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芳记》 第1章 纨绔 时节正值秋高气爽之时,京城近郊的香山,一片枫林绚烂如火。 香山脚下,一家露天茶肆里,一位身材瘦小的白衣少年正双手叉腰,站在密密摆放的桌椅中间,眉头拧了又拧,终于是踮手踮脚的挑了个角落地儿,提着袍角小心翼翼的坐下。 随行的还有一位同样瘦小的青衣少年,这会儿正唤来店小二,点了两盏菊花茶并两碟点心,方才跟着坐下来,叹了口气道:“小姐就别嫌弃了……” 白衣少年眼角一斜,即刻打断他:“叫少爷!” 那白衣少年生得极是漂亮秀气,一颦一笑都风娇水媚。只那两道眉毛,刻意画得又粗又黑,直杠杠的横在额上,瞧来十分的滑稽。 那青衣少年吐了吐舌头,环顾四周小声道:“是,是……少爷……”他望着那一身古板的男装,不觉失笑道:“少爷看起来好像书呆子……” 话音未落被白衣少年一折扇敲在脑门上。 白衣少年冷哼一声,将折扇慢条斯理的收回来,又潇洒的“啪”一下甩开。他煞有介事的扇了几下,摇头晃脑道:“胡说八道,本大官人乃是风流才子……” 白衣少年确为女子,本名叫袁芳芳,那青衣少年唤作凉春,乃是袁芳芳的随身丫鬟。两人此行作这副打扮,要去的地方正是坐落于香山脚下的香山书院。 今日,袁芳芳新生入学。 香山书院环境清幽,源远流长,数百年来俊杰辈出,名满天下。如今慕名而来的各地学子,俱是名流望族子弟,非富即贵。 虽然这些贵族子弟们,也不乏有一些是有真本事的,只是看在寻常百姓眼里,那就是一帮纨绔子弟的集聚地。 秋燥时节容易口干舌燥。主仆二人说笑了一会儿,已觉得喉咙干痒难耐,于是安静下来慢慢饮茶,没再多聊。倒是三三两两过路的客人,时不时以好奇且有些猥亵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位纤弱美貌的少年。 袁芳芳天生一副娇艳的面容,怎么打扮都不会像男的。 可惜她甚不自知。 然而没过多久,茶肆却来了一大群人,在袁芳芳旁边的位置坐下来。 这露天茶肆没有单独的包厢,地势也不大,一群人便拼了两张桌子围坐在一起,拿出两只骰盅,旁若无人的摇了起来。 这下便可热闹——笑声、喧哗声,还有摇骰子发出嘈杂的“哗哗”声顿时交汇在一起,聒噪得让人心悸。 袁芳芳简直要被烦死了! 恨恨的挫着牙齿,她转首看去:那一群人正玩得不亦乐乎,其中一位紫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星眸皓齿在人群中格外出众,然而眉眼间都透着桀骜,正一边拍着桌子,一边肆无忌惮的狂笑。 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子弟! 袁芳芳眯了眯眼,下巴一扬,抬手打了个响指。 店小二屁颠屁颠的过来了。 袁芳芳冲店小二勾了勾手指,摸出一大锭银子拍在桌上,指了指那群人,干净利落的吩咐道:“赶走。” 店小二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天降横财,这细皮嫩肉的小哥,出手还真是大方啊! “这……”店小二面露难色,“人家也是客人啊……” 袁芳芳秀眉一拧,再拍出一锭银子。 店小二一溜儿小跑的过去了。 袁芳芳勾唇冷笑。 才不管,就有钱! “少啰嗦!” 旁边传来一声怒吼,袁芳芳循声望去,正是方才那位紫衣少年。 “大白天的打什么烊!刚才进来时候怎么没说要打烊!赶紧滚开,别扫了大爷的兴致!” 那嗓音清洌干净,言语却粗鄙不堪,听得袁芳芳直皱眉。 遂即周围一行人纷纷上前帮腔,个个放诞狂妄、面带凶相,把个店小*得连连后退。 袁芳芳扶额叹气,罢了罢了,看来是惹不起……可还躲不起么。 她遂朝店小二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勉强了,店小二小心翼翼的看过来,回她一个无奈的表情……而这一幕,却恰好落在了那紫衣少年的眼里。 他眸光顿时一冷。 店小二垂头丧气的磨回袁芳芳桌前,万般不舍的把白花花的两大锭银子推还给袁芳芳,哭丧着脸道:“对不起小公子,银子还是还你,恕小的……小的无能……那帮人凶神恶煞的,小的实在不敢啊……” 袁芳芳淡淡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收了银子,将桌上半杯茶一饮而尽,手往凉春肩上一拍,“我们走!” 两人闷头起身,袁芳芳这厢刚迈了一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堵“墙”狠狠的撞了一下。 袁芳芳顿时被撞得眼冒金星。 拦在她面前的正是方才那位紫衣少年。 “花这么多银子赶我走?当真够阔气啊!” 那少年冷冷地扬起下颌盯视她,气势凌人,给人深深的压迫感。 他身材颀长,袁芳芳要用力仰头才能与他锋芒相对,他眸色冷峻,眼神却晶亮剔透,一张面容似雕刻出来的一般,俊美无俦。 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少年。 只这般仰着头,让袁芳芳颇是不适,很快便有些发晕,眼前似有光晕一圈一圈的旋开来,目眩神迷。 袁芳芳人小志气高,此时此刻,越发不肯输了气势,遂揉一揉额角,依然咬牙硬撑。谁知那少年狠狠一掌将她猛地推搡开去,满脸嫌弃的掸了掸衣衫,口中骂骂咧咧:“滚远些!” 这猛一掌推来,娇小纤瘦的芳芳哪里还站得稳,脚步一个踉跄,生生朝后倒去,正好撞到身后一位托着茶盘过来的小二,于是那小二手中一壶凉茶,便全数泼到了她身上…… 茶水濡湿了自领口往下的一大片衣衫,轻薄的衣料紧贴着她的玲珑身段,瞧来狼狈不已。 吓坏了的凉春好容易反应过来,连忙扶住芳芳,脱口便冲那少年怒声道:“瞎了眼了你!” 袁家乃高门望族,又是皇亲国戚,何曾在外头输过气势、受过这等羞辱? 凉春这般想着,越发撑足了底气:“我们家小……小少爷是香山书院的新生,你们要敢纠缠不休,耽误了我家少爷上课,后果……后果由你们自负!” 那少年不以为然的眉峰一扬,微微俯下身子,打量袁芳芳片刻,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哦,你也是香山书院今年的新生?” 袁芳芳见他靠近,不觉脚下一乱,心慌慌的竟错了步子。那少年笑得邪气,芳芳心里直打鼓,不由得连连后退。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如此完美的一张脸,为何偏偏有如贼匪恶霸一般的轻佻言行? 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哑巴了么?”少年眉心微曲,颇是瞧不上这没出息的怂样儿。 袁芳芳脖子一梗,硬着头皮道:“是……是啊,怎么样!” 少年神色带了几分玩味,半眯着一双长眸打量她片晌,突然就毫无顾忌的大笑起来:“真没想到啊,今年的香山书院,竟然来了个祝英台!” 袁芳芳面红耳赤的怒视着他,猛地想到方才被他随手推那一掌,貌似……刚好推到了身体的某个部位…… 顿觉胸口一痛…… ……流氓! ------ 一身弄得如此尴尬,自是没法去书院了,袁芳芳于是折返回家换衣服。 袁家府邸所在的成贤街星罗棋布的住着不少京城官员,袁芳芳快到家这会儿恰值午时,三三两两身着官服的官员们正陆陆续续的走过。 其中一位气质儒雅风流的男子,夹在一群面色古板迂腐的官员中十分的醒目…… 芳芳一眼瞧见,遂乖觉的低头避开。 然而那人却注意到了她,他脚步蓦地一顿,愕然片刻,快步走过来,唤道:“芳芳!” 芳芳只得停下脚步,有些不好意思,“爹。” 吏部尚书袁光正,正是她袁芳芳如假包换的亲爹。 袁光正瞧自家闺女这幅打扮,不觉哭笑不得,眼看周遭已有人侧目,连忙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咱袁家的女儿,要上学就大大方方的上学,何需女扮男装!” 芳芳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女子上学不都是女扮男装么?” “谁规定的?爹说不用就不用。”袁光正伸手替她整了整衣领,目光落在洁白衣衫那一大片醒目茶渍上,越发皱了眉头,“怎么回事?衣服怎么打湿了?” 芳芳低着头小声道:“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袁光正连连摇头,挥手撵道:“赶紧赶紧,赶紧回去换衣服!” 芳芳连忙应下准备溜走。袁光正却又返身叫住她,伸手在自己眉眼处比划一下,“记得把眉毛也洗掉!” 他说罢便与那一众官员应酬去了,芳芳目送父亲离开,便也独自回家。对父亲如此这般的屡过家门而不入,她早已是习以为常。 吏部乃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更是素有“天官”之名,与其它五部的尚书品级上虽然平级,实权却不可同日而语。而祖父袁肃早年便被封为宁国公,如今更是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门生遍天下,在朝中有一呼百应之势。 袁家是毫无疑问的达官显贵。 只是袁芳芳自己…… 一进府门,芳芳步伐明显加快了。她低头疾步走着,目不斜视的穿过长长的回廊,径直朝自己所住的海棠轩走去。 一抹妖冶的身影从庭前一株高大的石榴树后悠悠晃出,一位绿衣妇人摇着小手绢缓步踱来,一边冷眼睨着芳芳,一边轻启薄唇,吐出尖利而刻薄的话语: “妖媚!浑身上下都透着狐媚子气!跟她娘一个样儿!” 庶母秦氏。十几年来,只会用这一句话攻击她。 芳芳装作没听见,从她跟前快步经过,衣袂翩翩带出一阵轻风。 第2章 书院 芳芳回房换了一身领口略高,又剪裁宽松的淡粉色衣裙。 听方才那恶霸少年的意思,似乎他也是香山书院今年的新生。那样一副地痞无赖小混混的德行,彻底颠覆了她心目中香山学子勤学好问、刻苦钻研的印象,一想起来,芳芳就禁不住一阵恶寒。 遂将领口又朝上拔了拔。 只是玲珑身段可以遮挡,而少女青春逼人的娇俏,却如何掩盖得了? 吏部尚书袁光正的女儿袁芳芳,今年十六,尚未嫁娶。 高不成低不就呗! 袁家的家庭关系有些特殊,父亲袁光正的嫡妻乃当朝孝和长公主,是如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地位尊贵不可一世。袁家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很大程度上都拜这位长公主所赐。且她性子善妒骄横,所以袁府的侍妾们,几乎都由她亲手挑选,皆选自相貌平庸、性情温吞的名门之后,纵然出身都还算高贵,但又有谁能越得过她这位长公主呢? 只有芳芳的亲生母亲是个例外。 她非但算不上侍妾,甚至连半个名份都没有,仅仅是袁府一个地位低贱的奴婢,不知怎地被父亲袁光正看上了,本答应在生下芳芳之后给她侍妾的名份,孰料,她竟然在生产时难产死去了。 贱奴之命,半点不由己。 芳芳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连幅留作念想的画像都没有,只是偶尔能从府上其他人口中听个几句,说自己与母亲长得有七八分像。 母亲必然是个美人,因为袁芳芳也是个小美人。 而芳芳本人,对此事历来绝口不提,似乎并无多大的伤感。想来也是,既然不曾拥有,也就谈不上失去。 罢了,不提也罢。 约是可怜她出生就丧母的缘故,父亲对芳芳还算挺怜惜,基本做到了有求必应。尤其是银子,完全是由着芳芳随意的花。每月都命管家往芳芳的房里放入好几千的银票,若还不够,便也随要随给。 也许对执掌吏部的父亲来说,芳芳再大手大脚,花的那些钱,也端不过九牛一毛而已罢。 只是除此之外,父亲也再无法给她些什么了。她一年到头,连父亲的面也难得见个几回。 然而这一次,父亲竟主动找上门来,问她要不要去香山书院读书。 袁家书香门第,对子女要求颇高,不论儿女皆须饱读诗书。只是芳芳上头两位姐姐,都是请先生来家里讲学,怎么轮到自己,父亲便要那般高调的让自己去上书院呢? 芳芳琢磨了好几天,也琢磨不出缘故来。 追问之下,父亲并不认真解释,只道:“家里呆着也是呆着,出去长长见识,也好。” 虽然父亲平日繁忙,鲜少顾及到她,但府上其他人,却也更加不会管她。偌大一个袁府,父亲袁光正,是她唯一的倚仗。 于情于理,她都无法拒绝。 ------ 待芳芳慢吞吞的挑好衣服换好衣服,再慢吞吞重新倒腾到香山书院时,天色已近傍晚。彼时讲堂里早已人去楼空,学生们都聚到后方的食堂用晚膳去了。 香山书院建筑屋顶均为人字形硬山顶,青瓦白墙的殿堂恢宏庄严,清雅淡泊。因其坐落山麓之间,故亦颇有曲径通幽、山石林泉之美,古树浓荫,溪流潺潺,清幽宜人。 初来乍到的芳芳漫步其中,也不觉被这高洁的人文气息所感染,仿佛心灵得到洗涤一般,莫名便觉肃穆。 然而走着走着,肚子忽然就“咕咕”叫了两声…… 五斗米之下,芳芳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恬澹士人气度,瞬间荡然无存了。 是时候该用晚膳了…… 芳芳快速冲向了食堂。 食堂之内,正是人间烟火,鼎沸喧嚣,恰与外头清莲松柏的遗世之境判若云泥。 她一眼就瞧见了上午的紫衣少年。 他此刻正斜斜倚在椅背上,两手交叠着枕于脑后,身姿舒展如修竹玉树。上午那几个人依旧谀媚般围在他身边,众星捧月的拱得他愈加如珠玉琳琅一般,璀璨夺目。 果然也是香山的新生。 芳芳在众人的哗然和意味各异的注目中硬着头皮一路走过去,那一袭淡粉色衣裙如清水出芙蓉一般,引起一干正值青春期的少年们不小的骚动。 这些目光太过□□,芳芳刚开始还能气定神闲,很快就变得满脸通红。 她本打算找一个最边角旮旯的位置坐下,然而鬼使神差的,她最终坐下的位置,竟是那紫衣少年的邻桌。 那少年果然转过头来,一双明眸毫无顾忌地、从头到脚扫视她…… 芳芳简直头皮发麻,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 “喂!” 她忍无可忍,手指叩到桌上重重的敲了几下,“你能不能转过去!” 少年一动不动的盯住她,不以为然道:“那么多人都在看,凭什么我不能看!”他忽然凑近,冷笑道:“怎么?我随口一句话,便惹得你回家把衣裳换了?” 芳芳瞥他一眼,搬出老爹的原话压场:“当然,上学就大大方方的上,无需女扮男装!” 那少年目光聚了聚,道:“好大的口气,能说出这句话,想必来头不小吧。你叫什么名字?令尊是谁?” 芳芳在心底“哼”了一声。 “我叫袁芳芳,家父是——袁,光,正!”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说完,她得意的拿眼角睨他。自家老爹响当当的名头,一直以来都颇具震慑力。 那少年果然微有惊诧,沉吟着“哦”了一声,徐徐点头道:“原来是袁尚书的女儿,难怪出手如此大方。不过——” 他眉峰一扬,“不过奇怪了,袁尚书也算是学贯古今,怎么给女儿起了这么个滑稽的名字,袁、芳、芳,到底是圆还是方啊?” 周围的人登时肆无忌惮一通大笑。 袁芳芳这个名字就是父亲袁光正起的,没有什么深远的意义,不过是因为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芳”字罢了,这“芳”字本来挺好,可一跟“袁”组合起来,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奇怪…… 芳芳从小到大没少被取笑过名字,倒也习以为常,虽然闹了个大红脸,却也并未觉得十分恼怒,依旧淡定的饮着一碗笋丝汤,抬眸瞥他道:“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 只听他随口道:“鄙姓高,高才。” 高才……高……才……才…… 芳芳嘴里含着一口汤将喷欲喷,拼了命的忍笑,眼泪都险些给憋出来。 敢起这样的名字,真是好大一张脸! 她假装拿手帕擦拭嘴角,强忍着笑道:“高才,好名字啊!令尊是……” 高才漂亮的眼睛微微一斜,“关你什么事!” ……芳芳一脸笑意立时僵在唇边。 好个没礼貌的家伙! 只好忍气吞声道:“你……你看,我都告诉你了,礼尚往来,你不也应该告诉我么?” 高才却看也不看她,兀自夹起一只水晶虾饺,头一仰丢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道:“你……自己……愿意……回答……我可……没……逼你……” ……好吧,芳芳也继续低头吃饭。 ------ 香山书院的学子来自五湖四海,故书院一直都设有宽敞且完备的宿舍区。 虽然住下与否,皆凭学生自愿,然而这帮自小便长于朱门高户,过惯了深宅大院生活的热血少年们,对群居于山水之间的生活都有着近乎执着的期待和向往。一般来说,除却极个别性情孤僻者之外,学生们大多会选择在书院宿舍住下。 对芳芳来说,可以不用回家而自立门户,自然是极好的。 虽然,会有一些十分具体的不便之处。 香山书院的住宿大多为集体宿舍,兼有少量独立的房间。而这些独立的房间,又分单间、两间一套、三间一套等等,而其中最为宽敞的房型,便是在一个独院里建南北两面房屋,一面房屋为一户套房,内有厅堂、卧房、浴房等,一应俱全,院中两户还能共享一个私密幽静的庭院。 就目前书院能提供的住宿条件而言,算是非常非常奢侈了。 芳芳住的正是那最奢侈的套房,四周有溪泉环绕,故名百泉轩。 即便如此,一想到竟然还有另外一只雄性生物跟自己同住一个院落,芳芳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更何况,那个人是高才。 那个精力过剩的家伙! 他似乎没有一刻是安静省心的,晚膳之后便在房里集结了一大帮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笑声、闹声、喧哗声,整个儿震天响。 芳芳被吵得几乎崩溃。 罢了罢了,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芳芳恨恨的挫了挫牙齿,起身摔门而出。 …… 黄昏的香山,别有一番意境。 漫步于交错的林间小径,唯见枫林夕照,漫山红叶绚烂如霞,涓涓清泉流光溢彩,灵动鲜活,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方觉得渐渐开阔而惬意起来。 然而蓦然回首时,却在那溪流尽头的亭台处,芳芳看见了一个人…… 斜阳薄暮下,那个人孤身而立,清润的余晖零零碎碎的洒落他一肩。 芳芳一眼方能辨出。 怎么会是他? 他也在这里读书么? 芳芳微有怅然,只怔怔注目着那遥遥背影,一时竟不知当进还是当退。 那人这时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愣。须臾,那人展颜一莞,踏着缤纷落叶含笑朝她走来: “芳芳……” 第3章 往事 永定侯谭氏之三公子,谭宇文,年十九。 芳芳回过神来,笑得十分勉强,“谭……谭公子。” 谭宇文直走至离她半步的距离方才停下来,极温和的笑,“一早便听说你爹打算让你来香山读书,我还不敢相信,更没想到你来第一天,就能这么巧遇见你。” 芳芳叹了口气,沮丧道:“的确是爹爹的意思,我本也不想来的。倒是谭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谭宇文前年便已考中功名,仕途应该也是顺利,实在不该还在书院逗留。 谭宇文含笑解释道:“这段时间有名士前来讲授理学,我有些兴趣,所以才暂时栖宿在此。” 芳芳微有尴尬的垂下头去。理学什么的,她只听说过,基本是不懂的。谭宇文说出的话,常会令她觉得遥远而缥缈,总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或怕应对不当,让他瞧了笑话。而且,在那件事之后,她便刻意的回避他了…… 仔细算起来,这两年,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 谭宇文俯首下去,又离她更近了些,墨锭般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她,问道:“芳芳,你没有问你爹……到底为什么送你来书院么?” 芳芳身子下意识的朝后躲了躲,避开他的视线,轻轻道:“爹爹不愿说,我便也不问了,再不济,他总归也不会害我的……” 谭宇文似是不觉,无奈的摇了摇头,自然而然的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傻丫头,”他满目怜惜的叹道,“还是这么傻。” 他言行忽转暧昧,唇角漾着满满的笑意,眼神柔得几乎要溢出水来…… 这样的暧昧,仿佛当头棒喝一般,刺激得芳芳醍醐灌顶的一凛,意识瞬间清醒如初。 怎么可以……再这般沉溺下去? 她定一定神,退后一步,平静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谭宇文微微一怔,“也……也好,你住哪里,我送你。” 他旋即又笑,晏然自若。芳芳几乎是被他赶着,慢腾腾的朝前走…… …… 两年前,谭宇文娶了通州巡抚的嫡女顾氏为妻。十四岁的芳芳独自一人关在房里,沉默了三天三夜。 无人知晓,更无人安慰。 谭家与袁家比邻而居,两家交往甚密。芳芳从小就喜欢那温文尔雅的谭四公子;而谭宇文,也一直对娇俏可人的袁家小妹关顾有加…… 芳芳一直都以为,谭宇文就是未来自己要嫁的人。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会娶她。 直到亲眼看见,他身着华丽的大红色礼服,满面喜色的牵了那位相貌平庸、年纪甚至比他还长一岁的女子的双手,毕恭毕敬的将她迎进谭府时……方觉大梦初醒。 芳芳一颗青涩懵懂的少女心,碎成了灰烬。 然而就在成婚后不久,谭宇文竟然偷偷的过来找她。 “谭家与顾家一早便有婚约。父母之命,我没有办法抗拒,我再不喜欢她,也只能遵从这样的安排。” “我辜负了我喜欢的姑娘,我心里也很难过。” “就是你啊,芳芳……” “你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也是鼓了很久的勇气,才敢来与你说这些话,芳芳,不要不理我……” 他一脸诚恳,不住的跟她说着这样的话,越发勾起芳芳的伤心来。那时她多么天真,他所有的话她都深以为然——他是无奈的,他是被迫的,要怪只怪这世俗无情,造化弄人…… 一开始,他还老来找自己,然而,芳芳却越发有了隔阂,他如今已是有妇之夫,还维持着如此这般的私下来往……究竟算什么? 除非,他要纳她为妾。 然而她袁芳芳,却绝不会为人妾室! 她在惊觉这一点之后,便开始避而不见,如此推托了几次,谭宇文渐渐的,也来得少了。 昔日的恩恩怨怨、情情爱爱,都在时光的流逝中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两年,足以令她淡忘许多事。 只是没想到,竟会在香山又遇见他。 谭宇文与她并肩而行,他走得很慢,又仿佛是刻意的,与她离得很近;时不时的,他的手臂就在芳芳的肩上轻轻的蹭一下。一旦芳芳有所回避,他便温言低语,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很久没有见过你了,也不知你好不好。” “你还在生气,看来……还是没有原谅我……” 他是有些时候没有见过芳芳了。她从前再漂亮,也不过一青涩稚嫩的小女孩;而今日一见,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身段更是玲珑饱满,越发有些风娇水媚的撩人劲儿了。 谭宇文喉头微动。 只是此时此刻,他当然只得生生按捺住,干笑着道:“芳芳,你成熟了许多。” 芳芳的确成熟了许多。她再也不是那个因他一句话、一抹笑容、一个眼神就被哄得团团转的小女孩了。 她停下脚步,指一指前方白墙青瓦的院落,道:“我到了。” 意思再明显不过:请他就此止步。 然而谭宇文点点头道:“嗯,我送你进去。” ……芳芳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拒绝。 宽敞的院落这时十分安静,之前的那帮家伙,想来是已经走了。 高才正独自站在院中一处小池前,手里端着一小碟鱼食,一把一把的往里洒,晚风掀得他衣带飘举,萧萧身影在月光下宛如谪仙。 芳芳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这……这真的就是白天那个飞扬跋扈的狂妄少年? 高才听到动静,转身看过来,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眼神反复打量他俩。 芳芳尴尬的笑,“你……你好。” 高才冷笑一声,又转过身去继续喂鱼,口中不忘嘲讽:“人缘不错啊。” 谭宇文疑惑的看着高才,“这位是……” 高才像没听见似的,只兀自低头丢鱼食,根本不理他。 芳芳赶紧介绍:“同学,高才。” “高才?”谭宇文狐疑愈深,低声问:“家里是做什么的?” 芳芳摇头,“不知道。我问过,可他不说。” 谭宇文沉吟了片晌。 “那……我便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芳芳头上揉了两下,芳芳没来得及躲开,被他揉个正着。看着她怔怔的模样,他不由得满意的笑。 “明天见。” “……”芳芳有些生气,可对着他淡定自若的微笑,又发不出火来,只得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呆呆的目送他离开。 转身回头时鱼池里还泛着涟漪,而高才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房了。 芳芳闷闷的叹了一口气。 方才谭宇文对她举止轻佻那一幕,也不晓得被他看见没有,若是看见,又不知会怎么想…… ------ 接下来的几天,谭宇文每天都来找她,和她一起用膳,约她一道散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芳芳避无可避,烦恼至极。 她深陷其中时,他弃她而去;她放下了,他却偏偏又来乱自己的心。 没有告知任何人,芳芳一个人默默溜出了书院,下山回城。 芳芳没什么朋友,家人……也就那样,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根本无处倾诉。 只能自行排遣。 京中各大绸缎庄、首饰店、胭脂水粉铺都是她排遣的好去处。 三天不买新衣,芳芳整个人都会不好。 闲来无事时,她便带着凉春,从街头到街尾一家一家的扫荡,将每一季最时新的面料、款式、颜色,悉数归入囊中。 袁光正别的东西没法给她太多,银子倒是管够。 芳芳本就生得娇艳,各色珠宝华服映衬下,更是美得夺目。 每当她花枝招展的招摇过市时,她耀眼的美貌总会惹来各种侧目,女人的艳羡,男人的垂涎……这些意味各异的目光,竟也莫名的,能让她觉得有一种奇异的优越感,或者,存在感。 芳芳熟门熟路的走进一家叫“万宝阁”的首饰店。那是京城最有名的珠宝铺,除却卖首饰之外,一些古玩奇珍常常也会摆到这里,供客人选择。 万宝阁的掌柜大老远瞧见了这位老主顾,当即回头吩咐店小二:“大金主来了!老规矩,上最贵的!” 芳芳款款走进,掌柜一双鼠眼笑得弯弯的,亲自将芳芳引至贵客区落座,后头紧随的店小二赶紧将一只放满珠宝首饰的银制托盘呈到她面前。 托盘内珠光璀璨,芳芳涂满丹蔻的纤纤十指逐一划拉过去,很快便相中一对红宝石耳坠。那红宝石如大拇指般大小,通透无比,鲜艳欲滴,乃是最最珍稀的“鸽血红”品种。 花钱从来不眨眼的芳芳连价格也不问,当即便决定拿下。 正准备掏银票,忽见一只手闪电般的伸到眼前,芳芳还没有反应过来,前方柜台上的耳坠瞬间就消失了! 芳芳愤而转身,待看到眼前的人,却一下子愣住了。 竟然是高才。 高才根本不看她,兀自将耳坠在手里掂量了片刻,冲掌柜的道:“这款我要了。” 芳芳气得发抖。 那掌柜小心的觑一眼高才,见他一脸桀骜,盛气凌人,顿时脖子一缩;转而又看看怒目圆瞪的芳芳,虽然气焰不是一个级别,然而那小倔强劲儿……倒也有点意思……遂也都不轻易得罪,打着哈哈赔笑道:“公子,这副耳坠呢,这位姑娘也刚准备买下……” 高才眼角斜斜一飞,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芳芳,“唷!方圆圆,你居然在这里?” 芳芳气得直捶桌子,“我叫袁芳芳!” 高才像没听见似的,一边把玩着耳坠,一边转向掌柜的:“这耳坠多少钱?” 他将耳坠往天上高高抛起,再伸手接住,如此反复,看得掌柜的心惊肉跳。 “五……五百两银子……公……公子小心啊……” 芳芳二话不说,摸出银票往桌上一拍,“给我包起来,我先要的。” 高才瞟她一眼,道:“我出六百两。” 财大气粗的芳芳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当即气得脱口道:“我出八百!” 掌柜的又惊又喜,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高才目光一冷,片刻,他阴笑着朝芳芳走了两步,摊平掌心托起那耳坠猛地凑到她面前,修长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 “就这么想要么,这么想要么!” 芳芳吓得连连后退,这这这……这简直就是无赖,耍流氓么! 高才“哼”一声,五指一拢,将耳坠重新合于掌心,冷冷道:“不过一小丫头片子,竟然也能在外挥金如土,看来是该要往袁尚书家里好好查一查,看看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不义之财。” 芳芳一下子就呆住了。 她虽然不太清楚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到底有多大的权力,然而,的确是时常有人到府上拜访父亲,拐弯抹角的请求他帮忙办事…… 从没有空着手来的。 芳芳背脊都凉了,她可不想给老爹招祸,要是老爹有个三长两短,她可怎么办啊! 高才瞟着她吓得怔怔傻傻的模样,心情十分愉快,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遂示意身边的人付了银票,接过掌柜刚用金丝楠木匣装好奉过来的耳坠,得意的睨了她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芳芳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 不过……这纨绔子弟买副耳坠做什么呢? 肯定不会是自己用,那么,是送人?送给谁呢? 嘁!芳芳愤愤的甩了甩脑袋,爱谁谁,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第4章 公主 芳芳在一家茶楼要了个单人包厢,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坐了一个下午,顺便还在那里用了晚膳。一直消磨到夜暮初降,方才不情不愿的慢吞吞磨回家。 外面到处都是讨厌的人;而回家……却也好不到那里去。 府中花园的一处回廊里,芳芳大老远的就瞧见了老爹袁光正,此刻他正陪着夫人安伶散步,夫妻俩手挽着手缓缓的走,一路说说笑笑,瞧来十分恩爱亲密。 芳芳几乎是贴着墙根儿在走,然而,还是被发现了。 “芳芳!”是安伶的声音。 袁家正室夫人安伶,正是当朝长公主,皇上亲妹,美貌且矜重。 莫说是府上的侍妾和儿女们,就连袁光正身为一家之主,也不得不处处让着她,半句重话也不曾说过。 芳芳自然是老老实实的过去了。 “你不是在香山念书么?怎么就回来了?” 安伶拧着漂亮的眉尖,口气十分不善,一面质问芳芳,一面用一种“你都不知道么”的眼神,剜了袁光正一眼。 袁光正只好陪着笑:“这……可能是出了点什么事,回头我问问。” 安伶随意点了下头,对芳芳道:“罢了,就算你不回来,我也正打算找你。到我房里来吧,我有话与你说。”又转向袁光正:“你也来。” 安伶说话不喜拐弯抹角。三个人一坐下来,她便开门见山,只道两日前,谭宇文的母亲特地上门拜访她,希望将芳芳纳入谭家侧室。 别说是芳芳,就连旁边的袁光正也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安伶却十分的理直气壮,言辞中不断暗示此桩姻缘可遇不可求,由不得推托,容不得质疑。 芳芳急得几乎哭出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笨嘴拙舌的极力解释:“不……不是,夫人大概误会了,我……我不……” 她不愿做侧室! 不愿做侧室!!! 可她不敢说出来。 袁光正和芳芳亲娘当年那事儿本来一直瞒着府中上下,后来芳芳娘有孕,终于是纸包不住火。安伶气极了,直骂袁光正荒唐!之后又哭哭啼啼的连夜跑回皇宫,到皇帝和太后面前凄凄惨惨的哭诉了一番…… 袁光正第二天就遭到了皇帝的狠狠斥责。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袁光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郑重保证: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有如此强势的娘家撑腰,真好啊,真好! 如今,事情木已成舟,又已过去多年,安伶的气倒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是,她依然不喜欢芳芳。 芳芳跟她娘长得太像,一看到她那张脸,安伶就会自然而然的想到她娘。 芳芳永远是她心里的一个结。 而如今,芳芳也长成了京城小有名气的美人儿,从十三岁起,就开始有络绎不绝的达官显贵前来说媒。 喜迎小美人的同时,还能与袁家沾亲带故,实为两全的美事。 然而,绝大多数都只愿纳她为妾。 愿意明媒正娶的,家门必不够尊贵,远远高攀不上袁家。 家门高贵而生母低贱,一直是京城权贵们纳偏房的首选。 尤其袁家,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权贵们一面垂涎美色,一面却也保留着十足的理智。 只是,所有来袁家说媒的人,都必得先过安伶这一关。 安伶站在袁家当家人的高度上,一般只着眼于大局,所关心的,仅仅是提亲者们的门第及出身。 除了必须要门当户对之外,还得与袁家既互利、又互补。有的是安伶自己瞧不上,剔除一大片之后,剩下的又被袁光正以各种理由否掉。 截止目前,还尚未有一门亲事,能顺利通过安伶和袁光正的层层筛选,抵达芳芳本人的。 然而这回的谭家…… 永定侯谭氏,世代簪缨,乃国中最有名望的士族之一。族中名帅大将辈出,自开国之初便镇守西北边陲,至今已有百余年之久。 本朝一直有“南关靖海侯,北关永定侯”一说。 谭宇文身为谭氏嫡系幺子,深得家中长辈溺爱。父母舍不得他在大漠风沙里的西北边陲受累,打算让其在朝中谋职为官。故从小将谭宇文送到京中外祖家抚养,让他在京城长大、求学,也顺便与京中高官显要及其家眷们多多来往,以便为将来的仕途积累人脉,打好群众基础。 而袁氏崭露头角,是自芳芳祖父袁肃而起。袁肃位极人臣之后,又有袁光正被招为驸马,跻身皇亲国戚之列。短短两代人,便将袁氏的显赫发扬光大到极致。 谭氏是世代沿袭的士族门阀,袁氏乃青云直上的时代新贵。 在旁人眼里,谭氏一族起家,有着实打实的军功傍身;而袁氏的发迹,却多少带着一点攀龙附凤的投机意味。 安伶说了一大堆,主要意思也就是这些了。 最后她作了总结性发言:“谭家乃大族,你跟宇文从小又青梅竹马。这门亲事,我觉得很合适。” 芳芳不敢拒绝,低着头红着眼,一脸的憋屈。 她其实也并没有听得很仔细,除了对这些复杂的情由没什么兴趣之外,本身也不太懂。 何况她已经在谭宇文那里栽过跟头了。 谭宇文之后,芳芳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没太多想法。除了不为人侧室这一点,是她绝不动摇的底线。 芳芳从不曾将这个底线告诉安伶,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鸟用。这必会招来她的鄙夷和刻薄言语。 …… 一从安伶那里出来,芳芳就哭得梨花带雨。 袁光正怕安伶听见,一面哄她,一面将她赶紧拉回她自己房里。 芳芳刚回家那两天,袁光正本是不知道的,直到今日一早,香山书院院长孙先生亲自派人到吏部通知了袁光正,这才知道芳芳已经几天没去上课了。 香山书院的讲学教授者,既有名扬天下的学者名士,又有朝廷命官兼职,更有从书院出去,踏上仕途功成名就,待致仕之后又回校任教者……香山书院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芳芳的一举一动,都还在父亲的眼皮底下。 袁光正刚一开口问,芳芳就越发伤心起来,一边哭一边将谭宇文在书院如何如何困扰她的那些事儿,一股脑儿全部跟父亲倒了出来。 袁光正听罢,久久的沉吟不语。 他只知道谭宇文和芳芳当年是挺好,不过他对谭宇文印象平平,便没太在意,也没往别处想,更不知道芳芳竟然如此上心。 他心有愧疚,对这个女儿,他一直关心得不够,除了忙以外,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太关心。 而芳芳此刻可怜巴巴、又楚楚动人的委屈小模样,越发跟她娘像极,惹得袁光正心肠都酥软下去了。 袁光正先安慰了芳芳一番,又痛骂谭宇文:“……谭宇文那等草莽,如何配得上你!女儿别难过了,香山书院有的是家世才学均出众的人,你若另有看中的,爹爹可以帮忙……” 芳芳抹着眼泪拼命摇头。她也不是不想嫁人,只是眼下……实在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对象。至于老爹说的家世才学出众,她又何曾不想,可越是如此,只越发会挑剔女方的出身! 袁家虽然显赫,可她却是庶女,还是个生母为奴、地位最低微的庶女,就算嫁入显耀之户,也只能是入门为妾! 高门绮户又如何?达官显贵又如何?她宁可嫁一个普通人家,也绝不再步母亲的后尘! 况且那香山书院,虽有声名在外,里头却大都是些纨绔子弟,哪有什么出众的人! 芳芳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望向父亲,“爹爹,关于婚姻大事,我只有一个请求。我说出来,请爹爹不要笑话我。” 袁光正微微一愣,郑重点头,“好,你说。” “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好,我不愿为侧室。”芳芳声音很轻,态度却很坚决。 袁光正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心结,一时也是尴尬,只得勉强笑道:“是……爹爹明白。不过芳芳,你也不要说‘嫁什么样的人也好’这种话,这要求……也太低了些。” 芳芳默然,一时只是摇头。 芳芳素日无甚喜好,唯爱珠宝华服,虽因此花了不少银子,眼光倒也练得不错——所以,她也清楚待价而沽这种事情,能卖一千两的,绝对不会卖一百两。 虽然这样的比喻不见得恰当,但……差不多就是这个理儿吧。 袁光正见她垂泪不语,只得抽出丝帕一下一下的替她拭泪,又想了想,道:“夫人那头,还得用老办法,面上先应付着,不要明着和她对抗。后面的事,交给爹爹来想办法,必不让你入谭家受委屈。” 芳芳点了点头,爹爹这句话……她倒也相信,看得出来,爹爹也不喜欢谭宇文。 老爹一向耐性好、办法多,尤其擅长以柔克刚。在他的化骨绵掌面前,纵然强势如安伶,也屡屡败下阵来。 只要爹爹站在她这边,她就有信心。 袁光正继续道:“至于书院那边……你尽管放心的去上。明天我让你大哥陪你去,你不喜欢的人,你大哥会让他们离你远些。” 芳芳勉强破涕为笑,点头说好。 第5章 长兄 马车在香山脚下停住。 芳芳在大哥袁从铭的帮扶下,蹦着跳下车来——眼前顿时一片明朗开阔,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袁从铭今年十九,乃是袁家嫡长子,为正室夫人安伶所出,眉眼间与其母颇为相似,自是风姿俊逸,气宇非凡。 芳芳有时会想,以夫人的美貌,倘若能生个女儿,也必当是国色天香。 可惜她生的两个,都是儿子。 袁从铭已经踏入仕途,有父亲袁光正的帮衬,前途自然是一片大好。朝廷各部都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借父亲之力尚且是其次,他更大的倚仗,却是孝和长公主之长子这个身份…… 那可是皇帝的亲外甥。 袁从铭对这个庶出的小妹一向不错,在府上颇受歧视的芳芳也一直挺依赖他—— 长兄如父嘛。 可惜他老不在家里,这一点,也如父…… 芳芳屁颠屁颠的跟在袁从铭后头走。 她不时的觑一眼自家大哥,心里又不免有些奇怪。大哥平时常说官场名利之境,各种人情世故不得不应付……那他不是应该很忙么,怎么会有这等兴致,如此殷勤的跑来搀和自己这点芝麻小事儿呢? 芳芳试着问他,他却只笑着道:“什么事能比得上小妹的事更要紧呢?”就此简单的一句带过。 好吧,好吧,大家都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芳芳有点不高兴了,撇着嘴一路沉默。 香山书院不少师生都认识袁从铭,芳芳跟着他在书院走着,时不时的就有人跟他打招呼。 比如高才。 高才大老远便瞧见了他,兴冲冲的跑过来,一掌掴在他肩头,笑吟吟道:“好久都不见了,表……” 话说一半,他忽然瞥见了后面跟着的芳芳,顿时收了口。 芳芳娇娇小小的躲在袁从铭的身后,怯生生牵扯着他的衣角,一对大眼还水汪汪红通通的肿着。高才扫了她一眼,对袁从铭道:“怎么,这家伙不愿上学,还得劳驾你大老远的押过来?” 芳芳诧异的看着他俩,惊得合不拢嘴。她都不知道,原来高才竟然也跟自家大哥这么熟。 袁从铭低头朝她宠溺的笑,又伸手揉一揉她的脑袋,解释道:“不是,丫头遇到点不愉快的事,我陪她过来看看。” 芳芳被顺了毛,娇嗔得如一只摇着尾巴示好的小狗,仰头冲袁从铭柔柔的笑。一对娇俏梨涡立时浮上唇角,粉嫩的唇瓣弯出甜美的弧度,脸颊红润如桃花芳菲。 高才不露声色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口中却又讽刺道:“你有不愉快的事么?我怎么觉得你过得挺好啊,每天都有人陪着吃饭、散步,明明就很充实嘛!” 芳芳本就深为此事烦恼,哪里听得旁人如此口无遮拦的讲出来。一时气得跺脚,伸手直指向他道:“大哥!就是他欺负我!让他离我远点!” 袁从铭一下就笑了,“他不过对你多留意了几分,哪里是欺负你了。” 芳芳和高才同时一愣。 芳芳面红耳赤,高才也正要出言抗议,却听见袁从铭又笑道:“难得见你一面,不如……午膳一起用?” 芳芳拉着大哥的袖口拼命的晃:“不好不好,我不要跟他一起用膳!” 高才也把脸一拉,“从铭兄是跟我一起用膳,你凑什么热闹?自己去食堂!” 芳芳斜着眼睛鄙视他,觉得他简直自不量力,大哥特地陪自己过来,怎么可能撇下自己跟他这个什么家伙去用什么膳! 正要出言讽刺他,袁从铭转过来对她道:“小妹,你去食堂用膳吧。我跟高才兄弟谈些事情,一会儿再来找你。” “……”芳芳瞪圆了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才瞟一眼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毫不遮掩的得意大笑,朝袁从铭肩头狠狠一掌,“走喽!” 他一把将袁从铭扯走,袁从铭本还要再安抚芳芳几句,也只好算了。 芳芳在背后挥舞着小拳头,咬牙切齿的盯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专说讨厌的话,专做讨厌的事! 高才…… 这家伙,他一定是自己的克星! …… 被这样一气,芳芳哪还有什么心情用午膳,直接一个人气咻咻的回了百泉轩,坐在长椅上发愣。 也不知坐了多久,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芳芳发愣发得久了,脑子有些空白,故也没有多想,只以为定是大哥跟高才用完膳回来了,问也不问便急急起身开门。 木栓一拉开,门外站的人——居然是谭宇文。 谭宇文满面关切,柔声道:“芳芳,你这几天怎么没来?” 芳芳愣了半晌,“肚……肚子疼。” 谭宇文和蔼的笑,“是么,那现在好些了么?我那里有些药,我一会儿给你送过来,嗯……或者,你需要的时候随时过来拿。” 芳芳只得也勉强扯起唇角,“知道了,谢谢你。” 她姿势僵硬的撑着两手挡在门边,完全没有请他进去一坐的意思。心想这谭宇文若是个明白人,自当就离开了吧。 谭宇文当然是明白人,不过…… 他虽看出芳芳的防备之意,却也不以为然,依旧和气道:“你一病这几天,想必一直都在家呆着吧,我看……不如这样,反正现在离下午上课还早,我们一起去外面走走吧。” “这……”芳芳一点也不想去,又说不出那个“不”字。 谭宇文早就吃定芳芳这不善拒绝的烂好人脾气,趁机又笑着道:“走吧,否则眼前病刚好,又给憋出新毛病来了。” 芳芳一时也找不到旁的借口,磨了半天,跟着他拖拖拉拉的走了几步。正快要出舍院时,却迎面撞上了刚从外头回来的高才。 芳芳见他独自一人,急得脱口就问:“我大哥呢?” 高才见这两人还呆在一块儿,顿时便黑了脸,站定了冷冷的盯着他俩,薄唇紧紧的抿着,也不应话。 谭宇文眼见来者不善,一时也怔了怔,却也不想浪费了机会,只牵一牵芳芳的手臂,低头轻声道:“我们先走……” 高才一双明眸忽然寒光一闪,几大步迈上前,二话不说一把将芳芳扯到怀里来,修长的手指直直伸到他面前,厉声斥道:“姓唐的,你给我长眼点!” 谭宇文见他忽然面露凶相,心里虽然诧异,却也没忘纠正他:“这位同学,鄙姓谭……” 高才勾着一边唇角,阴恻恻的冷笑,气焰嚣张道:“我不管你姓什么,我只告诉你,方圆圆是我的女人!敢跟我抢女人,你活腻味了!?” 谭宇文一时也给闹得有点懵了,“你……” 高才懒得再理他,连拉带扯的拎着芳芳转身进了院子,在身后谭宇文狐疑的目光中,“砰”的一声摔上大门。 芳芳被他挟在怀里麻袋一样拖着,一头雾水。 “那个……我大哥呢?”她探起头来,小心翼翼的问。 “回去了。” “……回去了!?”芳芳不敢相信,惊得大叫起来。 说好的一起对付那些讨厌的家伙呢! 高才淡定的解释:“他临走前拜托我,说若有人欺负你,就狠狠收拾他们,尤其那个姓唐的家伙。” 芳芳有点愕然…… 大哥就这么放心这家伙么…… 好吧,不管什么原因,他也确实的帮她解围了,她多少还是该心存感激的。 如此一来,她对他的印象也就改观了那么一点点,抬首望他时越发觉得他丰神如玉,一双美眸清湛如皎月。 芳芳心情莫名的好起来。 “哦对了,其实那人不姓唐,他姓谭。”她好心纠正道。 他十分不屑,“谁要关心他姓什么!” 芳芳撇撇嘴,小声道:“那我也不叫方圆圆啊,我叫袁芳芳……” “无所谓,你叫什么我一样没兴趣。” 他正随口应着,恍然觉得怀中温香软玉,那腰肢纤纤如细柳一般,如此异样而微妙的感觉,就如同一条小虫子,爬上了心头的某根弦,极轻极轻的挠着痒…… 两个人东拉西扯的说了这一会儿的话,居然还搂在一起…… 他猝然一凛,触电一般撒了手。 芳芳还不知死活的赖在他怀里。 他一脸恼火,不耐烦的用力推开她,恶语道:“好了!还不快滚!” 他一边说一边掸着胸前被弄皱的衣服。其实倒也没有多皱,可他偏偏就掸个没完,一脸嫌弃的模样。 芳芳不知所措的望着他。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说着话,这会儿怎么就像一颗火药弹一样,瞬间就爆炸开了? 芳芳搞不清楚状况,想了想,又巴巴儿的上前去帮他掸衣裳。 “别碰我!” 高才如躲瘟疫一般,一连闪开好几步,刚才揽着她的那股子不自在还犹在身上挥之不去,他不想再跟她有任何肢体上的碰触。 芳芳见他那么嫌恶自己,心里也有点生气,可偏偏他刚刚才帮过自己,倘是立刻翻脸跟他吵起来,也显得太忘恩负义了些…… 芳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一脸局促。 高才见不得她这副样子,一时更加的气不打一处来。 “行了行了!赶紧滚回去把门锁好,不要再放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芳芳耳膜都快被他吼破了,飞也似的逃进了屋。 第6章 姑母 高才那日说芳芳是“我的女人”这句话,不知怎地就传遍了整个香山书院,不少对芳芳摩拳擦掌的热血少年们纷纷扼腕而叹,对高才简直是无比的羡慕嫉妒恨! 他很不高兴,自己清清白白一美少年,前程一片大好,却莫名背上这种绯闻,真是…… 还让不让人好好读书了! 都是袁从铭给自己揽的这破事儿! 袁从铭那日告诉他:“我这个妹妹你也知道,心地单纯,生得也漂亮。这香山书院都是男子,我真怕有人会打她主意。所以,以后只好麻烦你平时多留个心眼,多关照关照,尤其那个谭宇文,再别让他接近芳芳了……” 高才当时也没有拒绝。远的不说,就他那几个狐朋狗友,每次议论起芳芳时,都是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 单纯……分明就是蠢么! 漂亮……哼! 有什么用么? 更恼火的是,芳芳偏偏已经把他看成是一条战线的好同志,这几天不论是吃饭还是别的什么事,都兴冲冲地拉上他一道。 他也知道她是借此想躲避谭宇文的骚扰,只是……只是这也太烦人了! 他决定跟芳芳划清界限。 于是他郑重其事的告诉芳芳:“以后不要缠着我了。” 芳芳愕然的眨巴着眼睛,不甘心道:“怎么了?大哥可是让你关照我的啊!” 她故意搬出大哥袁从铭,满以为以大哥的身份,高才定会很给面子。 芳芳还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不时有男生堵在她回舍院的路上,牛皮糖一样跟在她后头,嘴里说一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甚至有一次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喝了酒,把手搭在她肩上胡言乱语,差点没把她吓死…… 而最近这些日子,她成天跟着高才,那些猥琐的家伙,终于是散了。 高才的身材算不得十分魁梧,但他天生那种底气十足的自负,还有霸道起来蛮不讲理的气势,浑身上下都透着桀骜不驯的嚣张劲儿……芳芳觉得,跟在他身边混,安全感十足! 她是疯了才会跟他划清界限! 高才不耐烦道:“我只关照你这几天!不是要照顾你一辈子……” 话音未落他自己收口了,面上忽现几分无地自容的神色。 “照顾你一辈子”这种丢人的话到底是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即便迟钝如芳芳,也捕捉到了这句略有暧昧的话,脸一下子就红了。 高才皱着眉头看她,见她垂着眼睫含羞带怯,脸颊上两朵樱桃色的红晕直直蔓延向了耳根……他更不自在了。 于是这事不了了之,两人的意见最终也没有达成一致。 …… 这种烦恼的日子,并未持续很长。 没过多久,芳芳就再一次从书院消失了,这一消失,便又是好几天。 高才颇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是一回事,但袁芳芳那家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真是好奇得很。 他便跑下山去,在一家老字号酒楼包了一桌筵席,拐弯抹角的找了点理由,请袁从铭和他爹娘一道用晚膳。 至于目的,当然是打探芳芳的消息。 ……好吧,他承认自己无聊。 袁家三位都很给面子的准时到场入席。 高才立在包厢门口,笑眯眯的迎上走在最前头的安伶,嘴甜的唤了一声:“姑姑!” 孝和长公主安伶,正是他亲姑母;袁家嫡长子袁从铭,则是他的亲表哥;而袁光正,自然便是他姑父了。 而高才自己,也不叫高才。他真正的身份,是皇帝的次子;真正的名字,叫安之恺。 安伶一脸的欣喜,打量他老半天,“很久没见你,又长高了。” 他打着哈哈,殷勤的搀扶着安伶入座,随口应付着:“哪有,哪有很久嘛……” 安伶一直挺疼爱之恺,而眼下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高兴得拉着他不住的絮絮叨叨,接着又连连抱怨他好久都不来…… 之恺连忙解释,说自己最近到书院学习深造去了。 安伶失笑,哪里相信他会真的读书,遂又骂他无聊,成天变着法子瞎玩、不务正业云云…… 说来说去,最后之恺费了不少力气,总算将话题拉到了芳芳身上。 袁从铭吓出一身冷汗,在桌子底下拼命的踹之恺。 显然,安伶不喜欢自己儿子去掺和别人闺女的事情。 之恺瞟他一眼,故意大声:“踢我作甚?” 安伶疑惑的看着两人。袁从铭身子一僵,立刻不敢动了。 之恺知道姑母的脾气,到底还是同情表哥。遂只尽量轻描淡写的,聊起自己在书院偶然碰见谭宇文骚扰袁芳芳,念在袁芳芳是袁家的女儿,于是警告了谭宇文几句……一点儿没提袁从铭。 袁从铭感动得不停的给他夹菜! 安伶一听到芳芳的名字,眉眼即刻转淡,摇着头道:“之恺你有所不知,人家谭家是要光明正大来提亲,怎能叫骚扰?一个庶出的丫头,谭家能这般重视,已经很难得了。” 之恺“呵”了一声,半开玩笑道:“姑姑可真瞧得上那谭家。” “你这孩子,”安伶笑了,“对我们来说,谭家自然不算什么。不过我说的——是对袁家一个庶出的丫头来说。” 她反复强调“庶出的丫头”,毫不掩饰的轻蔑。 之恺听起来有点刺耳。 他沉默了一会儿,便一脸无谓的摊手道:“好吧,既然姑姑都嫌弃了,我以后不管就是了。” 他故意说给一旁垂首沉默的袁光正和袁从铭听,然而那父子俩只是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都没敢接话。 之恺十分无语。 安伶毕竟没有真正说出“嫌弃”两个字,之恺讲这话,她觉得十分不妥。 她素来自矜身份,以端庄得体,大度能容自居。作为大家庭的嫡母,她觉得自己对庶出的子女一向公平公正,并不曾刻薄过谁。 她瞥一眼之恺,解释道:“好歹也是一家子,嫌弃倒也谈不上。我也是为了芳芳好,才看不过她挑三拣四的。她今年都十六了,难道不该趁这两年年华正好,赶紧找户人家嫁了么?” 袁芳芳……今年十六……被家里逼着嫁入谭家……但本人拒绝…… 之恺默默在心头记下了。 袁光正连忙陪笑道:“是是,我让她上书院,本来就是为了多和谭公子接触……左右过两天谭家就正式上门提亲了,夫人放心,回头我再好好劝劝她就是了……” 之恺举着筷子的手势在半空停了一瞬。 呵,原来还真要跟那姓谭的订亲了啊。 他装作漫不经心,“怎么还得用劝的?那家伙不愿意么?” 话音刚落,袁从铭又在桌子下头狠踢了他两下。 他转首望去,袁从铭正拼命的朝他挤眼睛。 之恺默默收回目光,没有回应。 “不愿意……”安伶淡淡一笑,转首去望袁光正,慢声道:“真不愿意的话,也就别再管她了。” 袁光正目光微微一滞,嘴里却应得飞快:“当……当然,那当然……” 之恺扶额一叹,低头吃饭。 莫名有些同情袁芳芳那家伙了。 就凭她那胆小怕事的劲儿,若姑母执意要她嫁到谭家,恐怕最终也不得不从。 这倒霉孩子…… 之恺想得入神,一个不小心,竟囫囵吞下了一大颗鱼丸,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立时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急得安伶赶紧绕过来替他拍背,又给他灌下一大碗汤,这才稍事缓过一口气来。 罢了罢了,跟自己又没有关系。 ------ 芳芳携了凉春刚在花园一处凉亭坐下,两抹花枝招展的身影便突兀的出现在眼前。 庶母秦氏,还有她的女儿袁以蓉。 芳芳被安伶叫回家以后,心情十分郁闷,躲在房里一直没有出来。几天没出门透气,脑子难免有些迟钝,此刻只木木的仰头望着乍然而来的两人,连话也忘了说。 袁以蓉笑眯眯的往芳芳身边坐下,十分自然的去挽她的手臂。 “芳芳,听说你去书院了,难怪好久都不见你了,怪想你的。” 她嗓子尖尖细细的,带着几分腻人的尾音,声音虽然不大,听起来却格外刮耳膜子。 她亲热的紧挨着芳芳坐下,修长的指甲朝芳芳的蓝宝石蝴蝶样式耳坠上弹了弹,微笑道:“好漂亮,又新买的?” 芳芳有些别扭,本能的挪了挪,旁边的凉春被挤得一悚,惊得赶紧起来。 袁以蓉愈加凑近芳芳,“听说——你已经跟谭家定亲咯?” 芳芳脸色骤变,道了句“没有”,便挣扎着起身要走。 袁以蓉的胳膊像水蛇一样紧缠住她,“怎么没有,听说人家都快上门提亲了,”她阴阳怪气道,“若果真如此,那可当真是好,也算成全了你对那谭三公子多年的思慕……”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了一个恭贺的手势,笑得意味深长。 芳芳红着眼睛瞪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秦氏冷眉冷眼的立在一旁,袖手轻笑。 袁以蓉与芳芳年纪相仿,相貌单看倒也算得上清秀,然而一旦跟芳芳站在一起,却如同绿叶衬红花一般,立刻便会被比下去。 因此,母女两个对芳芳的态度都十分微妙——既鄙夷她的出身,又嫉妒她的美貌。 尤其芳芳对人情世故又格外迟钝。她手头一向宽裕,且也没有别的爱好,成日便是锦衣华服、珠宝美玉,大手大脚的买,一身行头时时换新,吃穿用度的奢华程度皆是盖过了府上其他的闺女。 如此一来,便越发惹来些不满。 秦氏的母族虽然比不上袁家,倒也算家境殷实,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家族。 只是秦氏却并未因此而觉得荣光;反之,她多年来都纠结于自己庶出又庶嫁的命运,并为此深恶痛绝。 她誓要让自己女儿摆脱这样的宿命。 经过反复掂量,秦氏将目标锁定在了每一年的殿试榜单上。 那些家境一般,但前途无可限量的官场预备生,若能得到袁家的垂青,纵然只是个庶女,也足以令他们受宠若惊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秦氏拼尽浑身解数,出动了所有社会关系,终于在去年物色一位弱冠登第的新科进士,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订下婚约,打算今年就完婚。 芳芳知道后很是羡慕。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也只有亲娘,才会这般尽心竭力的安排吧。 芳芳心下酸楚,用力甩开袁以蓉,起身便要走。然而秦氏忽然上前一步挡住她,神神秘秘道:“对了芳芳,我曾听说,那谭家——可是有共妻的癖好。” 芳芳瞬间煞白了脸。她何曾听说过这等事情,当即便给唬住了。 秦氏尖细的长甲轻佻的划过芳芳的脸颊,“尤其是你这样的小美人,自然是奇货可居。谭氏是大族,人多;叔伯兄弟什么的,也多得很噢——” 她轻弹指尖,皮笑肉不笑的佯装关切,“芳芳,你可要小心了……” 连身后的凉春都快听不下去,芳芳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端肃凌厉的声音—— “污言秽语!” 第7章 挑衅 安伶冷冷的盯秦氏,“成天嚼舌根,没事可做了么!” 秦氏一见了安伶,气焰顿时烟消云散,局促的微垂着头。 袁以蓉还想狡辩:“不是,我们是在……” 秦氏一把将她拖回身边,冲她轻摇了下头。 安伶看在眼里,倒也不屑理会,转而朝芳芳道:“我有话跟你说。” 秦氏母女立马识趣的撤了。 见两人走了,安伶这才指指凉亭里的条椅,示意芳芳坐下来。 芳芳见她脸色不太好,只得战战兢兢的落了座,两手端端正正的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的低垂着头连眼风也不敢乱飞。 安伶最不喜芳芳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是一身的丫头气,搁外人眼里,浑似自己虐待了她一般。 她遂也不欲与她多言,不过冷冷的告诉她:谭家三日后便会上门提亲,让她安心在家准备……简单两句说毕了,她转身便要走。 芳芳这下急了,一下子从条椅上弹起来,“夫人!我……” 安伶半回头,“你怎么?” “我……我……”芳芳把心一横,冲口而出:“我有喜欢的人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傻眼了,这般无中生有的胡诌,安伶若多问一句,她要怎么回答? “哦?”安伶果然诧异,转过身来,“是谁?” 她呆呆的望着安伶。这下可好,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不存在的事,她该怎么圆过去! 情急之时,别人能够急中生智;可为什么一到她这里,就成了狗急跳墙,慌不择言? 安伶紧盯着她,朝她走了两步,追问道:“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呃……”芳芳结舌,脑子一片混沌。心里一急,却不知怎地,居然一下子幻想出了之恺的模样! “嗯……是……是书院的同学……”她抬手擦汗,张口支支吾吾的应着,心头只暗暗祈祷,千万别再问下去了…… 安伶沉吟了一会儿,便也没再问下去,看着芳芳道:“好吧,既是如此,明天带回来看看。” 芳芳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摆手,“不,这样不太好……” “为何?” “……因为……因为只是我喜欢他而已,他并不知道……”芳芳绞尽脑汁的编。 安伶注目她片刻。 “呵,”她轻笑,“原来如此,原来八字都还没一撇。那你觉得,他也喜欢你么?” 芳芳面红耳赤,咬唇沉默。 安伶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继续道:“而且,就算是你自己看上的人,也得要我和你爹点头才行吧。”她顿了顿,“这样吧,我延你三日,你将那位同学请到府上,倘若真的合适,也并非不可以推掉谭家;不过——若你没有将他请回来,那么三日后,我便替你做主,接受谭家的求亲。” …… 安伶说到做到,准了芳芳这三天留在书院,去请那位“喜欢的人”。 然而,芳芳鬼鬼祟祟的在之恺后头跟了两天,也没敢开这个口。 之恺早觉有异,忍无可忍的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芳芳抬起小脑袋眼巴巴望他,鼓起十二分的勇气:“高才,求你帮我一个忙,我……我撒了个大谎……” “说。” 芳芳低头绞着小手帕,吞吞吐吐、又颠三倒四的,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之恺听得连连冷笑。 “你竟敢打我的主意?” “可……可以么?”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还是可以帮我暂时应付一下啊……” “想得美!” 芳芳傻眼片刻,急急抓住他的衣角,“为什么啊?” 之恺觉得好笑,反问道:“书院那么多男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莫非是觉得我比较好说话?” “不……不是……”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第一个就想到要找他,但是……绝不是因为他好说话好么!他是她见过最不好说话的人了好么! 然而她无法解释清楚,只会拖住他苦苦哀求:“求你了求你了,就帮我这一次嘛!” “不行!”之恺断然拒绝,“自己说话不经过大脑,谁帮得了你?” 他一把拍开芳芳紧拽住他衣角的手,扭头就走。 芳芳怔愣的望着他离开,心里又失望又着急。偏偏之恺越走越快,头也不回。芳芳急得跺脚,一气之下冲他背影大喊起来:“你这人真是讨厌!不厚道,又不讲义气!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又不会要你真的娶我!有必要怕成这样么……” 之恺骤然转身,几大步跨回来,俯身死死盯住她—— “你再骂一句试试看。” 他语气冰冷,眼神阴鸷。芳芳本就一纸老虎,吓得立马就住口了。 之恺挫着牙齿恨恨道:“你这个蠢货,这样会露馅的,你知不知道!” 芳芳一脸茫然,“为什么会露馅?” 不露馅才怪,你家那夫人,是老子亲姑母! 之恺心头暗骂。然而,又不愿告诉她实情。 ……最主要的是,这到底关他什么事! 他懒得跟她多说,大声吼道:“别问了!总之这事我不会帮你!” “你……”芳芳眼睛一红又要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芳芳!” 芳芳和之恺同时转头看去—— 很好,谭宇文居然找来了。 芳芳面露不安,怯怯的后退了两步。 谭宇文没理睬之恺,只径直朝芳芳走去,温言关切道:“芳芳,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 然而他一边说,一边却拿眼角余光瞥了之恺几眼。 之恺见谭宇文竟敢暗暗打量他,心头立刻便有些窝火。 还真跟他杠上了! 他蹭地上前,一下子拦在谭宇文面前,冷冷道:“又想干什么?” 谭宇文从容的与他对视,不卑不亢的回道:“谭某跟芳芳已经定下亲事,高才兄弟平日若无要事,还望避嫌为好。” 芳芳小心翼翼的朝之恺身边挪挪挪…… 话说从前,她一直还觉得谭宇文是那么的斯文俊秀,笑起来是那么的好看……然而,此刻跟之恺站在一起,一下子便被衬得……也不过如此么。 论皮相,之恺可比他好看多了。就算是刚才凶神恶煞那会儿,都是毋庸置疑的美少年一枚。 咳咳,想到哪里去了。 正神游着,之恺一把将她从身后拎出来。 “告诉他!”他命令道。 芳芳一时半会对接不上来,不解的望着他,“……嗯?” 之恺忍气吞声的压低声音:“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现在说啊!” “呃……哦……那什么……”芳芳赶紧搜肠刮肚的回忆。她刚才说了那么些话,这会儿……到底是要说哪句啊! 之恺气结,狠搡她一把,“你,快告诉他!你有喜欢的人了!” “我……”芳芳满脸通红的哑了口,此情此境,突然被逼着说这句话,她居然又说不出来了! 谭宇文看在眼里,差点笑出声来:这么没有默契,还有什么好说的。 “行了行了,看高才兄弟的意思,是想说芳芳喜欢的人是你吧。”他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慢慢走到两个人中间,“如此说来,倒是谭某要强取豪夺了?” 一面被芳芳的扭□□得颜面扫地,一面又被谭宇文如此挑衅……之恺简直气炸,拳头在袖中捏得吱嘎作响。 “老子上次警告就过你,让你别碰老子的女人!不长记性是吧!” “行行行,”谭宇文见他要动粗,果断退后,“我不想跟你争论。这样可好,你若是认真的,便赶在明日我上门提亲之前,去袁府跟芳芳的父母表明心意;否则——就别怪谭某捷足先登了……” 话音未落被之恺一把揪住衣领。 “你还敢去提亲?”之恺牙齿挫得咯咯响。 “当然,你能怎样?”谭宇文扬着眉峰,挑衅的笑。 谭家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士族高门,他还真不相信之恺能把他怎样。 这一激,之恺就真火了。 他使出几分手劲,拽住谭宇文狠狠一掼,猝不及防的谭宇文顿时被狠狠甩出,一头栽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之恺尤不解气,几大步冲上前去还想要提足踹他。芳芳吓得惊叫起来,撵在后头拼命扯他衣角,“好了不要打人啦……” 之恺蓦地回头,眼神冷厉如刀一般,死死的瞪芳芳。 芳芳赶紧松手,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之恺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甚至也不管谭宇文了,整个人都转过来正对着芳芳,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星子来。 芳芳一脸惶恐,不寒而栗。 “袁芳芳——”他朝前走了一步,咬牙切齿的正告她:“你听着,往后我若再管你半点闲事,我……就是……” 他似乎是气昏了头,居然也有口齿不利索的时候,后半截话一时竟有些说不下去。 尽管如此,芳芳也被他决绝的口气吓得不轻,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他停顿片刻,改了口:“总之,从今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说罢,他一脸厌恶的拂袖而去。芳芳满面泪水,不知所措的望着他快速远去的背影;而一旁的谭宇文,也终于挣扎着爬起来。 “芳芳……”他一身泥灰,脸颊有擦伤,嘴角渗着鲜血,形容十分狼狈。 “在……”芳芳实在做不到置之不理,背着身子应了一声,“你没事吧?” 谭宇文忽地放声冷笑,笑得芳芳心惊肉跳。他大笑好一会儿,又戛然收声,目光落在芳芳身上。 “我没事——”他尾音拖得懒懒的,“只是你,芳芳,你还好么?” 芳芳战战兢兢的朝后缩,“什……什么意思?” 谭宇文一边笑,一边重新站直了,抬手慢慢掸着衣袍上的尘土,“你要应付我,找个什么人不行?偏找个这种德行的家伙来,既拂你的颜面,又拂我的颜面……” 他瞥着一旁微微有些发抖的芳芳,“你真能喜欢这样的人么,芳芳?” 第8章 逃跑 袁府正厅里,谭家送来的丰厚聘礼足足堆了半人多高。 谭宇文并不把之恺的警告当回事,依然高调的备下厚礼,大张旗鼓的前往袁府求亲来了。 “高才?” 安伶仔细查看了谭宇文的脸颊擦伤和嘴角淤痕,不由得微微蹙眉。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凶悍。” 谭宇文平静道:“是,非但凶悍,更是目中无人;袁家也好,谭家也罢,他似乎都完全不放在眼里。” 安伶沉吟着缓缓搁下茶盏,“查过了么?” 谭宇文恭谨的点头,“我早前便派人到书院暗中了解情况,有说他出身江南富商的,还有说他家中是封疆大吏……虽然说法颇多,但凡是提到的,我便都留了心一一查过。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 “怎么?”安伶好奇道。 “查无此人。” 安伶不太相信,“怎么会如此神秘?” 谭宇文淡淡的笑,“当然,我们谭氏一族常年戍边,在京城人脉也是有限。或者真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而我们却不知道,也是有可能的。” 安伶微微摇头,“便是京城稍有头脸的大户人家,也何曾听说过姓高的……” 她侧首望向袁光正,“你明日也派人去查查。我就不信了,什么封疆大吏江南富商,能嚣张至此!” 为了谭家今日的提亲,安伶也特地让袁光正告了假,陪同参加。 袁光正虽不好拒绝安伶,但对着谭宇文,却没有什么好脸色;在安伶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便始终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瞥着谭宇文的眼神有说不出的厌恶。 谭宇文察言观色,自然是懂的。 他微笑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只是这样的小事,根本不必劳袁大人费心。” 安伶不解,“哦?” 谭宇文悠悠道:“我听书院的人说,曾见过大公子与那高才一道,瞧起来颇是相熟……” 安伶大惊,“什么?从铭?!” 她立刻转向袁光正:“芳芳识人不慎也罢了,怎么连从铭都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袁光正心头极是不悦,然而一听见安伶发问,便立刻将所有情绪敛于无形,一脸严肃的深刻反省道:“此事确是我的疏忽。孩子如今外头应酬多,与我沟通便少了。夫人放心,晚上等从铭一回来,我立刻便去问他。” 谭宇文惊叹于袁光正的克制和老奸巨滑。短短几句话,仿佛是在承认错误,实则却推卸了责任;加上态度又如此诚恳,简直就是无懈可击! 当然,安伶很少去细究这些,左右袁光正从事事顺着她来,不与她争辩便行了。 谭宇文一副理解的样子,笑道:“芳芳识人不慎是因为单纯;至于大公子……正是平步青云之时,各条道儿上的朋友自然也多。若因此受责怪,谭某就罪过了。” 袁光正转眸望向别处,端着架子没有理他。心知他这般油嘴滑舌,扯得太远,管得太宽,只怕是表现过头了——即便是一直对他印象不错的安伶,也会觉得不舒服吧。 果然,安伶只是随意点了点头,并没有接话,转移话题去问袁光正:“芳芳什么时候出来?” 袁光正回过头来,微笑着望着安伶,“应该快了。” …… 此时,芳芳刚梳妆完毕,正慢慢的朝着正厅过来。 安伶事前特意嘱咐府中了丫鬟,一定要将芳芳精心打扮。 于是,她被穿了一身颜色鲜亮喜庆的桃红色及地长裙,裙裾处点缀了大朵百合;腰间系一条素色缎带,勾勒出曲线玲珑。一头秀发绾成一个随云髻,穿插几朵小巧珠花,再斜别一枚垂着紫玉流苏的珍珠发簪。面颊晕了淡淡的胭脂,黛眉轻扫入鬓,唇瓣点上娇艳朱丹,美艳夺人。 负责梳妆的几个丫鬟须陪着她一道过去,然而芳芳只允许凉春在身侧扶着她,其余几个,至多只可跟在后头,不远不近的吊着。 一行人裙裾飘飘,翩然而行。 路过花园里一处人工湖泊之际,芳芳突然间伸手,将身边的凉春猛推个趔趄,拔腿就跑。 后头的人急急跟上,凉春一脸夸张的痛苦,一手伸向前方,一手捂着胸口缓缓倒下,拖长了声音喊:“小姐——跑——了——” 她一声凄厉过一声的喊着,然而……就是不去追。 芳芳跳上湖畔青石,目光决绝,“谁敢过来,我立刻跳下去!” 凉春捶着地面尖声哭喊:“小姐性格刚烈,断不能逼急了小姐,否则可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是啊,虽然是个丫头生的,到底还是袁家的骨血呢。 凉春一脸焦灼的爬起来挤到众丫鬟中间,叉着腰挨个点鼻子:“你们还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告诉夫人老爷去啊!” 丫头们还有些迟疑,凉春急得连连跺脚:“快去啊快去啊,还不快去啊!” 事发太突然,一群小丫头本就没什么主意,更加上凉春惟恐天下不乱的一个劲儿起哄,众人推推搡搡的,竟没人去管芳芳,都一窝蜂的朝着正厅去了。 芳芳趁乱卯足了劲儿飞奔。心想这凉春,简直比她想象中还要给力。 ------ 雅阁中,一袭秋香色衣裙的美人手持黄铜酒壶,朝之恺面前的杯盏里徐徐斟酒,清澈的酒水从细细的壶嘴倾泻而下,顿时香气醇馥。 之恺坐在临窗而设的红木几案前,托腮望着窗外,神色游离。 替他斟酒的女子正是这间阁子的女主人——夏小蝉。 “袁尚书我当然知道,他家两位公子我也有所耳闻,只你说的这位袁小姐,我还真没有听说过。” 夏小蝉笑靥如花,温柔妩媚如同骨子里透出来一般,说话的声音亦是清软婉转。 之恺心不在焉的望着窗外,“别说你,连我也才知道不久。” 夏小蝉斟完酒,重新在他对面坐下,“这般的身世,着实是尴尬。在自家尚且如此被动,来日嫁到谭家,只怕更是身不由己了,”她轻轻叹气,“倒也是可怜人。” 之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夏小蝉静静注视他片刻,忽地话锋一转:“只是小蝉不太明白——袁小姐定亲,殿下为何会如此失落?” 之恺“噗”了一声,酒水险些喷出来,按着胸口夸张咳了几声,缓了口气道:“开什么玩笑?” 夏小蝉十分自然的递上手帕,“小蝉不过觉得,殿下今日酒饮得比平常多些罢了,别无他意。” 之恺大笑,活动了几下指关节,冲她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盏,“有么?” 他这般一笑,夏小蝉眼神便有些迷离,柔柔笑道:“小蝉嘴快,看到什么便说了,或许是看走眼了,殿下勿怪……” 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又替之恺斟酒。 美人当前,之恺端起杯盏,目光却又再次转向窗外…… 但见街头熙来攘往的人潮中,不知何时掺入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小小的身影行径沮丧,却偏裹着一袭艳美华服,挤在人群中缓缓移动。如浊世中骤现一抹鲜亮,突兀得有些滑稽。 之恺的目光忽然就定住了…… …… 芳芳如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的在街头乱转。 方才那一阵跑得太急,不知何时竟掉了一只鞋;偏偏又长裙委地,遍身珠翠,磕磕绊绊的,越发是走不快了。 这一身的光鲜,此刻都成了累赘,越发凸显她的狼狈。 芳芳终于有点崩溃了。 夫人的强势,爹爹的惧内,谭宇文的心怀叵测…… 到底该何去何从? 芳芳越想越觉得绝望,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刚开始还只是抽泣,到后面,索性就失声痛哭起来。 路人频频侧目。 她一路走一路哭,一边哭一边拿袖子擦脸,一脸精致妆容很快就斑驳得一塌糊涂。最后,只得顶着一张大花脸,提着宽大华丽的裙摆,一跛一拐的往前走…… 眼前忽然挡了个影子,芳芳怔怔的抬起头来。 “袁芳芳!” 之恺玉树临风的立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悠哉游哉的摇着折扇。这样车水马龙的喧嚣街头,市井浊俗的气息非但未能将他的盛气掩去半分,反而竟衬得他愈加出尘洒脱了。 芳芳茫然抬首,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之恺质问。 芳芳刚开始是撒腿狂奔,后来浑浑噩噩的,又打着转儿胡乱瞎逛,泪水、浓妆糊住了视线,她还真没注意走到哪里了。 她揉着眼睛四下张望,一下子就呆住了…… 这一带乃是京城有名的风月之地,秦楼楚馆林立,可是消遣买醉的好去处。 她窘迫片刻,却又疑惑的望向之恺。 这种不正经的地方,他又在这里干什么? 莫非他还有这爱好? 之恺怎会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一时也懒得解释,只简短道:“上车。” 芳芳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停了一辆桦木马车,那马车四周绕了一圈粉色花边绉纱车围,窗棂垂有细细的珠帘。 芳芳正疑惑,那厢之恺已经头也不回的上了车,芳芳笨手笨脚的赶紧跟上。那长长的裙子纷繁复杂,样式夸张,爬上车时一连绊了她好几下。 之恺好整以暇的打量她这一身艳丽,不屑道:“俗气!” 芳芳讪讪的坐下来,暗自腹诽他的审美,明明所有人都觉得她美艳不可方物好么。 车厢内壁醒目的挂着几只刺绣精美的璎珞;窗下一只芜菁瓶内,一束粉白相间的木芙蓉开得正艳丽;壁角放有一座花瓣形的镂空铜香炉,袅袅的熏着百濯香,隐隐混着几分脂粉的味道,沉沉香气几乎让人迷醉。 这车厢,整个就是一女儿家的闺房。 芳芳一时有些发呆。 第9章 同行 “姓谭的还是来提亲了?”之恺问道。 芳芳黯黯的点头,“嗯。” “所以你就逃了?”他挑着眉头羞辱她,“有进步啊,还知道逃跑。” 芳芳听他说话连讽带刺,一时更受刺激,哭着冲他大喊:“还不都怪你!帮我应付一下都不愿意,害得我这么被动……” “呵,”之恺冷笑,“所以——怪我咯?” 他随即板下脸来,“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想办法应付,却盼着别人来帮你,活该倒霉!” 芳芳红着眼睛瞪他。 他恨铁不成钢的接着教训她:“你若真不想嫁,你就态度坚决些!告诉所有逼迫你的人,说你不愿嫁,怎么逼也不嫁!还有那个姓谭的!你不想跟他见面就不要跟他见面!明明白白的让他滚蛋不就好了……” “你说得倒简单啊!” 芳芳情绪失控的打断他,流着眼泪连声道:“你既然认识我大哥,那一定也知道我家夫人是什么人了!就算是我爹,在她面前也只有低头附和的份儿。她那天实在逼得急了,我迫不得已才谎称自己早有意中人,她当场就表示倘若我能带回家见个面,她或者会考虑拒了谭家的提亲……我也知道,这谎到最后肯定会穿帮,可是至少……至少能把谭家的提亲暂时应付过去吧……你当我有多想来求你么,这么难堪的事……我也是鼓了很大的勇气,你就这么见死不救……” 她说到激动处,不觉双手掩面,越发痛哭失声。 之恺皱着眉头看她。 半晌,他缓了几分口气,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并非是见死不救,只是……”他停顿了一霎,却没有说下去,“还是另想别的办法吧。” 芳芳没有应话,低头将裙边的缎带一圈圈往手指上绞,心里一阵阵难受。 很显然,他不愿意跟自己扯上关系。 明知只是逢场作戏,演完便罢,他也避之唯恐不及。 罢了,原也是她不该抱期望的…… 芳芳吸了吸鼻子,平静了一下情绪,问道:“你有别的办法?” 之恺不置可否,“你先把你所知道的、有关谭宇文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这话时,他嘴角挂着一抹冷笑,然而一双眸子却闪闪发亮,眼底光芒如剑。 芳芳呆呆的点了下头。她莫名就相信他,相信他一定有办法。 “谭宇文是陇西谭氏的嫡系……” 她开始絮絮叨叨的介绍谭家的背景,然而之恺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偏着头去望窗外的风景。 芳芳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怀疑道:“你是不知道陇西谭氏么?” 且不论那谭宇文其人是如何,谭氏可是响当当的世族,这般不以为然是几个意思? “不就是永定侯么,那又怎样?”他一脸不屑,“既是永定侯的嫡系子孙,不老老实实呆在西北镇关,老往京城跑个什么劲儿。” 芳芳呵呵一笑,伸出食指冲他晃了晃——太天真了。 谭宇文并不会子承父业在西北继续吹风沙,他未来会在朝廷为官,为此,他去年还考中了进士,前途么……应该是无可限量…… 芳芳一板一眼的说着。之恺本是抱臂靠在车厢内壁上,一脸的无动于衷,然而,当听到谭宇文去年考中进士时,他却“蹭”的坐直了。 “谭家世代武夫,胸无点墨,谭宇文能考取进士?笑死人吧!” 他夸张的叫着,不依不饶的连连讽刺:“对他来说,靠祖上门荫得官岂不是方便快捷;再不然,找些个枪手炮制几篇文章加献主考官,不也形同科举?何必十年寒窗苦读,放着平流进取的青云路不走,偏要来与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么!” 靠着家族的门荫,官僚子孙虽也有入朝为官的特权,然而,进士及第显然更为堂堂正正,也更受人尊崇。甚至有士族子弟即便位极人臣,也时常会感概——“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 之恺义愤填膺的说了一大堆,最后断言道:“谭宇文这种心术不正,又目的性极强的阴险家伙,绝不可能考上进士。” 芳芳听得一愣一愣的。 之恺平时不爱理人,话也不多。芳芳还从没听过他如此连篇累牍、言辞犀利的批判过谁。 而且,似乎还懂得不少…… 芳芳好言好语的跟他解释:“你这话便有些武断了。谭宇文从小就十分努力,学识也很好,他以前也说过,说自己不屑以门荫入仕,必要以进士擢第……” 她试着让他理解:他的偏见有些武断了。谭宇文虽然人品欠佳,但进士及第却已是事实,不必因此忿忿不平。 之恺黑着脸盯她,眼神冷得像冰一样。 “谭宇文说过的话你都记得是吧?” “……”芳芳一头雾水,“又怎么了?” 之恺两手在身侧拍得梆梆作响,大声道:“是了,他很努力,很优秀,学识也好!那么好,你便去嫁给他啊!现在还来得及!” “我……”芳芳十分委屈,“我什么时候说过他好了?” “没说么,你刚才没说么!你不是很了解他么,怎么能不说呢……” 之恺一脸的不痛快,连珠炮一般咄咄逼人。 芳芳也有点生气了,“是你在问我啊,是你让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我是让你说事实,不是要你胡乱加入自己的主观臆断!听起来恶心死了!” 他态度愈加恶劣起来。芳芳气得胸闷,然而自己毕竟有求于他,只好忍了,扭过头去拿袖子往眼睛上一阵乱揉,揉得一双眼又发红起来。 静了好一会儿,之恺丢了张手帕过去, “把脸擦了。”他命令道。 连那手帕都绣有精细的折枝花卉,饰着水蓝色的柔美花边。芳芳有些不是滋味,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酸酸道:“好香……” 依然是淡淡的脂粉香味。 她边说边拿眼角瞅之恺,本以为他多少会说点什么,谁知他头也不抬,只随口“嗯”了一声。 ——再不说话。 芳芳只得闷闷的捧着手帕擦脸,那一脸浓艳脂粉混合着泪水、汗水,越擦越糊成一团。 心头一酸,泪水又滚落下来。 之恺眉心微曲,又扔过去一张手帕,“好了不要哭了,烦不烦人!” 芳芳心头有气,看也不看就抬手狠狠一挡,将那手帕挥在地上,带着哭腔大声道:“我不要女人的手帕!” 之恺怔了片刻,气结道:“这手帕是我的!” 他一把捞起手帕,在她面前抖开,“你给我看清楚!” 芳芳抹着眼泪,从指缝中往外看——果然,那只是一张纯白素帕,没有半点纹饰。 她不服气,仰头嗅了嗅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脂粉香,挨个指点车厢内的摆饰,气咻咻道:“那这些东西呢,还有这个呢?都是你的?你居然喜欢女人的东西,莫不是变态吧!” 之恺“呵”了一声,眼神邪恶地凑近她,“我就变态,你怕了么,怕你就下车吧。” ……他显然是在回避问题。 她才不相信他会喜欢这类东西,当然更不相信他是变态。 只是他宁愿称自己变态也要回避问题,也挺没出息的。 芳芳一边接过手帕来继续擦脸,一边腹诽着。之恺便也不再理她,兀自又转过身去,两手摊开靠在车厢内壁,身子舒展成一个大字,闭目养神。 阳光透过珠帘斜斜打在他脸上,他双眸轻阖,浓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两片薄唇抿出漂亮的弧度。 芳芳偷偷地、贪婪地打量他。 之恺忽地睁开眼来。 芳芳来不及收回目光,惊得赶紧埋头下去,扯着手帕满脸通红。 之恺那头没啥动静,似乎也在沉默。 芳芳又小心偷瞟他一眼,他依然还是刚才的姿势,身姿舒放,悠哉悠哉。 “打算去哪里?”他闭着眼,忽然问道。 “……我也不知道。”芳芳垂头丧气的。 这么义无反顾的一跑,暂时也是没法回家了。接下来要怎么收场,她还没来得及想。 “去书院如何?” “好……!” 芳芳忽然觉得感动起来。从小到大,每每她在府上受了委屈,不想回家的时候,便在外头溜达到很晚很晚,磨蹭到最后,却也不得不回去……而如今,这般无处可去的时候,竟还另有一方栖息地! 而且,还有一个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的人住在旁边,似乎比家里还更多几分归宿感。 虽然这一切都是老爹的安排,可她更觉得,像是上天的安排。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珠帘折射进来的细碎日光,在脚边流光溢彩的闪动。芳芳觉得……日子忽然变得温润明媚起来…… 马车一路驰骋。 芳芳开始啰啰嗦嗦的讲述自己被逼婚的经过: “一开始听说要嫁给谭宇文的时候,其实我是拒绝的。因为我不想像个傀儡一样,他们叫我嫁,我就马上去嫁。我知道谭宇文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愿意随随便便嫁了以后,每天过着不知所云的生活,很辛苦,很煎熬,这样旁人见了一定会骂我,根本就对自己不负责任,证明我是一个态度轻浮的人……” 她时而叹气,“你教我反抗的那些话,我都懂。只是家里……实在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之恺依然闭目假寐,虽然没什么反应。然而芳芳知道他在听。 “高才……” 芳芳讲完自己的事情,又期待的望向他,“你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之恺原本平稳的呼吸不由得滞了一霎,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芳芳一脸期待,“瞧你的派头,家里必然非富即贵了。所以很好奇嘛。而且,你对我这么了解,我对你却一无所知,这太不公平了吧。” 之恺举目望向别处,眉眼淡淡,“我家里不是做官的,你别问了。” 不是做官的,出手却又那么阔绰,那就是经商的了,一定是这样! 说到出手阔绰,芳芳又想到先前他抢在她前面强行买下的那对红宝石耳坠,也不知是送给哪位红颜知己。 “对了,上次你从我这里抢走的耳坠,你送出去了么?” 之恺点头,“送出去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劲,“嘿,什么叫从你这里抢走的,你付钱了么?” 芳芳无心与他较这个劲儿,此时此刻,她心头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转瞬即逝的掠过,虽然也就是一扫而过,却也实实在在的在她心上清晰的击了一下。 第10章 垂涎 两个人终于赶在天黑前回到了百泉轩。 之恺似乎有些疲惫,跟芳芳叮嘱了几句之后,便自个儿回房了。 芳芳十分殷切的一直目送之恺进屋关门,这才也转身回房。一低头瞧着自己这一身累赘,芳芳不由得幽幽叹气。 务必要好好的洗个澡,把身上的晦气都去掉。 芳芳开了门,又随手将门反锁了,一手拔头上的发钗,一手开始解衣裳,快步朝后方的浴房走去…… 然而房间的长椅上竟然坐了一个人…… 是谭宇文!!! 芳芳惊得尖叫一声,此刻她胸前的扣子已解掉了两枚,颈部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已经暴露在了外头。 在得知芳芳跑掉那会儿,谭宇文便立刻追了去,好不容易找到芳芳,远远又看见之恺出现将她接走。他恨得牙痒痒,虽然不愿相信两人的关系,但之恺上次毫不留情的动手揍了他,还是多少令他有些顾忌。遂只得一路尾随,见两人的马车往书院的方向去了,便抄了近路先来此守株待兔。 谭宇文知道两人同住一个院子,定会一道回来。他想跟芳芳说话,又怕跟之恺打照面,遂自作主张的坐到房间里面去等,他也没想到……竟会等来这样一幅春光外泄的画面。 少女的肌肤莹白如玉,柔嫩光洁,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谭宇文喉头明显动了一下。 芳芳吓得慌忙背过身去,以最快的速度扣好扣子。即便她一向没什么脾气,此刻也不免有些生气了,转过身来质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谭宇文很快恢复正人君子般的矜持微笑,言语关切道:“芳芳,你可算回来了,”他故意朝外头看了一眼,“你跟那高才一起回来的……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芳芳十分严肃的回答他:“高才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猥琐。” 他虽然脾气坏些,态度恶劣些,但她能够确定,他绝对是个正直的人,绝对不会趁人之危。 谭宇文不料她竟这般毫不避嫌的替高才说话,一时也不觉愣了愣。片刻,他淡淡问道:“芳芳,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高才了吧?” 这句话唬得芳芳心里一惊。她承认,她有些依赖高才,觉得跟着他混,特别有安全感;甚至,在他不在的时候,偶尔还会想到他……但是这跟喜欢,还是有点距离吧。 谭宇文见她怔怔发呆,遂不依不饶的冷笑道:“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不,不是这样的…… 人家早有中意的人了…… 就算没有,像他那样姿容出众的翩翩美少年,不知道会令多少身份高贵的名门闺秀一见倾心,怎么能轮得到自己…… 芳芳想起那架装饰柔美的马车,想起那不知送给谁的红宝石耳坠……仿佛心事被拆穿,一下子便涌出许许多多的情绪,愈想便愈觉得失落。 芳芳心头转个不停,也就忘了应话。 谭宇文见她如此,不觉摇了摇头,道:“我劝你,这样的纨绔子弟,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芳芳回过神来,不冷不热的道:“我自有分寸。” 她语气不冷不热,态度亦是不卑不亢,令谭宇文有些陌生。回想当年,她在他面前是那般不胜娇柔,胆小羞怯……忆及此,他不由得情绪复杂,定定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谭宇文和家族里其他子弟不同,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重文教,而轻武功。 虽然如此,但武将世家出身的他,身体里仍流淌着武夫疯狂的血液。 他的内心,远没有外表那样斯文正经啊! 且眼下……这袁芳芳又是如此的娇媚撩人,与京城大多数矜持又冷冰冰的的名门千金截然不同。 垂涎芳芳美貌的达官显贵一直都不少…… 谭宇文十分担心被人占了先。 他不觉又看了看芳芳,她怯生生又有些忐忑不安的模样就在眼前,尤其方才瞥到她领口敞开一片,脖颈修长白皙,肌肤如雪,芬芳吐露,必当是触手生腻…… 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 这样的想法一旦开了闸,便有些控制不住了。谭宇文连着咽了好几下津液,一时口干舌燥,心痒难耐。 “芳芳……” “嗯?” 芳芳并不知道他脑子里此刻正在转什么龌龊念头,听他唤自己,也就本能的应了一声。然而谭宇文两大步迈到了她跟前,忽然就靠近了她,动作之迅速,芳芳几乎来不及反应,险些撞到他的胸膛上去。 芳芳吓了一大跳,踉跄着步子连连后退,冷不防谭宇文却快速伸出手来,忽然就一把揽住她的纤腰。 谭宇文并不仅仅是一时冲动,他还有更多的考虑,左右眼下芳芳一直不愿真正接纳他,眼下干脆就先让她彻底变成他的女人,待生米煮成熟饭,她也就别无选择了。 而且他吃定芳芳又是个胆儿小的,从来都爱息事宁人,他琢磨着,即便这事真发生了,她也铁定不敢往外捅,最多伤心个几天,便也只能从了。 于是乎,他这事也就成了。 芳芳惊慌失措,害怕得连声尖叫,拼命挣扎着推搡他。然而芳芳本就生得娇小,任凭她再如何发狠的挣扎,除了愈加刺激到对方之外,根本就无济于事! 她欲哭无泪,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变态! 谭宇文两手紧扣住她的腰身,一个劲儿的将她往自己怀里带,“芳芳,我们反正都已经订亲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索性今日就……”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腾出一只手来欲解她的衣带,芳芳害怕得直哭,一边拼命的躲开他,一边威胁道:“你再这样我要大声喊了……” 谭宇文冷笑一声,“你喊谁?高才?你希望高才过来看到你这幅样子?” 高才……高才就在附近,而附近……也只有高才…… 虽然她对高才的印象一直也不算太好,可跟高才接触,她却觉得十分自然,没有半点反感和厌恶。 因为高才心无邪念。 谭宇文见她发愣,以为她是胆怯了,愈发得意起来,动作也愈发的肆无忌惮。芳芳上半身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一双手全无用武之地,正哭得几乎绝望之时,忽然却不知哪里来了灵感,猛地提足往他下身狠狠踹过去。 谭宇文毫无防备,这一下踹得他脸色都变了,“嗷”了一声滚到一边去了。 他还真得感谢芳芳人小力气也小,倘若换个野点的,估计他就得进宫去当公公了。 ------ 之恺早早的回了房,却也没啥事可干。 躺下吧,又也睡不着。 一想到袁芳芳整那些破事儿,他就觉得窝火,整个儿气不打一处来。 嘁,也不知关他什么事,睡觉睡觉。 于是熄了灯,拉了帘子,刚要回卧房,却隐隐约约听得似乎有女人的哭喊声,那声音太过轻细,他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也听不出是谁来……然而,这附近的女人……却只有那一个。 甫一得出这个结论,他脊背猛地一凉。 他蓦地起身,拔腿就冲了出去。 一出了院子,声音更加清晰了几分,没错,的确是袁芳芳! 之恺没有犹豫,三两步冲过去,朝那大门抬腿就是狠狠一踹,“砰”的一声巨响,木门顿时被踢开了。 谭宇文惊得倏地起身,他反应倒是快,第一时间便摸索着去扣自己的腰带;而芳芳钗环散乱,衣衫凌乱,却还怔怔的呆坐在地上,满脸泪水,不知所措。 此情此景,之恺怎会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他拢在衣袖之下的拳头吱嘎作响,手背凸出的一根根青色血管,几乎是不受控制的阵阵颤动。 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想杀一个人,是真的想要杀人! 禽兽! 之恺闪电般冲到他跟前,一记猛拳出手,狠狠砸向谭宇文的面门! 谭宇文吃痛,闷哼一声捂住脸,鲜血顿时从指缝中渗出来。他倒也自知理亏,虽然形容狼狈,却不敢跟之恺起什么争执,只是默默的站起来正了正衣衫,自己开门走了。 谭宇文一直在差人调查之恺的来头,然而暂时还没有眉目。后来他思量再三,终于决定在一切查明之前,还是不要贸然得罪这个来历不明的恶少,万一真是什么惹不起的人,那……倒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袁芳芳,弄得如此尴尬。 之恺很想把他拖回来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又怕吓着了芳芳,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他一腔怒火没处发,一回头却见芳芳还坐在地上抹泪……之恺气血直冲脑门,一把将芳芳从地上拎起来,手一扬丢回到长椅上,毫不怜香惜玉的照她头上就是一掌,痛声骂道:“你这个蠢货!” 芳芳只是坐在那里默默的流眼泪。面上全是泪水,连睫毛上也挂着泪珠,几缕青丝散落下来,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 没有声音,只是眼泪。 之恺微微发愣,他还没见过芳芳这般阵势,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无声流泪,乃是女子最惹人怜惜的姿态。 之恺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终于软了声气:“你……你没事吧,那……那浑蛋……没伤到你吧?” 芳芳哭得梨花带雨,根本顾不上理他。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的顺着腮边往下掉。 之恺头痛的按了按额角,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袁芳芳……” 沉吟了半晌,之恺终于准备开口说话,然而芳芳举眸望过来时,一双盈盈泪眼似罩了一层水雾,迷迷蒙蒙的煞是可怜,惹得他心头一颤,几乎忘了后面要说什么。 之恺掩口轻咳了两声,平复了下情绪。 “听着,回去以后,你务必把今天这事儿如实告诉你家夫人。” 芳芳幽怨的瞪了他一眼,那么羞人的事情,她怎么说得出口!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事已至此,要想彻底摆脱谭宇文,就不要顾虑什么了。你家夫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出了这样的事,她没有理由强迫你再嫁过去;再者,她一向很维护袁家的面子,此事她定不会外扬。你放心说便是……” 芳芳透过迷蒙的泪光呆呆的望他,“为什么……你好像……很了解她?” 之恺心头顿时一紧。 似乎……话是说得多了一点。看来言多必失,果然没错…… 他赶紧绷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来:“别转移话题!我说的你都记住了么?” 芳芳朦胧的眼波如一汪秋水,嗫嚅着低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 到底是谁在转移话题? 第11章 悬梁 芳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昨晚,她辗转反侧到大半夜才睡着,她想了许多许多,最后还是觉得——高才的话比较有道理。 跟夫人如实交代,或许才是最好的办法。 毕竟在这件事上,夫人一直是口口声声为了她好的。 既是这样,那谭宇文如此不堪,她自是没有任何理由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想到这里,芳芳不由得信心百倍。 遂一个翻身起床,一边更衣梳妆,一边对着镜子暗暗为自己打气。 眼神坚定,神色平静,正是自尊自信自强自立的新时代女性! 很好,准备出门! ……可是这门,这门……怎么打不开? 她自然是不知道,昨夜之恺一直守着她睡着才离开,却依然不放心,只唯恐那淫贼又折回来。遂又叫来人在房门外加了一把锁,并将唯一的一把钥匙系在了他自个儿身上。 而这一切,芳芳完全不知情。 她拼命敲门,着急的大喊:“有人吗!开开门啊!” 芳芳住的百泉轩乃是封闭幽静的院落,这会儿又正值上课时间,根本没人听见她的呼叫。 芳芳快哭了,到底是谁把她锁起来了啊! 她释出浑身解数,对着那锁得严严实实的木门拳打脚踢,只可怜她一副小身板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木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她被什么人给禁锢了? 芳芳打了个寒颤,若真如此……那也太可怕,得赶紧想办法脱身才是上策啊! 芳芳消停下来,开始冷静思考……她环顾四壁,唯见窗户半开着,然而窗户的位置太高,她就算搭椅子爬桌子,也根本够不着。 ……怎么办? 她翻箱倒柜的找到了一捆麻绳,只要搭在离窗户最近的那根屋梁上,然后借力往上爬,就能从窗户出去了。 嗯,她真是太机智了。 说干就干,芳芳搬来一张桌子,踩着一把椅子爬上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麻绳抛过屋梁,正攀着打算往上爬,然而就在这时,门却开了…… 进来的正是之恺。 之恺目瞪口呆,他……他看到了什么…… 芳芳踮脚站在一张桌子上,双手拉着一条从屋梁上垂下来的麻绳,仰着脖子一个劲儿的往上蹭…… 之恺二话不说冲了进去,纵身一跃扯掉麻绳,顺手又将还在发呆的芳芳从桌上拖了下来,两个人的身体扭在一起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短短一瞬,皆出自他身体的本能,彼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哪里还来得及思考? 那一霎,之恺心有余悸又无比欣慰,只想着还好,还好,自己来得还算及时,要是晚来一步……他……他简直脊背发凉,几乎不敢想下去。 “你……你在干……干什么啊?” 一开口,他自己也吓一跳,怎么舌头发抖,声音也哆嗦起来了? 芳芳惊魂未定的望着他,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只知自己正拉着绳子往上爬,门就被踹开了,然后之恺冲进来,不但绳子被扯下来,自己也摔了好大一跤…… 而自己此刻,正躺在他的怀里。 芳芳身子素来有些敏感,也就不太喜欢与别人肢体接触,然而眼下的怀抱干净而温暖,令她非但没有半点反感,还隐隐约约……生出几分依赖。 之恺平复了一下心情,见芳芳依旧呆呆怔怔,不觉又有些窝火,开口就骂:“你是真傻么!这点事也能这样想不开?要自尽也该是那个混蛋自尽啊!” 芳芳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敢情他……以为自己要自尽啊! 她有病么?还是他有病? 她活得这么好,有用不完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混蛋自尽? 芳芳急急忙忙的要解释,她每次一急,就不觉有些笨嘴拙舌,好在颠三倒四的说了老半天之后,之恺也总算是听明白了。 “你玩儿我呢!” 之恺一口银牙挫得喀喀直响,冷冷抛出这句话之后,他蹭的起身,两手一甩将她摔到一边,一言不发的站起来就走。 “喂!高才,高才!” 芳芳不知道之恺怎么就突然变脸了。刚才明明还那么担心自己,此刻却忽然变得冷若冰霜,目光清寒,一脸的沉沉阴霾。 她赶紧追上,拉着他的袖口,“高才,你……” “滚开!”他猛一甩手,将她狠狠推个趔趄,“别碰我!” 他真的很生气,方才那一阵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慌乱,本就弄得他不知所措了,谁知一转眼却发现,这一切竟不过是自己自讨没趣的误会!这真是……无法形容,无法形容的丢人! 芳芳也挺郁闷,搞不懂之恺到底在发什么火,她又没有说自己要自尽,是他自己误解了,甩什么脸呢? 真是倒了血霉,遇上这么个神经病,成天弄得自己一惊一乍的。 罢了罢了,回家办正事了…… ------ 袁府正厅里,安伶一双妩媚凤眸闪着凌厉的光芒,一瞬不瞬的紧盯着垂手立在面前的芳芳。 “你说……谭宇文欲对你行不轨之事?” 她讲话一点也不避讳,一字一词的反问得煞是冰冷。 芳芳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立刻又被打回原形。 她满脸通红,声若蚊蝇的道了声“是”,又局促不安的环顾四周,只觉得屋里的每一位丫鬟佣人……似乎都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 见她如此,安伶越发眉头紧锁,越发严厉的质问:“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芳芳怯怯的答:“昨天……傍晚。” 安伶掐指一算:“傍晚?你昨天上午一跑掉,谭宇文马上就跟出去了,为什么直到傍晚才出事?” 芳芳急急忙忙的解释:“是这样的,我在路上碰到……呃……碰到书院一位同学……是他送我回的书院……” “还有一位同学?所以这么久?”安伶含了几分愠怒,“那你们干什么去了?你确定欲行不轨的是谭宇文而不是别人?” 芳芳赶紧摆手,“不是的夫人!这么久是因为……之前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碰到的那位同学……后来……后来我们一起回了书院,到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她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安伶这样紧紧盯着,竟是心虚得很。 这样的心虚表情,在安伶看来,就是真正的心虚。 安伶半眯着眼看她好一会儿,满脸都写着怀疑。 “呵,就这样么,说完了?” 芳芳确定的点头,“嗯!” 安伶冷笑道:“你说了这么些,那谭宇文在哪里?” ……芳芳有些哑口,“呃,谭宇文……谭宇文他在书院寝舍等我。” “等你到傍晚么?他如何能确定你一定就会回书院呢?”安伶不依不饶的追问。 芳芳急得想哭,“我……我也不知道啊!” 连一旁的凉春都为芳芳如此这般的表述能力捉急,不由得连连摇头。 安伶显然也有些受不了了,没好气道:“罢了罢了,这事等你爹回来再说。我现在再问你,你跟那位同学什么关系?” 芳芳错愕,“没什么关系啊……” “你上次说你喜欢书院一位同学,是他么?” 芳芳大惊,“……不……是什么……” “是还是不是?” ……好吧,芳芳把心一横,咬牙道:“是!” “原来如此。”安伶恍然大悟般点了下头,“这么巧?” 芳芳红着脸,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安伶便冷笑,“你还说没有关系,这叫没什么关系么?” 芳芳嘟囔着回了一句:“上次是您说的……八字还没一撇么……” “不说实话!” 安伶真的生气了,非但不说实话,居然还敢顶嘴? 芳芳识趣的赶紧闭嘴,缩着脖子低头装怂。 安伶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连连摇头,“行了,此事我会和你爹再商量。不过,就算你不愿嫁,也不可拿自己的清白信口诬陷他人,丢人现眼!” …… 芳芳遂又灰溜溜的给打发走了。 走出去的心情,比走进来时更加沉重。 “唉——” 芳芳挽着凉春的胳膊,垂头丧气的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怎么办,夫人好像不信。” 凉春干笑两声,小心的觑她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话说,小姐说的那些……的确都是真事么?” 这话无异于落井下石!芳芳差点崩溃,跳脚道:“当然是真事!怎么连你也不信!?” 凉春安抚的拍拍她的肩,同情得直摇头,“可别说夫人了,连我听起来都像假的一样。” 芳芳简直都想哭。 明明是实话,为什么说出来就那么像谎话…… 第12章 密谋 掩映在一片高大槐树中的宅院在浓重夜色中若隐若现,门楣上以风神洒落的行书漆了三个大字——“闲云庄”。 一个行迹诡秘的黑色身影从槐林里疾步穿出,快速闪入宅院大门内。 宅院正厅灯火通明。 黑衣人熟门熟路的拾阶而上。 刚要进门,一支利箭从里头忽地飞出,“嗖”的一声擦过他的耳畔,没入身后树丛中。 黑衣人仿佛对这等挑逗骚扰早就习以为常,遂半分惊讶也无,只稍稍顿了顿脚步,便继续前进。 之恺右手执弓/弩,左手又掂过来一支箭,眯着一只眼仍对黑衣人做瞄准之势,口中道:“查好了?” 黑衣人点头道是,避过他的箭锋,动作麻利的解开腰带,从鼓鼓囊囊的襟前内衬里取出一大本厚厚的册子,恭恭敬敬的呈上。 “去年参加殿试的进士一共一百零八人。其姓名、成绩、籍贯,以及家庭背景,全都在上头。” 之恺这才收了弓/弩,转身挂回墙上,接过册本坐到大厅正中的红花梨木书案前,十指如飞的快速翻看。黑衣人小心走到他身边,轻咳两声,又朝门外努一努嘴,脸上挤出个无奈的表情。 之恺看了他一眼,正要细问,外头便一前一后进来俩人。 走在前面的人一身绛色纱袍,身材笔挺,风度翩翩,一脸和风旭日的微笑。 又是袁从铭。 之恺面有不豫,“啪”的一声合上册子,冷眼瞥着他走进来。 “你又想干什么?” 袁从铭也不与他急,笑咪咪的自行坐了,“怎么?我主动来帮你,你还不高兴?” 袁从铭身后的人也紧随而来。之恺一眼扫过去,见那人面生,便立刻警惕。一时也不去管袁从铭了,转首紧盯过去,“你是谁?” 那人不慌不忙的躬身下去:“在下刘复,拜见二殿下。殿下勿虑,刘某不才,恰与谭宇文同年进士,当年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刘某身在其中,倒是略知一二。这才受袁公子之托,前来助殿下查案罢了。” 之恺想起方才的名册里,貌似的确是有人名叫刘复的,遂放心些许,懒懒道:“表哥当然是一番好意。这般用心良苦,我有什么好顾虑的。” 本来么,找些个证人来提供线索,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也不排斥;恼的只是这袁从铭,最近……着实有些热心过头了。 袁从铭对之恺笑道:“表弟也不必太见外,这位刘公子,乃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之恺险些跳起来,转眸去看那刘复——见其年纪倒是不大,可是相貌普通,身材敦实,整个瞧上去憨憨傻傻,土不拉几的……一时便急得直拍桌子: “你说什么?你妹!?” 袁从铭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呵呵,不是芳芳啦。是我二妹以蓉,芳芳是小妹。” 之恺恨得牙痒,你妹你妹!该死的袁从铭根本就是故意在误导好么! 不过……松了一口气倒也是真的。 谁知那刘复却在旁不知好歹的插了个嘴笑道:“殿下误会了,那谭宇文看上的,才是袁家的小妹。” 之恺哪里听得这话,当即便冷了脸。 他也不搭理刘复,扭头冲袁从铭吼道:“你找来的人嘴这么欠,到底靠得住么!” 谭宇文算个什么东西,这种不要脸的变态,也配喜欢袁芳芳么! 见他忽然翻脸,不明就里的刘复十分愕然;袁从铭也有些难堪,连忙解围道:“一句话而已,别在意,别在意。” 他一边冲刘复微微摇头,一边又赶紧安抚之恺,索性岔开话题聊起了那日芳芳订婚逃跑,第二天才回来的事情…… 一提芳芳,之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竖起耳朵听得十分仔细。 袁从铭松了一口气,便也遂了他的意,慢慢细细的一一说来。 当听到芳芳向安伶痛陈被谭宇文轻薄的经历,却因表达得不清不楚,反遭安伶怀疑时,之恺一脸的不可思议,望天兴叹—— “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蠢笨之人!” 袁从铭波澜不惊的微笑,“小妹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倒也是憨傻可爱。” 气氛于是渐渐缓下来。袁从铭遂也顺水推舟的让刘复将谭宇文如何“考取”功名的前前后后一一道出—— 据说谭宇文学业荒陋,名落孙山再正常不过。然而谭家并不甘心,先是行贿主考官,被拒绝之后,竟仗势对其进行胁迫,慑于压力,主考官最终不得不将其定为榜眼…… 刘复讽刺道:“以谭家的能力,就算标个状元也是轻而易举的,只是顾虑状元的名头太过惹眼,这才退而求其次吧。” 袁从铭也徐徐摇头,“说来,谭宇文打小便被送到京城,家中也苦心安排其研读诗书典籍。孰料二十来年,却只习得个斯文表象,里子里依旧是一肚子草莽。” 之恺想起那日,芳芳还一脸认真的说谭宇文“从小就很努力,学识也很好”,一时越发怒火中烧。 他恨不得将那谭宇文脸朝下摔在地上,再狠狠踏上一只脚! 撕烂他虚伪的嘴脸! 他当即拍案,命刘复再多拉几位同年进士以作人证;袁从铭去吏部找出谭宇文的考卷;而之恺自己,则亲自出面去找主考官,无论如何,定要他如实供出当时被胁迫的具体情况…… 倘若证据确凿,这般加以定罪的话—— 非但一个谭宇文,连他整个谭家也得倾覆。 太棒了,就这么办! ------ 散学过后,芳芳拎着书袋,无精打采的从讲堂回到百泉轩。 拖着脚步进了院子,芳芳习惯性的往另一头偷瞄一眼—— 那头不出所料的,依然大门紧闭。 唉…… 这些天来,谭宇文倒是没再出现了,可怎么连高才也一并消失了? 唉…… 芳芳止不住的叹气,索性将手里的书袋丢在院门前的台阶上,坐在门槛上聚精会神的发呆。 她本来一直都不太愿意去书院,只有最近,才有了那么一些些的动力…… 可是,他却去哪里了呢? 好几天不见,怪想他的。 虽然那日他好心帮了傻忙,但毕竟是一片好心,她还是应该对他说声感谢的。 怎么就没说呢…… 芳芳满心后悔,满脑子都是之恺生气的模样……这般控制不住的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魔了。 …… 斜阳余晖映红了大半个天空,芳芳揉了揉酸麻的大腿,正要起身,眼前却忽然挡了个影子。 芳芳心跳漏了一拍,呆呆的抬头望他。 他在黄昏残阳掩映中衣袂飘飘,衣带若有似无的扫着她的脸颊,痒痒的,竟令她心头涌起些许奇异的感觉来…… “让开。” 怎奈那熟悉的声音似一瓢冷水,将她一腔子火热的遐想瞬间浇灭殆尽。 之恺一脸不耐烦,用足尖踢她膝盖,“挡着我了。” 芳芳“哦”了一声,站起来侧身让了一步,红着脸绞着小手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你……” 之恺看也不看她,旋风一样从她身边飘过。 “喂……”她刚要唤,之恺已闪身进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芳芳愣愣的站在原地。 这家伙……失忆了么? 怎么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 她鼓了鼓勇气,蹉着脚步走到他房门前,举手刚要敲,门忽然从里面开了,之恺一阵风似的又冲出来。芳芳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又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依然无视她。 芳芳终于气急败坏的跺脚:“高才!” 他总算回头,一副莫名其妙的态度,“有事么?” “我……”憋了一肚子话的芳芳此刻却短路了,语无伦次的道:“你……怎么进去……怎么又出来啊?” “我问你有事么?” “呃……咳,你……最近怎么没有来上课?” “我忙。” “忙什么啊……” “与你无关。” 他惜字如金,态度又冷漠,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的朝外头走去,一掌拍过去将半掩的院门推到最大。 外头还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竟是袁从铭。 之恺很快越过他,一边走一边道:“好了,走吧。” 袁从铭站着不动,探头朝里看了一眼,笑道:“芳芳也在啊。” 芳芳一脸落寞的站在院子的小池塘边,几缕发丝在风中乱飘,粉裙上沾了几片发黄的枯叶,瞧起来悲惨兮兮的。 刚被无视过,芳芳不敢再过去自取其辱,只幽幽的咬着下唇,远远的唤了声“大哥”。 袁从铭便含笑走近她,关切的问:“最近,谭宇文还有来找你么?” 芳芳摇头,“没有了。” 袁从铭“哦”了一声,便故意露了几丝复杂神色,似有遗憾一般。 芳芳见了好奇,便问:“怎么了?” 袁从铭本是陪之恺来书院寻些东西。一路上,袁从铭便有心拿芳芳来试探了之恺几句,谁知这家伙十分警惕,口口声声只道自己与芳芳根本不熟,更发狠话说连她名字都记不住,碰面都不会打招呼云云……听得袁从铭直乐。 他余光扫了眼之恺,果然,他远远的站在数步开外,正叉腰睨着这边,颇显不耐。 袁从铭瞧得这一副高冷的姿态,心里越发好笑,便略略提高了声音,煞有介事的对芳芳道:“芳芳,不如这样……你试着去接近谭宇文,试探一下他去年殿试那会儿有没有……” 毫不意外的,之恺只听得“接近谭宇文”几个字,顿时便克制不住。袁从铭话还没说完,他那头蹬蹬瞪几大步迈回来,狠拽了袁从铭一把,口中骂道:“你还是人么,赶紧走了!” 芳芳一脸茫然的望着气冲冲的之恺和话只说了一半的大哥拉拉扯扯的远去,越发一头雾水。 而之恺那厢,拖着袁从铭走了好一阵子,才瞅见他抽搐着半张脸合不拢嘴,那笑意几乎溢于言表。之恺一松手,他终于忍不住的大笑起来,捧着肚子在地上直打滚…… 之恺方是顿然醒悟! 袁从铭在逗他!!! 第13章 教唆 谭宇文涉嫌舞弊一事很快就被抽丝剥茧的查出来。 谭宇文曾重金贿赂主考官,遭到拒绝后,又以家族权势相胁。考官无奈,只得依从其要求,在谭宇文的考卷上暗作了手脚。 之恺既下决心彻查,效率必然很高。 桌案上厚厚堆叠着之恺亲自到主考官处记录下的详尽口供;还有数份经同年参试的举子联名加盖手印的证词;以及袁从铭特意到吏部调出的谭宇文彼时的考卷——朱卷和墨卷非但内容不符,还有许多错字也有明显修改过的痕迹。 之恺彻夜不休。为做到心中有数,他每一份都过目,一页一页的翻阅得十分仔细。 袁从铭也在旁边,心不在焉的翻看着。 他当然远不如之恺认真,更多的时候,不过是蹲边上观察之恺,不动声色的、时不时偷瞄他一眼。 这家伙……当真是少有的专注。 之恺性情素来浮躁,他肯潜下心来钻营的事情,必然是他相当在意的事情。 天边泛出金色光芒,映得周遭事物都渐渐清晰起来。 之恺终于放下手中最后一页纸。 陪在一旁的袁从铭也熬得眼睛红红的,见状似松了口气一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哈欠,问道:“好了?” 之恺点头,随即命侍从将散落一桌的纸张收拾起来装好。 “我现在就要去刑部,把这所有证据交给严尚书,让他看着办。” 袁从铭挑了挑眉头,微笑道:“不休息一会儿么……” 之恺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厚厚一册资料,“你慢慢休息吧。”转身朝外走去。 袁从铭说说而已,当然不会真的休息,立马一骨碌爬起来,快步跟上。 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向六部衙门,熬了一夜的之恺被摇得困意绵绵,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 只这会儿,袁从铭的精神头儿却格外好起来。 他絮絮叨叨的凑在之恺耳边聒噪: “按理说,这样的情况,谭亦文必然遭到严厉处罚,不但进士得取消,谭家也得连坐,相关人等也得连坐……” “我说,谭宇文纵然在考卷中暗作手脚,可评卷者是否也有偏颇不公之处呢?” “如此痕迹拙劣的考卷,连你我都一眼看出不妥,那些专职的读卷大臣却视而不见,是否太过蹊跷?” “好吧,就算参与评阅的官员都受谭宇文胁迫好了,那前十名的试卷可是进呈太子御览。前三名花落谁家,也是由太子亲自定下的……” “此案一旦定罪,只怕太子也难辞其咎。究竟是疏忽了,还是刻意纵容……” “若真如此,我爹会联合一部分言官,在朝中给太子施压;然而皇上那头,表弟你……亦可旁敲侧击……” “……” 之恺终于受不了了。 他半睁开眼瞟向袁从铭,“我想收拾的人——只是谭宇文一个,其余的人其余的事,我不想管也不想牵扯。”他打了个哈欠,口气懒懒的,“不要节外生枝了。” 袁从铭收了口,神色复杂的望着他。 接下来,两人一路无话。 …… 刑部尚书严富令热情接待了两人。之恺却摆手表示不必客套,遂一五一十的道明了谭亦文一案的前因后果,并将所收集的厚厚一本证词亲自交到严富令手上。 严富令郑重其事的接过来,当即向之恺和袁从铭表示——必定彻查此事。 一直到两人走出刑部衙门,袁从铭都十分收敛,再没像来时那般,故意说一些隐晦曲折的话试探之恺。只是神色如常的对之恺说道:“严尚书的为人你大约也有所耳闻,嫉恶如仇,秉公任直,是朝中难得的刚正不阿之人。此案证据确凿,有理有实,应是十拿九稳。” 之恺淡淡笑了笑,遂即点头。 当然、必须——是十拿九稳。 …… 袁光正当天晚上便将刑部欲彻查谭宇文舞弊一事转告了安伶;而袁从铭那厢,则鼓励芳芳以此事为契机,向安伶再提退婚。 芳芳有些犹豫,她对自己的表达能力毫无信心,上次那番适得其反的努力,令她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十分沮丧。 袁从铭早有准备,从怀里抽出一页纸来,上头洋洋洒洒写满一大篇说辞。让芳芳只需照着记熟,再对安伶原样背出来便是了。 芳芳满怀感激的接过来。大哥真是体贴,她感动得几乎涕泪纵横。 三日之后,她再度鼓起勇气,来到安伶房里。 袁光正“碰巧”也在。 “……此人道貌岸然,实则虚伪不堪……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嫁一个品行恶劣的人……” 紧张之下,本来背得滚瓜烂熟的芳芳忘了许多词。然而,毕竟有那篇说辞作底气,偶尔灵感上来,又加入些自己的发挥,虽然还是说得不怎么顺溜,然而好歹也是表达清楚了。 袁光正面含微笑,频频颔首。 安伶面色沉重,久久没有说话。 芳芳小心觑着她,一边深呼吸一边暗暗为自己打气,手心里都是汗。 “你上次说,谭宇文在书院寝舍对你欲行不轨一事……是真的么?”安伶不知怎地,又想起这事来。 袁光正极其轻微的冲芳芳点了下头,目光鼓励。 芳芳一脸诚恳,认真的道:“是。上次我没有说得太清楚,但我没有说谎,事情是千真万确的。” 果然,安伶又沉吟了好一会儿。 良久,她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既然如此,算我白费力气。这事……便罢了。” 她话虽妥协,然而,到底是有些不高兴。 袁光正连忙安慰,“这事虽突然,却也不算坏事。横竖眼下我们同谭家,是没什么关系的。若是待芳芳嫁过去之后再东窗事发,那我们也难免不被牵扯。说起来,倒还算是走运了……” “呵,”安伶冷笑,转头去看袁光正,“如此说来,还成了好事了?” 袁光正略有些难堪,面上却继续陪笑,“夫人莫急,芳芳年纪也还小,不愁没有好人家。而且她也想挑自个儿中意的,便由她去吧,左右咱们做父母的,也好省点心……” 芳芳见父亲唯唯诺诺,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在这方面,她一直很同情父亲,甚至有时也会腹诽:别人家的妻室都是以夫君为尊大,在府上都是温婉贤惠、相夫教子……怪只怪父亲当年偏要攀附什么皇亲国戚,好不好的非整只母夜叉回来,一天到晚像个祖宗一样的供着…… 然而腹诽归腹诽,她也知道,父亲又不是傻子,相反,他比大多数人都要精明狡猾,这些年,父亲能在朝中青云直上,前程一片大好,很大程度上皆是拜其驸马的身份所赐。 他的确需要这位长公主殿下,需要这样的倚仗。 而她袁芳芳,胸无大志,只希望平凡人家平淡日子,过得有尊严些,受重视些,便足够了。 然而即便这样简单的要求,实现起来似乎都很难,很难…… “对了,芳芳!” “……嗯?”芳芳正望着窗外开着小差,忽然听见安伶唤她,惊得立刻坐正了。 话说,他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上次跟我提过书院一位同学,就是救你那位,他叫什么?” 安伶不知怎地,忽然深究起这个来,一脸颇感兴趣的样子。 芳芳一下子红了脸,却也只得老实交代:“他……他姓高。” 她还真不好意思说他的名字,简直土得掉渣,跟他人一点也不相衬。 “姓高……?”安伶瞥着芳芳娇羞的小样儿,想起那日谭宇文似乎是说过他的名字,而且京城名门望族里,的确也是没有姓高的,遂又问:“家里做什么的?” “家里是经商的。”芳芳回答得很有把握。 袁光正彼时刚好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闻言险些被呛住,芳芳见状连忙上前帮父亲顺气,袁光正无力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摇了摇头。 尚且蒙在鼓里的安伶这会儿却琢磨得十分认真:士、农、工、商……商人乃是排名最末等、也是最低贱的职业。尤其在她这样身份尊贵的公主看来,经商之人唯利是图,低俗不堪,即便富可敌国,也终究低人一等,颇受鄙夷。 不过…… 安伶看了芳芳一眼,又问道:“那么,救你那位高公子,他为人怎么样?” 芳芳心下纠结,舌头一闪,脱口便说成了:“不……不怎么样……” 袁光正额角青筋直跳,不禁抬手扶额,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芳芳说的是谁。之恺其人,暂莫说身份,仅论样貌才华,也皆是人中翘楚。若他知道自己被芳芳这等评价,非给气背过去不可。 袁光正小心的看了眼安伶。安伶一向极重自家的皇室颜面,若她知道芳芳如此贬损自家宝贝侄子,估计也得气背过去。 安伶没注意袁光正,只看着芳芳摇了摇头,“你上次还说喜欢他,怎么又说他不怎么样……变化还真快。” 芳芳羞得都快要哭出来,夫人……她怎么能……怎么能当着父亲的面,毫不避讳的讲出她自己都羞于启齿的事情呢? 她头都快缩到衣领里去,一张脸浑似煮熟的虾子…… …… 安伶终于同意与谭家退婚的事情被袁从铭有意无意的传话给之恺。 之恺一律不置可否。 他非常确定——袁芳芳这种笨嘴拙舌的家伙,绝无可能独立将这事妥帖的应付过去,必有袁从铭,或者袁光正从中教唆。 而袁从铭如此热情周到,自是别有居心。 别有居心…… 他也不是傻的,自然心中有数…… 第14章 斗殴 安伶终于不再提订亲的事,芳芳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从此轻装上阵。 谭宇文不可能再来骚扰她了。她便可放心大胆的住在书院里,每天按时上下课,不迟到不早退,生活规律,饮食均衡。 生活貌似完美。 只是……仿佛少了些什么…… 自从之恺上次在百泉轩对她视而不见的匆匆来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唉…… 芳芳坐在讲堂里,两手托着腮帮子魂游天外,阵阵出神。讲台上先生抑扬顿挫的授课声像风一样在她耳边掠过。 学生们本来也没有固定的座位,但芳芳一向是和之恺坐相邻的位置。之恺爱坐靠窗的第二个座位,芳芳便习惯性的坐在他旁边,慢慢的,便成了默契。讲堂里那两个位置,默认就是他俩的,其他同学一般都会识趣的绕道而行。 但是之恺这么些天没有来了,他那固定的位置便被人坐了。靠窗的位置大家都喜欢,更何况旁边还有这么个小美人。 芳芳挺不情愿的,她习惯了一偏脑袋便看见之恺,此刻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心里难免发堵。 高才那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呢? 干什么去了呢?干什么去了呢? 她这般反复的想着,在心里一遍遍的念叨。大约是她的思念之情太过热切,竟真的听见门外有动静悉悉索索的传来。她忙不迭的抬首望去——果然,随着沙沙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很快,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芳芳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忍不住猛揉了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人,不觉又惊又喜,满脸堆笑的仰头望向他,目光炽热如火焰一般。 之恺似乎是瞟了她一眼,又好像没有,总之是没怎么搭理她。他面上无甚表情,姿态却是一贯的气焰嚣张,只径直走到他平日坐惯的那个位置,将手中书袋往桌子上猛的一砸,冷冷道:“起来。” 他声音本也不算太大,然而在安静的讲堂里,却分外显得突兀又清晰。整个讲堂顿时鸦雀无声,连全神贯注授课的先生也止了声音,手捏着书本一脸错愕。 方才他那般旁若无人的走进来,本就已经很招人侧目了,此刻这样一闹,众人的目光更是全都集中在了之恺的身上。 这家伙……也太不给人面子。 芳芳方才对他的想念顿时全化作了鄙夷,不觉也皱了眉头,朝他投去警惕的目光。 香山书院的学子们大都是身份骄矜的贵公子,素日里谁不是养尊处优,谁没点飞扬跋扈的纨绔脾气? 只见那人扬手一挥,将他书袋一把撂到地上,微昂着下巴冷冷盯他:“你什么东西,这位置写你名字了么?” 芳芳瞠目结舌的望着被扔到地上的书袋,不由得暗暗为那人捏一把汗。 巧的是,这人芳芳正好认识。 此人名叫严逸,正是刑部尚书严富令家的公子。袁光正素来是个心眼多的,一早便提醒了芳芳,须对书院某几位背景深厚的同学稍作了解,以免万一不小心,弄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刑部尚书是何等高位,这严逸必是首当其冲。 芳芳觉得父亲的担心纯属多余,她本来就不太跟书院的同学打交道,若不是父亲刻意的提醒,她才不会注意到什么严逸呢。 其实芳芳这一点跟之恺倒是挺像,于己无关的事情,他同样懒得上心。在书院里,除了他那几个固定的狐朋狗友以外,还能叫得上名字的,可能也就只有她袁芳芳了吧。 想到这里,芳芳不由得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咳咳,似乎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之恺一双明眸死死盯住严逸,声音冷得可怕:“不起来?” 严逸生得一副白净的面孔,眉眼亦颇是俊朗,平日里话也不多,乍一看挺斯文安静的一个少年。在芳芳印象中,一直都还觉得他……挺有涵养。 可今天是怎么了? 这个严逸,他就不能让一让高才么! 芳芳心里愤愤的想着,她的心情远比两位当事者紧张百倍。 之恺二话不说,蓦地伸手过去揪住严逸的衣领,单手便将他整个人都提溜起来。严逸本就是半躺在椅子上,既没有防备,更来不及还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之恺胳膊一撂,松手便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芳芳吓得目瞪口呆,高才这家伙……不单脾气大,力气也好大啊,练家子么? 想到自己之前好几次都险些挨了他的揍,芳芳不由得脊背一凉,顿时毛骨悚然。 严逸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方才那一下子,他重重被掼倒在地不说,一张脸还狠狠撞到了芳芳的课桌腿上,摔得一声闷响。 众人一片哗然,就连讲台上的先生,也像呆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严逸本能的发出一声哀嚎,芳芳回过神来赶紧低头看他,见他口鼻处鲜血淋漓,怵目惊心,不由吓得尖叫起来。严逸抬手拭了一把脸,当看到手上沾到的鲜血时,他眸色骤然一沉,开始挣扎着慢慢爬起来。 讲堂里已然炸开了锅,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凑过来,越发有了几分起哄看热闹的意味。 芳芳素来反感这种煽风点火的气氛,眼下又见严逸摔得不轻,越发觉得有些不忍。遂弯腰凑过去,轻声道:“你还好么,要不要去大夫那里,上点药?” 之恺本来已经出完气坐了下来,这会儿一听芳芳居然还温言细语的去关怀那家伙,顿时又火冒三丈,扭头怒吼:“滚远些!” 他看起来似乎是在冲严逸吼,然而却也正巧对着芳芳的方向。芳芳十分识趣的觉得,他更多的,是在骂自己多管闲事。 严逸拭完面上的血迹,便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往讲堂的后方走去。芳芳松了一口气,因为讲堂后方有不少空着的桌椅,想来,他应该是打算去后面坐了。 芳芳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严逸一言不发的一直走到讲堂最后面,从一个装杂物的壁柜里拖出一件黑漆漆的大家伙,提在手里便转身朝之恺这边走来。 芳芳定睛细看,不由惊得说不出话来,严逸手里提的,居然是一把浇花用的喷水壶,铁的! 一直稳如泰山立于讲台上的先生终于被吓得魂飞魄散,一扫方才作壁上观的作风,三步并两步从讲台迅速奔下来,闪身堵在严逸跟前,急急道:“严同学,有话好说!” 先生年过花甲,眉毛胡子都有些花白,平日步履蹒跚,动作也挺迟缓。此刻却像吃了回春丸一般,忽然就变得健步如飞、身手敏捷,着实令人咂舌。 绝大多数同学并不知道之恺的真实身份,但先生却是知道的。方才之恺占上风时他倒也可以无动于衷,眼下严逸要抄家伙动真格,他便慌神了——要是这小祖宗真在他的课上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别想活了! 严逸阴着一张脸,半点也不退让,声音冷森森的十分骇人:“先生你让开。我早看这下流无赖货不顺眼了,今天非教训他不可!” 之恺听他骂得不堪,蹭的便跳起来,一心要飞身过去揍人,然而一扭头瞥见芳芳还呆呆的翘首远观,不由得迟疑了一霎,转而只得忍气吞声的冲那边吼道:“有种的外面来!” 说完他掉头朝外面走去。然而严逸并不给他面子。他在原地钉了须臾,忽然就猛地伸手拨开先生,朝着之恺疾步冲了上去,手中的铁壶杀气腾腾的闪着寒光,直直瞄准了之恺的后脑勺…… 方才还喧哗不堪的讲堂此刻一片死寂,众人皆屏住了呼吸——这阵势,非把人砸个脑袋开花不可! 然而就在此刻,几个身影迅速从讲堂四面八方聚了过来,动作之快几乎令人眼花缭乱。直到他们团团围住严逸,芳芳才看清楚,居然……是平时跟之恺走得很近的那几个……同学!? 当真是深藏不露啊! 那几个人夺走严逸手里的铁壶,将他掼到地上制服……其实倒也没怎么下狠手,然而仅仅是这样,几个人合力围攻之下,严逸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芳芳看不出这些招式中的门道,只知这么多人打一个,着实是太过份。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又苦于没有出手相助的实力,只得手足无措的在四周一边打着转儿,一边瞪着慢腾腾踱步过来的之恺。 之恺根本不理她,悠悠的袖手旁观,觉得差不多了,才冲几个帮手比了个手势,示意可以散了。 那几个人遂松手撤到一旁,不料那严逸一得了自由,竟倏地翻身起来,顺手摸过丢在一旁的铁壶,没头没脑的朝着人群砸过来! 之恺离了严逸好几步远,并不在攻击范围内,那几位帮手见状,便也懒得与其周旋对抗,纷纷选择抽身闪避。 周围的人瞬间一哄而散,令芳芳十分纳闷。 直到闻得耳边风声呼啸,芳芳才愣愣的抬首望去,那铁壶竟不知什么时候悬在了自己的脑门上方,还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扣下来…… 连尖叫都来不及。 耳畔一声闷响,正是铁器重击皮肉……还有骨骼的声音…… 第15章 包扎 有粘稠的液体“滴答”落在芳芳的鼻尖上,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味。她有些发懵,本能的抬手拭下,指尖抖索着举到眼前——目光所及,正是怵目惊心的鲜红! 但是,好像又没有感觉到痛楚。 难道是惊吓过度,反应越发迟钝了?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近在眼前的之恺,正是他……是他不知何时冲到了她身边,用胳膊硬生生替她挡下了这一击,铁壶正正砸中他的手腕,鲜血将他袖口都浸红了…… 是他的血啊……! 芳芳怔怔的望着之恺,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严逸两手微微发抖,有些傻眼的盯着芳芳的脑门好一阵打量,又去看之恺的手,反复对比之下,他确认那不是芳芳的血,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之恺那几个朋友一见这种阵势,立刻又要摩拳擦掌的围过来。之恺沉着脸喝道:“够了!” 他就着衣袖在手腕上缠了缠,将还在汨汨往外冒鲜血的伤口裹紧。余光瞥见芳芳泣不成声,他越发皱了眉头,一把将她拖过来: “行了不要哭了!过来给我包扎!” 先生已经完全顾不上讲课了,忙不迭的陪着之恺到了诊室让坐堂大夫检查——还好,都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到骨头。 芳芳在旁边没完没了的哭,泪眼朦胧中,之恺的手腕看起来越发一片血肉模糊。 她看得出来,他应当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且有那么些帮手,若不是帮她挡那一下,他完全可以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而那一下……若真要砸到她头上,她就铁定废了。 之恺听不得她在耳边一直呜呜咽咽,烦躁道:“我还没哭呢,你哭个什么劲儿啊?” 芳芳抬手揉了揉眼睛,咬着嘴唇不敢出声了。 大夫熟练的为之恺清洗伤口,又涂上药膏,再用纱布一圈一圈的仔细缠好。处理完毕之后,又絮絮叨叨的交代了一些平时需注意的事情,譬如勿拿重物,勿要碰水,小心护理云云。 之恺颔首,转头问芳芳:“记住了么?” 芳芳还在发懵,“记住……什么?” 之恺目光灼灼的盯着她,“我叫你来干什么的?” 芳芳赶紧回答:“你不是让我来给你包扎么……” 之恺不耐的打断她:“那你包扎了么?” “有……有大夫啊……” 之恺一阵胸闷,切齿道:“我是因为你才受了伤,你就不能有点责任心么!” 芳芳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也十分愧疚,只怪方才注意力都在之恺身上,压根儿就没听大夫说了些什么。 她连忙转身,面朝大夫深深鞠躬:“对不起,我刚才没有听清楚,麻烦大夫重新再说一遍。” 她一脸虔诚,扑闪着一双盈盈大眼,抿着嘴唇听得格外专注,眼眶湿湿的,睫毛也垂着几点泪珠,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唉,怪撩人的。 之恺心头酥酥的动……然而下一刻,却猛地又想到了袁从铭那张脸,仿佛头上浇了一盆冰水,顿时又冷静了下来。 他都不知是第几次忠告自己,再也别插手去管她的闲事,却老是记不住…… 之恺心下纠结,一时郁闷的别过头去。 芳芳好死不死的却偏在这时伸爪来抚摸他腕上一圈又一圈的厚厚纱布。 之恺如触电一般,惊得猛地抽手。 芳芳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抬起头担心的望着他,“很痛么?” “别碰我。”他皱着眉头作别扭状,用指甲弹开她的手。 芳芳吃痛,讪讪的缩回手来,撇着嘴闷闷道:“你好凶。” 之恺白她一眼,偏过头去不理她。 芳芳见他不太高兴,便笑呵呵的厚着脸皮找话说:“那个……咳,你说……那个严逸会不会报复你啊?” “谁是严逸?” “……” 敢情这家伙只管揍人,也不打听打听对手的来头么! 芳芳有点鄙视他,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就是刚才跟你打架那位。” 之恺“哦”了一声,又警惕的看她,“你怎么认识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多……人…… 芳芳扶额。她估计在整个书院中,之恺能叫出名字的同学总共不会超过五个;而芳芳自己,大约也就比他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吧…… 她耐心的同他解释:“爹爹告诉过我,严逸是严尚书的独子来着……” 之恺蓦地抬眸,“严尚书?哪个严尚书?” 他一双星眸熠熠生辉,芳芳心跳忽地乱了几拍,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小声答道:“就……就是刑部尚书严富令么。” 果然是经商的人么,对朝中人事生疏些,倒也挺正常。 “……是么。” 之恺启了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沉吟了好一会儿,到底也克制住了。 真是巧啊…… 还在让严尚书查谭宇文的案子呢,这可怎么好? 算了,反正严逸也不认识他,严尚书那头么,更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理由公报私仇…… 芳芳好奇的望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于是恶从胆边生,趁他不注意,她忽然伸手在他伤口处掐了一把。 之恺脸色都变了,“你干什么!” 芳芳仰头望他,一脸天真,“疼么?” “……”之恺睨她一眼,没好气的将手藏到身后,“有病么你。” 芳芳本想又趁机再捏他一把,逗着他玩闹几句,她好久都没和他一起这样扯淡了,也是太想跟他多说些话。 然而,半晌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芳芳举眸望去,却见他正侧着头静静凝向窗外,目光微微有些滞顿,若有所思的陷入沉默。 气氛于是又被搞得有点僵了。 隔了好一会儿,却听他道:“我看你也不是专心读书的人,何必来书院混日子?” 呵,混日子什么的,可不是彼此彼此么,竟敢如此理直气壮,好像他不是在混日子一样。 芳芳底气十足的回顶了一句:“你还不是一样!” 他倒也没说什么,沉默了半晌,却忽然抬起头来,“我以后不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芳芳吓了一大跳,连忙道:“不……不是,我说说而已,不是要赶你走啊……” 她一时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不过随口说说,他怎能真的不来呢?! 书院之外,跟这家伙……实在也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大概……就会真的天各一方了,经商的人么,自然是天南地北到处跑的,指不定……以后就再也不会见面也说不定了。 还会有什么人能大半夜的跑来安慰险些被人轻薄的自己;还把准备爬窗的自己误以为是自尽,紧张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把人抢救下来;或者是明知必会受伤,还硬生生的替自己抗下重重的一击…… 还有什么人能干出这么蠢的事情来? 这家伙虽然性格霸道些,可为人却也算是仗义。跟自己交情明明不算很深,他都愿意挺身相助…… 那么……倘若是待他喜欢的人呢? 她脑子一热,忍不住就又想起了那对红宝石耳坠,想到那旖旎馥郁的车厢,还有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得到他贵礼相赠的姑娘,他不知又会怎样无微不至的待她呢? 芳芳有些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起来,越想……就越觉得难过。 之恺没有正眼瞧她,只余光扫到她眼眶红红、泪盈于睫的模样……心里一时亦是滋味复杂。 他肯帮助她照拂她,皆是出自本能,然而一旦冷静下来,他到底还是心有防备的。 毕竟是袁家的女儿啊! 他思忖半晌,转向她本待说些什么。谁知芳芳一见他转过来,忙着扭过身去,背对着他哽咽道:“没……没什么,”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指一指窗外:“风大。” 风……大…… 好吧…… 之恺于是也有些无话可说。 两人遂都沉默下来。 芳芳心里正伤感着,也就没觉得尴尬。 隔了好一会儿,之恺拿指尖戳了戳她的后脑勺,“喂,袁芳芳!” 芳芳吸着鼻子慢吞吞转过来,那一双大眼水雾氤氲,红红的似挂着两个桃子。 ……之恺刚才想好的事情顿时忘了一大半。 芳芳莫名其妙的揉着后脑勺,不解的望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思,方说道:“明天我要跟你大哥去郊外跑马,你也一起去。” 他没头没脑的忽然来这么一句,芳芳又惊又喜,晃着他的袖子连声问:“真的么?真的么真的么?你真的要带我去骑马?” 她又有些发愁,“可是……我不会骑哎。” 之恺拍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的扯起嘴唇,“没关系啦,我会教你的。”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芳芳,想着她那么娇小纤细的身子,若跨坐在马鞍上,手里再挥舞一条小皮鞭……呃,一定很有意思。 芳芳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见之恺要起身,连忙一爪子挠过去又拽住他衣角,“你……你说话算话!嗯……一言为定!” “呵,当然。”他指一指她的手,“松开。” 芳芳被突如其来的福利弄得不知所措,激动得完全语无伦次—— “可是……你手不是受伤了么?” “小伤,无妨。” “呃……为什么一定要我大哥也跟着去呢?” “本来就是我和他一起去,附带一个你而已。” “……好吧。噢对了,骑马不可以穿裙子对不对,可是我没有骑装啊……” “那是你的事。” “还有……” “……行了行了,反正明天一大早,过时不候啊!” 第16章 逼问 京城郊外的马场内,辽阔无边的牧草遥遥望去一片金黄。 初冬时节罕有这般碧空万里的天气,冬日暖阳,温润和煦,十分适合跑马。 芳芳称这是天公作美。 美中不足的是,之恺一定要袁从铭也一起来。 罢了,能来也算不错了么。 芳芳今天穿了件鲜嫩的粉紫色碎花骑装,在马场里眉飞色舞的跑来跑去,一张欢天喜地的俏脸飞扬着浅浅的红晕,俏丽得如同一枝初初盛开的娇艳桃花。她从来没有来过马场,自然格外雀跃,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不管什么都要凑过去看一看、摸一摸。 之恺怕她闯祸,便命令她先去跟马儿混个脸熟,再考虑要不要上马。芳芳高高兴兴的应下,一溜烟儿的去了。之恺和袁从铭也分别上马跑了几圈,随后便跳下来站在一旁休息说话。 芳芳虽然不会骑马,却很会跟马儿搞好关系。那几匹西域进贡的红鬃烈马性情暴烈,之恺当初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将其驯服。没想到芳芳才跟它们处了这会儿工夫,便惹得马儿俯首贴耳,一匹匹都温驯的低头过来蹭她的脸颊。 之恺看在眼里,心里却十分不屑:这不要脸的马看似刚烈,不想竟也是个好色的。 他转头对袁从铭道:“兴奋成这样,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 袁从铭看他一眼,微笑道:“是啊,养在深闺的丫头,是很少出门。” 趁芳芳离得远,袁从铭又自然而然的谈到了谭宇文一案。之恺此前跟严逸爆发的流血事件袁从铭也知道了,震惊过后,他连夜赶着去找了严富令,十分诚恳的替之恺道歉。 之恺问:“那他怎么说?” “严尚书是正派的官员,当然是一事归一事。况且,他说了,他儿子也有不懂事的地方。” “呵,那你还去找他作甚?” “这是起码的为人处世之道好么,话说你下手还真狠……” 草原风轻云淡,景色宜人,袁从铭心情自是不错,话题也十分活跃,不停的问这说那;之恺虽不是热情的性子,倒也悠闲放松,两手枕在脑后,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闲聊间袁从铭一直悄悄在瞟他,见他神情虽然淡漠,目光却是一刻也没从芳芳身上移开过,不觉心里暗笑。 “对了,太子殿下过几天从外地回来,宫里设宴,皇上……也让我们都过去。” 之恺举目远眺,漫不经心的道:“我知道啊。” “我想……把小妹也带去。” 之恺终于转头看他,“为什么?” “爹爹一直为小妹的终身大事操心,一心想替她寻个好的归宿。可小妹的情况……你也知道,若是显贵之户,只怕很难接纳她为正室夫人;若是一般人家,又觉得不甘心。爹爹的意思,倘若小妹注定要为人妾室的话,那何不做太子的妾室呢?” 之恺眸光滞了滞,一时有些沉默。却见不远处芳芳还浑然不知,兴高采烈的与马儿们闹得正欢快,一会儿摸摸这匹的背脊,一会儿拉拉那匹的尾巴,玩得不亦乐乎。日光洒在她如花的笑靥上,秀气的鼻尖上细细的汗珠闪闪发亮。 他淡淡道:“你爹,倒挺会盘算的,竟算到太子头上去了。” 袁从铭面不改色,“爹爹也是爱女心切。小妹性情单纯,太子为人也十分温和,应该不会委屈了她。如此,或许是最好的归宿了。” 他说得如此在情在理,之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况且,他能有什么立场来反驳呢? 半晌,他沉吟着道:“可是我记得,袁芳芳似乎并不愿意为人妾室。” 袁从铭淡淡一笑,“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太子。” 之恺眉心一紧,脸色也不觉阴沉下来,幽深的眸光里隐隐浮现出几丝戾色。 袁从铭默默观察着他,见状更顺势推波助澜道:“其实我觉得,表弟你能文能武,论才华,根本就不在太子之下,如今却这般游荡闲散着,也实在是可惜了。” 之恺自嘲般笑了一声,心不在焉的低头掸着袖口沾上的杂草,并不去接他的话。 袁从铭也笑,继续道:“表弟也同样是皇后所出,只不过比太子晚生个几年,论天时,的确是输了,不过……还有地利,倘若再有人帮衬上一把,或者……会有另一种可能也说不定……” 之恺听懂他若有似无的怂恿和煽动,依旧只是心照不宣的付之一笑,什么也不说。 这时,芳芳蹦蹦跳跳的牵着马儿走近了,她面颊已有微微的汗意,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生动明快,娇艳动人。 “过来!”之恺朝她招手。 芳芳乖乖的放开马儿一路小跑至他身旁,仰着脸顺从的望着他,一双亮闪闪的眼眸晶莹剔透。 之恺终于禁不住露出几分会心的微笑。 “走,我带你骑马。” “真的啊?现在么?!”芳芳瞪大了眼睛。 之恺点点头,走到几匹马前面,扭头问道:“想骑哪匹?” “这个这个!”芳芳指着一匹特别高大帅气的骏马,兴奋的大叫。 之恺转头一看,好吧,居然挑了匹最烈的。 芳芳愣愣的看着他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着急的喊:“你倒是等等我啊!” “……你倒是上来啊。” “……这个……我……呃……” “不知道怎么上马?” “呃……” “笨!踩马镫!” “马镫……是什么?” “……” 最后,之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把芳芳给提溜上了马,过程之艰辛不提。而不远处的袁从铭,却只是袖手站在一旁微笑,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 天高云淡之下,一望无际的草原金黄遍野。有俊朗的少年携美丽的姑娘一同策马徐行,微风轻揉拂过,马蹄下草浪起伏,远远望去真像是一对璧人。 一离开袁从铭的视线,之恺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袁芳芳……”他有话要问她。 “哇!有老鹰!”芳芳指着天空兴奋的大喊,“你看,你快看啊!” 有只雄鹰俯冲着在低空打了个盘旋,忽而又凌厉的振翅搏击长空,翱翔着一掠飞过最高的山巅。看得芳芳连连击掌叫好。 “京城里好像从来没有过老鹰吧!我平日能看见的,都是什么画眉啊、鹦哥啊,全是关在笼子里任人赏玩的精致鸟儿!” 之恺无语的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耐着性子道:“我有话问你,你不要随便打断我。” “好啊!你问就是了。”芳芳还在心不在焉的左顾右盼,应得十分随意。 “你……”他本来是打算先撂几句狠话吓唬她,然而见她一脸懵懂天真的亢奋,一时竟没能说出口来。犹豫了片晌,拐了个弯问道:“你……很听你父亲和大哥的话,是么?” “当然啦!”她毫不犹豫的答道,“爹爹又不会害我。” 之恺低低的道了一声“好”,又问道:“那么,你讨厌别人利用你么?” “那还用说!”芳芳奇怪的扭头看了他一眼,今天又是什么毛病,尽问些莫名其妙、前后还没有关联的话。 “很好,我也一样,最讨厌别人利用我。” 芳芳嘿嘿的笑,“你这么凶,谁敢利用你啊?” “是么?”之恺低头冷笑了一声,两手忽地丢开缰绳,一把抓住芳芳的肩头,用力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着自己,“袁芳芳,我有话问你,你务必要给我老实交代!” 他忽然翻脸,凶相毕露,无意间更加重了手上的劲儿,捏得芳芳肩头一阵阵灼痛,吓得她张口结舌,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你问啊!”她回过神来,带着哭腔喊道,“你刚才不就说要问么!我这不是一直在回答你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家子在打些什么主意。” 他略略松了几分手劲,却越发盯紧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冷硬得似从齿缝里逼出来一般。 “你爹和大哥的盘算我早就知道了,可你呢?袁芳芳,你也知道么?” 芳芳一脸错愕,又惊又怕,“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我知道……知道什么?” 之恺一动不动的盯视她,眸光彻寒。倘若她眼里有一丝的慌乱、躲闪或是不自然,倘若真有,只怕他会…… 然而,芳芳的眼里只有茫然和恐惧。 他终于松开了手。 “那么,你知道我是谁么?” 芳芳几乎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个半死,哆嗦着嘴唇道:“你……你还能……是谁啊……” 第17章 袁氏 几年前,皇帝放手让太子理政,若非十分重要的事情,当先呈太子过目、批示,再由太子视情节轻重禀报皇帝。 彼时,太子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还远没有他父皇那样的威性,每说一句话都有大臣跟他唱反调。 其中,以内阁首辅袁肃为最甚。 袁肃官居高位,亦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臣子之一,是吏部尚书袁光正的父亲,是孝和长公主安伶的公公—— 也是芳芳的亲祖父。 他以德高望重的老臣自居,压根儿就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太子性情虽然内敛,并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喜好,心里却很有想法,并不因为谁在父皇面前得脸,便格外偏袒谁。袁氏如此势盛,他亦不过淡淡,该如何便如何,不卑不亢,毫不偏颇。 而最令袁家不安的,是太子后来迎娶的太子妃孟氏。孟氏一族在二十多年前曾为袁肃所算计,满门荣宠遭灭顶之灾,险些亡族! 那太子妃不是省油的灯,有意无意的早将袁氏视为仇家……加上后来再有一回,袁肃又一次顶撞太子时,太子当场就拉下脸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一句“能捧得起你就能杀得起你”。 袁肃和袁光正彼时皆在场,父子俩都震惊了。 尚在东宫就能撂出这样的狠话来,那么来日太子登基……袁家这一家老小,别说是在朝为官,大约就连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了。 也就从那时起,袁肃和袁光正暗地里动了易储之念,并开始正式把目光投向了年方十岁的二皇子之恺。 未雨绸缪,生存之道也。 凭袁家的势力和能力,并非是办不到的事情。 之恺年纪尚幼,若能从小对他培养,未来真能成功易储的话,定然是个好掌控的。 ------ 之恺将抖索着的芳芳扶好坐正,扯着缰绳掉了个头,“回去了。” 芳芳垂着脑袋任凭他摆弄,半个“不”字也不敢说。 两人沉默了一路。 这样的沉默令芳芳很是难堪,却又不敢主动去跟之恺说话。他方才莫名其妙的发了一通火,又莫名其妙的说走就走。芳芳觉得,这家伙简直病得不轻。 头上是碧空万里,脚下是茫茫无际的大草原,似乎怎么也到不了尽头。芳芳无聊的望天,觉得难捱极了,方才来的时候没觉得多远,可是现在……怎么走了好久都还走不回去? 芳芳警惕的扭头盯之恺一眼:这家伙,该不是在故意绕路吧! 之恺眉心微曲,显然是不太痛快,芳芳频频回首看他,他也无动于衷,根本就不理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远远的看见了袁从铭靠在围栏边上等候的身影,芳芳长出了一口气,不管有没有绕路,好歹也算是到了! 遂抖擞精神准备下马……然而却在这时,之恺忽然丢开一侧的缰绳,腾出来一只手来,往芳芳的腰上揽去。 他如此这般的突然袭击,惊得芳芳浑身一颤,回过神来连忙就去扒拉他的手。 他很生气,不依不饶的搂得更紧了,口中更威胁道:“你再敢推一下试试看,我立刻丢你下去!” 芳芳胆儿小,顿时被唬住了,只得忍气吞声顺了他的意。只是她身子一向都十分敏感,眼下这般被一个男子紧紧搂在怀里,那异样而又奇妙的感觉,令她浑身难耐得很,别扭的不断变换着姿势。 之恺咬着牙将手强行固定在她腰间,他本是很有信心把持住,绝对不会让手乱窜,谁知芳芳竟然扭着那小蛮腰不停的动来动去,娇软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来回的蹭,弄得他心里如猫挠一般,越发的不自在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恶狠狠的道:“给我坐好!不要乱动!” 鼻息温热拂过她的耳畔,芳芳禁不住的又抖了一抖。之恺只当她是害怕,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再说下去。 袁从铭远远瞧见两人亲亲热热的归来,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之恺也笑得人畜无害,还十分有风度的搀扶芳芳下马。芳芳脚跟一落地,便赶紧缩到大哥身边去,之恺也不计较,径自牵着马走到一根木桩旁,一边拴马一边漫不经心道:“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打算再过几天,南下玩上一段时间。” 袁从铭“哦”了一声,还在琢磨他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之恺已经拴好马拍拍手走过来,冲芳芳挤了下眼睛,半开玩笑道:“喂,没见过世面的,你要不要一起去啊?” 芳芳和袁从铭同时愣住了。 不过袁从铭只木了一霎,便很快反应过来,赶紧点头附和:“说来,小妹的确是没有出过远门呢,不如……就跟着高才兄弟出去……郊游?” 袁从铭心里颇有几分得意,他就不相信,之恺会真的对芳芳无意。 他甚至觉得,此前拿太子做幌子的那番话,已经深深刺激到了之恺,令他稍微主动了些,从而两人的关系在马背上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所以刚才回来的时候,他才会那么亲热的揽着芳芳的小腰。 呵呵,郊游…… 之恺微笑颔首,“可以啊,她愿意去我就带呗。”他瞥一眼还在发愣的芳芳,“不过……你愿意去么?” 袁从铭连忙点头。 袁芳芳拼命摇头。 之恺看在眼里,阴阴一笑,“不愿意就不勉强了。” 恨铁不成钢的袁从铭一把将芳芳拖到旁边说话。 他语气半带着斥责:“高才兄弟好心好意带你外出散心,怎好这般拂人面子?” 芳芳低头嗫嚅:“我真不想去……” 谁要跟这么一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一起外出散心啊! 就他方才的表现,她十分确定,这家伙肯定别有居心! 袁从铭见她一脸委屈局促,便缓了几分脸色,语重心长的劝道:“小妹你放心,高才兄绝对是正人君子,必不会欺负你。以大哥的人格保证,如何?” 芳芳欲哭无泪,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刚才明明已经欺负自己了啊!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之恺那厢已经不耐烦的嚷开了:“还没考虑好么?还是那句话,不愿意不勉强啊!” 袁从铭立刻拖着芳芳走过去,摁着她的脑袋让她点头。 芳芳胸闷得不行,硬着头皮勉强配合了几下,气得一转身跑开了。 之恺好整以暇瞧着芳芳憋屈的表情,唇角吊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袁从铭料定芳芳不敢跑远,便也只淡定的笑笑,根本就不打算去追。 果然,芳芳没跑几步,便灰溜溜的在栅栏一角蜷着膝盖蹲下来。见边上栽有数株腊梅,便暗戳戳的窝在树底下,闷闷的随手拽过一条枝干,将满缀着花骨朵的枝条一根一根的掰下来…… 面前的腊梅很快堆成了小山一般…… 芳芳直在抠掉了好几块长指甲之后,方才不得不猥琐的抱着一大捧腊梅,一身狼狈的慢慢走回去。 之恺和袁从铭还倚在围栏边闲聊。芳芳虽然垂头丧气的,还是递了一枝腊梅给大哥,本也想给之恺一枝,然而瞧着他一副阴沉的模样,芳芳到底没敢上前跟他说话。 之恺却瞟她一眼,“没我的么?” 芳芳赶紧道了声“有”,满脸堆笑的将怀里一大捧腊梅悉数奉上。 之恺也不跟她客气,手一顺全部接过来,转身放回了马车里。 “走了。”他扭头冲那兄妹俩喊道。 芳芳上车时之恺十分殷勤的伸手来搀扶,不长记性的芳芳高高兴兴的将胳膊递过去,谁知一到他手上,他便暗中使了点阴劲儿,捏得芳芳“嗷”的一声惨叫。 碍于大哥在场,芳芳不好说什么,只得“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他舒畅的微笑,跷着腿坐下,随手抽过一枝腊梅,得意的放在鼻边嗅,那腊梅花香清洌,似乎还隐隐散着从少女怀抱中带来的芬芳。他心弦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一边嗅一边观赏芳芳气急败坏的模样,眼角余光顺便扫了扫坐在一旁的袁从铭。 这样看似打情骂俏的场景,袁从铭当然十分喜闻乐见,眉梢眼角都是称心的笑意。 之恺便道:“那么,明天一大早准时出发,如何?” 袁从铭抢在芳芳前头道:“好啊!” 之恺瞥他一眼,“我问袁芳芳呢。” 袁从铭忙转向芳芳,小声催促道:“高才兄问你话呢。” 芳芳低头搓着手里一小朵掉下来的梅花,黯黯的“嗯”了一声。 “还是考虑考虑吧,明天答复我便好。”之恺冷眼瞟着芳芳无精打采的样子,“不必勉强。” 袁从铭本还想说些什么,因见他脸色又不太好了,便也只得作罢,转而又起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 ------ 之恺匆匆赶回宫里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怀里抱着一大束散着幽香的腊梅花,轻车熟路的穿过春华宫的正殿,又绕过一面金丝楠木绣富贵牡丹屏风,候在殿里的小宫女惊讶的望着他,恭恭敬敬的施礼唤一声“二殿下”,他头也不抬的随意应了,目不斜视的径直朝着内殿而去。 隔着宽大璀璨的珍珠帘幕,一位身着杏红色襦裙女子正静静坐在榻上,专注的低头抚琴,头上的赤金红宝石发钗有细细的流苏垂至肩上,随着她的手势轻缓的摇晃。 之恺驻足凝望须臾,目光渐渐的温柔起来。 他似唯恐扰了这一室静谧恬淡,蹑手蹑脚的掀帘走了进去。殿内立时便有暗香浮动,惊动了那女子抬起头来。 “之恺?” 第18章 前程 之恺笑眯眯的在她面前站定,“母后。” 他风尘仆仆的,怀里又抱着一大捧腊梅,模样颇有几分滑稽。皇后不觉好笑,连忙伸手接过一些来,凑到鼻边轻轻嗅了嗅,道:“野生的腊梅果然跟御花园里的不一样,花朵更饱满,香气也更清幽些。” 她笑意愈深,“你和谁、去哪里采这么多花?” 她刻意在“谁”字上加重了语气,显然有探究之意。之恺从来对这等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嗤之以鼻,大老远采花送给她这种事儿,十几年来倒是头一遭。 之恺不置可否的笑笑,“母后喜欢就好啦,我去帮母后插起来。” 他环顾殿内,目光很快落到一只通体剔透的水晶花瓶上,眼睛顿时一亮,兴冲冲的上前抱下来,“就用姐姐的这个花瓶好了!” 这只水晶花瓶乃是欣元公主去南海游玩时淘来的外邦古董,回宫后便转送给了皇后。皇后虽不缺好东西,却因是女儿大老远捎回来的物件,只冲这份心意,她便格外喜欢。 之恺小心的在花瓶内盛上一半的水,将方才带回来的腊梅一枝一枝插到瓶里。皇后无奈的注视他认真又忙碌的身影,满眼都是宠溺的微笑。 这时帘外传来响动,伴着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一个兴奋的声音随之飘入殿来: “母后,母后——” 之恺这厢腊梅刚插好一半,闻言不觉微微蹙眉,侧首望去—— 果然,正是皇帝和太子来了。 这两人明明早上才出宫狩猎去了,怎么这会儿工夫就回来了? 太子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母后,我今天陪父皇北山狩猎,那边居然有大片的野生山茶林!我跟父皇采了好些冬山茶,怕放久了会凋谢,便赶着带回来送给母后……” 父子俩都还是一身骑装,显然是刚一回宫便急急赶来了。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束艳丽的红色冬山茶,如缎似锦,将整个内殿都衬得鲜亮了起来。 皇后又惊又喜的迎上来,两束鲜艳欲滴的冬山茶便同时送到她面前,花团锦簇衬得她一张笑靥流光溢彩,好似云霞晕染在了腮边。 皇帝温柔的挽着她一旁坐下,太子便也懂事的要去把花插起来,随口问道:“对了母后,上次妹妹带回来的花瓶哪儿去了?” 他所说的妹妹也正是欣元公主,花瓶也还是那只花瓶。兄弟俩都十分懂得母亲的心意,这会儿,倒是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块儿去了。 之恺冷着脸走了过来。 “在这儿呢!” 他手里抱着那只水晶花瓶,里面还插着半束腊梅,那淡淡的香气和颜色,在绚丽耀眼的冬山茶陪衬之下,显得灰不溜秋的,格外可怜。 皇帝和太子乍见了之恺,都不觉有些意外。且方才注意力全部都在皇后这里,两人竟然都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角落里插花的之恺。 之恺走到皇帝面前,淡淡的行了一礼,“父皇。”说完便转身将花瓶“咚”的一声掴到旁边的桌案上,把方才插好的腊梅一支支拔/出来,随手丢在地上。 太子微有怔愣,皇帝脸色也不太好看。之恺几下将腊梅拔了个干净,将散落一地的残枝拾起来全部抱在怀里,转身便往外走。 皇后见状连忙唤住他:“之恺,你去哪儿?” 之恺头也不回,“这花不好看,扔了它。” 皇帝皱了眉头,厉声道:“之恺!” 之恺不得不顿住脚步,皇后赶紧上前圆场:“谁说不好看了,我觉得挺好……快点放下吧。” 之恺瞟了一眼她手里鲜妍夺目的冬山茶,冷笑道:“母后不必勉强说违心的话了,明明就是太子的花比较好看吧。” 他说罢风一样的冲了出去,发泄般将手中腊梅啪啪啪全数折断,脆裂的声响传回殿内,听得里面的皇帝和太子皆是眉头紧锁,就连皇后也没了心情,放下花束坐回到榻上,轻声叹气。 之恺那厢,却也好受不到那里去。 外头寒风瑟瑟,他一颗心更是凉浸浸的,似乎比这天气还要冷几分。 父母……还有兄长,明明都是最亲最亲的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芳芳翻来覆去的纠结着,咬了一晚上的被子……没有睡着觉。 之恺说过:不愿意便不勉强。那么,自己到底是愿意呢,还是不愿意呢? 他这个人会不定时的发疯,又爱欺负她,说话不算话,脾气还很大…… 芳芳在黑暗中掰着手指将他的缺点一桩桩的数来,这这这……简直就是罄竹难书啊! 可是,她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抵触,还莫名有些期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芳芳痛苦的蒙着脑袋在被子里不停打滚。 或者,是因为她也没出过远门;或者,这些日子京城真的很冷,正好去个温暖的地方,将息一下身子…… 哎,说到底……其实高才他,也并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么。 看着天边渐亮的鱼肚白,挣扎了整整一夜的芳芳终于很勉强的作出了决定—— 走! 遂打起精神起床更衣梳妆,一边对镜描眉,一边暗自琢磨:这一去许多天,该要带些什么东西好? 吃的喝的应该是不用愁啦,之恺应该会照应周全的;至于穿的用的,自己可得先准备好,衣裳么,就每种颜色都带一套好了,另外还得带些首饰,还有胭脂水粉什么的…… 芳芳唇角漾着情不自禁的甜笑,一时竟想得有些入神了。 怎么会这么、这么开心…… 来来回回的拾掇了一番后,芳芳出门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之恺的马车就候在府门前。他一身淡青色装束,斜斜的倚在马车边上,迎着阳光玉树临风一般招眼。 芳芳心头纠结一扫而空,欢天喜地的扑腾过去。 之恺转过身来扫她一眼,“怎么这么久?”不等芳芳解释,他兀自转身上车,“走了。” 芳芳忐忑的望着他的背影,方才离得近,她似乎看到他眼下一片乌青,不知是他长睫投下的阴影,还是因为疲惫了,莫非……他也跟自己一样,纠结得失眠了? 呵呵,怎么可能。 芳芳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问。 后头跟着几个帮她搬行李的家仆,芳芳也和他们一起,吭哧吭哧的将一件件大箱子往马车上托。之恺好整以暇的坐着,非但不来帮忙,面色还十分不耐。 “你怎么这么麻烦?” 芳芳抹了把汗水,扭头来气喘吁吁的答道:“你不是说,要玩上一段时间么。” “是么,一段时间……” 之恺沉默了须臾,忽地又跳下车来,俯下身来凑近了她,“你是真的想去么?” “……”这问题问得煞是古怪,芳芳也不由得愣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怂怂的往后一缩,瞪着他不敢吭声。 之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转了个身,自行又上了马车,凉飕飕的丢下一句:“那就走吧。” 芳芳咬牙切齿的冲他的背影舞了几下拳头,默默的跟他上车了。 ------ 马车一驶出郊外,窗外的风景便迅速变得单调而荒凉。之恺斜着身子坐在窗边,初冬的枯枝残叶一幕幕从眼前掠过,他也依旧一动不动,阵阵出神。 这几年来,他化名“高才”混迹京城各大教坊戏院,花天酒地。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就算知道,便也不敢随意泄露了去。 但是,总有一些人,一直特别的关注他,并乐于传播他的事迹。 虽然许多人都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但京城的权贵圈里,一直都盛传着:二皇子私生活荒诞*,时常只身与数女厮混,夜夜笙歌,更在宫外私宅豢养青楼花魁云云……诸如此类的这等丑闻,放在任何一位皇子身上,都可以说是前程尽毁。 他的前程……是他甘愿毁掉的。 可能代价太大,得不偿失吧。 然而即便如此,那些想借由他实现一己野心的人,也从来都没有真正消失过。 比如袁家。 自以为是的袁从铭,还有他那阴险的老爹! 拼了命的将自家姑娘往他跟前塞,当他是傻的看不出来么? 而且这袁芳芳,又没有多么与众不同。 以他素来的脾性,他早该跟他们翻脸的。 至于袁芳芳,他更应该狠狠的羞辱她,让她彻底滚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这么做…… 大约是因为懒吧,懒得跟人开撕。 可是又如何肯费那么多力气去调查谭宇文的事情,明知是正中他们的心意,却是欲罢不能。 许许多多的心事纷纷迸出,朝不同的方向拉扯着他的思绪,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在心头一齐翻涌,令他既焦灼又烦躁,急于要发泄情绪…… 呵,似乎袁芳芳在旁边呢…… 不过这家伙……这会儿似乎很安静呢。 他半眯着眼,微微侧首——却见她表情僵硬,两只手死死的抠住座位边缘,一张小脸纸一般煞白。 应该是真的没有出过远门吧,车厢一颠簸,果然很不适应啊! 之恺想起她方才出门时欢天喜地的雀跃模样,心上像压了块巨石一般,沉重不已。 居然一点报复的快感都没有…… 他活动了一下扭得有些酸痛的脖子,探身到前面,吩咐车夫放慢速度。 第19章 花船 “到了。” 之恺掀了帘子先跳下车,犹豫了片刻,还是朝捂着胸口一脸蜡黄的芳芳伸手过去,命令道:“下来。” 芳芳早被马车颠得晕头转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就着他的手一头栽了过去。 温香软玉……顿时满溢胸怀。 之恺微微一怔,咬牙狠狠将她推出几尺远,“你这家伙,给我站稳了!” 芳芳头昏眼花,难受得直想吐,此刻被他猛的一搡,便撑不住的脚下踉跄,歪歪斜斜的朝一边倒去。然而膝盖刚着地那一霎,却又被之恺一把捞起来。 他像拎小鸡一样拎着芳芳。没什么力气的芳芳只得胡乱扑腾着,本能的吊紧他的臂弯;只觉得他的脸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得几乎不可见…… 都不知被他拖着走了多久,待她终于回过神来时,周遭……竟是一片粼粼波光。 芳芳茫然的挣扎着起来,这地方……竟然如此熟悉。 怎么会不熟悉呢,这条河道名曰燕华河,横贯京城,水面商船来往,画舫荡漾;两岸名门望族聚集,秦楼楚馆林立。芳芳京城土生土长,从小到大也不曾踏出过京城半步,自是再熟悉亲切也没有了。 芳芳半趴在舱栏上,呆呆的环顾四周——没有看错,此刻,她正泛舟……燕华河上。 说好的……南下呢? 芳芳强迫自己清醒起来,却也怎么都想不明白马车七拐八拐的是怎么又回到了原地,更不记得方才是如何糊里糊涂的被提溜着到了河中央,不禁有些生气,便咋咋呼呼的要去质问之恺,然而一个转身,却发现问题严重了—— 之恺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他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心慌慌的冲上甲板,四下寻找,来回兜转了好几圈,仍不见之恺踪影。 芳芳懵了片晌,便有些害怕了。 她勉强压抑下心中的紧张和慌乱,举目打量她身在的这只舫船——船身十分宽敞,舱内该是有数间阁子,不时有熙熙攘攘的宾客来往穿梭,更有身段妖娆的妩媚歌女舞姬揽客巧笑;丝竹弦乐充斥着耳畔,而里头隐蔽的舱阁内,还隐隐有香艳曲调、暧昧笑语不断飘出…… 这并非是普通的画舫小舟,而是一只……花船! 这一惊吓非同小可,芳芳头皮都麻了,方才还昏昏然的神志瞬间抖擞起来。 他居然丢下她在这种地方! 已有过往船客注意到她。芳芳本也是娇艳动人的美人,此刻这一副神色无措,又泫然欲泣的模样,越发如水中芙蓉一般楚楚动人,毫不失色于舫船上任何一位妆扮妖媚的美姬。 甚至有人开始朝她走过来,那眼神有些龌蹉,带着垂涎和跃跃欲试的意味,步步朝她逼近。芳芳害怕得几乎发抖,她孤单单的一个人,那么突兀,那么不合时宜,里头是封闭的舱阁,四周是开阔的水面,她根本就无处可躲! 他显然是故意的,将她独自一人落在这里,将她置于这样险恶的境地,已经超出了恶作剧的范畴,只是她实在搞不懂,到底为了什么,他为何要这般捉弄她? 她又害怕,又伤心,神志都有些不清明……然而冷不防的,面前却猛地挡了一幅阴影,浓重酒气熏得她差点没缓过气来。 “小美人儿,怎么以前没有见过,是哪间阁子的?” 一张肥腻泛着油光的大脸忽然凑近,却是一身材粗壮的醉汉,头上插着几支不知所云的绢花,穿了一身颜色夸张的鲜绿色长衣,一条灰色小腰带被圆硕的肚皮绷得颤巍巍的。 芳芳一家子都是斯文的人,何曾见过这副德行的。他离得近了,那一身酒气、体味,还混着些腻人的脂粉香,兜头兜脑的扑面而来。芳芳胃里一阵翻腾,连忙掩着鼻侧到一旁,险些呕出来。 那醉汉一边打着嗝,一边拍手大笑,嗓子带着浓浊的喉音:“小美人儿原是新来的呢,没事没事,爷就喜欢这样鲜嫩的雏儿!干净得很……” 他边说边晃晃荡荡的朝芳芳靠过去,伸手去摸芳芳的脸,芳芳惊惶的急急避开,他又转而朝芳芳的腰身摸过去,芳芳恶心得不行,拿袖子遮住脸连连躲闪。那人开始还觉得有意思,然而扑了好几次扑不着之后,便有些恼火了,遂把脸一抹,叉着水桶腰破口大骂起来: “小贱种!别给脸不要脸,都上这船了,还装什么忠贞烈女……” 芳芳嘴皮子本就不甚利索,这等污言秽语,连听都没有听过,哪里知道该怎么还嘴,只畏畏缩缩的往后躲着,流着眼泪一脸的惶恐。 宾客们依然熙来攘往,不少人倒也会侧目往这边瞅一眼,然而却只是会心一笑,尔后离开——船伎与恩客们本就常有瓜葛的,争执个几句,也是见怪不怪了。 熟视无睹,自然也无人肯理会。 芳芳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船舷边上,触手之处是冰冷的栏杆;她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有些发黑,心里更是绝望得很,只想尽快离开这里,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心念牵动下,脚步便下意识的,朝栏杆上攀了一步。 那人见状“哎哟”了一声,阴阳怪气大叫起来:“小贱种是要跳河自尽么,跳啊跳啊,快跳啊,有本事快跳啊!” 他一声又一声,如念咒一般在耳边催促着,芳芳被难以言说的恐惧笼罩着,脑子是懵懂而空白的,竟鬼使神差的顺着他的意思,就着那栏杆,慢慢探身下去…… 紧要关头,之恺终于是现身了。 只是他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桃红柳绿,莺莺燕燕的围着一大群美姬,如众星捧月一般拥簇着他,衬得他挺拔秀朗,更胜平日。 然而她却如此狼狈。 芳芳呆呆的回望他,眼泪汹涌。 “你……你到哪里去了?” 那醉汉跌跌撞撞的转过身去,眯着眼去看之恺好一会儿,嘟嘟囔囔的笑起来:“原来是你这位小爷啊,今个儿又来了?呵呵,咱这舫舟上最美的姑娘们都给你霸了,还想着尝新?够了够了,小兄弟艳福不浅呐。这新来的小美人儿就让给爷吧,如何?” 他仿佛跟之恺很熟的样子,大大咧咧的还要去拍之恺的肩头,之恺侧身一避,左手一抬便钳住他的伸过来的手腕。那人顿时疼得大喊,嘴里骂骂咧咧,却挣脱不得。之恺捉住他的手腕,朝反方向拧了一把,只听“咔嚓”一声骨头响,那人立时发出杀猪般凄惨的哀嚎,肥硕的身子生生给掀了个个儿,重重的掼到地上,摔出沉闷的声响。 众女子惊得花容失色。那人歪向一边喘着粗气,已经连哼都哼不出来。之恺抽出条手帕擦了擦手,顺手又将丝帕抛到了河里。 芳芳依然站在船舷边上,一动不动的、遥遥的望着他,泪如雨下。 之恺有些沉默。然而很快的,他却转身重新走向船舱,头也不回;身边那一众美人,也全部随着他去了。 他居然又走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为何一定要弄得她如此难堪? 芳芳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般,身子软得像一团绵花,依附着船舷一点一点的滑下来。舫船上依旧丝竹盈耳,他方才匆匆走入的舱里,更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方才也一直在里面么?一直在里面,轻歌曼舞的取乐么? 芳芳心中酸涩难当,似乎是方才被马车颠簸后的不适感又卷土重来一般,胸中翻江倒海,好像比刚才更难受了,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意识一片混沌。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攀附着船舷,船舷之外是宽阔的河面,潺潺的流水轻轻拍打着船身,一道道波纹泛着粼粼的波光。 她不知哪里来了点力气,一步一步爬上栏杆,又翻到栏杆外侧去。瑟瑟冷风顿时迎面扑来,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微微有些发抖,却并不躲避,仿佛惟有这彻寒的刺激,才可以令她稍微松快一些…… 她手一松,整个身子坠入河水之中。 砭人肌骨的寒意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没顶,那惨烈的冰冷在她身体里快速蔓延,一点一点的吞噬着她的意识…… 初冬的河水纵然还没有结冰,却也是冷得蚀人的。 她其实从未有过厌世的念头,虽然身世多舛,总是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可她一直都还算乐观,随遇而安活的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平静,乐呵,且安于现状。 而且她那么胆小,河水那么深那么冷,她又不会游泳,怎么都是不想死的。 可不知为何,方才那一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内,她前所未有的感觉到屈辱和绝望,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生无可恋。 这样极端的念头陡然升起,没有思考,她便即刻付诸实施。他不管她,可她掉到水里了,他总会来管一管吧;若他不来,若他根本不在意,根本无所谓……那她……就此了结掉也罢了…… 或许有一点后悔,可是,似乎……也来不及了。 他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很快,似乎还有点焦急,入水时激起一大片浪花。她彼时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知道他飞快的游过来,在水中像鱼一样灵活,他的双手很有力,稳稳的托起她的身体,很快就将她托出水面。 她很想看看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是担心,还是火冒三丈。然而视线始终一片模糊——他的身影,他的脸他的表情,甚至他的声音,全都一片模糊,全都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第20章 道歉 床头明晃晃的烛火轻轻摇曳,芳芳浑浑噩噩的睁开眼睛,吃力的从床上坐起来。 已经是晚上了啊…… 床铺上洁白的被褥温暖而绵软,身上的衣裳也是新换上的,干净清爽,床周罩着水蓝色的绣花纱帐,门首处垂着精巧细密的珠帘。 布置倒是精致温馨,然而,却也陌生得令人害怕。 这是哪里? 又是谁给她换的衣服? 她左右晃了晃脑袋,想清醒一下,然而稍事一动,头颅便似要炸裂开来,痉挛般的疼。 呵,是脑子进水了么。 正四下环顾着,却听得外头传来轻细的脚步声,珠帘随即挑开,便有一位年轻女子快步走入屋内。 “袁姑娘醒了么?” 那女子还未走近,便出言关切,声音十分轻柔,温温软软的,听来格外舒服。 芳芳半眯着眼打量——当真是纤腰袅娜,玉貌花颜,眉梢眼角风情自蕴,举手投足又温婉如水。莫名的,便吸引着人移不开目光。 这女子……她见过。 方才在舫船上,之恺领着一众美姬翩然而至,这女子即是其中之一。彼时她就站在之恺身旁,离之恺最近,又最是出众,仿佛是百花丛中最美的那一朵……即便是芳芳,也忍不住多望了她几眼。 芳芳心生警惕,本能的朝角落里缩了缩,问:“这是哪里?” 那女子眼角含着和煦的笑意,“此处乃是小女寒舍,袁姑娘不必紧张。” 芳芳如何能不紧张,下意识的朝窗边望去,外头华灯璀璨仍宛如不夜城,丝竹弦乐之声也还在耳畔萦绕不去,灯火迷离,花天锦地……此情此景,毫无疑问——还是燕华河。 燕华河畔有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场,而这女子……也曾与那一众歌姬舞女一齐,在之前那艘花船上出现过…… 她能是什么人?她的居所……能是什么地方? 芳芳脑子里钝钝的转着,忽又见窗下放有一只古铜香炉,细细袅袅的喷着香,这整个屋子都弥漫的沉沉香气,正是由此而来。 她恍恍的深吸几口,竟觉得似曾相识。 只是袁府上下,并没有人会用这种气味浓烈的香料。 那女子往床头坐下,微笑着继续软言细语:“高公子特意请了大夫来瞧,说袁姑娘湿寒侵体,恐怕要卧床休息两日,不宜四处走动。所以高公子才特意嘱咐我好生照顾袁姑娘……” 芳芳本没心情注意这些,只听她口中不停的说高公子高公子,这才不由得抬眸看她,一时皱了眉头。 高公子……你们很熟么? 回想那一日,谭宇文上门提亲,她仓惶逃走。糊里糊涂的逃到燕华河附近,之恺忽然出现,带她上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布置得如女子香闺一般,精美又香气馥郁,令她一直耿耿于怀。 没错,就是这种沉沉的、让人迷醉的香气。 原来如此啊…… 高才那家伙,果然跟这种地方、这类人有纠葛么? 芳芳两眼紧盯住那轻烟缭绕的香炉,忍不住就想到一些不堪的事物,胸中阵阵恶心…… 她忽然脱口道:“那是媚香么?” 女子微微一怔,转首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便不觉笑了,摇头道:“不是,百濯香而已。” 芳芳这话问得露骨,那女子如何不懂她的意思,竟也还落落大方。转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红木圆桌旁斟茶。那泛着澄黄色光泽的铜质水壶在桌边火炉上热腾腾的烧着,她十分娴熟的用一张厚棉帕包住把手,纤纤十指优雅的提起那水壶来,徐徐将茶杯斟到八分满。 芳芳屈膝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歪着头注视她…… 不愧是受过严苛□□的女子,举手投足都是风情万种。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一转首一回眸,皆是训练有素,无可挑剔,即便是斟茶这样一个随意而简单的动作,都能做得如此仪态万方,煞是动人。 而且,并未有丝毫被冒犯的不豫。 芳芳有些泄气,只觉得自己……反倒被衬得有些轻率刻薄了。 迟疑片晌,芳芳勉强牵起嘴角,扯出一点笑意来,“对不起。请问……该如何称呼姑娘?” 那女子闻言微微掉头过来,笑得更加温柔,“小女贱名夏小蝉,唤我小蝉便好。” 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对上芳芳审视打量的目光,芳芳慌忙低下头去,姿态别扭的往床里缩了缩,欲盖弥彰的在手边扯了一点纱帐来遮自己的脸,支吾着轻轻“哦”了一声,“夏姑娘么……” 她到底还是不太习惯直唤其闺名,便道:“方才唐突了姑娘,实在是失礼。” 夏小蝉端着热茶走过来,递到芳芳手里,宽和笑道:“不要紧的,你别放在心上。” 芳芳微微垂下头,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只想着这般明艳动人,又温柔大度的女子,自己都不免心生好感,他……也一定很喜欢吧。 可是他……到底去哪里了呢? 她手捧着热茶,却顾不上喝,心里只转着到底该如何开口打听之恺。夏小蝉却是敏慧,轻易看穿她的心思,忙婉言解释道:“高公子说了,他……很抱歉。” 这话不说还罢。一提起来,芳芳越发难受得紧,不由得想起白天在船上,他那样一副冷冰冰的倨傲态度,实在很难想象……他肯主动说出“抱歉”二字。 偏偏这夏小蝉……又说得如此自若,如此坦然,笑容又温柔,口气又诚恳。她是真的在道歉,在替他道歉。 可这算什么? 她死死咬下嘴唇,低头一下一下的绞着被角,“所以,他是走了么?” “他……”夏小蝉面露难色,笑意也敛了几分,一时有些沉吟不决,“其实……他……” “我明白!”芳芳蓦然打断她,抹了一把眼泪,声气怪怪的:“他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对不对?他现在一定躲在哪里笑对不对?他无缘无故的戏耍我,把我弄得如此狼狈,如今他躲得远远的,连露面都不肯,你却来说一句他很抱歉……他觉得我很蠢,可以随意唬弄,夏姑娘,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对不对……” 她声声质问,泪如泉涌,激动得全身发抖,更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起身下床。然而她是刚溺过水的人,还是头重脚轻的,刚一摸索着站起来,便头痛欲裂,两腿发软,整个身子摇摇欲坠的抖索。 夏小蝉赶紧上前扶她,连声道:“袁姑娘身子还虚着,请莫置气!”一壁忙不迭的拿了手帕替她拭泪,一叠声的安抚她…… 门首珠帘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影。半晌,那人影终于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不出意外的,正是之恺。 他似乎是磨磨蹭蹭的走进来,步子有些颓丧,浑不似平日的趾高气扬。他只朝里面走了几步,便远远的站住了。虽面朝着芳芳,目光却游离不定。屋内跳跃的烛光映得他的轮廓模糊得有些奇怪。 “好些了么?” 他声音嘶哑而无力,像是酝酿了很久,很艰难的,才憋出这句话。 芳芳坐在床边,遥遥的、定定的看着他,并不应话。 夏小蝉分别看了看两人,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便要离开。走到之恺身边的时候她顿了顿脚步,欲言又止的深深望了他一眼,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屋子里便剩下他们两个人。 静谧的夜里,沉默得令人尴尬。 “你……好些了么?” 隔了好半天,他微微侧过身来,又问了一遍,声音更低了几分。 “你到哪里去了?”芳芳终于开口,却是反问他。 他也是无言,或者,并不愿回答。兀自踱到窗边去看风景。他颀长的身形略显得萧索,五官亦看起来模糊,惟有那一双眼睛,窗外璀璨的华灯映在里面,熠熠生辉的,像是星火在闪动。 “我没有走远,只是……我觉得你一定不想看见我,所以……在你醒来前离开了。” 他面朝着窗外说话,声音轻轻的,虚无缥缈的回荡在屋里。 芳芳有点生气,忍不住捶着床板大喊:“你说得对,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一点也不想!你赶紧走吧,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咒骂一时爽。芳芳一大口恶气出完,便有些后怕,缩着脖子躲在纱帐里偷偷的观察他。他当然不会走,连动也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拖过手边一把交椅,黯黯的在窗边坐下。 “其实……” 良久,他吞吞吐吐的开口:“我并不是想把你……”他顿了顿,犹豫着道:“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他虽没有真正道歉,但语气显然有些愧疚,然而他并没有走近她,依然离得远远的。回想起来,他总是会刻意的和她保持着距离,就算此时怀着些许歉意,也并不例外。 芳芳虽然好奇,却也不肯上前,依然坐在床帐里,抱着被子划地为营,扭着脖子去瞧他。 他两眼直直的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第21章 谈心 “那会儿……我把你从水里拉起来的时候,你全身都湿透了,怎么也叫不醒。” 他终于又喃喃的开口说话,声音却是有气无力的,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点颤抖。 芳芳便“呵”了一声,“你是想说,我让你担心了么?” 他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向这边看过来,芳芳以为他多少会解释几句,然而,他却没再说话。 唉—— 她半躺回床上,将被褥里的银薰球拢在手中取暖,那银薰球银制鎏金,雕刻着精美的镂空花纹,垂着密密的流苏。芳芳随手扯来,一根根的捋着流苏把玩。 一看就知道,又是夏小蝉的东西。 她忍不住环顾床帏,幔帐是华美的绫纱挽成的大朵绢花,轻柔的堆砌在四周,床头悬挂着五彩璎珞,枕边的香囊也幽香宜人…… 手上不知不觉的使上了几分狠劲,猛地一拽,竟将一条流苏生生扯断了。 芳芳悻悻的放下手里的银薰球。 “话说……你跟夏姑娘是什么关系?” 他倒是答得很快:“朋友。” “上次的马车,也是她的么?” “是,但是……”他拖沓着语调,欲言又止。芳芳翘首盼了半晌,他却终究没有说下去。 然而她心中还是有太多疑问,前思后想,到底还是忍不住,便又问:“那……那会儿那个胖子说,舫舟上最美的姑娘都给你霸了……不是真的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信么?” 这个……芳芳也说不好。 “你平时……可是经常来这些地方寻欢的么?”她撇着嘴,酸酸道,“原来你也是喜欢漂亮姑娘的啊。” 他并不想跟她讨论这些,口气生硬的转移开话题:“不说这个。” 气氛又被他搞得很僵。紧接着,便又是长久的、叫人尴尬的沉默,连彼此那么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芳芳叹了口气,微微阖眸。 “你跟我大哥……表面貌似很好,但其实你心里……应该是有点讨厌他的吧?” 她小声的说完这句话,便睁眼去看他,却发现他正好也转过头来看自己。 半晌,他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芳芳低头笑了笑,“不然呢,你当着他的面说带我出游,转眼却对我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来。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这么欺负我做什么?” 他有些沉吟,却似乎也不愿多言。芳芳也不介意,像是自说自话一般,絮絮的、兀自呢喃……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大哥他……跟我爹很像,心思……的确是有点多,可是,他对我却很好。像我这样的出身……在府上,就像一个多余的存在。夫人不喜欢我,姨娘们更不喜欢我,讥讽、排挤都是常事,可大哥常常都会站出来帮我说话。即便后来,他随爹爹入朝为官不常回来,也一直对我十分关照……” 言及旧事,芳芳思绪如开闸的潮水一般,一时百般感慨。 “我没有母亲,准确的说,是从来就没有过。当年的事情我并不太清楚,但是府上人多口杂,爹爹不在时,她们……时常有意无意在我面前提起,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大多数时候,我会装作没有听见,有时骂得过分了,我会躲在屋子里哭一会儿……” 她停顿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抓起一角被衾狠狠的揉了揉眼睛。 “所以,当爹爹让我来上书院的时候,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马上答应了,因为,终于可以不用每天都回家了。可是没过多久,夫人又逼着我去谭家作妾……说来或者会让人笑话,我的母亲,连妾室都算不上,可是我……却对为人妾室这种事情,莫名的抵触。幸好,爹爹他支持我,也理解我这样的想法……后来终于退婚,可家里的姨娘们知道后,却都骂我,骂得很难听,说像我这样下贱的出身,怎么还有脸挑来拣去……那段时间,我常常躲在屋子里哭,觉得无助极了,甚至偶尔还会想,如果我也有母亲……如果她还在,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应该都会不顾一切的保护我,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吧。就像……姨娘们待我再是刻薄,可对待她们自己的孩子,却也是温柔慈爱,关切到无微不至一样……” 初冬的夜晚有深深的寒意,芳芳手脚冻得僵硬,缩进被子里抱着银薰球取暖。而那厢,之恺依然远远的坐在窗下,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他衣带飘举,依稀可见他的身影孤零零映在粉墙上,被昏黄的微光拉得老长老长。 “你在听么?”她问道。 好久,他低低的“嗯”了一声,“我在想……你说的话。” 之恺曾经到皇后那里拐弯抹角的打听过芳芳爹娘当年的旧事,只是,皇后对此事的了解也很是片面,说来说去不过只道“当然是袁光正对不住你姑姑”,便再无其他说法。 也是,事隔多年,那些是是非非的,本就不那么要紧了。 “袁芳芳。” 忽然听见他唤自己,芳芳有些诧异,还未应声,又听他轻轻道:“你别想太多,上一辈的恩怨是非,跟你没有关系,更不是你的错,没有必要自卑或是觉得有压力。至于谭宇文这种人,心术不正,自然该远离他……况且,他很快就会自食其恶果,再也不可能来扰乱你的生活了。你以后……也该好好替自己打算,再遇到什么人的时候,眼睛也擦亮些,别再好坏不分了……” 屋内壁炉烘得暖暖的,令人有些昏昏然。大约是气氛使然,他竟变得有些唠叨起来,啰啰嗦嗦的说了好些话。印象中,他似乎从来不肯好好跟她说话,总是冷嘲热讽,要不然就是凶神恶煞,爱理不理……白白糟蹋这一把干净清朗的声线。 她幽幽的问:“好坏不分?你是在说我之前没有看清你么?” 之恺有些胸闷,“……很显然,我是在说谭宇文。” “是么……”芳芳黯黯垂首,“那我现在问你,你肯说么?” 他有些警觉,没有立刻回答,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道:“你要……问什么?” “很多。事到如今,我才觉得,我对你——几乎是一无所知。” 他微微出神,他该怎么说呢,其实他在家的烦恼,也未必比她少;他的兄弟姐妹们,也未必就比袁家那几个容易对付。 他缓缓的开口:“我在家里的处境,跟你也差不多,一样,都很尴尬……算是同命相怜吧。” 芳芳诧异不已,她一直以为,如他这般言行乖戾、飞扬跋扈的小霸王,定是在家中被纵容、被宠坏的孩子,怎么会……跟她差不多的处境? 她还想再问,他却不肯多说了,低低的道了声“睡吧”,便从椅子上起来,悉悉索索的从她帐前走过。芳芳连忙扒到床沿边上,趁他还没走出门,赶紧又唤住他:“你去哪里啊?” 他似乎也是倦了,语气懒懒的:“我就在隔壁,我也得睡觉么。” 芳芳愣了愣,“你也住这里?这里可是……是夏姑娘的家啊!” 夏小蝉再美再好,也是风月场中的烟花女子,留宿在她居所的男子,岂非……是恩客么? 而且,他话说得那样坦然,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很显然,他并不是一次两次在此留宿,而是……习以为常了。 常客吧…… 他怎么会好这一口,怎么会青睐风尘女子? 她袁芳芳也是城中小有名气的美人,一点也不比那夏小蝉差啊! 芳芳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怔仲间,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他颀长的身影遮挡住她的全部视线,居高临下的站了片刻,他复又弯下腰来,隔着纱帐望住她。 “你什么意思?” 他半蹲着身子,杵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心扑腾扑腾的乱跳,慌慌张张的低下头去,“没什么……我只是……搞不懂你……” “是么……”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很快重新站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心睡吧。” 他说罢没有再停留,转身径直朝门外走去,步履忙乱得仿佛是逃离一般,水晶珠帘被他匆匆撩开,在身后哗啦啦的落下…… 芳芳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还真是古怪。 不是她想的那样……他怎么会知道她在想什么? 安心睡……他莫非猜到她在为此不安? 芳芳纠结的用被子蒙住脑袋,在床上焦虑的翻来滚去…… …… 窗外渐渐静了…… 便是号称“不夜城”的燕华河,再是令人乐而忘返,也终有那么几个时辰,是光影岑寂的。 大约是今日受的刺激太深,又换了床,芳芳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依旧无法入眠。 今日一番交谈,她推心置腹,而他……比平时稍稍好那么一点点,但也还是顾而言他,且一番说来说去,她竟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可那夏小蝉……却似乎又很懂他。 芳芳将枕头蒙在头上,强迫自己合上眼睛。 眼皮已经很烫了,自己都不知又在床上躺了多久,始终睡不着。 芳芳郁郁的叹气。 说来,夏小蝉……她现在在哪里呢? 心念猛地一动,芳芳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 披了一件外衣,芳芳摸索着下地,提了盏灯蹑手蹑脚的走出门去。 四下略略环顾,见隔壁几间厢房皆是黑灯瞎火,之恺方才说在隔壁某房间睡觉……大约就是真的睡下了。 安全。 她遂提着灯转入中庭,抬首便见阁楼上亮着灯火,窗前隐隐可见人影。 万一还有客人怎么办?会不会失了礼数? 芳芳稍事停顿了脚步,一时有些犹豫。 呵,真是想多了,有之恺在,她怎么可能还接待别的客人? 芳芳自我鼓励一番,鼓起勇气拾阶而上…… 第22章 花魁 夏小蝉在京城的醉和春楼度过了几乎整个童年和少女时期。十七岁时,作为醉和春的当家花魁,她已名满京城,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 后来,便遇见了之恺。 他那时……还不到十五吧。她记得很清楚,那日有人排场甚大,并点名要她过来侍奉。她掀开珠帘便瞧见一位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少年,那倔强的眼神,以及与年龄不符的冷峻深沉,令人十分难忘。饶是她见惯了京城各色贵人,此刻的惊鸿一瞥,竟也不由得心头微颤。 她起初并不知道他是谁,便只是依着规矩侍奉。他通常会包下最大的套房,然后同时叫上好几位姑娘,静赏她们弹琴歌舞,兴致好的时候也会与她们饮酒聊天,每一次至少呆上一整个通宵。而最久的一次……夏小蝉记得,她和一众姐妹,大约有六七天都没有离开那几间阁房。 足不出户,同时与数位花娘混迹六七日……即便在醉和春楼,也是罕有的事情,看在外人眼里,定当是荒淫至极了。有人便开始意味深长的讽刺,说什么“自古英雄出少年”,背地里给他些诸如“燕华河新一代浪子”一类的称号。 但夏小蝉和姐妹们都知道,他纵有风流名声在外,却绝非是急色之徒。歌舞升平之外,他从未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发生过从亲密的浮浪之举。 姑娘们都对他十分好奇,私底下也常窃窃私语。这等风华正茂的铮铮少年,大都心怀凌云志,豪情万丈、意气风发,岂会如他这般,终日不务正业,流连花间,沉溺于声色犬马的颓靡生活? 她在惋惜疑惑之余,倒也依旧不动声色。然而对着他,她却多了几分发自心底的留意和关切,不再只是应付寻常客人那般流于表面。在众姐妹之中,她一向是最为温婉细致、妥帖周到,最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那一个。所以,她那一点点的小小私心,并不曾为旁人所知。 她陪伴了他很长的时间。许是她的温柔懂事打动了他,后来,他常常都只来找她,只要她来陪着他、配合他在不同的场合扮演寻花问柳的纨绔公子;再后来,他慢慢开始对她倾诉一些事情,她方开始知晓他的身份、处境。当然,对她们这样的女子来说,逢什么人,说什么话,早已历练成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本能。即便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也能平静无波,惊诧之余,还能依旧进退有度的,以她一贯的善解人意来开解他、劝导他…… 可他貌似也察觉到什么,后来有意无意的提过不止一次,说她是知己。她一向聪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知己,既能代表无话不谈,却也无关风花雪月…… 惟有安份的当着这个令她有些尴尬的“知己”,方才是长久之道。她既然觉悟,自是绝不敢逾越半步…… …… 寒意绵绵的夜晚,厢房内壁炉烧得火红。临窗有人举杯对饮,令整间房里都弥漫着醇香的酒气。 夏小蝉虽然饮了不少酒,但除了面色有些泛红之外,她举手投足间,依旧是四平八稳,仪态端然,丝毫看不出醉意来。 倒是之恺以手肘支着下巴,整个人都半趴在桌上,显然已有微醺之态。 夏小蝉担心的望着他颓废的模样。刚准备往他酒盏里添酒,踌躇片刻,还是放下了酒壶。 他见状却一把将酒壶夺过来,放在自己顺手处,不断的斟满,再饮尽,如此数杯之后,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夏小蝉见状赶紧起身替他沏来热茶,一把将他酒壶拖走。 “好了,殿下,饮酒过急会伤身!” 她忍不住快语道:“一直以来,殿下身边都不乏美人,美貌这种东西,对殿下可以说最无吸引力。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她,除了美貌之外并无过人之处的她,在殿下的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之恺怔怔的晃着酒盏,“胡说八道。”他垂着眼睑自顾自的解释:“我只是心烦,倒也不全是因为她。况且,这样的关系实在混乱,我也不愿淌这浑水……总之,顺其自然吧。” 夏小蝉静默的望着他,似要将他看穿一般,他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不与她对视。半晌,夏小蝉轻轻叹气,摇头道:“顺其自然?小蝉记得殿下说过,这一切横竖不过是袁家那几位大人居心叵测,蓄意谋划的一场闹剧,殿下便也将计就计罢了,根本不会入戏,否则,便是正中下怀。然而如今,殿下如何改口……要顺其自然了?” 之恺眉头深锁,沉默了好一会儿,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也不算改口,横竖这样闹下去……”他自嘲的甩甩脑袋,“打击报复不成,反倒殃及无辜,也没什么意思。” 夏小蝉微微一笑,颔首表示赞同:“我完全同意殿下的话。只是小蝉觉得,袁姑娘虽然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但对殿下……倒是很有心的。” 之恺垂眸注视杯中酒色如金,轻轻摇头,“那又如何?” 夏小蝉沉吟片刻,徐徐道:“这么说吧,就拿小蝉自己来讲,身为烟花女子,我早已没有资格拥有寻常女子追求和期许的幸福。所以,无论遇到多么出色的人,我的自尊和理智,以及我的自知之明,都绝不会允许我放纵自己的情感。” 之恺正埋首牛饮,闻言便挑着眉头看她,“你想说什么?” 她微笑,举手将他刚端起的酒盏轻轻摁下,“小蝉想说,人生在世,总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明知道不可为,偏偏就是身不由己。” 之恺目光倏忽跳了跳,不觉有些怔仲。夏小蝉也敛了笑意。幽暗的烛光里,两人默然相视,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时门外传来响动,紧接着,便见芳芳突兀的出现在门口,她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正小心翼翼的推着门。 她一眼便瞧见之恺和夏小蝉临窗对坐,两人还合握住一枚酒盏,温然对视。之恺支着手肘挡住大半个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只见得那夏小蝉,一双明净双眸里,流光溢彩的,全都是脉脉的柔情…… 此情此景,令芳芳脚下猛地一滞,一时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之恺神色一凛,迅速抽回手来将酒盏“咚”的一声重重搁下,瞬间便冷了脸。 “你进来不会敲门么!?” 芳芳僵在门边,低着头嗫嚅道:“对不起,我……我只是来找夏姑娘,并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她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夏小蝉已起身来迎接,挽着她的手臂大大方方的微笑:“外头冷,快进来坐下再说。” 芳芳不敢看之恺,便只好跟着夏小蝉坐下,轻声道:“因为看这边灯还亮着,想着你或者没有睡,本是想找你说说话的,没想到……” 她小心翼翼的解释着,虽是对着夏小蝉说话,更也是解释给一旁沉着脸不说话的之恺听。无论如何,她也不希望他认为自己是故意过来捣乱的。 之恺心烦意乱,转首望向窗外,按着额角作头痛状。芳芳余光瞥着他冷漠的样子,心头极不是滋味,后面说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便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对夏小蝉道:“我……还是先回去了。” 夏小蝉有些为难,便去看之恺。他没什么反应,连头也不回。芳芳看在眼里,转身夺门而去,夏小蝉赶紧披上大氅追去,也被她连推带塞的拼命堵回门里面。她急匆匆的带上了门,逃也似的飞奔而去,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温热的眼泪,在黑夜的冷风里迅速变得冰凉。 夏小蝉见她一下子就跑得没了影,不觉急道:“燕华河鱼龙混杂,万一跑出去出了什么事,那可如何是好。” 之恺摇头,“她胆小,不敢跑的。” 话虽如此,他却推开了窗户,目光望向院首——大门依然紧闭,两侧的纸灯笼在夜风中幽幽的轻晃,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人经过。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随手关了窗,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我还是去看看算了,万一真跑了呢。” 第23章 南下 芳芳昏昏噩噩的醒来时,明晃晃的阳光已透过镂空的红木窗棂照进屋里来。 已经日上三竿了么…… 芳芳揉了揉眼,费劲的撑开眼皮。 眼睛必然是肿的。她自己都能感觉到,上眼皮传来的、温温热热的沉重。 真是屈辱。 真是不该来。 她恨恨的一边想着,一边挣扎着坐起来,抓起被子朝腮边鬓角黏糊的泪痕处乱抹一气,幽幽的伸手掀开纱帐,下床弯腰穿鞋。躬着身子老半天,总算把鞋帮提上穿好了,甫一抬头直腰来,便觉得眼前一片晕眩,似天旋地转一般,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却听到屋里有人说话:“你怎么了?” 芳芳吓了一跳,忙扭头望去——却见之恺坐在窗下案前,手里捧着一盏茶,正抬眸望向她,眼神里隐隐透着几分疲惫。 芳芳大惊,“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刚起床,根本就没有收拾,面上脂粉未施,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还穿了一身宽大的纯面罩裙从头笼到脚。 之恺默默的打量了她一会儿。 芳芳浑身不自在,正要赶他走。他却收了目光,和风细雨的开口道:“外头车马已经备好了,就等你起来。”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想去哪里玩?” 连着被刺激了两次,芳芳哪里肯再轻信他,脖子一扭:“不去!” 之恺有些气短,忍了忍,还是好言好语的哄:“这次……是真的啦,我想……应该再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他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跟人说过话,一时说得别扭万分,芳芳也越听越生气。她算是明白了,这厮压根就不会哄女孩子,说出来的话跟玩儿似的,听着一点儿也不让人放心。 “也带夏姑娘去么?”芳芳忽然想到这茬,连忙岔进来打断他。 “她……”之恺刚想说“不去”,忽见芳芳一副酸不拉几的表情,念头遂一转,若有所思的点头:“其实……一起去也行啊。” 芳芳有些发愣,不觉怔怔的望着他。他唇角微微翘着,很有几分得意。芳芳转过身去背对他,赌气道:“那便祝你们愉快吧,我还是回家好了。还有……昨天晚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是去找夏姑娘的,之前是你说的……你要去睡觉……如果……如果我早知道你们住在一起,我也必不会那么不识趣,跑去打扰你们的……” 想到昨夜的难堪,芳芳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一般,憋屈得极是难受,声音越说越小。 之恺甚是无奈,“什么住在一起了?”他皱眉嚷道,“喝酒聊天而已,至于么?” 喝酒聊天能到半夜么?芳芳不太相信,可又不好意思多问,闷闷的别过头去不再吭声。 其实之恺也不太懂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态,既想拿夏小蝉来刺激芳芳,又不愿意她真的误会。见芳芳一提起夏小蝉酸酸的样子,他感觉很高兴;然而一旦逗得过火了,她强忍眼泪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他又挺着急的。 大约是跟这袁芳芳厮混得久了,自己居然也有些疯癫了。 “你这家伙想法怎么这么猥琐?你要我说多少次,我跟小蝉只是朋友,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你才猥琐!”芳芳根本不信,“那你为什么经常跟她一起?” 之恺好笑的看她一眼,“我这不也经常跟你一起么,难不成你还以为我跟你也有什么关系?” 在芳芳听来,这话显然是在跟她划清界线,一时便觉得刺耳,低低道了声“也是”,垂下脑袋不欲再理他。 之恺怕她又乱想,只好拉开身旁的椅子让她坐下来,然后将夏小蝉和她们那群姐妹的关系,避重就轻的跟芳芳大致讲了一遍。 他小心翼翼的以防说漏了嘴,难免便有些言辞闪烁。芳芳本来对夏小蝉也没什么意见,可他却讲得处处避讳,她便听得有些捉急。不管怎么样,跟烟花女子们走得这么近,这是何等招人闲话的事情,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然而话说回来,芳芳自己心里,也并不愿相信……或者说不能接受他会是一个耽溺声色的人……她甚至觉得,就他平日的种种表现来看,他在这方面,应该还没有开窍吧…… 之恺瞟着她一脸不屑的表情,问道:“怎么了,你很瞧不上青楼里的姑娘么?” 芳芳想了想,坚决摇头,“不会。” “哦?”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每个姑娘都愿意做皇城里金尊纡贵的公主。” 之恺微微一怔,不觉侧目看了她好一会儿,点头道:“不错,你难得说了一句话,还算有点儿水平。” 芳芳低下头不好意思的笑。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句忽然间有感而发的话,究竟是在说夏小蝉,还是在说自己。她平日里能接触到的姑娘们,大抵都是名门千金、大家闺秀。跟她们相比,自己这容易招人非议的身世,让她时常自卑;可是……一跟夏小蝉比起来,却又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 之恺见她发呆,扬着小手绢在她眼前挥了挥,“行了,就带你一个人,赶紧换衣服走了!” 芳芳痴痴的傻笑,不禁又想起此前的点点滴滴来。的确啊,之恺跟夏小蝉熟稔归熟稔,但是一言一行皆是止乎礼,神态举止十分自然,完全没有一点超乎友情的迹象! 心情前所未有的荡漾。 一荡漾,她话就开始多了,缠着他不停的说起来—— “……话说,你最开始不是说要南下么?” “呃……太远了吧。” “就知道你说话不算话!” “……行!南下就南下!” “呵呵谢谢啊……” “赶紧换衣服啊!” “……你在这儿杵着我怎么换?” “好好好,我走……” 夏小蝉候在院子里,落落大方的送两人出门。芳芳佯装依依不舍的样子,嘴里说着假惺惺的客套话:“夏姑娘怎么不一起去嘛,人多才好玩呢……” 之恺袖手立于一旁,对芳芳拙劣的表演嗤之以鼻。 夏小蝉便也只心照不宣的微笑,对芳芳道:“好了,我就不去了。过几天便是高公子的生辰,你们既要南下,一天两天定是回不来的,所以今年,必然只有你陪伴高公子了。” 芳芳惊讶的“啊”了一声,立刻转头去看之恺,他就站在不远处,闻言便也是笑,对小蝉道:“亏你还记得。” 夏小蝉眼里流光溢彩,笑得愈加妩媚,“自然记得。” 见两人相视而笑,言谈举止默契十足。芳芳便有点不能忍,蹭着身子挤在两个人中间,冲小蝉连连挥手,“夏姑娘保重,我们走了噢!” 之恺将她这点小心思尽收眼底,忍无可忍的扶额掉头上车。 芳芳赶紧跟了过去。随后便车轮轱辘,渐行渐远。 马车上,芳芳好奇的问之恺:“你是十七么,还是十八?” 之恺摇头,“十六。” “啊!?”芳芳惊叫一声,“你居然还没到十六啊?我可是今年正月就已经十六了,原来你还比我小些啊!”她苦恼的叹了口气,“唉,等到这个冬天快过完的时候,我可就十七了。” 之恺不以为然,“十六和十七,能有多大区别?” 芳芳听他说得如此无谓,便也撇了撇嘴,没好再说什么。对男子来说,年龄或者只是一个数字,并不值得介意;可是对于女孩子来说,年龄就好比花期。正如十五六岁是最好的年华,一旦过了,就像盛到极致的花朵一般,再往后,便只会渐渐地凋零了。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比他年长,虽然只长数月,但心里……还是多多少少的,有那么一点点介怀和惆怅。 她打起精神强颜欢笑,伸爪过去挠他衣袖:“叫姐姐!” 之恺不悦,手一扬将她一拂老远,“滚你的!” “不要这么粗暴嘛!”芳芳不高兴了,“本来还想给你送点什么寿礼,不送了!” 之恺才不在乎,侧首去望窗外,“谁稀罕,只有你们女人才那么介意生辰,我本就无所谓的,年复一年,不都是这么过来了。” 他语气其实是十分平静的,可不知为何,芳芳总觉得……似乎听出了几分伤感之意。 思忖片刻,她小心的问:“生辰本来是该和父母家人一起过的,可如今你一个人在外,他们……不会惦记你么?” 之恺冷笑一声,“你还不是一个人在外,又有人会惦记你么?” “我么……”芳芳笑得略苦涩,“我家里的情况,你多少也知道一点的,也就只有爹爹可能还会想起我。其他的人,谁会有工夫惦记我啊。” 提起她爹袁光正,之恺口气里都是不屑,脱口就道:“你爹满房妻妾,顾得过来才怪了。” 娶了国色天香的长公主还嫌不够,还纳偏房、搞丫鬟。真是人心不足,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啊。 “哪有满房妻妾了!”芳芳听不得他这样说父亲,连声抗议道:“府上除了夫人之外也就两个姨娘,已经算是很节制了好不好!” 没有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一生只钟情自己一人,可是,别说是达官贵族了,就算平民小户们,但凡手里有些余粮,可以多养活一口人时,也首先会想要多娶几个媳妇吧……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之恺一时也是沉默。 芳芳望着他若有所思的侧脸,他冷峻的轮廓有着少年郎独有的锋芒和骄矜。也许,未来他成家立业以后,也应该会如爹爹一般,娶上好几个女人摆在家里,开始在深宅和名利场间两点一线的穿梭,渐渐的,敛去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彻底磨灭一身的傲气…… 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一阵难过。 第24章 画像 京城往南数百里,便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镇。脚下蜿蜒的青石板路泛着淡淡的墨色,既有郊外的清净,又有水乡的温柔,宁和惬意如世外桃源一般。 马车便在这里停住。 颠簸了两日,昏昏欲睡的芳芳从窒闷的车厢里伸出半个脑袋,顿觉精神一振。 比起京城纸醉金迷的繁华喧嚣,这里吹面不寒的微风,似最温柔的女子以娇嫩指尖轻抚脸颊;处处轻烟细雨、氤氲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沾衣欲湿的朦胧之意,和缠绵悱恻的味道。 芳芳恍惚间忽然生出几分错觉,倘若此生,真能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于这温婉多情的小桥流水之地,静静的长相厮守,远离尘嚣浮华,何尝不是这人间最大的妙事和幸事…… 芳芳想得入神,不觉怔怔望住之恺——他先她一步下了马车,此刻正指挥着车夫往下搬行李,眼下的美景美人,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在意。 唉…… 这算什么呢? 她原是那样胆小又保守的人,如今却肯跟一个男子单独出门远游……究竟算什么呢? 这一路上,她方开始真正思考他与她的关系。其实,她远没有多么了解他,甚至他们之间,都还有好些误会没有消除。她始终想不起,究竟是何时种下了这颗情愫的种子,任它一日一日的,在心底生根发芽,蔓蔓日茂。 或者,两个人走到这一步,有些事情,该是呼之欲出了。 之恺搬好行李,一回头便见芳芳痴望着自己,一时也怔了一下,心头一美,便和和气气的朝她伸手,“下来吧。” 芳芳胡思乱想间,听到他忽然温言细语,面上一红回过神来,半推半就的顺着他的手下了马车,情不自禁的往他身边靠…… 之恺看清她眼中历历可见的依恋,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不觉的竟往后撤了几分。 ……芳芳十分扫兴,只得将心头的悸动生生抑下。 简直就是木头一块。 …… 大抵是常来此地的缘故,之恺对当地十分熟悉。哪里有奇异的风土人情,哪里有风味别致的小吃,哪里有最美的湖光山色……他都了如指掌,带着她一一逛过。 白天游山玩水,晚上便歇在就近的客栈里,分别要上两间房,各自安歇。 即便只是如此,从未如此亲近过大自然的芳芳也颇是兴致盎然,只觉岁月静好,乐不思归。 如此,便一去好几日。 这日阳光和煦,芳芳却不肯走远,自行寻到附近一家墨斋,置齐笔墨纸砚,拖着之恺到了湖畔一座凉亭,兴致勃勃的往石桌上铺纸摆砚。 “难以置信,”之恺不可思议的望着她,“你居然要写字么?” 芳芳冲他一笑,“画画。” “你画得很好么?” “不好不要钱!” 芳芳不与他争辩,兀自在砚台中研好墨,又加几滴清水融于墨中,细细调试浓度,随即执笔蘸墨,开始行云流水的挥毫…… 她运笔如飞,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画中,两只手肘支在案台上,前倾的身子折出曼妙的弧度。做起这种擅长的事情时,她目光里都是自信和沉稳,神色也极是平静专注,与素日里娇弱痴憨的模样判若两人。 之恺在一旁静静的注视着她,微微失神…… 她画的是亭外一处石壁上的两竿瘦劲修竹,干湿浓淡的墨色勾勒出丰富的层次,风格飘逸明快,最适合速写。 芳芳从小就很喜欢画画,亦擅长细腻精致的工笔画,不论是山水园林,还是人物花鸟,都能画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不过工笔画讲究三矾九染,流程繁琐复杂,乃是极其费时费心的绘画技法,须沉下心来,一笔一划细细勾描。而此刻……身边这个浮躁的家伙,定是不耐烦等待的。就一幅简练的写意竹韵画,快速又意境悠远……应付他这种外行,再好不过了。 半炷香的工夫不到,一幅散着淡淡墨香的画便大功告成。芳芳满意的直起身子来,想了想,又提笔在右下角龙飞凤舞的刷刷几下,将她的大名落在了纸上。 大凡画功不错的人,字也不会太差。 可是芳芳,却不幸的是个例外…… 签完大名,她又意犹未尽的,打算在上面题两句诸如“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一类的雅诗,刚提笔饱蘸了浓墨,却被之恺一把按住了袖子。 之恺严肃道:“请你别再往上写字了。” 芳芳不解的扭头望他,“为什么?” “白白糟蹋了一幅好画。” 芳芳也知道自己那一手字不怎么好看,然而之恺这一番直白的嫌弃,她也多少有些不服气。正要反驳,他修长的手指又伸过来,往纸上敲了几下,“还有,青松翠竹疏梅,这类岁寒三友的画平日见得简直不要太多了。你是随便画画,打算敷衍我是吧?” 芳芳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虽然明显是在挑刺,可他竟也挑得十分精准,居然连她那一点点小小的敷衍之意也猜中了。 其实她倒也不完全是敷衍,不过是想简简单单快些画好,可不也是因为怕他不耐烦等么? 芳芳有些讪讪,垂下眼睑,低低道:“松柏这些……本来就是最常入画的景物,你不喜欢么,我再画别的就是了……” 她心虚的偷望他一眼。他已坐回石椅上,翘着腿悠哉悠哉;面上带着奚弄之色,唇角却笑意蜿蜒,眼神偏偏还明澈得如孩童一般,眸中熠熠光华,仿佛一整个湖畔的阳光都倒映在了他的眼里。 竟撩得她心弦微动。 她忽然灵光乍现,“那我画你,画你好不好啊?” 他有些意外,一脸怀疑的挑着眉头看她,“哦?” 业余画师也是有尊严的!她一溜儿小跑的绕到他背后,推搡着把他颠起来,“坐到那边去!” 她拖了把长椅到石案的正前方,又开始细细的比划距离,寻找最合适的角度和位置。芳芳十分注重绘画时的各种细节,几乎认真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直到将椅子反反复复的前后挪了好几次,才勉强觉得可以了,挥挥手让之恺坐过去。 她一边往桌案上平铺一整张熟绢,一边提醒他:“可能要久一点,你别不耐烦啊……还有,不可以动来动去的哦!” 他难得顺从,似笑非笑,“知道了,你快点画。” 芳芳熟练的取过一锭松烟墨摁在砚台里,细细研磨,复运腕起笔,用尖细的狼毫在熟绢上小心勾勒,一笔一划的描出大致的轮廓,每低头专心描绘数笔,她就会抬眼来仔仔细细的端详他。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毫不避嫌的盯着他看,弄得她难免紧张,一颗心怦怦乱跳,面颊一阵阵的滚烫。 他的容貌她本是极熟悉了,他有着非常漂亮的眉眼、浓密的长睫,五官轮廓都生得极是俊美……毋须任何渲染,他本身已是一幅画了。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只觉他这般安静的坐着,眸里的桀骜竟似敛去了不少,多了几分宁和温润;加之此刻静谧恬淡的氛围,连空气都似弥漫着朦朦胧胧、直教人沉醉的甘甜,令她不由得生出几分岁月静好悠长的恍然来。 摹画人物肖像,并非想象中那般容易。除了被画的人要保持姿势静止之外,作画者亦要尽量不动,如此,方才好维持视线角度的平稳一致。 芳芳正是这般认真且敬业的画手,不动如钟的坐了一整个下午,连脑袋都没有偏过。 变幻莫测的云影在头顶匆匆掠过,不知不觉间,晚霞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天色渐生朦胧下来。 安谧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 难得可以如此专心的打量他这样久,芳芳竟也是紧张,掌心都渗出涔涔的细汗来,湿湿滑滑的甚是粘腻。她抬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双眼,终于是不舍的停了笔,将手中狼毫轻搁回笔架。 “有点看不见了,明天再画,好么?” 她口气有些遗憾,手却没有闲着,揉完眼睛又去揉腰肢。伏案久了,腰酸背痛腿抽筋什么的,自然是免不了的。 之恺不置可否,招手道:“拿过来我看看。” 他刚一抬胳膊,才发觉肩膀有些僵硬;想试着站起来,两条腿也麻麻的不太使得上劲儿,索性就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状。 芳芳连忙应了,埋头下去仔细的将画像从桌上揭起来。那张画像约有她半个人那么高,她既舍不得卷,又害怕拖到地上,只好托得高高的举在手里,像是举着一件宝贝,虔诚又小心翼翼。 之恺唇角微翘,用足尖勾过来一张圆凳,示意她往身边坐下。 第25章 离间 芳芳喜滋滋的落座,双手捧着画像在他面前展开——画中的少年眉目如画,风姿俊逸,眼神明亮澄澈,又带着几分桀骜叛逆之色,唇畔含着浅浅的笑意。 整幅肖像都未施色彩,仅用墨色线条勾描出了造型底稿,笔触细腻工整,流畅自然。虽尚未作色渲染,却已形神兼具。有如此的表现力,作画者除了功底之外,若无十足的用心,亦是不能成的。 之恺看了一会儿,手指向唇边那一抹笑意,抗议道:“我明明没有笑。” 芳芳歪着脑袋望向他,困惑道:“没有么,可我觉得你在笑啊。” “我笑没笑自己还能不知道?” “你笑了干嘛不承认……” 两个人就着“笑没笑”的话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因坐得近,彼此的眉眼都格外清晰,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惹得芳芳小心肝一颤一颤的,一张俏脸愈发红得宛如天边的云霞。 她这般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态,弄得之恺也不甚自在了。他有些尴尬的撤回目光,重新去盯那画像,不利索的转移话题道:“……就……就你这速度,大约要画上好几天才能完成吧。” “嗯……”芳芳红着脸轻轻点头,“工笔画较墨笔要精细许多,而且……我想尽量画好一点,所以……可能还要再过几天才能画完……” 她语气有些遗憾,之恺却浑不在意,“行,改天再画吧,又没说一定让你限时完成。” “可是……今天是你生辰啊。也不知该送你点什么好,本想画幅画,谁知你又嫌;重新画……又画不完……” 芳芳越说越觉得懊恼,情绪便有些低落,一连长吁短叹了好几声。 之恺皱眉看着她,“得了得了,今天先把那张竹韵送给我吧!” 芳芳有点不敢相信,“你不是嫌那幅画……” 之恺摊摊手作勉强状,“没办法啊,既然今天才是我生辰,总得收下点什么才像话吧。” 芳芳恍然般连连点头,兴冲冲的奔回案前取了画,脚下生风掀得裙裾飞扬。 “给你。” 她双手奉上竹韵图,一双大眼闪着兴奋的光芒,殷勤讨巧的样子瞧起来颇有些滑稽。之恺乐见她面红娇羞的模样,故意磨磨蹭蹭的不急着伸手来接,芳芳又羞又急,手一缩将画收回来,扭身佯作要走:“不要就算了!” 脚步刚一迈出被之恺捉住袖口一把扯回来。 芳芳懵了一霎,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扯到了长椅的扶手边上,她重心还不稳,惯性使得她摇摇欲坠的直朝之恺那头歪过去。她心头一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觉手腕处微微一热——正是之恺稳稳的扶住了她。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袖口清晰的传来,那样的暖热气息,令她一双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一时间愈发的面红如烧,心跳如擂。 如此微妙的感觉,之恺几乎是感同身受。 然而接下来,他却将她稍稍推离了几分。 他动作十分自然,却逃不过芳芳此时此刻异常敏感的心和眼。这般的推拒,显然是在防止她栽到他怀里去。她莫名有些失落,挣扎了两下却又挣不开他,心头一纠结,胆儿也肥了,便就着手中那画,劈头盖脸的照他头上拍了过去。 之恺怔了一下,却快速的反应过来,头一偏便避开了。芳芳作势还要再打,被他不费吹灰之力的将画夺过来。他将她两只细腕钳在一块儿,腾出一只手来,拿着画卷在她的鼻子跟前虚张声势的晃了晃,阴恻恻的笑。 “你……要干什么?不可以……不可以打我哦……” 芳芳见势不妙,缩着脖子拼命的躲。之恺促狭心愈起,扬起那画纸便冲她一阵猛扇,直扇得她鬓发刘海乱飞,连眼睛都睁不开。 “好讨厌……好啦不玩了不玩了……” 她连连求饶。两只手都被他捉住,连抱头鼠窜都不能,只能尖叫着胡乱躲闪,脑袋都快要缩到衣领里去。 之恺哪里肯罢休,扇得越发起劲。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正闹腾得欢,却听见凉亭外传来嘈杂声,一个原本守候在外的仆役慌慌张张的奔进来:“少爷,少爷,有人找你!小的本让他先等着,可他偏要自个儿闯进来,怎么都拦不住他……” 之恺顿时止了玩闹,蓦地从长椅上弹起来,目光警惕,“什么人?” 话音刚落,后头的年轻男子几乎是紧随而至。他信步而入,拱手朝之恺作了个揖,不卑不亢的道了声:“二殿下。”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之恺眼神骤冷。 “是……你?”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与之恺老早便结下梁子的——谭宇文。 谭宇文的事情,之恺并没有忘记。自刑部将涉嫌舞弊一事立案以后,一直在芳芳跟前上蹿下跳的谭宇文便忽然间消停了。之恺自是不以为然,本来么,此案有他亲自跟进,又格外叮嘱过严尚书,更何况证据确凿,根本无可抵赖。接下来,也就只剩下按部就班的审理程序罢了,怎么可能还出现什么逆转? 他遂也就没有多过问。 然而此刻突然事发,之恺一时尚也无法得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姑且……也只能暂作随机应变的打算。 有备而来的谭宇文看出了之恺的紧张,心里自然是得意的。 “二殿下有话好说,不必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对吧?” 他语气轻松,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还半趴在长椅边上、尚且一脸茫然的芳芳。 他大老远就听见了芳芳似哭似笑的尖叫声,此刻又见她满面红晕、气喘吁吁,头发散乱着,胸前的衣裳也是皱巴巴的…… 谭宇文目光愈加阴沉了几分。 他刻意作出关切之态,问道:“芳芳,最近可还好?” 芳芳一脸迷惘的看着谭宇文。也不知是否刚才一番玩闹弄得晕了头,此刻脑子钝钝的一团乱——谭宇文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唤之恺是什么殿下,还一副阴阳怪气的口气……种种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她根本反应不过来,也完全搞不清楚。 谭宇文见她呆呆的不说话,得意的笑了声便朝她走过去。芳芳本能的往后躲了躲,面露怯色。 之恺疾步上前,生生将他挡住,“你想干什么?” 谭宇文也不与他硬来,便顿下脚步,微微侧首望向芳芳,慢悠悠道:“芳芳,你不是贞烈有节气的姑娘么?怎么,如今竟愿意与一群女人共侍一人了?是被二殿下蛊惑了心智,甘愿堕落至此么?” 他刻意咬住“一群”二字,听得芳芳一张小脸死灰一般。 她动了动嘴唇,勉强发出声音来:“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谭宇文挑了挑眉头,故作惊愕,“已经到这了地步,芳芳不会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侧目望一眼之恺,“二殿下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之恺沉默的盯着他,一双星眸幽冷如寒霜。 他恍神那一霎,谭宇文趁机又靠近芳芳,俯在她身侧谆谆道:“芳芳,此事说来话长,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你这位高才同学,真正的身份——乃是大名鼎鼎的二皇子。” 他瞟一眼之恺,继续道:“二殿下秉性风流,身边来来去去的有过多少女人,怕是他自己也数不过来吧。” 他复又直起身来,大义凛然:“二殿下或者觉得,芳芳的出身算不上真正的大家闺秀,可芳芳……她是极其自尊自爱的姑娘,与那些甘愿供你玩弄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之恺眉心深蹙,面无表情的敛眸望向别处,并未为自己辩驳半句。 谭宇文愈发大了胆子。 他望住芳芳骤然失色的脸,惋惜的摇头,“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还不知道这件事。”他幽幽叹气,“我知道你现在必然困惑,只是这个中来龙去脉,实在复杂得很。不如这样,你先随我回去,我再慢慢告诉你……” “滚!” 之恺总算是回过神来,陡然一声暴喝,脸色铁青,额角青筋一抽一抽的跳。 芳芳迟钝而缓慢的转动着脑袋,眼神空洞的望着两人。 之恺余光扫到芳芳面色苍白的恐惧模样,五指不由自主的在袖中拢紧成拳,青色的血管狰狞的从手背凸出来。 谭宇文看出他的暴力倾向,立刻不动声色的自芳芳身边撤离了些许。他尝过之恺的拳头,他知道厉害。 之恺眸色憎恶,嘶声质问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谭宇文义正言辞:“我担心芳芳,打算带她回去。顺便的,也转告殿下几件事情。” 之恺闻言便冷冷瞟向他,听他到底能说出个什么来。 谭宇文不卑不亢的道:“拜殿下所赐,刑部严尚书徇私枉法,已遭御史弹劾下狱;刘复伪造证词,被下第除名……就连袁尚书也牵连其中,眼下正被拘在监察院,接受渎职贪腐的调查。” 之恺强抑下心头震惊,死死盯住谭宇文。谭宇文言及此,早已是控制不住的得意,顾忌芳芳在此,才勉强按捺着,只朝着之恺阴森森的笑—— “如今这样的结果,殿下可还满意?” 芳芳其实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直听到谭宇文说到了老爹袁光正……又是被拘,又是接受调查什么的,不觉脚下一软,半跪在地上。 第26章 幻灭 之恺深吸几口气,强自镇定下来,“你……以为我……会信么?” 谭宇文无谓的摊摊手,“无妨,回京便知。” 他语调轻松,却笑得阴暗无比,带着几分小人得志的嚣张,似有意要激怒之恺。 之恺暂时还无暇发作。他虽然不愿相信谭宇文的话,可这一桩桩事情实在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且又都是他格外关心的。他需要时间来厘清头绪……而且,直觉告诉他,事态……或许真的不妙。 他忍耐着,问:“是谁……让抓人的?” 谭宇文便翘着腿坐下,摆出一副要与他长谈的姿态,悠悠道:“皇上放权于东宫,自然是东宫让抓的么;不过东宫的意思,一般也经过皇上默许,说来说去——还不都是皇上的意思。” 之恺眸中忽的燃起灼灼烈焰,猛地伸手抓住他的领口,一字一顿的咬牙:“别跟我阴阳怪气的,我自会彻查。” 他说罢松手将谭宇文狠狠一撂,转身便要去搀扶还瘫软在地上的芳芳。谭宇文被他甩得趔趄两步,见状也顾不上站稳,整个人扑过去挡在芳芳面前,对之恺道:“殿下还是自己回吧,再拖着芳芳一起,只怕袁尚书……真的要保不住了。” 之恺扭头盯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谭宇文掸掸衣衫,又气定神闲的站直了,“渎职贪腐算个什么事?哪个御史有这样的胆子敢拿这种事情来找袁尚书的麻烦?”他凑近了之恺,声音压得低低的,“袁家早有易储之心,我不相信殿下不知道。” 之恺倒吸一口冷气,一时竟有些怔愣。 袁家的易储之心,他怎会不知道? 他自然是小心防备着的,以免惹来麻烦。就连这一次,他假意答应了袁从铭带芳芳出游,也端不过是怀着嘲弄羞辱的恶意,以此来回敬袁家的司马昭之心。 而此时此刻,他都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的初衷,眼下……竟抛到不知哪里去了。 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究竟是如何一步以步的,走到了这个田地? 谭宇文见他沉默,遂是更加得意起来。 “本以为以殿下一贯的淡泊超然,这等事情,自当是避之唯恐不及。”他侧目瞥一眼芳芳,话锋陡然一转,“然而殿下非但没有回避,反而顺势接近芳芳。由此可见……殿下并非没有问鼎之心。” 之恺素来忌讳旁人在他面前提“储君”“国本”一类的话,即便是时刻关注着此事的袁从铭,一向是无孔不入的,也只敢拐弯抹角的旁敲侧击。 而谭宇文却毫无顾忌的,陡然将这话撂在了明处,挑衅之意……已是昭然。 之恺怒火中烧,却不想遂了他的意,只得生生抑下情绪。谭宇文看在眼里,不觉心有得意,愈发言之凿凿:“当然,动摇国本之事非同小可,胜算几何根本无可预知。若成,则互利共赢,自然皆大欢喜;若败……” 言及此,他稍事停了停,复才冷笑道:“若败,量那东宫也不敢残害手足,只能去找袁家诸人开刀。殿下这一手盘算,还真是无本万利的好!” 之恺冷冷盯他,嘴唇微微抖动。 谭宇文十分敏锐,见状立刻后退了几步,避开他举臂能及的范围。 只是他嘴上仍不肯依饶,更是大义凛然起来:“不管是袁家拉拢殿下也好,还是殿下要依傍袁家的势力也罢,既然对彼此都有所求,那么各取所需,倒也无可厚非。” 谭宇文再一次转头去看芳芳,眼神真挚得令人赞绝,“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是利益交换,为何却又以感情之名,将芳芳牵扯其中,让她从头至尾蒙在鼓里,痴心错付。这等用心,是否太过卑劣险恶?” 之恺微微闭目,深深吐纳几口,“你大老远的跑来,就为了说这些废话么?” 他一而再的忍耐,谭宇文自然知道原因。 长椅边上,芳芳正一脸无措的望着他们。他们说的这些,她基本都听不懂。 谭宇文挑挑眉,表示无比同情。 他便朝她走过去,“芳芳,你可听明白了么?” 芳芳茫然的望着他,身子向后缩了缩。 谭宇文继续煽风点火:“本是应当保护你的人,却欺瞒你至此。芳芳,你现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 他郑重其事的说着,又在隐隐发抖的芳芳身旁半蹲下来,极其温柔的揽住她的肩头:“芳芳,这里实在太不安全,你还是跟我回去。毕竟相识一场,我怎么忍心见你受人利用拖累,待回去之后,我们一起再想办法应付……” “滚出去。” 之恺紧按着眉心,冷冷的吐出几个字。 他这样鬼话连篇的诋毁他,他都可以忍,唯独见不得他在芳芳面前动手动脚! 谭亦文不以为然的瞥他一眼,一只手依旧按在芳芳肩上。 “滚!” 一枚茶杯擦着谭宇文的鬓角飞了过去,落在后头的青石地上碎片四溅。 谭宇文面有惊色,犹豫片刻还是松了手,整了整衣衫直起身来,无奈的注视着芳芳。 “你一定要保重,早点回来。回来以后,若需要帮忙,随时来找我。” 他又转向之恺,“那么,后会有期了,二殿下。好自为之吧。” 之恺怒喝:“还不滚!” 他一看见那衣冠禽兽的模样就想揍。若不是芳芳在这里,他绝不让这家伙站着从这里走出去! 芳芳神色恍惚的望着谭宇文离开的方向,瑟缩着半蹲在长椅旁,许久都不动一下。 之恺欲言又止的在她身旁站了好一会儿,张唇好几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道:“走了,我们去用晚膳了。” 芳芳没有动,只是睁着一双迷蒙的大眼,惶惶的转首来望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哪怕她自小养在深闺孤陋寡闻,也是听说过二皇子的大名的。那可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成日流连烟花之地…… 她竟然招惹上这尊大神么? 之恺蹙眉瞥着她——她以这样陌生而又恐慌的眼神看他,令他极不舒服。 他心烦意乱的别过头去,口气生硬道:“我不需要跟你交代什么。” 芳芳红了眼睛,身子微微颤抖,“那……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接近我?” 之恺瞥着她浑身发抖的样子,心情愈加烦躁,“我什么时候接近你了?是你一直在接近我好不好……” “你要不要脸!” 芳芳似被刺激到一般,不待他说完便霍地一下突然蹦起来,冲口怒骂,眼泪夺眶而出。 之恺目光沉了沉,默然地盯着她。 芳芳一边哭一边喊:“明明就是你……!谁要你没事老来救我!动不动带我骑马,还带我来这么远地方,还有脸说是我接近你!我到底怎么你了,你要这么对我!?” 她痛声泣诉,“我怎么这么倒霉,尽遇着些骗子……” 之恺心下愈烦,“那我又怎么你了?我骗你?我跟你表示过什么了么?占你便宜了么?让你白吃白住白玩,我还对不住你了?!” 芳芳泪流满面的瞪着他,既愤怒又委屈,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他似也越说越气,竟越发的口不择言起来:“是你自己蠢!自作多情,也想太多了吧……” “你这个混蛋!” 芳芳难以置信的摇着头,他气头之上的话语如刺刀一般,扎得她一颗心痛如泣血,她反驳不了他的话,只气得抓起长椅上的靠垫朝他狠狠扔过去,歇斯底里的哭喊: “混蛋!!!” “够了!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之恺一把接住靠垫,随手扔在地上,兀自一个转身,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芳芳怒极跺脚,欲追他回来说个明白。怎料右脚刚一迈出去,便忽觉一股气血直直蹿上脑门,精神骤然一懈,一时竟头晕目眩,眼前顿时黑了下来…… 她有生以来,从未这般激动暴跳过。短短几句话,竟耗尽全部心力。 恍惚中他似乎又折了回来。芳芳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眼前若有似无的模糊影像;她竭力举高双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来支撑一下,混沌中仿佛有人伸来援手,她急急攀去,又仿佛只是虚空;甚至连要说话,也是启口无声……如此这般,令她几乎崩溃,汹涌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正视自己这数月以来,心中一点一点生长起来的情愫;刚开始承认自己多少对他……有那么一些好感,承认自己总是在想念他,总是渴望和他亲近,总是为他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欢喜忧愁…… 是他亲手,将她的一腔旖旎幻想,灭了个干干净净。 第27章 刑官 之恺连夜纵了快马回京。 彼时京城刚刚入夜,十里长街华灯初上,绮靡喧嚣,浮躁依旧。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疾驰,终于令他有些疲乏了。 他急不可耐的回京,正是急于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总算回来了,他却又迟疑了。 该找谁去弄清楚呢? 是下旨捉人的皇帝、太子,还是被拘在监察院的袁光正? 他与父兄有芥蒂,没有万不得已的事情,便不欲相见;然而袁光正袁从铭之流,又心存了不堪的打算,即便问了,必也只能得些个似是而非的片面之词,反倒叫人更生气。 念头一转,他心中已有判断,手中缰绳一收,掉转马头去了大牢。 牢头手拿一大串钥匙,带他来到一间单独辟出来的牢房前。他催促牢头启开铁锁,厚重大门刚现了一条缝儿,便听见里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一般。 之恺迫不及待的推门踏入。 严富令一身青灰色粗麻布衣衫,微微佝偻着背,正盘腿坐在一张破旧草席上,捧着心口一声连一声的猛咳。 之恺快步上前,急急唤道:“严大人!” 严富令喘着粗气,右手抚着前胸,乍见了他,一时也是意外,片晌,方略略颔首,虚弱笑道:“殿下……回来了。” 之恺鼻尖微酸,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猛扫见角落里半蹲着一人,之恺侧目瞥去,一下子便怔住了。 居然是严逸。 他应当是特地来给父亲送东西,大约也刚到不久,手边揭开的食盒里,汤药还是热气腾腾的。转首望向之恺时,漆黑的瞳仁里神色复杂。 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到严逸,之恺很是不自在,一时……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严逸只瞟了他一眼,便敛了目光,再也不肯招呼他,默默的走到严富令面前,托着药碗一点一点的喂父亲喝药。 之恺遂被晾在一旁,不觉有些尴尬。 严富令喝了几口药,缓了缓气,便挣扎着要起身施礼,之恺哪里会让他起来,连忙扶住他的胳膊让他坐回去。如此离得近了,方才瞧见他原本方正的两颊凹下去不少,鬓边似也花白了好些,只头发胡须还是一丝不苟,身上倒也未见明显的血痕和皮肉之伤。 严富令看出他的打量,笑道:“殿下不必愧疚,老臣一切都好,并不曾受过廷杖之辱。想来将来即便定罪,也至多革职流放,不会有性命之虞。” 之恺面有歉色,扯过草席一角,平坐一旁,诚恳道:“怪我行事鲁莽,连累了严大人。” 在此之前,之恺并不曾与严富令有过交情。不过是得知严富令执掌刑部多年,一直颇负清正之名,如此,才没有想太多,直接便去访了他。如何会料到,竟会让严富令因此下狱…… 朝中大员各自脾性,他大约知道一二,然而各方势力之复杂微妙,对从不曾涉足朝政的之恺来说,自然也是防不胜防的。 想来,实在是冒失得很。 严富令转头对严逸道:“去外头守着,我有话要对二殿下说。” 严逸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起身回避。 见严逸掩门出去,严富令方才回过头来,认真道:“并非是殿下鲁莽,而是对方太过狡诈。殿下行事端直,即便有意要针对谭氏,也只知摆事实、讲证据;而对方所使的,皆是些见不得人的阴招,隐匿于暗处,放的是冷箭,自然让人措手不及!” 他一口气说完这几句话,不禁有些接不上气来,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剧咳。 之恺急得手忙脚乱的翻草席找水。 可牢里哪会有水? 严富令缓了缓,苦笑道:“罢了,又不是家里,哪会有一应周全的物什。不劳殿下挂心,过一会儿便好了。” 大牢里阴冷潮湿,空气中也弥漫着发霉的味道。之恺进来不多会儿,便觉得刺鼻难忍,呼吸困难。想这严富令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乍然进到这样的逆境,必然也是极其难捱的。 他只得坐回来,问:“严大人,那谭氏……到底做了什么?” 严富令微微闭目,“还能做什么,不过就是伪造证据,编造情由罢了。永定侯为了这事,特意从陇西急赶至京城,请求东宫庇护……便使那些告发、作证,甚至审理过此案的相关人等,一一受到惩处……” 之恺听不下去,“砰”的一拳重重砸向草席—— “堂堂永定侯,竟是这般奸恶之辈,真是闻所未闻!” 他霍然转向严富令,斩钉截铁道:“严大人放心,我必定还大人一个公道!” 严富令笑了笑,反倒安慰他:“老臣说这些只是为了让殿下落个明白,并非责怪殿下。老臣今日之难,是奸臣作乱,而非殿下之故。”他长叹,“若殿下是太子,定不会反受那权臣胁迫,乃至这般颠倒是非。” 之恺摇头,“大人问话便问话,切勿作这般的假设。” 严富令不置可否,“那殿下如何看待永定侯呢?” 之恺略想了想,便道:“我与谭宇文有私怨,对永定侯却不甚了解。然而父为子纲,上行下效,能出这般败家子孙的,想必永定侯百年基业,传至今日这一脉,当已是气数不济了吧。” 严富令听他东拉西扯的说了一通,却并不真正作答,便知他到底心存避讳,索性把心一横,直言道:“永定侯如今在边境暗中勾结西羌,对内又伸手搅乱朝政,如此恶行昭昭,又岂止是教子无方?”他语重心长,“殿下,谭氏不可不诛,否则——必然祸国殃民,贻害无穷。” 之恺自嘲的苦笑,“这等事情,严大人有机会……还是直接去禀了父皇的好。” 严富令连连冷笑,“皇上为锤炼东宫手段,事事都交由东宫决策。而东宫如今鱼龙混杂,妖孽横行,个个虎狼之心,心里想的、争的,都是一己私欲!太子殿下自小便为储君,别无争锋,生于顺境长于顺境,养出今日这般温吞的脾气,换作普通人,或还能算是好性情;可为君为帝,却如何镇得住那些各怀鬼胎的臣僚?” 严富令话既说开,越发懒得顾忌了。 之恺只是摇头,随手在破烂的草席边上拔下一根稻草,在指腹间反复的搓来搓去…… 太子从小别无争锋,别无争锋,别无争锋…… 话已至此,他如何还会不懂? 他不欲接下去,遂绕开话头:“严大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太子不至昏聩至此,再不济,也总有父皇看着……” 严富令言语中掩不住的焦虑,断然抢白道:“皇上如今春秋鼎盛,自是看得住一时,那之后呢,太子总得独当一面!”他踌躇片刻,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殿下素日收敛锋芒,不问世事。老臣虽不才,却也能观出惟有殿下方可承皇上当年之气魄,退可辅弼东宫,进——可取而代之!” 他原本浑浊憔悴的眼眸竟陡然铮亮,声调因激动而拔高许多,早已将平日端肃沉稳的刑官威仪全然抛开。 之恺有些无所遁形…… 牢狱四周堵着厚实密闭的砖墙,冷森森的,将所有声响尽数压抑在了里头;却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凿出一扇小窗来,开得极高,又极小,稀稀落落的漏进几点渺茫的星光。 他垂下眼睑,轻轻摇头,“有劳大人抬举,我并没有那样的志向。” “即便家国江山落入他人之手,殿下也不在乎么?” 严富令说到痛心处,不觉以手摁紧前胸,字字铿锵,激动得连连喘气。 之恺蓦地抬眸,只一霎,便微微侧首,姿态僵硬的避开他的焦灼目光,半晌,方轻轻摇头…… “……不是我能在乎得了的事。” 清冷星月、熹微烛火,光怪陆离的映射到这三尺之地;窗下寥寥的稀疏光影,竟刺得人眼中涩然,心潮难平…… 严富令喟然长叹。 “罢了。” 他勉强再抖擞了精神,语气转而平静:“对了,袁尚书暂时拘在都察院,殿下可要去瞧瞧么?” 之恺摇头,“不去。我相信严大人的正直。然而袁尚书……他却有自己的私心……”他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也罢。” 严富令无力的笑了一下,“袁尚书有私心不假,但他的立场,老臣却是赞同的……” 他还想说点什么,这时严逸却推门进来,道:“爹爹,牢头催得紧,在外头一直嚷着说时间到了。” 严富令皱了皱眉头,“知道了。”转头对之恺道:“殿下回去吧,不必担心老臣,横竖老臣有这张老脸,况且这案子真相如何,东宫也心知肚明,不会真的为难老臣。” 他长吁一口气,“至于……袁尚书,如殿下所知,他心存私念,意图太过明显,露了锋芒。东宫必会借题发挥,以重创袁氏的势力。” 之恺心头恼火,“活该!咎由自取!” 严富令无奈的笑笑,“不过话说回来,袁尚书到底有驸马的身份在,长公主总会有办法的。” 他说罢看了严逸一眼,道:“送殿下出去。” 之恺本是正要起身,闻言不由一滞,僵硬的转过身来,“大人千万保重身体,等我消息便是。” 他不好拒绝了严富令。而这厢,严逸也是半推半就的,拖拖拉拉的替他开了门,默默跟在他身后出了去。 两人一路闷声而行,皆无言语。 一走出天牢,之恺便站住,仰着下巴望着夜空明明灭灭的星光,道:“留步吧。” 严逸也不勉强,原地止步,举眸直视前方,“你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吧?” 之恺继续冷漠看天,“那是自然。” 他说罢抬腿要走。刚迈出两三步,却听见严逸在身后道—— “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之恺沉吟片晌,扭过半个身子来看他。 严逸话说得吞吞吐吐,到底还是别扭的,不过也正常,之恺知道……自己也一样。 他想一想,问道:“话说,你脸上的伤都好了么?” 严逸一怔,旋即冷笑道:“那你的手呢,可还能动?” 之恺便也笑了,轮着拳头朝他走了来,“要不要再试试?” 他果真一拳砸过来。严逸不避不闪,也扬拳与他对击一下,心照不宣的一笑了之…… 第28章 君临 夜晚,客栈里。 芳芳裹着一张大大的毛毯,蜷着身子缩在榻上,没完没了的抹着眼泪。 “骗子,大骗子!” 夏小蝉沉默的将一张又一张清洁干爽的丝帕递到她手上,一边摇头,一边沉沉叹气。 夏小蝉是第二天半夜赶来的,也没有解释什么,只道“殿下吩咐我接姑娘回府”。而芳芳彼时正怨气冲天,伤心委屈无处可发,哪有心情启程,一见了夏小蝉便大哭着扑了过去,一时大倒苦水,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跟她哭诉…… 夏小蝉既是之恺让过来的,哪里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根本不需要芳芳来说。然而芳芳满腹委屈急欲倾诉,还偏偏事无巨细,啰啰嗦嗦的什么都要讲。小蝉无奈,也只得耐着性子作陪,一面洗耳恭听,一面小心的安慰她。 芳芳吸着鼻子凄凄的哭,将一张擤过鼻涕的丝帕狠狠的甩到地上。 “欺骗!从头到尾都是欺骗!” 夏小蝉终于忍不住,“他骗你什么了?” “……他,他一直都在骗我!” 夏小蝉摇了摇头,“殿下的身份,对绝大多数人都是隐瞒的,并非是针对你。你若觉得这样就算骗你,我也无话可说。” 芳芳抬起一双泪眼,哀怨的望着她,“可他却没有瞒你。” “我……”她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那我……” 芳芳本来想脱口说自己也是朋友,话到嘴边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于是生生将后半截话堵回喉咙里,别扭的不愿说出口来。 她并不喜欢“朋友”这个身份。 夏小蝉看出她的心思,懂得的微笑,“朋友永远就是朋友,你愿意么?” 芳芳面红耳赤,尴尬的扯过毯子一角捂住脸,“……什么意思啊?” 夏小蝉不置可否,微微敛了容色,道:“总之,殿下算不得骗你,你也别再说这话了,他听了也会难过的。” “难过?”芳芳气得连连冷笑,“你是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凶得要命,骂我蠢,还说我自作多情……” 说着说着,她又委屈起来,越发的声泪俱下。 夏小蝉只好又递过一张丝帕。 她絮絮叨叨的哭诉到次日清晨。夏小蝉也没法睡觉,好容易等到天亮,方哄劝着芳芳梳妆穿戴,不停的道有事待回京再说。 马车一早已备下。芳芳抹着眼泪钻进车厢,便一眼认出正是之恺曾经借用过的那一辆,布设精巧,幽香馥郁。芳芳不回想则已,一回想,却又勾起许多伤心事来,一时又哭得不能自已。 马车比来时驶得更快。芳芳本来情绪就差,加上车辆颠簸,晃得她越发昏昏沉沉、头晕目眩,难受得几欲作呕。 夏小蝉一路都在照顾她,喂她喝水,还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芳芳清醒些许后,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勉强支起身子来,歉意道:“真是麻烦你了,还好有你在,不然……我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夏小蝉只是微笑,“别客气,应该的。” …… 回到京城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彼时城里正下着瓢泼大雨,颠了一路的马车终于在袁府的大门前徐徐停下。早有袁府的两个家丁先得了消息,一早候在阶下,见芳芳下了马车,连忙上前接应,将她的几大箱行李搬进府里。 而此刻之恺的马车……也正停在附近一个角落里。 那日气头上,他言辞激烈,事后想来,也多少有些后悔。本想她一回城便来接她,然后亲自送她回府,再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然而他不远不近的在她后头吊了一路,直到她到家,他最终也没有勇气在她面前出现。 透过车帘的狭小缝隙,他怔怔的注视着外头——芳芳跌跌撞撞的下车,撑着一把油纸伞颤巍巍的走在最后面,大雨滂沱打得她脚步踉跄,单薄的身子在雨中摇摇欲坠。 门前的青石台阶被大雨冲出一条条沟壑,她小心的一步一步踩过,不过数步,鞋袜和裙摆便湿透了,她似乎也无瑕顾及,磕磕绊绊的一路进府,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回头。 之恺目光有些滞涩。或许是雨太大,她娇小的身影在他视线里很快就模糊起来,最后一瞥时,他看到她似乎是抬手抹了一下眼睛,随即裙角一闪,彻底消失在了门里。 之恺黯黯的合上车帘。 这下……是彻底结束了。袁家那几位,再不会以芳芳来纠缠他;而芳芳本人,也一定恨死他了。 他阖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本该如释重负的时候,一种沉重又怅然若失的感觉,却不知从何而来。 半晌,他勉强缓过心神,正要吩咐车夫离开,却听见厢壁外不轻不重传来两下敲击声。他撩开帘子,只见袁府一个小厮立在外头,朝他拱手道:“二殿下,长公主请您入府一叙。” ——— 芳芳狼狈不堪的站在堂屋正中间。 她肩膀以下全被大雨淋透了,袖子紧贴在胳膊上,滴答滴答的往下淌着水;发髻在脑后歪歪的垂着,额发也是湿的,乱七八糟的散在脸上;红红肿肿的眼泡下,两个青黑色的半圆十分醒目。 坐在上首的男子皱着眉头打量她。 彼时芳芳刚回到自己的海棠轩,还没来得及落座,便有丫头急吼吼的跑过来,说安伶那边有请。芳芳应了一声,打算换了这身湿哒哒的衣裳就立刻过去,谁知那丫头慌里慌张,连说有贵客到访,半刻也耽搁不得,连扯带拉的拖着芳芳就来了。 那男子一身玄色绫罗衣衫,腰束九环金带,目光冷峻深沉,还未言语,便无端的威仪凛然,气势逼人。 一种深深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芳芳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忽然听见安伶道:“皇兄,这就是芳芳了。” 似打了个惊雷当头一击,芳芳唬得脸都白了,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像一根木头般的钉在那里,一脸的不知所措。 皇帝亲自驾临,只可能是……为了之恺。 安伶皱了皱眉头,颇是见不得芳芳这没出息的模样,生气道:“行了,这里没别人,你先坐下罢!” 芳芳哪里敢坐,又更不敢违抗,心惊肉跳的挪过去,战战兢兢的哆嗦着腿,半靠在椅子边沿。 安伶便催着芳芳道:“芳芳,你快些告诉皇上,你爹到底有没有让你去……” 还没等芳芳反应过来,皇帝立刻开口打断:“小妹先别急,等之恺来了再问吧。” 安伶本是话中带急,然而皇帝如此一说,只也不得不收了口,转眸去深深的望着皇帝,眼中微有嗔色。 皇帝只作不见,心平气和的与安伶闲话了几句家常,顾而言他。 袁光正刚被拘入监察院当日,安伶便得了消息,立刻便心急如焚的跑去看他,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袁光正自是不肯说实话的,只道是之恺对芳芳有意,才因此冲动行事,激怒谭氏,进而又招来东宫忌讳,弄得东宫怀疑是袁家蓄意谋划了此事……总之把个中缘由,全部都推到之恺头上。 虽然他咬死不承认,安伶也能猜到,他必在其中推波助澜。 安伶一向瞧不上芳芳,也知道之恺素来贪玩,就是不肯相信之恺的眼光会这么差! 袁光正心里也有数,知道安伶不见得会相信。只是这又有什么要紧,不管怎样,她也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出来。 安伶当然很生气,骂了他几句,却又心疼他的处境。且事情紧急,她也无暇细究,转身便去找了皇帝,口口声声说此事压根儿就与袁光正无关,是芳芳自己……对之恺纠缠不放。 皇帝岂是好唬弄的。 他知道袁光正是什么样的人,此事必没有那么简单。只是当着胞妹的面,到底也留了几分面子,未有当面质疑。 况且对皇帝来说,区区一个袁光正算什么,他关心的是之恺的态度,是到底谁纠缠谁的问题。 安伶答应皇帝将芳芳带来宫里,与之恺一道坐下来,好让皇帝当面问话。皇帝却笑说“此乃家事,不必弄得如此正式,孩子们不喜欢,随意些便好”,遂要在两人回来的当日,亲自到袁府走一趟,说是“毋须惊扰,随便聊聊”。 皇帝说得轻描淡写,安排得似乎也很随意。然而安伶是知道皇帝的,知道他疑心病又犯,定是顾虑自己会事先跟芳芳交代口供。她心下不抒,却也无话可说,只得暂且应下来,再另想对策。 时节早已入冬,屋内的青铜镏金熏笼燃着红通通的炉火。芳芳被窘迫的晾在一旁,半站半坐;又兼冻雨沾衣,脚下更踩着积满了水、又冷又湿的鞋履,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暖意,反倒越发浑身哆嗦,几乎冻僵。 之恺终于来了。 他风一样的冲进来,一长溜儿的水渍顺着他的足迹一路飞溅到屋里,头发衣服全湿了个透,整个人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全身上下都在滴水。 芳芳虽也是踏雨前来,但多少撑了伞,身子中间还是干的;而他眼下这副样子,显然是完完全全没有挡过雨。 “父……父皇……” 他一个箭步冲到皇帝面前,急急忙忙的要解释。然而他刚淋了大雨,跑得又急,一时上气不接下气的,竟喘得猛咳起来。吓得安伶赶紧推着让他先坐下,又叫人替他换上干爽的外衣,搬来两三个火盆放到他的脚边,再倒上一大杯热茶搁他手里。 片晌,他缓了过来,面上显出几分血色。一眼瞟到与他堪堪隔了一只几案的芳芳——她尚是一脸的茫然惶恐,身子颤巍巍的挨在椅沿上,撑出一种怪异的半蹲姿势,还带着一身淋漓湿冷的水汽,瑟瑟发抖。 他恼意莫名,足尖一挑,将一只火盆拨到芳芳脚边。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第29章 敢娶 安伶没理之恺,瞥了皇帝一眼,问:“可以问了么,皇兄?” 皇帝刚一颔首,安伶劈头就朝芳芳道:“芳芳,你老实告诉皇上,你跟之恺出去这一趟,到底是你爹让你去的,还是你自己要去的?” 芳芳早在之恺进来那一霎便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然而安伶咄咄逼人,又不敢不答。憋了半晌,刚挤出一个“是”字,便觉得有什么堵住喉咙一般,再也说不下去…… 安伶哪有工夫关照她的情绪,听她支支吾吾半天却只吐出一个字,一时更急得冒火,拍打着扶手生气道:“是是是,是什么?还不赶紧说!” 芳芳唯恐哭出来,不敢再出声气,只深深的埋着头,咬紧嘴唇拼命的忍眼泪。安伶等了半天,见她还不吭声,只当她是明着抗拒,一时更觉失了面子,越发着恼道:“你爹就快回不了家了,你还不肯说话!以后谁来管你!” 这话暗示加威胁,意味已经很明显。连皇帝也微微蹙眉,不由得侧目而视。安伶只作不见,仍是眼含凌厉,直直逼视芳芳。 “是……我……”芳芳没有办法不回答,哽咽着勉强憋出两个字,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安伶好容易逼出了这俩字,马上扭头对皇帝道:“皇兄,你可听见了。” 皇帝看在眼里,自是什么都明白了,不过骞眉不语。安伶一心要替袁光正澄清,见皇帝心存疑虑,只以为芳芳话说太少惹皇帝不满,心里又气又急,再一次逼着芳芳问:“行了你不要哭了!我再问你,你爹有没有让你接近过之恺?好好说!” 话音未落,之恺忽然“砰”的撂下茶杯,“姑姑这话,似乎应该去问姑父吧!”他冷笑一声,“话说,他好像不在家呢。” 他冷嘲热讽的,又当着皇帝和芳芳的面,安伶脸上挂不住,顿时脸色一变,厉声道:“你闭嘴!” 她立刻转向皇帝,“皇兄,你看这孩子成什么样了!” 之恺见安伶搬他父皇来压制他,当即便火了,不等皇帝开口,蹭的从椅子上一蹦老高,“怎么?还不许我说话么!那姑姑审问自家人,叫我过来作甚!” 安伶冷冷瞥着他,“你想说什么跟你父皇说去,这会儿只需带个耳朵老实坐好,听听便得了。姑姑还不知道你么。大约你心里是早就有数了,端不过是贪玩,逢场作戏了几回罢了。有什么资格说话?” 芳芳清楚听得“逢场作戏”四个字,再也按捺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她不想让人看见她的眼泪,只好用力低头,肩头止不住的轻轻耸动,喉中的哽咽怎么也压抑不了,不由得极小声的抽泣了两下。 之恺离得近,听得真切,心头火烧火燎一般的烦躁,马上反唇相讥道:“什么是逢场作戏,我可听不懂的。莫非是姑父……经常逢场作戏么!” “放肆!”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喝道:“目无尊长!” 之恺本来一开始还多少有点忌惮皇帝在场,然而事到如今,既已闹翻了脸,他索性是彻底豁出去了。 “父皇有什么话尽管冲我问个够,拉一大堆人煞有介事的围一圈坐着,是公堂审人犯么!” 他炸了毛一般,开口便顶撞,语气极冲。皇帝面色微沉。安伶更是气得发抖,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指头在额角处重重的按揉了好几下。 袁府上下,鲜少有人敢如此大吼大叫,厅外的仆役丫头们也甚觉好奇,虽不敢明着凑上来听,却也纷纷竖起了耳朵,彼此挤眉弄眼的交换着眼色。 芳芳一时也是愕然,不觉仰起头来,怔怔的抬眸看他。 安伶正在气头上,无意中扫了芳芳一眼,见她仍还哭丧着脸,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无辜小模样。一时更是火上浇油,顺口就撒气道:“芳芳!不是我说你,你一个没出嫁的姑娘,随随便便的就跟人出门一玩这么多天,成什么样子!叫外人怎么看你,谁家还敢娶你!” 无端端又挨了一通骂,芳芳一脸惶恐,慌忙又低头下去,半句话不敢说。 之恺猛地扭头过来,冲安伶大声道:“我敢娶!”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 连之恺自己也有些发愣。 他其实不过是要顶安伶一句,却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脱口一嚷,居然就…… 皇帝本来还漫不经心的,此时也不禁坐直了身子,挑了眉意味深长的打量这二人,似要瞧出点儿蛛丝马迹来。 安伶好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瞧见之恺面有尴尬,芳芳更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安伶不禁扶额一叹,一时哭笑不得。 “你敢娶,芳芳未必敢嫁。”她睨之恺一眼,斥道:“什么事都能拿来胡闹,越发无聊了!” 之恺骑虎难下,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转向芳芳,别扭道:“……你倒是说话啊,你愿意嫁么?” 他站在厅堂中央,居高临下的跟她说话。芳芳几乎傻眼,举起袖子往脸上糊了糊,磕磕碰碰的也跟着站起来,张了张口,却又不敢随便回答,小心翼翼的转头去看安伶的脸色。 若说之恺方才还有那么一点点尴尬,此时此刻,已不觉有些恼火了。姑母不相信也罢了,偏偏芳芳居然也是……那副好似被雷劈了一般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袁芳芳!我问你话呢!” 他忽地怒吼,又大步上前,一把拖过芳芳的手来,紧紧攥在掌心。芳芳惊得尖叫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应话,拼命要挣脱他。他恼羞成怒,又觉得颜面尽失,愈发赌气一般越握越紧,更加不肯松开…… “别闹了!” 皇帝终于看不下去,沉下脸斥道:“你多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 之恺听见他父皇发话,一时有些分神,不觉松了几分手劲。芳芳趁机将手抽回来,一个用力过猛,将自己也扯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之恺只觉手中一空,回眸见她有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惶然神色,不禁微微怔愣,心头五味陈杂,突然便觉得……怅然无趣了。 他眼神终是渐渐黯淡下来,只觉得好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一腔心火灭了大半。 安伶睹得这一场闹剧,不由得长长叹气,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你们走吧。” …… 窗外疏梅筛月影,夜幕浓重如墨。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空气却还湿湿腻腻的,屋角飞檐淅淅沥沥的滴着水,青石板地面上,一溏一溏的积着一个个小水坑。 安伶的心情还是很沉重。 她煞费苦心请皇帝来走这一趟。结果……问也问了,答也答了,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然而即便如此,关于袁光正的事情,皇帝依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 安伶亦步亦趋,一路默默送到大门口,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皇兄……”她紧随着皇帝,低声下气的恳求:“光正他……到底如何才能出来?” 皇帝止了脚步,慢慢的转过身来。 他温言道:“说来,之恺的动向,还得请小妹平日多留意些。” 安伶听他顾而言他,一时怔了怔,只得低头苦笑,“是……那是自然。” “至于光正的事情,东宫主审,朕没怎么过问。”皇帝沉吟着道,“只是此案审理多日,若最终不了了之,东宫如何取信于人?” 安伶低头,轻咬嘴唇,“皇兄可有办法?” 皇帝微微颔首,“都是自家人,朕怎么忍心为难。此事虽得有人承担后果,不过……”他瞟一眼不远处跟着的芳芳,淡淡笑道,“却未必要是光正。” 安伶立刻便懂了,心头如一块大石落地,松了一口气道:“皇兄如此说,我便放心了。我知道怎么做了,即刻便去安排。” 夜晚风声萧萧,树枝屋檐水声滴嗒不绝。 皇帝并安伶且行且言,缓步低语。之恺吊在后头远远看着,心下生疑,好几次都欲附耳过去听听他们所言何事。安伶倒是不防,然而皇帝却十分戒备,之恺稍一靠近,他便回眸警示,半句不漏。 之恺遂无计可施。费了不少力气,最终也只隐约听得似有“东宫”的字眼,其余的……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第30章 顽石 之恺十三岁便自请移居宫外,彼时皇帝已不太管得住他,淡淡的劝了几句,便也由他去了。 在宫里的时候,跟皇帝和太子还能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旦搬出去了,他便很少回宫。若不是因为探望皇后,他压根儿就不想走进那个地方一步。遇到大型典仪一类,不得不参加的时候,他也只依循礼节勉强出现一下,遥遥的躲着皇帝,也不怎么说话。偶尔皇帝叫住他,他态度也十分淡漠,皇帝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于是愈加生疏。 记得小时候,太子还常常带着他满皇宫疯玩,那时他还管太子叫大哥,整天都乐呵呵的跟在他后面转悠。后来太子功课越来越重,几乎每天不是被关在书房里读书,就是被拉到外面练习骑射,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他那时还很小,觉得太子实在太可怜,便拉上几位兄弟姐妹扒在书房的窗户上,冲太子做鬼脸,逗他笑;还自告奋勇的去陪他,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从早到晚的温书;要不就是顶着炎炎烈日,跟着他一起去骑马,一起挥汗如雨。 这样的温馨场景,皇帝一开始还是喜闻乐见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帝开始很严肃的告诉他——不要随便打扰太子。 然后慢慢的,太子也开始回避他。 起初之恺还以为真的是自己太捣蛋,以致妨碍到太子的学习,然而后来他不止一次的看到,其他那些兄弟姐妹还是无忌的进出太子的书房,使劲纠缠作为长兄的太子,比他闹腾得更厉害——而父皇,却依旧温言细语,和颜悦色,没有半点不愉。 他的母后生了五个儿女,太子被寄予厚望自不必说,两个公主也是视作掌上明珠一般,无法无天的宠着;便是那最小的弟弟,从小体弱多病,皇帝也是疼惜到了骨子里…… 唯独对自己…… 终于有一天,有人悄悄从旁提点他,说皇帝这样的回避,实则是一种防备,针对的——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因为有一位所谓的大师术士,说他比太子更有真龙之相。 之恺大概也听说过,说太子更像母后,而自己……的确是更像父皇一些,这一点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连皇后也常笑言说他跟父皇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相似,而他记得,父皇起初还是很高兴的…… 他从小便是有些心性的,甫一听说便十分生气,一个江湖术士胡言乱语父皇竟也能当真!他委屈的跑到皇后那里哭诉,皇后一开始还不相信,立刻带上他去质问皇帝,也不知皇帝说了什么,皇后便很激动……最后,帝后一顿争吵收场。 他当时窝在一旁,听着、看着父母为了自己激烈争执,那时还小小的他,不是不害怕的。皇帝面色沉重,偶尔扫过来的眼风凉凉的,却固执的不肯让步;皇后据理力争,泪水涟涟……至于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之恺至今回忆起来,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一句话是皇帝最后说:“他迟早会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么? 他如今长到十六岁,依然不明白。 只是后来,他也渐渐习惯了,加之年岁渐长,早就没有那么依赖父母。遂主动疏远了他的父皇,也再不在母后面前……提及自己的委屈了。 ------ 车轮不疾不徐的碾过地面砂石水渍,隐隐溅起氤氲。 车内少年义愤填膺的声音,依稀回荡在夜晚的嘈嘈风雨中。 “……身为镇关之将,本就该只管边关军务,不得涉足政局;可那永定侯不但勾结朝臣,还能对东宫加以如此的影响,这等祸国奸臣,人人得而诛之!可太子偏偏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诬陷忠良!父皇怎么就不管!” 皇帝淡淡的瞥着他。 “那你想怎么样?” 之恺见皇帝态度冷漠,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愈发激动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谭氏不该受罚么!” 皇帝微微闭目,“一则西北未平,二则时机未到。你想得太简单了。” 之恺难以置信,连连摇头,“可笑!国中无将么?” “这不是该你操心的事情。” 之恺冷笑,“是。差点忘了,父皇从不让我知道这些的。只是我本以为太子心思还算清明,况且还有父皇在上头盯着,他不至于昏聩至此。怎么也想不到竟是父皇暗中授意。儿臣看不过去,又无可奈何,发两句牢骚也不行么!” 自从察觉到那莫须有的防备开始,对这样的父皇,他也越来越无话可说。一则因为赌气,二则也害怕会自讨没趣……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在父皇面前如此激动过了。 半晌,皇帝慢慢问道:“说来,你与袁家那丫头,相处得可还好?” “好得很,没打起来!” 他随口一答,语气甚是蛮横:“父皇问起这个,是又打算对袁尚书做什么了么!?” 皇帝眉头深锁,“那是该你姑母操心的事情,你管什么?朕现在问你,你跟那个袁芳芳到底有些什么纠葛?你给朕如实回答!” 之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只觉胸中气闷,随手去将车帘拉开一个小口,不料外头冷风猛地灌进来,冻得他醍醐灌顶的一凛,禁不住狠狠哆嗦了一下,只得悻悻的又将帘子放下掩好。 “说来说去,父皇还是只在意这个?父皇反复的追问这种小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回答朕的问题。” 皇帝声色俱厉的打断他,显然已不欲容忍。而之恺偏更不肯服软,死咬着嘴唇,硬梗着脖子道: “那么,也恕儿臣无可奉告。” 他顽石一般倔强。皇帝眉心隐隐聚着怒气,正要开口,冷不防旁边之恺又忽然一声大喊: “停车!” 马儿“咴——”一声长长嘶叫,马车在顿挫中颠簸不已,车轮在地面砂石上喀喀摩擦,粗钝的刮着耳膜。 马车尚未停稳,之恺掀开帘子便跳下去了。 ------ 几日后,袁府海棠轩内。 “……你这不要脸的小贱人!平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勾引男人的手段倒是十分地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秦氏作成了茶壶状,一手叉腰,一手戳着芳芳鼻子骂。 她的女儿袁以蓉眼含幽怨,纤纤细细的手指捏着一张洁白丝帕,一面凄凄抹泪,一面恶狠狠的瞪芳芳。 直到秦氏母女俩寻衅上门时,芳芳这才知道,为了谭宇文舞弊一事,大哥袁从铭把袁以蓉的未婚夫刘复也拖来作了人证。而结果——也自然是被谭宇文一并暗算,说是伪造证词,遂将刘复下第除名。 秦氏母女为觅夫婿费了不少心思,几曾想过会遭遇这等变故,简直有如晴天霹雳。她们自是不敢去找袁从铭的麻烦,却偶尔得知这事竟与芳芳有关,立刻气势汹汹的直奔芳芳院里来,劈头盖脸的冲她一通撒气。 芳芳自然只得洗耳恭听。垂着脑袋不吭声,偶尔也抬起头来,可怜巴巴的望一眼秦氏——只知她嘴皮子一张一合,噼噼啪啪的往外吐着刻薄字眼,有如蚊蝇一般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负着这样尴尬的身份在袁府长大,随时可能会被挑衅和辱骂。芳芳没有人撑腰,反抗自是不敢,唯独磨炼了这一身左耳进右耳出的的本领,所有不想听的,不愿听的,全都能自动屏蔽掉,无伤肝肺。 秦氏骂得累了,撑按着扶手坐回椅上,宽袖带过几案时,一不小心将茶盏拂到地上,碎瓷和茶水四下泼洒,飞溅到芳芳桃红色的裙摆上。 芳芳惊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懵懵的抬首望向秦氏。 秦氏见她眼神呆滞,知她大抵是又没听进去,一时更是恼火,尖着嗓子大骂:“死丫头!这事因你而起,你还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倒是要脸不要!” 芳芳无动于衷的抖了抖肩头,埋头下去又打算神游九霄,却听见旁边袁以蓉幽幽怨怨的开口道:“娘,芳芳如今可不是自恃是二皇子的人了,便等着二皇子娶她呢。咱们的话,她哪里还听得进去。” 芳芳一愣,连忙辩解:“不……不是……” “哈,”秦氏一声娇笑打断她,又睨一眼袁以蓉,“芳芳这丫头无知,你也跟着犯蠢么?二皇子什么样的人哪,谁不知道,那就一好掂花惹草的风流主儿,混世小魔王么,真要一个个花花草草的都娶,哪里娶得过来。不过就当个玩意儿,玩玩罢了,还当真!” 芳芳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她昨日才听安伶提起之恺,说他又惹事了。那日从袁府离开,他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随皇帝回宫,反而跑到花街柳巷流连彻夜,直到天亮才微醺着出来;之后又带了几个人在街头闹市跑马,马匹不知何故忽然失控,在街边民宅店铺撒野乱撞,碰损了好些财物不说,还撞伤了平民。皇帝知道后勃然大怒,立刻将他捉回宫里,罚他闭门思过一个月。 芳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氏见她快要哭出来,方觉得解恨了些。她心里也清楚,这事虽与芳芳有那么一点关系,实也是怪不得她。于是骂也骂了,气也出了,至于刘复的事情,也还得另想办法。遂朝袁以蓉使了个眼色,揉着腰眼站起来,准备回去了。 谁知秦氏扭着水蛇腰,刚转了个身,竟见一个颀长人影立在门前。或是背对日光的缘故,那人脸色阴沉得紧,乍一望只见星眸冷光,气势逼人。 秦氏定睛看清那人,惊吓得连连后退,“二……二殿下。” 之恺上前两步,冷冷的盯着二人,目中隐有恼意。 第31章 冤家 秦氏到底心虚,也不知方才口无遮拦的骂了那么些话,之恺究竟听到了多少。遂胡乱陪了两声笑,慌慌张张的拉上自家闺女,灰溜溜的逃走了。 之恺本意不在这两人,自是不屑理会,走了便走了,也懒得多管。 他径直朝一脸错愕的芳芳走过去,二话不说,猛一把将她扯在手里,只道:“走。” 他动作毛躁且粗暴,芳芳纤细的手腕被他反着一拧,疼得顿时尖叫起来。 “你做什么!” “先走再说。”之恺不解释,也不回头,拖着她朝门外快步走去。 芳芳本能的要扒开他的手,然而他手劲如铁钳一般,芳芳被他攥着拉扯着,根本挣脱不得,一时气得大喊:“你不是在闭门思过么!怎么又出来撒野了,可是减刑了么?还是越狱了?!” 之恺听她连讽带刺,顿时也黑下脸来,忍了忍,僵硬的解释道:“有事,很重要的事。” 芳芳气闷,“有事不能在这里说么?” “不方便在这里说。” “你……!” 他毫不让步,既不肯把话说明,又不肯松了半分手劲,反而用力一拽,一声不吭的又拖着她朝外走。谁知芳芳却忽然顿下脚步,身子猛地朝后一仰,梗着脖子道:“你不说我不走!” 之恺不料她竟然反抗,硬生生被拖一个趔趄,心下窝火,阴沉着脸回头盯她。见她眼圈红红,满脸委屈。他便迅速移开目光,一眼撩过,再不肯多看。 他那日被皇帝捉回宫中,倒也消停了些许,老老实实的蹲了一整天。只是一旦沉下心来,却忍不住又细细回想此事——从安伶逼问芳芳那些话,到后来她与皇帝低声密谈时提到的“东宫”;还有在回来的马车上,皇帝话语中隐隐流露的倾向;前前后后各种事情联系起来,再加上芳芳夹在其中的尴尬处境…… 他忽然觉得不妙。 如果皇帝认为他跟芳芳有点什么事,如果皇帝看不上芳芳,那么,此事正好是个机会。皇帝很可能会暗示安伶找只替罪羊来代袁光正受过;而安伶,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芳芳推出去。 想到这里,他脊背都凉了,半刻也坐不下去,拔腿便要往外冲。然而他正在闭门思过,大殿门前立着那一长溜儿侍卫,便是专门看管他的。见他要跑,都齐齐上前阻拦。可他岂是顺服的,一时恼了,挥拳便打。闯出大殿后,他又在宫城青龙门外顺手抢了一位禁军将领的马,朝着袁府飞奔而来。 可一见到芳芳,他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所担心的事情,都还只是他的预感,无凭无据的,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两眼望天,吞吞吐吐道:“现在……你……只有跟我在一起……你才会……安全……” 芳芳紧张的咬着嘴唇,呆望着他。回想那一日,他石破天惊的一句“我敢娶”,说得斩钉截铁,坚决无比。可彼时,芳芳一则当他是斗气,二则实也是给惊着了,竟没有给他好脸色。然而事情过后,这两日来,她却再也没有办法平静,耳边老是在回响他那句话,控制不住的日思夜想,翻来覆去的琢磨他当时的心意,全似落下心病一般。 她满脸通红,用力的吸了一口气,鼓起全部勇气,深深的望着他,问:“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之恺一愣,“……什么?” 他哪里知道芳芳此刻脑中的旖旎,又哪里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对芳芳又推波助澜的产生了多大的误导和困惑。而芳芳瞧得他皱着眉头一脸怀疑,心头早凉了半截,一时羞愤交加,猛地拨开他的手,恨道:“放开我!” 之恺此时哪有工夫细细琢磨她的心思,觉得自己难得一番好意,竟被当做了驴肝肺,几乎要气死。因想着自己这一趟来历,才勉强抑下火气,耐着性子道:“你现在不明白没关系,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暂时不要回来……” 他又伸手过来拉芳芳,芳芳一把将他挥开,红着双眼死死的盯他,还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那你说过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之恺忍无可忍,“你有病么!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是打了侍卫逃出宫的,又是从外头悄悄翻进袁府的;他逃走的时候皇帝还不知道,进来的时候安伶也还不知道,可过不了多久,他们必然都会知道的。情急之下,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想着在安伶还没有发现之前,赶紧先把芳芳带出袁府,藏起来安顿好。而这之后么,皇帝要抓他要处罚他,他便也认了。 可是芳芳与他想的……压根儿就不是同一件事情。 她抖着声音道:“我只要你回答一个字,就一个字……也还要挑什么时候么……还是你根本就是故意回避不肯说!” 之恺一直掐算着时辰,一面唯恐安伶发现,一面又担心皇帝派人捉他,一时心急如焚。可芳芳偏偏在这时纠缠不休。之恺火冒三丈,怒道:“够了!没有时间废话了!就算我说过什么也好,什么真的假的我现在全都不记得了行么!” 芳芳眼睫盈出泪意,一瞬不瞬的紧盯着他。之恺抬手覆上眉眼,微别过头去,半晌,方回头来,见芳芳泪流满面,到底还是心中不忍,只得深深的吐纳几口气,放软了声气道—— “可能我的确忘了什么说过的话。你以后再告诉我也就是了,何必非要在此刻问出个真假?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回答你?” 芳芳满目失望,哽咽不已:“别的……倒也罢了。你当着那么多人,说了那样的话,你也能……忘了?”她忍不住激动起来,“到底是假装说忘了,还是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听她说“当着这么多人”,他这才不由得一怔,心中豁然想起了什么,终于是猜到了七八分。他心情有点复杂,只是眼下,三言两语却也说不清楚,只得好言道:“你先跟我走,我回头慢慢再跟你解释。” 说罢他便一把捉住她的细腕,再也不肯放开。芳芳心事未了,怎么都不肯走,拼命的推搡。他又有点火了,使了几分蛮劲,像拎兔子一样拎着她走。芳芳左手腕火辣辣的疼,却不知哪里来了力气,忽然用另一只手狠狠去扳他的肩头,拖拽着他不得不转过身来……正对着她。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她尚且心存一线希望,想他或许……真的就是记性太差,什么都能忘了。可此情此景,他显然是已经想起来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避而不答? 之恺面上僵了一僵,竟有些不敢直视她,偏头看向一旁,目光微有茫然,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的摇了下头—— “我还没有想好,不想随便回答。” 芳芳猝然泪崩,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推离他,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这个骗子!离我远些!!!” 之恺不防她突然发狠一推,一个没有站稳,后脑勺“咚”一声撞上门框,一时眼冒金星。他大为光火,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话,冲口便开骂:“你这个蠢货!成天就知道异想天开,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真是不知轻重!” 芳芳听他讲出这样伤人的话来,心情更是崩溃,越发哭得一塌糊涂,连话也说不清楚:“是……是我蠢,是我异想天开……既然你那么反感,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作势还要推他出门,然而这回之恺有所提防,哪里还推得动。她气糊涂了,一跺脚,越过他兀自冲向门外,一边哭一边喊:“你不走,那我走!” 她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居然还走得很快。之恺懵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在她身后大喊: “袁芳芳!” 芳芳正在气头上,哪里肯理会。之恺气得跺脚大吼:“你不要后悔!” 见她越发加快了脚步,之恺气坏了,拔腿追去。他腿长步子快,不出数步便赶上了,抓住她的手臂往后用力一扯,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回来!” “你……”芳芳一个踉跄,几乎被他扯翻在地,两只手立刻又被他擒住,动弹不得。气得一连声的大骂:“骗子!我疯了才会后悔!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又愚蠢、又狂妄,又自私狭隘不知天高地厚……” 芳芳原本是不善言辞的,此时也不知是打通了哪条经络,口齿竟忽然利落起来,连珠炮一般的不断反击。之恺头一遭见识她这种阵仗,一时竟有些哑口。芳芳骂得越发溜儿了,一时舒坦,便有些收不住,话头越扯越远: “你骗我一次又一次,还抓着我不放,可不是为了拿我来要挟我爹么!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你休想……” 之恺面色渐生铁青,嘴唇抿得发白,额上青筋一抽一抽的直跳,笼在袖中的五指捏得吱嘎作响。 “我拿你来要挟你爹……我拿你来要挟你爹?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真是好笑啊,你算什么,你以为你算什么!你以为你爹是什么好爹么,你当你那老爹有多在意你么!不过是一不小心得来的女儿,有当没有罢了!” 他暴躁的怒吼着,根本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芳芳的尴尬出身,乃是她最痛最伤最难堪之所在。他也一直都知道。故平日里跟她说话,也有意避讳,再怎么冷嘲热讽,也绝对不会拿这件事请来攻击她。 芳芳脸色蓦地变了,咬着嘴唇死死瞪着他,两行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之恺气昏了头,什么都看不见。他余怒未消,甚至还扬起拳头来。芳芳打了个寒战,哆嗦着连连后退,谁知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门框上,桃木门框清脆的断裂声,伴着他的怒吼在小小院落里轰然炸开—— “你滚远些!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第32章 祖父 两人在海棠轩里闹得惊天动地,终于是惊动了安伶。然而待她匆匆赶来时,厅堂竟是空荡荡的,之恺早已不知去向。安伶眉头拧了又拧,小心的避开脚下碎裂一地的瓷片和水渍,举步上前,朝伏在椅榻上抽抽泣泣的芳芳厉声道—— “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芳芳勉强挣扎着爬起来,胡乱抓了张手帕一个劲的擦脸,哭得说不出话来。安伶遂有些不耐烦,转头朝里屋唤道:“凉春呢?!” 凉春缩头探脑的从内屋挪出来。方才那两人一番大吵,她自然是听见的,只是安伶面前,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她也不敢擅自揣摩。怯生生的觑着安伶的脸色,一边又偷偷朝芳芳挤眉弄眼,怎奈芳芳早已哭得头昏眼花,压根没有注意到,反被安伶看在眼里,立时断喝道: “鬼鬼祟祟做什么!听到了什么,全部给我说出来!胆敢遮掩半个字,立刻拖出去打板子!” 凉春哪里经得起这等恐吓,如何还敢不答,遂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全说与安伶听了。凉春虽未读过什么书,记忆力却十分惊人,许多连芳芳自己说了听了都没放在心上的字句,全被她细细的回忆起来,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个一干二净。 趁安伶凝神沉思,愤怒的芳芳抓着小手绢抽打凉春。凉春幽怨的回望她,摇摇头,耸耸肩,摊摊手,用口型表示——“不痛不痒”,而且“来不及了,全部都已经说完了”…… 安伶当然也全部都听清楚了,而且,之恺的目的,她也都明白了。 她自言自语道:“看来此事宜早不宜迟……”沉吟片刻,她忽地转眸望向芳芳,“芳芳,你立刻随我去见你祖父。” …… 芳芳的祖父袁肃,也就是袁光正的父亲,早年因平乱有功,受封宁国公之爵,官拜一品首辅,俨然已为百官之首。芳芳常会听府上人说起,说老爷子一向持身秉正,家风苛严,也正因如此,老爹袁光正当年与芳芳她娘闹出的风流事情,一时间让满朝文武嘲讽不已,令袁肃颜面扫地。 袁肃对芳芳的厌恶……可想而知。 芳芳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次祖父;至于说话,印象中更是一次也没有。本来作为族里的小辈,逢年过节向长辈请安问好,是历来就有的规矩,然而袁光正带了家里所有的孩子,唯独不会带她。 当然,袁光正也会很委婉的跟芳芳稍作解释,又按一贯的做法,给予丰厚的金钱物质作为弥补,让芳芳不那么难过。芳芳一向很识趣,早知祖父不太认同她,更不想看到她,她也不会非要跟过去,落个自讨没趣的,又有何意义? 宁国公府与袁府坐落在同一条街上,这厢安伶和芳芳还未出门,那头便得了消息。待两人到达时,袁肃早在大门外恭候多时,远远瞧见两人下车,立马便下阶相迎,恭恭敬敬的朝安伶躬身行大礼。 芳芳暗暗咂舌。 若论辈份,袁肃是长辈,安伶乃是儿媳,此举自是大大的悖理;但若恪守君臣礼法,却也并无不妥。袁肃在朝廷沉浮多年,一向谨小慎微。待人处事,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每一步都行得妥帖稳当。 安伶微笑回礼,口中只道“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云云,互相谦让着,与袁肃一并入了府。 芳芳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她已然不记得上一次见到祖父,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他的音容在她的记忆中模糊得好似迷雾一团。方才浮光掠影的匆匆一瞥,只见其虽然须发花白,却身板笔直,精神矍铄,举止间风度不凡,自有一番气宇。 一入了厅堂落座,两人点到为止的寒暄几句,即开门见山的开始议事。安伶与袁肃立场一致,言行自有默契,许多话便是一点即懂,甚至不言自明。只袁肃始终不慌不忙,缓言低语;却不似安伶,一说到情急之处,便有些沉不住气,言语中满是掩不住的焦虑…… 袁肃漫不经心的放下手中茶盏,慢慢道:“那么,长公主意下如何?” 安伶急道:“我的看法在信函里已经说了。皇兄不肯直接插手此事,只一并推托给东宫。但后来他还是松口,且有所暗示,所以我想,应该是有指望的。只是鉴于朝中情势复杂微妙,我长居于府,难以斟酌个中深浅。今日前来,实是想听公公的意见,至于最终怎么做,还得请公公赶紧拿主意才是!” 袁肃沉吟着道:“为着此事,老臣已求见皇上多次。可皇上对老臣防范甚紧,一提起此事,便让老臣避嫌。”他微微摇头,“再怎么样,老臣也不可再去惹了皇上不高兴。至于东宫那头,那更是老臣的禁地。若贸然介入,只怕是人救不出来,反倒给那帮家伙落下一个徇私的话柄。” 安伶连忙点头,“公公所言极是。那我信中所提之事,公公以为如何?” 芳芳与之恺的那些个事情,安伶早在信函中对袁肃详述。袁肃彼时看罢,端不过一声冷笑。袁光正铤而走险筹谋这等大事,他岂能不知道。最开始,他本不太愿意让芳芳出去抛头露面,只袁光正一直跟他抱怨,说之恺如何如何难搞云云,他也只得勉强默认,却也不曾预料如今会节外生枝,惹出这等事端来…… 事出至今,他虽未曾出面发声,心中却早有运筹——既然事已至此,那之恺……也休想置身事外了。 袁肃遂长长一叹,缓缓的点了点头,“是啊,大约……也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转向芳芳,招了招手,“过来吧。” 芳芳一直规规矩矩的在下首坐着,努力的听他们说话。此刻听袁肃忽然召唤,她不知何故,只得忐忑不安的挪过去,半跪在袁肃身前。她从未离这位祖父这样近过,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袁肃只半眯着眼,目光冷冷的,半点温情也无。就如从前,他从不正眼看她一样,此时此刻,也不过如审视一件物什一般,对其品相,端详打量一番罢了—— 她果真生得美艳。还记得不知多少年前,他见到这位孙女时,她已是漂亮出众的小女孩;而如今,更是出落得明艳娇俏,楚楚动人,别有一番风娇水媚之态…… 他很快看罢,微微颔首,示意她坐回去。 “多年不见,可也长这么大了。想当年那一桩孽债,也是到了……该还报的时候了。” 他话虽感慨,语气却还是波澜不惊的。芳芳听不太懂,只隐隐觉得蹊跷,不知所措的望着袁肃。只见他眼中精光内蕴,似万千心机俱敛于怀,莫名的……便教芳芳心生惧意,惶惶的垂下了脑袋。 安伶听得明白,立刻问道:“那事不宜迟,明日……可好?” 袁肃微笑颔首,“既是事不宜迟,自然是越快越好。长公主不必操心太多,只管带上这丫头便是了,至于……”他瞟了芳芳一眼,遂刻意讳避过某些字眼,“……至于那边,我会尽快使人吹风过去。” 安伶自然会意,终于如释重负一般,款款站起身来,对听得云里雾里的芳芳淡漠道:“走吧,回去再说。” …… 袁光正在数日前便被御史带走接受调查,罪名是涉嫌“收受贿赂”。 这的确算是罪名,然而,却又如此的模棱两可。 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古往今来,无官不贪的事实一直都是如此的令人无奈。“收受贿赂”这等罪名,放之古今官场,实是百查百准,绝无虚发。 何人偏敢在袁光正的头上动土? 权谋、野心、*……诸如此类的事情,从来都是讳莫如深、不可告人——若非如今东窗事发,芳芳大概永远都没有机会真切的感受到…… 多年来,袁家一直密谋着如何扶持二皇子之恺,而后取太子而代之。然而,之恺年复一年的长大,渐渐也有自己的想法。从袁肃到袁光正再到袁从铭,袁家这三代人,多番找机会对他明示暗示,他却始终不太买账。 如何才能维系一个稳固可靠的结盟?自古以来,屡试不爽的——便是联姻。 凡事只要攀上一个“亲”字,比什么都管用。 而这一纽带——正是芳芳…… 袁家的男人们,多年来等的就是这一日,都十分理所当然的,将袁氏几代的兴衰荣辱,寄托于这个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庶女身上。 也不知这一密谋是如何被袁家的对手发现了,遂先下手为强,欲将袁光正以谋逆论刑。然而,袁光正驸马的身份保护了他自己,也庇佑了整个家族,方才能将“谋逆”最终变成了“收受贿赂”。而眼下,在皇帝的暗示之下,更有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机会…… “这些事情,你爹一直都将我蒙在鼓里,直到那日东窗事发,我才从你大哥口中得知这一切。和你一样,我也算是后知后觉了。” 絮言至此,安伶已说得疲惫,无精打采的靠在椅背上,倦倦的不断摇头。 当真是世态炎凉,炎凉到连至亲尚不足以轻信,平日的拳拳关怀、慈爱包容……一旦剥开来,里头窝藏的……竟是这等不堪的利用之心…… 芳芳一颗心寒到了极点,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那我……能做什么?” 安伶长长吁出一口气,闭目靠在椅背上—— “你能这样想,很好。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第33章 东宫 之恺步履沉重的踏上东宫前庭铺墁无际的青砖石板,犹犹豫豫的往前走。 昨日傍晚,他偶尔听到两位刚从外头回来的小厮在唾沫横飞的聊天,话中提及安伶次日会去东宫与太子交涉,还兴奋的嚼舌根说这姑侄俩如今各据一方立场,定是一场好戏云云…… 之恺与太子并不融洽;而姑母安伶,本来还算亲近,但最近弄出的这几桩事情,却也让他颇有意见。然而到底是自家丑事,他当然不喜旁人随意议论,当即便喝住那两人,打算细细问来。然而那俩小厮战战兢兢的,只道是无意听一位东宫出门办事的小太监说起,至于详情……并不十分清楚。 不说他也知道,当然是为了袁光正。 那袁家老老少少一家子,都是心机深重之人;姑母安伶虽不至此,但她永远都将芳芳视作外人,根本不当回事。 他隐约能猜到……他们打算做什么。 之恺揉了揉眼,恍恍的抬首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壁飞檐斗拱下,朱漆大门顶端正悬着巨大的黑色匾额,两个矜重的金色大字异常醒目—— 东宫。 他与太子横眉冷对多年,如今连话都很少说。这东宫……他都不知有多少年不曾踏足过了。 谁又曾想到今时今日……他竟然肯主动去找太子呢。 之恺心里百味杂陈,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遭了什么魔怔? 一位三四岁的小女孩在东宫正门的宽阔空地前蹦蹦跳跳的玩耍,一见了之恺便停了玩闹,用警惕而陌生的眼神小心的打量他。 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漂亮得似个瓷娃娃。之恺驻足细看,这容貌,这打扮……可不正是太子家的小女儿么? 只是在他的印象中,这小郡主,不还是个只能抱在手里,那么一点点大的小婴儿么,怎么如今……竟都能满地乱跑了? 他不觉自嘲的笑了。这几年来,他与太子……的确是愈发的疏远了,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竟连个陌生人也不如。 他走到小郡主跟前,蹲下身子问:“不认识我?” 小郡主一脸茫然的望着他,摇摇头。 他伸手,“来我抱抱。” 小郡主惊悚得连连后退。 他颇是扫兴,悻悻的缩回手来。这小丫头,想来是把他当猥琐大叔了。 正要起身,却听见前面传来一把清洌的女声:“莼儿,过来!” 小郡主乖乖的跑过去了。 之恺闻声望去,猛抬眸时,只觉日光乍然刺目,晃得他一阵晕眩。定了定神,方瞧见前方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玉兰色宫装的高挑美人,正神情莫测的打量着他,眉梢眼角都是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孤僻。 太子妃孟氏。 那小郡主跑得一阵风似的,手舞足蹈的滚到她怀里。她弯腰轻声安抚了几句,便将小郡主拨到身后藏起来,冷声开口道:“什么风把二弟给吹来了?” 之恺一见是她,便没有什么好脸色,皱着眉头站起身来,不理不睬的转身便要走。就算与太子没有过节,他也一向都看不惯太子妃那一副成日冷冰冰的模样,活像谁欠了她一般。太子口味也太重。 谁知孟氏侧行一步拦住他,“二弟可是为袁家而来?” 她身材非常高挑。依之恺目测,至少要比芳芳高出大半个头来;而这一身冷若冰霜的清寒气质,更是……总之,这气势,和娇小纤弱的芳芳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他暗自琢磨得入神,忽然猛地一个激灵,猝然回过神来——他可是疯了么,怎么满脑子都是芳芳! 他顿时恼火起来,冲孟氏吼道:“与你无关,让开!” 孟氏也不与他急,静静一笑,清艳如雪莲绽开,“二弟虽不说,我也知道。”她慢条斯理的说着,“不过二弟可得想好了,袁尚书可是打算要废了太子的,你觉得——太子会放过他们么?” 之恺一时走不掉,索性站住,问:“那太子想要怎样?” 虽是这么问着,他心中也多少是有数的。袁家为了对付太子,耗费了许多心力。虽密谋易储多年,也一直未能真正开始实施。只因这首要条件,便是之恺和袁家一定要确实的结为姻亲,否则,这一计划便是空中楼阁,随时会有鸡飞蛋打的风险。 东宫臣僚众多,这一点轻易就能推断出来。 可之恺这里,东宫一般不会主动来找麻烦;而袁光正那边,太子肯定也会顾忌姑母安伶的面子,应该也不会被怎么样…… 既然两头都不好惹,断掉之恺与袁家的关系,便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只是处理掉一个袁芳芳的话…… 安伶那头,肯定是无所谓的;就连袁光正,也未必会有多么在意…… 简直是易如反掌,又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他之所以跑这一趟,也正是因为担心这个…… 孟氏转向东宫方向瞥了一眼,“谁知道呢。”一边说着,低头去牵了身边小郡主的手,漫不经心道:“罢了,你也不用想了。要进去便赶紧吧,有人——正在里头作伪证呢。” 之恺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未及细问,孟氏低头望见他腰间银光闪闪的佩剑,冷笑道:“二弟出入东宫,居然还带着武器,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话虽说得严重,口气却轻描淡写的,显然并不怎么在意。之恺也不以为然,随口道:“有事挡事,无事防身。” 孟氏冷笑一声,也不与他多言,施施然转身离开。之恺不由得有些怔仲,一回想她前面那句话,心里猛地一紧,才忽然恍过神来,加快脚步,朝东宫大殿疾奔而去。 正殿两扇朱红铜钉的殿门紧闭,俨然密议之境。立在阶下的几个小太监乍见了之恺,活像见了鬼一般,张口结舌半晌,直到他旁若无人的越过他们往里闯,几个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 彼时之恺已冲到大殿门外,内监们慌了阵脚,忙朝门口侍卫比划示意,立时便有两个侍卫夹上来,一左一右的堵住他。 之恺毫不犹豫的拔剑相向。 合宫皆知他是个性子野不好惹的,虽然名无太子之尊,可也无人敢明着轻慢了他。侍卫虽要阻拦,却又不敢大动干戈伤了他,勉强抵挡了几下,便纷纷作败落状,撤到一旁。 …… 东宫大殿早已济济一堂——太子主位而坐,旁边的辅座上坐着东宫三师,另有几位东宫主要臣僚立于两侧旁听。 安伶也正襟危坐于大殿正中的一把黄花梨交椅上。在她右侧,芳芳正屈膝勾背的跪着,微垂着眼眸,低声细语的说着话—— “我身为袁家庶女,始终觉得境遇不济,从小到大,一直心有不甘。又自恃有几分姿色,总盼着一朝攀上高枝……后来我请求父亲送我去香山书院,读书是假,借机攀附权贵才是真……是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一直对二殿下纠缠不放,而家父……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 她眼里噙着泪,声音虽轻细,却说得清楚明白,并无明显破绽。 东宫诸臣……面色都有些沉重。 好不容易才抓到袁光正的把柄,三言两句便被撇得一干二净,任谁也十分不甘。 遂很快有人质疑:“二殿下成日晃荡在外,用的都是化名,一般人根本无从得知。若无袁尚书故意透露其身份在先,你如何知道他是谁?” 芳芳仍低着头,轻声道:“我因无意中瞧见他与我大哥熟稔,一时起疑,遂多留了心眼;加上本就与他住得近,蛛丝马迹什么,总是有的。” 太子听不下去,冲安伶道:“姑姑!”他皱着眉心连连摇头,“这全部的责任,她一个人……如何担待得起?姑姑岂不是要置她于死地么?” 安伶闻言便冷笑,“那太子殿下想要置谁于死地?” 太子不置可否,只道:“不论怎样,口说无凭我不能信。” 见太子拒不让步,安伶面色愈沉,一时便要发作。却见芳芳膝行两步,对太子躬身叩首,哽咽着道:“……不管殿下信与不信,我这一己私欲,却是千真万确……是明知不可为,却回不了头……拖累整个家族,更牵连无辜他人为此蒙冤受苦,恳求太子殿下宽恕他们……民女于伦理不容,百身莫赎……” 她前额触地,长跪不起,一连串的眼泪倒着滴落在地板上。 安伶静静的看了芳芳一会儿,又抬首望向主座上蹙眉不语的太子,态度仍是倨傲:“其实这件事情,我一早已便与你父皇说过,今日前来,端不过是给东宫一个交代。按你父皇的意思,这样的交代——足矣了……” 安伶话音未落,殿外大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随即便见之恺面带怒容,手握利剑,杀气腾腾的闯进来。 在场众人一时都愣住,芳芳也是一脸惶然。只见他径直走向太子,一柄长剑提在手中,步步晃动,在脚边划出数弯森冷的银色弧光。 他举剑指着太子鼻尖,道:“放人。” 第34章 担待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似被他的举动震住一般,一时间,竟都未敢言语。 太子虽然吃惊,倒也不躲不避,只瞥了安伶一眼,道:“不是我要她来的,你把剑放下……” “别废话,我现在叫你放人。” “之恺!”安伶总算回过神来,急急奔到那两兄弟旁边,对之恺厉声道:“你跑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之恺剑锋依然指着太子,身手纹丝未动,仅扭头过去,紧盯住安伶,冷冷道: “姑姑,真好手段。” 他老远便听见殿内乱哄哄的,特地在门外驻足了片刻,听见芳芳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违心的话。他心里像针刺一般,只想着她此刻该是怎样委屈无助,便怒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住的冲入大殿来…… “与你何干?”安伶也不客气,更强调道:“这是袁家的事。” 太子亦睨着他道:“姑姑府上的事情,姑姑自有担当,你何来立场横加干涉?” 太子说罢,伸手便要拨开剑锋。之恺立时察觉,合掌一夹稳住剑柄。那精钢雪亮的剑刃刚一转了向,立刻又被生生弹回来,当即便在太子右手手腕处狠狠划了一道…… 太子眉宇纠成一团,一下子缩回手来敛于袖中,而那白缎宽袖底下,顷刻便现出斑斑猩红来…… 离得近的宫人见了此景,早吓得面如土色,一面手忙脚乱的扑过来,又咋咋呼呼的要唤太医。太子蹙眉摆手,自己就着衣袖在伤口上胡缠了几下,将手藏于身后。 东宫太傅头一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凛然道:“二殿下!这可是要公然谋逆了么?” 之恺见太子血流如注,一时也有些怔仲,犹豫片刻,慢慢收回剑来,将剑锋朝下抓握在手里。 太子朝他飞了个眼色,斥道:“还不出去!” 之恺与太子生分多年,默契早就荡然无存,哪里看得懂他的暗示;何况心里还挂着芳芳,自是不肯轻易离开。那太傅如何肯放他走,立即回首示意众臣僚,自己复又往前一步,生生堵住之恺去路。 “二殿下众目睽睽之下挥利剑刺伤太子,便想这般一走了之么?” 他似乎是在跟之恺说话,又仿佛在提醒太子。之恺以余光略略环顾,只见那群方才还作壁上观的臣僚们,此刻却摩拳擦掌的,一个个都兴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附和: “平日总与太子殿下过不去也罢了,今日所为,实是太胆大妄为了些!” “如此放肆,该当何罪?” “即便伤了平民,也当由律法制裁,更何况伤的还是太子……” “……” 芳芳尚且跪着,见他用剑伤了太子,早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这会儿又听一帮东宫臣僚们议得七嘴八舌,方知他摊上大祸,一时吓得面如灰土,连眼泪也忘了流。 太子腕上伤口钻心的疼,这厢又听众人闹成一团,更是心烦,一壁道“众卿不必多言”,一壁又猛瞪之恺,生气道:“给我出去,真是胡闹!” 之恺隐约明白了几分,侧目瞟了太子一眼,太子连连冲他摇头。他勉强懂了,只得收剑回鞘,又回头去寻芳芳。安伶见状立刻警惕,侧身将芳芳挡在身后,“你大哥只放你走!你要走便赶紧,其他的闲事少管!” 太子亦是连声催促:“你管好你自己吧!” 之恺眸带愠怒,步步逼近安伶,“我若肯这样走,今日便不会来。”他冷下脸来,“姑姑让开!我今天非带她走不可!” 安伶一动不动的盯他,“你走得出去么?” 之恺有片刻的怔愣,举眸望去,外头的侍卫们不知何时已齐齐进到殿里来,手执长矛全副武装。他听到有人冷笑出声,不禁抬首扫视殿中诸臣,却见每一个人都在紧盯着他,眼中无不狼顾虎视、精光灼灼;更有甚者,嘴角还勾着阴森森的冷笑…… 他忽然心生沮丧,转首去看太子。太子脸色有些苍白,左手肘着头,斜斜倚靠在座位上,受了伤的右手仍藏在身后,那背上的衣衫都已被鲜血染得一片殷红……而那些平日见不得太子吃一点点亏的臣僚们,此刻一个个却兴奋得很——忙着抓人,忙着算计,忙着要给他扣一个大大的罪名…… 他们不遗余力的维护太子地位的稳固,绝非是因为在意太子这个人,而是他们身为东宫臣僚,与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联。 这样利益维系的现实,他并非是不知道。只是想不到亲眼目睹时,竟会是如此令人悲凉…… 之恺手中长剑叮铃落地,一弧银光坠在脚边轻晃几下,烁如新月。 他慢慢转过身去,正对着太子,硬生生的屈下双膝—— “我……我认,我来认。这整件事情,其实是因我而起,是我一早……便存了争储之心,这才暗地里……寻求袁家几位大人的帮助。至于之后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他们顺水推舟而已……说到底,算不得袁家的过错。而如今东窗事发,我愿意……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望太子殿下……不要迁怒于其他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完了这番话,只觉得这般一个字一个字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来的过程,煎熬得有如凌迟。 言毕,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似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整个人都恍惚了。 大殿内诡异的寂静了片刻。 东宫诸臣们陆续从意外中回过神来,开始窃窃私语。太傅捻髯思忖片刻,徐步走到之恺面前,拱手掬了个大礼,道:“二殿下如此担当,老臣佩服。只是老臣不知,二殿下此时情急之举,究竟是逞一时之快,还是会言出必行、行之必果呢?” 那太傅拿捏着身份仪态,语速倒也不紧不慢,然而那嘴角的笑意几乎都快要溢出来。毫无疑问,之恺这一番话,对所有的东宫臣僚,简直是求之不得的意外惊喜。 袁芳芳算什么,袁光正算什么,整个袁家又算什么?跪在面前的之恺,才是他们真正的眼中钉! 之恺仍是跪着,挺直了脊梁冷冷望他,“我既然说出来,就必然会承受。要杀要剐,我全都认。” 太傅唯恐他反悔一般,迫不及待的再追问一句:“殿下真的决定了?” “你少废话!” 他眼色一横,那太傅不敢再啰嗦。又恐之恺万一翻脸不认,白白放过眼下良机,遂即当着所有臣僚的面,对太子高声禀道:“太子殿下,以二殿下之口供,袁尚书并非主谋,故此案当另行定夺。但依老臣拙见,袁尚书并非全无过错,本当小惩大诫,只因袁尚书多年勤勉谋政,又有八斗之才,也是国之栋梁。若功过相抵,倒是其罪可赦……” 言及此,他瞟一眼之恺,慢声道:“至于二皇子殿下,老臣不敢擅言。只二殿下之供词,老臣将一字不漏禀与皇上,恳请皇上圣裁!” 安伶震惊得简直不敢相信,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之恺……你……你这是……” 她启唇好几次,都没能说下去。太子眉头紧锁,转向安伶只道:“好了,好了,先带她回去吧,姑姑。” 他摇着头沉沉叹气,“众卿都散了吧,唤太医进来。” 安伶心事沉沉,仍想跟之恺说些什么。之恺只背过身去,不欲言语。安伶欲言又止,也只好起身,随众人缓步踱出。芳芳转眸匆匆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也不得不趋步跟在后面,终与人流一道散了去…… 太医很快便来。方才耽误了好些时候,血液早已凝结成块,伤口连着衣料粘在了一起。太医也是无奈,只得一点一点的揭开清洗,再敷药包扎。太子一向娇生惯养,几曾受过这等罪,一时疼得脸都白了。 “有这么疼么?”之恺看在眼里,不由得嗤之以鼻。 太子睨他一眼,“你还不走?” “我有事与你说。”他见那太医还在慢腾腾的打结,遂不耐道:“别弄了,出去!” 那太医甚是惶恐,于是匆匆收拾,躬身退下。太子见之恺居高临下的立在面前,一时很不习惯,便道:“你先坐下。” “不必,我话很少,说完便离开。” 太子不想仰着头跟他说话,只好也跟着站起身来。话说两三年前,之恺还比太子矮了半个脑袋;如今,已经能够与他平视了,还比他略略高出一个顶来。 他们的容貌其实颇是相似。只是太子轮廓更为柔和温润;而之恺……眉梢眼角间,却满满都是尖锐的棱角和毕露的锋芒。 太子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问。”他毫不客气的打断太子,“事已至此,我只与你议条件。正如我刚才对太傅所说,要杀要剐,我全都接受,绝不食言。而你要做的,便是还所有因谭氏一案蒙冤的人一个清白。除了袁光正之外,还有严尚书,以及相关审案的官员、证人,全部予以释放,官复原职!” 第35章 代价 太子注视他片刻,点头,“其他人可以,但严尚书……” “严尚书怎么?” 太子只好解释:“那一日,父皇派人去探望严尚书,怎奈他言辞激烈,便惹恼了父皇,所以……” “这算怎么回事!”之恺一听便火冒三丈,“这是不让人说话么!” 太子连忙劝道:“父皇办事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 之恺两眼冒火,转身就往外走。太子生怕他又跑到皇帝那里去闹,吓得赶紧叫住他:“之恺!” 之恺扭头望回来,冲口便道:“怎么,还想扣我在此不成?你这里我住不惯。我人就在府上,要拿随时来拿,绝不会跑了!” 太子连声道:“你切不可再惹是非!“他犹豫片刻,终于道:”好,我现在便告诉你:永定侯一开始不过是请求东宫把此案掩盖过去,那后面接连的一档子问罪,不过是东宫顺带送给他的人情。” 之恺身子一震,慢慢的转过来,直直盯了他好一会儿,不怒反笑,“是么。我居然不知道……谭氏对你来说是如此得罪不起的人。不过……罢了,你高兴就好。” 太子面有无奈,“你不必愤慨。那永定侯本乃将门世族,历代忠义,不论在朝在野,声望都是高山仰止。而如今这等丑事,闹得满朝文武皆知,可以说百年忠良之名,几乎毁于一旦。这是其一。其二,永定侯行事谨慎,一向只谈边关军务,不肯涉足政局;可此事一朝曝出,便将永定侯暗中隐藏在朝中的势力,彻底暴露了个干净。你仔细想想,那永定侯……可是镇关之将!” 身为镇关之将,竟将势力广布朝政,深植东宫……边将勾结内臣,自古以来便是天大的忌讳。 太子一口气说完,见之恺沉吟不决,便道:“你现在还觉得,是谭氏占了便宜么?” 之恺神色微凛,不觉抬首去看太子。太子压低声音,悄声道:“是父皇,要除永定侯。” 之恺还是有些不解,踌躇着道:“可是严尚书他……” “严尚书性情太过耿直。那日父皇派人过去,本是试探他的看法,可是他极是执拗,根本无法解释。若按你所说将他官复原职,他必然会重新去审谭氏一案,如此一来,事先设好的局岂不又会被搅得大乱?” 之恺目光颤了颤,并不吭声。太子也是有些委屈,一接连的说道:“严尚书如今,三餐冷暖都有专人照看;且他这几日身子不太好,我还特意使了太医驻地问诊。一切都好,你不必记挂,也不必以此来冲我发火!” 之恺如何肯示弱,见太子生气,便也道:“那又如何。是忠是奸,都是你们的事,我根本也不想听这些。只是让人无辜领罪,还能如此义正辞严……这便是东宫的以理服人么?” 太子明白他心中芥蒂,只得道:“任何事情都是要有代价的……” 之恺自嘲的笑了两声,“我知道。我和严尚书,就是那个代价。” “你本来不用……” “谁不是一样!” 太子蹙眉望着他。他说得有点激动,一时心绪难平,又是悲愤又是苍凉,满腔都是无能为力的黯然。太子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还想再说点什么,他却忽又侧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太子,问道: “你说,父皇不会真的杀了我吧?” 太子一愣,旋即讽刺他:“你不是都认么?” 之恺也点点头,睁眼望天,“其实,贬为庶人我还比较喜欢。” 太子又好气又好笑,“你现在知道怕了?你如此顽劣,难道不正该杀之而后快么?” 正说着,太子妃孟氏款款走进来。之恺见了,便要回避。孟氏一直在大殿之内,隔着帘子坐在后面。早听之恺执剑伤了太子,这会儿走进来,又见那一柄长剑仍然丢在地上,而之恺依旧还大模大样的,说走就要走。心里便不太高兴,开口便道:“二弟果真是桀骜,剑不要了么?” 之恺刚走了几步,闻言便折返回来,故意用撩拨的眼神瞟着孟氏,满口轻佻道:“送给你的,你喜欢么?” 他神色暧昧的凑过去,又以言语挑逗。孟氏见他当着太子放肆,也不肯让他得意,遂站定了不闪不避,连眼也不眨一下,冷冷道:“多谢,改日必定回敬。” 太子直扶额叹气。 …… 待之恺出了大殿,太子方携孟氏一道坐下,道:“之恺小孩子家,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孟氏执过他手来细细查看伤处,漫不经心道:“你这番苦心,之恺未必能懂,也未必领情。” “这些年,他也是委屈。便是对我出气也罢,我也不会真的怪他。只今日这件事情,却又与以往不同,对他的打击,只怕是……”太子沉沉叹气,“这重重误会,旧的还没消除,又添了新的,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说得清楚。” 孟氏道:“袁家与东宫敌对多年,早该予以重创。若照事前设想,今日卸掉袁家一条臂膀,本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就算之恺闹这么大一出,可若你坚持处罚袁芳芳,他又能怎样?” “你是说……我不该放走袁芳芳?”太子苦笑,“之恺会恨死我吧。”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老实讲,我是真同情袁芳芳。‘勾引皇子意欲谋逆’,这是什么样的罪名,若真被扣上了,又无人帮衬说话,当是必死无疑了。你姑姑也真是心狠,再不是自己生的,好歹也是府上看着长大的孩子,就当草芥一般来作践么。” 太子只是摇头,“姑姑不是那么心狠的人,出此下策,她大约也是没办法了……至于之恺,既是自愿替她担了……便也只能这样了。” 孟氏接着道:“说来他们两个……也是痴,今日当着东宫众臣的面,居然把自己与对方的关系说得如此不堪,这真是……让人说什么好,是打算要断了以后的缘分还是怎样?” 太子方想起芳芳彼时是说了什么“攀附权贵”一类的话,一时也有些感概,“是啊,以后之恺成家,不管娶个什么样的,世家千金也好,平民小姐也罢,都不能再是袁家的姑娘了么。” 孟氏沉吟着点头,“罢了,之恺么,你也别太在意他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做他都会恨你。倒是皇上那里,事已至此,你还是准备准备,等着挨骂吧。” 太子心下烦恼,“今日太傅一看出我有庇护之意,便故意当众高声宣扬此事。等到了父皇那里,他更会趁机大书特书。可如何是好?” 孟氏微微一笑,“为了东宫的颜面,之恺必然难逃此罚。皇上他一定会这么做——这是没有办法的。” ----— 两日后。 芳芳费了不少劲,终于找到了之恺位于京城近郊的宅子。见门楣匾额上头,以风神洒落的行书漆了三个大字——“闲云庄”。 她听父亲袁光正说,那东宫太傅连夜上书皇帝,添油加醋的痛陈之恺桩桩罪状,皇帝自是勃然大怒,当即拍案称要数罪并惩……具体如何定的罪暂不可知,然而袁光正只道——这京城里……他铁定是呆不下去了。 她在一处隐秘院落内找到了之恺。彼时他正紧靠在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骏马旁,一手轻抚着油光水滑的鬃毛,一手抱着马脖子,低首凑在尖尖的马耳朵旁,小声的说着什么。神色微有黯然。 芳芳情不自禁的朝着他走过去…… “你来干什么?” 他大约是早就瞥见她进来,不过是不想理睬,此刻语气凉薄,头也不抬,与此前在东宫时那义愤填膺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芳芳满腹的热切话语,全部都被堵了回去。 “我来……”她钉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半晌才道:“我来……是……谢谢你。” 之恺目光有些滞重,很快便低头冷笑,也不说话。转头取过旁边架子上一柄大大的宽齿木梳,替那黑马缓缓的梳理鬃毛。 芳芳尴尬得紧。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说道:“那个……我爹爹……已经回家了。” 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个,又仿佛是意料之中,只随意点了下头,“那很好啊。” 听他终于正常说话了,芳芳忙朝他走了两步,急急问道:“那你呢?你……不会有事吧?” 他还是漫不经心的,“反正,死不了就是了。” “你……”他态度消沉抗拒,芳芳没法再接话下去,一时只觉得难受极了,“请你……别说这样的话好么,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会把你怎么样……然后……” 没等她说完,之恺将手中木梳“砰”的一声搁回木架上,冷冷道:“你管好你自己就是了。我会怎么样,还不需要你来操心!” 芳芳见他脾气又不太好了,越发有些无措,后退了两步,低头哽咽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他只是冷笑,“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你何来这么大的能耐?” 芳芳听着他尖刻言语,只好极力忍住心酸,隔了片晌,见他没有再说下去,心下不安,惶然的抬头看他……却见他正凝眸注视着自己,四目一触,他眉心一紧,迅速的避开了目光,微微偏过头去,依然一把一把的去捋那黑马长长的鬃毛。 马儿似察觉到他的烦躁,竟也十分通人性的将头靠过来,贴到他脸颊上轻轻厮磨,恰似安抚他一般。 这一幕,芳芳莫名觉得心疼…… 安伶事后告诉她,说父亲袁光正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全是因为之恺愿独自一人扛下所有过错。但是,这样的承担,绝非只是口头认个错那么简单。他势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不小的代价…… 芳芳不由得脊背一凉,似醍醐灌顶的过了一遭冷水,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上前问他:“不是因为我……也罢,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要主动来承担这么严重的后果?” 他面上微有怔仲,眼神也渐渐变得有些空洞,两手在马鬃上胡乱捋着抓扯着,揪得马儿吃痛的摆头“咴咴”乱叫,他只似没听见一般,目光游离着,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良久,他轻轻道:“你就当我疯了吧。” 说罢,他长吁一口气,神色方渐渐恢复了,重新取了木梳将马鬃梳顺,又牵着马走到院子一角的木桩旁拴好。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回来,见芳芳仍站在原地呆望着他,不觉眉头紧锁。 “没事就赶紧回去,别随便来了。” 芳芳怔怔的望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另外,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些话……实在对不起……我……” 她指的是那日他来府上,要将她带走时,与他那一番大吵。她语无伦次的说着,只想要一口气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可不知为何竟越讲越乱,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了他那时的担心,虽然彼时他也只是推测,然而却不幸的……全都被他猜中了。 他似乎也在回忆那一日,一时也是闭目不言,只微微的、不断摇着头…… “你还有事么?” 片刻,他还是冷漠的打断了她,“还不走,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么!” 她讪讪的收了口,无力的道了声“是”。来之前,她心里憋了好多话,本要一一跟他倾诉……然而此时此刻,她根本、完全无从说起! 她强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低低道:“那……我可以做些什么么?” “可以,”他点头,手指向大门,“马上出去。” 他言语始终疏淡,刺得她心口生疼。看来,眼下他还是很生气,什么也别想再说了;她本还想与他多呆一会儿,大约也是不能够了…… 改日再来吧…… 之恺手里仍攥握着缰绳,余光却目送着芳芳跌跌撞撞的走向门外,那娇小的身影一步三晃,晃得他连视线也模糊起来。良久,他缓过神来,怅怅叹气,左手不经意的揉了揉眼睛,所触之处竟有微妙的湿润感……他忽然心慌起来,胡乱扯了衣袖在脸上横七竖八的擦拭。他似发泄一般,毫无章法的一昧用力,直擦得脸颊火辣辣的发痛,方才颓然停下来…… 这时里屋缓缓踱出一人来,却是严逸。 第36章 远走 严逸在里面听得真切,也不禁摇头,“你这态度,岂不是让她更难过么?” 之恺还失魂落魄的呆站在原地,目光尚且怔怔的锁住芳芳离去的方向。半晌,他对着夜空长长呼出一口气,僵硬的转过身来,擦了擦眼睛,“我……” 他只觉得口中涩涩的,不知该往下说些什么,勉强定神看了严逸一会儿,忽然说:“……你回去吧,我迟早……会还严尚书一个公道……” 严逸慢慢走近,“我同你一道走。” “你?”之恺微有惊讶,不觉上下打量他。严逸本生得白净秀气,乍一瞧便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模样。之恺十分鄙夷:“别闹!你可知戍边的苦,就你这样儿……你受得了么!” 严逸立刻反呛他:“再不济,也有你垫底,总不至是最差的。况且我清白一身,还比不得你负罪流放?反正你也不是什么靠谱的人,指望你救爹爹,也不知猴年马月了,还不如我自己择机图强,也好过你满口说大话,却连到底要怎么做都不知道。” 那严逸看似斯文,也不轻易言语,却不料讲起尖酸刻薄的话来,竟一点也不含糊,顺溜得连气也不喘一口。之恺恨得直磨牙,捏了拳头就要抡过去,骂道:“皮又痒得很了是吧!” 严逸不避不闪,挑着眉头睨他,“你当我多想成天与你一起么。我今日去探过我爹,是他让我这么做,说军中不比别处,你又性情冲动,便让我多看住你些。尤其在你头脑发热要去撞南墙的时候,千万把你拉回来。” 之恺闻言差点跳起来,气得咬牙切齿,“行,看在你爹份上,就带你去。马上就走!” 他翻身上马,抖了缰绳就要往前冲。严逸连忙道:“天还没亮,我也还得收拾东西……” “少磨叽,不走滚蛋!” 他手中鞭子一扬,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严逸见他半件行李没带,且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又只着了一件单衣。不由得扶额直叹,只得回头去吩咐几个小厮收拾细软,打包后快马送往最近的驿站…… ----— 一个人的日子,光阴越发显得疏淡而绵长。 袁府海棠轩内,芳芳正迫不及待的抢过凉春揣在里衣中夹带进来的书函,手忙脚乱的胡乱撕开,恨不得一眼就看完。凉春连忙转身去关门关窗。芳芳一目十行的快速阅毕,如遭晴天霹雳一般,脚下骤然一软,整个人跌坐在椅中,手中的信笺如落叶一般飘落在地上。 凉春吓得赶紧拾起信笺来,四下环顾,塞到袖子里藏好,好奇道:“怎么了?夏姑娘是怎么说的?” “皇上……贬他去南疆……充军……非召……不得回京……” 芳芳一边说,一边崩溃大哭,“军中铁纪严律,哪里是他这野人呆得住的地方……不被战火烧死,也迟早被军法处死……” 凉春哭笑不得,伸手去捂她的嘴,“小姐莫要乱说,这话可是诅咒了!夏姑娘给我信的时候,说了一句什么‘他自己要走’,”她把信笺又取出来打开,颠来倒去的翻看,“小姐再看看,里面没有写么?” 芳芳擦着眼泪,勉强接过来又看了看。果然,夏小蝉在信中写了,说之恺此番是主动去了皇帝处认罪,请缨以庶民身份随军戍边,连离开的时间都有提及——是正月二十。 芳芳又气又伤心,将那信笺揉成一团,扬手扔在凉春脸上。 “正月二十……不就是我去找他的那天么,可他居然不说……他个混蛋,就知道一个劲的撵我走,还什么都不告诉我……却告诉夏小蝉……” 凉春夸张的捂住脸,从指头缝里藐视芳芳,“小姐这话好没良心,忘了人家是怎么被逼去充军的么,还骂人混蛋……” 芳芳哭得收不住声。她如何能忘,若不是因为她,他会继续悠哉悠哉的当他的纨绔公子,怎么可能跑去疆场上承受那刀剑无眼的险恶! 凉春劝她不住,便开始乱出主意:“要不,我去请夏姑娘过来陪小姐说说话……” 芳芳几乎气死,一爪子糊在她脸上,“走开!夏姑娘那么招人注目,一进一出肯定惹眼,给夫人知道,不知又要怎么罚我……” 凉春再一次被打脸,一时欲哭无泪,嘴里直嘟囔:“夫人要关小姐整整三个月,我还不是怕小姐闷么……” 凉春说着,一壁闷闷起身,去开了门窗透气。从门里探出头去,只见四方天外,春光明媚,轻风绵绵。院中的杨柳抽出细细的枝条,萌出一个个黄嫩饱满的新芽,在春风中摇曳生姿。 “这么好的春天……白白蹉跎啊……” 凉春丢下芳芳,自行搬了把椅子坐到门外,仰头闭目,悠哉悠哉的晒太阳。 芳芳气得“砰”的一脚,从里面将门狠狠踢上,坐回来一个人生闷气。 回想那一日,她擅自去之恺私宅找他,安伶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一怒之下命她在海棠轩关禁闭,不许出门半步。芳芳彼时正心急如焚,哪里坐得住,遂千方百计的使人打听之恺的消息。怎奈袁府上下,竟是齐齐噤声,芳芳一问及此事,皆是避讳不及。 芳芳有时甚至会觉得恍惚:之恺这个人……似乎是阴差阳错的到来她身边,却又静悄悄的凭空抽离,一来一去,竟是一点印迹都不曾留下,就好像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至于袁光正,此刻便是退守蛰伏,伺机再战。城府深重如他,虽不肯就此认栽,然而值此风口浪尖之时,他也绝不会去顶风作案,只作消沉受挫之状,姑且退而静观,只待度过此劫。 既是如此,对之恺的事情,袁光正当然也不会随意评价。芳芳每每抓着他追问,他也只潦草的安慰几句打发,再不肯多言。 芳芳左思右想,遂又让凉春去请袁光正。 一见了面,芳芳先哭了一场,袁光正劝之不迭。芳芳一边哭一边埋怨袁光正,说为什么不告诉她之恺要去南疆戍边,害得她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云云…… 袁光正皱着眉头听罢,问:“是谁告诉你的?” 芳芳咬了咬嘴唇,揉着眼瞥见凉春一旁斟茶,犹豫了一下,只得回答:“凉春……说的。” 凉春大惊,手一抖,一壶茶全数泼在芳芳鞋上,“小姐……你!” 袁光正见状立刻喝斥:“好个长舌的丫头,这等笨手笨脚,怎么伺候人的!” 芳芳也跺脚,“还不下去!” 凉春幽怨的瞪了芳芳一眼,哆哆嗦嗦的弯腰去收拾这一地狼藉。被芳芳一个眼色丢过去,只得气鼓鼓的先下去了。 芳芳回头来,又可怜巴巴的拉着袁光正衣角,“爹爹,夫人说要关我三个月……” “我知道。”袁光正道,“已经三个月了么?” 芳芳忙道:“还有一个月。”她不禁又哭了两声,“可是……我受不了了……” 袁光正见她满面泪水,楚楚可怜,心中自是不忍。沉吟了一会儿,遂问:“那你这两个月……可有生过事端?” 芳芳一脸委屈,继续垂泪道:“我都不能出门,哪有机会生事端。” “那好,”袁光正点头,“你再忍两日,爹爹得空同她说便是。” …… 是夜袁光正便情谈款叙,小心翼翼的哄着安伶,服侍得既殷勤又妥帖。直见安伶舒畅愉悦,这才开始拐弯抹角的提解除芳芳禁足一事……安伶正值耳热之际,一时也糊里糊涂,不想拂了兴致,便胡乱应下。只事后细细一想,才反应过来,气得直骂袁光正狡诈,然而话已出口,也不便收回,只得生气作罢。 而芳芳这厢,一得了自由,便逃得飞也似的,立刻溜出门找夏小蝉。因夏小蝉知道之恺许多事情,眼下,也是唯一可打听消息的人了。 夏小蝉见了芳芳到访,自知其来意,倒也不怎么意外,只先请坐斟茶,十分自然周到。芳芳连忙客气,一边说“不用”,一边让凉春抱上一坛百花酒来。 夏小蝉便会意,遂命人收了茶杯,摆上酒壶酒盅。芳芳先自斟自饮酌了几杯,很快酣意上来,方慢慢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清醒时不便说的话来,便也没什么顾忌了…… “他走之前……居然还来告诉你了……”芳芳朝她举了举杯,满口酸气。 夏小蝉无奈笑笑,“不过是托人来捎过一个口信。” “可他却完全没有告诉我!”芳芳恨恨的捶着桌子,红着眼睛骂:“没良心的!” 夏小蝉收了笑,微微摇头,“他不告诉你,自有他的原因。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肯为了你做到这种地步,你竟然还要骂他没良心。” 芳芳两颊酡红,一边听着夏小蝉说话,一边呆呆的望着她——她指尖莹润纤细,轻轻捏着白瓷酒盅悠悠品酒时,那模样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完全不似芳芳,只会捏着鼻子牛饮,再好的美酒,也被暴殄天物。 “那一天他来家里找我,他本是好心,可我……却跟他吵架了……” 芳芳不胜酒力的趴在桌上,带着哭腔絮絮叨叨的,又说起那日与之恺的争吵来。夏小蝉听得蹙眉摇头,连声道:“别人说他什么,他便也罢了;可你那般误解他,他一定很难过……很受刺激吧……” 芳芳怔怔的望着夏小蝉,“是啊,他差点揍我了呢……” 一语未尽,她屏息一连灌下好几大口,这才喘着粗气放下酒盅。只觉这幽幽酒香,闻起来倒还馥郁醇厚;一旦入喉,却又是另一番苦涩辛辣滋味…… 第37章 靖海 南海诸岛被茫茫大海环抱,逢皓月当空、海天一色时,便有海潮静静拍打着岩石,空中时有红嘴鸥鸟拍着翅膀高亢鸣叫。远处连绵的群山,在夜色中显得巍峨而神秘。 南海戍边的主力军队,便驻扎在这里。 一入夜,岛上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将士们开始陆陆续续走出营寨。南海戍边将士们白天军务繁忙,便在夜间难得的闲暇时光里,饮酒、弹唱……顺便思乡。 之恺独自漫步到海边,捡了些枯枝,在沙滩上生了堆火,便在火堆旁席地而坐,手里抓一枝枯树枝,在沙地上无意识的划拉…… 一转眼,三个月了…… 他百无聊赖的望着火堆,跳动的火苗映在他神色恍惚的面容上,现出几分明暗不定的诡异来。 “你不会是想家了吧?”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扑扑的将身侧的烂叶杂草扒拉开去,自然而然在他旁边坐下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之恺回过神来,将手里的树枝伸到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烧,“我说老严,你这话每隔几天就要问我一次,烦也不烦?” 严逸叹道:“我只是觉得你……很不习惯。要不,还是回去得了。” 之恺往沙滩上仰面躺下,大笑道:“真是胡说,简直不要太习惯了!这里天高海阔,比京城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严逸沉默的望着他。众人皆知,之恺不过是犯了事儿被贬充军的皇子,加上他性子的确也算不得平和。南疆将士们多年镇守边境,大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哪里瞧得上这风流狂妄的纨绔子弟,遂皆侧目视之,并不屑和他交道。偶有南蛮滋扰生事,众将士轮番披挂上阵拼杀,也从来不会叫他。 至于严逸,将士们也将其与之恺视为一路之人,一并加以孤立…… 当然,偶尔……也会有例外。 之恺与严逸正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忽听得旁边传来悉索脚步。一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从后方椰林中信步走出,旁边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严逸瞥了一眼,只道:“又来了。这几百个岛上,只有她最喜欢你。” 之恺恹恹的瞟过去,夜色朦胧中,依稀辨得是靖海侯吴仁邦,还有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吴祯儿。 他哼一声,“这种野丫头,我才没有兴趣。” 说话间,那父女俩已经走近了。 靖海侯吴仁邦,乃是镇守南疆多年的主帅,深通水战兵法,统帅帝国最为的强悍的水军,因铸南关钢铁防线,而立下不世之功。 他朝之恺拱手施礼,“殿下好。” 之恺躺着不动,口中懒懒的应了一声。那吴仁邦也只笑笑,并不怎么在意,对严逸道:“严公子,令尊……” 吴仁邦话刚起个头,严逸便麻利的起身,“我知道,回避!”立刻溜得没了影儿。吴仁邦微微一怔,只好快步跟过去。 眨眼功夫,沙滩上便只剩了之恺和吴祯儿两个人。 那吴祯儿见了之恺格外兴奋,连蹦带跳的跑到他身边。她年方十三,却已出落得明艳动人,身材亦是苗条修长。因打小便随着父亲在南疆军营里长大,她有着同当地海岛居民一样的小麦色的皮肤和洁白的牙齿,一双杏子美眸里神采飞扬,浑身都透着豆蔻少女的朝气和活力。 众人皆赞她的美貌,她自己……也深以为然。 之恺依然躺在地上仰首望天。那吴祯儿也不介意,大大咧咧的紧挨着他坐下来,“二殿下,二殿下!”她晃着他的胳膊,推着他起来,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只桦树皮水壶递给他,殷勤道:“二殿下喝点槟榔茶吧。” 之恺头也不回,随手接过来,“谢谢啊。” 见他一口气喝下一大口,吴祯儿兴奋之色越浓,话也多起来。她歪着脑袋望他,眨巴着眼睛问道:“话说,我一直觉得……要叫你‘殿下’实在有些别扭,那我能不能……就叫你名字啊?嗯……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在人多的时候随便乱喊的……” 她声音清甜婉转,是标准的少女音色,此刻偏偏又语带娇嗔,越发听起来柔柔糯糯,直教人发酥。 之恺随意“嗯”了一声,“可以啊,无所谓。” 小姑娘一下子就兴奋起来。 之恺也没怎么理她,兀自捧着水壶徐徐饮茶。吴祯儿就坐在旁边,手托着腮帮子出神的望他——此刻月色清辉如洗,薄如细纱,笼得他的侧脸精致如画,宛如天人一般。 她便情不自禁的唤他:“之恺……” 之恺侧目,蹙眉道:“没事不要随便喊。” 吴祯儿目光痴痴,置若罔闻,喃喃道:“之恺,你知道么……我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像你这么漂亮的男孩子……” 之恺一口槟榔茶险些呛在喉咙里。 他一本正经的教育她:“请不要用长相来评价一个男人。”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不用长相,那要用什么来评价嘛?”她目光下移,转而盯紧之恺的胸膛,一张俏脸笑嘻嘻的,“是身材么?我又没有看过……” 她一边说,一边竟伸出手来,毫无顾忌的往他前襟抓了一把。 之恺眉头一拧,顺手将那根一头还插在火堆中的树枝抽回来,随意在沙地上蹭了几下,便去撬她的手,十分不悦道:“你好歹也还是只母的吧,这么没羞没臊的,以后谁敢要你!” 那枝条还哧哧的冒着火星子,吴祯儿尖叫着跳开:“烫啊!” 见她一蹦老远,之恺方才丢掉树枝,谁知她随即又扑腾着凑了上来,依然还巴巴儿的紧靠着他。 之恺如躲瘟疫一般,“你成天跟着我干什么?” “喜欢你才跟着你嘛。” “不要脸。” “你也喜欢我就是了嘛。”她扳着手指头,一本正经的盘算,“还有两年,还有两年我就及笄了,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娶我了啊……” “……不要脸!” “哎呀,你不要这么凶嘛……” “……” 她撒着娇不断缠他,面上始终漾着欢快的甜笑,毫不介意他言辞刻薄的贬损。除了美貌夺人之外,性子也活泼开朗,从小到大,都十分讨人喜欢。不论在哪里,总是那最美、最引人注目的一位…… 这般的成长经历,令她从来都自信满满,自然也眼光甚高。长到十三岁,也惟有之恺,令她第一面就怦然心动。 虽然……眼下他对她,还不怎么友好。 她也丝毫不觉得担心——这世上,只会有她看不上的人,怎么会有不喜欢她的人? 尤其是男人。 尤其是……被她主动献殷勤的男人。 她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相信之恺绝对无法抗拒自己,他——早晚都会是她的。 除非…… 吴祯儿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问道:“之恺,你有喜欢的人么?” 她问得突然,之恺不由得怔了怔,很快摇头:“没有。” 见他断然否认,吴祯儿自是很高兴,得意道:“我猜也是。若有,量你也不可能大老远的跑这天涯海角来……” 之恺心头有点烦乱,急于摆脱吴祯儿。转头去望身后椰林,隐隐还能瞧见严逸和吴仁邦的身影,他们并未走远,似乎还站在那里谈论什么。之恺赶紧跑上去,“老严!” 严逸见他跑得急,便讽刺道:“来得还真快,是怕羞还是怎么着?” 之恺气结,也懒得理他,便问吴仁邦道:“你们在说什么?” 吴仁邦不动声色的扫一眼之恺,又看看后头紧跟而来的吴祯儿,遂也笑了笑,只道:“最近战事实在频繁。方才还在同严公子说,有属国向朝廷请求支援,你父皇下旨,要从我这里拨五万水军渡海北上,与朝廷陆军大部队会师,共同迎战。” 之恺眼睛亮了亮,“该不会又是……扶桑吧?” 吴仁邦微微侧目,赞许的点了点头,“我以为殿下是不问战事的,没想到……竟是如此耳聪目明。”他笑道,“是,扶桑前些日子派了第三批部队登陆新罗国,再夺新罗数座城池……” 之恺一双明眸愈发闪烁着奇异的光华。 新罗国本是朝廷附属国,数年前便已纳入朝廷防卫体系。近两年来,扶桑国一而再的侵略,显然已有挑衅之意。 大多数的男孩子都神往过那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故事。沙场秋点兵之时,那些吹角连营,那些金戈铁骑,何等豪情,何等壮烈!令人一想起来,就觉得热血澎湃…… 偏在这时,听见吴仁邦叹道:“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近来调兵遣将不断,一时……还真有些吃紧了,”他感慨道,“说来,这国中大将……真有些青黄不接哪……” 之恺立刻兴奋起来,只觉机不可失,一时不禁摩拳擦掌。 “吴将军!”他目光殷殷,急声道:“那么,不知吴将军觉得本人,可堪一用?” 第38章 旌旗 当夜,一回了营帐,之恺便让吴仁邦召集全体南疆将士,当着众人的面,宣称自愿请缨与扶桑一战,未来生死祸福,绝不牵扯吴仁邦;又在现场立字为证,咬破手指摁了血印。 吴仁邦不料他心性如此刚烈,一时也有些尴尬,勉强笑说了几句“不必如此”,便散了兵士,收了纸条,假惺惺的安慰之恺不要多想。 因着吴祯儿的缘故,吴仁邦比旁人更多留心着之恺,见他成日碌碌,一早便想试他一试,此番正好借扶桑来犯,故意在之恺面前称兵将不足,或者会令他主动说出请缨一类的话来。 而事实证明,这话也正对了之恺的心思。 然而吴仁邦自己,到底还是有些忐忑——因为之恺,从没有参战的经验。 加上皇帝也多次密旨于吴仁邦,命他务必保护好之恺,反复强调一定要“平安无虞”…… 扶桑人此番倾举国之力,对拿下新罗国志在必得,先后抵达新罗的陆军水军已有六七万之多,俱是精兵强将。 吴仁邦生性狡黠,见之恺满腔热血,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便故意泼他冷水,欲拒还迎的告诉他——倘若他有个好歹,他无法与皇上交代云云…… 之恺岂有不懂的。 他二话不说,当即就要起誓,想了想,又找来人证、立下物证,当着吴仁邦的面,表示要彻底打消他的顾虑。 吴仁邦见他做得决绝,不觉暗自惊叹。 …… 数日之后,靖海侯吴仁邦率五万精悍水军渡海而往,在崖州城与朝廷派来的军队胜利会师。 如此前约定的那般,之恺也跟着一起去了。 之恺一去,严逸自然也要,除此之外,还有吴祯儿。 吴祯儿说话办事一向是理直气壮的:之恺去哪里,她就要跟到哪里! 吴仁邦对这位小女儿向来没什么脾气,便是一如既往的由着她罢了。 据朝廷探子密报,新派驻的扶桑军队已屯兵要塞,正在周密部署。待与驻扎于新罗首府的先前部队会师后,扶桑大军将在十日之内,集结重兵进击朝廷军队所在地——崖州城。 朝廷军一得到此消息,立即商议对策,最后几乎一致认为,应要先发制人——主动攻击首府南浦城的扶桑军队。 然而,崖州和南浦之间,还隔着一大片水陆要塞地——加林城。 遂有人提出要首攻加林。这座城池地势险要,一旦攻克,则朝廷军在整个战局上,将占据压倒性优势。 此言似有几分道理,立刻便引来不少附和者。 之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他的理由是加林城易守难攻,万一不克,朝廷军将损失惨重。而首府南浦城,不但防御力量大大低于加林城,更是扶桑诸位高级将领聚集之处,是为“擒贼先擒王”。 所以,他建议采取“越城战术”,只以少量兵力牵制加林城,而首攻南浦城…… 之恺立在巨幅的军事地图旁,信心十足的侃侃而谈。 然而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之恺顿止了说话,转首望去——只见那人生得一副燕颔虎须之相,两道花白的长眉之下,双眸精光内蕴。 正是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佑成,在场资格最老的将领之一。作风硬朗端直,资历深厚,忠心耿耿,威望和地位也仅次于吴仁邦,诸将中也只有他,敢与吴仁邦争个高下。 程佑成朝之恺走了两步,气势咄咄逼人。 “敢问二殿下上过几次战场,杀过多少敌人?” 围聚的将领中迸发出几声忍俊不禁的轻笑。 之恺在军中没有任何职务。在大多数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个犯了错误被发配戍边的落魄皇子,黄口小儿,乳臭未干,连站在这里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遂陆续有老将开始站在程佑成一边,对之恺发难。 长年戍边的将士们,大多没有京中官员那般拐弯抹角的九曲心肠,都是些性情急躁,直来直去的人……尤其是不高兴的时候,说起话来,既不中听,亦不留情。许多人生平最看不上纨绔习气——虽然之恺早已收敛许多。 之恺并不与他们争吵,只是就事论事,毫不退让的坚持自己的意见。 场面一时便有些混乱。 一直没有说话的吴仁邦终于蹙着眉头走上来,沉声喝道:“好了,都少说两句!” 他冲之恺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方才的争执,吴仁邦听得很清楚,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然而作为镇守南疆的最高主帅,这样事关成败的重大决策,他必要谨慎斟酌,绝不会轻率的作出决定。 况且,此刻的之恺,的的确确是人微言轻。不管在理与否,强词争辩都绝非是件好事,只会给人落下个逞强好胜、喜出风头的话柄。 “我觉得,二殿下说得有理。” 吴仁邦讲话声若洪钟、气势沉沉,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只听他缓缓道:“用兵本就该扬长避短。加林城地势险阻守卫坚固,若强行攻之,我军必会大量伤亡,战斗也会旷日持久。而南浦城却是敌人的巢穴,头目都集聚在那里,且以我军的实力,集中火力拿下,也并非难事。如此一来,管它什么加林城,还不都是囊中之物么?” 一席话娓娓道来,将领们虽还有些窃窃议论,却也并无人再高声反对……最后,经过一番激烈商议,吴仁邦决定兵分两路,水陆并进。由吴仁邦率陆军主力进攻南浦;左卫中郎将王淮率两万水军朔江而上,自侧面对南浦形成夹击。 然而正在这时,却有人急急上前报告,说王淮在先前渡海时身染风疾,眼下正卧床不起。 事发突然,众将领都甚感错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吴仁邦站得远远的,将众人的反应观了个遍。半晌,他拖长了声音,阴阳怪气的叹道:“罢了罢了,廉颇老矣!” 众人又一次齐齐转头看他。 吴仁邦面上挂着捉摸不定的笑意,一边遗憾的摇头,一边踱步到之恺身旁站定,郑重其事道—— “我提议,由二殿下临时代替王淮,统领水军渡海,与我陆军在南浦城会师,共同抗敌!” 众人先是一怔,旋即哗然。 葱山道行军总管程佑成气得直翻胡子,拍案直言吴仁邦想法荒唐,用人不问德才。又毫不留情的指出之恺既年少,亦无为,根本力不能任!怎能因其身份特殊,就贸然将两万水军将士的命运,交到他手上? 不少脾气耿直的将领,也纷纷附和程佑成,竭力反对。纵使吴仁邦再能言善辩,一人舌战群英,也不免有些寡不敌众…… “诸位将军!” 正僵持不下时,一直沉默的之恺忽然上前两步,面向众人肃色道:“今日承蒙吴将军力荐,我便也欣然领命。在此,我愿当着诸位的面,立下军令状,誓与两万水军将士共抵南浦。如若不能,听凭军法处置。” 语气平和,却坚定无比。 帐中一时静了。 他刻意放低了姿态以示谦卑,将一身锋芒傲气尽敛于内。那眉梢眼角的深峻之色,竟不由得令人想到了他的父皇…… 众将领一时竟有些被震慑住。 吴仁邦满意微笑,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军中无戏言,殿下想好了么?” ——— 三日后。 天色刚蒙蒙亮,江面上,隐隐只瞧得船帆千里,旌旗蔽空。 斗志昂扬的将士们举杯豪饮,之后,便是鼓角齐鸣,整装待发。 吴仁邦从将领中走出来,按原先的部署,他将率陆军主力由陆路直袭南浦。只是此刻,他打算——先送之恺出发。 这三天,吴仁邦跟之恺传授了些用兵之术,以及战场的应变之道。之恺灵性颇高,一点即悟,便能融会贯通,大大出乎吴仁邦的意料。 吴仁邦侧目望了之恺一眼——他此刻一身戎装,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眼里闪着期待而兴奋的光芒。 战船近在眼前,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停下了脚步。 之恺微笑着转身,“就到这里吧,吴将军,南浦见。” 吴仁邦颔首,复又叮嘱道:“记住,你带的兵力并不太多,万一遇扶桑水军伏击,尽量避免正面交战。” 之恺郑重点头,“吴将军也保重。” …… 渡海水军共计舰船一百七十艘,军力约两万。因水路便捷通畅,这支舰队还需负责陆上部队的辎重运输,每艘船的军事力量反而较小。 而之恺的主要任务,便是率领这两万大军溯江而上,尽快抵达新罗首府南浦城,与吴仁邦的陆军主力会合。 顺利的话,四五日即可抵达。 然而,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出发后第二日,两万大军还没驶到入海口,便在赤海123言情一带,碰上了刚巧也抵达此地的扶桑海军。 扶桑海军此行集结重兵,正是要前往朝廷军先前所在地——崖州城,准备倾举国之力重击朝廷军。 只是扶桑探子的情报水平显然不怎么样。朝廷陆军主力在一天前已浩浩荡荡的离开崖州,前往南浦。而整个扶桑军队上下,竟是浑然不知。 直到与之恺率领的两万水军在123言情对峙时,扶桑人方才后知后觉,明白这回是白跑了这一趟…… 望着面前区区一百多艘舰船,扶桑人一肚子舟船劳顿的怒火,顿时找到了宣泄之处。 这一支扶桑军队,在国内素有水上善战之名,有战船五百余艘,军力六万余人。 扶桑国最骁勇善战的主力尽数在此…… 这不是伏击,而是扶桑倾举国之力的进攻! 之恺沉默的立在船头,盯着前方看了好一会儿。 旁边早有副将焦虑难安,“殿下,该怎么办!” 之恺深吸一口气,侧首往他肩上重重击了两下—— “没办法了,拼命吧。” 第39章 全胜 之恺遂下令布阵,一百七十艘战船立刻列出齐整的战斗队形,严阵以待。 朝廷军也不是没有优势,战舰均是松木巨船,高大结实;而扶桑所用的竹木船,体积要小许多。便是隔船相战之时,扶桑的倭刀虽锋利,也难敌朝廷军的长矛箭弩。 然而,对方的军船数量却是三倍还多。 之恺本是冲锋在最前,无奈在扶桑来势汹汹的接连猛攻之下,中间的主力舰队很快被逼得连连收缩。情急之下,之恺果断指挥船队变换阵形,分为左右两队,以侧翼舰船应击敌军主力冲锋,迅速合拢形成包围之势。 狭窄的水域里,扶桑军的舰船相互碰撞,无法回旋,立时便大乱。 然而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前仆后继,蜂拥而至……一整日激战下来,自然是扶桑人船折损居多。 只是杀敌一万,却也自损三千。 朝廷军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本来人数就远少于敌方,如此一来,更是元气大损。 天色渐渐沉下来了…… 正在双方都疲惫不堪之时,扶桑的第四批援军到了…… 这两万兵强将勇的援军,与先前的五六万扶桑主力顺利集结,无疑得让兵力本就明显劣势的朝廷军雪上加霜。 之恺见势不妙,大喊一声:“撤!” 朝廷军旋即调头后撤,阵列齐整,迅速退出十余里开外。 扶桑舰队起初还不远不近的追着,然而没跟多久,便也草草的停下,就地驻扎下来…… 夜幕下的江面一片漆黑,扶桑数百只小船挤在一起,舰影绰绰,宛如鬼魅。 之恺静静立在船尾,远远的眺望…… 敌军并未穷追猛打,大约也实在是疲累。这一夜休整过去,便是养精蓄锐,以利再战。 明日……必定又是一场恶战… ------ 之恺在外面一直站到半夜,回去时只见门外身影肃肃伫立一人,正是严逸。 他掀了帘子钻进舱里,头也不回的问:“什么事?” 军中条件简陋。即便是将领所居的舱内,全部物件,也仅仅是一桌、一榻、一烛台而已。 严逸走上前去,点亮烛灯。 “今日你下令撤军,军中老将颇有微词,都说你贪生怕死。” “随便。”之恺冷哼一声,往榻上长长躺下,“让他们说去吧。反正以卵击石这种蠢事情,我做不出来。况且,今日如此困境,将敌军牵制至此,已大伤元气了。” 严逸道:“牵制归牵制。自古以来的战役,被记录下来的,只有最后的成败……败了就是败了。全军将士们当初是如何的浴血奋战、拼死抵御,到最后,史书上只会说,某年某月,这一支水军在此地被倭人全军覆没——就写这一句而已。” 之恺沉默了好一会儿,两手枕在脑后,闭着眼微微点头,“我知道。我必须要赢得胜利,尤其是……这第一仗。” 严逸明白他的意思,“你也不必太在意那些将领,横竖他们就是要反对你,也不多这一件事情。在他们眼里,你不论做什么——看起来都蠢得要死。” 之恺拧着眉头瞥他。他不以为然,“难道不是么?” “我总有一天……会让他们都闭嘴。” 之恺眼神忽然凌厉,语气陡转坚决,“全部都闭嘴!” 他唇角勾起几分冷笑来,瞧起来格外不羁,既有些枭桀,又隐约带着踌躇满志的底气。比起曾经的年少轻狂,似乎是多出了几分沉稳和坚毅。 严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话说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急于证明自己?” 之恺目光微颤,沉默的盯着榻前摇摆不定的烛火,一言不发。 严逸怎么肯放过,越发拿话刺激他:“投军不过是权宜之计,暂避风头而已。连皇上都是这么想的,还命靖海侯好生关照你,别让你死了残了。你便老实在军中混个一年半载,只管吃好喝好的,等这一阵风头过了,再低调的回去罢了。” 之恺有点窝火,“你自己低调的滚回去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严逸冷笑,“这不是你一贯的做派么。如今可好,你这般挖空心思的出头……这一仗,若输了一了百了便也罢了;倘若走了大运偏赢了,你就不怕展露锋芒,又给东宫一个忌惮的理由么?又如何称得上明智?” 之恺神色微沉,深潭一样的双眸在朦胧月色中宛如夜枭。 良久,他黯黯道:“可是有人看不上我,觉得我愚蠢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我如何甘心……” “呵,”严逸摸着下巴,深以为然的点头,“这不是很正常么,只怕也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你吧。话说,你何时开始介意别人的看法了?” 之恺怔怔的摇头,“不能说介意吧……只是忽然想起,这些年,浑浑噩噩的就这么荒唐过去了,总觉得遗憾……” 这话颇有几分伤春悲秋之感,严逸也听得有些沉默,半晌,他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清冷的江风顿时灌入舱来,惹得案上烛火一阵摇曳。 “行了行了,眼下,还是先想想要如何打发外头那些倭人吧。”严逸发愁道,倦倦的揉了揉额角。 之恺听着他说话,眼睛望着烛台上放肆跳动的火苗,目光忽地一滞。 他从榻上一跃而起,趿拉着鞋疾奔到窗边。严逸微有诧异,望着他正要说话,他又猛一回头,道:“老严,你可记得《三国志》一书中,赤壁一战,孙刘联军是如何以少胜多的?” 严逸微微一怔,顺着他目光去望了一眼那火光摇曳的烛台,便大致知道他想说什么了,遂道:“当然记得。一有卧龙借东风,二有凤雏诈降曹军,献计连船。如此,联军才能以火攻取胜。以少胜多这种事情,自古以来,都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之恺慢慢点头,“还不错么,有那么一点点见识。” 严逸只不屑,“见识归见识,但可惜,我们没有卧龙和凤雏。” 之恺未置可否,只道“跟我来”,便领着他去了船头。 浓重夜色下,静谧江面细流涓涓,远处黑压压的战船,正气象森严的挨成一片。 “扶桑虽然人多,可是军旅不整,进攻毫无章法。所以纵然敌我力量如此悬殊,今日对峙,我们也并不十分被动。”他胸有成竹,又抬手指向前方,“你看,江面如此狭窄,他们又紧紧挤在一起……就算没有东风,就算不必连船,一把火下去,也定能将他们烧成灰烬!” 严逸尚且迟疑,“你方才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 “把人都给我叫起来,准备火药箭!” 之恺不等他说完,蓦地转身,照他肩头狠狠拍下去—— “如今我是主将!军令如山,你再跟我唧唧歪歪,杀无赦!” …… 按照之恺的计划,次日两军再战时,配备火器的朝廷舰船当仁不让的成为了攻击的主力。 猝不及防的扶桑舰船迅速陷入一片火海。 之恺既为指挥,又为先锋。在主舰上指挥着船队乘乱追击,自己亦是以一当十,极是勇猛。有一两个扶桑的敢死先锋居然趁乱混到了之恺的主舰上。可那些个倭人,大都身材矮小,蹦跶着站直了也不过到之恺的下巴,看得之恺一阵恶心,铁戟随手一挥,统统叉出去。 布局混乱的扶桑人越发慌作一团。前方的小船夺路而逃,又将火种带至后续大船,火借风势,相近船只无法及时调转航向,扶桑船队完全陷入被动,不少人纷纷跳水逃命;更有甚者,为表忠烈,竟当场切腹自尽。 123言情入海口水域本就狭窄,近十万大军在此激战整整两日,过程不可谓不惨烈。远远望去一片火光冲天,海水都被染红了。 两日之内,双方经过连续四轮接战,扶桑人耗费四年时间建造的五百余艘船只尽遭焚毁,自此被彻底击垮。 扶桑舰队几近全军覆没——主帅力战而死,残余部下仓皇撤退,欲乘船北窜,被之恺全部俘虏,并缴获佩剑。 这一场海战的惨败,令本来决心要与朝廷抗衡到底的扶桑天皇彻底吓破了胆,一边迅速遣来大使与朝廷谈判,表示臣服;一边又耗费巨资,在扶桑国内修筑数道防线,以防朝廷大军压境…… 至此,扶桑野心彻底粉碎。 第40章 齐王 大败扶桑之后,船队继续北上。重新启程不久,便有战报传来——在陆上,扶桑的陆军也被吴仁邦率领的朝廷军击败。 因扶桑主力已在海上遭到毁灭性打击,陆上的守军便完全丧失斗志。五日之后,齐齐投降。 之恺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免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拖后腿。 吴仁邦满面春风的在岸上迎接他,一迭声的夸赞:“很好,很好……” 之恺疲惫的笑,“幸好,没有拂了吴将军的面子。” 吴仁邦忙也笑道:“这话如何敢当,殿下没事就好……” 吴祯儿一直在营地里等他。一见他来了,便煞白着一张小脸,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死命的捶他胸口:“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之恺倦倦的“嗯”了一声,不着痕迹的抹开她的手臂,径直走入帐篷中坐下。 “我要更衣了,你出去。” 随即便有几个军医跟过来。吴祯儿放心不下,如何肯离开,只勉强退到门边,依然看着里面。 他也不理会,往榻上躺了下去。随后便大夫有上来小心解开他的铠甲,只见里面一片血肉模糊,那些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鲜血,混着各种海水、汗水和不明液体,一块一块的凝固着,将遍体的伤口同衣衫布料死死的黏在一起。 大夫们小心翼翼的剪开里衣,一点点的将残破的布条撕下来…… 之恺仰面躺着,抬着手背覆了双眼,干裂的嘴唇紧紧的抿着,一声也不吭。 吴祯儿远远的看着,忍不住掩口哭出声来。 吴仁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温言细语道:“他不会有事,你放心。” 吴祯儿不停的抹着眼泪,“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吴仁邦笑道:“他能自己走回来,表示也没什么大碍。那些伤都是外伤,他年轻力壮,随便休养个几日便能好了。”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又牵一牵她的胳膊,低声道:“我们先出来吧,不要打扰他了。” 吴祯儿见父亲有话要说,虽然舍不得走,也不得不跟着吴仁邦出了营帐。却是一脸的不高兴,一路走一路嘟嘟囔囔的抱怨:“到底有什么事啊!都怪爹爹,偏要让他上战场,害他伤成这样……” 吴仁邦直带着她走到无人处,方才松了手,无奈道:“乖女儿,你还怨我。要不是看你那么喜欢他,我才懒得管他!” 吴祯儿一愣,“爹爹的意思……” 吴仁邦淡淡的看她一眼,“此战以少胜多,大败扶桑,意义非同小可。等捷报传回朝中,只怕是皇上,也得对他刮目相看。爹爹这是在帮他立威名,如何不对了?” 吴祯儿撇嘴道:“之恺本就是皇子,身份摆在那里的。难不成非要弄得一身伤痕累累,才有威名么?” 吴仁邦一脸宠溺,“谁管他什么皇子,没有在残酷的战场上浴血厮杀过的男人,算什么男人。一个一无是处又不思进取的家伙,又如何配得上我的宝贝女儿?我找机会推举他为统领,就是为了磨砺他,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那不成器的顽石,若他真是那无能鼠辈之流,你们这事,不成也罢……” “够了够了,”吴祯儿一听这话,不由娇嗔满面,连声打断他,“您的宝贝女儿,眼光没那么差。还请爹爹手下留情。” 吴仁邦也颇是感慨,颔首道:“话说回来,我本意原不过是让他试着统领行军,稍事试炼一二。并没有料到会真的遭遇敌人,而且还经历这样一番惨烈的战斗……想起来,还真是心有余悸。” 吴祯儿抹着眼泪道:“可不是么?我都快担心死了……” 吴仁邦看着女儿的痴样,心下隐隐泛出几丝不安,若有所思道:“这二皇子……的确算得上是明珠蒙尘。前几天我教他兵法,他的悟性,已让我很是震惊。今日与扶桑这一仗,他必会一战成名,以后……” 吴仁邦言及此,不觉有些心事重重,转首遥遥去望之恺的营帐,忧心忡忡道:“……女儿啊,爹爹真不知你,能否拴得住他啊……” “就爹爹心眼多!”吴祯儿腮帮子还挂着泪水,又堆了一脸天真的笑容,上前挽住父亲的胳膊,“未来,不论他走到什么样的位置,都是爹爹发掘了他,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怎么可能忘恩负义,反来怠慢我呢!” 吴仁邦也不置可否,温柔的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我这一关他算是过了。至于以后,就得看你的了……” ——— 前线的消息一一传回京城。 正如吴仁邦所料,与扶桑赤海一战,轻易便成就了之恺的威名。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的战例都不多见,此番重赏诸将士自不必说,皇帝甚至下令将此战立为典范,着人详细统计战果,以编纂成书。 之恺接到这个任务,便命人将时间、地点、伤亡人数、俘获兵马、折损物资等情况,逐一清点了来,寥寥罗列数行,便要应付了事。正要交上去时却被严逸看到。严逸顺手截了来,当晚便挑灯伏案,洋洋洒洒的书了近十大页纸,将此战的起因经过——如何遇敌、如何受困、如何计谋、如何反败为胜等等,俱讲述得悬疑而传奇,令人读之痴迷神往,不忍释卷。 之恺看了也不由叹道:“真是人才,写得像假的一样。” 在之恺养伤之际,吴仁邦又率大军围攻扶桑残部在新罗据守的最后一道堡垒——旧都,不料却遭到扶桑守将的抵抗顽强。吴仁邦连续围攻一个月,也未能破城。 那旧都本是一座山城,石头堡垒四周又有大栅,被扶桑人借地势之险经营多年,可谓固若金汤。 之恺得知此事,遂剑走偏锋,出计招降了几位据守旧都的副将,以财色官爵诱之,令其反攻。果然在短时间内,将旧都顺利拿下。 至此,扶桑势力彻底退出新罗半岛。 朝廷派来的军队见大乱已平,遂准备班师回国。启程前,行军统领找到之恺,只道:“皇上前几日来旨,说二殿下有大功,请殿下回京受赏。” 之恺听了也不言其他,只以新罗局势尚未平息为由,婉言谢绝。 随后,之恺又向朝廷自请一道诏令,请求留下镇守新罗。而吴仁邦,仍率原班人马返回南疆。 只那吴祯儿,见之恺竟未随军一道回来,死也不依,哭闹多日,后又以绝食相胁。吴仁邦屡次劝说无效,无奈只得再次派人渡海,接替之恺驻守新罗。 之恺在新罗虽仅驻扎了短短两三月,却又有新的抢眼表现——世代游聚于白山黑水之间的靺鞨人,生性凶狠彪悍,常年在新罗与中原接壤之界杀人放火、偷鸡摸狗,无恶不作,边境百姓不堪其扰。而其行踪不定,又部落众多,数十年来,两国边将竟都是无计可施。 之恺听说了此事,只道“此等流寇凶悍无义,好贪小便宜,随便舍他些好处,必定什么事都能做出来”。遂派了好些新罗士兵到靺鞨人出没之地驻点,以高价收购人头。惹得靺鞨众部落自相残杀,人心离散,势力迅速削弱。之恺则趁机带领仅数千人的轻骑兵猛攻,将其逐出数百里之外,再不敢轻挑边衅。 回到南疆后,之恺也再不是数月前逆水北上时那个饱受质疑的沉默少年。如今,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受到足够的尊重,无人再有置喙。而吴仁邦,更是大胆的提拔他为军中副将,给予他充分的权限,不遗余力的培养他…… 他自是不负所望,迅速的成长起来,很快便能在军中独当一面……不过一年之后,朝廷便降旨下来,封之恺为齐王。 ——— 少年英雄的传奇,从来都为人津津乐道。 自京城不断传回之恺的威名,不少人茶余饭后,都忍不住议论这位从前甚是顽劣的二皇子,去南疆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竟是名利双收,还封了王爵,前途已是不可限量。而因之恺始终甚少正面亮于人前,鲜有抛头露面,许多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样子,只在心中默默将他想象为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神勇之将。 这日下午,芳芳闲来无事,便约了夏小蝉在一家名为“万汇楼”的酒馆闲叙。芳芳素来是惹人注目的,故外出用餐喝茶,即便是一个人,也要包下单间雅座,关着门独自享用。可这日万汇楼偏偏生意极好,十来间包厢皆是客满。芳芳无奈,只得勉强在二楼大厅的就坐。大厅里人来客往,且夏小蝉也是赏心悦目的美人,那些个客人们,每每经过,俱忍不住一并垂涎视之。 夏小蝉只作不见,芳芳却甚不自在,一面时不时的问店小二何时能空出包厢,一面不住的换座位。小半日工夫,便连着换了三次,直挪至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角落里,与小蝉勉强挤着坐下,这才作罢。 只这时,那店小二偏偏过来了,满面堆笑的对芳芳道:“姑娘,二号包厢的李大人刚走,小的已经打扫干净了,请姑娘移步过去吧。” 芳芳点点头,取了一大锭银子放那小二手里,吩咐他将桌上壶盅碗碟一并收拾过去。 两人刚起了身,却听见旁边一桌有人高谈阔论道—— “话说那齐王……” 夏小蝉何等耳聪目明,一听见这话,立即轻按住芳芳手腕,以眼神示意她暂且等一等。 芳芳虽也听见了,只一时没反应过来谁是齐王,因见夏小蝉表情微妙,只得稀里糊涂的又坐回去。仔细想了想,猛地恍过神来,一时险些屏了呼吸…… 第41章 距离 只听那人道:“那齐王必是突然活明白了,与其处处掣肘于人,倒不如索性就与太子争个高下。如今看来,太子不过是养在笼中温驯的金丝雀,齐王才是那凶猛的苍鹰,若认真较量起来,只怕太子根本不是对手……” 夏小蝉余光朝那一桌扫了眼,只见一个个的腰间皆佩有绶带,知是些朝廷命官,便愈发留神了些。只听那些人七嘴八舌的道—— “前些日子靖海侯回京述职,把齐王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听得皇上不知有多高兴。” “只怕不是为了述职吧,眼下……这是述职的时候么?” “述职自然是借口,吴侯此次面见皇上,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他那小女儿,正盼着皇上指婚呢。” 此话虽点到为止,众人却都十分了然,纷纷意味深长的微笑。 夏小蝉微微蹙眉,芳芳只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有人便问:“那皇上同意了么?” “谁知道。不过齐王能在南疆大显身手,也离不开吴侯的抬举。若他女儿未来真成了齐王妃,那也是应该的。况且齐王与吴侯的女儿,据说早就打得火热,可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么。” 芳芳终于听懂,一时脸都白了,攥住酒盅的右手隐隐发抖。 夏小蝉听了这话,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因见芳芳如此,也只得先小声安慰道:“他如今功成名就,不论怎么样,也该为他高兴才是。” 夏小蝉不劝还罢,这一句劝了来,芳芳只愈发觉得难受,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她自己也觉失态,只拼命别过脸去,又抬手挡住。夏小蝉叹了口气,只得递上手帕,不好再说什么。 “你……”小蝉有些欲言又止,忖度了片刻,见芳芳情绪收住些许,还是忍不住好奇,试探的问:“你……在等他么?” 芳芳怔了怔,不觉满脸通红,“我……我其实也没有整天想这些……只是……只是刚才忽听到这样的事情,一时没有忍住……其实我也知道……我……” 她一说着,竟又哽咽起来,夏小蝉忙又劝,连声只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不问了不问了……” 那一桌人自是浑然不觉,只继续推杯换盏,愈发议论得热烈起来—— 又一人忽然道:“你们可知,严尚书已经复职了?” 众人似乎都还未曾听说,不觉十分惊讶,纷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天。”那人微有得意,便道:“吏部袁尚书亲自签了复职公文发到刑部,只是不知为何……并未声张。”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下眼色,又不觉都有些沉吟,各自捏着酒杯默默饮几口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夏小蝉笑了笑,悄悄对芳芳道:“说到你爹了,要不要好好听听?” 芳芳点点头。见那帮人只沉寂了少顷,便又有人感慨道:“永定侯前些日子才被削爵论罪,这一转眼严尚书又复职……呵呵,这朝中的风向,真是无一不朝着对齐王有利的方向在吹啊……” 永定侯削爵一事,芳芳也听夏小蝉说了。就在不久前,有御史一纸弹劾奏文呈上,一桩桩列举永定侯之恶行:与西北戎狄私下交易,勾结内臣干预朝政,更放任族人在外兴风作浪、草菅人命等等……诸如此类,罄竹难书。就连东宫也站出来,称其欺上瞒下,罪不可赦。 如此墙倒众人推,焉有不灭之理。 永定侯军功起家,世袭一等将军。如今百年荣光,一举倾覆。全族男丁充军,女眷流放。 因之恺与永定侯早有过节,此事又恰伴着之恺的得势而来,因此朝廷上下,便自然而然的,将此事默认为之恺的手笔。 芳芳想起那谭宇文一向自诩高洁风雅,最嫌弃的便是士兵武人,只说是“粗鄙之人”,如今自己竟不得不去充军……想来,他一定恨死之恺了。 夏小蝉却道:“他哪有那么通天的本领,永定侯要捧要杀,说到底也不过是皇上的意思,不过将这笔因果记在他的头上罢了。皇上只要爱重谁,流露些许意思,立刻便会有人顺着皇上的心意去办事情。永定侯如此,严尚书亦是如此罢了。” 芳芳感慨不已,又记起之恺曾被那谭宇文气得跳脚、却又无能为力的往事来。而如今,之恺不费吹灰之力,甚至都不必出面,遥遥的便能置他于万劫不复。别说是谭宇文,就是倾他永定侯全族之力,也再无法撼动他分毫。 权势、荣宠,真真是太好的东西,难怪古往今来的人们,一个个的都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那帮人继续聊道:“这太子不尚武,几乎把满朝武官军侯得罪了个干净;如今文官这头,刑部和吏部显然是不与太子为伍的,这还是明里;至于那些表面中立,其实暗中朝齐王那头靠拢的,这朝中还真不知有多少。就连赌场……如今竟也暗中拿储君一事来押注,真是荒唐……” 旁边的一位闻言便冷笑,“太子自恃储君之位稳若泰山,一向任性得很,几曾害怕得罪人了?诸位大人何必为此瞎操心。” “可不是么。这刑部……吏部……还有所有的武官军侯……如今可都明摆的站到齐王那边去了。郑大人说得对,这朝中的风向,已经在改变了……” “只怕皇上心中的那杆秤,也快改变了……” “是啊,如今齐王横空出世,文武百官纷纷重新站队,诸位……也当好好想想了……” “……” 芳芳渐渐听得有些恍惚了…… 这些事情,听起来很陌生、很遥远,她甚至听不懂……可是,这每一件却都是有关之恺的事情,正因为跟他有关,她听起来,才格外的不真实…… 如今的他,和她记忆里那个玩世不恭的顽劣少年……已经相去甚远了…… 夏小蝉也黯然道:“的确,他本就是一块璞玉,天赋出众,文武兼备,只是不曾有机会施展而已。就像那只神鸟,不飞则已,一飞便要冲天;不鸣则已,一鸣……也必然要惊人……” 夏小蝉一向理性沉稳,鲜少这般失落。芳芳越发被感染着,用手指甲怅怅的抠着桌面,幽幽道:“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都不知道……他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朝中尔虞我诈的那些事情,她听过便忘了。她真正在意的,也不过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芳芳说到感伤处,不由得又猛灌了几大口酒,终于气喘吁吁的倒在桌上…… “那个什么侯的小女儿,长什么样子啊?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姑娘,跟他脾性相投,很是谈得来吧……” “一定跟我很不一样……” “或者,他早就忘了我了吧……” 她喃喃的、不断的自说自话,难受得无可言喻,只觉心头缠绵纠葛,似被千般情结勾绞着,一丝一缕的,牵扯得胸口生疼…… ——— 袁光正最近发现芳芳很是反常,居然会来府上藏书阁取书看,而且几乎每日都来,一拿就是好几本。 遂一日趁芳芳外出,袁光正悄悄进到她的海棠轩查看端倪。只见房中乱七八糟都是书,连榻上也扔了好些。袁光正走到床头,只见那《南海游记》、《古今刀剑录》、《练兵实纪》、《火龙神器阵法》等等,堆了高高的一摞。枕边一本《边塞诗集》正摊开,袁光正凑上前细看,见恰翻到《从军行》一页,不禁哭笑不得。 书案上砚台还散着墨香余韵,旁边一大叠写过的白纸,都是抄写的边塞诗文。袁光正信手翻看,见那字迹竟不似从前的局促拘谨,已练出些许端方娟秀来,显然并非几日之功。不由得喃喃道:“居然还在练字……” 走出院落时正巧碰见芳芳回来,手里提了大大小小一大筒画笔,旁边凉春吭哧吭哧的背着巨大的画架,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芳芳乍见了袁光正,也不觉有些意外,愣了愣道:“爹爹您找我?” 袁光正点了下头,“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最近一忙,没顾得上你,顺便来看看。” 芳芳“哦”了一声,解释道:“我今天在郊外写生,这才回来。” 袁光正颔首,只道“早些歇着”,便要离开。芳芳见他要走,连忙又唤道:“爹爹!” 袁光正回头看她。芳芳话到嘴边,却不敢多问,只得旁敲侧击道:“爹爹……最近……很忙么?” 袁光正自然什么都明白。凝神打量她,见她近来似乎又清减好些,心头虽然不忍,却也不便多说,只道:“爹爹是很忙,你也不要乱。有心事,别老憋着,多出去走走罢……” 他想了想,又问:“最近在看书?” 芳芳面上一红,“嗯……也没……随便翻翻……” 袁光正点点头,“多看书是好事。” 芳芳目送袁光正离开,悻悻回房。进门见一屋子丢得横七竖八的书,心头禁不住又是一阵难过。 他从前便常骂她蠢,嫌她笨,只怕如今,他那样身份地位,与她的差距更是大了。她遂努力的补缺,找了那么多书来看:读南疆的风土人情,读古人的边塞诗词,甚至读她完全陌生的兵法谋略……以此来想象他如今的生活细节…… 记得他曾经嫌弃她字写得差,她便天天练习,希望能写得好一点;他觉得她画画不错,她也天天练习,希望能够更好……虽然她心里也清楚,眼下做这一切,或许根本就没有意义,或许她与他,以后都不会再有面对面的机会…… 就算是徒劳无功,可她就是想那么做。 从前的点点滴滴都成了那么宝贵的记忆,都被她欲罢不能一遍遍的回想,浑如成瘾一般,只觉得日子……愈发寡淡而悠长了…… 第42章 归来 冬雪一飘,转眼又到了快过年的时节。 京城的大街小巷,老早便开始张灯结彩。芳芳起初以为是庆贺新年,直到有一日上街,见裁缝店里的老板娘满面红光,正同周围的女客聊得兴奋,只说齐王近日回京,届时将率大军打这条街上经过。 芳芳听了连忙挤过去,正想问是什么时候。老板娘一回头见了芳芳,越发满脸堆笑:“姑娘,我这裁缝店楼上临街的茶铺,可是上好的观景台,到时候齐王率大军经过,能看得可真切呢。姑娘是老主顾,我算你便宜,一个座位五十两。” 芳芳微微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老板娘只当她犹豫,连忙亲亲热热的挽过她的胳膊来,神神秘秘道:“据说齐王俊美风流,姑娘们都争着一睹风采。”她朝那边的女孩子们努一努嘴,“她们一早全订了位,我瞅着你这几天没来,特意给你留了好位置,你若不要,我可就要让给别的姑娘了。” 芳芳有些好奇,便打听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啊?” “齐王在南疆立了大功,如今回京,自然得夹道迎接英雄么。哎哟,消息都传遍京城了你还不知道,小丫头好没见识!最后问你一次,座位要不要?不要我真的让给别人了啊!” “别,别,”芳芳回过神来,忙掏了一百两奉上,“我要两个。” “这才对么,”那老板娘一脸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又眯着眼打量她,“这么美的姑娘,就该离得近些,没准儿齐王恰好就看上了也说不好呢……” 老板娘本是玩笑话,周围的姑娘们听了也一齐大笑,都未曾放在心上。只芳芳却尴尬得要命,勉强跟着笑了两声,拉着凉春逃也似的溜出了店。 一路上,凉春小心的觑着她的表情,不解道:“小姐越发小气了。您不是日思夜想就想见他一面么?这会儿不就掏了一百两银子,就这么愁眉苦脸的。” 芳芳长长叹气。 “我只是没想到,如今要看他一眼,居然还得掏银子,什么戏子要卖这么贵……” ——— 之恺回京那一日,闻讯前来的百姓早早的便将东大街的两侧堵了个水泄不通。 沿途一路都有京城禁卫军夹道相护,围观众人只能勉强挤在外围,踮着脚伸着脖子,互相扒拉着往里看。 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芳芳只能庆幸自己事先订好了“观景台”。 那老板娘也是小气,不过十来丈的地方,硬是满满当当的塞下了几十张桌椅。芳芳和夏小蝉被挤在中间,几乎透不过气来,只听着周围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且说且笑,又是吃果子又是嗑瓜子,各种声音、气味交织在一起,不一会儿便觉头昏脑胀。 夏小蝉苦笑道:“视野还算开阔,也不算太亏。” 直到正午时分,浩浩荡荡的大军终于出现在了视线里。然而芳芳忽然紧张起来,一时竟有些不敢看,半低着头按着胸口,只觉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只听见夏小蝉轻轻道:“来了,他在最前面。” 芳芳终于举目望去,只见之恺一身戎装,已然走近。他手执缰绳策马徐行,那身姿挺拔笔直,神色坚毅,目光沉沉,面上几无表情,平静沉稳得看不出半点心思。任凭周围欢呼尖叫声不绝于耳,他也不动如钟,连视线都不曾偏一下。 他这一路走来的气势,俨然已是深沉的大将威仪。曾经的锋芒和张扬……全部都敛去了。 芳芳不止一次的听人说过,说他越来越像他的父皇。 夏小蝉在旁叹道:“他真是……和以前太不一样了。” 的确,眼前的他,再也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少年,而是在军营里磨练成长为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是,他却已变得那样陌生、遥远、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了。 周围的姑娘们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也不知后面哪个大胆的姑娘,声音格外穿透,拔着嗓子高呼了一声“齐王殿下”。这一下嚷开,浑似扔了个惊雷在人群里,姑娘们齐齐都炸开来,开始齐声大喊“齐王殿下”,声音整齐划一,一节高过一节…… 芳芳呆呆的望着他,只想着她们离得并不远,他应该是听见的,或者会往这边看一眼……然而正想着,却见他身后众将领中,突兀的蹿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直接到了他身侧,与他并辔而行。芳芳定睛细看,只见那骑马之人,居然是一位年轻女孩,身上鲜红披风迎风飞扬,明艳中带着勃勃英气。 芳芳满心艳羡,悄悄对小蝉道:“这是不是就是那个什么……” 夏小蝉点头,“吴侯家的小姐。” 那吴祯儿显然听见了方才姑娘们的高呼,勒着马头朝着茶铺方向张望了几眼,遂又赶上之恺,刻意用身子将他挡住。姑娘们气得直骂,有人便问“这女的是谁”,话音还未落,遂有消息灵通的,将这吴祯儿的姓名、年纪、来历等,一五一十的报出来。姑娘们遂七嘴八舌的对其评头论足起来,用极为刻薄的标准,将她的外表、身份以及其他所能想到的一切,进行了毫不留情的全方位剖析。 然而吴祯儿本就是极为出挑的姑娘。无论哪一方面,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姑娘们讨论了半天,也不过只好鸡蛋里挑骨头,酸酸的讲一些无伤大雅的毛病——有的说皮肤有点黑,有的说态度有点傲……说来说去,最后,竟都泄气的无话可说了。 芳芳怔怔的去看之恺,他被吴祯儿挡着,一路远去,越发若隐若现。只见那吴祯儿频频侧目看他,那军营里长大的女孩子,举止自有一番大气从容,骑在马上挽缰按辔,时纵时收,潇洒自如。 夏小蝉情不自禁道:“她真是美,而且……英姿飒爽,和京城里的女孩子……完全不同。” 此情此景,能与他并肩的,便也只有这样的姑娘了吧…… 芳芳心酸难耐。悄悄的抹了抹眼泪,挤出人群,独自回家。 ——— 之恺回京当晚,宫里便举行盛大筵席为他接风洗尘,宴请皇室亲眷以及内外重臣。 受邀赴宴的外臣大都没有带家眷,惟有靖海侯吴仁邦,带上了他的小女儿吴祯儿。 众人见此情景,便知好事将近,遂都心照不宣,纷纷向吴仁邦举杯道贺。 偏那吴祯儿一张小嘴又极是讨巧,见过了众皇子公主,便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叫个不停。大家一开始本都还不认识她,此刻见她漂亮活泼、伶俐可爱,竟不由得都对她颇有好感起来。 欣元公主见之恺只顾闷头喝酒吃东西,便唤他:“之恺!” 之恺惊了一下,抬头道:“……姐姐。” 欣元公主嗔道:“今日之筵你是主角,怎么不讲话?”她遂含笑邀杯,“傻小子,好几年不见变了许多。来,姐姐敬你一杯。” 之恺连忙起身回敬,“岂敢岂敢,该是我敬姐姐才对。”遂举杯一饮而尽。 之恺刚放下杯子,还没坐稳,便听旁边太子也道:“之恺,大哥也敬你,庆祝你平安回来。” 之恺踌躇一霎,还是微笑应了。不料各兄弟姐妹随后便轮番上来围攻之恺。之恺酒量一般,很快便有些微醺之意,整个人歪歪斜斜的在八仙桌上半伏着。 吴祯儿瞧着心疼,一面连连替他挡酒,一面陪笑道:“之恺不胜酒力,各位哥哥姐姐行行好,饶了他吧……” 欣元看在眼里,点着头抿嘴笑道:“看得出来,吴姑娘可是真心心疼他,这傻小子还是挺有后福的。”遂对皇帝笑道:“父皇,这妹妹实在不错,配这傻小子绰绰有余。只不知父皇何时才肯赐婚哪?” 一听这话,在座诸人齐齐竖起了耳朵。吴祯儿满面娇羞,不觉也痴望着之恺。皇帝也不动声色,只笑答道:“朕本来就没有意见,只看之恺的意思。” 之恺只得打起精神,支撑着坐起来,对欣元道:“姐姐闲来无事,只知拿我寻开心。” 欣元便瞪他,“什么寻开心,你还当你是小孩子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好别扭的。” 之恺闻言便只笑笑,不再说话。转头一瞟,见身后的锦月公主面前两碟点心都空了,遂将自己的和太子那桌的所有糕点,一并都端了过去,拉扯着她的头发笑道:“喜欢就多吃点,别客气,二哥全请……” 安伶与袁光正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方才虽也与之恺饮了酒道了贺,之恺也客客气气的都有回敬。然而往事如斯,多少还是有些不甚自在,即便安伶这样的快语之人,此刻酒过三巡,竟也一直没怎么说话。 而这厢欣元公主见之恺扭头去闹锦月,只当他是不好意思,遂也不便一直打趣。抬眸一环顾,瞥到座上微有尴尬的安伶和袁光正,心头不觉冷笑,开口便唤:“姑父!” 袁光正此刻心中正暗暗的琢磨事情,也未曾料到欣元会忽然唤他,一时有些来不及反应。欣元见他怔仲,便故作关心道:“姑父最近可好?” 袁光正已然回了神,立刻起身,微笑回道:“承蒙欣元殿下关心,一切都好。” 欣元盈盈一笑,“是么,那府上其他人呢,都还好吧?” 袁光正隐约猜到她要提到谁,不觉迟疑了少顷,然而又不能不答,只得谨慎道:“……是,都好。” 果然,欣元道:“那就好。对了,我好像记得,贵府还有一个婢女生的丫头,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她年纪不小了吧,不知十八还是十九了,好像都还没有嫁人吧,怎么会这样呢……” 这话着实有些口无遮拦。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随意发话。就连上座的皇后听了也觉得十分不妥,不觉冲欣元微微摇头。 袁光正虽然有些尴尬,当然也不会说什么。他不可能也犯不着跟公主去针锋相对,反正……也自会有人挺身而出。 果然,安伶最是见不得袁光正当众受辱,当即便不高兴了,睨了欣元一眼,转头对皇帝道:“皇兄!你倒是管管欣元那张嘴,不分场合,张口就来,还有没有规矩!” 安伶毕竟是长辈,皇帝到底也得给面子,便对欣元道:“好了欣元,没事翻旧账做什么?” 欣元不情不愿的闭了嘴,末了还是忍不住嘟囔道:“又不是姑姑的女儿,急赤白脸的,也不知为了谁……” 趁那几人说话,袁光正小心的觑了一眼之恺,他还在偏着头与身后的妹妹锦月公主玩儿,也不知聊了什么,逗得锦月咯咯直笑。欣元的一番嘲讽,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又仿佛已是毫不在意了。 吴仁邦依然与其他大臣推杯换盏,说说笑笑,然而余光却紧紧跟随着之恺,不动声色的观察他的反应。见之恺如此这般,他不觉满意微笑。 之恺当年为何会去南疆一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不少人都知道,早把之恺调查了个底朝天的吴仁邦当然也知道。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 年少时,谁没有头脑发热冲动过,谁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去做一些连自己也搞不清原因的、莫名其妙的事情? 这两年来,吴仁邦与之恺相处的时日很多,加上他命了人时时对之恺跟踪留意。所以,他很确定,之恺并没有跟芳芳有过联系,哪怕是一封书函一个口信,也一点没有…… 不过是年少荒唐时的一桩风流韵事罢了。 这便是所谓的……薄情少年如飞絮吧。 吴祯儿见欣元斗嘴,便悄悄问父亲,“他们说的什么,说的是谁啊?” 吴仁邦回眸望她,见她一脸天真懵懂,不觉愈发慈爱宠溺,微笑道:“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复又望一眼之恺,低声道:“你看他醉成这样。一会儿散了席,你送他回寝宫。” 第43章 醒酒 一时散了席,众人陆陆续续的,便一一退去了。 安伶和袁光正走得算早的,回到府上也过了亥时,上下人等大都睡下了。安伶多了个心眼,特意绕道芳芳的海棠轩看了看,果然里头灯还亮着,想了想,径直推门进去了。 芳芳实也没干什么,不过睡不着倚在床头看书,见安伶忽然来了,连忙披衣下地,又催凉春赶紧端茶送水,一时手忙脚乱。 安伶四下环顾一遭,方坐下道:“倒也不用忙,我不过见你这里灯还亮着,顺道进来看看。你平时都睡得挺早,今天怎么还没睡?” “我……”芳芳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只得苦笑,道:“夫人也还没睡么。” 安伶也不避讳,只道:“我是与你爹去宫中赴宴了,刚才回来。” 芳芳当然知道宫中设宴是为了什么事。见安伶特意前来说这句话,以为她还得说些什么,然而翘首盼了好一会儿,安伶一时……却又没有说下去。 安伶瞥她一眼,“坐下吧,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芳芳闻言满心期待,连客套推辞都忘了,忙不迭的点头称好,随手摸了椅子坐下。 安伶道:“这两年来,也有不少人与你说亲,我见你都推拒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芳芳,你是……还在等什么人么?” 芳芳大惊,一时满脸通红,连忙摇头,“不是……不是……” 安伶见她不敢承认,便也不勉强,只道:“不是就好。芳芳,如果你等的人是之恺,那么,你真的不必再执着了。” 芳芳心中一沉,慢慢垂下头去,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安伶又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今日之恺回来。宫中设宴,我和你爹都参加了,他也看到了。可他完全没有向我们问起你,一点也没有;席间有好事的人甚至还提起你,他也无动于衷。我想,这少年心性,大抵就是如此吧。就算他曾经对你有过好感,两年多的时间,不见不闻不问,再深的感情,也会慢慢淡了。更何况,你们本来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吧。” 芳芳深深埋着头,两手胡乱绞着寝衣的边角,肩头极其轻微的抽动…… 安伶叹道:“他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若见了他也一定会这样觉得的。整个人都成熟、沉稳了许多。一言一行都极有分寸,完全不是从前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孩子了。” 芳芳静静听着,又不觉回想起白天见到他时的情景,那样的距离……一想起来,就益发觉得绝望…… 或者……真的就只是一场梦吧。 安伶似又想到什么,“对了,还有那个吴侯的女儿,漂亮又聪明,对他极是倾慕。那嘴儿也甜得,父皇母后的叫个不停,之恺也默认了。” “默认……”芳芳脊背一凉,霍地抬起头来,“已经……赐婚了么?” “那倒还没有,不过,也迟早的事了。” 安伶面有倦色,一壁说着,一壁起身,“好了,我也要休息了。今日与你说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明白。除非你打定主意终身不嫁,不然,未来有好的机缘,还是得把握住,不要一昧固执才是。” ------ 之恺在京中本是有自己的宅子,然而皇后念他得紧,见他好容易回来,坚决命他只能宿在宫中,不许再瞎跑;加上那宅子荒废了这几年,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收拾。他便也懒得折腾,顺水推舟便应允下了。 何况,他这厢醉得厉害。 彼时,他那帮兄弟姐妹存了心捉弄他,说他在军中必然练出了海量,故意把筵席上各种酒都拿来让他喝了一遍。他遂一杯接着一杯,来者不拒,十分爽快。吴祯儿在旁看得心惊肉跳,深知他一向不擅饮酒,今日饮这些,早已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不知多少倍,更不用说还各种酒一起混杂乱饮……果然,筵席还未结束,他便一头栽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吴祯儿只得叫了几个小太监前来帮忙,将之恺先行架回寝宫,又请了人去熬醒酒汤。 她本打算先让他把衣裳换了,再好好睡下。遂搀着他往床头坐下,谁知他整个人都是绵软的,半点力也搭不上,身子一歪便瘫向床上。吴祯儿没办法,只得吩咐宫人端了水来,仔仔细细为他擦了脸;又跪下来替他把鞋履脱下,依次擦了手脚,方敢打发他睡下。见他堪堪躺在床沿上,也怕他糊里糊涂一翻身滚下床来,只半抱着他,将他身子移到里头去。最后才将被衾齐齐整整的替他掖上,盖得严密无缝。 这时有宫女端了醒酒汤过来。吴祯儿捧着碗,望了望一动也不动的之恺,叹了口气,道“罢了”,便吩咐那宫女将汤药端回,隔水彻夜温着,以备他半夜若是醒来嗓子疼,也方便饮用。 宫人一一都退下,好让之恺安歇。吴祯儿一时也不想睡,便留了一盏灯,把烛火拨得幽幽暗暗的,自己半跪着趴在床头,痴痴的看着之恺…… 他眉目依然清俊无俦,即便这般闭目躺着,也宛如画中人一般。她一时心旌神驰,忍不住就伸手过去,慢慢的抚摸他的眉眼。 约是感觉到了触碰,他开始不安稳起来,眉心微蹙,口中喃喃。吴祯儿凑上前去,想听听他在嘟囔什么,却又听不清楚。因见他睡得沉,她遂把胆儿一横,也跟着躺了上去,抱着他的脖子,轻轻的去吻他的额头,一下又一下……遂觉得无限满足,心中甜得似蜜一样…… 直到更深人静时分,之恺终于悠悠醒来…… 他猛地发现吴祯儿抱着他睡在身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揉眼细看,见两人身上衣裳齐整,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拧着眉头坐起来,兀自要去沐浴,顺口嘱咐宫人:“另找间屋子打扫铺床,我不在这里睡了。” …… 这般胡乱睡了一觉,又醍醐灌顶的沐浴了一遭,之恺一头酒意也已醒得差不多了。回想今日回来,一直忙于应付各色场面事,连匆匆拜见了一趟父母,都还未好好说上话,便被拉来赴宴,完全无法闲下来……他遂琢磨着,貌似还需得补个小眠,等天亮了,再新鲜齐整的起来,好生过去陪陪皇后。 因看时辰也不过四更,之恺一边盘算,一边转到新换的偏殿。见床已铺好,便一路走一路踢了鞋,刚要倒头睡下,忽觉背后凉风飕飕,正待转身,却冷不防有人从后头猛地撞了过来,自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之恺……” 吴祯儿娇滴滴的唤他,声音甜得发酥,“之恺,你怎么走了?” 她作风一向胆大,此刻更是豁出去了,只将玲珑有致的身子紧贴住之恺的后背,一双手环过来死死箍住他的腰身。之恺颇是费了点力气,才掰开来脱了身。 他正过身子来,不觉有些恼火,“睡你自己的地方去,不知检点!” 吴祯儿还在低头搓着被他掰红的手指,又听他这样一吼,一时只觉委屈极了。 她惴惴了片刻,又不敢哭。揉了揉眼睛,见他一脸阴霾,忙又过来拉他的手,恳求道:“之恺,你不要生气……因为……我已经及笄了,反正……”她嗫嚅着,又转念想了想,咬牙道:“不如……还是请父皇赐婚吧。就这两天,好不好?” 之恺抽回手来,冷淡道:“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情。” 她不甘心,又道:“你今年也已经十八了,功名王爵也全都有了。就像欣元姐姐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他只是摇头,“我在京中呆不了几日,很快就要回南疆,行军颠沛,实在不适合成家。” 吴祯儿愣了愣,“可是……父皇席间不是还说要赐你宅子,让你从此在京城安顿,不必操劳戎马之事么?” 她见之恺有些沉默,怕他又生气,赶紧顺着他的心意,唯唯道:“那……也好,你喜欢那样的生活,我陪你就是了……我不比京城里的千金小姐那样娇贵,我本来就是军营里长大的孩子,也很习惯那样的生活……总之,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无论怎样都好……只要……可以和你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之恺依然摇头,“这只是你的想法。”他揉了揉额角,走到门边,回头道:“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吴祯儿忍着眼泪,只站着不动,“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之恺考虑了一下,只得拉了把椅子远远坐下,“长话短说,我明天还有事。” 吴祯儿见他刻意疏离,两眼越发噙了泪花,瞧来煞是动人。 “南疆驻地那些家伙,闲来无事时,不是喝酒就是玩女人,而你却不会。他们都说,你是因为顾忌我,真的是这样么?” 之恺喟叹一声,“你明知不是,何必来问。” “那为什么?” “个人喜好。” “喜好?”吴祯儿冷笑,“我从没见过正常男人不好女色的,除非你有隐疾。” “你说有便有吧。” 他态度始终冷漠,说话能短则短,无论吴祯儿问什么说什么,都完全没有办法和他好好聊下去。 吴祯儿不安极了,眼泪扑簌扑簌的直往下落。她倔强的抬起袖子狠命的擦,越发痛声道:“这两年我是如何待你的,便是冰山也该融了!你这般无情,生的是铁石心肠么!” 之恺只道:“我既是无情的人,何来心肠。” “我不信你一辈子不成家!” “你能等一辈子么?” 吴祯儿偏也是倔,大声道:“你要我等,我便等!” 一边说着,她控制不住的悲声痛哭,只觉这委屈憋了好久好久……整整两年,他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疏远。她满腔的热情,全心的爱慕,似乎都完全无法将他的冷硬融解半分…… 半晌,之恺也叹道—— “回去吧,不要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费时间、费精力了。” 第44章 求见 次日,之恺起了个大早,梳洗一番,便神清气爽的去了皇后的春华宫里。因昨日匆忙,皇后也未来得及好好看他,此刻见他早早的便来请安,自是十分欢喜,连忙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又牵着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先夸他长高了,又嫌他晒黑了,絮絮半晌,还想要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疤。之恺哪里敢脱了让检查,忙撒娇耍赖一番,扭着滚着蒙混过去,转而去说了好些在南疆的开心事,哄得皇后格外高兴。 皇后见之恺如今益发出落得俊朗挺拔,又这般懂事体贴,心中甚是安慰。便道:“说来,昨晚还在与你父皇讨论你的婚事,说你都十八了,要尽快替你安排……”她伸手摩挲他的头,故意叹气,“可母后舍不得啊,怎么办?” 之恺连忙道:“我与母后想的是一样的,我也舍不得母后。” 皇后一下子就笑了,“傻孩子,什么舍不得。既有中意的姑娘,就赶紧成家,推三阻四像什么样子?你父皇就打算着这几日赐婚呢,我先知会你一声,做好准备就是了。” 之恺一听急了,“母后,那吴小姐我压根就不喜欢!就算父皇赐婚,我也不会娶的!” 皇后笑意盈盈的,“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是吴小姐?” 之恺一愣,“……难道……不是么?” 皇后忍住笑,点头作了然状,“原来如此。既然你都默认是吴小姐,看来,你还是挺喜欢她的么。” “不,不不!绝不是……”之恺只觉百口莫辩,一时好不着急,又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只缠着皇后连声道:“母后,母后,不要再逗我了!到底……到底是谁啊?” 皇后见他乱转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由得哭笑不得,只抓了他坐回来,反问道:“那你希望是谁?” “这……”之恺有些哑口,煞有介事的想了半天,才如茶壶里倒饺子一般,吞吞吐吐的说道:“其实……倒也……没……什么……特定的……什么……人……只是……” “好了好了,”皇后听他憋得如此艰难,遂也不勉强,只道:“母后懂了。你并非是不想成婚,只是人不对,是么?” 之恺沉吟了须臾,正要说话,却听外头通报说皇帝下朝回来了。之恺一听,连忙从皇后身边撤走,端端正正的迎上去与皇帝跪礼问安。皇帝落了座,他尚且垂手远远站着。皇帝无奈,只得再命赐坐与他,他这才搬了椅子,往一旁坐下了。 皇帝见他言行谨慎,也颇有些百感交集,遂温言道:“之恺,你这两年,变化着实不小。” 他垂首,“是,母后也这样说。” 皇帝又问:“在外头可还习惯?” 他点了下头,“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在外一切都好。” 皇帝想了想,又道:“朕打算着,你这次既回来,就别再去了。外头到底艰险,不比家里。” 之恺微微摇头,“儿臣筋骨粗糙,经得起摔打。求父皇还允许儿臣继续留下戍边……” 父子俩这般寒暄着——皇帝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句句简短,字字慎重,小心恭谨,唯恐失言。一席话说下来,便连皇帝自己,也觉得甚无趣味。 皇后实在听不下去,便找了个由头欲将皇帝打发走。皇帝何等明白之人,一听便知是在撵他,心头不是个滋味,一时也不愿离开。皇后遂笑道:“之恺在这里一上午,一直还有说有笑,你这一来,他就没法好好说话了。这样吧,先传午膳,咱们坐下来一起用了……晚膳也一起用;中间这段时间便留与我和之恺再说说话。如此,也不至太冷落了你,如何?” 之恺静静在旁听着,只微笑不语。深知他母后不论什么古怪要求,父皇总也是依的。果然,皇帝没了辄,只得点头同意,一齐坐下来用了午膳。之后一整个下午,之恺便独陪着皇后闲闲叙话,无拘无束甚是惬意。直到黄昏时分,皇后才再叫了皇帝过来一起用晚膳。这一整日,之恺心情都十分不错,至天黑辞了皇后,自行回宫时,脚步也一路轻快。 然而一进了内殿,他就吓了一跳,只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各种不同形状大小的锦盒,高高的摞得如小山一般。几个小太监满头大汗蹲在旁边,正手忙脚乱的一一清点。 之恺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随手捡了一个来,只见那锦盒上都附有精致名帖。洁白的卡纸上,工工整整的书写着送礼人的姓名、官职等信息。 有小太监手拿着一张礼单,一边拭着汗,一边喜滋滋的过来禀道:“殿下今个儿出门一整天,这宫里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呢。那些文武百官们,纷纷来这儿送礼示好,还有不少私下求见的,只可惜殿下不在啊。这不奴才几个都盘点好了,请殿下过目……” 之恺接也不接,冷冷道:“谁让你们收礼的?都给我退了。” 小太监怔了怔,手一松连礼单也滑落下来,回过神来慌忙扑到地上,嘴里说着“奴才该死,这就去退”云云。 这时另一模样白净的小太监也走过来,小声问道:“那些私下求见的大人,都还等着回话呢,依殿下的意思,是拒了不是……?” 之恺犹豫片刻,只得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那小太监遂展开手里一张捏得皱巴巴的纸来,上头黑黑密密的写满了名字,“回殿下,有……兵部关大人、京兆尹左大人、越骑校尉李将军、都察院御史冯大人……” 之恺听得直打哈欠,正要叫停,却听那头念着念着,忽然有些支支吾吾,似乎念不下去一般。那小太监偏也是怪异,见之恺有所察觉,竟越发故意吊着后半截话,磨磨蹭蹭道:“还有……还有……” 直到之恺皱眉瞥他一眼,他方陪笑两声,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道:“还有……吏部……袁大人。” 之恺冷笑一声,“我当是谁。”遂将手中锦盒一撂,“去回了那帮势利东西——朝臣觐见,一律白天到正殿来,鬼鬼祟祟的‘私下’求见就不必了!” 那小太监听他语气不善,忙一叠声的应了,喏喏退下。只他一出了大殿,便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遂一溜烟儿的竟拿了牌子出了宫,直往袁光正府上跑了去…… 而之恺这头,情绪便有些不好了。那太监一出门,他越发生起气来,连连骂道:“这些家伙也真是可笑,我如今领兵沙场,又不曾涉足朝政,讨好我有何用?”抬足往那堆锦盒狠狠一踢,烦躁道:“能退的都去退了,实在退不掉的,抬出去给兄弟们分了!” 他抄起桌上的砚台一砸老远,将旁边那写了一半、本要呈给皇帝看的军报,也不分青红皂白的撕了个粉碎。惊得外头宫人纷纷来看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命人关了门,一个也不许进来。摔摔打打的一连发泄好一会儿,忽听见外头太监拔高了声音,只报“皇上驾到——” 之恺乍听见皇帝来了,方发觉殿内已是一片狼藉,一时也慌了阵脚,赶紧命人前去拖住。又忙着自行整理了衣服头发,确保容色无异,深吸了两口气平复情绪,这才敢走出来,到正殿拜见皇帝。 只皇帝一向是那慎密多疑之人,之恺才一出来,他立刻便察觉有异。比起晚膳时的自在轻松,此刻的之恺,面上瞧着貌似还算齐整,然而神色中隐隐透出几分戾气,眼圈竟也有些红红的。皇帝遂招呼他到面前来,仔细看了看,越发皱了眉头,问道:“你怎么了?” 之恺也知道皇帝已经看出了什么,亦趁皇帝打量他时,绞尽脑汁的思量应对。这厢皇帝一问,他立刻便将方才想好的话对答如流的说了出来,只道自己正在写军报,但因文辞荒疏,时时卡壳,这才心情不好云云。 皇帝哪里会信,便笑道:“朕看过你写的军报,条理明晰,逻辑清楚,乃是难得的简明利落。不似有些文臣那般,热衷堆砌辞藻,作无端的冗余铺陈……” 之恺听得正得意,谁知皇帝话锋一转,只道:“拿来朕看看吧,到底是哪里卡了壳。” 之恺追悔莫及,只得道:“写不出来,一时生气就撕了。” 皇帝也没想要拆穿他,便让他在旁边先坐下。只之恺这会儿一冷静下来,见皇帝有话要说,却不免又小心谨慎起来。只站着道:“方才晚膳,父皇不曾多言。此刻特地又来看儿臣,是否有话要单独对儿臣说?” 皇帝仍让他坐,点头道:“没错,父皇想说说你的事。” 他便垂下眼睑,轻声道:“儿臣……并没有什么事,值得父皇如此上心。” 他实是委婉的拒绝,语气既客套又疏离,比起先前在皇后宫里时那般热络,几乎是判若两人。 皇帝静静的看着他,一时沉默了好一会儿。 “之恺……” 第45章 赐婚 半晌,皇帝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父皇知道你有心结,只是从前的事情……还是让它过去吧。你功名已就,实在不必再去南疆委屈,大可留在朝中更好施展,东宫也好,不论什么地方也好,也需要你……” 之恺本已经坐了下来,一闻得“东宫”二字,立刻一跃起身,屈膝叩首连声道:“父皇,儿臣不敢!不敢对父皇有心结,也绝不敢对太子有异心!” 他语气说得很重,一字一词俱咬得死紧,如在赌咒发誓一般。皇帝初是听得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一时甚是不悦,蹙了眉道:“你何需这等警惕?莫非还觉得朕故意在试探你?” 之恺不置可否,垂眸仍跪在皇帝面前,决然道:“京城人事纷杂,人心难测。儿臣回京不过两日,已深感困惑,只恐一时大意,再误入其中,又惹父皇猜忌。儿臣心性愚钝,实在无力应付。只恳求父皇,放任儿臣一个海阔天空吧!” 皇帝沉默的盯着他,半晌,只问:“你真的这样想?” “是。” “好,很好。”皇帝连连点头,“既然如此,那朕便将靖海侯的女儿赐婚与你,让你们海阔天空去吧。” 之恺呼吸滞了一滞,“儿臣暂无成婚的打算,父皇不必为儿臣操心。” 皇帝闻言便冷笑,“昨日筵席之上,那吴小姐待你何等亲密,众人皆看在眼里;更在散席之后,将你一路送回寝宫。你彼时尚且默许,今日却这般出尔反尔,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恺抬眸深深望住皇帝,一字一句的道:“父皇,那吴小姐要如何想,是她的事情,儿臣制止不了。但儿臣的确无意于她,且从未有过暧昧言行,清白坦荡,问心无愧!至于昨晚席间,内有亲眷,外有百官,她那般胡言乱语,我为着靖海侯的面子,亦是一忍再忍,如何就成了默许?莫非要我当众羞辱了她,才算是干净利落么!” 皇帝面有阴霾,眼中蕴着克忍之色,定定的注视他,目光渐凉…… “你愈发能辩了。” 之恺扯了下唇角,自嘲的笑了笑。果然,方才这一番反唇相讥,又惹得父皇不高兴了……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接着道:“儿臣不过直抒胸臆,也为父皇所不容么?儿臣一片赤诚,只为忧民忧国忧君,无暇考虑一己之私事,更不想误了他人。只求父皇——给儿臣一个清静。” 皇帝冷笑出声,“满口家国仁义,说得真是不错。”他缓缓道,“不过之恺,你或许忘了,朕一生听得最多的,正是这些冠冕堂皇之语。几分忠义,几分私心,几分惺惺作态,朕一听便知。” 之恺默了片刻,低头道:“父皇不信也罢,儿臣未来必会证明……” “不必未来再证明!” 皇帝忽地厉了声色,猛一拂袖,冷冷打断他,“朕现在立刻就能考验你!你听着,那靖海侯镇守南海数十年,朝中精锐水师尽数掌控他手,沿海边防大将也多是其旧部,一旦不安分,后果必不堪设想。而吴仁邦为人刁钻阴险,朕不敢轻信他的忠心,惟有掌握他的把柄。而如今他女儿钦慕你,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你若顺水推舟与其联了姻,定会一举将他掣肘住!” 之恺脸色有些苍白。半晌,方动了动嘴唇,却又发不出声音来。或许是跪得久了,冰凉的地板带着冬夜的寒意慢慢渗入他的膝盖里。刚开始,他还觉得有些难受;时间稍一长些,等那僵冷的感觉逐渐蔓延到全身时,却反而变得麻木了…… “如何?”皇帝见他沉默不言,便道:“口口声声为国为君,这么点小事,怎么就不敢欣然承应?” “小事……”之恺颓然跪坐下来,只觉满腹屈辱,心中寒彻,既不平、又不甘,一时声音都有些发抖,语无伦次的道—— “父皇,当年太子……执意要娶罪臣之女……儿臣那时虽小,倒也还隐约记得……父皇虽不情愿,到底也是千方百计的成全……可如今……对儿臣……父皇对儿臣……却为了稳住边将军心,逼儿臣去和亲……儿臣……儿臣……可是外面捡来的孩子么……” 皇帝听他说得不堪,一时别过脸去,依然道:“那吴小姐……对你也算有情有义,你怎么就偏觉得朕委屈了你?” “是……”他嘶着嗓子,怔怔的应道,“承蒙父皇如此看得起,将事关家国天下的重担压在儿臣肩上……” 他满眼绝望,只觉喉中暗哑,一时竟说不下去。黯然良久,忽又重重叩首,骤然道:“既是如此,儿臣……领旨便是了……谢父皇隆恩!” 他话语铿锵,皇帝听得也不由一怔,回过头来正要说话。之恺却又道:“另恳求父皇,恩准儿臣明日便启程返回南疆。京城是非之地,儿臣……实在不敢久留。” 他躬身俯首,久久不起,手掌和前额紧贴着地板,只觉得冰凉沁心。 京城天寒物燥,似乎一切……都是冷冷硬硬的。 皇帝忍耐着,先缓了几分姿态,上前将他扶起来,一壁摇头道:“你这次回来,朕见你成熟不少,本以为你已懂得稳重,却不想……你还是这般倔强。” 之恺轻轻挣开他父皇的手,退后两步,垂首只道:“……儿臣不敢。” 皇帝生气道:“父皇刚才本就让你留在京城,谁知你一意孤行一定要回南疆。若是如此,那吴小姐将来必然常伴你身边,成婚又有何不可?一说你两句,你便开始扯什么逼你和亲,还翻你大哥当年的旧事,甚至满口胡说什么捡来的孩子……从小便是这样,半点不遂你心愿,便说一大堆气话。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何时能改?” 之恺满眼黯然,“儿臣自知自己的性子,向来不招父皇喜欢。无奈本性难移,这一辈子,也只好这样了。” 皇帝放低姿态,心平气和的与他道:“话说昨日席间,朕何尝看不出你一点不喜欢那吴小姐。朕也知道,你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事情。后来又和你母后聊了几次,的确也觉得,或许……不该让你一直遗憾下去。之恺,你若想娶京中的女子,并非是不可以好好商量,只是你一昧抗拒父皇,父皇如今都不知道,该要如何与你沟通下去了?” 之恺心灰意冷,闻言也只无力苦笑,不断摇头道:“这京中女子,儿臣也不敢娶。万一父皇哪日疑心又起,说要谁家破人亡,就要谁家破人亡……这等恩宠,儿臣如何承受得起……也罢了,儿臣一己之身,反而无牵无挂……何苦再去误人害人……罢了,罢了,儿臣早断了心念,如今……也不敢劳父皇操心了……” 他神思都有些迷离,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朦朦胧胧的,忽然又想起自己初到南疆时的情形来。只觉得那四下流动的空气里,都混着闷闷的潮热和海水咸湿的气味。稍一出汗,那汗水便黏糊糊的贴在背上,一整天都干不了。彼时,他还水土不服的生了一场大病,然而病好之后,竟然一下子……全都适应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些,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更留恋那天涯海角的自由自在,还是京中的繁华热闹……也或者,都不是。 他留恋的……是京城的熟悉亲密;然而,这里也有太多他难以面对的事……和人。 皇帝沉沉叹气。 “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朕明日,便会下旨赐婚。你实在要走,朕也不便留你。临走前,记得去跟你母后道别就是了。” 之恺深深低头,声音战战振栗着,暗哑得似从喉咙深处憋出来一般—— “儿臣,领旨。” ——— 次日天气骤然转冷,更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漫天飞絮随风涣散,四下飘零有如尘烟一般。 之恺脸色苍白的从皇后的春华宫里走出来。 吴祯儿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斗篷,站在廊下已等候多时,身上薄薄的铺了一层积雪,一张俏脸红扑扑的,满眼都燃着炽热的情意。 她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三步并两步飞奔过去,张开手臂紧紧的拥住他。 “之恺……你不要不开心,我一辈子……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一边哭一边笑,哽咽着连声安慰他。他没有说话,只轻拨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吴祯儿见他神色迷惘,脚步虚浮,连忙又上前执住他的手。他一双手冰凉得可怕,吴祯儿又难过又心疼,忙捧了过来合在掌心,一边帮他捂热,一边紧搀住他小心的往前走。 这时吴仁邦却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见两人这般境况,便十分的喜闻乐见,转头对之恺笑道:“殿下,臣方才求皇上准许你们在京城完婚,皇上说……看殿下的意思。” 之恺一脸的恍惚,只疲惫道:“回南疆再说吧。” 吴仁邦愣了愣,一时便有些不悦,说话也甚不客气,冷冰冰的盯着之恺质问:“这是何意?殿下父母亲友俱在京城,为何偏要等回南疆再说?” 之恺有气无力道:“我不喜欢人多。” 吴祯儿担心的觑着之恺的脸色,见他面上现了几分不豫,急得冲着吴仁邦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声道:“行了爹爹,不说了,不说了!之恺说得没错,本来就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喜欢京城,南疆那边朋友多,地方也熟,哪里就不好了!” 她朝吴仁邦嚷了一通,又忙不迭的哄着之恺:“没关系的,你不用管爹爹,南疆就南疆么……” 第46章 明媒 芳芳一连几日都闷闷的,成天闲来无事便去找夏小蝉聊天。 她将那日安伶的话一字不漏的说与夏小蝉。夏小蝉静静的听毕了,一时也忍不住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芳芳幽幽道:“本来,我还打算着,无论如何,也该想办法与他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可是……听夫人那么一说,我……大概不应该再去打扰他如今的生活了。” 夏小蝉叹道:“就算要见他,如今……只怕也不那么容易了。且莫说你我,便是那些京城的权贵们,不惜代价想攀附他的也大有人在,他都不爱搭理。许多人甚至辗转找到我这里来,希望我代为引荐呢。” 她往角柜边上那一大堆锦盒瞅了眼,摇头笑道:“你瞧,今日又有好几位。他如今这般炙手可热,可真真是超出我的想象。” 芳芳瞠目半晌,遂与夏小蝉一起沉默下来,闷头饮酒。 “小蝉啊,”芳芳不多会儿便喝了好些,一时昏昏沉沉的,支起右手勉强托着下巴,嘴里胡乱说着话,“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是不是也喜欢他啊?” “我么……”夏小蝉认真想了想,笑道:“我倒没有你那么喜欢他。最主要的,他也没有那么需要我的感情……” 她将手中酒盏随意晃了晃,慢慢悠悠道:“更何况,既知不可能,又何苦要去肖想。能陪他多久算多久便是了。” 夏小蝉貌似是在说她本人,可芳芳却又觉得,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侃着,一位樱色衣裙的姑娘打了帘子匆匆从外头进来,一连声只道:“姐姐,不好了,齐王走了!” 这姑娘名叫花桃。芳芳这两年常来找夏小蝉聊天,这花桃偶尔也见得几次。她生得一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与朝廷大员侍中马江私下来往密切。夏小蝉这里不少朝中的大事密事,都是透过这位花桃,与那马江耳鬓厮磨间套来的消息。 夏小蝉闻言大惊起身,“什么?走了?!”一时又望向芳芳,大惑不解,“这才回来两天,怎么就走了?” 夏小蝉都觉得搞不懂的事情,芳芳更是一脸迷茫。而花桃这一趟来得急,一时也娇喘吁吁,只一壁点头道:“是,听马大人说,皇上昨日已将吴侯家的小姐赐婚与齐王。也不知为何,齐王一定要回南疆去办婚事,匆匆忙忙就走了。” 芳芳听得“赐婚”二字,惊怔如遭雷击一般,一时瞠目结舌。 花桃回头瞥见芳芳也在,便顺口打趣道:“哎哟我说你这傻丫头,这事本来就意料之内情理之中么,别伤心了!” 夏小蝉眉心微曲,轻轻拉了花桃几把,两个人方坐下来一齐饮茶叙话,认真讨论起来。只芳芳心下郁闷,便独自一杯接一杯的猛喝酒,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哭得涕泪交加,趴在桌上吵吵嚷嚷的大发酒话—— “小蝉你知道吗,那天他跟夫人争执,忽然就说要娶我,还问我愿不愿意嫁……” 夏小蝉偏过头来,“还有这种事,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芳芳抓了张手帕用力的擤鼻涕,脸上糊成一团,抽泣着道:“我……我当时觉得他是拿我寻开心,就……没理他……” 花桃也哭笑不得,“真是个小傻瓜,万一他是认真的呢?” “认真他就不该娶别人啊!”芳芳拍着桌子大哭,“一转眼就要娶别人,算哪门子认真!” 夏小蝉叹了口气,命人拿了一叠干净手帕过来。花桃看得直乐,伸手过去揉了揉芳芳一头青丝,满不在乎的笑道:“什么一转眼,明明已经两年了。两年的时间,男人的心思啊……都不知转了多少轮了。” 夏小蝉冲花桃微微摇头。而芳芳也想起来,安伶前两日说“两年多的时间,不见不闻不问,再深的感情,也会慢慢淡了”,一时绝望的伏在桌上,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花桃被她这阵仗吓了一跳,忙笑着安慰道:“罢了罢了,等齐王哪日万一来找小蝉,你的心意,小蝉一定帮你带到便是,别哭了别哭了……” 她胡乱应付着劝了几句,又对夏小蝉道:“还有一件事情,朝中传得沸沸扬扬,也是有关齐王的,姐姐可想听?” 夏小蝉还未应话,那厢芳芳已连说了好几个“要”字,收了哭忙不迭的起身斟茶拉椅子,将花桃往自己方向挪了几分。花桃笑靥如花,说了句“好乖妹子”,遂敛了几分神色,压低声音对两人道:“听说,多年前南华山慧能大师见过齐王,说……齐王有帝王之相,方才是真龙天子之命……” 夏小蝉本还带着微笑,乍一听了这话,不觉脸色一沉,不由自主的将一枚酒盅在手里攥得死死的。 连芳芳也听懂个中利害,不由得连连拭汗。 真龙天子……且不说太子听了这话会怎么想,皇帝也还好端端的活着,何人敢称是真龙? 芳芳见过太子。那太子与之恺,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自然也颇是相似。然而据说太子更似皇后,而之恺,却像他父皇多一些。所谓“帝王之相”,应该是由此而来。可就算如此,这等流言传来传去,便早已变了味。乍一听对之恺是吹捧,可细细想来,只百害而无一利。若再有居心叵测之人刻意添油加醋,那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夏小蝉放了酒盅,不觉满脸担忧。 “这样的传言,可是要害死他呢。” 花桃颔首,“是。就算真有其事,也早已时隔多年,恰恰在这个时候被翻出来,实是有些可疑。而且,齐王如今一走了之,会不会……与这个传言有关系?” 小蝉沉吟着道:“那倒不一定。不过若真如此,那的确得走,而且——越快越好。” ——— 芳芳在夏小蝉处简单梳洗了一番,略略醒了些酒意,这才敢动身回府。到了海棠轩院落前,却见里头隐隐亮着灯,芳芳心里有些疑惑,然而此时头脑混沌一片,实也无力仔细揣测,加上酒意壮胆,便也懒得计较,摇摇晃晃的颠进去了。 安伶和袁光正端坐于堂前,眼瞅着凉春搀扶了芳芳歪歪扭扭的撞进来。凉春一眼瞧见,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一时僵在门边。只芳芳浑然未觉,兀自还拽了凉春几把,嘟嘟囔囔的催她去熬醒酒汤、放洗澡水云云。 袁光正小心的觑一眼安伶,心头暗暗的捏一把汗。 安伶眉眼间含着愠怒,冷冷道:“你这丫头近来是越发野了。” 芳芳听见有人说话,勉强聚了目光,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座上的两人,尤其见了安伶,更是立时唬得酒醒了大半,用力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清醒起来,清了清嗓子说道:“夫人……您……还没休息。” 安伶举目细看,只见她一脸斑驳,脚步踉跄,满身酒气更是带得一屋子都是。忍不住抬袖掩鼻,一时说不出的嫌恶。 便是袁光正,也从不敢醉醺醺的在安伶面前出现。 安伶不想在此久留,便长话短说,直截了当道:“你爹,替你安排了一门亲事。” 芳芳一听“亲事”二字,脚下又是一软,连连摇头摆手,“夫人,我不……” 安伶眉头紧锁,“你都没问是谁,不什么不!” 不管是谁,也不可能是她想要的那个人;既不是他,她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袁光正轻咳了两声,对芳芳温和道:“别急,先听我们说完。此人是刑部尚书严富令家的独子——严逸。” “严逸……?”芳芳只觉得耳熟,一时却没太想起来,挠头半晌,方恍然大悟,“噢,是……那个……严逸啊!” 以前跟之恺狠狠干过一架的严逸,后来……居然和之恺一起去了南疆,貌似感情还不错…… 男人的友情,当真是好奇怪。 安伶接着道:“严逸今年十九,愿意明媒正娶,娶你为妻。” 她在那个“妻”字上加重了语气,强调并非是侧室。且理所当然的觉得,芳芳再怎么也该知足,不能再有拒绝的理由了。 袁光正也道:“芳芳,严尚书这样的家世,又有这样的心意……这缘分,比你大姐二姐的好百倍了。” 安伶神色复杂的瞥了袁光正一眼,冷笑道:“严逸也是你书院的同学吧。我现在才知道,你爹送你去书院的目的,还真是不单纯。果然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安伶阴阳怪气的,连连讽刺了袁光正好几句。袁光正也不理论,只对芳芳笑道:“芳芳,你觉得如何?” 芳芳见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没完,本还想问些什么,一时也插不进话去。好容易等到袁光正问她话,便赶紧道:“严逸不是也在南疆么,回来了?” 袁光正点头,“严逸是这一次随齐王一道返京的,只是齐王今日启程,严逸没有同去。以后,也会一直留在京城了。” 芳芳“哦”了一声,便咬着嘴唇兀自思忖。安伶见了只不耐,蹙眉道:“严尚书论官品,与你爹同级;而严逸本人,据说也是聪明懂事的孩子……当然,你若一定要与之恺来比,大约也是不能的……好自为之吧……” 第47章 刺客 之恺率领着回南疆的大队人马,一路浩浩南下。 启程这两日来,吴祯儿一直千方百计的接近之恺,之恺只已尚未正式完婚为由,依然与她分开食宿。不少将领瞧见,都不免嘲笑他死心眼。又见他独来独往的,也没看见严逸在旁,便都问:“老严去哪里了?” 之恺道:“老严不来了。他跟我说了,他爹已经复职,以后,他也就留在京城发挥余热。严家就他一根独苗,他爹怎么舍得让他一直在外头吹海风……” 这时旁边一新来小兵掩嘴笑道:“听说老严家里还给他安排了亲事,说是最近就下聘呢。” 之恺甚是惊讶,“是么?这家伙居然没有告诉我,真不够意思!” 周围将士也都说不知道,一齐附和着对严逸大加谴责,纷纷骂他不厚道。 有人好奇的问:“也不知老严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那小兵笑道:“既是明媒正娶的,当然是门当户对。就是吏部袁尚书家的小女儿。虽然是个庶女,年纪也不小了,不过……据说可漂亮噢……” 遂有人立刻噤了声,小心的觑向之恺。当年他为了什么才来南疆投军,并不是什么秘密,稍有资历的将士……都略知一二。 然而,还是有好些新丁,是不知道的。 遂有人还在猥琐的一边狂笑,一边大声嚷道:“原来如此,很漂亮就行了嘛!还想怎么着,哎哟老严这家伙,还真是艳福不浅……” “可不是!老严这见色忘义的家伙,平时可正经,没想到一看到美人,居然也会走不动路么!还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我们丢下了……不成不成!我要去把他捉回来……” “你捉得回来么!家有娇妻美眷,那老严只怕是半步都舍不得挪呢。” “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老严的性福生活啊……” “……” 居然还有不知死活的家伙上前揽着之恺的肩头,拍马屁道:“殿下也跟老严差不多年纪,就不像他那么腻歪。还让吴姑娘随军一起,这才是有责任心的好战士么……” 知情的旁人见了,不免惊吓得连连朝那家伙使眼色。众人见气氛不对,方陆陆续续安静下来。好些人虽还一脸茫然,因见其他人忽然小心应付起来,只也跟着收了口,齐齐转头去看之恺…… 之恺沉默了半晌。 他本不想说话,然而大伙儿一个个的全都瞪着大小眼望他,只得拉了脸骂道:“你们这帮鸟人,平时要死不活的,讲起闲话来倒是很起劲。都给我散了!” 说罢,他转身便走,脚步晃了晃,趔趔趄趄的磕绊到脚边一张小凳子,将其碰了个四脚朝天。 身后有人犹是不解:“奇怪,殿下喝了酒么?” “……没有啊!” 当晚,之恺破天荒的没有与众将士一起用膳。吴祯儿听说了,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担心得立刻便放了筷子,赶去替他重做了饭,又亲自端到他手边来。他看也不看,只让先放下,又撵了她离开,依然一口未动。 直到半夜,那几个新兵小将约着喝了点小酒、赌了点小钱,回来时无意中瞧见之恺帐内还亮着灯。方想起他这大半日来一直不吃不喝又不睡,便都觉得有些不安。遂一个个你推我们搡的,扭捏着进到之恺的营帐里面来…… 之恺实也没干什么,只在灯下枯坐发呆。那一帮人进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也不小,可他却完全没有回头。 那为首的见他这般境况,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先好言劝道:“殿下,你别难过。” 之恺慢吞吞的转过身子来。此时此刻,他也还真的希望有人能安慰他。虽然没有什么用,但不管怎么样,若有人多少开解开解他,将他从这苦闷的泥沼里,稍稍□□哪怕一点点……也好。 然而当他回头,却见身后齐刷刷站的是一帮愣头愣脑的毛头小子时,一时心更凉了。无力的扬了扬手,打发道:“行了,出去,你们知道个什么。” 为首的小将两眼热泪,“我们——都知道!” 之恺警惕的盯着他们,“都知道……什么?” “知道殿下因为老严娶媳妇不开心。” “呵,”之恺苦笑一声,摇一摇头,吞吞吐吐的道:“其实……也……”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却还是没有说下去。那小将见了焦急,便抢着道:“殿下一心牵挂老严,牵挂得这么伤心。可他那厢呢,娶了媳妇在家里还不知多么悠哉悠哉,哪知道殿下在惦记他。依我们看哪,殿下也别再惦记他了。况且,虽然老严不来了,殿下也不是还有我们么……” 之恺脸色变了又变,一时大怒,顺手抄起案上书卷,劈头就往那倒霉家伙脸上砸过去,“……滚出去!一帮蠢材!” 一干人等通通挨了骂,灰溜溜的撤了回去…… …… 次日天明,大军依然按原计划继续南下。之恺虽然一夜未眠,却也没耽搁,不过继续启程赶路。只因他始终没精打采的,整个行军的速度都被他拖慢了,原定一天的行程,走了快两日也还没有走完。 吴仁邦这几日一直带着吴祯儿说悄悄话,也没跟之恺一道,完全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他闷闷不乐,又拖拖拉拉的,倒也去问了几句。那些将士们七嘴八舌,纷纷说是因为严逸离队惹了他生气。吴仁邦无奈,只得婉言请他退到队伍中间去,暂且不要领兵,免得在前头磨磨蹭蹭的,误了大家的时间。 之恺也不计较,依言混在了后头。如此,又行了半日,天色刚刚黑尽,便见前面的先头部队,不知为何忽然停下来了…… 之恺拧着眉头,策马从队列中行出,问:“怎么回事?” 这时前面一个普通士兵打扮的人朝他步行了过来,拱手禀道:“殿下……” 他口中叽里呱啦说着话,然而声音却不大。值此荒芜之地风声萧萧,之恺哪里听得清楚,却也懒得下马,又见前面大部队踌躇不前,以为是有事情发生,遂只得招呼他往前来,弯下腰来听他说什么。 那士兵与之恺近在咫尺,却又一次甩袖拱手。之恺注意到他一连拘礼了好几次,心中顿时有些生疑,却见那人把身子微微一侧,伸过来的袖中竟忽地亮出一把匕首,直直朝着之恺心口刺来! 那人出手快如闪电,之恺只见眼前寒光一烁,转瞬间,利刃已迫在胸前。他本能的仰身向后闪去,奈何距离实在太近,身子刚一缩,匕首立刻又逼身而来。之恺随即提足踹去,那刺客见他难缠,只也不敢多周旋,将手腕抬高几分,堪堪避过他这一踢,即将手中利器猛往前送…… 之恺只觉一阵锐痛,低头只见那匕首竟已深插于锁骨处,脑中顿时空白了一霎,一时冷汗都渗出来。他旋即回过神来,忍着剧痛从马上翻身滑下,趁那人还未及撤手,他猛地扑上去,以迅雷之势将其压制在了身下…… 这一切发生不过短短一瞬。片刻之后,周遭人马皆被惊动,众将士围拢过来,见之恺胸前血流如注,一时都慌了阵脚。一壁着人去请军医,一壁又纷纷将手中刀剑对准那已被之恺制服在身下的刺客。 那刺客冷笑几声,竟忽然口吐鲜血。之恺见状大惊,忙动手要去撬他的牙齿。只那刺客不知服了何等烈性猛药,气息即刻已去了大半,哪里还来得及。之恺犹不甘心,抓提着他的脖子不让他断气,声声逼问到底是谁派他来的。那刺客一边冷笑,一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道: “功高望重,必生不臣之心……如今殿下锋芒已露,忌惮殿下的人又何止一二……谁派我来……可有什么重要……” 说毕,他头往旁侧一耷拉,自行断了气息。 之恺悻悻的撒手丢开他,精神骤然一懈,方觉得伤处剧痛,忙拿手死死摁住胸前,虚弱的说了一声:“搜身……” 众将士听得之恺声音都已有些虚浮,唬得慌忙丢下手中刀剑,七手八脚的将他抬回营帐;另留下几个人,将那刺客里里外外的扒了个遍。 吴仁邦与吴祯儿也得了情况,十万火急的从前方飞奔而来。吴祯儿浑身发抖,哆嗦着扑到之恺榻前,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吴仁邦跟上前也看了看,见之恺伤得不轻,一时也有些慌张起来,一面安抚之恺,一面赶着催着请军医,一面又命人去彻查刺客的来历…… 这时那几位负责搜身的将士进到帐里来,将一块签牌呈与吴仁邦,称是在刺客里衣中搜出来的。 吴仁邦借着幽微烛光细看那签牌上的刻的字,“东宫……” 之恺在旁听得真切,震惊得几乎不敢相信,险些从榻上跃起,“东宫?!” 吴仁邦心下疑惑,又反复翻看了几次,方将那签牌递与之恺,沉吟着道:“殿下,此事必有蹊跷。且不论这牙牌真假。这刺客,既能以自尽来掩盖身份,又岂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又是将标明身份的牙牌放在身上,又是说什么功高震主一类的话,生生将嫌疑指向东宫,显然就是嫁祸!还请殿下三思,切勿受了奸人挑拨才是。” 之恺有气无力的冷笑,“正因为大多数人都如吴侯这般想,所以……若东宫那伙人想要头一个排除嫌疑,也就让刺客身上携一块自家门牌便是了……可真真是太简单划算不过……” “这个……倒……”吴仁邦犹豫少顷,正要说话,却见几个军医带着药箱上气不接下气的赶了进来。吴仁邦连忙让了,又命人多点上些灯烛。军医们轮番上来望闻问切。一一检查过后,又擎着灯仔细查看他的伤口,只见伤口血流不止,那血的颜色暗得发黑。大夫们面面相觑,聚一起窃窃讨论了半晌,方才面色沉重的朝吴仁邦走去,深深作揖道—— “禀吴侯,那匕首……有毒。” 第48章 重逢 京城尚且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中。入夜时分,华灯初上,大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芳芳跟着严逸漫不经心的在街上乱逛。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严逸有这么一天,一时真是觉得好生奇怪。既没有跟谭宇文的那种害怕和担心,更无与之恺在一起时的期待和欢喜,总之就是平淡如水吧……除此之外,倒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她肯出来,也不为别的,不过就是……想打听些事情罢了。 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严逸早就注意到芳芳一直悄悄打量他,却也不点破,只东拉西扯的寒暄。芳芳心事重重,一时也只随意应付,压根儿没注意他说了些什么。 再如此游荡下去,实在就有些难受了。 芳芳终于忍不住,便问:“你怎么会想到来跟我提亲呢?其实我们……也没那么熟啊。” 严逸点点头,“我知道你意外。”他不紧不慢的道:“一定要很熟才可以么,见你漂亮不行么?” “……”芳芳有些傻眼,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严逸见了便也微笑,又道:“而且,你不是也跟我出来了么?” “呃,是……”芳芳尴尬的笑,“但是……” 严逸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你是有什么话想问我吧。” “没,没有的……”芳芳听他问得直接,一时反而不好说了,慌忙又是摆手,又绞尽脑汁的要想些什么来转移话题,“……噢对了,我听夫人说,你是家中独子?” 老实讲,这件事她的确觉得很奇怪,严家也算得上是家大业大,怎会子嗣如此单薄? 严逸见她如此尴尬,遂也不好一直刻薄,便认真回答道:“是。我娘生了我以后,身子一直不好,我十岁那年……她便去世了。” “原来如此……”芳芳沉吟着点了点头,又试探的问:“那你家姨娘……都没有孩子么?” “我爹原本是有一位陪房丫头作姨娘,不过一直无所出。后来我娘去世,我爹过于悲痛,便将那姨娘一并放了,之后……也未有续弦。” 芳芳听得有些沉默。从她自己家的情况来看,男人的喜新厌旧,那真是太深刻的现实!安伶那么美那么尊贵,袁光正也还是更喜欢往外头跑。她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也默认了这样的现实。却忽略了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些人,能为一位女子钟情一生,不因年华的流逝、容貌的衰败而改变心意,虽然是极少数,却也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 芳芳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又想起了之恺,想到自己跟严逸出来这一趟的目的,到底觉得意难平。遂鼓起勇气对严逸道:“对不起,我……的确是有些事情想问你……” 她正说着,忽听见不远处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由远及近快速的清晰起来,一转头,只见一匹高头骏马迎面飞奔而来。芳芳吓了一大跳,本能的退了两步,想要避开,岂知那马匹生生掉了个头,竟直接横到了她的面前。 之恺独自一人,一身月白锦衣,轻袍缓带,从那马上翻跃下来,挡在芳芳和严逸面前。 “袁芳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我跟其他男人私会!” 严逸淡淡的看着他,“来得还真快。” 之恺方才两句话说得有些急,这会儿已半靠在马身上,微微喘着粗气,“还不是因为……没时间了,不然……一定跟你算账……” 严逸道:“什么叫没时间,难不成你快死了么?” 之恺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搭了下他的肩膀,又将他一把拨开,“这回……算你说对了……” 他不再去管严逸,只伸手将原地僵立的芳芳捞上马背,掉头而去。 芳芳整个人都是懵的,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 他出现得太突然,出现的方式又太过奇幻,还带她上马带她飞奔,这样的情境—— ——不是梦是什么? 之恺并没有力气走很远,不过拐了个弯,到了一处背街人少的地方,方徐徐停了下来。 他丢了缰绳,双手从她身后拥了过来,“袁芳芳……转……转过来……” 他们都还在马背上,芳芳怎么转得过来,被他强行这样扳着,小腰都扭到了极限,还是看不见他的脸。他竟也不管不顾,一双手臂不住的收拢,将她整个身子紧紧箍在怀里。芳芳紧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暖热的体温和如鼓的心跳,铺天盖地全都是他的气息。她仍是恍惚着,仍是不敢相信,勉强仰起脸想看清他的模样,他却像有什么情绪忍得久了、憋得狠了,一低头竟是一阵乱咬,又慌又急又无章法……芳芳一下子酥了筋骨,颤声如游丝一样从喉中飘出,身子瘫软得如一团绵絮,半分力也借不住,一点一点的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之恺想伸手拉她,奈何自己也没什么力气,只抱着她一起滑到地上来。一落了地,他两手又环绕过来,兜头兜脑的将她紧按在胸前,难舍难离得……似分隔了千万年一般…… 芳芳无力的被他紧拥着,整副身子面对面的紧贴他的怀抱,几乎不能呼吸。他胸膛剧烈的起伏,也不知是累还是激动。她两眼愈发迷蒙涣散,神思仍是迷离的,只不停的想着是不是梦、是不是梦……就算是梦,她也想这般一直沉溺下去…… “袁芳芳……”他终于开口说话,然而气息有些不稳,声音也听来十分疲惫,“你……有没有想我?” 芳芳两手紧抓着他的衣襟,怔怔的抬起头看他——他似乎长高了些,眉眼依旧清俊分明,却瘦了,还黑了,神色中透着深深的疲倦。芳芳眼泪止不住的滚落,想着这两年多来的思念,一时只觉心头千言万语,都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她本是不爱哭的人。可在他面前,却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眼泪。从前,他骂她嘲笑她欺负她时,她会哭;他救她帮助她保护她,她也会哭;还有他的突然离开,又乍然归来……她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让她魂牵梦萦,轻易撩动她的全部神思。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又将头埋入他怀里,哭着问道。 “你先回答我……” “我……”芳芳抓着他的前襟擦眼泪,咬着嘴唇道:“我才没有想你。” “没良心的,”他将她垂落在自己手上的一头青丝扯了扯,道,“我可是天天都在想你。” 芳芳哭得缓不过气来,举手就朝他胸前砸了一拳,“你才没有良心……” 之恺哪里经受得住这样一下,本能的闷哼了一声,一时身子都躬了起来,一脸痛苦不堪。芳芳察觉有异,急忙要抬头看他怎么了,被他一把按了回去,道:“没事……” 芳芳只得作罢,仍趴伏在他怀中;他一张脸都埋在她颈窝里,呼吸越发有些短促。她便小心问了些诸如“什么时候走的”“怎么又回来”一类的话,他全都不答。芳芳不知情由,也始终不太放心,最后索性问了一句:“你不是有未婚妻了么,还在这里干什么?” 他身子僵了一下,闷闷道:“什么未婚妻……” “那靖海侯的小女儿,可不是你的未婚妻么?” “谁说的……” “人人都在说!” “都是……胡说……” 他似乎很累,每次回答不过短短的几个字,也说得气喘不已。他不断的收拢手臂,将她抱得更紧,整个人都栽在了她的身上。芳芳承受不住,差点要被他扑翻在地。正想要推他,却忽然感到胸口有些异样,有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不断从他身体里涌出来。她赶紧推开他,却见他左胸竟汨汨渗出鲜血来,那血暗红暗红的,不但渗透了他的衣衫,甚至连她的衣裳……都被染红了。 芳芳吓得呼吸都快要停滞了,“你……你怎么了?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啊?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之恺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似所有力气都用尽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无力的靠着芳芳。芳芳身材娇小纤弱,本是肯定架不住他的,然而此刻……却不知哪里来了力气,咬紧牙关便将他一只胳膊横着搭在了自己肩上,只想了想,却也不知该去哪里,便只好想着先拖到袁府,之后再做打算。 “袁芳芳……”他气若游丝的唤她。 芳芳满脸都是泪,侧头又见他那样虚弱,一时急得直哭:“你别说话了。” “我……可能会死……” “胡说!” “真的……” “闭嘴!”芳芳又气又急,越发哭得直喘气,“你再……再胡说,我扔你在大街上!” “我特地……回来看你……你就……这样对我……” “你不要再说话了好不好,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 一路哭着说着,芳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了袁府,又立刻去将安伶请了来。安伶看着一身血的芳芳拖着一身血的之恺进来,也吓得不轻。虽然满心疑惑,一时也不好多问,又见之恺这般境况,更是不敢乱动,只得一面将他安置好,一面速唤大夫前来医治,一面又着人去皇宫禀报皇帝…… 第49章 嫌疑 皇帝比安伶还先得到消息。 他派出的军中密探一路快马回宫,早将之恺如何遇刺,如何医治,如何自己返来,又如何与芳芳见面等事情,一五一十都呈报了皇帝。 原来,那些个军医见之恺被毒器所刺,且又伤在胸前,哪里还敢贸然医治,便提议暂且将浅表的毒素简单清理,以延缓毒漫全身的速度,再将创口简单缝合,然后送回宫中,请国医圣手彻底疗毒。然而,之恺约是听得军医们个个言辞闪烁态度推诿,一时心灰悲切。一待处理完伤口,吴仁邦正准备车马亲护回京时,之恺找了个由头将帐内人等全都支走,趁人不防,便独自纵了快马飞奔回京。 皇帝只一听之恺竟然遇刺,自是又气又急又担忧,后面的话哪里还听得下去,只胡乱吩咐了几句“彻查此事”及“暂不要让皇后知道”等语,便急急的命人去唤了一班太医,带足医药直奔袁府去了。 …… 彼时,安伶遣去宫中禀报皇帝的人前脚刚离开袁府,皇帝后脚便到了。 安伶见皇帝来得如闪电一般,一时也吓了一跳。片刻反应过来,方猜到他定是又安插了什么探子先得了消息,遂也不多问,一路引着他入了内宅。 之恺本是半昏半醒,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说皇帝来了,便立刻闭眼装睡。而陪在一旁的芳芳自也吓得连忙回避,躲得无影无踪。 一干太医们忙不迭的上前问诊,细细检查伤口、脉象等。皇帝只瞧着之恺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伸手去探额头,又见烧得滚烫,一时又急又心疼,一叠声的催问太医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们无不战战兢兢,见皇帝逼问,又不敢不答,颤巍巍道:“齐王殿下左胸为利器所伤,所幸未伤及五脏。然而伤口带毒,仅在浅表作了清理和简单缝合,又兼一路奔袭颠簸,伤口再被撕裂,且残留的毒性……已有全身蔓延之势……” 皇帝一开始本还站在一旁看之恺,听太医如此一说,心头一慌,竟一下子跌坐在床头。把那群太医唬得跪了一大片,一个个低垂着头瑟瑟发抖。 安伶在旁也急得直打转,“皇兄还是让太医们赶紧医治吧,别真误了时辰才是。好好的孩子,弄成这个样子……”一边说一边请皇帝挪到一旁,并吩咐太医们好生用药诊治。 皇帝定了定神,睥一眼安伶,不免又想到一些事情,便稍稍打起精神来,问道:“袁光正可在?” 安伶摇头,“还没回来。皇兄管他做什么?” 皇帝脸色有些阴沉,只道:“当年袁光正整出的事情,之恺过了这几年,到底也还是意难平……朕见他如此,本是有心重新考虑,找机会与小妹好生商量此事。谁知这袁光正,犹不安分,三番几次的使人撩拨之恺,当真是用心良苦,连朕都防不胜防!” 安伶怔了半晌,“皇兄……何出此言?” 皇帝只冷道:“你自己问他吧,难听的话,朕也不想说了。另外之恺遇刺一事,朕挖地三尺也会把幕后指使人找出来。倘若袁光正不巧的恰好牵涉其中……就别怪朕无情了。” 安伶莫名其妙被皇帝冷冰冰的撂了一通话,当即便有些不高兴,闷闷的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意思。一时便急了,连声道:“皇兄怎么能怀疑光正使人行刺呢,他如何有这个动机?万一之恺真有个好歹,岂不是弄巧成拙么?” 皇帝冷笑一声,“铤而走险,不破不立。你还不了解袁光正?至于动机,依朕看,倒是无人比他更有动机!” 皇帝对安伶一直都很是爱护,还从未这般板着脸冷言冷语的跟她说过话。安伶一时有些受不了,连声道:“皇兄这话说得可是太随意了!铤而走险?芳芳在袁家是什么样的地位,值得光正冒这样的险?” 她越说越气,索性也不甚顾及言辞了:“有些话,小妹本是不应该说,可皇兄如此质疑,实在也不得不摊开来讲了——之恺这次一回来,京城便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他是真龙之相!这等传言,整天传来传去,对谁的威胁最大?轮得到是光正么!?” 皇帝岂会听不出来她有所指摘,一时眉心深锁,却又想起方才那密探也是说过:曾在刺客身上搜到东宫的签牌…… 他沉吟半晌,微微摇头,“东宫不会干这样的事情,你别到处胡说。” 安伶疲惫得很,叹了口气坐下来,“这些自家的丑事,小妹好说给谁听去?皇兄即便不能接受,但多少心中有数,也别胡乱诬陷他人便是了。” 皇帝平静了些许,却也没甚好气,只道:“袁光正暗中搞了什么鬼,他心里清楚得很,朕何曾诬陷他了?”他也叹了口气,“罢了,先不说这些了。之恺伤情不稳,朕先带他回宫了。” 旁边有太医听了这话,连忙跪过来道:“皇上!殿下伤口撕裂失血,身子虚得很,万万经不得再颠簸了!不如先静养几日,等略有好转,再回宫也不迟啊!” “这……”皇帝略有迟疑,回头看了安伶一眼。安伶苦笑道:“既是如此,就让之恺先养在府上吧。有小妹看着,皇兄放心便是……” 之恺眼皮一直在动。他本也还有几分意识,没有完全昏睡过去。又听这两人说起这些事情,一时也是好奇。尖着耳朵听了这一会儿,心中只越发激雷翻滚,精气神几乎耗尽,昏昏沉沉的终于睡了过去。 一群太医忙得不可开交,皇帝也守了整整一夜。芳芳人在外面,不知里面情况如何,又不敢进来,直担心得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皇帝不得不回宫上朝料理政事,正待动身,却听见外头急报,说“皇后来了”。 皇帝微微一怔,转身去质问随侍太监:“什么人传了消息过去……” 话音未落,皇后已匆匆进来。一屋子太医太监立刻呼啦啦的全部一跪。皇后心急如焚,看也不看,更顾不得叫起,只径直奔去看榻上一动不动的之恺。但见之恺面色惨白如纸,呼吸也微弱得有进气无出气一般……皇后见这般境况,唬得人都懵了,钉在一旁呆站好一阵子,抖索着扑到之恺床头,一声一声的呼喊得撕心裂肺,见之恺始终毫无反应,一时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皇帝心下难过,上前扶住皇后正要好生劝来。皇后回头就骂:“都是你!那会儿非逼着孩子去充军,好不容易回来了,又硬要把他不喜欢的女子指婚给他。一次又一次寒了孩子的心……如今,只在家里多呆一天都不肯,一心急着要走,才出了这样的祸事……哪有你这么心狠的爹……” 皇后痛声泣诉,一时越发哭得缓不过气来。皇帝怕皇后哭坏了身子,只得低语慢哄,婉言劝解。安伶看不下去,拧了拧眉头,只好也上来宽慰,一边耐着性子劝皇后,一边又请皇帝先行回宫,一时忙得好不烦躁…… 没过多久,袁光正也回来了。 一进门,安伶便连连向他使眼色。袁光正一向是个人精,见安伶这般,自是立马戒备起来,略抬眼皮往屋里扫了几眼,大致猜了个一二。忖度片刻,便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进来,一壁朝帝后叩首跪礼,一壁忙不迭的关心之恺的伤情…… 皇帝一见了袁光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碍于此刻人众,尤其皇后和安伶也都在场,一时半会儿的,也只得先忍下不发。 袁光正察言观色,见皇帝脸色较先前进来时更显阴沉,越发确定是在恼他。想了想,索性作出一副为难的状貌,小心翼翼的请示皇帝,说吴祯儿此刻正在大门口焦急乱转,是否要放进来。 皇帝深知这等事情,袁光正心里岂不早就有主意。此刻见他说得这般诚惶诚恐,又故意当着皇后的面问,知他必然另有用意,心头一时火冒,只转头去看之恺,根本懒得理他。 安伶却在旁听得真切,不觉奇道:“她怎么会知道之恺在这里?” 袁光正马上一脸严肃的表示:他只是刚才看见吴祯儿在门口,其余的事情并不太清楚。 安伶又转头问皇帝。皇帝也只皱眉烦道“朕不知”……猜来猜去,最后皇后终于忍不住,只道是吴祯儿昨日半夜急追之恺,一路竟寻到宫里,将遇刺的事情告诉了自己。她见皇帝也没回来,忙向宫人追问去向,才知皇帝带了大批太医去了袁府,自是猜出之恺人在袁府。只当时心里一急,也顾不上想太多,随口就告诉吴祯儿了。 皇帝忙哄着皇后宽心道:“没关系,说了便说了。”又转头对安伶道:“既是如此,也别放进来了,之恺本也不想见她。” 皇后方没了话说。 而袁光正这厢,本也在这屋里待得不甚自在,一得了这道口谕,早已喜不自禁,一连道了几声“是”,立刻便出去安排。一面差人去对吴祯儿委婉劝解,以皇上说养病不便为由,将其拒之门外;一面又加派人手,对之恺现住下的小院严密把守,防止无关人等接近…… 第50章 养伤 连日来,之恺的情况始终都不太好,一直昏迷不醒。那伤口残毒漫及遍体,时而浑身烧得滚烫,时而又四肢冰冷,面色更如金纸一般。遇病情一阵一阵忽转危急时,连那一屋子的太医都唬得魂飞魄散,只满头大汗的围着他转。 皇帝特地下了旨意,倘若之恺有个好歹,太医全部要“提头来见”。弄得太医们一个个如履薄冰,紧张不已。 每每这时,芳芳越发近不了身,只得远远站在门边看,见他生受伤痛折磨,心中怕得要命,唯恐这一关过不了,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膛,只恨不能去替他受了这罪。 袁光正见她担心得成日掉泪,便安慰说:“不必太过忧虑,只这些日子解毒难捱些,过了便好了。” 皇后每日都会来陪着之恺,有时甚至会留宿在府上。袁光正私底下指点过芳芳,如果只有皇后在,大可落落大方的上前去照顾之恺,顺便也对她加以安慰;但倘若撞见皇帝也来,务必要赶紧赶紧的离开。 其实,就算袁光正不这般教她,她也会这么做的。 芳芳自己也很喜欢和皇后说话。 她还从未见过像皇后这样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是自然亲切,一开口更是温柔如春风拂面一般,让人觉得格外温暖自在。芳芳本不是话多的人,跟安伶说话尚且战战兢兢。却不知为何,一与皇后聊起话来,便身心都会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便一聊大半日,一点也不觉得拘谨。 难怪就算是之恺那么别扭的家伙,也是极爱他的母后的。 …… 转眼过了近十来日,之恺的情况渐生好转,只是依然昏迷。太医也郑重其事的跟帝后保证,说之恺病情已趋于稳定,这几天便会醒来。帝后半信半疑,只见他脸色似乎是好了些,方稍微放心些许。皇帝趁机让皇后多呆在宫中休息,勿要成日奔波,并说一待之恺醒来,便立刻将他挪回宫去。 彼时芳芳正好在隔壁房里,听到了这话,一时又失落了好久好久。 这日入了夜,帝后便相携着回宫去了。临走前,皇后依然拜托芳芳,请她帮忙照看之恺。芳芳自是忙不迭的应了。而皇帝在旁也听见这话,却还是不置可否,什么也不说。 半夜时分,之恺终于在混混沌沌中半睁开眼来…… 周遭一片黑暗,只见得幽幽暗暗一簇火苗在眼前轻晃。 他用力聚敛神思,吃力的转动头颅,忽然望见芳芳坐在床头抱臂打盹,眉眼轻垂,娇色宛如画中人一般,似黑暗中透入的一抹明丽,瞬间便将整个世界都照亮了……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仍身在梦中,只想开口唤她。奈何他数日不曾进食,无甚力气,满口又是苦涩的药味,一启唇,便□□涩的喉头噎住,顿时大咳起来。 芳芳被这一阵咳嗽声惊醒,见此情景,慌忙过去扶起他来帮着顺气。只他这一咳,又牵动胸前伤口,连心肺都扯得生疼。他皱着眉头,五官都纠结成了一团,却死死的忍住,不肯叫出声来。 芳芳只见他这般痛苦,一时忍不住,又泪水潸然起来。 他面上咳出一点点血色来,终于缓过来稍许。借着幽微烛光,偏着脑袋怔怔的看芳芳——她一脸忧惧,泪流满面,连眼泡都是红红肿肿的……他微微喘着气,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摸索着去抓她的手。芳芳连忙靠过来,一双手都送给他握住,然而他摇摇欲坠的,竟没法坐稳。芳芳只得又腾出一只手来,将他整个人拢入怀中。他似乎是故意的,便伸过脸去停靠在她胸前,缓缓吸着她满体馨香,呼吸渐渐的……又匀净下来…… 半晌,他飘着声音道:“你别难过,应该死不了了。” 说这话时,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扯着嗓子憋出来的一样。芳芳吸着鼻子深呼吸几下,忍哭起身道:“我……去给你倒些水来。” 她很快倒了水回来。之恺想支撑着坐起来,两只手却半点力也使不上。芳芳只得拿了两个软枕,厚厚的垫在他脖子下方,让他斜斜躺着,端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替他喂水。 之恺伤口还是疼得很,心情却是悠哉悠哉的,十分惬意。 那天在街上找到她时,到处都黑灯瞎火的,加上自己又激动,慌里慌张的,都没能把她看仔细了。竟隔了这十天半月,才总算可以好好看看她了…… 两年没见了啊…… 她的确是清减了好些。犹记得从前,她腮帮子尚有点肉肉的,都还能捏上两把。而现在,一张小脸越发只有巴掌大了,五官也被衬得更加分明标致,少了些呆呆傻傻的感觉,整个儿更灵秀,也更成熟了。 正偷偷的、贪婪的看着,却不料她睫毛忽然一颤,两大滴眼泪滚落进水杯里。 之恺一愣,“你……” 她猛地别过头去,哽咽道:“对不起,我去换一杯来。” 之恺刚想说“不用”,她已急急起身,磕磕绊绊的奔到桌前重新倒水。她背对着之恺,泼掉杯中残水,又提壶一注而满。倒好了水,却也不立刻过去,兀自在桌前站了好一会儿,又抬起袖子往眼角狠狠的擦…… “袁芳芳……”之恺无力的望着她的背影,粗着声音道:“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哭也不迟么……” 芳芳满脸都是泪,也不敢转身,摇着头低声道:“张口闭口都是死,晦不晦气。” 她又抹了一下眼泪,轻声道:“你昏迷的时候,我心里本来堆了好多话……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有好多事……都想问你,可你这会儿忽然醒来了,我却又不知……要说什么好了……” 她絮絮的说着,一时心绪如潮,越发泣不成声。之恺也没什么反应。半晌她回过头来,见他竟又已昏睡过去。她忙按到床头,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他还烧着,一张脸通红,嘴唇干裂得爆了皮。她轻托着他的头,小心的将软垫拿掉,慢慢的扶着让他平躺下去,仔细替他掖好被子,拧了张浸过冰水的布条贴在他额头上。 天亮的时候来了几个太医。芳芳赶紧报告说他半夜时有醒过来。太医听了忙又检查了一番,后只道已无大碍。芳芳这才舒了一口气,见太医围着要为之恺解衣换药,只得起身回避。 下午皇后来时,他又醒过来一次。皇后欢喜得掉下泪来,又见他仍是虚弱,说话都没什么力气,禁不住还是难过。之恺见了着急,伸手轻拽她衣角,软着声音连说:“母后你别哭……别哭……”一壁絮絮叨叨的安慰皇后。 彼时芳芳也在。之恺跟他母后撒痴一番,回头只见她远远的站着,又忙不迭的向皇后介绍——说这是袁芳芳。 芳芳只红着脸,躲在一旁羞涩微笑。 皇后见状便也是笑,只让他别想太多,劝他安心养伤。只要好起来,后边的事情什么都好说。 之恺听了这话自然高兴,拉着皇后啰啰嗦嗦的又说了好多话,似不知疲惫一般。皇后见他面色愈发倦怠了,忙让他闭嘴休息。他正兴奋着,哪里肯休息,依然不停的说这说那。皇后无奈,只得逗他道:“你这会儿这样高兴,真该让你父皇也来看看,也好好跟他说说话……” 之恺连忙缩到被窝里合了眼,只说自己真的累了,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皇后又好气又好笑,隔着被衾轻拍他两下,嗔道:“你这孩子什么意思?你受伤这些日子,你父皇担心得寝食难安,别的事情都没怎么管,成天就围着你转。这会儿醒了,你父皇一得了消息,肯定很快就来了。你给我乖乖的,不许甩脸色啊!” 之恺没话讲,只得闷闷的“嗯”了一声。却也没了方才的高兴劲儿,只说想先睡一会儿,待养精蓄锐,方好应付皇帝。 他服了药,很快便又睡下了。芳芳一直旁边守着他,见他貌似是睡着了,然而眼皮嘴唇都不停的在动,甚是不安稳。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将房中帘子关闭严实,不让光线透进来惊扰他,一壁又坐到他身旁,轻握着他的手给他以安慰。 他没有睡多久,天还未黑尽便醒来。芳芳扶着他起来,喂他喝下些许清粥。见他精神倒是不错,只脸色有些沉重,一直没个笑容。芳芳知他记念着皇帝要来,心头不怎么松快,必也在琢磨着等会儿该说什么话。便也只默默的侍在一旁,妥帖的端药送水,不再与他唠叨了。 皇帝没过多久便来了。 只是他并非一个人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男子,风华绰约如松柏萧萧。芳芳隔着帘子回望了一眼,便认得那是太子,一时心里不由得直打鼓。 之恺这别扭性子,一见了太子,只怕是又要生出些不愉快来……到那时,不知又要如何收场? 她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也不敢走远了,便只待在隔间里,靠着墙头留意外头动静。 之恺本以为只有皇帝会来,心里还打算着还是全程装睡,胡乱蒙混过去算了。正闭目假寐,却听得耳边嘈嘈乱响,似乎是有太子的声音。不由得眉心微曲,眼睛稍微揭开一条缝,见果然是太子,心下顿时烦闷,脑海中更是忽然浮现出许多桩事情来—— 遇刺时搜到的东宫签牌;半昏迷时听到的皇帝与安伶的对话;更不用说还有从前的种种过节……此刻一一都清晰了起来。之恺只觉心中憋闷屈辱,一时气冲脑门,不分青红皂白便咬牙睁眼坐了起来,盯着太子冷冷问: “谁要你来?” 第51章 偏宠 太子愣了愣,口气却还是平和:“我只是来看看你。” 之恺冷笑,“看我没事,你很失望吧?” 太子眉心蹙了几分,还是忍气,只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这样的话。” 之恺死死盯着他,“你敢做,却不敢当么!” 太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听说了。但,不是我做的。” 之恺骤然暴跳,猛地一拳砸到床板上,怒喝道:“那东宫签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皇帝微微拧着眉头,一时竟也不去劝阻。他情感上虽相信太子,但心里实也清楚,东宫并没有明确的证据能洗脱嫌疑。便趁今日之恺醒了,叫上太子一道前来探望,一则让他要多关心之恺,二则……也顺便观察他的反应。 正在这时,安伶却推门进来了。 安伶是袁光正怂恿着过来的。袁光正一听说太子随皇帝一同前来探望之恺,心里便猜皇帝大约也并非完全相信东宫的清白。之恺遇刺一事,留下的痕迹极少,皇帝虽使人全力追查,进展却也并不明显。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皇帝也没有得到什么线索,只抓着身边的人猜忌,一则疑袁光正,二则……也疑太子。 而太子那厢,皇帝尚有护犊之心。且不说如今远不能证明此事出自太子之手,就算真的是太子干的……又能如何? 也不过就是私底下责骂一通,然后设法将此事掩盖过去吧。 袁光正在朝为官多年,大抵还是知道皇帝的脾气的。 他担心的是他自己。皇帝一早已对他心生嫌隙,如今又在这件事上怀疑他;且还有之前,他在之恺身边安插眼线的事也被皇帝知晓了……这桩桩件件的,合起来细细一想,还真真是有些可怖了。 他遂求安伶借机过来探探皇帝的意思。安伶本无心于这些谋算之事,且因那日与皇帝说了几句不愉快的话,遂一连这几日都不肯与其照面;兼今日人这样多,更是不愿来凑这个不自在。 只是她到底耐不住袁光正的一再请求,况且,她也的确害怕万一真有个什么,提前有所准备……总是不错的。 方勉强答应过来看看。 安伶甫一进门,便听到之恺跟太子你一言我一语的针锋相对,又见之恺额角暴着青筋,情绪激动,喘着粗气浑身发抖。安伶见了着急,转头便去喝斥太子:“吵什么?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吵架的?” 这话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之前安伶曾亲口质疑过东宫,并暗示过皇帝,说东宫在之恺遇刺一事上脱不了干系……如此,皇帝自是此话觉得别有意味,当即心生警惕,立刻便对之恺和太子喝道:“都闭嘴!” 此话一出,安伶自然也没法再说下去。皇帝眼角余光扫了安伶一眼,又朝之恺走了两步,疾言厉色的道:“不过一枚签牌!哪有刺客会在身上放这样的东西,特地说明他是东宫的人么?分明就是别有用心之人的离间之计,你若深信不疑,那真真是正中下怀,岂不太蠢!你连这也看不透,如何统帅三军!” 他句句话都是在说给安伶听。然而落在之恺眼里,却只见皇帝一心护着太子,一时心酸难过,只觉自己病中无能,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越发气得连眼眶都红了。 “是……儿臣……是没有资格统帅三军,儿臣也不稀罕。父皇看得上谁,爱叫谁去,便叫他去罢……儿臣再不碰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还不行么……” 皇帝知他病中软弱,自己这几句话……大约是说得重了。想了想,便也上前来打算缓和几句,手刚要揭开被子,皇后偏偏又在旁劝了一句:“你不要这么想,你哥哥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你父皇一定会查清楚,好还你一个公道。” 之恺一听了这话,越发觉得委屈气闷,心头似塞了一块大石头,堵得不得了。转头去紧望着皇后,咬牙切齿道—— “母后,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爬到御花园的大槐树上玩,看到一窝刚出生的小鸟。那些身体强壮的小鸟趁父母不在时,不停撕咬瘦弱的小鸟,最后,竟慢慢揪出鸟窝摔死了……从前我不知道缘故,如今才懂……这原就是……动物的本能!” 太子哭笑不得,连连摇头,“你这是……什么比喻?” 之恺也不理睬,身子一缩便蒙到被窝里,将整个脸都捂了进去,闷在里头瓮着声音道:“你们都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皇帝叹了口气,只得放软了声气,俯身轻唤道:“之恺……” 之恺听见皇帝说话,越发将被衾掩得更密实,一丝缝儿也不露出来,“父皇方才说得很对,儿臣自当好好反省。只是……请给儿臣一些时间。” 他虽不肯露面,然而声音颤抖得紧。皇后见他情绪不稳,连忙摆手让皇帝不要再说了。自己走到床头去,因见之恺仍将被子捂得紧紧的,怕他憋坏了,便伸手轻轻拧了下他的胳膊,命他松开,将被子掀开一个角来,对着里面温言细语的好生安抚。 半晌,方听见之恺在里面有声没气的说道:“母后,父皇他偏宠太子就罢了,怎么就要像防家贼一样的防着我……” 听他忽然出言无忌,一屋子的人都不禁愣了。皇后忙揭了他的被褥去看,却见他两眼紧闭,一张脸通红,嘴唇还在动着,似乎还在说些什么。皇后赶紧伸手去探他额头,发现又烧得烫了,方知他定是迷迷糊糊的,只以为皇帝他们都走了,才胡乱说了这么些话。皇后又急又心疼,忙不迭的命人煎药拿冰袋,以助他退热。 之恺并没有睡着,不过昏昏沉沉着,听见周围似乎只有皇后说话的声音,便越发以为只有皇后在场,神色遂渐渐放松下来,口中越发不住的喃喃低语…… 皇后见他烧得糊里糊涂的,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赌气的话来,遂连连朝皇帝比手势,请他先行离开。 皇帝心情也是沉重,一时只站着不动。 太子也走上前来,对皇帝道:“父皇,之恺既要休息,便让他安静的休息吧,我们回去便是了。” 半晌,皇帝叹了口气,上前去小心的扶了皇后起身,摇头叹道:“罢了,罢了,都走吧。” 太子连忙道是,又回身对安伶道:“姑姑,之恺就麻烦您了……” 安伶早就不高兴了,一听了太子这话,旋即便冷笑道:“我麻烦什么?只要你们别来惹他,岂不是都在好了么。” “不必麻烦了。”皇帝在旁听了,便也冷冷道,“朕方才问过了太医,之恺伤情已经稳定,朕明日便会派人接他回宫。之恺在府上打扰这些日子,让小妹费心了。” 安伶听皇帝如此一说,知他情绪也不好了。她到底还是不敢顶撞皇帝,一时只得勉强笑道:“皇兄哪里的话。”一壁说着,摇头叹气,起身去送了帝后和太子三人出门。 …… 芳芳窝在里间,将外头的动静听了个七七八八,尤其听到皇帝斥他那几句话时,知道之恺肯定又受不了了,一时急得乱转,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安慰他,好不容易盼到众人一走,立刻便打了帘子冲出来。 之恺犹蒙头缩在被窝里,直挺挺的从头闷到脚,一动也不动。 芳芳隔着被子轻轻拍他,“人都走了,你快出来,不要憋坏了。” 直喊了好几声,他才低低的“嗯”了一句,从里头慢吞吞的拱出半个头来。芳芳站在床边,将整个被子朝后拖了些,不让他捂着自己。他喃喃的说了几个“冷”字,将被子紧紧按住,芳芳没听得清楚,只见他不让拖,顺手就想拍他。谁知被他一把捉住手腕,用力一扯,整个人便落到他的怀中。 芳芳羞得满脸通红,本能的挣扎了几下。他却一双手都围过来,将她朝胸前拢紧。芳芳紧张不已,身子都是僵硬的,却感到他的唇又贴到她额上来,滚烫滚烫的。芳芳壮着胆子摸了摸他的身子,也烫得厉害,便知他还发着烧,人都是迷糊的。她心疼得很,也顾不上扭捏,只也伸出手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他神色略有放松,闭着眼嘟囔了几句,却越发整个身子都贴过来,蜷缩着脑袋,直往她胸前钻…… 这样两个人紧搂着睡在一起,芳芳舒服倒是舒服,却也实在害怕有人闯进来瞧见。遂轻轻推了他两下,柔声道:“我们不要这样。我还是坐在旁边陪你,哪里也不去,你放心睡吧。” 她说罢便抽身坐起来。之恺见她从怀里滑走,一时万般不舍。芳芳只得又把手伸给他。他抓了来紧紧攥住,片刻,又塞到被窝里藏起来。芳芳心头越发软了,另一手伸过来轻抚他的鬓角,哄着让他入睡。 之恺的确是倦了。这大半日都不曾安稳,方才又激动的说了那么些话,越发觉得昏昏沉沉。遂渐渐合了眼,一心想要睡去。然而刚要睡着时,却忽然一个激灵,不知怎的又想起皇帝方才说了明日要带他回宫的话,顿觉心烦意乱,一时竟胡思乱想起来。 芳芳见他忽然焦躁,也不知何故,乱七八糟的先安抚了他几句。他也没听进去,只是怔怔的呆望着芳芳,只想着今时今日,她尚还能陪在身边,待明日一回宫,却也不知后事几何……偏偏此刻又神思混沌,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筹谋,一时心头不安,越想越乱……只越发舍不得睡了。 “袁芳芳,”他紧一紧她的手,黯黯道,“我明日……要回宫了。” 第52章 心结 芳芳怔了怔,方想起皇帝的确说过让他回宫的话,一时也只得叹气,“我听见了。宫里……的确什么都会周到些,皇上也没有别的意思,你也别想太多。回去以后,你要多保重,安心养病,早日康复才好。” 之恺苦笑了一声,轻轻的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芳芳见他心事重重,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愈加小心安慰:“其实……我倒觉得,你父皇还是疼爱你的;至于太子……也不像要害你的样子。有些事情……或者不过是些误会,你不要总是怀着那么重的心结……” 她冲他挤出个微笑,“说来,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大可跟我说说,或许说出来就好受些也不一定。” 他手指在芳芳的掌心动了动,平仰了头,抬眸倦倦的望了会儿天花板,又轻轻的合上了眼,疲惫的不住摇头…… 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很小的时候,父皇就常常对我耳提面命,说什么兄友弟恭一类的话。言下之意……便是太子年长,所以立他为储,这是个不能改变的事实……小时候我不懂,也不在意,可是听得多了,反而是有些介怀了……” 他声音本就有些暗哑,此时说着说着,竟越发低了下去,人也渐生迷糊了。芳芳见他没什么精神,连忙让他不要想了,又将手掌放在他额头上,小心的安抚着,希望他静下心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胸膛微微起伏,强撑着揉了揉眼,依然不肯睡。 “后来我七岁那年,父皇开始让太子协理朝政。太子年少气盛,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上来就得罪了不少大臣。当然……那些官员也不是好惹的,在太子那里讨不到好,便开始打我的主意,希望在他们的支持下,我有一日能够取太子而代之。幸好我那时还小,那些臣子居心叵测,父皇和太子还不至于疑我……可是我慢慢长大,越发感觉到太子对我的戒备,还有父皇……更是有意无意的打压我……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怎么会不觉得委屈!一开始,我还试辩护,可后来发现……根本没用……不但没用,反而遭到父皇更加严厉的责备和排斥……没有办法,最后,我只好搬了出去,故意游手好闲,故意玩物丧志……好让他们……都放心……” 芳芳沉默的坐在床头,静听他字字锥心,心头亦是一阵一阵的难受。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是和她提过一次,说他在家里的处境,跟自己一样尴尬,算是同命相怜。彼时,她早就先入为主的认定他是被家里宠坏的小孩,初听了这话,一时还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可如今看来,他这许多年来的委屈,只怕……也不比她少。 她心疼的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你别难过,权力那些东西……是最不要紧的了,有什么好争的……我看你从前,还不是一样快快乐乐的活着,而且,还过得比太子更自在、更自由些……” 之恺轻轻摇头,涩然的扯了扯唇角。 “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想着……大丈夫当纵横四海……其实,再普通的男儿,都有过快意恩仇,一展抱负的志向;都爱挥斥八极,驱驰沙场……不为功名,只为意气……可这些想法,我统统都不能有。我本以为我留在京中是个威胁,如今才发现……我退而戍边,更是个威胁……的确,对太子而言,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大大的威胁……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未来该做什么,或者……可以被允许……做什么……” 芳芳第一次听到他口中讲出“抱负”二字,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仍是昏昏沉沉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时而闭着眼歇一会儿,片刻又接着再说。他口齿有些含糊,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有理有据,条理清晰的。有点像酒后吐真言,貌似是在胡言乱语,可其实,却是难得真真切切的……肺腑之言。 他声音益发轻细了,听起来像呢喃一般:“其实在南疆,我不一定要去出风头的……只因那一次,你骂我愚蠢狂妄,我也知道……可能我看起来就是这样吧……但是,我还是很生气,也很想证明……我并不是这样的,我也希望……这辈子……还是多少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罢……” 芳芳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骂过他这样的话,可是他却记得,而且这样在意。 “……我多少也能猜到,如今这样展露锋芒,会招来太子的忌惮,但我实在不愿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成天不务正业的人……” 他这般絮絮叨叨的一直说话的样子,与她印象中他那冷漠不爱理睬人的模样判若两人……想来也是,好强如他,也只有眼下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才会将那些鲜为人知的心头软弱之处……稍事吐露一二吧。 而待他病好了,大约……又该变回那个倔强少年了吧。 芳芳俯身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我知道了,未来要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待你身子好了,再打起精神来一一应付便是。我一直就等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轻轻的点头,口中呢喃着说了声“好冷”,越发缩着身子,将脑袋挤在芳芳胸前,只觉得软软暖暖的,格外舒服。芳芳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仍烧得滚烫,心里也放不下,便贴在他耳畔,轻言细语的安慰他。他迷迷糊糊的,合了眼又要睡去。芳芳便将他从臂弯轻轻挪出来,小心托着他的头,将他慢慢放回榻上…… …… 没过多久,安伶送了客回来,见芳芳又像平常一样守在之恺床头。而之恺总算是从被子里钻了个脑袋出来,依然闭眼躺着,也不知是醒是睡,却伸了一只手出来与芳芳的左手十指相扣。 安伶微微摇头,扬声唤道:“之恺!” 芳芳本也在打盹,忽听了安伶这一声,吓得一下子惊跳起来,倏地缩回了手,满脸通红的跳离了床头好几步开外。 她抽手抽得猛,之恺也被惊醒了,半睁开眼瞟了一下,还是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安伶秀眉微蹙,往前走了两步,心平气和道:“之恺,姑姑有话对你说。” 之恺无精打采的掀了掀眼皮,拖沓着应了一声:“姑姑……请说……” 安伶道:“这几日来,那吴侯家小姐一直在附近打转,无数次传话说要进来看你。我是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你说要怎么办?” 之恺闭了眼道:“我说……赶。” 安伶沉默了一霎,转首去望了芳芳一眼,又对之恺道:“你现在的想法……我也知道,我相信你父皇也都知道。可事到如今,你父皇才刚赐婚下去没几日,莫非就要出尔反尔么?” 之恺懒懒道:“那是父皇的事,姑姑操心什么。” 安伶自嘲的笑了几声,“姑姑何尝想操心?只因为这事,你父皇一直怀疑你姑父在其中策划谋算。若你再抗拒他的赐婚,让他失了颜面,只怕他一个恼了,借题发挥迁怒到你姑父头上,如何是好?” 之恺只摇头,“我想不了这么多,也管不了这么多。姑父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怨不得父皇怀疑……我也不想说这些了,对我来说,父皇尚且左右不了我,他也更不能。” 芳芳听他们说到父亲,心头也是为难,悄悄退到门边,欲离开回避。被安伶一眼瞥见,立刻喝道:“芳芳站住!” 芳芳不得不又磨回来。安伶正色道:“此事与你休戚相关,给我好好听着!” 之恺睁开眼道:“姑姑有话只管说,我们都在听,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听他自然而然的说“我们”,芳芳眼中一热,心头更是酸酸胀胀的悸动,一时只觉又充满了勇气。遂深吸一口气,走回来坚决的站到他身边来,对安伶点头道:“是,夫人请说。” 安伶静静的看了两人一会儿,慢慢颔首,“很好,你们既是下定决心在一起。我倒是有一个提议,不知你们觉得如何?” 之恺见安伶言语郑重,便也微微撑起身子来,收敛了方才那一副懒洋洋的姿势,一脸正经道:“姑姑但说无妨。” 安伶便看着他,“之恺,你喜欢芳芳,其实也无妨。但是……为了这太多的原因,希望你还是先娶吴祯儿;之后,我也准许芳芳入你府上作侧妃。如此一来,你既可以名正言顺的和芳芳在一起,也不至让你父皇为此而太过恼怒。” 之恺眸中渐生恼意,脸色沉了又沉,仰了头闭目吐纳,胸膛一上一下的微微起伏。而旁边芳芳亦是紧咬着嘴唇,低头不语,身子隐隐的颤抖。 “姑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紧紧的咬着牙关,眸光清寒,心中说不出的腻烦,只微微别过头去,不欲再看安伶—— “姑姑不必操心,我自有安排。” 安伶听他面色不豫,话也说得毫不客气,立时便有些生气,冷冷的点了两下头,道: “……行,你有安排,我管不了,随你!不过我也提醒你,如果你的安排是要明媒正娶,可以,我没有意见,只是,但愿你能过得了你父皇那一关……” 第53章 回宫 安伶走后,两人都有些沉默,相视无话好一阵子,仿佛都在等待着对方说些什么。 然而,谁也没有先表态。 芳芳忍着心中伤感,只得先劝着他睡了。自己则在隔壁房间歇下来,却因心事重重,一整夜都无法入眠,心头如油煎火熬一般,难受得紧。 安伶一大早就过来了。 彼时之恺还没有醒来,安伶匆匆走过他床边,冷冷瞟了他一眼,也懒得叫他。径直进里屋去唤了芳芳起来,劈头只道:“皇后很快便来接他回宫了,你帮他收拾一下吧。” 芳芳心头一沉,却也无话可说,不得不先应下。胡乱梳妆了一番,一边走出来一边想,到底有些什么好收拾。满屋子搜了一圈,也只整理出了几件衣物,又打包了几副未煎服的药,找来找去,便也再没有什么可拿的了…… 之恺此刻睡得正沉,连睫毛都不动一下。她也不愿扰了他,几下把东西打点好,便坐到身旁痴望着他的睡颜,阵阵发呆。 皇后直到快午时才过来,彼时之恺都还没醒。芳芳见他难得好睡,生怕惊着了他,又不好不让他起来,只好小心翼翼的凑过去,极轻的推他,又极小声的在他耳边唤,声音轻柔得跟蚊子似的。 皇后看在眼里,一时笑意温然。 唤了半晌,之恺总算悠悠醒转,睁眸只见皇后领着一大群太监宫女,人手齐全的站在屋子里。一时竟怔了怔,神思清醒了大半,方想起今日该是来接他回宫了。不禁叹了一口气,终于拖拖拉拉的坐起身来。 他习惯性的转头去找芳芳。而芳芳一见他醒了,忙去桌前倒水端药,将水杯药碗都放在一个托盘里,一并端到床头来,还一一都滴在手背上细细试过温度,待确认不冷不热时,方才好送到他口边。 其实这些天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细致的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他起床之后这一连串的事情,她也早已做得熟练且自然。然而之恺昏迷多日,直到这一两天才稍微清醒些,才见得芳芳竟是如此细心的照顾自己……心中大为触动,一面怔怔的接了药来,一面又痴痴的望着她,连汤药泼洒到被子上都浑然不觉。 芳芳微垂了眼眸,轻轻别过头去。 他这一回去,又不知道几时才能相见……她心中,又如何能平静? 他服了药,便有四五个人上前来服侍他起床穿衣。芳芳泪水潸然,正好趁机出了房间以作回避。然而刚转了个身,却见有人快步走到了她的前面,抬眼一看,却是皇后。 芳芳慌忙跪下行礼,皇后含笑示意免了。芳芳勉强挤了个笑容,却觉得脸上痒痒的,似乎还挂着泪痕,赶紧手忙脚乱的擦拭一番,最后深深吸了几口气,以平定神思。 皇后只作不见,温和笑道:“之恺在府上惊扰这些日子,劳烦袁姑娘不少,我这个做母亲的,先代他谢谢你了。” 芳芳连忙客气,只道哪里敢当,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皇后略敛了笑意,转而长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之恺的伤还远远没有好,回到宫里,也得卧床让人贴身照顾。可之恺许多年都不住在宫里,只怕那些宫人摸不清他的脾性,万一弄得他不舒服,或者惹得他不高兴……也都不好。” 言及此,她顿了片晌,深望着芳芳道:“袁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答应?” 芳芳也不笨,此刻听了皇后这样一番拳拳之语,早就猜到七八分,一时只觉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娘娘……只管……吩咐……” 皇后道:“我想请袁姑娘随之恺一道回宫,陪伴他直到痊愈,袁姑娘愿意么?” “可……可以么?”芳芳强忍着心头惊喜,忍不住遥遥望一眼之恺,“可是……皇上会同意么?” 皇后便笑,“这点小事,不用他同意。” 安伶不远不近的站着,听了这话不觉微微侧目,皱着眉头冷冷的睨了皇后一眼,然而忍了忍,到底没好说什么。 之恺换好衣裳整了头发。芳芳这才回身走来,见他又变回了风姿俊逸的翩翩少年,心中益发弦动不已。而之恺这厢,一听皇后说要将芳芳一并带回宫中,心里更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乐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挑着眉对芳芳道:“一起回宫的话,你每天就只能守着我,也不能做别的事了。” 芳芳听他语带调侃,知他心情不错,精神大约也挺好。她何尝不是高兴得只想一蹦老高,因顾着皇后安伶都在场,也收敛几分,只矜持的低眉浅笑不语。 这时外头有人抬了轿子到门口。只因那日太医说了一句:伤口不能颠簸。皇后便唯恐颠着了他,连马车也不敢让他坐,只打算用一顶小轿,四平八稳的抬着他出去。 之恺素来嫌这种人抬的轿子磨叽,从小就不太愿意坐,便吵着要骑马。皇后见他撒娇,一时哭笑不得,连声催着他走,之恺不情不愿的挪到床边,皇后见了,又舍不得让他亲自下地,忙不迭的唤着身后的几个太监一拥而上,将他抬到了小轿上。芳芳也一路送到大门,不停的跟那帮瞧起来毛手毛脚的小太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小心轻放。 随后芳芳被邀请和皇后同坐一辆马车。芳芳满心喜悦,又不好在皇后面前表现太过,勉强克制了几分,静静的含笑低眉,抿着唇作腼腆状。 皇后见她一脸素净,格外显得清新可人,心中也是喜欢。想了想,便笑着问道:“袁姑娘……喜欢我们之恺吗?” 突然被问这样的话,芳芳岂有不羞涩的,一时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不好不答,又不知道该怎么答才合适,只好点着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半晌没听到皇后的声音。芳芳微微抬了头,见皇后沉吟不语,也觉得自己的确是答得有些随意,到底是不妥的。心下不免忐忑,犹豫着老老实实道:“娘娘,其实……我现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 她的情思积了太多、太久,也习惯了闷在心里,此刻忽然让她从口中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她的确……也是真的不知该怎么说。 皇后了然的微笑,轻轻颔首道:“没关系,你的心思,我大致也知道。至于之恺么……” 她转眸望一眼芳芳,无奈的笑了笑,叹了口气继续道:“之恺一直是个别扭孩子,他喜欢你自然是不用说的,可是他从没喜欢过女孩子,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表达。就算他想要表达,可能很多时候还会词不达意,希望你多多包涵他。” 芳芳一听便也笑了,红着脸轻轻点头表示同意:“他一直都这样,我也是知道他的……不会跟他计较这些的……” 说话间外头有侍卫快马奔来,传话道:“齐王殿下禀娘娘:因不想回宫劳烦皇上,恳请娘娘允许殿下回自己的宅子。” 皇后蹙了蹙眉,“他那宅子又脏又破,且都还没收拾,怎么去?”她看了芳芳一眼,笑道,“理他呢。”回头又冲外头侍卫道:“告诉他,宫里方便照应,不允许乱跑。” 之恺的确是想回到自己的宅子去。其实倒也跟皇帝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想自由些,而且……要想跟芳芳干点什么事……也方便。 可皇后却不让么。 之恺虽然扫兴,却因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只好摊摊手,作罢了。 ——— 之恺回宫以后,皇帝也第一时间过来瞧了,见芳芳陪了他一道过来,面色凝了一霎,然而约是顾着他的伤病,到底也没好多说什么。 而之恺自己,沉浸在天大的喜悦中,根本没太注意皇帝的表情,只当他是默认了,简直喜不自胜。待皇帝一走,立马命人辟了自己宫里的偏殿让芳芳住下。如此一来,芳芳便和之前一样,依然能日夜陪在他身边了。 之恺心情极是愉悦。 于是大手一挥,吩咐太医院、御书房速速呈来各种药膳大补特补,称要以最快的速度好起来。遂每日汤药补品不断,除了躺就是坐,偶尔走路,也有人搀扶在侧……如此一日日的滋养下来,身子恢复得快自不必说,更是越发连身上那六块一直都结实匀称的腹肌——也有些变小变软了。 不过眼下人清醒了,他反倒矜持起来了,完全不好意思对芳芳作出什么亲热的举动。回想起之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时,心头糊里糊涂的,反而还能无所顾忌的亲亲搂搂抱抱,牵牵小手什么的。而如今,两个大活人大白天这样面对面的,他一时还真下不去手…… 就连芳芳扶他下床走路这样纯洁的肢体接触,他都紧张得不得了。 说起来,还真有些怀念受伤不能下床的那段日子。 芳芳见他一天天的好了,却又和从前一样别捏起来。心里既高兴,又觉得扫兴,只想着再这般下去,他身子也恢复了,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一时只恨不能又将他打晕回去,让他继续卧床不起…… 第54章 海棠 如此,这一连几日,芳芳都闷闷的,也不太乐意理他,反而动不动就往皇后宫里跑,拐弯抹角的跟皇后诉苦。 皇后听了只笑道:“我记得不久前才跟你说过,之恺是个别扭孩子。事到如今,要是你们俩都这么矜持下去的话,只怕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试着主动一些么,我何尝不希望你们能早日迈出那一步吶……” 而之恺这头,也早发觉芳芳这几日不如以往热情了,而且还老见不着人影,心里也挺有意见。这会儿,正焦躁的在寝殿乱转,忽然从窗户里远远的看见芳芳回来了,连忙急急钻回到床上,盖上被子躺好,阖眸仍作昏迷不醒的孱弱状。 芳芳匆匆进来,一眼瞧见他懒懒躺着,便径直奔了过去,往他床头踢了两脚,道:“起来,我扶你出去走走。” 之恺见她言行粗暴,气得睁眸喊道:“无事献殷勤,你想干什么!” 芳芳厚着脸皮笑,“我就是无事献殷勤,你领不领情啊?” “呵,”之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笑着把手伸过去,“你倒是扶我起来啊!” 芳芳哭笑不得。之恺的病情她最是清楚,知他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是故意耍赖闹她。一时也是无奈,娇嗔着睨了他一眼,拉拽着将他像麻袋一样的拖了起来。 这日天气格外的好,御花园里风和日丽,繁花初绽,绿草成荫。芳芳扶着之恺慢慢踱步其中,心想着身边这别扭家伙,本来可以活蹦乱跳的,这会儿却故意拖着个脚步作弱不禁风状,心中不由得好笑,唇畔一时弧线蜿蜒。 之恺瞥她一眼,“笑什么?” 芳芳莞尔一笑,也不回答,又想到方才皇后那番话,遂越发紧挽住他的胳膊,将侧脸贴在他肩头上。 之恺:“……喂!” 芳芳抬头望他,“嗯?” 之恺脸都红了,不自在道:“你……这是……干……什么?” 芳芳无辜的眨巴着眼睛,“扶你散步啊。” “你……扶就好好扶么,整个人都贴过来是怎么回事!?” 芳芳心里其实也是紧张,只得腆着脸笑着掩饰,口中依依道:“因为……因为喜欢你啊,你若不喜欢我,你就推开我好了。” 之恺心中大震,一时只愣愣的望着她。芳芳亦是心跳如擂,明知他不会、却又依然担心他万一真的推开了自己该怎么办……两个人便这般依在一起,僵着身子靠了半晌,方听见之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十分勉强道: “好吧,随便……你……” 温香软玉抱满怀,如此享受,他是疯了才会推开她。 两个人于是紧紧的缠在一起,继续散步。 之恺时不时侧首悄悄的看她,心头美得有如开花一般;而她似乎也有所察觉,亦是仰头冲他甜甜的笑,她一笑,两颊梨涡浅浅漾开,之恺只看得直发怔,恨不得将整个人都溺进去…… 两人走入一处亭子内,方紧靠着坐下歇息。芳芳见他红光满面,精气神绝佳,一时促狭心骤起,遂在他大腿上拍了两下,唤道:“之恺。” 他侧目,“嗯?” 她偏着头看他,“话说……你喜欢我么?” “……”他抬首望天,“话说,今天的天……很蓝啊。” “你……!” 他手指向头顶,“你看,云朵也很白。” “我问你话呢!” 芳芳忍无可忍,缠着他不肯罢休。他勉强得很,支支吾吾半天也不肯说,却忽见芳芳走神儿去看旁边刚飞进来的一只蝴蝶,便赶紧趁芳芳不注意,极快、又极小声的“嗯”了一下。 芳芳当然不满意,刚刚闪了个神,就被他“嗯”过去了,一时也是生气,大声道:“你‘嗯’什么?‘嗯’是什么意思啊?你再‘嗯’一声试试看……!” 之恺于是也急了,“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刚才说……那什么,让我推开你,我不是没有推开你么!?” “你……”芳芳气结,“让你说一句话就这么难么?” 他十分的理直气壮,“不难!可是有必要么?” ……芳芳没法再跟他沟通下去,气呼呼的撇下他,一个人走出凉亭去看风景。那凉亭外丛植着十几株枝繁叶茂的海棠树,正盛开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娇娆艳红,如锦如霞。 芳芳起初还只是站在树下远观,不知不觉的越走越近,到后来,又无意见发现某株海棠的树根处长有一块大石,便立刻兴冲冲的站了上去,手攀着树枝要去摘花。 她仍是有些够不着,遂脚尖踮了又掂,又拼命的伸长脖子、举高双手,身子绷出一个曼妙的弧度…… 之恺依然坐在凉亭里,悠哉悠哉的翘着两条大长腿,出神的看她。 这袁芳芳……乍一看的确是娇小纤瘦,那小蛮腰细得,简直盈盈一握;只是……那该长肉的地方,却也是相当的丰盈有料…… 真是……越看越觉得美。 这么美的姑娘,还说喜欢他…… 之恺双手枕在脑后,心情荡漾得有些飘飘然。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吴祯儿不依不饶的缠着他问,问他喜欢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其实之恺从来也没有仔细的想过这个问题,真要说的话,大约就该是漂亮、善良、温顺,没有心机……等等这些吧…… 好像是,好像……又都不是。 真相应该就是……眼前的姑娘是什么样子的,他就喜欢什么样子的。 一不小心想到了吴祯儿,他心情不由得黯了一黯。回宫这些日子来,他父皇待他还算不错,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更不曾提起过这事儿……当然,他也不可能主动去问。然而,毕竟是父皇正儿八经赐过婚的,如今没个下文,总觉得悬而未决,心中……到底还是忐忑的。 哎…… 罢了,懒得管。 正想着,芳芳手里捧了几支海棠回来了,还在鬓边插了一朵。在阳光下兴冲冲的跑着,瞧来越发容颜娇艳、身段玲珑,真真是人比花娇。 他目光痴惘,转眼芳芳已到了面前,将手中花儿递了过来,笑眯眯道:“送给你。” 之恺随手接了来,放到一旁,却指一指她鬓边,道:“我要那一朵。” 芳芳不是太明白,迟疑了一下,还是犹豫着抬手去摘。之恺拨下她的手来,另一手轻拉了她一把,让她更靠近胸前。芳芳正觉羞涩,冷不防他竟顺势低下头去,将整个脸钻进她的耳畔…… 他的鼻息轻拂过她的发肤,似蛊惑一般,芳芳一下子软了身子,全副筋骨都瘫在了他的怀里。他两只手又一齐环绕过来,越发拥得紧了,湿热的气息如火种一般四处流窜。他轻一张口含住她的耳垂,细细的缱绻缠绕,唇齿一点点的上移,又轻咬住那朵娇艳海棠,一并流连而过…… 芳芳被他纠缠着,意识都酥懈掉了,半分力气也没有,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还在到处点着火,如痴如醉一般,她却越发难受了,身子前所未有的生出极度的渴求来,整个身心都要被强烈的吸引过去……她本能的挣扎着,轻扭了下身子,眼前竟忽然出现春花秋月般的幻境,一时只觉迷乱缥缈,如魂魄脱离了躯壳一般,身子竟不受使唤的一阵颠荡,喉中一连串零乱细碎的嘤咛颤颤而出…… 之恺正要更紧密的攀过来,忽然感觉到她身体剧烈的颤抖,一时也怔了怔,慢慢停下来,疑惑的看了看她,却也没说什么,只静静的拥她在怀,手势轻缓的抚着她的长发。 芳芳微微抬了抬头,迷迷蒙蒙的半张开眼眸,只觉眼神都是涣散的,周遭四围一切都模糊不清,只得又趴回他怀里,声音轻若游丝:“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之恺轻轻点头,“没关系,我们歇一会儿吧。” 他一说话,声音竟也是带喘的。她闭目靠在他胸前,良久,方慢慢回了神,忽然察觉身体湿滑黏糊……她顿时懵了,脑子里似轰然劈了个惊雷,一时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会儿,之恺大约也歇得差不多了,便道:“亭子里风大,我们还是去外头走走吧。” 芳芳根本不敢将身子挪动半寸,头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不……我……还不行,你先走……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之恺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 “我先走?”他遂即笑了,“走不动就直说么,我抱你就是了。” 芳芳惊慌不已,“不”字还未出口,他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一抱,然而手刚一伸到她裙下,他一时也怔住了。 “……你……怎么了?” 芳芳一张小脸连脖子带耳根都一齐快要红得滴出血来,只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你不要……问我……” 之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总算明白了几分,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见芳芳一副无地自容的羞赧模样,却又觉得娇羞可爱,遂两手合力一拢,依然将她横抱在怀,含笑道:“别害羞嘛,这点事……还怕我知道么。” 芳芳双手紧捂着脸,将头深埋在他怀里,不敢看他,也不肯说话。 之恺心弦拂动,忍不住又低头凑到她耳畔,低声道:“话说,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敏感,我也没做什么啊,居然就……” 他鼻息湿热暧昧,芳芳身子又是禁不住猛地一颤,回过神来直羞得差点哭出来,“你不要再惹我了好不好啊!” 之恺哈哈一乐,抱着她大步回宫。 第55章 午睡 芳芳在宫里这些日子,安伶闲来无事时倒也来看过几次,见两人这般境况,一时也不觉摇头,私下对袁光正道:“皇兄没赐婚不说,都还没有表态呢!那两人就从早到晚的整天黏在一起,成何体统。” 袁光正根本就是求之不得,听安伶如此一说,也端不过陪笑两声,随口应付几句过去罢了。 这些话并不曾传到芳芳和之恺的耳朵里。两个人正值情浓之时,眼里除了彼此,哪里还会有别的事情,越发是形影不离,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之恺的伤势已经大好了,最近两日甚至连药都停了。逢夜深人静一个人躺着的时候,也不免想起芳芳到底是无名无分待在宫里,心里也是担心,时不时的就私底下在皇后面前探问皇帝的意思。 皇后向来是个乐观的,只笑称应该没有问题。可之恺哪里肯一直这般等着,只三天两头的跑来缠皇后,皇后倒是每次都答应会去催皇帝赐婚,然而,却又没有下文…… 之恺不安得很。 他心知肚明,他跟芳芳的婚事还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想早些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万一情况一变,又不知耽误到何年何月。 而芳芳这头,只见他这几日鬼鬼祟祟的老去找皇后,又越发的显得心事重重,自然也猜到了几分。只问他,他也不肯说,芳芳没办法,只好找机会拐弯抹角的试探个几句—— “话说,你伤都好了,我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话音未落,他便立刻捂胸作痛苦状,捧着心口在地上打滚,“你再啰嗦……又该……复发了……” 芳芳无奈,只得扶他起来,“你别这样,我的意思是……你父皇会不会觉得我不知检点么?” 之恺眉头一拧,从地上爬起来,“你管他的。” “……你这是什么话,皇上都不同意,那还能成么?” 芳芳一追着多问几句,之恺便不耐烦了,大手一挥,“行了,我自会处理的……说点高兴的事行么?话说你昨晚在干什么,大半夜的还亮着灯。” 他一边转移话题,一边凑近了仔细打量她眼下的乌青,“没睡觉?” 芳芳没好气道:“我熬夜画画来着,本想给你看,结果你这么无赖……真不想拿出来了……” 之恺早瞧见她手里的画轴,一听了这话,不待她说完便乐滋滋的扑了过去,迫不及待的打开来看—— 不出所料的,画上正是他们两个人。画中他笑意浅浅,眉眼倨傲;而芳芳则是一脸的甜笑,小鸟依人。 似乎……有点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你什么时候画的?” 芳芳神神秘秘的笑,“你猜?” “快说!”他见她卖关子,便忽地从身侧抱住她,伸手到她肋骨下,挑弄了几把。 “你……”芳芳痒得又哭又笑,一时求饶不迭,之恺方松了几分。芳芳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气得直搡他道:“你明明自己忘了,还欺负我!没看见这背景么!” 他“哼”了一声,也不肯承认自己的确只是在看人,遂撤了手,执了画认真看去——只见画中烟雨濛濛,两人身后便是亭台水榭,远处则有白墙青瓦,小桥流水…… 之恺怔了一霎,忽然便有些恍惚。 这座依山傍水、又古朴清雅的小镇,他的确是熟悉的…… 就连芳芳,他也带着她一起去过。在那里,她也曾经为他画像,彼时,她怀着极大的热情,可是……却因为一些人、一些事,最终不欢而散。 那件事他一直记得很清楚,因为打那之后,他们便疏离了。后来虽又见了几面,却都是在非常奇怪又非常特别的情况下,彼此……都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他后来到了南疆,也会时常回忆起这一日。夜里辗转难眠时,他时常痛苦的在想,当时,倘若自己能够强大些,多少有几分话语权……那他和芳芳,又何至于此! 那些陈年旧事,在心里已经搁了好久好久,但又像是才发生在昨天一般。 印象中,当时那画上只有他一个人,而且仅用墨线勾了底稿,远远没有完成;而眼下这幅画,历经三矾九染,色泽鲜明富丽,笔触细腻缜密,俨然已是完美的成品。 但是,他已经认出来,这的确就是当初的那一幅画。而且,她还在其中……添上了她自己。 之恺心潮涌动,呆呆怔怔的,半晌都没有说话。 芳芳见他低眉沉默良久,不觉便有些担心了。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摁在掌心里搓了搓,道:“你……没事吧?” 他抬眸看她,见她满眼担忧,心中不觉愈加泛起波澜,不禁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住,复又低下头去,一点一点的亲吻她的乌发。 芳芳不知他为何忽然亲昵,身子不由得一僵,只得伸手抱紧了他,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也不知该怎么说,无声无息的摸过去,慢慢的执了她的手来,引导着往自己里衣中探去…… 芳芳惊了一下,面红耳赤的轻推开他,“光天化日的,你不要这样……” 自从上次在御花园里,她一时情动,弄出那些不堪的物事来以后,她便知道……自己大约是比寻常人更容易情不自禁些,遂一直避免与他有太过亲热的举动,以免一不小心,又弄得彼此尴尬。 之恺倒也没有勉强,依依不舍的放开了她,转身去拿了那卷画,道:“给我了么?” 芳芳见他有些失落,心中不忍,忙堆出柔情款款的笑脸,温言细语道:“当然,本就是为你画的,你喜欢么?喜欢我帮你挂起来……” 之恺牵了牵唇角,便指挥她将画挂到他平日休息的寝殿去,且要挂在他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芳芳听了,忙不迭的应了几声,立时便一溜烟儿的跑得无影无踪。 之恺知她娇羞,不由得在后头大笑,遂也慢腾腾的跟着进去。芳芳和几位小太监还在满头大汗的摆弄那幅画,又是比划位置,又是敲钉子,忙得不亦乐乎。之恺刚一走近,芳芳见了连忙跳下来推开他,“离远些,别插手!砸到你怎么得了!” 她并没有在开玩笑,她是真害怕那些毛手毛脚的家伙敲敲打打的,迸溅出来的飞屑碰伤了他,忙扶着他远远的坐下。见他面上似有几分困意,想着他毕竟大伤初愈,只怕还是不能太劳累,便啰啰嗦嗦的叮咛他该午睡了。他口里说着“不睡”,却越发打了几个哈欠,芳芳哭笑不得,见那边画已挂好,便催着宫人打扫毕了,又亲自替他铺好被褥,逼着他躺过去。直监督着他确实睡下,这才合了纱帐,转身出去。 她一转身,之恺赶紧睁眼望去,透过轻薄纱帐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方意犹未尽的收了目光,转而又去看挂在正前方的画像。看着画上笑靥如花的姑娘,只觉心情荡漾;又深吸一口气,帐中仿佛隐隐还有芳芳留下的馨香……他不觉唇角微扬,心满意足的合上了眼眸。 而芳芳那头,一时也无事可做,便打算去看看皇后。谁知刚到了春华宫,便听殿门前的太监说皇帝也在里面。她自是不敢再进去,灰溜溜的撤回来,转而去御花园里转了几圈。 御花园春风和暖,草色青翠,百花争艳,蜂蝶随香,更有各色鸟儿在树梢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嬉闹…… 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 芳芳观着这般美景,亦觉得心神荡漾,一时只想与人共赏。因顾着之恺还在午休,便也不忍去扰,只遥遥痴望着他歇息的宫室,心中越发记挂想念得紧…… 这般心不在焉的胡乱晃着,约摸着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芳芳实在有些相思难耐,还是想陪在他身边,只想着不去吵他,一旁坐着看他便是。遂三步并两步的奔回去。刚进了寝殿,远远便看见之恺已经恍恍惚惚的坐了起来,两手别扭撑在身侧,姿势十分的怪异,似乎还在发怔…… 芳芳心想他怎么这么快就醒来了,远远的便唤:“你多睡一会儿啊!” 之恺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转过头来,眼神却是滞顿的。芳芳很少见他这样,便有些奇怪,又凑近了问道:“你怎么了?做梦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打算将床帏勾起来。之恺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忽然看见芳芳在侧,顿时涨红了脸,似触了电一样,将她刚摘取了挂钩的手一掌挥开,连声道:“走开走开!” 芳芳见他突然举止反常,不觉有些担心,小心将床帏撩了一条缝,冲他道:“你没事吧?” 之恺随手抓了枕头丢过去,“叫你走你就走!” “……” 芳芳被他撵得没办法,只得蹲在门外枯等。一直等到快天黑,终于见他慢腾腾的踱出来,身上衣服全都换过,头发也是湿哒哒的。一看到芳芳,一张俊脸又是一红,迟疑了一会儿,方磨磨蹭蹭的走了过去。 芳芳好奇的迎上去问:“你洗澡了?” 他红着脸点头,“嗯……” “这个时候洗澡?” “……我热。” 芳芳十分不解,一脸疑惑的盯着他看。他越发不自在了,别过头去看窗外夕阳。芳芳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晃着他的手臂着急道:“到底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做梦……”他怔了怔,越发满脸通红,将胳膊从她臂弯里抽出来,兀自往一边躲了躲,口中小小声的道:“……不是噩梦。” 芳芳没听清楚,又不放心,依然靠过去问:“那,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一脸尴尬,继续躲着她,“没有……哎你不要问啦!” 第56章 答复 芳芳还是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全身上下的打量他,确认他没有缺胳膊少腿,方才放心下来,笑眯眯的牵了他坐下,拥着他似哄小孩子一般:“好啦好啦,不问就不问么,有我保护你,你不要怕嘛。” 他也回身抱紧了她,将她满满的揉在怀里。她的钗环都被揉散,如云青丝散了一肩……又顺势将整张脸都埋进她的头发,伏在里面深深浅浅的呼吸…… 良久,方听他瓮声瓮气的问:“你下午……去看母后了?” 芳芳被他抱得缓不过气来,艰难的点了点头,然而想了想,复又摇头,道:“我去了,可是你父皇在,我就没敢进去。” 之恺“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依然还窝在她头发里,轻不可闻的呼出一口气,吹起她几缕发丝来。芳芳只听他长吁短叹,一时忍不住担心,刚仰头起来,却又被他一把按入怀中……脑袋直在她的脖子里拱来拱去,一双手又极不安份……这般被他揉搓着,她一副身子都酥软得要散掉了…… …… 芳芳低头埋在他衣襟里,两手无力的搭在他肩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之恺将方才脱下的外衣抖了几下,展开来覆住两人的身子。 芳芳轻轻推开,“不要……热……” 他低首吻她的发鬓,“去洗澡么……” 听他口没遮拦的说这样暧昧的话,芳芳心虚得伸手就去捂他的嘴,又心惊肉跳的环顾四周……却见大殿里方才还七七八八侍立着的宫人早已不知去向,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芳芳松了一口气,红着脸挣开他,“天都黑了,我还是回去吧,让人看见多不好……” 他失笑,“该看见的早看见了……”见她面色羞涩,他早不胜其情,愈发舍不得放开,两手情不自禁的拢了又拢,哄劝道:“哪有人,别怕啊,天黑了不正好么,今晚去我那里歇息……” 芳芳吓了一跳,忙嗔他:“你疯了么!” “那我到你那边去……” “闭嘴!” “要不然就在这里……” “别闹!” 然而他怎么都不肯放开她,不停的赖着、缠着,又拉着她的手放到他的里衣中去,“我旧伤又复发了,真的,你看么……” 芳芳被他牵引着摸索到他的锁骨处,清晰摸得那凸起的索条状的疤痕,心里不由得惊了一跳。不曾想他那日遇刺的伤口,血痂脱落之后,竟一直没有完全长好。回忆起他这些日子是如何被伤痛所煎熬,她都不敢仔细想下去,一时心头抽疼,也未有多想,低头便在那疤痕处轻轻的吻了一下…… 她唇瓣细嫩柔润,这一吻如羽毛拂过。之恺方才的火还未熄下去,哪里经得住这等撩拨,心中更是情动,一翻身便压了过去…… 他如胶似漆的缠着她,颤抖着声音低低的恳求:“你不要走了……好不好……好不好……” 他倒也不是说一定想要怎样,他只是不想分开,半刻也不想……这每一个漫漫长夜的隔离,不能看见她,不能亲近她,都让他觉得刻骨样的煎熬。 芳芳下颌无力的抵在他肩上,被他磨得神魂颠倒,束手任由他亲热,身子早就瘫软得一塌糊涂,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实在是太容易泛滥失控,方才好几次,已经禁受不住,几乎昏死过去……只极力的,想要拉回些许理智。声音细弱如游丝一般,断断续续的往外吐着字: “我们……这……样……不太……好……” 耳热之际,之恺怎么可能理会她。芳芳身子都被他蹭得悬了空,一双手也早已没了力气,全靠他紧紧的将她捞着,半挂在他身上……半晌,他终于停了下来,而她早丢了魂魄,伏在他胸前乱战不已。他只见她容色温软缠绵,不禁又贴到她耳鬓细细厮磨,愈发的不舍起来…… 这一世,他们大约是再也无法分开了。 她曾经听人说起,说他治军严苛,行事也雷厉风行;而在她以往的印象中,他的确是性情淡漠、又沉闷麻木的人,说话做事素来都简单直接,从不跟人腻歪半句。 可此时此刻,他却是如此的缠人,黏糊得让人心尖都发颤。 整整一晚,他们都没有回各自的寝殿,蜷着身子拥着彼此,挤在大殿的椅榻上……款款的说着情话…… “之恺……如今我们这样不清不楚的,这些事……要是传到你父皇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一提到皇帝,之恺总算唤回了几分理智,一时叹了叹,慢慢冷静下来,只觉得好生扫兴。 他黯黯道:“我明天再去找母后吧……” 芳芳也有些闷闷的,“你为何不直接去找你父皇?这事……最终不也得他同意才行么。” “我跟他不熟嘛。” “……那是你亲爹啊,小心天打雷劈!” “你少罗嗦……好啦,明天我去催催他就是了么……” …… 两人絮絮整夜,始终也舍不得分开,外头天色渐渐明亮了,也还懒懒的靠在一起。芳芳到底觉得自己是客,远不似他那般心宽,正要劝着他起来,忽听外面宫人急急来报,只说皇帝那里派了人来请,要之恺马上过去。 之恺慌忙起来,一时也不知皇帝所为何事,心中不免忐忑,却也不敢耽搁,勉强起身整了整衣衫,才往外走了两步,想了想,到底觉得不妥,遂还是折返回去,速速的冲了个澡,梳洗一番拾掇清爽了,这才敢往皇帝宫中去了…… 皇帝还在御书房中等他。 之恺知道自己去得晚了,匆匆进去便跪求皇帝宽恕;后又左顾右盼,因没见着皇后,心里便有些紧张。皇帝倒是和颜悦色,先请他起来赐坐,又关切的问他身子好不好……之恺一一都答了,皇帝便很欣慰,遂又东拉西扯的寒暄,慢慢的聊着家常,并不说具体的事。 之恺悬心了半天,只以为皇帝急召他来一定有事,然而等来等去,皇帝始终未有切入正题,之恺便有些坐不住了,加之想到和芳芳的事情,皇帝一直还没有表态,遂拐弯抹角的转移话题,含蓄的表示自己往后想在京城落脚,并请示皇帝的意思。 皇帝这回倒也好说,不但含笑同意了,还顺水推舟的表示会在宫城附近赐他宅子,以告慰他这些年来,戎马劳顿的艰辛。 之恺又惊又喜,赶紧谢恩。一高兴,当即又向皇帝表决心,称只要家国有外敌之患,自己定会受命领兵沙场,绝不推辞。 皇帝只是微笑,点头说好。 之恺和芳芳这些日子在宫里的境况,皇帝无不了如指掌。今日见他一脸着急,又翘首期盼的样子,早猜到七八分,却也不说什么,只不动声色的叙话半晌,然后温言让他回去,且叮嘱他早日养好身子。 并没有什么下文。 之恺本以为,话已说到这里,接下来,皇帝怎么也该提他的婚事了。只没想到皇帝吊足了他的胃口,话锋一收,竟然又让他退下。他哪里忍得住,踌躇半晌,只好道:“父皇,儿臣想着……” 他原本是想旁敲侧击的,然而想了想,又担心皇帝会故作不懂。遂把心一横,鼓起勇气直接问道:“不知父皇……何时肯为儿臣赐婚?” 皇帝眉峰挑了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赐婚?你要朕赐几次婚?” 之恺心中沉了一沉,骞眉道:“父皇……明明知道的。” 皇帝敛了笑意,道:“你无所谓出尔反尔,朕却不能。” 之恺心中惊愕,极力平静下来,起身敛衣跪下,忍气道:“儿臣不是出尔反尔。儿臣的心意,从来都是一样。当日,在那样的情况下,儿臣不得不松口,忍辱认下那样的事情……父皇亲眼见证,最应该知道,儿臣彼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重,紧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的迸出来。言毕,他深深的吸着气,极力平抑胸中起伏。皇帝见他又激动了,一时也是蹙眉,忍耐着性子示意他暂且坐下,慢慢与他解释道: “你的心思,朕如何不知。你能遇到真心喜爱的女子,父皇本也替你高兴,亦想极力成全。你的婚事,父皇基本同意。但,婚姻毕竟是大事。尤其是我们,与这些朝中要员的联姻……那靖海侯,乃国之栋梁;而袁氏,本就是皇亲……这种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全部要仔细斟酌,并一一安排下去,如何又是一个简单的‘是’或‘否’可以回答的?” 皇帝言及此,长长叹了口气,按了按额角,挥手道:“朕还有许多事情要考虑。你先回去,等几日,朕会给你答复。” 之恺微微闭目,一下一下的点着头,道:“父皇心思难测,儿臣如何敢坐等。儿臣的婚事,父皇只当作政事,既要斟酌、又要考虑。可儿臣心中……没有半点犹豫,也不需要安排。所以,不论父皇最后的决定是什么,儿臣的决定不会改变。父皇若容不下我们,也罢,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未来……所有的结果,儿臣会一并承担!” 皇帝目光渐生清寒,定定的、冷冷的盯了他良久。 “朕本打算,要好好与你议一议此事,想不到……你一开口便又是这样决绝的话,真是叫朕生气。” 今日一大早,皇帝便差人召他,谁知他直到快中午才过来,头发又湿着,周身还带着水汽……皇帝一眼看穿,心中便有些不快,本是很想骂他几句的,因知他脾气执拗,不希望又说得不愉快。遂还是尽量按捺,尽量好言好语的同他说话,却不想……到底还是白费了这一番苦心。 “看来,如今朕……是半句也说不得你。” 之恺深吸了一口气,笔直的脊背隐隐发凉。 “旁的事情,父皇要骂要罚,儿臣绝不敢造次。只婚姻大事,儿臣因心意笃定,所以……太忌讳这样模棱两可的答复,求父皇恕罪……” 第57章 对峙 芳芳独自在宫中用过了午膳,方见之恺心事重重的回来。他一张脸阴沉得紧,一路走进来,一言不发。芳芳本想等他回来问皇帝说了什么的,见状也半个字不敢提,走近了握着他的手,牵着他往椅榻上坐下来,软言款语的问他吃过了没有。 他轻轻摇头,只道没胃口。 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掌心却冒着冷汗。芳芳印象中,他每次一见过皇帝,心情都很不好;加上想起昨晚,她对他说了那些担心他们未来的话,他大约是跟皇帝提了这件事,而皇帝……也许……就真的不同意吧。 她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被他敏锐的察觉到,回头望住她,启了启唇,却不知要说什么好。她心头一酸,执起他的手来,往他手背轻轻吻了吻,扬起微笑道:“今日天气可好,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吧。” 他沉吟片刻,点了头随她起身。两人十指相扣,相携着慢慢往御花园走。一路上,芳芳天南海北的扯了不少话来说,只想令他高兴些。他仍是心不在焉的,偶尔勉强笑笑,应付一般。那蹙结的眉心……却始终没有舒展过。 芳芳知道,他心情还是沉重。 “之恺,”她停住脚步,偏头望向他,“你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不论怎样,你不要再为难了。” 他紧一紧她的手,犹豫片刻,到底也不想让她太过担心,遂也轻描淡写:“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说得不太愉快而已。父皇不肯马上点头,说要过几天再答复我……” 芳芳哭笑不得,“你这脾气……这么大的事,皇上当然要好好考虑,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下好了,又惹皇上不高兴了吧。” 他没好再说什么,低低叹了口气,两手随之拥了过来,低头将下巴蹭在她乌发上不断摩挲。芳芳一双手也绕到他腰后,一点一点的攀上,轻抚他的脊梁,无声的安慰着他。 半晌,他轻声道:“你也不必担心,考虑归考虑。父皇同时也说了,他基本上是同意的,主要是靖海侯那边……” 芳芳听他主动提起靖海侯,不觉“噗哧”笑了一声,也不说话。之恺听见,不觉拧了拧眉头,轻轻推离了她,瞪着眼睛盯她。她只作不见,却踮着脚尖去擦拭他额上的细汗。他有点恼火,头一偏避开了,捉住她的细腕放下来,一脸的不高兴—— “好笑么?” 芳芳赶紧摇头。见他知道生气了,说明心情应该也没那么郁闷了,遂越发大着胆子调侃他:“话说,那吴侯家的小姐那么美,又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理人家啊?” 他果然脸色一黑,语气蛮横起来:“关你什么事!” 芳芳忍住笑,甩着手挣开他,“行,不问了。”只装小气撇下他,蹲到一旁去摘花。 之恺很快过来,不声不响的也蹲她旁边采花。只是他却不是惜花之人,又心事重重的,随手采一朵,扔一朵;一拂过去抓一大把,又随手丢开……芳芳无意中朝这边瞥了一眼,见一大片娇艳的花朵被他这样糟蹋,一时心疼得大叫,拳打脚踢的命他住手。 他悻悻的拍了拍手站起来,等了一会儿,见芳芳仍是不理睬,只得又靠过去,别扭又不失傲娇的跟她解释:“那什么……咳,长得美又喜欢我的女人多了去了,我……理得过来么?” 芳芳回首,仰着小脸冲他盈盈笑道:“那是因为你只喜欢我,是吧?” 他脸顿时一红,咬牙道:“你要脸不?” 芳芳欢欢喜喜的牵着他站起来,只想着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逗得他心情舒畅些了,也挺有成就感。一高兴,越发蹦跳着玩闹。只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情,心下一动,遂将两手伸到他面前,道: “对了,你还我一百两!” “……我什么时候跟你借过钱?” 芳芳“哼”了一声,遂将那日他刚从南疆回京时,她花了一百两银子从那老板娘临街店铺里买了俩座位,只为一睹他统帅大军回朝的风采一事,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听了…… 这件事如今想起来,的确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原本是想当作自己的小秘密,永远不对他讲出来的,可眼下,见他心情怎么都不太好,她索性也只得豁出去了。 之恺终于忍不住大笑。 他一手按着肚子,乐得都快直不起腰来,“你……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那么想看……直接来找我,让你看个够不好么,还花银子哈哈哈……” 他大笑不止。芳芳见他总算开怀,本来还挺高兴,谁知他一直笑个没完,还嘴欠的不停对她进行嘲讽和羞辱……一时也有点生气了,跳起来捂住他的嘴,一叠声的催他赶紧还银子。 之恺被她一缠,顺势又捧腹滚到地上,越发笑得厉害了,“哈哈还你银子,抢劫么……自己蠢,还怨我哈哈哈……” 他瞥见她面带嗔色,越发觉得娇憨可人,爬起来又伸手去揉捏她的脸。芳芳只觉得受辱,一时挣扎得厉害,大声抗议道:“我抢劫你什么,我是抢劫的人么?你还要来打我,一百两银子都不给我,好坏的……” 半晌,他稍事收敛了些,又捉了她的双手放在身后,俯身下去深深望住她,忍笑道:“好了好了,我的银子都是你的……一千两一万两都给你,一本万利,还不行么?” 他眼神清澈晶莹,这样近的注视着她,芳芳只心跳如擂,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羞涩的别过头去。之恺见她长睫轻颤,眉眼娇俏,越发觉园中百花似都黯然失色了,更加想要凑近了看她。她咬了咬嘴唇,忍羞抬首嗔他,他却只注意到她嘴唇亦是如此湿润光亮,一时只想低头下去堵了她的嘴…… 不远处的树丛中有憧憧人影,好一会儿,方窸窸窣窣的走出来,朝着那一方旖旎光景慢慢的靠过去…… 之恺耳力敏锐,很快察觉有异,立即停了动作,余光只瞥见衣袂飘散,抬首一看,不是别人,却正是吴仁邦和吴祯儿父女两个。 之恺心中警惕,虽一时不太明白这两人如何会出现在御花园中,然而此情此景,却也来不及多想,只伸手将芳芳掩在身后,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对吴仁邦道:“吴侯,好久不见。” 吴仁邦一张脸冷若寒冰,态度倨傲的冷笑了声,道:“是,的确是——好久不见。” 吴仁邦本是打算直接上来跟之恺对峙的,然而那吴祯儿远远看见他与芳芳一道,遂一定要躲在旁边偷看一会儿——只见芳芳挽着他的手臂,抬头一直说着什么,之恺目不转睛的注视她,春风和煦的笑,时而揽着她的腰肢,紧紧的依着她,时而又歪着脑袋靠在她肩头;还凑到她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芳芳气呼呼的举手打他,他依然还是笑嘻嘻的,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俯身与她亲密厮磨…… 这样的之恺,吴祯儿从不曾见过。 印象中,他一直沉郁、冷漠,甚至冷酷,她也一度以为,他就是那样的性子,那样冷冷的,不苟言笑,不喜与人亲密……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原来他也有七情六欲,对待喜欢的女孩子,也是可以温柔亲热的。 不过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吴祯儿浑身发抖,只一步一步的,朝着他走过去。 之恺见来者不善,便回头对芳芳道:“你先去母后那里,我随后就来。” 芳芳其实不太放心这俩人独处,唯恐之恺被吴祯儿占了便宜,拖拖拉拉的不肯离开。正磨蹭着,吴祯儿转眼已走到跟前,一眼瞥向芳芳,见她娇小纤弱,又一脸憨态,只不觉冷笑,扬眉对之恺道: “这位就是袁芳芳?你的眼光,也就这样了。” 之恺不以为然道:“你的眼光,也不见得有多好。” 吴祯儿苦笑两声,“岂止是不好,简直是糟透了。”她倔强抬首,直直盯着他,“你自己摸着良心回答,你对得起我么?” 之恺默然少顷,长长吁出一口气,正色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尽量满足……” “要你!” 吴祯儿冲口大喊,一壁说着,一壁上前扯开他衣襟看,“你伤好了么,好了我们就成婚,刚才你父皇也是这么说的……” 之恺脸色一变,手一扬将她狠狠挥开。吴祯儿毕竟是女孩子,哪里承受得住他这猛的一搡,脚下撑不住的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吴仁邦在旁见状,慌忙上前扶住女儿,小心安抚了她几句,将她拨到一旁,自己上前来直面之恺,冷冷道:“齐王殿下如今功名已成,说话做事,越发底气十足了!” 之恺自然知道他指什么,遂也不与他绕弯子,直言不讳道:“功名乃身外之物,我未必稀罕。吴侯当初的栽培、擢拔,究竟出于何等目的,吴侯心里最是清楚!知遇之恩,我从不敢忘;但若要用来收买我,便只能是白费力气了!” 吴仁邦冷笑,瞟了一眼还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芳芳,故作感慨道:“想当初,殿下是负罪来到南疆,一无所有,祯儿却肯喜欢你;反之——” 吴仁邦顿了顿,挑着眉头瞥向芳芳,“反之袁小姐,当年是如何对殿下敬而远之的,殿下应该清楚。想来,若非殿下今日功成名就,袁小姐……也未必肯跟了殿下。” 第58章 两难 吴祯儿忍着眼泪站稳了,在旁附和道:“你方才那番话,我都听得明白。你觉得爹爹一开始就存了私心,是收买你、利用你……可你想过没有,真要说私心,袁光正难道没存私心;真要说利用你,袁光正岂不更是利用你!” 之恺脸色微变,一时竟有些沉默,定定的站了半晌都没有说话。 芳芳在旁瞅见他这般反应,害怕得差点哭出来,生怕他被挑拨了,拖着他的手急忙的解释:“不是,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听信那些……” “跟你没有关系。”他回头望她一眼,温言道,“你先去母后那里吧……这些事情,我来面对就好。” 芳芳心下不安,拖着他的手不愿放开。之恺轻轻抽回手来,依然示意她先离开,正拉扯着,那厢吴祯儿却几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撕开芳芳的手,大声道:“扭扭捏捏,一股子小家子气,怎配待在之恺身边!” 吴祯儿个子虽比芳芳高出不少,然而年纪却小了好几岁。芳芳只拿她当小女孩看待,倒也不怕,只因少有见女孩子言行如此粗放,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正发愣着,吴祯儿身子一旋,利落的将芳芳隔绝在之恺视线之外,神色挑衅的对她道:“我有话跟你说,敢不敢跟我来?” 之恺不便跟吴祯儿拉扯,被她一挤挤到身后,也不免忍气吞声,只一听她放出这话,却立刻警惕的绕了过来,冷冷道:“别扯其他人,有事冲我来。” 吴祯儿年纪虽小,却整个比芳芳高了小半个头出来,性子又野,脾气又犟……他怎么敢让芳芳落到她手里? 吴祯儿见之恺堪堪挡在自己前面,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心里一激动,便料他不防,身子猛地往他怀里一歪。岂知之恺反应也是快,见她整个人忽然朝他倒过来,立刻闪身往旁边一避。吴祯儿眼见要扑个空,却也来不及收住了,重心一个不稳,便直接往地上栽了去…… 之恺微微蹙眉,迟疑一霎,还是将胳膊伸了给她。 吴祯儿两手扑腾着,来不及多想,一把抱住之恺的手臂,拐着他站稳了。方缓了气、回了神,这才转过头,幽怨的瞪着之恺,眼圈顿时红了…… 之恺也不看她,兀自快速的抽回了手,径直走向芳芳,依然催她赶紧往皇后那里去。 芳芳在旁看得真切,见吴祯儿老要跟之恺动手动脚,心头早不是个滋味,实在不放心任由吴祯儿在这里跟之恺呆在一起。更何况,吴祯儿方才已那样激她挑衅她,她若还扭捏退缩,岂不输了阵势? 输什么都好,她就是不想输给吴祯儿。 这般想着,芳芳遂脖子一梗,硬着头皮走过去,“请吴姑娘旁边说话。” “你……”之恺震惊了,脱口就道:“你这蠢……” 芳芳瞪他道:“干嘛?怕我欺负她么!” 之恺盯着芳芳,又看了看吴祯儿的架势,两相一对比……一时只是摇头,却也不便多说,只道:“别啰嗦,叫你去母后那里,马上就走!” 芳芳见他侧目打量吴祯儿,不觉随了他的目光也看过去——那吴祯儿眼中含泪,却仍是光艳照人;长腿细腰,骨肉匀停,无一处线条不是流畅而美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让她不由得回想起那日之恺班师回朝时,吴祯儿正骑马走在他身边,彼时的英姿飒爽,让她羡慕得无以复加…… 至今回想起来,还依然印象深刻。 芳芳还在怔怔的回忆,吴祯儿早一脚插了过来,一声不吭的拖着芳芳就走。之恺慌忙要阻拦。吴祯儿回首冲他大喊:“我何苦!我若把她作个好歹,你会放过我么!” 芳芳也道:“不过说两句话而已,你若没干什么,就别心虚。” 之恺默默的盯了她好一会儿,“我心虚什么。袁芳芳,你别耳根子软。” 说罢他也有些生气,转身拂袖走了。吴仁邦尚在原地好整以暇的等着,见他黑着脸回来,开口便嘲笑道:“殿下行得端坐得正,何必怕那些小女子们说什么。” 之恺心下不抒,冷冷问:“吴侯还有事么?” 吴仁邦挑了挑眉头,道:“刚才,臣带着小女求见过皇上了。皇上一来就说,此前的赐婚一事,他还在斟酌,而且,也还要看殿下的意思。” 之恺笑了,“我的意思,还用看么?” 吴仁邦亦笑,“是啊,皇上为君,我等只是臣下,赐婚或者悔婚,也不过是皇上一句话一个理由罢了。小女虽痴傻,我却是清醒的,这婚事成也好,散也罢,倒也不曾有多么执着。” 之恺不以为然,“吴侯当是明白人。” 吴仁邦脸色淡淡的,接着道:“不瞒殿下说,在此之前,我还会过袁尚书一面。” 之恺沉吟一霎,旋即也只冷笑。虽不知吴仁邦会怎么跟袁光正说,可袁光正是什么样的人,面上和善,实则岂是好惹的。吴仁邦想要在他那里占便宜,想来也是难得很。 之恺遂放心笑道:“是么,他怎么说?” 吴仁邦不以为然道:“袁尚书只道缘分之事,强求不得。这是什么话?我自然得为殿下不平么。便提醒他别忘了当年殿下是如何被发配南疆一事……谁知他竟反过来威胁我,说朝廷之事轮不到我们武将插言,还说皇上可忌讳了……” 之恺听得微微笑。吴仁邦想要挟袁光正,倒也是新鲜……殊不知那袁光正平日看似温文,却根本不是什么善茬,一个吴仁邦,还远远奈何不了他。 吴仁邦觑了眼之恺,故作感慨道:“袁尚书这话,也对,也不对。皇上忌讳武将干预朝政么,的确是事实。可这话怎么也轮不到袁尚书来说,他大约是忘了,皇上究竟是忌讳我多一些呢,还是忌讳他多一些……殿下说是么?” 之恺心中沉了一沉,不觉微微变色,猛地反应过来,“你……你在父皇那里,挑拨了什么?” 吴仁邦嘴角挑着笑意,“殿下心意已决,何必在意我说什么,况且皇上的心思,又岂是我能够揣摩挑拨的。倘若真有什么,那也是袁尚书咎由自取,早惹了皇上疑心。对了,皇上还说,他管不了你,管他一个袁光正还是绰绰有余的。” 之恺和吴仁邦站在草坪上说着话。而那厢,吴祯儿也急着要跟芳芳把心事挑明白,并不曾走远,不过转至不远一处假山背后,便停了下来。 吴祯儿不会拐弯抹角,劈头便冲芳芳道:“你不适合之恺!” 这当头一棒敲得太猛,芳芳一时面如土色,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不能在小女孩面前输了气势,勉强平静下来,强自镇定道:“我们都认为彼此很适合。” 吴祯儿如何甘心,“你能给他什么?” 芳芳想了想,答道:“我既和他相伴过日子,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 吴祯儿连声冷笑,“相伴过日子?他胸中有广阔四海、家国河山,你却要束缚他的天地,让他和你一样在深宅大院里居家过日子,可是想消磨他的意志么?” 芳芳怔了怔,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什么意思!”吴祯儿蓦然打断她,“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注定会断送他的前程。外头的碧海蓝天,塞外烟云,才是他的抱负所在。像你父亲那样在朝中勾心斗角,根本不适合他;和你一起成日家长里短,那更只能是生生毁了他!” 芳芳怔仲了少顷,忽然想起他那日伤病中,迷迷糊糊说过的“抱负”二字,心中不由得一颤,愈发有些沉吟…… 那日他躺在床上,喃喃的说自己有抱负不得施展,索性就放弃了,从此便破罐子破摔,自甘堕落起来,成日不务正业,浪荡在外。 她初初认识他的时候,他正是处于这样的状态,彼时连她也觉得,这个人“真是糟糕透了”…… 其实,那个时候的她……也一样糟糕透了。 或许他们真的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一对罢,在最糟糕的时候遇到了最糟糕的彼此,居然还能互相吸引,真真是神奇得很。 更神奇的是,那以后,一切都慢慢改变了…… 偏激的,变得包容;狂妄张扬的,变得温柔委婉;没有安全感的,变得不再惧怕;自暴自弃的,也终于展露锋芒,一鸣惊人…… 冥冥中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直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他们。 吴祯儿见她沉默,愈发咄咄逼人,上前一步道:“如何,你还要纠缠他么?” 芳芳平静的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心平气和道:“吴姑娘,我和之恺的感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狭隘。你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你自己的想法,我相信之恺他是不会认同的……” 吴祯儿一听急了,益发起了小女儿心性,咬牙跺脚道:“反正都是你纠缠他!要不是你,他早就该是我的!” 芳芳听她口气刁蛮任性,不觉微微摇头,“他是人又不是物件,什么你的我的?你这样胡说八道,除了让他更反感,还能做什么!” 她有点生气,越发还想要多说两句。吴祯儿两眼盈出泪意,冲她大声哭喊:“你懂什么!你只图他如今风光,你何曾知道,他初来南疆时,有多么颓废消沉!你当他这两年是轻轻松松过来的么?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多少!这期间,全都是我一日一日的陪着他走过来,那时候你在哪里!” 吴祯儿说到激动处,越发两膝一软,崩溃的哭倒在地,“这两年,我一心一意的爱他,全心全意的对他付出,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么……” 第59章 寄托 吴祯儿半跪在地上大哭。芳芳见她如此,一时劝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在旁转圈,勉勉强强的劝道:“有话好说,你……你先别哭好么……” 吴祯儿好一会儿方渐渐收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抬手抹了抹眼泪,见芳芳正抽身要溜,急忙扑上前去,一把扯住她的袖角,“你别走!” 芳芳被她猛拖一个趔趄,不觉有点生气,回头便道:“你不必说了!我虽然体谅你的心思,但我和之恺这一路走来,也极是不易,怎么也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动摇的!” 吴祯儿咬了咬嘴唇,慢慢松了手,敛眸沉默少顷,低低道:“我知道了,是我鲁莽,不过……” 她并未立刻说下去,吊着半截话欲言又止,似要故意引芳芳来追问一般。然而芳芳偏不是那性急的人,见她吞吞吐吐的不说出来,便也罢了,一面抬腿要走,一面道:“行了,跟你爹回去吧,我也走了。” 刚迈了一步,就又被吴祯儿一把拽回来,“袁姐姐!” “……”听她忽然转换了这样的称谓,芳芳头皮一麻,哆嗦着回头应道:“什……什么……事?” 吴祯儿逼上前来,两手合力将她一只手腕牢牢扣住,然而口中却是低声下气,嗫嚅道:“祯儿年纪小……不懂事,以后还请姐姐多多担待。” 芳芳脊背都凉了,一壁奋力挣脱,“你……你什么意思?” 吴祯儿满面泪痕,一边抽泣,一边道:“姐姐既体谅我的心思,我自然也会体谅姐姐。姐姐与之恺再好再相爱,我也不该妒忌,但是……” 话语转折处,她又顿了顿。芳芳疑惑的看着她,见她眼睫都是泪,心中也是唏嘘,正要说话,却听她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道—— “但是,我会恳求皇上,准许你们连理之时,也同时接纳我,一并入房侍奉。” 芳芳心中似打了个惊雷,一时震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年轻貌美,何苦这样委屈自己……” 她本还想劝说几句,然而见吴祯儿神色倔强,忽然反应过来,心想这吴祯儿大约是硬的不成,又来软的,如今软硬都不成,也不知接下来会使出什么招数来了。芳芳心中不免惊慌,只想要赶紧离开这里。奈何吴祯儿手劲极大,见她挣扎,越发死死攥住她的手不放,红着眼痛声哭道: “你不懂!自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坚信我一定要嫁给他……他是我全部的寄托,我的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没有他我活不了!” 她声色都凄厉起来,那悲怨咬牙的样子愈发有些可怖。芳芳心生惧意,不知她要干什么,力气又小挣脱不得,只得暂且拖住她,口中一叠声的哄了半天。吴祯儿半句话听不进去,声声只道她只要之恺…… 拉扯了半晌,之恺和吴仁邦终于赶了过来。 之恺一眼瞧见吴祯儿正紧捉住芳芳的手,慌忙三步并两步,上前分开两人。执过芳芳的手来细细一看,只见那纤细右手腕处被勒出两道鲜红鲜红的淤血印子,似被麻绳捆过一般。之恺火冒三丈,转头便去喝斥吴祯儿。 芳芳赶紧阻止他,“罢了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吴祯儿见之恺来了,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恺本是一肚子的火,因见她这般阵势,一时竟也不太好说什么,忍了忍,扭头盯了吴仁邦一眼,一把拉了芳芳,转身走了。 吴仁邦定定的看着两人远去,目中隐有憎意。 “为这样的人哭什么?” 他转过头来,又看着吴祯儿,一脸严肃,“让你别来,你偏要来。” 吴祯儿哭得说不出话来,两手紧捂着耳朵,不肯听他说话。 吴仁邦到底心疼,见她如此,不得不缓了口气,摇头叹道:“真是天真痴傻,这样无情的人,忘恩负义不说……你且看看那袁小姐,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是处,可见他是什么格调。” 他伸手扶过吴祯儿,温声道:“罢了,走吧。不管怎么样,他真要娶那袁小姐,也绝不是容易的事情。皇上一个猜忌,就够他忙的了。” …… 之恺携着芳芳一路回宫。 他一边走,一边拉着她的手腕查看伤处。说来也是奇怪,方才紧张那会儿,她还没觉得有多疼,眼下一旦放松下来了,之恺轻轻一碰,便教她疼得嘶嘶乱叫。 “一会儿让太医过来包扎。” 他一边说着,一边忿忿的将她受伤的右手腕放下来,又绕到她另一侧去,牵了她的左手继续走。 芳芳叹了口气,“哪有这么严重,一会儿就散了。一点小事,别弄得众人皆知的。” 之恺沉吟少顷,转眸看向她,问:“她说什么了?” 芳芳苦笑,“女孩子聊两句话,你也要问个清楚么,横竖又不是说你的坏话,干嘛那么在意?” 之恺没了言语,翻眼长吁了一口气,便默默的只顾朝前走,脚步愈走愈快。芳芳见他不太高兴,一时哭笑不得,紧走几步跟上他,连连晃着他的袖子道:“动不动就生气,你是小孩子么?” 之恺拧了拧眉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对着她。 “你知道,什么叫鱼死网破么?” 芳芳微微一怔,“怎么……突然这么说?” 之恺咬牙道:“方才吴侯已亲口承认,他今日在父皇面前挑拨了是非。所以我才关心吴小姐是不是也跟你透露了些什么,我方好提前作准备。你不肯说便也罢了,冷嘲热讽的是几个意思?” 芳芳半晌合不拢嘴,“可是……皇上……有那么容易被挑拨么?” 之恺叹道:“父皇素来多疑,谁的话都不会轻信。可有些事情,他本就心存猜忌,若有人再刻意顺着他的心思,推波助澜的寻些是非出来,只怕就……” 他目中有掩不住的焦色,言及此,不觉摇头不止,沉沉叹气。芳芳听得半懂不懂,只见他忧心忡忡,知道事情不太顺利,心中也是难过,又不好表露出来惹他更担心。一时只好挽紧他的胳膊,又是拍又是哄,轻言慢语的安慰他。 半晌,他回身拥住她,轻轻道:“罢了,不要担心,父皇知道我心意坚决,应该不会有什么激烈的举措……就算真有,我也能应付。” 芳芳头埋在他怀里,重重的点头,“知道了,一点也不担心……”她抬头望他,“其实,那吴小姐倒也没说什么,就一直讲她离不开你,还说要和我一同侍奉……” 话音未落,只听之恺喉头哽了一下,顿时大咳起来。芳芳慌忙松开,绕到背后连拍他的脊背。他回头瞥她一眼,竟又一边咳一边笑,一时几乎停不下来。芳芳又好气又好笑,往他背上猛击了一掌,忍不住又调侃他:“叫你高兴,这下可高兴坏了吧?” 他稍稍缓了一点,挑了挑眉,一脸得意,“我只是在想,你当时的反应……一定很精彩。” 芳芳气得又一连锤他好几下,“少啰嗦!快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应付?” “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神色正常了些许,一壁扶着芳芳的胳膊站稳了,只道:“你别想太多。父皇那头,我一会儿……还是得去问问。” 芳芳一听他又要去见皇帝,一时也有些不放心,一迭声的反复叮嘱他:“你要问便好生问,别跟皇上吵,一次两次都这样,皇上怎么会喜欢你……” 之恺眸色黯了一霎,芳芳话一出口,也猛地意识到这话似乎有点问题,侧目见之恺果然面色有异,慌忙解释道:“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是想说……” 然而她越解释越乱,越发说不清楚,一时好不着急。之恺回头看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没关系,我习惯了。” 芳芳还想再说什么,他只摇头不应了,牵了她的手一直到回宫,都没再说话。芳芳见他如此,也不好胡乱搭讪,只默默跟了他一路,本打算回宫以后再想办法抚慰他,然而一进了大殿,却早有太医侯在那里,等着瞧她腕上的淤痕。 他陪着她坐过去,命她撸起袖子来。太医见之恺看重,自是不敢怠慢,细细检查过了,只道没有大碍,便开了些涂抹用的膏药,叮嘱了些诸如勿食辛辣发散的食物、注意休息等话语,方才告辞了。 之恺一直没怎么说话。太医一走,他便默默的开了膏药盒子,挖了一坨在指腹搓开,在她瘀伤处慢慢的涂抹开去。他手势很是轻缓,药膏又是凉凉润润的,这般细柔的抚过她腕上肌肤,撩得她心中奇异的痒……又抬眸见他专注神色,一时只愈发情动起来。 “之恺,”好容易等到他涂抹毕了,她忙扭着他撒娇,“我们……到里面去吧。” 他眉心还是纠结的,只听了她这话,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你忘了?我还得去见父皇。刚才太医也说了,要你多休息。你便老实给我呆着,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他说罢,低头在她额上轻啄一记,方起身出门,一径只往皇帝那边去了。 芳芳被他挑得神魂驰荡,一时面颊如烧,半晌回过神来,却已不见他踪影。心里有些失落,忙又起身奔至门边,却只见外头早就空荡一片,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芳芳叹了口气,独自踱回殿内,只觉心乱如麻…… 明明刚才分开,却又禁不住想念得紧。 第60章 制衡 之恺脚步匆匆。一路走,一路琢磨——待会儿见了皇帝,该要怎样开口问话,又该怎样应付皇帝可能会提及的问题……种种情形,都一一在心中反复推敲揣摩、思来想去。不知不觉的,已经走到御书房前了。 御书房大门紧闭,门前立着数名侍卫。之恺一一看过去,目光在左边第三名侍卫身上略略停留一霎,那侍卫依旧巍然不动,也不看他,眼睛却极其缓慢又细微的轻眨了一下…… 之恺立刻会意,遂顿了脚步,远远的站了一会儿,正犹豫着如何进退,却见御书房大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正是太子,而另一位,竟是那本该在南疆驻扎的行军大总管——程佑成。 程佑成驻扎南疆多年,亦是战功赫赫,资历更比吴仁邦还深厚;且素来忠心耿耿,为人端直,最看不上投机取巧耍小聪明等狡猾的事情。从前之恺初到南疆时,也没少被他甩过脸色。 之恺慌忙躲开,心下只愈发疑惑。他记得,南疆驻地上,那些一应需要回京呈报办理的事项,一向是由吴仁邦包揽代劳,程佑成不过只专心留驻南疆,甚少染指朝中事务…… 倒是何时进的京? 怎么又跟太子搅在一起? 待那两人走远,之恺才又走出来,又到御书房前虚晃一遭,目光若有似无的又在方才那名侍卫身上落了一落,再意味深长的朝不远处某个角落张望一眼,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直到他走了好一会儿,那侍卫方敢寻了个由头让人替班,换了身便装,匆匆跟了来。 之恺也十分谨慎,虽然心急,依然环顾四周,见确实四下无人,方靠近了低声问:“怎么说?” 那侍卫道:“吴侯在皇上面前说:袁氏权势滔天,如今连太子也要看他三分脸色,若未来再与殿下联姻,太子必无立足之地。” 之恺脊背一凉,心中不由大骂吴仁邦阴险。 吴仁邦……很清楚皇帝在顾虑什么。寥寥几句话,虽然空口无凭,却句句都在皇帝最忌讳的事情上面煽风点火。 皇帝不见得全信,但,必为所动。 可见这些年吴仁邦虽人在戍边,心思却是都在朝中。 之恺有些头痛,又问:“那父皇怎么说?” 那侍卫回道:“也没说什么,不过说知道该怎么做,便让他下去了。” 之恺点点头。皇帝故意态度暧昧,倒也是可以想象的。 就连他跟芳芳的事情,皇帝也始终不曾明确表态。 其实,对于芳芳的出身,什么庶出不庶出的,安伶很是介意,但皇帝根本就无所谓;就算芳芳生母为奴那等事情,也没多么打紧。皇帝真正担心的,是袁家——会利用芳芳来操纵之恺。 这件事情许多大臣都心知肚明,却因皇帝素来忌讳夺嫡之事,无人敢在其跟前公然挑明。 吴仁邦并非是行事冲动之人,却但敢挑唆这样的事端……细细一想,或者还是因为婚约一事,想要拐弯抹角的抱怨,而皇帝大约还是心存安抚之意,不便苛责罢。 既是安抚了,应该也说明上次的赐婚,大约也是不算的了。 想到这里,之恺刚放心些许,然而念头一转,不觉想到刚才太子和程佑成一道出入御书房的情景,莫名觉得又跟自己有关,一时又悬心起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答道:“皇上急召程将军,命他调拨五万精锐铁骑进京。说以后,这五万精锐驻在京中,直接听令于太子一人,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太子的安全。” 之恺倒吸一口冷气,一时心惊肉跳,“这……这什么意思?” 无缘无故的,提什么保护太子安全!? 很显然,是觉得太子的安全……受到威胁了。 之恺不觉寒噤,脊背一分一分的凉下去,几乎要渗出冷汗来。 虽然皇帝一直对他有所戒备,也不过就是态度上偏颇些,言行上苛刻些,有意无意的压制他一些……如此罢了。 却从未想过皇帝会动以精甲锐兵、真刀真枪来防他。 他恍惚想起,此前他跟皇帝提起婚事时,皇帝不置可否,只说要考虑、要安排,当时他听了很不高兴,忍不住就说了几句赌气的话,结果……弄得皇帝也不高兴了。 他本来还在打算着,这一次过来,不论皇帝怎么说,他都一定耐住性子,只要皇帝同意他和芳芳的婚事,他什么都忍了。 可大约皇帝已不想跟他再说什么,而直接开始行动了。 而之前所谓的安排,应该就是调来强兵猛将,以制衡、对抗他罢。 那程佑成既有忠心,又有威望,自能承担这个重任。 之恺脸色苍白,心中霹雳翻滚,一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他无心再去见皇帝了,草草打发了那侍卫,本想立刻回宫到芳芳那里去寻求安慰,可自己眼下这一副萎靡颓丧的模样,回去胡乱发泄情绪,只怕是会惊到她……遂漫无目的的游荡了许久,慢慢磨到御花园的一方僻静处枯坐。 脑中一团乱麻,既有皇帝太子,又有袁家、靖海侯,还有他和芳芳的未来……种种艰难,种种复杂情由,盘根错节的纠结在一起,越缠越紧,越理越乱…… 皇帝素日那些御人之术,他本是不屑,可是如今,他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或许,根本就没有万全之策。 不过是取其重、舍其轻罢了。 他一个人呆坐着,一时便忘了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猛一回神,见四周都暗了下来——不知不觉的,已经天黑了。 他无精打采的站起来,机械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只想着再不回去,芳芳又该担心了。遂慢慢的往回走,心里琢磨着——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告诉芳芳的好,免得她听了难过,横竖芳芳那头,究竟也没被怎么样。皇帝既作了如此的安排,那他和芳芳的婚事,皇帝应该已经默认了。罢了,他也忍了,大不了从今往后,只做好分内之事,谨言慎行,与皇帝太子,能不见便不见就是了。 主意既定,他便一径往回走。没走几步却又停下来,心想一会儿芳芳一定会问起见皇帝的事,他还得编点什么来回答才好…… 他揉了揉眼角,只想着这一脸消沉颓废的神色,还是收拾起来罢了,又勉强牵了牵唇角,试着挤点笑容出来……如此,芳芳一问,他就笑着回答:父皇同意了。 如此这般演练了几遍,他方快步回宫。 一想着马上就要见到芳芳,他脚步不禁越发轻快起来,心情也舒坦不少。只想着自己离开这大半日,也不知她在干什么,应该会想念他,然后坐立不安的在殿内乱转么…… 他一心只想悄悄进去窥探她思念的模样,顺便再吓她一跳。遂一到了殿前,他便以手势示意宫人不要通报,正要蹑手蹑脚的进到内殿,却见那宫人走了上来,朝他深深一躬,口中道: “殿下,袁姑娘回府了。” 之恺大震,只觉满腔缠绵情意似被当头棒喝,瞬间灰飞烟灭,惊慌得连话都问不利索了:“怎么突然……为……为什么?” 那宫人连连摇头,只道是安伶差人来请的,说有要事商议,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之恺懵了半晌,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到底所为何事,是吉是凶,是否需要立刻前往袁府救人…… 他微微闭目,将各种事情一幕幕串起来慢慢回忆,揣度利害……其实,从种种迹象看来,他和芳芳的婚事,皇帝虽很不是心甘情愿,但应该也是不得不松口了。这一点安伶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在皇帝都默认的情况下,还来横加阻挠……毕竟,这桩婚事若成,对袁家自是好事。 这种情况下,能把芳芳叫回家商议的,大概……就只有婚事了吧。 这应该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但是,为何要这么急?连等他回来当面道别的时间都不留? 他还是隐隐有些不安,但又说不出情由,更不好轻举妄动,万一弄巧成拙,倒显得自己莽撞,也没什么意思。 遂考虑了半天,只想着还是等两日再看看,若真的再生变故,那他大约……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第61章 棋子【二更】 安伶眸中蕴着复杂神色,沉默的打量着对面座上——微垂着头、一脸局促的芳芳。 脸颊竟比先前圆润了,又泛着几分粉嫩的桃花之色,眉梢眼角……更是满满的漾着柔媚娇娆…… 这样的变化虽然微妙,却也足以让人猜到,芳芳和之恺的关系……已经到了何等亲密的地步。 安伶静静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她这般模样,不禁让安伶忽然想到了芳芳的亲生母亲,也曾经是这样一副不胜娇柔、楚楚可怜的姿态……心情不由得更沉郁了几分。 安伶越发皱了眉头,转头去看袁光正。 袁光正只是枯坐着,一动也不动。 若是平日里,安伶稍稍一个眼神,袁光正立刻便能捕捉到,马上就会打起精神来应付,不论怎样的事情,全部都能滴水不漏的圆场过去,胸有成竹得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微微别开头去,并不肯面对安伶。 芳芳忐忑不安的等了半天,只觉身子都开始僵了,也没听见有谁说话。 她心中惴惴,不禁微微抬首,小心觑探两人,见两人皆是面色沉重,一时只越发觉得心惊。 安伶本想让袁光正来说,然而袁光正显然并不愿接下这事。安伶一连盯了他好几眼,他仍是不动如钟,兀自沉吟只作不见。 安伶轻咳了两声,只好自行开口。 “芳芳,昨天……皇上请我回宫去,说起你与之恺的婚事,表示……基本同意了,并打算择日赐婚。” 芳芳本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竟等来这样一番话,怔愣着“哦”了一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既羞涩又喜悦,却更觉得纳罕——为了他们的婚事,之恺在帝后那里,不知软磨硬泡了多少次:皇后倒是十分热心;但是,皇帝那头,虽然没有明言说反对,却也从未明确表示过赞同。 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痛快了? 芳芳不敢太过欢喜,只敛眸等着下文。 安伶沉沉的叹了口气,再一次转头去看袁光正。 袁光正依然偏着头,出神的眺望窗外春光明媚,偶尔掠过一两只燕子,飞来飞去的在屋檐底下衔泥筑窝。 “但条件是……” 安伶又叹了口气,重新开口,话说一半却又顿住。 居然还有条件? 芳芳心惊肉跳,一时紧张得发抖,不禁将指甲深深的掐入掌心里。 “条件是你祖父必须要致仕;而你爹,则要从吏部平调到工部。” 芳芳愕然的望着安伶,心中不觉灰了大半。 祖父袁肃,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尚且康健,远没到老眼昏花不中用的时候,凭他多年积淀的经验和能力,再发挥余热几年也不是什么问题。 皇帝逼他致仕,自然是觉得他碍眼了。 至于父亲袁光正,他执掌的吏部乃是六部之首。而工部,不过六部之末,说起来倒是平级调动,然而这其中的疏弃之意,却是明显得很了。 如此一来,袁家的大势……便都去了。 拔了尖牙,剪了利爪,再放入森林中……就算是一只猛虎,也再无力兴妖作怪、搅乱风云了。 皇帝仍是忌惮的。 致仕、调动,表面看来都与贬斥无关。皇帝这一接连的打压,虽然毫不留情,竟也煞费苦心的回避了“打压”二字,给袁家……还有安伶,都留足了面子。 芳芳如坠冰窖,浑身格格打颤;脑子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又觉有成千上万只苍蝇蚊子在里头嗡嗡乱撞,一时心神都恍惚起来了。 她启唇好几次,勉强发出声音来:“所以……又该我做什么了么?” 安伶戚戚一笑,“这话问得好。”一壁说着,一壁冷冷瞥向身侧依然还作旁听状的袁光正,“这个恶人我再不当了,横竖都是你爹的意思,让他慢慢跟你说罢。” 安伶说罢起身便走。芳芳满心惶惑,连起身相送都忘了,战战的去看袁光正。袁光正没法再回避,只得叹了口气坐正了,欲言又止的思忖着,到底应该怎么说出来……方是委婉。 芳芳见父亲为难懊恼,心里也极不好受。 “爹,既然早晚都要摊牌,不如早些说出来罢,也免得大家悬心了。” 袁光正闭目片刻,缓缓的点了点头,复又睁眼来看着芳芳。 “这整件事,都正如你刚才听到的那样。皇上已经决定了,并会在赐婚之前,处理完毕。但是,皇上却先告诉了夫人……因为皇上还留有余地,让我们可以考虑,并且……选择。” 芳芳心中一沉,“选……择?” 袁光正面无表情的点头,“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你不跟齐王成婚,那我们袁家——便依然维持现状,不作任何调动。” 芳芳跌坐在椅榻上,眼前黑了又黑,一时只觉血液逆流,五内俱焚,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好想想罢,”袁光正面有倦色,疲惫的站起身来,“若决定了,便早些告诉爹爹,爹爹好去回了皇上。” 说罢他转身便走。芳芳终于从震恐回过神来,猛地弹起来,紧追几步拖住袁光正的袍角,“爹爹!”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爹爹,不……不要这样,我好不容易遇到……遇到一个自己喜欢,他也喜欢我的人,又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不想……爹爹,我爱他,我不想跟他分开啊!” 袁光正只是苦笑,“你不想,爹爹又何曾想,还不都是没有选择了……” 袁光正一向是极有主意的人,不论大事小事,一律都心中有数。再大的难关,他也每每都能想到办法化险为夷,处理得圆满妥当。 几曾有过这般绝望的时候? 芳芳一颗心凉了大半,可又不甘极了,只越发拖着袁光正苦苦哀求,涕泪俱下……袁光正虽然难过,却也无话可劝,不过说了些诸如“世事无常”一类模棱两可的禅机之语,又一壁哄着她早些休息,欲抽身离开。 芳芳虽然哭得眼花,意识却是清醒的,见袁光正言语间已有敷衍之意,心知他这一走,必是下了决心,要去皇帝面前回绝婚事。她如何甘心,只一面哭,一面说一定有办法……又紧拽着他的衣角,怎么都不肯松手罢休…… 这时门外竹帘一动,目若朗星的年轻男子静悄悄走了进来,却是袁从铭。 瞧着眼前的情形,他眉心一紧,不由得微微摇头。 “小妹!” 袁从铭厉声唤她,浑不似一贯的温和关切。芳芳猛一抬头,见他面带训肃,眸色清冷,一时竟不由得怔了。 他弯下腰,将她的手从袁光正的衣袍上扒开,叹道:“坐下吧,且听大哥说两句。” 他眉间蕴有阴郁之色,唇角微微向下。芳芳见他如此,知道他心情也很不好,方才初见他进屋时,那些本想转而求助于他的话语……话到嘴边,也不得不咽了下去。 袁从铭自己也敛衣坐下,冷冷道:“小妹,你应该还记得,你跟齐王是如何相遇、相识。你们能有今天,全是因为爹爹一手安排,否则,你现在或许早已经随便寻得一户人家,草草嫁掉了。” 芳芳心中大震,愣愣的望着袁从铭冷冰冰的眼神,一时只觉得寒意侵骨。 袁从铭……她如此敬重的大哥;从小就对她格外的关爱保护,她受了欺负,总是肯为她出头的大哥……她从来没有觉得他这样陌生过。 而且,还有……她犹记得从前,大哥跟之恺也还是很亲厚的,老在一起说说笑笑,无拘无束,浑不似现在,不过以王爵相称,口气冷硬无半点温情。 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利益之交么? 她恍惚想起从前之恺对袁家的戒备,那时她不明白,总觉得之恺多心,而如今看来,当真是半分错也没有! 芳芳浑身发抖,定定的盯着袁从铭,“因为爹爹安排让我们在一起……所以,爹爹也可以安排我们分开……是么?” 袁从铭听出她话中抗拒,越发蹙了眉,“小妹,你怎能这样自私……” “到底是谁自私!” 芳芳抬着袖子狠狠擦眼泪,咬着牙倔强道:“是,这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们的安排!一会儿是谭宇文,一会儿又是严逸……为了袁家的前途,我就是一枚棋子,任由袁家摆布,连个‘不’字也不能说!如今你们自己弄巧成拙了,却要我来承担这一切代价!” 袁从铭眉头紧锁,不觉侧目看了袁光正一眼,他脸色虽也不太好,却不过袖手敛眸,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袁从铭只得道:“小妹你这是什么话?口口声声袁家袁家,说得跟外人似的,难道你不是袁家的一份子?如今大难临头,你对这个家,就没有一点责任心么?” 芳芳抬起一双泪眼,一下一下的点头,“我有责任,但我更有底线。” 她揉了揉眼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态度坚决道:“我绝不会离开之恺,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她说罢,抬步要往外走。袁从铭微微仰头,望着她快步离开的背影,不觉怔仲了片刻,回过神来忙又唤道:“小妹!” 见芳芳顿住脚步,他遂也立刻起身,往前跟了两步,放缓了声气道:“就不能好好商量么?” 芳芳回头冷笑,“你们何曾打算和我商量了?不过是做好了决定,逼我点头罢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袁从铭还想再追过去说些什么,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袁光正却也终于站起身来,摆手阻止道:“行了,天色已晚,明天再说罢。” “可是……”袁从铭心急不已,“爹,我真没想到小妹会如此倔强,实在不行,那只好……” 袁光正长长叹气,“是的,没办法了。”他微微摇头,“叫人把那汤送过去吧。皇上那头,我明日便去回了。” 第62章 要挟【三更】 之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宫中乱转了两日,依然没有任何关于芳芳的消息……不由得坐不住了。 因不知端倪,他倒也不便气势汹汹的直接杀去袁府要人,强自静下心来想了想,还是先遣了一小厮过去打探。可那小厮一去大半日,也不见返来。之恺正坐立难安,打算着要不要亲自跑一趟,却忽然听见门口通报,说皇帝来了。 之恺虽然疑惑,一时却也无瑕细想,只得整衣迎出。远远只见皇帝身后还跟着一女子,待走近了细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安伶。 之恺隐隐觉得不妙,勉强按捺住心惊,分别朝两人匆匆问了礼,等不及看着两人坐下,便急急的朝安伶问道:“姑姑,袁芳芳怎么不来?” 安伶镇定的坐了,方平静道:“芳芳外出散心了。” “散心?”之恺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散什么心?” 安伶冷笑,又转眸看了皇帝一眼,“是啊,好端端的散什么心,当然有不好的事情才需要散心……” “姑姑!” 之恺心急如焚,冲口打断安伶,“到底什么事情?把话说清楚行么?!” “不必问你姑姑了,朕给你说明。” 皇帝听得明白——安伶心中有气,言语间更是有意无意的在刺激之恺。他自是不愿让安伶这般挑唆下去,便喝止二人,打算自行来解释。 他心平气和道:“朕本来是同意你们的婚事,不过要求……袁肃致仕,袁光正调到工部。这样的条件不算苛刻,但袁家不接受,所以,便放弃了。” 之恺脚下一软,懵然跌坐在椅榻上,几乎不能相信。半晌,勉强回过神来,怔怔的望着皇帝,涩涩的启唇:“为什么……为什么要附加这样的条件?” 皇帝微微闭目,不肯与他对视,“你懂得的。” “我不懂!” “这是在保护你,你以后会明白的。” “保护我还是保护太子!?” 他一说得激动了,忍不住又把矛头对准太子。皇帝眸中越发蓄了寒意,不觉冷冷的盯着他,一时只是摇头。 “你一说这种话,朕就不想跟你再说下去。” 之恺已经顾不上皇帝了,听他如此一说,心头更是火起,倔强的把头一扭,转而又毫不客气的去质问安伶:“姑姑!到底是袁芳芳主动放弃,还是你们逼她放弃?” 安伶眼望着窗外,叹道:“没有人逼她,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之恺岂肯罢休,还要再追问,甚至逼问安伶芳芳在哪里,打算要亲自去问。皇帝听不下去,断然喝止他,并请安伶先行回去。他哪里肯依,直追着安伶出门,说要跟了去找芳芳。皇帝忍无可忍,唤进来几个侍卫将他五花大绑,命他老老实实的跪在面前。 他梗着脖子,仍是倔强,“父皇除非要关我一辈子,否则,我一得了自由,必然会立刻走的。” 皇帝沉默的盯着他,微微的咬了咬牙。 “朕就关你一辈子,又能如何?不过是拨几个人看着,也没什么难的。” 他闻言震了震,蓦然抬头看皇帝,冲口道:“有意思么?” “为了阻止你做蠢事,这就是意思。”皇帝淡淡道,“你方才已经听得很明白了,袁芳芳为了家族的前途,放弃了你……所以,你也大可不必为此伤怀。” 之恺冷笑,“不过是姑姑一面之词,我会信么?” 皇帝叹道:“即便不是袁芳芳主动放弃,可迫于家族的压力,也是不得不放弃的。你就算找到她亲自问个分明,结果也是一样的,何苦呢?” 之恺垂了眼睫,默然半晌。一低头却瞥见身上绳索,股线中有澄黄色的光泽闪耀……心中越发沉了沉,知那并非是普通的麻绳,里头绞入了大量铜丝,坚韧非同一般。 他长吁一口气,问:“那父皇……想要我们怎么做?” 皇帝凝神片刻,很快答道:“不怎么做,各自安分便好。” “安分?” 之恺涩然苦笑,抬眸来直视皇帝,“敢问父皇,儿臣何曾不安份过了?说到底,不过是父皇未雨绸缪罢了。这许多年来,父皇为了保护太子,对儿臣所做的一切,真真是……太让儿臣心冷了。” 他跪坐在地上,双手双脚都被牢牢束缚在一起。这样的姿势,一般人很快就会腰酸背痛;而稍一动弹,又很容易失了重心歪倒在地……如此,只能迫使人老老实实的弯腰垂首,完全不能挣扎。 这样不能反抗、只能屈就的现状,他一刻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 他仍跪得笔直,只硬生生仰起脖子来直视皇帝,以便与他交涉—— “父皇的顾忌,儿臣都知道……儿臣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打消父皇的顾忌。但事到如今,看来儿臣,只能恳求父皇……放我们远走高飞,永远不在京城出现。” 皇帝眸光冷了冷,“你是在要挟朕么?” “要挟?”之恺冷笑出声,“若父皇对儿臣有半点心疼,儿臣或者还能来赌一赌父皇的慈爱和不忍,而如今……儿臣手中毫无筹码,要挟可有胜算?” 他忽地想起许多事来:从年少时的无端被父皇疏远,先是抗争,后来索性自暴自弃;然后因为一些事,他被迫去了南疆,似乎是阴差阳错的,竟在那里成就了功名;之后返京被赐婚,又赌气去了南疆,却在路上莫名遇刺……这每一件事,大大小小,历历在目,全都是他心里不可解的结。 不论是昔日的放浪形骸、游手好闲;还是后来的统帅三军、驱驰沙场……许多人都叹他桀骜不驯,又羡慕他恣意纵性,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每每有这些话吹进耳朵,他便觉得好笑。十几年来,他何曾恣意纵性过一日? 只有眼下,他刚经历了该是此生最最美妙快乐的一段时光……可眼睁睁的,却又要被人割裂开去。 他心中惊涛骇浪,然而极力按捺着,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平静些:“儿臣是诚心实意的恳求,绝无半点要挟之意,请父皇成全儿臣。” 皇帝只是冷笑,“就算你真想远走高飞,那袁芳芳——在京中习惯了安逸的生活,未必肯随你一道离开。” “未必肯,可也未必不肯。” 他抬眸看着皇帝,目中仍透着倔强,“儿臣一定要亲耳听到她的回答。若真的不肯,儿臣自会死了心;若肯,还请父皇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开,也省了那拨给太子的五万精骑!” 皇帝闻得“五万精骑”四字,眸中有锐光闪过,身子陡然震了震,片刻,目光渐生冰冷下来。 “这种事情……你从哪里听来?” 皇帝面上疑云密布,毫不客气的冷冷的质问他。五万精骑一事,根本是绝密!而且,还尚处在计议阶段,除了太子、程佑成等几位当事人之外,并没有任何人有机会知晓。 之恺心中一沉,方知是自己说漏了嘴,一时也只是沉默。 皇帝见他默然无话,大致也猜到了端倪。 “一个无心争高下,只一心要远走高飞的人,居然会在朕的身边安插眼线……看来,朕真是太小看你了。” 皇帝紧盯着他,目光清寒再无一丝温情,即便是之恺此刻微垂着头,仍能清晰感受到……那眼神的冷锐。 “你给朕老实呆着,任何人也不许见。” 之恺骤然抬首,“父皇!”他咬了咬牙,仍试着解释:“儿臣不过为了自保,并非是窥探,请父皇明察!” 皇帝本已走出了两步,闻言便折返回来,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冷笑道:“自保?若不是朕保你,你只怕被袁家那几个家伙算计得一干二净了,自保又从何说起?” 皇帝见他咬牙沉默,一时越发动了气,拂袖道:“你想知道的,朕现在都可以告诉你,朕为什么不喜欢你娶袁芳芳——那袁家虽无兵权,可在朝中势力庞大,尤其那袁肃,门生众多,只手遮天;当然,吴仁邦本事手段也不少……两家各有能耐,朕一时也不想分什么高低。重要的是,吴祯儿是那吴仁邦的掌上明珠,视若珍宝,而你却对她不以为然;可是那袁芳芳,在袁家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甚至为了袁家的前途,随时都可以被祭出——却偏偏对你如此重要。” 之恺脸色煞白,一时只死死的盯着他父皇,“是,我承认……那又怎么样?” “你若娶吴仁邦的女儿,将在很大程度上制衡靖海侯;而那袁芳芳,只能被袁家用来掣肘你,甚至间接要挟朕!” 之恺有些发抖,渐渐的垂下眼睫来,又重重的点了几下头。 “父皇的确是无事不算计,儿臣……从心底……佩服。” 皇帝叹了口气,举眸望向窗外,“朕不过是权衡利弊,何曾算计过你?话说回来,你也该好好想想,若不是当年袁家处心积虑的算计你,只怕今时今日,你连袁芳芳是谁,恐怕都不会知道罢。” 之恺只觉得浑身寒栗,脸色青白交替,嘴唇一时哆嗦着,竟然有些无话可说…… 皇帝回头瞥他一眼,叹道:“你这两年,在军中本是心如止水,这一次回来,如何就有人几次三番的,在你面前有意无意提起袁芳芳的消息?还有那严富令的儿子,回京不过几天,怎么就想到去袁家提亲了?这前前后后多少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联系起来都好好想想!究竟是何人在其中穿针引线的安排?朕不相信,你心里就一点怀疑都没有!” 第63章 隔绝 之恺黯然摇头,只觉心灰意冷,说话也不甚顾忌了—— “那是你们的事情……而且……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臣民,反之亦然。横竖……有父皇事事作表率,下面的人……不过都是有样学样罢了……” 皇帝眉心紧蹙,眼神愈发沉了下来,眸光幽幽冷冷的,闪过几许戾色。 “朕看你……越发放肆了。” 他反倒扬起头,毫不畏惧的与皇帝对视,目光挑衅,“儿臣还怕什么?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父皇既绑了我,何不顺手再把我押到断头台上去,就此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也省得成天在宫里无事晃荡,让父皇看了碍眼!” 皇帝听他满口疯话,越说越不像样,心下也是烦乱,一时背过身去,冷声道:“在这宫里老实呆着吧,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朕自会放你出来。” 皇帝说罢,快步离开,似一刻也不愿多留。之恺也不暇去顾,精神一懈,一下子跪坐在地上。然而手脚俱被束缚着,这般重重的往地上一颠,气力忽地散了,直接歪着摔了过去。宫人们慌忙上前扶他,虽是七手八脚的将他架到铺了软厚座垫的椅榻上坐了,却无人敢替他去解绳索。他两手别扭的被拗在身后,脚也一并被捆绑着,十分狼狈……他竟也不觉,颓然歪在椅榻上,只觉得整副身子都麻木下去了。 外面很快有一队一队的侍卫声势浩大的闯进来,宫人们惶然退到一边。随即便有几位侍卫上前来,先解了他脚上的绳索,旋即又在脚踝处牢牢铐上一条粗重铁链,这才将他身上、手上的绳索一一的松开。 之恺给松了束缚,顿觉浑身轻快,不觉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筋骨,又试着走了两步——走路倒是不妨的,除了慢一点、步子小一点,基本不会多么影响日常生活,但是,要跑要跳,要打人要逃走……却是绝无可能的。 那些侍卫用脚镣将他铐住,又正色叮嘱一众面色惊恐的宫人——不外乎是之恺不得出这殿门,宫人们也不得通传消息云云。说罢,便退到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这宫殿围守了起来。 之恺火冒三丈,飞起一脚踢向面前的小桌子,谁知这猛的一抬腿,却被脚踝上粗重的铁链反扯回来,直接被自己的力量拽翻在地,整个人重重的掴到地上,摔了一脸一鼻子的灰…… 大约上一次他关禁闭时,打了侍卫逃走的那件事,皇帝还记得很清楚。 所以这一回,便让他插翅难飞。 自己是这般的境况,那么芳芳……若是她执意要来找自己,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自己还坐在地上,只一想到芳芳,一颗心都揪了起来……也不知他们把她怎么样了?是也被关了禁闭?还是受了辱骂?或者……万一……被用了什么极端的手段,也难说得很…… 他越想越有不好的预感,勉强静下心来,扫了那群宫人一眼,兀自拖着脚镣踱回内殿,很快便有心腹跟来,他便如此这般的与其耳语一番。那人匆匆应了,一寻得时机,便立刻出了大殿,直往东宫去了。 实在找不着人,只好先把太子哄过来,再想办法威胁他帮忙吧。 …… 然而整整一天过去,并没有什么人来;两天过去,也没有……他站在殿门前,等得简直要发疯,翘首直盼到第三天——方远远的见着了太子,正不疾不徐地朝这边姗姗走来。 他急得火冒,只恨不能三步并两步的拎了太子过来,一时跺着脚在门前乱转,踢得脚下铁链哗啦啦的响。 太子一进了殿,目光便落在他脚边一大串铁链上,也觉得有些奇怪。之恺见他在看,便冷笑一声回身坐下,随口道:“别看了,这都是锁死囚的。” 也不等太子开口说话,他旋即便敛了容色,换了一脸严肃,“言归正传,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事情,你务必要帮助我。” 他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反而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还大喇喇的仰面坐着,双手舒展着搭在扶手上,翘着脚尖一下一下的晃。 没有半点求人的样子。 太子不屑与他计较,便也跟着坐了,问道:“说来,你为何就一定要娶袁家的女儿?” 之恺忽地冷笑,扬头来死死盯住他,“我娶袁家的女儿,总好过你娶——罪、臣、之、女!” 太子眉心紧了紧,脸色一时也有些不好。 本是正常的一句问话,之恺却硬生生的将其理解为了“质问”,反口就回呛了他一句。太子本来还有些热情,被这般泼了一瓢冷水,不由得也不太高兴了,身子动了动,有点想起身就走。 之恺看得真切,赶紧又道:“行,别的先不说了!你若今日帮了我,你之前派人行刺我一事,我就当作没发生过!” 太子揉了揉眉心,抬头平静的与他对视,“我从未派人行刺你,你若说这种话,我立刻就走了。” “先等等!”之恺咬了咬牙,到底也怕太子真的不管。他虽然想太子帮忙,却怎么也拉不下脸去求太子,甚至不肯好好说话,总想着找点什么事情来要挟太子,或者让太子觉得他亏欠了自己……总之用一些强迫的方式,来逼他答应自己的要求。 于是想了想,终于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忙冲太子比出五个手指,冷笑道:“话说,那五万精骑的事,我都知道了。” 太子也不意外,转头望向窗外,叹道:“但愿……不会有机会用罢。” “那就帮我一个忙。” “……” “如何?”之恺扬眉看他,“你放我出去,等父皇问起,你就说是我威胁你。若能帮了我,那么这十几年来,你欠我的所有——从此一笔勾销,今后我们各走各路,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各走各路?”太子一时没有听得明白,不解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之恺冷笑道:“你现在不必知道。总之对你只有好处,放心便是。” 太子想了想,遂也不追问,只道:“可就算你现在跑出去,也做不了什么,听说袁芳芳许多天都没在家了……” 之恺面色一变,“什么?” 太子唇角挂着笑,得意的吊他胃口:“想知道?” “少废话!”之恺经不起这样的玩笑,拖着脚镣就暴跳起来,扑过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快说,否则我杀了你!” “你……”太子被他猛地一扑,一时缓不过气来,“……你……压着我……我……怎么说……” 之恺稍稍松开些许。太子一掌推离他,坐起来整了整衣裳,朝外头打了个手势,遂有两个东宫侍卫押了个人,走进殿里来。 之恺眯眼一瞧,竟是袁从铭。 太子轻咳两声,道:“你三天前就让人带信给我,为什么过了这几天才来——这就是原因。” 之恺紧盯着袁从铭,慢慢的点了点头,又回首瞥了太子一眼,道: “行了,扯平了。” ------ 芳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来,只觉得脑袋沉重得似装了一块大石头。 那日与父兄争吵以后,她一边哭一边回房,后来,也是哭着睡着的,而那之后……所有的记忆,竟是一片空白…… 却又是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方? 所在之处,居然是一间简陋的小木屋,窗户敞开着,不时传来鸥鸟的叫声,望出去竟是远远茫茫无边无际的灰蓝,外面吹进来的风也带着咸咸的气味…… 附近竟然有海……绝对不是京城。 芳芳吃力的转动头颅,望向那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 “爹爹……” 袁光正居然还在,看来是一路送了她过来,勉强算是……尚存了一点点舐犊之心。 芳芳艰难的支起头来,“爹爹……这是……哪里?” “海岛。” “……哪里的……海岛?” “你知道了也没有用。” 袁光正的回答很是简单直接,完全不似素日……拐弯抹角的圆滑。 芳芳怔怔的望着父亲,只觉得陌生又疏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反而有些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送我到这种地方?” 她既伤心,又害怕。虽还不知这是哪片海域的海岛,然而从刚才起,她便一直在四下张望,确定这里人迹罕至,准确的说是根本就没有人,将她送到这么一个地方,很显然,是要让她与世隔绝了。 袁光正听见她问这样的问题,一时也抬了抬头,却并不看她。目光堪堪停在半空中,静静的出了好一会儿神。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只道:“是爹爹不好。” 芳芳忽地冷笑了几声,那笑声带着悲意,听来格外的凄厉。片刻,她昂起头来,直直的盯着袁光正,疾声问道: “爹爹是否想说——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64章 孤岛 袁光正回头看她。见她言语犀利针锋相对,竟不似从前历来顺受,心中也是诧异。沉吟片刻,方叹着气慢慢开口道: “是了,是爹爹自作主张送你去书院,又安排你接近齐王……的确,这些都是爹爹的主意,都是爹爹的错……爹爹何尝不想要独自承担这一切代价,可是,爹爹肩上是袁家几代的基业,爹爹如何败得起?” 芳芳震惊得不能自已,嘴唇哆嗦着,启合好几次,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袁光正面色沉痛,紧盯着芳芳一字一顿的道:“芳芳,你莫非想要逼死爹爹么?” 芳芳被逼视得有些心慌,一时竟垂了头,躲开袁光正的目光。 “可是爹爹……并没有遭到贬斥;而祖父……也不过是提前几年致仕。何况,祖父还有那么多门生,不会不帮我们一把的……我们日后,完全有机会东山再起,就算是大哥的前途……应该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朝政之事,她懂得实在太少。此刻说出来的这些话,也不过是根据她少有知道的事情,再加上想当然的逻辑和常识,简单推理出来的。 袁光正自然就笑了。 “朝中只有锦上添花,何时见过雪中送炭。皇上如今,是铁了心要打压我们的势力,文武百官不会看不明白。有句话叫做墙倒众人推。可是在朝廷里,墙甚至都还没倒,不过是晃个几下,就会有许多人来推……直到它真正倒下为止。” 袁光正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会与芳芳说起朝政之事。和在外的高谈阔论不一样,此刻谈起这些,他心中……竟涌出满满的感慨。从政几十年,旁人都是浮浮沉沉,他却青云直上。都说他是因为沾了驸马的光,才能有此造化。可他自己清楚,这么多年来,他在朝中是如何的谨言慎行;而回到家里,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哄着安伶,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几乎没有一日安枕。 一直以来,他做人做事,目的性都很明确,以至于身边很多人、很多事,都被他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他忽然想起了芳芳的母亲。那样的柔弱、温顺,那样的楚楚动人,犹如一枝初开的白海棠,无法形容的纯洁娇美,惹人怜惜不尽…… 心口忽地一疼,他闭了闭眼,不肯再去想那些。 “罢了,爹爹也该回去了。你先在此住下,一应的衣食起居,爹爹都已打点好,也会定期来看你,你放心便是。” 袁光正说罢,叹了口气站起来,转身欲行。 “爹爹!” 芳芳急急从床头翻下来,却不料失了重心,重重的跌到地上。她来不及感受疼痛,一面死死拖拽住袁光正的袍角,一面哀哀的恳求:“爹爹……爹爹求你放我回去,之恺他……会找我的……” 袁光正半回过头,叹道:“他或者会找你,但是,也不会找你很久的。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忘记你,你也会忘记他的。” “不会的!我怎么会忘记他,我怎么可能忘记他!” 芳芳匍匐在地,痛哭不已。此时此刻,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知怎么回事,四肢竟然是软的,一双手几乎举不起来,就连动一下都极其费劲。 方想起刚才下床时忽然跌倒,也正是因为两腿无力的缘故。 她一时忘了哭,不觉怔怔的趴在地上,难以置信的望着袁光正。 “怎么……会这样?” 袁光正转过身来,也不解释,默然半晌,还是弯腰扶她。 芳芳眸中带痛,忍着哭用尽全力挣扎,怎么都不肯起来。拉扯片刻,却见袁光正两腿忽地一屈,一双膝盖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芳芳一时呆了…… “芳芳……你说得对,这一切……都是爹爹弄巧成拙,爹爹承认这所有的错,可是……却承担不起……只好求你……求你救救我们袁家,否则,我们未来……必定连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了!” 在芳芳的记忆里,父亲袁光正……总是面带着平静的微笑,一贯淡定从容,纵然心中万千机关城府、运筹帷幄,却全都在他温润谦和的外表之下——收敛于无形。 何曾有过这般六神无主的模样? 芳芳脑子里嗡嗡直响,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本能的还是想搀袁光正起来,奈何手脚又没有力气,慢慢的挪近了些,刚一扶住父亲的胳膊,两大串眼泪便忽地滴落在他手背上。 “爹爹……爹爹你别这样……” 袁光正抬了头,抽出手帕慢慢的替她擦拭眼泪。 “芳芳,爹爹何尝不知你有多舍不得……见你这般难过,爹爹也伤心……可是爹爹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有,又如何会舍得委屈了你……” 芳芳伤心欲绝,只用两手颓然的捂住耳朵,终于没有办法再说什么,渐渐低头下去,直到前额触到地面,泪水如泉涌一般,在木地板上恣意横流…… …… 袁光正还是走了。 带芳芳来时,他乘了一只小舟,走的时候,便连那小舟一并驾离了。芳芳所在的海岛,便彻底成了一座孤岛,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芳芳默默的躺在榻上,睁眼流泪直到半夜,方觉体内药效退去,四肢也渐渐恢复了气力。 凉春手里端着一碗早已冷掉的清粥,自打袁光正走后就坐到了她身旁。见她消沉绝望面无人色,也不敢随便说话,只好默默的坐着,陪了好几个时辰。 “小姐,我去把粥热一热,小姐多少吃点吧……” 芳芳听见旁边说话,极其缓慢的转头过来,眼神滞顿的觑着她。 “你……还在啊……” 凉春鼻子一酸,嗫嚅道:“我……本来就是陪小姐的么。”她低头垂泪,小声的抽泣着,“旁人……这样对小姐……倒也罢了,可老爷他……居然也……” 芳芳默默的看她一眼,目光下移到她手中的清粥上,茫然的盯了半晌,方抬手抹了把眼泪,静静的支撑起身子来,伸手道:“给我。” 凉春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时又惊又喜,忙不迭的将粥碗递过去。芳芳手刚一碰到,她想一想,慌忙又收回来,一面起身,一边擦着眼泪道:“不好不好,这粥早凉了,待我去热一热,很快就来……” 芳芳按住她的裙角,两三下将她拉回来,兀自伸手夺过碗来,闷闷道:“凉的就凉的,我肠胃皮实。” 凉春只得又坐回来,看着她低头一点一点的喝粥,心里方才放下些许,“到底小姐意志还在,刚看小姐这个样子,我都吓得不得了,就怕小姐想不开。” 芳芳也不答话,慢慢喝完了粥,极力打起精神来,又让凉春陪她出门去瞧瞧。 果然是海岛,小小的一座海岛,有清新的海风和开阔的视野,然而四面临海,没有船,根本无法离开。 恰恰就没有船。 又怎么可能有船? 一间小木屋,一个小院子,就是袁光正留给她的全部生活空间。她大致看了看,正如袁光正所说,平日吃穿用度的生活用品……倒是一应俱全。 看来,他们将她软禁于此,并非是一时情急,而是作了长久的计议。 芳芳忍下眼泪,用力的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勿再为此伤感。 凉春在旁安慰道:“小姐,咱们眼下……大概也没办法离开这岛了,好在这里衣食都是丰足的。老爷也跟我交代了,说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凉春!”芳芳回头打断她,“我们还是要想办法离开这里,不管怎么样,我们不应该被囚禁在这里!” 听她言辞铿锵坚决,凉春也不由怔了怔,半晌,还是点了点头,然而表情依然沮丧着,显然对她……也没什么信心。 芳芳带着凉春走到海岸边上,指着海面道:“之恺对我说过,他曾经据守的南疆海域,海水跟天空一样,是蔚蓝色的,非常清澈;可是凉春你看,这里的海很是浑浊,海水都灰蓝灰蓝的。只有沙质松软,容易累积淤泥的北方海岸,才会有这样的景象。所以,我想我们现在的位置——必然是在北边的某个海域里!” 凉春似被噎了一下,片晌,缓缓慢慢的转过头,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她。 芳芳皱眉,“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凉春勉强笑道:“其实小姐,你完全可以问我,从京城到这里走了几天。应该……也不难推算出这里是北方还是南方吧……” 她见芳芳脸色僵硬,忙又道:“不过小姐说得也没错,这里的确还是北方啦,京城就在我们的西面……” 芳芳眼睛亮了亮,转身抓住她的胳膊,“好!既然知道了方向,我们便去砍几颗大树,做一个木筏子,往京城的方向飘……” “……砍树?!” “要不然,我们把房子拆了,做成木筏子……” “……拆房子?!” “……” “……”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女子,平日一双纤纤玉手,也不过就是绣花捻丝的。这些事情,想着说着虽然来劲,却连该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 两个人终于说得累了,一横一竖的仰面躺在沙滩上。 芳芳犹不死心,“凉春,你听说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吧?” 凉春一动也不动,“呵呵……” “唉……”芳芳叹了口气,闭口不言了。 “我说小姐,还是别想着折腾了,安心等齐王来救你吧。” “爹爹把我送到这种地方,就是为了不让他找到。我看这回……只怕没那么容易了……”芳芳目光怅然,使劲的揉了揉双眼,“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干什么,会不会还在疯了一样的找我呢……” 第65章 走水 细浪轻轻击打着大片的浅滩和褐色礁石,将一些奇形怪状的海砺和贝壳冲上岸来。而潮一旦退去,那一整片的浅黄色沙滩,便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晶莹光泽。 芳芳抱膝坐在沙滩上,默默的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 她脱了鞋袜,□□的脚趾头挖进细细的沙子里,温热细腻的触感包裹着,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暖暖的感觉。 时而潮水来得猛些,会兜头兜脸的直扑过来,濡湿她的双足和裙边,一阵一阵的,带来沁心的凉意。 潮起潮落,浮浮沉沉。 多么像人生。 京畿不过弹丸之地,可吸引着那么多人前来角逐、争斗,耗尽毕生心血的……究竟是什么? 莫非他们不曾看过外面广阔的天地? 她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只觉恩恩怨怨,悲悲喜喜,在这无垠的海天之间反复沉淀……俱被冲得淡了。 惟有心中的思念……日复一日的强烈起来。 太阳移到了头顶,明晃晃的,照得皮肤越发像针刺一般。 四周的沙子也越来越烫。 芳芳收回神思,拿了一片手掌大的树叶覆住眼睛,准备起身回去了。 正待穿鞋,却忽然听见小木屋那边传来凉春的尖叫,芳芳心头一惊,忙丢下手中树叶鞋袜,赤脚飞奔过去。 “有……有人……” 凉春手里还抓着水瓢,瘫坐在在厨房地上,一脸的惊恐。 芳芳一听也慌了,赶紧四下环顾一番,只并无发现,忙又回头问凉春:“哪里有人?” 凉春战战兢兢的指着窗外,“千真万确……我刚才本在烧水,一抬头,便瞧着有个人影立在外头,我一叫,他立刻就走掉了!” “这……”芳芳觉得诡异,“……不会是岛上的动物吧?” “什么动物能直立行走啊!”见芳芳不信,凉春越发急了,“那人就站在窗下,离得好近,虽然只是影子,可是看得见头发和衣服的轮廓,怎么会是动物!?” 芳芳听她如此一说,心头也阵阵发悚,一时说不出话来。 凉春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想到什么,忙拖着芳芳问道:“会不会是二殿下来了?” 芳芳断然摇头,“不会!我刚才一直在海边,并没有看见任何船只过来。况且,他就算来了,也绝不可能这样鬼鬼祟祟。” 凉春若有所思的点一点头,也表示同意,想一想又道:“会不会是这里的野人呢?” “呵呵,”芳芳被气得笑了,“有可能,我看你就挺像。” “哼,小姐也挺像的,头发都野乱了……” “别闹!”芳芳举手拍她一掌。虽不知凉春是否眼花,然而到底也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还是觉得小心为上,遂谨慎道:“不管怎么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人尽量不要分开,万一真有个什么,好歹……彼此也是个帮手,多少能照应一下。” …… 午膳过后,芳芳和凉春一人掰了一根粗树枝,作为防身武器拿在手里,小心翼翼的在木屋周遭一一查看。 这木屋虽不大,倒也五内俱全。外面有院子,里头也有好几间屋子,另有厨房、浴房,该有的设施一应都不缺。 凉春叹道:“老爷对小姐还是挺好的,考虑得好周到呢。” 芳芳狠狠睨了她一眼,凉春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木屋周围地势平坦,难有藏身之处;而不远处那些嶙峋奇异的礁石,却又高又滑,还不时被汹涌而来的巨浪没顶。芳芳和凉春走近看了看,并不觉得有人能躲在这里,草草查看了一回,便也回去了。 只这一趟,又耗去大半个下午,回了屋子已是日暮西垂。凉春忙让芳芳坐下歇会儿,自己一壁烧水煮茶,又去准备晚膳的食材。芳芳见凉春一个人忙碌,也是看不过,便上前帮忙。两个人洗洗拣拣忙了半天,好容易鼓捣了三菜一汤端上桌子,竟都已累得有些吃不下了。 芳芳和凉春面面相觑,最后决定——先小睡片刻,一会儿再起来吃。 于是两人挤在狭小的竹榻上和衣而卧。凉春睡相有些张牙舞爪,不一会儿便将一条腿撂到芳芳身上,芳芳迷迷糊糊的,只一脚扫将过去,凉春滚到榻沿上,两手在空中扑腾了几下,又围过来紧紧抱住芳芳的大腿…… 直到天色黑尽,两人陆陆续续的,渐渐都被饿醒了。 凉春揉着眼睛爬起来,摸索着去窗台处点了烛灯,还未转身,便听见桌前的芳芳高声尖叫了起来。 “你……你看……这……这……” 芳芳半跪在地上,一手扶着桌前的椅子,一手指着桌上的饭菜,“这是……什么……鬼……” 凉春慌忙跑过来细看,顿时也脚下一软。 桌上原本该一口未动的三菜一汤——那白瓷钵里一整钵的汤竟所剩无几,三个盘碟只留下了几片菜叶;芳芳哆哆嗦嗦的又揭开一旁的饭甑子看,也只有寥寥数粒米饭,可怜巴巴的粘在壁上…… 正怔愣着,凉春忽然又惊叫一声,将芳芳的胳膊紧紧一抱,抖索着道:“小姐,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不,还有……还有什么气味……” 芳芳忙屏息细听,似乎是有噼里啪啦的声音,然而却听不真切,并不能判断到底是从哪里传过来的。这海边常年风声夹着海潮声在耳边呼啸,呆的日子一长,似乎听觉也被磨得钝了。 至于气味…… 她闭目,深深长长的呼吸了几口,阴湿的空气迅猛的灌入鼻腔来,除了海水咸涩的气味之外,另还有一种更清晰的——焦苦的味道。 有什么东西烧糊了…… 芳芳豁然回神,“厨房!是厨房!” 她起身朝厨房奔去,刚跑出两三步却又停下来。凉春紧随而来,猝不及防的撞到她骤然停下的身子上。 凉春揉着额头,战战道:“小姐……也害怕了……?” 不害怕是假的。芳芳深吸一口气,回头问凉春:“你猜……会是什么人?” 凉春“呵呵”笑了两声,“反正……不会是二殿下。”她想了想,又模仿着芳芳白天的语气,装模作样的道:“他……绝不可能这样鬼鬼祟祟。” 芳芳白她一眼。越发故作轻松,倒越让人紧张了。 芳芳把胆儿一横,大步闯了进去。 一推开厨房门,顿有浓烈的焦糊味混着呛人的油烟味,兜头兜脑的扑面而来;灶上燃着熊熊大火,整间屋子都被火光照亮,黑烟浓雾弥漫一室,锅碗瓢盆和各种食材丢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摔碎的碗碟……一屋狼藉不堪。 芳芳和凉春见状大骇,忙不迭的要进去灭火,然而屋子里青烟缭绕,两个人都被熏得又是流泪又是咳嗽……凉春拿手半挡住眼睛,勇猛的冲进去找水,环顾一周,只在灶台边上寻得个小碗里头装有小半碗的残汤,凉春想也不想,扬手就泼了下去,大火晃了几下,竟越发燃得旺了;芳芳三两步冲到炉子跟前,蹲下去就伸手抽那柴薪,火星子噼里啪啦的被带出来,甩得一屋子都是……芳芳慌忙丢手,拖着凉春往后退,越发觉得喉咙被呛得干涩难耐,一时剧咳起来,止也止不住,差点窒息过去。 正觉得绝望,忽然瞧得个人影提了个大桶匆匆进来。那人冲入浓烟火光之中,将手里一桶水照着灶上哗的浇了下去……只听得哧啦哧啦的一阵乱响,火势骤然收缩,炉子上高高腾起一阵黑烟,片刻,终于彻底的熄灭了。 那人又将门窗都打开,拿了把扇火用的扇子驱散烟雾,一室浓烟方渐渐淡去。 云里雾里的,芳芳终于看清那人——尘烟之中,他皓齿星眸,长身如修竹松柏一般……仿佛再污俗的人间烟火,也泯灭不了他的风光月霁。 芳芳瞠目结舌的瞪着他,“之……恺?” 第66章 决定 之恺回头看她,微笑道:“你醒了?” 芳芳怔仲半晌,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朝他走去。这时浓烟渐渐散了,她这才发现地上还放着一锅焦黑又散着诡异气味的不明物体。她怔怔的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他,动了动嘴唇,一开口,竟有咸咸的液体淌进来,一时只觉得舌头都是涩涩的。 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水,此时此刻,她竟然说不出话来。 凉春十分识趣,见状一早捂脸跑了。 之恺立在她面前,摇头笑道:“不要这么意外么,你难道没有坚信我一定会来?”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考虑了片刻,还是没说,只道:“我自有办法打听。” “你是胁迫过我大哥,或者我爹吧?” 毕竟是袁家人,之恺也不好说,支支吾吾道:“其实……也……没……那什么……” “他们活该!”芳芳咬牙道。 她难得干净利落的说话,且忽然抛出这一句,倒也是挺意外的。 “受虐待了么?”他片刻回过神来,脸上笑得很开心,却还是从头到脚的仔细打量她,“话说,你没事吧?” 芳芳狠狠摇头,“没事,就是……太想念你……” 他依然笑着,伸手替她拭泪,谁知手指一抹上去,竟留下一道道的黑印。他大笑起来,促狭的更将十指都涂上脸去,芳芳不明就里,只见他笑得开心,便也跟着又哭又笑,越笑眼泪却越发汹涌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他终于将她一头按入怀中,轻声安抚:“行了不要哭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哭的了。”他长吁一口气,叹道:“我是好久好久……都没有今天这么高兴过了。” 芳芳抓着他的衣襟用力的擦脸,“我才没有哭,这都是……刚才被烟熏出来的。” 她便抬头看这一屋子犹未散尽的烟雾,又越过他的胳膊瞥了瞥地上那口可怜的铁锅,质问道:“这些……可是你干的?” “哎,”他挠头笑道,“我也不是故意的。进来看见你们睡得那么香,不想扰了你们。本来打算把那一桌子冷掉的饭菜替你们热一热,谁知……竟纵了火了。” 芳芳终于也忍不住笑了,“我们还以为饭菜被野人吃了,谁知却是你这个野人……” 说到“野人”,她心头忽然一警,猛地想起上午在窗前走过的人影,到底还是不放心,忙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想了想,“傍晚吧,怎么?” 她迟疑片刻,还是将人影的事说与他听了,他听罢,蹙眉沉吟半晌,也没有说什么,不过只道:“小心点便是了。” 芳芳还想再问,他却不肯说了,只叫她别想太多,横竖有他在,不会有危险。一边说着,一边揽着她往外走去,说去沙滩上转转。 两个人慢慢踱到海边洗完脸手,之恺又拉着她的手到海边一块岩石上坐下。此时此刻,两个人的手都有些冰冷,他另一只手又覆过来,包裹着她柔若无骨的右手轻轻摩挲,拢在掌心静静的捂热。芳芳心头一暖,也将一双手都伸过来,与他握在一起反复的交缠十指…… 良久,他沉沉的叹了口气,道:“芳芳,我的想法是……我们不回京城了。” 芳芳沉默片刻,点头道:“是,京城虽大,却容不下我们。”她问道:“那么,去哪里?” 之恺回眸望她一眼,又转首去看夜色中的茫茫大海,平静道:“我们游历名山秀水,遍访天下风景,如何?” 他眸色坚决,并无半分犹豫和不舍。芳芳被他感染着,也毫不犹豫的重重点头,“好!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之恺紧盯着她,“可是封号、功名,我也全都没有了。” 之恺本以为她一定会不屑的说一些类似“不打紧”“不在乎”一类的话,他也等着她只一开口,便立刻低头下去吻她……然而他倒是酝酿好了情绪,芳芳并没有按此出牌,却泪盈于睫,把头一下子埋入他怀里,难过道:“我知道,都是因为我,你不得不才放弃这一切的……” “……”之恺不得不轻推开她,低眉深深的注视她,认真道:“我真不是要与你计较这个。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从今以后,我只是我,你也只是你,虽然摆脱了家族的桎梏,也失去了家族的依靠和所有光环,未来的日子,全部都要靠我们自己,会和以前的生活有很大变化,你……可有做好心理准备?” 芳芳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却不说话。 之恺见她沉默,一时也觉得紧张,深望着她的双瞳都不由得有些缩小了。 芳芳低低的笑,低头抚弄他渗出细汗的掌心,轻声道:“还记得数年前一桩丑闻:时任巴陵提刑按察使,和巴陵大吏的夫人勾搭在一起。大吏知道后不堪其辱,当即怒掴了他一掌。那按察使自知难逃其报复暗算,便设法勾结当地使臣,欲逃往西夷番邦……当然,按察使最后功败垂成,以叛逃罪被处决。” 之恺半眯着眼看她好一会儿,像不认识她似的,“怎么忽然说这些?而且……你……也懂?” “并不太懂。”芳芳摇头,“只是那按察使最后说的那句话,让我很有感触——说他这一生是完整的,至少,他完成了大多数人都希望完成的两件事情: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和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之恺终于笑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笑道,“那件事情当年沸沸扬扬,原委我都知道,很是荒唐不堪的。三法司会审那些日子,两方当事者各雇了不少人,在老百姓中互相诋毁对方和扰乱视听。你方才说的那句话,也是百姓们为了嘲笑他俩,而胡编出来的。” 芳芳点了点头,“我知道啊。” “哦?” “谁编的有什么要紧,我说出来,不过只是因为想和你……一起过这样的日子。” 之恺怔怔的望着她眼中的炽热光芒,此时此刻,竟越发坚定温和起来…… 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融融化开,是从未有过的,温软湿润的感觉。 他紧紧拥着她,低低道:“你相信我,有我在一天,绝不让你吃苦受累……” 芳芳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又抬首看他一会儿,越发好奇的凑近了,问道:“你哭了?” 之恺猛地扭过头去,“你才哭了!” 芳芳扳着他的脖子,“转过来我看看。” 他当然不肯,仍拖着她的手,背着身子转移话题道:“好困啊,我们回去睡觉吧……” 芳芳只好随他站起来。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方才转身回来,忽又想起什么,便笑道:“话说,我们多生些孩子如何?至少……十几个吧!” 芳芳大惊,“十几个?!” “嗯,”他颔首,“这样的话,等大的孩子长大离开家了,还可以有小的孩子在身边,那么家里就一直都会有小孩子,可热闹了。” 他说得很认真,并不像在开玩笑。芳芳没想到觉得他竟然这么喜欢小孩子,心中也是动容,又觉得他说得似乎也有点道理,于是动摇道:“你……真的这么想?” “是啊,”他点头叹道:“我常听母后说,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一长大,就不爱回家了,做父母的,就会觉得很孤单。” 芳芳笑了,“你母后是在说你吧。” 他不置可否,也没有应话,若有所思的抬首去眺望远方——那夜幕沉沉,海天一色,偶尔几只沙鸥扑着翅膀掠过,冷冷戚戚的叫唤。 芳芳知道他的性子,此番离开京城时,他必然走得决绝。此时此刻,他虽然说是不在乎,可她看的出来,他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尤其,她知道他和他母后感情很好,就算什么都舍得,也一定舍不得他的母后…… 芳芳狠一咬牙,用力点头道:“好,十几个就十几个。” 两个人这般靠在一起,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之恺显然倦极了,话也越来越少,慢慢的,连眼也快要阖上了。 芳芳轻轻推他,“你困了,去睡么?” 他“嗯”了一声,依然将脑袋靠在她肩头,“我睡哪里啊……” 芳芳道:“房间倒是有的,只是你来得突然,大约也没有来得及收拾,要不,你先睡地上,将就一晚?” “呵,”之恺正起身子来,瞪着她道:“地上那么凉,你叫我睡地上?” “那……我睡地上,你睡床上?” “地上很凉!” 芳芳警惕的看着他,“那你想怎样?” “回屋再说么。” 两个人终于相携着回到小木屋时,已经几乎是半夜了。凉春一早已睡下。芳芳往几个屋子都转了一圈,发现凉春果然没有多收拾一间房出来,只是一如平日的替芳芳铺好了床……然而,却在那本来只能睡一个人的床上,摆放了两个枕头。 第67章 埋怨 单人塌上硬生生的挤了两个人。 之恺睡相很是夸张,弄得里侧的芳芳十分紧张,整个身子都贴到了墙壁上。 然而之恺奔波了几天,实在有些劳累过度,头一粘枕头就睡着了。 芳芳见他一动不动的只管呼呼大睡,一时又觉得好生失落。 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伸手推他,“喂,你起来啊!” 之恺睡得很沉,芳芳直推了好一阵子,他方才动了几下,喃喃道:“又怎么了……” 芳芳右手肘支起头来,借着月光打量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 之恺还是昏昏沉沉的,口中嘟嘟哝哝:“我说你……又欠揍了是吧……” 芳芳不依不饶,越发来了劲逗他:“那不然我一个大活人,睡在你身边,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莫非你嫌我不够漂亮?” 之恺还是迷迷糊糊的,随口应付道:“没有啦,够漂亮……” “那就是嫌我身材不够好!” 之恺翻身背对着她,拿被子捂住耳朵,“你说是就是吧……” “胡说!”芳芳气得一个劲的摇他,“凉春每次给我洗澡,都会夸我身材好……” 芳芳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他越是困倦敷衍,她越发赖起他来,就是想要与他亲近,哪怕就是看着他,跟他说话,也不甘心就这样由着他视而不见…… 大约……真的是被这连日来的思念逼得很了。 之恺的睡意终于被她坚持不懈的侵扰弄醒了大半…… 他只好坐起身来,无奈的看着她,“我又没给你洗过澡,又没有看过,我怎么会知道?” 芳芳本还挺来劲的,闻言一下子就哑了。 之恺默默的盯着她看,片刻,便一言不发的开始动手替她解起衣来。 芳芳回过神来,惊得一把按住他的手,“之恺,”她紧握住他的手,抬眸看着他道:“如今……既已到了这样的境况,你可还要娶我么?” 他目光忽地沉了沉,动作一顿,便抽回手来,静了片晌,也没有说话。芳芳担心的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亮闪闪的,宛如夜空中的星子。 良久,他叹道:“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会在这些并无疑问的事情上面纠结呢?” 她不过是想听他亲口说这一句话,然而他并不肯说,反而怪她多心。她一时也是郁郁,不情不愿的嘟囔道:“你又没说过,我当然纠结了……” 他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那我这么大老远的跑来找你,我是有病吧。” 芳芳气闷,“你……干嘛这么不耐烦啊!” “谁叫你无聊!” 他说着,又一头缩进被子里,闭了眼叹道:“我启程好几日,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担心得都没法合眼。知道今天见你好好的,这才终于能够安心睡觉了,你还不高兴……” 他喃喃的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的消失了……只闻得呼吸又渐渐的绵长而均匀起来。芳芳趴在他的肩头,静静的、痴痴的看着他宛如婴童一般的恬静睡颜,浓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的轻轻颤动。 他大约是真的累了。 芳芳心疼的伸手抱住他,比起先前在宫里养伤那些日子,他似乎又消瘦了些……似感觉到芳芳靠过来,他不觉动了动,轻轻缩了缩脖子,无意识的将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前,往她怀里不住的蹭…… 他蹭得她痒痒的,芳芳心头酥动,本能的将他推离些许,他虽闭着眼,却仍是扭着身子,耍赖一般往前挤,越发与她贴得更紧。 芳芳心中微惊,扳起他的脸来仔仔细细的看他,确定他一脸的倦意,仍闭目熟睡着。一时又心疼又好笑,低头在他鬓边轻轻啄了一下,将他整副身子全部拢入怀中,轻轻柔柔的抚慰、温暖他…… “想好好的看看你,又想紧紧的抱着你;可抱着你,又看不见你的脸……” “明知道你就在我身边,可为什么还总是想你……” “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都是你……” “你怎么可以睡得那么快……” 她语无伦次的在他耳边说着话,慢慢的,也有些困了。将他拥紧了几分,感受着彼此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的传递而来,心中安稳下来,终于沉沉睡去。 …… 次日之恺起了个大早,用完早膳便携了□□出门,说要四处查看查看。芳芳想起昨日与他说起过窗外人影的事情,他必是不放心的。然而见他这般贸然去打探,也不免有些担心,便不肯让他走,转到厨房里提了把菜刀,说要陪他一起去。 之恺也不多话,只将她连人带菜刀一齐撵进屋里,“砰”一声关了门,兀自头也不回的走了。 芳芳一心想再多看他一眼,连忙又趴到窗户上去,探头望去,只见得窗外一大片浅黄色海滩连着茫茫大海,一览无余……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芳芳闷闷的坐回来,心里埋怨得很。 被送到岛上这些日子,她思念他思念得快要发疯;而一见了面,更是越发觉得离不开,哪怕分离一刻半刻,都觉得难捱极了。 芳芳只好回头跟凉春诉苦——说他昨晚一过来就睡了,今早一起来又走了;她是这样的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他,他却如此不解风情云云……越说越生气…… 凉春一听就激动了,“不会吧!小姐跟二殿下挨着睡了一晚,然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咳咳……”芳芳面红耳赤的瞪她,“我说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问题?” 凉春煞费苦心的摆了两个枕头,竟没起到什么作用,不由得满口抱怨。芳芳哪好意思说这些,只得干笑了两声,随口打发道:“唉,他嫌我身材不够好么……” “简直瞎扯!”凉春差点跳起来,“你倒是让他说说,小姐的身材都不够好,什么样的身材才叫好?” 她一边说,一边围着芳芳连转好几圈,拉着她的衣裙从头到脚的打量,“看看,看看,小姐□□,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该圆润的地方圆润,该修长的地方修长……哪里不好?你倒是问问他,哪里不好!?” 芳芳两手紧抱在胸前,一时又羞又怒:“走开,你无聊不!” 凉春看够了,坐下来认真想了一会儿,又道:“我觉得……是不是小姐的寝衣太保守了?” “……够了,你给我出去,把衣服都洗了。” 凉春郑重的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去把小姐的寝衣改几件,领口开大点,腰身收细点,背上再剪几个洞……” 芳芳气得抄起一只茶杯就盖过去,“下流东西,越发来劲了!” 凉春利落的躲开,越发神神秘秘的笑,“还有哦,你们昨晚是不是没有点灯,他是不是看不见啊?我觉得还是要点烛灯的,不过不能太亮,幽幽暗暗的最好不过了……” 芳芳本来就有些失落,让凉春如此这般的说来说去,越发觉得被看笑话了,一时心中不快。遂也不想理会了,一声不吭的起身去了厨房,闷闷的拣了几窝菜一古脑扔进锅里,默默的加了一大瓢水,又蹲下身子往灶添柴烧火…… 凉春不一会儿就跟了进来,见芳芳各种柴米一气乱煮,吓得赶紧上前阻止:“小姐你这样做出来的菜没人会吃的……” “别过来。”芳芳回头指她,“去把隔壁房间收拾出来,让他今晚睡过去。” 凉春怔了怔,“呵呵小姐你这是何苦……” “叫你去你就去!” 见她态度恶劣蛮横,凉春也只好收口,在背后吐了吐舌头,深深的鄙视了她一回,兀自灰溜溜的走了。 …… 当日一顿晚膳皆出自芳芳之手。在外头刺探了一天的之恺饿着肚子回来,捏着鼻子勉强吃了几口,终于忍无可忍的放下了筷子。 他摇头笑道:“不会做就不要做了,浪费食材!你以为这岛上是这么容易找到吃的么?” 芳芳瞪着眼看他,“你可以不吃啊!” “……做成这样还不让人说么?” “我在家里从没做过菜,你行你上啊!” “……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做呢,就请擅长的人来帮忙便好了。你大可以在旁边静静的待着,做一些不影响食欲的事情,行么?” 这话之恺不过随口一说,根本没经过大脑。只芳芳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愿真的跟他发火吵架,只得默默忍了,唤凉春进来收了碗筷,独自回房生闷气。 之恺很快进来,见她独坐在床沿发呆,便嬉皮笑脸的挤过来,紧挨着她坐下,伸手轻轻揽住她的纤腰,低声道:“天还没黑,怎么就要睡了?” 芳芳浑身颤了颤,忙睨他一眼,决然举手指向门外,“隔壁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今晚可以过去了。” 之恺低头吻一吻她的发鬓,温热气息在她耳畔幽幽拂过,“那你呢,你睡哪里?” 芳芳被他揉在怀里,直亲得筋骨酥软。勉强聚拢了神思,连话都有些说不连贯了:“我……当然……还睡……这……里……” “呵,”他仍埋头,越发钻进她的脖子里,一点一点的往下移,“快告诉我……哪里惹你生气了,我都改……还不行么……” 芳芳再也无力抵抗,被他一翻身压在了底下。 第68章 交心 他将芳芳顺到榻上摆好,自己随即也挤了上来,两手撑在她身侧。 芳芳见他眼下阵势不同往日,不由得也有些害怕了。 “你……要干什么?” 他俯身下去,深深望住她,“我记得你昨天说……我有隐疾?” 芳芳只好陪笑两声,“我知道你没有……” 他扬眉微笑,“可我真的有。” 他说罢,直起身来解了上衣扣带……衣袍很快褪下,露出精壮的胸膛。芳芳羞涩的捂住了眼,然而她从未见过他□□身体,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偷的看——他身上肌骨筋肉,无一处不是匀实修长;身形轮廓,皆是劲瘦有力,奇异的诱人。 除此之外,她还清晰的看到,他的身体上……竟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一道道的纵横交错,形貌狰狞,怵目惊心。 芳芳心中惊骇,怔怔的伸手过去,缓缓的一一抚过,那些暗褐色的疤痕,凹凸不平的在指腹逐一滑过,一枚一枚的,都觉得在心口上烙烫一般…… 她眼泪扑簌而下,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之恺微笑道:“不用担心,早都好了。” 芳芳猛地扎入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哭道:“之恺,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再也不会……让你弄成这个样子了……” 她玲珑有致的柔软身体紧贴着他,温热体温带着若有似无的淡淡馨香,透过轻薄的衣料熨帖到他的胸膛……之恺深深的吸了几口气,不觉有些发抖,轻轻的伸手回拥她。 “伤痕是男子汉的勋章,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你从前老是说我愚蠢幼稚,现在呢……” 他忽然忆起在南疆的那些日子来。那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蚀骨思念,此刻回想起来,他都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 他颤抖着双手,轻托起她的脸来凝视她……她眸中含泪,越发衬得一双大眼亮闪闪的,那樱桃色的嘴唇鲜嫩莹润、娇艳欲滴…… 再也毋须多想,他低头便吻了过去。 热烈的情爱,有如天雷勾动地火,瞬间便引燃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芳芳心魂俱醉,身子融成了一滩水。本来还勾在他脖子上的双手软软的滑落到他身侧,连抬起来抱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之恺更是意乱情迷,整个身子都压了过来,芳芳被猛地按回到小小的榻上,生硬的床板咯着脊梁骨,隐隐作痛。 腰间系带全都被松开,有奇异的渴求在身下火窜。她竟不知该拒该迎,一双小手娇软无力的抵住他,柔润的指尖抚在他胸口微微颤抖……似推诿,更似邀请,或引诱。 一触即发的时刻,之恺竟也有些恍惚。 也不为别的,他就是忽然想起了南疆军营里的男人们,除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外,更离不开的——就是女人,逢茶余饭后,津津有味谈论的,也总绕不开与女人的那些乐事。 每次听到大小将士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女人的*,又七嘴八舌的议论什么样的女人才称得上极品尤物云云……之恺都只蹲在一旁默默的喝酒。 将士们没少嘲笑他,也都以为他是顾忌吴仁邦,便成日的怂恿他快些把吴祯儿给办了,免得活活受这禁欲的苦。 没有人知道,对彼时的他来说,身体受苦的时候,心里反而会好受一些。 所以每一次战役,他都会自告奋勇的冲锋在前,越是出生入死,越是让他痛快得……似得到救赎一般。 那时,他也不敢想象会有今日。 他从她的脖颈处艰难的抬起头来,一双星眸跳动着炙热的火苗。 “芳芳……” 他的嗓音失却了平日的清越干净,变得粗哑而嘶竭,还拖着颤颤长长的尾音。 芳芳眼中有尘雾般的迷障,口齿间带着缱绻缠绵的情意:“你若想要……我就给你……” 在宫中的日子,他们虽然亲密,却都还是自持,再怎么亲热厮磨,再怎么情难自禁……只因想到那些悬而未决的事情……都未敢真正的跨越雷池。 然而今天……却不一样了。 他们真正抛开了所有的牵绊,那些世俗伦理强加于他们身上的一切牵连、负担,或者荣耀、光环……他们全都决定舍弃了。 他目光幽暗起来,修长的手指慢慢的攀上来,轻抚她的身体发肤。 他的手掌被刀剑长矛磨出过粗厚的茧,在她细滑的皮肤上糙糙的磨抚过,竟让她觉得……奇妙的刺激。 他身子倾轧下来,一点一点的吻她。 她两手死死的抠着被褥,紧张得无所适从。他们都没有经验,十分生涩,只能凭着生命原始的本能在彼此身体里笨拙的探索,共历初初时的痛楚和渐入佳境时的欢愉,再到云端山巅……尽情的飘移…… 他伏在她耳边声声唤她……她紧绷着腰身,一面意乱情迷的含混应着,一面颤栗着在他的肩胛上留下一道道细密的齿痕…… 他满足的喟叹,他的爱人,就是那人间尤物。 …… 芳芳身下一片水泽湿泞,一时羞臊难当,不禁拿手覆盖住脸,既不敢正视他,亦不肯让他看。 他低头吻一吻她的手背,将她整个身子包在怀里,转头看了眼窗外月影西移,方觉时辰竟已过了大半夜了。 “困了么?”他轻声问。 芳芳点点头,仍埋首往他胸前钻了钻,轻轻合了眼,表示想睡了。 他挪了挪臂弯,让她靠得舒服一些,手势柔缓的在她脊背上轻抚,一下接一下的,似哄孩童睡觉一般,在她耳边絮絮喃喃说着话…… “在南疆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坐在海边看海,看着看着,总会生出错觉,觉得你就坐在我的身边……可一旦回过神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那段日子,那吴祯儿总是缠着我,有时候我就会想,如果那是你……该有多好……” “南疆从来都不下雪,冬天就像京城的春天一样……我还记得你怕冷,不知道你会不会冻着……还异想天开的幻想着,若能够带着你到一个温暖的地方一起生活,像那次我们一同南下出游一样,那就好了……” “芳芳,我好想你……” 他口中呢喃,终于渐渐低沉轻细下去。芳芳全部都听见,只觉整副心肠都要被揉碎了,一时伏在他怀里低低的哭,湿润的眼睫在他胸膛不住的轻拂…… 他复又睁开眼来,伸手捧起她的脸,漆黑的瞳仁中闪着晶莹的亮光。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芳芳含着眼泪轻轻摇头,“其实我也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你说……” 他笑了笑,“好,我听着。” 然而该从何说起呢?她遇见他,而后又失去他……那两年,是她一生中最煎熬、最度日如年的光景,每一天都深陷在不能自拔的思念中,为不知在何方的他牵肠挂肚……终于等到他意气风发的回来,却越发陌生遥远,让她可望而不可及,一时绝望不已。 她纠结的酝酿了好久,幽幽道:“那一天,听说你去南疆了,我哭了好久……” 她拱着他的胸膛,才说了两句,只觉心中情潮翻涌,一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他摸索着触到她腮边,手指在她脸颊缓缓摩挲,轻轻拂去她的泪水,问:“然后呢?” “然后……我每天都很想念你,盼着你回来,等到你终于回来,我又以为你忘了我了……难过得都不想活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他低头轻笑,两手促狭的在她脸上一糊,抹了满满一掌湿漉漉的泪水,又顺手往她光洁的身体上乱擦一气。她又哭又笑,扭着身子不肯依,他捉住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腰间,俯身下去与她厮磨,再一次的勾住她,紧紧痴缠…… …… 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芳芳精疲力竭,一点也不想再动了,只想合了眼,好好的睡上一觉。 之恺翻来覆去半晌,忽然又伏到她耳边,一声接一声的唤她。 芳芳朦朦胧胧的半睁开眼,无力的推了他一把,“别,我是真的……再受不住了……” “……不是,我有话跟你说。” “唉,那快些说么……” “我们明天,拜堂成亲吧。” “明天?”芳芳打了个激灵,睡意烟消云散,立时又觉得有些亢奋了。 “嗯,”之恺转头望了望渐亮的天色,“准确说,是今天。” 芳芳勉强抑住心内的狂喜,禁不住趴到他面前,抿嘴强作矜持状:“……可是,不都要选个良辰吉日才好么?” 之恺摇头,“不了,不作俗人之举。” 芳芳听他有此心意,心中早已喜不自禁,如何还会拘泥这点形式,高兴得猛扑上去,一个劲的亲他,抱着他不停的翻滚…… 拜堂不拜堂,哪还有什么要紧,此时此刻,他们本就已经是夫妻了。 之恺忽然被堵住口鼻,一时差点没缓过气来;刚要推开,芳芳又往他身上连摸带挠……之恺被蹭得受不了,气得一跃将她反过来压制住,磨着牙道: “刚才是谁说的,再受不住了?” 第69章 新房 次日,芳芳找出两件红色衣裳,裁剪开来做成布幔,让之恺在厅堂各处捆扎装点,且当作简单的铺设新房。 芳芳自己则进了里屋,让凉春服侍梳洗穿戴。 凉春在浴桶中放好了水,芳芳褪尽了身上衣物,整个儿浸了进去。 水中温度刚刚好,温温热热的渗入皮肤肌理,舒服得令她长长一叹。 凉春听见她娇娇气喘,不觉好奇的回头,只见那水汽氤氲蒸蒸而上,芳芳沉浸其中,舒展四肢,闭目仰头一脸享受。凉春探头细看,见她眉眼含春,那肩上、腰上、腿上……都散布着青紫色的淤痕,而胸前脖颈处,更是散列着一个一个绯红的小印。 凉春忍不住掩口惊叹:“哇!” 芳芳被声音吓了一跳,睁眼瞧见凉春还在跟前,不由得又羞又恼,一边拿水泼她一边赶道:“给我出去!” 凉春伶俐的闪躲开去,半点没被泼到,凑过来又笑盈盈道:“我就是看到小姐这一身的伤痕累累,好奇嘛!” 忆起昨日一夜旖旎,芳芳越发满脸通红,恨不得扑上去捂她的嘴,“你……给我小声些……!” “又没有别人……”凉春狡黠的笑,复又压低声音,“我说啊,二殿下怎么也不知道轻点啊,弄得这个样子。” 芳芳羞得把身子连头一块儿闷在水里。回忆起昨夜劳累,他极是小心温柔,她稍一喊疼,他就会停下来抚慰她……直到了后来,两人都彻底溺了进去,轻啊重什么的,已经浑然不觉了。 芳芳在水中闭气好一会儿,方坚持不住了,探头出来冒了个泡,一面又朝外头看了看,问道:“话说,他把房间都布置好了么?” 凉春朝海边的方向努努嘴,“早好了,拿了□□又出去了。” 芳芳这才想起来,因为前些天那窗外人影的事情,之恺昨日也正是拿了□□出去,整整一天,都在这小岛周围打探,看看是否真有可疑人等。 然而打探的结果如何,他晚上回来时并没有说,而她……竟也忘了问。 本来脑子就不甚利索,如今浸在温柔乡里面,竟越发笨了。 芳芳沉吟着“哦”了一声,拉过旁边长长的浴巾来,裹住身子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 芳芳急急奔出屋子,四下找了一圈,远远看见之恺坐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百无聊赖的往海里扔着石子儿。 芳芳喊了他两声,又匆匆的跑过去。然而那些海边岩石常年无人踏足,都长着一片一片的湿滑青苔。芳芳战巍巍的下脚试了试,只觉滑溜得简直不能走,一时着急的又冲之恺喊:“你别坐那里啊!” 之恺见她在底下急得乱转,一时便大笑,倒也起身走回来。芳芳提心吊胆的紧盯着他的脚步,口里不住的提醒他:“你小心些,小心脚下滑,那里苔厚……别踩那里啊……” 之恺三两步跳下岩石,笑道:“可都收拾好了么……” 芳芳那里顾得上听他说话,惊吓得扑上去猛的抱住他,颤抖着声音道:“你怎么到处乱跑啊!还来这么危险的地方,掉下去可怎么办?” 之恺哭笑不得,“怎么可能掉下去……就算真的掉下去了,游上来也就是了。” 芳芳气闷,“你说得倒轻巧,万一掉下去正好撞到尖锐的石头,或者正好鲨鱼什么的经过,如何是好……” “行行行,”之恺听不下去,指腹按上她的唇瓣,待她不得不住口,又转而轻轻掐了一把她的脸,咬着耳朵道:“你可真能唠叨。” 芳芳面红耳赤,无力的推了他一把,小声道:“我还不是怕你有个什么事……” 他低头见芳芳缩在他胸前,一副雨怯云娇柔弱小模样,身上还带着刚刚沐浴过后的香滑味道……心中越发情动,禁不住俯身过去好一番缱绻缠绵…… 芳芳脸颊红润如桃花一般,刚换上的洁净衣衫滑落了一半,露出香娇玉嫩的圆润肩头……她早已浑然不觉,整个身子都攀了过去,回应着他的热情,感受着他的体温铺天盖地的席卷着她,他的气息在身体发肤间反复流连,一点一点的磨砺出奇妙的刺激感……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的集聚,她紧紧勾住他的脖颈,只觉腰腹间又热又紧,身子情不自禁的一阵痉挛,一时伏在他怀中颤抖个不停…… 之恺已经熟悉她身体的反应,早就见惯不怪,不过稍缓了缓,便偏着头含笑看她……那一阵极颠的余韵还未过去,她还在娇娇弱弱的喘息,两手胡乱抓扯着他的衣襟,一张小脸都埋进他的胸膛…… 他将她曲着腿、又兜头兜脑的拢在怀里,给予十足的安全感。她双眸含着氤氲潋滟的光芒,手指不住在他胸前抓挠,稍缓过来,口中不禁又轻细娇嗔:“刚洗过澡,又被你……” 之恺忍着笑,撇了下嘴,故作一脸委屈,本来也是,自己明明没干什么,连身上衣裳都是齐整的。偏偏她就已经一身狼狈的蜷缩着娇颠,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真的干了什么坏事一般。 他一脸认真的道:“没关系啊,回去我帮你重新洗过。” 芳芳气鼓鼓的瞪他,红着脸咬着嘴唇。他见她一脸娇羞,不觉越发爱不释手,一时又心痒难耐起来。芳芳见他又要来,惊得赶紧阻止,一壁推开他,一壁又一叠声的提醒他别忘了今天该干什么。 之恺勉强压下一腔心火,缓了缓神,方问道:“话说,你跑过来干什么?” 然而芳芳脑子还是乱的,呆呆怔怔的,竟也忘了来寻他的原因,一时胡言乱语道:“我担心你,怕你出事……” “出……什么事?” “怕你掉进海里么……” “……我说你什么意思?” “我担心你啊……想你了!” “呵呵,这才对么……” 芳芳糊里糊涂的被他追问着兜了一圈,总算渐渐清醒了几分,回过神来,方豁然想起来自己这一趟的目的,一时简直胸闷,立刻揪住他的手臂,不住的摇晃—— “你怎么好意思问我!你……你却是为什么出来?” 第70章 仪式 两个人啰啰嗦嗦的走回来,又是沐浴又是更衣,一直磨蹭到快傍晚,方开始在厅堂内燃烛焚香,准备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凉春理所当然的被抓来主婚。 拜高堂的时候,两人神色都有些凝重,不过也只是短短一霎,旋即便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的……全都释然了。 然后夫妻对拜。 芳芳脸颊泛着红晕。之恺倒还淡定,静静的携着她的手,让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以最虔诚的姿态,互拜且受礼。 没有亲友见证、祝福以及闹洞房,仪式十分简单,交杯酒一饮,很快便结束了。 至于送入洞房这种事情,此时此刻,也没有必要了。 揭了盖头,之恺携了芳芳的手走向海边,此刻夜幕初降,月色尚且朦朦胧胧的,夜空中缀着几点若有似无的星光,时不时的掠过一只鸥鸟,冷冷清清的叫唤。 芳芳紧一紧他的手,仰头道:“真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哎。” 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她从小就不止一次的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希望在人生重要的时刻,有最奢华的仪式,最精美的服饰,还有亲朋满座,所有人都举杯给他们道贺;然后她就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携着爱人的手,缓缓步入洞房…… 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和她事先预想的,完全不同。 她一向是喜欢热闹的人,如今欢喜之余,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遗憾的。 之恺偏头看她,“怎么?觉得委屈了?” 芳芳怔了怔,慌忙摇头道:“不会……怎么会……”她当然不是委屈,不过是觉得冷清了些,忽发感慨而已。然而之恺如此一问,她竟也有些心虚,唯恐他误会了。只忙不迭的一壁解释:“你自己都说,这些都是俗人之举,我又怎么可能在意……” 之恺摇了摇头,口气微有怅然:“其实,我本来也是想给你最好的纪念日,只是……因为这种种的事情,今天这样……也实属无奈了……” “你不要这样说嘛!”芳芳着急的打断他。她听见他叹气,只觉得心都揪起来了,一双手都抱过去,晃着他的胳膊连声道:“我开心得不得了,真的,真的啊!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之恺回头看了她一会儿,勉强笑了笑,“我倒也不是难过,只是有点遗憾,毕竟是……纪念日么,实在是有点冷清……” 芳芳不忍心听他自责,扑上去捂了他的嘴,一叠声的只道“没关系没关系”…… 之恺静默片刻,微微的点了点头,就着她紧贴着自己唇瓣的手掌心轻轻吻了一下,复又握着她的手腕,慢慢的放下来。 他手势动作轻柔暧昧,芳芳心头一软,不觉窝在他怀里,娇嗔道:“我又没有那么着急,还不都是你,急急忙忙的说要拜堂成亲……其实,哪里就要这么仓促嘛……” 之恺有些沉吟,手指在她掌心轻轻的划着圈,轻声道:“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当年,父皇迎娶母后的时候,太子……都快两岁了。” 芳芳点点头。这件事情,她听安伶说过不止一次,言语间对皇后当年的未婚生子……颇有不屑。 只是这些宫闱密事,又是关于之恺父母的,她又怎么好随便去评论。 遂只“哦”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之恺见她未有惊讶,知道她也必定是早就听说过了,便摇头笑道:“看吧,连你都知道。虽然时隔多年,这件事都还能被提起来。而且一旦提起,遭受诟病的,也总是女子。” 他捧起她的脸来,认真的看着她,“我不愿——让你这样。” 他离她很近,鼻尖蹭刮着她的鼻尖,酥酥的痒。芳芳怔怔的对着他清澈温柔的双眸,只觉喉中哽咽,鼻尖也酸了起来,一时竟猛的扎到他怀里,两只手抓着他的衣襟,一边哭一边笑。 他含笑将她稍稍推离,道:“说起母后,我倒想起来了,你别哭啊,我有东西给你。”一壁说着,一壁低头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金丝楠木匣来。 芳芳好奇的探头过去看,只觉得仿佛有点眼熟,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之恺一脸郑重,小心翼翼的将木匣打开—— 匣内衬垫着黑色的金丝绒底,托出一对璀璨如赤焰一般的红宝石耳坠,那红宝石质地晶莹剔透,光芒浓艳而火热,在夜色中极是绚丽闪耀,夺目不已。 芳芳一时有些发怔。 “还记得这耳坠么?”之恺轻声问。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一次在珠宝铺里,她本来也一眼相中了这一款红宝石耳坠,正待付银子,之恺后脚便跟了进来,硬生生的抢在她前面,将这一副耳坠强行买走了。 她都还清楚的记得,彼时他趾高气扬的姿态,和自己气急败坏的状貌。 那是多久以前了。忆起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她有时甚至都觉得,简直像一场梦一样。 之恺见她发愣,便笑道:“我记得,你后来还问过我好几次,问是送给谁的。” 芳芳面上一红,伸手将那耳坠连木匣子一并拿过来,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忸怩着低声道:“你……莫非从那时起……就喜欢我……所以……想买东西送我了么?” 之恺愣了愣,猛地大笑起来,“你想得美!那一次正逢母后生辰,我是买来送给母后的。前些日子在宫里的时候,看到她有一次戴上了,就顺便将如何买这耳坠的来龙去脉告诉她了。母后笑过之后,当场便摘了下来,命我在我们成婚的时候……送给你。” 听他如此一说,芳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扯了他的衣襟来捂住脸,小小声的道:“这……这可怎么好么……你送给你母后的……已经是你母后的东西了。” 之恺点点头,“本来就是么,这是我母后送你的礼物……”他声音低了些,叹道:“这可是……唯一的一件贺礼。” 芳芳见他眉眼间有惆怅,忙吵着让他取了耳坠来替自己戴上,成功的转移了他注意力。遂又将鬓发拨到耳后,在他面前晃了两圈,盈盈笑道:“既是贺到、礼成,那么,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么? 之恺忘了伤感,情不自禁的笑,“当然。” 芳芳欢欢喜喜的又在他身边坐下,扳着指头道:“那以后,我也要学着洗衣做饭,打扫屋子什么的了……对了,我还要为你生许多的孩子,努力尽一个妻子的本分,还有……” 她停了一会儿,咬着嘴唇想了想,低头道:“还有,如果你以后想娶小老婆,想要三房五妾什么的,我想……我也会跟她们和睦相处……但是……你不可以不理我……” 她说着说着,竟有些觉得委屈了,声音越发轻细下去。之恺哭笑不得,一声断喝:“闭嘴!” 他咬牙切齿道:“你刚才说什么!?” 芳芳不敢看他,“我说得……不对么?” 之恺盯她半晌,点头道:“好,既然你这么大方懂事,我便遂了你的意,改明儿就去纳一百个小老婆回来。每天换一人陪,轮完了她们,再来轮你,如何?” “你……”芳芳气闷,“你就这样欺负我么!” 之恺鄙夷不已,冷哼道:“你不是贤惠么?那就再贤惠一点啊!” 芳芳咬唇不语。想起她父亲袁光正,先是娶了安伶,既美貌又矜贵;之后,还不是堂而皇之的又纳了好几房正经姬妾;除此之外,还不放过诸如她亲生母亲那样的,有几分姿色,然而完全没有身份的低贱婢女…… 她从小就是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男人的喜新厌旧、朝三暮四,仿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连尊贵如安伶,对此再是不高兴,也没有什么办法来阻止,甚至都不好表现出来……只怕让人知道,会觉得她肚量狭窄,善妒不能容人。 安伶尚且如此,她袁芳芳……哪里还敢痴心妄想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记得从前凉春曾经说过,说小姐的性子这样软,胆子也小,一定要找个脾气好性子温和的相公,好好的捧在手心里疼着。 芳芳也表示同意。可是转而一想,却又觉得灰心——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脾气好,性子温和…… 之恺看起来……似乎也不是那样的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沉默冷漠,寡言少语像块石头。 可是,她就是相信,他一定会把自己好好的捧在手心里疼着…… 他是她见过最温柔的男子。 她无比的依赖他,在他身边,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 仔细的想一想,这样的之恺……若要她和别的女子一齐分享他……哪怕只是多一个,她都不能够忍受吧。 第71章 兄弟 芳芳同之恺自此在这小小的海岛上住下,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意味。每一天睡到自然醒起来,之恺便拖着芳芳的手一齐散步到海边,两个人拥在一起静静的看海,中午过后,又换个地方坐着,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的落下,看着余晖映红大半个天空……终于,天色慢慢慢慢的暗下来,夜幕如绸,满天星斗,海天一色……直到芳芳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之恺便抱着她,慢慢的走回去。 眼瞧着斗转星移,日升月落……这样世外桃源般平静安宁的日子,有如浸在蜜罐子里一般,甜蜜得教人心尖都发颤。 芳芳有时甚至都会想,眼下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半夜辗转醒来,芳芳不想再睡,只趴在床头痴痴的望着之恺。而之恺素来警觉敏锐,芳芳盯着他不多会儿,他便也跟着醒了。 他见芳芳睁大眼睛望着他,便作出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捂眼笑喊“鬼啊”……芳芳悻悻的重新躺下,心中还是不舍,不一会儿,却又撑起头来看他。 之恺没法睡,只好也跟着起来。两个人并头靠在榻上,直到窗外熹微的晨光渐渐照进来……只觉得在一起的每一天,都美妙得像是梦境一样,偏偏又如此真实。 芳芳忽地长长叹气。 之恺疑惑转头,“怎么了?” 芳芳神色恍惚的往他脸上吹气,怔怔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哎,我好害怕自己是在做梦怎么办……” 之恺默了片刻,一言不发的坐起来,伸手朝她脸上用力掐了一记,她最近腮帮子上长了点肉,满满一把捏在手里,又软又弹,手感十分的劲道。 芳芳痛得大喊起来:“干什么啊!?” 之恺冷笑,“梦醒了么?”一手又指点她的鼻子,“我说你能不能说点聪明的话?” 芳芳揉着脸怒视他,嘟嘟囔囔的说着“你居然嫌弃我”之类的话,眼睛却又依依不舍的仍然瞟他,之恺一边笑一边说“不许盯着我看”……两人便缠在一起打打闹闹,直玩到快晌午,芳芳又觉得困乏了。之恺便抖了被子,托着她在榻上小心放平,一边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一边伸手朝她小腹上摸了好几把,笑眯眯的揩完了油,方心满意足的起身…… 刚站起来,门外忽地“砰”的一声响,凉春慌慌张张的撞进来,“那什么……来了……!!!” 之恺闻言心下一惊,回头又见芳芳慌慌张张的坐了起来,一时也不便当着芳芳细问,况且心中也能猜到一二,大约不是袁家的人就是自己这家的人了。遂只坐回去安抚了几句,又叮嘱凉春说话时言语当心,不得惊吓了芳芳……半晌交代毕了,方兀自开门走了出去。 …… 风华如玉的年轻男子静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前饮茶。之恺走到门边,远远的看了一眼,冷笑着走了过去。 他一开口便阴阳怪气的:“什么风把尊贵的太子殿下给吹来了?”一壁说一壁也拉了把椅子也坐下,挑着眉笑道:“该不会是父皇让你来的吧?” 太子微微摇头,放下茶杯抬眸盯他——他一手肘着桌沿,歪歪的靠在椅上,深潭般的眸中冷光沉沉,唇角挂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戏谑,一脸的桀骜不驯。 太子心中感叹:难怪,都说之恺更像父皇。 之恺见太子打量他,便越发扬着脸与他锋芒相对,不闪也不避。 对峙片刻,太子只好别开目光。 太子转头去看院子里几株挂着一串串球形浆果的红楠,口中道:“父皇派人捉你,我怕别人毛手毛脚的,所以才请命过来了。”他四下环顾,点着头道:“这里是不错,难怪你不想回去了。” 之恺半信半疑,一时也不想搭话,偏头张望一回,远远的看见岸边停靠着一艘高大海船。他驻扎过海疆,对各种船只都十分熟悉,一眼瞧过去,便知那是五桅八帆的大船,结实坚固,操纵性能优良,即便环游四海也能耐受得住。 他看罢了,满意的点了点头,回首命令太子:“把船给我留下。” 太子怔了怔,反应过来便立刻嘲笑他:“一来就要东西,日子过不下去了么?” 之恺漫不经心道:“这小岛好虽好,可是地方的确是不大,以后住得腻了,我也可以换个地方,天南海北的到处逛逛。” 太子瞪着他,“那我要怎么回去?” 之恺指一指岸边停泊的简陋小船,“你可以坐我的船回去啊。” 他眉眼都是笑意,虽口中讥诮,然而且说且乐,一脸松快。与那个曾经一开口便是横眉怒目,两句话不合心意,便摔摔打打、拂袖而去的毛刺少年……早已经判若两人。 大概真的就是彻底放下了。 太子叹了口气,只好认真的问他:“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么?” 之恺仰头望天,微笑道:“如此,父皇才放心么……对了,还有你,你也能放心。至于我么,更是逍遥快活,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自在。” 他一壁说着,一壁舒眉展颜,十分惬意,一回头见太子眉心紧蹙,越发促狭心起,笑得着凑过去,道:“……真的。” 太子拿他没办法。正好这时,芳芳端着酒壶和点心走了过来。她一身简素打扮,发髻整齐的挽起,素净的脸上粉黛不施。 太子偏着头端详了她片刻。芳芳有些羞涩,不太敢抬头,只小心翼翼的将托盘摆到桌子上,轻声道,“殿下请用……” 之恺一眼瞥见太子大喇喇的打量芳芳,心里不太乐意。便轻咳两声,端起酒壶来分别斟了两杯酒,一杯递到太子面前,道:“自己酿的野果子酒,你一定没喝过。” 太子拿起来杯子来晃了几下,看了看又嗅了嗅,好一会儿,方低头抿了一口,果然口味不太习惯,便放下杯子,笑道:“酸。” 之恺冷笑,“喝罢,这是请你的喜酒。” 太子有些怔愣,片刻方恍然般笑了,转头又去看不远处的芳芳——她并未走远,不过乖顺的站在一旁,温柔的注视之恺;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小心的掩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太子不由得微笑,“多久了,这会儿才请喜酒?” 之恺也笑,“是很久了,不过……的确还没有机会请家里人喝喜酒——”他含笑朝太子举杯,“你是第一个。” 太子目有感慨,无奈的摇了摇头,却又点点头,“不管怎么样,恭喜你。”说罢一饮而尽。 随后之恺便打发芳芳进屋休息,自己仍留在院子里,与太子喝酒说话。 太子不想喝酒,只想说话。 尤其这酸酸的青梅酒,他觉得……简直难以下咽。 然而之恺却喝得很开心,一杯接一杯的,几乎没有停过。 太子深吸了几口气,捏着鼻子强行自灌了几杯,只觉得舌头嘶嘶的麻……然而麻过以后,竟也慢慢的适应过来了。 太子有了几分酒意,歪歪的趴在桌上,乜斜着眼看之恺,感慨道:“我觉得……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你心平气和的样子了……” 之恺笑了笑,“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当然心平气和。” 太子一口酒凑到唇边,听他如此一说,又放了下来,怔仲的看着他平静微笑的模样,幽幽的叹了口气。 半晌,他轻声道:“那么,你也不要怪父皇好么?” 之恺手势顿了一顿,一时也不言语,依然提壶替自己慢慢的斟上一盏酒,一仰头,将杯中酒液一气饮尽,方长出一口气,微笑道:“好。” 太子微有诧异,不觉抬眸看他。 之恺笑道:“一定是父皇让你来这么说的吧。”他轻摇了下头,复又微微垂下眼睑,“父皇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横竖我不参与,也不必在意了。” 太子沉默许久,沉沉叹气,“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父皇,若不是父皇还是想安抚吴仁邦,只怕也……” 之恺听见不想听见的名字,不觉微微闭目。 “吴仁邦绝非善茬。”他摇一摇头,平静的打断太子,“你回去务必转告父皇,一定警惕此人。” 太子掂盏微笑,“吴仁邦拥兵自重,一贯骄横。父皇早就看他不惯,不过暂且先纵着他,能驯服便驯服,不能驯服,未来便一并收拾罢了。你以为,父皇有多看得上他呢?” 之恺摇头,“并不完全是这样的。父皇素来忌惮权臣大族,从先前的孟氏,到如今的谭氏、袁氏,手段大抵相似……只怕后来者,也会吸取教训,先下手为强也说不定。”他抬眸深望着太子,目中隐隐流露出忧色,“当心……物极必反。” 太子不以为然,却一把按住他的袖子,“你既然这样有想法,不如跟我回去,亲自同父皇说去。” 之恺蹙眉,断然抽回手来,“我再不会回去了,更不会在父皇面前说这些。这几句话,你若听得进去,便回去带给父皇,便是了。” 太子只好不说话了。两个人默默低头自饮,不知不觉喝了好些,酒酣耳熟之际,也越发放得开了,一个一个眉眼惺忪的,竟都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太子一手支颐,一手晃悠悠的指着之恺,道:“两年前,因为你去南疆那件事,我被父皇骂了好久,还被罚了闭门思过……” “少跟我说这些,”之恺冷笑着,冲太子比出五个手指头,“五万精骑,还记得么?” 太子按了按额角,“那关我什么事……还有,你偷听便偷听,何必非要当着父皇的面捅出来,活该被骂!” “呵,你终于说实话了……” “对了,你知道上次偷袭你的人是谁么?” “不就是你东宫的人么……” “……” 一壶酒很快见了底,太子又让之恺把酿酒的坛子也搬出来,之恺嫌他糟蹋,死活不肯……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太子只好保证,回去以后必再带十坛好酒过来,之恺方松口答应,起身回屋取了酒坛来,满满的再斟上…… 第72章 重聚 太子赶在太阳落山前要离开。之恺只道走可以,无论如何也要把船留下。太子拗不过,只得坐上之恺那只破烂的小舢板,摇摇晃晃的颠着走了。 之恺和芳芳远远的目送了一会儿,芳芳笑得前仰后合,直嗔他欺负人。之恺也笑,口中道“你却不见他欺负我的时候”,一壁小心的搀着她回身进屋。 屋内窗明几净,一室温馨,桌案上两枚小盅,一盅是热茶,另一盅则是酸梅汤。 芳芳喘着气坐下来,取过酸梅汤一饮而尽,缓了缓,方道:“话说,我倒觉得太子是很温和,脾气也很好的人,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呵,”之恺白她一眼,“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芳芳好言好语道:“你所谓的了解,或者只是偏见。你不要那么暴躁,其实,皇上也好,太子也好,都……” 她是认真的在劝他,一板一眼的,说得十分严肃……一抬头,却发现之恺脸黑了。 之恺生气的把桌子拍得梆梆响,“我说你到底见过太子几次啊?” 芳芳听他语气不好,连忙陪笑:“呵呵,就……就一次……加上今天,共两次么……” “就见过两次,你就这样帮他说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我不过就事论事……” “那也不行!” “哦,好嘛……” 芳芳低头不再说话了。之恺见状便也舒畅的大笑,腆着脸坐过去,轻轻的揽她入怀,又低头下去,温言细语的安抚她…… 岛上数月,有爱人日夜相伴,还有何等心结不能解,何等怨屈不能放? 他其实早就释怀了。 之恺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伸手抚触到锁骨处——彼时遇刺时那道疤痕犹在,然而浅浅淡淡的,已经不太容易感觉到了。 回想起前些日子,芳芳几次摸到这道疤痕,都抱怨个没完,说到底是哪个混蛋行刺他,怎么一直都没个结果!他居然也能平静,随口道既有如此险恶之人,父皇和太子都一定不会放过,一定会彻查到底,他才懒得管…… 况且仔细想来……终究也不可能是太子做的。 当时他伤痛难忍,心里堆积了太多心事,又害怕自己会死掉……头脑一热便误会了太子,还跟他大吵好几次……后来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内疚,甚至想说若是以后有机会,应该会向太子道歉吧。 可方才太子主动提起这件事时,他又拉不下脸来说“道歉”二字,反而出言讥讽。 也不知是习惯了偏见,还是偏见成了习惯。 至于皇帝,他也试着去理解……大约,父皇是太害怕他跟太子手足相残吧,所以,才会用这样极端的方法——让太子永远只一枝独秀,别无争锋…… 虽然不见得是上策,但是,历朝历代那些惨烈的夺嫡事件,终归是没有机会在他们之间上演。 他倒也不觉得皇帝这样做是对的。只是偶尔静下来,他也会认真的想,如果从小到大,皇帝对他和太子一视同仁;如果他一直都和太子一样,也参与朝政,也在名利场中混迹……那么,他是不是真的也会心中不平,午夜梦回时,或许也真的就会思考“为什么太子不是我”这样的问题吧…… 很难说。 因为人的*从来都不受控制。 所谓的……欲壑难平。 还好,还好,如今这样清闲平静的生活,可以令他无比的满足。 如果未来还能见到父皇,他大概会说一声“感谢”吧。 ——— 展眼,时节已入秋分。 湛蓝的天空,金黄的树叶,清新的野菊,一串一串的大红浆果……海岛的秋日,也是渐凉的时节,却全无京城的萧瑟之气,反而到处都是收获的灿烂,丰富、又温暖。 近来芳芳总是赖床,不但如此,还偏拉着之恺一道作陪。之恺被迫成日的躺着,弄得腰也酸了,背也痛了,腿也有点抽筋了。 这日过了午后,两个人还缠缠绵绵的赖在床上不想起来,芳芳身子渐沉,胡乱闹了一阵,越发又觉得身困体乏,一头扎到他怀里,又合了眼去…… 见她这般好睡,之恺亦不肯惊醒她,自己虽蹩着身子,却十分小心的挪了挪臂弯,只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秋日暖阳映上怀中小女子安静的睡颜,她嘴角挂着微笑,日渐圆润的脸颊泛起浅浅红晕,像一朵粉嫩娇艳的桃花。 一睁眼,心爱的人就在身边……这种感觉,胜却人间无数。 琴瑟再御,岁月静好。 再没有别的祈求,只愿守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每一日像今日一样的度过,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 之恺正闭目养神,忽闻得外边隐隐嘈乱,似有人声杂沓,渐由远及近。 他立即警惕,忙披衣下榻,几大步迈出卧房,竟越发听得鼎沸纷纭……他心下惊疑,回首望一眼尚在榻上安睡的芳芳,不觉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匆匆出门查看。 岸边停靠了几艘海船,十来个锦衣华服的人,正携手并肩的踏着细沙走来。 之恺看清了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心里不由大震,一时怔怔的钉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帝携了包括皇后几乎所有家眷前来;除此之外,还有安伶、袁光正等袁家的几位。 既能带着皇后一道,必然不会是坏事。 之恺松了一口气,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群人越走越近,恍过神来,方快步迎了上去,哽声先唤了句“母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以前在京中,他回宫探望父母,再是怎么惦记他的母后,若父皇同在时,他必然也得先唤“父皇”的。 离京数月,那些繁芜的人事和规矩,都疏远得有些恍若隔世了。 皇后热泪盈眶,拉着他到跟前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一边摸他的头,一边摩挲他的脸,口口声声的问他在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苦受累;之恺鼻尖酸楚涌上,拖着皇后的裙角颤抖着跪下,启口好几次,一发声却哽咽在了喉头…… “我什么都很好,只是……不孝……对不住母后……” 他不肯哭出来,越发不敢多讲话,更是顾不得皇帝了。皇帝被晾在一旁,自然以为他还在记恨,一时长长的叹了口气,转头招呼后面的亲眷全部跟过来。 眼见人越来越多,之恺只好揉揉眼,背过身去平静了一下情绪,方打起精神来,准备上前应付。 皇后刚才告诉他,说太子回宫后将他和芳芳的近况回禀过皇帝。皇帝得知他们简单成婚,细细想过一回,约也是觉得此事木已成舟,若不闻不问,也有些不成样子。遂决定过来替他们主持婚礼,即便算不上风风光光的成亲,至少,也是在亲人的见证之下,名正言顺的完婚。 然而之恺却不肯。只道两个人的结合,不在乎排场大小;当日虽无亲人在场,有些遗憾。但是,那就是他和芳芳真真正正的婚礼,绝不会再办第二次。 之恺想了想,遂转身回屋,小心的携了芳芳一道出来。 芳芳乍见了乌压压的这一帮人,一时吓了一大跳,怔怔的朝袁光正唤了声“爹爹”,便不知该要先拜哪个。袁光正点一点头,目光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停留片刻,复杂神色中透出一丝感喟,很快恢复如常,以眼神示意她——先去帝后那边请安。 每一个人都是笑盈盈的。即便某几位脸上还有几分尴尬,也都在努力的遮掩。 到底是父母兄弟,情面上的事,还得过得去的。 这般想着,芳芳便也释然了。 之恺也想起方才只顾着与皇后叙话,竟忘了理睬皇帝。忙牵着芳芳走到皇帝面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跪礼道:“父皇。” 芳芳动作慢个半拍,也还是跟着下拜。之恺见了一把捞住她,嗔道:“行了,心意到了就可以了,你拜得下去么!” 芳芳本能的掩了一把小腹,然而当着皇帝的面,又不敢作得娇气……正觉得难为情,又听见之恺在旁拉扯催促:“快叫父皇啊!” 芳芳又羞涩又忐忑,一时脸都红了,半晌,方怯生生的小声唤了声“父皇”,低垂着头躲到之恺身后去。 皇帝也不介意。稍事点头以表“朕知道了”,又叹道:“你们既心意坚决,如今又事实已成,朕也无话可说了。只是之恺到底欠你一个婚礼,朕今日,便来替你们补上这个仪式。” 芳芳受宠若惊,委身正想恭谦几句,之恺在旁听了,连忙摇头只道:“不肖子岂敢劳烦父皇动身。至于婚事的仪式,我与芳芳早已礼成,虽然简陋,也是正正经经的拜过了堂,哪有行两次礼的道理呢?” 皇帝无奈笑道:“朕是听你大哥说的,说你们的喜酒只请过他一人。所以今天朕才带了大家都过来,可是看你这态度,是不想请?” 不远处,不少仆役宫婢们正紧锣密鼓的忙着布置院落、摆设宴席;一众亲眷也少不得上前帮忙指挥,忙得热闹欢喜。 之恺一早便看见一帮侍卫从船上搬下来十几个大箱子:什么花灯、喜烛,缤纷的彩带,甚至桌椅、饭菜等,全都带过来了。 还有太子此前承诺的——十坛好酒。 之恺便回头朝皇帝笑道:“父皇什么都备周到了,让儿臣来做东请客,儿臣谢恩还来不及,又岂敢摆架子不请?这次便算答谢宴吧,婚礼仪式什么的,实在是不能来两遍的。况且,芳芳眼下,也不方便。” 皇后施施然走来,笑嗔道:“你这别扭孩子……”又对皇帝道:“随他吧,不过就是道贺之意,拘什么仪式呢。” 皇帝只好允了。 一时宴席很快准备妥当。众人依次序入席,纷纷向之恺和芳芳举杯道贺。酒过三巡,皇帝便让众人各自散开玩去,自己却叫住之恺,命他上前来说话。 第73章 父子 之恺迟疑片刻,低头对芳芳道:“你爹大约也跟你有话说,你先过去跟你爹聊聊,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不远处,袁光正故作闲散的与安伶慢慢逛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芳芳见皇帝候在一旁,也不敢逗留,应了一声,急急的去了。 之恺这才回过身来,对皇帝笑道:“父皇要与儿臣聊什么?若是要命儿臣回去,儿臣可是抵死不从的。” 皇帝也摇头失笑,并未说什么,只道“陪朕走走”,便兀自转身,朝着一旁僻静之地,慢慢的踱了去。 入夜时分,岛上起了些许凉风。这里的夜风有湿湿的凉意,乍一拂过,只觉得湿润沁人;然而那湿寒却会在不知不觉间渗入肌理,密密的钻进骨头里面,时日一久,便觉得噬骨。比起京城干干冷冷的狂风,刀子一般吹打在脸上的感觉,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之恺有时候恍惚觉得,他的人生,跟大海有着很深刻的缘分。 他让人拿来大氅,快步跟上皇帝,将大氅披在皇帝肩上。皇帝有些诧异,不觉侧目望他一眼,他只敛眸平静微笑,替皇帝系好肩带,便退到一边,陪着皇帝慢慢的散步。 “对了,太子怎么不来?”之恺忽然想起,似乎一直没见着太子。 皇帝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出宫来,太子自然得留下么。” 之恺想了想,也是,于是同情的点点头。 太子辅政数年,皇帝越发的倚重他。然而,因为他与皇帝执政风格迥异,时常会遭到一些保守派大臣的抨击。 比如刑部尚书严富令,三天两头的就会写奏章谴责他,甚至还怂恿过之恺将他取而代之。 太子脾性虽是温厚,心里却是有主意的。只要他认为自己做得对,旁人再怎么跳脚谩骂,他也不予理会。 之恺忽然觉得,其实太子也挺任性的。 皇帝见他沉默不语,便主动道:“之恺,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父皇在偏袒着太子?” 之恺回过神来,轻轻摇头,“以前的确是这样的,但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想通了。” 他回答得很认真,没有半点赌气或较劲的意思。一双漆黑的瞳仁明锐犀利,在夜色中闪着奇异的光亮。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倔强、桀骜,鹰凖一般。 连皇帝时常看着,都不觉有些担心。 因为之恺太像他自己。 “你出生那年,朕立了你大哥为太子……其实,当时他也还很小,什么都不懂的……” 皇帝很想跟他解释,想说皇子一多,各怀心事的大臣们必然会站队结派,在诸皇子间挑唆煽动,甚至兵戎相见,斗得你死我活。 为了皇位,帝王家父子相逼、兄弟阋墙那点事情……他太知道了。 彼时之恺一出生,他便时急急忙忙的立了长子为太子,后来,又竭力防止之恺有机会越过太子……其实,也不过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的人——太子只有一个,就是嫡长子。所有的人只能辅佐太子,不必动其他的心念,或者,打其他皇子的主意。 他知道这样必然会对其他的孩子不公平,但是,他只能这么做。 他从未跟之恺解释这件事情。因为这样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甚至,如果他站在之恺的角度,他也很难理解,很难不去记恨。 皇帝话还没有说完,之恺便笑了,眉眼弯成柔软温和的弧度。 “没关系,父皇高兴就好。” 皇帝止住脚步,转眸定定的看他,像不认识他一般。 “之恺,这些年……的确是委屈了你……朕也知道,你也聪明、优秀,甚至……行事更果敢,有很多人在背地里也说,或者……你更适合作储君……” 之恺一下子就笑出声来,“所以父皇今日来,是要废了太子,改立儿臣么?” 皇帝微微一怔。之恺见了摇头大笑,“说笑而已!父皇可别放在心上。” 皇帝终于也笑了。 “难得难得。你竟比往日不同了许多,也懂得婉转自嘲了。朕实在是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变化?” 之恺认真的想了想,答道:“是心境吧。”他收了笑,“出来这些日子,别的长进没有,唯独想开了不少。父皇也好,太子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为难……当然我也有。在没有万全之策的时候,能做的,也就是取舍和选择吧。” 皇帝静静听罢,点头微笑:“不错,拿得起,放得下。难怪不少人都觉得,你比你太哥更果决。” “并不是这样……”之恺蹙眉,又抬起头来,诚挚的望着皇帝,“父皇想听,儿臣对太子的看法么?” 皇帝笑了,“当然,你说。” “我知道,大约有臣子会用父皇的标准去衡量太子,觉得太子应该和父皇一模一样,或者接近也好。殊不知,父皇当年即位之初,正是百废待兴,亟需开疆拓土之时,惟有铁腕严律,方能攘外安内。所以彼时,治国平天下,还非父皇而不能成。” 皇帝摇头笑道:“别在这里给朕戴高帽子,这些废话,朕平日还听得少么。你不是要说你大哥么,还不快说。” 之恺继续道:“而如今四海已定,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反而需要自由、公平、开放的环境,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若是处处禁,事事管,反而束缚住了人性。太子如今推行的黄老之术,看起来似乎是无为而治,实则却是最顺应这时代不过。所谓明君,便是因时而易,绝非一成不变。父皇的严苛在当年是明君,太子的宽仁在今日也是明君。儿臣游历过大江南北,见到百姓富庶,各行各业欣欣向荣,一片蓬勃生机,人人遵纪守法,却又能积极创造,每个人的潜能都得到最大的激发……” 皇帝有些沉吟,许久都没有说话。 之恺见状,便也不再言语,只静静的陪在皇帝身侧,迎着徐徐晚风,缓缓慢慢的走。 良久,皇帝喃喃道:“太子一直说,他有他心中的大义和理想世界……朕虽然不知,他心目中的那个理想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可他既然说他要开创,就只好让他开创去吧。” 之恺点头,“百姓皆赞太子开明,说起来,风评甚至比父皇都还要好。” 皇帝回头望他,露出欣慰的笑,“这话,也就你敢说。” “我向来无法无天,不是一直都让父皇讨厌么。”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朕仿佛记得,你与严尚书交情不错,这番论点,似与他相左……” 之恺不以为然,“交情归交情,他的观念,我却未必赞同。严尚书人是正直,但思想太过保守固执,他说的话,随便听听便是了。” 皇帝沉吟着点了点头,“你既然能说出这一番话,朕觉得,你该是心结已解……虽然你把太子说得那么好,却也不能否认,有时候他处理事情,还是不够果断的,若有你在旁提醒,互补互助,就再好不过了……” 他忽然认真的看着之恺,“朕希望你回京辅佐太子,你可愿意?” “不必了。”之恺毫不犹豫的摇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儿臣便做后者吧,即使漂泊在外,也会始终牵挂父皇和兄长的。” 皇帝注目他许久,叹道:“之恺,你仿佛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你大哥……竟还不如你成熟的快。” 之恺便笑,“还不都是父皇惯的,多打骂他几次,就好了。” 皇帝此次前来,很大程度上还是想劝他回去,然而这一番话聊下来,他心意仍坚决异常。心知大约是不能劝得动了,一时也只无奈,无心再闲走,便催着他往回。 之恺自是遵从的。 他将他父皇交到他母后手边,遂打算着去找芳芳。一听说芳芳在屋子里头,他忙匆匆赶过去,然而没走几步,不远不近的却碰见了安伶。 之恺踟蹰一霎,还是大大方方的迎了上去。 安伶见他迎面走来,便也站住,上下打量他一番,感慨道:“本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眼下看来……竟是多余的。” 之恺笑笑,“那姑姑最近好么?” 安伶苦笑道:“哪有什么好不好。我半辈子都在为袁家的前程操心,如今,也不过就是继续操心罢了。” 她不等之恺说话,轻轻叹了口气,似并不想继续聊下去,兀自往木屋方向看了一眼,“芳芳还在里头跟她爹说话,你且先等一等吧。” 之恺点一点头,远远玩过去,但见小木屋内灯火通明,隐隐映出芳芳和袁光正的身影…… 第74章 誓言 袁光正带了十几只大箱子过来,整整齐齐的码放在小小的厅堂里。 “你出来得匆忙,没有带什么。爹爹在家里挨着找了一遍,能想到的,全都带过来了。” 芳芳到底心有芥蒂,垂着脑袋闷闷的“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袁光正沉沉的叹了口气。 “想家么?” 芳芳听他如此一问,不觉有些好笑,遂抬眸直视着袁光正,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我和之恺在这里生活了这几个月,胜过从前的十几年。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幸福过……所以,爹爹放心吧。” 袁光正注目她良久,勉强笑了笑,一时也觉得……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他于是低头,从怀里摸出一个旧旧的玉镯来。 芳芳好奇的看着那只镯子,一时也心中疑惑。她是见过好东西的,那镯子……她一眼瞥过去,便能分辨出成色来——勉强称得上是玉吧,然而颜色并不好看,也完全不通透,总之,应该是挺廉价的东西。 也不知爹爹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的保管? 袁光正叹了口气,将玉镯递到她手上。 “如今这样的境况……爹爹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嫁妆,钱财什么的,大约你也不稀罕。这一只……是你娘的手镯,是她一直戴在手上的,在爹爹这里放了十几年……快二十年了。” 芳芳心中大恸,怔仲半晌,方颤抖着双手捧过玉镯来,翻来覆去的仔细查看。 都说玉石会吸收佩戴者的灵气,日子一长,便会变得有灵性,与佩戴者犹如一体。 芳芳将玉镯贴在脸颊上,轻轻的摩挲,似乎在期待着……还能感知到曾经的佩戴者……或许还残留的灵气。 半晌,她到底失望的放下了玉镯。 “爹爹,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娘是什么样子的?” 袁光正目光失却了素日的神采,一时只沉默着转向窗外,滞顿的呆望着远方…… 芳芳今年已经十九岁,距离他当年那场“荒唐”的旧日□□,已过去了整整二十载。 他彼时尚是恃才傲物的盛年男子,既有家族亲眷为靠山,自己也才华横溢,勤奋上进……平步青云,自是指日可待。 但因为芳芳她娘的事情,皇帝扣给他一个“甚不安分”的评语,差点断送了他的前程。 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不骂他。 他终于知道,有些人,是多么的得罪不起。 有些事情,当断则断。 袁氏起于商贾,历经三代拼搏,一路披荆斩棘,踏着后面无数人的尸骨,才爬到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成大事者,自然不拘小节。 他只好收敛心气,步步为营,潜心深耕。一年又一年过去……他渐渐的,在朝中有了呼风唤雨之势,风头一时无两……就连皇帝想要撼动他,也只能迂回取巧。 曾经的那个诗酒放诞的年轻人,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然而,有些后果,他永远都无法弥补。 曾经有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因为他……黯然逝去。 伤痛在记忆深处结成了茧……有些事情,他始终不敢回想,永远都没有办法面对。 芳芳猜到他在回忆什么,怀念什么……她也并不去打断他,只是陪着他失神了许久,什么也不说、不问。 良久,她轻声道:“爹爹,我想……娘不会怪你,就像我今天,也不会怪你一样。” 袁光正猛地抬头,难以置信的望着她。 芳芳平静的微笑,“还有,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我都要谢谢爹爹,给了我生命;更重要的——给我带来了之恺。” 袁光正心中大震,竟有些情不能自已。他本是极为自制的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然而此时此刻,竟觉得有些什么滚烫温热的东西……在眼眶中蠢蠢欲动。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袁光正别过头去,不肯让芳芳看见自己的脸。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都觉得,她是怪我的。”他声音有些哽咽,然而极力克制住,几乎听不出来。 芳芳确定的点头,“我是她生命的延续。她的心意,我可以感觉得到。” 袁光正深吸一口气,渐渐恢复了几分神色,方回头来看着芳芳,叹道:“你刚才问,你娘是什么样子……其实你跟她极像,你一照镜子,便大致能知道七八分了。” 芳芳点了点头,然而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又摇头,“不,我跟娘不一样。” 袁光正疑惑的望着她,“嗯?” 芳芳认真道:“因为我爱的人,是永远不会负我的人;我们是两情相悦,和互敬互爱,而不是望尘莫及,永远见不到天日的感情。” 袁光正叹了口气,一时沉默了许久许久。 “芳芳,你到底……跟以前不一样了。” …… 絮絮半晌,袁光正千叮咛万嘱咐,遂起身离开。刚一走出大门,便看见安伶站在院子外面等他,远远的见了他,自然而然的微微一笑。 他有些发愣。 还记得年少时,她真是很美很美,艳冠京城……居然偏偏倾慕于他,彼时袁家上下,闻讯时受宠若惊的情景,他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 对着这样的美人儿,他不可能生不出感情;但若说只是因为感情,当然也不是。 他们夫妻多年,言行间自有一番默契。这些年来,他表面虽对她言听计从,但心里,也并非没有抵触和抗拒。她天性就骄矜,怎么也不能改,可除此之外,却也无可指责。她对他,对整个袁氏家族,已经尽了一切能够尽的力量。 几十年匆匆过去,她的容颜并未被时光侵蚀多少……就像此时此刻,她站在门外,夜色中静静的回眸一笑,依然美丽惊人。 袁光正心中感慨万千,朝着安伶快步走了过去。 之恺远远的看见袁光正出来,赶紧三步并两步,匆匆奔进了屋子。 芳芳还有些发怔,直到见之恺忽然进来,方才回了神,起身走过去抱住他,脸颊在他怀里来回的蹭。 “你爹跟你说什么了?” 他俩忽然同时问出这一句话,又同时怔了怔,一时又都笑了。芳芳笑着搓一搓他的脸,道:“你先说。” “也没什么,”他挽着芳芳坐下来,“父皇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可是我并没有。” 芳芳忽然想到什么,赶紧问:“那遇刺的事情查到了么?” 之恺立刻摇头,“不知道,父皇没有说,我也不感兴趣。” 他一口气推拒开去,脸上分明的写着“不要再提”四个字。芳芳疑惑的看了他一会儿,生气道:“我说你是不是……” 他伸手捂住她的嘴,“我根本懒得记住这些事情,况且也记不住。话说大概是跟你在一起久了,我都觉得自己变蠢了……” 芳芳听见他羞辱自己,一时气得猛捶他,一生气,也就忘了刚才的问题。两人遂扭在一起打闹一回。芳芳气喘吁吁的,身子又笨重,没动几下,便出了一身大汗,又热又闷,一壁急急忙忙的脱掉外衣,拖着之恺要出门透风。 之恺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忍不住又问:“那你跟你爹说什么了?” 芳芳不想理他,“没说什么!” “……一定是劝你回家,你那个家,不回也罢!” “你那个家还不是一样!” “我才不回去呢!” 两个人一路吵一路走,不知不觉穿过人群到了海边。远远的竟看见皇帝带着皇后站在沙滩上看海。海边风大,皇后身子单薄,不觉有些发抖,皇帝忙命随扈的人取来一件大氅,轻轻的披在她肩上。 皇后也是个爱热闹的,方才在酒席上,一直笑得很开心,一高兴,便饮了不少的酒。 此刻酒意上来,便有些触景生情,怅怅的感慨道:“……孩子们一个一个的,都成家了,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太快了……太快了……” 皇后是性情中人,这会儿情绪受了感染,起了波澜,一说话,便含了几分眼泪。 皇帝忙劝:“哪有都成家,这不还剩了两个小的呢。” 皇后仍是伤感,“锦月不也快了么……那个最小的,也就现在瞧着小,其实没几年的工夫了,一晃就过去了……” “唉,”皇帝也叹气,“起码还有我陪着你么……” 皇后抹着眼泪,“也就只能这样想了,不然又能怎么样呢……孩子总会长大的……” “那要不,再生几个?” “……” 芳芳和之恺离得很远,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似乎皇后有些惆怅,长吁短叹的;皇帝只好一直低着头和她说话,好像在哄她……片刻,皇后又偏着脑袋看向他,极温柔的笑。 之恺见芳芳出神,便小心揽住她圆滚滚的腰身,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芳芳将头靠到他怀里,喃喃道:“我在看……父皇和母后。” 之恺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也见惯不怪,一时只笑了笑,道:“走吧,被发现就不好了。” 芳芳仍舍不得移开目光。今生今世,她已不可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父母这样;就连安伶和袁光正,平日偶尔倒也亲密,但安伶总是盛气凌人,袁光正也始终奉承恭维,尊卑太过分明,恩爱都像在做戏。 该是累积了多少世的福德,才会得到这样历久弥新的爱情。 女子的毕生所求,也不过如此了。 忽地一颗流星划过,在夜空划出银亮的线条。 传说,对着流星发誓的人,他的誓言必将实现。 芳芳慢了半拍,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那流星转瞬即逝。 之恺在旁大笑:“不要遗憾啦,你要许的愿,我刚才都代你许过了。” 芳芳紧张的看着他,“你……许了什么?” “妻妾成群。” “……混蛋!” “别哭!不许哭!我说错了,是白首偕老,儿女成群,儿女成群!” “……” 身后的喧闹越来越远,之恺带着芳芳找到一片干净的沙滩,两个人便和往常一样,脱了鞋袜,赤足踩上细沙,手牵手的漫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75章 尾声(也许算番外) 此后,之恺携芳芳一路沿海南下,途中各大风景名胜,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忽有一日传来消息——靖海侯吴仁邦被削爵论罪,皇帝急急诏令之恺,命他速去接替吴仁邦镇守南疆。 彼时之恺正巧在附近游玩,不情不愿的接了旨。忖度了一回,又复函皇帝,称只愿暂时接管,让皇帝还是认真挑选一位合适的将领过来——他随时可能撂挑子走人。 之恺虽然喜欢大海,但是,却不肯被束缚在几个小小的海岛上。 广袤无垠的青天碧海,神秘未知的鸿荒之地,才是他真正的梦想。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甚至也会跟芳芳唠叨:“话说,我们的东面是扶桑,那扶桑的东面又是什么呢?” 芳芳冷笑,“扶桑的东面自然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么,”她伸手戳他额头,“叫你不读书!” “无边无际?”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道,“为什么说是无边无际呢?” “……因为从来没有人到达过另一边啊!” 芳芳有点受不了了,觉得他最近简直病得不轻。 之恺不屑,“那是因为船太破了好么!” 这些离奇古怪的想法,从小就在他心中萦绕,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也该是时候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践了。 他开始在南疆设立水手基地,又收集海上地图,改进了航海罗盘……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造船。 由于内海和大洋的航行条件不同,一般的海船是不适合在大洋中航行的。 之恺招募了许多精于算术、机械的能人工匠,经过无数次反复的设计、推敲和试航,终于造出了适宜在大洋上航行的船舶,能逆风行驶,尤其适合探索未知海域。 有了装备,之恺开始筹备带领船队出海。 他指着面前的大海,对芳芳道:“袁芳芳,想不想跟我去看看这海的另一边?” 芳芳有点发抖,“你确定……真的有另一边?” “有我在,你怕什么!” 扶桑的东面,当然不止是大海。 有了坚固的海船,之恺和他的船队,比历代的海上拓荒者们都要走得远。不断有大大小小的群岛被发现。而一旦发现新的陆地,他便命部分船队在当地驻扎下来,并三令五申须同当地土著居民和睦相处,严禁掠夺和屠杀。 只是他自己,却并不会因此而停下探索的步伐,他相信,还有更广阔的彼岸,和更多未知的新世界。 芳芳自然是始终陪伴着他。船队一路东行的途中,她也是在不停的怀孕、生孩子,再怀孕、再生孩子……中度过了。在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之后,没过多久,肚子里又怀上一个了。 芳芳略发愁。 有一日,趁着之恺不在,她便对着凉春满口抱怨:“别人都是愁没有孩子,可我这身子……怎么……就一碰就是一个啊……” 凉春嘿嘿的笑,“小姐去照照镜子吧,您这身材,胸大腰细臀翘,本就是最好生养的那种。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福气呢,也不知还埋怨个啥。” 芳芳叹道:“可是不停的生也是真的累啊,好想停下来休息几年……” “呵,那还不容易,让二殿下别再碰您就是了。” “呃……这个……” 大约是自己的成长中有太多遗憾的缘故,芳芳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女儿。想着有这样一个小女孩,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能看着她一点一点的长大,就好像看到自己一样,生命中曾经的缺憾,都恨不得全部为她弥补回来。 若真有这样一个小女孩来到她的生命中,她一定会把全部的疼爱都给她。 然而,偏偏事不遂人愿,芳芳腹中这一个,一生下来,竟又是一个男孩。如此算起来,居然一口气连生了三个男孩! 芳芳气得抓着之恺的衣领咆哮:“为什么又是男孩!我想要女孩啊,女孩!” 之恺被她摇得风中凌乱,“我……怎么……知道……要……怎样……才能……生出……女孩……” 尤其是过年回京时,又见着太子妃孟氏年仅两岁的小女儿,那玉雪可爱的模样,既粉嫩又漂亮,简直如瓷娃娃一般。芳芳抱在手里,翻来覆去的逗弄,喜欢得不忍释手。 芳芳依依不舍的将小郡主还给孟氏,幽怨的对之恺道:“你看人家的女儿那么漂亮,为什么你就生不出女儿?” 之恺瞥她,“难道不是你生不出么?” “……跟你没关系么?” 之恺嗤之以鼻,回身顺着面前排成一溜儿的三个毛茸茸小脑袋,挨个抚摸过去,口中道:“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好羡慕的,咱们的儿子,难道不是个个漂亮么?” “……唉,你不懂啦。” 芳芳跟他说不通,便不再理他。一双眼睛依然垂涎一般追着小郡主转,活像要趁人不注意就要将小郡主偷走似的。之恺实在看不下去,忍无可忍的一把拖过来,骂道:“有点出息你!” 他往她腰上狠掐一把,又凑在她耳边悄声道:“你这样的身材,可不就是生儿子的,别人羡都羡慕不来呢。相反,你看看那太子妃的样子,明显就不如你容易生养,而且,一看就是一个接一个生公主的命。” 芳芳纳闷,“为什么?” “冷淡呗!” 芳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于是当天晚上,芳芳便僵硬得像一条死鱼一样。 之恺忍无可忍,“你……到底什么意思?” 芳芳到底有点不好意思,害羞的贴在他耳边,小小声的道:“我想生女儿。” “你……!” 之恺简直胸闷,翻到一旁扶额望天,“行,你就这样下去吧,估计咱俩以后啥别想生出来了。” “为什么啊?” “……” 芳芳第四次怀孕的时候,情绪已经有些癫狂了。天天缠着之恺,扬言说如果这次仍然还是个儿子,就送给太子。 ……之恺的压力实在有点大。 而太子那边,则刚好相反。孟氏有孕不易,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个好几年,才勉强能盼到一个。如今,总共才得了两个,都是女儿。 芳芳满心琢磨着,要不要换一个过来。 之恺道:“少来,别人家的孩子我不养。” “可那是你哥啊!” “不认!” 在万般虔诚的祈祷了好几个月之后,芳芳终于生下了一名女孩,一时激动得泪流满面,哭着喊着要之恺好好的起个名字。 之恺郑重其事的想了老半天,最后决定,给女儿起名叫小花。 芳芳:“呵呵,小花……” 之恺本来是远不如芳芳那么期待女儿的,然而,在终于得了一女之后,竟是爱如珍宝,一时疼爱得都不知要如何是好,成天都只抱着他的小花儿看来看去,似怎么都看不够,甚至连伺候吃喝拉撒什么的,都完全不肯假手他人。 前三个原本还很宠很宝贝的儿子立刻被毫不留情的排到了后面,连时而缠着想要跟爹爹一起玩,都被他嫌弃的踢开。 芳芳看不下去,说了他几次,他也不理。最后,芳芳不得不独自肩负抚养三个儿子的重任。 偶尔,芳芳经过小花的房间,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小花你听着,爹爹以后是绝对不会让你嫁人的。” 小花一脸茫然,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口齿不清的问:“为,什,么?” 之恺严肃的告诉她:“别人会对你不好。” 小花听懂了,于是很认真点头:“那,我,就,嫁,给……爹爹。” “……哈,哈,哈,我的小小花儿可惜啊,出生得晚了……” 芳芳听不下去,掀了帘子冲进去,一把抱起小花转身就走,“花花不要理他,我们去跟哥哥们玩儿。” 小花顿时大哭起来,不知所措的芳芳忙不迭哄了又哄,小花依然哭得肝肠寸断,越发连声气都一抽一抽起来:“不要……哥哥……也不要……娘……只要……爹爹……” 芳芳没了辄,咬牙切齿的把她重新塞回之恺手中,回头去灰溜溜的继续守着三个儿子过日子。 晚上,之恺极其耐心的哄了小花睡着,又腆着脸过来哄芳芳。 芳芳睨他一眼,指一指面前整齐排成一排的三个闭着眼睡得正香的小家伙,又指一指门外,示意他出去。 之恺哪里肯依,走过来双臂一合,将三个小家伙一并铲到一边去,将芳芳面前空出一大片位置,他便笑眯眯的挤了过来。 芳芳气不打一处来,脱口就道:“哄你的小花去!” 之恺挑着眉看她,一时大笑,“好没意思,居然还吃女儿的醋!也不知是谁,当初可是哭着喊着说要女儿的……” 芳芳又羞又恼,拳打脚踢的撵他。他自然是赖着不走,越发凑了过来,又是哄又是亲又是抱,直弄得她娇喘不迭、颠荡不能自已…… ……半晌,他蹭在她胸前,一脸憧憬道:“女儿真的可爱,我们再生她十个女儿……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又伸手抚上她的小腹,手指柔柔缓缓的划着圆圈,满怀期待的望着她,“嘿嘿,我说……刚才你状态很好哦,多半……又能有一个了。” 芳芳恨得磨牙,一掌拍开他的爪子,“不行!真生十个女儿,你眼里还能有我么?” 话一出口,她顿时面红耳赤,一不小心,居然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脱口讲出来了。 之恺夸张的瞪大眼睛,故作诧异的看了她一会儿,又狂笑着趴伏在她胸前,笑得几乎抽搐。 “十个女儿,每一个身上都有你的影子,多美……” “去你的!” “……哼!” “幼稚!” “……呵呵,别生气啦,早点睡,我再去看看小花。” “你……” “你也乖啦。” 芳芳气结,只好眼睁睁的又看着他掀开被子披衣下榻,一面趿拉着鞋,一面手擎烛灯,快步奔向隔壁的小厢房…… 暖融融的烛光立刻随着他的身影映了过去。 屋子里又剩下芳芳孤零零的一个人,怔怔的望着门外。 隔壁隐隐有烛光透过来。 虽然隔了墙看不见,也完全能感受到……他此时此刻,一双明眸深望着小小孩童时,流露出的温柔慈爱的神色。 芳芳叹了口气,无奈的躺下,唇角情不自禁的……含了几分微笑。 岁月静好……便是我在笑,你在闹。 第76章 真正的番外 明芳的家境贫寒,生世也凄苦,刚一记事父母就去世了。没了爹娘的她从小就被卖来卖去,在被转手很多次之后,终于来到了袁府。 她一直都被安排在府上最偏僻的地方,做洒扫一类的粗重活儿,并没有见天日的机会。来了一年多了,都还不知道袁家的几位主子长什么样子。 直到有一天,有个老嬷嬷让她提一桶水,送到花圃去给几个大丫鬟浇花,也不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那几个大丫鬟便有点看她不顺眼,一齐围上来欺负她,又是扯头发又是揪耳朵,还尖声辱骂…… 碰巧那天下午,正值袁光正休沐,带着小公子到园中玩耍。大老远的便听见这头吵闹,走上前来喝止了那几个丫鬟,这才注意到了她。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不过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发髻散乱,满脸抓痕,愁眉泪眼,无法形容的狼狈。 而旁边的袁光正,却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那样的斯文俊秀。 她没有读过书,只有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听到人念过八个字,叫做“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此时此刻,竟恍惚觉得,这八个字,若是放在眼前的男子身上,真是太恰如其分不过。 他一点也没有架子,弯下腰来,极其温和的询问她的名字,并惩罚了那几个丫鬟。然后,又调她去小公子的房里侍候,说是“那里的丫头淳朴些。”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微笑着看着她,似乎是极其自然的注视。然而她却有些不知所措,一张小脸红了又红,局促得连手都不知要往哪里放。 这样的表现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大户人家,虽然规矩严格,但对于她这一类根本见不到主人的粗使丫头,管理却也是很粗放的。 她虽然在袁光正的帮助下,换了一个地方。然而,事情并非那么顺利,那些“淳朴”的丫鬟们,依然对她侧目视之,时常联合起来,变本加厉的排挤她、欺负她。 有一样东西叫做美貌。它是一把双刃剑,对于原本就尊贵的人来说,自然是锦上添花的美事;然而,放在贱奴的身上,或许……只能是累赘。 过了大半个月,她一个人提着一只大桶,在井边打水。袁光正竟又出人意料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眉眼间都是温柔,款言细语的问她最近好不好。她不会说谎,忍着眼泪轻轻摇头,袁光正问了几句,便全都明白了。 他于是帮她提水,又送她回房间。一路上,他一直鼓励她,让她勇敢一点,不要害怕,若有人欺负她,尽管来找他,他一定会帮她出气…… 她一路呆呆的跟着他走,只觉得生平第一次……似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是有一只小兔子,昏了头,迷了眼,奋不顾身的在心口傻傻乱撞,撞得咚咚的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像一场梦。他们开始私会,在不固定的地方私会。他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一天来好几次,偷偷的来偷偷的走。每一次,他都不舍至极。 她没读过书,自是天真单纯,又有着那样年轻美好的脸庞和身体;而他学识渊博,温文尔雅,待她又那样的细心妥帖……她觉得,他简直是世上最最完美的男子。 他说她娇美可人,惹人怜惜,还说她是“遗在粗砂瓦砾间的一颗明珠”……情浓时的甜言腻语,竟使她沉溺其中,昏昏然的不知今夕何夕。她本不知欣赏自己,很少照镜子,更没用过脂粉,一直都觉得自己粗鄙不堪。然而如今,她居然也会觉得,自己大约真的还算美吧,要不然,怎么会让他如此迷恋? 当然,他也会告诉她,不能将他们的关系透露给任何人,说这是为了保护她。她自然是乖顺的答应,守口如瓶,不说,也不问。 偶尔她会听到丫鬟们私下议论,说老爷最近回家的次数比从前多了好多。 她都不知道,他从前是不爱回家的。 大约那位长公主殿下,只是身份高贵,却资质平庸吧。 她沉醉在他给的情爱里面,无法自拔。 可是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一霎的惊喜过后,剩下的便全是害怕,不知道要怎么办……然而,却又不敢告诉袁光正。 他的夫人,是皇上的亲妹妹。 他的仕途才刚刚起步,正是踌躇满志、平步青云之时,大好的前程,不可能折在她这里。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起初以身子不爽为借口,躲着袁光正,开始他还信以为真,几次以后便察觉有异。她不会说谎,偶尔说了,也圆不过去,被他一追问,也只好老实说了。 他惊恐不已,一时竟也不知所措。她看着他犹豫为难的样子,越发害怕极了,哭着求他不要伤害孩子,身子愿意独自离开袁府,到外头自谋生路,永远不再扰他。 他毕竟不是心狠之人,见她苦苦哀求,也是难过不忍。静下心来细细筹谋,想着还是先瞒着人把孩子生下来,再送出去寄养,之后,再慢慢的想办法,给她和孩子名份。 她只能流泪答应,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然而,随着她肚子一天一天的大起来,尽管袁光正和她想方设法的隐瞒,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那一天,府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事。 她被带到安伶面前。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位长公主殿下。跟想象中不一样,公主很美,美得夺目。她呆呆的望着,只觉得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人,艳光四射,简直教人移不开目光。 她有些绝望的想:和她一比,自己简直卑微到了尘芥里,根本上不了台面,老爷怎么可能喜欢自己,却不喜欢她呢? 她惴惴不安,本以为会被痛骂,会被赏几个耳光,可是却没有。安伶的眼睛红红的,显然也是伤心的哭过。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的愤怒可想而知。可是她尽管愤怒,却没有失态。不过是扫她一眼,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停留片刻,便厌恶的转开了脸。仿佛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一句话,都会污了她的眼口。 她是根本不屑,不屑跟她这样低贱的丫头纠缠,只是转向袁光正,细声细气的让他自己来说。 她心里突突的跳,怯生生的望着他。他那么难堪,低垂着头,憔悴又疲惫,没有半点素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 然后她听见他说,他只是……一时糊涂。 她已不记得彼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只能告诉自己,他没有办法,是不得已才这么说。 事情还没有结束。接下来,他又被他父亲骂,被皇帝骂,甚至还被太后骂。 所有的人都在骂他。 都是因为她。 她心慌慌的想,他会不会受罚?他的前途……怎么办? 听说长公主是念佛的人,再生气也不会造杀孽。那么,她大概会被送走吧,从此死生不复相见,一了百了。 然而她也并没有被送走。因为长公主怕她到外面乱说,会坏了袁家的声誉,遂还是将她留在袁府,辟了一间偏房,让她养胎。 这就是皇家公主的气度么?这种时候,都还能顾全大局,还能一心为袁家的声誉考虑。 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胸,她永远都望尘莫及。 可是,他却为什么不满足? 她被送到一间偏僻的小小厢房养胎,自此,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伴随着她的,只有无休无止的谩骂和□□。 说她□□、下贱、不择手段,居心叵测的勾引老爷,妄想攀上枝头做凤凰…… 居心……叵测…… 她忽然觉得好笑,她要过什么,她求过什么,由始至终,她何曾向他索求过一针一线? 每一日的相会,就是她全部的期待和寄托。 可是他却不来了。 她并不知道,他已经保证过,说再也不和她见面。 她整日以泪洗面,只觉得思念都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她在无休止的思念里折磨着自己,耗尽了心魂,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几个月,便是她的余生。 到临盆的时候,她已经虚弱不堪了。 血流了很多很多,孩子却怎么都出不来。 身体的痛苦已经麻木了,脑子里还在疯狂的转着一个念头:他在哪里,在哪里,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么? 她是那样急切的盼着他过来,可是他久久都不来。 最后的祈盼也快要失去了,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她自己都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流走。 外头有窃窃私语偶尔传入耳畔,说夫人在生气,而他,只能陪着夫人。夫人没准他来,他不敢来。 最后,他还是来了。大约,他也听人说她快要不行了。他是和夫人一起过来的。夫人依然那么美丽,教人移不开眼。而他就陪在她旁边,越发的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有的人生而为公主,一生都是公主。 婴儿的啼哭声轻轻细细的传出来,她听到旁边的嬷嬷说,是个女孩。 他两手颤抖着,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轻轻放到她面前,让她也看看。 很小很小的一团,软软嫩嫩的,就像心头肉一样。 她生平第一次,想要保护一个人。 这个小小的女婴,莫名的,让她生出呵护之意。她从来都不敢想,柔弱如她,居然也会有保护别人的念头…… 只是此时此刻,她已经奄奄一息,一张脸彻底失却了血色,然而无论如何,她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去抓袁光正的衣角: “老爷,奴家千错万错,孩子没有错……求老爷不要嫌弃她,至少……给她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也是最后一次。 她本来还想告诉他,她是怎样的想他,想告诉他这数月之隔,对于她,如同过了几千几万年……可是她再也没有力气说一个字,所有的疼惜、怜爱、不舍、牵挂……都静止在了这一刻,尘世万千愁苦,刹那间皆如浮云一般,渺渺归去……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