右御史,就是看重他谁都不认。这一次,难道是要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牧廉故意慢慢吞吞走到殿中,慢慢吞吞跪下,慢慢吞吞说:“陛下,臣有本奏。”  群臣纳罕,怎么着,右御史这个年纪就风湿老寒腿了?姜延也在心中纳闷,昨夜牧廉不知为何不开心,死活不让他留宿,这模样,不应该啊。  顾烈越是事到临头,越是镇定:“右御史请讲。”  “臣要参——”  群臣以为他要放大招,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参。  牧廉顿了半晌,才继续道:“臣要参陛下养父为老不尊,这半年连娶三房小妾,他身为陛下长辈,如此行事,难为万民表率,有害民风世俗。请陛下降旨,勒令其不得再娶。”  群臣一听,害,狗拿耗子。第101章 指东打西  顾烈养父很早就认清了顾烈不好拿捏的事实。  当初顾烈把他支到蜀州休养, 他在蜀州过得快活, 所以不论旁人怎么撺掇他回京城, 他都一心一意留在蜀州芙蓉城,过起了山高皇帝远的好日子。  顾烈身为帝王,提倡孝道, 本身也不是忘恩负义的性子,自然给足养父应有的体面。过年过节都少不了问候赏赐。  这么大一个贵人,当然是众人巴结的对象。  他都六十岁了, 花甲之年, 短短半年就娶了三房小妾,叫人不知该说什么。  论理, 顾烈即使不好斥责,也该提醒两句, 让他不要太过了分,可顾烈这话没法说。  因为顾烈养父所有的小妾, 都是按照他亡妻的画像找的,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段, 相似的背影, 只要有那么两三处像极了当年的她,人家上门一说,他就想娶回来。  有个笑话,说芙蓉城本地的媒婆们,人手一幅养父亡妻的画像, 这画像可不是月老,是财神爷。  当年在云梦泽,他娶到第三房小妾的时候,那时还是楚军主公的顾烈,也不是没委婉劝过,但被养父用亡妻的画像一堵,只能沉默。  去年后院还传了喜讯,养父老来得子,真是老当益壮。当时,还有人特地到顾烈面前讨巧,在朝堂上夸养父用情至深,多年来不忘亡妻。顾烈压根就没接茬。  怎么说?用情至深,然后娶了一院子小妾?  所以牧廉这么一参,顾烈听着尴尬,心里也尴尬,却只能道:“这嫁娶之事,寡人身为人子,怎可反过来教训养父?”  顾烈并没有说养父这事不该被参,所以他给出这么一个态度,即使他自己不好说,蜀州监察御史却可以去说,也算是给牧廉撑了腰。  但牧廉特地把陛下养父搬出来参,可不单单是看不惯梨花夜夜压海棠。  “陛下,”牧廉不赞同地反驳,“这可不是一般的嫁娶之事。此乃仗势妄为、欺害女子之举。”  牧廉直直地盯着顾烈说:“他身为陛下养父,地位尊崇,财富满府,才能让那些妙龄女子被势利家人送进一个六十老汉的府中做妾。说是嫁娶,实为买卖!他敢说,那些女子嫁给他,都是心甘情愿,不是被威势所逼?”  “再者,他打着怀念亡妻的旗号,娶了一院子妾室,还有人大言不惭说他用情至深。既然用情至深,他怎么不抱着亡妻的牌位守寡?这简直是欺世盗名,伤风败俗!”  顾烈听明白了。  这战术是指东打西,牧廉哪里是在参养父,这分明是在参顾烈。  牧廉先说那些女子是被威势所逼。  在牧廉看来,他师父是被陛下扣留在未央宫的。毕竟按常理而言,哪个功臣愿意背上佞幸的骂名?不是陛下将他师父不清不楚地扣在宫中,他们怎么会搅在一起?他师父不至于傻到这份上吧。  牧廉再提养父亡妻,怼的更是顾烈。  别人不清楚顾烈所谓的亡妻,牧廉是清楚的,鬼谷里当年根本没有这么一位女子,可顾烈又是悉心培养顾昭,又是不愿再娶妻,牧廉按照常理推测,自然认为这个被顾烈深爱的女子确实存在,只是并不是公子雳后人,顾烈是为了给顾昭抬身份,说了谎。  牧廉没信过师父是顾昭舅舅的那些流言,那些留言根本就是从他这里传出去的。  但撞破陛下亲他师父的手,那些狄其野和顾烈亡妻长得一模一样的流言,牧廉不去想,脑子就主动想了起来。  陛下既然要给自己安个情深似海的名声,怎么不为亡妻守寡,还拖他师父下水?  牧廉这是在给狄其野鸣不平呢。  没等顾烈说话,当初想讨好顾烈,在朝堂上捏着鼻子夸养父情深的官员出来了。  那是谁?那是姜延他爹。  姜延身为锦衣近卫指挥使,如果手上没有陛下交待的要案,那必然是要贴身护卫陛下上朝的。  所以姜延他爹怒瞪了这个伤风败俗被他赶出家门的儿子一眼,才出来喊冤道:“陛下,臣以为,右御史身负监察之责,却在朝堂上为陛下养父嫁娶这等小事胡搅蛮缠,是滥用职权,不必再议!”  姜延垂着头,手心里捏了把汗。倒不是还在乎他爹,而是姜延突然意识到,牧廉这一参,恐怕是知道了定国侯与陛下的关系,但没有弄清楚这俩根本是两情相悦。  去年顾烈带着功臣家臣们搬至顺天府,姜延为了拒绝家中安排的议亲,把自己是个断袖的事说了。  差点没被家里打死。  牧廉气得要疯,数日后,牧廉上朝被人找茬,他当朝自曝,堂而皇之地说姜延是他媳妇。  姜延父亲同朝为官,被同僚们看好戏的眼神羞得无地自容,回头又把姜延喊去府里打了一顿,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这回是真的差一口气人就没了。  次日上早朝,不等姜延父亲在路过牧廉时故作不屑地气哼,牧廉先下手为强,整了整官服,对着品级比自己低地姜延父亲一拱手,喊:“泰山大人。”  姜延父亲当场气得翻白眼,血冲上头,没嗷一声就栽地晕过去。  从那之后,只要姜延父亲敢对姜延动手,牧廉就能把姜延父亲气得七窍生烟,如此循环了四五次,姜延还是冥顽不灵,姜延父亲也不顾姜延现在的地位,彻底把姜延赶出了家门,甚至连姜延生母的牌位都清出了族祠。  所以,牧廉当朝这么一参,姜延父亲自然认为牧廉是在针对自己。  牧廉还在顾烈面前跪着,转过头歪脑袋看看姜延父亲他,又是拱手一礼道:“泰山大人切勿动怒,虽然您对用情至深的理解与常人不同,家里也有四房小妾,也许与养父大人同病相怜,可本御史确实不是指桑骂槐,而是不平则鸣,有感而发。”  “还望泰山大人切莫如此疑神疑鬼,为了幼妻幼子保重身子才是,岳母大人的牌位有我与姜延日日上香,想必也不会来找您叙旧。”  窃笑声不绝于耳,姜延父亲满脸血色,像是分分钟就要抽过去。  顾烈坐在龙椅上感叹,这小疯子还玩得好一手一箭三雕。  大楚帝王递了个眼神给大大方方站在下面好似不关他事的定国侯,你徒弟太出息了。  定国侯眉毛一挑,你我谁跟谁?  狄其野当然也听出来牧廉是为了他怼顾烈,他要是这时候出来打圆场,会寒了牧廉的心,所以他干脆不说话。  这可是他对顾烈的信任。  顾烈险些失笑,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拉偏架:“朝堂是议事的地方,如此吵闹,成何体统!右御史散朝来见寡人。你们还有何要事?无事散朝!”  丞相姜扬说起了新科翰林们派职的情况,终于把早朝带回了正轨。  下了朝,牧廉踢踢踏踏往未央宫走。  姜延紧赶慢赶赶上去,两个人脑袋凑一块小声说了半天,牧廉脸上还是方才讥诮姜延父亲的表情,但心里的不高兴却是消了些。  姜延捏了捏牧廉的手,才紧忙往城西去了。  牧廉继续往未央宫走,又撞上了等在路边的狄其野。  这种不回家的师父,牧廉才不理他,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狄其野哭笑不得,把人揪住后领拽住,跟上去和他一起往未央宫走,问:“犯什么脾气?”  牧廉生闷气不说话。  狄其野本来就懒得说太多,见牧廉这样,干脆安安静静地和牧廉一起走到未央宫外,才对牧廉低声道:“你喜欢姜延,我喜欢里面那位。”  转身离开前,狄其野拍拍牧廉肩膀,告诫道:“陛下辛苦,别惹他生气。”  牧廉又生气又茫然地进了陛下的书房,请安跪下,没有说话。  他是担忧师父,才想方设法想把师父捞出宫去,参陛下养父,只是计划中的第一步。  可师父明显是喜欢陛下,姜延也说他们是两情相悦,倒让牧廉不知该如何做。因为牧廉设身处地的一想,若自己是师父,姜延是陛下,自己也是不会离开姜延的。  但是师父这样下去,不止名声危险,连性命都会有危险。  开天辟地以来,号称情深的帝王不少,可只爱一人,矢志不渝的有几个?  顾烈平常都在小书房和狄其野一起待着,这个正经书房倒不怎么用,坐在官椅上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开始也没有发话。  两个人都沉默着。  顾烈本以为牧廉要为了师父冲冠一怒怼天怼地,没想到牧廉不说话,顾烈和狄其野一样不爱对外人说私事,既然牧廉久久不言,顾烈就开口道:“寡人给你一个承诺。”  牧廉猛地抬起头来,像猎犬似的盯着顾烈。  顾烈的声音紧而发沉。  “若有朝一日,你师父不愿意待在深宫,想要离宫回府。”  顾烈几乎想要闭耳塞听,不愿意听到自己说出的这句话。  “寡人绝不强留。”  “且,保他平安一世,不入纷争。”  牧廉的头重重往地上一撞,用力道:“陛下金口!”  顾烈承诺:“决不食言。”  也不知先前两个人沉默相对了多久,顾烈话音刚落,就听到狄其野在书房外敲了敲门,不耐烦的提醒:“出来吃饭!”  *  数日后,养父在监察御史的敦促下上了自省的折子,承诺不再纳妾。顾烈刚看完,狄其野就把折子扔一边,眼不见为净。  “你不是让监察御史转达,让他尽快搬回京城?”狄其野疑惑的问。  蜀州局势不稳,也许就要生变。  顾烈也很无奈。  大概养父是怕他拘着自己,死活不肯回京,而且还又搬出了孝道来堵顾烈的口。但顾烈也不能直接下旨强行把人弄回京城,这对蜀州局势来说是打草惊蛇。  “找人看着了,”顾烈垂眸道,“应当不会生事。”  狄其野凉凉一笑,让这事过了。  在狄其野的督促下,顾烈安排上了与子同游的行程。  他带顾昭去了城西。 第99章 接任的是个出身钟家的武将功臣,论起来是钟泰的堂叔,叫钟敦。  结果,眼下又死了一个蜀州监察御史。  而这回,又不仅是死了个蜀州监察御史,风族首领芙冉从重病到病殁,都大有蹊跷。顾烈属意的继任首领,即芙冉的儿子,迟迟没有传来接过风族首领之位的消息。  养父府中的消息原本是日日禀报,如今已经迟滞了两日没能传出来。  蜀州,是要起风雨了。  顾烈的笔在圣旨上悬了半晌,终究还是看向狄其野:“你若是想领兵”  狄其野好笑:“别犹豫了,下旨吧。”  颜法古被顾烈从钦天监踢了出来,跪在奉天殿上,对着圣旨老泪纵横。  被设计了。  活脱脱被定国侯设计了。  顾烈真是懒得理他,明晃晃地威胁道:“怎么?”  颜法古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硬是谄媚地笑出了满脸褶子,那叫一个忠心耿耿:“末将领旨,不肃清蜀州誓不还!”  顾烈给他气笑了,摇了摇头,还是嘱咐:“平安回来。”  前世没能做成君臣,顾烈可不想重蹈覆辙。  这嘱咐是陛下一片关怀,听得颜法古还有两分不好意思,微微反省了自己百般躲懒的行为,一甩拂尘,再郑重道:“末将谨记。”  于是乎,颜法古点了精兵,没大张旗鼓,但也没遮掩,在狄其野、姜扬等人的目送下,浩浩荡荡离了京郊。  狄其野一身浅白衣袍,望着渐去渐远的金戈铁马,立在暮春斜晖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想明白陛下与狄小哥的关系,姜扬在面对狄其野时就有些不尴不尬,狄其野只作不知,今日姜扬送老友出征,回头看看被拘在宫里的大楚兵神,心里一软,主动搭话道:“狄小哥在想什么?”  狄其野一挑眉,随意笑笑:“没什么,只是怕无双淘气,给假道士添麻烦。”  颜法古在宫里混了一年多,交游广泛,太监宫女都被他强行算过命,连无双都和他产生了跨越物种的友情,这回出征,颜法古软磨硬泡想骑着无双战马去,狄其野逗了他几日,也就大方借了马。  但真借出去,狄其野还真有些担忧无双给颜法古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毕竟无双性子太野了。  姜扬也知道这必是搪塞托辞,但仔细一想,无双尚且能出征,又觉得唏嘘,于是露出一副嫌弃颜法古的模样,宽慰道:“那假道士自己就是个麻烦,多无双一匹马也不多。”  狄其野应景地笑了笑,和姜扬说笑着回了宫,姜扬自去政事堂议事。  狄其野今日无事,闲庭信步地往未央宫走,撞见了从太医院出来的牧廉。  “师父,”牧廉小声喊。  怎么今日见了他都小心翼翼的。  狄其野觉得好笑。  “你又怎么了?”狄其野懒洋洋地问。  牧廉左看右看,凑近了抱怨:“师父,姜延跟我顶嘴。”  就很烦这种秀恩爱。  “哦,顶什么嘴?”狄其野语气极为平板地问,生怕牧廉听不出他不感兴趣。  牧廉自顾自地说:“我昨日说师父是陛下的媳妇,姜延也同意,说我终于想明白了,但他接着顶嘴说,既然我想明白了,就该知道我是他媳妇,不是他是我媳妇。”  说到最后,牧廉有些认真的生气模样。  “你等等,”狄其野有些想撸袖子,“什么叫你们都觉得我是顾烈媳妇?”  牧廉一脸的怎么你连这个都弄不拎清。  狄其野很有暴揍孽徒的冲动。  牧廉一板一眼地解释:“师父,女子嫁到男子家,从此相夫教子,就成了媳妇。师父你住在未央宫,姜延住在定国侯府。一目了然。”  一目什么了然。  “这都什么歪理,那倒插门怎么算?”狄其野下意识反驳,然后醒悟到自己被牧廉绕进了沟里去,“两个男人,为何要把女子名头往自己身上套。”  牧廉很严肃:“因为关乎家主大权。”  这小疯子还知道家中的东风西风之争,狄其野笑了笑,顺着他说:“那在你们家,缺了什么、坏了什么,吃穿用度,都是你这个家主付账?”  牧廉很骄傲:“师父,整个定国侯府都是我在养,给你看得好好的。”  “那是姜延的不对,”狄其野坏心眼地给姜延添乱,派派牧廉的肩膀,“你就告诉他,是师父说的,他是你媳妇。”  牧廉面无表情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喜滋滋地走了。  狄其野摇头笑笑,真是傻人傻福。  *  暮色刚沉,顾烈破天荒不用人催,就回了未央宫。  他面上那个表情,狄其野一看,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还在担忧他其实是想出去打仗,估计想了满腹的说辞来给狄其野排解。  就算因为顾烈的缘故有了下属和关系不差的同僚,但狄其野内心依然没有那么在意其他人,就算姜扬因为他和顾烈的关系对他不屑一顾,对狄其野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这世上,狄其野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顾烈。  姜扬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也就罢了,顾烈也这样,狄其野真是不耐烦,不等顾烈开口,就举着手掌道:“打住,你要是想说一大篇出不出征的鬼话,就不要说了。”  其实,从狄其野发觉顾烈对他过于在意的那一刻,狄其野就走不了了。  回府一两天,慢慢让顾烈别那么敏感,狄其野完全狠得下心。但离开京城远征,狄其野已经没办法了。  尽管不明成因,可狄其野心里明白,被过往时光刻印至今的伤害,只能用更长远的时间与陪伴去消解。  狄其野爱着顾烈,就别无选择,也不可能再做出其他选择。  顾烈也很无奈。  人家不让心疼,怎么办。  于是如常用了晚膳,顾烈想起前些日子,太湖府送了几坛酒来,叫洞庭春_色。  这是用太湖地区洞庭山特产的柑橘酿的时令酒,色泽澄澈,口味甜淡,开泥封揭了盖子,就闻到满满都是柑橘香。  顾烈命人在廊下摆了案几,待元宝布置停当,案几上除了洞庭春_色,还有数道小菜,新鲜瓜果。  狄其野是被投楚之后被姜扬逼去练的酒量,而且一上手就是高度酒,因此对酒这方面一直觉得一般,但这洞庭春_色既然是特意上贡的酒,必然十分出色,狄其野一尝之下,勾了勾唇:“好喝。”  顾烈的面色这些松快了些。  到底还是想着狄其野没有要求出征的事。  可狄其野不愿意听他宽慰,顾烈只能喝着酒细思,渐渐都像是在借酒浇愁。  忽然手上一暖,又倏然即逝,顾烈抬眼,见狄其野拿走了自己手中的玉杯,往自己膝上一躺。  “顾烈,”狄其野的脑袋熟练地在顾烈膝上找到了合适的位子,正儿八经地说,“拿平民夫妻来说,没有哪家,是这么互相小心翼翼着担忧来担忧去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顾烈听了眉头略松,却意外地想笑。  狄其野素来是个没什么烟火气的人,就算他天天催着自己吃饭,也依然让顾烈觉得像只仙鹤似的捉不住,顾烈敢打包票,狄其野到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多少家财,他压根不关心这个。  这样一个人,反过来对顾烈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就让顾烈莫名的觉得好笑,但也是心中一暖。  任性妄为的狄将军,跟自己过日子呐。  顾烈俯首在他嘴角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却是反驳道:“我知道你想出去,如今你为了我,连提都没提,还早就与颜法古论战了数日,为他准备应战。我若是不记在心上,岂不是薄情?”  狄其野挫败地从嗓子里低吼了声,反手把顾烈压在了地上。  廊下全是木头结构,倒是不冰不凉,顾烈在未央宫中没那么恪守礼节,早就散了发髻玉冠,高束成一束,如今被狄其野压着,长发铺在朱红木板上,月光照下来,真是一副英俊帝王貌。  狄其野被色_相一迷,也没了那么大的气性,说到底顾烈是为了他,于是点了点顾烈的下巴,耐心地说:“记着,可以,我还不许你忘呢。但是你我之间,若是计较起来,成日里想着你为我挡了什么,我为你忍了什么,天长日久,难免相敬如宾。你要跟我这么过下去吗?”  顾烈揽着身上的人,迷茫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  “但是”  “也没什么但是。”  顾烈被堵得说不出话,好笑地在狄其野后腰拍了一下,才顺利把话说出来:“那若是我慢慢淡忘了你为我的忍耐,一味索取,不知体贴……那日子,还过得下去吗?所以,我记着,有什么不好呢?”  “你以为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好人吗?”狄其野故作惊奇道,“你对我不好,还以为我会对你好?陛下,你可太天真了。我早就警告过你,我这个人记仇,人敢犯我,我敢犯人。”  说完,狄其野挑挑眉,才又认真道:“何况,你干嘛把你自己想成那样,你什么时候都谈不上一味索取。”  顾烈眨了眨眼,眼前是狄其野,狄其野上方是明月夜。  他百般模样,都是为了劝顾烈不要为他过于担忧。  顾烈喜欢得连心都在痛,却满心欢喜。  浅白衣料与龙袍摩娑,在交换的气息与压低的交缠声响中,发出沙沙的细响,像是在木盒中小口小口吃着桑叶的春蚕。  不知不觉,一片桑叶就只剩下清晰的叶脉,宛如一颗经络曝露的心脏。第104章 苦命鸳鸯  用颜法古的话来说, 陆翼这个人, 就没有时运。  色厉内荏, 瞻前顾后,好不容易定下决心准备起兵,大肆封锁消息, 悄无声息地动兵马备战,一场足以影响大楚运势的风雨正在酝酿。  在这节骨眼上,顾烈养父出事了, 还没了个蜀州监察御史。  这事还得从养父大人的第十三房小妾说起。  此女二八年华, 小家碧玉,在芙蓉城中也颇有些美貌的名声。早和自家表哥芳心暗许, 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大人也乐意亲上加亲, 正在准备议亲的时候,媒婆甩着花帕子, 带着养父大人亡妻的画像上门了。  亲上加亲,怎么比得上荣华富贵呢。  姑娘闹着不肯吃饭不肯上花轿,没用, 父兄可指望着用女儿换条阳关大道, 喂了酒,一顶轿子就送进了府。  数日一过,整个府里人的知道,这十三姨娘好大的脾气,见了天的顶撞老爷, 被赏过多少嘴巴子都不改。  对这表哥来说,真是晴天霹雳,表妹一朝嫁作他人妇,还是个花甲老汉,恨得落下了男儿泪,又听说表妹在府中饱受老汉欺凌,心一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诗书礼仪,专程在混混堆里观察了三日,扮作长工,混进了府。  居然还真叫两个人远远见了一面。  苦命鸳鸯相见,何等凄凉。 第101章 结果差点因为养父大人的命_根子问题功亏一篑。  也不是钟敦刻薄,讲句不好听的,六十老汉,怎么死的不行,偏偏是这种贻笑大方的死法,还牵扯上了百姓茶余饭后最爱的苦命鸳鸯桥段,陛下要是一个不高兴,他辛辛苦苦半年的功劳可就要打对折了。  可怜他为了当诱饵,还差点把小命丢在芙蓉城。  怎一个倒霉了得。  顾烈虽依然是不动声色的一张脸,语气却是和缓:“既是意外身故,你何罪之有。蜀州难题能及时解开,你功不可没。”  “如今蜀州恶徒除尽,接下去便是蜀州推农安民的大计,你放手去做。若能重现蜀州富庶,寡人还有重赏。”  钟敦被陛下说得心情激荡,信誓旦旦地应了,带着满腔热血出了宫。  顾烈沉思着朝中局势,轻轻扣了扣御案。  从敖戈殒命那日开始,陆翼就已经是大楚的敌人,留着陆翼,半是看在他军功的份上望他悬崖勒马,半是用他钓出更多的害群之马。  想要种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就必得修剪歪枝。  就算歪枝上长着绿叶,一样得剪。  陆翼叛乱平定,养父丧礼也办完了,这时候民间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有流言说,陛下对于功臣未免有些无情了,不过立楚两年,朝堂里少了多少功臣?这是鸟尽弓藏啊。  满朝文武自然不会乱说惹祸。  但他们有时候看着站在武将之首的那个白衣人,难免会想,那定国侯怎么就是不倒呢?  *  不知不觉就入了秋,各地大多是丰收好年景,结果朝堂上下高兴了没俩月,到了暮秋时节,中州青州交界的地方发了大水灾。  顾烈心有准备,可还是不免焦急,没日没夜地关注着水患事态,人都累瘦了一圈。  狄其野只是陪着,提些用得着的意见,并不过分劝顾烈休息,他知道劝也没用。等河道重归平静,赈灾抚民也安排得七七八八,他才拉着顾烈好好睡了一觉。  暮秋后天气越来越冷,但狄其野被顾烈牢牢抱着,不仅不冷,还嫌热。  顾烈着实累狠了,今早是顾烈登基以来头一回罢了早朝,到了平时已在政事堂议事的时辰,都还没醒,抱着狄其野睡得很沉,感受到狄其野想挣开,还下意识抱得更紧了,狄其野只能对着床顶雕花哭笑不得。  “终于醒了?”  顾烈醒过来的时候,被日光一晃,正担忧是不是误了早朝,就听狄其野戏谑地问。  “累了,”顾烈迅速想起昨日已经宣布今日罢朝,松了口气,在怀中人的后颈轻轻咬了一下,坦白承认。  狄其野在他怀里转过身来,先是对他这种习惯性咬人行为翻了个白眼,然后伸手给他按额头,嘴里却嘲讽道:“原来你也知道累?”  顾烈笑而不答,知道这时候越说越惹狄其野生气,再说,狄其野生气还不是因为担忧他身体,顾烈被嘲讽也是乐意。  两个人眼神对了半晌,像是无声交锋似的,狄其野察觉到衾被下的变化,好笑地一瞪,率先移开视线要躲,被顾烈捏着后颈抱了回来。  结果,大楚兵神不仅眼神打架输了,唇齿打架也输了。  这怎么能忍。  不争上下也得争口气。  顾烈乐得见狄其野主动,不管是带着些许怒气的气势汹汹,又或者是现在这样,带着玩闹心思肆意展现魅力的样子,顾烈都喜欢得不行。  也许是观念不同的缘故,狄其野的主动,并没有刻意媚上或曲意讨好的痕迹,当然就更不是因为顾烈的帝王身份。  就只是出于喜欢,因为清楚顾烈回报了同等的尊重与爱,所以即使处于下位,也很坦然,坦然地探索彼此、满足彼此,乐得见到顾烈因为自己而失控的模样。  这个人的存在,就足以令顾烈安心。  但他要在,一直在。  顾烈按住狄其野,让他停了片刻,缓和一触即发的情绪。  随后,他曲起右膝,让薄汗湿了鬓发的狄其野能靠着。  “将军先前说我是牲口,”顾烈拉过狄其野没什么力气的手亲了下,居然还翻起了旧账,“我是不是比无双战马厉害?”  狄其野都要气笑了,但又被自信心膨胀的陛下闹得嘶了一声。  见狄其野真有要罢工的意思,顾烈赶紧哄了起来,到最后,还是只能自己辛苦去吃,没了被喂的福气。  *  京郊,赡幼院。  自幼颠沛流离的孩子们大多都很懂事,对着管理赡幼院诸事的母女,乖乖地喊“傅姨”和“傅婆婆”,至于每日都来巡逻两次的不同近卫,孩子们到底是心存畏惧,并不敢搭话。  傅姨还兼任他们的教书先生,写得一笔好字,念书时声音好像树梢的云雀。傅姨还长得很漂亮,孩子们私下里都觉得,傅姨一定是仙女下凡来的。  傅婆婆烧得一手好菜,讲话细声细气。尤其是在他们淘气犯错的时候,傅姨生气罚他们,傅婆婆一定会眨巴着眼睛护着他们,所以孩子们对傅婆婆更是喜爱。  改了娘姓、被孩子们称为傅姨的傅琳,有时想想在北燕都城度过的二十年,尤其是成为杨平王后的不堪记忆,感觉像是做了一个荒唐奇诡的梦。  楚帝登基后,给了她两条路,一是给她们足够富足余生的钱财,将她们母女安居在不知名小城中,但她们两个女子独居,难免会遇危险,若是她想改嫁,找个倚靠,顾烈也可找人安排合适的对象。  二是她们帮顾烈留在京城做事,但留在京城,顾烈必得派近卫巡视,是监视她们,也是保护她们安全。  傅琳思来想去,选了第二条路。  她并没有选错。要知道,在刚听到第二个选择时,傅琳完全没有想到能过上如今在赡幼院这样的生活,她只是尽力想保全自己和母亲的性命。  傅琳望了望院子里的银杏树,将算好的账册缝订起来,准备交给近卫,呈到陛下那里去。  “傅姨!婆婆回来啦!”  两个孩子跑进来,争先恐后地告诉她。  傅琳拿着账册走出去,果然见着自家娘亲笑眯眯地提着一篮子菜,近卫无奈地跟在娘亲后面。  “说多少次了,您不要拽人家去买菜!”傅琳板着脸说着,对近卫福身一礼,“近卫大人,我娘又叨扰您了。”  近卫连连摆手,取账册走了。  傅琳转头看着她娘。  她娘细声细气地小声辩驳:“那菜贩子欺负我卖贵怎么说。今年好年景,菜价明明都在便宜的,带着他们,谁都不敢欺负我。”  说到最后,还很理直气壮地掐起腰来。当年当扬州瘦马养的软弱姬妾,如今成了一个鲜活的市井老太太。  傅琳无奈:“好了。孩子们说想吃萝卜糕,但我先说了,您不许多做。”  她娘眼睛一亮,明显是打算大显身手,边迫不及待地往灶房走,边细声细气地说谎:“哎呀,我晓得的呀。”  傅琳叹了口气,摇头笑了起来。  “傅姨,傅姨,我写完了!”  傅琳向孩子们走过去,拿起了朱笔。第106章 山伯临终  楚初二年发了两次水患, 到了楚初三年的七月, 秦州又出了旱灾。  顾烈重活一世, 对楚初年间的天灾都有心理准备,只是不断完善了应灾机制,同时将属意的年轻臣子派出去历练。天灾无法避免, 还是得尽力从中做出点好事来。  但这回大旱,恰好是顾昭生辰前后,因此, 这日早朝, 想给顾烈后宫送人的各方势力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纷纷趁机发难。  顾昭虽然明面上还没立成太子, 可他住在东宫,他的太傅狄其野, 当初封的直接就是“太子太傅”,可以说, 顾昭这个王子和太子之间的区别,就只是称呼而已。  可顾昭毕竟没娘,又和权势甚大的狄其野绑在一块。陛下是否忌惮狄其野, 这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但没个娘亲在陛下面前讨好卖乖,就是顾昭天生的劣势,谁知道陛下有没有厌倦这个儿子,有没有可能其实已经对其他女人蠢蠢欲动?  陛下毕竟正值壮年,要说他真为了亡妻终生不再娶, 根本没人信。  所以这些臣子都想做第一个给陛下递下台阶的人,各个危言耸听,说会不会是老天爷不满这个小王子,才频降天灾?  顾昭没听完,就自责地跪下了。  这些满口天意道德的臣子,对着他十二岁的儿子发难,而其他那些没开口的,不一定是没这个意思,只是先按兵不动,旁观事态。  顾烈沉吟一声,感叹:“寡人失察,竟不知朝廷里有这么许多走街串巷的游方术士,一个个都精通天意,能代老天爷开口,既如此,寡人这个位置,不如交给你们来坐?”  方才言之凿凿的臣子心下一颤,纷纷跪倒在地。  顾烈像是没看见,语气依然平静得很,言辞却是无比辛辣:“昭儿年幼,才刚理了几件事?寡人琢磨着,老天爷要是不满,也不满不到昭儿身上。按你们这意思,老天爷是不满寡人这个无能之君啊。”  这下子,方才袖手旁观的大臣们也都跪下了,满朝文武诚惶诚恐地喊:“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顾烈不说话,满朝文武就这么跪着,汗湿了一背。  唯独站着个定国侯。  他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让顾烈想起他初投楚军时,那副鹤立鸡群的样子。  顾烈看着狄其野,狄其野也看着顾烈,眨了下眼睛。  “定国侯有何异议?”顾烈只能给他递梯子。  狄其野笑了笑:“陛下,方才那些怪力乱神之语,臣没听清。想必也不是什么金玉良言,既是胡言乱语,不如就此翻篇,重新议事。毕竟,诸位大臣拿着民脂民膏的俸禄,可不是用来请他们占星算命的。”  群臣不管服不服定国侯,都听得出定国侯这是在消陛下的火,因此就算被狄其野暗讽了一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说到最后,狄其野顿了顿,补充道:“颜法古除外。”  颜法古很是委屈,还跪着呢,就对陛下哭道:“陛下,定国侯这是污蔑,臣在工部勤勤恳恳,可有俩月没去钦天监了。”  这话说得跟他跑去望星台是天经地义似的,哪朝的工部侍郎没事就往钦天监跑?  他们俩这么一打岔,顾烈有心再沉默了半晌,也就给了面子。  顾烈道了平身,从左到右扫了群臣一眼,才冷声道:“有事启奏。”  当夜,顾烈带着狄其野出了宫。  早朝时顾烈发作了群臣,姜扬也就没好意思问,下朝时拦了狄其野,请狄其野带的话。  姜扬家中老太爷八十岁寿辰,特意请了名满京城的戏班子,八十是难得的耄耋大寿,很福气的喜事,因此想请顾烈过府坐坐,热闹热闹。  末了,姜扬还提了句,说北河也会去。  祝北河分家后,当真闭门思过了一年多,顾烈迟迟没有再征召他,他自认活该,也不敢上折子,姜扬是有心帮老友一把,无可厚非。  狄其野笑笑,道了声明白。  顾烈是不爱热闹的,至于祝北河,他心里自有计较,确实也该是时候让祝北河回来做事,但帝王权衡之道,他们越急,顾烈就越不急着办。  只是狄其野有心让顾烈散散心,也对戏曲好奇,有意往戏文上问了两句,顾烈把他狠狠地抱了一把,无奈道:“那就去吧。”  狄其野勾了勾唇,想想又道:“把顾昭带上。” 第103章 “这三年来,老夫用针灸为牧大人梳络经脉,用汤药中和余毒,为的是缓解其抽搐之症,延其寿命。却又不能将经脉完全梳络,因为经脉一通,余毒就会侵入四肢百骸,很难把握。”  “昨夜牧大人忽然晕厥,就是牵机余毒的影响。”  原以为不是什么大病,现在听来却是颇为棘手,狄其野问:“那要如何医治?”  这就是张老迟疑的点。  “若依旧是施针汤药控制着,牧大人还是现在这个样,往最好了算,也活不过八年。”  “若是干脆将余毒清了,牧大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有可能性情大变。而且,此举风险甚大,若是不成功,活不过五年,若是成功,许还能活十余年。”  说完,张老默不作声,等待陛下的决定。  张老作为医者,自然想帮牧廉延续寿命,可张老也明白,这种决定不是他自己能下的,一般情况下当然是问姜延的意思,牧廉这种情况,还得看天意。  这就等于是问顾烈,一把能用八年的听话好用的刀,和一把不一定会听话好用、而且还不知能用多久的刀,你怎么选。  狄其野打破了沉默:“等牧廉醒来,由他和姜延商量着定吧。”  顾烈看了看狄其野,点头道:“也好,那寡人先去政事堂。”  “去吧,我留这坐会儿。”  狄其野往病榻边的凳子上坐了。  等陛下和随身的太监近卫们走出了太医院,张老对定国侯笑了笑,告罪说年老容易体乏,他得去歇会儿。  狄其野自然不会不许。  事实上,狄其野心里可是松了口气,某日他忽然好奇顾烈在某种活动中使用的香膏是从哪来的,得知答案后,他每每看见张老,都觉得尴尬。  病榻上的牧廉幽幽醒转,看见师父,伸手去抓狄其野的袖子,很委屈地喊了一声。  狄其野抛开杂思,他实在没太多安慰他人的经验,只能尽量缓和了语气,问:“你感觉如何?”  “痛。”牧廉摸了摸脸,疑惑地重复道,“脸痛。”  “你的脸有感觉了?”狄其野抓住了重点,他看向不远处的研习医士们,其中一名医士点点头,想必已经去找了张老。  牧廉点点头,但不甚在意。只是拽着狄其野的袖子不肯放。  “师父,我怎么在白胡子这里?”  白胡子?  狄其野一愣,想想应该是牧廉给张老起的外号,于是道:“你在定国侯府晕倒了,还记得吗?”  牧廉摇头,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又问:“我媳妇呢?”  “近卫所交班去了?”狄其野猜测。  牧廉把姜延的行程一想,点点头,还是因为脸上的痛而生着闷气,没再说话,把狄其野的衣袖捏着打结玩。  原本不喜他人近身的狄其野也随他去,望着门口,等张老回来。  张老一进门,狄其野赶忙道了声“张老辛苦”,张老苦哈哈地摆摆手,显然已经是习惯了,伸手给牧廉诊脉,又观察牧廉的舌苔眼底,沉思了半晌。  牧廉这三年和张老月月见面,混熟了,并不排斥张老给自己看病,只是这回与以往都不同,他心底隐约有些害怕,一直不肯放开狄其野的袖子。  直到姜延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门口。  牧廉麻溜儿地放开狄其野的衣服,往姜延怀里扑,坚持说要回家。  狄其野哭笑不得,问张老:“如何?”  张老叹了口气:“怕是得尽快决定。”  言下之意,是情况不太妙。  狄其野看看搂着牧廉耐心哄劝的姜延,对张老道:“劳烦您告诉他们,细细说清楚,让他们自己选吧。”  张老对狄其野一礼,无声地道了声谢。  *  顾烈一进政事堂,就被姜扬毕恭毕敬地请到了小间。  昨夜顾烈和狄其野睡得着,姜扬可是一宿没睡,连夜把那戏台“劝诫”的事查了个清楚明白。  那戏子如此胆大妄为,到底不是他一个人干的事,甚至也不是他自己改的词。  这事查到最后,居然是家丑不是外敌,姜扬都不知是该更恼火,还是该松一口气。  改词和背后谋划了这一出闹剧的,是与那戏子小生过从甚密的姜家小姐,是姜扬堂弟的小女儿,也就是姜扬他亲侄女。  当然,按照他们两个的说法,他们是“君子之交”,只是因为欣赏对方的文采,才会私下交流,并没有任何踰矩的念头。  对姜家小姐,也许这是事实不假,可对那小生,任谁都看得出这小子是情根深种,为搏红颜一笑不要命。  姜家小姐哪里看得上他?她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在顾烈面前挂上名号。  所以这事论及源头,还在顾烈身上。  开年祭祖,重臣女眷们亦是有幸观礼,手帕交的小姑娘们都兴奋低语着定国侯的好相貌,眼光高心气更高的姜家小姐,看上的是英俊霸道的大楚帝王。  一见倾心。  那日姜扬为老太爷筹划寿宴,为了讨老太爷的高兴,专程提了可能请陛下过府,在一旁给老太爷卖乖的她就听进了心。  姜家小姐自认是蕙质兰心,知道陛下不喜阿谀奉承之徒,于是费了心往直言劝诫的方向卖功夫,要知道,对于言之有物的直谏,陛下从来是大方赏赐、鼓励有嘉的。  朝堂里那么多言官,毕竟不是吃干饭的,能说的人家早说了。  更何况,姜家小姐的目标可不只是言之有物,她还想要给顾烈留下深刻的印象。  既然如此,就只能说些言官不敢说的。  言官不敢说谁?定国侯啊。  但言官不过是区区芝麻官,她可是丞相的亲侄女,身份不可同等而与。再说了,定国侯一个成年男子,住在宫里耽误陛下娶妻生子,这本来就不对!  姜家小姐自己也说不明白,但就是莫名对定国侯产生了敌意。想把那个碍眼的人从未央宫赶出去。未央宫,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才是。  既然定国侯不能骂,那还不能捧着定国侯骂陛下吗?若是陛下发怒,定国侯也免不了被猜忌。横竖查不到她身上。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那戏子一副对她痴迷不已的模样,被大伯一审,就什么都交待得干干净净,让她在族中颜面扫地,好不羞恼。  姜扬也很疑惑,姜家家教甚是严厉,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天真到愚蠢的丫头来?  这事要是传出去,姜家这代女孩儿的名声可就完了。  顾烈听得黑云满面。  这都什么不着四六的事情,他宁可是有人暗中作祟,也不想沾上这种糊里糊涂的风月。  简直要想起前世柳王后那朵奇葩。  姜扬撩袍一跪:“此事是姜家家教不严,按照老太爷的意思,已经将她连夜送去荆州旧宅,择日与荆州表亲完婚。臣有失察之责,代姜家全族和自己,请陛下降罪。”  “罢了,”顾烈揉了揉眉心,“今日政事堂,你先理着。”  见顾烈不舒服,姜扬更是羞愧:“陛下,可要请御医?”  顾烈摆摆手:“出去吧。”  姜扬不敢抗命,只得满腹忧愁愧疚地退了出去。  *  狄其野从太医院出来,本打算从御花园回未央宫。  御花园中绿意盎然,荷塘中接天莲叶,花田里花海映香,这些在他的时代早已不存的娇贵植物,矛盾一般同时展现了生命的坚强和脆弱。  他脚步一转,去了御膳房。  阿肥敦实的身躯,瘫倒在进出御膳房的道路中央。见到狄其野,“嗷呜”了一声,仿佛在谴责这个唆使御厨给他减肥的坏人。  狄其野在它屁股上轻踢一脚,当作打招呼,进了御膳房。  阿肥预感有吃的,墩墩墩地跟上去。  定国侯驾到,御厨心惊胆战,生怕他嫌弃哪里不干净。  他上回来,整个御膳房擦洗了整整三天,把顽固油烟都给清理得干干净净,现在每天早晚都要擦洗灶台,灶台整一个闪闪发亮。  狄其野东找找西找找,翻了一堆蔬菜,让他们洗干净,切段的切段,切丁的切丁,然后借了个取汁的钵,拿起木杵就是捶。  他把杵出来的汁盛在陶盅里,加了几块冰。另外要了一壶酸梅汤,让闻讯赶来的元宝捧着。  临走,还骗阿肥吃了根芹菜,把阿肥气得趴地上哭。第108章 情之一字  狄其野进政事堂的时候, 庄醉在小间里和顾烈禀事。  姜延心急牧廉, 和庄醉这个副指挥使调了班。昨夜姜家闹剧的情况, 本来也是庄醉带着人查的,因此是庄醉来回禀。  庄醉把锦衣近卫查明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尤其是戏班与京中大族的往来情况, 最后证实了姜扬句句属实。  陛下明显心情不好,庄醉条理清晰地说了个明白,然后就静静地等待陛下示意。  “你觉得呢?”顾烈忽然问。  庄醉不敢迟疑, 迅速思索了一番, 答道:“属下糊涂想着,丞相大人对陛下太过忠心。但姜家以及左钟祝庄, 许是想再进一步。”  姜扬是为顾烈着想,又是一心要做忠臣的, 他不会站出来硬是要往顾烈后宫塞人。  可姜家不止一个姜扬。  一个小姑娘闹出这种事来,这闹剧虽然看起来简单, 但做的也不能说是毫无破绽,尤其是私下与戏子见面这种事,她亲爹也许发现不了, 她的贴身丫头、她亲娘总不是死人。  这位姜家小姐的亲娘, 姓钟。  楚顾家臣五大姓,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撕不开,扯不开,实打实的同气连枝。  谁家不想出一个王后?  这背后一团乱麻, 庄醉是看明白了。  顾烈闭着眼睛没说话,庄醉心中有些忐忑,端端正正地跪着。  随侍太监敲门道:“陛下,定国侯来了。”  顾烈眼一睁,挥手让庄醉从暗门退下,才道:“让他进来。” 第105章 “那么恭喜你。”狄其野看着牧廉的眼睛,“你终于活成一个人了。”  牧廉拼命咬紧牙关,忍耐着,忍耐着,呼吸却还是潮了起来,再也忍不住,跪在狄其野腿前嚎啕大哭。  还在哭。  越哭越往前挪。  狄其野额角青筋直暴:“你要是敢把眼泪鼻涕蹭我衣服上,你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不敢往前挪了,但还在哭。  “……师父。”  “呜……师父。”  默不作声继续哭。  “……嗯。”  “呜呜呜呜呜”  *  张老给牧廉做了详尽的诊断,说牧廉余毒已清,能活多久,就看日后调养和照顾了。  姜延依然没有来,牧廉自己点了点头,恭敬一礼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牧廉谢过张御医。”  张老哈哈大笑:“牧大人,老夫觉着‘白胡子’听着也不错。”  牧廉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表情,脸霎时烧得通红,倒把张老弄得感觉像是在欺负小孩。牧廉清清嗓子,重新道:“谢过张老。”  张老看着这个内里脱胎换骨般的牧廉,笑着摆摆手,自顾自侍弄药材去了。  “牧大人。”  牧廉刚跨出太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了等在门外的锦衣近卫副指挥使庄醉。  “跟我走一趟吧。”  这是在牧廉的意料之中,牧廉心底忐忑,对狄其野,他有着骨子里的依赖,也多少明白,狄其野对自己的属下终究是心软的,所以他敢在狄其野面前哭。  但这是顾烈,以冷静善谋著称的大楚帝王。  牧廉紧紧攥着手,跟着庄醉走进了未央宫的大书房。  这里和牧廉上次来时,没有任何改变,牧廉忍不住去想,姜延现在在做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死之前,还能再见到姜延吗……不知道,所有答案都是不知道。  顾烈踏入书房,牧廉已经是跪着,此时伏身一拜:“陛下。”  “寡人着人整理天下藏书阁时,连带着,清理了清涧。”  顾烈缓缓开口。  “也就是你师父高望口中的鬼谷。”  牧廉垂首听着。  “近卫在鬼谷中撅出了十数具幼儿骸骨,还有九具家仆打扮的尸首,皆是中毒而亡。”  “你可知情?”  牧廉面露惊异,微微摇头:“微臣从未在清涧中见过其他幼儿,只有微臣与韦碧臣两个。家仆确实渐渐变少,高望说过,只要是耍滑偷懒的家仆,他都会赶出谷去……到微臣出谷时,只剩下一名老仆。微臣从未起过疑心。”  想必是因为高望自己渐渐老去,坏事做多了疑心病太重,生怕比他年轻力壮的家仆害他,所以将他们扼杀了。  “家仆伺候,锦衣玉食,他对你和韦碧臣,当真都不错,”顾烈不动声色道。  当初他与狄其野在清涧捡到顾昭,要给顾昭换一身衣物,狄其野去翻了屋子,找出来的孩童服饰,虽然样式老旧,却都是上好的料子,一般大户人家都穿不起的。  高望是一心要培养出能混进金堂玉马间的高徒,自然得下血本富养。  顾烈此言是为了谁,再明显不过。牧廉想到在山洞住了十年的狄其野,哪里敢辩驳,只得再度伏拜叩首。  顾烈再问:“有件事,寡人一直不是很明白,请右御史大人为寡人解惑。”  “罪臣愧不敢受!陛下想问何事,罪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牧廉诚惶诚恐地说。  “韦碧臣一生无子,”顾烈像是在边说边回想,指尖轻扣桌案,上了暗色朱漆的虎枫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刚死时,近卫混入守灵院,验过正身,他的身体外部没有缺陷,内里肾脏有亏。”  “你们师门对此事也有严规?韦碧臣无妻克己,为何肾脏亏损如此严重?据你所知,高望本人,可有子嗣?”  斩草要除根,这种所谓的师门,必须不留一人。  牧廉白了脸。  随后,牧廉深深一拜,直起身来,面对顾烈回答:“高望对此事没有严规,他根本不提这些,罪臣曾无意中发现,高望是个天阉,此事,应当只有罪臣一人知道。”  顾烈学狄其野学了太多次,听到这么个说法,没忍住微微挑了挑眉。  这师门简直是天残配地缺,世上再找不到这么齐齐整整的三个疯子了。  “至于韦碧臣,”牧廉一顿,狠心坦言道,“他是真将高望当作父亲,他先来我后到,我又常被高望夸奖聪慧,他就将我当作抢走他父亲的敌人,对我怀恨在心。”  “我年幼气盛,也因为高望的偏爱沾沾自喜,动辄拿高望的夸奖挑衅他,久而久之,韦碧臣仗着长我三岁,总是教训我,挨了高望不少骂。”  “当时高望在教我们医毒,他其实并不精通,罪臣猜测是公子雳在种植药草、整理收藏毒物时,需要高望帮忙,所以他才明白一些医理药学。”  “那日,韦碧臣用石块砸破了我的额头,被高望勒令闭门思过。我等家仆送饭到他门前,在他的汤中加了蛛毒。”  “高望说过,此种蛛毒是南域传来,剧毒无比,若是触碰时不小心沾了手,也会中毒,使人生病。”  “我只是想让韦碧臣生病,让高望骂他蠢笨,骂他明明说过不可沾手却还是沾了手。但韦碧臣的肾脏坏了,不可饮酒,无法行男女之事。”  “所以,罪臣尝出牵机毒时,喝完了那碗汤。可是罪臣又还是怕死,喝完,又拼命想把汤吐出来。”  说到这里,牧廉对顾烈又是一拜:“罪臣悔恨将定国侯掳进山中,害他被困十年。罪臣那时疯傻,只将高望当作好人,以为将定国侯掳进山里做高望的徒弟是好事。”  可如果自己没有中牵机毒,牧廉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像韦碧臣那样成为高望鬼论坚定不移的信徒,即使害人,也没有半分愧疚。  这世间因果循环,牧廉也分不清到底什么因结了什么果,他只能把发生过的一切都认下,担起自己行为的后果。  顾烈手掌轻合,元宝应声而入,在牧廉面前,摆了一张低案,案上是一碗食物。  一半是煮过的几种野菜,一半是大块的煮熟的肉。  “寡人问了狄其野很多次,问他是怎么在鬼谷里活下来的,他不肯说,只说能把菜肉煮熟就饿不死。”  顾烈叹了口气。  “这是近卫从鬼谷里摘的野菜,打的野味。那时狄其野不满十岁,寡人特意吩咐让他们别打大只猎物,因为想着,狄其野当时也宰不动野鹿野猪这样的大兽。”  “都用清水煮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顾烈又扣了一下桌案,“寡人昨日吃过,难以下咽,但谁让狄其野吃这种东西吃了十年呢。”  顾烈站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色将晚,牧大人用完饭,自行回府吧。明日,也该回御史台做事了?”  牧廉泣不成声。  “谢陛下赐膳。罪臣残生,定为效忠陛下、效忠定国侯,竭尽心力,倾尽所能。”  顾烈没有再看不停磕头的人,走出了书房。  姜延那夜在宫门值宿,听近卫们闲聊,说右御史大人真是忠心,据说大病初愈,陛下特意在未央宫给他赐了膳,右御史大人出宫的时候,眼睛还红着呐。  姜延心里一紧。第110章 雪白奶糕  顾烈自从能抱着他的狄其野入睡, 睡眠状况就好了不少。  这夜顾烈醒来, 不是由于前世带来的失眠顽症, 而是因为怀里的狄其野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就想从顾烈怀里挣出去。  像一块雪白的,在蒸笼里被蒸汽烫得嘟嘟发抖的, 刚刚凝成型的奶糕。  顾烈搂着狄其野的腰,让他整一个趴在自己身上睡,左右手就抚在腰线上, 狄其野到底是警觉, 从鼻息哼出疑惑的腔调,但好像很快认出了顾烈的味道, 鼻尖在顾烈胸前蹭了蹭,慢慢的, 又睡着了。  忍着饿,顾烈抱着狄其野, 眼神贪恋的看了很久,后来也又睡了过去。  早上两个人先后醒来,顾烈担忧地问:“昨夜睡得不好?你乱动了好一阵。”  狄其野从顾烈身上翻下来, 侧过身, 对准顾烈的视线缓慢地翻了一个白眼。他原本从上辈子带过来的标准睡姿,和顾烈短短同床两年多,就被改造成了连枕头都沾不到的糟糕模样,还好意思怪他乱动。  但昨夜,狄其野确实没睡好。  “似乎做了噩梦, ”狄其野皱眉道,手不自觉地去找自己的心口,“可是我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完全不记得,却好像心脏在昨夜的梦中痛过,使得他隐约还觉得有些难过。所以那必然是一个噩梦,不会是美梦。  这对狄其野来说,真是罕见的睡眠经历。  顾烈眼神顺着他的手移到他的心口,微微一怔,控制不住把狄其野揽回怀里:“不记得就忘了吧,想必不是什么好梦。”  又被顾烈的臂膀圈住,狄其野想生气,可实在对顾烈生不起气来,挑眉对顾烈说:“我在你面前,是丢盔弃甲了,是不是?”  顾烈把脸埋在他的雪白奶糕里,低声笑笑,才装傻问:“你不是要和我过日子?那怎么还和我打仗呢?”  就很会卖乖。  狄其野啧啧了两声,忽而一愣。  狄其野好笑道:“不想打仗?那你别拔刀啊。”  散发着惹人食欲的香气,简直像是故意要人吃掉他。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白奶糕,自己跳进了碗里。  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  *  因为大病,在太医院治了一个多月的右御史牧廉,已经回来上朝好几天了。  他恢复正常的脸,让各位大臣新奇了很久,但牧廉还不能很好地掩藏喜怒,为免被人拿捏,时刻提醒自己板着脸,结果比以前看着还阴郁些。  有些大臣背地里说起来,说牧廉活像是下了地府又爬回来的怨鬼。  偶尔,也能看到牧廉不板着脸,但那表情,武将出身的大臣们怎么看,怎么像当年在楚军帅帐中开满嘲讽的狄其野,谁愿意想起被实践理论双重吊打的悲惨记忆啊。  故而,牧廉大人虽然离开了一个多月,可人缘还是一如既往,简言来说,就是没朋友。  同算是定国侯势力的庄醉他们都忙,原来和牧廉也不算特别熟,如今牧廉一清醒,感觉比以前还要陌生,暂时没找着时间聚聚,因此都停留在点头寒暄阶段。  姜延……一直没有去定国侯府。  定国侯府,牧廉本想搬出来,但狄其野说空着也是浪费,再说,“你不是要帮我守家吗?” 第107章 所以,他和姜延站在这里,头一次爆发了争执。  姜延开口说了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牧廉其实心里很明白。  师父说了,要把话说清楚,坦诚才是勇敢的做法,他要承担起这十三年的责任,他就必须是一个勇敢的人。  牧廉没有选择继续僵持下去,他非常直白地问:“你今夜来,是因为你想清楚了,能够接受现在这个我才来的。还是只是因为我留了话,没有想清楚就来了?”  “如果你没有想清楚,那就请回吧。”  姜延愕然抬首,看到的是牧廉平静的样子。  面对他的愕然,牧廉平静地反问:“怎么?在这里站一晚上有用吗?”  说完,牧廉没有迟疑,甚至像是急于赶客似的,匆匆向大门走去,一个接一个推开大门厚重的门栓。  牧廉咬着牙,用手抓住门环,要将大门扯开。  “对不起,”姜延颤抖着手,从背后抱着他,“我没有要成亲,这我绝对没有想过。也没有,不接受你。我只是需要一点时日。再给我几天,我会想明白的。”  说完,姜延又说了一声对不起,自己拉开门,走了出去。  牧廉阖上定国侯府的朱漆大门,一个接一个,重新将几道门栓推回去,把门关好。  牧廉慢慢走到厢房,站在门口看了半晌。  里面不止是他一个人生活的痕迹,还有姜延的衣衫杂物。  他关上了门。  牧廉悄悄走到了主人院子。  他保证明天一早就让人把床单被褥都换了,保证亲手把师父的手帕洗干净。  就今晚,让他在这里睡一晚上吧。  明早,他还要去上朝啊。  牧廉盖着师父的被子,睡着师父的枕头,像是挤在狼窝里的流浪狗,紧闭着眼,强迫自己慢慢睡着了。  *  狄其野发觉牧廉和姜延并没有和好,有些惊讶,回到未央宫,还和顾烈有感而发,说感情这事真是奇怪。  顾烈比他知道得更早,虽然没有监视牧廉到那个地步,但谁让牧廉那夜进了狄其野在定国侯府的卧房,府中下人不可能不向上禀报。  听了狄其野的感叹,顾烈故作惊讶,笑话他:“定国侯对感情还有研究呢?”  狄其野扫他一眼,但对着顾烈温柔的眉眼,又勾起了唇,问:“当时,你听我说我是从异世而来,为什么不觉得害怕?为什么没有将我视为威胁?”  对于未知的事物,人会感到害怕,会下意识排斥,都是正常反应。  顾烈低声笑起来,学狄其野的用词回答:“因为你太奇怪。所以异世而来这件奇怪的事,都显得不奇怪了。”  分不清顾烈是拿自己开玩笑还是当真这么觉得,狄其野呵呵一笑,就当自己没问过。  顾烈捉住狄其野的手,牵他到廊下看星野四垂:“明日是好天气。”  狄其野没那个情调,古人衣服一层一层,夏末又闷热,往嘴里丢了颗莓果,很直白地说:“我宁可下雨。”  “秋老虎一过,你就要怕冷了,”顾烈故意拆他的台。  狄其野才不会因为时代的落后感到羞愧,理直气壮地乱说,说得有板有眼的:“人就是因为怕冷又怕热,才能生存繁衍数千年。你不懂。”  然后,他还跟说真的一样强调:“我不是‘怕’冷,我是注意保暖,真冷了我也不会轻易生病,所以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不要信口雌黄,败坏我的名声。”  顾烈把头靠在怀中人的肩膀上,听得直笑,最后还被狄其野拔高到败坏名声的高度,可不得了。狄其野自己说完也笑了。  “既然定国侯说我败坏你的名声,那我可不能担了虚名,”顾烈像是大猫吃肉般舔了舔怀中人的侧颈,“总得做些有伤风化的事才好。”  沐浴后松松系着的软带被拆下来,单衣从肩头轻轻扯落。  “既然闷热,就脱了吧。”  次日,顾烈在政事堂例行自省,  他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思及前世,将此生朝政与前世要务对比,尽量做得比前世更好。  顾烈这三年连生日都不肯过,群臣也跟着顾烈苦哈哈地埋头做事,没个放松。  他想起前世此时,自己在姜扬的劝说下,在京郊兰园办了赏花饮宴。  既是犒赏朝中众臣,也是给去年高中的新科翰林们、国子监的监生才子们,一个开阔眼界、展示才华的机会。  顾烈记得在赏花饮宴上,有人作诗称赞韦碧臣的风骨,被近卫拖了出去,回宫马车上,狄其野还点评韦碧臣是大奸似忠。  回宫马车,是了,那时狄其野已经被自己禁足在宫里,一直到楚初五年的秋天,才把狄其野放出宫去。  前世他都知道带狄其野出去散散心,怎么今生还忘了。  于是姜扬折子还没呈上去,顾烈要办赏花饮宴的旨意就颁了下来,点了在礼部做事的祝北河筹备安排。  姜扬乐乐呵呵地跟颜法古嘚瑟,说自己和陛下还挺心有灵犀。  把颜法古听得直叹气,怎么陛下和自己就没有心有灵犀,什么时候他想去钦天监,陛下能不看折子就给批了?  实在是怕了颜法古的算命技术,姜扬装作沉吟了半晌,才无比慈祥地说:“做你的春秋大梦。”  饱受打击的颜法古怏怏地往工部去了。  筹备赏花饮宴,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陛下面前露脸的差事,祝北河自然是尽心尽力,姜扬和祝北河也是能帮则帮,确保既不奢侈铺张,又能够宾主尽欢。  *  姜延父亲本以为这下子能够让不孝的大儿子回心转意,结果没想到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对着上门请罪的姜延,他伸手就是两个巴掌,骂了半天,还是气不过,直接把茶碗往姜延身上一砸,让他滚出姜家再也不要回来。  姜延跪在地上,额头被茶碗划了道血口,伏身一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前些日子父亲的热情,确实让他升起了回归姜家的希望,但若是这种回家需要用娶妻生子来实现,他做不到,也不能做。  姜延走在路上,额头的血口使得他十分引人注意。  此时正是百姓回家吃夜饭的时候,过往路人形色匆匆,但看到姜延,都好奇地看着。  他们不知这个长相邪帅的小哥到底惹了什么事,小声议论起来,都觉得该不会是他胡乱勾引良家女儿,被姑娘的父兄打了一顿?  有些人消息灵通,立刻反驳说这是锦衣近卫指挥使大人,就是那个断袖,听说他把重病的右御史大人抛弃了,没想到右御史大人病能好。  百姓们唏嘘不已,啧啧,说到底还是个负心汉呐。  莫名其妙变成负心汉的姜延并不知道京城百姓头脑中丰富的故事情节,他注意到路人猎奇的目光,只是想着,原来牧廉先前,一直在这样的目光下生活吗?  感同身受和亲身经历,并不能等同。  姜延边想着,边向着定国侯府的方向走去。  他不自觉地越走越快,他已经迟到了许多天,所以不能再耽搁下去。  定国侯府的门并不难进,虽然老管家见了他,脸色并不好看,也许是看他额头的血口可怜,到底没拦着他。  牧廉在后园坐着,今日难得黄昏时就理完了事,趁天还亮着,他拿着把大剪刀,在对着一大块棉布剪来剪去,不知在做什么。  棉布上多出一个人形的影子,牧廉抬起头,眯着眼看到逆着光的姜延。  牧廉手一顿,垂眸看着棉布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姜延在他坐的石凳边蹲下,柔声道:“我来迟了。”  “你……想好了?”牧廉盯着棉布上用石灰画出的白线,努力延着线剪得直直的,没有去看姜延。  “想好了。”  牧廉放开剪刀,低头去看姜延,瞬时一愣:“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牧廉皱眉猜测:“你又去姜府了?你为什”  讲到这里,牧廉忽然想起姜延之前是想要回姜家的,于是话说了一半,闭嘴不说了。他哪有资格问。  于是牧廉沉默了片刻,又问:“你真的想好了?”  “我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牧廉了,”牧廉刻意地强调,“他会为了你不顾名声任意妄为,我不会。他会为了你当朝给你父亲难堪,我不会。”  他已经不会不要自尊地去爱姜延了,他懂得考虑自己,懂得维持体面,他不是那个傻子,他不后悔与姜延之间的一切,但他已经不可能再做回一个傻子了。  姜延握住他的手:“我不是因为你不懂得自保的爱,喜欢上你的。我是因为你濒死的时候还能猜中陛下对风族的算计,喜欢上你的。”  “是,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爱人对自己言听计从,没有哪个男人不得意于爱人为了自己什么都愿意去做。”  “我也并不是例外。”  “可那不是我倾心于你的初衷,更不是我爱你的根本缘由。”  “你在太医院的改变,让我觉得陌生,让我,有些胆怯。牧廉,虽然我的脸长成这样,但我在情场并不是如鱼得水,恰恰相反,我在遇见你之前,屡屡碰壁,被人捉弄了很多回。”  “我在最灰心丧气的时候,遇见了你。而你竟然敢随意将真心送到我手上,让我受宠若惊。”  姜延仔仔细细看着牧廉的脸,这一回,没有半分逃避。  “你看,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聪明狡猾,爱上你,是因为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竟然也真的喜欢我。”  “我不该让你等了这么久,才想明白。原谅我好吗?”  他靠近牧廉,抬头将牧廉的神色都收入眼睛里。  直到眼泪掉在姜延额头的血口上,牧廉才懊恼地意识到自己又哭了。  牧廉从怀里掏出师父给的手帕,他原本想洗干净还回去,但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按照师父过分好洁的程度,他擦过涕泪的手帕,师父是绝对不会再要了,于是就洗干净留了下来。  牧廉轻轻按住姜延的伤口,问:“痛吗?”  姜延故作委屈,一张邪气的脸硬是装成奶狗似的:“痛。”  “那就好,”牧廉出乎姜延意料地说,“你要记住。”  “因为我也痛。”  牧廉拍拍自己的心口,假装潇洒道:“再来一回,我就不要你了。”  再痛,痛到睡不着,也不要了。  就算是条流浪狗,也不会一直守在被遗弃的地方不肯走,何况,这条流浪狗不是没有地方可去的。  姜延看着牧廉悲伤的神情,紧紧搂住他的腰,再次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找他。  “好。”姜延承诺一般说,“绝对,没有下回了。”  老管家装腔作势地一声咳嗽,打算了鸳鸯重聚,板着张脸把装着药粉药膏的木篮往桌上一放,又板着脸背着手走了出去, 第109章 前一阵,想要个地方实缺,托人求到了敖一松那里,敖一松又求了狄其野,最后被顾烈一言否决的,也是这位杜大人。  凭良心说,这位杜大人,不是前世攀咬狄其野攀咬得最狠的,但谁让他在狄其野临死前强要出头,让顾烈记得是清清楚楚。  这位杜大人好不容易找着了抛头露面的机会,他可是为了陛下祖父顾麟笙喊冤,谁都不敢反驳他。此时面上是一派慷慨激昂,见卓俊郎跪了下去,更是眉飞色舞,心里觉得这回是十拿九稳,陛下必然会记得他。  他哪里想得到,陛下记了他两辈子。  顾烈忽然点了狄其野,问:“定国侯以为,此事怎讲?”  狄其野抬头看他,顾烈面色如常,也就是面无表情,可狄其野总觉得顾烈像是有些不悦,顾烈明明知道他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现在问来,大约是想让自己给卓俊郎撑腰。  于是狄其野拱手一礼:“陛下,臣以为,卓俊郎无错,这位杜大人,倒是居心叵测,妄图以惊悚之辞行诬告之举。”  狄其野这话,让很多朝臣不大明白,尤其是楚顾家臣出身的大臣们。陛下对卓俊郎的偏袒是板上钉钉,定国侯顺上意也无可厚非,但直接说卓俊郎无错,这未免胆子也太大了?这不等于说,风族确实是被顾麟笙强行赶走的?陛下怎么能忍?  他们正疑惑,却听顾烈开口了。  “定国侯所言极是。”  杜大人登时惨白了脸。  顾烈看着众臣,缓缓说道:“祖父当时身为燕臣,他不奉暴君之命,就是逆臣,他奉暴君之名,就铸了大错。祖父放了风族一马,让他们逃去打云草原,算是补过。”  “卓俊郎奉旨修史,如实记录,寡人怎么可效君之举,反过来责备他?”  “言官有举事之责,这本无错。然而,若是认为卓俊郎修史修得不妥,直接指出便是,到底有没有心存反意,那是确实查明他修得不妥,自然有御史台接着查。”  “他这么说,无非是想用惊悚之辞,借机生事,搅黑同僚的名声。其用心险恶,定国侯所言,一点都不错。”  “此风绝不可涨。”  顾烈看向抖得跟小鸡似的杜大人,命道:“去了他的官袍,别肖想怎么踩着同僚做官了。你先回乡,学学如何做人吧。”  群臣跪地,心服口服道:“陛下圣明!”  *  卓俊郎逃过一劫,而且陛下的处理深得人心,群臣交口称赞,卓俊郎自然是更为忠心,顾烈琢磨着,该找机会将他调到地方历练了。  十月初一过,天气是一天凉过一天。  狄其野不怎么高兴,因为冷,顾烈挺高兴,因为不用他抱着,狄其野晚上睡着了,自己会往他怀里钻,乖得很。  到月底,严家的行商队回来了。第113章 稀奇古怪  有了对杜大人的敲打在先, 群臣都以为, 陛下是要整治言官, 不让他们多嘴。  可接下来,顾烈又接连赏了四五位言之有物、举事有功的言官文臣。其中,不乏挑刺驳斥朝政的言论。  这下子, 群臣心里都清楚了,陛下不是不让说话,是不让乱说话, 只要说得有理就行。  于是朝野风气越发清明, 尤其是入朝不久的新任官员,敢说话的多了, 胡乱攀咬同僚的少了。  顾烈是有心为之,效果颇令他满意, 而且还带来一个意外之喜,那就是参定国侯的折子少了许多。  毕竟狄其野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宫里, 群臣基本上只能在早朝看到他,而狄其野在朝堂的发言,虽偶有惊人之语, 大体上都代表了顾烈的意思。  故而, 其实群臣找不出太多理由去参他,参来参去都是老三样:权势大、住宫里、不够恭敬。而这三样,开朝三年下来,就算傻子也该看明白了,那都是陛下默许的。  所以, 顾烈一肃清举事风气,参狄其野的本子就少了一半,狄其野对着剩下的折子半开玩笑道:“我以为他们是真忧国忧民,才牟足了劲参我,这么着就不参了?剩下这些大人们里头,你仔细淘换淘换,约莫能找出几个真心古板守礼的,好好养在言官的位置上,就不愁没人和你唱反调了。”  此言正和顾烈的意思,但顾烈却不正经说事,不怎么正经地故作惊讶:“定国侯也爱和寡人唱反调,难道说定国侯也古板守礼?”  狄其野拖长了声,语气平板地回:“是,我这人其实特别古板守礼,你赶紧放开我,不然我明日上朝,参你个行为不检。”  顾烈埋在怀中人颈边低笑。  两人勾缠了半晌,顾烈忽然想起来问:“你托严家买了什么东西?让人送进宫不好,还得亲自去取?”  狄其野嫌他腻歪,把人推开,才说:“想知道?”  顾烈很有经验,接口道:“不告诉我?”  “真聪明,”狄其野揶揄道。  *  严六莹带着东西送到了定国侯府。  严家商队这回一路往南,最后到的是榕城,榕城临海,稀奇古怪的东西挺多,贵而稀奇的东西容易买,稀奇还要不贵,就只能在民间集市里淘,好在严六莹喜爱逛集子又会砍价,若不是她,还找不出这三样东西来。  给定国侯买的三件物事,一是条极为精巧的自行船,是匠人手作的好东西,也是其中最贵的一样。  它原本是大户人家订来给新生儿讨喜的,因为指定要用上好的金银料,先给了一半的工本钱。哪知道那孩子生下来就没了,那人家不肯买下,于是只能到集市上叫卖,因为用料太好,说贵不算太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让严六莹捡了个漏。  第二件,是一颗极为剔透的龙眼大的假红宝石,严六莹看到的时候,渔民孩子拿着它当弹珠玩。  “虽能以假乱真,到底不是真物,”严六莹抱歉道,“论理不该呈上来,可这珠子确实难得,好看,又透,不能登大雅之堂,私下赏玩应是够的。”  狄其野对宝石更是一窍不通,他也觉得这珠子看着确实漂亮,故而也不在意,就算不能送给顾烈,还可以送给顾昭当弹珠玩。  就是不知道顾昭那个小大人还玩不玩弹珠。  第三件是个玉石榴。  它不是一般雕出来的玉石榴,外皮是朱砂红的起雾玉料,本是杂品玉,却恰好仿出了石榴皮的纹路,里头是颗颗剔透的玉石榴籽,而且这些石榴籽是可以取下来的,每一颗都对应一个浅坑,全数摘下来,打乱了重新拼回去,是个消磨时间的小玩意。  “应当是块瑕疵太多的玉料,看着是整雕,其实是散件拼的,这匠人也是费了心思,”严六莹解释道,“故而价格不贵,又怪有趣的。”  狄其野点头,赞了声不错。  严六莹松了口气,要把剩下的小半袋金粒交还给狄其野,还笑说,下回定国侯要是找不着碎银子,先赊着也无不可。  说着,又拿了本专门记载的薄账册来,注明了这半袋金粒算多少两银子,每样物事花费多少两,等价扣了多少金粒。  狄其野确实没想到这茬,也没接回钱袋子,温言道:“那就存在严家主那儿吧,这三件物事都买得不错,这运送费用和您费的心思,就按照这三件合价的三成给。”  “只要您行商有空,又或是手底下人买着了什么稀奇东西,您给我留一两样,都在里面扣。若是不足,我再来给。”  “这……”  严六莹犹豫了一瞬,也就应承下来,道了声是。  既然狄其野如此放心,严六莹想了想,又笑道:“我们其实还买了一样,但谁都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渔民从海上捞来的,不过费了粒碎银子。定国侯若是感兴趣,就让他们送上来,您帮我们掌掌眼。”  狄其野一点头,严家人抬着个捁了三扎铁圈的木桶上来了。  严六莹说:“海船上常带着清水,可这种铁圈木桶,我们实在没见过,也不知里面装着是什么,若是酒或醋,恐怕也被海水泡坏了?”  狄其野走近一看,感觉像是联盟军那位具有拉美人种特征的高层喜爱的橡木酒桶。  “留给我拆着玩吧?”  严六莹本就是想送个人情,见狄其野果然感兴趣,自然应是。  等顾烈从政事堂回来,未央宫里多了三个木箱子,狄其野还不见人影。  “他呢?”顾烈问值事太监。  “在御膳房。”  顾烈回想起那一盅惨绿的蔬菜水,挑了挑眉。  狄其野到御膳房,借锤子和木凿刀开了橡木桶,半透明的酒水落进瓷盆里,狄其野拿勺子一尝,果然像是军部宴会提供的基酒。  换句话说,一点都不好喝。  他原本也不喜欢喝酒,上辈子酒水还很贵,除了早年还有直属上司的时候必须拿一杯做做样子,他后来都宁可喝果汁。毕竟果汁也很贵,军部提供的果汁都是鲜榨的,味道很好。  这辈子因为被姜扬换酒杯醉过一回,在顾烈面前酒后失言,不能容忍留下这种弱点,才苦练了一阵子酒量。  三年多没怎么喝,酒量也差不多还回去了。每回年底饮宴,群臣在下面喝酒,他和顾烈仗着位置够高,酒壶里装的都是清水。  两人在未央宫偶尔小酌,但都是适可而止,助兴而已。  狄其野想了想,对御厨吩咐道:“榨两壶香橙汁,再用石榴汁和白糖煮一壶糖浆来。准备一碗碎冰块。另取两个有塞子的琉璃瓶,把这盆酒好生装了,若有的多,你们分了吧,但我说在前头,这酒不大好喝。”  定国侯发了话,御膳房井然有序地动作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何定国侯每回来御膳房除了榨汁还是榨汁,但谁没个癖好不是?  御厨们仔细侍弄着香橙石榴,狄其野站在那儿没事,干脆把阿肥抱了出去,想强行遛他跑一跑。  阿肥坚定地趴在路上,宛如死狗,任狄其野拖拉拧拽,它自岿然不动。  还很贱地对狄其野翻了个白眼。  狄其野给它气笑了,伸手在阿肥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崩:“还敢对我翻白眼?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军事化训练。”  狄其野一把把阿肥抱了起来,往跑马场的方向去了。  无双在马厩里闲闲吃草,马生无聊啊,主人也不出去打仗,都没什么事可干。  然后它看到主人抱着只丑肥圆进了跑马场。  无双当时就怒了,它无比刻意地嘶鸣了一声,怒斥狄其野:怎么的,勾搭野狗就算了,还敢抱着到爷的地盘来献世?它有爷高吗?有爷壮吗?有爷帅吗?陛下呢?陛下在哪?爷要参狄其野喜新厌旧!  狄其野看着无双看着自己的小破眼神,总觉得它又想去顾烈面前当狗腿。  狄其野想了想,给瘫在草地上继续当死狗的阿肥,揉了揉肚子。  无双假装无所谓地嘶了一声,用马蹄点了点身边的大马们,仿佛在炫耀:爷有老婆,你有吗?  狄其野给阿肥挠了挠耳朵。  无双蹬了蹬马蹄,扬起马蹄对着玩耍的小马驹们嘶了一声,获得了小马驹们的回应,才又看向狄其野:爷有儿子们,你有吗?  狄其野给哼哧哼哧舒服哼哼的阿肥顺了顺毛。  无双……  无双委屈地哭了。  狄其野好气又好笑,让人开了马厩栏,把无双牵了出来,呼噜呼噜它英俊帅气的长脸,笑道:“您不无双战马么?您哭什么?”  无双眨眨它的大眼睛,一脑袋把没反抗的狄其野顶倒在地,自己也倒下来,强行把马头蹭进狄其野的怀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它明亮的眼睛里掉出来,落在狄其野的衣服上。  狄其野无奈:“要不是并肩作战这么久,我可就把你扔出去了。”  无双喷出一个不满的鼻息。  “好了好了,不说你,”狄其野给他梳着油光水滑的鬃毛。  过了半晌,无双自己站了起来,甩了甩头,用嘴咬住自己身上的缰绳,往狄其野手里递。 第111章 刺伊尔族熬过了又一个饥肠辘辘的冬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对着日渐富足的大楚磨刀霍霍, 想要趁大楚忙于建设,打个秋风,撕下几块肉来,也是试探大楚帝王的底线。  所以,这一场仗, 不仅要打,还要打得他们痛,痛到不敢对大楚再生出觊觎之心,至少在数年之内,都不敢再犯。  刺伊尔族的南下,还让顾烈看到了大都督府-兵部军事体系的不足之处,因此,这场仗打完,还要在北域设立单独的都护府,西北、西南、南疆三处也需如此设立,挂在大都督府下,级别高于十州都督,使得应对外敌来袭的反应更迅速、更机动。  而设立北域都护府,安排人员调动,这些都需要一个没有私心且能够代表顾烈的人来完成。  这么一来,狄其野是最好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选择。  派狄其野出征,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狄其野也被拘束在宫中太久了。  情理上,都该如此决策,事实上,顾烈也是这样下的命令,可人已经出征七八天了,顾烈还是舍不得。  顾烈回想起来,还有些无奈。自己明明舍不得,却非要强撑着下令,而狄其野明明想出去,却因为怕他舍不得,反而主动退让。  但其实,顾烈心里除了舍不得,还有一丝丝害怕。  这是楚初四年的年初,并不是楚初五年的年底,顾烈明白。狄其野战无不胜,顾烈也明白。可万一有个万一……  顾烈甚至不敢去想。  情之一字,总能让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再冷静的人,都难免牵肠挂肚,辗转难眠。  顾烈叹了口气,将狄其野临走前放在软枕上的布老虎抓起来看了看。  当时狄其野看他满面愁容,故意又是笑话他像个送子出征的慈母,又是上手把他的脸捏出笑容来,最后好歹是消停了,把布老虎从博古架上取下,放在软枕上,回过身主动抱着顾烈的腰,亲亲他的下巴,说:“让它陪你睡。你可不许睡不好。”  想着狄其野,顾烈勾起唇角,舌尖从齿列间划过,伸手点点布老虎的鼻子,干脆掀了被子,往小书房去了。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多做些事。  *  有时候就是这么事赶事,顾烈前脚送走了狄其野,后脚,国子监祭酒祝雍老爷子,来跟顾烈请辞,说要告老还乡。  祝雍年岁渐高,确实是精神不济,尤其是腰骨和髌骨的老毛病,一到风寒天气,就浑身发痛,他也舍不得天下藏书阁的藏书,可实在是老了。  这件事,顾烈倒是早有准备。  “您要回荆州?”顾烈对待祝雍,向来是有礼客气。  祝雍老爷子笑笑:“回陛下,是,京城太冻咯,定国侯都说冷,何况微臣这把老骨头。”  知道狄其野和老爷子是固定的成语接龙搭子,两人好得跟忘年交似的,顾烈也笑道:“您倒惦记着他,怎么不等他回来再走。”  “诶,”祝雍老爷子很是看得开,“定国侯才这个年纪,微臣和他,早一步晚一步,总能再见一面。陛下帮微臣带个话,就说,微臣请他到荆州一游,随他何时来,祝家都好他这个客人。”  顾烈微微一顿,才又笑了出来:“好。您待他好,寡人一定把话带到。”  顾烈又说:“论理,既然老爷子您是回乡含饴弄孙去的,本不该劳烦,可寡人想着,此事却非您不可。寡人有个不情之请啊。”  祝雍连忙跪下了:“微臣愧不敢受,陛下请讲。”  “天下藏书阁整理出的藏书,寡人都着人誉写了数份,其中一份,送到了云梦泽,安放在建好的云梦书院中。后续整理出的,也会誉写了送去。”  “古语道,惟楚有才。我荆楚人杰地灵,才子如过江之鲫。若有幸能受您点拨,开阁宣讲,定能够为大楚育出更多栋梁之材。”  “祝老爷子,这云梦书院,寡人,就交给你了?”  一听能够继续研读天下藏书阁的经典,祝雍这个好书之人哪里可能拒绝,因此大笑道:“陛下,您这是往老夫的眼前拴了个大红萝卜,老夫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顾烈也笑了,给祝雍戴了顶高帽:“您老骥伏枥,功在千秋。”  天下藏书阁的藏书,不仅是在云梦泽有誉写出的备份,除中州外,天下五大考场,蜀州、荆州、青州、雷州、秦州,都建了书院,预备请大家坐镇,开阁宣讲,传承经纶。  云梦书院恰好逢了祝雍告老回乡,因此是最先准备好的,其余四地,也会陆续开院。  想到明年的科举,顾烈又沉思起来,近卫在外禀报:“陛下,严家家主到了。”  “让她进来。”  严六莹垂眸恭敬地走进来,往地上一跪,行礼道:“民女严六莹,见过陛下。”  她前番错将真珠当假珠,被顾烈敲打了一番,严家上下都唯恐再出差错,因此越发谨小慎微,办事都有些战战兢兢的。  虽然严六莹觉得,陛下敲打,纯粹是为了帮定国侯撇清关系,免得严家“赖上”定国侯,让定国侯莫名多了个索贿的名声,可经历过北燕覆灭前在杨平手下那段魔幻般的日子,严家众人之胆小,已经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甚至有人埋怨起她这个家主来,严六莹又气又不能不管,真是无可奈何。  严六莹正想着这事,顾烈也主动提了起来:“严家主见多识广,前番将真珠错当了假珠,真是出人意料。”  严六莹连忙道:“陛下,严家虽是前朝官商出身,这种顶级珍宝,却着实没有经过手,俗话说,官当三代,刚会穿衣吃饭。您是王爵之后,从小见过的,就比咱一辈子见过的都多得多。此事是严家的过失,请陛下恕罪。”  “严家主说得好啊,”顾烈感慨道,“前朝暴君靠着官商吃饭,却强令‘商人及其子弟不得参考科举’,使得你们严家比四大名阀其余两家生生矮了一头。”  严六莹听出顾烈言下之意,惊喜道:“陛下?”  顾烈却又话锋一转:“前朝四大名阀,有两家是官商出身,虽不能科举入仕,可前朝贪腐污淖,买官卖官蔚然成风,因此,你们严家也有不少戴过红顶官帽。”  严六莹背后一寒,不敢辩解,低声又喊了声:“陛下。”  “我大楚决不可开买官之风,”顾烈轻敲桌案,“可商贾于经济有功,强令不许科举,实在是有违常理。”  “严家子弟,也有不少儒生俊才。”  严六莹情绪被顾烈的话钓着一起一伏,终于听到这个好消息,还是喜形于色,大声道:“陛下圣明!”  顾烈继续道:“可毕竟科举一途,如鱼跃龙门,万里挑一。寡人说过,你们严家专心行商,日后,寡人必有重用。现今,寡人也给你一句准话,不出三年,你们严家必成巨贾。更上一层,也未必不可。”  这可更是天大的好消息,严六莹伏地一拜:“陛下金口玉言,严家必定尽心尽力,为陛下行商万里,为大楚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  “好!”  顾烈赞道:“严家主不愧是我大楚巾帼,此番北去,寡人另有几句交待,你可要记好了。”  严六莹郑重应道:“是,民女谨记。”  严家家主满面喜色地出了宫。  *  几次早朝辩论后,允许商人及商人之子参考科举的圣旨,终究是发了出去。  卓俊郎这个钱塘知府,办完一天的公务,终于出了衙门,往贵气逼人的兰府走去。  “卓兄!”兰延之见了他,从铺着白裘的碧玉摇椅上站起来,大笑道,“你听闻了好消息不曾?”  商人子弟能够入场科举,不知有多少人欢欣雀跃。  “正是为了这个好消息,”卓俊郎对兰延之诚恳地一拱手,“恭喜兰弟才智得彰,有机会入场一搏!”  兰延之命侍女取来千金难买的猿酒,对卓俊郎道:“来,今日高兴,你我好友,不醉不归!”  他们两人,一俊一丑,一人满身锦绣,一人简朴官袍,竟是同样的意气风发,旗鼓相当,都是不容小觑的年轻俊才。  “好,”这么天大的好消息,卓俊郎也就难得破了例,“那我就叨扰了。兰老爷子可在?”  兰延之一声叹息:“祖父去还愿了……抱着我爹娘的牌位,和大哥的长生牌去的。”  他爹娘死在行商路上,大哥当时年纪尚幼,自此走失,再无音讯。  卓俊郎不好劝慰,只举杯道:“喝酒。我知道这酒必然也有讲究,还请兰弟不烦赐教。”  “这是猿酒,又叫猴儿酒,是果山上老猴酿的酒,这一坛,可卖万金。”  “……多少?”  “万金。”  “……兰弟,我忽然想起我家后院门忘了拴我先走了。”  “坐下。你就住在衙门,哪来的后院门?再说了,你有什么值得偷?在钱塘当官当成你这副德性的,开天辟地就你一个。”  *  这日,随军近卫快马赶来,将定国侯的消息递进了宫。  顾烈急忙展开信纸一看,满篇就一个字。  狄其野随手画了张床,床上写了一个字,一个一笔一划都故意抖了好几抖的字。  “冷”  顾烈忍不住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空巢帝王在线相思第116章 火凤擒狼  狄其野率兵行军十日, 已进入翼州北域, 不出三日, 就能与刺伊尔族犯兵相遇。  这回出征,随狄其野出征任左都督的,巧的很, 还是姜通。  姜家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姜扬这个丞相要当个忠臣,有些人就只能往外部使劲, 先前戏台闹剧就是个明证。  姜通家里是以姜扬马首是瞻, 见族中隐隐生了乱相,对姜通留在京中, 有了与楚初开朝时截然不同的看法,于是让姜通求到了狄其野那里。  涉及官场, 狄其野向来是交给顾烈决断,姜通心里也明白, 求到狄其野这儿,其实就等于是求到陛下面前,过个明路。  姜通已经是京卫总指挥, 虽然只是管着京城护卫, 可京畿之地兹事体大,官职实在不小,要往外调,又不是贬谪,总不可能还往低了走。  姜家人心明眼亮, 在这时候提出来,就是知道顾烈在考虑北域都护的人选,既是解了顾烈的困局,也给了自家一条外路。  顾烈对姜扬满意,也不介意给狄其野的手下谋条外路,再说,北域都护府在天寒地冻的北疆,有这么一个放心人愿意去,是再好不过。  于是顾烈授意狄其野,把北域大都护的位置,在姜通那里提了提,明面上,只是让姜通随军做个左都督,为狄其野掠阵。  因此,姜通时隔四年,又有了跟随狄将军行兵打仗的机会,把留在京城的哥几个羡慕得不行,同时也是送别之意,临行前被拉去京中有名的酒楼,宰了顿狠的。  其中,点菜点得最狠的,就是在吏部累死累活的敖一松,这人边吃还边扎人心,对姜通殷殷嘱托:“你也吃啊,都是兄弟,你可千万别客气,以后在北边天寒地冻的,想吃你都吃不到。唉,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来,兄弟,走一个。”  敖一松开了头,庄醉姜延他们纷纷跟上,轮流给他灌酒,连牧廉都学坏了,一本正经地拿着杯子,就光说一句话,“师弟,大师兄敬你”,敬了他五六回,还非得他满杯回敬,不然,就用大师兄对你很失望的眼神盯着姜通,简直遭不住。  那天夜里,是他们几个抬罗汉似的把姜通抬回府里去的,丢脸丢遍了整个京城。  姜通行军路上想起来,还气得很。  “怎么,”狄其野动了动戴着手套的手,笑话他,“酒还没醒?”  姜通苦了脸:“将军,你就别笑话我了。”  前几年在京中,他们几个都跟着牧廉喊师父,一回到军中,姜通发现,还是“将军”顺口,根本不用改,自然而然就喊回来了。  狄其野笑笑,没再说话。 第113章 话音刚落,窦侍卫就提着刀出了屋。  狄其野皱起了眉,虽然这窦侍卫明显是因为左边孩子身份更高,才将鸽子血给了他用,但是,对八_九岁的孩童来说,胡乱刺青就已经够危险了,再加上鸽子血,不是更容易感染么?  不等狄其野深思,那过命兄弟剥了顾烈的衣服,在顾烈身上描起纹样来,光是这一步就用了一个时辰,随后,他拿起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银针,沾上染料,对准顾烈的背,一针接一针地刺下去。  “呜……”  顾烈只是低低呜咽了一声。  狄其野因为感受到顾烈感受到的连绵不绝的疼痛而勃然大怒,可是却无能为力。  这只是一个梦,狄其野什么都无法改变。  狄其野已经听顾烈说过,刺青是一针一针刺出来的,但那只是顾烈刻意含糊的一带而过,与亲眼见证到底是怎么一针一针刺出来的,差距太大了。  一想到那漂亮得像是在顾烈背上燃烧的火凤纹章是这么来的,狄其野就忍不住想拔出他的青龙刀。  狄其野不忍心看,又不忍心调转视线。事实上,他也没法调转视线,这并不受他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狄其野忽然感受到比先前更尖锐更令人难以忍受的痛楚,必定是麻沸散的效用过了,可那火凤纹章,才刺了不到一半!  那过命兄弟感受到孩童紧绷起皮肤,又给顾烈喂了几口冷掉的麻沸散,也不顾是否生效,手上针不停,继续刺起来。  等这折磨一般的刺青刺成,那过命兄弟又换了颜料,给刺青二遍上色。  第三遍颜料上完的时候,那只漂亮的像是燃烧一样的火凤,就占据了顾烈的背,耀武扬威地宣示着它的存在。  狄其野的杀心并不重,但此刻,他真想杀了它。  这就已经从深夜到了晌午朗日,那过命兄弟也不休息,另煮了麻沸散,复又给另一个孩子喝下,给他描起纹样来。  亦是同样的过程,不同的是,这一回,他在颜料中掺入了大量的鸽子血。  孩子痛得呜呜直哭,那过命兄弟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捏着针刺青。  到晚间时,窦侍卫才回到平屋中。  “成了?”  “成了,”那过命兄弟点头,“不可敷药,不可擦洗,需得结痂脱落后,再涂上这瓶固色药剂,涂一层即可,之后再过一两日,才可碰水。”  “我记下了。兄弟,大恩不言谢。”  “客气。”  那个气字还没落地,过命兄弟的人头就落地了。  另一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叫,直往顾烈的身边缩去,可他一动,又因为背上的疼痛而哭泣起来。  顾烈也动不了,只能握着他的手。  窦侍卫皱眉看着他们。  哭声渐渐低下去,直到不敢再有任何声响。  窦侍卫这才满意点头,板着脸说了些“你们是楚王孙”“不可任性吵闹”“需得以复仇为重”等语,将两个孩子教训了一通,这才拖着他过命兄弟的尸首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另一个孩子才敢抽噎出声,对顾烈道:“堂弟,我害怕,我想爹爹,想娘。我不喜欢窦侍卫。”  他们都趴躺着,背上刺青逐渐洇出了血,似凝微凝,还没有半点结痂的迹象。狄其野感到顾烈的痛,整个心都在疼。  小小的顾烈把脸埋在衣袖里,用力擦了擦,才哑着嗓子小声说:“我也想。”  入夜,窦侍卫冷着面,再三告诫他们不许翻身、不许去碰刺青、不许把被子拉上去盖住刺青,两个孩子都乖乖点头。  灯一灭,眼前就黑了。  狄其野眼前亦是一黑,再有画面,已是天蒙蒙亮的时候。  “堂弟,顾烈”  狄其野循着哭声看去,若是他不在梦中,恐怕得惊讶失色。  说惊讶,也并不算意外,狄其野早就担忧那刺青会引发感染,可毕竟是八_九岁的孩童,感染生病这些反应,远远比狄其野担忧的更加严重。  那孩子已经高烧到脱水了,嘴唇都是干裂的,背上不知是排异反应还是单纯的感染,全是污血,整个看上去惨不忍睹,面色都隐隐泛出死气来。  这时候,论理是不该再哭的,只会加剧脱水症状,可孩子哪里懂得这些,难受会哭,害怕也会哭,他哭着去推顾烈,把顾烈推醒,不停地问:“顾烈,我怎么了?我的背上都是血,你为什么没有?”  顾烈又惊又怕,被堂兄这么问着,心里顿时还自责起来,他强自镇定,说:“你不要怕,我去叫窦侍卫。”  然后就跑下床去,赶紧去找人。  狄其野心里重重一跳,顿时五味杂陈。  他总算是明白,顾烈那什么事都责备自己的源头,是从哪儿来的。  可谁能去责备一个八_九岁的濒死的孩子?  眼前又是一黑,狄其野再看见的,是一个人,大睁着眼睛,躺在同一张床上的顾烈。  那孩子,果然是没了。  狄其野耐心地看着顾烈,尽管那时自己还远在天边,这样,也算是陪着顾烈入睡,聊作安慰吧。  顾烈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又倏然惊醒,他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结痂的背,把手拿到眼前看了看,踌躇了半晌,还是轻轻往窦侍卫的屋子走去。  “窦侍卫……”  狄其野没能跟随顾烈一起过去,只能听到他们说话。  “干什么?!”  “我,我梦见背上有血。”  “顾烈,你现下是楚王唯一传人!你怎可如此胆小如鼠!你这种样子,怎么为你楚顾九族报仇!”  “我怕……”  “说话不可如此吞吐!”  “是。”  “你怕什么?你堂兄是身子骨太弱,受不住颠簸才去的,你是大楚的天命传人,有什么好怕!还有何事?”  “无事。”  “回去睡,明日还要赶路。”  “是。”  狄其野恨得牙痒。  然而,狄其野眼前又是一黑,再亮起时,狄其野居然看见了他自己。  可眼前这场景,狄其野一点都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第118章 梦境内外  梦中场景, 是狄其野再熟悉不过的未央宫, 而且, 是在他与顾烈共同理政的小书房。  但其中的摆设器具,却又与狄其野熟悉的小书房并不相同。最明显的,地上没有防寒的绒毡, 也没有狄其野惯坐的椅子。那些狄其野在京城街上随手买的小物事,还有狄其野为顾烈放松眼睛从兰园要来的兰草,就更没有了。  作为帝王起居处, 这里简直朴素到了冷清的地步。  也许是受到了熟悉环境突然变得陌生的影响, 狄其野看着小书房内的自己和顾烈,怎么看, 怎么觉得陌生。  小书房里端坐着的两个人之间,也是一种难掩生疏的氛围。  狄其野能感受到, 顾烈的心情其实并不差。  可坐在下首的那个自己,心情就没那么顾烈好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其野还在疑惑, 梦中的顾烈开口了,他带着些许揶揄,问:“怎么, 定国侯这次没给寡人带土产风物?”  梦中的自己翻了个白眼:“臣半路被近卫抓回来, 没来得及。”  顾烈看出他的不满,沉下脸来,隐含警告道:“定国侯也该玩够了!去年蜀州叛将一事,至今都有折子参你,你也不知避嫌, 又跑到蜀州去,你不务正业,寡人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从明日起,定国侯务必日日上朝。”  梦中的自己刻意反问:“务正业?陛下,臣不务正业,都被参到如今,要是务起正业来,这朝堂上下,可一个人都别想睡安稳。”  顾烈不再掩饰威慑之意:“狄其野,你别不识抬举。”  被威慑的人却笑了起来:“陛下,臣是定国侯,您还要抬举我,莫非要给臣封王?”  顾烈双眼眯起,敲打道:“定国侯这是要挟寡人?”  被敲打的人语气平静,这种平静却近乎挑衅:“您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您说是要挟,那自然就是要挟。”  顾烈伸手按上额角,根本掩饰不了他的愤怒:“狄其野,你是不是以为”  他只说了一半,没有把话说完。  梦中自己的视线从顾烈用力按在额角的指节上轻轻滑过,垂眸敛目,轻声接口:“以为什么?以为您不敢杀了我?岂敢呢陛下。”  狄其野感受到顾烈的满腔失望和不满,又看到自己愤怒而无奈的模样,不禁疑惑。  顾烈登记前,狄其野曾经设想过,一个致力朝政的明君和一个功高盖主的将军,会是如何相处。  怎么想,都逃不过互相猜忌。要么剑拔弩张,要么暗流涌动,即使能够维持一时的君臣和合,到最后必然是面目全非,相看两厌。  眼前的顾烈和自己,差不多就是狄其野曾设想过的模样。  如果不是顾烈从一开始就展现出的超出时代的包容,如果不是顾烈的包容让自己坦言对日后相处的担忧,和那之后顾烈完全超出预料的反应,他们现在也许就像这梦中一样。  可是,让狄其野疑惑的是,梦中的他们,除了明君功臣必然会有的互相猜忌,还有一种,狄其野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的伤感。  不过是互相猜忌的君臣,为什么会伤感呢?  梦中二人,无言沉默了很久。  久到狄其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醒来的时候,才又听到顾烈说:“天色已晚,定国侯留下用膳吧。”  “就不打搅陛下与王后了,”梦中的自己迅速起身行礼,“臣告退。”  王后!  狄其野来不及对梦中的顾烈已经成婚的情况有什么想法,他立刻察觉到了大楚帝王的愤怒,也许是短时间内第二次被拒的缘故。  顾烈冷声道:“寡人的金口玉言,在定国侯这里,似乎是空话一句啊。”  梦中的自己僵立着,似乎不想说话。 第115章 顾昭有些惆怅,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顾烈从东宫回到未央宫,沐浴更衣后一个人进了寝殿。  坐在空荡荡的龙床上,顾烈忍不住点了点布老虎的额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第119章 乌江烈焰  梦后数日, 狄其野担忧前线局势, 选择了日夜行军。  事实证明了这个决定的正确性。  乌拉尔江全线冻成坚冰, 连绵的鹅毛大雪在冰上又盖上了厚厚的雪层,为刺伊尔族骑兵的南犯提供了天然捷径。  白衣铁甲的将军在风雪呼啸中驻马瞭望,直背如松, 目光如炬。  在他身后,残破的挲图城寂静得像是已经在这样的风刀雪剑中死去了。  “将军!”前来马边禀报的近卫,声音是粗粝而喑哑的。  狄其野垂眸看他:“如何?”  近卫咬牙道:“十户, 九空!”  刺伊尔族的野蛮, 出乎翼州都督府的预料,因为当年狄其野连袭五城, 不费一兵一卒就吓退了刺伊尔族骑兵,所以他们都认为刺伊尔族不足为惧, 甚至认为陛下派定国侯来是多此一举,等真正交上手, 才知道不妙。  他们没有守住冶庚城,伤亡惨重,只得后退, 退到挲图城, 挲图城也最终失守。  若不是狄其野率兵及时赶到,在他们再次溃退之际一举攻上,不止将准备继续南侵的刺伊尔族杀退,甚至一鼓作气将挲图城重新抢回,恐怕连后面的三座城池也无法幸免于难。  可等进了挲图城一看, 就连资格最老的楚兵,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能抢走的,都被抢走了。  能杀死的,都被杀死了。  挲图城成了一座毫无生机的死城。  刚刚被刺伊尔族占领数日的挲图城都是如此,最早被攻破的冶庚城,已经没有乐观猜测的余地。  不论是跟随狄其野北上的精兵,还是翼州都督府的残余兵力,数万兵马,寂然无声。  “走吧。”  狄其野调转马头,面向东北:“我们去将冶庚城抢回来。让刺伊尔族人的血,染红乌拉尔江畔!”  将士们怒吼着,齐声上马,跟随他们的战神,奔赴冶庚。  与此同时,被打退回冶庚城的刺伊尔族,他们的贵族将领们正在争吵。  刺伊尔贵族将领们分成了意见相左的两派。  一派认为,昨日被大楚军队打得落荒而逃,只是因为后来加入的那支楚兵出乎了他们的预料,并不是那支楚兵有多么强,他们应该反杀回去,消灭那支楚兵,继续南侵。  另一派认为,他们已经犯下了轻敌的错误,他们中有人还记得狄其野,尤其是狄其野的那匹黑色战马。在昨日的遭遇战中,他们惊讶地发觉大楚骑兵的每一匹马,都比他们引以为豪的蒙古马更加高大健壮,这说明大楚与先前的大燕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应该及时带着战利品撤出大楚。  他们曾经远征欧罗巴,打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打到哪里就杀到哪里,他们没有文明,从来只征服劫掠,不同化不治理,他们的刀就是他们的信仰,他们对奴隶狠,对外族更狠。  就如同他们征服这些城池的方式,蛮力打破,从不退防,要么生要么死。以绝对的凶狠野蛮,杀光那些自诩文明的外族。  即使被外族灰溜溜地揍回了老家,他们还以为,他们依然能够胜过南方大陆上这些孱弱的邻居们。  骨子里同样的傲慢让两派争执不休,互不相让。  “老爷们,”刺伊尔奴隶兵跪在地上爬了进来,“大楚,白衣将军,打来了!”  “什么?!”  刺伊尔贵族将领们急忙穿好皮毛,跨上大刀,赶到外面一看。  千军万马动地而来,楚旗在风雪中屹立不倒,冲在最前头的,是昨日斩杀了他们无数奴隶兵和三位贵族将领的那个白衣将军。  那匹令他们眼红的大黑马,怒嘶一声,前蹄一扬,就踏破了面前奴隶兵的胸膛,白衣将军长刀斜砍,一颗长辫人头高高飞上天空,又重重落下,被大黑马一脚踢出去。  飞血溅上那人白玉似的脸。  他在斩杀的空隙中抬起头,往他们的方向看来,随后,催动kua下黑马,疾驰而来。  刺伊尔贵族将领们心中一凛,匆匆上马,呼喝着奴隶兵为他们垫后。  狄其野心头燃烧着怒火。  刺伊尔族人犯下了不可原谅的侵_略罪行。  他说了要让刺伊尔族骑兵的血染红乌拉尔江,他就一定会做到。  “杀————!”  *  这一仗,打了两天两夜。  乌拉尔江畔的雪都被染成了红色,随后变黑,随后被厮杀来去的双方战马踏成泥污。  最终,楚兵获得了胜利。  刺伊尔贵族们被打得心惊胆战,带领着残余奴隶兵仓惶踏上了乌拉尔江冻得厚实的江面。  他们从挲图城和冶庚城劫掠的战利品,一部分已经送回了乌拉尔江的另一边,而剩余的,被他们丢弃在江畔,再也没有运回刺伊尔族的机会。  让他们疑惑的是,那白衣将军准备了弓箭手,却迟迟没有放箭。  难道大楚到底是畏惧刺伊尔族的实力,不敢真正做绝?他们一边疑惑着,一边催马狂奔,恨不得一步越过乌拉尔江宽广的江面。  等到刺伊尔族骑兵大部分走到江心附近,狄其野轻举小臂,做了个手势。  箭头缠上火油布条的利箭被点燃,疾射而出。一支支燃着火苗的箭落在雪里,引发刺伊尔族人更为疑惑地驻足。  往雪里射箭有什么用?  蓦地,烈火冲天而起,火烧化了雪,雪水蔓延到哪里,就烧到哪里,离得近的刺伊尔族骑兵化作烈火中一个个火球,若是他们跳下马来,指望在雪中打滚灭火,雪水中刺鼻的火油味将宣告他们的生机在此彻底断绝。  不过是短短数息,超过半数的刺伊尔族骑兵都被困在冰面上的熊熊烈火中翻滚嚎叫,及时上岸的刺伊尔人心怀余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面上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冲天烈焰。  挲图城的地方志记载,挲图城北有黑水泉,不可饮用,可燃火炊饭,故又名为脂水、火油。还可添入墨料中研制墨条,比松烟墨更黑更亮,所以也有名为漆水、石漆。  在数千年后,它被成为石油,是人类历史上曾经最广泛使用的能源之一。  *  顾烈没想到狄其野打仗是一如既往的快。  他原想找理由把北滨道道台给办了,为狄其野帮姜通筹备北域都护府铺路,但那毕竟是个道台,不可能说办就办,结果由于挲图、冶庚二城被屠,遣调人口安抚民心等等问题接踵而来,他根本没来得及做。  结果大胜的捷报传来,再过两天,翼州知州就小心翼翼上了折子,说北滨道道台在挲图城失守中责任重大,被定国侯给拎到城门上砍了。  有言官参定国侯动用私刑。  顾烈板着脸说,定国侯不是等闲将领,寡人让他便宜行事,战时岂可如此迂腐。  那言官被陛下兜头扣了迂腐两个大字,好几天都没缓过来。  有同僚劝他,说您也不看看您参的是什么人,开朝四年了,您什么时候见过陛下跟定国侯生气啊?  顾烈何止不生气。  顾烈简直要为他家将军骄傲坏了。  前世打了多久?整整一年。耗费多少粮银?十倍不止。  这叫家有贤妻。  顾烈这话也不能对外说,只能隐晦地对着姜扬感叹:“定国侯,贤也。”  姜扬也拱手道:“我大楚兵神,自然天下无双。”  “无双战马,也是立功甚巨,”顾烈爱屋及乌,把无双也给夸上了。  “是,”看出陛下那点嘚瑟心思的姜扬捏着鼻子附和,“马好,人更好。”  史官往纸上记:陛下甚悦。  “也不知什么时候回京。”  “快的话,这月底或下月初,”姜扬是丞相,北域都护府的筹备进度,他自然是知道的,狄其野只需要帮姜通把大致体系和章程弄出来,于是推测道,“最迟,下月中也该到了。”  史官往纸上记:陛下甚思之。  *  “将军,”姜通再三劝阻狄其野,亦是有些惭愧,“您没日没夜地帮我,都没怎么休息,还是好好养几天伤,再走吧。”  狄其野保持右臂不动,左手扯着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不必了。我在京城,还有要事。”  姜通退而求其次:“那至少换上马车。”  “不用,”狄其野俯下身,揉了揉无双的脑袋,“我陪这老伙计,再跑上一趟远路。”  再跑上一趟远路,还是最后一趟远路?大楚兵神,如此良将,为什么就非得回去,困在京城中,当一个定国侯呢。姜通心中一梗,在马边跪下,声似梗咽。  “将军。”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山高水远,惟愿后会有期。望将军多多保重,属下姜通拜别!”  他这样,狄其野不知从何解释,干脆不解释了。他急着回去见顾烈。  簌簌落雪声中,骤然一声马嘶,随后是整齐的马蹄声。  白衣铁甲的将军身骑黑马,带领数十近卫,闯入茫茫大雪之中,渐行渐远,向京城赶去。第120章 回家(上)  锦衣近卫是天子手中一把刀, 也就是除定国侯之外, 离天子最近的近臣。  朝廷中还有不少官员摸不透陛下对定国侯的态度, 但锦衣近卫心里是明明白白,陛下对定国侯,那是天底下独一份。  所以, 这趟随行北域的数十近卫,离京城越近,越是胆战心惊。  原因很简单, 定国侯受了伤, 还归心似箭连日赶路。 第117章 狄其野忽而又想起临行前,顾烈坚持要给他过生辰,那日狄其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太监近卫祝他二十六生辰,后来才知道,是顾烈给了赏银,让他们到自己面前讨个口彩。  但到此时,狄其野才真正明白,顾烈明知他此生是二十四岁而不是二十六,却坚持要为他过二十六岁生辰的缘由——梦中那个自己,没有活过二十六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顾烈放在他手中的,是历经生死后,毫无保留的爱。  *  顾烈知道狄其野喜欢点火。  他不知道狄其野还能点一把这么大的火。  今夜以前,尽管狄其野能够一把火烧得他不管不顾,可他向来是在乎狄其野感受的,饿虎扑食到了极致,最激动的那几次,也许落下过太多淤青红痕,但从来不会真的伤到狄其野。  今夜不同。  他分明知道狄其野右臂受了伤,也分明看出狄其野是存心要勾得他失控,却根本无法抗拒。  也许是狄其野那一声“回家”,让他太过欣喜。  但顾烈到底是不愿意过分索求无度,警告道:“不许胡闹。”  狄其野根本不理顾烈克制隐忍的警告。  “……不够。”  像是索取又像是抱怨的声音,猫爪一般挠在顾烈心上。  狄其野说不够,难道顾烈还能不给么?  这哪里是大楚兵神,这分明是勾_魂野鬼,纠缠着人忘了天地年月,不知今夕何夕。  狄其野右臂的伤,是被刺伊尔贵族将领的火器石弹擦伤,刚受伤时看上去血肉模糊,实际处理过后并不严重,已经愈合了一半,伤口最中心处因为还有火药残余的灼伤,所以迟迟没有结痂。  顾烈小心不去触碰,却还是被床单蹭破,未愈合的伤口又渐渐洇出鲜血来,夜息香浮动于室,鲜血似凝未凝,在伤口边缘汇聚,顺着二人加快的动作,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血珠从指缝间渗下,染红了两个人的指根,顺着肌肤纹路洇入掌心。  狄其野慢慢调匀着呼吸,看着两人指根红痕,忽而低笑。  迷乱褪去,顾烈立刻好好将身_下人翻来抱在怀里,仔细去看狄其野右臂的伤。  有些洇血,但不严重。  顾烈黑了脸:“胡闹!”  狄其野卖乖似的用小腿蹭蹭他,故作委屈:“我打了胜仗回来,你还对我生气。”  这副样子,实在是让顾烈没有办法,只能抱住他。  狄其野轻轻推开顾烈,不让顾烈抱着他,转而趴在顾烈身上,然后坐了起来。  他的单衣半褪在手肘,顾烈赶紧给他拉好衣襟。  顾烈又没老到半天才能起来,本就有死灰复燃之势,顾烈生怕自己又被烧没了理智,不止给他穿好单衣,还赶紧握住他的腰,不让他有什么动作。  狄其野被他这副小心的样子,逗得低笑,整个人都微微发颤。  顾烈轻嘶一声,要了命了这是。  “顾烈,”狄其野终于认真起来,低头看他,“我刚离开未央宫,就开始做梦。我梦见一个人。”  顾烈不解地看着狄其野。  狄其野眉眼温柔,手撑在顾烈赤着的胸膛,对顾烈娓娓道来。  从那个让狄其野心疼的孩童少年,到主公良将,再到相看两厌的明君功臣。  最后讲到未央宫那一夜,砒_霜利刃,生死相隔。  顾烈愕然僵怔,随后默然良久。  “这些梦,不止是梦,是不是?” 狄其野轻声问,“它们发生过。你亲身经历过。对不对?”  前世种种,顾烈从没想过要告诉狄其野。  然而老天爷总爱出其不意,狄其野竟然在梦中,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顾烈只是握住狄其野的手,简单的点了点头。  狄其野问:“你有没有按我说的,把我烧了?”  顾烈又是简单一点头。  随后顿了顿,还是补充道:“与我同葬。”  狄其野笑了,轻声问:“你记了我一辈子吗?”  顾烈握紧了他的手:“不敢或忘。”  狄其野问:“我将你害成这样,恨我吗?”  顾烈皱眉:“这从何说起?”  前世他与他之间,哪里说得上“害”字?若说有错,他们都有错。  狄其野反问:“那你又为何总是责怪你自己?”  顾烈瞬间明白了狄其野的用意,只是笑了笑,将他们交握的手拉到嘴角边亲了亲,没有说话。  不论狄其野再怎么心疼,都无法替代顾烈去经历,无法替代顾烈去原谅他自己。  但狄其野能够做的,是对顾烈坦诚,让顾烈安心。  狄其野垂眸道:“那夜金殿相谈,你说你对我,是生死相许,刻骨相思。”  “现在,我才明白这话的份量。”  “你为我,死而复生,相思入骨。”  “我狄其野,何其幸甚。”  他俯下身来,对顾烈眨了眨眼:“这辈子,我都陪着你。”  “顾烈,我们还有好几十年,可以慢慢过。”  若说狄其野先前点的那把火太大,这一句承诺,简直是纵火焚野,烧出了冲天烈焰,将顾烈好不容易找回的理智烧得干干净净。  顾烈将狄其野拉下来亲吻,狄其野欣然应邀,如果言语承诺不足够令人安心,再加重注码也无妨。  直到东方既白,顾烈才心满意足地抱着狄其野,沉浸在若有似无的夜息香中,安然睡去。  *  定国侯回京俩月后,四大都护府先后落成,顾烈终于将前后功劳联起来一起当朝表彰。  记首功的,当然是陛下亲口称赞“御强敌于国门之外,慑外敌不敢来犯大楚”的定国侯。  被陛下夸成一朵花的定国侯气定神闲,不骄不躁,淡定得越发潇洒。  庆功宴前,武库送上了为大楚帝王全新打造的礼刀,其纹饰之精美、份量之轻,都充分说明了礼刀就是拿来看的,除了好看没有其他优点。  顾烈对礼刀这种东西很无所谓,但被这把新刀一提醒,对狄其野说:“我准备寻个日子,将断肠匕封入武库。”第122章 封刀赐剑  断肠匕入武库封存, 与其一同入库的, 是定国侯的青龙刀。  这是狄其野的提议。  当时他们在小书房, 武器架上,顾烈的紫霜剑与狄其野的青龙刀并排放着。  狄其野听顾烈说想将断肠匕封存,对着武器架说, 不如将青龙刀一起封了吧,与其留在未央宫落灰,不如放进武库, 武库里有师傅们擦拭保养。  顾烈何尝不明白, 狄其野做这件事,是想让自己安心。  顾烈当时没有答应, 反而迟疑道:“若有强敌来犯,你不是没有再次领兵作战的机会。”  但这机会有多渺茫, 重活一世的顾烈,再清楚不过。  然而, 即使清楚,可真正将青龙刀封存入武库,即使日后要用时调用出来也不过是一道命令的事, 这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  见顾烈不忍, 狄其野拿顾烈自己的话来笑话他:“我不是刚‘御强敌于国门之外,慑外敌不敢来犯大楚’?就算再有外敌来犯,现在四方有都护,十州有都督,还得我去领兵, 这些人拿俸禄做什么?”  的确,四方都护府已建立,十州都督府和三大营也不是白养着不做事的。狄其野说的都是事实,然而,最不愿狄其野远行的顾烈,此时却为他难过。  狄其野后退一步靠进顾烈怀里,伸手去捏他的脸,笑说:“你不是要建盛世吗?盛世强楚,岂有胆敢来犯之敌?”  顾烈紧紧抱住狄其野,他深深望着这人依旧肆意的眉眼,任谁都说定国侯这几年竟是丝毫未改,只有顾烈清楚并且用心记得,这个人这些年来,究竟为他做出了多少改变。  最终,顾烈将紫霜剑系在了狄其野的腰间。  于是众臣猛然听说陛下将定国侯的青龙刀,封存进了武库。  这可不是小事,尤其定国侯刚刚又立了大功,陛下就把青龙刀给封了,这明显是不愿再让定国侯领兵的意思啊。  要说功高盖主的功臣再不能领兵,那也没什么不对,可年纪轻轻的大楚兵神再不能领兵,即使有些大臣对此喜闻乐见,仍然不免唏嘘。  但一码归一码,这么一来,是不是说明陛下终于对定国侯生了猜忌了?  结果陛下紧接着又是一道旨意:“嘉定国侯功高忠勇,赐定国侯紫霜剑,定国侯佩王剑,上殿入宫皆不需解剑,特许佩剑上朝。”  这就把群臣聪明的脑袋瓜子给砸懵了。  将陛下自己佩戴多年的紫霜剑赐给定国侯,这就已经是盛宠了,更何况,还加了个佩剑上朝。  佩剑上朝,古今几人能有这个殊荣。  陛下对定国侯,到底是生了猜忌,还是更为宠信,这简直是大楚朝臣心中一道永恒的难题。  但这难题再引人深思,朝还是得上,事还是得办。  大楚朝堂从上到下又兢兢业业了大半年,到年底,对完账,与刚建朝时相比,人口、赋税都翻了一番。  顾烈高兴,群臣也高兴。  思及前世几位大臣因病告老,年底诸事忙得差不多了,休沐之前,顾烈还很体贴地安排朝臣分批去太医院看诊。  朝臣们都觉奇怪,谁闲着没事去看大夫,可陛下金口玉言,何况那可是太医,不去白不去。  这一查,还真都查出些大大小小的毛病,正好,趁着过年休沐将养将养,来年继续为大楚江山奋斗。  六部九卿是交给张老看的,顾烈特地随同,把几位重臣闹得更是受宠若惊,结果一套望闻问切下来,除去旧疾,各个都有或轻或重的过度疲劳。 第119章 可传闻中,定国侯还是王子顾昭的舅舅,是公子雳的后人,长于秦州青城山的清涧之中。  可父母当年,就是于秦州遇害,大哥也是在秦州走失。  兰延之满心都是期望,同时又不敢期望,定定地看着狄其野,险些忘了拜见陛下。  狄其野虽然没有兰延之那么震动,却也颇觉惊异。  他如今这副身体,长相身高等等都与上辈子星际上将狄其野一模一样,连血液中,也都有薄荷香。  因此一开始狄其野也疑惑过,到底是借尸还魂,还是小时候的他落入了平行空间?但这问题没有什么意义,早就被狄其野丢之脑后。  所以面对兰延之,狄其野首先考虑的是这副身体是否还有亲缘关系,若有,该怎么办。其次,是惊讶于隔着不知多少时间空间的距离,竟然有个古人和自己长得这么相像。  宇宙真奇妙,狄其野收回了视线,抬头去看顾烈,却发觉顾烈情绪不是太好。  顾烈比兰延之的心绪还要复杂。  顾烈此生,尤其在楚军争霸时期,可以说是致力于给狄其野增添关系,让他心生眷恋,不要再生出前世那样决绝的心思。  但二人两情相悦之后,顾烈的占有欲翻倍增长,就心生矛盾,明明那些人是他亲手推到狄其野身边的,他却越来越不想让狄其野过于在乎他们。  好在狄其野就算将牧廉他们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却也从来没有重视他们超过顾烈。  尤其是知晓前世种种之后,狄其野对顾烈的妥协,简直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让顾烈在楚初五年这开头的四个月,过得甚是惬意。  然而,顾烈亲手推到狄其野身边的这些人,和突然冒出一个长相相似的兰延之,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即使狄其野根本不是原本的那个人,可一想到兰延之与狄其野这副身体可能是兄弟,拥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联,比他给狄其野和顾昭硬安的舅甥关系更为亲近,顾烈就控制不住坏了心情。  所以,整个奉天殿鸦雀无声的这一瞬,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心里都热闹得不得了。  “陛下。”  定国侯忽然出声,笑着说,“恭喜陛下又收了这许多栋梁之才。这一榜的探花郎,众位大臣可都想着拖回家当女婿呢。幸亏卓大人远在钱塘,不然,看着诸位同僚这虎视眈眈的模样,不知有多伤心。”  狄其野说完,心底给无辜躺_枪的卓俊郎赔了个不是。  他这么一说,群臣看着虽比不上兰延之但也颇为英俊的探花郎,想起那位被陛下青眼有加的年轻同僚,都凑趣地大笑起来。  这一榜探花也是个识趣的,被定国侯借去开了玩笑,也大方道:“定国侯慧眼如炬,在下确实尚未娶妻,也无媒聘在身,待字闺中呢。”  这下,连顾烈都被他给逗笑了。  与机灵的探花郎想比,兰延之就显得不那么会人情世故,也不会太多奉承之语,轮到他说话时,也只认真说了“愿为大楚、为陛下倾力效忠”,明明是他先赚足了注意,却在探花郎的灵巧面前退了一射之地。  三人正要告退之时,忽而有大臣挑明了问:“陛下,我观状元郎与定国侯,真是出奇的相似,不知状元郎是何方人士?家中可有兄弟?”  狄其野一挑眉,顾烈一皱眉,兰延之终于回过神来,他心想陛下既然让小王子喊定国侯舅舅,不论如何,其中必有深意,因此竟然大胆地赶在顾烈开口之前,对着询问的方向一礼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问话,恕兰某唐突了。兰某自幼失怙,父母大哥去秦州走亲时遇害,幸有祖父慈爱,一手将兰某抚养长大,今日高中,是慰祖父养育之恩,也望能慰父母在天之灵。”  说着,兰延之垂眸敛目,似是极为伤心,对着顾烈深深一拜。  他说的这好几句话,就两点最重要:大哥遇害和去秦州走亲。  去秦州走亲戚,意味着秦州有亲戚,既然有亲戚,长得像又有什么奇怪?狄其野就算是他亲戚,也不是他大哥,因为他大哥已经遇害了。  所以,谁都无法拿他来质疑定国侯与王子的关系,再说,陛下从来没明说过,定国侯和王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到这时,顾烈才认真看了兰延之一眼。  顾烈在要害位置上用了对狄其野忠心耿耿的下属,一方面是这些人有才忠心,几乎各个都没什么家族牵扯,另一方面,是以防万一。  他毕竟比狄其野大了九岁。  这也是顾烈用心让狄其野和顾昭培养感情的原因,帝王无情,权势无情,若是自己先走一步,谁能保证顾昭那时不嫌狄其野碍眼?谁能保证朝堂那时不会清算狄其野?  所以,若是自己不能守着狄其野走到最后,朝中有人站狄其野,顾昭也对狄其野有父母般的濡慕,这是顾烈能留下的最好局面。  因此,顾烈摒弃了心中酸意,看着现在就知道维护狄其野的兰延之,有了考察的意思。  姜通、左朗远走边疆,钟泰早就远在云梦泽,在京城中的,唯余敖一松和牧廉。姜延毕竟是顾烈的手下,根本不能算是定国侯的势力。  若此人能堪大任,顾烈不介意扶他一扶。  “状元郎仁孝,”顾烈毫不吝啬地称赞道,“不愧是万里挑一、一举夺魁的一甲头名,想必兰家祖父也是忠君仁孝,才能培养出如此儿郎,该赏。”  顾烈这一出口,就把言官手里的把柄都一笔勾销作废了,陛下亲口夸的忠君仁孝,谁还敢说兰延之欺君?难道谁敢出来打陛下的脸?  兰延之本心是尽力维护狄其野,没想到陛下会赏祖父,这倒好似是他存心攀高枝似的,但龙威浩荡,而且赏的是祖父,兰延之碍于君威孝道实在不能推辞,只得重重叩首谢了赏。  照例,一甲三人都点了翰林,入翰林院。  满朝文武暗中传递着眼神,这下子,京城八卦又要热闹起来了。  *  近日,满京城都在议论新科状元郎兰大人。  首先是兰大人长得好,长得不仅好,还像定国侯,一样的白皙,一样的俊俏。  因此打马游街那天,兰大人被姑娘们扔了满身的花朵手绢,甚至有姑娘仗着坐在酒楼厢房里,毫不矜持地大声喊“此生难嫁定国侯,愿能一嫁兰延之”,被京城百姓引为笑谈。  其次,兰大人着实是富贵人家出身,娇生惯养得不得了。  喝水要用玉杯,轿子布帘用的全是蜀锦,四月份了,还因为京城风大染了风寒,倒是没有耽误办差没有请假,只是从此出入都披着轻薄暖和的兔毛披风。  于是一时间“愿嫁兰延之”的风潮又迅速褪去,这么个身子单薄的金贵人,得什么样的仙女才敢和他配啊。  但这风潮一褪,八卦他与定国侯关系的风潮就又起来了。谁不知道定国侯打仗时爱穿戴着手套大氅?虽然定国侯一点都不体弱多病,但这感觉当真是像啊。  不论京城百姓如何兴致勃勃地八卦,颜法古此时只有一个心情,悔不该不听姜扬的话,没事瞎算什么?  整个京城热议的小兰大人站在他面前,正儿八经地一拜,请求道:“在下走投无路,听闻颜大人有神算之称,请颜大人帮忙算算。”  颜法古小心翼翼地问:“算什么?”  兰延之又是深深一拜:“算我走失的大哥身在何方。”  颜法古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第124章 同党共谋  颜法古被兰延之堵得到处躲, 又成了京城一大趣谈。  要是一般人事, 好不容易有人欣赏自己的算命技术, 他颜法古为了慧眼识英的知己,怎么也得好好给算上一卦。  可这不是一般人事。  当时兰延之奉天殿面圣,颜法古在殿上就捏指算了一卦, 算出来狄其野和兰延之是血浓于水的关系——颜法古仔细一想,汗就下来了,这俩血浓于水了, 小王子和谁血浓于水去啊?公子雳可不姓兰呐。  这卦简直和当年算顾烈子嗣的卦一样催命, 而且也许和那副卦一样不准,颜法古吃过一回嘴巴不把门的亏, 让姜扬削了这么些年,这回是死活不肯开口。  再说了, 小兰大人虽然执着,说到底不是熟人, 但人家念着亡兄那么些年,甚至到了连找颜法古算卦这点希望都不肯放过的地步。颜法古毕竟年纪上来了,心里不落忍, 也不可能编瞎话骗他, 只能见着兰延之就跑。  得亏俩人年纪差得有点大,要不然,京城百姓能给他们编一出凤求凰来。  京城哪有事能瞒住顾烈,于是清明祭祖那日,到了夜里, 狄其野陪着顾烈在奉先殿守夜,就听顾烈提起:“颜法古被兰延之堵得到处钻呢。”  这事说起来,狄其野觉得好笑,不为别的,就为颜法古天天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模样:“他堂堂一个道士,当年到处讨命来算,不让算都非给算,现在因为不给人算命被追着到处跑,是不是叫天道好轮回?”  狄其野可还记得当年颜法古非给他算出了一个旺夫命。  他说颜法古堂堂一个道士,把顾烈也弄得无奈了,颜法古也真是开天辟地来头一个拼了命想往钦天监调任的大臣,顾烈摇头笑骂:“胡闹。”  正说着话,顾昭来请安,说也想为祖宗们守夜,顾烈不许,把人劝回去了。顾昭下月十四生辰,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守什么夜,好好睡觉才是正理。  奉先殿今夜不关殿门,到底是春寒还没过,炭火盆摆了好几个,两人坐在蒲团上说话,狄其野裹着张大软毯,越发衬得面如冠玉。  顾烈看他裹着毯子毛茸茸的,忍不住把人软毯掀了,让狄其野靠自己怀里,抱住了,再把软毯给人盖好。  他在顾烈怀里伸手捏顾烈的下巴,笑问:“陛下,你就是这么给祖宗守夜的?”  顾烈不以为意,他要是信什么地下有灵,刚才就不会赶顾昭回去睡觉,因此先是把狄其野的手捉回软毯盖好,不让狄其野乱动,才一本正经道:“定国侯有辅定天下之功,若是为给楚顾祖先守夜着了凉,岂不是祖先不保佑我大楚功臣的过错?”  睁眼说瞎话莫过于此,狄其野都听呆了,回过神来只能笑,他家陛下着实不是一般人物。  “关于兰延之,”二人数日避而不谈,顾烈到底是问了出来,“你是怎么看的?”  数日时间,尽管忙于筹备并进行清明祭祖诸事,但也足够顾烈把兰延之和兰家查个底儿掉了。  兰延之的父母,确实是在秦州行商时遇害的,当时同行的长子,也确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兰家祖父不愿相信长孙已死,但毕竟怕有个万一,若是长孙真的没了,不给他立个坟岂不成了无处可去的野鬼?所以尽管兰家家里一直供奉着长生牌位,也还是给长孙在父母坟边立了衣冠冢,外人也都以为兰家长孙和父母是一同去了的。  因此,兰延之不会成为一个大问题,但能不能得用,用到什么位子,顾烈当然得视狄其野的态度而定。  狄其野却反问:“你是怎么看的?”  “他可能是你,”说你似乎不对,顾烈顿了顿,才继续道,“你这个身份的亲兄弟。”  说到亲兄弟三个字,狄其野察觉到搂抱着自己的臂膀不自觉地僵硬收紧。  狄其野漫不经心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就算是,我‘活’过来的时候,这个壳子里的人也已经死了。我认不认兰家,都可以算是欺哄,除非我将实情坦言相告,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件事上,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重要的是,你对兰家,怎么看?”  真是熟悉的决绝。  可顾烈却并不觉得不好,甚至,他必须承认,狄其野对他人的决绝,他并不是不乐见的。  然而顾烈毕竟不是真的不重视亲缘,否则他不会将亡燕复楚视作一生奋斗的目标。于是强忍下独占欲,提示道:“你不想要亲人?你们毕竟,血浓于水。”  这样相似的长相,这样巧合的时间地点,若不承认狄其野很可能就是兰家大哥的事实,那是自欺欺人。  狄其野轻笑道:“顾烈,我上辈子,是人造的人。”  他一睁眼,看见的不是欣喜若狂的家人父母,而是冷静地取走他的血,根据气味与血液分析,判定他能否活下去的实验员。  在他成长过程中,见得最多的,就是戴着防护面具的实验员。  “长久以来,我对任何人,不论是上辈子那些身体基因就与我有本质不同的人,还是这辈子这些也许和我同源同宗的古人,都没有太多的亲近感。”  也许是基因缺陷,也许是本性冷淡,他从来没有像其他实验品那样试图亲近实验员,也从来没有想要和其他人在一起。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他在各项测验中都遥遥领先,一旦实验员发觉他的基因改造失败,只是一个原始人,就立刻丢弃了他。  用报告上的话来说:疑似冷血,无法培养忠诚度。  但他自认绝不是一个冷血之人,他只是冷淡,而且,他自认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忠诚勇敢,这一点,绝不是他自夸,他已经用生命证明了他对联盟的爱。  “其实一开始,我对古文对成语的兴趣,表现出我对人类、尤其是古人类的迷恋,也是为了让军校、军队高层放心。后来才真正对古战术,对你,产生了兴趣。”  狄其野仰起头看着顾烈:“你是上位者,我也是,我们做一件事,从来不是只为了眼前这一件事。在这个时代,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所以,兰延之你用不用,关键要看你觉得他有没有用。”  顾烈的筹谋,狄其野明白,所以选择了配合。  这种配合,并非是利益上的,而是纯粹感情上的。 第121章 定国侯如此权势,居然愿意远离朝堂半年?而且定国侯这年纪轻轻的要静思修养,让他们这些半老不嫩的菜帮子怎么办?  他们不明白,顾烈心里清楚,  “定国侯不必如此,”顾烈勉强笑道。  狄其野撩袍一跪:“请陛下成全。”  到底是谁成全谁?  ……  “准奏。”  兰延之恍然大悟,这就是昨日定国侯所说的“长居宫中”?可定国侯为何要这么做?就算是暂避锋芒,也没有躲在未央宫避的道理。小兰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  当夜的未央宫,很是沉默。  顾烈几乎沉闷了一个晚上,也难得没一直想把人抱着搂着,狄其野自得其乐地翻书,甚至一时兴起,拨着顾烈的琴弹了几声棉花。  顾烈被他梆梆的琴声逗笑,走到他身后,坐下揽着他:“想听什么?我给你弹。”  狄其野转过身来,玩着顾烈的衣襟,挑眉道:“就弹个,‘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顾烈深深看着狄其野俊逸的眉目,想从他的眸中,丈量出情深几许。  “都怪我太帅了,害你发狂,”狄其野玩笑道,“直到那天过去之前,我哪儿都不去。”  楚初五年十一月二日,是顾烈生辰。次日,是前世狄其野的忌日。  顾烈不说话,狄其野故意警告道:“只给你半年啊,半年一过,我是要跑出去玩的。”  顾烈涩然开口:“你何必……”  狄其野挑眉反问:“你何苦?”  顾烈哑口无言。  狄其野凑近了亲他的下巴,问:“说实话,开心吗?”  顾烈不得不承认:“开心。”  狄其野顺着顾烈坚毅的轮廓吻到耳边,指节分明的手往下按去,“陛下,你开心了,是不是也该努力让我,开心一下?”  努力?  顾烈最不缺的就是努力。  顾烈整颗心都软得不得了,珍而重之地拥抱狄其野,不愿意让爱人有丝毫的不舒服。要重要快都可以,只要狄其野没有发错命令。  这是他的狄其野。  他的。第126章 前尘尽去  顾烈过上了每天回未央宫狄其野都在的好日子。  一开始, 除了喜获太傅加课的顾昭, 满朝文武压根没察觉出什么区别来。  狄其野只是不出宫不上朝, 除了每日教导顾昭,其他的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练武看书陪顾烈理事一样没耽搁, 定时定点,连阿肥都没忘记遛。  何况,顾昭生辰时, 狄其野也好好在饮宴上坐着。  然而时间一长, 没了定国侯这个敢给陛下顺毛的中间人,朝堂气氛冷肃僵硬的时候, 如果连姜扬说话都不好使,群臣只能战战兢兢地跪在奉天殿, 心里哭着喊着求定国侯赶紧回来。  顾烈当然知道有狄其野在朝堂上让他少生了多少闲气,某日有言官极为思念地问定国侯何时还朝, 顾烈好笑道:“这人呐,远亲近仇,现在晓得定国侯的好处了, 以前闲着没事怎么不少参定国侯一本?”  就为这一句“闲着没事”, 顾烈自己被言官参了好几日,回宫卖乖地和狄其野诉苦,还被狄其野嘲笑了。  一眨眼就入了夏,给狄其野写信的,除了小兰大人, 还多了牧廉。兰延之作为新科翰林,初入官场,自然不会是一帆风顺,但他信中从来不提,只是写些趣闻轶事、生活记述。牧廉的信更简单,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想师父。  偶尔还有敖一松,他是正经写信来讨教难题的。连远在云梦泽的钟泰也来过一封信报喜,说是又生了个儿子,想请狄其野给孩子起个名。  七月鬼门开,七夕乞巧时,御花园流萤飘舞,美轮美奂,狄其野闲书看得太多,说了个鬼故事把顾昭吓得不敢回东宫,狄其野自知理亏,把顾昭抱回未央宫睡了一晚。  好好的七夕佳节,顾烈没吃上嘴不说,连抱着人睡都不能够,饿得很,努力了好几日,才吃得心满意足。  楚初五年的夏日特别热,到了烈日炎炎的七月底,狄其野被热得都睡不安稳,自那阵子梦见前世之后,许久不曾做梦的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的是前世未央宫的小书房,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人,也没有发生任何事,就是小书房的画面而已。  直到快醒来时,狄其野才发觉,博古架上的那个淡青色瓷器,外面贴着一张信笺,信笺上写着四个字:任性妄为。  狄其野醒来后,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还在熟睡的顾烈,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脸。这人前世,居然把装着他骨灰的瓷器,放在小书房的博古架上,日日夜夜都对着。  真是,让狄其野不知该作何感想。  顾烈被闹醒,捉了狄其野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问:“怎么?”  “无事。”  狄其野不想惹顾烈想起前世,只是赶顾烈起床:“你该去早朝了。”  九月,狄其野拿着方子去找张老,张老说酿什么酒,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做桂花糖。于是狄其野打落满席的桂花,连着从张老那抄来的制糖方子一起,送去了御膳房。  顾烈喜欢吃桂花糖,尤其是狄其野嘴里的。  桂花糖快吃完的时候,秋风已经一日紧过一日,北鹤南飞,雁字成行。  秋寒岁暮,离霜月越来越近,顾烈整个人都阴云笼罩,满朝臣工越发小心翼翼,轻易不敢出错。  陛下生辰将至,群臣提了提庆祝的事,被顾烈推了,这一回什么借口都没找,只说想和顾昭父子俩简单过个生辰,不如就省了庆祝,改成多给群臣两日休沐,下月二日到四日让满朝文武在家休息,礼也别送了。  群臣不知所以然,但明显看得出陛下的意思特别坚决,比正经议事都要坚决三分,因此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反正是生辰不是正事,最终谁都没提异议。  十一月二日那天夜里,被翻来覆去吃得昏睡过去的狄其野,又做了一个梦。  星野低垂,深蓝的夜空上群星闪烁,宁静安然。  星空下,是一艘木船。  闭目坐着的顾烈似乎已经悠然入梦,长睫微颤,他浓于夜色的黑发落到身前,躺在他膝上的狄其野,手指尖缠绕着乌黑的发丝,也是已经熟睡入眠的模样。  木船下,是浓稠的暗赤血河,它缓缓地流动着,推动木船慢慢前行,偶尔有白骨浮上河面,与木船轻轻撞击,发出沉闷细小的轻响。  这个梦境也是只有这一幕景象,如同霎那永恒,亘古不变,狄其野不知这个梦做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被摇晃着醒来的。  “你……”  狄其野气得想把顾烈推开,但手被顾烈牢牢握住,扣在自己身后,只能被顾烈的动作带着摇摇晃晃,像是大风大浪中的小木船,身不由己。  刺激之上还有刺激,风浪之上还有风浪,疾风骤雨到了极致,却还有雷电狂暴席卷而来,狄其野干脆什么都不想,将感官都交给顾烈,放任到底。  定国侯和陛下,整整两日都没出宫。  十一月四日,拂晓前,京城就飘飘荡荡下起了大雪,到顾烈醒来时,雪已经积得很厚很厚了。  顾烈心疼地将狄其野抱在怀里,用够软够暖的羔绒毯子将他好好裹住。  羔绒毯子遮住了那些触目惊心的爱迹,此时还未日出,积雪已经将天光映得大亮,亮光下,久不出宫的人白得惊心动魄,简直像是冰雪裁出,都要让人害怕太阳出来他就化了。  狄其野一醒来,就先拿顾烈的肩膀磨牙。  顾烈根本都不喊痛,只关切道:“可难受?”  狄其野连白眼都懒得翻,他昨晚,真的有那么一瞬闪过念头,是不是可能会无比丢脸地死在……上。  不开玩笑,最极致的快乐会叫人心悸,那一瞬像是跨越于生死之间,失去时间空间的度量,唯独只剩下顾烈。  “牲口,”狄其野一开口,嗓子沙得不得了,顾烈立刻给他喂了口温茶。  顾烈亲走残茶,赔罪道:“是我不好。”  见狄其野满眼嘲讽,顾烈起誓一般郑重道:“再不会这样。”  狄其野轻哼一声,到底没和他计较。  琉璃窗外,雪越下越大,像是一片片洁白的鹤羽鹅毛,纷纷扬扬的。  大雪会给良田盖上一层厚厚的被子,田里的麦子可以好好安睡,待到天暖,大雪化水润泽田地,新一年就有好收成。  瑞雪兆丰年。  顾烈望着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想着百姓能够衣食无忧,大楚再无战苦,他能够再开盛世,让天下人享盛世太平。  重要的是,待此生造就盛世之时,狄其野一定还在他身边。  大楚会越来越好。  他们也会越来越好的。  冬日明黄的太阳跃出云层,照在厚厚的积雪上,驱散了仅剩的阴霾,将天地间照得一片透亮。  “顾烈。”  顾烈低头看向怀中的狄其野。  这两日来,狄其野放任他放肆到了极致,抚慰了他积年累月层层叠积的伤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多爱狄其野,但他知道,不论他有多爱狄其野,狄其野对他的爱都不会比他少一分。  狄其野伸手抚上顾烈的脸,用一种宣告似的语气,认真地告诉他:“天亮了。”  前尘尽去。  往事莫追。  顾烈近乎虔诚地吻上他的额头,嗯了一声,随他重复道:“天亮了。”  陛下生辰过后,定国侯重新站上了奉天殿。  群臣一见狄其野,喜笑颜开,纷纷表达对定国侯的思念之情,“定国侯早啊”“定国侯久见了”“定国侯真是越发丰神俊朗”。  狄其野勾唇颔首,并不多言。  文武百官分列静候。  顾烈驾临,太监唱喏,群臣拜迎。  “参见陛下!”  一人在上,一人在下,顾烈与狄其野视线相交既错,不动声色地深了笑意。 第123章 发觉有事,严家管家从开路的马车上出来,严家下人高高低低地喊着“总管”,他也不下马车,就站在马车上,喊道:“对面的朋友,严家家主出行,还请让条道来。”  他用词虽客气,语气态度却是极为傲慢。  为首的锦衣近卫一亮腰间玉牌,声音不高不低地回道:“在下没听清,烦请再说一遍。”  没想到对面给脸不要脸,严家管家刚要破口大骂,走在前面的护卫看清了腰间玉牌,拼命跑到管家马车旁将他一拽,对着发怒的管家低语一句,那管家霎时白了脸,当即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带领众家丁护卫跪地叩头道:“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请各位大人恕罪。”  “咱们这就给大人们让道。”  停了半晌,外面又这么大动静,狄其野微微皱眉,挑了车帘问:“什么事?”  锦衣近卫知晓这位爷的脾气,不敢继续耍威风了,回禀了句“已无事了”,就打算从让出的道上进城。  狄其野刚放下车帘,就听到女子声音怒道:“是什么东西,敢拦严家左家的马车?”  那严家管家好不容易恢复脸色,听到左家姑娘这么一句怒斥,那脸又霎时白了回去,他逃命似的赶到主人马车边,急匆匆把对面护卫是锦衣近卫的事说了。  能让锦衣近卫当护卫的,要么是陛下派去地方上接了人,要么就是京中要员出行,光是锦衣近卫就得罪不起了,何况马车里还有个不明身份的贵人。  左家姑娘仗着自己是左家人,而且她父亲是吏部右侍郎,又坐在严家家主的马车上,心底虚荣心一起,就不愿让道,毕竟此时不摆威风更待何时。  万万没想到恰好就碰了个硬茬子。  但她一想,这不年不节的,京城中那些重要人物怎么会出京?必然是锦衣近卫外出公干,从地方上接了人来,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个不年不节的时候,封疆大吏也不可能回京,既然如此,马车里的人官职不可能压得过她父亲。  再说了,锦衣近卫离陛下再近,普通近卫也只是七品小官,哪一个见了她爹不得行礼?  因此她不愿息事宁人,反而想出马车和人对峙。  左家姑娘幼稚虚荣,严六莹毕竟没有糊涂。  她年纪上来了,虽然名义上还是严家家主,但很多事情,也不好说是主动让出去还是被动给出去,总之大多分给了侄子侄孙们去办,手里只掌握大略章程。  严六莹自己从未婚嫁,就格外喜爱孩子,将侄子侄女及再下一代都视如己出,今日踏青,她带着的是她最宠爱的侄孙女,这位左家姑娘,她是一直不怎么喜欢,可左家现在与严家走得相当近,而且侄孙女就喜欢和左家姑娘玩,侄孙女一撒娇,严六莹就应了。  现在好了,平白惹出了麻烦事。  但严六莹毕竟不够那个身份去管教左家姑娘,她只能沉默着亲自出了马车,打算去对面马车前赔个不是。  听了那声怒斥,狄其野也没催促了,他有心看事情发展,因此依然与兰延之祖父稳坐于车内。  而锦衣近卫们,互相看了一眼,尽在不言中。  严六莹扶着管家下了马车,她一身碧裙,金簪玉带,明珠照人,通身是逼人的富贵气派,慢步行来,路旁的百姓心中纳罕,惊叹严家这泼天的富贵。  但等她走到对面马车近前,就发现这几位锦衣近卫面色颇冷,对自己这个严家家主没有客气的意思。  严六莹心里咯噔一下。  她立刻对马车福身行礼,抱歉道:“惊扰贵人,耽搁了大人公务,是严家的不是,如今道已让出,请各位大人先行。严家不日即为各位大人送上赔礼。”  “赔礼?”为首的锦衣近卫笑了笑,“严家家主这是当街许贿啊。”  严六莹眉头一皱,先是着恼,然后才回过神来,这些是锦衣近卫,天子近臣,规矩森严,自然不可能和寻常官员那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于是赶紧又行礼道:“自然不是贿礼,只是聊表寸心的寻常赔礼,不会叫各位达人为难。”  她话说到这份上,而且口出狂言的又不是严六莹,锦衣近卫知道马车里那位主子是不愿意难为人的,因此轻拿轻放,放缓了神色道:“赔礼就不必了,严家家主通商有道,这管教后辈,还需用心才是。”  严六莹心底松了口气,刚要行礼告辞,却见这五位锦衣近卫神色一肃,整齐地翻身下马,跪地行礼道:“参见殿下。”  殿下?  严六莹抬眼一看,太子顾昭!  她立时跪下,心里却不住地急跳,太子顾昭亲自来接人,马车里会是谁?难道是……  马车车帘一动。  “殿下怎么来了?”狄其野问。  顾昭无奈了,还不是您走得太慢,把父王给急得不行。顾昭执了后辈礼,才道:“父王派昭来迎太傅回宫。”  顾昭毕恭毕敬的,让狄其野想起五年前被他喊了声娘的事,登时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打哈哈道:“劳烦殿下了。”  严六莹跪在地上不敢出声,脸色煞白。  楚初五年后,定国侯时不时出宫走走,就断了与严家的关系,搜罗奇物的事,再没提过,严六莹也没有自讨没趣,免得惹定国侯不快。  因此他们这十年来不过见了两面,除了行礼回礼,几乎没说过话。  严六莹和颜法古颇有交情,对定国侯的性子还是较为清楚的,知道他不爱为难人,可刚才左家姑娘那句话,就算定国侯不爱为难人,锦衣近卫往上面一报,陛下焉能轻易放过严家?  “严家主,”狄其野看向严六莹,“许久不见了。”  严六莹勉强露出了个笑脸,恭敬回道:“是,有五六年未见了?未想到再见是如此情境,严六莹管教无方,有眼不识泰山,请定国侯恕罪。”  狄其野平淡道:“小事一桩,说不上恕罪。”  严六莹心底松了口气,却又听狄其野语气平缓地感叹道:“严家豪奢,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严六莹两眼一怔,心中犯疑,“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虽是好话,却不免暗含盛极而衰之意。  陛下年前还赞赏了严家通商有道,鼓励严家拓宽西域商路,现在狄其野说出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哪里想得到,顾烈早已经算到了十年后去,狄其野提醒的也不是现在,而是想提醒她严谨治家,不要放纵严家人,等到顾烈抑商时不免落得个树倒猢狲散。  狄其野只是看在过往交情上点一句,能不能领悟还得看严六莹自己,因此也不多说,和顾昭坐回了马车里,在近卫的护送下往宫城去了。  严六莹伫立思忖了良久。  *  顾烈左等右等,终于听到元宝来禀,说定国侯进宫了。  狄其野一进未央宫,就被大步走来的顾烈,打横抱了起来。  跟在后头的顾昭识相地调头往回走。  狄其野手里提着篮今早上摘的樱桃,被顾烈这么一抱,又是担心樱桃,又是气被顾昭看了个正着,板着脸道:“放我下来。”  顾烈抱着他往里走:“不放。”  狄其野哼哼了两声,搂紧了顾烈的脖子,不说话了。  “想我了?”顾烈像是会读心术一般笑问。  狄其野挑眉看他:“你猜。”  顾烈肯定道:“那就是想了。”  狄其野轻笑一声,没言语。  踏入殿门,顾烈才将狄其野放下,又搂了腰抱住,叹息道:“总算回来了。”第129章 久别重逢  狄其野靠在顾烈怀里, 他们好像天生就该这样依偎着, 一时无人说话。  狄其野这些年出去, 不全是因为闲不住,那只是很少一部分原因。  隔个两三年出去走走,是他们摸索出的相处方式。  一部分, 是因为狄其野和顾烈的关系。  即使满朝文武再纯良正直,面对开朝十五年来几乎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就算是傻子, 也看出门道来了。  然而看出来也没用, 因为还是那句话,都已经同居未央宫十五年, 但凡狄其野是个女子,想必都儿女成行了, 陛下龙威日盛,哪有他们说话的余地?  于是乎, 前世那些“将军本是倾城色,当年铁甲动帝王”的颜色诗句,又飘飘于众人之耳, 即使面上不显, 对定国侯,群臣到底是夹杂了不同的眼光。  对于满朝文武的心照不宣,其实狄其野和顾烈都很坦然。  但顾烈心底不是没有愧疚的,好好的一个大楚兵神,为他打下半壁江山, 开朝以来又做了多少功绩,到头来叫人时不时拿看佞_幸的目光打量着,这简直是戮顾烈的心。  顾烈理智上清醒,感情上舍不得他家将军受这种委屈,结果就是越清醒越舍不得,有时候看狄其野那个眼神,有情皆孽似的沉痛,能把狄其野齁得一个激灵。  狄其野倒是不在意被人编排,但他不喜欢被人用腌臜事由来招惹他,他爱干净,忍不了这个。  朝中势力那么多,难免有糊涂的,以前当狄其野是顾烈都忌惮的权臣,那自然不敢动,现在明白了狄其野是个宠臣,这天底下哪有盛宠不绝的道理?既然顾烈能宠一个狄其野,怎么不能宠爱更明媚鲜妍更温柔婉转的女子?  老话说色衰爱弛,定国侯今年可都三十五了,讲句不好听的,什么东西吃个十五年吃不厌?指不定陛下早就厌烦了。  说到底,大楚越强盛,顾烈后宫中的位置,吸引力越大。  因此,本来明里暗里对顾烈耍花招讨巧的人就不计其数,现在更是有了狄其野这个现成的争宠之敌,狄其野再坦然,也不会愿意被不知所谓的蠢货当作争风吃醋的对象,这简直是在他过分爱洁的那根神经上敲鼓。  偏偏他也没法对顾烈生气,首先其实敢招惹到狄其野面前的蠢货也不多,何况,有时候狄其野自己都不在意的,顾烈已经先心疼了,狄其野怎么可能为了不相干的外人去生顾烈的气?  顾烈说狄其野这人心软,其实一点都没说错,让狄其野在意很难,但真的走到他心里去了,这人就算手握利刃,也只会往他自己心口里捅。  就是因为顾烈知道,所以狄其野提出想出去走走,顾烈几乎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跟放风筝似的,这么个骄傲的人,一味紧紧拽住丝线,容易断。  另一部分,也是狄其野自己主观的意愿。  狄其野喜欢到处看看走走,一半是替顾烈看看他累死累活拼出的盛世,一半是从细微处,做一些狄其野在朝堂上不能做的事。  他们两个三观上的冲突,到底还是有的,但这些年来争执是越来越少。  这既是因为盛世已开,顾烈有意地宽松了风气,在一些事物的处理上,不关乎日后布局的,顾烈都考虑到了狄其野的看法。还因他们是已经相处了十五年的爱侣,对对方都了若指掌,只要两人都有心好好说话,是很不容易吵起来的。  这一点上,做出更大妥协的,自然是狄其野。他不是改变了自己的原则,而是眼睁睁看着顾烈一头浓于夜色的乌发渐渐染了风霜,有时候可说可不说或是说了也白说的,狄其野就闭口不谈了。  在原则和底线问题上,他们都不会因为对方动摇,但顾烈会因为他的挣扎妥协而内疚。  狄其野不愿意为难顾烈,如果一个开创盛世的明君都不好,在这个时代,他要强求顾烈到什么程度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狄其野自己的心境都明朗了许多,他可以出去查查冤案,去帮助这个时代无人会帮的人,甚至有次还帮苦命鸳鸯主持了姻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样,他对得起自己,也不必让顾烈担忧委屈。  他们都愿意为对方考虑,都愿意为对方遮挡风雨。  但心底再理智,走出去,还是会相思的。  狄其野勾唇笑笑,抚上顾烈被岁月风霜浸染的鬓角:“我从你的江山回来了。”  知道狄其野是有心安慰,顾烈也笑了,捉了他的手到唇边一吻,问:“哪来的樱桃?”  狄其野被顾烈牵着往殿内走,慢慢道来。  是早上路过果林,正好赶路赶累了,就给了果农银钱,和兰延之祖父俩人摘了三篮子,在山泉里冲洗过,沾了沁凉香甜的泉水,又凉又甜,路上两人不知不觉吃空了一篮。狄其野倒没什么,主要是兰延之祖父年岁大身体也不很好,刚才把老人家送到兰府,还特地提醒兰延之请大夫看看诊。  顾烈听到最后,猜测道:“那兰老爷子可开心得够呛。”  被长孙这样关心着,兰老爷子的确开心得老泪纵横。 第125章 顾昭叹息道:“画是画出来了,那能看?根本不像个人,像人皮没披好的鬼。”  顾昭干脆把这烦心事放到一边,对容燧说:“不说这些了,说正事吧。我爹是真的不高兴,淮南道那人到底怎么惹的我娘?”  容燧也正了脸色,正儿八经地把事情说了。  这事,事关淮南道道台袁斐。  袁斐就是兰延之高中状元那届科举的同榜探花,当时在金殿上,狄其野还借他打趣,活络朝堂气氛,他也是个机灵聪明的,拿自己开了个待字闺中的玩笑,当时连顾烈都被他逗乐了,因此很得朝中大臣青眼。  但他太机灵聪明了。  在京城待了两年,顾烈有心把他派到苦地方历练,让狄其野跟吏部左侍郎敖一松提了提,敖一松从来是闻弦歌知雅意,结果任调拟单一出来,袁斐的名字,不在顾烈属意的位置上,而是在富庶的淮南道。  其中经手的,是吏部右侍郎左成岚。  袁斐并不是没有能力到淮南道任职,左成岚就算收受了些什么,也不能算渎职,因此顾烈并没有说什么,把拟单给批了。  袁斐不知道他这么做,虽然得了淮南道的位置,顾烈已经断了培养他继续往上走的心思,如今步步爬到淮南道道台,已经是顶头了。  袁斐不仅不知道,他还努力经营着,想再往上走一步,甚至是升调回京城。袁斐明白顾烈不喜裙带贿赂,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把所有聪明劲都用上,终于等来一个巴结上峰的机会。  那是青州知州拐弯抹角的亲戚,在淮南道当地,是有名的大财主。这家人在淮南道可以说是横行霸道,仗着与青州知州沾亲带故,旁人也不敢轻易去告他们。  这家人在寺庙和尚中还很有善名,捐了很多香油钱,捐建过不少佛像。  这家的大夫人买过一个弥勒玉佛,据说原先是一对,就心心念念着要凑齐一双。  于是刚嫁到青州,带着娘家给的玉佛去庙里请大师开光的新妇,就倒了大楣。  她前脚把玉佛送到庙里,后脚玉佛就被和尚送到了这家大夫人手上。  按照这家人的说法,是这个新妇不识抬举,玉佛的来路也很可疑,大夫人给了钱都不愿意做买卖,想必不是什么好人,就算争执中莫名其妙死了,也实在不能怪在心善仁慈的大夫人身上。  寺庙里的和尚也出来作证,说这家人都是乐善好施的活菩萨、活神仙,大夫人的心比仙女儿都善呢,她捐了那么多香油钱,怎么会害人呢?  袁斐当然不可能对着新妇满身鞭打青紫的尸体睁眼说瞎话,但既然这家人平素都是积德行善的善人,那自然就是家里下人一心护主,做错了事。  仆人不是好东西,和主人家是不相干的。  换句话说,这更证明这家人是好人啊,若不是见不得好人被欺负,仆人怎么会伤人呢?想必那新妇也确实太咄咄逼人了。  袁斐判这件案子的时候,狄其野正好途径淮南道,本来狄其野一心赶路,他急着去钱塘请兰老爷子然后回京,若不是袁斐太机灵聪明了,一定要请定国侯帮忙把关,狄其野也管不着这事。  袁斐毕竟只在京城待了两年,又是外地人士没有根基,离京七_八年听多了闲言碎语,他以为定国侯愿意为陛下打圆场,就能愿意给他装糊涂。  说到底,袁斐是既想巴结上司,又想把这案子在定国侯眼皮子底下过个明路,推卸责任。  所以,当袁斐假惺惺地问“定国侯以为如何”的时候,狄其野笑了,反问:“你当真要问我的意思?”  袁斐还以为定国侯跟他客气呢,喜滋滋地说:“定国侯但讲无妨。”  狄其野一挑眉,真就实话实说:“做多了亏心事,捐庙捐佛,常见得很。打死了人还倒打一耙,请和尚出来吹嘘善心活菩萨的,少见。至于一方父母官,不依律法断案,跟着和尚颠倒黑白袒护凶嫌的,我是头一回见。”  这话说完,衙门外的百姓们已经对着狄其野不住磕头了。  袁斐偷鸡不成蚀把米,正是骑虎难下,情急中对着定国侯板脸怒道:“定国侯这话,未免太过武断。”  狄其野把紫霜剑解下扔给近卫:“去把青州知州喊来。”  然后才回头对袁斐说:“等我把你的乌纱帽摘了,再来跟我说武断。”  袁斐登时面如纸色。  容燧把青州知州怎么大义灭亲、怎么摘了袁斐的官袍乌纱帽一说,然后对顾昭猜测道:“我猜,陛下是对青州知州、吏部右侍郎左成岚,有查查看的意思。”  顾昭微微摇头,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狠色像极了顾烈:“不止。吏部尚书。”  容燧心中一惊,接着想起陛下的安排,提醒道:“主子,陛下多半会派您查。”  顾昭想起今日京城门口的插曲,不在意地笑笑:“正好。领着我爹给的职,吃着大楚百姓的俸禄,不干人事,还敢脏我娘的眼,这些人,有一个我查一个。”第131章 传家宝  未央宫里, 顾烈在浴殿寝殿狠狠饱餐一顿, 抱着狄其野在小书房里下棋。  狄其野战场上用兵如神, 到了棋盘上,却常常输给顾烈。狄其野不承认是自己技不如人,他认为顾烈平时干什么都习惯走一步算二十步, 这种人和别人下棋,根本就是作弊。  顾烈笑而不语,把耐心给狄其野揉腰的手抬起来, 又吃了他一个车, 然后接着揉。  不出三步,顾烈就能赢下第七局。  吃吃吃, 就会吃,狄其野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把自己那个将拿起来,违反规则长驱直入, 直接往顾烈的帅上一压,告诉顾烈:“这要是战场上,我早就赢了。”  谁要慢慢地马走日、象走田, 他狄将军最擅长出奇制胜, 一招制敌。  他家将军明晃晃地悔棋,顾烈也不恼,知道狄其野这是没耐心下了,伸手整理棋盘,嘴里还给他家将军帮腔:“你说得对。”  闻言, 狄其野不服输的心绪稍宽,无聊地靠在顾烈怀中,视线落到案几上,看到在他给顾烈带回的一堆风土玩物中,富贵得特别突出的那个玉杯,才想起对顾烈道:“兰延之的祖父,送了我一个玉杯。”  顾烈循声看去,一双桃花眼望着那玉杯,听狄其野继续道:“当时我进门,他招呼侍女给我泡茶,特地嘱咐用的这个玉杯,也许是一开始就有意要送。我本不欲收,但老人家在兰延之父母坟前哭得厉害,我盛情难却收下,心里却是后悔。我总觉得这玉杯价格不菲。”  听到狄其野对兰家老爷子心软,顾烈下意识将怀里人抱得更紧,险些把狄其野勒得炸毛,才语气平静地点拨道:“兰家在前朝,是富可敌国的巨贾。兰家有几件传家宝,其中一件玉杯,杯身晶莹剔透如雪,临近杯口处泛起艳红,杯盖与杯口的艳红一色,最难得是供人捏起的杯盖顶,是嵌上去的无暇宝珠,也与杯盖红得浑然一体。”  “整个玉杯看上去,就如同白雪上铺了红梅,所以这杯名叫‘净雪红梅’,曾有高僧得幸一见,给这玉杯起过一个流传颇广的别名,叫‘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就是夸这玉杯如雪的杯体,剔透得跟佛家传说中无垢无尘的琉璃世界一般。”  “所以这个玉杯,缺了个顶。”  听到一半,狄其野就从顾烈怀中脱出身来,去翻找那颗红宝珠,找出来往杯盖上一按,落入凹槽中严丝合缝,也恰好顾烈说到最后。  恢复完整的玉杯,确实如同传说中那样,好似白雪上铺了梅花。  狄其野挑眉道:“真是巧。既然完璧了,那就归赵吧。兰家的传家宝,放我这,也不应该。”  顾烈却问:“你当真不留?”  狄其野奇怪:“留下干什么?”  “俗话说,长者赐不可辞。这玉杯,毕竟是你这个身份的家人,给你的唯一一样东西,”顾烈慢慢道,“兰老爷子给你,自然就是这个意思。”  狄其野摇头道:“若是缺了顶的玉杯,也就留着了。如今玉杯完好,你也说价值连城,不如交还兰家继续传下去,能传几代传几代,对兰家来说是有意义的。给我,既是断了传承,对我来说意义也不大。”  顾烈当然不会多劝,重新把人抱回来揉腰捏肩,安然道:“那就随你的意思。”  既然定了意思,狄其野就把这事放到一边,他本来就累了,被顾烈揉揉按按舒服得昏昏欲睡,整个人放松下来,像是和顾烈抱怨似的,疑惑道:“容燧每回见了我,都像是在忍笑,他从军三年,怎么还越发奇怪了。”  顾烈心里清楚得很,容燧忍笑,估计是想起了顾昭私下里喊娘的事。  但这事,顾烈是不会主动揭穿的。  他乐意等狄其野自己发现,如果狄其野一直没发现,那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顾烈果断地污蔑容燧:“那小子本就性子奇怪。”  听顾烈这么说,本来狄其野就不怎么在意顾烈之外的人,于是随意岔过了话茬,两人慢慢又说起近日朝政和明日上朝的事来。  *  次日上朝,满朝文武都惊喜地给回京的定国侯打招呼,连丞相姜扬都对狄其野不住道“回来就好”,看来越发威严的顾烈这三个月把群臣镇压得够呛。  或者说,顾烈有意促成宽松开明的风气,还真把这帮大臣“惯”得有些松懈了。  狄其野随意拱手回礼,心底思忖着,顾烈怕是要动手给有些人紧一紧皮了。  这次早朝,主要议的是南蛮小国,就是先前扰边,被混进南疆都护府军的狄其野一顿胖揍的那个。他们的国主想派使者前来大楚,说是愿意对大楚俯首称臣,年年向大楚奉献岁贡,换取大楚对他们的支持和保护。  大楚步入盛世,这不是第一个投诚的小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此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所以群臣议起来都很熟练,夸夸大楚盛世、夸夸顾烈、最后点题表达赞同。  于是正事议过,正要散朝,没想到吏部右侍郎左成岚站出来请罪。  吏部职位最高的三个人:吏部尚书陈棎八面玲珑,右侍郎左成岚温文尔雅,唯独左侍郎敖一松,因为被陛下点了负责官员的绩效考核,成了吏部唯一招人恨的对象,风评也因此不佳,明里被人挤兑,背地里也没少被人骂。  但不论其他官员如何赞美陈棎和左成岚,在吃了许多暗亏的敖一松眼里,尚书陈棎是个八面玲珑的滑头,而右侍郎左成岚,则是个温文尔雅的败类。  要说陈棎只是谁都不得罪,跟泥鳅似的滑不丢手,左成岚却是个十足的败类。  左成岚明明是左家人,楚顾家臣这样好出身,偶尔露出原型来,却比最粗鄙的二流子都叫人厌恶三分。此人毫无底线,比如对狄其野,左成岚心底是非常鄙薄的,但并不因为狄其野疑似是顾烈男_宠,而是他觉得狄其野不该当了xx还想立牌坊,尤其狄其野近些年出巡获得的清名,在左成岚眼里,就是恶心得不得了的假清高。  所谓,久在鲍鱼肆,反恶芝兰香。  只是前些年顾烈治下严厉,左成岚没有轻举妄动,人也确实聪明能干,偶尔弄些小手脚,表面和里子都滴水不漏,敖一松被他暗里阴得再狠,也根本找不到证据,敖一松还以为这人就是热爱阴阳怪气但并不渎职,根本参不了他。  这一回,左成岚要挤兑的不是敖一松了,是狄其野。  只见左成岚出了列,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满心歉意地往地上一跪,对顾烈请罪道:“陛下,昨日小女随她母亲的朋友出门踏青,因为心急回家,与定国侯回京的马车狭路相逢。微臣万万没想到,小女竟胆敢挡了定国侯回京的路,得罪了定国侯,都是微臣管教无方,不敢奢求定国侯恕罪,请陛下降罪微臣。”  他一个字都不提他女儿昨日仗着严家马车和家中背景耍威风,就光认错。  既然是两车狭路相逢,那明明谁都没错,何必赔罪?  他的话让群臣听起来,还以为是定国侯权势滔天,吓得左成岚这个堂堂吏部右侍郎不得不把错揽在自家女儿身上。  锅从天降,狄其野都觉得有些好笑。  但狄其野还没开口,顾烈就警告道:“身为吏部右侍郎,说事总该知道说全。”  左成岚施施然道:“陛下恕罪,微臣是一时情急,这就说全。小女不知马车中贵人是定国侯,质问凭何让路,出言不逊,故而微臣需向定国侯赔罪。”  群臣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但都觉得小女孩儿无心之失,不是什么大事,朝堂上气氛又轻松起来。  而左成岚从头到尾不慌不忙,显然是早有准备,一旦试探不成,就立刻用情急的借口圆上说辞,不留把柄。  左成岚这样胸有成竹,倒令顾烈十分疑惑。  这人平时办事也算得用,并不愚蠢,怎么就敢在他面前耍这种花招?而且还是针对狄其野耍这种花招?左成岚究竟有什么势力,想干什么?  再说了,顾烈本就打算查左成岚,结果怎么着,自己还没动手,左成岚针对狄其野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顾烈越想越疑惑,越疑惑越觉得必须得往深里严查。  不能怪顾烈疑惑,这其实得怪敖一松什么都自己扛着,没对将军诉过苦,不然顾烈早能知道左成岚这人有两副面孔。  而左成岚为什么敢当朝挤兑狄其野,试探顾烈的态度?因为他女儿昨日回家哭诉,说定国侯看不起她是吏部右侍郎的女儿,言行颇为不屑无礼。严家主区区一介商贩,还为此教训她。  左成岚行事谨慎,从来没和狄其野对上过,女儿这么凄惨的一哭,把他心底对狄其野长久以来的厌恶都激出来了。  事实上,昨日严六莹什么都没说,狄其野也根本不知道车上的是他女儿。  左成岚这个藏得极深的阴险败类,是栽在了撒谎成性的女儿手里。  散朝后,顾烈把顾昭和庄醉往身边一招:“给寡人查!”  *  顾昭领了命,立刻带着庄醉换了寻常百姓衣裳,去城西。 第127章 狄其野漫不经心道:“我又没老。”  顾烈揉了揉额角,听不出语气的说:“可我老了。”  狄其野笑了:“你哪有那么老,你才四十四好不好。”  见他揉额角,狄其野到他身边坐下,拉开他的手,换了自己的手给他揉,担忧问:“你头痛?”  顾烈笑笑:“只是有些累。”  狄其野手上轻柔地给他按摩着,还是忍不住翻白眼:“一天到晚想那么多,你不累谁累。”  顾烈闭着眼没说话。第133章 火树银花  次日, 狄其野去太医院带上药往祝府去了。  楚顾家臣中, 姜扬无疑是与狄其野最近的, 但这种近,不是说二人相知相亲,而大半是因为顾烈的缘故。  作为曾被狄其野气得差点撂挑子的副将, 祝北河曾亲眼见证狄其野用兵如神、奇兵大胜,曾经试图用嵇康张奂的故事劝狄其野不可太过张扬,也曾经见识狄其野一本正经说“主公不会误会我”的愣头青模样。  所以在祝北河这里, 二人虽不亲密, 但狄其野确实是有一席之地的。  狄其野将太医的药和嘱咐带到,祝北河说:“狄小哥留下用个便饭吧。”  狄其野不好辞, 应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推辞的,祝北河犯过错, 那之后,堪称纯臣表率, 一心为顾烈卖命,兢兢业业,任谁都挑不出错出来。  狄其野原想匆匆来去, 还是因为, 这么一见,忽然意识到了祝北河的老态。  人最容易忽略的,不是突然出现的新奇事物,而是每日常见的人和事。  原本天天对着,不觉得有哪里改变, 隔了两三月不见,猛然一见,更容易察觉出变化来。  祝北河的年纪在姜扬和颜法古之间,今年恰好是五十四岁,比顾烈大十岁,因为案牍劳形,老态俱显,尤其是身体不好,在家又穿着半旧不新的家常衣裳,没有朝服那么提精神,看起来就更显老态。  古时候,再强盛的朝代,平均年龄从都没有超过三四十岁,四十岁就已经算是很老了,更不要说五十四岁。  即使帝王重臣算得上养尊处优,但大楚朝从上到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劳碌命,顾烈算是老天厚爱,不显老态,可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逃不脱自然规律去。  狄其野模模糊糊意识到顾烈要自己走这么一趟,目的定然不只是为了送药,所以急着回去问顾烈,但既然主人留客,狄其野也不可能不给面子。  主客入席,家常便饭,席内除了祝北河夫妻和狄其野,还有祝北河的二儿子祝寒江作陪。  祝家小女儿虽未入席,也隔着屏风请了安。  虽然祝北河还是以“狄小哥”呼之,但毕竟狄其野的身份是定国侯,祝北河夫妻都是规矩人,一顿饭吃得算是中规中矩。  饭后狄其野告辞出了门,祝北河的妻子才笑道:“定国侯真是容颜不改,叫人羡慕。”  想起刚投楚军的狄其野,祝北河也露了些许笑容:“狄小哥年纪本也不大。何况,他确实是生得好。”  祝寒江有意讨父母开心,也笑道:“可不是,小妹丁点大得时候,咱们进宫吃年宴,她可是对着陛下和定国侯直哒哒呢。”  这话说得祝雁湖在屏风后气得喊了声哥,但祝北河夫妻都笑了,祝北河还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祝寒江给小妹找补:“刚开朝的时候,小妹还小。”  祝北河夫妇哈哈大笑。  被父母兄长取笑,祝雁湖两颊飞红,跺脚跑了。  *  祝家三个孩子,大儿子自小养在祖父母跟前,与祝北河夫妻不亲,二儿子祝寒江和小女儿祝雁湖都是自小跟着祝北河夫妻东来西往的,感情不可同日而语。  尤其是祝雁湖,她小时候有个趣闻,就是还不太会说话的时候,对着喜欢的漂亮东西,比如荷塘枫景,或是名画名字,她会用手指着,喊一声“哒”,来表达喜爱。大点儿也没改,直到懂事。  祝北河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抱着女儿,父女俩对着名家画的山水鸟兽,一看就是大半天,俩人还能对上话。  “此画笔墨俊逸,大巧不工。”  “哒。”  “雁湖也喜欢?”  “哒哒。”  对此,祝北河的妻子评价是“带女儿一起发痴”,祝北河也不以为意,不仅在自家书房欣赏,有时听闻姜扬、颜法古得了名家书画,也要抱着女儿赶去,父女俩欣赏个够,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来。  楚初二年的年宴,顾烈宴请群臣,也不拘束带上家眷,祝北河夫妻带着三个孩子进宫赏赏景儿。  年仅三岁的祝雁湖被祝北河抱着,父女俩慢步行来,祝雁湖对着宏伟雅丽的大楚王宫颇为满意,点头“哒”了一声。  群臣入座,等待陛下前来。  大楚帝王、定国侯与王子顾昭联袂而来,宣布开宴。  祝雁湖被父亲喂了两口燕窝粥,看到了御台上的两人,扭着要下地。  年宴没那么多拘束,群臣已经敬祝过陛下,现在都热热闹闹地在席间走动,正巧颜法古来找祝北河喝两杯,祝北河就把女儿放下地,嘱咐儿子照看着妹妹。  祝寒江毕竟八岁了,聪明早慧,很早就知道人情冷暖,他清楚大哥不喜自己和妹妹,更清楚祖母和叔叔婶婶们不喜自己和妹妹,因此对小妹疼爱得很,得了父亲的嘱咐,祝寒江就牢牢抓着小妹的手,不让小妹走远。  被哥哥牢牢抓着手的祝雁湖很生气,她是要去看漂亮人的!  校场方向忽然燃起了烟火,朵朵亮色在夜空炸开,映得一片火树银花。  祝寒江被吸引了注意,抬头望去,心里思忖着这是不是就是书里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不知不觉放开了手。  祝雁湖对着漫天焰火“哒”了一声,迈动小腿就往御台走。  御台上,为这场烟花准备许久的顾烈正对他家将军问:“好不好看?”  众人都抬头望着烟花,狄其野在宽大衣袖下握了顾烈的手,低笑道:“好看。”  祝雁湖点头:“哒!”  多好看啊。  祝雁湖就站在御台前,目光炯炯,大有慢慢欣赏之意。  一个男孩从御台上跑下来,挡住了祝雁湖的视线。  祝雁湖不高兴了,抬眼一看,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哥哥,祝雁湖勉为其难地“哒”了一声,随即挥挥手,示意小哥哥让开。  顾昭试图和这个小东西讲道理,他指指御台上的两个大人,严肃道:“我的。”  你对着我爹我娘看什么呢?  祝雁湖还是挥手,你挡住我看漂亮人了!  顾昭忽然记起曾听人说女孩儿更受家里宠爱,危机感陡然增强,趁无人注意,恐吓道:“走开,这是我爹我娘!”  祝雁湖也很生气,虽然这个小哥哥长得也不错,但是她要看漂亮人呀,她试图去推顾昭,推不动,左看右看,正好看见了来找人的哥哥,挥手叫:“啊!”  小妹疑似遇到了麻烦,祝寒江立刻就跑过来了,抱住小妹,对顾昭质问道:“你干什么?欺负我妹妹?”  顾昭清了清嗓子:“你妹妹要跑到御台上去,我怕她冲撞了父、陛下。”  这么一说,似乎是祝雁湖的不对,对面这个男孩是好心。  祝寒江似信非信,半抱住妹妹就想走,对顾昭说:“那承蒙你关照了。”  没想到哥哥不但不帮自己赶人,还试图把自己抱走,祝雁湖撇了撇嘴,对着御台方向伸手挣扎:“哒!”  祝寒江不过比妹妹大五岁,哪里弄得动一点都不配合的妹妹,正一筹莫展,顾昭一把把祝雁湖抱了起来,状似友善道:“你们坐哪?我帮你抱过去。”  原来真是个好人,祝寒江松了口气,对顾昭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多谢,在那边。”  两个男孩有模有样地说着客气话,往大理寺卿的桌案那边走,三岁的祝雁湖眼看着离两个漂亮人越来越远,心头委屈得不得了,顾昭的脖子就在眼前,本能地小牙一张,对准顾昭的脖子就咬。  一张慌乱,以顾昭被哭笑不得的定国侯抱回御台告终。祝北河要去给陛下请罪,被定国侯直接挡了,说哪有这么娇贵,小孩子打闹,没事的。  顾昭却似乎当真被吓到了,抱着狄其野的脖子,不肯下来。  狄其野笑话顾昭:“不就是被咬了一口么,你还怕了人家三岁小姑娘?”  顾烈似笑非笑,含糊地说:“这是撒娇呢。”  狄其野以为顾烈说的是祝家小姑娘那一咬,当时就一个白眼还回去了,轻声嘲讽:“你以为是你。”  顾烈学他挑眉:“那是定国侯疼我。”  狄其野两颊飞红,瞪了眼顾烈,不说话了。  顾昭安心地窝在定国侯怀里,身旁就是父王,把祝家兄妹忘在了九霄云外。  *  狄其野回宫,对着顾烈盯了半天。  顾烈非常坦然,狄其野爱看他,他求之不得呢。  最终还是狄其野忍不住,没好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能直说?”  顾烈反问:“那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狄其野其实没完全想明白,顾烈这人做事藏得深,但直觉告诉他和衰老这事有关,于是不太耐烦:“祝北河老了,可你又没老,他比你大十岁。你瞎操心什么,你要是老了,也是被你自己瞎操心操老的。”  顾烈轻哼了一声:“不对。你接着想。”  哪有人一天到晚盼着自己老的,跟自己咒自己似的,尤其这是狄其野在世上唯一在意的人,狄其野怒了:“我不想!”  顾烈很好说话:“不想就不想吧。”  狄其野狐疑地看了顾烈一眼。  顾烈抱过他的腰,说起闲事来:“昭儿看上了祝家姑娘。”  有八卦听,狄其野挑了挑眉:“那小子眼光不错啊。”  成功拿儿子转移了话题,顾烈慢慢和他家将军说起了儿子对祝家姑娘一见钟情的事,暂时把未起已平的冲突按下了。  次日,消息传来,淮南道道台袁斐一案,闹大了。  当地有僧侣要为财主大夫人申冤,将这位大夫人尊称为“善心娘娘”,纠集了一帮虔诚信徒,一路上散播官府迫害善心娘娘的消息,要上京城讨个公道。  顾烈把顾昭和锦衣近卫查出的东西往御史台、大理寺一递。  再次日,早朝刚开,御史台大夫牧廉出列。  “陛下,臣有本要参。” 第129章 与左成岚往来的所有涉事官员停职查办,抄家充公,贬谪边地。  吏部尚书陈棎,渎职不查,按《大楚律》该罚俸停职,如今罪加一等,改判夺官归田。  青州知州,渎职不查,后续处置不力,贬谪边地,已启程南去。  牧廉面无表情地念完判定,群臣心里都打了个突,开国家臣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地位,顾烈平日里也愿意给三分面子。  虽说当年顾烈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祝北河,但那毕竟是开朝立威,而且,祝北河赋闲一年,毕竟还是起复了,好好当着大理寺卿当到现在。  他们都知道,犯了事再求情,在陛下这里是没用的,陛下向来支持三法司秉公执法。  但他们谁都没想到,左家人犯了事,陛下不仅不开恩,还罪加一等给判了斩立决!  左家还有个左朗在为国戍边呢。  这就说明,就算是开国家臣,就算家族枝繁叶茂,只要你这根枝桠出了错,大楚朝虽然不会将你的罪牵连家族,可也不会对你留情,必剪无疑。  顾烈高坐于龙椅之上,先看向陈棎:“你可有话要说?”  当初也曾雄心壮志,也曾一腔热血,可天长日久,一步错步步错,再回首已没有回头路,经营半世,到头来是万般皆空。  陈棎满面热泪,伏地一拜:“罪人愧为吏部尚书,愧对陛下,罪人认罪伏法。罪人归于乡间,再不能面见圣颜,万望陛下珍重自身,长命万岁。”  他伏地涕零不止,悔不当初。  顾烈面色不动,再看左成岚:“你呢?”  左成岚讥诮一笑:“陛下,狡兔死,走狗烹,我一个将死之人,没什么好说的。”  群臣变色,顾烈冷静道:“你这不是说了不少?兔死狗烹?你的意思,是暴燕亡魂拖着你的手,逼你买卖地方职位?”  左成岚哈哈大笑:“这满朝文武,我不信他们一个都不曾贪!一个个装得人模狗样,底子里不都和我是一样的东西!今日我左成岚没了命,我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左成岚直指定国侯:“我就想问问,陛下,那头功狗,你什么时候玩腻了炖肉吃?”  “放肆!”  顾烈霎时暴怒,天颜一怒,如虎啸龙吼,群臣纷纷跪地,不敢直面圣颜。  左成岚强撑出一副不屑神气。狄其野站在那儿若有所思。  顾烈看死人似的看着左成岚:“你心术不正,信口雌黄,污蔑国之栋梁,留你多活一刻,都是老天不开眼。”  顾烈看了一眼锦衣近卫。  “斩。”  锦衣近卫上前捂住左成岚的嘴巴,将他拖下去,推出午门斩_首。  群臣伏地不起,整个奉天殿鸦雀无声。  没跪下的狄其野看着顾烈。  这个至高无上的大楚帝王,好似一瞬间老了两三岁,连鬓边的霜白,都像是更斑驳了些。  他也会老,他们都在一年年变老,狄其野自认心底很清楚很清醒,根本不知道顾烈在担心什么。  可就在这个瞬间,仿佛瞬间老了两三岁的顾烈,让狄其野忽然心头一慌,像是踏空了一级阶梯。  而顾烈也在看着狄其野。  顾烈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做尽了一切,已经为狄其野做出了最合适的安排,就算自己出现意外撒手人寰,狄其野也不会落入千夫所指、孤立无援的境地。  可顾烈还是担忧,还是怕。  他怕自己先走一步,狄其野在这世上毫无留恋地活着;他怕狄其野在自己死后过得不自在、不开心……  就好像只要遇上这个人,顾烈所有的冷静善谋、英明决断都成了百无一用,只能无休止地担忧着,连身后事也担忧起来了。  “陛下,罪人左成岚伏诛。”  顾烈颔首应了,并不搭话。  狄其野单膝落地,求情道:“陛下,罪人已死,事还没议完,让诸位大臣起来吧。”  顾烈瞪着狄其野,把他那双桃花眼瞪得怒目圆睁,这种时候,你出头求什么情!  数天没给好脸色的狄其野对顾烈眨了一下眼睛,别生气。  顾烈心里恨恨地想,一点都不知道体谅人的倔驴,你不要以为你卖乖有用!  顾烈清了清嗓子,冷静道:“平身。”  “谢陛下。”  群臣一一站起,顾烈看了看袁斐,还是问了句:“你呢?”  袁斐本想喊冤,可也知道对着这个铁面无情的陛下喊冤是没有用的,而且陛下刚被左成岚挑衅过,面色铁青呢,但是不喊冤他就要死了!他就是想讨好上司,他没想要惹出这么多事来啊!他辛辛苦苦考上的探花!  袁斐脑子里一团浆糊,面对顾烈的问话,嘴巴抖得厉害,但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哇地一声叹道在地,放声大哭,一直喊着:“陛下……陛下……”  这阵仗看着是够可怜够难堪的,与当初那个金榜题名、金殿说笑的探花郎,简直是云泥之别了。  群臣都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顾烈问他:“假若,那个无辜枉死的新妇泉下有知,得知你这个糊涂官罪有应得,你猜她现在是在哭,还是笑?”  袁斐闻言一怔,随即趴在地上不停地叩头,还是哭喊着:“臣知罪,臣知罪,可臣罪不至死啊陛下……”  群臣难免把刚才的恻隐之心收了回去。  顾烈微微摇头,摆手道:“都带下去吧。”  结案入封。  顾烈看着满朝文武,听不出语气地说:“诸位爱卿,咱们君臣,都一日三省吾身,好好为民办事,好好当官,啊?”  群臣悉数跪地,应诺道:“陛下教诲,臣等谨记于心。”  数日后,针对此案中僧侣妖言惑众之事,政事堂商议过后,发了律令。  大楚这些年来重农利民,渐渐废除了人头税,而是实行摊丁入亩,按照亩数收税。譬如,一家三口只有一亩田,那就只收一亩田的税,而不是收整整三个人的税。  这件事暴露出来了僧侣人数过多、无赖地痞投身僧道的问题,不利治理,不利民间风气,顾烈有心整饬风气,于是连带着道士一起倒了霉。  针对这些不事生产的僧侣道士,大楚宣布按人头收税,仅收一般农户的六成,但不论僧庙道观,一律必须劳作耕种,不得用香火交税,必须自耕自种,亲事农桑。  此举成了大楚年间道士和尚打架的源头,自此道士和尚斗殴不绝,但也确实有效遏制了懒汉无赖投身僧道的现象。  大名鼎鼎的楚初十五年袁斐案,自此全数了结。  *  此案一结,群臣们明显收紧了松懈之心,狄其野也没有再横眉冷对,顾烈的心情就松快了许多。  但顾烈的心刚放下,就不得不又悬了起来。  祝北河病重。第136章 父子相承(三更)  祝北河身体本就是江河日下, 不然, 顾烈也不会特地派狄其野去看他。  顾烈有些后悔, 不该由着祝北河的意思放他主审,早知如此,还是该让兰延之独挡这一面。  但祝北河前一阵精神奕奕, 一定要办好这件要案,连张老也查不出什么异常来,于是顾烈也就松了口。  如今想来, 倒和回光返照似的。  前世, 祝北河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大理寺卿,最后因为顽疾辞官, 辞官三年后病故。  现在不过是楚初十五年,祝北河就已经累病了, 顾烈怀疑与那一场闭门思过不无关系,虽不后悔, 却也是百味杂陈。这话要是说出来,就是讨他家将军生气,因此顾烈只是自己这么想着, 没和异常沉默的狄其野提。  张老亲自去了一趟祝府, 回来对着顾烈叹息。  于是顾烈赶紧按照说好的,把顾昭派去了祝府探望。  临行前,顾烈告诫顾昭:“北河要是对你不满意,寡人是不会给你赐婚的,就看你自己了。”  于是顾昭心怀忐忑, 但面上还是端着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在容燧嘻嘻哈哈的护送下,去了祝府。  祝府中,倒不似外人猜测得愁云惨雾。  外人不清楚祝北河的身体情况,家里人是再熟悉再清楚不过的,前阵子祝北河异常精神的状态,就连张老都看不出差错来,但祝家四口人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祝北河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第一是跟着顾烈起兵,第二就是分家。  他父母偏心偏到了下一辈身上,若不是惊觉大儿子已经被养歪了,就算那日有祝雍老爷子出言相助,祝北河也狠不下心要分家,他毕竟是个孝子。  大儿子在地方任职,对他这个不肯提携的父亲心怀怨恨,祝北河病了有大半年,至今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祝北河固然心痛,却也早有意料,并不惊讶。  二儿子祝寒江是个好的,只是自小在偏心的祖父母那里太过见识了人情冷暖,有些过于敏感自尊,但也是个好孩子,在颜法古手底下做事,也不知是不是老伙计哄他,总之是成日里夸他这个儿子又聪明又好,祝北河心里也骄傲着。  小女儿祝雁湖和她二哥哥是相似的脾性,只是更温婉些,兄妹俩长得也相似,都像他们娘。看起来雪日梨花般的小女孩儿,骨子里是要强的,心地又善,祝北河最疼宠的就是这个小女儿。  还有他的发妻,多年陪伴,跟着他这个闷脾气的人吃苦受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深情厚爱,祝北河心里都记着。  现在他这个脊梁骨就要倒了,他真是一个都放心不下。  偏偏妻子儿女都是极体贴极懂事的人,在他面前连泪珠都不轻易落,真是叫祝北河又心疼又心酸。  顾昭进门的时候,下人来报,祝北河想了想,对着妻子和一双子女说:“太子是君,咱们是臣,你们替我接驾才是。”  这话并没有不对,三人到前厅去迎驾,祝雁湖身前立了架屏风。  顾昭一看这个架势,赶忙虚扶了一把,把礼给免了,温和了语气道:“父王派我来探望祝伯伯,反倒劳烦祝伯母与祝兄、小妹费神,倒是昭的不是。”  他本就长得好,更被顾烈教养出了一身不可小觑的王子气度,有傲气也是不卑不亢的,并不会盛气凌人,现下有心表露亲近,口中称呼都刻意家常着,祝夫人感念圣恩,立刻红了眼眶:“陛下日理万机,还牵挂着我家老爷,圣恩浩荡。”  顾昭一本正经道:“祝伯伯是朝廷栋梁,又是伴随父王起兵的长兄,若父王不记挂着他,成什么人了呢?还请祝伯母带路,昭奉命而来,还是该好生探望祝伯伯才是。”  祝夫人掩了泪,对这位太子心生好感,已经当成了自家子侄似的,带着往祝北河养病的偏厅去了。  祝雁湖隔着屏风一见,觉得这位太子,确实是容貌不俗、气度不凡,不知不觉盯着顾昭看,直到似乎与顾昭隔着屏风对上了视线,心中一惊,赶忙垂眸。  回了偏厅,祝雁湖不与兄长同路,是从后院绕过来的,身前依旧架着屏风,进门时,顾昭正恭敬地与祝北河说话。  祝北河对顾昭本人,本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如今有心考校,越问越觉得这位太子是个好的,学问洞明,广博胸襟,言行有礼有度,陛下着实是教出了一个出色的继承人。  听着听着,祝夫人心生奇怪,怎么自家相公见了太子,跟教书先生见学生似的问个不停,她心里想到一个可能,登时大睁了眼睛,手心生汗。  祝寒江也是心头一跳,再看顾昭时,就眯起了眼睛。  祝北河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也再找不到比顾昭更令他放心的年轻后生,索性一狠心,对顾昭道:“殿下,臣托您给陛下带句话,就说,这事,臣答应了。” 第131章 顾烈皱眉:“他以为他刀枪不入呢。前些日子在南边,混到南疆都护军里打仗去了。”  姜扬一时无言以对,这不仅是家务,还是夫夫内务。  按常理,三十五岁的将军去打个仗能怎么了?但这将军不是一般的将军,那是他们大楚顶梁柱的命脉所系,万一有个什么万一,就连姜扬也后怕。  可这都过去有一个多月了,两口子之间,不带秋后算账的啊?这两人相处还用兵法呐?  要不是寻思着陛下没其他人可咨询,姜扬都不想趟这个浑水,也只得提醒道:“陛下,那您和狄小哥好好说说。”  “要是说了有用,我还愁什么?”顾烈也是愁得久了,说着都有了分激动的模样,但很快又收敛下去,无奈的说,“他这个年纪,也好该想想往后了,他自己不着急,样样都得我推着他去想,那我要是不在了呢?”  这话一出口,姜扬立刻变色,喊了声“陛下”,郑重道:“陛下慎言。”  顾烈更加无奈:“姜大哥,你在我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肯定也操心过后事。我也一样啊。”  话这么说,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姜扬想了想,还是回归根本道:“陛下,狄小哥这些年,大多数年月,都在未央宫。”  这是顾烈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因此只是嗯的应了一声。  “狄小哥留在未央宫,全是因为您。”  “您觉着,这天底下,除了您,谁还能让狄小哥低头退步?”  “与其担忧身后事,不如过好眼前日子,您啊,好好跟他说说,狄小哥是个好的,他不会不顾忌您。”  顾烈若有所思,郑重地跟姜扬道了声谢。  *  结果话虽是这么说,但顾烈既然把局布了,即使半途不用,也想看看究竟狄其野自己能不能悟出什么来。  狄其野终于从兰府回来,手里捧着个盒子,当初他拿这个盒子把那净雪红梅玉杯还了回去,如今兰家祖父连盒带杯给他还了回来。  兰延之脸色煞白,一双眼睛流泪流的发红,说这玉杯是祖父遗命,若是大哥不收,日后兰延之到地底下,着实无颜面对祖父双亲。  于是狄其野推辞不得,只能拿回来了,放在小书房的博古架上,恰好顶了数年前打碎的那个瓷瓶的缺。  顾烈点评:“兰家有心了。”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狄其野的眼睛就瞪过来了:“你也有心了。”  顾烈反问:“我怎么有心了?”  狄其野语气平板地说:“兰大人托我带个话,说是感谢您特意派近卫找我将兰家祖父带进京城,成全他一片孝心,您的大恩大德,兰大人必定结草衔环而报。”  顾烈哦了一声,又问:“那敢问狄大人,我做错了?”  狄其野抱起手臂,直视顾烈:“您没错,您做事哪有错的。先是携兰家祖父进京,再是探望祝北河,您用心良苦。不就是我偷偷打仗的事吗,你有话不能直说?一天到晚算算算你颜法古啊?”  顾烈再问:“那我要是直说,有用吗?要是有用,你会偷偷去打仗?”  狄其野一时语塞,可这话赶着话,原本内心还有三分歉疚,此时也顾不上了,不服气道:“我打个仗怎么了?”  顾烈语气平静:“怎么了?你要是受伤了呢?你要是受重伤了呢?你要是”  顾烈闭上眼,到底是不肯把这句话说完整。  “打个区区小国,你看不起我啊,”狄其野语气也软和下来。  顾烈眼也不睁,慢慢地说:“你要是正经出兵,带上你养在云梦泽的精兵们,前方有堪舆队探路,后方有大部队待援,你要打,那就打。你这回是吗?你是带着你一日都没练过的兵,不仅孤军深入,还是刻意诱敌围攻,你大楚兵神,好大的本事!”  “你做这件事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个万一,你让我怎么办?”  狄其野即使自信自己绝不会输,事实上他这一仗也打得漂漂亮亮。可面对这样子的顾烈,他心里到底是知道心虚:“我有不对,但是,你也不该”  话说半截说不下去,狄其野放弃道:“是我错了,行了吧?”  行了吧?什么行了吧,顾烈都懒得说他。  狄其野走到顾烈身边,好笑地问:“你就为了这个事,赌气赌了这么久?”  顾烈睁眼挑眉:“就?”  狄其野不惯他:“你别和我挑字。”  顾烈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腿上坐着,不全是因为饿,而是免得狄其野跑。  顾烈说:“我前世是七十九岁没的。”  这话一出口,狄其野就要走人,但被顾烈抱住了没得走。  狄其野对自己的死生,没那么在意的,却不肯去想顾烈的老,每每提这个话题,这个人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想跑。狄其野也有他的道理,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想那些做什么?  但狄其野毕竟两辈子都没活过三十,他根本没经历过这个人生阶段,都说三十而立,父母子女亲朋,所有责任都开始加重,这是人最艰难最得活明白的阶段。  狄其野只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从没有老朽。两辈子都是少年将军,活得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嘴上说要过日子,心里却根本没想过柴米油盐。  所以狄其野既是没经历,想不到那么深,也因为顾烈,有些不愿意想。  这些,顾烈心里清楚,所以只得狠心逼着他,结果逼了一半,也是顾烈先舍不得。  罢了,有些事狄其野想不到要去做,本心也不太愿意去做,那就由得他,反正那些人事也不大重要,什么兰家牧廉重臣太子,有他顾烈在一日,总之是无人能让他过得不自在就是了。顾烈由着自己上赶着给人找借口,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我今年四十四了,满打满算,咱们还有三十五年。”  顾烈把人死死扣在怀里,不许他跑,慢慢地跟他说,“我算着,再过五年,顾昭就可以逐渐开始理政,再过十年,要是顾昭干得好,我就可以放手了,那时,差不多是楚初二十五年左右。咱们可以四处走走,或是找个地方安居,还有二十多年可以相对着过。”  “也就这么些年了。”  顾烈抱着怀里静止不动的人,还笑了出来:“你不能半路丢下我啊。夫人,中年丧妻,那可是痛中之痛啊。”  狄其野不抬头,伸手打了他一下。  但顾烈心口的衣衫,慢慢的,湿了。第138章 浪里白条  那日大楚帝王抱着他家将军把话说开了一半, 未央宫又重归了温宁的气氛, 叫元宝为首的下人们都松了口气。  但狄其野毕竟不好糊弄, 被仔仔细细吃得连根手指头都懒得动,脑子却清醒得很快:“你绕这么大一圈,就光为了这个?”  另一半的话, 顾烈自己想开了懒得跟他提,因此是绝口不认,假作茫然:“那还有什么?”  狄其野哼哼的笑了两声, 那意思是, 你最好不要让我抓出把柄。  在他面前玩战术,那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纵使他下了战场,在人心算谋上远没有顾烈那么老奸巨猾,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  顾烈把人收纳在怀里,嘴上装起了委屈:“老奸巨猾?将军这是嫌我老了啊。”  到底老没老, 腰酸背痛的定国侯最清楚了。  这么个龙精虎猛的人感叹自己年老,也怨不得狄其野不想听,真老了的人哪有这种持久胃口。  想起来就让狄其野生气。  于是狄其野没和顾烈打招呼, 又去了趟祝府, 探望祝北河。  他隐约觉得,能在祝北河这里找着答案。  定国侯大驾光临,锦衣近卫护身开道,一进门,狄其野让近卫都退出去了, 他是来探病的,又不是来砸场的,他再懒于人情世故,也没有上门搅和病人家属的道理。  本来祝北河就常年把狄小哥当个后辈子侄似的看,祝夫人也听祝北河哭笑不得的说过当年少年将军留纸条的事迹,定国侯两次来都没摆排场,家常探病似的,祝夫人也就顺水推舟,和亲戚走动一样,直接把定国侯领到偏厅,陪病榻上的祝北河说话。  对狄其野,也许是当年那番“主公不会误会我”言论给祝北河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祝北河心里对他是既有惋惜又有担忧的,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狄小哥再好也是个男人,若能和陛下长长久久,那倒好了,若是不能,到头来,被人诟病的终究不会是陛下。  因此,祝北河还特地将狄小哥行军打仗时的风采与女儿说了数次,祝雁湖冰雪聪明,自然听出了爹爹对定国侯的回护之意,尽管不知为何,还是存在了心上。  所以狄其野来,祝北河也很高兴,拉着他絮絮说了好些话,从当年留纸条气人一路说到打进燕都,昔日戎马岁月仿佛还在眼前,一眨眼女儿都要嫁人了,真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好惊人的流光。  狄其野忽然想到:“顾烈他,在荆信举兵的时候,是什么样?”  天底下对陛下自然而然直呼其名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祝北河也不以为意,慢慢回想起来,忽而笑出了声,对狄其野讲了件旧事。  *  那时顾烈还不是陛下,甚至也还不是主公,大家都还管顾烈叫“少主”。  楚顾家臣随顾烈在荆信交界起兵,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荆州的燕军水师,纵然燕军无能,可人头数目是楚军的近二十倍,就算十个打一个也能把楚军给灭了。  所以,楚军在荆州,仗着水泽浩渺,玩的是游击战,一点点将燕军水师蚕食殆尽。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尤其是楚军侵占下一定的土地之后,既要保护好占下的领土,又要出动主力去打仗,其中多少艰险多少血泪,不是一两句说的完的。  其中有这么一次,顾烈带着小股精兵出去扰敌,被燕军包围在连天芦苇荡中,不仅随时有被搜到杀头的危险,而且所带的不多补给已经见底了。  深谙水性的近卫已经带着求援信游了出去,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警惕耐心等待。  那时楚军人丁不旺,经常所有将领都在外打仗,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谁没回来,接到求援的是祝北河,近卫迅速把事情一说,祝北河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这可是楚顾唯一的命脉,少主要是没了,他们还打个鬼啊?  祝北河赶紧展开信一看,暗地赞了声好。  顾烈不是要他带粮草去救人,顾烈要他带上粮草精兵,和他里应外合,将包围他的燕兵给剿了!  要是有这么个儿子,祝北河能半夜笑醒。  但再怎么欣赏少主的胆气,少主毕竟是被敌军给围着呢,祝北河悬着一颗心,立刻找了颜法古,两人带上粮草精兵,仔细按着少主所说制定了计划,兵分两路急忙忙向芦苇荡赶去。  路上,祝北河还因为半夜赶路太过心急,掉下了河差点没捞上来,后来被颜法古知道了,还取笑他险些“碑河”。  颜法古外面包围,祝北河赶去接应顾烈,他累死累活赶到被包围的暗点一看,本以为被围困的众人饿得该愁云惨雾了,没想到顾烈正领着人捉鱼呢。  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像条大白鱼似的从水里游出来,他赤着上身,肌理漂亮,湿透的马尾和长裤都紧紧贴在身上,勾出肩背和长腿有力的轮廓。  他本来就是楚人白肤,这下全身挂着水光,看上去跟发光似的。  顾烈怀里还抱了条大草鱼,他把草鱼往泥地上一摔,问:“多少条了?”  火头兵还嫌弃:“少主,呢草鱼大了不好吃,再捉两条肉细细的鲫鱼来么。”  顾烈正拧头发呢,闻言笑骂:“捉鲫鱼来给你下_奶啊!”  众人指着有些富态的火头兵哈哈大笑。  说笑归说笑,顾烈正准备再下水,祝北河这才回过神来呢,连忙喊住:“站住站住,少主,别跳啊。”  众人一看是祝北河,爆发出小声欢呼,“送粮来了!”“终于不用继续吃鱼了!”  顾烈蹲水边上揉腿,笑着抱怨:“早出声啊你,我腿都扭了。”  祝北河调侃他:“我当您浪里白条呢,原来不是啊?” 第133章 他的话让狄其野垂眸思索着,没有急着再开口。  顾烈看着狄其野问:“你做事之前,除了想对错原则,什么时候也想一想,别人会不会伤心难过?”  这话,明显说的不止是眼前这一件事,是把前世今生的账本摆出来了。  扯到前世,狄其野自然就先气短了三分。  但狄其野原本皱紧的眉头也松开了,像是把想了很久的问题想通了似的,然而他也不急着分说,反而先走近了,对顾烈挑眉道:“说的这么义正言辞,既然你这么正气凛然,你怎么不让顾昭管你叫娘?”  顾烈猜到他家一点就通的将军想明白了,伸手就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牢牢扣着狄其野的腰,才肯回答:“那都是顾昭自己定的,我知道他这么喊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喊了不知多久了。”  “你的意思是怪顾昭?”  “怪我怪我,”大楚帝王很有骨气的立刻改口,“我有失察之过,请将军原谅则个。”  他故意这么浮夸言行,把狄其野都逗得勾了唇。  但毕竟还是别扭,狄其野拿脚后跟轻轻踢了顾烈一下,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失察之过?你是顺水推舟呢。”  这果然是想明白了。  顾烈也知道难为他了,笑了笑,简直跟哄孩子似的说:“将军大人会这么些成语呢?”  狄其野登时给他哄得要炸,被顾烈扣在怀里从挣扎亲到根本出不了完整的声儿。  狄其野好容易推开他,挑着眼皮看人:“你是顺水推舟,要把他跟我绑一起,好让他拿我当娘似的敬着,是不是?不光是顾昭,还有牧廉敖一松他们,你也是费心了,从开头就算上了,到现在还不放心,想让我配合你骗人心去。”  末了,还没好气地讽他:“生怕我这个定国侯不结党,你这个陛下当得好啊。”  顾烈的拇指在他家将军柔韧的腰线上扶着,不动也不说话,学他家将军挑着眉,笑得温柔似海的。  狄其野狠狠心不看他,继续道:“我不是你,这些事,我明白,我办不到。”  且不说和这些人走得太近,对他们自身没什么好处。  人都这样,远交能维持君子,过从甚密难免懒嬉,更何况毕竟是有势力上的牵扯,若和他们走得太近,就绝不能还像现在这样相处,而是该像正经主子和属下,要威严地施奖惩,要给他们利,也要收他们利,否则不是生了抱怨,就是酿了灾祸。  何况,顾烈这样的布置,是想以后万一狄其野有危险,让他们出来给狄其野卖命挡灾,这就让狄其野更办不到了,他遇了灾劫,素来是自己上、不求人的。  再说,狄其野尽管不喜欢听顾昭喊他娘,到底是在顾烈的多年引导下,对这个小孩有份亲近感情在。让狄其野为了保命认真去结党对抗顾烈留下来的王权,狄其野倒宁愿归隐王陵,到时候顾昭要做什么选择,都随意。  顾烈如此费心,说到底,还是那日玩笑间不小心漏出的那句话,担心狄其野“守寡”。  所以白天在祝府,听祝北河热泪盈眶地回忆他家少主,狄其野把前前后后一串,才晓得顾烈到底是想让他想什么。  但想明白了,到底是办不到。  却听顾烈温柔地回:“办不到就办不到吧。”  顾烈比狄其野更清楚狄其野,虽说是听了容燧手舞足蹈讲述定国侯诱敌英姿时慌了心,后来寻思过来,也知道此计必然不成,其实早就放弃了。  顾烈又笑道:“你能这么快自己想出来,我倒是有些意外。”  狄其野手搭在顾烈肩膀坐着,也没动:“你当我傻?”  这声音还是不服气,却像是有些难过似的,顾烈忙低头去看他的脸色,问怎么了?  谁惹他家将军了?  狄其野眨了一下眼睛,把霎那脆弱都收起来,才没好气道:“什么怎么了?”  顾烈到底是担心,故意笑道:“我还以为大将军要哭鼻子了。”  老话说,感情深眼睛浅,眼睛一浅就容易落泪。  “你儿子都要出阁了,你少操心些吧,”狄其野嘲讽着说,“一天到晚跟我喊老,你就是活生生把自己算老的。”  顾烈失笑:“出阁?”  狄其野很有道理:“他私底下喊我娘,我不能把他当女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大楚帝王很有威严地清咳一声:“那就算出阁。”  御花园里,不知道自己突变出阁公主的顾昭,还在絮絮地跟容燧解释:“我爹在我娘面前也这样,你不知道,我爹可是……”  说到这,顾昭到底是知道大楚帝王对人单膝跪地的事儿不能往外说,于是顿了顿,对容燧一摆手:“这有什么,男人在老婆面前,就该这样。”  容燧也没别的感想,只觉得这对父子堪称大楚夫君典范,怎么就没有烈夫坊呢,很该给他们建一个。  *  夏末的时候,太子出阁,不是,太子成亲了。第140章 结发交杯(完结)  当时定吉时的时候, 本该是找钦天监的, 但颜法古牟足了劲儿自告奋勇, 就让他来了。  祝北河心里有点小踟躇,因为姜扬总说颜法古这个假道士背时瞎算,而且按常理是该给钦天监算, 但这一回,姜扬和陛下都力荐了颜法古,说他算得准。祝北河也就半信半疑地依了。  生平第一次被老伙计和陛下肯定了道士本职, 颜法古当时感动得老泪纵横, 决心一定要给太子和祝家侄女算出个“不离不弃,天寿恒昌”的吉祥时日来。  于是, 就算出了夏末八月廿三这日。  祝北河已是不能行动,陛下给了大恩典, 将这桩婚事就在祝府操办,只以家常热闹为标准, 给祝北河好好冲一回喜。  太子顾昭一大早就到了未央宫,跪在未央宫的主殿上,向陛下请训。  未央宫中并无外人, 顾烈把狄其野拉了一起在龙位上坐了, 父子两个皆是一脸的理所当然,狄其野抬头看看殿顶,算了。  顾烈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往日里不论在朝上还是在儿子面前,都是以威严面目示人居多。  今日, 顾烈是温和笑着,看了眼狄其野,才开始对顾昭嘱训。  先说:“这万里江山,数万生民,人与人之间的相逢际遇,其实都殊为难得,该用心珍惜维系。为父与定国侯是数年相伴,与你岳父是识于微时,他们能陪寡人走到今日,是寡人的福气。你自己看中的祝家姑娘,今日得愿娶回家来,是姻缘天定,也应知惜福,要好好待她。”  顾昭不好意思地笑,一拜听训,应了声是。  再道:“男子成家立业,娶妻后便是一家之主,昭儿今后更需勤勉,负起太子与家主之责,方能够成为妻子之倚靠、江山之后继。你素来是知道的,为父知你心中清爽,就不多言训诫。”  顾昭二拜听训,正儿八经地道了声“明白”。  最后,顾烈走下主位,伸手抚在儿子的头顶,温言道:“我有佳儿,已长成芝兰玉树,求得佳妇,蕙质兰心。今日月圆花好,愿我儿与佳妇从今后,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顾昭三拜,忍泪道:“谢父王。”  然后又对着主位上的狄其野一拜。  顾昭恍惚间有如身在鬼谷溪涧,这样神仙似的两个人救他于老恶鬼手中,他此生性命与一切所得,全是这二人所给予,恩已难报,这些年的深情厚爱,更是难偿。顾昭再度暗自发誓,此生绝不会让父王与定国侯失望。  狄其野想了想,也道:“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顾昭郑重一拜。  顾烈在他肩头一拍:“去吧。”  已经身姿挺拔的少年郎郑重站起,他身穿大红喜服更衬得眉目俊朗,他向爹娘躬身一礼,踏步而去。  顾烈与狄其野在未央宫中听着顾昭随着迎亲喜乐热热闹闹而去。  顾昭要去祝府迎娶祝雁湖,迎到太子府后,两人还要进宫来拜见陛下,随后才出宫去祝府参加喜宴。  京城百姓蜂拥出来迎喜,被京卫仔细拦在大路两旁,太子骑着高头大马,帅帅的往祝府迎亲,身后跟着谨随礼制的聘仪,锦衣近卫们随护左右,一水儿精神小伙,让京城百姓们深觉养眼。  喜乐逐渐跟着顾昭离宫远去。  当喜乐袅袅在耳时,顾烈看向狄其野,又问:“将军何时嫁我?”  他们二人今日也穿的是礼服,顾烈总是按楚顾青色穿着,难得穿了身明黄龙袍,比平日里看着更威严些,但大喜日子他又是温和笑着,人面如玉,比新郎官还好看。  狄其野的礼服是顾烈点的形制,与正式的定国侯袍服相差不大,按照品级还是白色的,只是外加了层浅淡的淡金纱,一眼看去又似明黄又似白,看不清底下拿白丝线暗绣的火凤擒狼,连狄其野自己都还没发觉。  狄其野依然回:“怎么不是你嫁?”  这话说完,他自己抿唇笑了,顾烈也笑起来,依然接口:“我嫁,那定国侯预备何时来娶呢?”  同居了十几年了还何时来娶,狄其野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顾烈当即握了狄其野的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定国侯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狄其野点头:“我像是出尔反尔的人吗?”  *  听近卫描述,祝家给祝雁湖准备的嫁妆已算是丰厚,加上定国侯、丞相和颜大人等等一众叔伯给的添妆,真是风光大嫁,十里红妆的声势,让京城百姓好好热闹了一场。  听说太子进祝府大门的时候,祝寒江好好刁难了这个妹夫一场,问一句太子对一句,问了有十数个问题,太子全都对的上,这个二舅子依然不依不饶的,结果最后被为主子分忧的容燧干脆给一把扛走了,引得街上的百姓轰然大笑。  快近晌午的时候,太子携太子妃进未央宫参拜陛下。  知道他们喜宴也吃不多安生,祝雁湖又身子弱,顾烈没多话,让两孩子到偏殿歇息,又着元宝端了一早准备的甜汤来,让他们喝了歇会儿再走。  祝雁湖才知陛下与太子相处是这样家常,一双灵巧的眼睛望着陛下给定国侯盛甜汤,定国侯要加碎冰,陛下不许,两位家长磨着性子,祝雁湖看向顾昭,顾昭笑笑,祝雁湖脸一红,也笑了。  恢复了精神,太子与太子妃向陛下与定国侯拜别,到祝府去成婚合卺。  这是陛下给祝家的大恩赐,甚至是逾制了,因此太子妃的礼行得尤其郑重,比太子多拜了三拜。这样知礼聪明的女儿,真是叫人喜欢。  等新郎新妇联袂而去,顾烈对狄其野说:“咱们待会儿去祝府喝杯喜酒。”  知道顾烈今日高兴,狄其野也不觉得不妥,随顾烈的意思。  *  太子大婚,主婚人是丞相姜扬,唱婚的也不是喜娘,而是咱们一心念着钦天监的工部尚书颜大人。底下等着吃喜酒的,不是重臣就是后起之秀,总之满堂都是贵人。  祝北河今日,是非常精神了,不仅能坐起身,甚至还可自己走到喜堂。  他与祝夫人端坐在高堂之上,亲眼看着女儿与太子佳婿,在好友姜扬的主持下,拜了天地结为夫妻,喜得落下泪来,被姜扬和颜法古一迭声劝住了。  太子正要将太子妃护送回后堂,再出来陪客,就听门外近卫齐声跪道:“参见陛下,参见定国侯!”  众人正要跪下行礼,元宝先进来了,见祝北河还挣扎着要下地,忙道:“陛下有旨,家中喜事,众卿免礼免跪。”  说着顾烈与狄其野走进来,近卫已在首桌上加了椅子,顾烈先走近祝北河,君臣互道了恭喜,才谢定国侯在首桌上落座,对众人笑道:“不必拘谨,我儿大喜日子,寡人来喝杯喜酒。”  于是众人复又说笑起来,但毕竟是陛下在场,到底收敛了好些。  狄其野递了个眼神笑话顾烈,顾烈还过来的眼神还带分委屈,狄其野挟了筷时蔬给他,让他莫要装相。  万没想到爹娘出宫来喝自己的喜酒,顾昭满心欢喜,低声与红盖头下的祝雁湖说了,二人款步而来,复又对着顾烈与狄其野三拜,算是补上方才的成亲之礼。  随后顾昭将祝雁湖送回后堂,出来陪宴宾客,顾烈和狄其野受了他的敬酒,随后,顾烈好好陪祝北河慢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