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喜》 第一章 洪显二十三年四月,时刚入夏,却已经有了几分暑气。 田氏在屋里待得无趣,到园子里水榭上散闷,远远看见西南方向天色不对,隐隐似有红光。 “你们谁眼神儿好,瞧瞧那边是怎么了,可别是走了水。”田氏忙招呼侍婢查看。 “老夫人,是角门边那片石榴花开了,可不正是红彤彤的。”贴身侍婢巧云笑着应道。 田氏起身踮脚细看,果然是大片榴花开得热闹,如一捧红霞落在花园的西南角,映得小半片天都是喜庆的暖色。 “榴花带子,好兆头啊!却不知道要应在哪个身上。” “保不准就应在大郎身上呢!”巧云凑趣地说。 嫡长孙沈昕业成亲已过半年,差不多也该是传出好消息的时候了。 谁知这话很快就有了应验,却并非应在沈大郎身上。 三房屋里传出喜讯,三娘子赵氏有喜了。 消息瞬间在沈家传开,一时间,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几句。 沈三老爷和赵氏青梅竹马,婚后感情也一直很好,只是赵氏的肚皮,实在不知道,该说她争气,还是不争气? 赵氏十七嫁入沈家,次年便生下四郎沈昱靖,一时间让多少女人羡慕得红了眼,都说她肚皮争气,直接在沈家站稳了脚跟。 但从此之后,这肚子便再也没了消息。 家里妯娌们齐齐地松了口气,背地里的闲话也多了起来。 咱们虽然没有一举得男,可架不住多生几个,总比赵氏这种只开胡一回的好。 赵氏自己心里也急,却不是为了多生几个,而是她特别想要个女儿。 俗话说儿女成双福满堂,可见有儿有女才是最完美的人生状态。 所以她一直为有个聪明可人的女儿做着准备。 可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小衣服小首饰存了好几口樟木箱,适龄的小丫头年年买进府预备着,却又一个个儿地长成大丫头。 眼看着侄女、外甥女都长大成人,如今这些小娘子都陆续开始定亲成亲…… 三月初,大外甥女头胎生了个闺女,外甥女婿带人来送喜蛋喜饼。 赵氏原本还存了点儿侥幸的心,这回彻底失去了盼头。 人前没法表现出来,可私下对着沈三老爷,赵氏少不得诸多抱怨。 “唉,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别人都是盼儿子,结果比着赛地生闺女,我就求个闺女,怎么就这么难?” “我身子骨好得很,这么多年连头疼脑热都少有,怎么就怀不上个闺女呢?” “人都说闺女是娘的贴身小棉袄,我跟着你熬死熬活地半辈子,连件儿小棉袄都没混上,你说这日子过的还有什么劲儿?” 沈三老爷开始还耐心安慰,后来听得多了,几乎能倒背如流,便一边看书一边敷衍地应和,最后干脆惹不起躲得起,一见苗头不对,赶紧脚下抹油走人。 什么都架不住时间长,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沈三老爷躲在书房,一根根儿数着胡子琢磨,猛地一捶大腿,随即疼得一个哆嗦,但却还是两眼放光,眼前现成的好法子,自己怎么才想到。 顾不得心疼宝贝胡子,他一溜烟跑回房里,眉开眼笑地对赵氏说:“哎呀,我跟你说,这儿女福分多少都是天意,无法强求。不过,你想想,儿子今年都十五了,眼看就说亲,过两年新妇娶进门,给咱们生几个孙子孙女的,什么小棉袄小棉裤的,还不由着你可劲儿疼!” 赵氏一听,顿觉醍醐灌顶,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 她抬手朝沈三老爷的脑门一拍,欢喜道:“哎,你总算是说了句人话!”说罢脚下生风地找儿子去了。 “难道我以前说得都不是人话么?”沈三老爷自己在屋里吹胡子瞪眼。 半晌后,他心疼地摸着少了几根胡子的下巴,又得意地眯眯眼睛。 祸水东引虽说不太厚道,可俗话说老子有事,儿子服其劳,也不算委屈了他。 自此之后,赵氏就开始张罗给沈昱靖说亲,每日不着家地走亲戚串门子,各家适龄的小娘子不知看了多少,恨不得立马就蹦出来个孙女儿给自己过瘾……啊,不对,是让自己来疼爱。 若不是媳妇的好坏关系到孙女的质量,赵氏说不定会简单粗暴地拉个小娘子来就定亲了事。 沈家家大业大,兄弟姐妹妯娌亲眷一大堆,赵氏能站稳脚跟,可不全靠生了个儿子,她自己的战斗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所以,短短一个月不到,沈昱靖已经被亲娘逼得恨不能悬梁自尽。 这几天晚上灯一灭,他便摸黑儿爬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偷着搬出去躲一阵子。 而就在这样一个鸡飞狗跳的春末夏初,谁都没想到,肚子十来年没动静的赵氏,居然毫无预兆地有喜了! 沈三老爷回到家,家中下人都与他道:“老爷大喜,老爷大喜。” 他开始还道是赵氏给沈昱靖择定了亲事,进房见赵氏在软榻上歪着,贴身侍婢阿阮又上来恭喜郎君,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赵氏有喜了。 沈三老爷登时便怔住了,这么多年没有消息,他比赵氏更早就死了心,兼之儿子懂事上进,倒也不觉太过遗憾,如今突然又说有喜,弄得他着实有些发懵,丝毫没走脑子就脱口而出:“我还当是靖儿有什么好事,没想到竟是你这老树开花。” 赵氏本还含羞带怯地装娇柔,没成想听到这么一句,登时恼了,抄起帕子砸在他脸上。 “什么叫老树开花,嫌我老了?我这就去找几个年轻的小娘子与你,到时候让她们开出花来给你看。” 阿阮笑着圆场道:“郎君这是欢喜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沈三老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扯下脸上的帕子附和道:“就是,就是,我欢喜过头发懵了,你别与我一般见识,好生养胎才是要紧。” 沈昱靖回家听说母亲有了身孕,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便是大喜,觉得自己终于能脱离苦海、逃出生天了。 这次有孕,赵氏自然一心希望是个女儿,命人把之前的几箱子小衣服小首饰全抬了出来,闲暇无事便翻弄翻弄。 又命自己房中上下,提到孩子只能说小娘子如何,说这样说得多了,便真是个女儿了。 田氏得知有喜的是三儿媳而并非长孙媳,心中虽然略有些失望,却只转了一瞬便又高兴起来说:“三郎房里人口太单薄,如今能添丁进口,自然是好的。” 命人送了东西过去,让赵氏好生养胎,又着人给堂妹也就是赵氏的亲娘去报喜。 赵氏到底年逾三十,又多年未曾有孕,加之天气越发炎热,所以这一胎怀得着实辛苦。 从三个月开始孕吐不止,夜难成眠,腰酸脚肿,五个月不到原本的鞋子就一概穿不进了,只得让下人赶着做了宽松的鞋子出来,穿不到一月便又紧了。 沈三老爷心疼得不行,赵氏却觉甘之如饴,还安慰道:“郎君不用担心,当初怀阿靖的时候不曾这样折腾过,想必这胎定是个女儿。” 沈昱靖这么多年都是独子,自家房中连庶出弟妹都没有,突见母亲有孕,又是欣喜又是好奇,更是每日早晚进来请安问候。 见赵氏这样辛苦,也不免心疼母亲,先问:“阿娘当年生儿子的时候,可也是这样艰难?”而后又道,“以后妹妹若是对阿娘不好,我头一个不肯的。” 赵氏不舍得打儿子,却也嗔怪道:“胡说什么,妹妹怎么会对娘不好。” 这般直苦到年底,肚子已经挺得老高,赵氏人却反倒消瘦,产期临近,三房上下紧张不已,年都不曾过好。 正月初五这日早晨,赵氏起来后自觉身子比昨日轻松,连粥都比平日多用了大半碗,胃口也不似这一个多月来那样堵得慌。 请来的稳婆有经验,知道这是临产前胎儿往下走,不再顶着胃了,所以才好受些个,正是要发作的前兆。 她赶紧叫人多烧热水,准备干净白布,在早就备好的产房中多放炭盆,将屋子先暖起来。 果然,还不到午饭时候,赵氏就开始腹痛,众人七手八脚把人扶入产房,又到家中各处报信。 沈三老爷和沈昱靖本就在旁守着,不多时田氏也打发人过来询问情况。 足折腾了三个多时辰,产房内才传出婴儿的哭声。 阿阮出来报喜:“恭喜郎君得了个小娘子,足有八斤二两重呢!” 沈三老爷直念阿弥陀佛,说赵氏总算得偿所愿,又问赵氏情形如何。 产房里却已有人大喊:“娘子晕过去了。” 胎衣尚未下来,赵氏却已经力尽晕厥,一时大家都慌了手脚。 沈三老爷赶紧叫人去请母亲,田氏一边命人去请大夫,一边赶过来坐镇。 又忙了小半个时辰,胎衣总算是落了下来,赵氏也已经转醒,本就消瘦的脸庞白惨惨得骇人。 阿阮将洗净的孩子抱出来给田氏和沈三老爷看,许是因为孩子比较胖,所以生下来也没有皱巴巴的,稳婆一个劲儿地说:“您看小娘子生得多好看。” 田氏叫人给稳婆加了赏钱,又道:“阿赵生产辛苦,让她好生地坐月子吧,孩子先抱到我那边照顾。” 阿阮闻言一怔,忙道:“多谢老夫人体恤娘子,今日时间晚了,若是抱小娘子过去,没有一两个时辰没法儿收拾妥当,恐搅扰了老夫人休息,倒不如明个儿一早,这边都收拾利索,连乳母丫头并一应用物送过去。” 田氏点头:“如此更加妥当,阿赵醒了也该让她先看看孩子。”说罢领着人走了。 阿阮心下纠结,抱着孩子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张苒正晕头晕脑,被她勒得发疼,想问这究竟是怎么了,一张嘴,却发出声声响亮的啼哭。 第二章 赵氏在内室转醒,听说生了个女儿不由得大喜,随后得知田氏要将女儿抱去照料,情绪不免激动起来。 田氏是姨母,对自己自然是好的,可总架不住家里人多,孙男娣女自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远近亲戚更是不知凡几,寻常无事还要掐尖儿要强地争出事来。 更何况田氏从未将隔辈人放在身边照料,如此一来,女儿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阿阮劝道:“娘子不要太过忧心,老夫人也是为了娘子身子好,再怎么也有老夫人护着呢!待出了月子,咱们自然还是要将小娘子接回来的。” 张苒被阿阮抱得不舒服,又没法儿表达自己的意见,只能再次哇哇大哭。 赵氏忙叫她把女儿抱到身边,看着女儿的小脸儿,眼泪成双成对儿地往下掉。 “娘子莫哭,看月子里坏了眼睛。”阿阮伺候月子已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她自己还只是个小丫头,但还隐约记得这些规矩。 温热的泪落在张苒唇边,让她条件反射地吧嗒了一下嘴。 赵氏忙解开衣襟,要给女儿喂奶。 “娘子,乳母在外头候着呢!”阿阮吓了一跳,赶紧拦着。 赵氏却执意如此,嘴上道:“囡囡刚生下来就要抱走,我且喂她一回,让她记得亲娘的味道。” 阿阮听了这话,不好再拦,只得依了赵氏。 张苒好歹已经活了二十来年,心理上对吃奶着实有些抗拒,但赵氏对女儿一片慈母之心,刚才又哭得可怜,让她实不忍拒绝,只得催眠自己,初乳最有营养,还能增加婴儿的抵抗力,对自己大有好处…… 赵氏见女儿吃得香甜,以手抚着她的背道:“囡囡可不要忘了娘亲。” 次日一早,赵氏不等田氏那边来人,便叫阿阮带着乳母、丫头,拿了孩子的一应用物送去老夫人屋里。 她并不是个不知事的妇人,也明白田氏是为自己身子着想,若是不肯,显得自己小气疑心不说,怕是郎君心中也会生出芥蒂,已经多留了一夜,早晚都要送过去,何苦等人来催。 张苒被抱过去的时候睡得正香,于外物都浑然不觉,转醒后就被乳母抱到了田氏跟前儿。 “老夫人,小娘子醒了。” “才一晚上的功夫,眉眼越发长开了,白白净净的真招人喜欢。”田氏自己只生了五个儿子,孙女们也都没养在身边,此时看到个小女婴,倒也是喜欢。 张苒如今苦于生理因素,看什么都不真切,全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只听一旁有人问:“这便是三郎家刚生的小娘子?” “是呢!”田氏笑眯眯地说,“昨个儿刚生,难为阿赵的年纪,我怕她月子里操心将养不好,便先把孩子抱过来照看些日子。” 说话的人似乎是客,听了这话忙夸道:“到底是老夫人知道体谅媳妇,老妇该好生学习才是。” “你这话是寒碜我呢!”田氏与这人倒极熟稔,直道,“你是个有福有寿的人,今个儿正巧撞上了,倒要借你的口,给我们七娘添福添寿,起个好名儿来!” 张苒此时才知道,自己在这家排行第七。 一旁的丫头们也都凑趣:“郭姥姥可得好生儿给起一个,不然老夫人可是不放您回去的。” 这位被称作郭姥姥的倒也不推脱,细问了生辰和排行,笑着拍手道:“可巧眼前就有现成儿的,老夫人竟没看出来,倒叫老妇得了个便宜。” 田氏问:“哪里就有现成的了?” 张苒也侧耳去听,到底是自己今后要用的名字。 “小娘子正月初五生,老夫人今日的衣裳绣得正是五福捧寿,便先取这个福字。三房添女,又赶在年里,正好是喜上加喜,再取这个喜字,便叫福喜可好?” 田氏略略思忖道:“这名字的确喜庆吉利,就怕她人小受不得这么大的福气,不过既然是从姥姥口中说出来的,有你的岁数压着,想必是无碍的。” 说罢也高兴起来,逗弄着张苒道:“七娘今后便唤作福喜了。” 张苒闻言如五雷轰顶,这悲催的名字,简直像绿底儿红花的棉被面,再喜庆都盖不过土气。若早知这样,她拼死也要在赵氏腹内多留一日再出来。 新鲜出炉的沈福喜抵死不从,在乳母怀里奋力挣扎,但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做到挥手蹬腿罢了。 乳母却道:“小娘子也喜欢这名字呢!” 沈福喜急得双眼圆睁,不会说话没人权啊,谁许你代表我的? “瞧这乌溜溜的大眼睛,长大了一准儿是个美人儿!” 沈福喜扑腾得气力耗尽,也知道自己怎么做都是无用功,恹恹地往乳母怀里一趴,任谁来逗弄都只装死不动。 “孩子怕是累了,快抱下去歇着吧。”田氏发了话,乳母才将沈福喜抱了回去。 从此之后,沈福喜除了对名字偶然郁闷外,基本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 却不知田氏颇对她称奇,总忍不住与旁人念:“七小娘子倒是乖觉,也不大哭闹,不管是饿了还是什么,都知道咿咿呀呀唤人,我养了几个儿子,还真没遇到这样的,难怪阿赵一心想要个闺女,可见真是贴心。” 如此三番,说得次数多了,再来的人便都想要见见这个贴心懂事的小娘子。 于是,沈福喜除了每日的吃喝拉撒睡,又添了一项任人参观还要卖萌的任务。 沈三老爷和沈昱靖每日都来看她,只是直到摆满月酒,都没见过赵氏。 沈福喜免不得有些担心,虽说之前不过才“一面之缘”,但赵氏那一腔母爱,让她着实惦念。如今都已满月还不见人来,想必是生产后身子不好,却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了。 沈家七小娘子这宴满月酒,摆得着实排场,除了至交亲友,还请了许多姻亲故旧、同僚好友。 二月初五这日,沈府上下收拾一新,田氏也穿了件新襕边褙子。 一大早,阿阮在田氏面前回话,说赵氏身子尚未大好,大夫说如今天冷还不得出门,满月酒是来不成了。 又说赵氏感念老夫人这一个月辛苦,今日家中大排筵宴,叫阿阮来伺候小娘子,也好让老夫人歇歇气儿,好生乐一乐。 其实沈福喜身边自有乳母丫头服侍,哪里用得着田氏操心,但这是儿媳的孝心,她自然含笑应了。 这边说话告一段落,巧云见空忙禀:“老夫人,四郎来了。” “快进来,在外头冻坏了可怎么好。”田氏一叠声地说,“那熏笼挪近些,手炉脚炉都拿来。” “阿婆。”沈昱靖带着丫头进来,先上前行礼,然后脱了外面大毛的衣裳坐下,捧着手炉暖了会儿手,才从乳母手中接过沈福喜逗弄。 沈福喜知道这是自己嫡亲的哥哥,所以很给面子地冲他咧嘴傻笑。 “你今日来得这样早。”田氏笑眯眯地看着孙子孙女,“可去见过你阿娘了?” “见过了,阿娘让我过来给阿婆请安。”沈昱靖又指着身后的丫头道,“这是我屋里的菡彤,还算老实稳重,因今日我要跟着爹爹在前面待客,特意将她带来,好在妹妹身边照料一二。” “哎呦呦,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七娘在老太太身边还缺了人照顾不成,弟妹和四郎都这样巴巴儿地送人过来伺候。” 还不等田氏说话,旁边一个身着窄袖罗衫半长褙子的妇人抢先开了口。 沈福喜最近常见到这个妇人,听大家都叫她四娘子,想来应该是四婶娘,可这人说话总是挑三拈四,此时又当面给晚辈下不来台,实在没有长辈该有的尊重。 沈昱靖却也不慌不忙,手里依旧稳稳抱着妹子,笑着说:“四婶常在阿婆身边,自然比我们知得多见得多,如何反倒不明白这个道理。阿婆身边的人再多,我们做晚辈的也要来孝敬伺候的,与阿婆这里多少人什么相干?今天是妹妹的好日子,我和母亲不能前来,自然要派身边妥当之人前来帮衬。” 田氏听得连连点头,道:“四郎果然是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你的孝心阿婆明白,快跟你阿爹去前面招待客人吧。” 四娘子这才撇撇嘴,不再开口。 沈昱靖将妹子递给乳母,转身对菡彤交代:“今日府里人多杂乱,你只管守在妹妹身边,旁的一概不与你相干。” 沈福喜见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板着一张小脸,交代起人来倒是似模似样,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脸颊,想看他破功的模样。 乳母唬了一跳,赶紧要将她的手抓回来。 沈昱靖不以为杵,反倒高兴,就势在胖乎乎的小手上亲了一口道:“满月礼早就给你备好了,你倒急着来讨不成?” 说罢从怀里掏出块拴着丝绦的白玉,看着莹莹润润、价值不菲的模样。 他小心翼翼地把玉佩给沈福喜系在颈上,又交代乳母:“捂暖了再给她搁进怀里,俗话说好玉养人,又挡灾避祸,这是我特地去佛前求了开光的,给她好生儿戴着。” 沈福喜见小哥哥这样体贴,心里感激得不行,忘了自己还不能“口吐人言”,张嘴冲沈昱靖咿咿呀呀半天,最后只吐出一堆口水泡泡。 第三章 满月酒上,沈福喜的任务只有一个,被抱出去让人参观然后收礼,她又在心里给自己加了个任务——尽量听些消息和八卦,好歹对自己身处的情况多些了解。 家里来得客人不少,前头多是朝中官员,还有沈三老爷的至交好友,自有爷们去招待,沈福喜面对的都是各家娘子和小娘子。 任何时代的女人,大多都是八卦事业的中坚力量。 沈福喜很快就得知,满月酒之所以能办得这样隆重,全是因沈三老爷最近新得了圣上赏识,难怪四婶娘早晨说起话来一副拈酸吃醋的口吻。 沈三老爷自幼于读书上颇有天分,又能沉得住性子钻研,十九岁进士及第,后入翰林院为学士,端得清要显贵。 前日因被临时抓差,拟了一份诏令,得到圣上褒奖,如今加了个知制诰的职务在身,今后少不得时常面圣拟诏,虽说不是一步登天,却也眼看要成为天子近臣。 听到别人恭维,田氏心情极好,却又不好太过张扬,只微微翘着唇角,语气沉稳中带着赞许地说:“三郎自幼学问便好,如今这样是官家抬爱,也算是他的造化,今后即便不能封妻荫子,也足够他开门立户了。” 沈福喜正听得津津有味,却又被乳母抱走任人参观去了。 亲戚实在太多,沈福喜没法子,只得开始见人下菜碟儿。 阿阮神色亲热恭敬对待的,她就给面子地笑笑,阿阮客气疏离对待的,她就哼唧两声,往乳母怀里钻。 菡彤抱着匣子在旁跟着,这一日礼物着实收了不少,大多是錾着吉祥话的金银锞子、钏子、锁片等物。 沈福喜看着匣子里堆作一处的金银器物,心道,我现在也算是小有积蓄的人了,忍不住笑得咧开了嘴。 乳母忙扯出帕子,往她唇下擦拭。 沈福喜满头黑线,用力拧身躲开,谁流口水了,你才流口水呢! 她顺势趴在乳母肩头,正看见个美艳妇人朝自己走过来,缃色的宽衣大袖,过膝的直领褙子,下面露出曳地的瘦长裙,尖尖的鞋头缀着明珠,随着走动,颤巍巍地露出头来。 “小娘子生得可真好啊!”美妇说话间,伸手捏向沈福喜的脸蛋儿。 沈福喜看着她长长的红指甲,忍不住一个哆嗦,这哪里是指甲,简直就是凶器。 更何况这妇人虽脸上带笑,眼中却闪着并不怎么善意的光。 眼看前有美妇凶器来袭,后有乳母|胸|器挡路,沈福喜避无可避,只得假装打了个喷嚏。 婴儿口水本就分泌旺盛,沈福喜又是故意为之,当场喷了美妇满手。 “哎呀!”美妇花容失色,惊得手都抖了。 乳母屈膝行礼,算是替沈福喜赔了个礼。 阿阮干脆理都不理,只抖开手中大红羽缎绣婴戏图的小被,围住沈福喜忧心道:“虽出了正月,到底还是冷,小娘子才多大,哪里经得住这个。” “阿阮姐姐说得极是,赶紧把小娘子抱进去才是正经。”菡彤一脸正色,“左右要紧的也都拜见过了,再说都是自家亲戚,谁还会跟小娘子计较不成?” 沈福喜满脸无辜地看着美妇,见她银牙紧咬,手里帕子死绞在指间,任凭如何的花容月貌也都扭曲了。 阿阮和菡彤簇拥着乳母,把沈福喜送回内室田氏身边。 “这么快就回来了?亲戚们可都见过了?”田氏对阿阮还是放心的,却也免不得询问一二。 “本家的亲戚都见了,小娘子可收了不少礼!” 阿阮笑着接过沈福喜,放到田氏坐的炕上,菡彤把匣子捧上前给田氏过目。 田氏也不细看,扫了一眼,笑着点点沈福喜的鼻尖,“你个小人儿,如今倒也成了富姐儿了!” “因外头人多气味杂,加上天气还凉,刚才小娘子又打了个喷嚏,奴婢就赶紧叫乳母抱着回来了,说不定有什么亲眷一时没招呼道,还望老夫人恕罪。”阿阮又抢先请罪道。 “你在三娘身边这么多年,果然越发进益了,小娘子身子要紧,亲戚们以后有的是时候见,谁还会为这个怪罪不成。”田氏叫人拿红包来,赏了阿阮和菡彤。 不等二人谢恩,门帘子一挑,又进来一位穿金戴银的妇人。 “亲家太太越发宽厚了,还这样体恤儿孙,妹妹先替女儿谢过了。” 听这话,沈福喜想着,这应该就是赵氏的母亲,自己的外婆小田氏了,之前也听田氏提起过这个堂妹。 果然,屋里的下人都称呼姨老夫人,上前行礼问安。 “偏你不会正经说话,如今都不知做了几次祖母外祖母了,还这样不稳重。”田氏见吴氏进来,忙招呼上炕坐,又笑着说,“你们娘俩儿的体己话说完了?” “又不是新妇,有什么体己话好说,不过是不放心她的身子,白过去看看罢了。”小田氏也不客气,上炕坐定,伸手将沈福喜抱到怀里,“难为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按说阿赵年纪算不得大,我有五郎的时候比她还大几岁,可偏她有了阿靖之后十几年一直没有所出,此番倒觉比第一胎还更凶险些,我见果然得了小娘子,怕她欢喜过了头反倒事事亲力亲为,月子没做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只得先把孩子抱到我这儿来了。”田氏这话也算是给妹妹一个解释。 虽说是同出一门的堂姊妹,两家都在京中走动也勤,不然沈三老爷也不会跟赵氏青梅竹马多年的感情,但如今到底多了亲家和婆媳这样的身份,该说的话还是要提一提的,才是亲戚间长久的相处之道。 “这些事儿与我说个什么,你还能亏了她不成。”小田氏是个爽快人,说话也是干脆利落,“我要与你说的却是另外一件要紧事儿。” 田氏闻言,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巧云十分识趣地将丫头们带了下去,阿阮、菡彤和乳母也暂时退到外间,不敢擅离,怕沈福喜等会儿用人。 沈福喜得了年纪的便宜,窝在小田氏的怀里,舒舒服服地听八卦。 “有什么要紧事就快说吧,少跟我卖关子了,我可没红包给你。” “二姐可知道,中宫有喜了。”小田氏闻言一笑,这才压低声音道。 田氏闻言一愣,小田氏的小姑如今在宫中为嫔,能得知这个消息也不奇怪,但她这样神神秘秘地来跟自己说,想必其中有什么蹊跷。 “几个月了?” “二姐可是问到点子上了。”小田氏道,“听说已经五个月了。” “宫中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田氏大吃一惊,女子怀胎三月之内,怕坐胎不稳不说出去也是有的,可中宫有孕五月,又是头一遭开怀,却一直瞒着不曾昭告天下,想必不是那么简单。 “中宫与太后不和日久,贵妃如今也有孕在身,虽说生出来不是嫡子,在长子上头却还是想争一争的,宫中如何能太平。”小田氏道,“如今已经五个月了,难道还真能瞒到生下来为止么?我家小姑之所以能透出消息来,想必也是得了上头暗示的。” 田氏这会儿已经淡定下来,拿起一旁的拨浪鼓,逗弄着沈福喜道:“宫中如何不是咱们该管的,田家几代都是纯臣,赵家和沈家也不是钻营结党之辈,咱们只管忠君奉上,有什么可担心的。” “二姐这话说得不错,可如今不比十年前,家里孩子都渐渐大了,人口多了亲眷也多,咱们没这个心思,谁知道下面会不会有那蠢人,到时候坏了家风还是轻的,惹了大事出来,可是要连累家门的。”小田氏这才说出自己的本意。 “这话说得不错,最近少不得要多约束一二。”田氏闻言神色微沉,然后又露出笑容道,“也难为你这急性子,沉得住气与我说这一大套的话。” “唉,年纪越大越担心,要不人家说,儿孙都是债呢!” 小田氏又坐了小半日,姐妹二人不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只聊些孙男娣女的趣事,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沈福喜人小精神短,睡睡醒醒,在旁边听得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等好容易完全清醒,小田氏却已经告辞走了。 满月酒之后,便传出田氏身子不适的消息,小田氏来探了一次疾,回去的路上吹风着了凉,到家竟也跟着病倒了。 沈家几个娘子,除了还出不得屋的赵氏,每日都到田氏屋内侍疾,五个儿子更是出了衙门便回家,不再出去应酬,各房也都各自约束下人,门户更加井然森严。 而趁着田氏装病的机会,沈福喜倒是把家里的伯叔婶母、阿哥阿姐什么的大致认了一遍。 圣上得知田氏抱恙,体念先国公爷为国尽忠,如今沈郡公也是纯臣干吏,加上最近沈三郎颇得圣意,特派了翰林医官使前来请脉。 沈福喜是知道田氏根本没病的,如今每日拘着几个媳妇在家摸牌哄孩子,气色不要太好,不免有些担心,怕来人看出破绽。 不过她也是过忧了,田氏终究年纪有些大,不管是老年病还是亚健康,总归不可能是健健康康毫无毛病的,加上翰林医官使彭大人在任多年,有些事自然心领神会,开了些温补的方子,无功无过,领了沈府的赏银便回宫复旨。 田氏的“病”还没好利索,赵氏的身子已经好了大半,被大夫准许出门后,她片刻都没耽搁,直奔田氏房中看女儿来了。 第四章 沈福喜刚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看清赵氏的样貌,对她声音的印象也并不深刻。 但这日被乳母从内室抱出来,见田氏下首处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形略有些消瘦,穿着家常的窄袖袄子,外头套了件金丝卷草纹的蜜合色褙子,略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余光不时从内室门口扫过。 也许真是母子连心,沈福喜看到这人便心头一跳,直觉她就是赵氏。 果然,这妇人看到沈福喜,眼圈登时就红了,嘴里唤着心儿啊肝儿啊的,急忙上前从乳母怀里接过孩子。 沈福喜趴在赵氏怀里,见她掉泪,便伸手去抹。 田氏见孙女这样很是高兴,觉得赵氏生得好,自己也帮着养得不错,不吝夸奖道:“七娘子真是懂事。” 沈福喜却被她夸得一愣,心道,也不知一个半月的婴儿应该什么样,自己会不会太不正常了些? 四娘子温氏见状又忍不住刺儿道:“果然还是亲母女,在老夫人跟前儿养了这么久,一见到亲娘顿时便只认娘了。” 沈福喜无奈地翻了翻眼睛,觉得这个四婶儿真是够傻,赵氏既是田氏的外甥女又是儿媳妇,她不过只是个儿媳妇罢了,挑拨个什么劲儿呢? 赵氏没有搭理她,只低头看女儿,恨不得把这一个半月没看到的都补回来。 阿阮看着沈福喜,笑得一脸宠溺地说:“刚生下来那会儿,娘子喂小娘子吃过奶,想来还记得味道,这会儿是饿了吧?” 沈福喜一头黑线,那么久了还记得味儿,警犬都没那么灵。 温氏被噎了个正着儿,知道自己说不过阿阮,干脆冲一旁的乳母道:“小娘子饿了你们也不知道抱下去喂奶,难道还等着三嫂自己喂不成?” 赵氏月子坐了四十多天,哪里还有奶水,早就回去了。 乳母心里也奇怪,刚才明明是喂饱了才抱出来的,怎么又饿了呢? 不过她还是上前道:“老夫人恕罪,三娘子恕罪,奴婢这就抱小娘子下去。” 温氏见连乳母都没搭理自己,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赵氏哪里舍得撒手,恨不得自己还有奶水能喂女儿几口。 田氏见她这样子,便道:“你抱着福喜下去吃奶,别饿坏了孩子,今个儿天气不错,叫人收拾收拾,等她吃饱就抱回去吧。” 这话说得轻松大方,说完却又有些后悔,田氏当初被五个儿子折腾的不轻,所以对孙辈虽然疼爱,却不爱放在身边,总嫌吵闹,但沈福喜却并不是一般的婴孩,从生下来就很是乖巧安静,更不大哭,圆圆软软的不知道多讨人喜欢。 田氏想到这些越发舍不得,又赶紧补充道:“没事儿就多抱来给我看看。” 温氏又按不住地跳出来道:“这可是头一个在老夫人身边养了这么久的孙女,果然还是嫂子会生,生得这样惹人疼爱。” 赵氏抱着沈福喜,带着乳母朝内室走。 阿阮走前还不忘捅刀子:“四娘子赶紧再生一个,老夫人也一样疼的。” 沈福喜睁大眼睛,这样一句一捅,刀刀见血真的没问题么? 带着对阿阮的膜拜,沈福喜被赵氏抱回了自家院子。 赵氏怀胎的时候没少进补,自己却也不见长胖,营养全都长到沈福喜的身上了。 出生的时候就有八斤二两重,差点儿没要了赵氏的命,此时已经满月,每日能吃能睡的,似乎又胖了些,抱在怀里沉甸甸地压手。 沈福喜此时如果能照镜子,铁定要哭了,这个大饼脸的胖纸是谁?一定不是我! 赵氏累得气喘吁吁,却又不肯交给旁人,只觉这样累着,才更真切感觉到女儿终于回到身边了。 沈福喜被迫连着吃了两回奶,略觉得有些撑得慌,被赵氏这样抱着颠来颠去的,便有些不太舒服,怕再这样可要吐出来了,赶紧咿咿呀呀地扭着身子朝乳母伸手。 她虽然才一个多月,但随侍的人已经有六七个人,三个乳母,剩下都是丫头,到现在还没认全。 其中一个乳母身材高挑,容长脸,臂长手大,抱人最是稳当,所以沈福喜很喜欢找她。 赵氏见女儿在自己怀里居然还找乳母,眼泪就落了下来,恨自己身子不争气,弄得女儿反倒跟乳母更亲。 阿阮赶紧劝慰:“走路颠簸,娘子没力气,小娘子刚吃饱了怕是不舒服呢!” 沈福喜在心里给她点了个赞,但刚才田氏的话让她心下警觉,这会儿也不敢再乱点头了。 赵氏并不是个悲秋伤月的人,可见一涉及到女儿的事,什么理智、智商就都丢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被阿阮一说,理智什么的登时回来,赶紧停下脚步,把沈福喜交给容长脸的乳母。 阿阮又道:“这是阿许,奴婢听人说,小娘子很喜欢让阿许抱着睡觉。” 赵氏朝阿许打量几眼,比自己高不说,还壮了一大圈,足能把自己装进去,点头道:“果然是个结实稳当的。” 阿许得了主子的夸奖,也很是欢喜,但抱着小主子不能行礼,只笑得眼睛弯弯道:“奴婢一定好生伺候小娘子。” 回到三房屋里,阿阮把奴婢们指使得忙个不停却又井然有序。 其实东西用物早都备齐了,这会儿忙的不过是把这一个多月用惯了的东西放好,再把带回来的人安置好也就是了。 沈昱靖下了学,直奔田氏的院子,进门行了礼问了安,还不等再说话,就听田氏道:“福喜被你阿娘抱回去了,你也回去见你阿娘去吧。” 没第一时间见到妹妹不开心啊! 沈昱靖又急急回到自家院子,刚进院门就听到屋里的说笑声,面上露出怀念的神色,一个多月没听到阿娘这样轻快的笑声了。 “阿娘。”沈昱靖进来见过赵氏,心神却早被沈福喜勾了过去。 哎呀,妹妹穿着大红绫子小袄,小脸儿白里透红,大眼睛水汪汪雾蒙蒙的,怎么这样好看! 沈福喜做了小半日的胖芭比,被赵氏各种打扮折腾,此时双眼都成了蚊香状。 母上大人战斗力略强啊,阿哥救命! 第五章 沈昱靖从旁边箱子里捞出件鹅黄色的袄子道:“妹子生得这样白净,穿浅颜色也好看呢!” 沈福喜见阿哥一脸——妹纸好可爱求换装——的样子,可怜自己却连翻身逃走的能力都没有,嘴巴一瘪,只能发动哭功了。 她平日表现得太乖,这会儿突然闭着眼睛哇哇大哭,众人顿时就慌了手脚。 沈昱靖将手里的袄子丢开,抢先一步抱起沈福喜,轻轻摇晃拍着她的背。 咦,别说,手法还挺专业。 沈福喜从眯着的眼缝隙看出去,见沈昱靖一脸着急声音却格外温柔地哄道:“阿妹乖,不哭,不哭。” “七娘怎么哭了,快让阿爹抱抱。”沈三老爷挑帘子进来,见女儿对自己伸出圆滚滚的小胳膊,心里顿时软成一滩水,赶紧上前接过来。 沈福喜努力伸着胳膊抱住阿爹的脖子,阿娘和阿哥好恐怖,嘤嘤,阿爹救命! 怀里抱着女儿,沈三老爷神色稍展,但很快又沉下脸道:“陆老恩师上月驾鹤西去了,陆家今日上了折子请扶柩归京安葬,官家已经准了,好在如今天气还不太热,若他们快些赶路,下月应该就能抵京了。” “老先生年逾耄耋,是少有的长寿,如今定然已登极乐,郎君也不要太过悲伤了,不然老先生在天上看到,也会为郎君担心的。”赵氏给丫头们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来安慰道。 丫头们飞快地将东西收拾起来,然后轻手轻脚地鱼贯退出内室。 沈三老爷吩咐道:“着人今晚快快赶身素服出来,我当年承蒙老先生教导,未能见最后一面,如今也该略尽尽心才好。” 沈昱靖沉吟片刻道:“儿子明白阿爹礼敬先生之心,但如今阿爹时常在御前当差,素服太过,倒不如叫人准备几身简单素净的衣服,既全了阿爹一片心意,又不至于在御前失礼。” “果然长进了。”沈三老爷闻言很是欣慰,然后又对赵氏道:“陆家离京多年,虽说京中肯定还有田地产业,怕也没心思好好收拾,我想现在叫人去把城南那处院子收拾出来,不管他们来不来住,好歹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行,我明个儿就叫人去收拾。”赵氏答应得也痛快。 沈三老爷的素净衣裳穿了没有两日,宫中便传出消息,中宫娘娘有孕,一时间普天同庆,他也不好再穿得清汤寡水让皇上碍眼,只好又换回寻常的衣衫。 沈福喜还没察觉到时光飞逝,陆家的人就已经抵京了。 沈三老爷几天前就派人顺着官道去迎,自己又亲自到城门口去迎接,与陆家的人一见面,便先跟陆大老爷抱头哭了一场,将人安置到城南住下,这才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回家。 沈福喜以前从没见过哭得双眼红肿的男人,在家刚睡醒被沈三老爷一抱,真真儿地吓了一大跳,呆愣愣地看着阿爹,半张着嘴合不上,口水趁机顺着嘴角流下来,扯了条长长的线,落在沈三老爷的衣襟上。 赵氏赶紧扯了帕子来给她擦嘴,又对沈三老爷道:“郎君先去换了衣裳再出来。” 知道他今日心情悲痛不好多说,心下却想,衣襟上又是眼泪又是口水的,也不换了就来抱女儿,全然忘了那口水就是她宝贝女儿滴上去的。 陆老爷子乃是三朝元老,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便是太子太师,待先帝登基后,他以年迈体弱请辞,却又被先帝再三挽留,最后又留在京中给当今圣上开蒙。 当时沈三老爷年幼,但从小才思敏捷,在京中倒也小有名气,跟着沈老太爷去陆家做客,不知怎的得了陆老先生的青眼,虽未正式收为弟子,却时常指正教导,多年来一直有书信往来。 是以沈三老爷感念在心,一直执弟子礼,将陆老先生尊为恩师。 待到当今圣上登基,陆老先生已经年逾古稀,再次上表请辞,总算是得偿所愿,很快就跟着儿子到南边任上养老去了。 陆老先生出京之时,沈三老爷送出城外十里,当时就怕今后山高水远再难相见,如今果然,再见已是天人永隔。 陆家自老爷子起,处事都低调沉稳,此番早已在当地停灵发丧,入京也是轻车简从,只为将老爷子葬入京郊的祖坟。 饶是这样,登门吊唁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待下葬诸事忙完,已经是十日之后了。 陆大老爷带着家眷到沈家做客,也是为了感谢沈三老爷这些日子不遗余力的帮忙。 一家人先去前头见过田氏,然后才往三房的院子里来。 沈福喜这日也被打扮一新,由阿许抱着出来见客。 陆家也是带着孩子来的,可巧同样是一儿一女,陆大娘今年十二,生得很像陆娘子,细眉细眼,温温柔柔的模样。 陆大郎今年九岁,身量还不太高,却站得笔挺,面色肃穆,只可惜脸上还带着没消退的婴儿肥,白白嫩嫩的像块水豆腐。 阿许抱着沈福喜上前见礼,轮到陆大郎的时候,沈福喜手痒地再次伸出魔爪,一戳即中,在陆大郎脸蛋儿上点出个酒窝来。 陆大郎也有些傻眼,入京这一路上,爹娘教了许多规矩,怎么行礼怎么叫人,别人问话怎么回答之类的,但谁也没说,被人戳了脸蛋肿么办? 沈福喜暗搓搓地收回爪子,水嫩嫩滑溜溜的萌正太一枚啊! 有了这样一个小插曲,大人们之间的气氛陡然轻松起来。 陆大老爷和沈三老爷相视一笑,到一旁去喝茶说话,赵氏引着陆娘子和孩子们往后面去,便走边对陆大郎说:“我家这丫头太顽皮,她指甲尖,没戳疼了你吧?” 陆娘子忙接言:“她才几个月大,就算有指甲也都还是软的呢!”又低头对儿子道,“要好好跟妹妹玩儿。” 陆大郎的包子脸再次严肃起来,貌似沉稳地点点头,余光却忍不住在沈福喜的大圆脸上打转,心道也该戳一下回去才算礼尚往来。 第六章 赵氏见陆娘子脸色苍白,虽然擦了胭脂,却也根本遮掩不住一脸疲态,赶紧拉着她的手往后面领。 “嫂子的手怎么这样凉。”赵氏触手只觉冰凉一片,惊讶道。 此时已经是四月初,京城已经暖和起来,府中上下也早就换上了春装。 这会儿再细看陆娘子,才发现她里面穿着的还是夹袄,外面的褙子也是夹的,饶是这样她还是双手冰凉。 “嫂子身子不太好?”赵氏关切地问,“正好这次回京来了,好生找个大夫看看,可别逞着年轻不当回事。” 陆娘子腼腆一笑道:“哪里还年轻,孩子都这样大了。” “身子还是要趁早补养,拖久了可不好。”赵氏本想说自家认识个大夫,医术人品都很好,但转念又觉得,虽然郎君跟陆大老爷关系好,但自己跟陆娘子还是首次见面,看人家又是个腼腆人的样子,太热情怕把人吓坏了,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沈福喜趴在阿许肩头,看着沈昱靖也跟过来,心里还琢磨,看来这个地方的男女大防并不算太为严格。 谁知道还未进入内室,他就道:“母亲,伯母,我带弟弟去花厅玩儿。” 赵氏点头答应,陆娘子也交代儿子好好跟哥哥相处。 沈福喜看看阿哥又看看阿娘,想跟着去玩儿,又想留下来听有没有什么八卦,心里很是纠结。 最后还是跟去玩儿的心理占了上峰,沈福喜无声地呐喊,阿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这样喜新厌旧真的好么? 倒是陆大郎眼尖,见沈福喜眼巴巴地看着这边,便轻扯了下沈昱靖的袖子。 “娘,我抱福喜过去玩儿,免得她闹你们。”沈昱靖从阿许手里接过妹妹,带着陆大郎往旁边花厅过去,乳母丫头们也浩浩荡荡地跟着过去。 沈福喜突然在外人面前被叫破名字,一时气得满脸通红,狠狠瞪向小正太,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刚才偷笑了对不对? 赵氏院中的花厅不算大,胜在小巧精致,尤其是后面一面墙的排窗,打开后正对着后花园,此时一大片蔷薇花开得正好,每日都有花匠去修剪枝丫,丝毫不见枯枝败叶,十分惹人喜欢。 沈福喜闻着随风飘来的淡淡花香,也朝那边多看了几眼。 沈昱靖见状吩咐人去剪几枝蔷薇回来插,又对沈福喜道:“福喜若是喜欢,过几日叫人打个金的给你玩儿。” 金的…… 沈福喜闻言瞠目结舌,虽说女孩儿要富养,但你这样溺爱真的没问题么? 满怀热情跟来一起玩儿的沈福喜很快就失望了,因为沈昱靖所说的玩儿,居然是跟小正太下围棋。 小正太依旧端着一张包子脸,伸出的手倒是修长白皙,不似脸上那样胖乎乎的,拈起棋子来也似模似样。 沈昱靖叫人把刚插的花摆在沈福喜面前,让她自己看着玩儿。 沈福喜气闷不已,早知道是玩这种东西,她才不要跟过来呢! 一局棋很快就下完了,自然是沈昱靖赢了,他比小正太岁数大了差不多一倍,若是不赢可就真丢人了。 小正太也不气馁,起身做了个揖道:“多谢沈四哥指点。” “你小小年纪已有这样的棋力已是少见,要不是我虚长你几岁,今日的胜负就不好说了。”沈昱靖对他倒是满口夸赞,低头见妹妹瞪着自己,赶紧上去哄道,“福喜,要不阿哥抱你去园子里玩儿?” 沈福喜对他所谓的玩儿已经失去信心,谁知道去园子里他们会不会又开始射箭什么的,所以她坚决地扑向阿许的怀抱,便被抱回赵氏屋里。 “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赵氏接过女儿问阿许。 阿许笑着说:“四郎跟陆大郎在下围棋,小娘子许是觉得闷了,奴婢便抱回来了。” 陆大娘很是懂事,也不用大人说什么,便拿起床边的摇铃,开始逗沈福喜玩儿。 只可惜沈福喜不是一般的孩子,对那种哪里响就看哪里的游戏并不感兴趣,虽然看在客人面子上配合了两次,之后就不肯动弹了。 赵氏见陆大娘有些受打击的模样,忙安慰道:“福喜平时也这样,懒得很,莫要管她就是了,让她自己躺着也不哭闹,说不定也是懒得哭呢。” 沈福喜闻言也懒得解释,主要是因为她现在也没能力解释,啊啊两声表示抗议,然后就静静地躺着听赵氏和陆娘子说话。 由于沈福喜进来,两个人的话题就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孩子身上。 赵氏说自己多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陆娘子就说起陆大娘已经说了婆家,再留两三年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沈福喜扭头看看陆大娘,说是十二岁,其实还是虚岁,若是那些生日小的人,一虚就是两岁,说不定才十岁的人儿,居然就已经说了婆家? 陆大娘被说得一脸羞红,垂头看着地面,规规矩矩地坐着,也不敢再来逗沈福喜。 赵氏见女儿一脸震惊的模样,伸手拍了她的小屁股一下笑道:“你还听懂了不成。” 沈福喜赶紧收回呆滞的表情,改盯着陆大娘头上的簪花看。 陆大娘以为她看上了自己的簪花,但此时还在热孝,簪得都是白花,也不好送人,不免面色窘迫。 赵氏却被嫁女儿这个话题触动了心事,将女儿搂在怀里道:“如今看着小小的一个人儿,可要说长大其实也就一眨眼,到时候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如此说来倒不如生个儿子。” 说完又觉得太沉重了,便逗着沈福喜道:“福喜以后给阿娘讨个上门女婿回来好不好?” 沈福喜胡乱点点头,惹得屋里几个人都笑开了。 又坐了小半个时辰,看着快到午饭的时候,陆家就告辞了出去。 沈三老爷一脸沉重地进来,一屁股坐在窗前的大炕上,抱着女儿发呆。 赵氏换下见客的衣裳出来,见状便问:“老爷这又怎么了?” “陆大哥是个能臣干吏,当初老爷子在的时候低调行事,一直压着他,过得着实憋屈。可如今老爷子过世之后,他又要在家丁忧,谁知三年后会是个什么光景?”沈三老爷说到这儿,就忍不住一阵唏嘘。 “老爷子在的时候,官家好歹还能念及几分师生情谊,如今也是极尽哀荣,可人死如灯灭,再深厚的情谊又如何,还能叫官家记一辈子不成?” 赵氏走近了才发现沈三老爷身上有酒气,抱过女儿嗔怪道:“郎君这是喝多了说胡话呢!陆大人既然是能臣干吏,等出了孝自然有一番作为,难道非要凭借祖宗的庇佑不成?” 沈三老爷闻言嘿嘿一笑,腆着脸凑上来道:“还是娘子有见识,说得字字珠玑。” 沈福喜被夹在二人中间,不知自己是该安静地当个电灯泡,还是应该出声提醒已经快要亲到一起的不靠谱爹娘。 第七章 田氏装病一直装到六月底,结果却真的病了。 先是食欲不振,又说反酸烧心,刚请过大夫来看,一碗药喝下去,丝毫不见好转,反倒上吐下泻地闹了一夜。 阖府上下都忙起来,媳妇们自然是进去侍奉,儿子们也不敢离开,都在外间候着。 沈福喜年纪小,赵氏不敢抱她过去,怕过了病气儿给她,叫阿许好生带着她在内室,不要随便出门,家人去过田氏院子的,回来都要擦洗更衣后,才敢进内室看她。 依着沈福喜看,田氏应该是胃肠感冒,老年人肠胃本来就虚弱,天热的时候发生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只是不知道古代的大夫有没有什么对症治疗的法子。 夫妻俩在田氏院子里忙了两日,这日回来赵氏忍不住抱怨:“郭大夫太不中用,一剂药吃下去,非但不好反而厉害,偏生大哥却还用他,也不知换个大夫再来看看。” 沈三老爷却道:“你又懂医了?病憋着不发的时候最险。郭大夫一剂药下去,你看着母亲上吐下泻好像越发厉害了,却不知这样却也把脏东西都排出了体外,之后只要小心将养,自然就有好转,若是一直积在体内,才是要出大事呢!” 沈福喜听了这话,觉得倒也有些道理,没想到阿爹还懂医术。 赵氏果然也被说服了,笑着说:“幸好我没在母亲屋里说,倒显得我不懂事了。”然后又道,“我刚才叫人回娘家去送了个信儿。” 之前装病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罢了,这回当真病了,里外两层亲,赵氏自然该让母亲来看看才是。 沈三老爷却摇头说:“糊涂!姨母也是有年纪的人,来了若是过了病气如何是好。”说着赶紧吩咐人速速去追回来。 赵氏一屁股坐在炕上,叹道:“我如今这脑子,是越发不好使了,这样浅显的道理竟都没想到。” 沈三老爷闻言忍不住笑了,坐在她身边道:“俗话说一孕傻三年,娘子的聪明劲儿都让福喜带走了。” 沈福喜无故背了个黑锅,不过她倒能理解赵氏的想法,怕过病气这种话,也只有沈三老爷说才合适,若她一个做晚辈又做媳妇的人说,我娘年纪大了,就不让她来看了,怕过了病气,那像什么样子? 说不定提这话,就是故意等着沈三老爷反驳的呢! 果不其然,没多久便有人进来传话,说先前派出去的人已经追回来了。 沈福喜躺在自己的小褥子上,看着还在嘲笑阿娘的阿爹,撇撇嘴心道,还不知道谁傻呢! 爹娘感情好她自然高兴,但如今这个年代,对女人的保障太少,她可不希望赵氏是个被宠坏了的闺阁女子。 田氏这边病还没好利索,宫中却突然传出好消息,中宫和贵妃同时诞下皇子,贵妃之子因早出生一个时辰,是为长子,而中宫嫡子则为次子。 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做欢欣鼓舞状,各级官员也纷纷上书贺喜。 但私底下,各种传言也在悄悄流传。 小田氏便又用探病的借口来了沈府,见田氏还真是面容消瘦、身软无力的样子,先是吓了一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连连骂赵氏居然不使人去给自己报个消息。 “我还当二姐依旧在装病,最近家里忙就也没过来,谁知道竟是真病了。”小田氏又细细问过,知道此时已经好了大半,就只剩下好生将养了,这才放心。 她话题一转就道:“二姐这个病得倒也挺是时候,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 说罢也不等田氏发问,自己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都说了出来。 如今官家偏宠贵妃,冷落中宫,也算是朝野皆知的事儿,贵妃比中宫大约早一个月有孕,官家如今只有两个公主,并无皇子,对这一胎自然是寄予重望的,谁知中宫很快也发觉有孕,偏偏没有声张,自己只说身子不适,瞒了三个多月,直到五个月的时候实在瞒不住了,这才叫人去给官家报喜。 中宫这个举动,无论是怕官家宠妾灭妻还是怕他护不住孩子,不啻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官家这口气就只有强咽下去,非但不能责罚中宫,还要大肆赏赐。 最近贵妃足月,宫中早就预备着迎接新生儿,谁知贵妃这里刚一发动,中宫那边却也来报,说娘娘也要生了。 官家一开始只觉喜上加喜,但细细一想时日却不对,中宫胎相又一直很稳,为何会提前发动,不免起了一心,觉得中宫是为了争嫡长子的名头而故意催产。 结果最后到底是贵妃先剩下皇长子,中宫随后也诞下一子。 小田氏在田氏屋里说了一遍,过来看女儿和外孙女的时候,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这一大堆皇室秘辛,听得沈福喜十分过瘾,但听罢细想,又觉得其中定有大半是宫外讹传,中宫若当真想抢嫡长子,何苦不提前几日催生,偏要等贵妃发动才开始? 果然,小田氏说罢,见女儿听得一脸唏嘘便道:“我也就说个热闹给你听,从宫里七拐八拐传出来的话,十句里就有四五句做不得准,更何况还在外头又传了一圈儿。” 说完八卦,母女俩这才开始转入正题,说些家务日常、亲戚朋友之类的事情。 赵氏自然要关心娘家的子侄们:“这两个月怎么也不见天元过来,以前还偶尔来找阿靖玩儿的。” “他最近在家埋头读书呢!”小田氏道:“你爹打算今年先让他下场试试,无论考不考得取,都该给他说亲了。若是取不上,三年后再考也是一样的。” “这是正事,自该用功。”赵氏说着叫阿阮去库里取了些文房用品,让小田氏给侄子带回去,又说,“他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便过来问他姑父。” “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事儿。”小田氏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大哥二哥都不是读书的料,难得天元有些天赋,你爹也是对他寄予厚望的,眼看还有几个月就要下场,虽说也请了先生教导,但终究还是姑爷更有本事。我知道姑爷有差事在身,也不好总叫他过去,倒不如让天元挪过来住几个月,住在姑姑这里也说得过去,你看着他多写几篇文章,让姑爷好生给他讲讲。”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还让娘特意跑一趟来说。”赵氏满口答应,“只是还要去跟婆母说一声才好。” “这个自然,等会儿我过去说,总得先问过你和姑爷的意思,我才好去开口不是。”小田氏见女儿答应了,高兴得不行,好像孙子经女婿一指点登时就能高中了似的。 “这有什么值得问的,还能有不同意的不成?”赵氏在自家还是很能做得了主的,所以也不用找人去问沈三老爷,直接吩咐人收拾屋子,说话间就安排好了。 “阿靖如今一个人住个三进的大跨院,我正嫌空荡荡的呢,如今正好,把后面一进收拾出来,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到时候东厢做书房,西厢给伺候的人住,每日跟阿靖一起吃,也正好带着阿靖一起读书,我也省些心。” 小田氏心满意足地回到田氏那边,告辞前说了这件事,田氏自然是满口答应,又说若是赵氏那边住不下,自己这边还有院子。 “住下了住下了,他还能占多大个地儿。”赵氏忙说,“正好让阿靖也看看,别人家孩子都是怎么努力读书的。” “阿靖已经很好了,你就是不知足。”田氏点着赵氏说。 “哪有做娘的嫌儿子太上进的。”赵氏一个劲儿地笑,“自然是盼着更努力才好。” 田氏点头,又说:“好在你屋里人也不多,你也看顾得过来,把天元接来之后,你要多上心,别让他跟阿靖只顾着玩儿荒废了学业,却也不能拘着他只看书,身体更是要紧。” 赵氏连连应诺,小田氏也是谢了又谢,直到田氏佯装板起脸来生气,才笑着说:“左右也被二姐照顾了这么多年,我也就不跟您客气了。” 说是尽快搬过来,但赵氏这边收拾屋子,换窗纱床帐什么的,赵家那边也要收拾行李。 足过了五日,沈福喜才见到这个表哥,他入府后先由沈昱靖领着去见过田氏,然后两个人说着话往赵氏的院子里来。 赵天元个子比沈昱靖高出大半头,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跟沈昱靖凑在一起说话时,偶尔也会露出顽皮的笑容,才能看出些少年模样。 他进来后先给赵氏行礼,又给沈福喜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说是母亲让他带来给表妹的,再拿出一套沉甸甸的黄铜九连环,说是自己给表妹的见面礼。 沈福喜伸手去抓,但她现在力气小,还拿不住整个儿九连环,阿许伸手在下面帮她托着。 赵氏怕她手指细小,万一卡住就难办了,赶紧叫人收拾起来,说等她大了再给她玩儿。 晚上沈三老爷回来,大家坐在一处吃了饭,饭后跟着两个孩子去了书房,一则检查沈昱靖今日的功课,二则考校一下赵天元的学识。 晚上回房后,沈三老爷一脸快来夸我的神色,冲赵氏表功道:“天元这孩子书读得扎实,就是年轻少阅历,写起文章来还略有些稚气,空泛了些,我给他指点了一下,又出了几道题目让他试着写,这几个月努努力,肯定不会白费功夫的。” 赵氏一听大喜,叫人端了热水进来,自己挽袖亲自伺候了沈三老爷洗漱,然后连连道,有劳郎君费心,郎君这几个月辛苦些之类的话。 沈三老爷一直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学识,此时又在娘子面前露了脸,自然是志得意满,二人黏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很快就吹灭了灯烛。 第八章 原本三房一共就四个主子,沈福喜如今还在吃奶,所以晚饭都是家人一起吃,阿许抱着沈福喜在一旁凑趣。 如今赵天元来了,沈三老爷就说:“天元也不是外人,以后叫厨下多加两个菜,就跟我们一起吃吧!” 赵氏自然是乐意,赵天元也没有什么意见,这件事便这样定下来了。 早饭吃过,沈三老爷去衙门了,沈昱靖去学堂,赵天元回书房读书,赵氏这才腾出功夫,将伺候赵天元的人叫进来说话。 赵天元这次带来的只有一个婆子和两个丫头,赵氏听得直皱眉头,觉得太少了点儿,还没有沈福喜身边一半的人多,但是想着可能是来亲戚家住,不好意思带太多的人。 沈福喜此时已经能十分熟练的翻身了,她在炕上打了个滚,趴着看下面行礼的人。 婆子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头发倒是乌黑油亮,挽得严谨,穿戴看起来也干净利落。 后面两个丫头,其中一个生得肤白貌美,穿戴也比另一个要讲究一些,上前行礼时还有些扭扭捏捏的模样。 赵氏一看脸就沉了下去,问:“跟来的就你们三个?” 婆子上前回话道:“回姑奶奶的话,奴婢阿桂,是老夫人指来伺候二郎的。” “嗯,你留下我叮嘱你几句话,后头两个下去吧。”赵氏一听是母亲指派来的,就知道肯定能问出些东西,便把两个丫头打发了出去。 见人走了,阿桂不等赵氏问就道:“姑奶奶,老夫人让奴婢伺候二郎来小住,又说让二郎带两个使得顺手的丫头过来,二郎便挑了刚才那两个,一个叫阿绾,一个叫阿容。” “阿容是个老实孩子,以前也是在老夫人房里的,老夫人见她手脚勤快心眼儿又实,便送过去伺候二郎。”阿桂说着,脸上也露出赞许的神色,想来是对这个阿容十分满意。 阿桂说着脸色就是一沉,继续道:“阿绾是两年前别人送给大老爷的,一起来的共四个人,大老爷自己留用了两个,剩下两个便给大郎和二郎每人一个,让他们收做了通房。” “大哥真是糊涂!”赵氏气得一拍炕桌,“二郎如今还未成婚,有正是苦心钻研的时候,弄个这样妖妖娆娆的进来,他就不怕带坏了孩子!” 阿桂自然不敢指摘主子,但看她的脸色,想来对赵氏的话深以为然。 “母亲难道就不管么?” 阿桂神色有些别扭地说:“老夫人那边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之前见的时候都挺好,老夫人还夸她是个稳重大方的,谁知道奴婢这次再来就……” 赵氏此时就明白了,小田氏也是被蒙在鼓里了,毕竟平时见的都是儿子媳妇或是孙子孙媳,谁也不会闲着没事找个孙子屋里的通房丫头过去说话儿,也就是因为赵大郎不太靠谱,小田氏又疼孙子,不然根本都没有见面的机会。 想到这些,赵氏依旧气难平地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自有计较,你下去先看好她,好好的孩子都让他们给带坏了。” 赵氏让人赏了阿桂一个红封,便让阿阮带着她出去,扭头见女儿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己,上前朝她屁股上拍了一记道:“一来人你就来精神儿。” 沈福喜撒娇地朝赵氏伸手,很快就被抱起来。 最近赵氏已经开始教她说话,但是她努力试了试,发现还不能完整地吐出音节,看来还是没到时候。 赵氏倒也不着急,每日都很有耐心地抱着沈福喜,看到什么就把名字对她念几遍,当然,教得最多的还是阿爹、阿娘、阿哥、阿婆这几个词,至于阿翁,反正外放做官暂时回不来,就也不着急教了。 后面这个是沈福喜自己得出的结论,也许赵氏只是觉得没有一个现实中的形象在,怕她不能理解才没有教的。 刚才听了阿桂说的事儿,虽说是侄子的房里人,但此时正是关键时候,自己的儿子又跟侄子住在一个院儿,赵氏不免有些心焦,抱着女儿教了会儿话,便吩咐:“阿阮,叫人备车,我带福喜回娘家一趟。” 回娘家这种事,自然不是赵氏随便就能去的,她这边虽然叫人备车,但还是给自己和女儿都换了出门的衣服,然后抱着沈福喜到田氏屋里请示,理由是说娘家父亲还没见过外孙女,想抱回去让父亲见见,也让他高兴一下。 本来就是亲戚,田氏自然不会不给她这个方便,很痛快地答应了不说,还让巧云抱出几匹料子道:“昨个儿刚得的,我自己也用不了那么多,正好天热了,给你阿娘送去,说我给她做衣裳用。” 赵氏替小田氏先谢过,也不用回自家院子了,直接穿过垂花门从角门出府,牛车已经备好在门口候着了。 沈福喜本以为会看到高头大马,谁知道居然是牛车,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赵氏见缝插针地教道:“这是牛,拉车的牛。” 牛车比沈福喜想象中稳当,速度却着实不快,她开始还饶有兴趣地从窗口朝外看,不多时就被晃得犯困了,窝在赵氏怀里眯了半晌,才觉得牛车慢慢停下来。 赵家也算得上是世族大家,如今还有女儿在宫中为嫔,所以家中宅院有一种低调的奢华,乍一看似乎不起眼,可细看却知都不寻常。 赵氏应该是常回来的,角门处的门子一看沈府徽记的车,赶紧叫人进府传话:“大姑奶奶回来了。” 自己上前来伺候赵氏下车,看到沈福喜越发笑眯了眼道:“原来小娘子也回来了,这可是头一回带小娘子回来,老太爷和老夫人要高兴了。” 这门子一看就是个乖觉的,一口一个回来,亲近中透着热情,一点儿都不外道,这态度让赵氏格外受用。 “你这猴儿嘴越发甜了。”赵氏玩笑道。 阿阮顺手将一个红封塞进他手里道:“姑奶奶和小娘子赏你的。” 门子赶紧行礼谢了赏赐,叫人抬了软轿过来,将赵氏和沈福喜送到后宅去。 小田氏前几日刚去过沈家,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就回来,之前也没来个信儿,听到婆子来报,不免有些担心,怕是出了什么急事儿,坐在炕上等着,却不时欠身朝外看。 赵老太爷却稳稳当当地坐在炕上抽烟,不急不慢地说:“你急什么,左右等她进来问她不就是了。” 这时又有丫头进来报信儿道:“老太爷,老夫人,大姑奶奶带着小娘子回来的。” 赵老太爷闻言,赶紧把烟袋丢给丫头,连声道:“赶紧灭了去,窗子开开散散味儿……” 小田氏已经偏身下了炕道:“你这屋里能熏死几个人,散什么味儿,都挪到前头东次间里说话儿,那边也亮堂。” 老两口刚过去,赵氏也到了门口,进来先跟父母见过礼,沈福喜也被阿许抱着行了礼,这才纷纷落座。 “你怎么急慌慌的就回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儿?”小田氏是个急性子,一坐定就赶紧问。 赵氏此时坐在父母面前,之前的气愤已经消了大半,说:“阿婆得了些新料子,看着不错就惦记着给母亲送来些做衣裳。” “既然回来就吃了饭再走,你们娘们说话,我去厨下看看。”赵老太爷一听料子衣裳这些女人家的事儿就坐不住了,逗弄了沈福喜几句,便寻了个借口出去。 见赵老太爷走了,赵氏才略沉下脸道:“母亲,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可天元既然是去做学问的,怎么还巴巴儿带个通房过去?若是个好的我也不来多管这个闲事,偏生是那么个模样,去见我说话都扭捏作态,成什么体统?若是闹出什么事儿来,我怎么跟爹娘哥嫂交代?” 小田氏闻言吓了一跳,想了半晌道:“我说让天元挑两个丫头带过去伺候他起居,还说你那边不会缺了人手,让他不必多带,怎么就带了通房过去?” 赵氏心里生气,对着亲娘又难免有些小性儿,一拧身道:“我家阿靖年纪小,身边还没放丫头,如今前后屋地住着,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有脸去见我阿婆和郎君?就算不出事,她那副模样被人瞧见,戳的还不是我的脊梁骨?” “行了行了,我这不是不知道么,都是你大嫂操持的。”小田氏也有些后悔,之前大娘子来说都收拾妥了,也依着她的吩咐只带了两个丫头,领头的婆子还是她派过去的,觉得已经很是妥帖,便也没把人都叫进来看看,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儿。 “我看她就是没安好心!”赵氏一听是大嫂,气得啐了一口。 她还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大嫂杨氏就已经进门了,两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互看不顺眼,当初在家也常有矛盾,嫁人后矛盾稍有缓和,但每次回门也少不得要拌几句嘴,用小田氏的话说,你俩活脱脱是前世的冤家对头。 “罢了罢了,你也别气了,天元去读书上进,这样做是她不对,我这就打发人把那两个丫头换回来也就是了。”小田氏赶紧哄着女儿道,“你若是再不喜欢,我就把那个丫头撵出府去,到时候岂不省心。” “撵她出去做什么,我一个做姑姑的,对侄子的房里人,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是指怕她耽误天元用功。”赵氏见母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心气儿完全顺过来了,“明个儿我准备点东西,打发她送回来,到时候阿娘直接扣下,别叫她回去便是了。” “好,都依你,快别生气了。”小田氏见女儿说话的语气缓和下来,这才松了口气,笑着逗沈福喜道:“福喜又变漂亮了,还记得外婆么?” 沈福喜咧嘴冲她一笑,露出粉嫩嫩的牙床,忍不住伸舌头舔舔,泛滥的口水差点儿又流下来,她赶紧使劲儿吸溜一下。 小田氏见她舔牙床,把她抱到身边细看,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哎呦,我们小福喜长牙了呢!” 第九章 转过天来,赵氏就找个借口,把她不喜欢的那个丫头打发回娘家了。 午后,小田氏又叫了个丫头送东西过来,说让留下给赵天元用。 赵氏怕赵天元离不开那个通房影响读书,叫人小心观察着,见他对是谁伺候根本没有介意,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晚上回房之后,她却突然问沈三老爷道:“郎君,阿靖也十六岁了,是不是该给他安排通房了?” 她这话说完,下意识地朝女儿睡的方向看去,见她已经睡着,这才放心的又说:“我也是见天元已经有通房才想起来的,你说呢?” 沈三老爷不置可否地说:“娘子看着安排就是了,这种后宅的事不向来都是你做主的。” 沈福喜在一旁听得浑身不得劲儿,沈昱靖看着还是个少年模样,居然就要开始睡女人了? 也许是刚生下来就被抱走的缘故,沈福喜回来之后,赵氏一直让她在自己屋里炕上睡,不肯放她自己出去睡。 但自从她三四个月以后,赵氏就不太肯当着她的面儿跟沈三老爷说家务事了,这导致沈福喜可听的八卦量直线下降,于是她便开始装睡偷听。 赵氏见沈三老爷直接撒手不管,便有些不满意道:“虽然通房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也关系到儿子,你就这样不冷不热的。” 沈三老爷本来正在琢磨明日给赵天元出个什么题目,刚才只是随口敷衍,此时听赵氏的语气有些不善,忙集中注意力哄道:“俗话说严父慈母,我管儿子的学业,娘子管他的生活,咱们琴瑟和鸣,岂不是相得益彰。” 赵氏被他说得重新高兴起来,将赵天元身边通房的事儿大致说了,然后道:“我想着,先挑两三个看着不错的,放在我身边伺候一段时间,我好生看看人品性情再说,怎么样?” “这个法子好。”沈三老爷赶紧肯定表扬道,“还是娘子主意多,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切,你少说好听的,我还不知道你!”赵氏嗔怪地瞥了他一眼。 一夜无话不提,次日赵氏就在院子里挑了三个十六七岁,模样温婉恬静的丫头放在房里,分别是阿芳、阿平和阿丹。 三个人本都是在各处当差,突然被叫到正房屋里,由赵氏盘问了几句话,便都被留在屋里做事,一时间都有些受宠若惊。 沈福喜看着她们三个,心情就复杂多了,觉得阿芳个子太矮,阿平的额头又扁又平难怪要叫阿平,阿丹五官还算端正,可一笑起来就看到牙齿有些不整齐…… 只要想到她们可能就是沈昱靖的第一个女人,沈福喜就看哪个都不顺眼,她们怎么能配得上阿哥! 赵氏自己观察了一个多月,觉得这三个品性都还不错,这才私下里跟儿子通了通气儿,既然是给他的通房,自然也要让他自己看着顺眼才行。 沈昱靖知道后,却没头没脑地问:“福喜喜欢她们几个么?” 赵氏被他问得一懵,想了半晌,不大肯定地说:“福喜似乎不怎么找她们。”随后又道:“福喜身边乳母丫头那么多人,哪里轮得到她们靠前。” 沈昱靖道:“先看看再说吧。” 沈福喜不知道母子背后的对话,只觉得这几天沈昱靖往赵氏房里来的次数多了。 那三个丫头似乎也有所察觉,虽然全都面带羞色,但一看到沈昱靖的人品模样,心里早就小鹿乱撞,人也勤快起来,一会儿端个茶一会儿送个果盘地往上凑,恨不得他能看上自己。 沈昱靖对谁都是一样的态度,他每次来了就先抱着沈福喜,看她的牙长得如何,教她叫阿哥,见有丫头凑过来,就将沈福喜摆在身前。 沈福喜对这三个丫头没啥意见,但一想起她们今后有可能的身份,顿时就倒了胃口,根本不肯上前,一个劲儿地往沈昱靖怀里钻。 沈昱靖一连试了几次,见沈福喜对这三个丫头都不喜欢,便寻了个机会对赵氏道:“阿娘,那三个丫头我都不喜欢。” “啊?”赵氏没想到会得这么个回答,想说通房丫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可看着儿子黑亮亮的眼睛却又开不了口,不好直接问他喜欢什么样儿的,只得拐弯抹角地问,“阿娘看她们三个还好,怎么不喜欢呢?” 沈昱靖沉吟片刻,道:“一个太矮了,一个额头太扁了,一个牙齿不整齐。” 沈福喜如果听到这话,一定会给他点一万个赞的,可惜她这会儿正在屋里呼呼大睡。 赵氏略有些无语,打发儿子出去之后,自己坐在炕边想,一会儿觉得儿子眼光太高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家儿子的人品,自然有挑剔的资本,大不了再给他找好的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又重新打起精神来,不就是个通房丫头么,就不信找不到个儿子喜欢的。 赵氏将之前的三个人都打发出去,继续踅摸通房丫头的人选。 沈福喜却已经从给阿哥找通房这件事,思维发散到阿爹是不是也有通房啊?但是自己怎么从来都没见到过呢? 她一边思索一边下意识地伸舌头舔下牙床,猛地被人捏住脸颊,吓得人往后一仰,又被一只大手扶住了背。 回过神来见沈三老爷站在面前,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背,一只手捏着她两边的脸颊,向上抬,细看她下牙床已经有些冒头的乳牙,用额头蹭着她的脑门亲昵地说:“可别乱舔,看到时候牙长得东倒西歪。” 赵氏挑帘子进来说:“你跟她说这个哪里听得懂,我最近都叫人看着她,不让她舔,好在她也不是经常舔。” 沈三老爷却很认真地说:“我今日去衙门遇到彭大人,我们一道进去,便闲聊了几句,我问他小孩子长牙的问题,他说若是孩子总去舔长牙的地方,肯定是觉得痒或是不舒服,可以用洗净煮过的白布包在手指上,然后在牙床上轻轻帮她擦擦,这样可以缓解长牙的不适。” 听到这个法子,赵氏赶紧叫人准备,第二天就有煮过晒干的白布送了进来。 赵氏要求乳母丫头们都留意着,看到沈福喜舔牙床就帮她蹭一蹭。 阿许用白布包着帮沈福喜蹭过几次,很快就又发明出将白布缝成指套形状,在指腹处多缝几层,这样套在手指上去蹭。 赵氏看到后很是夸奖了一番,叫人拿了好几匹白布过来,屋里的丫头婆子总动员,裁剪缝制好,再洗过煮沸晒干,交代阿许用过就丢掉,家里不缺这点儿东西,用不着用了洗洗了用的折腾。 沈福喜看着每日扔出去的指套,不免又觉得浪费,只不过是沾上点儿口水而已……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沈福喜的日子渐渐不好过起来,因为年纪小,赵氏不肯在屋里给她放冰盆,只让乳母丫头经常用温水给她擦身,可汗还是一层一层地出,一天最多能换七八个肚兜。 原本惹人喜爱的藕节胳膊腿儿,褶皱处都被汗水腌得有些发红,赵氏看了心疼得不行,赶紧叫人请大夫来看。 大夫看过,开了些擦的药粉和洗澡用的药包,让每日早晚给洗一次,洗净擦干之后再擦上药粉,过几日就好了,又说热天的时候,也坚持用这两种洗澡擦身,也可以预防再发生这样的情况。 送走大夫,赵氏赶紧叫人烧水给女儿洗澡。 泡澡的药并不难闻,还有股不知名的花香,洗过之后身上很是舒服凉爽,沈福喜泡在自己的小澡盆里不想出来了。 阿许一要抱她就装哭,没法子,最后赵氏亲自挽袖子上阵,直接把她拎回屋里炕上。 炕上早就铺了好几层干净柔软的棉布,将她放在上面好一阵擦,也不知用了多少块干布,总算是擦得身上没有水了,这才细细扑上药粉。 赵氏原本还怕她不肯涂药粉,打开药粉盒子一闻,居然也是带着香味儿的,便哄她说是擦粉,三下五除二就给扑了满身,连小屁|股都没有放过。 药粉扑上之后,整个人就滑溜溜香喷喷的了,赵氏在她屁股上亲了一口,又拍了一把说:“这回舒服了吧?” 赵氏身上也被弄得都是水和药粉,叫阿许来给沈福喜穿衣裳,自己回房更衣去了。 沈昱靖下了学回来,直奔母亲房里看妹妹,还没进门就闻到香味,进来见沈福喜圆滚滚地坐在炕上,正掰着自己的脚丫子不知道看什么呢! 他长臂一伸,把沈福喜从挪到炕边儿坐着,故意朝她身边使劲儿闻闻,笑着说:“福喜这是掉进粉盒子里了吧,不然怎么这样香喷喷地?刚才闻自己脚丫子呢?” 说罢他也抓起沈福喜的小脚,凑到鼻子下面闻闻,“福喜的小脚丫都是香的,这么厉害啊!” 沈福喜浑身都是痒痒肉,被他抓住脚弄得直痒,在他怀里扭股糖似的乱动,咯咯笑得停不下来,闹得沈昱靖也倒在炕上,跟她揉搓成了一团。 赵氏换了衣裳出来,见儿子女儿在炕上滚做一处,过去一看,果然,沈昱靖衣服上蹭得都是药粉,赶紧抱起沈福喜放在一边,打发他去换衣裳。 沈福喜此时已经能自己站稳了——当然要先有人扶着她站好——她站在炕边儿上,看着沈昱靖要出门,突然开口脆生生地叫道:“阿哥!” 沈昱靖惊喜地回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凑过去哄道:“福喜再叫一声,阿哥给你买糖吃!” 沈福喜吞了口口水,又清清楚楚喊了声阿哥。 沈昱靖一下子乐开了花,半点儿没有平时稳重的模样,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对赵氏显摆道:“娘,你听见没,福喜会说话了,福喜喊阿哥了!” 赵氏赶紧推开儿子,指着自己对女儿道:“福喜,叫阿娘!” “阿……凉……”沈福喜张了张嘴,直接喊走了音。 赵氏伸手点着沈福喜的额头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娘对你这样好,你就记得你阿哥。” 沈昱靖见状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跑去换衣服了。 沈福喜心道,真不是我不努力,阿哥明显比阿娘更容易发音一点儿。 第十章 自从沈福喜开口之后,家中上下的娱乐活动就变成了教她说话,然后听她说话。 通过这样反复不断的洗脑和强化,沈福喜很快就扩大了词汇量,阿婆、阿爹、阿娘、阿哥、花花、饭饭、抱……等词汇也都大致能说得清楚了。 等她大致能说清楚这些词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赵天元下场考试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 沈三老爷不愧是学霸,对赵天元的指导也是先紧后松,这三个月来,前面一个半月每日给他布置背书、破题、写文章等任务,基本占据了他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的所有时间,每晚还要抽考并给他修改讲解文章。 之后的一个月,不再给他布置背书的任务了,文章也不太要求他写了,而是每日出十道题目,让他破题构思,晚上与他一起参详研究。 最后的半个月,每三日给他布置一篇文章,第一日要求他按照考试的时间写出文章交给自己,第二天让他自己看书,第三天先听他讲昨日看书的收获,对文章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然后再给他讲解文章。 沈福喜还听说,沈三老爷教学瘾发作,连沈昱靖都被抓去做了两篇文章,最后被批得一脸血回来。 不过打那之后,沈昱靖读书倒是越发用功了,每日回家后也比平时再多看一个时辰的书。 沈三老爷知道后,在儿子面前欣慰地抚髯微笑,回房后跟赵氏显摆自己教子有方。 赵氏自然是狠狠地夸奖犒劳了他,晚饭还特意给他烫了一壶好酒。 沈三老爷喝得微醺,嘴里说些——家有贤妻夫祸少,儿女双全福临门什么乱七八糟毫不押韵的话。 沈福喜看着阿爹的模样直笑,沈昱靖不好意思直接笑,却也借着夹菜的时候,偷偷偏头笑一笑。 赵氏见他这样,也撑不住笑道:“郎君好久不喝酒了,谁知道量倒是浅了不少。” 眼看他还要喝,赶紧把酒壶和酒杯都夺过来,塞到阿阮手里,然后叫人把席面撤了,煮醒酒汤过来。 沈三老爷晃悠悠地站起来,踉跄几步上前想拿回酒壶,脚下一软却直接扑到赵氏身上。 赵氏比他矮了大半头,用力撑着他的身子,丫头们也赶紧上来帮忙。 谁知沈三老爷却一把揽住了赵氏的腰,顺势一口亲在她的颈上,在她耳边磨蹭呢喃道:“你给我生了个宝贝女儿,我还没好生儿谢过你呢……” 儿女都还在屋里,还有这么多下人,赵氏只觉自己脸颊滚热,似乎要着起火来。 沈昱靖看情况不对,一手抄起沈福喜,一手捂住她的眼睛,把人直接拎出门去。 沈福喜……又不是没看到过,谁稀罕! 秋试结束后,很快就到了发榜的日子,赵氏头天晚上就没睡好,心里一直惦记着。 一时想着侄子若是考中就好了,一时又想若是侄子没考中,大嫂会不会怪郎君,不由觉得自己当初太过莽撞,怎么就那么痛快地答应下来了,竟只想着考取了怎么办,却没想到若是没考取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儿自己又赶紧摇头,怎么能想考不中呢,赶紧轻啐了三口,默念道:“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沈三老爷被她翻来覆去弄得也没睡好,天还没亮就醒了,呵欠连天地靠在枕头上,含混地拍拍她说:“不用这么担心,今个儿发榜,我早点过去,兴许能提前看见名录。” “你能提前看见?”赵氏一骨碌爬起来,恨不得催他现在就赶紧去衙门,“名录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沈三老爷哭笑不得地说:“就算我现在去了,衙门也不开门,我在门口等他们来不成?” 赵氏这才稍稍冷静下来,扯了件衣裳给沈三老爷披着,自己钻回被窝,翻身搂着他的胳膊小声道:“我这不是担心么,你也知道我大嫂那个人,她跟我一直不对付,如今天元取中也就罢了,若是取不中,她不知道又要说什么难听的话。我倒是不在乎这些,可我知道你用了多少心力,我不想让人红口白牙地说你不好。” 沈三老爷闻言就笑了,伸手搂住赵氏的肩头,低头下去贴着她的耳朵道:“你嫁给我这么多年,我何时怕过这些无聊言语?人生在世,凡事但求问心无愧,我对天元无愧,自然能挺直腰杆不惧别人说什么闲话,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赵氏心里痛快不少,但还是哼了一声道:“她若是敢说半句不好听的,我就再去跟她打一架,以前又不是没打过。” 沈三老爷失笑,却也明白她不愿意自己受到一点儿责难的心情,安慰道:“放心吧,天元之前做的文章我都看过,他的才学和思路都没有问题,这次考完我也与他聊过,无论是破题还是构架都没有大问题,只要不出意外,肯定会考取的。” 天亮之后,沈三老爷换了官服,直奔衙门,想要提前看看名录,可没想到这一次从考试到后期的阅卷录名都十分严格,根本打探不到消息。 沈三老爷叫小厮阿莫回家报信,又教他告诉赵氏,这样严格反倒是好事,说明考试中水分少,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只靠才学取人。 果然日上三竿后,榜单贴在了衙门口的布告栏上,瞬间就围了许多人上去看,大家挤来挤去,掉了鞋丢了帽子都是好的,还有偷儿趁乱上前大发横财,更有人与人拉扯抢位,衣襟被扯开、袖子被扯掉…… 沈三老爷站在不远处看着,摇头道:“真是有辱斯文啊!” 他在人群外显得格外悠闲,因为自有阿莫替他挤上去看名字。 不多时,阿莫一手按着帽子,脚下倒趿拉着鞋,费劲巴力地挤出来,一脸笑意地大喊:“老爷,老爷,表少爷榜上有名!” 周围许多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沈三老爷也很是高兴,大手一挥道:“赶紧回家告诉娘子。” 阿莫带好帽子,扯扯被挤歪的衣裳,弯腰穿鞋的时候才发现,他刚才趿拉出来的鞋根本不是自己的,也不知是谁掉的,而他自己的鞋也早不知该去哪里寻了。 沈三老爷心情大好,一方面觉得赵天元争气,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一方面又想,这下赵氏该放心了,不用担心来担心去了。 他丢给阿莫一串铜板道:“赶紧买双鞋回家报喜,回家后娘子肯定也赏你的!” 阿莫乐得不行,接住铜板,跑进旁边店里买了双新鞋,脚下生风地跑回家报信儿去了。 赵氏在家哄着沈福喜,却一直心不在焉,教说话一连教错好几句才回过神来,拿了个布老虎塞给女儿,让她自己去玩儿。 沈福喜对布老虎没什么兴趣,但也知道赵氏此时心里烦乱,所以自己乖乖地坐着玩儿,不能帮她分忧就只能少添麻烦。 赵氏在地上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沈福喜下巴顶在布老虎背上,已经快被她转晕了,终于有二门上的婆子笑呵呵地进来报喜。 “三娘子大喜,表少爷榜上有名,三郎让阿莫回来给您报喜。” “赏,都赏!”赵氏闻言心花怒放,总算是等来个好消息,叫人拿钱赏了婆子和阿莫,又叫人回娘家报喜。 赵家自然也是派人去看榜的,此时家里已经得知了好消息,小田氏高兴得直念阿弥陀佛,说儿子没一个会读书的,总算生了个有本事的孙子,一边打发人到亲朋好友家去报喜,一边把大儿子叫来,让他准备好礼单,带着娘子和儿子,正式去沈家道谢,要多谢姑爷对天元的指点和教导。 杨氏得知儿子得中,早就欢喜的不知该怎样才好,此时一听还要去大姑子家道谢,登时心下不喜。 她跟赵氏就好像八字不合一样,每次见面都会顶上几句,这次自己得了她家的恩惠,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风凉自己。 想到这儿,杨氏忍不住嘟囔道:“我们二郎自己有本事,就算没有姑爷指点,也一定能榜上有名。” 小田氏闻言气得一拍桌子,指着她道:“那你在家待着,让刘氏陪大郎去!” 刘氏是大郎房里的贵妾。 杨氏一听脸色就变了,咬牙挤出笑脸道:“阿婆,媳妇是高兴糊涂了,说出来的话不中听,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其实我很是感谢姑奶奶和姑爷的,我这几日一直跟二郎说,让他无论考中不考中,都不能忘了姑姑和姑父对他的一片心。” 小田氏这才面色稍霁,叮嘱一定要好生备礼物,不要让人家笑话。 说完又不放心,告诉杨氏写好礼单拿过来,自己过目后再去。 此时赵氏派来报喜的人到了,二门上的人直接到小田氏屋里来报信儿。 杨氏本来就是欢喜和郁闷交杂在心里,听到赵氏派人来报喜,认定她是来炫耀的,这股气憋在心里,竟生生把儿子榜上有名的喜气儿都给压过去了。 小田氏懒得再看儿媳妇变来变去的脸色,把大郎叫过来耳提面命了一番,又对孙子叮嘱了几句。 赵天元是个懂事的,考试出来之后,对沈三老爷更是佩服得不行,此时上前道:“以前孙子觉得自己学识扎实,此番得了姑父指点才知道,根本就是纸上谈兵。备考前的几个月,姑姑把孙儿照顾的无微不至,姑父更是严格要求又宽宥教导,若没有姑姑姑父,如今哪里能有我榜上有名,这份恩情,孙儿必定铭记一生,岂敢忘记。” 小田氏听了这话才觉得像那么回事,高兴地连连说:“好孩子,好孩子!” 第十一章 两家本是姨表亲戚,逢年过节常有往来,彼此也都熟悉。 但赵家老大还是正式给沈家送了拜帖,特意等沈三老爷沐休之日登门道谢。 沈三老爷和赵氏在自己房中用过早饭,便去田氏房中请安,等着赵家的人来。 巳初刚过,赵大老爷一家便到了,先进来给田氏见礼。 “好,好,都快起来吧!” 田氏早就知道赵天元榜上有名的喜事儿,此时见外甥一家前来,更是高兴道:“你姨丈刚着人送回来的茶,我吃着不错,沏几碗上来你们也尝尝,若吃着好就拿些回去。” “姨母这里的东西哪里会有不好的,我们倒是有口福了。”赵家老大笑着说,“只是连吃带拿像什么样子,回去我娘皮不揭了我的。” “我本来就要给你娘送一份去,想着你要过来,刚好叫你带回去,省得叫人跑一趟。” 田氏说罢将赵天元叫道身边,上下看看,满意地点头道,“以往我就觉得二郎不错,如今不就出息了,你阿婆心心念念地想让家里出个读书人,总算能得偿所愿。” 小田氏的这个心愿的由来,就要追溯到双方的家世上去了。 田家本是书香门第,田氏父亲往上五代内出过一位大儒,几辈人里也多是科举出身。 而赵家却是军功起家,赵氏祖父赵铁牛,年轻时便跟随圣祖打江山,从泥腿子起步,最后得封镇国大将军,圣祖赐名赵铖,真可谓是平步青云。 赵老太爷得父庇荫,武举出身后便得封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却并未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闲饭,多次剪敌肃边,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虽不再带兵,却也被加封为怀化大将军,领着正三品的俸禄,在家教导子孙,倒也自得其乐。 小田氏乃是田家庶子嫡女,严格说起来身份比田氏稍逊一筹,却也从小养在祖母身边,行事举止皆是大家闺秀做派,虽并非看不起赵家军功出身,却也一直希望儿孙能够识文断字,文武双全。 只可惜两个儿子全都随了爹,功夫一学就会,书却读不进半页,好不容易盼到嫡长孙出生,却也是个看见字就犯困的脾性,没想到赵天元却继承到了田家爱读书的好传统,从小就被小田氏当成重点培养对象,如今榜上有名,全家上下最高兴的应该就是小田氏。 田氏拉着赵天元的手,想起妹妹这些年终于以偿心愿,不免也有些老怀宽慰的感觉。 “多亏姑父这三个月的教导,不然我就算再读三年书,也未必能学得这样通透。”赵天元十分谦虚地说。 “那也是你底子好,不然换你大哥过来,想上榜怕只能让你姑父替他下场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起来,赵大郎不爱读书这件事,在亲戚朋友间也是人尽皆知的。 听到田氏拿大儿子取笑,杨氏偷偷撇了下嘴,但来之前郎君再三交代,明年春天要再下场考试,还要多仰仗沈三老爷,她虽然看不上赵氏,对儿子的前途却紧张得很,万万不敢耽搁。 众人坐着说话,喝过两道茶,田氏便道:“在我这里拘束,你们去老三屋里说话,也松快些。” 自从夏天闹了那一次病,之后田氏的肠胃就一直不太好,胃口小了很多,人的精神也短了不少,请大夫来看了几次,都说是伤了肠胃,只能慢慢将养,如今还是没有大好。 赵氏每日都来请安自然了解,此时看出田氏是有些累了,便起身道:“也好,我们不在这儿闹老太太了,一齐儿去我屋里坐坐,晌午正好留下吃饭。” 沈福喜此时已经醒了,被乳母喂得饱饱的,正扶着被垛练习站立,只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第一次见到大舅赵继祖。 赵继祖比沈三老爷足高了一头,肩宽体壮,膀大腰圆,大半张脸淹没在浓密的络腮胡子下,看到沈福喜就“吼吼吼吼”地笑起来,活像一头在密林里找到蜂巢的棕熊。 沈福喜被这样浑厚的笑声惊得一呆,随即就发现自己的视角飞快升高,先看到阿娘的头顶,然后看到阿爹的头顶,最后看到了……屋里所有人的头顶…… 阿许一脸紧张地在下面护着,生怕赵继祖失手把沈福喜摔下来。 赵氏对这样的情况早就习惯,笑着对女儿说:“福喜快叫大舅。” “大……舅……”沈福喜吞下多余的口水,努力清楚地发出这两个字。 “吼吼吼。”赵继祖将沈福喜抱在胸前,笑得整个胸腔都在共鸣,“好孩子。” 杨氏也凑上去道:“福喜还记得舅妈么?” 沈福喜觉得自己应该在满月的时候见过她,但当时见过的人太多了,杨氏生得又没什么特点,实在找不到印象,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喊道:“舅五……” 赵继祖大笑着说:“福喜真是聪明,二郎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说话就流口水,什么都说不清楚。” 赵天元被说得脸上一红,却也拿自己老爹没办法。 沈福喜看着表哥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口水登时顺着嘴角流下来。 赵氏好笑地用帕子给女儿擦擦嘴道:“你自己还不是天天流口水,还笑别人呢!” 沈福喜内牛满面,我也不想流口水,但是我控制不住啊! 众人落座之后,赵继祖突然道:“这两个月冕山路那边不怎么太平,老二之前来信说,秋收后说不定会有些大动作。” 赵氏闻言皱眉问:“奴玛每年秋收后都要掠边,但从不敢跟咱们硬碰硬,今年怎么?” “官家继位以来,一直少动干戈,可今年两位皇子降生,加上奴玛那边刚换了首领,今年又逢灾年,更是集中兵力掠边,已经血洗了好几个村子,掳走了许多百姓,肯定不能再如往年那样简单了结。”赵继祖叹气道,“老二原本明年就该换防回来,却偏赶上这事儿。” 杨氏插嘴道:“这也是二叔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呢!” 屋里其他人此时却都陷入沉默,刀箭无眼,天大的功劳也要留着命才行享用。 第十二章 年关将至,边关的战斗已经打响,但京中的生活却并未受到过多影响,除一些因有亲人在前线而忧心忡忡的人家外,其余人都在欢喜忙碌地准备过年。 赵氏着人在内室布置了一个佛龛,每日晨起睡前都虔诚跪拜,祈求佛祖保佑弟弟早日平安归来。 沈福喜本不信佛,但经过穿越一事,她不免也有些心存敬畏。 她此时还不会走,早晨起来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见赵氏又在跪拜,便也双手合十暗暗祈祷,这世间若真有神明,感谢你给我第二次生命,更感谢你让我拥有这样爱我的家人,我不求自身,只求…… 祈祷的话在心底还没说完,她就被人从炕上抱了起来。 赵氏抱着女儿,看看阿许又看看菩萨,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阿许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她不过出去端了盆水,小娘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举动,早知如此,自己肯定不错眼地盯着她的。 沈福喜在赵氏怀里,将刚才心里的祈祷默念完毕,这才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搂着赵氏的脖子甜甜地喊:“阿娘。” 赵氏心里惊疑不定,胡乱点头应了一声,只道:“阿娘要去给阿婆请安,今天外面太冷,福喜跟阿许一起在家玩不要出门了好不好?” 赵氏换上衣服披好披风,想对阿许叮嘱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干脆直接转身出门。 赵氏出门吹吹冷风,觉得头脑清醒不少,快步来到田氏屋里,请安问好后,将早晨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问:“阿婆,您说福喜这是怎么了?” 田氏闻言也有些心惊,这么小的孩子,该不会是被什么魇住了吧?可看到赵氏焦急的神色,她面上镇定地说:“你屋里的小佛堂建好小半月了,你每日都叩拜,小孩子这会儿正是好学大人的时候,天天看你这样,她只以为好玩,自然是跟你学的,有什么要紧,还至于你急成这样。” 赵氏听田氏这样说,才总算是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若只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说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帘子一挑,进来个高挑个子的妇人,正是二娘子陈氏,四娘子温氏跟在后面。 温氏跟着进来接话道:“三嫂今日来得真早,别是特意赶在我们前头,好跟阿婆说什么梯己话吧?” 田氏乜斜地看她一眼道:“我跟阿赵说什么,是不是还得跟你禀报一声?” 温氏脸色一白,赶紧告罪。 她平时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什么事都爱刺儿几句,家里人也都习惯了,田氏素来宽厚,也很少管她们妯娌之间的小口角,没想到今天却被狠狠弄了个没脸。 陈氏见状,估摸着田氏可能心情不好,上前揭过此事不提,只道:“阿婆,马上就要过年,又赶上福喜周岁,咱家可得好生庆贺一下,前头爷们怎么乐呵咱们不管,后头也该请几班小戏来唱唱才热闹。” 田氏点头应道:“你大嫂身子不好,既然家里事情交给你管,你做主就是了。” 陈氏赶紧将自己看好的几班小戏说与田氏听,她能说会道,很快就把田氏说得笑起来,最后敲定了两个戏班,到时候请到后院来唱。 说话间,孩子们也都过来请安问好,大家嘻嘻哈哈地说了会儿话便散了。 待人都离开之后,田氏拨弄着腕上的珠串,吩咐道:“阿孟,你拿我的名帖,去云夕观请吴仙姑来。” 还未等吴仙姑登门,七娘子不到一岁便会拜佛的事儿就传遍了沈府,最后更是被添油加醋地传成不到一岁便会诵经礼佛。 午饭前后,来三房串门的人络绎不绝,除了田氏,家里其他女眷几乎来了个遍,比平时一个月来的人都多。 来人都想哄着沈福喜拜佛给她们看,还有人干脆送了小串的佛珠过来。 沈福喜悔得肠子都青了,吃饱后立刻装睡,很快就被阿许抱回内室,总算是躲了过去。 赵氏却是躲不开的,只能耐着性子一遍遍用田氏的理论向来人解释,小孩子只是觉得好玩儿,跟着大人学样子罢了,哪里懂得拜佛,更不可能懂什么佛法……一下午把她累得够呛,心道以后可不敢当着女儿的面拜佛了。 沈福喜本以为逃开一下午,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谁成想,第二天田氏就带了个道姑过来,说是什么吴仙姑。 吴仙姑对着沈福喜,又看面相又问八字,最后似模似样地掐算片刻,道:“小娘子天生聪慧过人,但命格奇特,吉凶往往就在一线之间,人生大事必须严加参详,不可仓促定夺,定要切记。” 她说罢见田氏和赵氏都是一脸严肃,又笑道:“老夫人和三娘子也不必太过担忧,小娘子只要平安长到成亲之时,今后必定繁荣富贵。” 田氏和赵氏对视一眼,不管心里作何想法,面上却也都露出笑容来。 赵氏道谢,让阿阮拿了红封,然后将吴仙姑送出去。 沈福喜满头黑线地围观了全过程,若说她对神佛还有些敬畏之心的话,那么对这些批命算卦的神棍,基本就是持批判态度了。 赵氏回来将沈福喜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背说:“福喜,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你能平安一世,娘就知足了。” 沈福喜乖乖地趴在赵氏怀里,心道如果来个神棍胡说几句能让她安心,倒也无所谓了,又暗想,也许是年纪太小,总觉得脑子有些不太好使,经常下意识地就做出不合适的举动,事后才发觉不妥,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才行。 本以为事情也该到此为止了,谁知许是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太无聊,这事儿居然像个什么奇闻似的,很快就在亲朋好友中传开了。 于是待到过年,沈福喜除了收到衣裳首饰、金银锞子之外,还收到了三个香炉,七八个佛珠手串,十几个各式各样的护身符,甚至还有几部足能砸死人的大块头佛经…… 沈福喜看着箱子里的礼物,真是欲哭无泪。 第十三章 越是大户人家年前越是忙碌,俗话说腊祭百神,所以打从一进腊月,几乎就没有得闲的时候。 陈氏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好几份儿来用。 腊月初八这日,陈氏往三房屋里来。 “大娘。”沈福喜乖乖地叫人。 “福喜真乖。”陈氏摸摸福喜的头顶,顺口夸道,然后对赵氏说:“今个儿宫里赏了腊药,我给你送来。” 丫头们端上来几托盘锦盒上来,上面都贴着笺子,多是虎头丹、面药、屠苏酒一类。 “打发人送来不就得了,还劳烦二嫂跑一趟过来,得空就得歇歇才好,可别累坏了身子。”赵氏连声道谢。 陈氏叹了口气说:“我也不过来你这边躲躲清静,不管在哪里,都有做不完的事儿,真是不当家不知道当家苦,难为大嫂之前管得那样整肃,不过也难怪她累了一身的病。” “事儿总是做不完的,别太苦着自己。”赵氏看出陈氏这该是有事而来,最后目的还没说出口,这会儿是在倒苦水罢了。 果然,没说几句,陈氏就一脸恳切地对赵氏道:“平日里也就罢了,可年前年后的事儿着实太多,除了家里忙年待客之外,还有亲友故旧之间送礼等事,我又是头一年当家,顾得了头顾不到尾,阿赵,你就当是疼疼我,帮我一两个月吧?” 其实到手的管家权利,陈氏哪里那么愿意让出去,但过年这些事儿着实太过琐碎,又有许多的讲究,大娘子郭氏病得起不来炕,也不能总去搅扰, 当初郭氏进门后,是被田氏带着,慢慢学着管家的,她这一病倒,所有的事儿一并压在了陈氏身上,哪里忙得开交,有些着实拿不定主意又查不到旧例的,就只好硬着头皮去问田氏,总好过做错了丢人现眼的强。 但是几次三番这样一问,田氏便不耐起来,她已经有些年头不管家了,被问烦了便道:“你自己忙不过来就找个人帮你一起张罗。” 这话虽然说得并不严厉,但也让陈氏羞窘得满脸通红,不敢再去麻烦田氏,回去想了想,只好来找赵氏。 赵氏却并不想插手管家的事儿,自己毕竟是田氏的外甥女,一旦插手府中的银钱事务,以后分家时难保不落人埋怨,做好做坏都得不着好。所以嫁过来这些年,她只管着自己院里的事儿,从不往公中伸手。 郭氏病倒的时候,田氏其实属意将中馈交给赵氏打理的,好在她没有直接说,私下找赵氏商议,赵氏连忙推了出去。 当初都没插手,此时赵氏更加不会搀和,抱着女儿道:“二嫂,真不是我不帮你,可是福喜缠人得紧,一会儿都离不开,我也是没法子的。” 沈福喜伸手圈住赵氏的脖子,做出一副缠人的架势。 陈氏又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赵氏不爱插手这些,但若必须要在赵氏和温氏之中选一个,她肯定是想找赵氏的,温氏那人心窄又小性儿,虽然没什么太大的坏心思,嘴上却总是说不出句中听的话,若非逼不得已,她才不愿跟温氏打交道。 赵氏也明白这一节,推辞了几句,见陈氏是真心想找个人帮忙,这才建议道:“二嫂不如去找阿文。” 陈氏闻言眼睛一亮,嘴角也翘起来,拉着赵氏的手道:“这可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多亏你提醒我。” 赵氏说的阿文就是文氏,大房长子沈昕业的妻子,去年刚嫁入沈府,说起来是沈家的嫡长孙媳,现在开始学着管家也是名正言顺的。 “难怪我管家总是丢三落四,我这脑子就是没你们灵活。” 陈氏得了主意虽然高兴,可还是略有些遗憾,她最想的还是跟赵氏一起共事,因为两个人年纪相仿,平时本就能说得上话,而且赵氏跟田氏又那样一层亲近关系,若是有什么事儿拿不准,让她去问问也是方便的。 不过聊胜于无,找文氏也总比找温氏要好得多,两个人姓氏念起来很相近,性子却差得十万八千里。 陈氏得了主意,便风风火火地带着人走了。 赵氏也松了口气,狠狠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道:“福喜太聪明了,今个儿表现得真好,等会儿咱们喝腊八粥好不好?” 沈福喜闻言眼睛一亮,总是吃奶吃糊糊什么的,虽然营养上肯定没问题,但着实寡淡,嘴巴里总是没有味道,腊八粥虽说也不是重口味,但也总好过没有。 赵氏见女儿高兴,便也不等沈三老爷和沈昱靖回来,先吩咐人盛了腊八粥上来。 很快就有人提了食盒进来,就摆在内室的小炕桌上,晶莹剔透的青白瓷,盛着粥点和精致小菜,让人看着就不由垂涎三尺。 沈福喜扶着炕桌站着,垫脚细看正中宽沿碗里的腊八粥。 呃?是我眼花了么? 沈福喜抬手揉揉眼睛,这八宝粥,看起来似乎怪怪的。 她正努力分辨着腊八粥里都放了什么东西,就听赵氏说:“腊八粥里放了羊肉、胡桃、松子、榛穰、乳覃、柿子、栗子、枣……” 画风太奇特……沈福喜听得一哆嗦,这些乱七八糟的煮出来真的能吃么? 当然,赵氏也没打算让她吃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只用勺子盛了些稀汤出来,晾到正好入口的温度喂给女儿。 沈福喜咬牙尝了一口,咦,味道似乎还不错,这才欢喜地吃了小半碗。 不是她饭量小,而是沈三老爷从宫中回来,赵氏便不肯再继续投喂了。 “阿娘,粥。”沈福喜现在已经能咬准大部分字音了,但却还说不成长句子,想表达什么,只能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地往外蹦。 “呦,腊八粥都喝上了啊?”沈三老爷在屏风后面换好衣裳,出来就听到这么一句,登时笑了,偏身坐在炕上,把女儿半圈在怀里问,“福喜喜欢喝腊八粥?” 沈福喜心想,倒也不是多爱喝,可原本还没觉得饿,但是几勺稀粥下肚,把饿劲儿全勾起来,然后就不给了是什么节奏? “饿,粥。”沈福喜表达不出这么复杂的思想感情,只能继续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赵氏这才想起来,满脸懊恼地说:“以往上午都给她吃一点儿东西垫垫肚子,今个儿二嫂来我就给忘了,难怪福喜饿了。” 沈三老爷闻言,忙又盛了一小碗稀粥,小心翼翼地喂女儿吃。 沈福喜喝饱了,这才舔舔嘴唇,喊了声:“阿爹!” 沈三老爷也不嫌弃她脸上还沾着米汤,亲了一口才交给阿许去给她洗脸。 “今天冕山路有消息送进京,我跟着看了看,前线战事虽未大捷,咱们也一直是占上风的。只因为如今天寒地冻,两边都不不好施展,倒更像是进入了休战时期。” 赵氏闻言微微放心,无论如何,前头平安就是好事儿,好歹能安心过个年,“我叫人回家送个信儿,也让阿娘安安心。” “腊八粥和屠苏酒也都送一份过去。”沈三老爷叮嘱道。 “这还用等你回来说,一大早就打发人送过了。” 夫妻二人正说着家常话,门帘子一挑,沈昱靖裹着满身的风雪就进来了。 赵氏忙叫人给他解了斗篷,细看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冰霜,脸上一沉问:“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沈昱靖一张口就都是寒气,半晌才有些咬字不清地说:“今个儿本是跟天元表哥出去的,正好遇到表哥的同窗好友,便跟着他们一道去了皇觉寺,本想用过腊八粥再回来,谁知那边却出了事。” 赵氏听得心惊肉跳,一边叫人打水给儿子洗脸,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似乎是有两拨人闹起来了,听说还打死了人,表哥的同窗有好事之人,非要过去一探究竟,我和表哥不敢多待,租了马急急地赶回城来了。”沈昱靖用热水洗过脸,又被赵氏灌了一碗热茶,这才稍稍缓过来一些,说话也清楚多了。 沈三老爷原本并未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此时听到打死人了,这才坐直身子,皱眉问:“什么人这样大胆?” 皇觉寺不是一般小寺小庙,宫中贵人都多有替身在寺内出家修行,寻常人别说是打架闹事,连口角都不敢在寺内争斗。 沈昱靖沉默片刻,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略带犹豫地说:“出来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大长公主府上的。” 他说完又赶紧道:“只是当时离着远,场面又有些混乱,儿子看得并不清楚,许是看热闹的也说不定。” 如今被称为大长公主的只有一个人,便是与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今上继位之后,加封其为秦国大长公主,十分尊敬。 一听是大长公主府的人,沈三老爷和赵氏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看得懂的眼神。 “你赶紧上炕暖和暖和,福喜刚吃了腊八粥,你也趁热用一些。”赵氏关心地把儿子撵上炕去待着。 沈三老爷捋着胡子说:“这件事你没搀和是对的,休要再与旁人提及此事,不要心生好奇就再去打听探问。” 第十四章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屋里的炕却烧得热乎,一家四口便都在炕上取暖。 沈三老爷靠在窗边看书,赵氏在一旁做针线活儿,沈昱靖扶着沈福喜让她练习走路。 走路对于此时的沈福喜来说,还稍微有些困难,虽然早就能稳稳地站住,但只要一迈步子,腿就立刻又跟面条儿似的了。 这件事让沈福喜十分担心,生怕自己这是缺钙的症状,个子长不高不说,万一来个罗圈腿什么的可找谁哭去?所以她经常指挥阿许带自己出去晒太阳,吃饭时只要一看到虾,就表现出一副星星眼的样子。 赵氏发现后,便叫人剁了细细的虾茸来给她吃。 沈福喜只记得虾皮是补钙的,不知道虾肉到底有没有同样的功效。可虾皮什么的,她从未在自家饭桌上看到过,只能自我安慰反正都是虾,总比没有的好。 沈昱靖年纪不大,但却还是挺有力气的,至少对现在的沈福喜来说,是十分有安全感的,所以她也不怕摔了,努力往前迈步。 “娘,福喜走路总是腿发软,是不是该找个大夫来看看?”沈昱靖一直很认真地观察妹妹走路,见她迈步的时候还好好的,但只要身体重心一挪过去,膝盖顿时就软了,若没人扶着,肯定就得摔个嘴啃泥。 沈福喜听了这话在心里用力点头,心道阿哥你真是贴心又细心,不能更好了,我正担心这个,虽然不知道古代的大夫懂不懂缺钙,但找人看看总是好的。 赵氏做针线的空档里抬头扫了一眼,笑道:“小孩子手脚本就没力气,一岁前后走路都是正常的,你妹妹身子沉,所以才总是一走就脚软,等再大点儿就好了。” 沈福喜闻言如有雷劈,迈出的脚都忘了落地,所以说学不会走路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我太胖了? 沈昱靖也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下子就走神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手下一松。 沈福喜失去了支撑,脸朝下地栽倒在炕上,磕到鼻子顿时泪流满面。 沈昱靖吓得差点儿跳起来,一把抱起妹妹,都顾不得找帕子,扯着衣袖就给她擦眼泪,连声道歉:“都是阿哥不好,福喜疼不疼?给阿哥看看。” 沈福喜鼻子发酸,心里更是郁闷,现在连走路都困难,减肥似乎都无从减起。 赵氏丢开手里的活计,把女儿抱到自己身边,哄到:“福喜不哭了,阿哥不是故意的,哪里疼阿娘给吹吹。” 沈三老爷也早就放下手里的书,拿了布老虎过来跟着一道哄女儿。 屋里正乱哄哄的,阿阮忽然挑帘子进来道:“郎君,二门处有人传话进来,说宫中来人,宣郎君即刻进宫。” 屋里陡然一静,沈福喜也睁大眼睛,透过泪光看向阿阮,又回头看看沈三老爷。 赵氏略有些不安地唤:“郎君……” 沈昱靖也有些紧张,生怕是因为皇觉寺的事儿。 沈三老爷还算镇定,抓着布老虎问:“可说了是什么事儿?” 阿阮摇头道:“并未曾说,只是说让老爷赶紧穿戴起来入宫。” 赵氏一边叫人备车,一边伺候沈三老爷更衣,在屏风后不当着孩子面儿,才低声问:“郎君,不会有事吧?” 沈三老爷已经把事情在心里过了几遍,回道:“只要阿靖说得是实话,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估计是官家叫人去拟诏,你不用担心。” 他嘴上这样说,出来却还是把儿子叫出去,又细细问了一遍,确定没有自家什么事儿之后,才匆匆入宫去了。 沈三老爷离开后,虽然只少了一个人,但屋里顿时觉得冷清不少,娘仨儿各自想着心事,谁都没再说话。 直等到掌灯时分,沈三老爷还没回来,赵氏有些坐不住了,三番四次地欠身,却又强压着坐回去。 沈昱靖也心急如焚,生怕是自己给父亲招惹了祸端,又见赵氏这样便道:“阿娘,要不叫人去打探打探消息?” “胡闹,你阿爹在宫中,如何能探得来消息。”赵氏沉着脸说。 “咱们叫人去外婆家问问,看阿舅有没有入宫。”沈昱靖建议道。 赵氏一听这话才明白过来,沈昱靖是跟着赵天元去皇觉寺的,好事去凑热闹的也是赵天元的同窗,若是因为这件事出问题,赵天元的牵扯肯定比沈昱靖大,若阿哥那边没有入宫,就说明沈三老爷入宫并非是被此事牵连。 想到这个关窍之后,赵氏赶紧派人去赵家。 小田氏这边听说沈府来人,心里也纳闷着,虽然腊八是个节日,可女儿也用不着早中晚三遍地派人过来。 把人叫进来细细一问,顿时沉了脸,吩咐身边的人:“把大郎和天元叫来。” 赵继祖平时难得见到影子,但今日外面风雪太大,他便没有出去,于是爷俩一道来到小田氏屋里。 二人本来都是笑呵呵地进门,但见小田氏沉着脸,屋里的气氛也有些不对,赶紧都收敛神色上前行礼。 小田氏劈头便问:“天元,你今日带阿靖去哪儿了?都跟什么人去的?遇到了什么事儿?你阿爹可知道?” 赵继祖被问得一头雾水,赵天元却已经一头冷汗,这件事他回家后谁都没有告诉,这会儿不敢再瞒着,便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小田氏厉声道:“你比阿靖年长,如今又有功名在身,本该带着他学好的,如今这算怎么回事?你姑姑就一个儿子,若是有个好歹,咱们以后如何有脸再去见你姑姑。” 这话太重,赵天元如何经得住,扑通跪在小田氏面前,连连磕头认错。 赵继祖听过,把事情在心里理了理道:“阿娘,你先别着急,我觉得妹夫入宫,应该不是为了这件事,不然我也该早就被宣进宫了才是,妹妹叫人来问,自然也是这个缘故。” 小田氏早就明白女儿的意思,但天威难测,官家的心思谁能猜得准,她一方面是真的担心,另一方面也是想让赵天元记住个教训。 赵继祖也是这个想法,劝过老娘,抬腿就给了儿子一脚,骂道:“别在这儿惹你阿婆生气,回房闭门思过去,等我晚上回来再跟你算账。” “你又要干什么去!”小田氏知道大儿子性子急,怕他出去又惹出什么事儿来。 “我出去打探打探,若是有消息,送过去叫妹妹安心也是好的。”赵继祖说罢,也不等小田氏说话,几步就走得没了影子。 小田氏拿儿子没法子,吩咐多派几个人跟着,回头见赵天元还跪在一旁,神色略有些扭曲,额头上满是冷汗,知道他定是被赵继祖踹得狠了,心疼顿时占了上风。 “还不赶紧把天元扶起来,看看踹到哪儿了?取药酒来,你爹没个轻重,得赶紧揉开了才行。” 赵继祖出去转了几圈,只听人说皇觉寺山门处已经有兵将把守,没有令牌的话,进出都不许。 这样一来倒像事情越发严重了,他跑了几处都问不到内情,不敢再乱打听,又不敢去跟妹妹说,回家又怕被小田氏叫去问话,干脆找了个酒馆进去躲躲。 赵氏和沈昱靖在家也是等得心急如焚,眼看都快到禁宫落钥的时辰,却还不见人回来,宫里也没个信儿传出来。 沈福喜心里也担忧不已,但见阿娘和阿哥都压力山大的样子,正好凑过去卖萌,想哄他们开心。 但是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当时把人逗笑了,很快就又恢复原样儿,而且沈福喜看着赵氏连笑容都是忧心忡忡的,肯笑一笑也只是给自己面子罢了。 “时候不早,福喜该睡了。”赵氏见女儿脸上已经露出困倦之色,便示意阿许把她抱去睡觉。 沈福喜搂住沈昱靖的脖子不肯撒手,打了个呵欠却还坚持道:“等阿爹。” 赵氏刚要说话,突然有人进来道:“娘子,跟着郎君出去的阿成回来了。” 第十五章 “快叫他进来回话。”赵氏猛地起身,心中格外忐忑。 沈昱靖收紧抱着妹妹的胳膊,沈福喜也打起精神看向门口处。 外面响起脚步声,然后似乎是有人跪倒在门口的声响。 “小的阿成见过娘子……” 赵氏急问:“快说到底怎么了,郎君怎么还不回来?” “娘子不用担心,郎君刚刚出宫,怕娘子和小郎君担心,叫小的先快马回来报信儿,请娘子放心。”阿成赶紧道。 赵氏长出了一口气,浑身发软,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伸手撑住炕桌,这才道:“大冷天的,也辛苦你了。” 阿阮闻言拿了红封出去给阿成,又细问了几句回来道:“阿成说郎君出来的时候虽然眉头紧锁,可气色都很好,依奴婢看,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政事,跟咱家没什么牵连。” 赵氏点点头,便回头对两个孩子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去睡觉。” 沈昱靖没见到父亲回来,总觉得心里还是不踏实,摇头不肯,想先把沈福喜哄睡。 沈福喜此时虽然松了口气,却还想留在这里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坚决不肯去睡,盯着沈昱靖使劲儿眨巴眼睛,心道我都对你卖萌了,就满足我想听八卦的愿望吧。 沈昱靖却完全没能接收到这条脑电波,反道:“福喜都困得睁不开眼了,跟阿许去睡觉好不好?” “不要!”沈福喜坚决不肯,转身投入了赵氏的怀抱哼哼道,“要阿爹!” 赵氏轻拍着女儿道:“阿爹一会儿就回来了,福喜先去洗漱好不好?” 沈福喜觉得这个建议比较中肯,既节省时间又不耽误事儿,这才点点头。 阿许生怕沈福喜反悔似的,赶紧把她抱去西边内室,刷牙洗脸、擦脚换衣。 热乎乎的毛巾一敷在脸上,沈福喜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皮也觉得越来越沉。 她开始还不肯屈服,伸手撑开双眼,可是等热热的毛巾抱住小脚丫的时候,就再也无法抵抗周公的召唤,口中喃喃地唤了声:“阿爹……”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阿许轻手轻脚地给她换好衣裳,塞进用汤婆子暖好的被窝里,放下帐子。 赵氏在门口探头,轻声问:“睡了?” 阿许悄声退出去,抿嘴笑道:“小娘子早就困了,洗过脸还用手指撑着眼睛,一洗了脚就撑不住了,睡着前还喃喃地唤阿爹呢!” 沈福喜睡着后不长时间,沈三老爷就到家了,带着一身寒风进屋,胡乱解开披风就蹿上炕头,一边暖着手脚一边道:“可冻死了,没想到进去那么久,马车上带的炭也不够,硬是冻着回来的。” “阿成也太没个算计了吧?就算你素日宽厚,也不该太纵着他们。”赵氏伸手一摸他手脚冰冷,眉毛登时就立起来了,“主子还没出来他们就把炭烧光了,像什么话?” “也怪不得他们,以往带的炭都是足够的,但今个儿天太冷,他们缩在车里取暖也忘了时辰,炭就烧光了,他们几个也吓得要命,见我出来便哆里哆嗦地请罪认错,我就也没说什么。”沈三老爷笑呵呵地解释道。 赵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就会做好人,把得罪人的事儿都让我去做。” 沈昱靖此时还在炕上盘腿而坐,面色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咳,阿爹,今日进宫到底所为何事,家里都等得心焦,福喜也一直熬着等你回来,刚刚才被哄着去睡了。” 沈三老爷下炕,去西屋内室看女儿,见她攥着小拳头睡得正香,给她掖掖被角,这才重新回来道:“今日入宫,的确是因为皇觉寺的事儿,只不过与咱家没什么关系。” “郎君就别卖关子,赶紧说吧。”赵氏见儿子眼神里满是急切,面上却偏要佯作镇静,心里不由好笑。 “今日在皇觉寺打起来的两伙人,一方是大长公主府上的闵二郎,另一方却也不简单,是喀瓦克来参加正旦大朝会的扎赉,他第一次入京,听闻今日腊八,只带了一个随从便去皇觉寺凑热闹,谁知竟跟闵二郎的人发生了冲突。” “最后双方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非但打死了一心护主的随从,还把扎赉打了一顿。我出宫之时扎赉依旧昏迷不醒,闵二郎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扎赉身上,喀瓦克的人自然不肯罢休,官家一边着人好生医治,一边也派人赶紧查清此事。” 喀瓦克乃是西南邻国,国王称为喀尕,而储君则被称为扎赉。 其北临奴玛,同样也是游牧民族为主的国家,地广人稀,与本朝素来交好,年年派遣使者前来朝贺。 今年朝廷想对奴玛发兵,自然不愿对阵之时腹背受敌,所以皇上从年初便频频对喀瓦克施恩。 喀尕投桃报李,特意派大儿子曼日玛入京朝贺以表友好之意,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官家被气得不轻,将闵二郎扣在宫中,可碍着大长公主又不敢严加逼迫。而且此事的确难办,若扎赉能够苏醒,也许还能知道事情究竟如何,兴许还能有所转圜,若他真的死在京城,那喀瓦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凡事先往好处想,京中名医云集,肯定能把人治好的。”赵氏见沈三老爷的眉头越皱越紧,赶紧宽慰道。 “阿爹明日应该还要入宫,赶紧歇下吧。”沈昱靖起身道,“儿子近日哪里都不去,只老实在家读书,阿爹放心。” 沈三老爷本来是要嘱咐的,听到儿子主动开口,欣慰地点点头,又道:“明日去看看你外翁外婆,顺便把这件事告诉你外婆,也好约束一下家里的孩子们。” 赵氏也道:“我明日请安的时候会跟阿婆说一声。” 次日一早,沈福喜醒来的时候,沈三老爷早就出门,沈昱靖也去了外家,赵氏去田氏屋里请安,待了大半日才回来,却也只字不提昨日之事。 沈福喜想知道又不敢问,好奇得抓心挠肝,却也无计可施。 第十六章 接下来几日,沈三老爷早出晚归,一直在忙喀瓦克国扎赉之事。 沈昱靖开始用功读书,除了早晚请安,也不常到后宅来了。 沈福喜一天到晚见不到阿爹,也很少见到阿哥,不免有些精神萎靡。 阿许生怕沈福喜生病,眼见她几天都是这样,不免担心起来,便跟赵氏说了此事。 赵氏自己也有所察觉,把女儿抱到身边问:“福喜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跟阿娘说好不好?” 沈福喜摇头,心道,没有八卦可听的日子真是寂寞如雪,可这话我敢随便说么? 赵氏却忽然道:“今日天气不错,吩咐外头备车,给福喜换身衣服,我带她出去走走。” “啊!”沈福喜眼睛猛地一亮,母女连心神马的感觉再次神奇地出现了。 “福喜想不想去啊?”赵氏好笑地看着女儿一下子精神起来,那模样活像个竖起耳朵的小动物,就差身后有条尾巴让她猛摇了。 大冷天儿的又没提前约好,赵氏就只能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小田氏看见外孙女自然高兴,把几个陪着自己摸牌的媳妇都打发回去,自己歪在榻上,一边逗着沈福喜一边跟赵氏说话。 母女俩话还没说几句,赵继祖从外头回来,进门便说:“娘,扎赉死了。” “天哪!”赵氏惊呼一声。 扎赉死在京城,无论是什么缘故,喀瓦克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赵继祖这才看见妹妹也在,叹了口气坐下道:“我也是刚知道的消息,阿爹如今还在宫中,官家怎样打算还不清楚,如今只能等消息了。” 小田氏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毕竟二儿子还在西边打仗,怎么能让她不悬心。 赵氏宽慰了小田氏半晌,这才带着孩子回家。 沈三老爷今日回来得倒早,进门便直说饿死了。 此时家里大厨房还没开火,赵氏便叫人取来银索攀膊,自己亲自下厨,做了一大碗虾茸香蕈馉饳,切了一盘白灼羊肉,有叫人夹了一碟黄雀酢。 热腾腾地馉饳儿端上桌,汤清见底,一个个龙眼大的馉饳儿在汤中半沉半浮,表面上撒了些芫荽,香喷喷的格外诱人,惹得沈福喜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沈三老爷捏捏女儿的小鼻子道:“馋猫儿!” 沈福喜努力吞掉不断分泌出来的口水,心道,吃了快一年的流食,换成你怕是比我还馋啊。 赵氏单独盛出几勺汤,又在沈福喜灼灼的目光下盛了个馉饳儿出来,放在一旁晾着道:“太热了,等会儿给你吃。” 沈三老爷也顾不得烫,先稀里呼噜吃了一大碗,这才擦擦嘴,叫人躺了壶酒,就着羊肉和黄雀酢,慢慢儿地呷酒喝。 “喀瓦克的事儿有结果了么?朝廷到底是什么意思?”赵氏本想等沈三老爷吃完再说,但见他开始慢悠悠地喝酒,这才忍不住问。 “还能怎么办,之前人没死的时候,大家吵做一团,如今事已至此,反倒是消停下来,无非就是一边安抚拉拢,一边增兵戒备,若喀瓦克肯息事宁人自然最好,若是不肯,就也只能一起打了。” “那闵二郎的事儿怎么办?”赵氏又问。 “他如今被关在宫里,至于要如何处理,估计还要看喀瓦克那边的态度。” “事情到底是怎么起的?” “按照闵二郎的说法,是扎赉在寺内调戏民女、骚扰百姓,他上前阻止却发生了冲突。扎赉是番人,模样虽然还不太显,但一开口便露出了破绽,周围百姓的情绪都很激动。扎赉非但不赶快离开,反倒挑衅邀战,闵二郎便跟他打到了一处,但他随身带的侍卫怕主子受伤,也上去帮忙,大长公主府的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见对方先二对一了,便一窝蜂地冲了上去,等众人终于停手的时候,扎赉和随从就都躺在地上了。” 沈三老爷抿了口酒继续道:“此时京畿府尹正在调查此事,找当时在现场的百姓了解情况,可腊八那日皇觉寺本就人多,可谓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哪里那么容易找到人,更何况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寻常百姓又有谁敢出来作证。” 赵氏闻言担忧地问:“阿靖不是说,当时天元的同窗也上去凑热闹,不会有什么牵连吧?” “当时那样乱,估计也不会有人注意,天元和阿靖肯定也不会出去乱说,应该不会有事。” 沈福喜在一旁睁大眼睛听着,跟今日在赵家听到的事儿放在一起,如今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赵氏一低头,见女儿这样不由笑了,端起小碗道:“小可怜儿的,眼巴巴看了半天,过来,阿娘喂你吃。” 馉饳儿里面的馅剁得极碎,已经吸饱了汤汁,又被赵氏用勺子分成两半,所以虽然沈福喜没有牙齿可用,却还是吃得很顺利。 “好吃!”沈福喜毫不吝啬地表扬道。 沈三老爷哈哈大笑,指着赵氏对女儿道:“你阿娘做的馉饳儿最好吃,也只有馉饳儿做的好吃。” 赵氏瞪了沈三老爷一眼,嗔怪道:“当着女儿的面,好歹也该给我点面子。” 沈福喜吃了一个不过瘾,眼睛又朝沈三老爷的碗里瞟去。 “吃一个便差不多了,你才多大就吃这些。” 赵氏不肯再给,倒是沈三老爷心软,见女儿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自己,哪里还有不肯的,学着赵氏的样子,又喂了沈福喜一个馉饳儿。 “行了,没有了!”沈三老爷见女儿还是一脸的意犹未尽,三两口把碗里的馉饳儿都塞进嘴里,连嚼都没仔细嚼,囫囵半片地吞下去,噎得直伸脖子。 赵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他灌了小半碗汤顺下去,这才叫人进来收拾桌子。 沈福喜遗憾地看着白灼羊肉和黄雀酢,心道也不知这两个是什么味道。 “阿爹!”沈昱靖一路跑着进来,跟正在收拾的丫头撞了个满怀,撒了一身汤水。 “奴婢该死。”丫头吓得忙跪下请罪。 沈昱靖也没空理会,满脸焦急地说,“天元表哥送信来,说当日一同去皇觉寺的几个同窗里,已经有人被京畿府尹叫去问话了。” 第十七章 次日一早,沈昱靖也被人带到启元府衙问话。 沈三老爷叫赵氏不要担心,自己也跟着一道去了,虽然因为避嫌不能参与询问,但以他如今的圣宠优渥,还是能起到一定震慑作用的。 父子俩在启元府衙也见到了赵继祖和赵天元。 能在京畿坐稳这个府尹的位子可并非易事,府尹戚洪今年已经五十多岁,算是个老成持重的官员,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五年多,很得圣上器重,所以也不用担心他贪功冒进或是攀扯陷害。 这两日叫来问话的都是些京城的官二代、官三代或者也不知官几代,衙役们对这些陪同而来的大人们也见怪不怪了,上前行礼问安,端来茶水招待,倒也礼数周全。 赵继祖落座后便道:“外甥素来老成持重,此番沾惹到这无妄之灾,都是我家二郎不省心,妹妹在家肯定也担心坏了,明日我叫他去给妹妹请罪。” 沈三老爷摆手道:“大哥休要这样说,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哪个不贪玩凑热闹的,想想咱们这个年纪时候,怕是比他们还要折腾呢!他们能知道什么事不去搀和,已是难得,想必经过这番教训,今后做事更是要三思而行,倒也未必是坏事。” 二人之后便喝茶闲聊,也并未如何担心。 两个孩子的确没有牵扯在内,不过是被赵天元的同窗交代出名字,被叫过来循例问了几句罢了,很快就被个师爷模样的人送了出来。 沈三老爷和赵继祖都忙起身,上前见礼道:“岑先生。” “不敢不敢,两位小郎君不过恰好出现在皇觉寺,并非牵扯到事件其中,戚大人请二位前来问话,也是职责在身,还望两位大人容谅。” “岑先生太客气了……” 几个大人在这边寒暄说话,沈昱靖悄悄问赵天元道:“天元哥,阿舅没打你吧?” 赵天元低声说:“之前被踹了一脚,这回还没来得及打呢,估计回家肯定也得挨一顿揍。” 赵家几代都是粗人,全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在亲友中早就不是秘密。其实此番去皇觉寺之事,对赵继祖来说根本算不得儿子闯祸,他小时候惹得祸比这不知严重多少倍了,他生气的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沈昱靖。 在赵继祖的心里,自己儿子多而且都皮实扛摔打,但沈家是书香门第,家里上下都是读书人,妹妹更只有这样一个独子,那可是经不得半点儿闪失的。 当然,这话是不能跟沈昱靖说的,不然岂不是惹得他自责。 谁知几个人刚从衙门出来,沈昱靖就道:“阿舅,让天元哥去我家住几日吧,我有功课要问他。” 赵继祖正在心里计划回家怎么揍儿子,一听这话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有什么功课问你阿爹。” 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太硬,赶紧软和下来道:“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你家肯定也忙乱,让他过去做什么,等年后,他还要去你家跟你阿爹读书呢。” “阿爹最近忙得不着家,我都见不到他人。”沈昱靖拉着赵天元的胳膊不肯撒手,脑子一转又道,“福喜也想天元哥了!” 沈三老爷比沈昱靖想得还要更深一点,能理解赵继祖生气的缘由,所以也帮着说:“让天元过来住几日吧,阿赵这几日在家没什么事做光担心了,如今没事了,家里热闹些她也高兴。” 赵继祖这才松了口道:“今日就算了,东西也没收拾,明个儿一早让他阿娘给收拾好东西一并送过去。” 沈昱靖却非要现在就把赵天元带走,一个劲儿地说:“东西稍后叫人送来就是了,我新得了块儿好墨……” 赵继祖管儿子一套一套的,对外甥却毫无办法,无奈地一挥手道:“去吧去吧。” 他自己却拉着沈三老爷道:“咱俩找个地方喝一口去。” 沈昱靖心满意足地拉着赵天元回家,叫人去给赵氏送信报平安,两个人先去给田氏请安。 沈家刚收到北边庄子送来的年货和银钱,田氏在炕上坐着翻看皮子,正说:“今年的皮子比去年强,正好拿出来给孩子们做衣裳用。” 见沈昱靖和赵天元进来请安,连声道:“快起来吧,你们来得倒是巧,我看这两块皮子很好,油光水滑的,叫人给你们镶毛领子正好。” 又有人抬进来一个小箱子,巧云打开一看,捧出块白色的给田氏过目,道:“老太太,这小箱子里都是白色的狐狸皮,难得颜色都这样均匀,只可惜数量不多。” 田氏接过狐狸皮摸了摸,点头道:“的确是难得,能攒这么些已经不易了,叫人赏他们。”然后对沈昱靖说,“把这箱子给你娘带回去,让她给福喜做个大毛披风,福喜生得白净可爱,这白色的狐狸毛正衬她。” 若是给自己的,沈昱靖还要推一推,可一听是给妹妹的,当即笑着替妹妹谢过田氏。 回了自家院子,赵氏对这些白狐狸皮也喜欢得不行,怕家里人给裁坏了,特意请了京城出名的明水绣坊的人来做。 明水绣坊的掌柜是北方人,但很小就跟着父母去了南边讨生活,学了一身的南绣手艺,后来自己也慢慢带了几个徒弟,来到京城开了这家绣坊,将南绣的手艺用在做大毛衣服上,倒成了她们绣坊的一大特色。 绣坊来人给沈福喜量了身量,又当着赵氏的面儿,一一量了每块皮子的大小,她们都是做多了活计的,手下心里全都有数,量过之后便道:“这些皮子给小娘子做披风富富有余,剩下的估计还能做个大毛的褙子。” 赵氏虽然觉得女儿胖胖的可爱,但一岁的孩子个子太矮,穿个半长的大毛褙子,岂不显得更加圆润了,摇摇头说:“若是不够做个袄子的,便做个镶毛边的坎肩儿来吧,若还有多的,就在披风上团两个毛球给她玩儿。” 绣坊的人应诺了下去,年前就把做好的东西送到府上,赵氏给沈福喜一一穿戴上,都很合身。 再看剩下的皮子不但在披风上挂了两个毛球,还给沈福喜拼了个毛茸茸的小手闷子,赵氏更是高兴,给了不少赏钱,直说以后还要再找她们绣坊做活儿。 绣坊的人离开后,赵氏见沈福喜穿得厚实,干脆带她去园子里玩儿。 头一天刚下了场大雪,田氏说想要赏雪,所以园子里的积雪都没有清扫,足有没脚面那么深。 沈福喜此时还走不稳,在雪地上连滚带爬的,既不会摔疼了她也不会弄脏了衣裳。 沈昱靖和赵天元正在园中亭子里作画,离老远就听到赵氏一阵阵的笑声,循声望去,就看见妹妹在雪地里挣扎着走路。 沈福喜今日穿着银红色的窄袖小袄,外面套着松花绿白狐狸毛镶边的坎肩儿,颈间系着条几乎曳地的大红绫子面儿的披风,一走起来,胸前还有两个白色毛球随着一动一跳的。 沈昱靖当即提笔,在红梅图中加了个又圆又红的毛团子。 赵天元此时也看到了,哈哈大笑,提笔写了个题头,腊月赏梅遇美图。 沈福喜很多年后经常想,如果早知道这幅画会让自己被笑了那么多年,当时一定假装不懂事坚决地毁了它。 第十八章 过了腊月二十四,家里扫房完毕,就基本已经进入了过年的预热阶段,家人衣着打扮也基本都以喜庆热闹为主。 赵氏攒了好几箱子的小衣裳,但还总觉得不够,更觉得大多都过时了,赶在年前又给沈福喜做了几身红色为主的衣裳,每日把她打扮得跟年画上的大胖娃娃似的。 大年三十这日,家里换了门神,钉上新的桃符、贴春牌,各个屋里也挂上簇新的年画,白天由沈大老爷带着家中男丁祭祀祖宗。 晚上阖府上下灯火通明,无论有没有人的房间都要燃着灯烛,每个床底塌下也都要点灯,为了驱除秽邪鬼怪,叫做照虚耗。 沈福喜第一次知道这样的习俗,头一个念头就是,此时床榻都是木制的,还多有床纱帐幔,各处都点灯烛,岂不是很容易失火? 后来才发现,除夕家中团圆守夜之时,家里所有点灯的屋里,都有下人熬夜看着,好在事后肯定能收到双份的红包,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补偿了。 一顿年夜饭吃得沈福喜怨念连连,桌上那么多没见过的美食,自己却都不能吃。 不能吃也就算了,还要被人抱着坐在桌边看着,对一个吃货来说,这简直是非人的折磨有木有? 年夜饭吃过,男丁们在园子里喝酒看戏,女眷们带着孩子在田氏屋里守夜。 郭氏还病着起不来,祭祖的时候被人扶着来磕了头,年夜饭时强撑着来了,坐在椅子上身子都歪歪斜斜的。 田氏叫她不用拘礼,吩咐人端了饭菜回屋去吃,晚上也没让她过来守夜,又让大房的几个孩子回去陪着郭氏。 陈氏、温氏和文氏陪着田氏摸牌,赵氏抱着沈福喜,看比较大的几个孩子们投壶。 守夜后来都做了什么,沈福喜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因为她很快就在赵氏怀里睡着了。唯一记得的是,半夜时被震天的爆竹声吵醒,沈昱靖塞给她了一块胶牙饧,然后她便含着糖又睡着了。 正月初一,宫中行朝会大典,沈家兄弟五个天不亮吃过东西,就直接入宫去了。 田氏年纪大了,早晨受了孙男娣女的磕头,发出去一堆红包,便叫大家各自去玩儿,自己回房休息了。 启元府新年、寒食、冬至等日皆许关扑三日为乐,尤以新年这三日最为热闹。 沈昕业早就跟几个弟弟打过招呼,各自回房梳洗换衣过后,便结伴上街取乐去了。 傍晚时分,赵氏把沈福喜包得跟绒毛粽子似的,也抱着她上街去看关扑。 到了街上沈福喜才羞愧地发现,所谓的关扑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在地上画个圈,两个半裸的男人互相抓着对方的裤腰带摔来摔去的运动。 关扑是更类似于套圈之类的游戏,扑戏的人选好所扑的物品,与摊主谈好价钱,取出铜钱往一个陶盘中扔掷,若钱全部掷成背面算赢,赢了就可以取走所扑物品。 此时街上已经有许多妇人在走动,阿许抱着沈福喜,牢牢跟在赵氏身后,周围跟着四个丫头,再外面还有几个家丁护着。 赵氏也不只是看,偶尔遇见人少的摊位,也上前去丢几把,只可惜手气不好,一次都没赢过,最后干脆把铜板塞到沈福喜手里道:“福喜帮娘扑一把。” 沈福喜两只手拢在一起才能兜住这么多铜板,被阿许抱到陶盘前面,胡乱往外一扔。 摊主凑过去一看,笑着说:“小娘子好旺的手气,新年大吉大利。”说罢将刚才赵氏扑的物品取来,是朵大红羽纱堆的头花。 赵氏高兴得不行,倒不是为了这点儿东西,她刚才丢进去的铜板都够买好几朵了,而是希望借着摊主口中的吉利话,沈福喜今年能顺顺利利的。 正月里亲戚朋友串门的多,初五又赶上沈福喜的周岁,更是宾客盈门,于是沈福喜又见到了满月酒上的美妇人。 她此时才知道,这人虽看着年轻,但辈分却不低,是温氏娘家父亲续娶的继室姚氏,跟田氏平辈,她按规矩还得唤一声姚阿婆。 沈福喜想着这个称呼,再看看姚氏如花似玉的脸,不禁打了个寒颤。 温氏母亲几年前过世,家里都觉得温老爷子已经年过六旬,都已经儿孙满堂,就也都没考虑过给他娶继室的问题。 谁知道温老爷子自己不声不响的,有一天突然宣布自己要续弦,让儿子媳妇们准备婚事。 儿子们大吃一惊,开始觉得娶个进来能够照顾老爷子也好,谁知问清这位继母名姓之后,都坚决不肯答应。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姚家家风不正。 姚家在前朝是皇商,圣祖起义快要打到京城之时,姚家当时的当家人十分有眼光,虽然没有明着投奔,却在私下资助了义军,所以圣祖登基之后,大肆封赏了姚家。 也正是这位目光如炬的当家人,下令三代之内不许后人入朝为官,家里大宗的生意也全部结束掉,靠着家底儿和圣祖赏赐的田产,耕读为生。 姚氏的父亲正是第三代,按理说他的儿孙就可以进学出仕,可他却只会躺在祖宗留下的家业上挥霍,把家中给娶的正妻抛在一边,姨娘通房不知收用了多少,后来居然还在京郊建了一个园子,题名为“百美园”。 这件事也不知被多少京中人士嘲笑不齿,正妻为此连气带病,没过一年就过世了。 姚老爷这下更加肆无忌惮,经常约着一群狐朋狗友在百美园中厮混,家业败进去不少,唯一的收获就是加起来几十个的庶子庶女。至于这其中有多少真是他的种,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姚家这样情形,子女的婚事自然格外艰难,好在姚家人生得都十分不错,尤其是庶女们,生在百美园中,每日看的学的都是姨娘们如何取悦男人,自然就带着一股子风尘妖媚之气,所以常被些中等门户的人家抬去做小。 可像温家这样的门户,温老爷子这样的身份,抬个姚家女来做姨娘都有些丢人,更何况是娶做继室。 温家大郎直接便驳斥道:“阿爹若让儿子认姚家女为母,倒不如现在就杀了儿子来得容易。” 可温老爷子竟然瞒着儿女在外面另买了一处宅子,敲锣打鼓地把姚氏迎娶过门。 温家大郎带着几个兄弟闯入喜堂,将母亲的牌位抢回家去,不许姚氏参拜,如此一来两边便闹僵了。 温老爷子却对这个小娇妻满意得紧,去哪里赴宴都不忘带着,姚氏从不把人的议论放在心上,倒也喜欢出来凑这样的热闹。 主人家自然不能把人撵出去,但也难能给她个好脸色,是以在沈福喜的满月酒上,阿阮等人对她也没有半点儿尊重。 这其中的内情沈福喜并不清楚,但她能直观地看到,姚氏如同自带了屏蔽仪一般,走过路过的地方,都会自动形成一个以她为中心、臂展长度为半径的空地。 姚氏自己不觉如何,每每打扮得娇艳逼人,对人也是满脸笑容。 以往只要她来,温氏就全都告病躲在屋里不肯出来的,可今天是沈福喜试晬的大日子,她身为婶母自然不能连面都不露。 炕前已经摆了一张大案,准备的金银七宝、道释经卷、笔墨纸砚、算盘账册、首饰胭脂、秤尺刀翦、升斗等子、女红针线并儿戏物等,几乎摆了满满一案。 沈福喜这才想起今天还有这样一回事,她隐约记得古代对这件事还比较重视,似乎说是可以决定孩子今后的前程命运,贾宝玉当初抓了胭脂水粉,后来也一直是沉溺闺中,好吃别人唇上的胭脂。 一想起这个,沈福喜不免有些紧张起来,看着桌上的东西,心道自己到底该抓什么才好? 首饰胭脂和女红针线不在她的考虑范围,算盘账册,升斗等子似乎也不是大家闺秀常用的东西,最稳妥的选择似乎就是书籍或文房用物了。 沈福喜被赵氏放在大案的中央,她刚想朝书籍文房的方向爬过去,就见屋里的亲戚们也纷纷拿出东西放在案上,原来之前的什物不过是常规配置,后面还要有家人亲友的自定义物品。 温氏刚才跟姚氏走了个对脸儿,此时心里正觉得不痛快,撸下手上的串珠放在桌上道:“福喜不到一岁就会拜佛,添串佛珠给福喜试晬。” 赵氏听了这话心里十分不悦,之前拜佛的事传扬开来之后,田氏就给定性为小孩子跟着大人学样儿,大家也就都心领神会地不再提起。 此时温氏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开说了出来,别说是赵氏,田氏都忍不住斜了她一眼。 沈福喜看出阿娘不悦,继续朝书本爬过去,路过佛珠的时候,右腿稍稍朝外撇了一下,登时把佛珠挤下了案子。 赵氏见状心里乐开了花,但面上却还是保持着春风拂面的微笑状态。 姚氏却丝毫不顾及这些,娇笑出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温氏黑沉了脸,但她刚才看到了田氏警告的眼神,不敢在这个时候闹事。 亲友们都陆续放好了东西,只剩下田氏一个人。 田氏略微沉吟,从手上褪下来一枚玉指环,放在了案上。 沈三老爷和赵氏见状都吓了一跳,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三老爷上前道:“阿娘,这是御赐之物,太过贵重,怎么能给孩子抓取着玩儿。” 沈福喜歪着身子坐在桌上,定睛去看那指环,浓翠欲滴的翡翠指环,上面似乎还有些雕花纹饰,只是离着稍远,加上她如今视力还没有发育完全,所以根本看不清是什么花纹,不过听沈三老爷的意思,应该是个很要紧的东西。 “什么要紧的东西不都是给人用的,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弄得福喜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田氏说罢笑着对沈福喜道:“福喜乖,喜欢什么就抓什么,抓来给阿婆好不好?” 沈福喜见阿爹和阿娘这样紧张,其他人也都面色各异,似乎也都知道这件东西的价值。 既然田氏将指环放在案上,自然就是给自己抓的,那还客气什么。 沈福喜这样一想,便放弃了抓书本的最初设想,转身坚定地爬向翡翠指环。 第十九章 指环比看起来沉,触手沁凉入心,沈福喜手小怕自己抓不住,用两个手捧着,不再去看其他物品,而是扭头看向田氏。 田氏高兴得不行,一旁的郭姥姥凑趣道:“小娘子生得就富态,命道好手气也壮,今后定然跟老夫人一样,诰命加身、贵不可言。” 小田氏更是高兴,叫人把沈福喜抱到炕上来,然后玩笑着对田氏说:“二姐现在若是舍不得还来得及,不然进了福喜的小荷包,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送出东西何尝反悔过。”田氏嗔怪道,“你以为我跟你那般小气,也不怕福喜笑话你。” 沈福喜却探出上半身,努力伸长胳膊,将指环捧到田氏面前说:“阿婆戴!” 巧云胆战心惊地看着福喜手里的翡翠指环,半跪着伸手护在沈福喜手下,生怕她一个不留神把东西摔了。 “福喜抓到了就是你的了,回去让你阿娘好生给你收着。”田氏一直笑呵呵的,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家里其他人却是心思各异。要说御赐的东西,对沈家来说并不稀罕,且不说一年四季的应季应节赏赐,因为差事办得好或是立功之类的赏赐家中也不少。 可这枚指环却意义不同,乃是先帝特意下旨赐给田氏的,说句不敬的话,先帝驾鹤之后,这个东西虽然不是丹书铁券,但份量也差不多了,只要沈家不犯上作乱,有这个指环在,今上顾念先帝情面,也不会对沈家赶尽杀绝的。 当初大娘子郭氏管家的时候,田氏有段时间有些发福,将指环摘下来没有戴,发现的人便以为是给了郭氏,也不知生出多少风波事端。 后来赵氏身为田氏的外甥女,过门后又生了个儿子,家里又有谣传说指环会传给赵氏,田氏把家中上下好生整治一番才消停下来。 待到文氏进门,无论娘家身份还是过门后嫡长孙媳的身份,又有人说这东西以后肯定要传给文氏了。 可谁都没想到,田氏会在试晬的时候拿出来,又恰好被沈福喜抓到手里。 文氏过门后,也听沈昕业大致说过这个指环的事儿,按照她理解的意思,等自己给沈家剩下嫡长重孙,那这东西便妥妥儿是自己的了。 可如今自己肚子还没动静,东西却到了三房一个小胖丫头手里,这让她心里如何服气,只觉得田氏肯定是偏心赵氏,不好意思直接给三媳妇,便用孩子作伐子,说不定是她们早就商量好的。 沈三老爷和赵氏顶着家里人各色的目光,心里也不住地叫苦,他们夫妻俩也完全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可他们现在想要推辞都不敢开口,毕竟刚才小田氏已经那样说了,不管是不是玩笑话,再坚决推辞那岂不是给她没脸。 沈福喜此时却完全不为外部因素所打扰,一门心思地努力将指环托到田氏面前,要知道以她目前的身形能把胳膊伸这么长真心是不容易的。 “阿婆戴。”她坚持不懈地说,然后拿着指环比划道,“阿婆戴上……” 沈福喜十分心塞,上次拜佛事件之后,她深刻地反思了好几天——当然每年除了吃饭睡觉什么的,她剩下的时间也不太多——不管怎么说,她是认真地反省过的, 因为年纪小,大脑和身体都还远没有发育到正常成人水准,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在吃吃睡睡长身体中度过,导致她很多时候脑子也不是太清醒,这让她不敢再不走脑子地乱说乱做。 所以现在如何用最简单的字词表达出自己正确的意思,成为败在她面前的一大难题,经常需要连说带比划地才能完成任务。 于是一屋子人看着沈福喜拿着翡翠指环,在田氏和自己的手指间比来比去 巧云随着沈福喜的动作不断变换姿势,唯一的目的就是护着指环,简直心力交瘁。 小田氏第一个看出了沈福喜的意图,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接过翡翠指环,套在田氏手上说:“福喜是不是想说,阿婆戴上正好,你手太小了戴不上?” 沈福喜在心里抹了把汗,终于有人明白我的意思了,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后又觉得这个意思太复杂了,又摇头道:“阿婆,戴,好看!” 田氏伸手把沈福喜搂进怀里,亲了一口道:“那阿婆先替你戴着,以后等你长大了再给你。” 这话一出,屋内大部分人都松了口气,只要还在田氏手里,今后就还会有变数,总比直接被三房拿去要好得多。 试晬勉强算是完美落幕,众人各怀心思地皆大欢喜,翡翠指环虽没被沈福喜拿去,可她今日的表现,似乎让田氏对她更加喜欢。 文氏满怀心事地回房,先去给郭氏请安,照例问了她的病情,回房后边摸着肚子发呆。 陪嫁来的乳母阿柳看见,也知道自家娘子的心事,劝慰道:“郎君和娘子都还年轻,这种事儿要水到渠成,急不来的。” 文氏叹了口气,沈昕业想赶紧要个孩子的心情,她比谁都明白,自己过门一年多快两年了,却丝毫没有动静,若不是郭氏今年病得正是时候,郎君怕是早就要找人收房了。 “阿柳,你找人回家一趟,问问阿娘,看能不能抓些药来给我调养调养身子。”文氏此时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阿柳见她一日比一日焦急,虽知药不是胡乱能吃的,却也想回文家讨个主意,点头道:“娘子寻个什么由头,或是送点什么回去或是送封信什么的,不然好端端的如何叫人去。” 文氏觉得有理,起身提笔写了封信。 纸上墨迹尚未晾干,沈昕业就大步进来,脸色阴沉沉的,眉头也死死拧着。 文氏自己心里有事儿,下意识觉得沈昕业是为翡翠指环的事儿生气,一哆嗦信纸从手中滑落,正好落在沈昕业脚前。 沈昕业弯腰拾起一看,放在炕桌上道:“信先别送了。” “怎、怎么了?”文氏此时不光手抖,连身子都开始抖起来。 阿柳忙扶她坐下说:“娘子别急,好生问郎君,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儿?” 沈昕业点头道:“喀瓦克的人闹起来了,如今京城四门都关了,什么时候开还不知道,即便开了城门,近期内进出之人也都会严加盘查,听说连书信都要拆开查验,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别在这时候往上撞了。” 第二十章 喀瓦克之事难办却要速办,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但却没人能料到,事态竟会如此急转直下。 那日喀瓦克的人到底闹了什么事儿,很多人都并不知道,但白天就关闭城门,进出严加盘查,只要不傻的人都知道出事了。所以初五之后,京城中过年的气氛就淡了许多,除非必须要出门,否则大多数人也都选择留在家里。 赵氏也在家闲了几日,每天基本都是做针线,偶尔拈着针就出神儿,不知道是不是惦念远在沙场的弟弟。 沈福喜最近积极地练习走路,她把自己胖的原因归结于运动量不够,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能不胖么? 所以每天吃过饭,哪怕不能走一走,也要站着消食儿,不肯像以前那样不是坐着就是躺着。 初八这日已经很晚了,沈三老爷还没回来,赵氏和沈福喜都洗漱过,只着里衣在内室的炕上。 赵氏靠着灯边做荷包,沈福喜在练习走路,她觉得自己腿脚不那么软绵绵的了,所以大着胆子松开了扶着炕桌的手。 然后……还没走上两步,她就脸朝下趴在炕被上。 赵氏伸手把女儿拎起来,捏捏她的鼻梁道:“就知道你要摔倒,特意给你铺厚一些,不然早摔成塌鼻梁了。” 阿阮隔着帘子道:“娘子,郎君回来了。” “阿爹!”沈福喜提高声音喊道。 片刻后,沈三老爷进屋,坐在炕边由丫头脱靴换袜,扭身把女儿搂到身边,亲了一口说:“福喜怎么还不睡。” “等阿爹!”沈福喜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减肥! 赵氏端了热茶上来问:“怎么又回来这样晚。” 沈三老爷抬手掐掐眉心道:“喀瓦克必须要个说法,朝中分成三派,一派主战,一派说让闵二郎伏法,还有一派就是和稀泥的,朝堂上吵吵也就罢了,退朝后议事又吵了个天翻地覆,官家如今也烦得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赵氏闻言咋舌:“闵二郎可是大长公主的幼子,官家也对他很是宠爱,怎么能轻易交出去认罪。即便真要保和,也不是这样保法儿的,直接把人交出去,咱们大梁朝的脸面往哪里放。” “说得可不就是这个。”沈三老爷疲惫地靠在引枕上,把玩着女儿肉嘟嘟的小手道,“大长公主今日也入宫了,直接去了太后宫中,不多时太后便将官家也请了过去,足去了大半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我隐约看着官家的眼圈有些发红。” “官家到底还是顾念情分的。”赵氏欣慰地说。 沈三老爷却摇摇头道:“官家虽然顾念情分,可闵二郎却是个混不吝的,听说在宫中关着也不老实,已经三番四次惹得官家不快,这件事到底如何了结,现在还着实看不透。” “行了,在宫中辛苦一日,回来就不要想这些事儿了。”赵氏上炕给沈三老爷捏着肩膀说,“福喜今日已经能不扶着炕桌自己走两步了。” 沈福喜条件反射地摸摸鼻梁。 赵氏撑不住笑了,又说:“只不过刚走两步又摔了个大马趴。” 于是八卦毫无预兆地结束,变成父母交流育儿趣事并对年幼女儿进行善意取笑的时间。 沈福喜只能怨念地跟阿许去睡觉了。 谁知转天晌午,就有个惊人的消息让她大大地过了一把八卦瘾。 皇上下令将闵二郎交给了喀瓦克使者,允其将人带回国处置。 这个命令一下,朝野上下震动,国子监已经有学子开始准备投书抗议。 要求惩罚闵二郎以平喀瓦克人怒火的大臣也都傻了眼,他们虽然一个个义正言辞,但也只是想在国内处置,给喀瓦克一个说法不就得了,如今把人交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死定了么? 官家却好像铁了心一般,连大长公主的求见都驳回了。 而这封饱受争议的诏书,是沈三老爷拟的…… 沈福喜清楚地记得,那日沈三老爷回家的时候,面色青白,冷汗浸透了几层衣裳,却对宫中发生了什么三缄其口,次日便告病在家,闭门谢客。 正月里剩下的日子,沈三老爷都一直在家“养病”,每日穿着家常的衣袍,教儿子习字做文章,教女儿说话,要不就抱着女儿去田氏房里玩儿,情绪端得稳定,丝毫看不出那日回家时的张皇。 今年的立春和正月十五都过得十分潦草,宫中惯例的赐宴停了,家中也没大肆庆祝。 沈福喜盼望的元宵花灯也没看成。赵氏见女儿失望,叫人从库房寻了个小走马灯出来,挂在屋里给她看,又喂了她两个汤团,就算是过了元宵节。 这件事情,最后以闵二郎死在去喀瓦克的路上而画上句点。 大长公主在公主府建了一座佛堂,自己褪尽钗环做居士打扮,开始闭门不出,吃斋念佛。 沈三老爷“病愈”,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每日早出晚归十分忙碌,直到寒食休沐七日,才算松乏几日。 沈福喜心道,这就算是古代的小长假了吧。 寒食禁火三日,家家折柳插门,接连三日都只能吃冷食,连点儿热水都没有。 沈福喜原本已经能自己吃些东西了,却因赵氏怕她食冷伤了肠胃,又塞回给乳母去吃奶了。 寒食的第三日便是清明,这在古代可是极其重要的日子,各家扫墓祭祖自不必提,宫中也格外重视,派大臣分别到诸陵祭祀。 这日一大早,沈府也全家总动员,出城去扫墓祭祀,用沈三老爷文绉绉的话来说就是——出郊省坟,以尽思时之敬。 对沈福喜来说,清明出城就是踏青。 祭扫过祖坟,下人择一处地势高平之处,铺好席子,放好矮桌、垫,众人席地而坐,饮酒吃席。 很多人家都挑大树上扎秋千,让家中孩子轮番上去荡一会儿。 沈家的秋千扎在两棵大树中间,绳子十分粗壮结实,而且是用染色细绳搓起来的,花花绿绿的十分好看,上头还系着丝绦和铃铛,一荡起来随风飘扬,还叮铃铃地作响。 沈福喜眼巴巴地瞅着沈昱靖,努力伸出小胖手求抱抱求荡秋千。 沈昱靖抵抗不住这种厚脸皮的卖萌,寻了条宽布条,将沈福喜牢牢绑在自己身上,这才小心翼翼地站到秋千上。 他自己不敢用力荡起来,只好叫下人在后面慢慢地推,只带着沈福喜荡了十几下给她过过瘾,便赶紧下来了。 沈福喜一脸的意犹未尽,也不知多久才能长大到自己荡秋千。 第二十一章 (捉虫) 沈福喜觉得自己的减肥计划卓有成效,证据就是,今年夏天浑身上下都很清爽,任何位置的皮肤都没有腌红。 但实际上,天气刚热起来的时候,赵氏就已经叫人准备好了药浴和药粉。 预防工作做得好,自然是不会出问题的。 当然,沈福喜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她如今已经能够顺利地说出长一些的句子,平时最常问的就是:“阿娘,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赵氏开始也没当回事,只是随口敷衍。但后来她发现,只要自己没有认真肯定地承认女儿的确瘦了,她第二天就会比平时少吃饭多走动,无奈只好每次都“认真”地欺骗一下沈福喜小同学。 为此,沈福喜每天心情都是萌萌哒,不过这种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夏末准备做秋装的时候,量出来的数据狠狠地打击了她。 见女儿用控诉的眼神望向自己,赵氏憋住笑意,一脸严肃地说:“福喜现在是在长身子,并不是胖了。你要一直长啊长啊,长成阿娘这样的大人,你看,阿娘的腰是不是比你的粗多了呢?” 但这话明显已经无法再欺骗下去了,于是整个下午,沈福喜都是满脸——你欺骗小孩子——的神色,直到沈三老爷带了荔枝膏水回家,才算是让她欢喜起来。 自从初夏的某日,沈三老爷无意中带回来一碗荔枝膏水,沈福喜就爱上了这个清凉香甜的味道。 赵氏对外面的吃食总有些厌弃,觉得肯定都难做得精致,即便干净,用料肯定也不是什么太好的。 于是便命下人取上好的材料,也做了些荔枝膏放着,给沈福喜泡水喝。 沈福喜此时才知道,所谓的荔枝膏水,其实跟荔枝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而是用乌梅肉、去皮桂、熟蜜一起添水熬煮,熬的过程中再加入砂糖和生姜汁,最后添一点麝香拌匀,将这种已经熬成膏卤状的荔枝膏封存起来,每次要吃的时候就取一些来冲水、加冰,就变成了一碗冰凉的荔枝膏水。 家里的做好后,沈福喜却觉得没有外面的好喝,并不太喜欢,依旧盼着沈三老爷偶尔下班回来,能够带回来一碗给自己解馋。 赵氏拿女儿没法子,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的,想跟她讲道理吧,被她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一看,顿时就不舍得说什么了,只得背地里埋怨沈三老爷。 “你就惯着她吧,外面的东西不干不净的,她才多大,就算是吃坏了肚子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沈三老爷靠着引枕看书,不当回事地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赵氏闻言更气,劈手夺过书道:“就知道看书,你干脆钻进书里去算了!” 沈三老爷把赵氏拉到身边,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她喜欢外头的吃食,不过是图个新鲜,哪里就真比家里做得好吃了,我每次带回来的,都是用家里的荔枝膏冲的水,不过是往外头转了一圈儿罢了,你可藏好了莫要让她知道,不然这法子可就不灵光了。” 赵氏瞬间笑喷,在沈三老爷腰间拧了一把,“偏你会作怪。” “儿子可以多摔打,女儿娇惯些养没什么坏处。”沈三老爷老神在在地说罢,又问,“娘子,为夫能继续看书否?” 赵氏将书拍在他脸上说:“看吧看吧,学得一肚子坏水儿。” 沈福喜并不知道自己被腹黑的阿爹给骗了,依旧每日满怀期待地等他下班回家,就为了偶尔能吃到几口荔枝膏水。 但是一到立秋,连这点儿糖水的福利都被无情剥夺了,因为赵氏说,入秋了不能贪凉。 沈福喜看着外面烤人的秋老虎,再看看赵氏一脸毫无商量余地的表情,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悲催的现实。 不过秋天有秋天的好处,虽然外面太阳烤人,但早晚却都已经有了秋天的凉意,至少睡觉的时候不会出汗,也不用专门派人守着打扇子了。 立秋前后正是农忙的时候,虽然沈家人并不种地,但家里各处也置办了不少田产,各房的媳妇也有田产陪嫁,所以也算得上是利益相关的大事儿。 赵氏坐在榻上,隔着屏风听庄子上的人回话。 沈福喜在她身边坐着摆弄一个木头鸭子,其实也竖着耳朵听着,越听越是忍不住在心里感慨。 洪显二十五年,对于皇上来说,实在是太多灾多难,会留下心理阴影也说不定。 西北一直打仗姑且不提,年初因为喀瓦克的事儿死了个表弟,跟亲姑姑大长公主的关系降到冰点。 再说民生相关的种田一事,春天旱、夏天涝,立秋后好不容易不下雨了,有些地方却又开始闹起了蝗灾…… 今年别说是税收上交了,说不定还要动用国库的银子去各处赈灾。 若是平常年份也就罢了,如今最要命的是前线打仗,也不是很快能打完的样子,最需要的就是粮草,其次过冬的各种军需也是一大笔钱。 只看沈三老爷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就知道皇上最近是有多闹心。 当然,沈家的各处田产也多受其害,据管庄子的人说,怕是要比去年减产一半都不止。 赵氏听了也是烦心,但到底不是靠着田地吃饭的庄户人家,还不至于缺了这些日子就过不下去。 她还特意交代,年成不好也没办法,吩咐下去,各处管事不许盘剥佃户,还让下头回去统计,若是有佃户家里太过贫苦无法过冬,叫人一总报上来,看是减免租子还是赏些银钱衣物再议。 下面的人自然是千恩万谢,沈福喜也听得有种我阿娘很心善的自豪感。 之后的几日,沈福喜还沉浸在——今年粮食减产严重,会不会没钱继续打仗——这种严肃的思考中。 眼看马上要八月十五,宫中又出大事了,太后毫无预兆地驾崩了。 京中上下一片哗然,因为先前半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大家丝毫心理准备都没有,赶紧把过节的准备全收起来,有品级够身份的人家换衣裳进宫举哀。 这让沈福喜再次感受到,皇帝今年太背了,也不知是犯了哪家太岁,是不是该去祭祭天或是拜拜佛? 太后是当今圣上的圣母,从表面看母子感情还是不错的,皇上伤心不已,下令依古礼国丧三年。 按理国丧期间不该继续打仗,可奴玛乃是番邦教化不达,他们可不会讲你们国丧我们就退兵不动的绅士风度。更何况本就是大梁先挑起的干戈,此时骑虎难下,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往下打。 更让皇帝烦心的还有一件事,时下重视丧事,流行厚葬,民间尚且如此,宫中只会更甚。 据说此时流行“孝莫重乎丧”、“孝莫大于安亲,忠莫先于爱主”之类观点,在沈福喜看来简直太过荒谬。更有甚者为先人治丧而破家败产,对她来说,这已经不在人类能够理解的范畴之内了。 人死了能知道什么,丧事还不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与其死后花大价钱出殡送葬,倒不如把这些钱给死者花在生前。 不过无论沈福喜如何吐槽,太后驾崩于国于民都是大事,皇帝又是孝子,必须大办特办,于是国库里的银子,就跟流水儿似的往外淌。 皇帝每日批银子都批得麻木了,一方面觉得自己尽了孝十分欣慰,可一想起今年的农事和前线还在打仗,顿时又觉得花出去的全是心头血,简直是在用生命在办丧事。 田氏每日带着沈家有诰命在身的女眷入宫跪拜举哀,一天下来累得要死,第二天却还要天不亮就再去,天天参茶姜汤跟喝水似的捏着鼻子往下灌。 好在一番折腾下来,除了田氏有些累着了,大家都没生病,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家里唯有沈昱靖有些暗喜,因为国丧,三年内谈婚论嫁怕是都难,赵氏更不可能给自己弄什么通房侍妾了,他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正因为全国居丧举哀,于是接下来的八月十五、冬至乃至新年都过得冷冷清清,大宴宾客是不可能的,也没人频繁地出门做客,全都关起门来自家吃个饭也就算了。大家都知道皇上心情不好,何苦去做出头鸟找死。 所以沈福喜两周岁的生日,就只在家里小规模地吃了顿寿面、收了点礼物便算过了。 两岁之后,沈福喜的饭量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吃饭,可两顿饭中间明显会觉得饿。 这个发现可把她愁坏了,也顾不得再忧国忧民了,继续把丢开小半年的减肥大业摆在了首位。 两周岁生日过后,赵氏觉得女儿长大了,不该再继续跟父母住在一起,便把西内室收拾出来,让沈福喜自己过去住。 而沈福喜这些日子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走路,走着走着忽然一脚踏空,瞬间惊醒。 阿许头回见她惊醒吓了一跳,听她说了梦境才放下心来,笑着说:“小娘子这是长个子了!” 赵氏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吩咐厨下多煮些骨头汤,无论是做菜还是做汤都可以用,还给沈福喜每日的饭菜里多添了鱼肉等食物。 沈福喜开始没觉得自己长高,对于这么多高热量食物的摄入还有些担心,后来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继续横向发展,而是开始长个子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站得笔挺地靠在折扇门框边,叫人贴着自己头顶放一把尺子,然后自己闪身躲开,让阿许沿着尺子的下沿,在门框上做一个标记,准备随时记录自己的身高情况,并且还偷偷在心里制定了“长高锻炼计划”。 沈三老爷和赵氏都不算矮,沈昱靖此时早已经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了,据沈福喜目测,阿哥得有一米八左右,所以她一定不能拖后腿。 沈福喜暗暗握拳,不能继体重之后,让身高也成为自己黑历史。 要知道,太胖还能减肥,若是太矮可怎么办?这个年代似乎还没有高跟鞋吧? 第二十二章 新的一年,仗依旧打,丧继续服,沈福喜还在为减肥和长高而奋斗。 唯一不同的是,无所事事的日子结束了,因为赵氏开始教她千字文了。 沈福喜年纪小,所以赵氏倒也不着急,头一天教四句,带着她背会了,第二天先领着她复习,再教四句新的,这样倒替着往后教。 若是三字经百家姓的话,沈福喜还有些模糊的记忆,但是千字文——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的——她把脑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半点儿印象,捷径走不成了,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赵氏学。 沈福喜虽然身体机能还属于两岁幼儿,但心智到底还是个大人,虽然最近两年傻吃酣睡的,已经有了些退化的迹象,但说到底,她还是比同龄人有很大优势的。 所以赵氏欣喜地发现,女儿似乎十分聪慧,教几遍就能背下来,第二天再问也都记得,趁她玩儿的时候抽冷子问一句,也都能分分钟地接上来。 赵氏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从每日四句加到每日八句。 沈福喜不敢表现得太过,加到八句以后,就故意显得稍微吃力一点,第二天复习的时候,偶尔忘个一两句什么的。 饶是这样,一个多月的时间,千字文也全都背诵完了,赵氏又给她反复地福复习巩固了几日。 赵氏开始教女儿背千字文本来就是心血来潮,后来发现女儿学得不错,她才开始认真起来,又交代屋里上下不许让郎君和小郎君知道。 于是,沈三老爷寒食休假七日,祭祖上坟等事都忙完后,赵氏神秘兮兮地拉着他和沈昱靖到屋里坐下,着人把沈福喜抱来,让她站在炕上。 “福喜,阿娘教你什么了,给阿爹和阿哥说说好不好?” 好吧,表演时间到了! 沈福喜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赵氏能忍住近两个月没有献宝已属不易,不能给亲娘掉链子不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谓语助者,焉哉乎也。”沈福喜口齿还算清晰地将千字文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沈三老爷对赵氏最近神神秘秘略有知晓,但也没想到成果会这样好,加上要给娘子面子,所以很配合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沈昱靖则是完全被惊到了,他一边想我妹子就是聪明,一边又拼命地回忆自己多大才能把千字文背出来。 “你四岁多才背出来的。”沈三老爷毫不客气地给儿子插了一刀。 此地都讲虚岁,出生便算一岁,过了年再算一岁,沈福喜在心里换算了一番,自己生日大,所以自己如今实际两岁零三个月,说出来便是三岁。 而沈昱靖却不一样,他是十月份出生,转过年还不到四个月大,就算做两岁了,说是四岁多,实际上呢,不过也就是两岁半左右。 沈昱靖此时明显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已经阵亡在妹妹比自己聪明许多这个残酷的现实中。 从此以后,赵氏和沈昱靖都迷上了教沈福喜学东西,这个让背一首诗,那个教一首词的,若不是她年纪太小,怕是都要开始教她写字了。 沈福喜作为一个乖孩子,老老实实地满足母亲和哥哥教学欲,就这样,夏天很快地过去了。 今年年成不错,江南和中部都迎来了大丰收,仗虽然还在打,但据说接连胜利,奴玛已经快要没有还手之力了。 赵氏的娘家弟弟依旧平安,时常有书信托人捎回来,这对赵氏来说就是最大的欣慰了。 而入秋之后,沈家迎来一件大事,沈老太爷要回京了。 沈老太爷名为沈闳,字博之,今年已经年近六十,降等袭了家里的爵位,如今为开国郡公。先帝在时,他曾任东宫属官,待今上登基后自然很受器重,省了慢慢熬资历的苦,但是也经常被指使地全国乱跑。 这次外派是去南边沿海,据说是为了海运之事,一去便是四年多,如今才被皇上下诏召回京城。 沈福喜心道,海运可是个赚钱的买卖,在这个肥缺上做了四年多,哪怕不贪心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可千万别犯什么原则性错误才好。 沈老太爷并不傻,自己回京述职,是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的,若他弄个长长的车队,带着许多箱金银细软,浩浩荡荡地回京,那简直就是嫌自己命长。 其实他在任期间,每年都把东西化整为零地送到沈家在南方的几处大田庄上去,然后跟着秋后送粮入京的车队转移到京城家中了。 这件事沈老太爷是交代给手下亲信去做,而沈府中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田氏。 不过此番回京,也不能太寒酸,太过两袖清风反倒更令人生疑,关键就是如何把握这个度。 而沈老太爷在这方面做得十分到位,很会揣度圣意,风风光光地回京,让人既羡慕又挑不出太大的毛病来。 他回京后直奔宫中,面圣之时,又进献了不少西洋器物,大多是些制作精巧的物品,都不算贵重,却也绝不寒酸,图的就是个新鲜。 最后他抹着泪道:“臣想着娘娘喜欢热闹,特意寻了几套西洋彩影画片,想着回来让娘娘看个新鲜,谁知,娘娘竟就这么去了,每每思及,不免抱憾于心。” 皇上被他勾起了追思之情,叫人将那西洋画片抬上来一观,只看了几片就泪流满面,道:“博之有心了,若是娘娘还在,一定会喜欢的。也只有你们这些东宫旧属,更能体会朕孝母之心。” “臣有罪,官家保重身子。” “博之外放辛苦,你的上书朕都有仔细看过,差事办得极好,准你回家与家人团聚,休息一个月再来领差。” 几句对答之后,沈闳跪地磕头,圆满完成回京面圣的任务,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沈家人早就得了消息,男丁们由沈大老爷带着到门口迎接,田氏跟女眷们在正厅候着。 皇上的赏赐紧随而至,大家迎完沈老太爷,还没等进门就继续跪迎圣旨和赏赐。 这一大套程序忙完,沈大老爷先伺候沈闳入内洗脸换了衣裳,这才出来接受家人的叩拜。 沈福喜借着个子小的优势,躲在沈昱靖身边偷偷打量上头的祖父。 国字脸,浓眉大眼,肤色略有些黑,也许是在南边风吹日晒导致的。沈闳此时神色严肃,但目光中透着慈爱地看着下面的儿孙,总体来说算是个忠臣慈父的面相。 若论模样,沈大老爷跟沈四老爷长得像沈闳,而剩下的三个儿子眉眼轮廓更像田氏,是以沈三老爷跟赵氏看上去十分有夫妻相。 沈闳跟田氏一起在主位坐定,各房的人分别上前去给沈闳磕头。 沈福喜如今两岁半多了,已经能自己跪下磕头了,由沈三老爷和赵氏带着,跟沈昱靖并排跪着磕了个头。 如今家里第三代只有长孙沈昕业成亲了,目前还没有孩子,所以沈福喜是整个沈府年纪最小的,格外显眼。 沈闳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开口便问:“阿靖的女儿都这样大了?怎么没见媳妇?” 不待说完就已经脸色一变,心道该不会是难产死了吧? 他脑子转得快嘴也快,不等下面的人反应过来,便又说:“阿靖,你也不要太难过,等出了国孝,让你娘再给你踅摸个好的,也是一样的。” 沈福喜已经被惊呆了,我勒个去,这是什么情况? 她第一印象中的沈老太爷,应该是包公那种威严端庄的性子,再不济纪晓岚那样的也行啊! 如今这是怎么回事?画风不对啊! 田氏许是对这样的情形早就见怪不怪了,表情十分淡定,右手虚虚握拳,掩口轻咳一声。 沈闳得了提醒,知道是自己想错了,赶紧闭口不言,看向沈三老爷等他解释。 沈三老爷领着沈福喜上前道:“阿爹,这是儿子的小女儿,小名福喜,洪显二十四年正月初五生的,如今三岁多了。” 田氏怕沈福喜认生,招手叫她到自己身边来,指着沈闳道:“福喜,这是阿翁。” “阿翁。”沈福喜嘴角略抽地看着沈闳,后者此时憋笑憋得五官已经有些扭曲了。 听到沈福喜喊自己,沈闳赶紧趁机哈哈大笑,然后才点头道:“好孩子,乖。”随后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老三膝下人丁不旺,如今添了个小娘子,我挺高兴,高兴,哈哈!”沈闳给自己掩饰道。 你那嘲笑的表情还没收回去,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笑我的名字么!沈福喜满头黑线,不想再去看沈闳,把脸埋进田氏的怀里佯装怕生。 田氏埋怨道:“你别吓着孩子。” 沈闳瞬间变回严肃慈爱脸,清清嗓子道:“好了,你们一大早就在家候着也辛苦了,我也要下去稍作歇息,各自回房去吧,接风什么的,晚上再说。” 沈昱靖抱起妹妹,见她目光呆滞,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段毁三观的成长期,安慰道:“阿翁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对咱们都是十分疼爱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那说明并不是今天抽风,而是一贯如此了? 沈福喜风中凌乱,有这样一个不着调的祖父真的没问题么? 第二十三章 (加) 下午,沈福喜午睡起来,就见阿许笑眯眯地说:“老太爷给小娘子了许多礼物,已经抬到屋里来了,小娘子要不要去看看?” 沈福喜好奇地过去一看,还真是许多礼物,装了满满两大樟木箱子。 都是些小孩子的玩具,丫头们一样样取出来给沈福喜看,又一样样地放回去。 沈福喜心下暗想,估计是田氏先过目了才叫人送来的,不然……说不定真的会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说不定。 因为家里没有孩子,所以沈福喜也无从比较,不知自己这些算多算少,后来听赵氏说沈昱靖那边也有一箱子东西,想来自己这儿估计也算不得太多,毕竟小孩子的玩具都是比较占地方却又不贵重的,便觉得安心不少。 不得不说,有祖父在家的日子,整个沈府的画风都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按说国丧期间,不得饮酒作乐,如今陈氏和文氏管家,借她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准备酒的,都是以茶代酒,聊表意思。 但沈福喜发誓,她被田氏叫到身边的时候,从沈闳面前的茶杯中,真真切切地闻到了酒味儿。 这也就罢了,你偷着喝好歹少喝点儿,他喝得比人家真正喝茶的还要多还要快,一顿饭没吃过半,他已经面红耳赤了,整张脸黑红黑红的,实在是…… “阿靖今年都快二十了吧,你们怎么还没给说亲?如今赶上国丧,又要拖到什么时候去?”沈闳今天算是盯上沈昱靖了。 沈三老爷赶紧道:“福喜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给他相看来着,但是他心气儿高,非要考中之后才肯说亲,便耽搁下来了。” 沈昱靖也赶紧起身,说都是自己太挑剔,不关父母长辈的事儿。 实际上呢?沈昱靖的确是不想这么早成亲的,但赵氏得了女儿之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把儿子该娶亲的事儿都忘到脑后去了,才是最最主要的原因。 沈三老爷是个见风使舵的,只要娘子没想起来,他自然也不去折腾儿子,反正他下面几个堂兄弟年纪相差稍有些远,还不是多着急。 此时这样一说,倒成了沈昱靖好学上进,怕娶妻分心了而故意为之了。 ,“罢了罢了,现在想找都找不成了。”见孙子也这样说了,沈闳无奈地摆摆手,“真不明白你们如今的孩子,虽说立业成家,可也不见得非要先立业才能成家,娶个美娇娘放在屋里头,努力起来也有劲头不是?” “咳咳……”田氏咳得跟更把辣椒吸进气管里了一样,也没能拦住沈闳后面的话。 她把沈福喜交给阿许道:“福喜去找阿娘吃饭。” 沈福喜头也不回地就投奔赵氏怀抱去了,在沈闳身边待着太可怕。 虽然是男女分开吃饭,其实也只是隔着一道屏风,所以即便回到赵氏身边,也不妨碍她听那边说话。 但赵氏这边却也有些不太对劲,整个人情绪都很低落,周围简直快要能看到具象化的低气压漩涡了。 沈福喜自打生下来,还从没见过赵氏这般模样。 “阿娘……”她略带着试探地唤了一声。 赵氏此时却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沈闳刚才的一番话,简直像一道雷劈到她头上,自己居然把儿子的婚事耽搁到现在…… 低头看见女儿,她越发自责地想,难道我真是有了女儿就忘了儿子? 沈福喜不知道赵氏这是怎么了,只好乖乖坐在一旁吃饭。 另外一边,沈闳忽然又问:“阿业成亲也好几年了吧?我记得是我走前办的婚事,怎的到如今还没有孩子?我原还想回来就有重孙子抱了,还买了许多玩具回来,结果如今都给福喜了。” 田氏的咳嗽声再次响起。 那边沈昕业起来告罪说了几句,这边文氏的头几乎快埋进面前的碗里。 沈福喜此时已经渐渐适应祖父的画风,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被惊呆了,当然在心里吐槽还是少不了的。 沈闳砸吧砸吧嘴道:“唉,如今国丧,也没法儿生孩子,真是耽误事儿……哎呀你总扯我衣裳做什么……” 田氏实在坐不住了,开口道:“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便散了吧,你爹今个儿也累了,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你急什么……”沈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含混地嘟囔了几句,然后对儿子们说,“都散了吧,我跟你阿娘单独说说话……” 沈福喜又是一头黑线地被带回房,而赵氏进门不等坐稳便开始自我检讨。 “阿靖,都是阿娘不好,这两年只关心福喜,竟然都忘了你的婚事,如今赶上国丧,又要耽搁好几年,阿娘对不起你啊!”赵氏说着扯出帕子开始擦眼泪。 “阿娘!”沈福喜惊讶地看着赵氏,亲娘也被祖父传染了么? 沈三老爷淡定地自我批评道:“娘子照顾福喜辛苦,这事儿本该我这个做爹的想着才是,都是我的不是。” “也不都是郎君的错,虽然福喜年幼需要照顾,但我也该多分些心思给阿靖才对。” 沈昱靖赶紧道:“阿娘,儿子不想这么早成婚,并不为此事埋怨爹娘。” 赵氏这才放下手中的帕子,微笑点头道:“阿靖你能这样想最好了,阿娘这两年先帮你看着,到时候等国丧结束,便立刻给你说亲事。” “阿娘,我真的不着急……”沈昱靖无奈道。 沈福喜见赵氏眼圈儿没红,不像是哭过的样子,凑过去一看帕子,干干爽爽。 我去,亲娘被祖父带坏了怎么破? 接下来的日子,沈闳似乎被田氏管住了,格外安分,除了每天早晚请安能见到他,平时简直毫无存在感。 赵氏回了一趟娘家,然后就总去田氏房里,似乎是在筛选京城中家世相当、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沈福喜知道这件事之后,看向沈昱靖的眼神就有些怪异起来。 沈昱靖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弯腰把她抱起来问:“福喜这么看阿哥干什么?” “阿哥快要娶新妇了。”沈福喜心想,阿哥这颗嫩白菜,也不知会被谁给拱了。 好吧,她不该这样想未来的嫂子,但被自己独占的哥哥身边很快就要出现另一个女人了,不得不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以前总觉得,婆媳关系处不好可以理解,但是姑嫂之间有什么可闹的,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这种类似于吃醋的微妙情绪,实在让人心里不太舒服。 还不到一个月,皇上就给沈闳派了新的任务,去岐山路焦陂府那边主持剿匪工作。 据说另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资历没有他老的官员章祥惠,被派去冕山路督军。 这样的差事分配让沈闳十分不满。 岐山路地处东南,算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山脉起伏不绝,林繁叶茂,深山老林中正适合匪徒藏匿,所以历朝历代匪患不绝,几万人撒进去,瞬间就都没了影子。 朝廷年年剿匪,花费不少却见不到什么成效,每年几十万两白银丢下去,连个脆响儿都听不到。 若不是因为最近匪徒猖獗,已经从开始的袭击零散村落,发展到抢劫商队甚至到县城抢劫的程度,皇上也不想两处同时开战。 好在冕山路那边硬骨头已经基本啃完了,剩下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股势力,如今进行的就是扫尾工作,派个人去说是督军,其实也就是让他去混个资历。 用沈闳的话来说就是,那个老东西去冕山路领现成的功劳,老子去那山旮旯里撵着土匪的屁股后头跑,真是想想都晦气。 而沈家人担心的却是,沈闳是文臣不是武将,他虽然有些蔫坏的主意,可到底没领过兵,如何能去剿匪? 好在皇上还不是真昏了头,将赵继祖也一并派去剿匪,二人一文一武,既有亲戚关系又是上下辈儿,沈闳正好能压得住赵继祖,两个人倒也搭配得当。 赵氏听说大哥要带兵跟公爹一起出去剿匪,心里也说不出是宽慰多一些还是担心更多一些。想到小田氏就这么两个儿子,如今全都出外征战,不免又替亲娘揪心。 剿匪并非是从京城派兵,而是要动用当地的石潭军和长岐军,粮草也是就地征用州府粮仓,所以也用不着做太多准备,沈闳和赵继祖很快就带着亲随出发了。 沈闳走后,沈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是当初被他点名的两个人,却还是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赵氏把每日花在女儿身上的时间抽出来一半,一直在忙儿子的婚事,打听各家小娘子,若是能七拐八拐连上关系的,便托人找个说辞请出来相看一下,就这样一边找一边排除,几乎快把京城所有适龄的小娘子都摸了一遍底。 另一个变化显著的则是文氏,若说赵氏忙的还是自家房中的那些事儿,那么文氏则是开始向外扩张。 原本她跟着陈氏一起管家,都是以陈氏为马首是瞻,对方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事。 但如今却开始积极主动地办事,很多已经了解或是做熟了的事情,就根本不和陈氏打招呼,自己便就做主都处置了。 家里的下人也是有各自小心思的,若是不出意外,爵位肯定是传给长房的,郭氏身子骨不行,今后管家的自然就是文氏。先前文氏一直安分低调倒也罢了,如今人家开始主动争权,自然就有一批想要提前站队以获得更大利益的人向她靠拢投诚。 陈氏一下子被弄了个措手不及,也没个人倾诉,只好又跑来跟赵氏抱怨。 “阿文最近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原本老老实实的一个人,突然间竟强势起来,办什么事儿也都不跟我商量便自己决定,有时候我反倒成了最后知道的人,底下还有一些见风使舵的小人,见她强硬起来,就都站到她那边去了,如今倒像是跟我打对台似的,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意思。” “也许是时间久做得熟了,有些事儿便自己处理了,再说她还年轻,做事儿愿意出头也是有的,多历练几年也就好了。”赵氏也不做评价,只说些和稀泥的话。 “她若是真想出头,我都让给她做也没什么,可如今她什么事儿都不说给我知道,倒弄得我经常被动,算是怎么回事儿!”陈氏越说越郁闷,起身道,“我干脆去跟阿婆说,这个家直接给她管就好了,我早就说我管不来,如今正好有人接过去,我也学你这般躲懒,多自在。” 赵氏知道她舍不得放弃管家的这摊子事儿,来找自己说这些话,一来是因为阿文是自己推荐给她用的,二来也是想从自己这里探一探田氏的意思。 “二嫂别急,阿文年轻又是小辈,有什么事你多教导她便是,这么大的家业,你若直接丢开手,她一个小孩子家哪里担得起来。”赵氏给她铺台阶道。 “唉,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便去跟她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大家把话说开了,免得以后闹出矛盾来不好收拾,倒像是我这个做婶娘的欺负侄儿媳妇。”陈氏说罢,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陈氏和文氏之间是如何沟通的,赵氏并不知晓,但是后来见两个人似乎把家里的各类事务做了个分工,二人各管一摊,倒也相安无事起来。 沈福喜如今已经四岁了,已经可以毫无阻碍地满地乱跑了,她最喜欢去的便是沈昱靖的书房。 沈昱靖见她总盯着自己写字,便开始教她识字,但此时拿笔写字还太早,他就准备一个沙盘,可以用细木棍再上面划拉。 沈昱靖的字写得端正大气,沈福喜十分喜欢,每每见他写坏了的纸丢在一边,都觉得十分可惜,便拿回去让阿许收着,打算以后照着练字用。 年前,沈三老爷得到消息,出了国丧就会举办一次恩科,他打算让沈昱靖下场试试,所以最近越发严格地看着他读书做文章。 沈福喜没了老师,只好自己回去让赵氏带着背书识字。 新年刚过,天气还没暖和起来,冕山路那边便传来捷报,奴玛打败而走,许多地方被圈入大梁朝的疆土范围。 而章祥惠更是上书,恭请圣上御驾亲征,到冕山路犒赏三军,验收胜果。 第二十四章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只是打了胜仗,大家自然不会同意皇上御驾出巡,但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如今官家尚未而立,开疆扩土垂千古的诱惑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抗的。 所以这次,朝堂上就出现了诡异的“平和”,除了几个上蹿下跳歌功颂德的小人,其他人都各怀心思地保持缄默。 于是龙心大悦之下,皇上最终没能抵抗诱惑,拍板决定——御驾亲征! 这件大事,以京中为核心,在大梁引起了地震般的轰动。 旨意下达之日,沈三老爷带着既忧心又庆幸的感觉回到家,歪在炕上对赵氏道:“幸好阿爹去了岐山路。” 赵氏道:“阿翁是心里有数的人,即便是去了冕山路,也不会上书提这样的事儿。” 这话说罢,夫妻二人同时沉默了,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视线。 沈闳那样的性子,还真说不好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 赵氏担心弟弟,一边用力夹核桃一边气哼哼地说:“章祥惠那个混蛋真是没事找事,冕山路离京城那么远,他居然能想出御驾亲征这样的狗屁主意,一路上会不会有危险,到了前线会不会出事全都不想,自己嫌命长也就算了,若是连累旁人可怎么好!” 皇上御驾出征可不比寻常,若是在外面出了意外,那可不知道多少人要掉脑袋的。 沈三老爷心里还有另一重担心,今上年轻,膝下两个皇子如今都还太小,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京中怕是要乱。不过这些都不能在赵氏面前表现出来,只宽慰道:“小舅在前线杀敌的功劳是谁都抹不去的,退一万步说,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能让将士们都陪葬不是?” “呸呸,什么陪葬不陪葬的,吓人倒怪的。”赵氏把剥好的核桃仁儿放在盘中,起身准备给儿子送过去。 御驾亲征这件大八卦,几乎没有引起沈福喜的关注,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了——沈昱靖最近很不对劲。 症状一:看着看着书会突然发呆。 症状二:发着发着呆会突然傻笑。 症状三:笑着笑着会突然惊觉,然后恢复正常状继续看书。 综上所述,沈福喜以自己两辈子做女人的直觉发誓,这家伙绝对有心事! 赵氏端着核桃仁进屋就看见,儿子坐在桌前,面对书本两眼放空。女儿趴在书桌边,两眼发直地盯着儿子。 “福喜,不许影响阿哥看书。”赵氏把盘子放在桌上,伸手把女儿抱下来。 “我没打扰阿哥!”沈福喜无辜地看着赵氏。 沈昱靖也赶紧替妹妹证明:“福喜很乖的。” “你也不要总埋头读书,看一会儿便歇一会儿,偶尔也出去走动走动,为了读书把身子熬坏了可不行。” 沈昱靖眼睛一亮,问:“阿娘,我想去找天元表哥玩儿行不行?” “天元最近正在说亲,你便不要跟着去添乱了。”赵氏一句话就给打了回去,“官家要御驾亲征,最近京城各处都不太平,盘查巡视也严了许多,你老实待在家里看书,不要出去乱跑,闷了就去园子里逛逛便是了。” “是,儿子知道了。”沈昱靖眸中微微透出失望的神色,但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笑着应诺道。 沈福喜心里拼命在喊:阿娘,快看你儿子,你没发现他不正常么?说好的母子连心哪里去了? 赵氏对女儿内心的呐喊毫无察觉,又说:“刚给你剥了核桃仁儿,闲着没事儿记得吃上几颗。” 沈昱靖嘴上连连答应,可赵氏前脚离开,他马上就把盘子推到沈福喜面前,哄骗道:“福喜,吃核桃仁儿。” “阿娘特意剥了给你吃的。”沈福喜个子矮,踩在矮榻上,大半个身子趴在书桌上,狐疑地看着沈昱靖道,“阿哥不喜欢吃么?” “喜欢,当然喜欢。”沈昱靖抓起一块小的,塞进自己嘴里,表情明显扭曲了一下,但还是努力嚼嚼咽了下去,“你看,阿哥这不是吃了么。” 沈福喜看出来了,沈昱靖并不是不喜欢吃核桃仁儿,而是不喜欢外面的那层味道生涩的外皮。 她抓起一把核桃仁儿,坏心地举到沈昱靖面前,“阿哥多吃些,阿娘说对读书好。” 沈昱靖没法子,皱眉连吃了好几块,见妹妹还要去抓,赶紧起身端开,放到窗台上说:“这个、一次不能吃得太多……” 沈福喜暗暗偷笑,扭头见沈昱靖拿了块胶牙饧塞进嘴里,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个好主意。 她爬下矮榻,穿好鞋子,端起放核桃仁的盘子就往外跑。 “别跑,慢慢走,小心摔跤!”沈昱靖操心地跟着追出去。 “阿哥快回去看书吧,我去找阿许!” 沈福喜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端着核桃仁直奔自己房间,一头撞进去道:“阿许!” 阿许正坐在炕边给沈福喜纳鞋底,见她回来,赶紧起身接过盘子问:“小娘子怎么自个儿回来了?阿诗和阿礼呢?” “啊,忘了叫她们了。”从生下来就有一堆人围着伺候,但沈福喜还是没养成身后必须跟着丫头的习惯,到了书房便打发那两个去偏厢待着去了,这会儿跑回来地太急,完全忘了个干净。 “这个不是重点。”沈福喜见阿许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赶紧转移话题道,“阿娘给阿哥剥了核桃仁儿,可我见阿哥不太喜欢吃,反倒更喜欢吃糖,阿许能不能想个法子,把糖跟核桃仁儿弄到一起,阿哥肯定会喜欢吃的!” 阿许听了沈福喜的要求,细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可以试试看。 沈福喜又提出新的要求道:“一定要把核桃仁儿外面的皮去掉,涩涩的好难吃!” 尝试做一种没出现过的吃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想要进给主子吃的话,更是需要很多次不断尝试的。 家里下人多的好处此时就体现出来了,买核桃、剥核桃仁儿、去皮、熬糖浆、掌勺……各个环节都有人专门负责,很快就有性状稳定的成品做出来了。 阿许端着新做好的核桃糖给沈福喜看,她发现自己当时想的是琥珀核桃仁,但如今做出来的却是一块一块切好的核桃糖。 尝过一块之后,沈福喜就把琥珀核桃仁抛诸脑后了,管他怎么做的,好吃才是王道! “叫他们加上花生和芝麻,多做些出来,我要送人!”沈福喜再次提出新的要求,然后端着核桃糖找沈昱靖献宝去了。 第二十五章 沈福喜端着盘子去沈昱靖的书房,快到门口的时候,她放轻脚步,对周围的下人做了个噤声的收拾,将盘子小心地藏在身后,这才偷偷溜进门去。 沈昱靖站在临窗的书案边,正凝神提笔在纸上画着什么,窗外柔和的春光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 沈福喜花痴地呆看,心道,我阿哥怎么能这么帅呢! 沈昱靖猛地抬头,发现妹妹站在地当间儿发怔,赶紧扯过一张宣纸,覆在自己刚才画过的纸面上,这才上前问:“福喜过来,跟着的人呢?” 沈福喜回神抬,手摸摸下巴,还好没有流口水,然后抬头故意问:“阿哥在写字么?” “是啊。”沈昱靖神色略不自然地说。 沈福喜刚才看得清楚,沈昱靖运笔的线条和动作,明显就是在画画。 大骗子!别以为我小就可以随便糊弄我,还特意找个东西盖起来,以为我发呆就没看到么,太天真! “阿哥,吃核桃。”沈福喜从身后拿出盘子,举到沈昱靖面前。 沈昱靖听到核桃,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定睛一看原来不是核桃仁儿,这才拈起一块尝尝。 糖是熬出来的,里面裹着一颗颗炒过的核桃仁儿,没有让人讨厌的外皮,每一口咬下去都是满口的甜香。 “哪儿来的?”沈昱靖吃过一块又忍不住拿了一块,然后才克制着自己不再伸手。 “我叫厨下去做的,好吃么?”沈福喜见他喜欢,笑地眼睛弯弯,“这是刚做出来的成品,我叫他们下次再加些花生和芝麻进去,想必也会很好吃的。” “嗯,好吃!”沈昱靖摸摸妹妹的头顶,“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 沈福喜略心虚地说:“其实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看阿哥喜欢吃糖不喜欢吃核桃,便想着能不能把糖跟核桃放在一起吃,然后厨下便做出来了。” “那也是因为福喜想着阿哥,才会做出来的。”沈昱靖不遗余力地把妹妹狠夸了一顿。 “阿哥,叫厨下多做一些出来,拿去送人好不好?” “啊?送人啊?”沈昱靖闻言一愣,“福喜要送给谁?” “阿哥最近惦记着谁,想去找谁,便送给他好不好?”沈福喜眨巴着眼睛,语气里满是诱惑地问。 沈昱靖眼神顿时慌乱起来,但很快又稳住了,清清嗓子问:“福喜,你怎么知道阿哥惦记着谁啊?” “前两天你自己说的嘛!”沈福喜一脸镇定地继续道,然后疑惑地看向沈昱靖问,“阿哥不记得了么?” 沈昱靖跟妹妹对视半晌,心里飞快地想,难道是我午睡的时候说了梦话?不对啊,午睡的时候福喜又不在我房里。 又想,难道是我发呆的时候不小心叫出名字来了?也不对啊,我连人家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好么! 沈昱靖风中凌乱了半晌,一低头,妹妹人呢? “阿哥,你画的这个姐姐好漂亮啊!”沈福喜的声音从书案那边传来。 沈昱靖:………… 于是还没等到吃午饭的时候,赵氏已经从女儿口中得知——阿哥画了一幅画哦,画上是个很漂亮的姐姐哦…… “阿娘,我只是临摹了一幅前朝的仕女图而已。”沈昱靖赶紧解释。 沈福喜拍手道:“原来保宁大街上的糖果铺子在前朝就有啊,难怪他家的糖做得那么好吃呢!” 赵氏起身,笑着对女儿道:“让阿许带你去买糖吃好不好?” 不要啊,我要留在家里看热闹啊! 可惜母女连心技能连接失败,赵氏摆明了要私下里审问儿子,沈福喜很快就被阿许抱出房间。 赵氏见女儿出去了,这才一把扭住儿子的耳朵。 “阿娘,疼、疼……”沈昱靖被她拎着耳朵带进房里,这才逃开魔爪,赶紧找了个离赵氏远远的地方坐下,揉着自己被拧红了的耳朵。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赵氏问。 “我就是随便画着玩儿……”沈昱靖敷衍的话没说完,就被赵氏飞来的眼刀打断,这才支支吾吾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些天跟表哥出去逛逛,路过糖果铺子想给福喜买些吃的回来,然后就……” 后面的话不用说,赵氏就都明白了。 她换了个姿势,上身微微前倾地问:“可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沈昱靖摇头。 赵氏恨铁不成钢地说:“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连你爹当年的一半儿都赶不上……咳咳,我是说,就算不好上去问,好歹也打发个人跟着,看是哪家的也好啊!” 沈昱靖涨红脸道:“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我叫个下人尾随人家像什么样子。” “那也比你现在两眼一抹黑的强。”赵氏气哼哼地说,“我想帮你都不知道怎么帮!” “我……”沈昱靖欲言又止,被赵氏狠瞪了一眼,才豁出去了地说,“我听见铺子里的伙计叫她姜姑娘,她带着一个婆子两个丫头,衣裳手饰看着也都很精致,但马车上却没有哪家的徽记……” 赵氏翻了个白眼,观察得还挺仔细,就是二了点儿! “姓姜?”赵氏把京城门户相当的各家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似乎没有姓姜的这样一家,又扩大范围想了一圈儿,也还是没有个头绪。 这就说明,这人要么是从外省进京来的,要么就是已经说过人家订过亲的,所以没有出现在赵氏的未婚小娘子审核名单中。 “行了,我记下了,会着人去打听的。”赵氏这话一出,看儿子顿时满脸遮掩不住的喜色,又板着脸泼冷水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人家定没定亲,家世如何都还不知道呢!” “家世我不在乎!”沈昱靖赶紧表示。 “家世低咱家不嫌弃,家世高些,阿娘厚着脸皮去求你阿婆,也能去帮你说一说。可若是家里名声不好,或是跟你阿翁阿爹政见不合,那你说破天去也没用的!” 赵氏把儿子又训斥了一番,这才放他回房去看书。 她自己坐在内室炕上,脸上一会儿露出微笑,一会儿又满是愁云,好不纠结。 第二十六章 沈福喜头一次自己带着下人出门,心里不免有些兴奋。 当然,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在阿许看来,完全是她们带着沈福喜出门。 保宁大街,是离沈家比较近的一条商业街,街道两边都是商铺,招牌、布幌挂得高低错落,热闹得让人目不暇接。 糖果铺子位于大街中间的黄金地段,是个门面三间的二层小楼,装修的颜色很是欢快明丽,大门口挂着一块匾额,上写着“甘道斋”三个大字。 沈福喜头一次看到这个招牌,脑子里浮现的就是甘道夫的那张脸…… 至于沈昱靖讲的什么——甜字,从甘从舌。甘,从口含一,一为道也,食物不一,而道则一之类的话,她半句都没听进心里去。 沈昱靖是个嗜甜如命却坚决不承认的,每每要来买糖,都带着沈福喜做遮掩,也不知道他以前都是怎么买的。 店里的伙计都对沈家的车极为熟悉,这厢车还没停稳,就已经有两个伙计迎了出来。 阿许先下车,然后把沈福喜抱下来,嘴上问那伙计:“店里这会儿人多么?” 伙计见沈家只有小娘子一个人来,知道是怕人多挤着,赶紧笑着说:“不多不多,这会儿正得闲儿呢,小娘子进来看看,看中什么先尝再买,小的伺候您。” 沈福喜打从自己会走了,就不喜欢让人抱来抱去,进了店里才想起来,柜台太高根本够不着,最后只好又被阿许抱起来。 挑了几种沈昱靖平时常吃的糖,她又问有没有新品。 伙计陪笑道:“小娘子,店里最近没有新品,若是有新的出来,一定包一份儿给贵府送去尝鲜儿。” 要的东西都包好了,阿许付过钱,正准备离开,另一个伙计从门口又迎进来一位客人。 沈福喜在阿许怀里,抬眼正好跟进来这位姑娘打了个照面,咦,怎么有点儿眼熟? 杏眼,圆圆微翘的鼻头,唇角带笑,右耳垂上一小颗褐色的痣…… 沈福喜瞬间瞪圆双眼,这、这不是老哥画上的那位姑娘么! 她赶紧叫阿许停步,扭头看那小娘子,见她想也不想地选了藕丝糖、玫瑰香糖、柳叶糖和胶牙饧,简直跟沈昱靖的口味一模一样,难怪会来个一见钟情神马的。 怎么套近乎?几乎是眨眼间,沈福喜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了。 偷偷尾随?上去碰瓷儿?直接拐回家?她用力摇摇头,这些主意都太不靠谱了! 快点想出法子来啊,人家都要走了。 沈福喜简直要抓头发了,搭讪陌生人这种技能点,两辈子都没点上过好么! 杏眼小娘子买好糖果,便不多做停留,径直往门外走。 说时迟那时快,沈福喜生怕失了机会,手快过脑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裳。 两个人同时惊呆了,下人们也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阿许反应最快,赶紧哄沈福喜道:“小娘子快松手,抓到姐姐的衣裳了。” 沈福喜讪讪地松开爪子,简直想剁手。 杏眼小娘子却笑得眉眼弯弯道:“没关系的,小妹妹好可爱,姐姐请你吃糖好不好。” 糖?沈福喜猛地回过神来,对啊,糖!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抓你衣服的,我请你吃糖好不好!”沈福喜此时脑子转得飞快,不等人家说话,就对下人吩咐道,“赶紧回家取核桃糖来。” 随后又笑容可掬地对杏眼小娘子道:“我家自己做的核桃糖,铺子里没有卖的呢!” 一旁的伙计听了这话嘴角抽抽,但是也不敢随便插嘴,毕竟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啊?”杏眼小娘子十分意外,显然是没想到沈福喜这样自来熟,见这小胖丫头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着实不忍说出口,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跟着她的婆子开口问阿许道:“小娘子生得真是好看,看着有些面善,却不知贵府上是?” 阿许拿沈福喜没法子,心道以后死也不单独带着小娘子出门了,但脸上还要笑着回答:“是沈郡公府上的小七娘子。” 婆子面色顿时一缓,笑着说:“原来是沈府上的小娘子,要说咱们两家还算的上是姻亲故旧,只是我们家离京日久,今年才刚回来。” 阿许和那婆子一交流才知道,那杏眼小娘子姓姜,因为沈闳的某位堂哥娶过姜小娘子的姑奶,所以两家还算得上是有些姻亲关系。 既然扯上了关系,大家就都放松下来,一起上了甘道斋的二楼,要了糖水和点心,一边吃一边说话儿。 这边沈福喜努力地跟阿姜套话,那边阿许也跟那婆子聊得热络。 沈福喜装作好奇宝宝,什么都问一嘴。 阿姜对小孩子也没什么戒心,很快就把自己的年纪,家里人口排行,是不是经常来铺子买糖果之类的事儿都告诉了沈福喜。 沈福喜都记下,心里暗道,阿哥,这回为了帮你,我可是下了大力气。 回家取核桃糖的下人很快就回来了,但是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让沈福喜意想不到的人。 第二十七章 阿、阿娘……沈福喜见上楼来的还有赵氏,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子。 虽说赵氏对女儿一直宠爱有加,别说是发脾气,连点儿不好的脸色都没给过,但沈福喜凭借直觉,早就认定了她才是家里的大boss,不可随意招惹。 所以她不等赵氏说话,先扑上去抱住大腿道:“阿娘,你看,我认识个很漂亮的姐姐!” 赵氏伸手点点女儿额头,用眼神示意,等我回家了再找你算账。然后面带笑容地看向姜小娘子,道:“孩子太淘气,小娘子不要见怪。” 姜小娘子早就起身,此时上前见礼道:“夫人太客气了,小娘子可爱得紧。” 赵氏见女儿没事,便也上前坐下道:“既然有这样一层亲戚关系,小娘子只管叫我一声婶婶便是了。”说罢又吩咐人把吃食摆上来。 沈福喜一看,除了核桃糖还有其他三样甜点果子,一共四个小巧的雕花食盒摆上来,抬手摸摸鼻子,赵氏办事果然比自己周全体面多了。 因为赵氏在场,沈福喜收敛了许多,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再动歪脑筋。 姜小娘子也有些拘束,在沈福喜的大力推荐下尝了块核桃糖,眼神微微一亮,却忍住没有伸手再拿第二块。 沈福喜大方地将整个食盒推过去道:“姜姐姐,这是我们自家做的,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就是吃个新鲜,你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既然你家已经搬回京城了,咱们以后走动也方便,你要记得来找我玩啊!” 等姜家的人走后,赵氏也带着沈福喜回家了。 沈福喜见赵氏没说什么,还以为逃过一劫,谁成想刚到家,赵氏坐下便板着脸对阿许道:“头一次让你带着小娘子出来,就出这样的事情,让我以后还怎么信得着你!” 阿许连忙跪下请罪:“都是奴婢的错,请娘子责罚。” 沈福喜想要说情,还没开口,就被赵氏用眼神逼退到一旁去了。 最后,阿许被罚了三个月的月钱,还被赵氏打发去园子做一个月的粗活。 沈福喜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看向阿许的眼神里满是自责。 发落完阿许,赵氏才腾出功夫来收拾沈福喜,可扭头见女儿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顿时就软成了一汪水儿,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阿娘没跟你说过么,到外面去,不能随便跟不认识的人说话,若是遇到坏人了可怎么办?” “见过的!”沈福喜正愁不知道怎么把姜小娘子的另一种身份——沈昱靖的暗恋对象——透露给赵氏知道,听她这么一问赶紧说,“在阿哥的画里见过的。” “咦?”赵氏十分惊讶,自己刚叫人去打听这个人,谁成想竟被女儿撞了个正着,若真是一个人,那跟自家还真是有缘分也说不定。 “姜姐姐家里原来在垆州,才跟着父母回京,她今年十五岁了,在家大排行第四,自家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平时喜欢吃甜的,喜欢穿粉色衣裳……”沈福喜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地都说出来。 一听已经十五岁了,赵氏心里不免有些打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怕是已经说过亲事了。 她见沈福喜还在说姜小娘子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弹琴不喜欢画画什么的,赶紧打断,夸奖了她几句,叫人抱她回房去换衣裳,又重新把阿许叫进来问:“那姜家的事儿,你可打听到了些什么?” 阿许见赵氏眉心微蹙,知道她最担心的是什么,赶紧说:“回娘子的话,奴婢跟姜家那婆子说了会儿话,听说姜小娘子三岁便跟着父母去了垆州,是在那边长大的,但毕竟家的根基都还在京城,不想把女儿留在垆州嫁人,便耽搁了婚事。而后又赶上国丧,是以尚未定亲。” 赵氏心中大定,姜家的来历背景她还是知道的,虽说家世比自家差了一些,但俗话说,男要低娶女要高嫁,沈昱靖又不是长房嫡孙,只要对方人品好他自己又喜欢,这样的家世倒也还算能够接受。 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赵氏的心情好了不少,把对阿许的惩罚也减轻了大半,只要做十天粗活便可以回到沈福喜身边了。 傍晚沈三老爷从衙门回来,见赵氏满脸含笑地迎上来,捧着衣裳要来伺候自己更衣,这可是自从福喜出生后就再没享受过的高级待遇,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 沈三老爷乐呵呵地被拉到屏风后面,就听赵氏说:“郎君可知道姜家回京的事儿?” “姜家?”沈三老爷思忖片刻道,“这次回来的是三房,因为姜家三郎入京赴任,是以带着家眷回来了,如今住在他家老宅子里。” “我倒不知道此事,是个什么职位?”赵氏深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不到最新动态了,不由在心里埋怨都是国丧耽误事儿。 往年京城一年到头,大小花会、茶会、游园、听戏不知多少活动,也是各种消息的批发集散地,如今因为国丧全都叫停,是以像赵氏这样的深闺妇人,自然就没了消息来源。 “太常寺少卿。”沈三老爷站了半天,胳膊都举酸了,也不见赵氏为自己更衣,只好继续细说道,“姜勉人如其名,是个踏实肯干的人,做事循规蹈矩一丝不苟,这个职位倒是适合他的性子。” “他娘子娶得哪一家?”赵氏又问。 “这我如何知道。”沈三老爷无奈地说,“你去问问阿娘,她兴许是知道的。” “你傻站着干嘛,还不赶紧换衣裳!”赵氏把想知道的都问到了,便将手里的衣服往沈三老爷怀里一拍,转身去找田氏打听消息。 “喂,过河拆桥也没有你这么快的吧?”沈三老爷抱着衣裳在屏风后面喊。 赵氏此时都已经走出了屋门,听到声音笑着说:“阿阮,你去给郎君更衣。”说罢急急火火地往田氏房里去了。 第二十八章 紧张地准备了大半个月,御驾终于离京远赴冕山路前线去了。 沈三老爷并未随驾离京,这似乎与他之前受宠的程度并不相符,许多人不免在背后多有非议。 他本人倒是并未在意,每日依旧按照时辰上衙门当差,对那些风言风语也权作没有听到。 御驾走后不久,京中的气氛就为之一变,有些人更加谨慎小心,无事几乎就闭门不出,有些人却如同摘了笼头的马,恨不得把国丧期间的憋闷全都找补回来。 沈三老爷在外头对此也略有耳闻,多是些官宦人家的小郎君,本就是最爱玩乐的年纪,国丧这么久,早就要按捺不住,如今官家出京去了,他们自然是开始撒欢儿了。 他这日从衙门回家之后,便对沈昱靖再三叮嘱,万万不可跟那些人出去鬼混。 晚上又不放心地对赵氏交代道:“你最近多看着点儿阿靖,让他老实在家读书,不要出去跟那些不着调的人厮混。” 赵氏并未太在意地点点头,笑着说:“你如今管起儿子倒是一本正经的,当年你也没少出去惹祸。” 沈三老爷咳嗽了几声,再次正色严肃道:“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如今国丧期间又圣驾在外,本来就该多加约束言行,更何况东坝门三阳集桥下边已经有人偷偷开瓦子戏耍作乐,做些低级的表演还有腌臜的勾当。这件事我会跟阿靖说的,不过他到底年轻,被人带坏了也说不准的,所以你也多盯着点儿他。” 赵氏笑眯眯地说:“他如今有心上人了,哪里还顾得上出去瞎混。” “心上人?”沈三老爷惊讶地问。 “咦,我没告诉你么?”赵氏比他更惊讶地反问。 “是你上次打听的姜家的女儿?”沈三老爷早就习惯赵氏这样的性子,无奈地拉着她到炕边坐下细问。 “是,姜家四小娘子,三房嫡次女,今年十五了。”赵氏高兴地说,“我前阵子见过一次,生得一脸福气的模样,看着性子也很好,我在阿婆和我阿娘那边也都打听过了,姜家虽然门第稍低了点儿,但门风素来不错,嫁出去的几个女儿也都家教很好,生养上也没什么问题,最要紧阿靖自己喜欢,所以我觉得是个不错的选择,郎君觉得呢?” 听赵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三老爷不由笑道:“看来是真的满意,夸了这许多话。” “阿靖那孩子眼光高,我给他寻个通房他都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的,好容易开了窍,即便是有些许不好我都得尽量不去挑剔,更何况人家小娘子还是不错的。”赵氏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寻思着,郎君最好先去跟姜三郎透个消息,看看他家是什么意思,若是他家也觉得合适,那就先互换个表记,等出了国丧,先换草帖问卜,若是无碍便把定聘过了,至于什么时候成亲,咱们两家再合计也无妨。” 沈三老爷端了杯茶递给赵氏,道:“你别急,喝口水慢慢说。” “如何不急,人家小娘子也十五了,若是被别人抢先了可怎么是好。”赵氏一口气喝干手中的茶,催着沈三老爷赶紧去跟人家通个气儿。 “我总要等有什么机会见到面才能说啊,不然这么直眉瞪眼地去找人家像什么样子。” “两家既然有姻亲关系,如今人家回来了,咱们之间走动走动也是正常,还等什么等,明个儿就去。”赵氏直接拍板决定下来。 沈三老爷拗不过娘子,只得应承下来。 沈福喜并不知道阿娘已经把姜小娘子的底细都摸清楚了,还在各种绞尽脑汁地跟人家套近乎,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大半个月,光是糖果蜜饯就吩咐人去送了四五次。 姜四娘还算是个耐心的人,当然也兴许是刚到京城也没什么玩伴,在家着实闷得慌。 总之每次沈福喜打发人去送了东西,对方都有回礼,也不拘于吃食,也有自己做的香囊,或是压制的叶子书签等等,随着东西还会附带一张花笺,写几句道谢的话之类,丝毫没有因为沈福喜年纪小而有所怠慢。 这让沈福喜越发觉得阿哥眼光不错,最近大部分时间放在如何跟未来嫂子搞好关系上头去了,便么怎么去找沈昱靖玩儿。 三五天的沈昱靖还没什么感觉,但是好些天都不见妹妹来书房找自己,他便觉得不太对劲儿起来,特意熬夜写好沈三老爷布置的文章,第二天空出一上午的时间,出去给沈福喜买了几样玩意儿回来,到家也顾不得回房换衣裳,就忙不迭地去找妹妹献宝。 沈福喜正在看姜四娘送来的花笺,虽然都是繁体字,但她连猜带蒙已经能基本看懂了,不过每次自己看过之后,还是要交给阿许读一遍的。 沈昱靖正好进来,看见炕桌上摆着个盒子,顺手接过花笺问:“谁送来的?” 沈福喜站在炕上,凑到沈昱靖旁边,一脸坏笑地说:“阿哥你帮我读读。” “福喜小妹妹,多谢你送来的芝麻糖和花生糖,我很喜欢吃,还赠给你我自己做的腌渍青梅,希望你喜欢,四娘。”沈昱靖读完花笺,问,“这是谁家的四娘啊?” “阿哥你猜猜!”沈福喜此时才想起来,自己跟姜四娘来往,似乎……忘记告诉沈昱靖了。 “赵家四娘?”沈昱靖说罢自己先摇头否定,“她那□□爬一样的字,再说她哪里会做什么腌渍青梅,会吃还差不多。” 沈昱靖丝毫没有把这张花笺跟姜小娘子联系到一起,他最近也抽空去了几次甘道斋,每次在里面磨蹭好久,却从来都没再见到过那日的姑娘。 为此他也满心失落,只是回家以后不敢表现出来罢了。 不过他是万万想不到的,姜小娘子最近之所以没去甘道斋,是因为自家妹妹用力过猛,隔几日就送一堆甜食过去,让人家根本没有去买糖果的必要了。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非但妹妹已经跟人家打得火热,亲娘更是把人家祖宗几代的底细都摸清楚了,已经做好随时给二人定亲的准备了。 赵氏没告诉儿子,是因为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挑的又是儿子看中的姑娘,所以压根儿就没有需要把这件事告诉儿子的必要。 至于沈福喜,她是真心给忘了! 所以她这会儿略有心虚,咳嗽两声道:“阿哥,这是姜四娘送我的东西,那什么……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啊……” 沈昱靖如今对姜字十分敏感,猛地抬头看向妹妹,心道,该不会是我想的哪个姜小娘子吧? 沈福喜用力点头道:“就、就是阿哥画里的那个姐姐,她人很好哦。” 我去,这是什么情况?沈昱靖完全懵了,自己苦寻不到的人,居然已经跟妹妹到了互送礼物,落款省略姓氏的程度了? 沈福喜打开炕柜,捧出个匣子打开道:“阿哥你看,姜姐姐送我的香囊,书签……” 沈昱靖已经十分脆弱的小心脏,又被妹妹会心一击。他如果是跟沈福喜一样穿越而来的话,此时就该唱——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了。 他的目光在屋里环视一圈,心道谁能来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可惜屋里的人早在他进来的时候就被沈福喜一个眼神打发出去了,他只能哄着妹妹,把两个人如何相识又如何发展到如今地步的过程问了个清楚。 当听到妹妹说:“我想请姜姐姐到咱家做客,阿哥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沈昱靖心里简直在呐喊了,但面上还是故作镇定地说:“这个还要问过阿娘才好,福喜不要随便邀请别人。” “可是姜姐姐不是别人啊!”沈福喜继续语出惊人,“反正以后要给我做阿嫂的,提前相处一下也是好事。” 阿、阿嫂?沈昱靖如同缺油生锈的机器人般,一卡一顿地把头转向妹妹,声音飘忽地问:“福喜,你这话听谁说的,可不好乱讲的。” “阿娘说的啊!”沈福喜原本以为,赵氏要给沈昱靖说亲的事儿,肯定已经同他交过底了,没想到沈昱靖竟是一无所知,看着他那难得出现的呆愣模样,心里早就已经笑得停不下来,面上还要做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继续捅刀说,“阿娘已经让阿爹去姜家问过了,说是等出了国丧就把姜姐姐娶回来。” 娶、娶回来? 沈昱靖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虽说天上掉馅饼的事在他身上也偶有发生,但那都是小来小去的,撑死是个羊肉馅饼,今天掉下来的却是个金馅饼儿,砸得他眼冒金星,喃喃自语道:“娶回来,是我想的那种娶回来么?” “娶回家给你做新妇啊!”沈福喜在他耳边大声道。 沈昱靖眼冒金星地飘出妹妹房间,到赵氏屋里问:“阿娘,你、你要给我说亲了?” “是啊,你阿爹去问过了,姜四娘还没说过人家,咱家既然有这个意思,姜家对你更没什么不满意的,自然是一拍即合的。”赵氏看着儿子呆萌的样子,笑着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快回魂了!” “阿娘,怎么突然想起给我说亲事了。”沈昱靖的声音依旧是飘忽不落地的,他现在有一种自己正在梦游的感觉,想要伸手掐一把大腿好赶紧醒过来,但手搭在腿上,却又舍不得掐下去,生怕从这个美梦中醒过来。 “怎么,你不愿意?”赵氏故意问,“那也好,现在还没换草帖,你若是不同意,我豁出去让你阿爹没脸,也要把这件事推了。” “不、不能推。”沈昱靖一个激灵,赶紧道,“我愿意,愿意的!” 沈福喜躲在门帘子外面偷听,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也不再藏着,从帘子下面钻进去,扑倒赵氏怀里,指着沈昱靖笑话说:“阿哥都欢喜傻了。” “我这不是做梦吧?”沈昱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自己连人都没找到呢,阿娘和妹妹的手脚怎么这样快。 赵氏伸手拎住沈昱靖的耳朵,用力一拧,问:“疼么?是做梦不?” “疼!疼!”沈昱靖嗷地一声,“阿娘,快松手,不是做梦,不是的!” “好了,如今婚事也趁了你的心意,就别想七想八的了,好生读书,国丧过关下场考试,若是能取个好名次,咱家去提亲脸上也有光不是?”赵氏顺手给儿子揉揉耳朵,激励他道,“即便不是为了家里争光,你也已经是要娶亲的大人了,以后媳妇的诰命,可还是要你自个儿去挣出来的。” 也不知是赵氏这番话真起了作用还是什么,从那天之后,沈昱靖读书果然比以前刻苦了不止一点半点。 第二十九章 转眼皇帝御驾已经离京两月有余,天气也日渐炎热起来。 今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都要热,沈福喜毫无形象地趴在榻上,手脚并用地抱着一个竹夫人。 她一个人身边就有四个丫头伺候着,两个用沁凉的井水擦拭被她抱热的竹夫人,然后放在一旁备用,还有两个在轻轻地打扇子——因为赵氏怕女儿受风,早早就交代下来,不许用力打扇子。 沈福喜打了个呵欠,这日子过得,真是太*了。 她原本以为这个时候,圣驾应该已经到了冕山路,谁知道昨晚问过沈三老爷才知道,这会儿才走了一半左右的路程。 圣驾行进,前面要有人探路甚至临时修路,路过城池还要黄土铺路净水洒街,仪仗什么的更是都不能少,一路也都有各地官员前来面圣,这已经很耽误工夫了。马车还不能走得太快,生怕颠到皇上,每天晚走早停,若是天气不好说不定还直接歇一天,简直就是龟速前进。 赵天元的婚事也已经基本敲定,跟沈昱靖一样,国丧期间不能操办,只是两家互相达成了一个结亲的意向,换了表记,只等出了国丧就办事儿。 所以赵氏今天回娘家去了,她头一回娶儿媳妇,想看看侄子这边是怎么置办东西的,当然不是去跟杨氏商量,而是去找小田氏商量个章程。 她原本打算带沈福喜一道去的,但是沈福喜看着外面白花花的太阳,死命地抱着床柱不肯出门,才算是逃过一劫,自己留在了家里。 “阿许,好无趣啊!”沈福喜抱着竹夫人翻了个身,四脚朝天像个小乌龟似的,扭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阿许。 虽然平时见得也不少了,但阿许还是对这样的眼神毫无抵抗能力,想了半晌提议道:“去园子里荡秋千?” “太热。” “后院池塘里新放了好多锦鲤,去喂鱼好不好?” “太晒!” 沈福喜坚决摇头,水面最是反射阳光,去水边待一会儿比晒一天还要黑,如今勉强还能被夸句白白胖胖的好可爱,若是变成黑黑胖胖可怎么是好! 阿许也没了法子,倒也不是此时娱乐活动太过贫乏,但现在还在国丧期间,不能有鼓乐戏耍,唱曲儿听戏杂技口技说书什么的就都被排除在外了,而沈福喜年纪太小,下棋、投壶、马球之类也完全不适合她。 “要不,奴婢串珠子给小娘子看?”旁边一个圆脸的丫头忽然开口道。 沈福喜循声望过去,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个丫头似乎叫阿杜,点头道:“行,那你去拿珠子吧。” 赵氏预备了十几年的东西可不是个小数目,种类齐全自不必说,数量也是很客观的,所以阿杜又叫了另一个丫头,二人合力抬了个箱子进来,箱子里面都是划分成几个方格的木匣子,各色珠子分类放置,大多是珍珠、水晶、玛瑙、玉石之类,阿杜分门别类地给沈福喜介绍,还有些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 最下面一层放置的则是一些已经打成花型的银片,听了阿杜的讲解,沈福喜才知道,原来所为的穿璎珞,是将各色珠子跟银片搭配在一起,最后做成一件饰物用以佩戴。 这下她来了兴趣,将竹夫人丢开,一骨碌爬起来,准备串一个送给赵氏,若是手艺还行,就再串一个送给田氏,额,还有小田氏、姜四娘……不知道阿爹和沈昱靖用不用珠串什么的 好吧,任务艰巨,废话少说赶紧开始吧! 阿许完全没想到,沈福喜能够坐在桌边一下午不动地方地串璎珞,居然还真串出了一个成品,虽然配色略有些奇怪,但样式却还是似模似样的。 沈福喜没想到自己的配色被人吐槽了,见阿许神色略怪异,还以为她是在嫌弃自己太没有效率了。 阿杜一下午串了四个能戴在脖子上并且还有流苏什么的,她只串了一个能戴在手上的。 但是,自己是第一次学嘛,而且如今手很小,拿珠子和针线都很费力,不要太苛责好么。 沈福喜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满心欢喜地看着手串,开始一个劲儿地问赵氏什么时候回来。 赵氏在娘家待了一下午,晚饭前才坐车回了家,刚进门就被女儿扑上来抱住了腿。 “哎呦,福喜想阿娘了是不是?”赵氏略有些艰难地抱起女儿,越来越沉了……紧走了两步放在炕边坐下。 沈福喜从怀里掏出串珠,高兴地说:“阿娘,我给你串的。” 赵氏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就收到女儿送给自己的礼物,顿时鼻子一酸、眼圈一红,泪珠差点儿滚下来,哪里还管什么配色不配色的,登时就把右手羊脂玉的镯子褪下去,换了手串戴上。 沈福喜没看到赵氏的眼圈儿,只盯着她戴着串珠的手腕看,觉得赵氏白皙的皮肤衬着粉蓝相配的手串十分好看,自己满意地点点头问:“阿娘喜欢么?” “喜欢,喜欢。”赵氏背过身子去抹了抹眼泪,复又笑着说,“福喜这样能干,阿娘出门才半日,你就学会串珠子了。” “阿杜教我的。”沈福喜指了指一旁的丫头。 赵氏朝阿杜上下打量一番,沈福喜身边的几个丫头,都是从出生就放在屋里伺候的,但自从她会说话一来,有什么事情就都只叫阿许,让阿许再分配下去。赵氏一度都怀疑,屋里七八个丫头都叫什么,女儿怕是都没走心记住的,如今突然从她嘴里听到另一个下人的名字,不免心生警惕。 女儿身边的人不怕蠢笨些,左右不过是听吩咐做事,细心负责就好,最怕的是有人掐尖儿争胜,自己不要好也就罢了,说不定还会把别人也带坏,弄得最后乌烟瘴气不成个样子。 赵氏心里这样想,面上却还笑得开心,叫阿阮拿了红封赏给阿杜,勉励几句才叫她下去。 沈福喜在那边掰着手指头算:“等我慢慢串几个,还要送给阿婆、外婆,还有姜姐姐。”说罢又问赵氏,“阿娘,阿爹和阿哥戴不戴珠串啊?” 赵氏亲了亲女儿嫩滑的小脸蛋,肯定地说:“当然戴的,只要是福喜送的,阿爹和阿哥肯定都会戴的。” 沈三老爷晚上回来的时候,见赵氏也不知怎么的,做什么事都抬着右手,袖口还拉上去两寸,一个劲儿地在自己面前晃。 “这是怎么了?昨晚睡落枕了不成?”沈三老爷换了衣裳出来,见她架着胳膊歪着身子过去剪烛芯,忍不住问,“叫人拿个玉杖来,我给你擀擀。” “去你的!”赵氏把右手伸到沈三老爷鼻子底下道,“谁落枕了,你才落枕了呢!” “哦,买了新首饰?”沈三老爷其实早就看见赵氏腕子上的手串,知道她是故意等自己发问,偏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见赵氏急了才笑着说,“如今京城的风向越发看不懂了,颜色配得这样奇怪,你还当个宝贝似的。” “当然是宝贝,这可是福喜第一次串的珠串,就特意送给我来的。”赵氏的语气中满是自豪,一边说一边还特意乜斜着眼睛去看沈三老爷的神色。 “福喜串的?”沈三老爷一听是女儿的大作,顿时换了口风道,“不愧是我闺女,小小年纪就会串珠串,我记得你第一次送给我珠串的时候都七八岁了,幸亏是闺女随爹,就是聪明伶俐。” “呸,我也是四五岁就会串珠串了好么?串出来自然要先送家里人,难道还先给你不成。”赵氏脸上发烫地啐了他一口,“再说当时那珠串哪里是我给你的,是我哥跟你打赌输得都快脱裤子了,最后没法子才拿珠串抵债的。” 沈三老爷被赵氏捶了两下,捋着胡子笑而不语。 “福喜不知道有多懂事,跟我说,还要再串璎珞送给阿婆和外婆。”赵氏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只要看着她如今这样,我就觉得老天让我等那十多年定是有缘故的,就是为了看我的心诚不诚,最后送了这样一个心肝宝贝儿来给我。” “这怎么说着说着还哭上了。”沈三老爷赶紧给赵氏擦眼泪,“你看如今不是很好,咱们膝下一儿一女,又都聪明孝顺,别人不知多羡慕咱们。” 哄了半天,赵氏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沈三老爷知道,这肯定不仅仅是为了沈福喜的事儿,必然是被其他什么触动了心事,见她不愿意说,就也不多追问,只是怕她哭多了伤身,便凑近她耳边道:“你知道小时候那次,我为什么把大哥赢得裤子都保不住了。” 赵氏一愣,心道怎么又说起这个了,但还是抽噎着说:“谁知道你使的什么坏,大哥回家挨了好一顿打。” “还不是为了要你串的那珠串。”沈三老爷微眯起眼睛,搂着赵氏说,“我从一开始就激他把珠串押上来,他却死拗着不肯,我只好一直赢他,赢到最后没东西可押了,才把那珠串赢到手的。” “瞎说,你当时才多大,鬼才信你!”赵氏这会儿也忘记哭了,伸手推了沈三老爷一把,天还没黑就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万一女儿跑进来看见可怎么好。 “那你信不信?”沈三老爷却抓住她不肯松手。 赵氏甩了一下手没甩掉,只得涨红着脸小声道:“信你,信你!” 第三十章 古代交通不便,不在京城任职的官员家眷,回京一趟极为不易,基本都是因为家中有婚丧嫁娶的大事儿。 如今还在国丧期间,婚嫁娶是不可能有了,所以回京的都是奔丧或是扶柩安葬的。 保和殿大学士李延过世了,据说赵氏的手帕交孔三娘是李家的儿媳,如今跟她的郎君李二郎一道,正在回京奔丧的路上,所以赵氏已经打点好丧仪,只等他们夫妻到京便送过去。 五六年没见到的手帕交要回京了,虽然是因为丧事,但这几日赵氏也还是一直处于轻微的兴奋状态,翻找出许多旧的香囊荷包绦子,说都是当年孔三娘送给自己的。 赵氏拿着个香囊给沈福喜看道:“当时我们四个人,关系比亲姐妹还要好,三娘的手艺是最好的,那会儿她做个什么,我们三个都抢着要呢!” 沈福喜在一堆旧香囊荷包里翻了翻问:“哪个是阿娘做的?” 赵氏却顾左右而言他道:“福喜再过两年也该学些针线了。” “阿娘——”沈福喜凑上去拖着长声撒娇道,“你都没给我做过荷包。” 沈昱靖进门听到这话,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赵氏扭头瞪他一眼道:“笑什么笑!” “没笑没笑。”沈昱靖憋着笑摆手,“孔姨[1]叫人来问阿娘什么时候得空,说寻个地方出去聚聚,还说让阿娘一定带着福喜,她还没瞧见过呢。” “她如今也越发客气了。”赵氏说罢一想,李家与沈家关系泛泛,如今孔三娘又是重孝在身,自家还没分家,上头还有长辈,孔三娘这样安排倒也是对的。 她便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交代给沈昱靖,让他写张笺纸由李府的人带回去。 三天后本是沈三老爷的休沐日,但衙门里临时有事,天刚亮便有人来寻,他走前交代沈昱靖陪着赵氏和沈福喜出门。 沈昱靖一早便叫人把出门的车马都准备好,自己检查过没有问题,这才去后头请赵氏和沈福喜出来。 沈福喜出生到现在出门的次数,连袜子都不用脱,掰着手指就能数得过来。而且地点也十分单调,不是赵家就是甘道斋。所以对于这次跟赵氏一道外出会客,她还是觉得新鲜感十足的。 刚出门便看见了沈昱靖要骑的高头大马,而自己要坐的却依旧是牛车。 好吧,牛车的确走得比较稳,但相对而言就很慢很无聊。车厢上虽开了窗户,但都很小还挂着窗纱,在这样的天气里,也着实遭罪。 平时大家都坐车也就罢了,今日看到沈昱靖要骑马,沈福喜心里便开始长草了。 沈昱靖扶着赵氏上车,弯腰抱起沈福喜,正准备把她也塞进车里,却猛地被她搂住脖子。 “阿哥——” 沈昱靖一听到妹妹这种拖着长声还一波三折的叫法,就知道她肯定又要出幺蛾子。 “阿哥带我骑马好不好。”沈福喜晃着沈昱靖的脖子,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要求和渴望。 “不行,太危险了。”赵氏在车里道,“福喜,上车跟阿娘一起坐不好么?” “车里好热。”沈福喜装可怜道, “而且阿哥骑马很稳,肯定不会出事的。” 沈昱靖原本也有点儿犹豫,但听了妹妹这句话,再看到她充满信任和崇拜的目光,瞬间倒戈帮着劝赵氏道:“阿娘,我慢慢骑,肯定不会有事的。” 赵氏本来还想坚持,但儿子和女儿一起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扛不住地甩甩手道:“去吧去吧,多叫两个人在前面开路,不许骑得太快,就在我车边跟着。” “阿娘是世上最好的阿娘了!”沈福喜狗腿地欢呼一声,又赶紧补充道,“阿哥也最好了。” “马屁精!”赵氏笑着嗔了一句,放下车帘道,“赶紧出发吧,迟到就不好了。” 双方约在了一处茶室,说是茶室,其实是挺大一片小四合院,每个小院就是一处雅间,独立性和私密性都很好,十分适合友人聚会或是结党密谋。 沈福喜很难形容对孔三娘的第一印象——文雅的说,就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通俗的说,就是不开口是淑女,一开口就是女汉子。 孔三娘一身孝服,肩削腰细,矮髻上簪着朵墨色白边儿的花。粉黛不施却还是面白唇红,桃花眼微微红肿,眼角还挂着点儿长时间哭泣留下的红痕。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沈福喜一直以为,那是形容二十岁上下的小娘子的。没想到,这话用在年近四十的孔三娘身上也十分合适,真是好一朵让人我见犹怜的小白花啊!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这朵小白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过来,一把抓住赵氏,发出爽朗的笑声,道:“哎呀,好几年不见了,你一点儿都没见老,可见沈三郎待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操心的事儿,人就老得慢呢!” 说罢不等赵氏回应,孔三娘的目光便转到沈昱靖和沈福喜身上。 “几年不见阿靖都长这样大了!”孔三娘说着,身后便有丫头见机递上个狭长的雕花匣子,“你娘信里说你这几年也一直在习武,我去年得了把上好的剑,便给你留着了。” “多谢孔姨惦记。”沈昱靖赶紧道谢。 沈福喜在一旁看着,心道这个孔三娘性子还挺爽快,难怪与赵氏关系……还没想完,就被人一把抱起,脸被挤在两团软绵绵的东西中间,后脑勺被揉了好几把,听到的声音都是通过胸腔共鸣传递过来的。 “哎呀,这就是福喜了吧?阿赵,这几年你来信满满都是说福喜如何福喜如何,我就想着,什么时候回来可要好生看看,如今一见果然是招人喜欢。眉眼长得像沈三郎,脸型轮廓像你,难怪你爱得这样。我早就说你是个有后福的人,怎么样,如今总算得偿所愿了吧?” “孔——姨——”沈福喜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手脚不住地扑腾,别抱这么紧啊,要、憋、死、了…… 沈昱靖赶紧把妹妹救出来,笑着说:“阿娘,快别站在这里晒着了,咱们进屋去说话。” 众人入内坐定,孔三娘非要把沈福喜安置在自己身边,见她面无表情,捏着她白嫩的小脸蛋说:“给你的礼物太多,我叫人直接驾车送去你家了,等回家就瞧见了,可不是偏心你阿哥呦。” “谢谢孔姨。”福喜揉着差点儿被压扁的鼻子,略有些瓮声瓮气地说。 赵氏和孔三娘飞快进入叙旧模式,虽然分开这几年常有通信,但见面后还是要把其中发生的事情再重新交流一遍的。 这一下足足聊了两个时辰,孔三娘才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道:“如今好了,我家郎君丁忧回京,咱们以后相聚的时候就多了。”说着又在沈福喜脸上揉了一把,“可惜我家两个小子年纪太大,不然把福喜给我娶回去做媳妇多好!” 沈福喜受惊过度地睁大眼睛,我还不到五岁啊喂,做媳妇什么的,太遥远了好么! 第三十一章 沈三老爷接连几日回家时都没见到娘子,而赵氏总是要掌灯时分才回来,每每都说是跟孔三娘出去了。开始他也没太在意,但接连十几日都是如此,便有些不太对劲了。 这天晚上洗漱过后躺下,他忍不住问:“我知道你与孔三娘要好,几年没见肯定有许多话说,可如今人家是回京守孝的,你天天把人约出去,总归是不太好的。” 赵氏面朝内墙,打了个呵欠含混地说:“我们又没出去玩儿,每日只是去陪陪她,做做针线罢了。” “做?针线?”沈三老爷惊讶地提高音量问,“你做针线?” 赵氏又翻身过来,滚进沈三老爷怀里,伸手给他看道:“手疼。” 沈三老爷捉住她的手凑到眼前一看,果然有很多针扎留下的伤痕,心疼道:“这么多年也没想起学针线,如今这又是抽什么风。” “前些天福喜说我没给她做过荷包,我寻思着,别人家孩子都有阿娘给绣的荷包,福喜也该有才对的。”赵氏困得迷迷糊糊地说,“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若是一早儿学起来,如今早就会了。” “你也太惯着福喜了。”沈三老爷心疼娘子,起身去找了药膏来给她涂。 赵氏此时也稍稍清醒了点儿,享受着沈三老爷的体贴,笑着说:“也不知是谁,就因为福喜说了句花纹好看,便把那一直当宝贝似的镇尺给她做了玩具。” 沈三老爷自己也撑不住笑了,一边给赵氏涂药一边说:“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就是了。” 沈福喜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然让赵氏这般努力地练习针线,她只晓得赵氏最近忙得很,早出晚归,想见她一面都难,所以她又被丢回书房跟着沈昱靖学识字。 她原本以为,沈昱靖是年轻人,不管是教自己背诗词还是识字都会更随性一些,至少不会像赵氏那样,按部就班地从开蒙读物学起。要知道,每日对着那么两本小册子学识字,早就连每个字的位置都能倒背如流了,还要控制着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出众,真是能把人活活无聊死。 不过这种天真的想法,在某天她无意中看到一本题名为xx计划的东西,虽然前面那两个字不认识,但还是不妨碍她看懂了意思,这居然是一本给她个性化定制的教学计划!!! 阿哥,你不是要埋头苦读么,你不是要下场考试么,你不是要给姜四娘挣诰命的么?怎么能有时间写这么厚一本教学计划,这不科学! 沈福喜悲愤地吐槽完毕,继续翻看内容。 第一阶段,摸清喜好,培养兴趣。后面一行小字注释道——多接触多尝试,寻找到福喜感兴趣的方向,用她不排斥的方式教授。 后面是一些书籍清单,很多书后面都已经写上了注释,诸如对这本书的故事不感兴趣,这本书似乎很喜欢之类的话。 沈福喜越看眼睛越模糊,自己以为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哪知背后有着沈昱靖这么多的心思和努力。 于是沈昱靖打完拳、擦身换衣之后回来,就收获了软软萌萌的妹妹一枚。 沈福喜将软萌乖坚持了三天,沈昱靖先吃不消了。 这天晚上趁妹妹睡着之后,他溜进赵氏屋里悄悄问:“阿娘,福喜这几天怎么了?” “福喜怎么了?阿阮说她最近很乖。”赵氏最近全副精力都投入到给女儿绣荷包这项艰巨而伟大的任务中,对女儿的情况都是通过阿阮和阿许来了解的。 “问题就是太乖了啊!”沈昱靖顶着两个黑眼圈道,“而且还是突然一下子变乖的,我原以为她又是在计划什么恶作剧,可平时都是当天便完事儿的,这次却等了三天都没有半点儿动静,熬不住了啊!” “瞧你那点儿出息!”赵氏斜了儿子一眼,自己掩口打了个呵欠说,“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该吃吃该睡睡,福喜愿意捉弄你,你便让她捉弄不就是了,她又不会做出什么出格危险的事儿,至于你这样提心吊胆的。” “我哪里是怕她捉弄我,平时捉弄的还少么?”沈昱靖为自己叫屈,“我习武也有好几年了,万一她在我不防备的时候来个突然袭击,我下意识地出手伤了她可怎么好。” “这倒是。”赵氏也觉得这个问题比较严重,寻思片刻,犹豫着说,“要不,我明早问问福喜,是不是把要捉弄你的事儿给忘了?不过这样就没有捉弄人的惊喜感了。” 沈昱靖一脸——你真是我亲娘么——的表情,却也有些迟疑地说:“要不,我再坚持两天看看?” 赵氏见儿子都这样说,赶紧点头:“你再撑两天,若还是没动静,那估计就是她忘记了。” 沈福喜这几天,也并非只装乖卖巧了,她在想一个问题,接受了这么多的疼爱和重视,自己究竟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第三十二章 身为一个体贴温柔的好妹妹,沈福喜当然发现了阿哥的黑眼圈和没精打采。她完全没有自觉这是自己造成的,以为是他读书太用功还要给自己开蒙导致,十分感动也十分担心。 沈福喜晚上吩咐厨下熬上补汤,第二天晨起,正好浓缩成一炖盅的量。她非要自己端着去找沈昱靖,阿许只好半弯着腰跟在旁边,生怕她脚下拌蒜。 摔了东西不要紧,可这手里又是托盘又是瓷器,里面汤汤水水还都热滚滚的,不管扎着还是烫着可都不是闹着玩儿的。 “阿哥。”沈福喜把托盘放在茶几上,对在桌旁晨读的沈昱靖道,“我叫人给你煲了汤,快趁热来喝。” 沈昱靖顿觉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菡彤盛出一碗,吹到温度适合入口,递给沈昱靖。 沈昱靖英勇就义般地一饮而尽,咂咂嘴,咦,喝着还不错。 没有奇怪的味道,也没吃到奇怪的东西,总是无论看起来还是喝起来,都是十分正常的汤,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沈昱靖把她抱到腿上坐好,认真地问:“福喜这两天怎么了?” “我?”沈福喜被问得一愣,心想我刚开始思考人生你就突然这样问,难道新开通了兄妹连心业务不成。 她眨巴眨巴眼睛道:“没怎么呀!我是看阿哥读书太辛苦了,阿娘最近又忙,我才叫厨下给你煲汤的。” “最近怎么这样乖?”沈昱靖越发觉得不对劲,四岁的孩子,本来就该是上蹿下跳不安分的,如今却突然懂事起来,实在太反常。 沈福喜并没有感受到哥哥的焦虑,见他不再追问,便在心里给自己大大点了个赞,表现得十分自然,继续努力。 谁知晚上,赵氏回家之后,沈昱靖又溜过来讨主意。 把这几日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担心地说:“福喜这是怎么了,突然一下子变得稳重起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儿?” 赵氏听罢忍不住地自责,最近光顾着去学针线,着实忽略了女儿。 母子二人埋头嘀咕了大半天,最终定论是——因为赵氏最近太忙忽略了对沈福喜的陪伴,导致她内心产生出强烈的被抛弃感,从而不敢再调皮捣乱,而是迅速乖巧稳重起来,希望通过自己的懂事重新赢得赵氏的关注。 于是从次日开始,赵氏便不再每日出门,从早到晚地陪着女儿,甚至还跟女儿一起捉弄沈三老爷和沈昱靖。 沈福喜玩儿得很开心,根本不知道这背后居然经历了这么多波折。 等过了一段时间,她从沈三老爷和赵氏闲聊中听说了这件事,瞬间呆滞——我去,这都整出心理学了啊! 为了不让家人继续担心,沈福喜觉得,自己还是恢复原本的状态比较好,蠢就蠢吧,争取萌一点就行了。 快要出伏的时候,赵氏准备许久的荷包,终于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七夕——隆重登场了。 荷包整体来说做得不错,不歪不斜,针脚虽然不够均匀细密,但都藏得不错,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 但荷包上的绣花——正面绣了一个福字,背面绣了一个喜字…… 沈福喜心里内牛满面,这果断是亲娘啊! 沈三老爷和沈昱靖对赵氏的成果都表示了坚决的肯定和大力的表扬,要知道,赵氏以前的女红作品,要么是半途而废、要么是绣坏了然后不得不半途而废,至今从未有过成品面世。 所以说这个荷包真可谓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孤品啊! “阿娘你真是太好了。”沈福喜把荷包系在腰间,搂着赵氏的脖子蹭道,“这个荷包我好好收起来,阿娘以后不要再这样辛苦了,我也会心疼的。” 赵氏连连点头答应,要知道,做这么一个荷包,几乎就要了她半条命,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孔三娘帮着完成的。送出手之前她也曾犹豫过,一旦开了这个头,以后可怎么办? 此时听到女儿这话,顿觉放心,一时间皆大欢喜。 出了伏天就基本入秋了,京城的秋老虎虽然厉害,但早晚就已经有些凉意,屋里也不再闷热,只要不出门不剧烈运动,坐在屋里也不会出汗。 沈福喜最喜欢这个季节,秋高气爽,穿着单衣单裤不冷不热,体感舒适度飙升。若不是还有国丧压在上头,真心想去郊游有木有! 据说御驾已经到了冕山路,但是此时还是停在后方,没有真正到前线督军。而前线再次大捷,几乎将奴玛人赶出了西边最肥美的那片草原,剩下的那些零散部族和小股骑兵,全都四散到更西面的荒野沙漠中去了。 大梁的士兵没有在沙漠征战的经验,所以都没有继续深入追击,而是在草原边缘安营扎寨,巩固胜果的同时也是休养生息。 因为御驾到了前线,所以冕山路那边的消息每日都会汇总快马送回京城,一路上换人换马地八百里加急,不出意外两天便能抵京。 沈三老爷在衙门能看到这些消息,所以赵氏这些日子,总是追着他问前线的情况。 “娘子,你逼我也没用,送回来的消息都只是与军情和官家有关,并没有阿弟的消息。”沈三老爷磨破了嘴皮子地解释,“再说,万一真有阿弟的消息,我还用等你来问?看到就要赶紧告诉你了。” “我也知道,可、我这不是着急嘛!”赵氏抬手抚抚胸口,“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心里发慌,却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第三十三章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合家团圆的日子。 沈闳衣襟半敞,官袍下摆掖在腰带里,毫无形象地蹲在一棵歪脖树下,伸手抹了把汗,咧嘴骂道:“这鬼天气,真是要命,衣裳都能拧出水来了。” 说罢他又抓抓胸口,啐骂一句,“这蚊虫也太厉害了,隔着衣裳都能咬到肉。” 赵继祖也是这幅尊荣,嘴里还叼着根草棍儿,笑着说:“沈大人,早说不让您跟来,您还不信,南边的林子就是这样,蛇虫鼠蚁多不说,好些地方还有泥沼或是瘴气,一年四季草木旺盛,若是没人带着,走到死都走不出去。” “衙门里有什么趣,下面那些官员要么事事不管,要么溜须拍马,气闷得很。”沈闳摆摆手道,“再说,费了这么大力气下套,总要亲眼看看套住的是野猪还是兔子。” 赵继祖吼吼地大笑,又扯了根草棍继续嚼:“我就是喜欢您这样脾气的上官,若是换个人,这差事办得就没这么痛快了。” “你烟瘾不小啊?”沈闳早就发现,赵继祖嘴里的草棍就没断过。 这边正在蹲点儿候着山匪,不敢点火,怕打草惊蛇,所以只能随便嚼个东西解馋。 “可不是么!”赵继祖啐掉嘴里的草渣,“年轻那会儿因为抽烟误过事儿,幸好后来找补回来了,但还是吓得不轻,那之后,当差或是行军在外,就不敢随便抽烟了。” 沈闳从袖袋里摸出个烟荷包,丢到赵继祖怀里道:“西洋的烟叶子,劲儿小,放在嘴里嚼正好。” “多谢沈大人。”赵继祖高兴得不行,再劲儿小的烟叶子,也总比草棍儿解馋,赶紧捏了一小撮丢进嘴里。 “沈大人,赵大人,有山匪过来了。”前面放出去的斥候一路小跑地传信回来。 沈闳神色一凛,凝神注意着前面的动静。 赵继祖赶紧把烟荷包揣起来,狠狠嚼了几口,啐掉烟渣,整个人觉得精神都为之一振,抄起兵器道:“走,去会会他们,看到底是什么路数。” 京城沈家这边,沈三老爷陪着娘子,带着一双儿女,去皇觉寺烧香礼佛。 沈福喜第一次出城,欢喜的不得了,难得没用人叫,自己一大早便醒了,穿着里衣里裤,趿拉着睡鞋便跑到东内间去,站在帘幔外面问:“阿阮,阿爹阿娘起来没有?” “小娘子自己进去看看。”阿阮笑着掀开帘子。 沈福喜见阿阮让自己进去,就知道里面肯定没有在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钻进去便叫:“阿爹,阿娘,起床啦!” 沈三老爷坐在窗边看书,抬手招呼女儿道身边来,笑着说:“等你来叫起床,那还不什么都耽误了,你阿娘去阿婆屋里请安了,等她回来吃过早饭,咱们便出发。” “阿爹,你说过咱们今晚要住在城郊庄子上是不是?”沈福喜爬到沈三老爷的膝盖上问。 “放心,阿爹从来说话算话!”沈三老爷放下手里的书,伸手护着女儿,生怕她掉下去摔着。 此时的沈三老爷并不知道,自己对女儿的第一次食言,会来得这样突然。 皇觉寺在京郊依山而建,离家较远,路上差不多要走两个时辰。沈福喜开始还扒着窗户看外面,很快就没了兴致,不管看多远都还是差不多的模样,很快就偎着赵氏睡着了。 沈福喜一觉醒来,没想到自己还在车厢中,同样的摇晃节奏让她顿时垮下了脸,怎么还没到啊? “快了,再有一盏茶就到了。”赵氏安抚着女儿,“你阿爹说山门外有许多摆摊卖东西的,等会儿让阿靖带你去转转。” 赵氏话音未落,就见女儿的小脸儿瞬间亮了起来,赶紧补充道:“不许买吃的。” 沈福喜吐吐舌头,赶紧收敛了脸上的喜色,端坐在赵氏身边。 赵氏跟大多数家长一样,根本不理解地摊儿对孩子的吸引力,只觉得什么东西都是自家的好。外面那些摊子或是挑子,不管是吃食还是玩意儿,都是粗制滥造的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女儿面前。 所以说,赵氏完全不懂从小摊儿上淘到东西的快乐,而沈三老爷就能很好的理解这一点。 皇觉寺是经济范围内香火最鼎盛的寺庙,平时都是人流如织,更不要说是八月十五这样的大日子。 消费决定供应,今日摆摊的人也格外的多,沈福喜看得目不暇接,偶尔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也会要求阿杜拿过来看看。 这也是赵氏的要求之一,必须由阿许抱着,不许随便去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把东西拿起来给沈福喜过目的差事,便交给了第二个被沈福喜记住名字的下人——阿杜。 地摊上也并非没有好东西,沈福喜很快就看中一个摊子,摊主是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姑娘,她的摊子被左右两边的人各占去一块,只剩下一溜溜的地方,她就只摆了几个几朵珠花和两个珠串。 沈福喜指着个红白配色的珠花问:“这个样式的,还有别的颜色么?” “有的,有的。”小姑娘赶紧去袋子里翻找,很快又拿出几朵珠花交给阿杜,满眼期待地看着沈福喜,希望这位小娘子给自己今天开个张。 “阿哥,你说是石榴红的好看还是姜黄的好看?”沈福喜的选择困难症又犯了,举着两朵珠花回头去问沈昱靖,又犹豫地说,“那个蓝色的似乎也不错……” 沈昱靖拿起珠花细看看,见做工还算精细,冲那小姑娘一抬下巴:“都要了。” 沈福喜内牛满面,难怪人家都说,为什么选择困难,还不都是因为没钱。如今自己是有钱了,却完全没有有钱人的自觉。 于是走到下一个摊子面前,她也十分含蓄地抬抬……额、双下巴,淡定地说:“都要了!” 别问,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福喜,你买这么多佛珠干什么?”身后传来沈昱靖困惑的声音。 有钱人沈福喜任性失败,情绪低落地陪着赵氏拜过菩萨吃过斋饭,准备出发去自家京郊的庄子。 突然有小沙弥叩门,进来道:“沈大人,宫中有人急着见您,此时正在门外等候。” 宫中? 沈三老爷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急急起身出去一看,竟然是内侍监易公公。 易公公一脸的强作镇定,面皮却难以控制地抽动,粉扑簌簌地往下掉,绛紫色的衣服肩头跟下了霜似的。 他看到沈三老爷,简直像看到救星般扑上来,声音颤抖中带着哭腔地说:“沈大人,圣、圣上驾崩了!” 沈三老爷整个人都不好了,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定格在一句话上面——我去,特么的遗诏在我手里啊! 第三十四章 皇上……啊不,先帝御驾亲征之前未雨绸缪地写过遗诏?这个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如果有那个脑子,当初就不会脑袋一热跑去御驾亲征。 沈三老爷所谓的遗诏,是先帝临出发之前,让他拟的一份立太子的诏书,放在如今这么个情形下,也就跟遗诏是一样的了。 当时拟这份诏书的时候,正是易公公在一旁伺候的。 所以一接到则个消息,易公公也信不过别人,自己赶紧出宫去找沈三老爷,从家里一路追到皇觉寺,总算是把人给堵住了。、 沈三老爷现在整个人还是有些魂飞天外,抓着易公公走到角落问:“消息可确实?”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这么大的事儿,冕山路那边如果不是再三核实确定已经死得透透的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是不敢把消息递送入京的。 至于传递消息的过程会不会出问题,也是基本不可能的。 这类消息算得上是最高机密,在御前拟好,用过印,装在竹筒内,一头用蜡封好,着人快马递送回京。 而即便途中出现意外,消息遗落到他人手中,对方也是不可能看得懂的。 因为竹筒内的消息是经过双重加密的,不知道加密方法的人,看到的也不过只是一堆杂乱不连贯的文字罢了。 这双重加密方法,分别掌握在京中两位官员手中,接到消息之后,要由两个人依次解密,最后誊抄出来,才是真正的信息。 这样的一套流程不可谓不严密,但如今也就因如此,把人最后的一丝幻想都戳破了。 易公公哆里哆嗦地说:“当然是真的,杂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这样掉脑袋的事情开玩笑,如今也是要找您拿个主意,到底怎么办才好啊?” 沈三老爷此时脑子里也是乱的,两个皇子都还是奶娃娃,两位亲王却都正值壮年,宫中贵妃被宠得一家独大,皇后都要避其锋芒……先帝居然丢下这样一个烂摊子驾崩了,可见从他决定要御驾亲征开始,就已经注定是个靠不住的了。 “现在都有谁知道这件事?”沈三老爷努力理清混乱的思绪。 “消息还是蒋大人和戚大人解密出来的,咱家跟在一旁伺候,出宫之时还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现在,就说不好了。”易公公似乎是被沈三老爷的镇定感染了,此时说话也连贯多了。 “赶紧回京,多叫几位大人见证,去把立储的诏书取出来再说。”沈三老爷很快决断道,“这件事不能拖,越拖越容易旁生枝节。” 他转身回到禅房,声音压得极低,把事情飞快地告诉给赵氏知道。 赵氏惊得张口结舌,半晌才说:“太后的国丧还未过,这又要加上一重,阿靖的婚事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沈三老爷:“……”娘子,这不是重点好么。 “咳咳,赶紧收拾收拾,咱们一道回城,你回去之后,把这件事跟阿娘说一声,不知道宫中或是京中会不会乱,还是早做提防的好。” 沈福喜被沈昱靖抱起来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我擦,皇帝挂了? 真是作孽呦,年运那么背还敢学人家玩儿什么御驾亲征,得,玩出事儿了吧?这就是典型的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沈三老爷护着家人一道入京后才分道扬镳,他跟易公公直接进宫去了,赵氏带着两个孩子回家。 到家直奔田氏房中,见全家都聚在一起,正有说有笑地吃晚饭。 田氏见到她也是奇怪,问:“不是说去拜佛,住在庄子上明个儿才回来么?”说罢看见赵氏的脸色不对,坐直身子道,“出什么事了么?” 赵氏扫了一眼,屋里的人实在太多,大家吃饭的当口,也不好叫人都退出去,只好求助地看向田氏。 田氏见状知道肯定有事,自己起身道:“吃饭倒吃出汗来了,阿赵,你陪我去内室更衣。” 赵氏赶紧过来扶着田氏进了内室,沈福喜趁人不备也跟着溜了进去。 “阿婆,出大事了,官家驾崩了。”赵氏在禅房那会儿是被这个消息砸懵了,才说出那么一句不着边儿的话来,等回过神儿来,用不着沈三老爷说,她自己就知道怕起来了。 “什么?”田氏听了这话,整个人几乎跳起来,赶紧坐定身子,抬手抚胸半晌,庆幸道,“多亏你阿翁没有去冕山路。” 她说罢又问:“现在情形如何?” “郎君跟着易公公往宫中去了,刚才回来的路上听郎君说……”赵氏叹了口气,“官家临出京之前,叫郎君拟了一份立储的诏书,还未下诏,如今放在垂拱殿的密格内,郎君的意思这份诏书就相当于先帝的遗诏,要取出来宣诏,尽快让储君继位,以免夜长梦多。” 田氏也跟着叹了口气,如今两个皇子尚幼,都未曾开蒙,根本看不出良莠,继位了又能如何,还不就是一枚别人手中的棋子。 “这下魏家越发要得意起来,怕是无人再能制约得住了。” 魏家便是贵妃的母族,原本就仗着贵妃受宠,不知有多嚣张跋扈,待到贵妃诞下皇子,就更是拽得天第一爷第二的德行,如今大皇子即将登基继位,魏家越发不知要成什么样子。 “阿婆,不是大皇子。”赵氏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是中宫嫡子。” “啊?”田氏原本已经镇定下来,这会儿又被惊了一跳。 贵妃入宫后,从美人做起,无孕无子便一路升至贵妃,盛宠可见一斑。大家私下多有议论,都说若非皇后早就已定又无德行亏损,圣上早就要废后重立了。 田氏此时才明白,为何赵氏的脸色这样难看,连自己都觉得先帝肯定立大皇子为储君,那么朝中和京中其他人,估计绝大多数会是这样的想法,这时候沈三老爷拿出一份诏书说先帝属意的是中宫嫡子,几乎可以预见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陈家也是大族,虽说这些年不如魏家那样气焰嚣张,可到底也是有些家底儿的,若是当真争斗起来,胜负还不好说的。”田氏宽慰赵氏道。 沈福喜心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望之其盛,实则油易燃、花易凋,不过是缺个引子罢了。 赵氏却道:“也不单单是魏家,二位亲王业已成年,也是隐患。” 田氏转动着手指上那枚翡翠指环,心渐渐安定下来,道:“这些朝廷上的事儿,自有他们兄弟去料理,咱们跟着担心也是白搭,好生守住家中的门户和人心,就是最好的助益了。” “是,郎君让我把事情告诉阿婆,也是这个缘故。”赵氏点头说,“而且还有一节,郎君怕消息传出之后京城会乱,如今阿翁不在,还要阿婆调停才是。” 田氏坐在炕上思忖半晌,对赵氏道:“你从寺里赶回来肯定饿了,出去吃点东西吧,叫你大哥进来,我交代他几句。” 赵氏退出内室,叫人去请了沈大老爷进去见田氏,自己带着女儿落座用饭。 桌上的气氛跟刚才截然不同,所有人都在出猜测赵氏入内那么久,到底跟田氏说了什么,尤其在看到沈大老爷紧接着进去。 众人心中疑惑更盛,却谁都不敢也不能开口询问,一顿饭吃得别提有多压抑。 沈福喜坐在赵氏身边,也无辜地承接了许多意味不明的眼神攻击,只胡乱喝了几口汤,胃里便堵得什么都吃不下了。 沈大老爷入内的时间较短,很快便出来了,也没有回席上继续吃饭,直接叫了几个弟弟一道出去,兄弟几个不知道商议什么去了。 温氏坐在席上看着,早就抓心挠肝地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不过还算维持住了最后的理智,没有直接开口去问赵氏。 这会儿看见自家郎君也跟着一起出去议事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心道等晚上回房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谁成想这兄弟几个一出去就没了影子,晚上谁都没回房过夜,也不知在外面都忙些什么。 沈三老爷在宫中一夜未归,赵氏在家也是一夜的辗转难眠,早晨起来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用脂粉都遮掩不住,干脆称病关了院门,洗净脸上的脂粉胭脂,穿着家常的袄子歪在炕上教女儿识字。 沈福喜今天也是心不在焉,其实谁做皇帝对她来说真心不是个事儿,皇子也好,亲王也好,找个成年的登基说不定还会过度的更平稳一些。 但沈三老爷是古人,他有自己的三观和风骨,谁登基即位,对他来说绝不仅仅是今后的顶头上司是谁这么简单的问题,甚至有可能涉及到信仰和理想等等重大问题。 如今情势不明,皇后和二皇子一系看上去是最弱的一方,背后靠山不硬、手中筹码不多,除了占着个中宫和嫡子的名头,着实找不出还有什么其他能站得住脚的优点。 沈三老爷如今唯一凭恃的,就是那份立储的诏书——却还只是个半成品。 即便沈福喜不会下棋,也能看出来这棋局之上的风险,若只是步步惊心倒也罢了,小心谨慎地走,好歹也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但如今这盘棋,沈三老爷几乎是无步可走。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づ ̄3 ̄)づ╭?~ 第三十五章 在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京中一些官宦人家发生了悄悄的变化。 有些人家开始闭门谢客,有些人家却开始到处走动钻营。 沈家自然也是闭门谢客,几个儿子都不在家,田氏亲自把管事和管事媳妇们叫到一处,狠狠敲打道:“咱家的风气一贯不错,你们也是功不可没的,我也不是那种眼里半点儿沙子都容不得的人,只要差事当得好,不给主家惹祸,有些小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不过这次却与往日都不同,出了什么事你们也用不着打听,想打听也打听不到,我只告诫你们一遍,回去跟下头做事的也都说个分明,咱家从今日开始闭门谢客,只留一个角门进出,我会派人在门口守着,家中上下无论何人,没有我的对牌,一概不许进出。” 她说着眼神往下面扫视一圈,所有人都将头深深地埋下去,连声应诺。 “事情过了之后,该有的赏赐半点儿不会少你们的,但在这期间谁给我惹事儿,那就只有加倍的罚了。”田氏最后又加了一个砝码道,“回去都好生约束手下的人,谁下头的人出事儿,我就连谁一道罚。” 田氏做撒手掌柜虽然有些年头了,但是当年管家的余威尚在,谁也不敢轻易捋虎须。 陈氏站在田氏身后,心里不免羡慕,俗话说奴大欺主,下面这些管事,有些甚至都是在自己进门前便在这个位子上了,平时说话也得客气着来,不知道自己才能有这样的威严。 待管事等人都离开后,陈氏扶着田氏回房,小心翼翼地问:“阿婆,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郎君昨晚也没回来,让人心里担心得紧。” 田氏的脸顿时一沉,松开她的手道:“不该问的就别问,该让你们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陈氏弄了老大一个没脸,将田氏送回屋里,回房躺了半晌都还觉得胸口憋闷。 同样都是儿媳,就算赵氏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可自己这两年劳心劳力地为了这个家操劳,就算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才对,可田氏却总是连个好脸色都懒得给自己。 突然帘子一挑,沈二老爷进来,见陈氏躺在炕上,皱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起来?” 陈氏听了这话更加心塞,阿婆不待见也就算了,连郎君也丝毫没有的理解和疼惜。 想到这儿,她也懒得起身了,半欠着身子问:“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你们几个人一起去处理,还弄了个彻夜不归?若不是国丧未出,我还当大哥带着你们兄弟几个干什么好事儿去了呢!” “你说话少给我夹枪带棒的。”沈二老爷脸色一黑,刚解开的外衣又重新系了回去,转身就出了内室,不知又到哪个姨娘房里去了。 陈氏几乎要呕出血来,一下躺倒回炕上,觉得头都开始昏沉沉的。 一旁的丫头阿林过来劝道:“娘子何苦为了这点小事跟郎君怄气,郎君难得过来一趟,您好歹和软些,也好说话儿不是。” 陈氏把头扭向炕柜一侧,嘴硬道:“我什么样儿他也不待见,何苦把脸放在地上给人家猜。” 嘴上这样说,眼泪却已经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到枕头上。 阿林无声地叹了口气,每每劝说都是这样的结果,她上前给陈氏搭上薄毯子,轻轻退了出去。 沈家其他兄弟几个都回来了,唯有沈三老爷还在宫中,别说是人了,连点儿消息都传不出来。 赵氏教着女儿识字,自己却心神不宁,一连说错了好几个字,颓然地放下手中的书本,对沈福喜道:“福喜去找阿哥好不好?” 沈福喜扑进赵氏怀里,搂住她的脖子,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声音软软地说:“阿娘不要担心。” 赵氏眼泪突然扑簌簌就落下来,她不敢让女儿看见,便搂着她不松手,直到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才说:“没事的,阿娘不担心。” 当晚,沈三老爷又没有回来。 沈福喜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跑去赵氏屋里,爬上炕钻进她的被窝里,撒娇道:“阿娘都好久没抱着我睡觉了。” 一会儿又说:“阿哥今个儿教我背了一首诗,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有了沈福喜插科打诨,赵氏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不少,听过女儿背诗,又给她唱了摇篮曲。 总算是把给哄睡了,赵氏低头看着女儿白嫩嫩的小脸儿,伸手揉揉她微蹙的眉心,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懂得体会大人的心情。 自己跟沈三老爷年幼相识,结发夫妻这么多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最是清楚,只要是他认准的路,即便是满地荆棘又何妨,自己都能坚定不移地陪着他走下去。 但只要一念及年幼的女儿,她的心里就乱作一团,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把女儿带到这个世上,前路若真如想象中那样艰辛,自己可还能保她一世无忧? 次日,天还未亮,六宫鸣钟的声音就回荡在京城上空,离皇城较近的地方都能清楚地听到。 沈福喜被钟声吵醒,见赵氏呆呆地坐在自己身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娘!”沈福喜唤了一声,“阿爹应该快回来了。” 赵氏回过神来,吩咐下人准备孝服,屋子院子倒是没什么可收拾的,毕竟还在国丧期间,也没什么违制的地方。 家里有官职在身的人,全都马上按品穿戴,入宫奔丧哭灵去了。 沈昱靖今日也没去学堂,怕沈福喜害怕,到后宅来陪她。 “阿哥。”沈福喜趴在沈昱靖的肩头,“阿爹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虽然她一直努力往好的方面去想,还一直努力逗赵氏宽心,但不代表她自己心里不担忧,只是看着赵氏如今已经这样,她不敢在火上浇油,此时看到沈昱靖,心里顿觉委屈得不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沈昱靖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声音轻柔地哄道:“阿爹怎么会有事呢,只不过如今先帝驾崩,他在宫中事情太多,忙得顾不上回来而已。” 这话说得轻松,但其实沈三老爷此时却并不轻松。 其实无论是先帝驾崩还是新帝继位,以沈三老爷的职位和资历,他也就是个跪在外面随起举哀,叩拜哭丧的。 但是,那一封还未公诸于众的立储诏书,却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单单为了证明这份诏书的确是先帝的意思,并没有后天的人为篡改甚至虚构造假,他就被朝中大臣各种询问围攻了一天一页。 好在他的一切程序都做得符合规定,没有省略任何步骤,这份半成品的诏书上面,还有先帝的朱批,经过一群大臣的再三对比考证,才承认是先帝的亲笔所书。 加上易公公和两个小黄门从旁佐证,总算是落实了这份诏书的真实性。 但是,新的问题又随之而来,即便这份诏书是真的,它也不是一份正儿八经的遗诏,甚至连一份正式的诏书都算不上,到底能不能把它作为册立新帝的依据,众人又吵作一团。 沈三老爷头都快被吵炸了,好不容易洗脱了自己的嫌疑,也顾不得再跟他们争论,趁他们都掐得跟斗鸡似的,赶紧求易公公给自己找了个地方眯着睡会儿,顶不住了。 他这两天着实太累,可谓是心力交瘁,上下眼皮刚一打赏,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正当梦到小女儿软软地喊阿爹的时候,忽然听到易公公大喊:“沈大人,大事不好了!” 沈三老爷惊得一个翻身从榻上摔下来,揉着摔疼的屁股问:“又出什么事了?” 易公公如丧考妣地嚎道:“魏家,造反了!” 啊?沈三老爷揉揉屁股,又揉揉眼睛,再掏掏耳朵,深切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若说是哪个亲王造反,他还能理解接受,可魏家,他们造的哪门子的反啊? “易公公,您是不是也睡糊涂了?魏家,造什么反啊?” “杂家心里也奇怪呢!”易公公也觉得自己在做梦,伸手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呲牙咧嘴地说,“您看,这哪儿是做梦啊!” 此时宫里的人也不吵了,全都开始忙活魏家造反这件事儿。 后宫中,皇后难得强硬了一回,直接带人抱走了大皇子,将贵妃软禁在了她自己的宫中。 而当御林军将魏府统统围住的时候,魏家上下也是惊诧莫名。 什么?造反? 魏家老爷子拄着拐杖,在地上用力杵着说:“什么叫造反,我不知道,你若是说早饭,倒是可以进来一起吃。” “少废话,先帝驾崩,留有遗诏立二皇子为储,魏家心怀怨怼,为拥立大皇子,造反起事,其心可诛,其行当灭。你若老实跟我回去,便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若是要负隅顽抗,那就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御林军的本事!” 魏老爷子还要据理力争,却见易公公从御林军将士后面闪身而出,冷笑道:“贵妃和大皇子都已经被中宫控制,你们已经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了,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第三十六章 京城四九门紧闭,御林军出动,一上午的时间,魏家上下几十口人,全被押入刑部大牢。 从魏家抄捡出来的东西,浩浩荡荡也不知多少车,也一并送入刑部封存待查。 虽然有诸多越矩之物,却也没抄出确凿的造反实证,而之前在城中抓到的那些作乱之人,无一例外地都吞药自尽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魏家是被人陷害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两位年幼皇子,生母俱在,无论哪个登基,另一个能安分认命?骗鬼呢! 如今陈家这样快刀斩乱麻地处置了魏家,虽然让人心惊,却也不失为一个迅速平定局面的好办法。 陈家人此时却是惊诧莫名,这到底是谁做的? 陈老太爷不住转动手中的核桃,心道,这事儿怎么这么像是我做的呢?可我只是想过一下,并没有真的动手啊! 陈大郎皱眉看着父亲,心里也不知道是该觉得高兴还是担忧,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按捺不住地问:“阿爹,真不是你干的?” “干你个头!”陈老太爷顺手把核桃砸向儿子,随后又心疼起来,焦急地说,“兔崽子,还不赶紧给我捡回来。” “可,这事儿若不是阿爹做的,那还会有谁?”陈大郎说罢,先澄清自己道,“我敢发誓,绝对不是我做的!” “发四,我还敢发五呢!”陈老太爷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少跟我整这些没用的。” “可这件事,无论是从立场还是最终获益来看,都应该是咱家做的啊……”陈大郎挠着头说。 “滚滚滚,看见你就来气。”陈老太爷把儿子赶出去,让娘子赶紧更衣入宫,好歹先去跟女儿商议一下。 陈老夫人入宫之后才知道,女儿居然已经把贵妃和大皇子都控制起来了,心惊胆战地说:“你、你怎么这么大胆子啊!” 陈皇后心里也一直捏着把汗的,此时听到母亲这样问,便道:“阿娘,家里既然已经动手,我在宫中虽然帮不上大忙,但还是能帮着控制一下局面的。” “可……可这事儿不是咱家做的啊!”陈老夫人简直觉得要憋屈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有人做好事不留名不成? “啊?”陈皇后惊得一下子站起身,随后又跌坐在榻上,“不、不是咱家做的?” 她此时才真正后怕起来,自己都没跟家里通个消息便这样大胆地动手,若只是时机赶巧,魏家如何能善罢甘休。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和你大哥是什么性子?凡事不想个七八遍,根本都不会伸手,哪里会有这样的决断。”陈老夫人比女儿冷静得多,问了问宫中的情势道,“如今已然这样,不管是不是咱家做的,黑锅也只能抗到底了,关键就在于下面要怎么做。” 母女二人在内殿小声谋算起来。 再宫中被困了两天两夜,沈三老爷终于得到获准可以回家了,虽然第二天还要赶早入宫,但好歹能回去让家人安心,顺便还要沐浴更衣修整仪容。 家里的人,他最担心的就是赵氏。 虽然母亲也会十分担忧,但毕竟田氏是经过风浪的人,而且膝下有五个儿子,即便真是栽进去一个,还有四个在身边,省心是肯定会有的,但还不至于到痛不欲生的地步。 至于儿女,沈昱靖如今已经算得上是半个大人,福喜年幼,估计根本还不懂得出了什么事情。 赵氏平时看似精明泼辣,但其实是最容易感情用事的一个人,自从当年两情相悦以后,她的一颗心就全都扑到自己身上,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偏差。 自己被困在宫中这么久,赵氏肯定又惊又怕,不知会有多担心。 所以沈三老爷到家之后,先叫人去给赵氏送消息,自己往田氏屋里匆匆报了个平安,便急急地往自家屋里赶。 赵氏得了消息哪里还坐得住,起身就往外面去迎,刚走到垂花门阔,便瞧见沈三老爷从外头快步进来。 视线甫一相接,她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也顾不得下人都在一旁看着,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眼泪瞬间便浸湿了他的衣襟。 “好了,别怕,我这不是好好儿地回来了么。”沈三老爷搂着娘子安慰道,抬眼正看见儿子抱着女儿,站在回廊下看着自己,眼圈也禁不住地湿润起来。 赵氏哭了半晌,才从沈三老爷的怀里挣脱出来,抓着他前后细看左右打量,见果然只是狼狈邋遢了些,并没有哪里受伤,这才实实在在地放下心来。 沈三老爷凑到她耳边戏谑道:“娘子别急,等会儿回房更衣的时候你再细看,保证一根汗毛都没少。” 赵氏脸上一红,想笑却突然哭起来,朝沈三老爷胸前捣了两拳,气道:“我都快吓死了,你还有心情说这些有的没的。” “阿爹。”一家四口进屋,不等坐定,沈福喜就抢先道,“阿娘这两天晚上都没睡好。” 沈三老爷早就看见赵氏眼下的青痕,心疼地抬手摸摸她的脸颊道:“让你担心了。” “快别说这些,人回来了就好。”赵氏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连声吩咐下人烧水,取干净的衣物,让沈三老爷赶紧过去沐浴更衣。 待沈三老爷离开之后,她自己却又去佛龛前跪拜,求菩萨一定保佑自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全家平安喜乐。 沈三老爷这两日在宫中,虽说没受到什么刑罚虐待,但心理和精神上的压力却是巨大的,到家之后,一颗心猛地回归原位,所有的疲惫和后怕就都涌了上来,坐在浴桶里面,整个人就瘫软如面条般,拎都拎不起来了。 在浴桶里睡了一觉之后,沈三老爷才稍稍找回些精神,换了衣裳回房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赵氏一边给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你再撑一会儿,先别睡,湿着头发睡着要生病的。” 沈三老爷此时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口中无意识地作着回应,却根本不知道赵氏说的都是什么。 赵氏拿他没办法,只好叫人多准备干布,抓紧时间把他的头发擦干,然后把人塞进被窝里,这才松了口气坐在炕边。 看着沈三老爷睡着的样子,才两天不见,就觉得他下巴的棱角都更加分明了,好像瞬间消瘦了许多。 看着他沉沉地睡着,赵氏就觉得心里又踏实又安定,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儿,自家的这个院子还在,自己的这片天还在…… 沈福喜溜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沈三老爷在炕上睡得鼾声大作,赵氏趴在他胸前也睡得香甜。 她赶紧收住脚步,准备吹熄灯烛就赶紧退出去,哪知道沈昱靖突然一脸急色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阿爹,不好了,宝亲王打着救大皇子的旗号举兵,此时已经攻到宫门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所有支持正版,支持小喵的读者,小喵会努力更新哒~群么么~ 第三十七章 沈福喜闻言大为无语,不是刚平息掉一波嘛,怎么又有人造反?难道这年头连造反都要大家一起扎堆团购不成。 沈三老爷和赵氏也被惊醒,听了这消息,不免都是头疼。 赵氏暗自庆幸,还好郎君已经回家,若此时还被困在宫中,那自己更是要担心死了。 沈三老爷按捺不住,赶紧起身要穿戴起来入宫。 赵氏连忙拦着他说:“如今连皇城都被围起来了,你一不是武将,二没有虎符领兵,单枪匹马的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在家里等消息,宫中有禁军,四九城中还有御林军,哪个不比你顶用。” 沈三老爷听娘子说的有理,这才又躺回炕上,叹气道:“这几年也不知是怎么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想有个松法偷懒的时候竟然都不成。” “阿爹不用担心,肯定会没事的,不管最后是谁做皇帝,总归还是要用臣子的,咱们只管等他们都闹完不就得了。”沈福喜扒着炕沿道,“就算真的做不成官了,咱家有房子有地的,哪里还会缺了吃穿。” 沈三老爷和赵氏都被女儿这番话惊呆了,沈三老爷把女儿抱上炕放在身边问:“福喜,这话是哪里听来的?” 沈昱靖以手扶额,弱弱地说:“是我昨个儿乱说的,谁成想被她记住了。” 赵氏斥道:“福喜年幼,正是爱学话的时候,她又聪慧,听过便记得,以后不许当着她的面乱说。”说罢回过头来打算叮嘱女儿几句。 沈福喜靠在沈三老爷身上,舒服地翘着两条腿道:“阿娘,我明白的,有什么话只能跟阿爹、阿娘或者阿哥说,不能跟外人说的。”说罢又加了一句,“其实我觉得阿哥说得没错,只要咱们有吃有喝,管他是谁做皇帝呢!” 赵氏拿她没法子,伸手点点她的鼻子道:“你个小馋猫,只要有的吃,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阿娘教过,民以食为天嘛!”沈福喜滚到赵氏怀里,故意插科打诨地说,“所以吃饭是天大的事,什么都比不了的。” 沈三老爷被女儿这样一说,倒也放松了不少,笑道:“福喜这话说得有理。” 沈家这边暂且不提,只说打着宝亲王旗号作乱的兵将,此时已经将皇城门口层层围住,这可不是之前魏家“造反”时的小猫三两只的场面了,看那阵仗,估计足有上万人,谁也不知这么多兵士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京中上下都惊慌失措,锁门闭户不敢外出,宝亲王这边也是一个头有两个大。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看着面前稳坐如山的大长公主,头疼地说:“姑母,您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还嫌如今局面不够乱吗?” 大长公主今日并未做居士打扮,而是一身戎装,端的英姿飒爽。 她冷冷地看着宝亲王道:“姑母出人出力,助你登上皇位,难道还不好吗?” 宝亲王抓狂道:“姑母,我只想做个闲散亲王,从未有过觊觎大位之意,你何苦把我推到这风口浪尖上,连安稳的日子都不让人过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反正已经兵临城下,打的是你的旗号。你若与我同心,咱们便一起谋事,若不同心,你就老实在府里呆着!” 大长公主说罢,一甩袖子走人,身后几个亲随将宝亲王团团围住,大有你若不答应,便把你抓起来软禁的架势。 宝亲王进退两难,犹豫半晌,心道若是被困在府里才是真死定了,一狠心咬牙道:“我跟你一起去!” 妈蛋,就算死好歹也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呆在家里不明不白地被扣上个谋反的罪名,干这事儿的还是自己的亲姑母,天底下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亲王么? “这才是我的好侄儿!”大长公主眉宇稍稍舒展,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成事之后,皇帝自然是你当,我对那个没兴趣。” 听你这么说让我怎么放心啊!宝亲王内心疯狂地咆哮着,表面却还是硬挤出个苦笑道:“姑母这话说得尚早,咱们先去看看情形再说。” 宝亲王跟着大长公主来到皇城外面,看着城墙上的弓弩和城墙下的士兵,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被大长公主的两个亲随架着,才总算是被拖到阵前。 好在此时还只是双方叫阵,并没有真刀真枪地开始动手,所以没有看到满地血污和残肢断臂什么的。 饶是这样,宝亲王还是觉得自己头发晕、脚发软,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却又怕自己昏死过去以后,大长公主会利用自己的名号做出更恐怖的事情。 大长公主见侄儿这般没用,乜斜他一眼道:“一边儿待着去吧,刀枪无眼,别还没登上皇位就先死在这儿了。” 宝亲王的冷汗一层层地冒,里衣早就湿透了,听了这话如是大赦,一溜烟儿地朝后面跑去 大长公主没空理他,左右叫他过来只是为了借用个名头罢了,她此时的目的只有攻进皇城,先杀了皇后和二皇子再说。 你害死我的二郎,那我就把你的二郎送去陪你! 还有那些眼睁睁看着皇上将我二郎送去喀瓦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宝亲王一路退到后面,途中本想找个人问问,这么多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京城的守备居然出了这么大的漏洞不成? 又想自己若是能侥幸得以活命,还是赶紧卷包袱去封地算了,那边虽然没有京城这样繁华,可好歹安全不是么? 不过几次话到嘴边,一看到对方手中亮闪闪的兵刃,就又把话默默地咽了下去。 一直到退无可退的时候,宝亲王才被两个兵士拦住,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他们一起蹲在后面观望。 宝亲王四下乱瞄,见身边的兵士一脸忠厚老实的模样,酝酿了半天刚准备开口搭讪,忽听得战鼓声大作,前面终于开打了! 皇城上的箭羽不要钱似的往下飞,大长公主居然不知从哪里弄来四架投石机,一块石头上去就能砸死好几个人,还有的直接砸在城墙上,沉闷的声音震耳欲聋,碎石纷纷下落。 宝亲王看得胆战心惊,双腿跟着投石机嘎嘎的节奏簌簌发抖。 等看到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墙的时候,他已经摇摇欲坠了,卧槽,姑母这是疯了啊? 不行,自己还年轻,本来应该锦衣玉食、美女在怀的过一辈子,难道就真要被个疯子弄成逆臣贼子?别说是亲姑母了,你就是我亲娘此时也的跟你划清界限啊! 宝亲王想到这里,心中开始盘算如何自救,他一边注意着前面的局势,一边观察四周的情形。 前面战况愈发激烈,大长公主被几个亲随护着,一直简直在最前线指挥进攻,后面的兵士大受鼓舞,开始渐渐向前压上,而这正好给了宝亲王可乘之机。 人家朝前走,他则慢慢地往后撤,趁人不备的时候,朝着刚才就看准的方向,拼了命地拔腿就跑。 他也不知后面有没有人追上来,只管使出吃奶的劲头,咬着牙就一个字——跑! 也不知道究竟跑出去多远,直到被人兜头拦住,宝亲王才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什么人在此乱闯乱撞!” 宝亲王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御林军,他顿时如同见到亲人般,一把抓住统领的战袍,哭道:“你们怎么才来啊!” 御林军看清面前之人样貌,也都懵了,不是说宝亲王反了么?那么如今这个抱着统领大腿哭的人是谁? 宝亲王想站起来说话,但试了几次,发现刚才跑得太狠,双腿都已经脱力,根本站不起来,最后还是被一个御林军将士背起来,才算是跟上了大部队。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事情经过说完,连连叹道:“这可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啊!” 御林军统领总算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安慰了宝亲王几句,还承诺等平乱结束,一定为他作证洗清罪名。 但此时最要紧的是去镇压乱党,也不能背着宝亲王去宫门口平乱不是? 当然,就算御林军不介意把他背过去,他自己却是死活都不肯再去一趟的, 开玩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好么,若不是怕被全国通缉,他恨不得现在就收拾行李走人。 正好前面路过刑部,御林军过去好说歹说地砸开门,把宝亲王塞了进去,没顾上多说,大部队就再次开拔。 刑部衙门离宫门口太近,所以从一开始就大门紧闭,所有人都躲着不敢出去,这会儿突然见宝亲王被御林军塞进来,还以为是外面的局势已经得到控制,抓住了贼首。 于是众人一拥而上,也不听宝亲王的解释,直接把他五花大绑,塞住嘴丢进死牢中去了。 宝亲王倒在死牢的囚房中,虽然身下是湿哒哒的草垫子,房顶上有吱吱乱叫的老鼠,扑鼻而来的都是恶臭……但是没有发疯的姑母和血淋淋的尸首,这让他却觉得十分踏实,得到了一种心灵上的平静。 第三十八章 造反什么的,真心是个技术活儿,并非谁都能干,更并非谁都能干成的。 不过抓反贼,更是个技术活加体力活,也并非沈福喜以为的,过去振臂一挥反贼们就都跪地投降那么简单。 御林军和皇城中的禁军前后夹击,的确很快就将反贼打退,但是反贼们四散逃窜,大长公主也在亲随死士的护卫下逃走。 禁军急忙加强皇城守卫,将战死的将士尸体抬到一旁,确保所有位置都有人站岗,然后还要分出一批人去处理被砸坏的城墙以及箭垛。 等到一切都暂时处理好,都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了。 沈三老爷在家待得心焦,总想叫人出去打探消息,每每都被赵氏镇压下去,只能在家揪胡子玩儿。 沈福喜见他这样,只好缠着他,一会儿要他讲故事,一会儿要他念书,总之是要分散他的注意力。 赵氏出去张罗晚饭,这会儿外头传回来消息,说是反贼大部分伏诛,但贼首只抓到宝亲王一个,大长公主却不知所踪。 “怎么又扯上大长公主了?”沈三老爷惊愕不已,但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招呼人就要换衣裳入宫。 沈福喜死死拖住他的胳膊道:“阿爹,现在外面不安全。” 赵氏从厨下回来就看见,沈三老爷站在穿衣镜前面,官服已经穿上了一只袖子,而沈福喜在他另一只胳膊上吊着,死活不肯让他把衣服穿上。 父女两个人僵持不下,沈三老爷胳膊早就酸了,可又怕摔着女儿,只能死命咬牙撑着,还要苦口婆心地给女儿讲道理。 沈福喜的小胳膊,想要承受住她的体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她几次都几乎脱手,干脆用腿抵住沈三老爷的大腿,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而无论沈三老爷怎么劝说,她只咬准一件事:“等阿娘回来,阿娘让你出去,我就放手。” 赵氏放下手中的托盘,把女儿抱下来,叹气道:“你若是想去,我也拦不住你,多带几个人,要注意安全,遇到什么都不要冲动,多想想我和孩子,先保命要紧。” 沈三老爷原本坚定要入宫的心,这会儿也软了一半,将赵氏连沈福喜一并圈进怀里道:“放心,我不是鲁莽之人。” 沈昱靖突然一身利落打扮,抓着孔三娘送他的长剑进屋道:“阿娘放心,我护着阿爹去,肯定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就被赵氏拎住了耳朵,还吃了沈三老爷一记暴栗。 夫妻二人异口同声地说:“有你什么事,老实在家呆着!” 沈昱靖被*之后,赵氏将女儿丢给他,自己上前帮沈三老爷穿好官服,再三地抬手给他整理衣领,几次想要开口劝阻,却又悄悄咽了回去。 郎君有他的抱负和担当,自己不该拖他的后腿。 赵氏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强撑着露出个笑容,收回一直在他身上整理的手,故作轻松道:“路上当心,若是回来的太晚或是要留在宫中,记得叫人回来送个信儿,免得我们在家等得心焦。” “放心吧。”十几年的夫妻,沈三老爷如何看不出赵氏的心思,但先帝走前的最后一道诏书毕竟是在他手中的,还是立储这样的大事,若是不把这件事落实清楚,他是如何都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的。 出门前,沈福喜在后头喊了一句:“阿爹,你当心别被人当乱党抓了……” 原本凝重的气氛倒是瞬间轻松不少,沈三老爷笑着说:“你在家听阿娘的话,早点睡觉,不许调皮。” 入宫的路上,每个路口都有御林军把守,每过一处都要接受检查,除此之外还算顺利,但到宫门口的时候,天也已经黑透了。 入宫的时候更加麻烦,车马随从被扣在外面不说,沈三老爷也从头到尾被检查了一遍,甚至连扇子、玉佩、荷包等物都被扣下不许带入,若不是怕有碍观瞻,这些人恨不得把沈三老爷扒光了再让他入宫。 宫中此时也是乱糟糟的,很多来跪哭先帝的人被反贼堵在宫中,这会儿倒是不用弄什么刺激的手帕或是荷包了,一个个儿哭的比死了爹都情真意切。 大殿前的白玉石板上,还有几滩或深或浅的黄色不明液体。 沈三老爷跟着小黄门一路进了垂拱殿,迈步入内,登时就被易公公抱住了大腿。 “哎呦,沈大人,您总算能进来了。”易公公拖着哭腔道,“杂家正打算叫人去请您呢!” 沈三老爷被吓了一跳,忙问:“易公公,您这是怎么了?” 易公公拉着他便开始诉苦。 原来宫里这两日简直是内外交困,外面是乱党攻城,里面也是一片混乱。 大长公主攻城的时候,陈老太太还在宫中没能及时离开,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竟一下子中风了,太医虽然及时救治,但这会儿还是口歪眼斜地卧床不起,连话都说不清楚。 皇后又是担心又是着急,一下竟也病倒了,后宫顿时就成了群龙无首的局面。 原本被皇后软禁贵妃,扣押大皇子威慑住的人,此时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魏贵妃在宫中受宠多年,也是有一些自己的人脉和眼线的,趁着皇后和陈老太太全都病倒,也不知是如何打通了关窍,凌晨的时候竟从自己宫中逃了出来。 她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大皇子,可却阴差阳错地把二皇子抱了回去,便形成了如今皇后跟贵妃攥着彼此的孩子互相对峙的局面。 “这还不算呢,居然还有人跳出来说自己有孕在身,是先帝的遗腹子。”易公公越说越激动,眼泪将脸上的粉冲出两道沟,被他用帕子一抹,顿时就刷墙的白粉和了水,在脸上糊作一团。 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啊! 才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居然就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沈三老爷只觉得信息量太大,脑子简直有些跟不上了,有些发懵地问:“几位阁老老臣不都在宫中么?” “哎呦,您快别提那几位老大人了。”易公公一甩帕子,“不是吓懵了就是病倒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杂家这边都忙得团团转了,还要安排人给他们诊脉熬药。” “可,这么大的事儿,您找我有什么用啊!”沈三老爷双手一摊,这些事儿,无论哪一件拎出来,都不是他一个翰林学士能插得上手的。 可经过遗诏事件之后,易公公对沈三老爷有了种革命战友般的惺惺相惜,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说:“我实话跟您说吧,因为遗诏的事儿,皇后娘娘对您大为赞誉,说您这样的才是忠臣、纯臣,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正是您为娘娘分忧的好机会么!” “再者说了,您既然已经站在了娘娘和二皇子这边,这些,不也是您分内的事儿么!” “我,我什么时候站队了啊!”沈三老爷大呼冤枉,“公公,您是知道的,那诏书的确是先帝出京之前让我拟的,当时您就在旁边。我如今不过是遵旨办事,我忠于的先帝。” “您这样说是不错,可除了我,谁信呢?”易公公不以为然地一挥手,“诏书虽然不是假的,但您拿出来之后还坚决要求按着诏书行事,自然就等于是站在了二皇子一侧,如今有这样从龙立功的大好机会,换做一般人,杂家还不告诉他呢!” “可如今这样混乱,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沈三老爷抬手揪着胡子,又问,“贵妃那边如今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用二皇子做要挟,要把大皇子换回到自己身边呗!” “那皇后娘娘这边呢?”沈三老爷又问。 “娘娘想要回二皇子,却又不愿意把大皇子放回贵妃身边,便僵持在这里了。” “额?”沈三老爷闻言错愕地问,“为何?” “您想啊 ,若是把大皇子还给贵妃,她再打着大皇子的旗号逼宫,那可如何是好。” “可此时魏家已被抄家,人也都关押在刑部大牢,贵妃如今身在宫中,别说大皇子如今才是个幼儿,即便是个成人,只她们两个,又如何能做到逼宫篡位?” “哎呦,沈大人!”易公公嗷地一声跳起来,“我就知道,您肯定是有主意的!” 易公公脸上和泥般的粉此时已经干了,随着他说话一片一片地往下掉,此时看去着实有点儿吓人。 沈三老爷只能低着头不去看他,被他一巴掌拍在后背上,差点儿没摔了个狗啃泥。 易公公已经没时间再跟沈三老爷说什么了,吩咐小黄门好生伺候沈三老爷,自己也顾不得补妆,直奔后宫参见皇后去了。 沈三老爷想到他那一脸斑点狗似的“妆容”,不由打了个寒颤,心道,别再把娘娘吓着了才是真的。 一旁的小黄门见他打颤,殷勤地说:“沈大人,前殿风大,您到偏殿用茶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小喵开始写文以后收到评论最多的一天,简直都要感动到哭了,谢谢大家支持小喵,也谢谢大家支持正版阅读,小喵只能用努力更新来回报大家了,群么么~ 第三十九章 事情说着简单,但是做起来却难,光是把两个皇子换过来这件事儿,就足足折腾了两天。 皇后一抱住二皇子,顿时就支撑不住晕过去了。 易公公赶紧指挥众人,先将皇后和二皇子送回坤宁殿,又打发人去请太医,最后下令将贵妃的瑶华殿团团围住。 “你们都给杂家打起精神,别说是人,就算钻出来一只老鼠或飞出来一只鸟,杂家都拿你们是问!” 魏贵妃在紧闭的红漆大门后厉声尖叫:“易一贵,你个阉人,你敢关我?” 禁卫和小黄门闻言全部低头,做出一种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易公公冷冷一笑,道:“魏家已倒,您如今又有挟持储君,胁迫皇后的罪名在身,关你怎么了,关你还是轻的呢!” 说罢一甩袖子,径直离开。 宫内宫外这些事儿大概了结之后,几位阁老才一个接一个地病愈,准备开始审理这次的造反案。 御林军统领此时才想起,宝亲王被塞进刑部衙门,此时也不知怎么样了。赶紧过去一问,才知道人还在死囚牢中扔着,这才急忙解救出来。 宝亲王在牢中饿了几日,若不是嘴里一直塞着东西,他都想啃地下的草垫子了。 这会儿被解救出来,简直是提泪横流,上前抱住恩人的大腿,抬头发现居然又是上次救了自己的人,一腔子的感激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一边哭一边也不知呜呜咽咽地说着什么。 一旁守死牢的狱卒想是见惯了这样的情形,谄媚地给翻译道:“统领大人,宝亲王是说,他的命两次都是您救的,今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统领将宝亲王从自己腿上揭下来,丢给早就候着的两个亲王府下人,道:“亲王千金贵体,救您是下官本职所在,不敢当恩德二字。” “匪首”宝亲王被人作保放了出去,大长公主到现在还没抓住,几位阁老只好审了几个虾兵蟹将,得知原来这批兵士乃是驻扎在京郊的天门军,前两年便一直说要裁撤,但是有些兵士无处安置,便留下了一万多人,一直在离京几十里外之处耕种为生,而正好便在大长公主驸马闵皓文的麾下。 这样一来,各个环节就都能串联到一起了。 大长公主因为幼子闵二郎过世怀恨在心,趁先帝离世皇子年幼之际想要逼宫篡位,好在宝亲王忠君报国,非但没有与大长公主同流合污,反而坚决与之划清界限。 而且在死囚牢房中被困几日,非但没有怨怼,反倒自请离京回封地,其心可鉴、其情可悯。 几位阁老都被宝亲王感动的热泪盈眶,这才是皇亲国戚的好垂范,真表率。 于是宝亲王非但没被朝廷申饬,反而得了一大堆的褒奖和赏赐,更有许多京城学子,将他当做人生楷模,为他填词作赋,歌颂他的贤良品德。 不过他尽快离京的愿望却破灭了,一来是因为外面有乱党逃窜,着实不安全;二来也是因为,他毕竟是个亲王,如今看着是个好的,万一离境之后又被人挟持或是鼓动,再带兵从外面杀回来可怎么办? 所以还是把他留在京城,搁在眼皮子底下对大家都安全。 此时突然有人跳出来说既然造反案已经审清楚了,魏家就是被冤枉的,应该把魏家放出来,还要多加补偿安抚。 刑部尚书将已经清点出来的魏家财产清单扔了那人一脸,啐道:“即便魏家没有造反,这些东西也足够他们抄家流放了。” 几位阁老对刑部的办事效率大加赞扬。 刑部尚书谦虚地说:“不敢不敢,前些日子外面反贼攻城,人都被困在衙门里不得回家,下官见他们闲着无事只会瞎担心,便都打发去清点财产,一来分散注意,二来也提高效率,倒也不失为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这话一出,瞬间冷场,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处理告一段落,吩咐下去继续缉捕大长公主以及其余逃脱流窜的乱党。 心脏落回原位,觉得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办丧事的众人,此时才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先帝的陵寝还没建好。 这要如何发丧入葬? 几位阁老和礼部官员急得火烧眉毛,谁知道皇上这么年轻就挂了啊?陵寝虽然是从先帝登基便开始修了,但这几年又是兵戈又是天灾,一直没有富裕的银钱拨给陵寝那边继续建设,当时大家都觉得先帝尚在壮年,都并未太当回事,导致工程一度几近停滞,这会儿全都抓瞎了。 这件事与沈三老爷无关,本以为好不容易能清闲几日,却又接到皇后懿旨,让他负责新帝登基的事宜。 按理来说,这件事是轮不到沈三老爷头上的,但是皇后此时已经是惊弓之鸟,对任何人都抱有戒心。如今除了自己娘家,宫中她信任的只有易公公,宫外便只有沈三老爷一个人了。 这件事,此时说不上是急还是不急,按理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这个幼君,实在是太年幼了,如今还在吃奶呢!而且先帝丧礼一事还没安排妥当,所以沈三老爷领了差事,却还是溜回家躲了两日清闲。 可谁让有位先贤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什么什么的呢?这话主要的意思就是,如果老天想让你承担大任,他就不会让你有清闲日子过。 沈三老爷刚在家歇了一天,沈福喜就病了。 白天人还好好儿的,晚上突然开始浑身酸疼、头疼发热。 沈福喜以为自己是感冒了,不想惊扰沈三老爷和赵氏,让阿许悄悄给自己熬了一碗姜汤灌下去,打算蒙着被子发发汗,第二天也就好了。 谁知道姜茶喝下去,汗没发出来,人却趴在床边呕个不停。 阿许被吓得面无血色,简直想给自己两个耳光,刚才就该直接去回禀郎君和娘子才是。 这会儿她再也不敢听沈福喜的了,赶紧叫人过去报信儿。 沈三老爷和赵氏听到消息,都赶紧起身披了衣裳过来。 赵氏将女儿搂在怀里,只觉得像是抱了个小炭炉子,热得简直烫人,真是吓得魂飞魄散,一叠声地叫人请大夫。 沈三老爷摸摸沈福喜的额头,又让她张嘴看看,再摸摸手脚,皱眉道:“这热发的不太正常。” 赵氏自己都快坐不住了,花容失色地小声问:“该不会是天花吧?” “你看看她身上可有疹子?”沈三老爷面色凝重,心里已经在七上八下的打鼓,沈福喜自小身子康健,生下来至今都没闹过病,谁知道一来就是个凶险的。 沈福喜听到天花二字,也有些脑门发紧,虽然她前世的时候,天花已经早就灭绝了,但是对这种病的危险程度,她还是有所耳闻的,更别说自己此时身处古代,难道刚过了几年安稳幸福的日子,老天爷就又要把自己收回去了么? 想到这里,她伸手圈住赵氏的脖子,意识略有些迷糊地唤道:“阿娘……” 赵氏的眼泪已经滚滚而下,落在沈福喜烧得红热的皮肤上,倒是带来一丝凉意。 “阿娘不哭……”高热来得太迅猛,沈福喜已经有些被烧迷糊了,伸手想给赵氏擦眼泪,却根本没找准地方,在她额头上蹭了两下,就没有力气再举着胳膊,无力地垂落在赵氏怀里。 赵氏哭着冲门外大喊:“大夫,快请大夫来啊!” 第四十章 夜里沈府各处都已经落锁,三房叫人出去请大夫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前院儿,沈昱靖急忙起身往后院过去。 “阿爹,出什么事了?”沈昱靖一头汗地跑进来,若非是急症,一般都不会这样大半夜的请大夫的。 “福喜发高烧,身上还起了一些疹子,要大夫来看看才知道。”沈三老爷被赵氏哭得心里乱糟糟的,这会儿在堂屋一个劲儿地踱步,不住默念,千万不要是天花。 沈昱靖一听是妹妹病了,急急地进屋,就见赵氏正抱着福喜掉眼泪。 沈福喜满脸通红,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双目紧闭,却还在含混地小声道:“阿娘不哭……” “福喜。”沈昱靖握住妹妹的小手,入手也是滚热滚热的,手背上已经明显能看到米粒大小的红色疹子,“福喜别怕,大夫马上就来。” 赵氏见儿子进来,急忙道:“你赶紧出去,还不知道福喜是怎么回事,若是给你过了病气可怎么办!” 沈昱靖却坚持不肯走,非要陪着妹妹。 “你这是要气死我啊!”赵氏拖着哭腔道,“福喜病了已经在戳我的心了,你若是再有个好歹,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沈昱靖这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说:“阿娘,我就在外头,有事叫我啊!” 他在堂屋坐了片刻,被沈三老爷转得心焦,干脆起来去二门处守着,见大夫请回来了,赶紧拉着人家一路小跑地进来。 “阿爹,大夫请回来了,是的保安堂的许大夫。”沈昱靖拖着大夫快步进屋。 沈福喜在内室听见,心道,保安堂许大夫,他娘子姓白么? 好吧,还能胡思乱想,看来死不了,她翻了个白眼,在心里自我安慰着。 赵氏见女儿都已经翻白眼了,差点儿也两眼一翻晕过去。 沈三老爷正好引着大夫进来,赶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娘子,将女儿接过来,放在炕上躺平道:“许大夫,您快给看看。” 许大夫放下药箱,取出脉枕,上前诊脉。 沈福喜奋力睁开眼睛瞄了一下,好吧,是个须发都已花白的老人家,许相公和白娘娘的幻想可以破灭了。 许大夫诊脉之后,又翻看沈福喜的眼睛,再看舌头,最后查看身上的疹子。 赵氏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到大夫就看得不准了,直到见大夫把脉枕收起来,才小心翼翼地问:“许大夫,小女这究竟是怎么了?” “此乃小儿痘疹,贵千金此时刚发,还未形成疮痘,还需小心观察,若其疮皮不薄,如赤根白头,渐渐赤肿,而有脓瘥迟者,谓之大痘,此里证,发于脏也。若其疮皮薄如水泡,破即易干,而出无渐次,白色或淡红,冷冷有水浆者,谓之水痘,此表证,发于腑也。”许大夫一边洗手一边说,“此疹发热一二日而出,出而即消,易出易靥,无需太过忧心。”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赵氏心中大安,双手合十连连祝祷。 果然如许大夫所说,第二天,沈福喜脸上身上的红疹变成一颗颗米粒大小的水痘,然后迅速变成绿豆大小。 虽然一身一脸的水痘十分吓人,但高热却渐渐退了下去,整个人不复昨日那样打蔫儿,又活蹦乱跳起来。 赵氏怕沈福喜抓挠水痘留下伤疤,一刻都不肯错眼珠地盯着她。 下地?不许!出门?不许!吃肉?不许!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这样的日子,沈福喜真想去死一死。 直到几天后,水痘都渐渐干涸结痂,许大夫来看过,说已经没什么大碍,只要不抓挠,再过几日便可以痂脱而愈,不会留下疤痕。 赵氏对女儿再三叮嘱,又怕她梦中无意识地抓挠,还特意找了件比较大的中衣给她穿,睡觉的时候就把袖口用细绳扎住。 沈福喜被困了四五日,别说是出门了,连个窗户缝儿都不许开,简直要闷死人了。这日好说歹说,总算求到赵氏点头,允她可以去书房找沈昱靖,但还是要求在外面必须戴着帷帽,免得外面的有脏东西吹到脸上。 只要能出屋,别说是帷帽了,就算让她带个头盔她也是千肯万肯的。 当然,如果她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不会出门,即便出门也会找个头盔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沈福喜戴好帷帽,带着阿许往沈昱靖的书房去,刚到廊下,她便把帷帽甩给了阿许,自己撒欢儿地朝里面跑:“阿——哥?” 我勒个去,谁能告诉我,那个站在我阿哥身边一脸惊愕看着我的人是谁? 沈福喜呆滞地站在书房门口,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脑子里回荡着一句话:一脸痘疤的样子被外人看到了——看到了—— 沈昱靖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他眼里觉得,妹妹不管什么样子都是最好看的。 “福喜,这是陆家大郎陆云景,你们以前见过的,不过那会儿你太小,估计也是忘记了。” 我当然记得,我还吃过他的嫩豆腐! 沈福喜一言未发,忽然转身,抓起帷帽扣在脑袋上,风一般地从阿许身边掠过,瞬间就跑得不见踪影。 陆云景也是瞠目结舌,记忆中,好像是个白白胖胖的包子,几年未见怎么变成芝麻烧饼了? “这是?”他缓缓转过脖子,看向沈昱靖。 “福喜在家撒欢儿惯了,你别介意。”沈昱靖问,“你这次入京,是来办事还是常住?怎么也不提前来个信儿,若不是我今日看见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我家啊?” “家父叫我入京继续学业,是要住下来一段时日的。之前祖父过世已经给伯父和你们添了许多麻烦,不好再次打扰,不过等安置妥当,肯定是要前来拜见伯父的,父亲还让我带了书信。” 陆云景说罢,停顿片刻,还是忍不住地问:“福喜是……?”他没好意思直接说,而是用手指在脸颊上比划示意了一下。 沈昱靖这才想起,福喜脸上的痘疤这会儿还没褪干净,难怪刚才那么个反应。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她、她前几日出水痘,这会儿脸上还、还没好呢!哈哈哈,笑死我了!” “阿哥,我再也不喜欢你了!”书房的后窗户传来沈福喜气急败坏的大喊。 “完了。”沈昱靖一拍脑门,“这下麻烦大了!” 第四十一章 故人之子入京进学,沈三老爷十分高兴,哪里肯让他一个人住在外面,回禀过田氏之后,便在沈昱靖住处的隔壁,收拾出一处小三进的跨院,清清静静的十来间屋子,有门直通夹道,出入也十分方便。 陆云景再三推辞之后,想起入京之前父亲曾说——沈家三郎最是热情好客之人,你此番入京拜见,估计他定要让你住到家中,但若不去拜见却又失礼。好在咱们两家本就是有交情的,你若推辞不过,去他家住也无妨,只是要多注意约束言行,不可如在家这般随意——这才答应了下来。 沈昱靖平白又多了个伴儿,自然是高兴的,不过转念想到妹子一直不理自己,脑袋顿时又耷拉下来。 之后的几日,沈三老爷忙得脚不沾地,沈昱靖也是焦头烂额。 前者忙的是国家大事,朝中阁老们关于先帝的棺椁如何安置的事情,吵了七八日,总算是定下来了,先放在皇觉寺暂时停灵,加紧修建陵寝,修好之后再择黄道吉日入土为安,接下来就是要讨论新帝登基的事情了。 因为皇后信任沈三老爷,所以各位朝臣也不好不把他当回事,自然是请过来一同商议。 好在新帝登基这件事,基本都有成例可考,没什么值得吵架的,叫钦天监算好黄道吉日,吉时吉辰,再叫礼部准备大典所用的一切事宜即可。 虽然新帝年幼,大家心里都有诸多担心,比如会不会刚登基就夭折了,会不会长大后发现是个傻子或者中二之类的,但这毕竟是件喜事,大部分人还是把这种担忧压在心底,面上都做出高兴的样子。 可有些人偏偏不吵架就过不了日子,为了如何处置贵妃和大皇子,又分成几派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是主张让贵妃和大皇子直接殉葬,一了百了,清爽无后患。 一派觉得子不担母过,主张去母留子。 还有几个顽固老臣,脑子也不知是灌进去了水银还是什么,死脑筋不转弯,说殉葬先帝乃是无上的尊荣,岂能让一罪妇得享? 沈三老爷被他们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听到这话心道,要不你去享一享这至尊荣宠?估计又要提泪横流,留下一滩黄污了。 他正脑补的高兴,忽听有人问他:“沈大人如何以为?” “我?”沈三老爷猛地回神,“咳咳,依下官之见,此时新帝登基之事要紧,贵妃和大皇子如何处置,可以容后再议。” 众人也知道,这件事不吵个十天半个月是得不到结果的,听了沈三老爷这话,都点头称是,事情这才重新走上了正轨。 沈昱靖这几日也焦头烂额,忙着哄妹妹,简直是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可不管拿什么去献宝,得到的都是后脑勺,眼看沈福喜脸上的痘疤都掉得差不多了,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福喜,阿哥带你去甘道斋好不好?” 沈福喜把身子转到左边。 沈昱靖绕过来陪笑道:“不想出去啊,那阿哥给你读书好不好?” 沈福喜还是一言不发,扭身转到右边。 赵氏在一旁看得直笑,却也不肯上前帮忙。 沈昱靖抓抓头,蹲下抬头看着沈福喜,清了清嗓子努力保证严肃地说:“阿哥知道错了,福喜原谅阿哥好不好?” 见沈福喜没有再转身,赶紧趁热打铁地哄道:“福喜要怎么样才肯原谅阿哥?” 沈福喜道:“你教我骑马!” 还不等沈昱靖说话,赵氏就毫无商量余地地说:“不行!” 沈昱靖一看妹妹又要扭身子,赶紧抱住问:“换一个换一个,阿哥能做到的话肯定答应你。” 沈福喜大眼睛骨碌碌地乱转,最后说:“我要一条小狗。” 赵氏一直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原本还以为女儿会提出什么更难的事儿呢,没想到就是想要一条狗。 嗯,养个小狗也不错,毛绒绒的也挺可爱的,还能跟福喜做个伴儿,于是就点了点头。 沈昱靖见阿娘点头,赶紧连声答应,生怕沈福喜再反悔。 不过沈福喜还是提出一个要求,“我要自己去选。” “行,行,都依你。”沈昱靖满口答应,只要不再生气了,别说是让她亲自去挑了,就算全买回来给她选又有什么关系。 次日一早,沈昱靖到后宅来接福喜,看到妹妹重新对自己张开胳膊,激动得简直热泪盈眶,赶紧上前抱起来道:“走吧,我都联系好了,去了之后,所有的狗狗都任你挑。” 赵氏不放心地追出门来,给女儿紧了紧披风,戴好风帽,又叮嘱儿子道:“你千万当心,狗到底是畜生,别让福喜离得太近,伤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阿娘放心,我肯定照顾好妹妹。”沈昱靖连连答应,抱着沈福喜出了垂花门,穿过夹道,从侧门出去,已经有牛车在门口候着了。 而牛车旁边,还站着个沈福喜一点儿都不想看见的人——陆云景。 前几天丢人现眼的事儿好不容易在自我催眠下忘得差不多了,这一下又全都想起来了。 要不是还被阿哥抱着,沈福喜简直想扭头回去,为毛去买个狗还要带着他啊? 沈昱靖解释说:“陆大郎要留在京城读书,如今住在咱家,你以后也要叫陆大哥,知道么?” 沈福喜不能不给客人面子,听了阿哥这样说,还是笑着叫道:“陆大哥。” 但若是仔细听,这三个字,似乎是咬着牙说的。 陆云景也有些不好意思,拱了拱手道:“先前之事实在抱歉,是在下唐突了,给小娘子赔罪。” 沈福喜这会儿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长大后的陆云景,脸上的婴儿肥已经消褪,脸颊轮廓越发分明了,皮肤依旧是白白嫩嫩的,估计是南方水土养人的缘故。 唔,不得不说,长的还是可以的,沈福喜略有些不情愿地想,又飞快地在心里补充一句,不过没有我阿哥帅! 她这会儿倒是忘了还在生沈昱靖的气了。 三个人同乘一辆车,好在车厢宽敞,倒是也不觉拥挤。 陆云景看来是做过功课的,车子缓缓启动之后,便说:“今日所去之处,狗的品种较多,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最全的了。打猎用的蛮犬、湖州的田犬,甚至连十分凶狠的氂犬都能寻到。不过小娘子既然是养来游戏取乐,倒是赤而尾小的罗江狗,或是毛长而密的狮狗更为合适。” 沈福喜听着并不作声,心里却已经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了。 很快便到了狗场,因为沈昱靖提前来打过招呼,所以除了东家和伙计等着招呼再无旁人。 沈昱靖把沈福喜从车上抱下来,却并没有放她自己走路,一方面是怕狗场内有凶犬把她吓到,另一方面也是怕沈福喜太热情把人家的狗吓到,咳咳,万一扑上来咬她可怎么是好。 出于这样复杂又全方面的考虑,沈昱靖决定从头到尾都牢牢抱住妹妹,不让她有任何惹事或是受伤的机会。 这个狗场果然很大,木质大门一打开,狗吠声此起彼伏,沈福喜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狗场的东家叫伙计抱了几只犬上来,都是成年犬,让客人先看看模样,说若是看着哪个喜欢,便可以再看幼犬。 抱上来的都是些比较名贵品种的成犬,毛都打理的十分顺滑光泽,也都训得很乖巧,全都在客人面前一字排开蹲坐好,没有一个乱跑的,更没有乱叫乱闹的。 沈昱靖决定都挺好看的,尤其是有一只毛色纯白的犬,细腿长耳,毛发飘逸,看着十分赏心悦目,不由得问妹妹:“福喜,你觉得白色的那只好看不?” 沈福喜目光扫了一圈,丝毫没有露出喜欢的神色,摇摇头问:“还有别的么?” 东家一看,这是来了挑剔的主顾了,打点起精神,叫伙计又换了一批狗上来,自己亲自上阵,一一介绍一番。 没成想,来的这个小胖丫头,看着挺讨喜的,要求倒是很高,还是摇头。 东家这会儿也来了犟脾气了,心道,我家的狗可是整个京城闻名的,不信还征服不了你了。 他亲自上阵,小心翼翼地抱出来一只半大的狗,嘴里还道:“您看看,这可是从西洋带过来的名犬,我敢说是京城里独一份儿的!” 沈福喜定睛一看,原来是条形似贵宾犬的狗,还是摇头。 东家简直要疯了,你们该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沈福喜却问:“有没有大一些的?” “大一些的?”东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以为是沈福喜不懂,便抚摸着手下的贵宾犬说,“小娘子,这只狗还只有半岁,您买回去好生喂养,会长大的。” “不是,我听说你们这里有打猎的蛮犬和氂犬?”沈福喜语出惊人地说。 沈昱靖吓得手臂一紧,觉得自己抱紧沈福喜的决定实在是太明智了。 东家也不由咋舌,第一次见到有小娘子来买氂犬的,不过还是点头道:“的确是有的。” 沈昱靖连连摇头,一叠声地说:“氂犬不行,坚决不行!” 他冷汗都要下来了,虽然是要讨好妹妹,但若是真买了条氂犬回去,阿娘还不把自己掰巴掰巴喂狗? 再说氂犬是什么狗啊,别说是成犬了,刚满月的幼犬都快有沈福喜那么大了好么。 陆云景此时也是一头汗,心里懊恼刚才不该介绍的那么全面,如果自己不说什么蛮犬和氂犬,沈福喜又如何会知道这些凶犬。 “阿哥——我就是想看看嘛——”沈福喜使出撒娇*,搂着沈昱靖的脖子扭来扭去。 沈昱靖瞬间投降,对东家道:“麻烦您带我们去看看吧。” 陆云景第一次看到这样宠孩子的,不免有些瞠目结舌,说好的坚持原则呢? 原则什么的都是浮云,沈福喜很快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氂犬。 不过看着犬舍内那一大坨,额,不是,是一大只狗,沈福喜觉得自己都看到了它闪着寒光的牙齿。 这实在是太挑战承受能力了,这狗一张嘴都能把自己脑袋吞进去。 沈福喜赶紧缩回沈昱靖怀里,然后冲东家比划道:“这个就算了,有没有长大以后大概这么大的狗?要耳朵竖起来的,看起来精神一些的。” 其实沈福喜心中最想要的是一只德牧,可是现如今,有没有德国这个存在都不知道,德牧什么的,还是别妄想了。 谁知道狗主带着他们去看了几只蛮犬和猎犬,路过一个狗舍的时候,沈福喜忽然一把抓住木栏道:“等等,这个是什么狗?” 只见犬舍里的那条狗,立耳垂尾,长脸黑鼻,后背毛色黝黑,腹部和四肢毛色较浅,此时正伸着舌头蹲坐在犬舍内,看起来比沈福喜还高一些。 “这个是狼犬。”东家介绍道,“是用公狼与……” 沈昱靖一个眼刀飞过去,心道你敢当着我妹妹说出配种什么的词,看我怎么收拾你。 东家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想了半天神色窘窘地说:“这个狗的阿爹是狼,阿娘是猎犬……” 狼狗?沈福喜已经兴奋起来,指着那狗问:“有幼犬么?” 沈昱靖听说是用狼配种而成的,觉得是在太过危险,坚决不肯同意。 那东家却道:“小娘子果然是识货的人,这狼犬已经是经过几代优选出来的品种,有狼的敏捷聪明却没有狼的野性,还有狗的忠实可靠,着实是难得的好犬,只不过识货的人太少。不过小娘子运气好,正好有一只母犬上个月生了幼犬,您若是喜欢,我这就带您过去看看。” 沈福喜搂着沈昱靖的脖子小声恳求:“阿哥,我喜欢这个狗,东家都说是很好的呢!” 沈昱靖却觉得这东家根本就是为了卖狗而信口开河,沈福喜才多大年纪,他也好意思说出小娘子真识货这样的话。 但是沈福喜此时已经认定了要买狼犬,八条狗都拉不回来了。 沈昱靖向来都是拿妹妹没法子的,每次顶上了,只要对方眨眨眼睛撒撒娇,顿时就放弃所有原则了。 “那、先去看看小狗再说。”沈昱靖此时也只能用缓兵之计,说不定那小狗都生得难看,沈福喜看不上就最好了。 不过,他却忘了一件事,基本上毛茸茸的生物,不管大了以后什么德行,一两个月的时候却都是爆萌无比的。 当看到四个小毛团子在自己脚下跑来跑去,一不小心就绊倒滚作一团,沈昱靖都觉得真是看哪个都很可爱。 沈福喜扑腾着要下地,自己左看右看,最后选中了一只脸膛和后背毛色最深的幼犬,一把抱住不放道:“阿哥,我要这只!” 沈昱靖差点儿条件反射地一口答应,猛地回神道:“福喜啊,咱们再看看其他的好不好?” 沈福喜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抱着小狗上前几步,走到沈昱靖面前道:“阿哥,说好让我自己挑的。” 被两双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盯着看,简直是压力山大,沈昱靖心里仅存的一点儿坚持也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阿哥,好不好?”沈福喜又凑近一些,小狗忽然伸出舌头,在沈昱靖的手背上舔了两下。 沈昱靖只觉手背被一个柔软湿热的东西卷过,低头看见小狗吐着粉红色的舌头看着自己…… 好吧,拼着回家被赵氏骂一顿,他拍板决定道:“就这只了。” “太好了!”沈福喜抱着小狗欢呼道,“阿哥最好了。” 沈昱靖心里泪流满面,只是想做个好阿哥我容易么我! 这个黑锅太大,沈昱靖不好意思让陆云景背,抢着付了钱。 回家的一路上,沈福喜抱着小狗不肯撒手,心里琢磨着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才好。 沈昱靖心里琢磨回家怎么才能不挨揍,算了,还是想想怎么才能少挨几下揍比较实际。 毕竟幼犬跟成犬还是有很大分别的,这只小狗现在毛细细软软,还有些微微的打卷儿,耳朵还软趴趴地搭在脑袋上,还没变成长脸尖牙的模样,看起来像个毛绒绒的小熊,加上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和不时伸出来舔舔鼻子的粉舌头,实在是个很能戳人心的萌物。 所以赵氏第一看看到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还问:“怎么买了只成犬回来?长得……倒是还挺可爱。” 赵氏本来想说长得似乎也不怎么样,为什么不挑个好看点儿的,可一低头看见女儿一脸兴奋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心想只要女儿喜欢就行。 沈昱靖真的很想就这样蒙混过关,但一想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以后被发现只会更惨,于是一五一十地把这个狗的情况向赵氏汇报了一番。 赵氏听说这狗是公狼和母狗配出来的种,简直要晕过去了。 再看那小狗更是觉得眼前发黑,幼犬就有别的小狗成犬那么大了,等长大以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她此时有一种这种狗分分钟会变成狼,把女儿一口吞下去的感觉。 “沈昱靖,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是不是!”舍不得责怪女儿,赵氏只好把一腔怒火都喷向了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两章合一吧,嘤嘤,不要打我,我明天继续多更一些~ 第四十二章 沈昱靖被赵氏修理得满头包,而沈福喜这会儿忙着照顾小狗,丝毫没有发现阿哥的悲催情况。 首先要做的,便是给小狗取个名字。 沈福喜否决了沈昱靖提供的文绉绉的名字,也拒绝了赵氏提供的诸如宝宝贝贝之类的肉麻名字,跟狗狗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道:“你的脸这么黑,就叫小黑吧!” 赵氏和沈昱靖同时想,这名字也太敷衍了吧? 不过反对无效,谁的狗谁做主,沈福喜又唤了一声:“小黑!” 小狗扑上来拼命讨好地摇尾巴,于是,它的名字就这样愉快地被决定下来了。 沈福喜吩咐人去找一个篮子,又让阿许去拿个棉垫子铺在篮底,然后将筐安置在自己床边,对小狗招呼道:“小黑过来,这是你的窝,以后乖乖地睡这里。” 小狗倒像是能听懂似的,围着篮子转了一圈,嗅来嗅去,最后试探着一脚踩进篮子里,见似乎没有什么危险,脚下还软软的,这才跳进去打了个滚。 赵氏头发根都竖起来了,觉得自己都已经能够看到,这狗夜半无人的时候化身为狼扑上床把女儿吃掉的画面。 “福喜啊,小狗养在外面好不好?不要放在屋里。”赵氏努力温柔地劝说着女儿。 “小狗刚离开它的阿娘,让它自己住在外面很可怜的。”沈福喜蹲在篮子边仰头,眼巴巴地看着赵氏。 小黑居然也蹲坐在篮子里,跟沈福喜几乎同一个动作地仰头看向赵氏。 一个卖萌帝已经吃不消了,再来一个,杀伤力可不仅仅是翻倍这么简单的。 于是,赵氏被秒,铩羽而归。 晚上沈三老爷回来,听娘子告了半天的状,先好生安抚了一番,然后给沈昱靖布置了十篇文章,并且要求月底之前必须写完交给自己。 沈昱靖又被训了一顿,灰溜溜地回书房做文章去了。 沈三老爷这才去了女儿房中,见她正在指挥阿许喂小狗:“你晾一下,别那么热就倒进去,小心烫着它。” 阿许手里端着个长柄的小锅,用筷子在里面一个劲儿地搅动。 小黑似乎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口粮,围着阿许的脚下转来转去,一直仰着头盯着她手里的锅,一不小心便绊倒在阿许的脚面上。 沈福喜笑得歪倒在炕上,隔空点着小黑道:“可馋死你了。” 沈三老爷进来笑着问:“福喜,给小狗吃什么好吃的呢?” “阿爹,你回来了。”沈福喜起身坐好道,“我让阿许用羊奶加面粉给它煮的糊糊。” 阿许将温热的糊糊倒进一个空碗中,小黑顿时奔过去,嗅了嗅,又试探着伸舌头舔了一下,然后便大口大口吃起来。 “很喜欢这小狗?”沈三老爷坐在女儿身边,跟她一起看着小狗吃饭。 “嗯,喜欢。”沈福喜点头,然后介绍道,“阿爹,这个是小黑,小黑,你记得,这个是我阿爹,也是你的主人。” 沈三老爷居然还煞有介事地冲小狗打了个招呼道:“小黑你好,欢迎来我家。” 沈福喜没想到沈三老爷能做到这样,心里顿时涌起无限温情,扭身扑进他怀里道:“阿爹,小黑很乖的,你跟阿娘说,不要担心好不好?” “好。”沈三老爷揉着女儿的头发,又道,“可是福喜知道么,小狗跟咱们养的花花草草不一样,它是一条性命,冬天会冷,夏天会热,饿了要吃东西,也跟我们一样会生病,你能好好地照顾它么?” “阿爹放心,我肯定会好好照顾小黑的。”沈福喜连连点头保证道。 “那福喜知道,小狗能活多少年么?”沈三老爷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沈福喜一楞,这是要对自己进行死亡教育么?虽说从年纪上说不算太早,但在如今身处的时代大背景下,却显得有些超前啊! 她当然知道狗的寿命是多久,可沈福喜却是不该知道的,所以她摇摇头,不解地看向沈三老爷。 “狗狗跟咱们一样,到了年纪也会离开我们,就好像先帝那样,到西天去了……” 沈福喜听得囧囧有神,阿爹,你居然拿先帝做比来说狗,若是被外人知道,你说咱家是会被抄家呢还是被抄家呢? 沈三老爷似乎也觉得自己举得例子不太得当,清了清嗓子,跳过这一段,继续往下说道:“狗狗是很认主的动物,小黑把你当做主人以后,它就只认你、跟着你,若是你对它不好或是不喜欢它了,它就会很伤心很难过。就好像阿爹再也不喜欢你了,你是不是会很伤心?” 好吧,刚才拿先帝比狗,现在用女儿比狗,能够跟先帝同一待遇,沈福喜表示自己很荣幸。 不过她这会儿也听明白了,并非是在进行死亡教育,而是在培养自己的责任感。 有这样一个温柔开明又不胡乱溺爱的阿爹,沈福喜觉得自己幸福爆了。 “阿爹放心,我会像喜欢阿爹那样喜欢小黑的。”沈福喜圈着沈三老爷的脖子说。 额?沈三老爷揪揪胡子,似乎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不过还是对女儿的态度表示了肯定和赞许,又拍拍已经吃饱的小黑,也承诺道:“只要你能照顾好小黑不让它惹祸,你阿娘那边就包在我身上了。” “阿爹最好了!”沈福喜毫不吝啬地在沈三老爷脸上吧唧了一口,随即从他怀里挣脱出去,一边朝外跑一边说,“小黑过来,我带你去看看咱家的院子。” 小黑嗷呜一声跟着窜了出去。 沈三老爷保持着揪胡子的姿势,思考着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用过就丢什么的,不是个好习惯啊喂! 有了沈三老爷的首肯,小黑总算是在沈家站稳了脚跟。 不得不说,这只狗还真是有些聪明的。 每天早晨起来之后,它先远远地找个角落方便,然后便去找阿许,跟着她脚前脚后地跑,偶尔扑上去咬她的裙摆。 阿许便知道,这是饿了,赶紧叫人去厨下端专门给它做的吃食。 吃饱喝足之后,小黑便不再给阿许当小尾巴,而是跑进沈福喜的屋里,甩甩尾巴趴在踏脚上,不吵不闹地等着沈福喜起床。 沈福喜是个起床困难户,即便醒了也喜欢再多赖一会儿。 小黑也不闹,见她醒了便把爪子搭在炕沿儿上,伸着舌头摇着尾巴。 沈福喜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拍拍小黑的脑袋,再赖一会儿,然后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用力伸个懒腰,新一天的开始了。 接下来一整天,小黑简直就成了沈福喜的小尾巴,不管去哪里都屁颠屁颠儿地跟着。 赵氏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小黑的确很乖巧,虽然对它长大后还是有些担心,但从心理上已经基本接受了这个新的家庭成员。 天一天冷似一天,树叶早就落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顽固的枯叶,还死死地眷恋着枝头,任凭秋风怎么凌虐都不愿离开。 沈府各房中已经点起了炭盆,小黑毛厚,热得天天伸长舌头趴在门槛上,沈福喜特意把它的窝挪到离炭盆最远的窗下。 沈三老爷踩着脚炉抱着手炉取着暖,却忧心地看着窗外道:“这两天干冷干冷的,怕是要下雪了,也不知阿爹那边冷不冷,好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真是叫人悬心。”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再说,若真有什么事情,我大哥还能不捎个信儿回来么。”赵氏安慰道,“他们是去剿匪,十万大山,今天在这里明个儿还说不定在哪里,写信什么肯定也是不便的。” “这倒是。”沈三老爷点点头,但眉头却丝毫没有舒展,“可没有家书也就罢了,最近连个军情的奏报都没有,好在朝廷在忙二皇子继位之事,这才没人注意,不然都不知该怎么给他圆场。” “你就是太愿意操心了,阿翁为官这么多年,何曾出过差错?”赵氏却并不担心,“你若是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赶紧跟那些老大人们敲定下来,先帝这次按爵守制到底要守多久?阿靖的婚事已经完了好几年,难不成还要继续耽搁下去?” “朝上最近正在吵这件事,各种古礼典籍都被翻出来了,好不热闹。”沈三老爷也不知想到了事儿,自己乐出声来,“我不跟他们搀和,左右谁家都有等着成亲的孩子,你就放心吧!” “你说的轻巧。”赵氏嗔怪地瞪他一眼,“阿婆都快急死了。” “阿娘急的什么?”沈三老爷不解地问。 “阿业成亲后一直还没有所出,如今太后的孝还没守完又是先帝的孝,一重叠一重,可要拖到什么时候去?”赵氏瞪了他一眼埋怨道,“家里的事儿你是一点儿都不上心。” “我估计,再守一年也就差不多了。”沈三老爷老神在在地说,“王阁老的嫡长孙女,四年前因为丧母守孝,三年孝期还未满便赶上太后驾崩,如今又跟着守了两年,眼看要瞧见曙光了,谁知先帝又驾崩了……再拖下去都要满二十岁了,听说天天在家愁得不行。谁要是敢说再守三年,王阁老都得跟他拼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一更,还没写好,先更一章出来~么么哒~ 题外话——小喵最近比较忙,好久没去看文了,昨天晚上有点空跑去看文,大半夜的一打开网页被广告的声音吓死otz,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也这样?我用的是360的浏览器,朋友推荐了一个插件,亲测好用,推荐一下【不知道代码能不能成功】 第四十三章 沈三老爷说得果然没错,众人吵了四五天,最后定下来先帝驾崩国丧一年。 当然,不能用什么我家孙女要嫁人,我家孙子等着生重孙子这种现实却上不得台面的理由,必须得弄得有理有据有节。 大致就是说,先帝纯孝,太后驾崩国丧三年,先帝定然不会越母之制或是与之比肩,所以便以一年为丧期。 这样算下来,次年八月份,两个丧期就一起出了。 京城许多人家都放下心来,这种不能嫁娶,不能出门游玩,不能邀朋聚友,甚至连关起门来造人都不许的生活,再来三年可就真是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新帝登基的日子也最终敲定,十一月十一日,次年改元庆阳。 沈福喜听到这日子整个人都不好了,尼玛这是要断子绝孙的节奏么? 而让沈三老爷一直惦记的沈闳终于有了动静,新帝登基的第二日,便有士兵高举露布,一路传递捷报入京,说是岐山路剿匪成果斐然,活捉匪首四人,匪众几百余人。 由于时间凑巧,这成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份捷报,虽然不是如何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意义非常。 已经晋升为太后的陈皇后大喜过望,这一年出了这么多倒霉事儿,总算有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好兆头了。 “先帝在时便常夸沈家皆是能臣干吏,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陈太后连连赞许。 她原本就对沈三老爷比较信任,这会儿看见捷报,对沈闳的好感度也一下子提升不少。 各种赏赐自不必说,她还做了件之前一直想做但是怕做出来会遭到群臣反对的事情——让沈三老爷为帝师,给小皇帝开蒙。 按说以沈三老爷的学问,给小孩子开蒙那绝对是大材小用绰绰有余的,但当学生是幼年皇帝的时候,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对于一个还没断奶的小皇帝,帝师是谁,对他今后的成长几乎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各位阁老可谓是慎之又慎。 当然,沈三老爷一贯的学问和人品都是不错的,可俗话有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尤其是幼年启蒙老师,对小皇帝今后各种决策政策的影响简直是不可估量的。 沈三老爷也觉得十分不妥,只拿他自己来说,陆老爷子的教导和影响就十分深厚,而自己对陆老爷子也是十分仰仗信任的,这种孺慕之情,存在于皇帝和皇子之间是再好不过的,可若是存在于外臣与皇帝之间,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基于这些考虑,沈三老爷诚惶诚恐地跪辞了陈太后的请托,一颗心直到回家后才稍稍安定下来。 多年的夫妻,赵氏一眼就看出沈三老爷魂不守舍,开始忍着没问,可晚饭的时候,沈三老爷夹菜都掉了好几次,一顿饭换了两次衣裳。 沈福喜没有赵氏那么多顾虑,直接问:“阿爹今天怎么了?” 沈三老爷便把帝师一事说了,还特意将其中的关窍讲给儿子和女儿听。 沈昱靖点头表示能够理解父亲这样的决定,这个身份太过重要又太过危险,犹如时刻走在悬崖峭壁边,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甚至还会连累整个沈家。 “阿爹只要自己坚定想法,千万别答应就是了。” 沈福喜却一直托着腮帮子在想什么,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沈三老爷刚要开口询问,不料女儿却突然语出惊人道:“既然这个身份这样要紧,估计选谁都会有人不放心,那何不多选几个人?” “多选几个?”沈三老爷似有所悟,突然有种新世界的大门对着自己敞开一道缝隙的感觉。 “阿爹说过,人各有所长,我们应该以人之长补己之短,才能不断修善自身。对普通人尚且如此,对一国之君,更该让他博采众长。”沈福喜难得神态认真地说话,但很快就原形毕露地掰着手指道,“比如,说话声音好听的便叫来给读书,字写得好的就叫来教写字,史书研究的透的便来讲史,还有什么琴棋书画、武功兵法……排个顺序,大家轮换着来上课,一人两个时辰什么的的不就得了。” 沈福喜这个点子,很明显,是从课程表演化而来的,还没忘记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好法子,真是好法子!”沈三老爷大喜过望,这样讲帝师的职责分摊到多人头上,一来可以避免小皇帝长时间单独接触某一个人而产生依赖,二来也可以预防帝师玩弄权柄操控朝政。 沈三老爷抱起女儿狠狠亲了一口,放下女儿后,饭也顾不得吃了,披上衣服便要往外走。 “郎君,天都黑了这是干什么去,明个儿上朝再说不行么!”赵氏起身追出去道。 “你们吃吧,我去找人商议一下。”沈三老爷外衣都还没穿好,人已经走到门外去了,两个丫头脚下不停倒步地跟着给他扯衣襟系腰带。 沈三老爷出了自家院子,直奔大房去找大哥,兄弟二人关起门来商议到大半夜,沈三老爷才一脸轻松地从书房中出来,站在廊下伸了个懒腰,一阵寒风吹过,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 屋里传来沈大老爷调侃的声音:“一想二骂三念叨,这是弟妇在家骂你怎么还不回去了吧!” “大哥休要浑说。”沈三老爷这会儿才觉得冷,紧了紧衣襟,连跑带颠儿地回了自家院子。 进屋见屋里早就铺好炕了,赵氏躺在被窝里呵欠连天地还在等着他。 沈三老爷飞速脱掉外衣外裤,刺溜钻进被窝里。 “啊!”赵氏瞬间清醒,“凉死个人!你这是跳冰窟窿去了?” “难怪大哥说你在家骂我,还真是呢!”沈三老爷故意把手脚往赵氏的怀里塞。 赵氏哎呦哎呦地扭了几下,将他的脚夹在自己的腿间,又抓住他的手揣进怀里暖着,心疼地低声嗔怪道:“出去也不说去哪儿,我想叫人送个披风暖炉都不知道往哪里去送,这会儿知道冷了吧?若是冻出病来可怎么是好?” 有些事儿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赵氏虽然及时给沈三老爷暖了手脚,但她半夜里却被热醒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道今日烧炕的是新来的不成,这么热可怎么睡觉。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沈三老爷的额头,心道他睡得倒熟,谁知一模却吓了一跳,触手滚热。 赵氏这会儿才感觉出来,哪里是炕烧得太热,根本是沈三老爷浑身滚烫,自己窝在他怀里,隔着两层中衣居然都被热醒了。 她赶紧披上衣服,扯了扯床帐边的绳子。 在外间值夜的丫头听到声音,赶紧端着灯台进来,轻声问:“娘子有什么吩咐。” “赶紧点灯,郎君发热了。”赵氏伸手往沈三老爷后背摸摸,里衣都已经被汗浸得潮乎乎的,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叫人兑热水进来给沈三老爷擦身更衣。 沈福喜睡得沉,但小黑却警醒得很,早在赵氏起身的时候,它就已经抬起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阿许听到声音也起来了,先过来看看沈福喜睡得正熟,伸手给她掖掖被角,扭头看见小黑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又觉得自己好笑,还真指望它能看懂不成。 阿许回到外间,正好赵氏那边叫人打水。 赵氏屋里只有一个丫头值夜,此时一个人哪里能劈成两半儿使唤,阿许便也过去帮忙,直到其他丫头都穿好衣裳进来,她才又退了回来。 小黑已经重新窝到篮子里,但耳朵却还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丫头们进进出出它见得多了并不在意,可听到大夫进来的脚步声之后,便猛地从篮子里窜出来跑到炕边,略略压低身子,冲着外面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沈福喜循声翻了个身,下意识地伸手去拍小黑的脑袋,嘟囔道:“小黑乖,让我再睡一会儿……” 但是她这下却拍了个空,平日里习惯的位置没有摸到小黑的脑袋。 沈福喜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见小黑一副警戒的姿势地守在自己炕边,东厢房那边却是灯火通明,出来进去脚步声不断。 “阿许!”沈福喜唤道,“外面怎么了?” 阿许循声赶紧进来,看到沈福喜已经起身下地,正在穿鞋子,小黑蹲在她的脚边,心想到底还是让它把人给吵起来了,下意识地就想开口训斥小黑,却被沈福喜用眼神给顶了回去。 “郎君发热,娘子叫了大夫进来,小娘子不用着急,穿好衣裳再过去,当心也着凉就不好了。”阿许知道沈福喜平时随意,但一旦她认准的事情,那别说是下人,就算是沈三老爷和赵氏来了都是不好使的,也不敢劝阻,上前帮她穿好衣裳。 沈福喜跑进东内室的时候,正好听到大夫说:“偶感风寒,不碍事,不碍事,吃两剂药退了烧便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感谢投霸王票的读者,么么哒~ 刀口逃生的填鸭包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02 23:13:40 第四十四章 果然如大夫所说,沈三老爷吃了药睡下,次日便退了烧,却还是有些鼻塞咳嗽。他强撑着上朝把昨晚讨论出来的帝师问题一一上奏,然后便把事情丢给那几位阁老去商议,自己以风寒为由请了几日假在家歇着,待到病愈,已经时近冬至。 古语有云,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所以说,冬至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几乎可以与过年相比肩,百姓庆祝自不必说,朝廷对此也是十分重视,每年都要郊祭不说,当日还要大朝会庆贺,行大赦典礼。 小皇帝刚刚登基,这是第一次出城郊祭,但如今外面天寒地冻,陈太后担心幼子受不得这样的颠簸和风寒,便叫几位阁老大臣代为主持。 沈三老爷天不亮就进宫去了,沈昱靖这几日虽说不用去学堂,但整日跟陆云景混在一处,除了晨昏定省,其他时候也见不到人影。 往年冬至还会开放关扑三日,但由于此时尚在国丧,便免去了这项娱乐,但是各家各户还是会阖家团聚庆贺一番。 冬至日根据习俗,要用红豆粥和馄饨,所以这天的早饭便是这两样,另有一些点心和小菜。 阿许细心地给小黑也准备了一份,果然见沈福喜露出赞许的神色。 早饭过后,沈昱靖从外头兴冲冲地过来,给赵氏请安之后,问沈福喜:“我跟陆大郎要出去,福喜去不去?” “去哪儿?”沈福喜眼睛一亮,挑眉问。 赵氏道:“如今外面有什么玩儿的,连关扑都没有。” “出去逛逛也比闷在家里强。”沈昱靖对赵氏道,“虽说没有关扑,但外面还是有许多摊贩,比平时还是热闹些的,而且我们想去书肆,福喜前几日不是还说没有话本故事听了么。” 赵氏听儿子这样说,在看看女儿满是渴望的小眼神儿,点头道:“别一出去就玩儿疯了,早些回来,晚上还要去阿婆那边吃饭的。” “阿娘放心!”沈昱靖连连保证,等妹妹换好衣裳,便带着她出门去了。 因为天冷,三个人依旧是一起坐车,小黑也屁颠屁颠儿地跟了出来,但马车太高,它费了半天劲,只能将将用爪子尖儿碰到车辕,看着沈福喜已经钻进车厢内,在下面直蹦跶,急得哼哼叫。 沈昱靖把它抱上车道:“还真是个跟屁虫,到哪里都不落下。” 沈福喜抛给他一个我知道你这是嫉妒的眼神,笑得格外得意,拍拍小黑的脑袋表示赞许。 小黑摇摇尾巴,趴在了沈福喜的脚下,把下巴搭在前爪上,看见陆云景上车,登时用目光从上到下洗礼一番,许是想起之前见过,所以没有叫唤,只呲呲牙表示威胁,浑然不觉自己那几颗小乳牙根本毫无威胁。 陆云景手中还拿着一个卷轴,上车坐定便递给沈福喜道:“先前想跟小娘子致歉,却一直没有机会,正巧今日冬至,有一卷九九消寒图,给小娘子拿去消遣娱乐吧。” 沈福喜好奇地接过来,卷轴不大,装帧的倒是考究,展开后呈现出的是一副工笔的寒梅图,旁边写了几行小字——冬至,素梅一枝,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沈福喜看得喜欢,抬头问:“陆大哥,是你自己画的么?” “献丑了。”陆云景面色不变,但听声音却透着一丝羞赧。 “画得真好!”夸人的话又不要钱,沈福喜毫不吝啬地一顿猛夸,知把陆云景夸得面皮上透出抹可疑的红晕才作罢。 陆云景刚刚松了口气,就听沈福喜又来了一句:“你教我画画好不好?” 沈昱靖在外面跟车夫交代好行程,这才矮身钻进来问:“说什么呢?” “阿哥,等会儿我要买颜料和画笔。”沈福喜此时已经把消寒图卷起来抱在怀里,赶紧先报备道。 “好。”沈昱靖根本没问妹妹要买这个做什么,也不管家里库房不知有多少这种东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于是乎,一上午的时间,三个人在书肆和文房用品的店铺中大肆采购。 东西大部分都是沈福喜买的,比如新出的话本、诗集,绘画的全套用物,南边新来的花笺、好看的书签等等。 她买的时候还要嘀咕:“阿哥,你看这个好看不,送给姜姐姐好不好?” “好!” “诶,这个镇尺好看,买回去给阿爹好不好?” “买!” “这个话本封面画得不错嘛……” 话音未落,话本就被沈昱靖从头顶上抽走了。 “乖,这个不是给小孩子看的,咱们去那边看看。”沈昱靖将话本藏到身后,满头黑线地哄着妹妹朝另外一边去。 陆云景在他身后定睛一看,那话本上头画得是一男一女头挨头肩碰肩,虽说身上的衣服都穿得整齐,但那二人的眉眼被画得格外精致,那股暧昧的气息简直要冲破纸面直扑人来面而来。 一旁招呼的伙计也有些讪讪,让沈昱靖连瞪了好几眼,接过书一卷,胡乱塞进袖子里,陪笑道:“对不住您了,肯定是其他客人乱放过来的,原本不该在这里的。” 沈福喜挑了一大摞书,而沈昱靖和陆云景只各自挑了几本课业上用得着的书。 沈昱靖一本本地细细检查,见的确再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了,这才点头对伙计道:“送到沈郡公府上,说是三房买的书便是。” “是,是,您放心,这就给您包好送过去。”伙计一听原来是郡公府的小郎君,态度更加恭敬起来。 出门的时候,那伙计却扯住脚步稍稍落后的陆云景,袖中的书也不知怎么,噌地一下便又回到手上,只听他低声说:“这位小郎君,刚见你一直盯着这书看,可是想买?我跟您说,这书可是金陵十三郎的最新力作,他的话本在京城卖得最火,与那些寻常庸俗的才子佳人故事大不相同,讲的却是一位市井小户出身的小娘子,嫁给了当朝太尉之子,最后诰命加身,名扬天下的故事……” 不等陆云景说话,那伙计又道:“这本可是珍本,书封乃是宝亲王亲手所绘,别说是全京城,就是放眼整个大梁,也是独此一份的。” “别人都写落魄书生跟千金小姐,这人倒会反其道而行之。”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陆云景低头一看,沈福喜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边,继续点评道:“这书再普通人家的小娘子中肯定卖得不错,贵公子们想必也看着新鲜。” 其实说白了,不就是男主话本和女主话本的区别么,一个是穷*丝逆袭迎娶白富美,一个是灰姑娘上位嫁给高富帅。 “陆大哥,你要买么?”沈福喜笑眯眯地问。 陆云景的脸腾地红了,连连摆手道:“不要不要。” “诶,你要是想要就买,当我不存在就好了。”沈福喜逗老实人逗上瘾了,看着陆大郎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那可是格外的有成就感。 沈昱靖这会儿快步回来,见状赶紧抱歉地对陆云景道:“刚刚遇到同窗走开了,是不是福喜又顽皮了。” “才没有呢!”沈福喜赶紧表示无辜,“我还以为陆大哥要买那本书,结果他看见我过来又说不买了。” 陆家从老太爷往下都是严肃认真之人,陆娘子又是个温顺守礼的,姐姐自然也是规规矩矩,陆云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古灵精怪的小娘子,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他连连摆手,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辩解自己丝毫没有想买那本书的念头。 沈昱靖哈哈大笑,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往外走道:“福喜就是爱捉弄人,你别往心里去,时间久了你就习惯了。” 沈福喜回头冲沈昱靖道:“阿哥你们快点,前面就是甘道斋了,说不定能碰到姜姐姐呢!”说罢就往外走。 沈昱靖脸上一热,又赶紧追上去说:“你慢些个……”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有个小男孩飞快地跑过,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还有人在他后面边追边喊:“拦住那个小鬼,他是个偷儿!” 沈福喜再一次手快过脑,下意识伸手一抓,竟真抓住了那男孩肩头的衣裳,却也被他带倒在地。 小黑本来是被沈福喜留在车上的,它没有在那么高的地方待过,哼哼唧唧地直打转儿,却有点不敢跳下去。 这会儿见沈福喜摔倒,它也顾不得高不高了,嗷地一声从车辕跳下,前腿落地屈了一下,就地摔了个驴打滚,一骨碌爬起来就冲到沈福喜身边,张口咬住那男孩儿的衣襟不松。 沈昱靖此时也跑到跟前,一把抱起妹妹,上下查看,急切地问:“福喜,摔着哪儿了?” 此时后面叫喊追赶的人也到了,领头的是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看见地上的男孩,也不管旁边还有什么人,扬手便是一鞭子甩过来。 “小黑快躲开!”沈福喜被阿哥抱着挣脱不开,只能高声大喊。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一章,争取12点之前更新,么么所有订阅和留言的小天使们~ 第四十五章 小黑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小狗,更从来没见过鞭子是何物,待听到沈福喜大喊想要躲开却已经晚了。 沈福喜不忍再看下去,更不敢想,小黑还只是幼犬,这样一鞭子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但预想中的惨叫声并没有响起,沈福喜悄悄睁开眼睛一看,那鞭子竟然已经在陆云景的手中。 我去,这是怎么回事?沈福喜懊恼万分,刚才为什么要闭眼啊,摔! 小黑已经松口,转身冲着甩鞭子的人直呜呜。 “把鞭子还给我!” 那人一开口,沈福喜才发现,对方居然是个女的!女扮男装什么的,难道真的不只是电视剧里瞎掰的么? 她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好吧,十岁出头的年纪,胸扁屁股平的,若不是说话,还真分不出男女。 陆云景抓着鞭子负手而立,道:“身处闹市持鞭行凶着实不该,这凶器,恕难奉还。” 男扮女装气得脸颊涨红,指着地上那男孩道:“你们与这偷儿是同伙不成?” “罪名可不是这样随便安的。”沈福喜早就憋着气了,一连串地说道,“任何事情都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你说他是偷儿他便是么?即便他真的偷了东西,还有启元府衙,在往上还有刑部衙门和大理寺,怎么就轮到你在大街上乱动私刑!” 这会儿周围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的百姓,听了这话全都点头称是,说这位小娘子虽然年纪小又胖乎乎的,但说话却还是很在理的。 喂,说我年纪小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加个胖乎乎的,胖乎乎跟说话在不在理又一文钱的关系么? “你们!”男扮女装看样子是个手快过嘴的,吵嘴架完全不给力,右手死死攥着拳头,下意识地上下甩动。 可惜她的鞭子已经被陆云景没收,干生气也打不到人,几乎要急得跳脚。 男扮女装的身后其实还是跟着几个家丁的,但很明显,他们都比这个领头之人靠谱,全都觉得这件事做得欠妥,一个劲儿地小声劝解。 摔倒在地的小男孩虽然没被鞭子抽到,但在飞速奔跑时被人抓住摔倒,还没反应过来就又给人当了肉垫,还扑上来一条狗,虽然只是条小狗,可也吓得不轻,所以这么半天了才刚爬起来,恨恨地看着男扮女装嚷道:“我不是偷儿,我都说了,那钱袋是我在地上捡的,而且我都已经还给你了。” “胡说!”男扮女装从袖中抽出钱袋,丢到男孩面前道,“若不是你拿了,里面的钱哪里去了?” “噗!”沈福喜忍不住笑出声来。 男扮女装的眼刀瞬间飞过来,这么严肃认真的时刻,你居然在一边幸灾乐祸? “这位小娘子,你是从来没遇到过偷儿吧?”沈福喜忍着笑说,“偷了钱袋之后,只取银子而丢弃钱袋很难理解么?散碎银子和铜板上不会印着你的名字,但钱袋却能让人一眼认出来,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出来么?” 小娘子? 男扮女装和陆云景同时愣住了,一个没想到自己被个小屁孩识破了,一个没想到自己居然连这都没看出来,攥在手中的鞭子顿时觉得有些烫手。 沈昱靖过来问那男孩道:“既然不是你偷的,你为什么要跑?” “她连让人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上来就甩鞭子,我不跑难道等着被她打死再去跟阎王诉苦么?”男孩卷起袖子,给沈昱靖看自己胳膊上被抽出来的伤痕。 男孩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皮肤也有些黝黑,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几条伤痕已经红肿起来。 沈昱靖的脸色黑沉沉的,扭头看向对面的小娘子,拱了拱手道:“敢问小娘子是哪家府上的?” “怎么,你还想去我家兴师问罪不成!”男扮女装冷哼一声,不屑地说,“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家七娘,你待怎样?” 姓陈,又这样高调地说出来,可着京城数,也只有一家了。 难怪这样拽不拉几的,原来是太后的娘家人,沈福喜表示理解,自家亲戚突然间从不受宠的皇后变成高高在上的太后,咱得允许人家得瑟得瑟。 陆云景却义正词严地说:“陈家又如何,皇亲国戚,更该严以律己,已有闵二郎的例子在前,却还如此横行街市不加收敛,除了给家族蒙羞给亲人抹黑之外,难道会有什么好处?” 人群中传来摆手叫好的声音,两个年轻学子打扮的人越众而出,其中一个高声赞道:“陆郎君果然不同凡响,这话说得极是!” 陈七娘见自己报出家门居然也无济于事,气得眼圈泛红,泪花涟涟地跺脚道:“你、你们太欺负人了。” 刚才开口的学子道:“这位陈小娘子刚才凶神恶煞般模样,这会儿却又泪汪汪的装可怜,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两名年轻学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被他们一带,也都接二连三地发出笑声。 陆云景上前将鞭子递过去道:“小娘子,这件事的确是你有错在先,就不要再继续纠结下去了,这是你的鞭子,赶紧回家去吧。” 男扮女装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看着陆云景道:“你虽然也没帮我,但说话还算公允,而且胆色不错,比某些只会呱呱乱叫的人强多了。”她说着瞪了另外两位学子一眼,又继续道,“这鞭子既然被你抢去了,便送你了。” 说罢她一转身,几个随从左右分开,从围观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护着她快步离开了。 陆云景一脸茫然地拿着鞭子,心道,这算怎么回事,鞭子给我干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位年轻学子也离开了,只听沈昱靖问:“刚才那两位是你的同窗么?他们说有事先走了……咦,你脸上受伤了。” 沈福喜闻言抬头一看,果然,陆包子白皙的脸上多了一条血痕,看来是刚才被鞭梢划过留下的。 “也不知这鞭子都打过什么东西,肯定脏死了。”沈福喜从他手中抓过鞭子扔开道,“快去找个医馆,清洗一下上点药。” 陆云景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小伤而已,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沈福喜抱着小黑举到他面前道:“小黑,你看,陆大哥为了救你都受伤了,要不,你去给他舔舔?” “咳咳,那咱们还是去医馆吧!”陆云景瞬间妥协道。 在医馆清洗过伤口上过药,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随便进了家店吃饭。 沈福喜还记着大夫的叮嘱,吩咐小二道:“发物不要,深色的不要,对伤口不好的都不许上,其余的,有什么好的你就看着上吧!” 陆云景觉得沈福喜真是细心,心里着实感动。 “陆大哥,你快讲讲,刚才是怎么抓住那个鞭子的。”沈福喜殷勤地倒了杯茶放在陆云景的面前道。 陆云景看着沈福喜一脸等着听说书的期待表情,喝了两口茶,略微艰难地开口道:“其实,她一看就是没练过功夫的,下盘不稳,手腕无力,鞭子甩过来的速度也一点都不快,所以我上前两步一伸手,就抓住了。” 说罢,果然就见沈福喜露出了原来就这样啊的失望表情。 “咳咳,实际上的确就是这么个情况。”陆云景根本没有点过夸大其词这个技能点,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地解释道。 好在这会儿小二来上菜,总算给他解了围。 下午回到沈家之后,赵氏得知陆云景受了伤,不分青红皂白先把儿子好一顿批,对陆云景嘘寒问暖,又叫人拿了消肿、祛疤什么的一大堆药,甚至还送了滋补身子的药丸过去。 陆云景压力山大地感受着赵氏的热情,连连道谢,又再三表示自己一切安好,让赵氏不用这样担心。 但是没想到,就脸上这一点儿小伤,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竟然连田氏都知道了。 因为是冬至,所以晚上是全家人在一起吃的,陆云景虽然身为客人,也被邀请了一起加入。 席间田氏关切地问:“阿陆,脸上的伤不要紧吧?都是阿靖没用,他护着你们出去,居然还出了这样的事。” 沈福喜为阿哥辩白道:“都是陈家的小娘子不讲理,她二话不说上来就用鞭子抽人,阿哥当时抱着我,根本来不及去拦着,若不是陆大哥抓住了她的鞭子,就抽到别人的身上了。” “陈家素来低调,家教也一直很好,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田氏疑惑地说。 沈昱靖道:“她自报家门说是陈家七娘,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儿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看她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有敢在闹市行凶,我看十有*是陈家的人。” “陈家若是这样下去,怕是安稳日子也过不得几年了!”田氏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重新挂起笑脸道,“大过节的,不说这些,赶紧吃饭吧!” 第四十六章 晚膳过后,沈福喜照例带着小黑去花园里散步,顺便让小黑圈一圈地盘,给花花草草施肥。 主宠二人沿着每日固定的路线慢慢溜达,小黑蹦蹦哒哒地走在沈福喜前面,忽然扭头冲她呜呜几声,然后就朝池塘边跑去。 沈福喜快步跟了上去,远远看着一个人站在水榭上。 “前面是谁?”沈福喜扬声问,心道别是要投水自杀吧? “别怕,是我!”陆云景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沈福喜迈步走上水榭,拍着胸口道:“陆大哥,乌漆墨黑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吓我一跳。” “吃过饭没事,出来走走,在这里看看月亮。”陆云景指着天上的月牙道。 沈福喜双手一撑,跳坐在栏杆上,晃着两条腿道:“想家了吧?” 陆云景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这种花,不由好笑道:“你怎么知道?” “阿哥教过,每逢佳节倍思亲。” 陆云景看着沈福喜歪头说话的认真模样,有种想伸手拍拍她脑袋的冲动。 “我阿娘身体不好,每年一入九便总会咳嗽,断断续续直到来年开春才能好转,所以有些惦记。” “有陆伯伯和陆姐姐照顾,你放心就是了。”沈福喜宽慰过又问,“那今年过年你回去么?” “过年学院也只休息六日,哪里有时间回家去。”陆云景在心里轻叹一声,若是依着他,是根本不想进京读书的,可父亲执意坚持,母亲也目光殷切,让他没有无法开口推脱。 “父母自然都是希望孩子成材的。”沈福喜道,“就好像我阿哥,都是能当爹的年纪了,如今还不是每日被阿爹拘在家里读书做文章。” “哈哈!”陆云景瞬间被沈福喜逗笑,“这你又知道了?” “阿娘说的。”沈福喜把责任一推三六五。 陆云景笑着夸道:“你记性倒好。” “是啊,我还记得小时候戳过你的脸,你下棋还输给我阿哥了。”沈福喜故意道。 陆云景果然被吓了一跳,不会吧,那会儿她才几个月大,自己小时候,别说是几个月了,一两岁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看着陆云景满脸错愕的样子,沈福喜笑得前仰后合道:“逗你的,我怎么可能记得,都是阿哥告诉我的!” “小心!”陆云景见她坐在水边的栏杆上还敢这样乱动,吓得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了她的后背,一头冷汗地说,“上头危险,还是快下来吧。” 沈福喜一脸神奇地看着陆包子问:“陆大哥,你学过武功么?” “只是从小学过一套拳法,练了这么多年,身手比一般人敏捷点儿罢了。”陆云景伸手护着沈福喜,直到她从栏杆上跳下来,这才放心地退开两步。 小黑自己跑开方便完毕回来,惦记着晚上的那碗羊奶,跑到沈福喜脚下蹭来蹭去,哼哼唧唧地催着她快些回去。 “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沈福喜这才发现已经在园子里耽搁了这么久,她转身下了水榭,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摆手道,“陆大哥,外面天冷,你也快回去吧!” 陆云景见她根本不看路地跑下台阶,忍不住跟上前几步道:“你好生看着走路,当心摔倒。” 沈福喜这会儿都已经跑过了转弯处,只听到声音传过来:“放心吧,我每天都走这条路,早就熟了!” 小黑也跟着汪汪两声,似乎是在表示赞同。 陆云景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个笑容,心想,母亲若是能把身体调养好,以后也给自己生个这样活泼可爱的妹妹该有多好。 沈福喜回到房间的时候,见沈昱靖正在自己屋里转圈。 “阿哥!”她欢快地喊了一声,进门就看见羊奶早就准备好放在桌上了。 阿黑直奔自己的饭碗,叼过来放在沈福喜脚边,自己蹲坐在旁边等着睡前加餐。 沈昱靖展开一幅卷轴对妹妹献宝道:“福喜看这是什么?” 沈福喜扭头一看,图上三个大字,消寒图,下面画着一排排的铜钱。 阿哥你确定这是消寒图而不是记账用的东西么? 沈昱靖指着图中的铜钱道:“这一共是九九八十一枚铜钱,还有几句谚语说,上阴下晴雪当中,左风右雨要分清,九九八十一全点尽,春回大地草青青。福喜把这个挂在房中,每天点一个铜钱,等到全都点完,就是春天了呢!” “可是,我已经有消寒图了。”沈福喜从桌上拿起一个卷轴,展开给沈昱靖看,“今天早晨,陆大哥送个我的。” 不会吧,送晚了? 沈昱靖原本也打算早晨送的,但是到后宅来的时候忘记带过来,这才耽搁到晚饭后才送,谁知道竟然已经被人抢先了,难怪福喜今天要买作画用的东西。 沈昱靖清了清嗓子,把自己的消寒图凑到妹妹面前道:“福喜,你看,阿哥的这个,不但能够数日子,还能纪录天气,是不是很好?” 沈福喜犹豫地看看自己手里的画,略有些不忍心打击他地说:“我还是觉得这个寒梅图更好看……”说完不等沈昱靖反应,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晃着说,“阿哥,你这个我也喜欢,我留着明年再用好不好?” “可是……”沈昱靖还是有些不甘心,陆大郎看着老老实实的一个人,难道是因为他没有妹妹,所以要来跟自己抢不成? “可我都已经打算用这个了,还特意买了颜料和画笔。”沈福喜指着桌上的东西,“阿哥今天不是也答应要教我调颜料画画么。” “好吧。”沈昱靖再次妥协在妹妹水汪汪的大眼睛下,将自己的消寒图放到一边,将今天买的颜料画笔等物拆开,教她如何使用。 到最后,握着妹妹胖乎乎的小手,将第一片花瓣涂上颜色的时候,沈昱靖觉得什么不甘心都瞬间消失了,这种手把手教妹妹写字作画的机会,是不可能有人抢得去的。 次日一早,沈福喜破天荒起了个大早,穿上棉衣披上披风,早饭也没没吃,带着小黑就往前面跨院跑。 阿许刚从抬盒中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酥酪,眼睁睁看着沈福喜一溜烟跑得没影了,身边还跟着一个蹦蹦哒哒的黑影子。 “小……娘子……”阿许无奈,也不知她一大早这是去哪里,赶紧叫人快些跟上。 沈福喜一口气跑到跨院后面的空地,这里原本是打算盖房子的,后来因为国丧耽搁下来,就一直空在那里,她知道沈昱靖每天早晨都会在这儿练拳,只是不知道陆云景会不会也在这里。 “福喜?”沈昱靖从侧门一出来便看见妹妹,后者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按着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喷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阿哥,你出来练拳啦!”沈福喜嘴里跟着沈昱靖说话,眼神却一直往他身后扫。 “阿陆每天在他自己屋前树下打拳,不跟我一起的。”沈昱靖一眼就看出了妹妹的心思,口气略带醋意地说。 “谢谢阿哥,我过去看看。”沈福喜拔脚就跑,“看看就回来哈!” “慢些!”沈昱靖明知道她不会听,却还是下意识地叮嘱道。 陆云景昨晚回来之后,写了封长长的家书,比平日睡得晚了些,今天早晨便也起晚了,赶紧洗漱罢去院中打拳。 刚刚扎好马步拉开架势,就听着月亮门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扭头一看,门边露出大红斗篷的一角,再细看还有条黑黑细细的小尾巴。 “小黑!”陆云景唤道。 “汪!”小黑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条件反射地跳了出来。 沈福喜知道自己这是被发现了,这才从月亮门进来,打招呼道:“陆大哥早啊,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陆云景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心道这里是我住的院子没错吧? “哎呀,都是小黑乱跑,我追着它过来,没想到都跑到你院子里来了。”沈福喜笑眯眯地说,“你这是要打拳么?打吧打吧,就当我们不在这里就好了。” 小黑蹲坐在地上,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看看沈福喜又看看陆云景,纳闷地歪歪脑袋。 陆云景知道,她这肯定是昨晚听说自己每日打拳起了好奇,倒也并不见怪,笑着说:“那边正好是风口,你去廊下坐着看。” 沈福喜也不客气,到廊下选了个好位置坐定说:“好了,开始吧!” 陆云景这才重新拉开架势,面上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双臂缓抬,摆出起手式。 开始的招式都十分缓慢,倒是有几分太极的意思,但随着身体活动开之后,动作便越来越快。 陆云景脚下疾动,接连出拳,一招快过一招,带着丝丝破空之声,眨眼间人已经到了数步之外。 最快的几招之后,动作又开始慢慢变缓,直到最后收势站定,又回到了他最开始起步的地方。 一整套拳打下来,用了小半个时辰,沈福喜却浑然未觉,从头到尾看得眼睛都不眨,直到他收起架势朝自己走过来,才拍着巴掌道:“陆大哥,你好厉害,真是深藏不露,比阿哥打的拳好看多了!” “这是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因为从小练到现在差不多十年了,才有这样的程度,熟能生巧罢了,算不得什么。”陆云景擦擦额头冒出来的汗珠,“沈兄学的才是实用的功夫,若是让我跟他过招,怕是连三招都过不去的。” 沈福喜也看过沈昱靖练武,丝毫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鼓鼓腮帮子并不是很信的。 不过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她起身道:“陆大哥赶紧回屋吧,一身汗若是着凉就不好了,我回去了!”说罢叫上小黑又是一溜烟地跑了。 回到房中,见赵氏正坐在桌边瞪着自己,赶紧不等她说话就扑上去,先甜甜地喊了声阿娘,然后语气略夸张地说:“我刚才去看陆大哥打拳,好厉害呢!” 赵氏的注意力顿时就被转移了,道:“阿陆还会打拳?看他白白细细的模样,可不像阿靖那种舞刀弄棒的人。” “据说是什么强身健体的拳法,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 “好,好,很厉害。”赵氏哄着女儿说,“再厉害也得吃饭不是,你赶紧去洗脸洗手,我叫人把早饭重新热了端上来。” 母女二人用过早饭,一个教一个背地学唐诗。 沈福喜背诗的空档一抬头,就觉得窗外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过,惊讶地说:“阿爹回来了?” 赵氏头都不抬地说:“隔着窗户是你便知道是你阿爹了?” 这边话音还没落地,门帘子一挑,沈三老爷闪身进来,开口便问:”福喜,你们昨日在街上,是不是碰到陈七娘了?” “是啊,昨晚吃饭的时候不是说了。”沈福喜说着忽然跳起来问,“太后找阿爹的麻烦了么?” “倒也不是找麻烦。”他说完又摇摇头道,“不过说是麻烦却也不为过。” “那到底是什么啊?”沈福喜最受不了吊胃口了,凑到沈三老爷身边追问。 赵氏也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沈三老爷等待下文。 “娘娘问阿靖多大了,可定亲了,想要给阿靖说媒,娶陈七娘。”沈三老爷揪着胡子道。 这话说罢,沈福喜登时就炸了,从炕上跳起来嚷:“做梦!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用鼻孔看人的泼妇怎么配当我阿嫂!” “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混话。”赵氏拍了女儿一下,却也道,“听福喜说来,那小娘子人品教养的确不算好,郎君不会答应了吧?” “当然不能答应了,不然姜家姐姐怎么办!”沈福喜盯着沈三老爷,几乎摆出了一种他要是敢说自己答应了,就要扑上去打他的架势。 “我自然是没有答应。”沈三老爷皱着眉头道,“但是娘娘也没允许我一口回绝,只说让我回家商议商议再做决定。” “你没说咱们已经跟姜家换过了表记么?”赵氏着急地问。 “如今还在国丧期间,这种事私下里做还行,如何能说出来。”沈三老爷郁闷就郁闷在这里了。 私下敲定婚事什么的,其实许多官宦人家也都是这样做的,甚至连娘娘都在国丧期间跟自己提起儿女婚事。但这种事,属于民不告官不究的,甚至娘娘询问也可以,唯独自己却不能说已经跟别人家定下来了。 “那个陈七娘为啥要嫁给阿哥啊?”沈福喜想破了头都想不通,难道那个陈七娘就是个花痴,看到沈昱靖生得好看便动心了不成? “听娘娘的意思,似乎是阿靖拿了她的什么鞭子。”沈三老爷气道,“真是越大越不省心,什么鞭子家里还买不起么,非要去拿别人的。” 喂,阿爹,你搞错重点了好么! 我去,不对啊!沈福喜忽然反应过来,“拿鞭子的人不是阿哥,是陆大哥……” “什么?”沈三老爷闻言也是一怔,那现在怎么办,进宫去跟陈太后说,娘娘,您搞错了,你侄女看上的不是我儿子而是我朋友的儿子么? “阿爹,你可不能把陆大哥往火坑里推!”沈福喜道,“要不咱们死不认账吧,反正那个鞭子已经被我丢掉了。” 赵氏这会儿已经顾不得说话了,在心里深刻地反省自己对女儿的教育,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若真是云景却也不妨事了,他如今年纪尚小不说,还在孝期之中,况且他父母也不在身边,如何能谈婚论嫁。”沈三老爷把脑子里乱糟糟的东西理清楚,顿时放下心来,随后一把将女儿抓到身边道,“你刚刚那些话,都跟谁学来的?” 话题转移太快,沈福喜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睛道:“在街上听别人说的。” 为了这句不走脑子的话,沈福喜被赵氏拘在家里,直到过年都没能再出门。 而陆云景听沈三老爷说了这件事,着实被吓得不轻。 难怪出门前阿爹再三告诫自己,京城不比家里,水深的很,路上随随便便遇到一个人,说不定就是什么皇亲国戚,万万不可惹是生非。 果不其然,第一次出手,就惹来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也不知道会不会给沈三老爷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陆云景忙把当天的事一五一十都跟沈三老爷说清楚,几乎连当时众人分别说了什么话都还原了出来。 沈三老爷一听,合着根本是自己闺女惹出来的事儿。 “沈三叔,给您添麻烦了。”陆云景心下不安地说。 “说什么傻话呢!”沈三老爷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件事与你什么相干,再说娘娘也只是随口问问,如今问清楚了,我知道如何回复娘娘就是了,不要担心。” 果然,次日,沈三老爷将事情回禀给陈皇后,她便再也没让陈七娘与陆云景结亲之事,反倒又问起沈昱靖之事。 陈太后如今虽然身居高位,但皇帝着实太小,即便是真的万臣归心,都架不住他很有可能自己挂了,更何况现在更是完全没达到那种地步。 所以对于比较信赖的沈家,她自然是想把两家紧紧绑在一起,她相信,无论是纯臣还是干吏,当双方的利益统一度越高,彼此的获益就越大,对方的忠诚度也会越高。 “犬子不才,却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只是如今国丧未过,尚未成礼。”沈三老爷话说得含蓄,但是拒绝的态度却已经十分明显。 陈太后知道这是人家不乐意,而且又提到了国丧,自己现在提婚事着实不妥,便岔开话题说起帝师一事。 “沈大人之前关于官家开蒙以及今后学习之事的提议,我觉得十分可行,如今几位阁老商议之后,也觉得十分可行,今日召沈大人入宫,也是想问问,沈大人当初想这个法子的时候,可有考虑过朝中都有哪些大臣得用?” 沈三老爷早就想到,陈太后估计会叫自己来问这件事。 陈太后身处如今这个局面之中,可以说十分缺乏安全感,一面要担心儿子能不能平安长大,一面还要担心儿子亲政之前自己能不能帮他守住这个皇位。 但她又并不是武则天之类的女中豪杰,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根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如今除了自己娘家人,她对其他人都缺乏起码信任,所以对于朝中大臣提出的事情,她总要再根据自己的想法另外找人进来问问。 她对沈三老爷也并非完全放心,不过是信任度稍稍高一些罢了。而她自己并不知道,最近这种一件事问几个人的做法,已经在朝臣中引起了些许不满。 沈三老爷之所以把这个法子上奏,是为了推掉自己有可能成为帝师的担子,却并非是为了表现自己,自然是一击即退,这会儿就该藏拙了。 “微臣资历尚欠,前些年一直在翰林院任职,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两三知己好友,也鲜少出去应酬交际,对朝中诸位大人的情况着实不够清楚。”沈三老爷连连自我检讨道,“辜负了娘娘相询的信任器重,微臣有罪。” “沈大人何须如此,我也不过是随口询问罢了。”陈太后心下微微失望,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反倒笑着说,“近日令尊大人连连传回捷报,另朝堂上都一扫颓然之气,今日上朝我在帘后观瞧,诸位大人的精神气色都比前阵子好了不少。” “如今新帝继位,朝中上下秩序井然,自然是欣欣向荣之气,家父如何敢居此大功。”沈三老爷起身谢恩。 陈太后却话锋一转道:“只是,我心中尚有一事放不下,可以说是日夜思忖,寝食难安,不知沈大人可否分忧。” “臣自当为娘娘分忧!”沈三老爷心道不好,原来后面还有更麻烦的事儿等着自己。 “先帝御驾亲征却驾崩在外,此事到现在还没能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究竟是谁之过也尚未定论,我看,这件事就交给沈大人了,希望能尽快查个水落石出,也好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也可安我思念先帝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找了张小狼狗的照片,给大家直观感受一下~ 第四十七章 按理说,帝王驾崩,死因总归是要查明白的,但是此番事情牵扯到前线军情,一个不好就会出大乱子。 是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回避这件事,可如今被陈太后以这样的方式提出来,他却已经是拒无可拒了。 沈三老爷咬牙答应下来,就听陈皇后依旧温温柔柔地说:“那就辛苦沈大人了。” 从宫中回来,沈三老爷便又一头扎进沈大哥的书房内,兄弟二人发愁对坐了一下午,却什么好办法都没想出来。 最后,沈大老爷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道:“要不,写信问问阿爹?” 沈三老爷闻言一愣,把这事儿的利弊在心里过了几遍,阿爹虽然平时有些不靠谱,但关键的大事儿上却从来没出过纰漏。 “问问也好,阿爹经过的事儿比咱们多,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沈三老爷点头,又不放心地说,“只是这件事关系重大,若是书信途中丢失或是被人劫取如何是好?” “放心,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阿娘正在准备往南边送东西,我安排个心腹跟着车队一起走,咱们一切都不过纸笔,只传口信便是。”沈大老爷考虑的十分周全。 “那这件事就麻烦大哥了。”沈三老爷从大房出来,一路上还在考虑着这件事,忽然想起赵氏的弟弟就在前线军中,不知道会不会知道什么内情。 想到这儿,他快步回家,进门便问赵氏道:“小舅如今还在前线?可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赵氏被他问得一愣,但还是答道:“先前来信说是能赶得上过年,可如今大半个月都没有消息,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变化。怎么好端端的问起他来?” “一些朝堂上的事儿。”沈三老爷并不想把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娘子,自己烦心就算了,没必要在年根儿下惹得家里都跟着担心。 田氏给沈闳准备的东西已经差不多了,家中正在打包装车的时候,却有个侍妾突然自请跟着去南边照顾沈闳。 家中上下得知这个消息后反应各异,有人觉得她对沈闳一片真心,还有人觉得她是在家里待得气闷想趁机出去逛逛,更有人觉得她就是吃饱了撑的。 反正就是没人认为她是想争宠,毕竟田氏生了五个儿子,如今都快抱重孙子了,正室的位子稳稳当当,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 田氏直觉此事有异,是以当时并非答应却也没有一口回绝,晚上翻来覆去大半夜还没睡着。 巧云在外间值夜,听到里面的动静,起身掌灯进来问:“老夫人怎么还没睡?” “心里有事儿,睡不着。”田氏翻身半靠在床头。 巧云将灯台放在桌上,上前帮田氏轻轻揉着太阳穴道:“老夫人是为了岑姨娘的事儿吧?” “这事儿你怎么看?”田氏倒也不否认,“我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企图。” “奴婢蠢笨,看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关窍。”巧云说着却话锋一转道,“只是,刚才奴婢找几个相好的小姐妹略打听了一下,听说岑姨娘前几日偷偷将一些衣裳器物送出府去,傍晚又有人给她送了银子回来,想必是拿出去当了。” 田氏从来不曾苛待家中姨娘,无论是吃穿还是用度都比相仿的人家高出一截,岑姨娘无病无灾又没有儿女,好端端的干嘛把东西偷运出去换钱?这里头的问题就叫人值得玩味了。 次日一早,岑姨娘到田氏房中请安的时候,被田氏单独留了下来。 只听田氏坐在上头道:“你昨个儿说的那件事,我晚上想了想,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到,郎君一个人在外,虽然有侍从跟着,却也终究不如身边有个女人照顾的周全,吃喝洗涮这些事儿,那些大老爷们如何做得来。” 岑氏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忙跪下磕头道:“婢妾也正是思虑如此,才斗胆向老夫人提议的。” “不过从京城到岐山路,山高路长,即便是跟着家中车队,这一路也并不好走。”田氏看着岑氏的反应,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岑氏却丝毫没有察觉,连声保证道:“婢妾不怕辛苦。” “你这一片至纯真心着实难得,我也不会委屈了你,先找大夫给你把把脉,看看身子如何,若是身体不好,我可是不能放你去那种偏远苦地的。” 岑氏一听还要大夫诊脉,脸色顿时就白了,跪在地上连起身都忘了。 巧云上前扶了一把说:“岑姨娘,大夫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奴婢伺候您去诊脉。” 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手下触到的这具身子,已经抖得有多厉害,也不与她废话,直接将人拖出去诊脉。 不多时,巧云便一脸鄙夷地进来道:“禀老夫人,岑姨娘已有一个半月的身孕。” “贱婢!”田氏怒道。 沈闳已经走了一年多,孩子是哪里来的? 田氏担心的并非侍妾偷情有孕,关键她腹中孩子是谁的。 岑氏是前几年别人送给沈闳的,就是因为年轻貌美又会来事儿,一共送来四个人,只留她一个抬了姨娘,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是惯会小意儿伺候男人的,若是不甘寂寞,勾搭上了家中的那个郎君,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给我好好审,孩子到底是谁的!”田氏一声令下,岑氏随后就被拖到了后面。 还没到半个时辰,就有人出来回禀道:“老夫人,岑氏招了,孩子是她娘家表哥的。” 田氏松了口气,虽然岑氏能够与她娘家表哥通奸,说明家中上下还是缺乏管束,但好在不是家中之人,倒也算是万幸。 两天后,沈府的车队出发之时,岑姨娘的小车也赫然夹在其中。 过年之前,沈闳也有信送回家中,沈大老爷派去的亲信也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亲信憋得脸红脖子粗,半晌才把沈闳捎回来的口信传达给了沈大老爷和沈三老爷,说完便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告罪。 沈三老爷被阿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蠢,不过却得了主意,心情还是不错的,哈哈一笑,叫人起来道:“阿爹就是这样的性子,与你什么相干,你来去一路辛苦了,喏,赏你的。”说罢从腰间解下个玉佩丢给他。 过年之前,赵家二郎赵承业终于从冕山路风尘仆仆的回来,到家见过父母,回到自己房中还不等洗把脸喝口茶,就听下人道:“二老爷,姑老爷来了。” “哪位姑老爷啊?”赵承业从侍婢手中接过手巾,刚才连上胡乱抹了一把,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进屋直奔自己而来。 他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沈三老爷。 “二姐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赵承业笑着打招呼,他还以为赵氏回娘家,沈三老爷不过是凑巧跟来的,“我二姐也回来了么?”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她怕是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沈三老爷等他洗过脸,便直接拉着他道,“走走,去书房说话。” “姐夫,你好歹等我换了衣裳。” “等会儿再换,有急事找你。”沈三老爷将人拖进书房,砰地关上房门,不等坐定便问,“你可知道,先帝到底是怎么驾崩的?” 赵承业脸上原本还是笑呵呵的,听到这话一愣,随即坐直身子问:“姐夫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你当是我想问的么!”沈三老爷叹了口气道,“太后叫我查证此事,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叫我如何施展?也只能找你来打探一二,有个方向也是好的。” 赵承业沉吟片刻,皱眉道:“其实这件事,军中上下都觉得十分奇怪,先帝也并非是在战场上受伤不治身亡,倒是好端端在行宫中暴毙的,其中多有蹊跷,只是消息封锁得着实严实,像我这样职位的人肯定是无从得知的。” “行宫?”沈三老爷挑眉问,冕山路那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会有行宫这种东西? “说是行宫,其实也就是个在当地比起来稍微好些的宅子罢了,说是当地的一个什么大行商献出来供先帝落脚的,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情,那位行商也跑得不见踪影,估计是怕受到牵连吧。” “是个怎么样的行商?”沈三老爷追问道。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当地最有钱的人,还有自己的镖行和商队,经常在大梁、奴玛和喀瓦克之间贩运货物。” “奴玛、喀瓦克……”沈三老爷自言自语道,然后猛地起身,拍拍赵承业的肩头,“多谢了,你在家好生歇两日,后天我和你二姐摆酒给你接风。” 沈三老爷说罢,也不管赵承业是不是满肚子的疑问,便急匆匆地离开赵家,到家之后对阿成道:“你回去给娘子送个信儿,说二舅老爷回来了,我已经跟他说好后日给他接风,让娘子准备一下,我去找大哥商议事情,叫她放心。” 天刚擦黑,趁着还未关城门,四名身着劲装的男子,骑马出京直奔冕山路。 作者有话要说:争取12点之前还有一章,若是12点还没有,那就是没有了~咳咳 第四十八章 新年之后,年号正式改为庆阳,沈福喜也五岁了。 按理说,改元对小皇帝来说,应该算是喜事,不过正月还没出,便大病了一场。 小孩子生病本是常事,但小皇帝的身份不同,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宫中和朝中上下全都揪心不已经。 这场病拖拖拉拉直到二月中旬才算痊愈,大家刚松了口气,不到半个月,又是上吐下泻折腾不停。 陈太后简直是操碎了心,照顾皇上的内侍宫女不知罚了多少、换了多少,可又有什么用呢? 小皇帝依旧是三灾六病的没完没了。 陈太后觉得自己这一年操的心,简直比出生到一年前加起来的还要多,每每看着铜镜,都有种自己正在飞速苍老的感觉。 朝中大臣们也被折腾的不轻,皇帝一病了,阁老以及近臣就要入宫侍疾,也是防备小皇帝万一挂了,也好第一时间有人商量商量。 沈三老爷这日又从宫中侍疾回来,在外殿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在宫中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坐车回家的时候一颠,就有点儿要忍不住了。 进门直奔屏风后面,只听一阵急促的放水声。 赵氏脸上一臊,回手掩住隔扇门,怕女儿突然跑过来撞见,心想,福喜今年已经五岁,差不多该给她单独弄个院子住了。 “官家的身子怎么样了?”赵氏叫人端水进来,自己上前给沈三老爷挽起袖子,让他洗手。 沈三老爷捏了颗皂豆,搓了搓手,又换了清水上来再洗一遍,接过手巾擦干后,直接倒在炕上歪着,才开口道:“如今看着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太后担心,太医们也谨慎,不敢保证无妨,只能继续温补调养。” “都说越是养得精细的孩子越容易生病,我以前不觉得,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道理的。” 赵氏的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沈福喜的声音:“阿娘,晚上吃蒸鱼好不好?” 沈三老爷抬手捏捏眉心,自家女儿也算是金娇玉贵养大的,还不是每日好吃好睡,虽然出水痘那次有点儿吓人,却也是没两日便活蹦乱跳了,除此之外竟是没生过什么毛病。 同样都是四五岁的孩子,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全家人一起吃过晚饭,赵氏把之前想的事儿提了出来道:“福喜,你如今也大了,该给你单独弄个住处了,你说好不好?” “好啊!”沈福喜顿时兴奋起来,这是要有独立空间的节奏么? 赵氏见女儿这样痛快的答应了,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哎呀,还以为女儿会舍不得自己、离不开自己,或是不敢自己搬出去住什么的。 沈福喜这边已经开始构想自己的新住处,脑子里转了一圈问:“阿娘,我想选一处离阿哥近的院子好不好?屋里能不能让我自己布置?” “都依你,你看上哪处便住哪处,东西什么的,去库房里挑就是,若是不称心,便叫人再去买过。” 说是搬出去,但是真的执行起来,还是需要很多时间的。 挑中院落之后要重新修缮,炕也要重新盘过,还要根据沈福喜的要求打家具。 不过第二天,管事就一脸为难地对沈昱靖道:“四郎,七娘说的这个床,小的问遍了城里的木匠,竟没有一个人做过。” “胡说,福喜竟然能说得出来,又怎么会没人做过呢!”沈昱靖拿过单子,见上面写着——有围栏,有雕花,内有柜有踏脚,正面有花围的床。 这……是个什么东西? 沈昱靖也被哽住了,只好拿着单子去问妹妹。 “福喜,你要的这个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就是,就是写的那个样子嘛!”沈福喜心道不好,难道这会儿还没有这种床么,幸好自己机灵,没有直接把名字写出来。 她只好比划道:“前面就是像阿哥书房里的那个圆形的隔扇一样的东西……” “你是说落地罩?”沈昱靖很快就反应过来妹妹说的是什么。 “嗯嗯,就是那样,然后三面有雕花的围栏,下面有底座,然后床在这个里面,踏脚也在这个里面,两边再放两个小柜子。” 沈福喜也被自己的表达雷得不轻,第一次发现自己嘴这么笨。 她自己表达的都不明白,沈昱靖更是摸不着头脑,但是又不想在妹妹面前露怯,起身道:“好,我知道了。” 看着阿哥离开,沈福喜一脸错愕,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沈昱靖回书房之后,将福喜刚才的描述写在纸上,自己对着琢磨。 “沈兄。”陆云景到书房取书,见沈昱靖对着桌上一张纸发呆,连自己唤他都没有听到,还以为是沈三老爷又给他布置了什么为难的题目做文章,便也凑上前细看。 “这,似乎是千工床?”陆云景看清楚纸上的字之后,语气犹豫地问。 “千工床,那是什么?”沈昱靖一下子回过神来,忙拉着陆云景细问。 “是南边的一种家具,我偶然看到过几次,京城中似乎很少有人家用这种床的。”陆云景以为沈昱靖这是在为自己新婚研究家具,便打趣道,“家具不是该嫂子家置办么,沈兄怎么还为了这个劳神?” “我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还不都是福喜。”沈昱靖脸上微微一红,但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千工床上问,“你细细跟我说说,这个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福喜也不知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东西,自己却又说不清楚,弄得我是一头雾水。” 陆云景摊开一张纸,取笔蘸墨,在纸上大致画出轮廓,再对着图细说各个位置都是什么样子的,哪里有雕花,哪里有花围之类。 有了平面图,沈昱靖茅塞顿开,果然还是直观更容易理解。 陆云景讲完又道:“不过这种床,京城的工匠未必会做,沈兄少不得要去寻南方的工匠,或是干脆写好要求,派人去南边找人做好运回来倒也便利。” 这就不是一两天可以完事儿的了,于是,沈福喜夏天能住上新床的愿望落空了。 等床好不容易从南方运回来的时候,京城都已经是深秋时节,早晚冷得一张嘴就是一片白雾,沈福喜就又被赵氏塞回炕上去睡了,新床最快也要明年夏天才能住上了。 此时已经出了国丧,京中瞬间繁华热闹了许多,夜生活也被众人重新捡拾起来,夜市几乎都要摆到天亮才会渐渐散去。 似乎是这三年被憋得狠了,大家都要把缺了的玩乐补回来似的,养戏子、捧红牌,争风吃醋,甚至于大打出手的事儿天天都有发生。 启元府衙的捕快和衙役们每日忙得累成狗,可大多数寻衅闹事的不是官几代就是皇亲国戚,他们这群小喽啰一个都惹不起,每每去了也就是低头哈腰陪个笑脸,能拉架的就拉开,能劝散的就劝散了,实在弄不了的,就要赶紧派人去两家报信,总是,要以安定团结为大目标。 沈三老爷对此自然也是有所耳闻,所以近些日子加紧了对沈昱靖的管教,顺带也毫不客气地把陆云景一道管了起来。 国丧一出,赵天元和沈昱靖被耽误的婚事都被提到了台面上,把赵氏忙得脚不沾尘,要不就是去置办东西,要不就是去娘家,反倒是很少着家。 沈福喜打算在家里点炭盆之前搬到新住处,所以阿许最近一直带着人收拾东西,也不着急,一点点地往新院子里挪。 原本的四个乳母,如今只剩下阿许一个人还跟在沈福喜身边,下面的侍婢倒还剩下四个,除了阿杜之外,其余三个都低调得很,都是听阿许的吩咐做事,从来不上赶着地往上凑。 阿杜自从串珠事件后,一跃成为屋里第二个被沈福喜记住名字的下人,这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十分得意,更加努力地巴结媚上。 可渐渐她发现,沈福喜对下人根本没有亲疏之分,她什么事都找阿许,不过是因为用得顺手罢了,半点儿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 赏赐也从来都是中规中矩的,过年的时候,阿许五两银子,下面四个丫头都是二两,寻常节日,阿许二两,四个丫头每人一两,每到换季的时候,赏两匹布做衣裳。一直如此,也不见她多给谁点儿东西。 看清楚这一切之后,阿杜巴结沈福喜的热情顿时大大减退,自己费劲巴力地讨好,最后得的跟别人一样,何苦来的。 这次收拾东西搬家,阿杜懒得跑来跑去,便抢着要求自己留在房中收拾东西。 平时都是阿许管着钥匙,如今要搬家,要紧和贵重的东西自然还是由她亲自收拾整理,这会儿见阿杜主动要求帮忙,就将收拾其他东西的差事交给了阿杜。 沈福喜房中的东西太多,出生前赵氏置办的暂且不说,只说出生之后,亲戚朋友逢年过节送的,几个家人又都是往死里宠孩子的,要一个恨不得给一车,于是乎,东西就越来越多。 这可真是不收拾不知道,阿杜都没想到,沈福喜一个小孩子,居然有这么多的衣裳、首饰、摆件…… 阿杜越收拾越觉得可惜,许多东西,她从来都没见沈福喜穿过用过,就这样白白地搁在箱子里发霉,她的心不由得痒痒起来。 第四十九章 心魔如火种,一旦燎原,便难以遏制。 阿杜收拾东西的手,终于忍不住在中途转了个弯,把一块玉佩揣进自己怀里。 “汪!” 一声狗叫将她魂儿都吓飞了,低头一看,小黑蹲在脚边,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再一回头,沈福喜正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 阿杜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你自个儿去找阿娘领罚。”沈福喜从口袋中摸出一块肉干丢给小黑。 小黑此时已经长得近乎成狗大小,因为一直被照顾得很好,所以骨架全都长开了,立起来足有一人多高,皮光水滑。 它四肢用力撑地一跃而起,腾空叼住肉干,口中利齿白光一闪,肉干便被它咬成了碎块,咯嘣咯嘣吞吃入腹。 阿杜见了更是害怕,连讨饶都不敢,连滚带爬地去向赵氏请罪。 赵氏这几日正忙得心烦,如今国丧一出,京城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平民百姓,全都扎堆儿地开始办喜事,一时间珠翠首饰、销金衣裙乃至茶饼好酒等物都是争相抢购,哪里容得人有功夫细细挑选,买几样东西都跟打仗一样。 东西倒也罢了,大不了多花些钱,可是好媒婆却也难找,几位紫褙子的媒婆手里的亲事都排了不知多少件,让赵氏大大懊恼,说自己怎么就没想起来提前去下个定钱。 好在后来打听到,有一名紫褙子的官媒国丧期间回了老家,如今正在回京的路上。 赵氏生怕这次再错过,直接派人沿路去迎,在人家还未入京的时候便先把事儿定了下来。 于是现在只等那媒婆抵京,便可以到姜家去送草帖提亲了。 今日好不容易偷空歇了会儿,刚在软榻歪下,就见阿杜脸色惨白地过来,还以为是女儿出了什么事,一个激灵便坐起身问:“怎么了?” 阿杜跪下磕头道:“奴婢财迷心窍,偷了主子的东西,请娘子责罚。” 听到不是女儿出事,赵氏稍稍宽心,但听了阿杜的话,还是皱起眉心道:“咱们房里的下人,吃穿用度我从未亏待,你跟着福喜,不管是换季还是年节,赏赐也从未少过,缘何做下这等事情?” 阿杜伏地痛哭道:“都是奴婢一时贪财心起,对不住娘子和小娘子往日的恩德。” “福喜可知道了?”赵氏问。 “正是小娘子叫奴婢来向娘子讨罚的。” 赵氏听说女儿已经知道,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些腌臜事儿怕是哪家都少不了,但她却不愿意女儿这么早便接触这些。 “拖出去打十板子,然后领出去卖掉。”赵氏冷冷地说。 阿杜被卖掉之后,赵氏将家中上下重新梳理了一遍,年纪大些的,征求过本人的意见,要么放出去婚配,要么在家里陪个小厮管事之类,又重新选了几个小丫头上来。 田氏听说这件事之后,也送了个名唤冬青的丫头过来。 冬青今年十四,生得身量娇小,倒像是刚十一二岁的模样。她一家子都在庄子上做事,先头生的几个儿子,要么容貌不好,要么脑子笨拙,只能留在家做做农活。 唯有这个女儿生得容貌不错,便送到府中做了丫头,十岁时被选进田氏屋里做小丫头。 田氏并不是个苛待下人的主子,对于这些年绩小的丫头更是多有恩宠。 所以冬青跟着学了两年规矩,也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气,她一张嘴能说会道,做事又手脚麻利,是以很快就得了田氏的青眼。 田氏听赵氏说要选丫头,登时便想到了冬青,道:“刚挑上来就算再好的也要熟悉一段时间,我这里倒是有个不错的,今年十四了,还能用得上几年,你先带回去给福喜使唤吧。” 赵氏闻言觉得有理,也没推辞,谢过田氏便把冬青领了回去,对女儿道:“这是阿婆给你用的丫头,叫冬青。” “我明个儿去给阿婆请安道谢!”沈福喜说罢朝冬青略一打量,看着倒是干净利落,点点头说,“以后就叫你阿冬,不怕狗吧?” 冬青早就听说小七娘子屋里养了条很大的狼狗,很是怕人,但她从小是在庄子上长大的,猫猫狗狗的见多了,所以点头道:“奴婢不怕狗的。” “嗯,那就好,你去找阿许熟悉熟悉规矩,听她的话做事就好了。”沈福喜将冬青打发下去,蹭到赵氏身边问,“阿哥的婚事安排在啥时候?” “你着什么急!”赵氏揉捏着女儿的脸蛋说,“阿翁就快回京了,到时候再办婚事才最好。” 等他回来办喜事才更危险吧?沈福喜在心里吐槽,不过这话自然不好说出来,想了想,还是去跟阿哥报个信儿比较好,于是跳下炕说:“阿娘,你最近辛苦了,好生歇着,我出去逛逛。” 她这边朝外一跑,对面屋里的小黑耳朵猛地竖起,起身便窜起来跟了出去。 冬青正在一旁听阿许说规矩,被小黑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还连连地拍着胸口道:“早就听说小娘子养了条大狗,没想到这么大个儿呢!” “阿黑只有护主的时候凶,平时都很温顺,那可是小娘子的心头肉,你千万别去招惹。”阿许特意叮嘱道。 说完又不放心地细说道:“阿黑无论是散步、梳毛还是进食,如今都是小娘子一个人打理,你不要往前凑,更不要自作主张去喂食,当然,就算你喂,阿黑也不会吃就是了。” 冬青从未见过这样养狗的主子,再爱狗的主子,最多也就是抱着稀罕稀罕,逗弄几下,平时吃喝拉撒还不都是交给下人,头一回见到这样亲力亲为的。 不过她还是很乖巧地应诺道:“多谢姐姐教导,我都记下了。” “小娘子这里是最好伺候的,活计不多是非也少,平时只要安分做事,小娘子更是从不苛待下人,放心就是了。”阿许勉励了几句,领着她去住处安置。 沈福喜来到书房的时候,沈昱靖正跟陆云景研究沈三老爷布置的一篇文章题目,两个人观点各异,正在小声争论, “阿哥,陆大哥!” 沈福喜扒着书案去看文章题目,小黑也见样学样地将两只前爪搭在书案上。 沈昱靖拍着小黑的脑袋道:“福喜,阿黑都长得比你高了!” “我还会再长高的!”沈福喜捏着肉肉的小拳头,对阿哥这样的说法表示十分不满。 “嗷呜!”小黑也扯着脖子嚎了一嗓子。 “你看,小黑都表示赞同了。”沈福喜得意地一抬下巴。 陆云景看看绷直后腿站着的小黑,耳朵尖差不多都跟沈昱靖的头顶平齐了,沈福喜就算再长,怕是也追不上的。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的,咳咳。 “阿哥,你知道阿翁要回来了么?”沈福喜想起正事忙问。 “哦?”这事儿沈昱靖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沈福喜一脸同情地说:“阿娘说,要等阿翁回来再给你办亲事。” 沈昱靖听到这话,表情也略微僵硬,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道:“阿翁能回来参加我的婚事,自然是好事……” 好吧,这种话说得有些违心,还是会有那么,一丢丢的担心的。 沈昱靖在心里勉强安慰自己,阿翁在家虽然有点儿不靠谱,但在外人面前 还是比较有形象的。 而此时,在孙子眼中比较有形象的沈闳,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树墩子上,脚下踩着个文弱男子,笑得一脸奸诈地问:“一炷香的时间到了,说不说?” 男子胸腹部被踩住,脖子上还架着寒沁沁的钢刀,看着刚才被沈闳一口水喷熄的香,简直是欲哭无泪。 再看树上吊着的几个人,地上滚落的几颗人头,更是两股战战,崩溃地大喊:“我说,我说!大当家就藏在离这儿三十里开外的义亭寨。” 义亭寨是前些天朝廷大军已经清扫过的寨子,沈闳亲眼看着所有房舍都被烧成一片黑灰的。 他脚下用力,啐了一口骂道:“敢骗老子!” 男子就觉颈间钢刀已经划破了皮肉,顿时头顶冒汗下腹发紧,胯|下顿时一片湿热,拖着哭腔喊:“人,人都在地下,义亭寨下面有地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千万别杀我,别杀我啊……” “秦书立,王八蛋!”树上吊着的女匪破口大骂,“老娘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脓包!” 沈闳嫌恶地挪开脚,起身哈哈一笑,对那女匪道:“小娘子,教你学个乖,读书人靠不住,下辈子投胎,可别再嫁给这种脓包读书人了。” 说罢扭头对刚收起刚到的赵继祖道:“赶紧去把最后这个匪窝端了,咱们就能班师回朝了,阿靖的婚事就定在年底,我可不想错过了!” “阿靖的婚事我这个做舅舅的自然不能错过,吼吼吼……”赵继祖大笑了几声,在林子里引起一片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阿哥终于要成亲了,话说成亲的过程大家还要看么?如果没人看我就简单带过啦,如果有人要看,我明天开一章写,然后注明是成亲,大家根据喜好自由订阅好不好? 第一次v,埋头噼里啪啦更了这么多天,忽然发现好多作者都是日更三千的,otz,如果我现在说降低到日更三千会不会被抽啊?嘤嘤~ 第五十章 沈姜两家定帖之后,相媳妇的步骤就被省略掉了,反正双方也都见过面的。 若是放在平时,从定帖到成亲,快的一年,慢的甚至要两三年都有,可如今沈昱靖和姜四娘年纪都不小了,又赶上京中各家都短平快地大办婚事这个时期,赵氏与姜家主母商议之后,就也把定聘之礼的速度加快了。 不过时间上缩短却不代表礼节上马虎。 定礼时,珠翠首饰、金银器皿、销金衣裙、绸缎布帛,茶饼等物均是上好的,八樽装以大花银方胜,盖着红绿销金酒衣的金瓶酒,俱用彩担挑着,后面专人牵着双羊。盛婚启和礼状的双缄放在红绿销金书袋内,五男二女的绿盝十合,盖以彩袱,一道送往姜家。 姜家的回礼也不含糊,除了将定礼的一半送还,还有各色彩缎、紫罗、金玉帕环、七宝巾环,姜四娘做的箧帕鞋袜之类。最后是盛有清水的酒樽一双,其内投入四条金鱼、一双金箸,酒樽外挂着的两株生葱竟然是玉石打造,更难得果然是上绿下白,活脱脱个真葱的模样,挑担的下人走得简直心惊胆战,生怕那双玉葱在酒樽上撞碎了。 之后的聘礼和财礼,没有定礼那么大的排场,但东西却也都是实打实的,都是金银珠翠并花茶果品等物。 饶是再三缩短时间,完成定聘之礼也用了两个多月才全部走完,婚期最后定在腊月十六,这是今年之内跟二人八字俱合的最后一个黄道吉日了。 刚开始拟草帖的时候,沈昱靖还略有些心神不宁,许是担心二人八字不合。等到开始走定聘之后,他反倒沉稳下来。 用沈福喜的话来说,就是觉得媳妇已经手拿把攥,不会再横生枝节了。 不过,婚前除了要准备婚事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准备,就是对沈昱靖的婚前教育。 赵氏对这件事也十分头疼,之前给儿子安排通房丫头没有成功,如今眼看就要成亲,再塞个人过去着实不像话,倒像是给新妇下马威,显得她是个恶婆母一般。 于是,她就把给儿子做婚前教育这个重任交给了沈三老爷。 “郎君,这种事,总不好让我这个做娘的去说,所以少不得还得你出马了。” 沈三老爷也有些尴尬,坐在炕上揪着胡子不说话。 赵氏脸颊发烫地给他出主意道:“你也一直没有通房侍妾,咱俩大婚之前,阿翁是如何教你的,你再教给儿子不就得了。” 沈三老爷听了这话,表情越发扭曲了,当年自己大婚之前,阿爹直接拎了一提书过来,丢在桌上,话也未说,背着手就走了。 他打开一看差点儿没给亲爹跪了,厚厚一摞全都是春|宫册,这也就罢了,里头还搀着两本什么断袖、磨镜的算是什么东西啊? 想到自己当年的惨痛往事,沈三老爷坚定了要认真给儿子做婚前教育的信心,起身道:“娘子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大话虽然说出去了,但沈三老爷磨蹭来磨蹭去,却总是想不好该用什么办法来给儿子讲这件事儿。 眼看着定聘之礼都完事儿了,大婚的日期也定了下来,赵氏一天问三遍,沈三老爷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 于是,他来到书肆,把伙计拖到一边低声密语了几句。 伙计一脸我懂的,笑着说:“沈大人,您稍坐,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 沈三老爷第一次来买这种东西,有种莫名的心虚,故作淡定地走到窗边坐下,很快就有人端了一碗茶送上来。 他一边撇着茶沫一边想,自己坚决不能把东西丢给儿子了事,一定要给他讲解清楚,可是这种东西,怎么讲解呢? 对诗词文赋都能对答如流的沈三老爷发愁了,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揪胡子,忽然听到个熟悉的声音。 “阿爹!” 沈福喜刚一进书肆就看见沈三老爷坐在窗边揪胡子,直接扑上来打了个热情的招呼。 沈三老爷搂着女儿,着实被吓得不轻,心都差点儿从嗓子眼里挑出来。 买小黄书被女儿遇到?老天爷,我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沈昱靖和陆云景也都迈步进来,过来行礼招呼。 “阿爹,你心怎么跳得这样快!”沈福喜在沈三老爷怀里,最先察觉了他的异常。 她说罢细细观察沈三老爷,表情尴尬,心跳加快,眼神闪烁,绝对有情况! “哦,没什么。”沈三老爷下意识地抬手擦擦额头的汗,“你们今天怎么有空出来。” 心虚,转移话题!沈福喜在心里又重重记上了两笔。 可是,来书肆能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么?沈福喜略有些困惑,扭头看见沈昱靖,忽然想到,沈昱靖爱吃甜食,所以在甘道斋跟对姜四娘一见钟情,沈三老爷最爱看书,难不成是在这里看上了什么心仪的女子?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已经*不离十了,心里简直无比愤怒,原以为沈三老爷是古代难得的模范丈夫、模范老爹,谁知道竟也是隐性的渣男? 她心里发飙了半晌,慢慢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快下结论,应该对阿爹多一些信任才好。 “阿爹,你今天不用去衙门么,怎么有空来书肆?”沈福喜搂着沈三老爷的脖子问。 “我过来买几本书。”沈三老爷这会儿渐渐镇定了下来,自己又不是来做什么坏事,买这种书也是为了儿子,所以他的底气慢慢回来了,说话也镇定了许多。 正在这时,伙计拎着包好的书过来道:“沈大人,您要的书都包好了,一共十二贯钱。” 沈三老爷在伙计递过来的册子上写下金额,并盖了自己的私章,让他去沈府领钱。 这年头除非大宗的买卖交易,否则出门购物消费都不能用银子,用的都是铜板和布帛。所以除非逛街的时候带着下人扛着几箱子铜板,否则一般大户人家,都是用印挂账,让店家直接去家中账房领钱的。 沈三老爷见书都包得严严实实,心中更是大定,道:“你们要买什么也赶紧的,咱们一道回家。” 沈福喜狐疑地看着那一摞书,心道看着也不过七八本书的样子,价钱倒是挺贵,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 用过晚饭,沈福喜溜去沈三老爷的书房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下午的那一提书,至于书架也没有什么书多出来的样子。 她不敢去问沈三老爷,更不敢告诉赵氏,自家关起门来的小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让她选择性地忽略了许多事情。 比如刚出国丧不到三个月,沈昕业房里就添了个姨娘,比如大伯母郭氏身子不好,主动给林大老爷买了两个侍妾,更不要说沈闳和其他叔伯的通房侍妾,自家这样连个爬床的丫头都没有的,在别人眼里怕才是异端。 沈福喜心里搁着这件事,接连两天都没吃好睡好,遛小黑也提不起精神。 “汪……呜……”小黑也感受到了沈福喜的心情,没了平日撒欢的劲儿,耷拉着耳朵和尾巴,跟在沈福喜脚边慢慢溜达。 沈福喜越想越心塞,也不走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小黑也默默过来坐在她身边,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拱到她怀里。 “小黑,还是你最好了。”沈福喜搂着小黑的脖子,揉搓着它柔软的耳朵,把脸贴在它的脖子上,叹气道,“你说,阿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沈。”陆云景从另外一边走过来,“天寒地冻的,石阶上多凉,快起来。” “陆大哥。”沈福喜依言起身,依旧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你这两日怎么了,是身体不好么,看你一直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陆云景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沈福喜犹豫片刻,旁敲侧击地问,“陆大哥,阿爹这两天有没有给你们什么书啊?” 陆云景闻言一怔,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那天阿爹不是买了一摞书么,我本来想去找来看看的,但是却没见阿爹书房里多了什么书的样子。”沈福喜低头半真半假地说。 陆云景并不知道沈福喜的脑洞已经开到她爹在外面找女人那么复杂的事情上去了,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对新买来的东西都好奇罢了,所以便告诉她说:“沈三叔昨晚就把那摞书给沈兄了,不是什么话本游记,都是大人看的书。” 沈福喜听了这话,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原来是给阿哥买的书,高兴地欢呼一声:“多谢陆大哥,外面天冷你也早些回去吧。” 外面天太黑,所以沈福喜没看见陆云景略有些抽搐的嘴角和尴尬的眼神。 沈三老爷的确是把那摞书给了沈昱靖。 书买回来之后,沈三老爷特意自己翻看了一遍,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内容,这才原样包好,拎着去了沈昱靖的书房。 他也特意选了陆云景不在的时候进去,但是之前准备的讲解在看到儿子黑亮亮的眼睛之后,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乎,跟自家阿爹一样,沈三老爷把一摞书放到儿子面前,一言不发,转身背着手走了。 他前脚出了书房,去净房方便的陆云景后脚就回来了。 只听沈昱靖道:“阿陆,我爹拿来一摞书,咱们分着看看……” 陆云景:“……” 陆云景表示,接下来的画面太美,他实在不想再回忆一遍了。 作者有话要说:刚才看到有亲留言说想看大婚,小喵到时候会单独开一章写大婚,在内容提要注明,不感兴趣的亲可以跳过不看,么么哒~ 定聘之礼的习俗参考自《宋代生活风俗研究》林正秋著 第五十一章 沈闳终于赶在腊八之前赶回到京城,从温暖如春的南城一下子回到白雪皑皑的北地,饶是一路上努力适应,入京之前还是染上了风寒。 是以他回京之后也未入宫,只写了一份奏陈,让赵继祖带给陈太后,自己则直接回了家。 沈家人谁也没想到他回来的这样早,也没到门口迎接,甚至几个粗使下人还在拼命地给门口铲雪,预备等会儿迎接老太爷回府。 哪成想雪还没铲完,沈闳的车驾就已经停在门口了。 几个粗使下人丢下扫帚铲子就跪下磕头,门子连滚带爬地去给田氏报信儿。 田氏屋里烧着地龙,室内几盆水仙刚刚绽开花朵,一室的香气,春意融融。 沈福喜正在连比划带说:“……要说那个李连富,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官家老爷,家里世代都是做屠户的,几代积累下来,家底儿倒是丰厚,娶了位美娇娘,生了个女儿真可谓是西施再世、貂蝉重生,被当地一位举人老爷看中,也不嫌弃出身,娶回家做了正室夫人……” 内容虽然没什么好笑的,可加上沈福喜夸张的动作和挤眉弄眼的神色,把田氏逗得前仰后合。 “老夫人,老太爷回来了。”二门处的婆子从门子处得了消息,赶紧进来禀告。 “怎么这样早?”田氏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对沈福喜道,“你阿翁肯定是怕冷,没进宫去复命。” 还不等田氏起身出去迎接,院子里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阿嚏!” 伴随着响亮的喷嚏声,沈闳一挑门帘子进来道,“可冻死我了。” “阿翁。”沈福喜赶紧上前请安叫人。 “呦,这是福喜吧?”沈闳的记性倒是极好,“长这么大了,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这次去的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倒是带回来不少土仪,喜欢什么自个儿去挑。” 沈福喜知道沈闳应该是有话跟田氏说,识趣地告退了出去。 倒还真有人带她到厢房,抬出几口箱子让她挑选礼物。 沈福喜当然不好意思自己随便拿,可又对这些土仪很是好奇,打算看看就回去。 下人将几口箱子全都打开,沈福喜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 这,这是土仪?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箱子里放着——砍刀、匕首、面具、木雕、不知什么动物牙齿串成的项链手链、一些不知名的动物皮毛、最后一个箱子里还有两个铜鼓。 阿翁,你这是抄了哪个巫蛊部落的老家? 不过,这些东西倒是比买些吃食布匹回来强多了,沈福喜略微有些心痒痒了。 刚好巧云从正房出来再次传话道:“老太爷吩咐了,东西由七娘随意挑选。” 沈福喜觉得自己再推脱就太假了,于是按照刚才一眼相中的,挑了一把匕首,一个面具和两个木雕。 正房内室,沈闳已经褪去外衣上炕歪着了,捧着一碗热滚滚的姜茶,半晌才觉得整个人重新活过来了。 “如今已经不是先帝在位的时候了,你回来也不知道入宫去复命,若是上头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田氏一边将汤婆子塞到他脚下,一边小声埋怨道。 “放心,我心里有数。”沈闳靠在引枕上,将手中的姜茶一饮而尽,一脸惬意地说,“南边气候与京城迥异,岑氏去了之后水土不服,倒也是她命薄,回京路途太远,我就命人将她的尸骨火化,就地埋了,你记得赏她家些银子便是了。” 田氏闻言轻叹一声道:“这都是她的命。”说罢也不再提此时,将家中这段时间的事情捡着要紧的跟沈闳念叨念叨。 沈闳半阖着眼睛,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 外头又有人来报:“老太爷,老夫人,宫中内侍来传话,请老太爷准备领赏。” “麻烦!”沈闳懒洋洋地从炕上起来,下面的侍婢忙将官服等物捧上来,伺候他更衣。 田氏给他整理着帽子道:“你这嘴,即便在家里也顾忌些。” 原本,陈太后见只有赵继祖入宫复命,心下是有些不快的,但等看到沈闳的奏陈,脸色顿时由阴转晴。 沈闳的奏陈上来便写,自己入京途中沾染风寒,如今涕泪交加,发热不退,虽有满怀面君复命之心,却不敢为一己之私,拖着病体入宫,自己身体事小,若将病气过与官家,那便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小皇帝的身体问题,着实是陈皇后最大的心病,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儿子能平安活下去,才是自己最大的保证和靠山。 所以看到奏陈之后,陈皇后一扫之前的不悦,沈闳这次立了大功,回宫复命自然是莫大的荣耀,他却因为担心将自己的病气过给皇帝,便放弃了这入宫领赏的风光,果然是一心为君的纯臣。 因为沈闳的奏陈戳到陈太后心里最关心的事儿上了,所以宫中给沈闳的赏赐可谓是十分丰厚。 沈闳接了赏赐谢恩之后,陪着前来送赏的易公公喝了会儿茶,聊了几句。 易公公因为宫变时坚定地站在皇后一派,是以如今依旧稳稳坐着内侍监的位子,甚至比先帝在世时候荣宠更胜。 这两年他与沈三老爷关系交好,这回领命来沈家,自然也是有交好的心思,将陈太后读过奏陈之后十分赞许的消息自然也透露给了沈闳。 沈闳面上谦虚地笑着,心下却道,老子只是风寒难受,不想入宫受罪罢了。 所以,很多时候,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是你能否找到让上位者满意的理由。 易公公走后,沈闳将沈三老爷叫了过来,问:“先帝驾崩一事查得怎么样了?” “之前查到将宅子献给先帝居住的行商,其实并非是大梁百姓,而是喀瓦克人,他曾祖那一辈就开始在喀瓦克和我大梁之间挑脚卖货,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便在冕山路安居下来,如今先帝是在他家宅子内驾崩的,事后此人踪影皆无,其中必有蹊跷,已经加派人手继续追查了。”沈三老爷一五一十地回道。 “你这实心眼的傻子!”沈闳靠在炕上,翘着腿道,“不是都跟你说了,把事儿往奴玛身上一推,左右都已经打成热窑了,也不差这一个罪名,你却偏要追查。” 沈三老爷道:“当初怕先帝之死会降罪到边关官兵身上,儿子自然是忧心,如今既然查出是与喀瓦克有关,叫人去查便是了,又不费什么功夫。若是胡乱交差,到时候娘娘问责可如何是好?” “她要的不过是个说法,至于到底是奴玛还是喀瓦克,她如今还敢再出兵不成?”沈闳教育儿子道,“奴玛左右已经被打成筛子了,没有十年八年连个像样儿的部族都凑不起来。喀瓦克国力虽然不胜,却也不是能轻易拿下的,你若上书说是喀瓦克谋害先帝,那这仗咱们是打啊还是打啊?” 沈三老爷着实没想到这一层,年近四十的人,被老爹训的跟什么事儿,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如今幼主临朝,后族壮大,内忧不可再加外患,否则无论是朝局动荡还是大动兵戈,都不是我朝如今能够承受的。”沈闳见儿子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语气才缓和下来道,“你自己回去再好生想想,这件事该怎么继续查,查明之后又该如何上奏。” 沈三老爷表示自己充分理解了阿爹的意思,回去一定调整方案,一切以大局稳定为主。 沈闳却捋着胡子道:“我看,你还是读书读傻了,还是外放出去历练几年为好,等做出些业绩再回京,到时候官家也长大些了,局势就会比现在好多了。” 沈三老爷听了这话,丝毫没有犹豫地点头道:“一切听凭阿爹吩咐。” “好了,你先回去吧,不管是外放还是什么,也都要等明年再说了,现在先忙阿靖的婚事要紧。”沈闳困意上涌,打了个呵欠,挥手把儿子打发走了。 沈三老爷一路走一路琢磨,刚走到自家门口,忽然门帘子一挑,里面探出来个青面獠牙一圈黑毛的脑袋,吓得他接连后退了几步,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怪物居然就这样从屋里窜出来,直奔自己而来 。 沈三老爷手中空无一物,只能高呼求救:“来人,快来人啊!” 沈福喜听到声音,从屋里探头出来道:“阿爹,你回来了。” “福喜小心,快躲开!”沈三老爷生怕那怪物伤了女儿,上前几步挡在了女儿面前。 沈福喜伸手圈住他的腰,好奇地从他肋下探出头问:“阿爹,怎么了,有人追你么?叫小黑去咬他们!” 那本来已经朝外跑去的怪物,听到这话突然又掉过头,直奔父女二人而来。 沈三老爷拦在女儿面前,心道自己好歹还能抵挡一阵。 “汪!” 怪物发出一声熟悉的狗叫,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实。 “阿爹,你看阿翁送我的面具,小黑戴起来多威风。”沈福喜丝毫没察觉到阿爹之前视死如归的心情,献宝地说。 沈三老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道,你这可真是坑爹啊! 第五十二章 过了腊八之后,京中的年味儿更重了,沈府上下更是张灯结彩,一切都在为沈昱靖的婚事做准备。 腊月十六是正日子,按照习俗,十四这日便要去女方家催妆。 赵氏一早便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又不放心地再三清点过,这才赶紧叫人抬去姜家。 午后姜家的回礼也送到,并且说定了次日来铺房的时辰。 沈昱靖住的院子已经翻新过了,将他平时练武的那片空地也一并圈了进去,多盖了一排屋子不说,还给他单独留出一块练武的地方,用青石板铺了地,两边还摆了兵器架,十八般兵器都配齐了,倒似模似样,只是不知道他会耍的有几样。 姜家铺房来的是个团团脸的妇人,自然是父母子女俱在的全福之人。 家具器物一一抬进沈家,前头已经进门,后面却还瞧不见队尾,沈福喜总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十里红妆。 那圆脸妇人待家具都安置好,这才入内,挂帐幔、铺设房奁起居,妆台上还要摆放妆奁首饰等物,也是个展示女方家陪嫁的意思。 铺陈完毕,留下两名侍女看守房中,不可再有他人入内,只能等到亲迎那日新人来到,才可再入内。 至亲迎日,赵氏天不亮就把儿子叫了起来,沐浴更衣、扑粉簪花,好一番打扮折腾。 沈福喜笑得歪在榻上直揉肚子,小黑也一骨碌躺倒在地,四脚朝天地露出肚皮,歪着头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看着沈昱靖。 沈昱靖被这两个逗得直笑,一笑脸上的粉就往下掉。 沈福喜实在看不下去了道:“阿娘,你再扑下去,阿哥就要跟易公公似的了。” 沈昱靖闻言打了个激灵,赶紧抓过铜镜一看,扯起帕子再脸上抹了几把,作揖讨饶道:“阿娘,您就饶了儿子吧!这样还如何出门?” 赵氏左右看看也觉得别扭,却又犹豫道:“别人家都是这样弄的,你偏偏要做出个不一样的来,像什么样子。” “管他们作甚。”沈福喜趴在榻上看着阿哥,觉得怎么看怎么帅,“那些人都是自己长得难看,脸上不是坑坑洼洼就是斑斑点点的,不涂粉遮住,叫别人一看,呦,这家的新郎官,早晨吃芝麻没洗脸吧?那多不好看!所以才要把脸涂得跟台上的戏子一般,阿哥生得仪表堂堂,哪里用得着这种掩人耳目的雕虫小技。” 沈昱靖平时总被妹妹坑,今个儿难得被夸了几句,脸颊都发烫了,赶紧抓了块糖塞进她口中道:“晨起抹了多少油喝了多少蜜?这样会说话起来。” 沈福喜嘴里咬着糖,含混地说:“阿娘,你说是不是?” 亲娘看儿子本来就是越看越喜欢,尤其沈昱靖本身就不错,赵氏听女儿这么一说,也觉得儿子这样的相貌,哪里用得着妆粉,这才收了手道:“福喜说得也有理,我看这样也挺好的。” 沈昱靖穿戴完毕,时辰也差不多了,他出门上马,身后跟着两列行郎,手中执花瓶、花烛、香球等物,再后是乐官、花轿,吹吹打打地朝姜家迎亲去了。 姜家早就有人等在门口,一群人迎上来,散华宏,银碟,利市钱撒了一地。 两樽披红挂彩的金瓶酒左右摆开,以酒款待行郎们。 沈家这边乐官拼命地吹打催妆,克择官也不住高声报时,催女方出阁上轿。 姜四娘穿着喜服,盖着盖头,被喜娘扶上花轿,一时间鼓乐齐鸣,起轿朝沈家而来。 沈府门口此时也围满了人,还有许多百姓远远地看热闹,小孩子们都挤到前面,等着一会儿撒利市钱。 乐官伴女们拦在门口,嘴里一边说着吉利话一边讨要利市。克择官执一内盛谷、豆、利市钱、草节等物的斗,冲着大门一边撒嘴里一边咒祝,也听不清都说的什么。 早就等着的孩子们蜂拥而上,争抢着地上的利市钱和糖果。 这些都忙完,新妇才可下轿。 地面早就铺好青毡花席,一名伴女捧着镜子在前面倒行引路,姜四娘由两名亲随侍女左右扶侍缓步而行,身后还跟着数名手执莲炬花烛的女子。 入中门,坐过虚帐,才由伴女引入新房再坐富贵。 沈昱靖坐在右首,姜四娘被人扶着在左边坐定,门楣上挂着的红段被众人扯下来撕成小片争着拿去。 之后才是最重要的大礼,两条彩绸绾做同心,沈昱靖牵起一头,倒行引着姜四娘到中堂行参拜礼。 陈氏如今双亲俱在,公婆也都康健,膝下儿女双全,便被赵氏请来做了双全女亲。 机杼挑开姜四娘的盖头,方露出其下的含羞花容。 沈昱靖引着她上前参拜父母,再拜家庙,这才又重新回到新房。 此时新房中已经聚了许多来讨喜的亲友,沈昱靖和姜四娘重新上炕坐定。 沈福喜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热闹,早就挤了进来,见姜四娘看向她,忙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口型夸张却不出声地喊了声嫂子。 姜四娘原本看到沈福喜还觉得安心,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但好歹早就熟悉。但见她这样举动,顿时羞得脸颊涨红,垂头不敢再看她。 礼官端着金盘出来,大把抓起金银钱、彩钱、杂果等物朝帐中抛洒,各种吉利话流水似的脱口而出。 此时众人也都上前,抓着盘中的东西朝帐内抛洒,还有人抓些红枣栗子之类果子朝二人身上轻丢,说着早生贵子之类的话。 沈福喜也从自己的荷包里抓住些什物,丢到帐子里去了。 沈昱靖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害臊,脸颊也有些发红,虽没有姜四娘那般明显,却也被众人好一顿调侃取笑。 沈福喜见状心道,说不定新郎官涂粉,只是为了挡住脸红,免得被人取笑得没完没了。 撒帐之后,伴女取出以红绿同心结绾于盏底的双杯,行交卺礼。待二人饮过将双盏丢于地下,使其一仰一合,众人连声贺喜,谓之大吉。 最后各取二人一缕发丝,合梳为髻,谓之结发。 伴女继续说着吉祥话,沈福喜却觉得鼻子发酸眼圈发热,这种自家阿哥终于属于别的女人的失落感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她扭身扑进赵氏的怀里,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般模样,却发现赵氏此时早已眼泛泪花,扯着帕子掩口哽咽着做不得声。 接下来,就是大家期盼已久的闹洞房了,沈福喜却被赵氏拎回了房间。 “阿娘,我等会儿再回去……” 沈福喜软磨硬泡都没有用,赵氏丝毫不为所动。 虽然大户人家闹洞房并没有百姓家里那样粗俗,但一些稍稍露骨的诗词却是有的,赵氏哪里敢让沈福喜待在新房里,虽然她现在还听不懂,可她记性好又好奇,万一记住什么到处去问可如何是好。 沈福喜反抗失败,只能被亲娘拎回自己房里,抱着小黑一边顺毛一边在心里泪流满面,闹洞房是整个婚事的精华好么,阿哥一辈子就这一次闹洞房的机会,就这样眼睁睁地错过了,太没有天理了。 赵氏回到房中也忍不住扯着帕子呜呜哭起来。 阿阮赶紧叫人打来热水,拧了帕子递给赵氏擦脸,宽慰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娘子这是怎么了,咱家是娶新妇呢!” 阿阮跟着赵氏这么多年,对她的心思不敢说十成十的知晓,每每也都能猜出七八分,可这回却是不解了,如今是往家里添人进口,着实没有什么值得哭的道理。 赵氏却哭了半晌才哽咽着说:“我是想着,如今办喜事是娶新妇,下一回办喜事就是要嫁女儿了,我捧着护着养了十几年,以后就不知道要便宜给哪个混小子,要去别人家立规矩、伺候公婆郎君……呜呜……” 阿阮这才明白赵氏是为何而哭,赶紧又拧了帕子哄着她擦了脸说:“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这么哭的,晚上还有喜宴,娘子若是红肿着眼睛出去,别人还只当咱们房里出了什么事儿呢!小娘子离嫁人还早得很,郎君和娘子都这样疼她,自然是要千挑万选地寻个好人家,好郎君才是,哪里能让小娘子受委屈不是?” “到时候小娘子有了小小娘子,带回来给娘子看,多高兴的事儿!”阿阮见赵氏渐渐止住了哭,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赶紧叫人端了胭脂水粉上来,帮赵氏重新上了妆。 沈三老爷今日可谓是意气风发,儿子终于娶亲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做阿翁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在前面待客的时候,简直是来者不拒,敬酒便喝,酒席还没结束便已经酩酊大醉,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扶都扶不起来。 沈闳看见儿子这个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还是田氏赶紧叫人抬了软椅过来,把儿子送回房里去了。 喜宴一直吃到入夜,大家才纷纷散去,下人们忙着收拾残羹冷炙,沈昱靖也终于带着酒气回了新房。 新婚之夜干什么?自然是鸳鸯交颈,被翻红浪…… 红浪还没翻起来,沈昱靖忽然定住身形,从被子里摸出块核桃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第五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沈昱靖跟姜四娘两个人相携来到正房,给家中各位长辈磕头行礼,与平辈和小辈见礼。 姜四娘将鞋袜荷包等物按照尊卑辈分一一奉上,长辈自然也都有红封和礼物还礼。 轮到沈福喜的时候,姜四娘递给她一个绣着水仙花的荷包道:“妹妹是正月里生的,正是水仙花开的时候,便绣了个荷包,望妹妹笑纳。” 沈福喜接过荷包,直接系在腰间,伸手挽住姜四娘的胳膊道:“这回总算能叫阿嫂了。” 屋内众人都善意地笑起来,姜四娘红着脸应了。 从正房出来之后,一家五口人往自家院子走去,沈福喜缠着姜四娘走在后面,道:“阿嫂,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我养了一条狗么,等会儿你就看见它了,虽然个头长得很大,但它一点都不凶的,你不用怕。” 说罢又吃吃地笑道:“若是当真害怕,就躲到阿哥身后,阿哥会保护你的。” 姜四娘的脸再次红成了苹果,含羞抬头看了眼沈昱靖的背影,抿着嘴垂下头。 沈昱靖听妹妹打趣娘子,便将沈福喜拎到了自己身边,低声问:“昨晚炕上的核桃糖是不是你扔的?我发现时都软黏黏的了!” “什么核桃糖?”沈福喜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无辜模样,随即顾左右而言他道,“阿哥,你如今已经是有娘子的人了,要稳重,稳重知道么?” “除了你还有谁会随身带着核桃糖这种东西。”沈昱靖干脆一弯腰抱起妹妹,捏着她的脸颊道。 沈福喜趴在阿哥肩头,看着身形落后大半步的姜四娘道:“阿嫂也喜欢吃糖,说不定是她荷包里掉出来的呢!”说罢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 “你个促狭鬼!”沈昱靖把扭来扭去要下地的妹妹放开,脚下稍缓等了姜四娘一下,对她说,“福喜性子活泼,爱捉弄人,但是没有坏心眼儿,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福喜挺讨人喜欢的。”姜四娘柔声说,“郎君放心,我跟小姑关系本就不错,我肯定会疼她的。” 回房后,沈福喜先介绍小黑给姜四娘认识,又拍拍小黑的脖颈道:“这是阿嫂,你要记得,不许咬她,要保护她知道么!” 姜四娘听着这般孩子气的言语不由失笑,却也并未怠慢,大着胆子上前摸摸小黑的脑袋,夸道:“小黑生得真是精神!” 小黑倒像是听得懂话一般,绕着姜四娘闻了闻气息,然后挺胸抬头地蹲坐在她面前,摆了摆尾巴。 午膳时候,姜四娘自然依着娘家母亲教导过的新妇之礼,站在桌旁为全家人布菜。 沈福喜坐下之后,见姜四娘还站着,就已经有些浑身不自在了,再看她过来帮自己布菜,便越发坐不住了,屁股上像长了尖儿似的,几次都想起身,可见其余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又硬生生地忍住。 看着新妇布了一圈的菜,赵氏开口道:“好孩子,走个过场便是了,咱家没这么多的规矩,以后就用不着这样了,快坐下吃饭吧。” 姜四娘赶紧谢过,再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沈昱靖,见他也微微颔首,这才到他下首处落座,小心翼翼地开始吃饭。 下午沈昱靖陪着姜四娘回家拜门,被姜家留下用饭,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 婚后第三日,姜家送彩缎,油蜜、蒸饼等物来沈家暖女,又在沈家吃了一席。 婚后第七日,沈昱靖再次陪着姜四娘回家,姜家大设华筵,款待新婿,而后还吹吹打打地将人送回沈家。 沈福喜趴在炕上,听着外面的鼓乐声,扭头问赵氏:“阿娘,这怎么还来回地吃个没完了。” 赵氏嗔怪道:“少浑说,礼俗便是如此,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之后是不是第十三天,第十七天,第二十三天什么的,也都要这样?”沈福喜一翻身滚到赵氏身边问。 “那成什么样子了。”赵氏揉捏着女儿圆圆的脸蛋,“等满一个月的时候,咱家开筵款待亲家和亲朋好友,贺过满月便好了,之后就是年节和平时走动了。” “不要捏了,脸都被你们捏大了!”沈福喜躲开阿娘的魔爪,“成亲好麻烦,累都累死个人了。” “谁还不都要走这一遭。”赵氏摸着女儿的头发,略低下声音道。 沈福喜反手抱住赵氏,“我以后就不成亲,一直陪着阿娘好不好?” 赵氏听得心里舒服,难怪人家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搂在怀里晃着说:“不管福喜成不成亲,都是阿娘的心肝宝贝儿。” “只陪着阿娘,那阿爹就不要了?”沈三老爷从外头回来,一身的寒气就往炕上凑。 赵氏将他一把推开道:“冷死个人,赶紧换衣裳去,别把福喜冻着。” 沈三老爷去屏风后换衣服,一边换一边说:“今个儿宫里下旨,封了几位帝师,都是些德才兼备的老臣,阿爹也在其中。” 沈福喜闻言一头黑线,别人是谁她不知道,但沈闳?德才兼备?小皇帝不会被教坏吧? 赵氏似乎也跟女儿差不多的想法,面色略窘,口中却还要说:“这可是好事儿,这么说,阿爹今后便可以一直留在京中,不用到处奔波外放了吧?” “应该是的。”沈三老爷换了衣裳出来,听到外放突然想起来道,“阿爹说,想给我谋个外放的差事,让我出去历练几年。” “外放?”赵氏听到一愣,她从生下来就没出过京畿地区,最远也不过是去京郊踏青或是拜佛,追问道,“可知道是去哪儿?” “阿爹只是跟我这么一提,具体还不知道呢!”沈三老爷惬意地靠在被垛上,揉揉女儿滑嫩的脸蛋说,“朝廷又不是咱家开的,还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成?” 沈福喜歪头想想,道:“若是阿翁出马,说不定还真能去个不错的地方。” 沈三老爷把女儿一把搂进怀里,弹弹她的鼻头道:“阿翁就这么大本事?” 沈福喜认真地点点头,心道,虽然沈闳这人平时看着不太靠谱,但是政治上的才能却是让人无法否认的,有些事儿,还是要靠天赋才行的。 想到这儿,她看看自己老爹,叹了口气,揪着他的胡子道:“阿爹,你就承认吧,这方面,阿翁就是比你靠谱的!” 沈三老爷看着女儿一团稚气的小脸,深深地为她扭曲的三观而感到忧虑。 沈昱靖还在忙他来来回回的拜门礼,年却已经越来越近了。 出了国丧后的第一个新年,京城里热闹得几乎要翻了天,还没到除夕夜,就已经有人在偏僻处偷摸地开了关扑,一些勾栏瓦舍更是通宵达旦,引得许多人夜不归宿地出去花天酒地。 姜娘子趁着女婿在前面吃酒,把女儿叫到自己房中问:“这几日过得如何?” “家里人都很好,公婆也和善,除了第二日布了一回菜,平时也没叫我立过规矩,小姑年幼,活泼可爱,也好相处,便如一家人一般无二。” 姜娘子听罢心下稍安,却又问:“那女婿待你如何?” 姜四娘闻言红了脸,但还是忍着羞说:“郎君待我也是极好的,而且我这几日悄悄看着,郎君屋里的侍婢也都是规规矩矩,更没有通房侍妾,似乎连公爹也都没有房里人。”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姜娘子听了这话,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连声感谢菩萨,“人都说沈家是极好的人家,三房更是和睦,我以前直道是大家过誉,总归会有些出入,没想到竟真是这样的好,那我也就放心了,好歹没给你挑错亲事。” 说罢她又嘱咐女儿道:“你阿婆不给你立规矩那是她对你的疼爱,你可不能自个儿就不经心了,晨昏定省必不可荒废。上要礼孝公婆,下要爱护幼妹,这样女婿才能对你更加怜爱。最后只要你的肚子争气,便无后顾之忧了。” 听到阿娘这么快就说起生儿育女的事儿,姜四娘略有些抹不开面子,扭身道:“阿娘,我才刚过门,说这些做什么。” “刚过门怎么了,我过门三个月便怀上你大哥,之后又生了你二哥,你大姐和你,想必你也不用愁的。”姜娘子关起门来跟女儿说话,自然是毫无避讳的,继续道,“你如今既然已经通了人事,自己便要多加留意癸水的日子,若有延后一定要小心,不可有大动作,头三个月胎儿最是不稳,好多人自己还不知道有孕便没了孩子。” 姜四娘被她说得脸色发白,连连点头道:“阿娘,我知道了,我一定留神。左右家里事情都有仆妇们做,我只动口指使便是了。” “傻子!”姜娘子伸手在女儿额头上杵了一下,凑近她耳边道,“我说的是……” “哎呀!”姜四娘一把将母亲推开,脸颊烫得几乎能煎鸡蛋了,“阿娘说的是什么,羞死人了。” “说给你听的都是好话,按着你说的,女婿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家中一无通房二无侍妾,如今刚成了亲,少不得食髓知味,要得狠些个也是常有的,所以你自己要注意……” 姜四娘听得坐不住了,猛地起身,捂着脸颊道:“阿娘,我晓得了,快别说了。” “行了行了,都嫁人了脸皮还这样薄,拿你怎么好。”姜娘子见女儿真是羞得狠了,这才不再往下说了。 回家的路上,姜四娘只要一看到沈昱靖的脸,顿时就想起刚才母亲的话,什么年轻力壮,什么食髓知味,什么要得狠些个的话,她越不要去想,这些词儿就越在她眼前脑中晃来晃去,弄得她脸颊涨红,手足无措,简直恨不得跳车而逃。 沈昱靖今日喝了些酒,不过只是微醺,上车后便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但是车厢内地方本就不大,两个人挨着坐,姜四娘那边有什么动静,他自然也是有感觉的,更何况她的目光扫来扫去,简直是想不注意到都难。 “怎么,突然发现我生得好看了?”沈昱靖戏谑道,睁开眼睛却见姜四娘脸颊红得不太正常,忙伸手覆上去,果然手下滚热,“四娘,你是不是着凉了?” 姜四娘只觉得一只微凉的大手覆在自己脸上,好比烧红的烙铁突然浸入冰水中,她心里都听到“刺啦——”的声响,所有理智都随着热气蒸发掉了一般。 她下意识地把脸在沈昱靖的掌心内蹭了蹭,呢喃道:“我没事……” 沈昱靖却越发觉得她举动奇怪,凑近碰了碰她的额头,好像的确比自己的热一些。 姜四娘见沈昱靖的脸在眼前突然放大,惊得几乎仰倒,被一只大手揽住腰身,随后一件尚带着体温的大氅便落在肩头,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沈昱靖一边将她揽入怀中,一边对外面吩咐道:“赶紧去请大夫,再派个人回家吩咐一声,煮一碗热热的姜茶预备着。” 姜四娘伏在沈昱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觉得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就像是一条条情丝,从四面八方将自己缠绕住,让自己的呼吸心跳都慢慢与他同步。 那一瞬间,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两个人融为一体是什么滋味,就好像成亲当日的合髻礼,二人的发,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你,也挑不出我。 到家看过大夫,姜四娘的确是着凉发热了,应该是她涨红着脸从姜娘子房中跑出去的时候,不当心被冷风拍到了。 刚过门就病倒了,而且还是马上要过年这样忙碌的时候,姜四娘心里都快把自己骂死了。 好在田氏非但没有怪罪,反倒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还送了许多补品和药材过来。 赵氏更是不会因为这个责怪新妇,还叫儿子好生照顾,又亲自来看姜四娘道:“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只管跟阿靖说,要不就叫人来回我,家里的厨子是北方人,也不知你吃得惯吃不惯,之前就想再找个南方厨子的,但是一直都没寻到合适的,就耽搁下来了。” “阿婆千万别这么说,我进门还未曾好生侍奉公婆,便自个儿先病倒了,已经是羞愧难当,如今还劳烦阿婆这样费心,可真让我无地自容了。”姜四娘听得几乎落下泪来,能有这样的婆母,自己也不知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夫妻。 沈福喜年纪小,赵氏拘着她不许去看姜四娘,怕过了病气。 “阿娘,我身体好得很,你看我平时都不生病的。”沈福喜磨着赵氏想去看姜四娘。 这话说完还不到半个时辰,沈三老爷散朝回来,带回来消息说:“官家又病了,听说是昨个儿少穿了件夹袄,晚上便开始发热,今日早晨也没见着人。” 赵氏听罢,丢给女儿一个——你看怎么样,我就说小孩子容易生病——的眼色。 沈福喜无奈,只好又如以前那样,写花笺、准备礼物,让下人送去给姜四娘解闷。 好在除夕之前,小皇帝病情有所好转,姜四娘也痊愈了。 姜四娘第一次不在自己家过年,加之沈家又是这样一大家子人,心里不免有些不安。 出门前,沈福喜凑过去抓住姜四娘的手,小声道:“阿嫂别怕,你跟着我就行了。” 说罢拉着姜四娘就快步往正房走,回头对赵氏道:“阿娘,你们慢慢走,我带阿嫂去找阿婆。” 田氏一身簇新的绛红团花大袖,十分的富贵喜庆,身边围着几个丫头正在说笑。 “阿婆!”沈福喜拉着姜四娘进去行礼。 丫头们见有主子来了,赶紧都起身行礼,到下面伺候去了。 “过来坐。” 立刻有人给姜四娘搬了绣墩过来。 姜四娘告坐后便端端正正地坐着,不敢乱动也不敢四顾。 沈福喜则直接偎到田氏身边去,张嘴边夸道:“阿婆今日真好看。” 田氏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搂着沈福喜揉搓道:“就你个小人儿嘴巴甜,阿婆都是老太太了,哪里还会好看。” “阿婆慈眉善目,满脸福气,一看就是个享福的贵妇人,自然就是好看。”沈福喜继续撒糖道,“就算是老太太,阿婆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老太太了。” 这话惹得屋里一众侍婢都笑开了,也全都上前凑趣。 巧云是田氏面前最得脸的,这会儿便附和道:“七娘子说得不错,可不就是这样的,只是我们拙口笨腮,只觉得看着好,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田氏问下面坐着的姜四娘道:“这猴儿在家也是这样的?” 姜四娘抿嘴笑道:“福喜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你们一个两个,就知道哄着我这老婆子高兴。”田氏高兴得合不拢嘴,又问姜四娘,“你身子可好利索了?” “劳祖母挂念,已经都好了。”姜四娘不好意思地说。 “那就好,看你生得单单薄薄的,可见是身子骨也不是太好,前阵子宫中赐了许多腊药,等会儿包一份你带回去吃吃。”田氏说着伸手搂住身边的沈福喜道,“像福喜这样健健康康的才好。” 姜四娘顺着田氏的话看向小姑,见她一脸悲愤的模样,差点儿破功笑出声来,赶紧用帕子遮掩一下,道:“谢祖母赐药。” 沈福喜已经懒得挣扎了,这几年不管是运动还是节食她都尝试过,虽然如今还没有发展到双下巴啤酒肚的程度,可胖得很匀称也还是胖啊!姜四娘那种行动如弱柳扶风的样子才是标准审美好么? 如今自己还算小,尚能让人夸一句白白胖胖的好富态,若是长大以后还是这样,当初为何不干脆让自己穿越去唐朝算了。 这种生不逢时的郁闷一直持续到年夜饭的时候,沈福喜的胃口明显比平时差了不少。 赵氏一边吃饭一边忍不住去看女儿,伸手给她夹个丸子,见她秀秀气气地咬了一小口便丢在碗中了;再盛一勺芙蓉豆腐,粉嫩的舌尖卷了下便不吃了。 这到底是不舒服,还是东西不合口味? 田氏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问:“我听阿文说,今年的年夜饭用的是个新厨子,福喜是不是吃不惯?” 沈福喜闻言忙把那勺芙蓉豆腐吃掉,连声道:“挺好吃的,我下午吃糖吃多了,这会儿还不饿。” “要说起来,好端端的换什么厨子呢,倒不如用惯了的好。”温氏笑着开口道,“不过也就是福喜嘴刁,像我们这样的,吃什么都好吃,也分不出味道一样不一样。” 沈福喜伸手夹了个红烧狮子头放在温氏碗中,道:“四婶觉得好吃就多吃些。” 席上众人都笑起来,温氏看着碗中足有成人拳头大小的狮子头,心里的郁闷就甭提了。 她刚想再说话,却见田氏招手道:“福喜到阿婆这儿来,想吃什么让巧云给你夹。” 温氏看着沈福喜一溜烟地过去坐在田氏身边,气得朝红烧狮子头狠咬了一口,嚼都忘了嚼就往下咽,差点儿没被噎得背过气去。 年夜饭吃过,男人们在前面继续喝酒听戏,女人们簇拥着田氏回到正房,一起摸牌、说笑着守夜。 沈福喜在赵氏身边看了会儿热闹,扭头看看外面黑透了却又被灯火映照如白昼般的天,心道陆云景这会儿不知是不是又在水榭上想家。 今夜是除夕,天上连弯月牙儿都没有,床前无月光,低头思故乡怕是更要伤神。 想到这儿,她在屋里坐不住了,起身道:“阿娘,我带小黑出去遛遛。”说罢也不等赵氏说话,披上斗篷就跑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喵11号要坐车回老家,大概十七八个小时的车程,之后还要在姐姐家住几天。 走前还有一些事情要办,更新会尽量保证,还要努力写出坐车那天的存稿,嘤嘤,大家多多留言给小喵动力吧~ 第一次收到营养液,还是在基友的指导下才看到了,鞠躬感谢 读者“selene”,灌溉营养液 +1 2014-12-03 22:37:33 也感谢投雷的亲~么么哒 刀口逃生的填鸭包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02 23:13:40 第五十四章 因为是除夕,花园里也都张灯结彩,倒是四下都亮堂堂的。 小黑叼着它的球在前面一路小跑,不时回头看看。 沈福喜在后面快步跟上,已经碰上好几个值夜的下人,好在从房里抓了几把钱,一路过来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远远地,果然见水榭上一个人影,负手而立,看身形模样的确是陆云景的样子。 小黑已经蹭蹭地窜了上去。 陆云景看见小黑,伸手揉揉它的脖子,将球丢出去给它捡,然后转身等着后头的沈福喜,“除夕夜也不忘了遛狗?” 沈福喜气喘吁吁地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想着你可能又在这儿想家,过来看看。” 陆云景忍不住揉揉沈福喜的头发道:“小孩子家家,学得这般老成……”话没说完看着她打开食盒,端出来的都是蜜饯果子核桃糖之类,不免又失笑,心道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儿。 沈福喜见他盯着食盒,从下层拎了一小壶酒出来,左右看看才放在桌上道:“只有这一小壶,喝了暖身子用的,借酒浇愁什么的想都不要想的。” 她摆出两个棋子大小的酒杯,依次斟满了酒。 陆云景一愣,伸手拦道:“小孩子家家,怎么能喝酒。” “我也暖暖身子。”沈福喜还没尝过这个地方的酒,家里几个大人盯得紧,根本不可能让她吃酒,以前总听说古代的酒纯度有限,度数不高,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此时外面的夜风的确是有些冷的,陆云景略一迟疑,沈福喜已经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她吧嗒吧嗒嘴,吐着舌头道:“一点儿都不好喝,剩下都是你的了。” 陆云景举起酒杯,在沈福喜的杯子上轻轻一碰,发出叮的清脆响声,“多谢你雪夜送暖。”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听阿爹说,开春之后便有恩科,你要跟大哥一起下场考试是么?”沈福喜大氅围得严实,头上的风帽也扣着,只在一圈茸茸的白狐狸皮毛中露出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陆云景。 陆云景解下大氅铺在凳上给沈福喜坐,自斟自饮道:“先下场试试,若是不行,就再来过,积累一些经验也是不错的。” “其实你也用不着太着急,你看我阿哥,比你大那么多,阿爹一直压着他,说要磨磨他的性子,晚些去考才好。” 陆云景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默片刻道:“我自己蹉跎几年有什么要紧,可我阿娘身体不好,我总是担心……”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跟着杯中酒再次入了愁肠。 沈福喜自然听懂了其后的未尽之意,却又不好开口劝慰,见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趴在桌上道:“陆大哥,你打拳给我看好不好?” “这有何难。”陆云景依言起身,一套拳法打得行云流水。 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远处传来嗵嗵几声巨响,无数烟花腾空而起,绽放后又簌簌落下。 陆云景的拳越打越快,在身后烟花的映衬下,整个人就像被笼罩在光环中一般。 沈福喜双眼发直,觉得自己都看醉了,甚至觉得,陆云景似乎比阿哥还要更帅一点,唔,就一点点。 陆云景一套拳法打完过来,就见沈福喜脸朝着自己打拳的方向,脸上还挂着笑,人却已经睡着了。 这是?喝醉了? 一口酒就倒,这种体质也真是醉了! 新旧年交替之时,沈福喜是在漫天的烟火中被陆云景背回房间的。 以至于第二天她醒过来时候,有种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究竟是醒了还是在做梦的感觉。 小黑的晨起问候让沈福喜稍稍清醒了一些,拍拍它的脑袋,唤人进来洗漱更衣。 赵氏听到女儿这屋有动静,进来道:“你胆子越发大了,还敢喝酒?” “阿娘,我就是好奇,尝了一口而已,一点儿都不好喝,我以后再也不喝了!”沈福喜连声保证道。 见赵氏不生气了,沈福喜才问:“阿娘,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还说呢!”赵氏戳着女儿的额头道,“是阿陆把你背回来的。” “阿哥都能抱得动我,他还要背着,果然还是太年轻!”沈福喜摇头晃脑地说。 赵氏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一把将人拎起来道:“赶紧起来穿衣裳,还要去给阿翁阿婆磕头拜年呢!” 过年能有什么事儿?走亲戚串门子,吃喝玩乐呗! 陈太后又出幺蛾子了,点了好多命妇入宫陪自己说话儿,这也就罢了,偏偏还都点名让带着某个女儿或是孙女入宫,这就让人有些看不懂了,难道太后因为自己没女儿,便想多见几个小娘子解闷? “怎么可能这样简单。”田氏得到邀请之后道。 沈闳不以为然地说:“能出什么幺蛾子,你只管带着福喜去就是了,她那点儿花花肠子,在你面前还远不够看呢!” 田氏听了这话脸上无端一红,啐了一口道:“当着孩子,你胡说什么。” 沈闳扭头见沈福喜一脸我什么都没听到的神色,笑着把她招呼到自己身边问:“听懂阿翁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了么?” “就是说,阿婆比娘娘聪明。”沈福喜斩钉截铁地说。 “对头!”沈闳更是高兴,拿了块蜜饯塞进孙女嘴里夸道,“福喜以后肯定比你阿婆更聪明。” 要是说起入宫,沈福喜还是有些好奇的,毕竟皇宫内院,想必是富丽堂皇,寻常人一辈子想的都不要想的地方,能进去参观一下自然最好。 所以她丝毫没有感觉到紧张,回房之后很是积极地挑选起衣裳首饰来。 赵氏略忧心地等到沈三老爷回来,劈头便问:“娘娘好端端的干嘛点名叫阿婆带福喜入宫?” 沈三老爷沉默半晌道:“依着我猜,娘娘是想给官家择妻。” “官家才几岁?”赵氏的声音一下子就拔高了。 “你小声些。”沈三老爷赶紧示意她收声,“官家身子一直不是太好,娘娘怕是也存了想要冲一冲喜的念头。” “呸,要冲喜用别人家的去,我们福喜不稀罕,宫中有什么好的,万一有个好歹再守了活寡,那不是坑了女儿一辈子!”赵氏听到冲喜两个字,理智什么的就已经全都飞了,气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恨不得现在就打包带着女儿出京,躲得远远地才好,“阿翁不是说要给你谋个差事外放么?我先带着福喜出京,等你选定地方,我们再去找你……” 沈三老爷一把拉住娘子,无奈地说:“那么多人,你就知道会选中福喜?再说这种事,又不是她一眼看中便立刻定下来的,还要批八字看家世……” 赵氏却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咱们福喜生得好看,人又聪明伶俐,谁会不喜欢。” 沈三老爷下意识地想张嘴反驳,但把赵氏的话细细一想,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不过阿爹和我都没有想让福喜入宫的打算,你放心就是了。” 赵氏听了这话,才算是稍稍放心,起身去女儿房中,想找身普通些的衣裳,让女儿显得别那么突出。 可是在箱子里翻来看去,自己给女儿做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哪里找得到普通不显眼的衣裙。 沈三老爷在一旁出主意道:“还是照常打扮就是了,大家入宫拜见娘娘,肯定都是要盛装打扮的,你把福喜弄得太过普通,反倒是更加引人注意。” 赵氏闻言觉得有理,这才依了女儿自己挑的衣裳。 次日天还没亮,沈福喜就被赵氏从温暖的被窝中挖出来,“醒醒,该起来了。” 挡我睡觉者死啊!沈福喜死死抓住被子,怎么都不肯起身,闭着眼睛嘟囔道:“我不入宫了,什么太后还是娘娘的,有什么好看的。” 赵氏好生哄了半天,总算把女儿叫醒了,地下早就候着的侍婢赶紧围上来,擦脸的擦脸,梳头的梳头,扑粉的扑粉,七手八脚却又分毫不乱,很快就把还闭着眼睛东倒西歪的沈福喜收拾得漂漂亮亮了。 小黑略有些迷惑地在地上转来转去,许是疑心主人今天为何起得这样早,但等沈福喜收拾停当,它还是如往常一样,叼着球跑到她面前,等着主人同平常一样带自己出去。 不过今天刚凑过去就发觉味道不对,它下意识地多嗅了几下,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它哼哧哼哧连打了两个喷嚏,嘴里的球都喷出去了。 沈福喜瞬间被小黑逗笑,总算是彻底醒过来了,拍拍它的脑袋说:“我今天要出门,你去找阿哥玩儿吧!” 客观上说,小黑绝对是一条忠诚听话的好狗,对主人的命令,它从来都是丝毫不打折扣地执行,更何况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所以它毫不犹豫,叼着球就直奔沈昱靖的院子。 于是,沈昱靖搂着娘子睡得正香之时,就被一个湿凉的鼻子拱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真是累死了,可是看到大家这么多留言就激动了~先奉上一更,争取再写一章出来,如果12点还没有第二更的话,那么今天就只有这一更了,嘤嘤,大家如果没别的事就早点去睡吧~ 今天收到一瓶营养液,但是后台似乎没显示出名字来,感谢这位同学~~么么哒~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2014-12-09 01:24:50 第五十五章 沈福喜虽然是第一次入宫,但田氏却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她一早便按品大妆地准备好,等赵氏将孙女送过来,便带着她出门上车,朝皇城而去。 此时,天边连鱼肚白都还没翻起来。 所以沈福喜上车就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被田氏一把搂进怀里,她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开睡。 等到车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又补了个回笼觉了。 感觉到马车停住了,沈福喜动了动身子,似乎是想挣扎着起来。 田氏轻拍她的背道:“还不知要等多久呢,你先睡,等会儿阿婆叫你。” 沈福喜顿时放弃挣扎,又一头睡死过去。 好不容易睡到平时起床差不多的时间,她渐渐清醒过来,从田氏怀里出来,见外面都已经天光大亮了,伸了个懒腰问:“阿婆,怎么还在车里啊?” “咱们还在宫外候着,等娘娘宣召了才能入内呢!”田氏伸手给她拢了拢睡乱的发丝,叫丫头进来给她重新紧一紧头发,擦把脸补补妆。 沈福喜从铜镜中依稀看到自己脸上压出一道痕迹,伸手摸摸,还真是,正在右边脸颊中间。 田氏这会儿也瞧见了,伸手帮她揉揉,见红痕没有什么消褪的样子,想起入宫前沈闳说过的话,干脆也不管了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祖孙俩正说着话,前面终于有动静了,车夫在外面道:“老夫人,七娘子,宫中有内侍出来传话,让依次入宫。” 沈福喜跟着田氏从车中下来,这才看到原来周围早就停满了马车,车内的人陆陆续续下来,朝宫门的方向走过去。 顺着人群的方向看向皇城,跟故宫差不多的琉瓦红墙,一派巍峨挺拔的样子。 入宫却也不是随便入的,诸位命妇带着小娘子,根据品级高低依次排好,这才由内侍领着进入宫门。 此时还在外围,地面都是深黛色的方石铺就,倒也磨得溜光水滑,许多人走过去也听不到脚步声,只偶尔有一两声环珮撞击的轻响。 路两边都是高耸的宫墙,根本看不到自己身处何处。 走过这段长长的宫道,再穿过一道并不算大的宫门,脚下换成了汉白玉地面,细看就能发现,上面还雕刻着细细的花纹,随着阳光和角度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色泽变化。 想到自家的石板地面,沈福喜心里暗暗点头,宫中的气派果然不是寻常人家可比的,看来沈闳也算不得是个太大的贪官,至少家中没有弄得富丽堂皇的。 也许是因为住惯了懒得换地方,也许是因为做皇后的时候一直与太后不睦,所以对她住过的地方也多有嫌弃。总之,陈太后如今已经荣升太后,但依旧住在原本的坤宁殿内。 一众命妇带着小娘子们鱼贯而入,沈福喜趁机前后看了看,田氏的位置算是在前三分之一处,不算抢眼,也不至于被人看不上,倒是不错。 陈皇后在正殿上首坐着,众人上去磕头行礼。 起身后沈福喜才看到,陈氏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模样,如今就已经贵为太后了,命运这种事也着实说不好。 来的人多,自然没工夫一个个的寒暄,所以陈太后只与前面几个命妇交谈了几句,又叫那几个小娘子上前细看看,之后便叫人赏东西。 两个漂亮的宫女端着紫檀木的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的是各色玉佩,大小都差不多,但品色各异。 二人上前便跪下将托盘举倒诸位小娘子眼前,竟是由她们自行挑选。 沈福喜用余光瞟了陈皇后一眼,心道这应该就是第一个试探吧。 这些小娘子虽说在家也被大人叮嘱教导过,但到底都是六七岁的孩子,除了几个腼腆羞涩的落在后面,其余的便都大着胆子上前去拿玉佩。 她们的家世本都不差,自幼也是吃过见过的,对东西的好坏基本都是有分辨能力的,自然就出现了几个人都想要一块上好的玉佩的情形。 有人见状便退让开来,有人却是拔尖儿惯了,谁都不肯让谁。 两个小娘子同时抓住一块玉佩,一人抓着花结,一人扯着穗子,如拔河般撕扯开来。 两家的命妇急忙要上前阻拦,陈太后却笑着说:“咱们坐着说话儿,让孩子们自己玩儿就是了,我自己没有女儿,看到这么多活泼的小娘子,不知道有多开心。”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重新坐下,目光却还是黏在孩子身上,只见她们很快就滚做了一团,好在陈太后殿内铺着地毯,应该不至于受伤。 沈福喜心道,原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应该是这样的,可一旦把地下滚着的某个人脸替换成自己一想,她又赶紧摇头,平时卖萌卖蠢也就算了,这种撒泼打滚的事儿可是真心做不出来的。 她看得津津有味,连自己的玉佩都忘了伸手去拿。 其中一名宫女举着托盘到她面前道:“小娘子,娘娘赏赐您的玉佩。”此时盘子里已经只剩下一块品相最差的。 沈福喜浑然不觉,拿起来想揣进荷包里,忽然想到入宫不许带都放在家里了,只好顺手系在自己的裙带上。 玉佩争夺战最终以穗子被扯断分出了胜负,拿到玉佩的小娘子自然是洋洋得意,只抓到一个破穗子的小娘子嘴巴一瘪,眼圈明显红了,可看了看自家阿娘都已经要昏死过去的样子,咬紧牙关总算没哭出声来。 这时候外面有人道:“皇上驾到!” 众人急忙起身迎驾,沈福喜也好奇地将目光投向殿门处,暖帘掀开,一个身量比她稍矮一点的正太迈步进来,一身明黄的衣袍昭示着他的身份。 除了陈太后,所有人都跪下磕头行礼。 陈太后这会儿的笑倒是真心实意的了,那种疼爱之情简直要从眼睛里漾出来,招呼道:“官家到上面来坐,冷不冷?” 小皇帝上前冲陈太后行礼道:“给娘娘请安,劳娘娘惦记,儿子不冷。” 母子二人对答几句,小皇帝才在上面坐定道:“平身。” 沈福喜起身后,不敢一直盯着小皇帝看,但还是从头到脚,一点点地打量了一遍。 小皇帝面色略有些苍白,穿着冬日的衣裳,却依旧纤纤弱弱的模样,让人一看就觉得身体底子不好。 该不会是有什么不足之症,以后也会短命吧?沈福喜在心里暗暗吐槽。 小皇帝来了之后,陈太后的全幅心思就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一会儿摸摸手,一会儿给扯扯衣裳,糖水点心什么的也都摆了上来。 下面众人自然也是有的,只是没有小皇帝吃的那样精致,沈福喜尝了一块,呸,还没有家里厨子做的好吃,勉强就着茶水吃了下去。 陈太后对儿子表达过母爱之后,好歹还没忘了今天的目的,叫人端了两张桌子拼起来那么大的一个木板进来,用四个小杌子架起来摆在正殿当中。 沈福喜定睛一看,原来是古代版的飞行棋——双陆。 板上的线条都是用玳瑁镶嵌而成,棋子和骰子俱是象牙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败家,两个词来形容,就是非常败家。 陈太后浅笑盈盈地说:“我们坐着说话,孩子们太闷了,叫她们去玩儿吧。”然后又扭头对儿子道,“官家不是最爱双陆,不用在这儿枯坐着无趣,过去一起玩儿吧。” 母子二人应该是早就达成了某种默契,所以小皇帝很快就也过来,抓起骰子,带着一群小姑娘开始玩儿双陆。 沈福喜的手气素来就旺,不管是关扑还是投骰子,投中的几率一直很大,今天更是旺大发了! 两个骰子丢出去,就没有一次低过十点的,沈福喜绞尽脑汁地在棋盘上绕路,但还是一路遥遥领先,甩了小皇帝不知道多少条马路。 好在小皇帝涵养比较好,或者说是伪装的比较好?至少沈福喜没看出他不悦,但其他小娘子都已经不干了,有的嘟着嘴生闷气,有的干脆丢下棋子不玩儿了。 对于这些,小皇帝也不理,自己走过之后便把骰子推给沈福喜。 沈福喜哆哆嗦嗦地胡乱把骰子往棋盘上一扔,心里一个劲儿地喊,两点,两点,两点…… 两个骰子滴溜溜转了片刻停下来,一个六,一个五。 沈福喜简直想把手剁了,扔一点两点就这样难么? 小皇帝忽然露出个笑容道:“你手气不错。” 沈福喜没出息地双膝一软,简直要给他跪了,不知道史上有没有因为手气太壮赢了皇帝而被砍头的先例。 其余一起玩儿的人慢慢地都离开了棋盘,只剩沈福喜跟小皇帝对面而站,继续投骰子,走棋子…… 听着身后传来声音并不算低的“窃窃私语”,沈福喜心里早就泪奔成河,我才是最想离开的那个人好么,被小皇帝这样盯着简直压力山大! 第五十六章 沈福喜被小皇帝拉着玩儿了三局双陆,每一局都是遥遥领先,不管她怎么绕路,都架不住小皇帝手气太臭。 第三次将棋子避无可避地落在了终点位置,沈福喜终于不管不顾了,不玩了不玩了,丢下棋子跑去依偎到田氏身边。 陈太后在上面笑得格外端庄地说:“今个儿时辰不早,我也不再多留你们了,以后有功夫再叫你们进来说话。” 回家之后,田氏将今日宫中之事与沈闳细细说了。 沈闳捋着胡子道:“若是娘娘想让福喜入宫,想要拒绝法子多了去了,她也犯不着因为这件事跟咱们死磕。可若是官家认准福喜了,以娘娘那样疼儿子的心性儿,那事情怕是不太好办。” “不管好办难办,福喜肯定不能入宫的。”田氏斩钉截铁地说,“咱家用不着孩子去吃苦受罪换富贵,更何况我看官家脸色苍白,身子骨也瘦瘦弱弱的,能不能成年都未可知。” “你急什么。”沈闳依旧老神在在地说,“法子倒也不是没有。” “有什么法子你倒是说啊!”田氏催促道。 “哎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还隔着一层呢。”沈闳起身道,“我去找三郎商议商议再说。” 沈三老爷在家听了女儿对入宫之后事情的讲述,颇有些哭笑不得,双陆棋?谁知道官家竟然喜欢这种玩意儿。 “三老爷,老太爷让您去书房一趟。”外头有下人来传话。 沈三老爷想着应该是这件事,便起身安抚妻女道:“阿爹肯定会有法子的,放心吧。” 果然,到了书房,沈闳劈头便问:“福喜的事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自然是不能让她入宫的。”沈三老爷接着道,“阿爹之前说让儿子出去外放,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信儿?” “外放有个屁用,能挡得住婚事么?”沈闳白了儿子一眼,道,“我想了想,为今之计,只能咱们先给福喜定一门亲事了。” “定亲?福喜才六岁。”沈三老爷听到要给女儿定亲,顿时摇头反对。 “只是定亲,又不是让她现在就嫁过去!”沈闳手指轻扣桌面道,“我看着陆家小大郎不错,你觉得如何?” “云景?”沈三老爷更是一愣,他可从来都没往这方面想过,“他比福喜大了九岁呢。” “这段时间陆家小大郎在咱家住着,你觉得他为人如何?”沈闳换了个问题。 “阿陆为人宽厚磊落,小小年纪却颇有定力,学识也扎实……”咦,这样说起来还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所以说,年纪有什么关系,陆家诗书传家,门风严谨,他是什么品行,咱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即便你过几年再给福喜找,敢保证找到更好的不成?”沈闳抿着茶说。 沈三老爷还是有些别不过这个弯儿来,作为故人之友自然是没得可说,但若作为女婿,又恨不得再多考察考察。 “他要下场考试,还要继续进学,继续住在咱们家中,你也让阿靖多多留意,有什么不好,再退亲也不是难事。”沈闳又道。 沈三老爷越发被父亲说动了,但还是挣扎道:“可是如今陆大哥和阿嫂都不在京城,这事儿……” “打发个人快马去问,来回不过几日功夫。”沈闳把自己的想法都说罢,起身拍拍儿子的肩膀道,“你回去跟阿赵商议商议,这件事宜早不宜迟。” 沈三老爷一脑袋乱麻地回到家里,当着女儿什么都没说,晚上都躺下熄灯之后,才扒拉着赵氏,将沈闳之前的话小声与她说了。 他是知道赵氏对女儿是如何疼爱的,本以为这话说了,赵氏肯定会反应强烈,没想到她倒是冷静。 赵氏沉默良久,把沈闳的话在心里翻过来复过去地想了好几遍,道:“阿爹说得倒是没错,陆家家学渊源,家教极好,陆娘子是个温柔的人,以咱们两家的交情,也不用担心福喜嫁过去受委屈。阿陆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我见他为人细心,对福喜也很爱护,年纪虽然稍大了一些,但也能更成熟更会照顾人。” 虽然娘子这样说了,但沈三老爷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打算再观望观望,若是宫中没有动静了,那这件事就搁下不提。 不过事情总是难遂人愿,距头一次入宫还不到十日,宫中便又来人,请田氏带福喜入宫。 而这次更恐怖之处在于,陈太后只叫了田氏和沈福喜二人入宫,其余府的命妇和小娘子都未在邀请的名单中。 沈三老爷顿时慌了神,跟赵氏一合计,赶紧写了一封书信,叫人快马加鞭地送去陆家。 沈福喜刚迈进坤宁殿,一眼就看到旁边架着的双陆棋盘,还有已经等在棋盘边上的小皇帝。 我去,你对双陆棋是有多执着?玩物丧志知道么?你是皇帝啊亲! 但是不管沈福喜心里如何呐喊,她还是被迫陪小皇帝玩了三局双陆,依旧是赢得大杀四方,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这种赢我真心不想要好么? 沈福喜已经在心里默默计划,是不是该找人来特训一下——如何将骰子丢出三点以下这种技能。 陆大人收到沈三老爷的信,看了也颇感意外,但是细细一想,两家多年交情知根知底,沈三老爷在先帝过世后坚持遗诏拥立新君的事迹,也让他在朝野的清誉极佳。 虽说两个孩子年纪差的稍微多点儿,但这几年正好让儿子一心向学,到时候立业再成家,也是不错的选择。 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娘子大致一说。 陆娘子回忆道:“沈家小娘子小时候就粉团儿一样,看他父母哥哥也都生得不错,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娶妻娶贤,相貌什么的有什么打紧。”陆大人说罢,见娘子没有反对,但还是留了个心眼,给儿子修书一封,其内放了两封信笺,一封是同意,另一封是婉拒,叫了个心腹之人,跟着沈三老爷派来的人一道回京。 几天之后,陆云景收到阿爹送来的信,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赶紧拆开一看,居然是要给自己定亲之事,定亲对象是——沈福喜? 这是什么节奏?陆云景有点儿傻眼。 细细将信看了一遍,原来是沈家看中自己,想要择为佳婿,父亲虽然并未直接同意,还将选择权交到自己手中,但字里行间对这门亲事的赞同之意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陆云景盯着手中的信发呆,阿爹在信中写,若是自己觉得沈家小娘子不堪为配,便将婉拒那封信交给沈三老爷。 但若让他说福喜有什么不好?似乎也真的没有。 只是福喜今年才多大?自己一直把她当做妹妹,如今突然说要定亲,这转变也太快了。 陆云景心烦意乱地将两封信收在抽屉里,起身往书房过去。 沈福喜正在书房缠着沈昱靖道:“阿哥,你帮我找个会出千的人来好不好?” 沈昱靖闻言吓了一跳:“你又要搞什么新花样?” “还不都是官家,让我入宫陪他玩什么双陆,他手气简直差到家了。”沈福喜苦恼地说,“你说我总这样赢他,万一他哪一天恼了要砍我的脑袋可怎么办?” 沈昱靖被妹妹的话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哪里会有因为输了双陆棋就砍人脑袋的道理。” “不都说伴君如伴虎么。”沈福喜摇着沈昱靖的胳膊道,“万一他哪天输红眼了抽风怎么办?阿哥你要救我啊!” “哈哈!”沈昱靖笑得停不下来,“我就说让你少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故事,如今越发会胡思乱想了。” 沈福喜双手一撑做到书桌上,晃着两条腿嘟着嘴道:“宫中规矩多,谁愿意总入宫去陪他下双陆棋啊!” “那也简单,让阿婆给你告病,不去便是了。”沈昱靖出主意道。 “那也不能一直病着吧?而且阿婆说过,不能装病,装着装着就真病了。”沈福喜握着小拳头道,“他赢不过我才非要较劲的,只有输给他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事情!” “什么时候还学会用一劳永逸了。”沈昱靖揉揉妹妹的脸蛋道,“行,阿哥给你想办法。” 陆云景站在书房外面,听着屋里的对话,并没有进去。 沈三老爷这边也知道信送回来了,已经交到陆云景手中,但是一直不见他有什么动静,也不知陆家是什么态度。 赵氏忍不住埋怨道:“我都说让你别写什么入宫之事,你偏要写,让人家看到了也不知会怎么想。” “儿女婚姻乃是大事,双方从开始就须以诚相待,否则必如沙中垒城,不能长久。”沈三老爷一脸严肃,在这种原则性的事情上,他从来都不肯马虎。 “罢了,如今端得要看阿陆是什么想法吧。”赵氏轻叹一声。 “婚姻大事,他慎重些才好。”沈三老爷嘴上强硬,但心里也不免有些惴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去办事可能是着凉了,从下午就开始发烧,肚子也疼得打滚,吃了药抱着热水袋睡了一会儿才爬起来码字,所以今天只有这一章了,实在抱歉,加一段小剧场短小君弥补一下大家~】 陈太后见儿子三番四次要求沈七娘入宫玩双陆,二人似乎也相处甚好,自己在旁看着,也觉得沈七娘性子沉稳,生得也是一副端庄的福气相,说不定还真能如阿爹所说,叫人冲一冲喜气儿,儿子以后身子便能好起来了。 于是这日母子用膳完毕,陈太后便问:“官家若是喜欢那个沈七娘,便将她娶入宫来可好?” 小皇帝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摇头道:“娘娘,朕并不想娶沈七娘。”说罢便起身告辞而去。 陈太后坐在屋里,又是欢喜又是叹气,如今儿子才多大,这心思就已经难猜了,不愧是真龙天子,只是自己这个做娘的都猜不透,心里不免略有失落。 小皇帝出了坤宁殿,哼了一声,心道,谁要娶个怎么都赢不过的皇后啊! 鞠躬感谢 七月雨不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10 18:31:10 读者“cocoli”,灌溉营养液 +1 2014-12-10 11:07:46 读者“kelin”,灌溉营养液 +1 2014-12-10 08:16:00 第五十七章 沈昱靖对于妹妹要求的事情,从来都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所以自从那日沈福喜说要学怎么把骰子丢到小的点数,沈昱靖就还真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这种事情,查书估计是没有用处的,沈三老爷也肯定不懂这些,阿翁倒是有可能知道,不过……好吧,不敢去问。 沈昱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去找两个娘舅询问更靠谱,便趁着正月里功课少去找赵天元的机会,偷偷找到赵继祖问:“阿舅,你可认识会玩儿骰子的人?” 这话问得略有些不伦不类,但赵继祖明显是会意过来了,脸一板道:“去去去,玩儿什么不好玩儿这个东西,让你阿娘知道看不打断你的腿。” 沈昱靖赶紧道:“不是我玩儿,是福喜……哎呀,阿舅,你别打啊我啊,你听我解释……”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总算是把事儿解释清楚了,赵继祖搓搓下巴道:“这事儿,怕是不好办啊!” 沈昱靖揉着被踹疼了的屁股道:“阿舅,我知道你主意多,你帮帮忙呗!” “不是我不帮你,这种想投多少是多少的,要么是手上功夫十分了得的高人,要么是在骰子里做过手脚的奸人。”赵继祖继续道,“可若是想练这门手艺,不下个几年苦功夫,怕是见不了成效的。” 沈昱靖只能回家把阿舅的话原样儿跟妹妹学了一遍。 沈福喜听罢也没了法子,让她去换宫中的骰子?她没这个胆儿。至于花几年时间学这门手艺,天知道小皇帝玩儿双陆的尽头还能持续多久,说不定自己还没学会就已经被拖出去砍了。 看着妹妹又消沉下去,沈昱靖心疼得不行,气得去找沈三老爷道:“即便是官家又如何,难道就能这样一直叫人进宫去陪他玩儿双陆不成?” 沈三老爷只得安慰儿子说:“官家课业很重,也就过年这几日还能忙里偷闲,平时哪里有功夫玩儿什么双陆,过了元宵就好了。” 沈昱靖闻言翻了个白眼道:“阿爹,你这话说得也太不负责任了。” 不过,爹靠不住,家里还是有其他人靠得住的。 沈昱靖被沈三老爷说的课业提醒到了,为了妹妹,到底还是壮着胆子去找了沈闳,经过一番□□之后,终于看到了沈闳为小皇帝准备的授课计划。 看到上面满满的安排,沈昱靖终于放下心来,果然还是阿翁更靠谱一些。 沈闳欺负过孙子心情大好,捋着胡子道:“放心就是了,如今我是帝师,你爹又有从龙之功,即便是咱家想要那个皇后的位子,朝里都得出来多少人哭着喊着的阻挠,更何况咱家根本就不稀罕。” 沈昱靖闻言先是大喜,除非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家,不然谁会只为了家中一时的荣宠,就把好好儿的女孩子送到宫里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受罪。 但是转念一想,似乎又有什么不对,忍不住问:“阿翁,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阿爹给福喜定亲?” 沈闳此时已经面露懊恼,不过此时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我觉得云景这孩子挺不错的,堪为佳婿,只是年纪比福喜大了些,人家总不会平白地等福喜长大,无端端地就说提亲又事出无因,我便寻了个借口,让你爹去说这门亲事,若是能定下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沈昱靖此时已经完全无语。 什么?谁刚才觉得阿翁靠谱了?那是错觉,统统都是错觉! 陆云景并不知道沈闳的盘算,为了婚事的事儿,他把自己闷在房中想了两日,依旧是拿不定主意。这日见外面月光皎洁,想到沈福喜每晚都要去园中遛狗,便也信步朝花园中过去。 于是,沈福喜去遛狗的时候,就难得地看见陆云景没有在水榭上赏月思亲,而是在一棵树下负手而立。 不过那棵树……小黑已经熟门熟路地跑过去了。 陆云景见小黑直奔自己而来,便如往常那样伸手拍拍它的头,不料却被它闪身躲开。 沈福喜一脸窘色地说:“陆大哥,那个,小黑每天都要在这儿,咳咳,视察领地……” 陆云景有心事,一时竟没反映过来,被小黑用屁股拱开后,听到身后哗啦啦的放水声,才一脸尴尬的恍然,赶紧让开地方。 “咳咳。”陆云景清了清嗓子问,“听沈兄说,福喜最近总进宫去?” “是啊!”沈福喜最近一提到入宫就心烦,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宫里好玩么?”陆云景又问。 “规矩多,排场大,一点儿都不自在。”沈福喜显示摇头,然后又强调道,“最烦进宫了。” “沈大哥怎么问这个,你想进宫看看么?”沈福喜歪头想想,不太确定地说,“若是中了进士,之后似乎就能入宫?” 陆云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陆大哥放心吧,我阿爹都说了你学问扎实,人又用功,就算我阿哥考不中你都能考中的!”沈福喜说完赶紧朝地上啐了两口,“呸呸,我阿哥也会考中的。” “好,我们都会努力考中的!”陆云景伸手摸摸沈福喜的头,在心里下了个决定,但是却并没有对沈福喜说。 于是,沈福喜和小黑一起一脸莫名地看着陆云景,这人怎么突然间不太一样了,话也没说地转身就走了。 次日,陆云景拿着一封信找到沈三老爷,将信交予他道:“这是阿爹给沈三叔的回信,我的意思,跟阿爹是一样的,只是有一事希望沈三叔答应。” 沈三老爷接过信放在书桌上,忍着立刻拆开看信的冲动,问:“有何事但说无妨。” “七娘如今年幼,希望沈三叔暂且不要将此事告知于她,待云景金榜题名,必风风光光的来提亲。”陆云景一脸认真地说。 沈三老爷闻言大为高兴,这下信也不用着急看了,婚事自然是成了。 他伸手拍着陆云景的肩膀道:“年轻人有这样的志向是好事儿,只不过也用不着给自己这样大的压力,我看中的是你的德行品性,能否金榜题名尚在其次。” 陆云景却道:“七娘天真烂漫,自幼双亲宠爱,沈兄对她也是有求必应,云景不敢说能够超越,但也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让她今后能够继续过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沈三老爷没想到陆云景这几日竟然想了这么多事情,神色也严肃起来,道:“有你这句话,就证明沈某没有看走眼。” 陆云景回去之后用功自不必提,沈三老爷回房后,对赵氏道:“难怪连阿爹都说云景这孩子不错,如今倒也算是机缘巧合,让咱家得了这门好亲事。” 赵氏得知陆家答应亲事之后,就一直忍不住抹眼泪,虽然并非现在就要嫁女儿,但才宠了几年的女儿就这样定给别人家了,心里总觉得不太得劲儿,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 一边哭一边听沈三老爷说后面这些话,忍不住道:“他能有这样的想法自然是最好,若是敢对福喜不好,大不了我养一辈子,也不给他家。” “哎呀,你看你,哭个什么劲儿,又不是现在就要出嫁了。”沈三老爷自己感慨完了,咂摸咂摸陆云景的话,忍不住问赵氏,“你说,咱们是不是太宠福喜了?会不会把孩子宠坏了?” “福喜不听话么?不懂事么?不知道孝敬长辈么?”赵氏最听不得有人说女儿不好,即便是自己丈夫也是不行的,一连串的问题丢出去砸了沈三老爷一脸,“福喜闯过祸么?给你丢过人么?是蠢还是笨了?你倒是说说,女儿哪里不好?这样好的孩子,怎么就不应该宠了?” “应该,应该。”沈三老爷一看娘子动怒了,赶紧连声应诺,一个劲儿地自我批评检讨,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把人哄好,总算免了一把年纪还被撵出去睡书房的悲惨下场。 正月十五过后,沈闳开始每隔三日入宫给小皇帝讲课,小皇帝也果然没有时间再玩儿双陆棋,沈福喜终于免去了隔三差五提心吊胆入宫陪玩儿的苦差事,欢喜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睡觉做梦都能笑出声来,每日见人便先带三分笑,两个小酒窝更是一直挂在脸颊上,根本就没下去过。 按理说看着妹妹高兴,沈昱靖应该也是心情舒畅才对,但是这回,他的心情却着实复杂。 姜四娘并不知道这背后还有那么多的事儿,终于忍不住问:“郎君,你这几日总是眉心郁结,是不是有心事啊?” 沈昱靖咬着牙道:“妹妹就要归别人了,我能高兴得起来么?” 姜四娘闻言吓了一跳:“啊?福喜要归谁了?要把福喜送人么?” “什么?要把我送人?”沈福喜刚进院子便听到这么一句,吓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了个狗啃泥。 作者有话要说:小喵今天下午下火车,然后把眼镜丢在了火车上,囧,加上外面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都白茫茫一片啊泪目,直到傍晚配好眼镜才算是重见光明,现在人已经在姐姐家了。 今天还是只有一更,大家不要抽打 第五十八章 “你听错了,谁敢把你送人啊!”沈昱靖冷静地说,“我们正在说阿爹今年可能会外放,到时候你就要被打包带走了。” 听错了么?沈福喜略有些疑惑,不过外放这件事她是听说过的,听了这话忙问:“已经定了么?去南边还是北边?” 姜四娘刚才差点儿惹祸,赶紧伸手拉着沈福喜朝里面走,便走边道:“外头冷,咱们进屋坐着说话儿,我家今个儿刚送来了蜜渍玫瑰,福喜尝尝看?” “好啊!”沈福喜高兴地跟着嫂子进屋去了。 沈昱靖赶紧擦了把额头上冒出来的汗,也跟进去道:“外放的事儿还没有半点信儿呢,我俩也不过是闲聊罢了。” 沈福喜捧着热腾腾甜丝丝的玫瑰水,满足地喝了两口,才想起自己的来意道:“阿哥,今年元宵节都没来能出去玩儿,趁着如今还在正月里,咱们去庄子上玩儿两天好不好?” 沈昱靖伸手捏捏妹子白嫩的小脸蛋,也是一脸满足的神色,这才没形象地往椅子上一靠,道:“你想出去玩儿,自己又不去跟阿娘说,每次都推我出去挨训。” 沈福喜直接扑到沈昱靖身前,摇晃着他的胳膊道:“阿哥,你最好了。” 沈昱靖享受着妹妹撒娇的幸福感,伸手捏着她的小鼻子道:“每次就回来这些虚的,说几句好话就让我去顶缸。” “谁让你是阿哥呢!”沈福喜眨巴着眼睛继续卖萌放电。 “真是服了你,今晚我就跟阿娘说。”对妹子的攻势,沈昱靖根本坚持不过第三轮,这次也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沈昱靖晚上去找赵氏的时候,沈三老爷和赵氏正埋头在一堆纸张里研究着什么。 “你看,这个字不错。”赵氏翻出一张递给沈三老爷。 沈三老爷抬头瞄了一眼,摇头道:“不好不好。” 两个人继续埋头翻看。 “阿爹,阿娘,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沈昱靖进屋,随手拿起几张纸看,上面写的都是单字或是双字。 “给福喜取名字。”赵氏头也不抬地说,“你也来帮着看看。” 沈福喜得了现在这个小名之后,大家也都叫习惯了,对于取大名这件事,大家也都没当成一件很紧迫的事儿去对待。 如今陆家答应了婚事,虽说暂时还不急着下定聘之礼,但还是要过个草帖,互相算一算生辰八字,这婚事才能算是敲定下来。 但是要起草帖的时候,沈三老爷和赵氏才忽然发现,女儿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呢! 好在女儿出生前后那段时间,沈三老爷比较有空,经常翻书找名字,写了许多预备着,如今好不容易在书房中翻出来,夫妻二人赶紧埋头翻看。 赵氏百忙之中还不忘了叮嘱儿子道:“不许跟福喜说。” 爹娘忘记给取名字这件事,怎么能让最疼爱的女儿知道呢! 沈三老爷夫妻二人忙了好几天,总算把范围缩小到了十个名字,两个人怎么看都下不去手了,这个也觉得好,那个看着也不错。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最后沈三老爷将十个名字重新誊抄一遍,揣着去找老爷子去了。 沈闳今日刚从宫中虐完小皇帝回来,正靠在榻上喝着热茶,通体舒泰。 “阿爹,我在给福喜取名字,您帮着看看。”沈三老爷将纸递过去。 沈闳看都没看就丢到一旁,冲着书桌那边一挑眉毛道:“自己去看!” 沈三老爷绕道书桌后面定睛一看,宣纸上力透纸背的一个大字——馥。 “馥?沈馥?”沈三老爷把这个字颠来倒去的念了几遍,点点头,觉得寓意也不错,笑着说,“还是阿爹起的名字好。” “得了,少拍马屁。”沈闳乜斜了儿子一眼,“我特意找人算过的,这名字跟福喜的八字合,跟阿陆的名字和八字也很合。” “还是阿爹想得周全。”沈三老爷这回彻底服了,赶紧捧着纸走了。 于是,晚饭时分,沈福喜小朋友就得知了一个消息,自己的名字以后就是沈馥了。 她嘴里嚼着鲜虾稍麦,认可地点点头,反正随便哪个名字都比福喜强多了不是么? 名字这个大问题解决掉了,赵氏才有功夫考虑儿子之前提出去庄子上住几日的意见,在城里闷得久了也的确烦闷,跟沈三老爷商议过后,决定带着孩子们去城郊自己陪嫁的一处庄子里住几日,中途赶上沈三老爷休沐日,也能过去待一天。 新出炉的沈馥小朋友,终于得偿所愿地可以出门撒欢儿了。 沈昱靖自然要带着娘子跟去的,他纠结了一晚上,最后还是把陆云景也捎带上了。 沈福喜浑然不觉这其中的暗潮汹涌,早晨见面一如往常地跟陆云景打招呼道:“陆大哥,早。” 陆云景却瞬间僵硬了身子,被沈昱靖瞪了一眼,才表情不太自然地说:“早,早……” “天冷,你们骑马多穿点儿,不然一跑起来肯定被风打透了。”沈福喜见他身子僵硬,只道是他太冷了,关心道。 她说完就踩着脚凳上车找赵氏去了,没看到身后陆云景新鲜出炉的大红脸。 沈昱靖嫌弃地扫了陆云景一眼,完全忘了自己当初偷着画姜四娘画像的时候了。 陆云景也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前几天还觉得不过是个邻家小妹妹,如今身份变了再见面怎么就浑身都不自在,不过就是多了个婚约而已。 这边一家子踩着雪出城去庄子了,那边沈三老爷在宫中却被陈太后问得一脑门子汗。 陈太后最近心情很不爽,自己不过是想跟沈家结个亲,把这个同盟再往身上捆得结实点儿,可事情却偏偏不顺着自己的意思发展。 娘家侄女如今还在家闹个不停,想给儿子娶个沈家小娘子,明明发展趋势不错,最后却又莫名地被儿子拒绝了。 如今沈闳入宫不过几次,官家就已经总把他挂在嘴边了,把其他几个帝师都比下去了。 总之,这所有的一切,都让陈太后颇为不爽,不巧又正赶上月事,越发看什么都心烦意乱。 这一股子无名之火,今日早朝之后便都对准了沈三老爷。 陈太后摆弄着金甲套,瞟了眼站在纱屏那边的沈三老爷,问:“沈大人,先皇驾崩之事,查得如何了?这么长时间,我不问,您也从来不提,该不会是觉得官家年幼,我又是个女流之辈,便不将我交代的事儿放在心上吧?” “下官不敢。”沈三老爷忙躬身道,“娘娘吩咐的事情,一直追查不敢懈怠,只是如今只有线索,为能抓到祸首,更是证据口供皆无,不敢随意回禀娘娘。” “哦,有何线索?”陈太后听到有线索,神色才稍稍认真了些。 “几条彻查的线索都指向奴玛,还隐隐与秦国大长公主有关。”沈三老爷回道。 秦国大长公主虽然犯上作乱,但到如今还没有抓到人,宫中也没有下撤销封号之类的旨意,所以到这会儿还只能用这个称号来称呼。 “又是她。”陈太后低声咕哝了一句,对于这个人,她现在也说不上该怨恨还是感谢。 若不是大长公主为子报仇的这一番谋划,自己此时说不定还只是宫中一个不受宠的皇后,一个被众人同情嘲笑的皇后,说不定早就被魏氏那个贱人取而代之,哪里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 可如今大长公主依旧下落不明,也不知到底是狼狈逃窜在外还是暗中筹备着什么新的阴谋,这种如鲠在喉、如芒刺背的感受,让人着实不怎么舒服。 “全国搜捕了好几年,却还是找不到人,也不知下面的人究竟有没有认真办差。”陈太后不悦地说。 “如今只怕大长公主已经不在我大梁境内了。”沈三老爷面色稍沉,“兵部已经动用了境外的探子去打探消息,只不过与奴玛对战我方虽然大胜,但却损失不少暗哨,如今跟喀瓦克关系紧张,想要深入打探也是难上加难。” 沈闳回家后得知儿子又被陈太后叫去了,捋着胡子道:“原本想等阿靖下场考试之后再让三郎出京,如今看来,得早些把他打发出去了。” 来找父亲商议此事的沈大老爷点头道:“如此最好,老单读书读得有些迂了,太后又一心想要拉拢他,早些外放出去倒也清净。” “她懂个屁。”听到儿子提起太后,沈闳不屑地撇撇嘴,“如今儿子做了皇帝便抖起来了,还搞什么垂帘临朝,连后宫争宠都争不赢的脑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真是笑话!” “如今太后对政事多加插手,今后等到官家亲政,她还不知收敛的话,母子之间怕是也要起隔阂。”沈大老爷分析道。 “牝鸡司晨,能是什么好事儿!她如今插手的事儿还都介于国事和家事之间,大臣们看在官家年幼的份儿上都在隐忍罢了,一旦她贪心不足,手伸得太长,几位阁老就不能答应。”沈闳神态轻松地说。 这段对话沈三老爷并不知道,他最近对陈太后阴晴不定的心情着实厌烦不已,回家再一看,娘子孩子一个不剩的都出城玩儿去了,干脆自己也告了个病假,说要去庄子上静养几日,便也马不停蹄地出城去了。 庄子上只有自家人,做事自然也放松许多,正好下面有人见主子难得冬日过来庄上,殷勤地献了两头鹿上来。 沈福喜这回可有了玩具,指挥着小黑将两头鹿追得满院子乱跑。 沈三老爷到庄子上的时候,就被迎面飞奔过来的黑影吓了一跳,好在那黑影一个急转身从他面前略过,小黑四个爪子跑得几乎都快飞起来了,也嗷嗷地追了上去,后面还跟着他的宝贝女儿,穿着狐裘,手里抓着根树枝,一边跑一边喊道:“小黑,扑,扑倒哪只咱们晚上就吃哪只!” “福喜……”沈三老爷抬头见儿子和陆云景都站在廊下看着,不由得扶额,心道,是不是该把定亲这件事告诉给女儿,不然总在未来郎君面前这样不拘小节,似乎也不太好吧? 小黑虽然是狼狗,但到底从小就被养在深宅大院里,哪里追过猎物,更何况一共两头鹿,它一会儿追一下这只,一会儿撵一下那只,被两只鹿逗得满院子乱跑,最后累得伸长了舌头,蹲在沈福喜身边哈哧哈哧地直喘粗气,眼神却还盯着两头鹿,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 沈福喜心疼小黑,赶紧搂住它的脖子道:“不追了咱们不追了,等晚上吃鹿肉好不好。” 下人闻言忙上来问鹿肉打算怎么吃。 沈福喜扭头去征求阿哥和陆云景的意见,这才发现阿爹也在,赶紧上前狗腿地招呼道:“阿爹,你也来啦?鹿肉你想怎么吃,叫他们去做好不好?” “才看见我啊!”沈三老爷熊着脸,伸手捂住女儿红彤彤的脸颊,发现手下热乎乎的,原来根本不是冻红了,而是跑得太热了。 表错情的沈三老爷习惯成自然地一脸镇定道:“跑得这么热,吹了风着凉怎么办,还不赶紧进屋去。” 进屋后赵氏建议道:“天儿冷,鹿肉烤烤吃吧?” 沈福喜赶紧说:“你们收拾好了连着炭炉一起端上来,我们自己烤。” 沈昱靖点头附和妹妹道:“这样才有趣。” 赵氏点点女儿的额头道:“吃个饭都这样淘气。”又扭头对下人吩咐道,“再做个杜仲烧鹿筋,汆个丸子汤,我跟四娘在里头吃,你们几个在外面疯吧!” 沈福喜许久没吃过烤串了,得了赵氏的首肯之后更是刹不住车了,吩咐厨下除了鹿肉串,还串了蘑菇、茄子、豆角、鱼、豆腐等物,又跑去厨下踅摸了几味香料,加上芝麻花生碎什么的,自己捣捣鼓鼓地弄了几份儿蘸的干料出来。 厨下倒也想得周到,炭炉端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带了一些烤好的食物,其余各色食材都用铁钎串好,整齐地摆在盘子里。 沈福喜端了一盘烤串,又带上自己做的蘸料,先进屋去跟赵氏显摆,让赵氏和姜四娘也跟着吃了些,这才跑出来撸胳膊挽袖子地说:“阿哥,给我两串,我来烤。” 事实证明,人矮就是不方便,这个烧烤的炭炉有些大,放在地上大概到沈福喜的肋下这么高,她伸手去烤串,要么蹭一身炭灰要么就几乎是把胳膊放火上烤了。 在沈三老爷和沈昱靖的默许之下,陆云景自觉地接过了帮沈福喜烤串的任务,任劳任怨地听着她的指挥行动。 “刷点油,对对,两面都刷点儿。” “翻面翻面,撒盐,少撒点儿……等会儿还要蘸料吃呢……” “好了好了,鹿肉已经可以吃了,再烤就老了。” 陆云景将铁钎上的肉一块块撸下来,放在沈福喜面前的盘子里。 沈福喜自己先尝了一块,嘴里一边嚼着鹿肉一边道:“好吃,好吃!” 她见陆云景双手都占着,便用他的筷子夹起一块蘸了点儿干料,直接喂到他唇边道:“陆大哥,你尝尝。” 沈昱靖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我还没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呢! 陆云景脸上一红,好在被炭火烤着也看不太出来,跟沈福喜清澈的眸子一对视,他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尽量表情自然地凑上去吃掉筷子上的鹿肉…… “咳咳……”陆云景这下脸真的红了——被辣红的,他实在没忍住,丢下手里的烤串,背过身子去大声呛咳起来。 沈福喜满脸无辜地低头一看,“谁把辣椒放到我这里的?”我吃的时候明明还是蘸料好么! 沈昱靖终于心理平衡了,叫人端水给陆云景漱口,一边烤串一边笑眯眯地说:“阿陆,吃东西不要着急,一着急就会像你这样,是吧?” 一顿烧烤从傍晚吃到天黑得透透的,沈福喜拍着滚圆的肚子道:“撑死我了!小黑,走,溜达一圈儿去!” 陆云景刚要说话,却被沈昱靖抢先了道:“福喜,这儿不比家里,外面的路你也不熟,就在院子里走几圈,别去外面了。” “汪!”小黑也吃了一肚子鹿肉,这会儿赞同地叫了一声,起身冲沈福喜摇摇尾巴。 这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一开门,外面的雪足有没小腿那么深。 沈福喜早晨出门溜小黑,推门就见到厚厚的一层大雪,穿好高帮的小鹿皮靴子,试探着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好家伙,都已经淹没膝盖了。 雪厚而绵软,她走了几步就抬不动腿了,干脆摆了个大字型躺倒在雪地了,小黑立刻兴奋地扑了过来,一人一狗在雪地里滚闹成一团。 等沈福喜遛狗回来,自己都快成了个雪人儿,靴子里灌得都是雪也就罢了,居然连脖领子里也都是,被赵氏撵到炕上去暖和暖和。 沈福喜穿着中衣中裤,围着被子坐在炕上,看着小黑在底下抖毛,抖了赵氏一身的雪粒子,顿时又笑得滚倒在炕上。 赵氏叫人拿手巾进来给小黑擦毛,又给女儿结结实实灌了一碗姜汤道:“你就不能有个安分的时候!” “阿娘。”沈福喜一把搂住她撒娇道,“给我找身儿衣裳,我想出去堆雪人儿。” “你自己都滚得跟雪人儿一样了,还堆什么雪人儿!”赵氏在女儿脸上连捏了几把过瘾。 沈福喜有求于人,只能乖乖地鼓着包子脸任由母亲大人□□,还不忘巴巴地对赵氏使用眼神攻势。 “现在外头太冷,等会儿快晌午暖和点儿了,叫你阿哥带你出去堆。”赵氏终于松口答应了。 “阿娘最好了!”沈福喜高兴地高举双手,扑上去搂住赵氏的脖子,朝她脸上狠狠地吧唧了一口。 “嗷呜!”小黑两个擦干净的爪子搭在炕沿儿上,虽然不明就里却也跟着兴奋地扯着嗓子嚎。 快到晌午的时候,沈昱靖领命带着妹子出去堆雪人,不过一个雪人还没堆好,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打雪仗比赛。 沈福喜把陆云景拉到自己这边,两个人一起对付沈昱靖。 要说武力值,把他俩加起来也不是沈昱靖的个儿,但无奈沈福喜具有先天优势,一手卖萌加偷袭玩儿得纯熟无比,很快就跟陆云景培养出了默契,展开了诱敌深入、掩护队友、苦肉计等等一系列手段,到最后简直都要玩儿疯了。 沈昱靖双拳难敌四手,沈福喜他不舍得打,陆云景又打不到,小黑还时不时地冒出来捣乱。他身上早就不知道中了多少弹了,最后干脆双手一摊躺倒在雪地里道:“不玩儿了,累死我了!” 沈福喜从树后跳出来,直接一个熊扑压在沈昱靖身上,欢呼道:“阿哥投降喽!” 三个人连打带滚弄得外衣上都是雪,里衣又因为出汗都湿透了,一停下来都觉得冷了,赶紧回房去换衣服。 赵氏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就叫厨下熬了姜汤预备着,吩咐给三个人送去,必须盯着都喝光才行。 不过饶是这样,陆云景还是有些着凉的症状,好在被赵氏及时发现,叫人煎了汤药,晚上给他喝下之后,暖暖地睡上一夜,第二天汗发得透透的,病便没发起来。 几个人在庄子上玩儿的乐不思蜀,沈福喜正琢磨着撺掇大家上山去打猎的时候,家里有人来送消息,文氏有孕了。 这对于沈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儿了,毕竟是嫡长孙媳,若是没有意外,她生出来的长子便是今后沈家的当家人。 赵氏也明白,自家在庄子上也住了七八日了,田氏叫人来送这个信儿,也是提醒自己,别玩儿得乐不思蜀,该回家了。 收拾东西回去的时候,沈福喜恹恹地趴在炕上心道,自家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宅子。 不过她也知道,这会儿的搬出去住,可不是现代意义上单单只是搬出去独自生活的意思,搬出去那便意味着沈家分家,所以即便是在赵氏面前,她也不敢把这话随意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刚到家各种事情简直太多了,亲戚朋友什么的也都过来,泪奔啊~这章还算肥吧~先发上来~小喵继续遁下去码字~ 第五十九章 沈福喜希望自己小家关起门来过日子的美梦,居然很快就以另外一种形式实现了。 回到沈府的当晚,沈闳将沈三老爷叫了过去,父子二人在书房中关起门来嘀咕了一个多时辰。 沈三老爷从老爷子书房回来之后,赵氏也刚从文氏那边过来,文氏这回是第一胎,而且是过门后这么多年才怀上的,简直是金贵得不行,躺在床上不敢随便起来,说话都变得更加细声细气,似乎大点声都会把孩子吵掉了似的。 赵氏虽然疼孩子,但自己从来不是娇气的人,所以看不太上这样的做派,回来之后跟沈三老爷道:“你是没看到她那个样子,刚有身子小心些是常事儿,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去看看,还躺在炕上一副不敢起身的样子,捏着一把嗓子说话,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也幸亏大嫂如今还病着,不然天天看着她那样,不病也得气病了。” 沈三老爷对这些后宅妇人的事儿不感兴趣,嗯嗯啊啊地应和着表示自己在听也就是了。 赵氏又道:“幸好阿姜不是那样的做派,不然我可不惯着她那些毛病。” “阿姜还没有身孕,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做派。”沈三老爷听得好笑。 “去去,不会说几句好听的啊?”赵氏瞪了他一眼道,“就凭我看人的眼光,就知道阿姜不是那样的人!” “是,是。”沈三老爷应付地答应着,赶紧转移话题道,“阿爹今个儿跟我说,外放的事已经差不多了。” 赵氏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了,忙问:“去哪儿?” “去南边儿,若是没意外,应该是平丰府或者乾安府那边。”沈三老爷躺在炕上翘着脚道,“这一去说不定就是三年五载,咱们算是远离了京城这块是非之地喽!” 赵氏到底是女人,听到去这么远,头一件事发愁的便是路上怎么办,行李家什如何运送,第二便发愁儿子肯定不能跟去,这么好几年地分隔两地,说不定抱孙子自己都不在跟前儿。 “咱们若是南下,自然是走水路,租几条大船,除了房子,什么东西放不下,连马车都能直接运过去。虽然下船之后也还要走一段旱路,可也有轿夫车马,又不用你肩挑手提,有什么可担心的。”沈三老爷一派轻松地说,“至于儿子,更没什么不放心的,都已经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你还能跟着他一辈子不成?再说他在家里住着,上头还有阿爹阿娘照管,又不是出门在外,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他说着伸手揽住赵氏的肩头道:“这几年朝中估计会不太安稳,阿爹让我出去也是为了我好,正好咱俩带着福喜,出去过几年清静的小日子。” 赵氏被他这番话说的顿时心驰神往起来,转身靠着他道:“人都说南边风光好,我这个土包子也跟着沈大人去长长见识。” 第二天一早,沈福喜才得知了这个消息,听说要去南方,顿时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先问:“阿哥阿嫂跟不跟着去?” 听说沈昱靖两口子要留在京城,她一把搂住小黑的脖子道:“阿哥不能去就算了,小黑一定要带去,不然我也不去了。” 一脚刚迈进门内的沈昱靖听到这话,表示自己心都碎了,碎成一片儿一片儿的,拼都拼不起来。难道自己在妹妹心里还不如小黑么? 沈福喜赶紧解释道:“呐,阿哥不能去是因为要考试进学,是正经事儿,不能耽误嘛!没有阿哥在身边保护我,有小黑在好歹比没有强嘛。” 赵氏笑得弯了腰,捏着女儿的脸蛋道:“你的这张嘴呦!” 沈福喜躲开阿娘的魔爪,捂着腮帮子道:“阿娘不许捏,脸这么大都是被你们捏的。” 沈昱靖一把将妹妹拦腰抱起,打了个转道:“那肚子也圆鼓鼓的是谁捏的啊?是不是福喜自己偷着捏的?” “阿哥坏死了!”沈福喜奋力抗争,奈何人矮力气小,最后只能放弃地摊在沈昱靖身上,被他直接抗进了里屋。 沈昱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阿娘,先生说今年三月份会有恩科,不知道那会儿你跟阿爹离京了没有。” 赵氏想都不想就说:“还有不到两个月,怎么就等不到,就算你爹要早去赴任,便让他自个儿先去,我等你考完再走。” 开玩笑,儿子第一次下场考试,做娘的怎么能不在身边陪着呢! 沈福喜也表示道:“阿哥,我等你考完再走,你一定要好好考!” 果然,正式的消息很快就下来了,今年开恩科,三月十八日开考。 可沈三老爷外放的公文这会儿也下来了,平丰府辖下庆州的知州,三月底便要上任。 庆州属于直辖州,比平丰府矮半级,虽说算在其辖下,但相对比较自主,也可以直接向朝廷奏事。 这个职位,对于沈三老爷这样的资历和经验来说,着实算是个不错的选择了,为此,沈闳还特意给他配了两个师爷,以弥补他不同庶务的缺点。 公文下来之后,沈三老爷整个人就忙得跟陀螺一样了。交接公务、同僚亲友送别等事情就已经忙得他焦头烂额,沈闳还给他布置了一堆当地风土人情,人情往故,官员背景来历等功课,更是一点儿都抽不出时间,于是沈昱靖和陆云景的功课应考问题就被沈闳接手过去了。 于是,沈福喜发现,接连几日,阿哥的脸色总是黑中泛绿,一脸便秘似的表情,让人看着就各种难受,问他又说没事儿。陆云景虽然表情还算淡定,但脸色也着实不好,不知道在沈闳手下到底受了怎样非人的待遇。 沈三老爷在京中忙了大半个月,就被沈闳打包扔出了京城,让他自己先赴任去了。 赵氏留在家里安安稳稳地收拾东西,这些事情都有阿阮管着,用不着她花太多的心思,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沈昱靖和陆云景下场考试的事儿上了。 每日变着花样儿地给熬汤炖补品,天天送去书房给两个人喝。 沈昱靖连喝了几日便被补得鼻血横流的,早晨起来一脸血,自己啥事儿没有,倒把姜四娘吓得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姜四娘很快就转醒了,说自己是早晨起得太猛,又被吓了一跳才会晕倒。 但沈昱靖还是不放心,叫人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隔着纱帘和丝帕,搭了搭脉之后道:“恭喜小郎君,尊夫人乃是喜脉,只是月份尚浅,刚一月有余。刚才又受到了惊吓,胎相略有些不稳,要小心静养几日。” 沈昱靖闻言被吓了一跳,自己成亲这才不到两个月,姜四娘居然已经有了身孕?一时间也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高兴,整个人都处于呆傻的状态。 菡彤赶紧道:“多谢大夫,请您到这边来开方子。” 大夫摆摆手道:“月份太浅,慎用药,还是以静养为主,在下明日再来请脉。” 沈昱靖这会儿才回过神儿来,赶紧向大夫道谢,让菡彤给包双份的红封,自己走到纱帘后面,一手垫在颈下一手抄起腿弯,直接把姜四娘抱回内室。 姜四娘又羞又窘,抡起小拳头朝他胸口砸了两下道:“大白天的,这是做什么,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大夫说你要静养,你好生躺着,我去给阿娘报喜。”沈昱靖心里欢喜,脑子也有点儿发懵,嘴里说着去报喜,却还半跪在床前看着姜四娘。 姜四娘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伸手推推他道:“郎君,你不是去给阿娘报喜么,怎么还不去?” 沈昱靖一把抓住姜四娘的手,放在唇边狠狠亲了一口道:“你先躺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罢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形象,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姜四娘手被烫了似的猛地收回来,做贼似的朝外看看,见下人们都没注意这边,才稍稍放心,左手抚着右手被亲的地方,脸涨得通红,嘴角却噙出个幸福的弧度。 赵氏正在清点南下要带东西的清单,沈福喜也被抓包过来帮着勾写册子。 娘俩就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帘子猛地被人掀起,一个人裹挟着股子寒风便冲进来了。 赵氏被冷得一个哆嗦,看清楚是儿子之后,还是嗔怪道:“让小黑咬你屁股了啊?急急忙忙的干什么!” 小黑本来趴在窗下自己的小垫子上打盹,听到自己的名字,尖耳朵抖了抖,抬起头无辜地看向赵氏这边。 “阿、阿娘……”沈昱靖跑过来也关了一肚子的冷风,半晌都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沈福喜赶紧给他倒了碗热茶,吹得温度差不多递给他,“阿哥别急,喝两口水慢慢说。” 沈昱靖接过茶盏一口灌下去,用袖子蹭了蹭嘴道:“阿娘,阿姜有喜了。” 赵氏和沈福喜闻言都愣住了,被下人们纷纷道喜的声音惊醒。 “真的?”赵氏眼睛一亮,抓住儿子问,“阿姜人呢?请大夫看过了么?” 沈福喜神色略有些诡异地打量着沈昱靖,心道,沈昕业成亲那么多年,如今才刚刚有喜,阿哥这才成亲几个月?简直是一击即中,看来过了二十再成亲还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 “大夫看过了,说是喜脉,只是她早晨受了点儿惊吓,晕倒了一次,所以大夫让她静养呢!”沈昱靖语速飞快地说。 赵氏一听眉毛就立起来了,一拍桌子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受惊吓?还晕倒了?” “阿娘,还不是你这几日变着花样儿地给我吃补品,补得过了头,今天早晨流了一脸的鼻血,才把阿姜吓了一跳。”沈昱靖趁机赶紧说,“这些补品汤水,真心不能再喝了。” 赵氏闻言神色讪讪,轻啐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沈福喜等不及道:“阿娘,我们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去看看阿嫂。” “对对!”赵氏这才想起来,赶紧去看儿媳。 姜四娘躺在床上,半晌都不见沈昱靖回来,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正想起身叫人问问,就见赵氏从外屋进来。 赵氏见姜四娘要下床,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请按她的肩头道:“快躺下快躺下,大夫让你静养,有什么事儿就吩咐下人去做,都怪我给阿靖补得过了头,谁成想竟把你吓着了。” “阿婆快别这样说,您也是为了郎君身子着想,都怪我自己胆小。”姜四娘哪里敢受赵氏这样的话,赶紧把错揽到自己身上。 沈福喜笑嘻嘻地拉着沈昱靖过来道:“要我说,不怪阿娘也不怪阿嫂,都是阿哥自己身体,虚不受补,所以才流鼻血吓到了阿嫂。” 一个是亲娘,一个是娘子,这个黑锅沈昱靖背得心甘情愿,连连点头自我批评。 赵氏和姜四娘都被沈福喜逗笑了,气氛顿时就轻松起来。 “你这会儿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赵氏关切地问,又扭头去问儿子,“请哪位大夫来看的?我看还是找你阿婆,拿牌子去请个太医来看看稳妥。” 姜四娘赶紧摆手道:“阿娘,这样劳师动众,媳妇怎么担得起。” “有什么担不起的,你只管好好养身体,其余的事儿一概不用你操心。”赵氏说罢,打发沈昱靖和沈福喜去给田氏报喜,顺便请田氏拿对牌请太医。 赵氏自己留在屋里,小声问姜四娘最近的月事情况。 姜四娘红着脸道:“上次来还是在年里,按说前几日是该来的,但我平时也并不是太准,偶尔也有延迟四五天的,就也没太在意,谁知道竟是有了。” “头三个月尤为关键,一定要好生将养,等会儿太医来了,让他好生给你看看,咱们都听大夫的话。”赵氏拉着姜四娘的手说,“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吩咐人去做,若是不合胃口便跟我说,不好意思跟我说就跟阿靖讲,千万不要自己忍着。这女人啊,有身子的时候最是娇贵,我当初怀福喜的时候,就会突然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的,他们爷俩儿也被我折腾得不轻,我记得四个多月的时候,有一次半夜突然想吃城北老全家的炸酱面,也亏得阿靖,大半夜地出去,把人家叫起来给我做了碗炸酱面。” 姜四娘听得目瞪口呆,赵氏平时最是和顺的一个人,也没见她对吃东西有什么挑剔,没想到怀孕了竟然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所以你想吃什么千万别不好意思说,这几个月最是忍不得的。”赵氏又道,“等会儿我派人去给你家报喜,请你娘有空的时候过来看看你,你头一次有孕,有些话不好意思跟我说的,跟自己亲娘总归是好说一些的。” “多谢阿婆。”姜四娘感激得红了眼圈,有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婆母,自己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昱靖和福喜到了田氏那边,正赶上田氏把文氏房里的人叫来问话,来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子,一脸的得意洋洋,似乎自家主子怀了身孕就有了天大的功劳一般。 沈福喜睬也不睬她,直奔田氏道:“阿婆,我阿嫂有喜了,阿娘让我来报喜。” 沈昱靖也紧随其后进来道:“阿婆,四娘今个儿早晨受了些惊吓,叫大夫来看才知道有喜了,大夫说胎相似乎有些不稳,让静养,阿娘不放心,想求阿婆拿牌子去请个有经验的太医来再给看看。” “阿弥陀佛,这可是双喜临门啊!”田氏闻言高兴得不行,见下人们都凑过来道喜,笑得合不拢嘴地说,“赏,都赏,赏双份儿!” 又赶紧吩咐巧云道:“赶紧拿我的牌子去医官院请一位大夫来,记得,一定要请精通妇科的大夫。” 然后田氏才回过神来问:“好端端的怎么还吓着了?要不要紧?你们年轻人,就是太不小心,好在这是没出什么事儿,若是真有个什么,你哭都没处哭去。” 沈昱靖赶紧躬身领了教训,沈福喜凑上去把事儿大致给田氏讲了一遍。 这件事儿本来就很乌龙,加上沈福喜怕田氏担心,又说得绘声绘色,肢体语言还极为丰富,把田氏听得又是担心又是好笑。 “行了行了,阿婆知道了,这件事儿谁也不怪。”田氏一把将福喜搂在怀里,揉揉她的脸蛋,又问沈昱靖道,“派人去给亲家报喜没有?” “阿婆不用担心,阿娘肯定会安排的。”沈昱靖道。 田氏笑着说:“我就怕你阿娘欢喜糊涂了,等会儿你们回去记得给她提个醒儿。”说罢又叫人准备补品衣料等东西给姜四娘送去。 “行了,我也不留你了。”田氏自然看出孙子一脸归心似箭的神色,摆摆手道,“不用陪我这老婆子了,赶紧回去陪你娘子吧!” 沈福喜扭身撒娇道:“阿婆,我陪着你啊!” 文氏屋里的婆子被晾在一旁大半晌也没人搭理,气得把帕子在手里绞了不知多少道劲儿,自家娘子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得了家中上下的重视,如今竟然还蹦出一个分宠的来。而且人家过门还不到半年,自家娘子过门都六七年了。 心里正较劲呢,忽听田氏道:“行了,你也先回去吧,等会儿太医给阿姜看过,让他也去给阿文诊诊脉,这三天两头不舒服也不是个事儿。” 其实田氏心里哪里会不知道,文氏这样三天两头的闹腾,还不就是因为好不容易怀了一胎所以想要找点儿存在感。 若不是看在她肚里的是沈家嫡长一系的血脉,田氏才懒得应付她呢! 文氏屋里的婆子回去之后,一脸的不乐意,进门便对文氏道:“唉,娘子,您是不知道啊,奴婢今个儿去老夫人屋里,正赶上四郎和小七娘子来报喜,说姜氏有喜了。” “姜氏?”文氏闻言一惊,“她过门才多久啊?” “谁说不是呢!”婆子撇嘴道,“小七娘子那一张巧嘴呦,奴婢正在跟老夫人回话儿呢,她理都不理,进门就报喜,那俏皮话吉利话跟不要钱似的,一串一串儿地往外蹦,把老夫人哄得别提多开心了,笑得前仰后合,连屋里道喜的下人都得了双倍的赏钱。” 文氏听了这话,不由蹙起眉头,自己有喜的时候,也不过只赏了一份而已。 “娘子,您是不知道,这还不算完呢!”那婆子继续添油加醋地学道,“四郎也好大的面子呢,进门便说姜氏早晨受了惊吓,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胎相不稳,让老夫人拿牌子请太医来看呢!” “老夫人应了?”文氏声音一下子提高了问。 “可不是应了么!”那婆子耷拉着眼角道,“非但应了,还嘱咐让请专精妇科最好的大夫来呢!” 文氏的手在锦被下面一下子就绞紧了,自己这么多次不舒服,田氏都没说给自己请个太医来看看。 那婆子最后使出会心一击道:“老夫人还说了,等太医给姜氏看完之后,也顺便来给娘子诊诊脉,不然三天两头就不舒服也不是个事儿。” 文氏听到这话,表情都扭曲了,厉声问:“老夫人真是这么说的?” “奴婢可不敢有半句假话。” 文氏双手死死扭在一起,小指的指甲被硬生生地拗断,歪歪斜斜地挂在指尖上。 第六十章 赵氏派人给姜家报喜,还亲自写帖子请姜娘子来家里。 姜娘子听说女儿有孕自是高兴,又见亲家这样礼数周全,心里更是欢喜,对姜勉道:“四娘这门婚事着实选得好,也是她自个儿有造化,你明日正好休沐,跟我一道去看看女儿。” 姜勉道:“后宅女儿家的事,我跟着去算怎么回事。” 姜娘子嗔怪道:“沈家高门大户,平时咱们不好上赶着去攀附,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即便咱们沾不到光,好歹也对女儿有好处。” 姜勉只皱眉道:“若是亲家公在家,我跟你一道去还说得过去,可如今亲家公已经离京赴任去了,我巴巴儿地跟去算怎么回事。”说罢任凭娘子如何唠叨也不肯再多说什么。 姜娘子知道姜勉的脾气,见状也懒得再多说什么,赶紧去吩咐厨下,准备了许多女儿以前在家爱吃的小菜、甜点,又叫人去开库房,各种药材补品找出来一大堆,今年新得的好料子自然也不能少。 晚上都已经躺下了,姜娘子总觉得还少了点儿什么,想了半晌,叫来贴身的丫头道:“你去家里各处问问,丫头们平时做的荷包挑好的选出来些,装上金银锞子一并带着,留着给四娘赏人用。” 姜勉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闻言道:“阿靖马上就要下场考试了,你既然去一趟,好歹也该给他准备些什物。” “女婿的东西我早就备好了,本想等过些日子找个由头送去,这回正好一道拿去。”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姜娘子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沈昱靖当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婿,自己又只有四娘这一个亲生女儿,哪里会不惦记的。 “我记得沈家三房还有个幺女,据说全家都甚是宠爱,也该准备些东西才好。”姜勉本来就是个仔细的人,如今又在太常寺任职,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越发考虑周详。 “难怪我总觉得忘了点儿什么。”姜娘子恍然大悟,对沈福喜她还是知道一些的,笑着说,“要说沈家这个小娘子倒是个有趣的,当初婚事还没定下来的时候,她就跟四娘认识,两个人还时常互相送些吃食,相处的倒也融洽。” 她说罢,吩咐人再备一份送给沈福喜的礼物,这才踏实一些。可想着女儿是头一胎,又听说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到底还是不能放心,一夜辗转难眠,次日起来眼下都是青痕。 姜娘子一大早便叫人去沈家送帖子,说自己今日会登门拜访,用过早饭就再也坐不住了,换了衣裳便急急地出门朝沈家过去。 赵氏早就料到姜娘子会按捺不住,所以头天就叫人收拾准备起来,早晨接到帖子自然是从从容容地等着姜娘子登门。 姜娘子上门做客,作为晚辈,自然要先去拜见田氏。 赵氏在二门处迎到姜娘子,便先引着她去田氏房中,边走边道:“都怪我不好,想着阿靖要下场考试,最近总叫人给他炖补品,结果补得早晨鼻血横流,竟把阿姜吓到了,万幸大夫说没有大事,只需静养几日,不然我可成了大罪人了。” 姜娘子这才知道女儿是如何受了惊吓,听说女儿没事便不免觉得好笑道:“哪儿能怪您呢,四娘自幼就胆儿小得很,真是一点儿都不像我。” 姜娘子去见过田氏,田氏也理解她肯定急着想见女儿,所以也没多留,闲聊了几句,让有空时常过来,便让赵氏带姜娘子去看姜四娘。 回自家院子的路上,赵氏对姜娘子道:“亲家想必也知道了,我家郎君已经南下赴任去了,等阿靖下场考试之后,我也要带着女儿跟去南边儿。阿靖这边我不担心什么,但阿姜这是头一次有孕,虽然我已经给她找了几个有经验的婆子,但到底还是难以放心。老夫人虽能帮着看顾一二,但到底年纪大了,总有难以顾全的地方,所以我离京后,阿姜这里就少不得要麻烦亲家多照顾一二。” “您这话客气,本来也是份内的事儿。”姜娘子自然满口答应。 二人说着话便来到姜四娘房中,沈福喜正偏坐在炕边给姜四娘读话本,姑嫂之间的气氛倒是融洽得不行。 看到姜娘子来了,沈福喜赶紧起身行礼问安。 寒暄几句之后,赵氏带着沈福喜回房,好让姜娘子有空跟女儿说说体己话。 “阿娘。”姜四娘自从知道有孕之后,便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害羞状态中,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连这会儿看到母亲都还是难以完全摆脱掉这种感觉。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姜娘子偏身坐在炕沿儿上,关心过女儿的身体后,又告诉她饮食行动都要比平时更加小心,还特别叮嘱道,“你如今有孕在身,可万万不能再与阿靖同房了,不然伤到孩子你哭都来不及。” “阿娘,你这说的是什么啊!”姜四娘红着脸道,“女儿怎么会那样胡闹。” 姜娘子见她的确听进去了,这才正色道:“还有个事儿,我没想到你这么早便有孕,所以也没提前跟你说过。” 姜四娘见母亲说得郑重,莫名紧张起来,微微侧过身子听着。 “你如今已经有孕,也该是时候给阿靖收个房里人了。” “啊?”姜四娘闻言愣住,她跟沈昱靖少年夫妻,刚成亲不足半年,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突然说要给郎君收房里人,一下子让她如何能够接受。 姜娘子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与其等你阿婆或是阿靖自己看中了什么人,倒不如你先主动给他收一个,一来显得你大度贤惠,二来若是等你阿婆放人进来,到时候你又不好太过插手。” 姜四娘听了这话,不由得沉默起来,这些事儿,是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 姜娘子继续道:“阿娘给你带来的几个侍婢,卖身契都在你的嫁妆里,她们几个的家人也都在咱家做事,到时候是圆是扁还不都任由你拿捏。” 她将女儿半垂着眼帘不说话,知道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又继续柔声劝道:“你看咱家不也有姨娘侍妾,你有孕的时候,来月事不方便的时候,总归还是要有两个人分担一些的。” 姜娘子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个瓷瓶递给女儿道:“这里有有药,你若是不想让她们有孕,便在吃食里下一些便是了。” 冰冷的瓷瓶碰到手心,姜四娘却好像碰到烙铁一般,手猛地一缩,双目紧闭,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入发鬓。 姜娘子一见女儿哭了,不敢再说,赶紧扯出帕子帮她擦拭道:“哎呀,你别哭,我就跟你说一下这个事儿,也没让你这会儿就决定,你再好生想想也使得。你这会儿有孕在身,快别哭了。” 姜四娘抓着母亲的手,满眼的祈求,抱着一丝希望小声问:“阿翁也没有通房侍妾,说不定阿婆也不会给我房中塞人的……” “你阿翁阿婆是从小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是姨表亲,这两层关系那一层也不是咱们能比的,阿娘跟你说这些,也不是说让你马上就给阿靖收房,只是让你心里有个数,别到时候弄个措手不及。”姜娘子看着女儿这样,心疼得不行,但这种事也不过是早晚罢了,总不能只为哄着女儿就什么都不与她说。 姜四娘又沉默了许久,微阖双目点点头,轻声道:“阿娘,我知道了。” “阿娘是不会害你的,你自个儿要提前想好才行。”姜娘子见时候不早,只能带着对女儿的担心回家去了。 沈昱靖如今已经不去学堂里了,跟陆云景一起在家按照沈闳布置的功课用功,时间反倒比以前上学堂还要紧张,晚上回房才觉得娘子有些不大对头。 “四娘,你眼睛怎么有些红肿?”虽然屋里灯光有些昏黄,但沈昱靖还是一眼就看出不对。 姜四娘略有些慌张地抬手摸摸眼睛,掩饰道:“今个儿我阿娘过来,说了会儿话,有些想家便哭了会儿,谁知道眼睛就肿起来了。” 沈昱靖一边叫人去拧帕子给她敷眼睛,一边细心地观察她的神色,总觉得似乎不是这么简单。 下人捧着拧好的帕子进来,沈昱靖接过来小心地敷在姜四娘的眼睛上,挥退了侍婢,这才柔声问:“四娘,你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咱们是夫妻,还有什么可瞒着的呢?” 姜四娘被他说得心酸不已,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又顺着帕子流下来。 沈昱靖挪开帕子,轻轻帮她擦拭眼泪,干脆翻身上炕,把人揽进自己怀里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姜四娘到底还是年轻,好在还不算太笨,没把姜娘子的话原封不动的说出来,只抽抽噎噎地说:“阿娘说、说我该给你收房里人了,我……我不是不愿意,只是心里不太好受……” 沈昱靖原本还以为是姜家出了什么事,让她哭成这样,没想到竟然是收房里人的事儿,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在姜四娘屁股上拍了一记道:“这种事有什么可愿意的,我又何曾说过要收房里人?” 姜四娘泪眼朦胧地看向沈昱靖,不敢相信地问:“你,你不打算收房里人么?” “本来也没想过,你也用不着想这些,好好养身子才是要紧。”沈昱靖给娘子擦干净脸上的眼泪,“以后有事儿要跟我商量,不许自己偷着哭了,听到没?” 姜四娘连连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犹犹豫豫地问:“那、那若是阿婆给你收房里人怎么办……” “放心,我会去跟阿娘说的。”沈昱靖说罢翻身下地,吩咐下人照顾好姜四娘,自己便直奔赵氏房里而去。 第六十一章 晚饭过后,沈福喜打算先过去看看姜四娘,可她正准备出门,小黑立马就叼着球缠上来。 “小黑乖,你在房里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阿嫂再来陪你玩儿。”沈福喜可不敢带小黑去姜四娘那边,古代没有完善的检查和防疫手段,她怕小黑会影响姜四娘腹中胎儿的健康,所以最近都拘着小黑,不许它再去沈昱靖的院子。 小黑闻言蹲坐下来,叼着球歪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福喜,它也许听不懂沈福喜全部话的内容,但能明白她这会儿不是带自己出去。 沈福喜安慰地揉揉小黑的脑袋,从荷包里拿出肉干喂给它,转身刚出门就看见沈昱靖脚下生风地直奔赵氏的屋里去了,居然连自己都没看见。 她不免伸长了脖子朝正房那边看去,不多时,便见阿阮等人都退了出来,看样子阿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说? 沈福喜犹豫片刻,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等下人们都出去之后,蹑手捏脚地溜进外间,藏在折扇门后偷听屋里说话。 只听赵氏的声音隐约传出来道:“……通房侍妾是乱家的根本,你跟阿姜感情好,阿娘高兴还来不及,也不会去做那恶人。阿娘只盼你不要因为新婚燕尔,一时头脑发热便说下这等大话,今后再食言而肥。” 通房侍妾几个字让沈福喜略有些警觉,耳朵紧紧贴在折扇门上,听赵氏话里的意思,沈昱靖是来表决心的?不免心下骄傲,自己的阿哥果然与旁人不同。 沈昱靖的声音稍大,听起来十分清晰:“阿娘放心,咱家也是有女儿的,将心比心,若是以后妹婿敢弄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我也不会放过他的!阿爹和我都没有,正好有理由收拾他,揍到他不敢这样为止。” 沈福喜听得心里一热,眼泪都差点儿被感动出来。 “胡说什么。”赵氏被儿子逗笑,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道,“阿陆才不是那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呢,他当初来跟你爹说,要等金榜题名再来咱家提亲,要靠自己的本事让福喜以后也能过上好日子呢!” 赵氏之前从未想过要这么早给女儿定亲,当时也是无奈之举,她心里未尝没打过等官家定亲之后,实在不行再找机会悔婚的念头,但通过这段时间对陆云景的细心观察,她却越来越喜欢这个准女婿,觉得阿翁的眼光还是挺靠谱的。 沈福喜刚才的满心感动这会儿都成了惊吓,站在折扇门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什么叫陆云景要在金榜题名后来提亲?我才六岁啊亲,他有恋童癖不成?平时看着挺正常一个少年,这到底是多久忘吃药了! 这会儿屋里人的话题似乎已经告了一个段落,沈福喜怕被发现,不敢再继续偷听,想悄悄退出去,却差点儿被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来的小黑绊了个跟头。 好在小黑嘴里叼着球,没有发出声音,沈福喜冲它一招手,主宠两个就做贼似的溜了出去。 一路朝花园溜达过去,沈福喜心不在焉地给小黑抛了几次球,心里乱糟糟的都是刚才赵氏和沈昱靖的话,陆云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来提亲?听阿娘和阿哥的意思,似乎也是默许了不成? 她气哼哼地在地上踢了一脚,这见鬼的古代。 小黑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心情不好,乖乖地叼着球跟在后面,也没有如往常那样缠上去闹着要玩儿。 晚上,沈福喜难得地失眠了,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翻身趴在炕沿儿上轻声唤道:“小黑?” 小黑耳朵抖了抖,一骨碌爬起来,悄无声息地跑到炕边,驾轻就熟地跳上去,卧在沈福喜的身边。 沈福喜伸手搂住它的脖子,把脸埋进它密实的毛中,喃喃自语道:“小黑,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小黑老老实实地被抱着,嗓子里发出低沉又温柔的呜呜声,像是在安慰小主人。 沈福喜心里压着这件事儿,所以一连好几日都没去书房,也没去陪姜四娘说话,每日自己闷在房里也不知在做什么。 沈昱靖觉得奇怪,这天午膳时候特意过来,伸手摸摸沈福喜的额头道:“这几天不舒服么?怎么这样老实地待着,阿陆今个儿还说起好几日没见你过去书房呢!” 沈福喜闻言差点儿跳起来,满脸惊疑地看着沈昱靖道:“他好端端的干嘛问起我!” “你这是怎么了?”沈昱靖越发觉得妹妹有些奇怪,“以前你每日都去书房,这几天都没去,阿陆问问又怎么了。” 说不定就是我以前去的太多,沈福喜腹诽着,可转念一想两个人马上就要下场考试,有什么事儿也不该这个节骨眼儿上提,便胡乱找了个借口道:“我这几日收拾南下的东西呢,就没过去。” 沈昱靖揉着妹妹的脑袋道:“你也用不着带太多东西过去,那边离海边近,西洋的什么好玩意儿没有,好多比京城的还要好呢!” 沈福喜胡乱应了一声,午睡也没睡好,翻来覆去了半天,还是一骨碌爬起来,吩咐人去厨下准备了点心和甜汤,她如往常那样用个食盒提着亲自送去书房。 书房里,沈昱靖和陆云景都在伏案疾书,见沈福喜进来,都放下手中的笔。 沈昱靖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总算恢复正常待遇了啊!” 沈福喜放下食盒,将里面的几盘小点心摆在桌上,掀开上层食盒,准备取下面装甜汤的汤盅。 陆云景如往常一样过来帮忙,很自然地接过沈福喜手中的银夹,将汤盅从下层提出来,笑着问:“今个儿是什么好吃的? 沈福喜听到他的声音,人猛地退后,手一甩正撞在刚拎出来的汤盅上,滚热的甜汤大半都洒在了她的手背上。 陆云景也被吓了一跳,大喊小心却已经来不及了,顾不得别的,一把将沈福喜的衣袖撸上去,拉着她到水盆边,把手浸到水中,连声问:“还有没有别处烫到了?” 沈昱靖本来刚抓了核桃酥吃,一口还没咽下去就见妹妹被烫到,差点儿没把自己呛个半死,扶着桌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想问问烫得严重不严重都说不出来。 屋里的动静太大,阿许在外头听着不对,赶紧进屋去看,见沈福喜的手还浸在水中,手背已经红了一大片,她皮肤本来就白,越发显得严重。 沈昱靖总算把呛进气管里的点心渣咳嗽出来了,憋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也顾不得管,跑过来见妹妹的手烫成这样,心疼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陆云景还算冷静,对阿许道:“快去找烫伤药来。” 阿许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叫人去取药膏,一叠声地说:“好好的怎么会烫着呢?疼不疼?” 沈福喜的手腕被陆云景抓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下子想古人不都讲男女授受不亲么,你这样真的好么?一下子又想,你小子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看上个乳牙都还没换的小胖妞? 这种抓心挠肝却又不能问出口的劲儿实在太闹心,弄得沈福喜根本就没觉得手背疼,只恨不得冲着陆云景吼两嗓子,问问他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 沈昱靖见妹妹呆愣愣的,还以为她疼得厉害,心疼的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哄道:“福喜不怕,涂了药膏就不疼了。” 陆云景也一个劲儿地自责道:“都怪我没夹住汤盅,不然就不会烫到福喜了。” 自从说定婚事以后,陆云景就再也没叫过沈福喜的乳名,每每都以七娘称呼,如今心急之下,倒也忘了自己之前的避讳。 沈福喜耷拉着脑袋道:“不怪你,是我自己撞翻汤盅的。” 这会儿终于有人找到了烫伤药膏拿过来,陆云景接过药膏,将沈福喜的手从水盆中拎出来,用帕子小心地拭干水,用药膏将红肿的地方都细细地涂上一层。 陆云景纤长的指尖轻轻在手背上滑走,带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感,沈福喜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想用力把手抽回来。 谁知沈昱靖这个坑妹的阿哥,一把将她的手按住道:“福喜听话,涂了药就不疼了,再坚持一会儿!” “我自己会涂!”沈福喜简直要被亲哥气出内伤来。 沈昱靖将妹妹小脸涨红,忽然笑出声道:“福喜这是知道害羞了?” 害羞你妹啊!不对,你妹才没害羞呢!沈福喜连着喘了几口大气,脸是被你气红的好么? 陆云景涂好药膏收回手指,但还是捧着沈福喜的手看了看,略有些担忧地说:“烫得有些严重,已经起泡了,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沈福喜低头去看手背,果然已经鼓起两个圆滚滚的水泡,这会儿才真切地觉出疼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六十二章 沈福喜烫伤了手,把沈三老爷和赵氏心疼得不行,赵氏捧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发愁地说:“烫起了两个水泡,若是留下疤可怎么好。” “阿娘,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沈福喜安慰道,又被赵氏抱住,什么坚强懂事之类的一顿猛夸。 晚上的时候,田氏那边不知怎么得了消息,打发巧云过来送了两盒药膏过来,说是宫里赏的,对烫伤和祛疤很有效果。 第二天,沈昱靖拿着两个瓷瓶过来,说一瓶是自己买的,另一瓶是陆云景买的,便一道拿过来了。 沈福喜等阿哥走后,把陆云景送的药瓶丢进抽屉里,扭头又看见墙上一直挂着的数九红梅图,过去打算摘下来。 阿许赶紧上前道:“小娘子当心手,奴婢来就是了。” 红梅图取下来,阿许小心地掸去上面的浮土,卷起来收在一旁要带去南边的箱子中。 沈福喜跳脚道:“谁说要带走了!” 阿许鲜少见沈福喜这样激动,吓了一跳赶紧取出来,连声认错道:“奴婢见小娘子喜欢,还以为是要带走呢,都是奴婢的错,这就收起来。” 沈福喜也知道自己这火发得莫名,坐下长出一口气道:“都是去年的东西了,也没有总挂着的道理,收进柜子里吧。” 阿许赶紧捧着东西出去。 沈福喜无力地趴在炕沿儿上,伸手把小黑召唤过俩,揉着它的耳朵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嗷呜!”小黑扯着嗓子嚎了一声,乖乖地把大脑袋搁在炕沿儿上任由小主人揉捏。 托烫伤的福,沈福喜小半个月都没往书房过去,眼看要到下场考试的日子,她的手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因为先皇太后和先皇的相继过世耽误了开科取士,所以这次的恩科开得范围较大,除了国子监的贡生、各地选拔上来的生员之外,规模较大的书院也可以直接推举优秀的学子下场。 沈昱靖和陆云景就属于最后这一种。 古代下场考试比不得现代那样舒服,考生入场后,要在考场中待上三日,直到考试结束才能出来。 这样一来,吃喝拉撒睡就都要在各自的隔间内解决,下场考试要准备的东西简直跟出远门都差不了多少了。 三月份天还算不得暖和,家中都还点着炭盆没有完全撤掉,外面早晚更是凉沁沁的。考试的地方都是在室外搭起的木隔间,所以炭盆和炭还是必不可少的。 因为有赵天元前几年下场考试的经验,赵氏早早就准备好了上等白炭。 白炭烧得时间长而且不起烟,只是受潮后容易发爆。所以用之前,得叫粗实丫头们一块块地轻轻敲过,没烧透或是有些受潮的都要挑出来,免得到时候燃起来火花四溅,烫了人烧了卷纸可都不是闹着玩儿的。 除了炭火和炭盆,还要带铺盖、马桶、三天的吃食,再加上笔墨等物,着实不少东西。 沈福喜当初听赵天元说过,入场考试了以后都不敢多吃东西,倒不是怕出恭耽误时间,只是出恭后隔间里的气味着实难闻,影响心情不说,之后连饭都吃不下。 对他们这些从小金娇玉贵长大的公子哥来说,跟秽物同处一室,还要在旁边吃饭的事儿,的确是最最接受不了的。 沈福喜对沈昱靖和陆云景报以了最深切的同情,心里也在琢磨着办法,盯着赵氏准备的两个新马桶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以前看书上说,慈禧太后的马桶内都装着香木的细末,便物滚入被香木末包起来,外头看不见脏东西,也不会有什么恶气味。 赵氏听女儿说了这个法子,从来都没听说过这种事儿,也不知能不能行得通,但还是叫下人去准备香木末子准备在家试试。 沈福喜再一次体会到了官宦人家的好处,午后刚说的事儿,傍晚时分就都准备好了,赵氏自己试用之后果然没有什么异味,不由得大喜过望。 沈福喜自己也跟着奢侈了一把,不过更多还是想要提前试验一下,吩咐下人这两日不许倒马桶,看看到底效果如何。 经过亲身试验,她又叫人在马桶最下面铺了一层木炭,上头再盖上厚厚的香木屑,既能吸湿又能吸附异味。 解决了方便的问题,沈福喜又看着炭盆不太顺眼,叫人给改成两个炭炉,这样既能取暖又更安全,上头还能热水热吃食。 最后在吃的东西上头,沈福喜也破费了一番心思,主食大多是饼子馒头之类,酱肉、火腿这种冷热皆宜又好吃抗饿的吃食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在这上头没什么发挥的余地,沈福喜干脆趁着天气还凉,叫下人熬了浓浓的骨头汤,放在外头自然冷却之后便成了皮冻状,切一块放在锅中,在炭炉上热热便又重新变成一碗热腾腾的骨头汤。 赵氏见所有的东西都收拾齐备,抱着女儿狠狠亲了一口道:“咱们福喜就是聪明,这样的好法子也能想得出来。” 三月十七这日,沈福喜到底还是坐不住,跑去书房,见沈昱靖和陆云景正对坐下棋。 她站在门口看着二人,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前的场景,竟像是跟六年前重合了一般,只不过那会儿沈昱靖不过十几岁的翩翩少年,陆云景还是个包子脸的小正太,而自己……还是个抱着尿布的小屁孩儿。 如今一晃几年过去,沈昱靖已经要初为人父,陆云景也褪去了婴儿肥,成了个俊秀的少年郎。 陆云景一字落定,抬头正看见沈福喜站在门口,便招呼道:“门口风大,快进来吧。” “阿哥,陆大哥。”沈福喜进屋坐在棋盘边,“你们两个倒是沉得住气,明个儿就要下场考试了,今日不看书还有空下棋。” “读书不在这一时的抱佛脚,轻松一下也没什么坏处。”陆云景微微一笑,问,“手背的伤好利索了么?” 沈福喜下意识地抬手给他看,道:“一点儿小伤,早就好了。” 陆云景居然也毫不客气地抓住她的手,托到眼前细看,水泡早就自然脱落掉了,但还是能看到两小块颜色异常的印子,在白皙的手背上显得格外明显,又问:“祛疤的药可按时涂了?” 沈福喜抽回手,缩到袖子里道:“阿许每天都盯着我涂药呢!” 她说罢扭头瞪向沈昱靖,心里大喊,你妹子被人吃豆腐了,做哥哥的都没什么表示么? 沈昱靖眉心拧成个大疙瘩,手里拈着棋子,却怎么都落不到棋盘上,看了半晌,将棋子丢回棋罐中,“你赢了!” 沈福喜闻言,抬手在自己脸上连刮几下道:“阿哥羞不羞,居然输给陆大哥,你比他多下好几年的棋呢!” “这跟下了多少年头有什么关系,要看悟性知道么?”沈昱靖在妹妹脸上揉了两下,“阿爹之前教你下棋,下得怎么样了?” 沈福喜一听这事儿就头大得很。 去年沈三老爷心血来潮要教女儿下棋,刚开始沈福喜还是挺有兴趣的,虽说不以成为才女为目标,好歹也把琴棋书画都略作了解也是好的。 谁知道沈三老爷的教法,就是让她背棋谱,然后把背下来的棋谱自己摆一遍。 于是,学了不到半个月沈福喜小同学就胡乱找个借口罢工了。 所以这会儿一听沈昱靖这话,顿时就心虚地说:“不是我不好好学,是阿爹教的不好,就会让我背棋谱……” “让阿陆教你下棋,他如今水平着实了得,连阿爹在他手下都难讨到好去。”沈昱靖随口建议道。 “才不要!”沈福喜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我才不要学下棋了呢!” 看着沈福喜一溜烟儿地跑出门,陆云景的眼睛微微一眯,唇边露出个玩味的笑意。 “这丫头,越发喜欢一惊一乍了。”沈昱靖话里带着埋怨,但脸上却依旧满是宠溺的神色。 陆云景伸手分拣棋子道:“沈兄,咱们再来一局吧!” 沈昱靖赶紧摆手道:“你连赢我两盘还不够?留着力气明日答题用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三房这边就已经灯火通明了,赵氏最后一次检查了带进去的东西,吩咐下人都装上马车,亲自下厨做了热腾腾的馉饳。 早饭吃过,便要出发去考场了,好在两个人被分在同一个地方,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沈福喜提着两个囊袋,分别递给二人道:“这里头放了薄荷脑油,还有丸药,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便自个儿找来吃用。” 赵氏也好一顿嘱咐,因为沈三老爷不在家,所以沈大老爷今日特意过来送二人去考场。 沈福喜软磨硬泡地一起跟着去了,但也只能送到考场门口,东西也都卸下来放在门房口,有人专门负责翻检,别说是被褥这类容易夹带小抄的地方,就连吃食都没有放过,连馒头和饼子都被随机掰开了几个检查。 沈家与旁人不同的马桶更是让他们颇为怀疑,那根棒子翻了半天,没见有什么异样,这才挥手放行。 沈福喜在外头,看着沈昱靖和陆云景领了考房号牌,然后一趟一趟气喘吁吁地往里搬东西,只能报以深深的同情了。 第六十三章 陆云景最后一次出来搬东西的时候,抬头见沈福喜还在门外踮着脚往里看,故意无声地冲她说:“等我考完。” 见她顿时瞪圆了眼睛,像只炸毛的小猫,陆云景这才拎起炭炉,心情愉悦地回考场去了。 沈福喜气得直跺脚,这臭小子,为了考试我忍了这么久,你还敢来撩我。 等你考完想干嘛?放小黑咬你信不信? 沈福喜去送人的时候兴致勃勃,回来的时候心里却格外纠结,一边希望两个人都能取得好成绩,一边又猜测考试之后陆云景那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两个人在考场中的三天似乎格外漫长,赵氏一天三遍地上香,求菩萨保佑沈昱靖和陆云景能够金榜题名。 沈福喜也陪着她一起上香,但听到陆云景的名字就条件反射般地牙疼。 她最近总觉得赵氏对陆云景的态度跟以前相比有了微妙的不同,有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感觉。 沈福喜想到这儿用力摇摇头,一定是自己想太多。 就这样疑神疑鬼地过了三天,考试结束,沈大老爷又带着人和马车去接考试的两个人,沈福喜虽然有些纠结,但还是按捺不住想第一时间得知情况的心情,到底又跟着去了。 沈昱靖和陆云景算是出来得较早的人,虽然面容略有憔悴,下巴上都露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像是刑满释放人员似的。不过两个人精神都不错,俱是一脸轻松的样子。 从考场出来就不用管那些用物,待考生全都散去之后,各家自有下人进去收拾。 沈福喜直接扑到沈昱靖身上,连声问:“阿哥考得怎么样?” 沈昱靖弯腰抱起妹妹,却笑着看向陆云景道:“阿陆应该答得不错,榜上有名应该没问题吧?” 不等陆云景说话,沈福喜就猛地插话进来道:“阿娘叫人准备了一桌好吃的,只等你们回去呢!” 陆云景道:“听沈兄说,骨头汤、炭炉和……都是福喜想出来的法子,果然大有助益,我在考房里热骨头汤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快被馋死了。” 沈福喜趴在沈昱靖肩头说:“考房不都是一间间隔开的么,你怎么知道人家都被馋死了。” “我能听到他们吸口水的声音。”陆云景笑得眼睛弯弯地说。 臭小子,没事笑那么好看做什么!沈福喜愤然扭头。 回家后,两个人分别回房沐浴梳洗,出来又都是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了。 赵氏这边已经吩咐人备好饭菜,她避开考得如何的问题,只问炭够不够用,被子够不够暖,晚上有没有睡好之类的事儿。 沈昱靖先狠吃了几口菜,这才道:“炭火倒是都够,被褥也都够暖和,可我隔壁那人呼噜打得震天响,时常睡着了又被他吵醒,简直是受不了。” “哎呀,若是弄两个塞耳朵的东西给你带去就好了。”沈福喜后知后觉地说,心里埋怨自己怎么没想起这么要紧的事儿,此时的连考三天可不像后世的高考,每科之间有那么多的休息时间,这个三天可是实打实的,除了吃饭睡觉,基本都是在答题,睡不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陆云景一听这话便笑了,半晌才道:“沈兄弄了两块馒头捏紧了塞进耳朵里,结果第二天怎么掏都觉得还有渣子在耳朵里,刚才出考场遇到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拍耳朵呢!” 这话一出,赵氏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捏着沈昱靖的耳朵道:“过来我看看还有没有?” 沈昱靖顺势凑到赵氏身边道:“我也就头一天用馒头塞了一下,第二天取不出来,只好找巡场的人讨挖耳勺,结果那人跟我说,以后可万万不能这样了,小心半夜被老鼠啃了耳朵……” 沈福喜听了这话浑身一个激灵,“居然还有老鼠啊?” “那是,听说经常有老鼠半夜去偷吃灯油,所以大家都尽量多带些灯油,免得到时候不够用的。”沈昱靖比划着说,“那里面的老鼠,一个个都这样长。” 陆云景见沈福喜脸色都不好了,赶紧道:“其实考房内都收拾得挺干净的,我们吃过东西也都放在食盒内盖好,自然不会招惹上这些东西,只有那些吃东西弄得到处都是的人才容易招这些东西。” 赵氏自己也怕这些东西,听到都觉得汗毛直竖,拍了儿子一巴掌道:“赶紧吃饭,莫要说这些东西了。” 吃过饭,陆云景告辞回房,沈昱靖才问:“阿娘,你和福喜什么时候南下?” “如今你们两个也考完了,只等着放榜就是,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昨个儿我看了看历书,打算二十四日宜出行,便打算那日动身。” “那岂不是马上就要走了?”沈昱靖一算日子,只剩两三天了。 “你爹一个人先行出发,如今怕是已经到地方了,辎重东西都还没运过去,我心里头也不放心。”赵氏自从成亲,还没跟沈三老爷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开始惦记着儿子和准女婿的考试还不太有感觉,如今考试这件大事忙活完了,顿时就开始惦记沈三老爷,也不知道那边的宅子是什么样的,家里连个女主人都没有,怕是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沈昱靖一想到怕是要有好几年见不到父母和妹妹,心里登时有些不是滋味,扭头来鼓动沈福喜道:“福喜留在京城好不好?南边有什么好的,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又湿又冷,到时候都没人陪你一起玩儿了。” 沈福喜其实也挺留恋的,但她更不舍得离开赵氏,稍一犹豫便搂着赵氏的胳膊道:“我要去陪阿娘,不然阿爹每日都不在家,阿娘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 赵氏顿时感动得不行,伸手搂住女儿,得意地冲儿子一挑眉道:“到底还是女儿知道心疼娘,比儿子强多了。” 沈昱靖捂着胸口一副自己受伤了的神色,哼唧道:“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咱家倒正是反过来了,没有妹妹的时候我是个宝,有了妹妹我就是根草。” 沈福喜从赵氏怀里探头出来,冲沈昱靖做了个鬼脸道:“阿哥如今都成亲了,阿嫂把你当宝不就够了!” “你这丫头!”沈昱靖伸手去捏沈福喜的脸蛋,沈福喜拼命往赵氏身后藏,赵氏伸手拦着儿子,母子三人顿时笑闹到一起去。 考试结束离放榜还有一段时间,各地来京应考的学子此时都有了时间和空闲,能够在京城各处游玩一番。 京城本地的学子,埋头苦读了这么久,也都跟开了闸门的小马驹似的,撒了欢儿地到处蹦跶。 第二天一早,沈昱靖和陆云景便被同窗叫了出去,也不知是去哪里了。 沈福喜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便去沈昱靖房里看姜四娘。 姜四娘最近将养得不错,加上沈昱靖跟她说了自己对通房侍妾的厌恶,又说了赵氏的意见,让她整个人的心情明朗了许多,连带着胃口和睡眠都很不错,小脸蛋白里透红的,气色格外地好。 沈福喜进门就夸张地说:“阿嫂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姜四娘本是个腼腆易羞的性格,但沈福喜太过活泼,这种话更是几乎每天都说,慢慢得让她也不似以前那样,一听到就脸红得不行。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招呼沈福喜进屋,又吩咐下人去拿点心果子。 “阿嫂不要总闷在房里绣花了,当心累坏了眼睛,我陪你说话儿。”沈福喜觉得古代的孕妇真是辛苦,没有电视电脑手机平板不说,连出门都要受限制,所以她几乎每天都过来陪姜四娘说话。 姜四娘却从针线匣里取出一只绣花鞋道:“穿上试试合脚不?” 嫩粉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流云百福的花样儿,鞋头上还缀着许多米粒大的珠子,鞋内还垫着满绣的鞋垫儿,粉白色的镶边,绣着事事如意的花样。 沈福喜都看呆了,这种工艺的绣花鞋,若是放在后世,分分钟进博物馆的节奏,如今却要被自己踩在脚下,简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所以她扭捏了几下才把鞋穿上。 姜四娘道:“你起来走几步,看看合脚不合脚。” “这么好看的鞋子,穿着多浪费啊,恨不得摆起来看着。”沈福喜不舍得往地下踩,干脆踩在自己脱下来的鞋子上站起身。 “你这孩子,多好的鞋子不也是给人穿的,再说我的手艺哪里比得上那些针线上的人。”姜四娘拉着沈福喜往自己身边走了几步问,“挤脚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合脚,特别舒服!”沈福喜觉得这鞋子比自己平时穿的鞋底要软,走路也更轻松一些。 “本来早就在做,给阿娘做了一双,你这双也做得差不多了,结果突然有孕倒是给耽误了。”姜四娘又拿起针线匣子里的另一个鞋垫,“这几天才刚捡起来,只剩下一点儿,你出门前肯定能做好了。” “阿嫂,你真是太好了。”沈福喜又活动了一下脚,“这鞋底软软的,比我脚上这双还要舒服。” “这个鞋底软,是特意做了给你在船上穿的。”姜四娘解释道,“这一路南下,大部分时间都要坐船,船上都是木板地面,穿这样的鞋子舒服,但若是平时穿这样的鞋子出去,就该觉得硌脚了。” “原来是这样!”沈福喜想起姜四娘家也是从外地回来的,想必这是经验之谈。 “娘子,文娘子来了。”侍婢在外面通传道。 沈福喜俯身换回自己的鞋,心道文氏不是三天两头就说不舒服,平时都很少出门么,今个儿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来这边? 她悄悄打量姜四娘的神情,见她也是一脸奇怪的样子,便故意留了个心眼儿道:“阿嫂,我刚才带小黑玩球累着了,你出去招呼她吧,我想躺一会儿。” 姜四娘不疑有他,将床上的被子给沈福喜铺好自己才出去。 沈福喜等她出去了,便蹑手蹑脚地下床,趴在折扇门后偷偷听着外面说话。 开头不外乎是一堆无用的寒暄,半晌后就听文氏道:“姜妹妹这一胎来得真是快,不像我,过门那么多年才头一次开怀,所以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地羡慕。” 姜四娘笑着说:“大嫂那是被国丧耽搁了,如今已经有孕,想必之后自然是儿女绕膝的。” “唉,那我就承你贵言了。”说着文氏忽然压低声音道,“阿姜,我听人说,京郊北面有个慈云观,听说凌仙姑能看出男胎女胎。若是女胎,只要心诚,就能帮你转成男胎。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去一趟,只是身子不好耽搁了,如今你也有孕了,咱们两个一道去还能有个伴儿。” 沈福喜在屋里听到这话,头发根儿都快竖起来了,什么女胎转男胎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文氏这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她生怕姜四娘一时糊涂就答应下来,飞快跑回床边,打落床头柜上的一个茶盅,自己一骨碌躺在地上,顺手将被子也扯了下来。 茶盅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外屋的人,文氏闻声一惊,问:“屋里还有人?四郎今日不是出去了么?” 姜四娘起身道:“郎君出门去了,福喜在我房里睡觉,大搜先坐会儿,我进去看看。” 文氏眉梢一跳,虽然觉得沈福喜不过是个小孩儿,刚才又是在睡觉,但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不安,便跟在姜四娘身后进了内室,见沈福喜坐在床边地上,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揉着眼睛。 姜四娘忙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沈福喜的眼睛已经被揉红了,故意哼哼唧唧地说:“刚才做梦,一翻身便掉下来了。” 姜四娘连连自责道:“刚才我该让你睡到里面去才对。” 沈福喜爬起来,眨巴眨巴眼睛,看到文氏愣愣地说:“大嫂怎么也在这里?” 文氏忙扯出个笑容来道:“我过来找阿姜说话,不知道七娘也在屋里。”然后走到姜四娘身边同她咬耳朵道,“我先回去了,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可要放在心上,别跟其他人提起,等我有空再来跟你细说。” 待文氏走后,沈福喜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抓着姜四娘道:“阿嫂,你可千万不要信她!” 姜四娘闻言一愣,这才知道刚才的话居然都被沈福喜听到了,伸手捏着她的鼻子道:“我说你平日里精力那么旺盛,今个儿怎么好端端的来了就叫困,原来是为了躲在屋里偷听。” “反正阿嫂不要信她的鬼话,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阿爹阿娘阿哥还有我都会一样疼爱的!”沈福喜着急地说,“你看我不也是女儿,在家多受宠啊!咱家不兴重男轻女那一套。” “放心,我心里明白。”姜四娘赶紧安慰沈福喜,觉得这些事儿不是她一个小孩子该知道的,哄了她半天叫人将她送回房去。 沈福喜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文氏可疑,纠结了半天,干脆抱着枕头跑去赵氏房里,闹着要跟她一起午睡。 赵氏原本没打算午睡的,但见女儿腻歪过来,哄了几句没哄回去,便也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打算等女儿睡着了再出去做事。 谁知屋里人都走光了之后,沈福喜便跟赵氏咬起了耳朵,将之前听到的话原原本本都跟赵氏说了。 赵氏开始还以为女儿要跟自己说体己话,谁知道听罢居然是这样的事儿,气得咬牙切齿,双手死死捏成拳头,双眸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沈福喜头一次见到赵氏这样,她丝毫不怀疑,若是文氏在这儿,估计都能被直接撕吧了。 赵氏连喝了两杯茶,才把刚才腾起的火气压了下去,但是左想右想还是不能放心。 沈昱靖在同龄人中虽然还算沉稳,但到底还是年轻,而且还是男子,后宅的事儿他并不精通,姜四娘更是个心纯耳软的人,万幸被福喜听到了这件事,不然等自己走了以后,文氏若是使什么绊子,那两个人怕是连点儿防备都没有就会着了道。 想到这里,她顿时就躺不住了,起身道:“福喜听话,自己午睡,阿娘有事要出去。” 沈福喜觉得赵氏应该是要去找田氏,所以很乖巧地点点头,全然没有刚才缠着赵氏午睡的黏糊劲儿。 赵氏出了内室,才想起这会儿田氏怕是也在午睡,自己贸贸然过去反倒不好,若是撞到文氏更保不齐会露出破绽,便叫阿阮去把今日做的点心捡些田氏爱吃的送过去,再找巧云问问什么时候过去合适。 可巧田氏今日没有午睡,阿阮很快便回来,又陪着赵氏过去。 婆媳二人把人都打发出去,让巧云和阿阮在外间守着,关起门来说话。 赵氏将福喜的话原封不动地学给田氏,然后道:“福喜本是去找阿姜玩儿的,没想到在内室听到这些话,那个孩子您是知道的,记性好,又从来不会说谎,所以我想着,这事儿八成是真的,我本想叫阿姜来问问,可又怕她听了之后心里总搁着事儿,反倒对身子不好。” 田氏眉头拧得死死的,冷声道:“我原以为她只是仗着有孕矫情一阵子,为了沈家的嫡系血脉,我不与她计较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开始打这种歪门邪道的主意,连阿姜那边都不放过,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文家还算是书香门第,竟然教出来这样的女儿,真是有辱家门。” “姨母,您说这事儿该如何是好?我眼看就要出京南下,就留这两个孩子在家,心里着实放心不下。”赵氏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田氏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总归会给你个安心的。” 赵氏走后,田氏自己坐在房里约莫一刻钟的时候,才出声道:“巧云,你去把阿陶叫来,让她多带些花样子给我看看,我想做双新鞋。” 巧云应声下去,很快便引了个三十出头、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妇人进来,挑开内室的帘幔道:“老夫人在里头,你进去吧。” 阿陶抱着花样子冲巧云微微一笑,柔声道:“有劳姑娘了。” 进屋之后,阿陶将花样子放在一旁,回身关严折扇门,上前给田氏请安道:“老夫人有何吩咐。” 田氏道:“你速去一趟京郊的慈云观,找一个叫凌仙姑的,弄清楚她所谓的女胎转男胎是怎么回事儿。” 阿陶躬身领命道:“是!”说罢又在屋内逗留了一会儿,这才抱起花样子,重新恢复成刚才那种温柔无害的模样。 她轻手轻脚地出门,对巧云羞赧地一笑说:“这些样子老夫人都没看好,叫我出去再买些新的回来,少不得劳烦姑娘给我个出门的对牌。” 阿陶拿了对牌,回房搁下花样子,收拾了一个小布包袱,很快便出府去了。 她出门后并没有径直去找慈云观,而是先去城西北角那边,找了个相熟的李牙婆道:“帮我找个孕妇,最好是有孕三四个月模样的,只需跟我去一趟京郊慈云观,只要不给我捅娄子,这五贯钱便是酬劳。” 阿陶说罢将手中拎着的布包丢在桌上,重重地一声响。 李牙婆解开包袱,见里面果然是五贯钱,都是官制实打实的铜钱,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将包袱皮收拢起来抱在怀里道:“您先坐着喝杯茶,我这就给您找个合适的人来。” 不多时,李牙婆便领了个三十岁出头的妇人回来道:“这是阿花,有孕四个月了,您看行不行?” 阿花面色发黄,小腹微隆,被阿陶目光打量得有些发慌,轻声问:“到底是做什么活计啊?我如今月份还轻,重活儿可不做的啊!” 阿陶声音平平地道:“不用你做活,你只需跟我去一趟,什么都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阿花还是有些担心,扭头去看李牙婆。 李牙婆咧嘴一笑,说:“阿花,咱们这么多年的街坊,我还能害你不成?这是我这儿的老主顾了,人品绝对没的说,给钱也大方,你去帮个小忙,够你好几个月的嚼裹儿。” 阿花听了这话,才算是放下心来,跟着阿陶离开李牙婆家,很快就被带到一处平平常常的小四合院。 进去之后,先有大夫给她诊了脉,然后又有人带她去沐浴更衣,很快便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儿绸缎的新衣裙,头发被发油拧得油光发亮,高高盘起,插着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赤金头面。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阿花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几乎同手同脚地被丫头领了出去。 阿陶上下一打量,微微点头道:“行了,就这样吧,等会儿去一趟慈云观,路上我会跟你交代该怎么做。” 第六十四章 京郊周围大多是繁华的,却也有高下之分,北郊便属于较差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北面多丘陵山,山上土地贫瘠无人开采,灌木丛生,既难攀爬也无甚景色。山林间常有匪徒或是通缉之人躲藏,更让人退避三舍。所以这边除了几条开辟出来通往北方的官道,也就是五里十里的长亭短亭还稍稍有些人烟气息。 慈云观便坐落在两座丘陵山中间的低洼处,山门半旧,围墙也略有破损,从高处下来,能清楚地看到道观占地并不算大,加上正殿不过三进,后面开了一片菜地,此时还是光秃秃的黑褐色。 清清静静的一座道观,又地处这样荒凉之处,着实有些避世清修的味道。 阿陶轻声问:“教你的可都记住了?” 阿花紧张得咽了口口水,点点头道:“记、记住了。” 阿陶把人塞给后面跟着的两个丫头,自己先下车去叩门。 “谁啊?”一个年幼的道姑出来开门,警惕地看着阿陶问,“这位大娘可有事?” “仙姑有礼了。”阿陶一反车上的冷面孔,脸上笑得开了朵花儿一样,点头哈腰地说,“我们是特意从京城来的,也是听人说观中有位凌仙姑,看胎相十分灵验,这才特意带着家中人贸然来求见,实在莽撞。” 年幼道姑朝阿陶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知道不是普通货色,神色略宽,但依旧戒心未除,又问:“你们是从哪里得知我师父会替人看胎相的?” 阿陶见状做出一副不方便说的模样,又左右看看,上前半步轻声道:“实不相瞒仙姑,我的一个亲家婆在沈郡公府上做事,这件事儿也是听府上一位娘子说的,她知道我主家四代单传,可到如今还没抱上孙子,全家都快急疯了,这才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了。我并不是不信仙姑,只是这种事儿,若是传言出去,岂不是给我那老亲家惹祸么!” 年幼道姑一听是沈府的,越发信了几分。 阿陶见缝插针地塞了一个荷包过去,荷包里装着五两银子。 “大娘在这等会儿,我去看看师父有没有空。”年幼道姑掂掂荷包,这才露出笑脸,入内传话去了。 不多时,年幼道姑便重新出来,开门道:“大娘来得时候巧,师父今日正好有空。” 阿陶赶紧回身,叫丫头扶着阿花进来,自己跟道姑并排入内,半弓着身子悄声问:“不知道凌仙姑有什么规矩,劳烦您提点一二,免得咱们进去冲撞了仙姑。” “师父是最和善不过的人了,她老人家最看不惯的就是说谎,只要你有一说一,师父自然会帮你们达成心愿的。” 观中地方不大,年幼道姑很快就将一行人引到后殿内室,上首蒲团上跪坐了一名道姑。内室光线较暗,看不清楚长相,阿陶模糊觉得凌仙姑年纪应该不大。 年幼道姑把人送到便退了出去,凌仙姑起身走出来,阿陶这才看清,眼前的女子怕是足有四五十岁的模样,但是身形纤巧轻盈,刚才才误认为年纪不大。 “说说是怎么回事吧。”凌仙姑的目光在阿花头上的金饰上漫不经心地扫过,又飞快地收了回去,面上不露半分异样。 阿陶先指挥丫头将阿花扶到一旁坐下,自己对凌仙姑大吐苦水道:“仙姑您是不知道啊,我们主家命苦啊,家中四代单传的一根独苗苗,如今却怎么都生不出个金孙来,老太太天天愁得都病倒了,什么偏方灵药也不知道求了多少。听人说乡下女人好生养,这不,又特意抬了个乡下女人回来做姨娘,锦衣玉食地供着,生养倒是好生养了,可连生了三个女儿,光开花不结果,好不容易听说您这里最是灵验,我们得到消息,连耽搁都没敢耽搁,套上车就往您这儿来了。” 阿花是个乡下女人,这点并不是擦上胭脂抹上粉、穿上绫罗戴上金银就能遮掩过去的,所以阿陶便把话说在了前头,免得等会儿凌仙姑起疑心。 凌仙姑听阿陶说完,微微一笑道:“子孙乃是命中注定,并非寻常偏方药物能够扭转。” 阿陶闻言就变了脸色,扑通便跪下哀求道:“仙姑,求您行行好,帮着看看吧,这不但是关系到主家的血脉,还关系到我家老太太的命呢!我临出门前主家说了,只要能让花姨娘生个儿子出来,家中金银古董,任由您挑选,主家绝无二话。” “我乃方外之人,要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凌仙姑并不为所动。 阿陶又道:“那为观中修缮殿宇也使得,请仙姑代我们主家积德行善更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呢!” 凌仙姑这才松口道:“我先摸摸脉象看。”她上前摸了摸阿花的脉象,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这一胎的确还是女孩儿。” 阿花闻言也是一脸颓色,她前头已经生了个女儿,家中阿翁阿婆早就各种怨言,这是第二次有孕,居然还是个女儿? 她这神色倒也对应她的身份,凌仙姑并未察觉什么异常。 阿陶急得直跺脚,一叠声地道:“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让我们老太太知道,怕是又要厥过去了。” “我见你一心为主,家中也是诚心想求一男丁,我这里有个法子,只是略有些狠辣,不知道你们主家能不能接受。”凌仙姑一脸的严肃。 阿陶连连点头道:“别说是狠辣,就算是要我们老太太的命,只要您能让花姨娘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我家老太太都能答应。” 凌仙姑道:“那倒不必,但是这法子,还需要在找一个有孕之人,只要对方怀的是男胎,跟你家姨娘一起过来,我便有法子将她腹中的男胎转到你家姨娘腹中。” 阿陶听了这话眼皮猛地一跳,阿花更是被吓得“啊”地叫出声来。 凌仙姑板着脸道:“这个法子甚是凶险,即便是我亲自来做,也有一定的风险,但一旦转胎成功,那便是天衣无缝,永无后虞。” 阿陶故意缩了缩脖子,扭头看看花姨娘,声音都低了不少,道:“这个我做不了主,还要回家去问问老太太才行,而且要再找个孕妇,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找到的。”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按照你家姨娘的脉象,已经四月有余,此时再转胎已经艰难,越往后拖只会越麻烦。”凌仙姑最后又加了几句施压。 阿陶连连应诺,叫人扶着花姨娘出去,自己掏出来二十两银子,递给凌仙姑道:“无论这件事成与不成,这银子是老太太让我给仙姑,求仙姑代为供奉积德。” 凌仙姑微微颔首道:“这个请老太太放心,一定会妥善处置。” 阿陶带着阿花一路赶回之前的四合院,将金银首饰等悉数取下道:“这身衣裳就给你了,今日之事,回去之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若是你透露出去一字半句,你该知道我有很多种手段让你以后再也不能说话。” 阿花吓得哆哆嗦嗦,差点儿给阿陶跪下道:“我知道,我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她今日着实被吓得不轻,直接将阿陶当成了坏人,以为她是要拖自己去给别人换胎用。从慈云观回京这一路,心里就一个劲儿地默默庆幸,幸亏自己腹中是个女胎,不然说不定就要被人换去了。 把人吓唬走之后,阿陶也换回自己的衣裳,拿着吩咐人去买的花样子,找了块跟之前包钱一样的布包袱皮,裹起来夹在腋下便回沈府去了。 回到沈府已经是掌灯时分,她没回屋,径直去了田氏的院子,找到巧云柔声问:“姑娘,老夫人用过晚饭没有?我把花样子买回来了,不知道这会儿方便不方便。” 巧云早就得了田氏的吩咐,见阿陶回来马上便将她带进去道:“老夫人今个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想要新鞋想得这样急,早就吩咐过,你一回来便让你进去呢!” 阿陶一脸柔顺地笑着,任谁也看不出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第六十五章 阿陶进去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出来了,紧接着田氏便吩咐巧云去叫赵氏过来。 赵氏本来就一直在为这件事悬心,没想到田氏这么快就有了消息,赶紧过来。 进门见田氏面色难看,心里更是不安,试探地问:“姨母,这件事究竟是……” “其实早年间也出过这样的事儿,当时你年纪小,不知道还记不记得。”田氏叹了口气道,“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换胎案。” 赵氏听罢脸色顿时也有些不好,但还是点头道:“当年我才十来岁,尚未订亲,爹娘都不当着我提这些事儿,但家中的下人少不得有闲话传出来,外头又闹得那样厉害,如何会不知道呢!” 当年的换胎案出在一品大员彭书海家,彭家姨娘到启元府衙状告当家主母。 这位姨娘与当家主母前后脚有孕,后来主母诞下一名男婴,姨娘却只生下一名女婴,刚出月子,姨娘便一直诉状将主母告上公堂,罪名是行巫蛊之术互换胎儿。 这个案子当时在京城引起了地震般的轰动,姨娘告主,已经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偏生又出在一品大员府上,最最吸引人眼球的,便是这个状告理由。 这位姨娘说自己所怀的本是男胎,主母腹中的则是女婴,谁知主母为了自己生下嫡子,找人施巫蛊禁忌之术,将二人腹中胎儿互换。 她还提供了一部分所谓的巫蛊之术所用之物作为证据,说是从主母房中偷取而出。 案子的详情旁人很难得知,但最后启元府的判决坐实了彭家主母行巫蛊禁忌之术的罪名,在京城更是引起一片哗然,怀孕之人更是人人自危,也有些盼子心切的人家私下里去求这个术法。 最后还是宫中插手,下令处死了彭家主母,彭大人也很快便告病回乡,这才使纷扰一时的案子告一段落。 从那之后,田氏已经许多年不曾听说有过这样的事情,实在没想到多年后还会卷土重来,竟然还是出在自己家中。 赵氏虽然知道这件事,却对内情并不了解,小时候听到不过觉得新奇罢了,这会儿摊到自家身上,顿时汗毛倒竖,忍不住问:“姨母,这换胎,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事儿听着神秘,其实说白了根本没什么的。”田氏还算是知道□□的人,“那人不过是学了手能辨男女的好脉息,上门去求的,她诊脉诊出来是儿子,便说是女胎但自己可以帮着转胎,让对方再找个孕妇上门,诊脉诊出来是女胎才说这个八字命数合适,可以给你转胎用。至于那种一开始诊出来就是女胎的,她便有哪些天数不合之类的说法推辞过去。每次给人转胎之前,还会说这种事是逆天而为,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也给自己留了退路。” 赵氏已经听得目瞪口呆,原来竟然是这么回事? 田氏又道:“这种事外人看着玄之又玄,其实说开了却简单至极,不过是那些人故弄玄虚的骗术罢了。” 她说到这里脸色猛然一变,厉声道:“不过那些并不知晓内情的人,为了自己能生儿子,骗得别人去行这种阴毒之术,就不仅仅是行骗这么简单,真是心肠狠毒到极点了。” 赵氏此时心里也是纠结万分,心想实在不行把儿子和媳妇也一道带走算了。 田氏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拍拍她的肩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阿姜有事的。” 赵氏对田氏还是有信心的,忙笑着说:“您如今也有了年纪,不该再用家里这些事儿烦你才对。” “我倒是想甩手不管,可你又不肯接手,其他人我有不能全信,原本看着阿文帮着管家这些年,将手里的差事管得井井有条,还以为她是个不错的,你瞧,这才几年就原形毕露了。还好福喜机灵听到了,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大事。” 赵氏回房之后,左思右想,还是没敢把事情告诉姜四娘,她月份太浅不能再受惊吓,便直接将儿子叫来,关起门来细说一遍,最后道:“我看,还是把四娘挪到京郊的庄子上去养胎吧。” 沈昱靖咬着牙听完这件事,简直想直接冲到沈昕业屋里,把文氏揪出来说个明白,姜四娘与她无冤无仇,她居然想把姜四娘骗去慈云观去弄什么换胎,让人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阿婆是什么意思?”沈昱靖拳头捏得死死的,强压着心里的火问。 赵氏叹气道:“不管文氏有什么错,她肚子里好歹有阿业的孩子,即便是你阿婆也要投鼠忌器,没得为打鼠伤了玉瓶,即便要讨什么说法,也得等她生下孩子再说。” 沈昱靖闻言不做声,半晌道:“阿娘放心,我能护好阿姜的。” “你回去把话慢慢透给她知道,别吓着她,让她自己多提防些。”赵氏能做的只有千叮咛万嘱咐,晚上躺下后翻来覆去了半天,将阿阮叫进屋道,“我想了半天,还是把你留在京中更放心,阿靖是你看着长大的,家里的方方面面你也都熟悉,尤其是阿靖不在家的时候,有什么事你只管先处置,我最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了。” 阿阮应道:“娘子放心,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姜娘子的。” 二十四日很快就到了,赵氏即便心里再惦念,也不得不带着女儿去码头乘船南下,家中众人送到门口,看着她们母女上了马车便回去了。 沈昱靖和陆云景骑马护送着马车一直到码头。 沈福喜下车后边搂着沈昱靖的脖子不肯撒手,抹着眼泪说:“阿哥,我舍不得你。” 沈昱靖的心被妹妹哭得又酸又软,搂着沈福喜安慰道:“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等福喜再回来就是大姑娘了。” 陆云景听了这话,眉梢一挑看向沈福喜,依旧是圆圆的苹果脸,平时总是挂着笑意的脸颊今天都是泪痕,睫毛被泪水浸湿,更显得湿漉漉毛绒绒的,忽闪忽闪便落下一串泪珠。 第六十六章 送君千里还终须一别,沈福喜趴在船栏上,看着岸边越来越远,很想把双手聚拢在唇边高喊一声:“京城,我还会回来的。”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自己打消了,简直不能更傻了好么! 小黑蹲坐在沈福喜身边,忽然伸长了脖子对天长嚎了一声:“嗷呜!” 沈福喜擦了把汗,幸好没喊,不然就沦落到跟小黑一个档次去了。 赵氏在船舱内道:“福喜快进来吧,船越来越快,当心摔下去。” 沈福喜在赵氏身边蹭了一会儿,带着小黑回到自己的船舱内,见阿许已经铺好床挂好了帐子,床脚小黑平时睡觉的垫子也铺好了。 小黑在屋里转了几圈,到处闻来闻去,虽然地方是陌生的,但是被褥用品还有自己的垫子和饭盆水碗都还是跟以前一的味道,它这才安心地在垫子上打了个滚,趴在垫子上看着沈福喜。 阿冬捧进来一个箱子道:“小娘子,这是陆小郎君给您的箱子,您要看看么?” 沈福喜这才想起,临上船之前,陆云景的确给了自己一个箱子,也不知道里面都是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沈福喜让阿冬将箱子放在桌上,自己上前打开,最上面放着三个卷轴。 一一打开细看,沈福喜脑袋上的黑线一条、两条、三条几乎都要具象化出来了。 三张各不相同的九九消寒图,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摔! “卷起来卷起来!”沈福喜看着三张图嘴角直抽抽,又去看下面都是什么东西。 箱子下面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上面全都贴着小纸条,分别写着书、糖果、玩具和丸药等字。 沈福喜顺手打开丸药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张花笺,写着:“南下途经多地,四方水土各异,且天气愈热,备常用丸药以防不虞,愿安至,盼毋用。” 盒中放着药油、消食丸、健脾丸等丸药,全都细细写上了名字和用法。 糖果的盒子最大,里面还放着两瓶玫瑰蜜露,这东西可不是寻常东西,应该是从西洋运过来的,着实难得,也不知他是从哪里买来的。 书的盒子里除了一些新出的话本之外,居然还根据沈福喜如今读书的进度准备了接下来可以用的书本。 沈福喜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看过,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把屋里的人全都打发出去,搂着小黑的脖子低声道:“你说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以为自己在玩儿养成啊臭小子!” 养成什么的,小黑完全都不懂,不过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它最想做的事就是去巡视地盘,到处留下自己的味道以宣告主权。 小黑轻咬住沈福喜的裙角,然后自己跑到门口蹲坐好,伸爪拍拍舱门,表达着自己想出去溜达一圈的意愿。 南下这几艘船租的都是大船,尤其以赵氏和沈福喜乘坐的这艘最大,船工们都住在甲板下面,甲板往上一共三层船身,下人们住在一层,母女二人住在二层,三层放着船上要用的什物和一些金银细软。 后面跟着的两艘都是货船,除了箱笼之外,还住着家丁随侍等人,在大船后面左右跟随。 小黑把二层转了个遍,找到楼梯蹿到一层,鼻子贴着地面不住抽动,要把所有的味道都记住似的。 最后跑到甲板上去疯跑了几圈,在几个角落处留下了自己的气味,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沈福喜身边,昂首挺胸一副这艘船都被我承包了的模样。 船上的生活只有开始两天还算新鲜,之后就渐渐无聊起来,好在赵氏和沈福喜都没出现晕船的情况,下人中倒是有几个又晕又吐的。 赵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一早也备好了药,叫人分发下去煎服,又吩咐晕船的几个人这些天不用上来伺候。 小黑完全不受坐船的影响,每天一路小跑地巡视领地,唯一让它不太爽的,就是在船上没有办法玩儿接球的游戏。虽然甲板上地方还算宽敞,但沈福喜怕小黑蹿出船栏掉进水里,便暂停了这项活动。 这一路南下,顺风顺水一直十分平静,赵氏也渐渐抛开对京城家中的担心,重新把沈福喜的课程捡起来,每天抽出两个时辰来教她识字背书。 行船快到平丰府境内的时候,赵氏便叫人先下船去给沈三老爷送信。 船再行了两日终于到了平丰府的码头,码头上行人往来如织,沈福喜趴在窗口往外看,找了半天才喊:“阿娘,看到阿爹了!” 几个月没见,沈三老爷看上去瘦了许多,人也晒黑了,只有看到妻女时那一脸宠溺的表情一如往昔。 船缓缓靠岸,舷梯刚一搭好,沈福喜便抢先跑下去,猛地扑进沈三老爷怀里叫道:“阿爹,你瘦了!” 沈三老爷弯腰抱起女儿,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颠颠怀里的小人儿道:“福喜想阿爹了没?” “想!阿娘也想,她每天都念叨,怕阿爹不会照顾自己。” 赵氏刚走近,就听到女儿揭发自己的话,顿时脸上一红,嗔怪道:“福喜,瞎说什么!” “明明就是你自己说的嘛!”沈福喜搂着沈三老爷的脖子,见周围也没有外人,便学着赵氏的语气道,“你爹那个人,读书都读呆了,南边这样热,也不知他有没有找春衫出来换季。也不知你爹有没有雇个厨娘,就算天天出去吃,也终究没有在家吃得舒坦……” 赵氏自己都听不下去了,以前怎么不知道女儿还有这种模仿天赋,赶紧打断问道:“船上那么多行李箱笼怎么办?这儿离家里还远么?” 沈三老爷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扶着赵氏,心满意足地朝马车那边走去,边走边道:“还要再坐两天的马车,东西自会有人料理,你就不用操心了。” 赵氏见周围人多,有些不好意思地甩开沈三老爷的手,低声道:“走路便走路,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你刚下船,这会儿走路怕是要头重脚轻的。”沈三老爷话没说完,就见赵氏脚下一个踉跄,赶紧伸手扶住。 沈福喜幸福地趴在沈三老爷肩上,看着小黑喝醉了酒一般,一步三晃地跟在后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马车上绝对没有船上舒服,沈福喜头一次坐这么久的马车,南边的路也没有京城周围的官道修得那么好,到家几乎快把骨头都颠散了。一直心心念念的新家也根本没顾上看,被沈三老爷抱回房,没等洗漱就睡死过去了,连阿许后来给她擦脸洗脚都完全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沈福喜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小鸟唤醒的,她迷迷糊糊地伸了个懒腰,抬手撩开帐子,一眼就看到半开的窗外居然是已经郁郁葱葱的树冠。 虽然换了地方,但小黑还是睡在沈福喜的床边脚下,依旧是每天第一个迎接她起床的。 沈福喜拍拍小黑的大脑袋,起身趿拉着鞋到窗边往下看,楼下小院一览无余。 粉墙黛瓦的二层小楼围成个凹字,南面的门墙也将近两层楼高,沿着屋顶错落出几层檐角,楼下的院子不算太大,左右种着两棵大树,透过层叠的树叶隐约能看到石桌石凳,她这边正是东厢的二楼。 阿许端着铜盆从门外进来,很快便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沈福喜洗漱之后才细细打量自己住的房间,靠南墙的是一张千工床,床边是双开门的衣柜。东窗下是一张小几并两把玫瑰圈椅,西墙边摆着妆台,上面已经摆好妆奁等物。旁边并排放着两口大箱子。 出了内室,外间陈设也很简单,一张圆桌并四个杌子,窗下横放一张书案,桌面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靠墙摆着空荡荡的博古架,想必都是等沈福喜来了再自己根据喜好摆放的。 沈福喜先去正房给沈三老爷和赵氏请安,可是房里已经只剩赵氏一个人了。 “你爹一大早就去衙门了,等你这个小懒猫起来,早就误了正事儿了。”赵氏捏捏女儿的脸蛋,叫人把早饭端上来,娘俩儿一起吃了在新家的第一顿饭。 “你房里自己去布置,后院花房里有盆栽,若是想要便叫人去搬,咱家后头还有园子,你若是想逛便去逛逛。”赵氏知道沈福喜是个坐不住的,尤其是到了新地方,所以也不拘着她,放她自己出去玩儿。 沈福喜却一反常态,围在赵氏身边怎么都不肯走,见她没什么动作,终于忍不住抓起妆台上的信问:“阿娘,这是阿哥寄来的么?都写了什么?” 这封信比赵氏到得还要早些日子,沈昱靖除了问赵氏母女是否平安到达之外,还在信里写道,文氏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又来过,想让姜四娘跟她一起去慈云观,被姜四娘以身子不好为由推掉了。当晚沈昱靖回来之后,便直接去找了田氏,将话挑开了明说,最后以姜四娘身子不好要静养为借口,第二天便直接搬到城郊的庄子去住了。 这些事儿,赵氏自然不会跟女儿说起,所以只避重就轻地说:“就是问问咱们平安到了没有,说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你阿哥写信的时候还没放榜,所以也不知道他们都考得如何。” 第六十七章 赵氏并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沈福喜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敷衍和隐瞒,当时并未揭穿,但对这封信的怀疑却已经种在心里。 沈福喜打定主意,要趁赵氏不在的时候回来偷偷看信,脸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依着赵氏的话,带着小黑逛新家去了。 南方的宅子没有北方那样开阔敞亮,一共七进,没有跨院,整体呈狭长状。第一进是门房轿马厅,穿过天井便是正厅,第三进是主人的起居室,如今做了沈三老爷的外书房用,后面便是如今赵氏和沈福喜的住处,五进是厨房和仓库,后面有个精致小巧的花园,最后一进是下人的住处。 五月底已经有些暑热的感觉了,宅子不算太大,但这一圈逛下来,沈福喜已经热得一脑袋汗,小黑也伸长了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沈福喜回房的时候,侧耳听听正房似乎没有动静,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溜达过去,看外间两个丫头正在做针线,见她进来赶紧起身行礼。 “阿娘在么?”沈福喜明知故问道。 “娘子去厨下张罗午饭去了,小娘子若是有事,奴婢去帮您传话。” “不用了,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沈福喜径直进了内室,在赵氏的妆台上很快就翻到沈昱靖的来信,打开之后她一目十行地飞快扫了一遍,再把信纸照原样叠好放了回去。 她随手拿了把团扇出去,对外间的丫头道:“南边的天实在太热,我从阿娘这里拿把扇子。” 沈福喜是沈三老爷和赵氏的心尖子,家里什么好东西不是先紧着她用,更何况是把扇子。 丫头自然是陪着笑脸附和道:“南方的确比京城热得早,这宅子有地窖备着冰,娘子早晨还说,等得空了给小娘子做冰酪吃呢!” 沈福喜随口应诺一声,她并不知道换胎之事,满心纠结的都是文氏到底是什么目的,一脚踏进房里就差点儿被小黑绊了个跟头。 小黑看到小主人回来激动得不行,尾巴摇得跟个小电风扇似的,舌头伸得老长。 沈福喜这才想起回来忘记给小黑准备水了,到床边一看,却发现水碗是满的,但小黑一口都不喝,只围着水碗闻来闻去地打转。 “阿许!小黑水碗里的水是谁加的?”沈福喜皱眉问,自己早晨明明把昨晚的剩水都倒掉了,刚才回来也没添水,水碗怎么可能是满的。 “奴婢并没有动过。”阿许今天一直忙着收拾东西,闻言也大感奇怪,小黑的吃喝从来都是沈福喜自己打理的,从来都不要别人插手,她想了片刻犹豫道,“今天阿冬也进来过,奴婢去问问她。” 沈福喜对小黑的水碗示意道:“丢出去,不要了!” 阿许赶紧端着水碗出去找阿冬去问个清楚。 沈福喜在小黑的饭碗里倒了些水,小黑埋头喝了大半,这才抬起头,伸舌头舔舔嘴边的毛,把脑袋拱到沈福喜怀里撒娇。 “小黑真乖!”沈福喜揉着小黑的脑袋,“以后也要记得,其余人给的东西和水都不要碰,今天叫厨下给你炖骨头吃。” 不多时,阿许进来道:“小娘子,小黑碗里的水是阿冬早晨添满的。” “这次就算了,你再去跟她说一下房里的规矩,能守得了就守,守不了就给她换个差事。”沈福喜摸着小黑的脑袋,从荷包里掏出肉干喂给它,“叫厨下给小黑炖点儿大骨头,肉不要剔得太干净,不要放调料。” 阿许道:“小娘子放心,奴婢一定小心交代厨下,下次他们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晌午沈三老爷回来,赵氏让他去洗脸更衣之后,便叫厨下上菜,先盛了一碗汤给他。 沈三老爷喝了一大口汤,又吃了两口菜,这才笑着说:“果然还是这样的日子才舒坦。” 沈福喜给沈三老爷盛了一勺蟹黄豆腐,讨好地问:“阿爹,我能给阿哥写信么?咱们这里送信回京城的话,要多久能收到?” “城里有急递店,花钱便能送信,速度越快花费越贵。”沈三老爷道,“不过南边每天都有货船入京,可以随船寄信,一般半个月就能送到京城,费用也比较合理。” 赵氏摸摸女儿的头顶道:“你若是着急给阿靖报平安,便去店里寄信也使得,多花些钱而已。” 赵氏跟沈昱靖果然是亲娘俩,花钱能解决的,那还叫事儿么? 午饭过后,沈福喜借口回去午睡,跑回房里给沈昱靖写信去了。 赵氏对沈三老爷道:“我们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个厨娘,我们在船上的时候还勉强忙得过来,但到了这儿再看就有些不够用了,这里的方言也难懂,下人出去买菜也沟通困难,我想着,还是应该再添几个人。” “这个我也想过了,之前一来是没空,二来想着家里的下人今后也是要给你使唤,还是等你来了再挑更合适一些。”沈三老爷午饭吃得十分舒坦,这会儿优哉地喝着茶,“我早就问好,有两个专门给官宦或者富贵人家采买或是牵线雇人的牙婆,下午我派人叫到家里来,你需要什么样的人,吩咐她们去找便是了。” 沈三老爷歇了个午觉又回衙门去了,两个牙婆也很快就到了府上,一个姓陶一个姓邢,都是四十来岁的模样,头上裹着抹额,插着银簪子,全是干净体面并不张扬的模样。 赵氏道:“家里要添几个下人,劳烦两位跑这一趟,或买或赁都可,要几个会说当地话又会说官话的人,还要两个厨娘,要干净麻利的人,若是能找到会做北方菜的更好,再要几个厨下打杂的人。” 两个牙婆连忙答应下来,说回去找好人选再来给赵氏过目。 赵氏下午一直有事绊住脚,所以也没注意女儿在做什么。 而沈福喜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了一下午的信,沈昱靖和姜四娘每人一封信,最后想了半天,又提笔给陆云景写了几行字。 将三封信封好,沈福喜吩咐阿许多拿些钱,出去找沈三老爷说的急递店寄走。 一分价钱一分货,邮资贵的信果然送达的也快。十天后,沈昱靖便收到了妹妹寄来的信,给自己的那封又沉又厚,姜四娘的那封只有自己的一半厚度,而给陆云景的只有轻飘飘的一个信封,估计里面最多不会超过两张信纸。 对此,沈昱靖表示十分不能更满意了。 但等拆开沈福喜的信细看,他唇边的笑容就慢慢消失了,神色越来越奇怪,最后定格在一个诡异的表情上。 第六十八章 沈福喜并不知道田氏都做了什么,对换胎一事的□□更是毫不知情,但她信里写的建议,居然与田氏所做大同小异。 她甚至更为釜底抽薪,除了让沈昱靖找人去慈云观弄清事情真相之外,还让他再找一些人,隔两日再找上门去,以慈云观妖言惑众哄骗无知妇女的名义大闹一场,将那观中的牛鬼蛇神一网打尽,扭送官府。 信中还说,慈云观的那个仙姑,骗过的人肯定不止文氏一个,所以只要沈昱靖做得隐秘,根本不会牵扯到自家身上。 沈昱靖心情复杂地看着这封信,他知道妹妹自幼聪颖,但这种程度,是不是有点儿妖孽了? 但这封信无论从还有些歪扭的字迹还是白话连篇的行文方式来看,都绝对是出自沈福喜之手。尤其结尾还特意标明,千万不要告诉阿爹阿娘…… 沈昱靖捏着信,心里百感交集,说好的呆萌软妹子呢,阿娘你一定是生错了! 如今还在等待放榜,休息了几日之后,沈闳就把沈昱靖和陆云景又管束起来,开始为殿试做准备。 而接下来的几天,沈昱靖都在斟酌如何给妹妹回信,写了撕撕了写的不知有多纠结,晚上也睡不好觉,白天自然就没有精神。 陆云景却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每天也是强打精神,呵欠连天。 这两个人的黑眼圈简直就是半斤八两,对视一眼都跟照镜子似的。 沈闳见状纳闷极了,姜四娘在京郊庄子上养胎,陆云景也没有房里人,这两个臭小子晚上不老实睡觉究竟都在干什么? 于是,这天晚上,沈闳特意叫人留了门,自己熬到后半夜过去一探究竟。 沈昱靖的房里还亮着灯,他在灯下写写停停的,不一会儿又撕了重写,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 再去看陆云景,也是点灯熬油地在写着什么,唯一不同的是,他写得倒是顺畅,不多时写好一张,便放在旁边晾着,再重新取纸继续写。 沈闳摸着下巴心道,难道他俩是经过恩科感受到了考场的严酷,如今开始挑灯夜战,争取在殿试上取得好名次不成? 大半个月后,沈福喜终于收到了京城的回信。 沈昱靖的回信薄薄一张,只说这件事他会妥善处理,让妹妹放心,后面便反复强调,南方与北地风土人情不同,妹妹难得能跟阿爹去南方上任,自己却不能同行,妹妹一定多出去玩玩儿,不要总闷在家里看书,要把自己这份儿也一并玩儿够本才好。 沈福喜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信里根本没说他有没有照做,自己好不容易出了个主意,最后连个结果都看不到,真心郁闷。 陆云景的回信却格外的厚,准确的说,他送来的根本就是个包裹。 拆开一看,沈福喜掀桌,送来一叠字帖是几个意思?嫌我字丑就直说! 却说沈昱靖在京中,把给妹妹的回信寄走之后,却还是放不下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沈福喜出的点子十分可行。 他能理解田氏投鼠忌器的做法,但心里说不憋屈却也是假的,如今虽然动不得文氏,但若能将慈云寺一锅端了,自己先出出气不说,最重要的是让他们不能再继续害人。 沈昱靖越想越觉得可行,但是这件事他不能出面,一则是自己人脉有限,二则沈闳最近盯得太紧。 不过,机会很快就来了,小田氏做寿,虽然不是整寿,但毕竟已经是年逾六旬的老人,又赶上两个儿子都在身边,寿宴自然不能马虎。 沈三老爷和赵氏不再,沈昱靖身为外孙,自然要前去贺寿。 姜四娘称病在京郊住着不能前往,但这件事却也一直记在心上,早早命人准备好了寿礼。 田氏带着沈昱靖一道去贺寿,二人到了赵家自然便分开,田氏去小田氏屋里说话,沈昱靖直奔前院去找两个舅舅。 赵继祖许久没见外甥,见他来了高兴得不行,不等沈昱靖上前行礼,直接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道:“不用多礼,今日客人多,前头想必也要忙得很,我叫天元过来陪你。” 沈昱靖上前叫人,然后道:“阿舅,你们席间莫要多喝,等会儿酒席散了,我有要事找你们商议。” 赵承业闻言道:“既然是要事,如何还用等酒席之后再说,现在得空,正好来说说。”说罢将沈昱靖直接拉进屋里,屏退左右问,“什么事?” 赵继祖也一脸严肃,妹妹和妹婿都出京去了南边,自己身为娘舅,照顾好外甥自然是分内之事。 沈昱靖将事情捡要紧的说了一遍,绕过沈福喜的主意不提,只说自己从田氏的办法上想出个主意,想要将那慈云观连锅端掉。至于文氏,等她生完孩子自有人收拾。 赵继祖听完这时,一拍大腿道:“阿娘总说沈家高门大户书香门第,不似我家都是些粗人,如今看来,书读多了的人心肠更是狠毒,倒不如我们这些粗人,好就好,不好就翻脸来得痛快。” 赵承业踢了大哥一脚,阿靖也是沈家的人,当面说这样的话像什么样子。 赵继祖却浑然不觉,拍拍外甥的肩膀道:“不过沈老爷子脑子够用又没文人那些臭毛病,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赵承业见大哥把话题越扯远远,只能清了清嗓子道:“阿靖,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当当,让人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沈昱靖闻言大喜,起身作揖道:“那就有劳二舅了。” 当过兵的人办事就是干脆利落,赵承业前脚忙完母亲的寿诞,当晚便吩咐亲随下去安排这件事。 有人手就是好办事,尤其他身边的几个人,都是一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出来的情谊。 亲随当年在战场救过一个兵士,正是京城人士,名叫郑闲,他家中娘子正是四个月身孕,这下连外人都不用找了,自己人就齐活儿了。 慈云观这边,因为之前阿陶的事儿,稍稍多了些警惕,但等了大半个月都还是风平浪静,心理渐渐又放松了下来。 而且这次登门的毕竟是亲两口子,不管是默契还是互动都更加自然。 郑闲是个大老粗,字不识得几个,说话跟炮筒子一样,登门便道:“仙姑,俺是个当兵打仗的大老粗,大字不识一个,拼死拼活娶了个娘子,好容易有了身孕,只盼着能生个大胖小子。俺们当兵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指不定啥时候就又要上战场,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好歹给俺留下个根,这样就算我死在外头,好歹没断了香火,也有脸去阴曹地府见俺家祖宗。” 郑娘子听了这话眼圈顿时就红了,侧过身子去偷偷抹泪。 凌仙姑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郑娘子本就是真情流露,自然看不出破绽,加之郑闲又掏出两锭银子道:“这是俺这回立功得的赏银,一共二百两,先给您这二十两做订金,若是当真怀胎成功,剩下的一并奉上,而且俺在家给您立长生牌位,一辈子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凌仙姑给郑娘子诊脉后,痛快地收了银子,将换胎的法子告知郑闲,又道:“你娘子月份已经不小,一定要抓紧时间,不然再过半个月,即便是神仙下凡也弄不了这事儿了。” 郑闲带着娘子离开,次日,便有一伙人上门连骂带砸,很快便砸开了观门,凌仙姑和观中其他道姑一个都没放过,全都被人捆住手脚。 凌仙姑看着面前这群孔武有力却又面孔陌生的男人,还以为是自己碰上了悍匪,哆嗦着嘴唇道:“诸位英雄好汉,我们不过是些方外之人,在这山野之地清修,身无长物,还望各位高抬贵手……” “少废话,你是什么底细,你爷爷我早就一清二楚。”领头的大汉踹了她一脚骂道,“你在这儿行这种邪术骗人,我们今日便是来替天行道的。” 凌仙姑听了这话,却越发觉得这人就是来讹钱的,她不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当即道:“爷爷饶命,银钱都在后殿床下暗道中藏着,几位搬走便是了,咱们今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也不会碍着几位发财的。” “呸!”领头的大汉一口浓痰啐到她脸上,对身后的兄弟们说,“叫人去把后殿看住,等官府的差役来取脏银,我先把这妖妇送去府衙。” 于是不到两天功夫,慈云观就被人抄了个底朝天。 赵承业把这件事办得干脆利落,赵继祖干瞪眼却没出上力气,也不甘示弱,偷偷在京城里放出谣言,说先帝当年宠爱魏贵妃,贵妃腹中本是龙子,当时皇后不甘冷落,找人偷行逆天之术,强行与贵妃换胎,自己得孕真龙天子,是以贵妃和魏家兵败如山倒,皇后得以加封太后。 皇家秘辛本就是京中人士最高端的八卦内容,不到几日,这个荒诞至极的谣言便在京中传遍了,还衍生出了无数个不同版本,最后越发离奇,竟还有人说如今官家乃是太后借用邪术孕育出来的妖物,所以才克死先帝,如今他尚未成年所以实力有限,一旦成年,大梁就会有大祸临头。 谣言已经如此离谱,宫中自然也听到了风声,陈太后差点儿被气晕过去,捶着胸口下令:“查,给我彻查!” 第六十九章 时下社会风气较为宽松,宫中许多八卦也会传到民间,宫中的穿着打扮或是新鲜吃食,很快就会在京中传开,宫中的一些秘辛也会悄悄散播开来。 但是这次的事情显然有些失控,涉及到官家的身份和血统问题,如今官家年幼,先前的叛乱结束也不过几年,贼首大长公主还未伏诛,陈太后简直有些气急败坏。 上头有令,下面自然要加紧调查,京中的空气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赵继祖没想到自己不过心血来潮的一个举动,居然引起了这么大的轰动,整个人也有些不太好了,接连几日都在家中也未出门。 小田氏对儿子太过了解,平时遇到这种事,肯定都不够他出去折腾的,如今却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其中肯定有鬼。 这天晚上,趁着大儿子过来请安,小田氏屏退众人,忽然问:“谣言你是怎么传出去的?会不会被人查到咱家?” 赵继祖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抬头道:“阿娘,您怎么知道……” 他跟小田氏目光甫一相接,登时便知道自己被诓了,但是为时已晚。 小田氏气得一把抄起鸡毛掸子,把赵继祖狠抽了一顿,骂道:“你都多大个人了,做事怎么还跟个愣头青一样,即便是想给阿靖出气,也可以想个稳妥的法子,拿官家的身世扯谎,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赵继祖弓着腰躲着打,又不敢蹿得太快怕害老娘闪了腰,着实狼狈辛苦,听了这话连声道:“阿娘放心,我做得隐蔽,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 小田氏又细细盘问一番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免也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那日赵继祖喝了些酒,想着弟弟已经把事情都做好了,那自己就放些风声出去,免得凌仙姑的案子最后不了了之,借着酒劲儿弄了几张造谣的字条,晚上天黑之后出去,偷偷丢在城中几处茅厕中。 好在虽然喝醉了酒,但赵继祖还没糊涂到忘记隐藏笔迹,一应文字都是从书上抠下来贴成的。 小田氏闻言简直哭笑不得,吩咐儿子赶紧把涉及的书本都烧干净了事,又厉色道:“你以后少给我吃酒,若是每次吃了酒都来这么一手,我早晚不是让你吓死就是气死。” 赵继祖理亏,恭恭敬敬地领了责骂,一个劲儿地做自我批评。 小田氏瞥了儿子一眼道:“既然知错就要认罚。” “这是自然,听凭阿娘发落。”赵继祖狗腿地说。 “我也不罚你做什么难事儿,这样吧,家中今年春天收上来的各处地租我还没过抽出空来过账,这个差事便交给你了,把账目一一核实誊写清楚便好了。” 赵继祖一听是这样的差事,整个脸都成了苦瓜样,这活儿没什么技术难度,却十分琐碎磨性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钝刀子割肉,还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不过当着小田氏的面,这种话他是没胆子说出口的,只能哭丧着脸领了罚。 小田氏当晚便叫人抬了几箱子账本到赵继祖的书房,来人还传话道:“大老爷,老夫人吩咐了,让您把账目算清楚之后,再跟前头几年的比对一下,看各处的租子是多了还是少了,这样家里也好有个数,免得被底下的人蒙骗了去。” 赵继祖看着地下几口铁皮包角的大红木箱子,真是欲哭无泪。 太后震怒,所以这件事的调查工作进展很快,最后甚至还查抄到一份赵继祖出品的谣言原件。 不过能查到的也只有这样了,毕竟这年头还没有指纹dna等技术手段,最多又查了查纸的出处——最普通不过的宣纸,大街小巷随处可以买到。再查了纸上贴的字是出自何处,最后确定是出自千字文等最普通的书本上的。 这条线,至此便查到头了,再也挖不出什么名堂。 早朝上便有人进言道:“如论如何,做这件东西的人思维缜密,又是有意为之,造谣的内容更是大不敬,臣以为,说不定是大长公主一系残兵败将,如今贼心不死,又在外面兴风作浪。” 这话说得倒也又几分道理,陈太后越想越觉得合情入理,沉着脸道:“大长公主谋逆作乱,如今已经几年过去了,却还是没有查到蛛丝马迹,如今这件事既然与之有关,也算是多了条线索,你们也要加紧追捕才是。” 屎盆子虽然被扣到大长公主头上,但陈太后还是气愤难平,最后叫人依照二十多年前的换胎旧案,判凌仙姑斩刑,慈云观中所有财物归缴国库,观中其余人等,全部流放漠州,终生为奴不得回京。 换胎一案至此尘埃落定,凌仙姑要被斩首示众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开,文氏在内宅也得知了此事,不免又惊又惧,凌仙姑死了的话,那自己腹中的孩子该如何是好? 文氏早就发觉,沈昕业对自己越来越不耐烦,两个人的关系越发恶化,他如今在人前还维持着对她的尊重,但回到自家关起门来,他已经快要连表面的样子都懒得维持下去。 这次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又找到个能将女胎换成男胎的法子,谁知道凌仙姑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哪怕再迟上一段时间,让自己先换了胎再出事也好啊! 一面又想,凌仙姑乃是得道之人,连换胎这种禁忌之术都能任意施展,又如何会被区区斩刑处死。 后面这种想法让她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心道若真是这样,凌仙姑说不定会换个模样再现身。 可她马上又叹气,上次去慈云观的时候,凌仙姑说自己必须要在七月份之前把胎儿换好,不然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无能为力,如今已经过了月半,即便仙姑真的能脱困再重出江湖,自己这一胎也等不及了。 就这样一时悲一时喜,文氏接连几日情绪都很不稳定,晚上睡觉也不安宁,经常说一些奇怪的梦话,她贴身的侍婢吓得要命,这几天都不敢让别人值夜,生怕被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这样的状态持续几日,文氏原本被补得有些圆润得脸颊瘦得几乎有些向内凹陷,侍婢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只能去求沈昕业,给文氏请了大夫。 大夫诊脉之后,说了一大堆文绉绉的医书上的话,归根结底就是四个字——思虑过重。 待大夫走后,沈昕业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文氏张口想要挽留,但嘴唇开阖几下,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郎君说话,颓然地躺回到炕上,当天晚上便病得起不来身。 她这厢病倒了,沈昕业浑不在意,田氏那边虽然得了消息,但见文氏这次十分低调,只以为她是因为凌仙姑的事儿找的托辞,一时间也没太放在心上。 正巧这个时候,恩科终于放榜了。 按理说,考试结束后最多一个多月便会放榜,但这次因为恩科,参考的人数是往年之最,兼之这是小皇帝在位时的第一次科举,所以陈太后十分重视,生怕有舞弊串通的现象,每张考卷都要誊录两份,糊名之后交给两组不同的人分别阅卷,将两边的成绩汇总后决定排名,又派易公公带人去对试卷进行抽查,然后才确定最终排名并放榜。 于是这天上午,沈家接连来了两拨报喜的人,沈昱靖得中乙榜十二名,陆云景更是高中甲榜二十三。 沈家上下欢喜异常,田氏也高兴得不行,一边叫人赶紧将府中布置起来,又叫人去给赵家和姜家报喜。 沈闳心情也好得不行,孙子得中自然高兴,陆云景如今也不是外人,是自己看中的孙女婿,榜单一出,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眼光,这也让他得意非常。 对两个孩子勉励了几句,让他们好生准备殿试,便放他们回去,还特意叮嘱道:“放你们两日假庆贺一下,别忘了给你们爹娘写信报喜,虽然是庆贺却也不许一味吃酒,也不许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去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二人从沈闳房里出来,沈昱靖高兴地说:“你小子真是深藏不漏,甲榜一共三十个人,能考入这个排名着实不易,难怪阿翁和爹总是夸你,我如今算是服气了。” “沈兄客气了,咱俩虽然看着一个甲榜一个乙榜,排名其实差得并不多,更何况还未参加殿试,最终成绩如何还未可知。”陆云景客气道。 沈昱靖拍拍陆云景地肩膀,心道阿爹眼光着实不错,陆家小子果然是个有本事又上进的,只要他以后不长歪了,勉强还是能配得上自家妹子。 “以你的本事,只要殿试的时候正常发挥,金榜题名是绝对跑不了的。” 听到金榜题名四个字,陆云景便想起自己对沈三老爷的承诺,待到金榜题名后,正式登门提亲,只是如今自己离目标只有一步之遥,沈福喜却又跟着父母南下而去。 不过,陆云景缓缓勾起唇角,沈福喜年纪还小,此事不急,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她长大。 第七十章 赵氏在京城的时候,家中事务一概不管,交际应酬上头也还有田氏撑着,自己最多跟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如今到了南方,自己一下子成了挑大梁的,各种官夫人间的应酬多得要命,阿阮又被留在姜四娘身边,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其他人用着总觉得不那么顺手,所以一时间忙得脱不开身。 沈福喜就更加无所事事,沈三老爷公务繁忙没有时间,赵氏如今也没有空闲,她每日除了按照规定读书识字之外,就是带着小黑在家逛花园,简直都快闷得长毛了。 南方七月的天气简直跟蒸笼一样,跟京城的简直不是一个档次的热,什么竹席、竹夫人、冰盆、扇车或是冷饮,全都只能稍稍缓解,根本达不到彻底凉爽的效果。 沈福喜恹恹地抱着竹夫人,趴在席子上盯着地上的冰盆,恨不得扑过去用冰把自己埋起来,好能够彻底地凉快一下。 赵氏又进来道:“过些日子便是七夕女儿节,南方比京城更重视这个日子,到时候城里也有游园花会,到时候你得跟我一起去。” 沈福喜闻言犹如晴天霹雳,这样大热的天,出去游园?这城里的女人脑子都被门挤了吧? “阿娘,热死了,我不去好不好?”沈福喜装可怜求放过。 赵氏虽然心疼女儿,但自己到了这么久,什么宴会活动都是自己一个人去,从来没带女儿在众人面前亮过相,长久下去指不定要有什么闲话传出来了。更何况这次收到的请柬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请沈夫人和沈小娘子赏光一顾,再不带女儿也是在说不过去。 沈福喜听了赵氏的理由之后,也觉得的确如此,她虽然爱撒娇却从来都不会给家里添麻烦,所以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点头答应道:“阿娘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就是了。” 赵氏在女儿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夸道:“我们福喜最懂事了。” 娘俩儿正说着话,沈三老爷满头大汗地撞进来,一脸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 赵氏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打发人去打洗脸水,自己端着茶上前给他喝,这才道:“什么事这样着急,打发个人回来告诉一声不就得了。” 沈三老爷喝了几口水,胡乱擦了把脸,抓着赵氏的肩膀大声道:“京城放榜了,阿靖乙榜十二名,阿陆甲榜二十三。” 赵氏闻言也是大喜,赶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都是菩萨保佑。” 沈福喜插嘴道:“都是阿爹和阿翁教得好!” 沈三老爷听得大乐,捋着胡子连连点头:“福喜说得很是,很是!” “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赵氏笑着嗔道,“什么时候放的榜,信怎么没送到家里,反倒送到衙门去了?” “六月二十二放榜,阿爹托送邸报的兵士把信捎来的,自然要快上许多,所以才跟着邸报一起送到衙门去了。”沈三老爷兴奋的情绪这会儿才稍稍平复,突然问赵氏,“你说我是不是也该给陆兄写一封信?” 赵氏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瞟了女儿一眼,然后才说:“想必阿陆也会写信回家的,不过你写一封也好……” 这话说得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沈三老爷回了个会意的眼神,就此打住不再说了。 沈福喜看着父母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地互相使眼色,觉得心好累,再也不会爱了。 沈三老爷突然问:“福喜,你最近功课有没有丢下?” “没有,阿娘每日都有布置功课。”沈福喜有气无力地说。 “嗯,你娘如今也忙,我寻思着,出伏之后给你请个先生,到时候就有人教你读书写字了。”沈三老爷说完又道,“你如今字练得如何?” 沈福喜顿时就没声响了,说实话她自认为字写得还算可以,不过在比如沈三老爷、沈昱靖乃至陆云景这些纯粹的古代人眼中,她的字还远远不能合格。 沈三老爷见状说:“字是一定要练好的,不然以后岂不被人笑话?我听说阿陆给你寄来几本字帖,拿来我看看,若是合用,你便照着好生练练。” 沈福喜惊愕地抬头,问:“阿爹,你怎么知道他给我寄了字帖?” 沈三老爷一脸镇定地骗女儿道:“你阿哥信里说的。” “……”沈福喜简直抓狂,你们这简直是助纣为虐啊! 什么?我用词不当?去你的不当,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虽然心里疯狂的吐槽,但阿许已经飞快地把字帖捧了过来。 喂,我当初明明藏在箱子底下了,压了那么多东西,你是怎么这样飞速取出来的。 沈三老爷翻看了一下字帖,十分赞赏地说:“阿陆的字写得着实不错,小时候一定是下苦功夫练过的,这个字帖也是按照你学习的进度写的,十分合用,你便先照着练,每日写十张字,我晚上回来检查。” 沈福喜欲哭无泪,你究竟是不是我亲爹啊喂! 很快到了七夕,艳阳高照,一出门便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晒得人想去死一死。 沈福喜被赵氏打扮完毕时,汗就已经快要把中衣都打湿了,看着外面的大太阳,她简直想抱着门框死也不肯出门。 心里想了几百遍,但最后出门的时候,她还是灰溜溜地被赵氏带上了马车,那种熊孩子的做法,她从来都是在心里过过暗瘾,现实中完全做不到。 这次的七夕赏园会是当地一位郭姓世家的主母齐氏牵头办起来的,据说已经连办了七八年,赫然成了当地上流社会七夕的一个固定节目。 沈福喜跟着赵氏来到赏园所在的花园,这也并不是郭家的花园,据说是有人盖了专门出租所用,这种事情在南方并不少见,因为南方地狭人多,城中人口密度更大,房子大多都是狭长形状,房间和院子较之北方都很窄小,所以一般人家也不会盖这么大的一个花园,于是这种盖好花园对外租赁的行业便应运而生了。 因为这几日太阳太大,院子里的花木叶子都有些干巴巴地打卷,齐氏觉得太过难看,早晨又叫人专门来浇了一次水,甚至连树干和叶片上都泼了水,地面上更是湿漉漉的。 结果这样一来倒好,太阳出来之后,把地面上的水慢慢蒸发,整个花园里登时又闷又热,赫然比外面还要再多一分湿热。 沈福喜下车后就一个劲儿地出汗,阿许和阿冬两个人跟着她,不住地帮她擦汗打扇子,却也没什么太大的效果,不过聊胜于无。 赵氏到了花园之后,顿时就被一群官太太围住,不管是寒暄还是巴结,看样子短时间内是脱不开身了。 沈福喜被人引到一处敞轩,各家夫人带来的小娘子都在这里,年龄大多集中在六七岁以上到十三四岁的样子,基本就是从稍微懂事到还未嫁人的这一个层次上。 沈福喜刚一坐下,顿时就有人围了上来,有大方的自我介绍的,也有嘴笨或是腼腆只眼巴巴看着的,还有人试探地问沈福喜要不要跟自己一起玩。 沈福喜礼数周全地跟这些小娘子们打了招呼,然后说自己刚坐车过来,有些气闷,打算先歇一会儿,让她们随意,自己一会儿再加入便是了。 碍于沈福喜的身份,这些小娘子也都十分给她面子,表达了适度的关切之后,就都依沈福喜所说散开各自继续刚才的游戏或是活动去了。 沈福喜大致看了一圈,不外乎是下棋、绣花、打络子、翻花绳,聊天的内容都是,绸缎庄新进了西洋的料子,我刚做了身儿衣裳,觉得还不错,你要不要去买些,又或者我前几日跟阿娘又学了一个调香的房子,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那味道,叫人给你带了一盒,你拿回去用用看,别嫌弃…… 简直是闷爆了! 沈福喜知道自己肯定融入不到这些小女生当中去,虽然可以假装融洽,但这里闷热得让人烦躁,着实没有哄着她们玩儿的心情和力气。 她悄悄起身,让阿东留在这里以免赵氏来找,自己带着阿许去园子里随便逛逛。 南方园林无论在哪个时空都是十分出名的,沈福喜如今住的宅子,不大的一个后花园都能用山石树木搭配得错落有致、掩映生辉,更何况如今这个专门建造出来以供游玩的花园。 亭台楼阁自不必说,布局构思上也是巧妙异常,几乎可以说是移步换景。 几次眼看前面已经再无去路,却总会在不经意间又发现一条通幽曲径。 沈福喜一边逛一边看,觉得暑热都消散了许多,兴致慢慢高涨起来,心道这里山石洞窟众多,若是能带小黑过来,它肯定会高兴地钻来钻去。 就这样走走看看,穿过假山和竹林间的羊肠小路,突然间豁然开朗,原来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 湖面上荷叶田田,荷花袅袅,微风送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更送来一阵阵的清凉。 “这地方不错啊!”沈福喜吹着小风,觉得整个人格外舒坦,扭头看看假山,在阿许出言反对之前,手攀脚蹬,飞快就爬到假山半山腰处一块突出略平坦的石头上。 她扭身坐在石头上,享受着湖面吹来的微风,带着荷花特有的清幽,惬意地晃动着双脚。 “小娘子,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阿许明知自己说了也是白搭,但这话却也还是要说,“一会儿娘子该找您了,咱们逛逛差不多就回去吧!” 沈福喜冲她招手道:“阿许你也上来,这里真的好舒服。” 阿许哪里敢上去,若是被人看到了,沈福喜好歹还是小孩子,自己一个做下人的也跟着爬上去像什么样子。 沈福喜见她不肯上来,就冲她吐吐舌头央求道:“好阿许,刚才那边又闷又热,根本坐不住的,你让我在这里舒服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了。 阿许耐不住沈福喜的撒娇央求,还好妥协,自己在假山下也找了块石头坐下。 沈福喜侧身靠在假山上,吹着小风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耳中听到一阵响动,却是通过假山上的山石传递过来的声音。 她竖起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很快就听到了脚步声。 阿许明显也听到了声音,紧张地猛然起身。 沈福喜居高临下地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示意她躲到竹林里去,自己把腿收上去,整个人蜷缩在石头上,人站在下面已经根本看不到她的身体了。 阿许没法子,这会儿再把她弄下来肯定就会惊动假山中的人,如今只好听沈福喜的指示,自己也先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沈福喜这会儿也不觉得困也不觉得热了,两只眼睛中几乎要迸出光来,耳朵贴在假山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道,到底是密谋还是偷情? 不管是什么,总算是有点儿余兴节目了,这日子过得简直要闷死人了。 就在她两眼放光等着听新鲜热乎的第一手爆炸性八卦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传出个脆生生的声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藏在这里?” 沈福喜被实实在在吓了一跳,身子一弹几乎从假山上掉下去,好在她左手一直搂着块石头,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子,抬头向上看去。 只见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娘子,一身利落的打扮,大半个身子通过一个石洞从假山内部探出来,正好在沈福喜的脑袋顶上,正满脸疑问地看着沈福喜。 还不等沈福喜说话,那小娘子突然嚷道:“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坏人!只有坏人才会这样鬼鬼祟祟的。” 说罢她扯起嗓子便大喊道:“救命啊,又坏人混进花园里了,快来救我啊,我好害怕啊!” 沈福喜满头黑线地看着她,你脸上的表情若是有哪怕一点儿的惊慌我也能装作信你,可你这一脸兴奋加激动地喊救命是要闹哪样? 这小娘子的嗓门着实不小,估计身份也是不低,刚喊完不多时便有几个粗壮的婢女朝这边过来。 阿许赶紧从藏身处出来开口解释,那小娘子却根本不听,伸手一指阿许道:“连她也一起抓起来。” 阿许满心焦急,生怕那些人下手没轻没重伤了沈福喜。 沈福喜却丝毫没有反抗,笑眯眯地从假山上下来,对冲过来的两个仆妇道:“别着急,我跟你们走,保证不耍花样。” 第七十一章 沈福喜在南边玩儿得开心,京城沈家却是不那么太平。 文氏又病倒之后,沈昕业只派人来问了问情况,自己却根本就没再进她的房门,每日不是很晚回来宿在书房,便是直接去姨娘侍妾的房间,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了,整个沈府如今都知道大郎与文娘子夫妻不和。 文氏以前的日子其实跟现在差不多,每个月能见到沈昕业的日子也不过就是两三次,每次草草完事,感觉根本就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完成任务。她其实早就死了心,一心只想要个儿子稳固地位,以后沈昕业乐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才懒得多管。 但是这次生病之后却有些不同,她也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怎么的,每晚都要做噩梦,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屋里冷冷清清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这一切都让她更加崩溃、 她开始派人去请沈昱靖,得到的却往往只是一声冷哼,沈昕业最多派人送些东西过来,自己压根儿就不露面。 文氏开始不明这是为什么,自己最近也没做什么事情,为何沈昕业的态度会从原来的冷淡一下子变为厌恶。 她吃了几日的安神汤药,总算睡了几个好觉,没有再噩梦连连,这天趁着还算有精神,到院子里拦住沈昕业的去路,红着眼圈问:“我嫁给你之后,虽然一直不得你的喜爱,但只要你在外人面前尊我敬我是你的妻子,我也从未对你有过怨言,家里的姨娘侍妾,我也从未苛待或是吵闹,这几年我更是兢兢业业地帮着打理庶务,如今我都怀了孩子,为何你对我却更加疏远,难道我就这么让你厌恶?” 沈昕业脸色黑沉,沉默听她把话说完,冷冷地开口道:“我就是顾念你如今有孕在身,才一直没有多说什么,既然你这么锲而不舍地求一个答案,那你能不能先给我一个答案,京郊慈云观的凌仙姑,你去找她做什么了?” 一听到慈云观和凌仙姑这两个词,文氏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光了一般,委顿在地,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见沈昕业转身要求,连肚子都顾不上护着,拼尽全力扑上去抱住他的脚哭求道:“是我鬼迷心窍,我只是想要个儿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只有生个儿子,才能有勇气活下去,不然,以后那么多年毫无希望的独守空房,我会活不下去的……” 沈昕业用力抽出自己的脚,走开两步想想,又回头道:“你我性格不合,我的确并不喜欢你,但你是父母给我选的妻子,我会给你该有的位置和权利。即便你生的是女儿又如何,那也是我的骨肉。我能够理解你盼望儿子的心情,但做人要有底线,你能不择手段阴毒至此,我们沈家如何能再容你。 文氏在院中瘫坐了许久,想想也真是可笑,这几年下来,今天居然是沈昕业对自己说话最多的一次,只是,偏偏却是这样的内容。 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整个人疯癫了一般,被下人架回房之后,整个人就好像没了心气儿,只恹恹地躺着,给药就喝给饭就吃,也不说话,更不再问起沈昕业的事情。 文氏的状态急剧恶化,却还下令瞒着不许告诉田氏,只派人私下去请大夫来诊脉看病,偏方灵药什么的也各处求了不少。 但是不管多好的大夫来看,吃了多少汤药偏方,她的身体状态还是日渐糟糕。如今已是七月初,天气炎热,她却每日定要盖着厚厚的棉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要打着颤不住叫冷。 下人们背后也会低声议论,有人说是因为大郎不到娘子房里来,娘子心情不好才会如此。还有人说如今是七月正是鬼月,该不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吧? 文氏房里的阿柳听了这话,不免上心,越发觉得有些像,便偷偷请示文氏之后,自己出府去庙里给文氏求了一道平安符和一道保胎符,又求了符水回来给文氏驱鬼压惊。 但是这一切依旧是无用功,文氏的情况越发不好,非但每日昏昏沉沉,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睡着也是噩梦连连,经常会从梦中惊醒,要么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要么就干脆默默流泪直到天亮。 文氏这样不要紧,但肚子里的孩子可怎生受得住?她连续多日卧床不起,沈昕业可以不闻不问,房中的下人却已经吓得不行,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们遭殃。 文氏现在已经是清醒的时候少了,跟她说什么也都听不进去,房中几个贴身的下人一商议,阿柳坚持去将事情禀告了田氏。 希望田氏能请太医来看看情况,或者是不是该请个高僧前来做法驱鬼?毕竟京城中的几大名医都请了个遍也不见什么效果,每个人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可若说夫妻感情不和就是她的心病却也说不通,毕竟这种不和已经好几年了。 田氏知道文氏生病,但见她那边一直在求医问药就也没有多管,听了阿柳的话才知道竟然已经这样严重了。 她忙叫人请了太医过来,太医给文氏诊脉之后,神色凝重,口中跟文氏说了些场面话,让她好好休养身子,不要过度思虑之类来安抚,但在出了门后,眉心紧锁地对田氏道:“老夫人,不瞒您说,文娘子这胎,怕是够呛能保住。” 文氏自己做了恶业,如今病倒也是心病,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是无辜的,是以田氏还是求太医一定尽力保住孩子,不管用多好的药还是花多少钱,沈家都会不遗余力。 太医叹了口气道:“老夫人,咱们两家也算是有些交情,您府上我也没少过来,但凡还有得救,我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太医开了方子留下,让文氏照着方子喝药,其他乱七八糟的药务必要停了不许再喝,安神汤也重新给她开了方子,并叮嘱,除非实在坚持不住,否则也尽量别喝。并且身体好一点的时候要出去走动走动,不能每天在屋子里闷着。最后又说,不管有什么心事,如今一切以孩子为重,不要只顾自己忧心而置孩子的安危于不顾。 谁都不知道,文氏心里其实恨极了腹中的孩子,若不是这个孩子,自己就不会为了求个男婴而去做那些鬼迷心窍的事情。如今这转胎之事已经败露,沈昕业对自己厌恶至极,甚至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一眼,如今之所以还留着自己,不过是要等自己生产,但自己腹中是个女胎,即便生出来又有什么用! 这种想法每日在心里盘旋,别说是已经病得如此,即便是个好端端的人也要承受不住。 几日之后,文氏忽觉腹痛不止,田氏急请太医过来。 太医诊脉之后摇头叹息,腹中胎儿已是死胎,要赶紧找稳婆来引产,不然可能连文氏都会有性命危险。 谁知这一引产不要紧,文氏原以为是个女胎,引产下来竟然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婴儿身子蜷缩青紫,在腹中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文氏当场就晕厥过去,直到夜里才转醒过来,整个人茫然地盯着帐顶,心里恨极了凌仙姑。 但是托谣言的福,凌仙姑早就被斩首示众,尸体也早就火化成灰,被洒在路口任万人踩踏。 最后这事虽然办得隐秘,但终究难掩百姓的耳目,加上互相之间的传言,等消息落到文氏耳朵里的时候,凌仙姑早就被说成是青苗獠牙如同鬼魅一般,还是专门来人间吸取胎儿魂魄借以修炼鬼身的恶鬼。 文氏费尽心力才盼来的儿子,居然就这么死了,她觉得这都是凌仙姑的错!但是凌仙姑现在连灰都不剩,她的怒意无处发泄,几乎要将她的整个心撑爆了一样。 负面情绪一旦成倍的累积又没有途径宣泄,很多人就会下意识地寻找一个替罪羊。 文氏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这日她坐在廊下晒太阳,无意听到有人说:“姜娘子总算从庄子上回来了,老夫人之前特意请的那个会做南方菜厨娘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姜四娘……文氏的手缓缓地攥成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这种痛楚让她心里翻腾的怒火稍稍得以平复,但很快又加倍地翻腾起来。 自己才是沈家的嫡长孙媳,为何什么好事都让姜氏赶上,田氏对她比对自己好上几百倍,又是给她请太医又是给她买厨子,而自己呢,什么都是顺带的。 想到这里,文氏忽然觉得脑子里灵光闪现,一切事情都能说通了一般。 自己以前身子一直很好,刚刚有孕的时候也没有任何问题,而姜四娘刚刚有孕就受了惊吓,还差点儿滑胎。 但自从她恢复之后,自己便开始身子不适,如今她好端端的,自己却已经没了孩子…… 这样想下来,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姜氏,是那个贱人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她怀的一定是个恶鬼,克死了自己的儿子,也差点儿克死了自己。 文氏猛地跳起来,怎么办,府中其他人已经全都被她迷惑了,如今这个恶鬼又回到沈府,一定是来害死自己的! 第七十二章 文氏将满腔的不平和仇恨都转嫁到姜四娘身上,也许是有了这么个精神支柱,她的身体反倒一天天好转起来,原本每天只靠吃药和补汤吊着,如今也渐渐开始吃饭了。 她每日心心念念地计划着报复姜四娘,但很可惜,田氏却丝毫没有打算给她机会。 文氏小产不是小事,田氏自然已经告知了文家,却没有多说其他。 直到一个月后,文氏的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田氏便下帖将文娘子请到了家中,二人关起门来说了大约一刻钟的话,文娘子出来的时候,脸色别提有多难看。 之后,田氏便让巧云带文娘子去了文氏的房中。 文娘子阴沉着脸进屋,将下人们都撵出去,上前劈头便给文氏两巴掌,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的混账东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弄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还跟换胎这种邪术搅在一起,幸亏沈老夫人帮着把这件事瞒了下来,咱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文氏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母亲又打又骂,愣了半天才回过神,一把抓住文娘子的手道:“阿娘,你听我说,这不是我的错,都是那个姜四娘的错,都是她的错……” 她说到这里,忽然警觉地四下张望,然后凑到文娘子耳边,极力地压低声音说:“阿娘,我告诉你,她肚子里的是个恶鬼,是她害死了我的儿子……”一说到孩子,她猛地扑倒在床上,抱起一件小衣服放声大哭,“我可怜的儿子,都是被她们害死的……” 文娘子见女儿简直是一副失心疯的模样,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出去对阿柳交代道:“赶紧去收拾点日常的衣物和用品。” 当天晚上,文娘子也没声张,只带了两个亲信,坐着马车来到沈府的后巷,悄悄将女儿接回了家。 田氏对家里说文氏身体不好,所以要去庄子上修养,大房早就被她折腾得精疲力尽,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反倒是都松了口气。 文氏离开还不到半个月,文家便来人给田氏送信,说文氏忧思过度加上旧病缠身,已经快要不行了。 田氏派人将文氏接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处于没有任何意识的昏迷中了,第二天便撒手离世。 丧礼上,文家人表示,文氏过门多年却未能给沈昕业生下一儿半女,好不容易有孕却又未能保住孩子,她一直十分愧疚,所以文家并不要求沈昕业为女儿守丧,希望他能尽快续弦,添丁进口。 沈昕业表示,自己与文氏结发夫妻,虽然没有缘分白头偕老,但毕竟多年的夫妻情分还在,即便要续弦,至少也要居丧一年以后再说。 就这样,双方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丧事倒是办得一团和气。 文氏的丧事刚过,便到了殿试的日子,沈昱靖和陆云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倒是越发从容镇定了。 沈三老爷在南边也惦记着儿子和准女婿的考试,这天晌午回家吃饭又没看见女儿,忍不住道:“福喜又出去玩儿了?” 自从七夕去游园会认识了郭家的小娘子,两个人不打不相识,当即便勾搭成奸,不对,是一见如故。 郭小娘子得知沈福喜是从京城来的,头一次到庆州,便隔三差五地下帖子来叫她出去。 “今儿个说是去城隍庙了。”赵氏一边给沈三老爷夹菜一边说,“我看还是早点儿给她请个先生回来吧,最近可都要玩儿疯了。” 沈福喜最近的确是玩儿得太欢脱了,事实证明,有一个可以一起疯的小伙伴,带来的效果却远非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简单。 郭小娘子今年八岁,在家排行第五,单名一个昭字,沈福喜便唤她阿昭。 郭昭是个活泼又多动的女孩子,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娴静安稳,但性子直爽大方,十分投沈福喜的脾气。 今个儿是十五,郭昭说城隍庙会有集会,前一天便叫人送来帖子,请沈福喜跟自己一道去逛庙会。 两个人带着侍婢和家丁来到城隍庙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城隍庙前面的整条街都是往来的行人,街道正中还摆了一趟摊位。而城隍庙的后面也传出叫好和鼓掌的声音,不时还能看到飞起来的盘子碗或者是树起来的杆子,肯定是有杂耍摊子。 郭昭对这个地方可谓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也不管后面的下人能不能跟得上,拉着沈福喜就往人群里钻,她们两个个子小,七钻八拐很快就蹿出去老远。 “前面那个摊子的冰酪最好吃了。”郭昭拉着沈福喜的手,指着前面一个布幌子道,“我每次来都要先去他家吃冰酪。” 来到冰水铺子门口,里面几乎已经坐满了人,郭昭把沈福喜拉到一个空板凳边按着她坐下,自己跑到柜台便掏出几文钱放上去道:“掌柜,两碗冰酪。” 沈福喜趁机环顾了一下店内,屋子不大,目测也就二十几个平方的样子,屋内一角是柜台,后面直接有门通向后面,柜台前面用木板搭起来个架子,上面摆着十几个白瓷大碗,碗中放着不同的蜜饯果脯,还有做好的蜜豆等物。 不多时,后门处便有人端出来两碗冰沙,郭昭十分熟练地在架子上点了几下道:“要这几样。” 掌柜似乎也对她很有印象,笑眯眯地说:“小娘子今日带朋友过来,我送你们一碟蜜渍杨梅。” 沈福喜见店里只有掌柜一个人在忙,赶紧起身去帮郭昭端冰酪,谁知接过瓷碗再回头,自己的位子已经被人占了。 占座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衣着讲究皮肤白嫩,微微有些胖,一看就知道家境应该不错。 郭昭一见这人,眉毛顿时就竖了起来,几步走过去将瓷碗往桌上用力一墩,指责道:“这个位子已经有人了,你要吃就去找别的地方。” “我来的时候这位子明明是空的,你说有人就有人啊?”少年也毫不相让。 沈福喜一眼就看出这两个人应该是认识,只不过一个挑眉毛一个翻白眼,估计是有什么过节。 “阿昭,算了,等会儿冰酪都该化了,里面还有地方,咱们去那边坐。”沈福喜见二人互相瞪视的眼睛里都快迸发出火光了,赶紧把郭昭拉到一旁坐下,自己又回去端冰酪。 那少年却一把按住瓷碗道:“这冰酪是我桌上的,小娘子你凭什么端走?” 沈福喜见那少年的手指都已经□□了瓷碗里,不由皱眉,不管以前有什么过节,自己这边都已经退让了,他还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着实叫人看着不爽,便冷冷地问:“这桌子什么时候成你的了,上头是刻了你的姓还是写了你的名,你叫它一声看它应不应你?” 郭昭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然后就丝毫不顾仪态地捂着肚子大笑,“哎呦,阿馥你这话说得真是太对了,某些人就是自我感觉良好,可笑死我了。” 少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把瓷碗往前一推道:“小爷懒得跟你一般见识,赶紧拿走!” 沈福喜嗤笑道:“看你家境不错的样子,这没想到连碗冰酪都吃不起,把手都插到碗里了再假意还给别人。以后想吃直说就是,我和阿昭都是心善的人,这碗便送你了。” 她说罢直接走向柜台,掏出几个铜板递给掌柜道:“照着刚才那样再来一碗。” “你……”少年猛地站起身,指着沈福喜半天没说出话来。 郭昭一边吃冰酪一边拍着巴掌道:“哎呦,今个儿这冰酪可真好吃,吃得我心里这个舒坦!” 少年气得转身便往外走,郭昭还不依不饶地在后面喊:“我们阿馥送你的冰酪你还没吃呢!” 沈福喜端着瓷碗回来的时候,那少年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不免好奇地问:“那人到底是谁?” 郭昭撇嘴道:“是我阿舅的小儿子,家里宠得跟什么似的,什么都先紧着他,我就看不惯他那副鼻孔朝天的德行,恨不得见一次打一次。他仗着受宠总是欺负我了,每次都被他挤兑不说,还经常害我被阿爹和阿娘罚,所以我最讨厌他了!” 她说着又兴奋起来,拍着沈福喜的肩头道:“阿馥你可真厉害,我第一次看他被人挤兑得说不出话,真是太过瘾了,你也教教我啊!” “他以前欺负你,你都是怎么对付他的?”沈福喜好奇地问。 “揍他啊!”郭昭捏起小拳头挥了挥,一脸理所应当地说,“你别看他长得好像挺壮,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一打就倒!” 郭昭又有些懊恼地说:“只不过每次打过他,都要被阿爹罚跪,阿娘还罚我抄女则。” “……”沈福喜无语,这可真是一枚土生土长的女汉子啊! 第七十三章 齐思鸿觉得一定是自己前十年过得太顺风顺水,惹得老天爷都开始嫉妒,如今才会让自己遇到这个难缠的女魔头。 而自从阿昭认识了这个沈馥之后,也不再是原本那个可以任自己欺负的傻表妹了。 八月中秋前后,不冷不热又较为晴朗,是南方一年中难得十分舒适的天气,城中的各种花会、游园会或是开戏听曲儿的活动格外频繁,他半个月内与这二人遇到三次,竟然次次吃亏,这简直是有生以来最大的污点。 八月十四这日,郭家前后院摆了一大一小两台戏,遍请城中官员和有名望的人家。 齐思鸿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地跟着阿娘来到郭家,他今天定要一雪前耻。 到郭家后宅见过姑母之后,他便径直去了表妹的院子,离着老远就听到郭昭兴奋地叫声,也不知道在玩儿什么。 齐思鸿眼珠一转,顿时生出个主意来,围着院墙找到墙角大树的位置,招呼两个小厮过来做踏脚,费力地攀上院墙。 按照他心里的剧本走向,自己翻过院墙顺着大树进入院子,突然间冲出去,一定会把两个小丫头吓得哇哇大叫。 只可惜,他没听说过一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他也没有仔细想想,从来待不住的表妹,怎么可能在这么热闹的时候老实待在院子里。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郭昭一直听沈福喜说起小黑,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次她特意去求母亲,希望能让沈福喜将小黑带到自家来。 齐氏经不住女儿的央求,但还是要求道:“带来就只能在你的院子里玩儿,不能让狗出院子,免得吓到客人。” 郭昭自然是满口答应,赶紧叫人去通知沈福喜,一定要将小黑带过来,说自己会吩咐厨下给小黑炖好肉和骨头的。 小黑虽然听话懂事,但毕竟是条狼狗,更何况如今已经成年的小黑模样愈发威猛,随随便便扑倒个人完全不在话下,如今家里新来的几个下人看到它都还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所以沈福喜特意早早地来到郭家,先把小黑带进了郭昭的院子,免得吓到不知情的客人。 郭昭果然不愧是女汉子,看到小黑非但不怕,反倒尖叫着扑上来:“阿馥你家的狗太棒了!” 沈福喜赶紧抓住小黑的颈圈,一手止住了郭昭,先介绍道:“小黑,这是我的好朋友,她很喜欢你,要好好相处知道么?” 说罢她先抓住郭昭的手,慢慢地伸到小黑面前,让它熟悉一下郭昭的味道。 小黑在郭昭手背旁嗅了嗅,然后蹲坐下来,晃了晃尾巴。 沈福喜这才将郭昭的手放在小黑的脑袋上道:“你摸摸它吧。” 郭昭瞬间就被这条英武非凡又十分听话的大狗给征服了,摸着小黑脑袋上顺滑的毛,吩咐下人赶紧把煮好的肉和骨头端上来。 这些都是郭昭早就吩咐厨下准备的,从昨晚便一直小火炖着,虽然没加任何调料,但这会儿的还没有催肥剂或是瘦肉精之类的东西,猪肉本身的香气就已经十分诱人。 端着一盆肉走进来的丫头猛然看见一条大狗,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不敢再往里走。 “真没用!”郭昭跑过去接过瓷盆,“瞧你那点儿胆子,小黑这么乖,又不会咬你。” 小黑蹲坐在沈福喜身边,虽然早就闻到了肉味,却连姿势都丝毫未动,更没有像一般的狗那样馋得嘴巴大张、口水横流。 郭昭将瓷盆放在小黑面前,见它还是不为所动,不免好奇地问:“阿馥,它怎么不吃啊?你在家喂过它了么?” “你说给他准备了好吃的,我当然是让它空着肚子来吃大餐了。”沈福喜骄傲地摸摸小黑的后脖子表示表扬,“小黑只吃我给它的东西,别人拿来的,不管是多好吃它都不会碰的。” 沈福喜从瓷盆里挑出块带着肉的骨头递给小黑,它这才叼到一旁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郭昭蹲在小黑面前,盯着它的两只眼睛几乎都要冒出光来,羡慕不已地说:“真好,我也想要一条这样厉害的狗。” 小黑却突然停止了进食,耳朵猛地竖起来,扭头看向院角的大树,在得到沈福喜的示意之后,连跑几步,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树下。 于是,齐思鸿费劲巴力地翻过围墙,一条腿刚踩到树枝上,就被树下猛然响起的狗叫声惊得差点儿滚下去。 好在他一把抓住了树枝,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子,从树枝的缝隙中往下一看,一条体型硕大的狼狗猛地跳起一人多高,白森森的尖牙几乎擦着他的脚划过,他敢发誓,狼狗那湿漉漉的鼻息都已经喷到了脚踝上。 “啊——”齐思鸿吓得大叫,双手死死搂住树枝,但不管怎么扭动身子,都还是没办法整个人爬上去,一双腿简直像诱饵一样晃来晃去。 沈福喜呵住小黑,上前一看又是齐思鸿,不由笑道:“齐六郎,你今天这又是什么新花样儿?” “你、你故意放狗来咬我,我……”齐思鸿说话已经语无伦次,抱着树枝的手也越来越酸软,随时都有从树上掉下去的可能。 郭昭在树下拍着巴掌幸灾乐祸地说:“你也有这一天,让你再吓唬人玩儿!” 沈福喜毕竟是个伪萝莉,还算是有分寸,这么高的树若掉下来,怎么也得是个骨折,赶紧叫人进来将他救了下来。 齐思鸿白胖的脸涨得通红,紧张地看着不远处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小黑,悄悄往后挪了几步,又一脸怒气地转向郭昭道:“你在家弄这么大条狗吓唬人,我要去告诉姑母。这种凶犬,就该叫人拖出去打死才对。” 这话一出,沈福喜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小黑是她从小照顾长大的,而且小黑也一直都很乖,从来都不闯祸惹事,它有没有咬人,怎么就是凶犬了? 齐思鸿气哼哼地带着小厮走了,沈福喜吩咐小黑在院中等自己,叫阿许留在这里看着,自己从郭昭院子的后门穿过去直奔齐氏的房间过去。 沈福喜进门的时候,赵氏正在跟齐氏说话,齐思鸿的母亲元氏在一旁作陪。 赵氏见女儿一脸委屈地进来,以为她是跟郭昭闹别扭了,赶紧冲女儿招手问:“怎么了,好好跟阿昭玩儿,不要吵架。” “阿娘……”沈福喜扑到赵氏怀里,委屈地告状道,“我和阿昭在院子里喂小黑,阿昭哥哥突然翻墙进来,还说小黑是凶犬,要拖出去打死……” 沈福喜越说越伤心,前世她也养过一条德牧,将近十年独自一人的日子,都是它陪着自己度过的,最后却被人偷走。等她疯了似的找到的时候,狗狗已经奄奄一息,这件事让她伤心了很久,虽然现在有了小黑,但一听到打死之类的话,之前那种不好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 赵氏知道女儿对小黑的感情,小黑从抱回家开始,不管是吃喝还是洗澡都是福喜一手照顾,对她来说小黑就是亲人,是小伙伴,所以听到这种话会难过也是正常的。 她将女儿揽进怀里安慰道:“齐家哥哥这是跟你开玩笑呢。” 郭昭紧接着跟着进来告状道:“阿娘,四郎翻我院子的院墙,想进来吓唬我们,结果被小黑发现了,他就说要让人把小黑拖出去打死。” 等齐思鸿从前面绕过来,进门便道:“姑母,阿昭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条又大又凶的恶犬,刚才差点儿就咬到我……” 他边说边觉得屋里氛围有些奇怪,若是平常,姑母和阿娘早就扑上来问长问短了,今天怎么连点儿动静都没有。 想到这儿,他抬头一看,只见沈福喜依偎在赵氏身边,郭昭坐在她身边晃着两条腿,还一脸得意地丢过来个嘲笑的眼神。 齐氏当着赵氏的面,觉得脸都要丢光了,瞪了侄子一眼,斥道:“思鸿,你也太顽皮了,你平时跟阿昭闹一闹也就算了,今天家里有客人,你还搞那些爬墙吓唬人的事儿,若是把沈小娘子吓到可怎么好?” 齐思鸿的眼睛都瞪圆了,看着眼圈红红一脸可怜的沈福喜,真想大喊一声,你们都被这小丫头骗了,她会被吓到?她不吓唬人就是好的! 不过还不等他开口,就听赵氏道:“小黑是阿馥养的狗,今天带来跟阿昭一起玩儿的,看着有些凶,其实从小就养在阿馥身边,性情温顺得很,阿齐别害怕,它不会咬人的。” 元氏听赵氏这样说,赶紧赔笑道:“都是思鸿的错,他平时跟表妹玩闹惯了,没想到今日有客人在,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 她说罢也瞪了儿子一眼,早就说让你不要去招惹沈家小娘子,就是不肯听话。 元氏与齐氏不同,郭家乃是当地大族,与沈家交好不过是为了大家和气,但元氏的郎君却正好在沈三老爷手下当差,这可是顶头上司的娘子和爱女,不巴结也就算了,还把人给欺负哭了算怎么回事。 赵氏拍拍女儿的肩膀道:“好了,齐家哥哥也不是有意的,不过是玩笑罢了。” 沈福喜抬头看向齐思鸿,眨巴着眼睛弱弱地问:“齐家哥哥,你不会叫人打死我的小黑吧?” 齐思鸿咬牙切齿地说:“不会!” “齐家哥哥你真好!”沈福喜的笑容瞬间绽开。 齐氏对赵氏夸道:“阿馥的性子可真好,这种事若是我家阿昭,早就要又哭又吵的闹翻天了。” 沈福喜冲齐思鸿一挑眉梢,小样儿,跟我斗?你至少嫩了十年! 齐思鸿气得扭头就走,小爷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第七十四章 如今大梁皇上年幼,一切政事都重在□□,殿试只考策论,自然也是要对此有所偏重的作答。 一切从稳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便是切入点容易找,坏处便是很难写出亮点。尤其是对于沈昱靖和陆云景来说,都是官家子弟,从小锦衣玉食,更没见过百姓疾苦,所知所得不过是从读书或是长辈口中听说,并没有亲生体会,很难写出深度。 对于这种情况,沈闳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此时把人丢出去忆苦思甜都来不及了,只能尽量将最近的一些政令给他俩掰开揉碎讲讲,其余就只能靠他们自己发挥了。 沈昱靖还算心宽,无论如何如今已经到了殿试,就算落到最后,最差也是个同进士出身,以沈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和分量,他今后的前途主要依靠的并非是科举的排名,不过是为了进士出身,今后更容易发展罢了。 但是陆云景却与他不同,陆家在大梁虽然颇受赞誉,但那是靠祖父和父亲的才学和清名挣回来的,对于他来说,这既是动力也是压力。 所以殿试的前一天晚上,陆云景难得地失眠了,习惯性地到水榭上去看月亮,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却见只是个园子里的粗使婆子。 那婆子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晚了园子里还有人,赶紧告罪退了下去。 陆云景双手撑在围栏上,轻轻摇了摇头,沈福喜已经跟着赵氏南下,哪里还会有人再来给送酒菜并陪着自己说话。 想到沈福喜,继而便想到了自己对沈三老爷的承诺,当时年少轻狂,一句金榜题名说得轻松容易,如今跟着沈闳一道学习,才知道自己当年所知所学不过是纸上谈兵。 但是如论如何,明日也要尽全力而为。 殿试只考一日,众学子黎明入宫,要经过点名散卷赞拜行礼之后,才会颁发策题让众人应答。 这些礼仪都是前一日专门有宫中内侍前来教过的,但学子们几乎都是首次入宫,等下又要参加殿试,紧张情绪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不时有人行错礼或是走错步子。 陆云景一边听着内侍的唱喏一边行礼,心里也是一直绷着根弦儿的,生怕自己出错。突然想到沈福喜以前嘟着嘴说宫里规矩多一点都不好玩,紧张的情绪顿时去了大半。 殿试的内容便是写一篇策论,交上去的卷纸马上就会送到后面誊抄、糊名,再送到翰林院诸位大人手中批阅。 经过一夜的忙碌,次日一早,按照众人批阅意见排好名次的卷子便放在了龙案之上。 小皇帝虽然一直勤勉,但他此时的才学还不足以来分辨这些试卷的优劣,但皇上点名乃是规矩,他本想征求沈闳的意见。 但沈闳道自家孙儿也参加了殿试,自己需要避嫌不能参与意见,便辞了出去。 小皇帝翻了翻案上的卷纸,找到沈昱靖的名字,见是放在二甲第十名的,抽出来细看上面的评语。 沈昱靖的这篇文章,回家之后便应沈闳的要求默写一遍出来给他看过。 沈闳看后给出的评语是,文章做得四平八稳,虽然无甚出彩之处,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此时,小皇帝细看卷子上的评语,便跟沈闳所断相差无几,犹豫片刻,他将沈昱靖的卷子重新放了回去,对一旁的小黄门道:“便按照这个顺序誊录名次,莫要误了放榜的时辰。” 殿试放榜便是最终定论,皇城门口早就挤满了等着放榜的人,大户人家自然那都是派下人前往,一般的寒门学子却也不好意思去跟着挤挤插插地看放榜,于是便有一些专门等着放榜然后飞奔去报喜的人应运而生。 榜上有名乃是喜事,得到报喜的人再如何寒酸,也会给上一些赏钱。 不过这样的人聚得多了,也少不得要抢个生意什么的,有的学子甚至能陆续接到四五拨前来报喜的人,却也有人因为太过穷酸,连报喜的人都不愿登门,最后只能等最热闹的时候过去之后自己去看名次。 沈家自然早早便派了人去宫门口占据了有利位置,榜单一贴出来,看清府中两位郎君的名字和名次,就赶紧连滚带爬地钻出人群,一路狂喊中了中了地往家跑。 沈府门口早就张灯结彩地等候多时,两挂长长的鞭炮用竹竿高高挑起,就听街头那边隐约传来:“中了——中了——”的高喊。 管事定睛一看,正是自家府中下人的打扮,抬手一挥,两个小厮举着香躬身上前点燃了炮竹,赶紧避到一旁。 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震天震地,报喜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门口站定,抓起一旁准备好的锣锤,往木架上的铜锣上猛里一敲,扯着脖子大喊:“恭喜四郎高中二甲第三名——” 田氏等人都在正厅等着消息,听到这一嗓子,顿时眉开眼笑,冲沈昱靖道:“四郎考得不错。” 沈昱靖自己的心落了地,还要担心陆云景的名次,下人为何先报了自己的名次,难不成阿陆比自己排名还要靠后不成? 陆云景坐在沈昱靖的下首处,对沈昱靖道了声恭喜,耳朵却还竖起捕捉着外面的声音。他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似镇定,其实掌心已经早就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陆郎君高中二甲第一名——”报喜的声音终于再次传了进来。 陆云景心里猛地一松,三甲他自己也没有奢望过,如今能考个二甲第一,比之前恩科还要提前了,着实是个惊喜。 沈昱靖也高兴得不行,甚至比听到自己的名字还要激动,跳起来一把搂住沈昱靖的肩膀,大笑着说:“阿陆,我就说让你不要担心,以你的水平,成绩肯定不会差的。” 田氏吩咐下人给报喜的人赏钱,又吩咐赶紧去给赵家送信儿报喜,又叮嘱沈昱靖和陆云景,回房记得给父母写信,而后高兴地起身道:“行了,别琢磨这个了,两个人的名次都很好,今个儿晚上家中摆宴,我先回去歇会儿,晚上可要好好热闹热闹。” 将田氏送回房之后,沈昱靖抹了把汗对陆云景道:“刚才等着听你名次的时候可把我紧张死了,我自己的都没那样紧张,也不知是谁报喜,既然你比我名次在前,为何不先报你的,白白吓了我一跳。” 陆云景闻言笑着说:“你这是写文章都写傻了吧,你是沈府正儿八经的小郎君,我不过是个借居在此的客人,家里上下对你的关注圆圆多过于我,能摊上这种差事的,哪个不是人精儿,还能不懂这个道理?” 沈昱靖闻言伸臂勾住陆云景的肩头道:“你说这话我不爱听,我什么时候把你当过外人了?” 陆云景听了这话又是淡淡一笑,道:“是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你小子。”沈昱靖手臂用力,将陆云景的头箍在自己胸前,举起拳头吓唬道,“以后敢对福喜不好,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陆云景笑着讨饶,缓过气来道:“福喜也不是寻常的弱女子,我若是对她不好,她自己就能直接收拾了我。” 沈昱靖想起妹子避开父母送来的那封信,顿时默然。 不是弱女子的沈福喜小同学正在房里摆弄桂花,突然间猛地打了两个喷嚏,面前托盘里晒干的桂花被吹得到处都是。 小黑嗷嗷地冲过来,冲着四散飞落的桂花东一口西一口地咬,等所有花朵都落地之后,它就蹲在桌前看着沈福喜,似乎把这当成了一个游戏,等她再多打几个喷嚏。 阿许担心地说:“小娘子该不是闻不得这花香吧?您要做什么东西,吩咐奴婢去做就是了,何苦要自己亲自动手。” “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了!”沈福喜撇撇嘴,怎么可能是桂花的问题,自己摘花、晒花折腾了这么久,要有问题早就有问题了。 入了八月,沈福喜才发现自己后园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花开的时候简直香得让人流口水,她便叫上家里所有没事的人开始摘桂花。 赵氏在北方也见过金桂,但与南方的终究不同,北方的金桂都是种在花盆中,天冷就要搬到花房中去,生得也没有这样粗壮,跟自家后院这棵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树苗一样。 到南边之后见后院有这样大一棵桂花树,听下人说中秋节前后花开起来,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香气,原本还打算好好赏赏桂花,中秋全家在桂花树下吃吃月饼赏赏月的,结果好好的一棵树,花苞刚刚绽放便都被掐了下来,后园摆了一排一排的竹笸,晒得都是桂花。 找到沈福喜一问,原来她是准备做桂花蜜和桂花糖叫人送回京中给沈昱靖和姜四娘。 “只有你阿哥和阿嫂的?”赵氏问。 “自然是阿翁阿婆、外翁外婆和叔伯舅舅们都有,只不过送给阿哥阿嫂的都是我自己摘的桂花,准备自己做。”自己亲自做的,跟下人们做出来的意义自然是不一样的,只不过还要告诉阿哥,自己高兴一下就算了,可不要说出去。 “那阿陆呢?他跟阿靖都考中了,你就不送阿陆一份?” “他又不爱吃甜食,送他也是浪费。” 赵氏哄着女儿说,“你看咱们南下的时候,阿陆还特意给你准备了那么多东西。” 沈福喜闻言顿时嘟起了嘴,阿娘你闺女才多大啊,你这么怂恿我早恋真的好么? 不过沈福喜嘴上虽然这样说,但等桂花都晒好之后,她还是叫阿许找了几个香囊出来,装上满满的桂花,打算一并送回去给陆云景。 东西刚做好叫人送出,京城便送信来告知沈昱靖和陆云景殿试的名次。 我去,二甲第一名?这妥妥的算金榜题名了吧? 沈福喜后悔抓狂地问:“阿许,送东西的人现在还能追回来不?” 第七十五章 沈福喜今年难得过了个清静的中秋节,没有满屋子的人,没有咿咿呀呀的戏,没有一桌子放凉了才能开始吃的菜……唯一遗憾的就是,沈昱靖和姜四娘远在京城不能一起过节。 虽然桂花树上的花已经基本被沈福喜摘光了,但赵氏还是将中秋家宴摆在了后花园里,南边中秋时节草木都还是郁郁葱葱的,几盆菊花错落地摆在假山旁,点上几盏灯,加上银盘般挂在半空的满月,看起来颇有情调。 沈福喜一看这么好的烛光晚餐氛围,自己这个电灯泡坐在一旁不免煞风景,飞快地吃了几口饭便起身道:“阿娘,我和阿昭说好要出去逛逛,你们慢慢吃,我带小黑一起去。” 这件事沈福喜早就报备过了,所以赵氏也没阻拦,只吩咐多带几个人跟着,别被人冲撞了。 沈福喜本以为自己来得已经算早,坐车来到约定的地点,只见郭昭早就踮着脚四处张望了。 马车停稳之后,小黑先从车上蹿了下去,沈福喜也紧跟着跳下车道:“你来得还真早。” 郭昭摸摸小黑的脑袋,上前一把拉住沈福喜道:“我晚饭都没吃就来等你了,集市上吃的多得很,咱们一边逛一边吃。” 阿许跟在后面心道,外面的东西也不知干不干净,万一吃了回去闹肚子可怎么是好。但是见郭昭身后跟着的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好在一路下来,沈福喜还算比较自律,并没有看到什么都乱吃一气。 郭昭却跟撒了欢儿一样,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个糖人,边吃边往人多的地方钻。 沈福喜怕跟她走散了,只好紧紧地跟着她。 “阿馥,你看那边那么多人,咱们也过去看看。”郭昭看着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赶紧几口吃掉手里的糖人,抓着沈福喜就往那边挤。 下人们赶紧上前帮着分开人群,免得挤到两个小娘子。 沈福喜被郭昭抓了一手黏糊糊的糖,无奈地被她拖着往前走,一只手还要紧紧牵着小黑。她已经有些后悔,不该经不住郭昭的央求就把小黑带出来,外面的人太多,这么一条大狗若是吓到人就不好了。 好在外层有下人护着,小黑又乖巧地跟着,所以一路过来都没出什么乱子。 好不容易从人山人海中钻出去,郭昭就猛地一个急刹车。 沈福喜没稳住,脚下踉跄撞在郭昭身上,好在旁边的下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两个人。 阿许看清人群中围着的是什么,忍不住啐了一口道:“大过节的,真是晦气。” 沈福喜却饶有兴趣地睁大了眼睛,活生生的卖身葬父,这种戏码以前可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本以为都是瞎编乱造的,没想到自己还能有看现场的一天。 被众人围在他们中间的是个披麻戴孝的小娘子,身边放着一个被草席盖着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小娘子跪在草席旁边,头上系着白布,低头哀哀切切地哭着,身前的地上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字。 沈福喜个子矮,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小娘子大半的脸,能看出来是个瓜子脸皮肤白皙的模样,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果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种我见犹怜的模样,已经引得好几个衣着华丽但是面容猥琐的男子跃跃欲试。 郭昭也是一脸好奇地看着,扭头低声问:“阿馥,咱们要不要帮帮她啊?” 沈福喜是知道这种很多都是骗人的,所以摇摇头道:“先看看再说。” 说话间已经有人凑过去问:“小娘子,你卖身葬父,打算卖多少钱啊?” 那小娘子用袖遮脸,擦着眼泪道:“只要能让先父入土为安,小女子别无所求。” 她嗓音略有些沙哑低沉,倒像是哭哑了嗓子似的,十几个字说得温柔婉转,着实引人怜爱。 马上就有人嚷道:“小娘子,我出五两银子安葬你爹,跟我回家去吧。” 凑上去问话的人不悦道:“懂不懂得先来后到?我出十两!” 郭昭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对下人们的劝说充耳不闻。 沈福喜也看得入神,抓着小黑项圈的手不知不觉便松了。 这边竞价竞得火热,不一会儿都已经出到二十两银子了,那边草席下却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尸体”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吓得围观的众人连连后退。 披麻戴孝的小娘子也被吓了一跳,猛地扭头朝后看去。 沈福喜眼尖地看到她颈间的喉结,虽然并不算太突出,却也明显是个男人。 郭昭却抓着沈福喜的手使劲儿摇晃道:“阿馥你看,小黑怎么跑里面去了?” 沈福喜这才发现,小黑正一脸好奇地追着那“尸体”嗅来嗅去,想必个刚才那人被吓得跳起来,也是它的杰作。 “小黑,拦住他。”沈福喜对小黑下令之后,又吩咐下人道,“抓住那个披麻戴孝的,一起扭送府衙。” 小黑对沈福喜的命令从来都是不打折扣的执行,让它拦住便是不能咬伤,它快爬两步一跃而起,将那假扮尸体的中年男子扑倒在地,咧嘴露出一口尖牙,喉咙中发出呜呜的低吼。 “救命啊!凶犬咬人啦……”被扑倒的男子吓得嗷嗷直叫,只可惜周围的人都在拍手叫好,根本不会有人上前去救他。 这边沈府的下人也已经将披麻戴孝之人团团围住,此人这会儿还在负隅顽抗,抓着衣襟楚楚可怜地说:“我、我是被他逼迫的,你们放过我吧。” 周围几个色迷心窍的男人还跳出来帮忙说话,说沈家下人不要欺负弱女子。 沈福喜闻言冷笑道:“什么弱女子,明明是个男人,你们想要英雄救美,好歹也擦擦眼睛看清楚自己救的是男是女。” 围观的人闻言一片哗然,那人没想到自己被个小姑娘看穿真面目,愣了一下便转身要跑,被沈府下人直接抓住按倒在地,扯掉头上的白布在他脸上蹭了几下,露出原本小麦色的皮肤,没有妆粉的掩盖,原本比较男性化的轮廓顿时露了出来。 有人凑近去看热闹,也大喊:“这人有喉结,果然是男人啊!” 之前几个竞价的男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两个骗子最后自然是被扭送到衙门,原本这样两个小毛贼在中秋节这样的大日子里,是不该去麻烦官老爷的,先关起来听候处置便是了。 但是把骗子扭送过来的,一个是沈大人的千金,一个是郭府的爱女,衙门的差役牙疼地纠结了半天,觉得还是去给沈大人送个信儿比较妥当。 沈三老爷难得在家跟娘子喝点小酒情调一下,刚刚微醺便有人进来道:“老爷,小娘子抓了两个骗子,已经扭送到衙门去了。” 他刚喝下的酒顿时都化作冷汗,顺着汗毛孔都冒了出去。 第七十六章 对两个骗子的处置简单,但沈三老爷对女儿这样的放养状态十分忧心,于是,给沈福喜请先生的事情变得更加迫切起来。 沈三老爷之前就一直在留意,请先生是大事,他希望找个学问和人品俱佳的,但一般能达到这样要求的人,多得是人家请去做西席,很多人也不愿意单独来教一个女学生。 最后还是郭家给他推荐了一个人,跟郭昭家算是远亲,算得上知根知底,人品学识也都不错。 这位先生姓郭名辽,字长远,洪显二十年中举,参加两次会试未果,今年恩科再次落榜,便也绝了为官入仕之心,准备回来找个人家做西席或是寻个书院当先生以为生计。 正好郭家得知沈三老爷正在给女儿找先生,跟郭辽商议之后,便将他推荐给了沈三老爷。 沈三老爷先看了郭辽的几篇文章,然后才见了本人,聊了小半个时辰,观感不错。 郭辽虽然屡试未中,但多年刻苦读书,文史经籍俱烂熟于心,也并非只会死读书的呆子,文章说不上兼容并蓄,却也能够旁征博引,颇有几分文采,作为沈福喜的先生,已经足足够用。 沈三老爷对郭辽很是满意,当场拍板同意,说定八月二十四日开始上任。 回家之后,沈三老爷对妻女说了这件事,赵氏闻言微微皱眉道:“虽然是郭家推荐的,但毕竟是给女儿做先生的人,郎君未免也太放心了些,还是要派人去细细察访一番才好。” “这个自然,娘子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沈三老爷在女儿的事情上,从来都没掉以轻心过。 沈福喜更感兴趣的是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到底要学什么东西,缠着沈三老爷问个不停。 “郭先生什么样子,到时候你就看到了,至于要学什么。”沈三老爷从来没养过女儿,也不知姑娘家到底该学些什么,更何况自己女儿这般聪颖,他沉吟片刻道,“经史子集挑要紧的慢慢学起来,尤其是经史部分,这是最最基础的东西,到时候我会给先生圈定范围。其余看你的兴趣,想学什么列个单子出来,我看过没问题了,便交给先生去准备。” 沈福喜把沈三老爷的提议在心里过了两遍,觉得还算合理,而且还给了自己一定的自主权,不过还是明确地要求道:“上午学阿爹规定的东西,下午讲我感兴趣的。” 这话可要先在前头,不然到时候说必须要等基础内容都学完才能学别的,那自己岂不是亏大了。 沈三老爷见女儿这样小心谨慎,不由也认真道:“不能提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来为难先生。” 沈福喜闻言撇嘴,心道,我像是那种给先生来下马威的熊孩子么? “阿爹,我想了解万国舆图,还有咱们大梁的舆图和本地的一些风土人情。”沈福喜在沈三老爷的书房看到过万国舆图,加起来厚厚的好几摞书,绘制和标注都跟现代的地图有很大区别,许多地名也十分生僻,她翻了翻看不懂就也没再深究,这次正好有机会,总算是把这件事提了出来。 来到这里五六年了,如今连个地貌的大局观都还没有,让沈福喜心里一直不太自在,如今总算有个机会能够有所了解,所以一定不能放过。 沈三老爷倒没想到女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对舆图有所了解并不是坏事,只是不知道郭先生对这方面是否有所涉猎。 “我去问问先生,看他对这方面有没有了解。”沈三老爷说完见女儿的神色微微一黯,又赶紧哄道,“若是先生不熟悉,那我抽空给你讲也是一样的。” 沈福喜这才扑上去,搂着沈三老爷道:“阿爹最好了。” 沈三老爷对郭辽的底细调查很快就完成了,果然是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家中如今父母尚在,妻儿俱全,邻里及同窗对其评价亦十分不错。 郭辽在八月二十四这日准时来到沈府,沈三老爷先见了他,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提前沟通清楚的。 “不知先生是愿每日回家还是住在府上,府上已经给先生收拾好住处,先生可以做午休之用,万一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也可不必往返辛苦。” “多谢沈大人为学生想得如此周全。”郭辽赶紧起身道谢。 “先生不必多礼。”沈三老爷手掌微微下压,示意他坐下说话,略有些不好开口地说,“我看过先生的文章,也与先生面谈过,自然是十分满意的。不过小女自幼家中宠爱,颇有自己的主意,她一定要求先试讲三日,若先生与小女能够合得来,便算是定下来了。” 这件事的确是沈福喜提出的,师生关系也是要看缘分的,并不是任何一个学问好的人来教就一定合得来,她可不愿意对着一个不合拍的先生度过剩下的两年多时间,所以坚决对沈三老爷强调这一条要求。 郭辽以前也没做过西席,不太清楚这里头的规矩,但郭家还是对他提点了一些,所以知道沈大人十分宠爱这个幼女,从请先生这件事慎之又慎上也能看得出来。 毕竟沈家是主家还是官家,即便不弄什么试讲,只要人家觉得不合适,辞退自己还不是随时的事儿,倒是如今这样,反倒让人觉得颇为公道。 所以他对于这样的要求也并未觉得为难,十分爽快地点头答应下来。 沈三老爷见状松了口气,忙将待遇一并讲出来道:“束脩一年四十贯,三节两寿自然另有礼相备,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郭辽来之前对束脩的价位已经做过了解,年资四十贯绝对算得上是比较优厚的待遇了,更何况若是住在沈府,等于包吃包住,而且沈府这样的人家,三节两寿的礼也不会太轻,所以无论怎么看都是很不错的待遇。 “大人厚待,学生一定尽力教好令爱。”郭辽对这个待遇十分满意,自己这么多年一心读书不事生产,家中全靠父母和妻子支撑,如今父母日渐年迈,儿子都已经是开始读书的年纪,自己总算能够挣钱来撑起这个家了。 将银钱的事说清楚之后,两个人都放松了不少,毕竟都是读书人,说起什么薪资待遇问题,都还有些放不开。 沈三老爷喝了口茶道:“每日上午的内容,从四书开始往后讲便是,下午……”他顿了一下问,“不知先生对万国舆图或是我大梁的舆图可有所了解?” “大梁境内的舆图学生还算熟悉,万国舆图乃是巨著,学生只有幸在书馆中见过两次,未能有幸研习。”郭辽回道。 “那下午就先给她讲讲大梁的舆图,她似乎还想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沈三老爷笑着说,“以后每日上午便学四书,下午便由着她想知道什么,先生了解的便跟她说说,不知道的便罢。” 请先生给女儿讲舆图这种事,郭辽还是头一次听说,心里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娘子不免有些好奇,但也有些打怵。从沈大人的神情语气中不难看出,他对这个女儿的确是宠爱有加,只盼不是个骄纵的小娘子,不然自己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沈三老爷将各种事情都与郭辽交代清楚,这才带着他往外书房过去,穿过二三进中间的侧门之后,指着东厢房道:“东厢楼上已经收拾出来做先生的房间,一应用物都已经准备齐全,先生随时可以使用。” “这边是我的书房。”沈三老爷指着正房说罢,带着郭辽走进东厢的一楼,“这里刚收拾出来,做先生给小女上课之用。” 东厢两大间屋子,一楼中间没有隔断,西面临窗并排放了两大张书案,东边靠墙放着柜子和书架,南边墙上挂了两张字,看着不似古物,郭辽估摸着可能是沈三老爷手书。 屋内有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见人进来忙上前行礼道:“阿荣给老爷请安,给先生请安。” 沈三老爷指着小厮道:“阿荣这孩子还算伶俐,给先生做个书僮,便在上头的外间住,先生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他便是。” 郭辽赶紧道谢,心里不免又添压力,主家已经准备得这样周全,自己更要尽心才是。 “阿荣,七娘怎么还没过来?”沈三老爷没见女儿,不免皱眉问。 “回老爷的话,小娘子早就来了,知道老爷和先生往后面来了,便去端茶点了。”阿荣赶紧回道。 话音刚落,沈福喜果然端着茶盘走进来,见阿爹身边站着个陌生的男人,知道一定是给自己请的先生了,不露神色地打量一番。 三十四五岁的模样,身材瘦高,国字型脸,一身朴素干净的青衫,看起来倒是个温和的书生模样。 沈三老爷对郭辽介绍道,“这边是小女沈馥。”又扭头对女儿说,“这便是给你请的先生,郭辽郭先生。” 沈福喜上前行礼道:“沈馥见过先生。” 郭辽也在悄悄打量自己的学生,看着倒是乖巧可爱的模样,行礼也是恭敬规矩,丝毫没有敷衍了事或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不免在心底点了点头。 第七十七章 正式授课从二十五日开始,为了前三天的试讲能够顺利过关,郭辽也是蛮拼的。四书的内容他烂熟于心不用特别准备,但舆图什么的却还需要临时抱抱佛脚,甚至还特意去郭家借阅了庆州的舆图,自己照着誊抄了一份。 虽然做了周详的准备,但第一天上课的时候,郭辽还是有些心里打鼓。 好在沈福喜一上午都十分乖巧,没有他预想中的骄纵或是调皮,反倒发现她领悟力很高,也很会举一反三,背书也快,字居然也写得颇有架势,一看就是练过的。 第一天上课,郭辽怕沈福喜坚持不住,准备的内容并不算多,没想到刚一个时辰就全都讲完背会了,本打算把第二天的内容提上来讲,结果沈福喜眼巴巴地说:“先生,今天的内容我都背下来了,咱们讲讲舆图吧!” 郭辽心道幸好自己早有准备,便道:“那咱们先对大梁的舆图做一些了解。” 通过郭辽的讲述,沈福喜才对如今这个世界有了一个稍微整体的了解。 大梁整体大致呈扁方形,北邻勐班,西南与喀瓦克接壤,西面原本是奴玛,因为前几年的战争,如今大部分土地归大梁所有,但鲜有人烟,只有部分驻军。 东南临海,与东涣隔海相望,东涣如今正处乱世,群雄割据战争不断。 而大梁境内则分为二十四路,共三十六府、一百零二州。如今沈福喜便身处沂南路平丰府辖下的庆州。 晚上沈三老爷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书房里的课程已经结束,他径直回到后宅问女儿:“今日上课怎么样?” 沈福喜对郭辽还是比较满意的,他性情温和,不端架子,讲课说话都很有条理,虽然第一天讲的东西都比较浅显,但能看得出他并没有轻视,而是提前做过功课准备。 “郭先生不错,如果没什么大问题,三天试讲之后就定下来吧。” 沈三老爷点点头,转身对赵氏表功道:“我就说这个先生不错,你还一直担心,你看,福喜也很喜欢不是。” 赵氏原本还故意板着脸,但很快就忍不住笑道:“好,这件事办得不错,晚上奖你多喝一杯酒。” 沈福喜默默地扭头回房,不都说古人含蓄么,为毛自己总是毫无防备被爹娘秀一脸恩爱。 三日试讲结束,郭辽顺利地被留在沈府,赵氏支给他年资的一半让他作为养家之用,于是,沈福喜小同学开始了每日上课又没有双休日和寒暑假的苦逼生活,好在她读书也不是为了去考状元,所以郭辽的课程安排并不紧张, 这日沈福喜刚结束了下午的课程回到后宅,还不到放衙的时辰,沈三老爷却乐颠颠儿地跑回家来,进屋就道:“家里来信了,殿试的名次已经出来,阿靖是二甲第三,阿陆是二甲头名,如今已经都领了差事,阿靖是考功司员外郎,阿陆是翰林侍读。” 赵氏闻言大喜,连声念着菩萨保佑,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到佛龛处诚心地上了三炷香。 沈福喜对此不了解,忙追问究竟是好是坏。 沈三老爷解释道:“都是正七品的职官,考功司属吏部下辖,掌文武官叙迁、磨勘、资任、考课之政令,以七事考核监司,以四善三最考核守令,算是个不错的职位,用心做能学到不少东西。翰林侍读主要是负责整理经籍以备官家查问,因为如今官家年幼,特选了几位年轻的进士任此职,官位不高但是清贵,时常会有面圣的机会,若是能简在帝心,前途自然无虞。” 其实沈闳在信中还写着,按照阿靖的文章,估计也就二甲十几名的样子,官家最后御览之前,我稍提了句孙儿也在这期殿试的学子中,原想能将他提到二甲前十就算不错,没想到官家倒是实在。至于阿陆,年纪小却性子沉稳,若非如今大局求稳,说不定能位列一甲,不过如今也不算差,二甲头名加上陆家的清誉,如今既然入了翰林院,今后有沈陆两家的扶持,仕途无忧。 这也就罢了,沈闳居然又用了整整两页信纸,大说特说自己如何慧眼如炬,相中这么好的一位孙女婿,若不是提前将婚事敲定下来,怕是一放榜别人就要抢破头了。 赵氏高兴得合不拢嘴:“无论是什么职位都好,今后有家里的帮衬,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沈三老爷又掏个信封递给沈福喜道:“喏,这个是你的。” 沈福喜接过信封,捏捏感觉里面挺厚的一叠,揣在怀里吃过饭回房才拆开细看,原来大信封中还分了两个小信封,一封是沈昱靖写的,另一封是陆云景。 沈昱靖先说自己和姜四娘都很好不用惦记,然后夹七夹八说了许多最近发生在身边的趣事,又反复地表达对妹妹的想念之情,信的最后写,阿陆得授职位之后,便坚持搬出了沈府。 这倒也不难理解,作为世交之子,求学是借居家中十分常见,但如今已经有了官职,两家姻亲关系尚未过明路,再继续住下去的确不太合适,以陆云景的性子,坚持搬出去才是正常。 陆云景在信中也提到自己搬出沈府的事儿,居然还附上了自己新住处的地址。 沈福喜看得直撇嘴,好像谁要去看你似的,直看到信尾写着,桂花糖很甜,香囊有家乡的味道。 她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半晌,才把信折好放回信封中,连同沈昱靖的信一起,收在自己床头的箱子里。 “阿许,之前做的桂花香囊还有么?”沈福喜沉吟片刻问。 “还有十几个,小娘子之前说留着送人,奴婢便收起来了。”阿许从开箱捧出一个匣子。 “明天拿去急递店,送到京城,城南曹寺胡同陆家,陆云景收。” “小娘子不写封信一并送去?”阿许追问。 沈福喜神色微变,犹豫片刻,还是抽了张花笺,写了几行字放在匣子里。 陆云景十月底收到来自庆州的匣子,刚一打开就闻到扑鼻的桂花香气,他唇角忍不住上挑,看匣子里花笺上写:“省着点用,新的要明年秋天才有。” 陆云景把匣子捧回书房,放在书案上,铺纸提笔写道——字练得不错,再接再厉。 “来人,将这几本字帖和信送去庆州。”陆云景的唇角越翘越高,几乎可以想象到沈福喜那炸毛的小模样。 半月后,沈福喜捧着京城送来的字帖,恨不得摔陆云景一脸! 第七十八章 在外任职不比在京中省心,刚进十月赵氏就开始忙着准备年礼,送回京中的东西要抓紧准备,虽然运河方便,但是运回京城也至少要打出一个月的提前量。把要送回京中的东西收拾好之后,还要帮沈三老爷准备官场走动打点的年礼,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忙。 沈福喜主动停了下午的课程,帮着赵氏清点东西誊写清单,能帮着分担多少算多少,权当做是练字了。 “双面绣屏一架,双面绣品十幅……珍珠一匣,红蓝宝石一匣,各色宝石戒子一匣……珍珠一匣……” 丫头们把东西一样样地端过来给赵氏过目,赵氏一边清点一边念,沈福喜提笔往册子上抄,听得疑惑问:“阿娘,一共几匣子珍珠?” “一匣子啊!”赵氏低头确认过,继续道,“碧玺手串一条,精雕鸡血石摆件两座,鸡血石章石十块,玉石嵌宝盆景两盆……碧玺手串一条……” “阿娘。”沈福喜无奈停笔问,“碧玺手串一共几条?” “一条啊,不是刚说了?”赵氏莫名地说。 “你刚才又说了两遍。”沈福喜干脆把笔放下,拉着赵氏到炕边坐下问,“阿娘,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不是少点了就是多算了的。” 赵氏抬手揉揉太阳穴道:“我想着你阿嫂说不定快要生了,这几日总惦记着,昨晚更是心神不宁的没睡好。你大哥每次来信都说很好很好,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就怕他报喜不报忧,咱们离着这么远,想回去看看都抽不开身。” “阿娘放心,有阿婆坐镇,肯定不会有事的。”沈福喜只能安慰赵氏道,“再说阿娘不是把阿阮留下了么,她跟着阿娘这么多年,有什么事肯定能照顾周全的。” 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赵氏心里清楚却不能当着沈福喜的面表现出来,沈福喜心里明白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母女二人各怀心事,却还都要故作镇定。 赵氏努力把自己的忧心压下去,伸手捏着女儿的脸蛋道:“福喜真是长大了,已经能安慰阿娘了!” “阿娘,再过半个月就是阿爹的寿辰,你若是有空倒不如想想怎么给阿爹祝寿。”这是沈三老爷第一次不在沈府过生日,沈福喜早就惦记着想准备个惊喜,如今为了转移赵氏的注意力,只能把这个饵抛了出来。 果然,赵氏听到这事一脸懊恼道:“哎呀,我竟差点儿给忘了,还好你提醒我。” 沈福喜摆着手指道:“阿爹去年在京中过的整寿,今年是小生日,咱们也不大操大办,自家热闹热闹好不好?” 庆州地势平坦,两条河在境内交汇,土地肥沃,农耕农桑较为发达,颇为富庶。沈三老爷上任至今不足一年,平常过节收到的礼物已经很多,可以预见过年的时候会是什么光景,这个时候若是大张旗鼓地做寿,简直等于明告诉别人快来送礼。 沈福喜料定沈三老爷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才提出自家关起门来庆祝生日。 赵氏的心思却有些跑远了,沈家没有分家,自从过门后每年便是一大堆人吃吃喝喝,如今回想起来,上次清清静静地给郎君祝寿竟然还是他十五岁那年。 沈福喜看着阿娘眼神飘忽、面颊绯红,知道她肯定是又陷入什么粉红色的回忆中了。 晚上躺下之后,赵氏搂着沈三老爷的胳膊问:“你还记得我自己给你过生辰那次么?” 沈三老爷闻言一愣,随即唇角就勾出笑意,右手抚上赵氏的长发道:“怎么不记得,那年阿娘都忙忘了,只有你还记得我的生辰,还亲自下厨做了碗馉饳给我吃。” “是啊!”赵氏陷入回忆中,半晌才拧了他胳膊一把道,“我记得你当时还嫌弃难吃来着,结果还不是吃得干干净净。” “嘶——”沈三老爷扭身把赵氏的两只手都抓在手心里,“你还说,我说不好吃你就眼圈发红,差点儿当场哭给我看,我哪儿敢不吃啊!” “真那么难吃?” “你说呢?”沈三老爷声音低沉地说,“你那馉饳做得皮儿是皮儿馅儿是馅儿也就算了,馅儿里面的姜都是黄豆大小,我都不敢嚼,只能囫囵半片地往下咽,汤又咸得要命……” 赵氏知道自己那会儿手艺不好,只是不知道究竟难吃到什么程度,此时听着沈三老爷说,忍不住把头埋进被子里,但听着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弓着身子吃吃地笑。 沈三老爷伸手到被子里去捉赵氏,捏着她的脸问:“还笑?你走了之后我一口气喝了两壶凉茶,嘴里咸得都发苦了。” “我后来不是特意去学……”赵氏的声音越来越低,唇边的话尽数被沈三老爷堵了回去。 在沈三老爷和赵氏回忆两小无猜的青葱岁月的时候,沈昱靖正在产房外面急得团团乱转。 姜氏进入产房已经两个时辰了,饶是他见识过赵氏生沈福喜的惨烈场面,此时也不免心急如焚,不住地道:“都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动静。” 菡彤安慰道:“四郎不要着急,大夫说过,头一胎是要久一些的,老夫人在里头坐镇,不会有事的。” 道理沈昱靖都懂,但是事儿摊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什么道理理智统统都是浮云,他只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借以消磨心里不断堆积的紧张感。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时辰,沈昱靖觉得自己就像一张满弓,已经被绷紧到极致,若是还不能释放压力,只要再有一丁点儿的外力刺激,那不是弓折就是弦断。 好在老天爷没有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就在东面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产房内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 沈昱靖大步来到产房门口,看着稳婆抱着用大红包被裹着的小包子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同时急切地问:“阿姜怎么样?” 稳婆许是鲜少见到这种先问产妇不问男女的小郎君,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又马上堆起笑容道:“郎君放心,娘子好得很,母子平安。” 等稳婆转身又进了产房,对姜四娘道:“娘子真是好福气,老妇给人接生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遇到先问娘子不问男女的郎君。” 姜四娘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两朵红云,眼中全是甜甜的笑意,生产的疼痛和辛苦,在听到儿子的哭声和稳婆的这句话之后,全都烟消云散。 沈昱靖傻愣愣地站在产房外面,直到怀中的小包子发出“哇哇”的哭声,他才反应过来儿子就在自己怀里抱着,身体瞬间变得僵硬,扭头看向菡彤,满脸求救的神色。 菡彤笑着从他怀中接过孩子,拨开包被看着孩子的小脸儿道:“四郎快看,小郎君长得跟七娘小时候多像。” 沈昱靖这才定睛看清儿子的长相,发红的皮肤抽抽巴巴的,简直像个小猴子一样,忍不住道:“比福喜小时候丑多了。” 田氏正好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顿时笑起来,抬手点着沈昱靖道:“如今都是做爹的人了,还说这种孩子气的话,赶紧派人去姜家报喜,记得给你爹娘写信。” 沈昱靖赶紧下去吩咐,田氏又命人在门前挂上红布和小弓箭,表示家里弄璋之喜。 时值冬至,天也已经冷下来了,南方没有火炕,只能在房中多放炭盆。京中的年礼已经早早送走,赵氏总算能松乏一下,坐在熏笼边看各处庄子送上来的账本。 郭先生放假回家过节去了,沈福喜裹着被子窝在赵氏身边的榻上看书,小黑卧在踏脚上,扒拉着一个竹编的圆球。每当沈福喜一动弹,它就赶紧抬头看看,见小主人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才又安心地趴下。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楼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着好像有人急促地跑上来,小黑已经警觉地站起来,紧紧盯着门口,身子慢慢绷紧下压,做好了随时扑上去的准备。 “急什么,这儿是你乱闯的地方!”屋外传来丫头的斥责声,很快捧着一封信进来道,“娘子,郎君打发阿莫过来送信。” 沈福喜一骨碌翻身起来,抢先接过信笑着说:“阿娘,我猜肯定是阿哥报喜的信。” 赵氏着急地催道:“快打开看看。” 沈福喜抽出信纸展开一看,挑着关键的念道:“十月二十三卯正一刻出生,五斤四两,母子平安。” “阿弥陀佛,平安就好,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赵氏说完又吩咐给阿莫赏钱,下人们过来行礼道喜,每人也都得了个红封,本来就是过节,家中上下越发欢喜起来。 沈福喜盯着信出神了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搂住小黑大喊:“我做姑姑了!” 小黑满脸茫然,扭头看看纸上的鬼画符,又看看喜笑颜开的小主人,最后选择乖乖地充当狗肉抱枕。 第七十九章 集体长了一个辈分的三口人在南方过了个消停的年,虽然冷清了点儿,不过跟京城相比——没有招待不完的亲朋好友,没有走不完的亲戚——沈福喜觉得着实轻松又省心。 她唯一需要走动的就只有郭昭,初六去郭家赴宴,郭昭听说她前一日刚过了生辰,气得抓起引枕就砸过来,“生辰怎么也不告诉我。” 沈福喜赶紧道:“大过年的都忙忘了,我阿娘都是昨个儿早晨才想起来叫人给我煮了碗寿面。” 郭昭这才稍稍消气,但还是嘟着嘴不理人,僵了半晌,她跑进屋里抱了个匣子出来,一把塞进沈福喜怀里道:“喏,送你的贺礼。” 沈福喜其实是故意没有将生日告诉郭昭的,毕竟沈三老爷是当地的父母官,自己跟郭昭关系虽好,彼此身后的家庭和背景却也是难以回避的。 但她没想到郭昭却早早地给自己备了礼物,说白了自己到底是个伪萝莉,虽然这几年装幼稚已经装得驾轻就熟,但骨子里到底还是不如郭昭那样真性情,凡事还是顾虑颇多。 沈福喜本能地想要客气,但看着郭昭黑亮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咽了回去,最后抱着匣子绽出个笑容道:“那行,你什么时候生日,记得跟我说,我也给你准备贺礼。” 郭昭的气瞬间就消了,哼了一声道:“算你识趣,我的生辰是三月二十八,到时候天气已经暖和了,请你去我家庄子住几日,咱们去山上踏青。” 南方的春不像北地那般含蓄,仿佛就在一瞬间,房前屋后就都迸出养眼的新绿,城外更是一天一个样儿,转眼就草木繁茂起来。 沈福喜这才发现,一转眼居然已经三月初了,郭昭的贺礼还没定好要送什么,心里不免着急起来。 当初郭昭知道她对西洋玩意儿感兴趣,特意送她的是一套雕着西洋人物的象牙梳篦,东西贵重不贵重放在一边,这种投其所好的心思才是最要紧的。 要说郭昭对什么感兴趣?沈福喜简直想给她跪了,那丫头凡事三分钟热度,早晨说要学琴,晚上就要学棋,从来没有过一个定性。认识她到现在大半年的时间,她的兴趣喜好不说换了上百样,至少也得有五六十样,这可让人如何是好! 沈福喜最后无奈,只得去找赵氏拿主意。 赵氏想了半天,自己未出嫁的时候,手帕交之间送礼不外乎是手帕香囊、头面首饰之类,可沈福喜非要个别出心裁对方又喜欢的,这个难度着实太大。 “我记得阿昭挺喜欢小黑……”赵氏本想说要不买条狗送给她,后来一想,自家这条狗买回来的时候,自己也不知提心吊胆了多久,难不成还送条狼狗给人家,那就不是送礼是添乱了。 沈福喜一脸警惕地往前挪了半步,将小黑挡在自己身后道:“小黑怎么能送人啊!” “没说要把小黑送人。”赵氏赶忙解释道,“我是想,她既然喜欢小黑,不如找人按照小黑的样子绣个插屏送给她摆着玩儿。” 赵氏这话本来是随口抓来说的,但是说完却觉得十分可行,到时候把插屏的架子和边框做得高档一些,中间的绣品看腻了也可以换成别的,也算是一份不错的礼物。 不过沈福喜却被赵氏这话激发了其他的灵感,蹦起来搂住赵氏的脖子用力亲了一口,“阿娘你真是太厉害了!”说完招呼上小黑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沈福喜抓着阿许在房里研究了好几日,总算是把礼物的设计方案和选材搞定了,具体的操作就交给阿许去找人负责了。 礼物到底是什么,沈福喜一直藏着掖着谁也没告诉,赵氏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正面回答,直到三月中完全做好,沈福喜也只躲在自己房里偷着看了成品,赵氏只听着小黑在房里叫个不停,叫声中隐隐有种愤怒和不满的情绪。 三月二十刚过,郭昭就已经耐不住性子了,怕自己分量不够,硬拖着齐氏来沈家下帖子请人。 赵氏早就听女儿说起过这事儿,此时见齐氏还特意为此登门,自然满口答应,让沈福喜带郭昭去房里玩儿,自己招待齐氏。 郭昭到沈福喜房里就忍不住问:“给我的贺礼你可别忘记了。” 沈福喜打包票道:“放心,我送的东西保证你爱不释手!” 郭昭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追着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福喜却一脸神秘地使劲儿卖关子,坚决不肯透露半个字,一定要等生辰当天才肯拿出来。 郭昭央求了半天都没让她松口,只得盼着这几天赶紧过去。 二十六这日,沈福喜便跟着郭昭出发去她家城外的庄子,随车带了两个大箱子,簇新的黄铜大锁把箱子锁得严严实实,旁边还有忠心耿耿地小黑守着,没有留给郭昭半点儿可乘之机。 郭昭发誓,自己从记事开始,就没这么殷切地盼望过生辰。 到了庄子上沈福喜才发现,一道来的还有齐思鸿这个中二小子,不过吃过那么多哑巴亏之后,这小子也学乖了。背后如何咱管不着,至少在沈福喜和郭昭同时在场的情况下,他的中二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生辰这日,齐思鸿送了郭昭一套珊瑚的头面,款式样子倒算不上新奇,但这套首饰上面的珊瑚,质地细密打磨光滑不说,最难得全都是一水儿地鲜红色,摆在匣子里就灼灼地耀眼,着实跟郭昭这样的性子极为相称。 不过郭昭如今满心惦记的都是沈福喜的礼物,叫人收了头面,说了声谢谢表哥便星星眼地盯着沈福喜。 沈福喜命人打开了第一口大箱子,里面的东西用红布盖着,只能看到个大概的轮廓,她伸手抓住小黑的项圈,示意郭昭自己上去掀开。 郭昭一个健步冲上去,掀开红布整个人都惊呆了,嘴巴大张着半天都合不起来。 郭昭半晌才找回神儿来,扑上去抱住箱中的什物,嘴里一叠声地嚷道:“阿馥你真是太好了,啊啊啊,做得简直跟小黑一模一样。” 沈福喜从赵氏那里得到的灵感,找人用皮草和棉麻仿照着小黑的模样,做了个一比一的狼狗玩偶,小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然后就把这个仿照自己做的玩偶当做了假想敌。 后来沈福喜将玩偶锁进箱子里,小黑以为对方并没有被留下,这才消停了几日,没想到今天冷不丁地又看到了这只狗。它颈间的毛瞬间就竖了起来,弓背伏身做出攻击的姿态,盯着箱子里的那个“同类”,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若不是被沈福喜抓着项圈,肯定立刻扑上去将对方撕成碎片了。 等它看到郭昭抱着那只“狗”又笑又叫的时候,才隐隐明白那是小主人送给别人的,这才放松下来,也不叫了,扭头讨好地舔舔沈福喜的手背,摇摇尾巴表示自己不会冲动了。 沈福喜放开抓着项圈的手,拍拍小黑的脑袋,给它块肉干表示赞许。 等郭昭的兴奋劲儿稍稍减退之后,她又叫人打开了第二口箱子,屋里瞬间又响起了郭昭的尖叫。 “啊啊啊——这也是给我的么?”郭昭放开箱子里的“小黑”。扑倒第二口箱子边,捞出个方形的软枕出来,对着上面绣着的小黑狠狠亲了一口。 沈福喜伸手捞出另一个软枕,举在胸前问:“阿昭你看这个是谁?” 郭昭扭头看着沈福喜手中的软枕,上头绣着个梳包包头的小女孩,眼睛滴溜溜地圆,脸颊鼓鼓的,噘着小嘴,透着一股子灵动活泼的劲儿。 齐思鸿脱口而出:“这活脱是阿昭的模样。” 郭昭一把抓过软枕反驳道:“我长得哪有这么滑稽。” “这脸,这眉眼,这嘴,还有这副不讲理的表情,除了你还……”齐思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郭昭用软枕一顿猛揍。 最让他生气的是,郭昭揍完他还心疼地揉了揉软枕,那东西难道还会疼不成!? 他抓起身后的引枕准备打还回来,一抬头就看见沈福喜似笑非笑的模样,之前惨痛的记忆顿时浮现在眼前,他悻悻地放下引枕,忽然心生一计道:“阿昭,其实我还有一份礼物要送你,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跟我去看。” “礼物有什么不敢看的!”郭昭果然一激就中计,“你当我跟你那样胆小,在哪儿呢?” “我昨天在后山发现一个山洞,特别特别的深,听人说这个山洞能直接通到山的那边,你敢去么?”齐思鸿挑眉问道。 “这有什么不敢!”郭昭小身板一挺,伸手挽住沈福喜的胳膊,“要不你个告诉我方向,我和阿馥两个人去,免得你走到一半吓得尿裤子。” 齐思鸿闻言气得跳脚,指着郭昭道:“你才尿裤子呢!不敢去的是小狗!” 沈福喜无语地翻翻眼睛,安抚地摸摸小黑的脑袋,乖啊,不是说你。 郭昭和齐思鸿一对上眼就跟斗鸡似的,一通幼稚的争吵之后,沈福喜被他俩闹得没法子,结果就是三个人带着一条狗结伴上后山寻找山洞探险去了。 因为郭昭说过后面一片山都是自家的,所以沈福喜也并未在意,而且她带着小黑,也不怕找不到回去的路,心道两个小孩儿走累了自然就没了兴致,权当爬山锻炼身体也就是了。 谁知道这两个熊孩子,脾气一个比一个拧,爬山累得呼哧带喘却谁都不肯松口回去,沈福喜又不能丢下俩人不管,只能继续跟着他们往后山深处走。 好在这一路虽然走得比较累,但山路还算比较平坦,能看出平时是有人时常维护的,所以沈福喜也没太过担心。 小黑这回倒是跟着借光了,可这劲儿地在林子里撒欢儿,一会儿去追蝴蝶,一会儿去钻树洞,蹭了一身的青苔后跳进水洼里打了个滚儿,出来撒丫子追着齐思鸿,硬是贴着他抖了抖身上的毛,甩了他一头一脸的泥水点子。 郭昭早就累得不行,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齐思鸿满是泥点子的大饼脸笑得一抽一抽的,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简直像是在表演哑剧。 沈福喜也就比郭昭多了每天遛狗的运动量,此时嗓子也早就冒烟了,她抬手一边扇风一边有气无力地问:“两个小祖宗,咱回去吧?” 郭昭和齐思鸿这会儿倒是默契了,头同时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齐思鸿指了指北边,哑着嗓子道:“就快到了。” 郭昭顿时来了力气,跳起来继续朝齐思鸿指的方向走去。 沈福喜只好拖着发酸的双腿继续跟上,唯一让她感到有些安慰的就是小黑,它一路嗅来嗅去,每走一段还会去找个树根留点儿气味,好吧,只要不走丢,累死累活也就这一趟,打死我也不要再来了。 又走了一盏茶左右的功夫,小黑原本欢快的脚步忽然缓下来,抽着鼻子到处嗅个不停,沈福喜担心是有什么野兽出没,赶紧提醒齐思鸿和郭昭小心。 郭昭毫不在意地说:“别担心,山上最多也就有老鼠,野鸡都被我阿爹他们打光了。” 沈福喜听了稍稍放心,但相比郭昭的话,她还是觉得小黑更能给自己安全感,下意识地仔细观察着四周。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些问题,这段路的地面明显有些新鲜的脚印,树枝也有被新近踩断留下的痕迹,虽然这不能说明什么,她还是暗自提高了警惕。 齐思鸿忽然指着前面道:“就在前面了。” 沈福喜忽然有种莫名的紧张感,小黑的鼻子几乎要贴在地面上,嗅来嗅去不知道究竟闻到了什么。 果然,拐过前面的弯之后,一个被藤蔓半遮半掩的山洞口出现在三人一狗的面前。 郭昭兴奋得两眼放光,要不是已经累得抬不起脚,她肯定分分钟直接冲进去。 小黑的举动越发谨慎,它略有些急促地在洞口嗅着,然后发出几声低沉短促的呜呜声。 沈福喜伸手拦住想要进洞的郭昭,扭头一脸严肃地问齐思鸿:“这洞口真的是你昨天发现的?” 齐思鸿抹了把汗,开始还嘴硬地说:“是啊,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山洞。” “你昨天的确来后山了,但是你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从庄子走到洞口就已经汗流浃背,怎么可能折返回去反倒一身清爽。”沈福喜的语气越来越严厉,最后刻意加重语气问,“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山洞的?” 齐思鸿被问得哑口无言,在沈福喜的一再逼问下,最后才支支吾吾地说:“昨天我上山随便走走,听到有人跟山脚的佃户打听山里的情形,那佃户说顺着山路走到底有个山洞,听老一辈的人说,穿过山洞能直接到山的另一边,但是已经很多年没人进去走过了,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通……我、我就是觉得好奇……” “问路的人什么样子?”沈福喜越发觉得事情不太妙,继续往下追问。 齐思鸿挠挠头,为难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该如何形容才好,只含糊地说,“那人衣裳看着又旧又脏,像是讨饭的……”他在沈福喜的瞪视下声音越来越小,绞尽脑汁地回忆了许久,忽然一拍手道,“对了,那人虽然脏兮兮的,但是挺高大,腰杆笔挺笔挺的,像我爹手下的兵似的。” 还不等沈福喜细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小黑忽然一个转身,冲着几个人的来路弓身做出警戒的姿态。 沈福喜一愣,她知道小黑肯定是听到了什么,虽然她此时耳中却还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但她还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郭昭和齐思鸿躲到路边的灌木丛中去。 如今已经是三月底近四月的时候,山上的灌木已经长得又密又高,遮挡住三个小孩子完全不在话下。 几个人刚刚藏好,远处就传来了马蹄声,郭昭低声道:“难道是家里有人来打猎?”说着就想探头出去看。 沈福喜一把将她拉回来,伸手捂住她的嘴,若是郭家来人打猎,怎么可能还要提前来问路侦查。 这会儿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什么了,只盼这些人直接进了山洞一直往里走,这样三个人才能抓紧时间返回庄子。 马蹄声很快就到了极近的地方,齐思鸿到底年长几岁,再通过沈福喜的举动,已经觉察出事情似乎不太对头,所以乖乖地伏在草丛不出声。 沈福喜搂着郭昭也趴得极低,小黑伏在她的前面,耳朵竖得直直的,听着路上的动静。 来人到了山洞前面纷纷下马,沈福喜听不出究竟有几个人,忽听有人道:“启禀公主,就是这个山洞,属下昨日打探得知,这里可能会通往山的那边。” 公主?沈福喜只觉得自己脑袋“嗡”的一声,当今圣上的几个姐姐尚未出嫁,如今都还居住宫中,自然不可能跑到这种荒山野岭中来。 在宫外能被称为公主的人,再加上之前齐思鸿说的那个好像当兵的人,难不成自己的狗屎运这么好,居然碰到了被通缉的要犯? 我擦,这可是拿造反都不当回事的人啊,若是落在她的手里,自己几个人哪里还会有什么活路。 想到这里,沈福喜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身上刚刚消下去的汗又再次涌了出来,亵衣湿湿黏黏地贴在身上,被山里的小风一吹简直*。 郭昭也已经察觉出事情不对,双眼圆睁地看向沈福喜,似乎有满肚子的疑问。 沈福喜生怕她出什么状况,依旧死死地捂着她的嘴不敢放手。 外面的人依旧还在洞口磨蹭,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那些人也不再说话,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多时,外面飘来食物的香气,沈福喜这才知道,原来那些人是在生火做饭。 好死不死的,齐思鸿和郭昭的肚子同时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三个人大早晨地出来爬山爬到现在,早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这种紧要关头,这声音在沈福喜耳中简直跟惊雷一般,她猛地吞了两口口水,压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胃,耳朵却还是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她感觉身边的郭昭也在学着她的样子,拼命地往下吞口水,再扭头去看齐思鸿,简直要被他气得笑出来,那个中二少年居然叼着一口草在拼命地嚼,你当你是牛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似乎吃完了饭,终于有人说话道:“公主,还是由属下进去探探路再说吧。” 良久,外面响起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虽然略有些嘶哑,但她一口流利的官话,语气也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不用了,这几日大家都累得不轻,这边也不是人迹罕至之处,留在洞口万一被人发现反倒坏事,大家一起进去,好歹还有个照应,若是此路不通再退出来想别的办法。” 阿弥陀佛,终于要进去了,赶紧的,别磨蹭!沈福喜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一刻她真心希望这个世上能有佛祖,能听到她此时的请求,你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总不会是为了让我死在这儿吧? 沈福喜根据声音判断,外面的人已经开始陆续往山洞里走了,她左手死死攥成拳头抵在唇边,进去,赶紧进去…… 就在她以为危机马上要过去的时候,齐思鸿那个熊孩子不知道吃到了什么东西,忽然发出“呕”的一声,刚才嚼的草全都吐了出来,随后便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他早晨吃的东西早都消化得差不多了,除了前面几口绿了吧唧的草之外,能呕出来的就只有胃里的酸水了。呕出的酸水刺激咽喉,使他更加剧烈地干呕起来。 沈福喜只觉得眼前一黑,完了,这次想不被发现都不可能了。 不过在路边有人断喝:“什么人?”的时候,她还是瞬间冷静下来。 她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割下一块里衣,再割破手指,在衣料上飞快地写下——后山山洞,齐、郭、沈——几个字,然后把衣料卷吧卷吧系在匕首上,拍拍小黑的后颈,将匕首放在它嘴边低声道:“叼着,回去找阿爹!” 小黑一口叼住匕首,但对后面一个命令却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扭头凑近沈福喜,蹭着她的颈间,根本不愿意离开。 沈福喜板起脸来,指着身后的灌木丛,声音低沉却严厉地再次命令道:“回家,找阿爹!” 小黑听得出来这样的命令是不能讨价还价的,这才一头扎进灌木丛中,头也不回地拼命跑起来。 沈福喜刚松了口气,面前的灌木丛就被人分开,一个男声在头顶冷冷地道:“你们几个,滚出来!” 第八十章 郭昭到底还是孩子,面前的灌木丛被人分开之后,她的身子瞬间僵直,然后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而齐思鸿如今连发抖都做不到,还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干呕。 沈福喜深吸一口气,也不去管面前站着的人,起身一脚踹在齐思鸿的屁股上,骂道:“都怪你,笨死算了!” 说罢乜斜着眼睛看向面前铁塔一样的黑脸汉子,上前一脚踢到他的小腿上,满脸不悦地说:“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说让我滚出去,回家让阿爹卖了你!” 郭昭又吓傻掉了,这次是被沈福喜吓的,不过以两个人最近大半年的默契,她还是乖乖地没有说话。 沈福喜话音刚落,就被黑脸汉子一把拎着衣领提了起来,她咬着牙,依旧一脸嚣张地说:“放心,既然被你找到了,我就不会跑了,回家阿爹会给你赏钱的。” 黑脸汉子一言未发,又伸手把郭昭夹在腋下,踹了齐思鸿一脚,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三个人很快就被放到了大长公主面前,沈福喜在沈三老爷的书房中看到过她的画像,如今两相对照起来,感觉她这几年肯定吃了不少苦。 大长公主看着面前的三个小鬼,她身旁的一个高个侍从开口问:“你们是什么人?” 沈福喜挑眉看向那人,一脸后知后觉地模样反问:“你们不是阿爹派来抓我回去的?” 高个男问:“你阿爹是谁?他如今在山上找你?” “我爹是郭骞。”沈福喜一脸你还不赶紧跪下唱征服的得意神色。 大长公主自然是没听过征服的,所以闻言毫无反应,倒是那个高个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公……主上,郭家是庆州当地有名的世家。” 黑脸男肯定地点头道:“属下昨日出去问路,对郭家也略有耳闻,这片山林似乎就是属于郭家的,郭骞是郭家如今的当家人。” “你们真不是我爹派来找我的?”沈福喜眨眨眼睛问,随后又一脸恍然地拍手道,“我知道了,你们也是劫匪吧?” 高个男很敏感地捕捉到她话中的“也”字,缓和了语气问:“小姑娘,你遇到过劫匪?” “是啊!”沈福喜掰着手指道,“遇到过一次、两次、三次……三次,这是第四次。” “怎么会被劫了这么多次?”高个男子眼中闪过警惕的神色。 沈福喜看到了却依旧装作浑然不觉,她的心也一直提着,但还是要继续撑下去,必须让三个人有利用价值,然后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 “第一次是三岁那年看花灯,被人从乳母怀里抢走的,不过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是听我娘的说。”沈福喜一脸真诚无害地说,“第二次是五岁那年,我听到外面有人卖糖葫芦就想出去买,结果被人抱走了。第三次是去年,我偷溜出去玩儿结果被人抓了。” 高个男挑眉道:“被抓了这么多次都能被找到,你爹还挺有本事。” “切,什么本事啊,有钱才是真的。”沈福喜撇嘴道,“那些人抓我就是为了找我爹要钱,给了钱就放人,去年抓了我的那人,还给我买了糖葫芦、糖面人吃呢!” “他们要钱你爹就给么?”高个男见沈福喜年纪小,又说得有鼻子有眼,最重要的是,旁边两个小孩都是哆哆嗦嗦的模样,唯有她丝毫不惧,看来是真的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所以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那是当然!”沈福喜笑眯眯地说,“阿爹最疼我了!” 大长公主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者沈福喜,听到这里冷不丁地问:“那这两个孩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是我二叔家的表姐。”沈福喜毫不犹豫地指指郭昭,嫌弃地看了眼齐思鸿说,“这是我阿舅家的表哥。”最后小声嘟囔这说,“真是丢死人了。” 大长公主刚才按兵不动,心思其实已经转了好几次,自己带着仅剩的这十几个手下,先是在西南边境那边躲了几年,原本身上带着的金银细软也花得差不多了。 可如今边境也不如之前两年那样混乱便于隐藏,官府的盘查越来越多,总是东躲西藏的也不能长久,如今准备到南边出海,可这一路却也并不好走,折腾到如今,简直是人困马乏,几乎都要没有果腹之粮了。 如果能在这里得到一些银钱上的补充……大长公主在心里衡量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沈福喜却从头上拔下根簪子丢给黑脸汉子,自己一屁股坐下,捂着胃说:“饿死我了,赶紧去给我阿爹送信儿吧。” 黑脸男下意识地接住簪子,一时有些发愣,扭头去看大长公主的脸色,等着她的示下。 大长公主一狠心,点头道:“你带两个人去走一趟,注意安全。” 高个男要过簪子反复看了几遍,犹豫地小声道:“只拿根簪子去就够了么?” “把簪子送去我家,我娘认识。”沈福喜道,“记得拿些吃的回来,我要吃老黄做的豌豆黄和杏仁酪。” 几个人凑在一起又商量了几句,最后黑脸男带了两个人纵马下山去了。 大长公主吩咐剩下的人把地上的痕迹收拾干净,将三个孩子一并带到山洞里,派两个人向内探路,洞口也派人去听着动静,其余人在洞中待命,随时准备防御或是撤退。 沈福喜一直都没闲着,早就仔细观察了大长公主一行人,除了大长公主之外,一共有二十八个侍从,高个男和刚才的黑脸男似乎是亲信,在其余人面前的地位较高。从外表和刚才的接触来看,高个男更偏向于军师的定位,黑脸男说话不多,看起来武力值更高一些。 值得庆幸的是,大长公主等人并未将三个人捆绑起来,只是将她们围在中间。但是无论如何,这么多人围得密不透风,三个小孩子是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的。 沈福喜如今只剩两个指望,一个是小黑及时将信送给沈三老爷,等他派人来救自己;第二个就是郭家,刚才那簪子是前些日子换春装时齐氏送给自己的,郭昭也有差不多模样的一套,她若能认出来,花钱能把几个人赎出去也是好的。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沈三老爷并不知道抓住自己的人是大长公主,刚才的布条上也没敢写明,如今就只能老实地等着消息了。 因为心里把各种可能都过了一遍,所以沈福喜还算淡定,而且她一开始给自己的人设就是娇宠富家女,如今自然不能露馅。 郭昭整个人缩在沈福喜的身边,她怕自己的表情露馅儿会惹祸,所以紧紧搂着沈福喜的胳膊,将脸埋在她的肩头。 齐思鸿努力壮起胆子讨了点水喝,终于把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他虽然中二却并不傻,此时自然不会给沈福喜拆台,自己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坐在角落处。 此时刚过正午,庄子上的人各处找不到三个孩子,已经有些慌乱起来,把能抽出来的人手都撒出去在庄子内外翻找。不过他们如何都么想到,三个人竟然已经爬到那么远的山上去了。 里外找了大半个时辰还没见人,阿许先坐不住了,主要是沈福喜从来没出过这样的状况,她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赶紧派人回城去报信。 而此时,小黑还在回城的路上,它紧紧叼着嘴里的匕首,一刻不停地往家跑,到达城门口的时候,守门的兵士只觉眼前一花,扭头看见一个黑影从木栅栏下面钻进去。 “嘿,你看见没?刚才什么东西跑过去了?”他捅捅身边站岗的同僚。 “你站久了眼花吧!”同僚胡乱瞥了一眼,不当回事地说。 话音未落,城门不远处就传来孩子的尖叫声,还有人大喊:“狼,是狼!” 说话的两个兵士赶紧抓着枪赶过去,果然隐约看到一个黑色动物沿着路飞快地跑,周围的人都吓得四散奔逃。 好多百姓也没看清究竟是什么,就都人云亦云地跟着大喊:“有狼,狼进城了!” 两个兵士拖着枪跟在后面,而小黑跑了那么远的路此时已经累得不行,所以双方时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 小黑本能地感觉到身后的危机,想要加快脚步,可腿已经有点儿不听使唤,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 跑在前面的兵士看到机会,想都不想举枪便刺。 小黑听到身后兵器的破空之声,就地一个打滚想要躲过,可因为力不从心,枪尖刺破肩头的毛皮扎进肉中。它疼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扭身欲咬,刚欲张嘴就觉匕首差点儿掉落,忙又死死咬住,瘸着腿继续往家里跑。 兵士抽回枪杆还想再刺,却被身后赶来的同僚一把抓住,只听同僚略有些迟疑地说:“这,这似乎不是狼吧?” “不是狼是什么,这么大只。” “我看着像是沈大人家的狗啊!”后面赶上来的这个人越看越像,语气也越来越肯定道,“没错,就是那条狗,我见过沈小娘子带它上街。” “不会吧?”兵士手中的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看着地面上点点血迹,整个人都不好了,“我、我刚刺伤了沈大人家的狗?” 第八十一章 两个人重新想要接近小黑,看看它的伤势如何。 但是小黑明显地对他们抱有敌意,整个身子下压,喉咙中发出呜呜的低吼。 二人无法靠近,只能跟在小黑身后,护送它一路回到沈府。 沈府的门子一眼就认出了小黑,见它肩头还带着伤,赶紧派人进去告知赵氏。 赵氏闻言奇怪,赶紧出来查看情况。 小黑见到赵氏,虽然不再一脸警惕,但还是不肯交出口中的东西,着急地扭头看来看去,似乎在寻找什么。 赵氏认出小黑口中的匕首是福喜身上的,顿时觉得事情不好,赶紧派人去衙门把沈三老爷叫回来。 小黑听到沈三老爷的脚步声,便一个健步窜了出去,跑到他面前,将匕首吐到他面前的地上。 沈三老爷捡起匕首,这个匕首是当年沈福喜从沈闳手中拿来的,他绝对不会认错。 解开上面的布条,看到里面用血写的几个字,沈三老爷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吩咐下人给小黑裹伤,转身就对上赵氏担忧的双眸。 他上前几步揽住赵氏的肩头道:“别担心,福喜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早已经七上八下,布条上只简单地写了几个字,要么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多写,要么就是因为情况太过复杂不敢多写,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三个孩子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谁都不得而知。 沈三老爷点齐人马,正准备进山去救人,忽然有个乞丐模样的人上前讨钱,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脚下,一把抓住他袍子的下摆,嘴里含混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阿莫上前抓住这人就要丢出去,却觉得手心里被塞了个纸团,等回过神来,那乞丐已经自己爬起来,踉跄着离开了。 他赶紧将纸团展开递给沈三老爷,只见上面写着——十万火急,斗胆恳请大人乔装进府议事,落款正是郭骞。 沈三老爷直觉认为这件事应该与女儿有关,吩咐众人原地待命,自己回府换了身下人的衣裳,跟阿莫两个人从后门出去,挑着菜筐等物做掩饰,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郭家。 郭骞和齐氏已经快急得六神无主,如今已经不光是自家女儿的问题,还牵扯到沈大人的爱女,一个弄不好怕是全家都要跟着倒霉。 郭骞在地上来回踱步,一个劲地数落齐氏道:“我早就说过,生辰什么的,在家摆个酒席便是了,你偏生要惯着她,去什么庄子上踏青,如今好了,出大事了吧?” 齐氏坐在榻上,早就哭红了眼睛,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咱们这边一直安定得很,阿昭也经常去庄子上小住,谁知道这次能出这样大的事儿啊!” “老爷,夫人,齐大人来了。”外面下人轻手轻脚地进来通传。 “快请快请。”郭骞嘴上说着快请,人已经迎出门去,扑通跪倒在沈三老爷面前道,“沈大人,刚才有人拿着这根金簪到我家,说是小女在他们手中,让我准备银钱赎人,但是贱内看过金簪却发现,这根簪子乃是送给贵府七娘的饰物,如今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在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斗胆邀大人过府商议。” 沈三老爷从怀中掏出布条,展开给郭骞过目道:“这是阿馥让小黑送回来的消息,三个孩子如今都在山里,估计是遇到了匪徒,既然他们给郭家送信求财,应该就不会伤害孩子,咱们先把赎金凑够,先确保人的安全,然后再谈围剿匪徒之事。” 郭骞闻言忙道:“赎金在家已经叫人准备好了,完全按照绑匪的要求,没打一点儿折扣,后面如何行事,还请大人示下。” 沈三老爷略一沉吟道:“按照如今的情形来看,还是由郭家出面为好,如果官府介入进来,说不定反倒会让对方心存疑虑,这样,你带家丁抬着箱子进山去跟匪徒见面,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会让官兵乔装后跟在后面埋伏。” 郭骞连连点头,招呼人备车,将装着银钱的箱子都抬上马车,不敢多做耽搁,点了二十家丁跟着,却见沈三老爷也乔装成了家丁模样,吓得赶紧摆手道:“大人,这样太过危险,万万使不得。” “如今阿馥在他们手中,我不跟着去如何能放心。”沈三老爷不容他拒绝,坚持要跟着一道进山。 郭骞拗不过他,只得答应,悄悄嘱咐几个家丁,拼死也一定要保护好沈大人。 城中为了这件事都快翻了天,山上这边气氛却还算融洽,黑脸男果然按照沈福喜的要求从郭家带了吃食回来,沈福喜三个人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也顾不得想如今身处何等险境,好歹先填饱肚子再说。 大长公主坐在一旁的行李上,看着沈福喜大口地吃着东西,忽然问:“你们好端端地为何会跑到这荒山野岭上来?” “还不都是因为我爹。”沈福喜咽下口中的食物,忿忿地说,“他最近新纳了个妾,被迷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都不常来看我了,每次我去找他,他也总是说自己忙啊忙的,哼,还不都是被那个狐狸精迷的,当我不知道呢!” “所以你就跑出来了?” “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的,谁知道我们走了那么远他都没派人来找我。”沈福喜说着瞬间红了眼圈,但却强把眼泪憋回去道,“说不定他这次也不会来救我了,反正那个狐狸精以后还会给他生女儿的。” 大长公主见她年纪不大,却偶尔会蹦出几句不太符合年龄的语言,想必是受了身边大人的影响,估计是家中妻妾争宠,所以连这么小的孩子也被灌输了许多这个年纪不该知道的东西。 沈福喜说着看向大长公主,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问:“要是阿爹不来救我,你会卖了我们么?” 大长公主闻言一笑,心道,果然还是孩子,在她心里怕是从来都没想过,如果换不到赎金,说不定是会被人杀死的。 “主上,郭骞已经带着人和钱上山来了。”黑脸男从山洞外面躬身进来道。 大长公主闻言精神一振,拍拍沈福喜的脑袋说:“看,你阿爹不是来了么!” 沈福喜抽抽鼻子,露出笑意道:“我就知道阿爹最疼我了。” 高个男问道:“郭骞带了多少人上山?带了几口箱子?” “加上郭骞一共二十个人,十九人骑马,一人在后面赶车,车上放着四口箱子,车辙印很深,东西应该不轻。” 高个男思考片刻,对黑脸男道:“你带人到约好的地方去见郭骞,先验清箱子里的东西,然后让郭骞自己上来见三个孩子。双方约好信号,这边放人那边就抬箱子,然后你们赶紧回撤,咱们直接通过山洞离开,出去之后将山洞炸塌,这样除非他们生了翅膀能从山上飞过来,否则肯定抓不到咱们的。” 大长公主思忖片刻,觉得这个主意的可行性较高,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沈福喜闻言松了口气,只要大长公主没有动杀意,那么就一切好说。 再说郭骞和沈三老爷这边,一行人全部骑马赶路,还不到傍晚就已经到达山中,郭骞四下看过,在一棵树上发现刚被削掉的树皮,确定这里就是绑匪要求的地点,便扯着嗓子嚷道:“不知是那条道上的朋友,郭某已经应约前来,银钱也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不伤害小女,咱们一切都好商量。” 黑脸男用黑布蒙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从一棵大树后面现身,语气平缓地说:“郭老爷果然是爽快人,我们不过是路过贵宝地的一群落魄之人,想要求几个钱保命罢了,只要按照我们的要求准备好银钱,大家今后自然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郭骞一挥手,几个家丁将车上的箱子都抬下来,依次打开让黑脸男过目。 “两箱没有印记的元宝,两箱官钱。”郭骞沉声道,“你可以派人上前查看,我现在只想知道三个孩子在哪里。” “孩子在山上一个安全的地方。”黑脸男道,“郭老爷你自己跟我上山去接孩子,你那边见到孩子之后,我们这边便将箱子抬走,到时候大家人钱两讫。” 郭骞摇头道:“你不让我见到孩子,我怎么可能放心跟着你进山,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在里面设好了圈套,只为了诓我进去?” 黑脸男闻言沉默片刻,郭骞这样的怀疑也并非没有道理,他犹豫片刻道:“我先带一个孩子下来,你可以问问里面的情形,剩下两个孩子,等我们拿了银钱之后,自然会一并还给你。” 他说罢翻身上马,飞快地消失在树林中,郭骞下意识地上前两步想要追上去,可其他树后却又冒出七八个黑衣蒙面的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郭老爷请在此稍候。” 如今主动权在对方手上,郭骞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着。 黑脸男回去之后,将事情跟大长公主一番回禀,大长公主听说郭骞这样小心谨慎,心里原本的担忧反倒去了一些,视线在三个孩子身上打了几个转,最后指着郭昭道:“你带她出去。” 大长公主的心思倒也不难猜,她认为沈福喜是郭骞的女儿,是手里最大的筹码,自然不能随便地交出去,而齐思鸿是个男孩,估计家里也会比较疼爱看重,两相比较起来,自然是郭昭最没有利用价值,用她去安郭骞的心倒也合适。 沈福喜闻言担心不已,万一郭昭见到亲爹太过激动露了马脚,那自己和齐思鸿就危险了。 但她还是故作轻松地拍拍郭昭的肩道:“你出去见到阿爹,让他赶紧给钱赎我出去,这个鬼地方我一点儿都不想待了。” 郭昭抓着沈福喜的手,点点头轻声道:“我会跟大伯说的。” 黑脸男把郭昭放在马背上,很快就回到跟郭骞见面的地方。 郭骞一看到女儿眼睛都红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简直恨不得立刻扑上去。 郭昭怕阿爹说错话坏事,到了地方便嚷:“大伯,你赶紧救救阿馥和思鸿表哥,他们都还在山上呢!” 郭骞闻言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顺着女儿的话道:“阿昭放心,大伯会救你们的。你们有没有受伤?” 郭昭摇摇头说:“没有,我们都很好。” 黑脸男将郭昭放开道:“这个孩子先给你们,我们已经表达了我们的诚意,剩下就要看你们了。” 郭骞叫人上前将女儿抱回来,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有两个孩子在里头,此时还不是能掉以轻心的时候,他点头道:“我可以跟你上山。” “老爷,您一个人上去太危险了。”沈三老爷开口道,“而且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的巢穴在何处,您只身犯险,即便能救出小娘子和表少爷,到时候我们又如何联系?” “联系不用担心,我们手里有穿云箭,到时候你们看到信号,将箱子交给我的手下便是。”黑脸男道,“我们只为求财,放心好了。” 沈三老爷依然坚持道:“我必须要陪着老爷上山。” 郭骞看向黑脸男,问道:“我只带一个人上去,毕竟还有两个孩子在上面,他也能帮我把孩子背下来。”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黑脸男心道,山上还有十几个兄弟在,多带一个家丁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便点头答应下来。 郭骞和沈三老爷两个人,跟在黑脸男的身后骑马来到山上,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长公主一行人怕暴露藏身地点,所以洞口也没敢点火把,派了几个人在周围埋伏和把守。 洞内只点了一盏亮光微弱的油灯,沈福喜和齐思鸿靠着洞壁坐在暗处,大长公主站在灯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沈福喜忽然觉得手边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过,惊得她寒毛直竖,不会是洞里的老鼠吧? 正想着,忽然一个湿漉漉的鼻子撞进她的手心儿里,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顿时鼻子一酸,居然是小黑又跑回来了,也不知它是怎么趁着天黑溜进来的。 小黑将嘴里叼着的匕首吐在沈福喜手中,悄无声息地趴在她身后的阴影处,它原本就黝黑的毛发此时完美地隐藏在黑暗中,除非走到跟前,否则根本看不出破绽。 沈福喜借着齐思鸿身子的遮挡,悄悄将匕首塞进靴筒中。 “主上,郭骞带了个家丁上来接人了。”高个男从外面进来道。 大长公主从袖中扯出黑纱遮在脸上,拉起沈福喜往外走,沉声道:“出去看看。” 高个男也将齐思鸿拎起来,一起来到山洞口。 沈三老爷看到女儿没事,眼泪差点儿没流下来,咬牙强忍着不敢出声。 沈福喜看到阿爹居然来了,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大事不好,大长公主应该是见过沈三老爷的,若是在这个时候被认出来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心里这样担心,但见到郭骞之后,还是瞬间露出笑容,红着眼圈大喊:“阿爹!” 大长公主隐身在山洞口的阴影中,一直盯着外面的情形,见沈福喜的喜悦不似假装,心里的疑惑已经基本尽消,点头示意外面的侍从放人。 沈福喜被松开后径直跑向郭骞,一下扑进他的怀里,“阿爹!”然后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把声音压得极低地说,“那匪首说不定认识我阿爹,咱们得赶紧离开。” 郭骞闻言右手圈住沈福喜,左手把齐思鸿拖过来塞到沈三老爷怀里道:“你抱着表少爷,咱们下山。” 沈三老爷不明就里,但还是将齐思鸿抱在怀里。 齐思鸿毕竟已经十一岁了,人又比较壮实,被沈三老爷抱在怀里,几乎把他大半个人都挡住了。 身后却忽然传来大长公主的声音道:“且慢!” 沈福喜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尼玛不要在这个关头出状况好不好? “先放穿云箭,确定东西到手了我们才能放人。”高个男说罢冲着天上射出一支穿云箭,箭尾带着绿色的火光直冲上天。 片刻之后,山下也腾起一支穿云箭,箭尾额火光却是红色。 高个男点点头,对大长公主道:“主子,一切顺利。” 大长公主此时却死死盯着沈三老爷,借着刚才穿云箭的火光,她隐约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侧脸。 “拦住他们!”大长公主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地吩咐道,“点火把来!” 沈福喜的身体都紧张得僵硬了,在火把点起来之前,飞快地从靴筒中掏出匕首藏在袖中。 火把一亮起来,沈三老爷的容貌就再也遮挡不住了。 从沈福喜的角度,她能清楚地看到大长公主的手微微颤抖,用力攥起来又缓缓放开。 大长公主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沈三郎,虽然几年未见,但还是能认出他的模样。就是他害得自己在西北呆不下去,只能带着人一路躲躲藏藏地去南方准备出海,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第八十二章 气氛瞬间变得格外诡异,沈三老爷不明就里,大长公主则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两个人的视线在火光的映衬下相交又各自避开。 一瞬间,大长公主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此时对方并未认出自己,虽然面前这几个人很好解决掉,可想想之后可能引发的麻烦,她便犹豫了,贸然出击的风险远远大过直接离开,只要自己一行人顺利通过山洞,将山洞炸塌之后,对方就很难再追上自己。 想到这里,大长公主最后一挥手道:“你们下山吧!” 沈福喜稍稍松了口气,伏在郭骞的肩头,看见小黑已经趁乱溜出了山洞,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看着郭骞其实却是在对沈三老爷道:“阿爹,赶紧下山吧,我都快累死了!” 沈三老爷不再耽搁,带着齐思鸿上马朝山下疾驰而去。郭骞带着沈福喜紧随其后,他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四个人很快就跟半山腰的大部队汇合,沈福喜四下环视,发现周围已经多了许多官兵,还有六七个黑衣人也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 沈三老爷下马,将齐思鸿交给郭家的家丁,自己上前把女儿从马上抱下来,搂在怀里半晌没有说话。 沈福喜用力搂着沈三老爷的脖子,柔声道,“阿爹,我没事,放心。”又忍不住问,“阿爹,上头安排人了么?” “放心,已经有人上去了。”沈三老爷声音中难掩怒火,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居然让女儿被人劫持,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些贼人。 沈福喜趴在他耳朵边小声说:“阿爹,这伙人的头儿是大长公主,他们已经探好路,要从山洞穿出去到山的那边,他们还带了炸药,打算通过之后炸塌山洞,不过我已经趁人不注意在炸药上倒了水,估计点不着了,赶紧派人去抓她。” 沈三老爷闻言一愣,他刚才的确觉得跟自己对视之人的眼睛略有些眼熟,但是根本没有想到会是大长公主,此时听到女儿的话,越发觉得后怕。 山上忽然响起狗叫,沈福喜着急地说:“阿爹,小黑还在上头。” 沈三老爷闻言却是一愣:“小黑?它不是应该在家么,我没带它过来。” “可是它刚刚去山洞里给我送了匕首。”沈福喜露出一直藏在袖中的匕首着急地说,“派上去的人不认识它,若是伤了它可怎么办。” 说话间,山上腾起一支红色的穿云箭。 “结束了。” 沈三老爷盯着上山的路口,很快就有人骑马下来报信道:“大人,一共抓获匪徒十九人,有人逃入了山洞深处,已经派人去追了。”他说完犹豫一下又道,“还有一条狗也追进了山洞中。” “是小黑!”沈福喜着急地说,“阿爹,快带我上去,我去叫它回来。” “不行,还有人没有被抓到,太危险了。”沈三老爷沉着脸说,“有官兵进去追捕,小黑不会有事的。” 沈福喜飞快地数了一下地上的人,七个,上头抓到十九个,一共是二十六人,“跑了三个人。” “抓住的人里面有女人么?”沈三老爷问。 报信的兵士摇摇头道:“都是男子。” 沈三老爷派人将郭家众人护送下山,自己继续留下坐镇,上山去查看情况,而沈福喜死活不肯先行离开,只能继续带在身边。 山洞周围已经围满了官兵,火把映得小半边天都红彤彤的。 沈福喜试着冲里面大喊小黑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谁也不知道这山洞究竟有多深。 沈三老爷又多派了人手追进山洞,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沈福喜穿上,安抚道:“别担心,小黑那么聪明,不会出事的。” 沈福喜转身搂着沈三老爷的腰,将脸埋在他身前,闷声道:“对不起,阿爹,让你担心了。” 沈三老爷轻抚女儿的头发,柔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在洞口外等了大半个时辰,里面终于传来脚步声。 沈三老爷搂着沈福喜退后,洞口的兵士全都抓起兵器,戒备地盯着洞口。 沈福喜也死死地盯着洞口,她想呼唤小黑的名字,但张了几次嘴,可因为太过紧张,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官兵抬着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陆续从山洞中出来,一个兵士抱着小黑紧随其后。 沈福喜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倒在地,沈三老爷一把捞住将她搂在怀里,自己颤着声音唤道:“小黑?” “嗷呜——”兵士怀里的小黑抖了抖耳尖,从喉咙深处发出声无力的叫声。 直到兵士将小黑抱到面前,沈福喜这才看清它黑色长毛上沾染的血迹,伸出手却不敢随便抚摸它,生怕碰到它的伤口。 小黑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向沈福喜,缓缓抬起前爪,搭在她伸在面前的手心里,就像平日玩耍时经常做的那样。 沈福喜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抓着它的爪子说不出来话。 兵士低声对沈三老爷道:“山洞里面还有岔路,多亏了小黑带路才抓到那三个人,不过小黑的后背似乎被划伤了,我们想给它检查,但是它一直不肯,直到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才允许我把它抱起来。” 沈福喜抬手抹了把眼泪,叫人取金疮药过来,用匕首轻轻将小黑后背上的毛割掉。 虽然她已经十分小心翼翼,手中的匕首也十分锋利,但剃毛时偶尔还是会扯动伤口,小黑的身子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抵触或是反抗。 小黑肩头的枪伤原本已经形成了血痂,但经过它的跑动,伤口再次撕裂开了,幸好它的皮毛浓密,被血浸湿之后贴在伤口上,有效地阻止了更多的失血。 它后背的伤口从后颈直到臀部,好在伤口并不深,只是划破了表皮和皮下脂肪,但是可能划破比较多的浅表血管,出血量还是有点吓人的。 赵氏为女儿担心得要命,虽然沈三老爷早就派人回来报信,但一刻没见到人好好的回来,她又如何能安心。但是在家等了大半夜,结果小黑却伤得不轻,女儿更是哭红了眼睛。而沈三老爷把女儿和小黑送回家之后,换好衣裳只丢下一句抓到大长公主了,就又急匆匆地出门去衙门了。 赵氏此时一脑袋的疑问,可沈福喜此时顾不得安抚赵氏,因为此时小黑的情况着实不太好。 沈福喜之前在山上已经给小黑敷过金疮药,用衣裳将就着包扎了一下,到家之后才有空细细给它擦净毛上的血,检查过其他地方都没有受伤,重新清理伤口,敷药包扎。 但是令人担忧的是,整个过程中,小黑一直昏沉沉的没有反应,沈福喜担心得要命,但是这毕竟是狗不是人,且不说请不请得来大夫,即便能请来,大夫怕是也没法儿给小黑诊脉。 最后还是赵氏想到了法子,派人找到城中一个开狗场的掌柜,也顾不得还没天亮就敲开了人家的大门,请了个熟悉各种犬类习性和病症的伙计过来。 那伙计大半夜被人叫起来,本来是满心的不乐意,可等知道自己是去知州大人家中,顿时整个人紧张得像根木头,无论谁说话都能把他吓得一哆嗦,直到看见小黑才稍稍放松下来,上前打量一番道:“这可真是一条好犬啊。” 沈福喜一直将小黑揽在怀里,担心地说:“它在山上的时候还能睁开眼睛,还把爪子搭在我的手上,但是到家之后就一直这样昏沉沉的了。是因为失血过多么?还是有什么表面看不出来的内伤?” 伙计仔细检查了小黑的伤口和身体各处,看过它的爪子之后问:“它是不是跑了很远的路?” “是,昨天它从仓头山跑到城里,然后又跑了回去……” “伤口已经处理好没什么问题了,内伤暂时也没有发现,它现在应该是因为失血和劳累所以才会昏睡,等它睡够了或是饿了渴了自己就会醒过来的。”伙计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检查小黑的口鼻和牙齿,“看得出来它一直受到很好的照顾,身体也很健康,狼犬的恢复能力很强,它的年纪也不大,这些伤口没有伤及筋骨,所以不用担心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沈福喜听罢长出了一口气,这会儿才觉得自己浑身酸疼,脚下一软跌坐在小黑身边。 赵氏吩咐人准备红包将伙计送走,自己出来端了碗虾茸蛋羹打算给沈福喜填填肚子,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女儿搂着小黑,已经并排躺在软榻上睡着了。 两个小家伙呼吸几乎是同一频率,小肚皮一起一伏的。 赵氏挡住了想把小黑抱下软榻的侍女,扯过袷被轻轻盖在他们身上。 第八十三章 三日后,沈闳给小皇帝讲完课刚出宫门,便看到家丁捧着一封信迎上来低声道:“老太爷,庆州送来的加急信。” 沈闳拆开信扫了一眼,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把信揣到怀中,上车道:“速速回府。” 家里田氏正在逗弄重孙,四五个月大的孩子生得粉琢玉砌,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欢喜。 姜四娘拿着摇铃逗弄儿子,笑着说:“阿婆您看,宝年最近可喜欢听这个声音了,只要一听到就歪着脑袋到处找。” 田氏接过摇铃晃了几下,果然见重孙扭头看向铃声的方向,小手也伸过来一抓一抓的。 这厢屋里逗孩子正逗得开心,沈闳大踏步地进来。 姜四娘抱着孩子起身行礼,见沈闳明显有话要说跟田氏说的样子,忙借口孩子该喂奶了,带着乳母等人离开。 “怎么了?”田氏见沈闳一脸的纠结,瞪了半晌不见他开口,只得自己主动询问。 “老三立了个大功。”沈闳捋着胡子道,“只是如今我还不想让他回京,不免有些为难。” “先压下来不表也就是了,这有什么可为难的。”田氏不以为然地说。 沈闳故意吊胃口似的说:“太大了,压是压不下去的。” “如今官家好端端地在宫中,除了保驾救驾,还能有什么天大的功劳?” “三郎抓住了大长公主。” “什么?”田氏闻言猛地坐直身子,“消息确定么?” “自然。”沈闳从怀中抽出信递给田氏,“三郎自己写信来说还会有假?” 田氏一目十行的扫完信上的内容,看上面写得阵仗闹得不小,瞒是肯定瞒不住了,而且这种事也没法儿瞒,只得道:“那你打算怎样?叫三郎回京来么?” 沈闳闻言摇头:“让他外放一来是历练,二来是避开太后的器重,若在这个时候回京,历练不够倒也罢了,太后这两年可是越发插手政事了,四郎五郎我都想办法弄了外放,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三郎回来。” 多年的夫妻,田氏看着沈闳的神色,就知道他心里肯定已经有了主意,之所以跟自己这样吞吞吐吐的,肯定是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去做,瞥了他一眼道:“行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少在心里打你的那些小算盘。” 沈闳凑到田氏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田氏听罢也不由笑了,戳着沈闳的额头道:“你这一肚子的坏水!” 次日早朝,来自庆州的八百里加急正巧送到,得知大长公主落网的消息之后,文武百官都有些愕然,毕竟已经过去好几年的时间了,虽然海补的文书还在四处张贴,但众人私下都以为大长公主肯定已经逃离大梁境内,如今听说在庆州被俘,不免都大为意外。 陈太后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心花怒放,她如今贵为太后,若说还有什么担忧和隐患,一个是官家的身体,另一个就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一天没有被抓,她就总觉得,自己屁股下的这个位子坐得不够安稳。 如今大长公主终于落网,而且抓到她的人,还是自己一向看好的沈三郎,这让陈太后在高兴之余,还升起一种自己果然慧眼识人的成就感。 下朝之后,陈太后正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将沈三郎调任回京。 一名女官捧着一份奏本进来道:“娘娘,田大人刚刚递了奏本上来。” “呈上来。”陈太后从沉思中被打断,面色略有不渝,但还是展开奏本细看,两条眉毛很快就拧了起来。 奏本的大致内容是,根据之前各种线报,将大长公主一行人的位置一直被锁定在西南边陲,然而谁都没想到这些人却在庆州城郊的山上被捕。这还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庆州地处东南,乃是西南诸地南下的必经之路,而荣亲王的封地正在距庆州不足千里,虽然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荣亲王与此事有关,但如今官家年幼,此事不得不防。 奏本中还说,沈大人乃是能臣干吏,而且最难得的是他忠君报国,尤其他此番抓住大长公主,立下大功之外,更能说明他立场之坚定,所以建议将此事密信告知沈大人,让其提高警惕并派人暗中查访此事。 陈太后看罢惊出一身冷汗,这几年两位亲王都十分安分,宝亲王在京中花天酒地,荣亲王在封地过逍遥日子,这一切使得自己居然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危机。 看过奏本,陈太后派人请了父亲入宫商议此事。 父女二人关起门来计议良久,最后得出的结论跟奏本上写的相差无几。 主要是陈太后虽然一心想要插手政事,但朝廷中几位老臣一直对此严加防范,使她一直处于狗咬刺猬无处下口的状态中。 其次陈太后并非才能出众之人,也无强硬的后台和态度,所以这几年来,她最多也就将陈家人安插到了一些并不算要紧的位置,虽然争取到了看奏本的权利,可最后的决定权也一直不在她的手中。 这些现状都造成陈太后手中无将可用的窘境,所以她一直想要将沈家收归己用,可沈闳这只老狐狸却太过狡猾,根本连毛都抓不着。 陈太后想借着此番立功将沈三老爷调回京城,这样无论其是否归顺,至少在外人眼中,他身上陈太后一系的印记就再也洗脱不掉了。 可如今看过这份奏本,陈太后又犹豫起来,两相比较起来,还是荣亲王那边的威胁更让人寝食难安,沈三老爷虽然还不是自己人,但他忠君之心却是毋庸置疑的,这么重要的任务,陈太后也只放心让他去处理。 将这些事情都考虑清楚之后,陈太后烧掉田大人递上来的奏本,自己写了一份密旨交给易公公,让他带人火速赶往庆州,押解大长公主一行叛贼回京。 庆州这边,沈三老爷一直忙着审问犯人,沈福喜睡了大半天后醒过来,而小黑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最后才在沈福喜担忧的目光中缓缓睁开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郭家和齐家为了这件事也是寝食难安,尤其是元氏,听到儿子说完整件事的全部过程之后,她恨不得把儿子折吧折吧塞回肚子里,就当自己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两家第一时间准备好了赔罪和道谢的礼单,带着两个孩子登门请罪,赵氏早就从女儿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虽说齐思鸿还是个孩子,但他差点儿害得女儿出事,这让赵氏着实难以原谅。 好在郭家和齐家也都识趣,知道这件事责任在自己身上,而两家的孩子也多亏了沈福喜才能全身而退,所以登门请罪之后并未过多纠缠,只是隔三差五地送些补品吃食到沈府,不但有沈福喜的,还单独有一份是给小黑准备的。 赵氏担心沈福喜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影响,东西一直都扣下没有给她,也不在她面前提起郭家和齐家。但是暗中观察了几日,发现她每日好吃好睡,忙着照顾小黑,似乎完全没有留下任何阴影。 “福喜,下个月端午节城里要划龙舟,阿娘带你去看好不好?”这天用过早饭,沈福喜照例回房给小黑换药,准备吃食和清水,赵氏跟着她一起进屋问。 “好啊,到时候小黑应该也没什么大事了,可以带着它一起去。”沈福喜拆开小黑身上的绑带,果然如那狗场的伙计所言,狼犬的恢复能力十分强悍,后背上浅表的伤口此时已经愈合并长出新鲜的嫩肉,肩膀上因为伤口较深,所以还需要上药和包扎。 小黑后背和肩膀上的毛都被剃掉,光溜溜地看起来十分滑稽,它自己似乎也对这件事十分不满,每天只肯在屋内溜达活动,但无论沈福喜怎么唤,它都不愿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沈福喜只好将它的垫子挪到窗下,每天上午都叫人打开窗户,让小黑能够在屋里也多晒晒太阳。 “京城对这个不怎么重视,不过南方这边每年端午,划龙舟可是个大事儿,官府还会拿出赏银来给最终获胜的船队,大家也可以下注或是给赏,好不热闹。”赵氏笑着说,“咱家到时候会在最好的位子,能看得十分清楚。” 沈福喜将小黑肩头的伤口包好,又帮它轻抚后背的伤口解痒,闻言道:“阿娘,到时候我叫阿昭来咱家这边陪我一起看龙舟好不好?” 赵氏闻言颇为意外,不由自主地挑起眉毛,要知道,最近可一直没听女儿提起过郭昭。 “阿娘不用担心,我其实没有生阿昭的气。”沈福喜笑着又补充道,“也没有生齐思鸿的气。” 赵氏愈发不解,拉着女儿到榻边坐下问:“那福喜跟阿娘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沈福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阿娘从小就教过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我不该不带人也不告诉阿许就跟着他们进山。而进山之后,在明知道已经走得太远的情况下,我没有坚持返回庄子,而是任由这个错误继续发展下去。” 赵氏有些心疼地把女儿搂进怀里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保证了自己和他们两个的安全,并且坚持到阿爹去救你,已经很好了。” 沈福喜依偎在赵氏怀里,小声道:“阿娘,对不起,让你们这么担心,我以后一定不会了。” “夫人,京城有钦差来宣旨了,老爷让您赶紧换衣服,备香案准备接旨。” 易公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四月底到了庆州,前脚刚到驿站,后脚就派人去给沈三老爷送信,自己在驿站忙着沐浴更衣,然后捧着圣旨直奔沈府。 为了表彰沈三老爷为自己除掉一大心腹之患,陈太后可谓是十分慷慨,沈三老爷得勋上轻车都尉,赵氏得封恭人。 易公公宣旨罢,等众人叩拜起身后,这才笑着上前对沈三老爷拱手道:“恭喜沈大人,恭喜沈娘子。” 沈三老爷回礼谦虚几句,然后与易公公寒暄:“家中备了酒菜,公公远道而来,给您接风洗尘,你我二人许久不见,也好叙叙旧。” 易公公却摆摆手,看看左右近处无人,凑过来低声道:“沈大人不急,杂家这里还有一封娘娘的密旨,咱们入内详谈。” 第八十四章 沈三老爷接了密旨之后,整个人有些发懵,让自己提防荣亲王? 荣亲王年纪虽然不大,但从先皇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是个闲散亲王,虽然自成年后便一直离京常驻封地,但当地的管理也都是交给朝廷命官,从不多加干涉,除了有点儿喜好奢华、铺张浪费的名声之外,似乎一直都没听到过其他的问题。 而对于朝廷来说,一个亲王,不鱼肉百姓、强抢民女、插手政事,不就是喜欢花钱么,他花的也是自个儿的钱,官家都不当回事儿,下面的人自然也没那么没眼色,所以荣亲王的风评一向还是不错的。 不过无论如何,朝廷既然有此密旨,又没说具体措施,只是让自己多加留意罢了,所以他稍微怔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过来,将密旨在火盆内焚烧干净,这才对易公公道:“公公回去跟娘娘说,事关国家安定和黎民苍生,下官一定会谨慎行事。” 易公公并不知道密旨中是什么内容,听了这话顿时笑道:“沈大人深得娘娘器重,您办事娘娘放心。” 说话间赵氏已经派人送了酒菜过来,二人在花厅内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易公公对沈三老爷观感一直不错,加上沈家这几年越发受宫中倚重,所以他也乐得卖点儿顺水人情,将宫中和京中最近的一些事情当做新鲜事儿似的说与沈三老爷听。 他相信这些事儿,就算自己不说,沈闳那边也是门儿清的,所以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倒不如自己先说出来,还能在沈三老爷面前卖个好。 沈三老爷虽然喝着酒,但是对这些事倒也听得认真,虽说沈闳对宫中和朝中的情势一直把握的很好,但是易公公毕竟在深宫多年,有些细微的苗头和信息,他的观点反倒更加敏锐。 两个人相谈甚欢,但是也都没敢多饮,易公公也不好在沈府待得时间太久,傍晚前便离开重新回到驿站休息,次日带人与沈三老爷办好大长公主一行人的交接手续,不敢多留,带人押送着囚车赶路回京。 沈三老爷将这十几个烫手山芋交出去之后,衙门上下都大大地松了口气,尤其是牢头和狱卒,要知道,自从大长公主等人关押进来之后,原本清闲的工作顿时压力山大。 牢头自不必说,恨不得半个时辰巡视一次,狱卒更是连轴转地盯着人犯,那么十几个浴血厮杀过的大汉在牢里关着,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想法子越狱或是什么,大长公主那边还要提防自尽,简直是操碎了心。 沈三老爷也知道他们最近辛苦了,将易公公一行人送走回到衙门之后,笑着说:“宫中有赏赐下来,所有人都有份儿。”说罢让师爷按照人头将赏银发下去。 宫中的确是有银子赏下来,但那都是直接赏给沈三老爷的,太后哪里会想到这些下面的小喽啰,所以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银子与其说是宫中赏的,倒不如说是沈三老爷体恤下属,所以念着他的好处更多一些。 钦犯在押的时候,沈三老爷恨不得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衙门里,如今人都被带走了,他总算能放心地按时放衙回家了。 晚饭的时候,沈三老爷喝着小酒高兴地说:“易公公昨个儿说,如今官家十分勤勉向学,阿爹已经开始教他看以前的政事折子,官家对阿爹也十分倚重和尊敬。” 沈福喜闻言忍不住想,这下可好了,老狐狸教出个小狐狸来,只希望沈闳能一直把握好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可别最后落得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赵氏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当着女儿的面没说什么,但是晚上关起房门之后,对沈三老爷道:“阿爹如今一心为官家考虑自然是好事,但如今沈家树大招风,难免会饱受非议,如今官家年幼,娘娘又倚重咱家自然不会如何,但俗话说三人成虎,有些事听得多了难免心生间隙,更何况龙心难测,官家成年之后会如何,咱们谁也揣测不到,还是要谨慎行事才好啊!” “娘子放心,咱家如今一直是在避风头的,四弟和五弟如今都外放了出去,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今个儿刚收到阿爹的信,这次抓到钦犯,娘娘本来是想将我召回京城的,但是阿爹耍了个手段,这才让我继续留在庆州。” 赵氏听了这话,稍稍放心,笑着说:“也是我多虑了,我能想到的事儿,阿翁和郎君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沈三老爷伸手将娘子揽进怀里道:“你也是为了家里操心,我就喜欢你多虑的模样……” 赵氏将他推开些,嗔怪道:“我刚沐浴更衣,你身上汗津津地别往我身边凑。” 沈福喜站在房门口,一脸无奈地听着屋里的动静,原本要敲门的手又放了下来,算了,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再说吧。 夏天最重要的节日莫过于端午节,尤其是对家中有孩子或是病人的人家,比起纪念屈原,辟邪驱病反倒是更实际的企盼。 按照节气来说,五月气候炎热,尤其是南方,更是湿热,是个百病丛生、蛇虫鼠蚁活跃的时节,各家都要做许多驱虫避疫的工作。 沈家到了庆州之后,买了几个当地的下人回来,所以月初赵氏就将几个人叫过来细细询问了当地端午的习俗,然后将合泥做张天师像,做五彩线、雄黄袋,包粽子、做五毒饼、制雄黄酒等事项一一安排下去。 粽子、五毒饼、雄黄酒等物自家其实是吃不了多少的,最多是端午那日应景儿吃一吃罢了,但是需要做的量确实不小的,除了要送人之外,还要送去寺庙以作供奉之用,许多大户人家还要在门口分送穷苦百姓以积功德。 沈家也不例外,除了衙门里的每个人都要或多或少地送到之外,还要准备送给当地的一些有来往的世家大户,一点儿都马虎不得。 五月初四这日半夜,敲过更鼓之后,赵氏就悄悄来到沈福喜屋内,安抚了警惕的小黑,上前给沈福喜颈间和手脚上都系上五彩线,胸前挂上雄黄袋,然后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下人也将已经做好的张天师像置于门户之上,门楣上也挂上了一束菖蒲,吊挂如一把锋利的宝剑,也是取其辟邪驱疫之用。 沈福喜早晨醒来的时候就觉得有种奇怪的味道,小黑也不像平时那样扒着床沿,而是把爪子搭在床尾的位置,鼻子也一直嗅来嗅去的。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阿许那边已经准备好沐浴用的兰草汁,伺候她沐浴之后笑着问:“小娘子,今日要去河边看龙舟赛,这几件都是新做的衣裳,您看穿哪套?” 沈福喜选了套天青色的衣裳,大热天的出去玩儿,颜色穿得浅一些也凉快点儿。 刚才沐浴的时候她才发现身上的雄黄袋和五彩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系上的,难怪总觉得身边有种怪怪的味道,如今又添了兰草汁的味道。 小黑的鼻子更尖,一直围着沈福喜嗅来嗅去,似乎也奇怪为什么小主人身上的味道变了。 早饭的时候吃的便是粽子,粽子包得小巧,上面的系绳根据馅料不同也是五颜六色的,沈福喜先是吃到了一个肉粽,然后又吃到板栗还有胡桃的粽子,三个粽子下肚就基本饱了,凑在赵氏身边蹭了口五毒饼,又被灌了一口雄黄酒,这才被放走回房梳妆准备出门。 今日主要的活动就是去看赛龙舟,沈三老爷作为一方父母官,必须得坐着官轿摆着仪仗去,赵氏如今也是朝廷封赏的恭人,所以也得按品大妆,第一次摆着谱出门。 只有沈福喜如今还是个平民百姓,衣襟系上雄黄袋,发间簪上艾花,坐着自己的小凉轿,透过窗纱看着外头,不时拍拍蹲坐在脚边的小黑,让它也跟着一道看外头。 小黑如今伤口早就愈合,后背上的毛也渐渐长了起来,虽然还没长到原本的长度,但是如果不仔细看也已经看不太出来了,它这才肯跟着沈福喜出门。 庆州城中今日十分热闹,过年似乎都没看到过这么多的人同时出门,还没到河边就已经听到震天的鼓声,各色彩旗挂得高高的随风招展,河岸两边已经有许多人到了,众人也并不干等着,各色凉棚都搭了起来,大家席地而坐,或饮酒或吃喝取乐,还有人沿着河边放纸鸢,随风而起的纸鸢跟彩旗交相辉映,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这边早就有人上前引着沈三老爷的官轿朝岸边最高最好的地方过去,这边一排已经搭好了凉棚,棚内也摆上了桌椅瓜果,还用帷幔和屏风隔开空间,为休息或是更衣预备着。 沈家这边自己也带着下人,到了之后便将椅搭椅袱、坐垫引枕等物一一摆好,食盒内带来的吃食也都在桌上摆好,帷幔内置了香炉,凉棚悬上菖蒲,四周也撒了驱虫的药末。 沈福喜叮嘱小黑不要去碰那些药末,倒了水给它解渴。 帷幔猛地被人掀开,一个人直冲到沈福喜身边,又猛地停住脚步,踟蹰地站在不远处,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沈福喜笑着唤道:“阿昭,你来啦。” “呜——”郭昭一下子扑到沈福喜怀里,抱着她大哭道,“阿馥,阿娘一直不许我去打扰你,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呜呜——” 沈福喜拍拍阿昭的背,哄着她说:“我前两天不是还派人送了香囊和雄黄袋给你,怎么会不理你呢!” 郭昭哭得稀里哗啦,好在她不喜欢涂脂抹粉,不然这会儿肯定都和泥儿了。 抱着沈福喜哭完又去抱小黑,抹着眼泪道:“小黑的伤都好了么?我让阿娘给它送的肉它都吃到了么?” “都胖了一圈儿了,你说吃没吃?”沈福喜吩咐阿许去打水来给郭昭洗脸,拍拍小黑的后背,“那些鹿肉全都进它的肚子了,都让你给惯馋了,如今喂它猪肉都不爱吃了呢!” 郭昭这才破涕为笑道:“不过是些鹿肉罢了,又不是什么龙肝凤胆,喜欢吃又有什么的,回头我再叫人给你送去。” 自从上次被救回来之后,郭昭被郭骞和齐氏好一顿骂,随后就被齐氏拘在家里抄书思过,她虽然知道沈福喜没有受伤,却一直担心沈福喜会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再也不理自己了。 此番见沈福喜对自己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小黑的伤也都好了,这才放下心来。 阿许拧了帕子给郭昭擦净脸上的泪痕,这才端着盆又出去。 郭昭坐在榻上晃着双脚道:“齐思鸿上次回去被我阿舅好一顿打,趴在床上大半个月不能起身,然后又重新请了先生盯着他读书,连今天都没放他出门呢!” 说起齐思鸿受罚,郭昭顿时就幸灾乐祸起来,倒是把自己受罚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沈福喜最近一直乖乖地待在家里,主要是为了安抚担惊受怕的赵氏。赵氏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这段日子里,超过一个时辰没看到沈福喜,就非要过来看看才会觉得安心。沈福喜发现这个现象之后,最近便一直没有出门,倒是没想到郭昭会一直这样担心。 好在郭昭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被人哄几句顿时就不再计较了。 饶是如此,沈福喜也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毕竟郭昭是个名副其实的萝莉,对这件事没留下心理阴影已经实属不易,这一个来月还要担心跟小伙伴的关系,也是难为她了。 想到这儿,她吩咐人提了食盒进来,亲自端了几个盘子上桌道:“上次你说好吃的藤萝饼,家里还剩些藤萝花,都做了准备给你带回去呢!” 郭昭看到除了藤萝饼还有桂花糖糕、核桃糖等物,都是自己爱吃的,终于甜甜地笑了,搂着沈福喜的胳膊道:“我就知道你还是惦记我的。” 沈福喜捏捏她的鼻子说:“我自然一直惦记你这只小馋猫呢!”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着外面鼓声震天,郭昭有经验,跳下榻拉着沈福喜就往外跑道:“龙舟赛要开始了!” 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的岸边已经是人山人海,河岸两边足有上百面双人合抱的大鼓一字排开,一并敲起来简直气势非凡。 沈家凉棚所在的位置,既是起点又是终点,龙舟要从这里出发,划到两里之外插着红旗的地方在折返回来冲刺,先到终点的队伍有赏银。 一托盘的赏银披着大红绸花已经摆在终点的案子上,沈三老爷领着一众官员上去进行了一个简短的开场仪式,然后横贯水面的大红绸布猛地落下,十条龙舟出现在大家面前,欢呼声顿起来,岸边各色彩旗摇得哗哗作响。 沈福喜垫脚去看,龙舟的规格大致相同,都是长约七八丈的大船,船头放着一面红漆大鼓,插着各个队伍不同的旗子。 但是各条传龙头和船身的装饰却不尽相同,郭昭介绍道:“这些船都是提前选出来的,因为赏银很多,所以每年报名的人都很多,要提前选过才能参加最后的龙舟赛。船都是他们自己做的,你看,中间那几艘船都是老队伍了,每年都来参加,去年就是东边数第四条船赢了。” 岸边有许多身着青衣的少年,捧着扎着彩绸的匣子往来吆喝,有许多人会往匣子里面丢银钱。 不多时,也有人来到沈家的凉棚前面,不过却不敢吆喝,躬身赔笑问:“沈娘子和小娘子可要添些彩头?” 沈福喜细看那匣子,里面一共分了十个格子,上面贴着不同的队名,很多格子里面已经有了银钱。 赵氏已经派人拿了银子出来给沈福喜,让她自己随意添。 郭昭知道沈福喜第一次来看龙舟赛,所以先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银子丢进东风队的格子里道:“今年若是再赢了便是三连冠了。” 少年躬身道:“替东风队谢小娘子赏银。” 沈福喜原本还以为是下注,这会儿才看明白原来是给赏钱,细看了看十个队的名字,指着角落处的一个道:“我头一次看龙舟赛,也不知道哪个队比较厉害,这个队的名字看着顺眼,便这个吧!”说罢也丢了一锭银子下去。 郭昭看着队名道:“云中队?这队伍是今年新来的吧?” “是!”少年谢过沈福喜的赏银,腼腆地一笑,“云中队是今年新组的队,但听人说之前的表现不错,说不定今个儿能拔得头筹呢。” 能靠近官员这边凉棚的少年都是精挑细选过的,态度温和不说,模样也十分清秀,这会儿垂眸一笑,不免引得许多丫头仆妇偷偷朝这边瞟来瞟去。 沈福喜叫人抓了把钱赏给他,顿时好几个丫头一并跑去抓钱。 少年鲜少遇到这样的情形,脸顿时就红了,慌忙向沈福喜道谢之后,赏钱都忘了拿就抱着匣子要走,被丫头追上将赏钱塞进袖子里,越发涨红了脸,连耳朵都透出了粉色,脚下更急,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多时,所有的青衣少年都回到台上,将各队的赏银分别放在终点各队悬挂的队旗下面,东风队不愧是老牌强队,旗子下面的赏银最多,银锭子和铜板足足堆出个小山包来,而云中队却是最单薄的,只有沈福喜给的一锭银子。 此时各个队的队员已经开始上船,敲鼓的人也全都就位,只等吉时一道,沈三老爷抓起系着大红绸花的锣锤,朝铜锣上用力一敲,两岸鼓声大作,一艘艘龙舟破开水面,如离弦之箭朝前驶去。 岸边百姓高声喊着各个队伍的名字,还有人自家带来锣鼓敲打,加上岸边的鼓声,简直是震耳欲聋。 沈福喜捂着耳朵盯着龙舟,虽说是随便给的赏银,但到底还是希望云中队的表现能够好一点,不过一直到看不到影子为止,都还是东风队领先。 郭昭拍着沈福喜的肩膀道:“别着急,等会儿冲刺才是最好看的!”说着她又冲下人挥手道,“你们自己乐呵去吧。” 下人们都笑着行礼,稍稍商议一下,分作两班,一些人跑开不知去做什么,半晌之后回来又换另外一些人下去。 郭昭似乎有什么事儿想说,但是又不太敢说的模样。 沈福喜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但是知道她是憋不住话的人,所以故意不问。 果然,没一会儿,郭昭就忍不住了,凑到沈福喜耳边小声说:“你要不要去下注?” 沈福喜挑眉问:“还有地方可以下注?” “自然是有的,只不过都是偷偷来的,我去年赢了五两银子呢!”郭昭得意洋洋地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给沈福喜看,然后又赶紧塞回去。 虽然五两银子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但自己赢来的却是不一样,这也是她唯一赢钱的一次,所以一直收在荷包里,今天带来也是为了给自己带来些好运气。 “你还押东风队么?”沈福喜明白这应该是底下的暗赌,见郭昭那财迷的小模样,也掏出五两银子道,“那我继续押云中队好了!” 郭昭叫了贴身的丫头过来,吩咐她去帮二人分别下注。不多时,丫头便捧着两张条子回来,分别交给二人。 条子上的内容倒也简单,也没有个题头,只写着五月初五,押云中队五两银子,下面是个印章。 “回来了,回来了!”人潮的欢呼声一阵阵朝终点处涌来。 郭昭跳起来朝远看去,果然已经隐约间能看到两个龙头的影子,几乎是并排地朝终点驶来。 “阿馥,快看,龙舟回来了。”郭昭自己跳个不停,还不时回头去拉沈福喜,看清楚之后一阵欢呼道,“是东风队!” 片刻功夫,两艘龙舟就几乎快到了眼前,船头的队旗迎风招展,鼓声依旧敲得震天,几十支船桨跟着鼓声频率一致地翻飞,船身在水中划出一道亮白的银线,果真就如出水龙一般朝终点飞驰而来。 这会儿沈福喜也看清了另一艘船的队旗,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云中队。 郭昭看着几乎齐头并进的两艘船,惊讶地说:“今年这个新队好厉害啊!” 沈福喜的心情也雀跃起来,虽说是胡乱选的,但是自己选中的队伍这样争气,加上周围的气氛这样热烈,她也跟着兴奋起来,若不是还顾忌着自己的身份,早就跑去岸边跳脚加油去了。 最后的冲刺果然是紧张异常,两艘船也是不分伯仲,许多百姓都从下游跑到终点前摇旗呐喊。 两个队船桨划水的频率也明显加快,激起的水花几乎将船身和队员都遮掩起来,只能看到队旗被风吹得平展,一对系着红绸的鼓槌上下飞舞。 一直到离终点线前不到两个船身的时候,云中队忽然间发力,龙头渐渐超过东风队,从一个拳头的差距飞快地扩展为一个船头的优势,队员们此时全都专心划船,除了船头上的鼓声,其余什么都充耳不闻。 东风队没想到对手最后还有这么强大的爆发力,鼓点也越发紧促起来,但是终点已经近在眼前,自己这边速度还没加起来,对方的龙头已经撞在终点的大红绸带上了。 “啊啊啊啊啊啊——”两岸的呐喊声震耳欲聋,此时身边的人说话都已经听不到了,大家都只管扯着嗓子乱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 郭昭摇着沈福喜的胳膊,又跳又叫的,但是沈福喜只看到她嘴巴一张一合的,完全听不清楚说得到底是什么。 沈三老爷给获胜的队伍一面匾额,远远地也看不清楚上头写了什么,然后一托盘的赏银也归了云中队,此时喧哗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丫头拿着沈福喜的条子去取银子,居然捧了五十五两银子回来,看来这个云中队果然是太冷门,这是一赔十的比率啊! 郭昭一脸羡慕地说:“阿馥,你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啊?五十两啊!早知道我跟你押一样的就好了。” 之前来讨赏银的少年,领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来到凉棚前面,隔着纱幔给沈福喜磕头谢赏。 沈福喜年纪还小,赵氏早就吩咐过,家里的下人没事也不要随便跪拜,怕折了福寿。所以她虽然生在高门大户,但却并没怎么受过跪拜,如今被个陌生人又跪又叩的着实别扭。 沈福喜赶紧叫人起来,一问才知道,这人就是云中队的队长云松,本来想勉励几句,又觉得跟自己的年龄不符,便只笑着说:“今年第一次参赛就这么厉害,真是难得,刚才押你们队赢了五十两银子,也一并赏给你们,明年继续努力!” 云松没想到自己过来居然还能再得了五十两赏银,下意识地又要跪下磕头,被一旁沈府的下人制止了,自己却又嘴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说明年一定继续努力,争取还能一举夺魁。 龙舟赛圆满结束,但是河岸两边的许多人却根本没有散去的意思,许多家则干脆铺了席子开始摸牌或是吃东西,当做全家出来野餐了。 岸边各家的凉棚里也都开始摆饭,沈三老爷和赵氏刚刚得宫中加封不久,所以那边来往的官员和夫人不断。 沈福喜不愿意过去凑那种热闹,便叫人单独拿来食盒,准备跟郭昭两个人在这边清清静静地吃饭。 不过,她的如意算盘这次很快就落空了。 第八十五章 各家前来交际应酬的人,肯定都是全方位的渗透,以前沈福喜深居简出,只跟郭昭关系不错,其余的人家也挨不上边儿。 但是三月底那次绑架事件,虽然沈、郭和齐家都已经尽量低调了,但是那么大的动静,在城里如何都是瞒不住的,即便是不放在明面上来说,但是私下里却也早就传开了。 各家有差不多年纪女儿的人家早就蠢蠢欲动了,但是又不好直接带着女儿上门去攀交情,今天赛龙舟简直是最好的机会。 所以还没等午饭摆上来,凉棚里就已经来了三个小娘子。 三个人看到郭昭都有点发愣,不过还是上前见礼。 沈福喜一个都不认得,好在还有郭昭在一旁介绍才知道,个子最高的是林通判家次女林二娘,娃娃脸的是程长史家的四娘,最后一个看着有些缩手缩脚的,是庆州当地大族李家的四娘。 对于李家,沈福喜还是有些印象的,之前听沈三老爷提过,李家也算是世家,但是无论是出身还是背景底蕴都不如郭家。只是世宗皇帝在世之时,李家出过一个颇为得宠的贵妃,顿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跟着抖了十几年,直到世宗驾崩,李贵妃膝下无子,虽贵为太妃却也再无实权,这才消停下来。 可虽说是消停下来了,但之前已经摆起来的架子却端着放不下来,一直跟郭家较劲,想要争庆州第一大族,可一直底气不足,所以两家表面看着还过得去,私底下却是颇为不睦的。 这件事在庆州也不是什么秘密,几乎是人人皆知的,所以沈福喜也能理解郭昭介绍时候颇有些不屑的语气,但是看着李四娘柔柔弱弱的,丝毫没有一点儿架子的模样,不免对沈三老爷于李家的评价颇有些怀疑。 她招呼几个人坐下说话,叫阿许上茶和点心果子。 郭昭趁机凑在沈福喜耳边轻声道:“林二娘和程四娘都是嫡出,李四娘是庶出。” 沈福喜这才明白,为何李四娘虽然穿得还算不错,但那种畏畏缩缩的模样,着实没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另外两个小娘子对她也完全不假颜色。 这种嫡庶之间的矛盾,沈福喜并没有什么经验,毕竟自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其他房虽然有姨娘也有庶出子女,但基本只有过年过节大家一桌吃个饭罢了,根本就没有走动。 不过因为林四娘是庶出就看不起她,这种事沈福喜实在是做不出来,毕竟庶出又不是她的原罪。 沈福喜的态度是一视同仁,而来人都是为了要跟沈福喜攀交,家里能带得出来的,基本也都是乖巧懂事会看眼色的,来之前更是经家里再三叮嘱的。所以另外两个人看到沈福喜对李四娘并无另待,也收敛了之前态度上的鄙视,林二娘更是主动与她说话。 虽然说的只是——这个藤萝饼味道不错,你也尝尝看——这种很简单的寒暄,但还是让一直备受排挤的林四娘受宠若惊。 林四娘心里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不受白眼,主要还是取决于沈福喜的态度,看向她的眼中就带了一丝感激的神色。 沈福喜安抚地冲她笑笑,更是惹得对方红了眼圈,心里也不免感慨,看来庶出的日子果然是不好过。 说了半晌没什么营养的闲话,来的三个人陆续被家人带走,沈福喜肚子都已经咕咕直叫了,她吩咐下去不见客了,叫阿许赶紧摆饭。 郭昭丝毫不顾形象地歪在榻上,撇嘴道:“李家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自家没有适龄的女儿还非要带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出来往上凑,也就是阿馥你脾气好,平时我们花会或是出去,都没人搭理李四娘的。” “庶出也不是她的错,我看她人还是挺老实的。”沈福喜听了这话微微蹙眉,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郭昭的思想还是受如今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不是自己几句话就能改正过来的。 “李四娘不受待见,倒也不是为了她是庶出。”不料郭昭却解释道,“林家大娘就是庶出,但是待人接物大大方方,处事也十分稳重,我娘背后都夸赞过她,如今已经嫁做人妇,做掌家娘子去了。但李四娘总是一副缩手缩脚的模样,有点儿什么事就泪眼汪汪,反正我是看不上她那副小家子气的模样,也不知李家是怎么教的。” 沈福喜这才恍然,原来是自己的思维定式先入为主了。 “反正也不与她们深交,只要没有什么人品问题,咱们大面儿上过得去就是了。” 郭昭闻言顿时笑眯眯地凑过来,搂着沈福喜的胳膊道:“咱们两个最好,她们怎么样与咱们都没关系。” 下午没有龙舟了,但是各种戏耍班子却都聚集到河岸两边,沈福喜被郭昭带着看了傀儡戏和皮影,见识了古代的口技和虫蚁表演,最后居然还看到了胡人耍狮子。 小黑头一回见到狮子,动物的本能顿时被激发出来,一直压低身子做出准备攻击的姿态,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沈福喜又是拍头又是顺毛地安抚了半晌,见它还是浑身紧绷地放松不下来,就也不再多看,赶紧带着它离开了。 听郭昭说,端午节河边的热闹会一直持续到夜里,但是赵氏今日见客太多,有点儿轻微的中暑,沈三老爷便早早地带着妻女回府去了。 赵氏吃了药睡下之后,沈三老爷在书房处理功夫,沈福喜敲门进去问:“阿爹,有空么?” 沈三老爷放下手里的状子,招呼女儿进来,抱到膝上问:“怎么了?” 沈福喜从袖袋中掏出个香囊道:“今个儿下午,林通判家二娘,程长史家的四娘和李家的四娘到凉棚里跟我说话,她们都送了我香囊,我也回礼了荷包,当时也没在意,结果刚才回来阿许收拾东西才发现,李四娘送的香囊里还装着一块羊脂玉的玉佩。” 沈三老爷接过玉佩一看,果然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沿着纹路雕出玉兰的花纹,无论是玉质还是雕工都是上好的。 他微微蹙眉,官场上的送礼成风他是知道的,也没迂腐到想要鹤立鸡群,但是对这种把门路走到女儿身上的事儿,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气愤的。 以往就算是年节礼物,别人也都是一并送给沈三老爷或是赵氏,其中有一部分单独在礼单中列出来给沈福喜也就是了,这种直接往自己手里塞东西的事儿,她也还是头一次遇见。 “李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求阿爹啊?”沈福喜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理由让对方送东西给自己。 沈三老爷也在想这个问题,但是脑子转了几遍,却也还是没有想到有任何事儿值得李家这样偷偷摸摸地塞东西,将玉佩递给女儿道:“既然已经收下你就拿着玩儿吧,阿爹会找机会给李家还礼的。” 沈福喜想想,似乎也只能这样了,便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了,阿爹忙完早点儿休息。” 赵氏身子不适,所以沈三老爷就没跟她提这件事,自己琢磨着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还礼顺便提点两句,表示自己对从福喜那边走门路的人着实不喜。 还没等他找到机会,李家族长娘子张氏又登门来看赵氏。 赵氏看过礼单见上面都是些普通的用物,还有些清热解暑的药材,不值什么钱的,便笑着叫人收下。 张氏也没多待,聊了几句便离开了。 下人收拾礼物的时候发现入手的重量不对,打开药材匣子一看,才发现里面放的居然是好几封雪花纹银。 晚上赵氏与沈三老爷说起此事,也跟沈福喜一样,满肚子的疑问:“咱家跟郭家的关系一直走得近,李家以前只是正常的送年节礼物,并没这样上赶着攀附,如今这是搞什么名堂?难道是因为上次几个孩子的事儿,李家以为咱们要跟郭家生出嫌隙?还是因为朝廷对郎君和我的封赏,他们才开始下力气巴结?” 沈三老爷觉得赵氏说的这两种也都有可能,但是这样藏藏掖掖的送礼,实在有点儿不像李家老爷的作风。 “东西先别动,都还原样儿放着,看看情况再说。” 没过几日,沈三老爷放衙回家,一脸了然地道:“这回知道李家为何偷偷摸摸地送东西了。” 赵氏和沈福喜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汪?”小黑也直起身子,竖着耳朵警醒地看着沈三老爷,叫声中似乎也透着疑问的味道。 “什么事儿都有你。”沈三老爷笑着拍拍小黑,坐下道:“那东西并不是李老爷送的,严格来说应该是张氏送的。” “张氏送的和李老爷送的又有什么区别。”赵氏还是不解。 沈福喜却飞快地反应过来道:“张氏是为了娘家的事儿有求于阿爹的?” “福喜说的没错。”沈三老爷赞许地看着女儿道,“张家今日递了状子打官司。” 沈福喜好奇地问:“什么官司?” “张家长兄突然辞世,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又膝下无儿,家中为了留下的资产一直矛盾不断,似乎也有亲友帮着调解过,但是一直都没有结果,如今死者过世已满一年,家里这才开始递上状子打资产官司。” 沈福喜以前从没接触过这种事情,没想到古代也有这样的遗产纠纷,一直好奇地缠着沈三老爷细讲。 原来张家兄弟三人,老大和老二为原配所出,三子为续弦之子。当初张老爷子过世前留下遗嘱,祖产和家产的一半都给了长子,其余的给余下两个儿子平分。 张家老大丧妻后并未续弦,多年无子,膝下只有两个侍妾生的女儿,如今尚未出嫁。 去年张家老大意外过世,留下两个侍妾和女儿,两个兄弟抢着要将儿子过继以继家产,两个侍妾坚持要为女儿争取嫁资,闹了一年也没有结果,如今两个侍妾一并诉上官衙。 张氏也是继室所出,送礼的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希望张家老三的儿子能够成功出继,得以继承长房的资产。 赵氏听得连连摇头:“张家虽算不得世家,却也算是庆州的大户人家,如今为了长房的资产闹成这样,置脸面于何地?” “难怪张氏要偷着送礼,若是李老爷知道,肯定不会让她参与这件事的。”沈福喜问,“阿爹,那这个事儿要怎么判啊?” “自然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的。”沈三老爷唇角一勾,对赵氏道,“你备几份消暑汤药给各家送去,到时候将银子和那块玉佩一并放在匣子里,送还给李家。” 赵氏忙点头应了,第二天就叫人将东西分别送了出去。 李家老爷本就因为妻子娘家打官司的事儿觉得有些没脸见人,加上五月里天气也闷热,干脆天天在家闷着不愿出门走动,听说沈大人送了暑药过来,心里十分欢喜,觉得自己在沈大人心里还是有几分地位的,没成想东西到手一看,里面居然还放着几封银子并一块玉佩。 红封的银子没什么稀奇,但是那玉佩李老爷却是认得,似乎在张氏的嫁妆里见到过的,之前大女儿一直想讨那块玉佩,张氏却没舍得给,如今却被沈家送了回来。 李老爷也不是傻子,看到东西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这里头是怎么回事,一时间老脸涨得通红,拿着东西便回后宅去找张氏。 进门便把几封银子砸在地上,红封摔破银锭子滚了一地,下人们一看不好,也不用主子发话就都溜溜地退了出去。 玉佩李老爷没舍得摔,但还是往床上狠狠一丢,气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李老爷摔银子的时候张氏还没会意过来,这会儿看到玉佩顿时明白,沈家这是把东西退回来了。 她脱口而出道:“难道沈大人觉得礼太轻了?还是二房送的礼更重?” 李老爷原本就气得不轻,听了这话更是鼻子都歪了,伸手指着张氏道:“妇人之见,眼皮子浅的东西!” 张氏依旧满脸不解,虽然自己不该背着李老爷送礼,但是打官司送礼不也是正常的事儿么,心里想着就不小心嘟囔出声道:“就算是嫌礼轻,也没见有人把东西退回来的……” “你蠢死算了!”李老爷连喝了几口凉茶压着火气,一口气道,“你还当沈大人是原来的那个昏官呢?沈家在京城是什么身份,沈三老爷又深受太后娘娘器重,你知道上个月来宣旨的是谁么?宫中内侍监的易公公,那可是宫中内侍的头一号人物!沈大人这次立了大功,宫中的赏赐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你当人家看得上你这点儿破玩意儿?人家出京任职为的是资历,不是来捞银子的懂么!” 张氏听到这儿才明白过来,但还是嘴硬埋怨道:“你若是早跟我说这些,我又何苦办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呸!”李老爷啐了她一口道,“我倒是想跟你说呢,你送礼之前可跟我提过?”说罢一甩袖子就要走。 张氏一把拉住他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那如今怎么办啊?”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李老爷气哼哼地说,“该怎么判怎么判呗!” “可……”张氏本来还想说让李老爷再去帮着打探打探消息,或是想办法走走门路,但是见他那一脸怒色,到嘴边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李老爷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娘家那些事儿已经够丢人了,你还上赶着往上凑个屁,给我老实在家待着,让我再知道你去搀和这些破事儿,你就回娘家跟他们过去吧!” 最后这句话彻底把张氏吓到了,她之所以管这些事,除了因为张家老三是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之外,也是因为张家老三许了她许多的好处,如今听李老爷放了这样的狠话,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顿时灰溜溜地闭了嘴。 张家在庆州也算得上是一般的大户人家,这个财产纠纷又已经闹了一年多,可以说是街知巷闻,所以沈三老爷他对这个案子还是比较慎重的,张家老二也拐弯抹角地想要使银子打点关系,自然也被他拒绝了出去。他这几天都在埋头研究律法和以往的案例,也跟师爷以及府衙中的其他官员探讨这个问题。 沈福喜这天下午也在问郭辽:“郭先生,您讲讲律法吧?” “小娘子想了解哪方面的律法?”郭辽对张家的关系也略有耳闻,他估计以沈福喜的好奇程度,肯定会想要了解相关的知识,所以提前翻看了一些律法类的书籍,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先生讲讲张家的官司吧?”沈福喜果然眨巴着眼睛问。 “其实这个案子并不算复杂,律法中有言--在法,父母已亡,儿女分产,女合得男之半。”郭辽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但是在实际中,出嫁女不参与分产,在室女或是归宗者会参与分产,女子得男子之半资产,若是家中商议解决,一般女子得到的会更少一些。” “什么叫归宗者?” “夫亡无子或和离之妇回归母族是为归宗、人子出嗣异性或别支又复归本宗亦为归宗,此处取前者之意。” “人死无子就必须要过继嗣子么?” “户绝之家,为保全家产并继承香火,可由宗族中过继嗣子,也可招婿入赘。但如果女赘婿而无子,若是宗族插手干预,还是需要过继嗣子的。” …… 沈福喜从郭辽那边学到了许多律法方面的知识,所以就十分地关注官司的进展,每晚都缠着沈三老爷打探最新的消息。 “张家长房长女提出自己会招婿入赘继承香火,不需要二房或是三房过继嗣子,可二房却称自己持有过世者的遗嘱,其内明确说要从二房过继嗣子,如今刚将遗嘱递呈上来,需要先辨别真伪。” 于是,沈福喜下午又问了许多关于遗嘱的问题。 郭辽被问得一脑门的汗,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沈福喜这难道是在为了今后跟家中兄长争夺财产做准备不成? 刚想到这个,低头看见沈福喜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面满是好奇和疑问,顿时又让他觉得自己思想太过龌龊,又是一身冷汗。 一下午的课上完,郭辽的中衣都已经被汗浸透了,见沈福喜依旧是意犹未尽地模样,赶紧道:“今日课程的时间已到,郎君估计也快放衙,小娘子先回房去吧,有什么问题明日下午继续讲解。” 沈福喜听到沈三老爷快回来了,这才起身对先生行礼,抱着书本回了后宅。 沈三老爷进门看到女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就笑了,主动满足她的好奇心道:“遗嘱是假的。” 沈福喜闻言挑眉,没想到遗嘱坚定的效率这么高? “如何证明是假的?笔迹不对?还是没有见证人?”沈福喜下午刚学到的知识,忍不住卖弄起来。 “下午又缠着郭先生问遗嘱了是吧?”沈三老爷对女儿的这种兴趣倒是没有什么干预的意思,反倒为她讲解道,“遗嘱必须要经官印押才可生效,凡临终乱命或是被迫所立遗嘱均属无效。张家二房拿出来的遗嘱说是旁人代书,上面有死者的印鉴和指印,也有几位所谓的见证者,但这份遗嘱没有经过官府审核印押,所以做不得数。” “原来是这样。”沈福喜把这几天听到的消息在心里汇总一下,“那这样说来,既然遗嘱是无效的,长房长女又说自己会招赘上门,那么二房和三房就不能再坚持要将儿子出继,要看今后长女是否有子来决定。这样的话,财产就依旧属于张家大房,只是长女今后需要给次女出嫁资。阿爹,我说的对不对?” 沈三老爷伸手刮刮沈福喜的鼻尖,赞许道:“说得没错!我们福喜这么厉害,以后都能帮阿爹断案了。” 沈福喜故意皱起鼻子去蹭沈三老爷的手,撒娇道:“阿爹就会笑话我,我这是临阵磨枪,都是郭先生教得好,若是真给我案子,我哪里会断。” “听先生讲过就知道该怎么断也是很厉害了。”赵氏跟着夸赞女儿道,“好了,案子断完了,都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又过了两日,沈三老爷将张家的案子审结了,基本与沈福喜所说没有出入,只是判词中还将今后若赘婿无子或是次女也招婿等情况一一列明并有所批示。 长房两位侍妾对此判决自然是千恩万谢,二房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三房还想从张氏那边走走门路,但是张氏被李老爷骂过之后哪里还敢应承,安抚了几句就把三嫂打发走了,原本还算可以的姑嫂关系自此埋下裂隙,这就已经是后话了。 城中百姓多数都看着长房可怜,空有财产却只剩女眷,连走门路都不知道如何去走,加上三房跟李家的姻亲关系,原本都传言此番肯定是三房得逞,没想到却判得十分公允,一时间对于这个官司的判决也多有赞誉。 不过也有些思想顽固之人,觉得招婿到底不如宗族过继更能保全张家财产,不过非议的声音微乎其微,也只是在背后说三道四,根本没人敢当面议论,所以沈三老爷就也当不知道,难得糊涂。 沈福喜经由此事对律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沈三老爷提出,待舆图的内容讲完之后,希望郭先生能够给自己系统地讲讲律法。 沈三老爷满口答应下来,可怜的郭先生刚把舆图研究得七七八八,如今又要去开始攻读律法,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每年四十贯的薪资总不是白拿的,也当做是充实自己的知识了。 六月初,京城来信,大娘子郭氏过世了,如今父子二人全都丧妻,沈昕业还没等续弦又开始为母服丧,如今丁忧在家。 沈闳信中还说,想要让沈昕业到庆州这边来,帮衬沈三老爷处理一些地方政事,也算是磨练磨练。 沈三老爷自然是没有意见,回家同赵氏说过,让她早点将住处收拾出来。 赵氏听说郭氏亡故,不免也是一番唏嘘,她还年幼的时候郭氏就已经嫁入沈家,当初做亲戚后来又做姑嫂,算起来也已经三十来年了。 她吩咐家里将喜庆的颜色都暂撤下来,给沈福喜也换了素色的衣裳,叹道:“大嫂是个厚道的人,阿婆也一直很放心由她掌家,不过也就是太实诚了,累出一身的病来,如今这么早早的就没了。”说罢又叹沈昕业,“昕业也是命数,之前文氏出了那样的事,如今还未续娶就又守孝,三十来岁的人了膝下还无一子半女,阿婆怕是要愁死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娶不起媳妇,待出了孝期给他寻一个填房,还愁没有孩子不成。”沈三老爷对此并不在意,见赵氏还是一脸愁容,便逗她道,“你看福喜出生的时候,我不是比昕业年纪还大?有什么可发愁的。” “跟你说正经事,你就一点儿正形都没有!”赵氏白了他一眼,自己在心里盘算道,“快到天贶节了,到时候去庙里拜拜,给昕业求个符回来。” “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了。”沈三老爷点头应道。 果然,天贶节的时候,赵氏提前三日到庙中斋戒沐浴,烧了六月六日第一支香,求了符纸回来,着人送回京城让沈昕业自己焚烧。 原本沈三老爷说,让沈昕业在京中过了中秋再动身前来,谁知道还没入八月,沈昕业就顶着大太阳到了庆州,路上估计是经常骑马,脸都晒成了小麦色,看着倒是比之前在京中结实了不少。 沈昕业之前没有来信儿,到了庆州之后直奔衙门去找沈三老爷,说了会儿话被阿莫送回家中。 赵氏被吓了一跳,幸好家里的住处都已经准备好了,见他只带了两个随从就骑马来了,忍不住嗔怪道:“你这孩子真是胡闹,这么远的路程,即便路上安全,也累得不轻吧?” 沈昕业闻言一笑,一口牙在肤色的映衬下倒是越发显得雪白,“三婶儿不用担心,一路都好得很。” 他说罢竟然扑通跪下给赵氏磕头道:“多谢三婶儿为侄儿诚心求得符纸,上月侍妾诊出喜脉,已经三个月了,是母亲过世前怀上的,如今胎相稳固,一切平安。” 赵氏赶紧将沈昕业扶起来,拉着他进屋道:“阿弥陀佛,这都是佛祖保佑,明日赶紧去庙里上香还愿,你阿娘在天有灵如今也该欣慰了,今后定然保佑你多添丁添福。” 第八十六章 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沈福喜与沈昕业鲜少有接触,就算是过年过节,男女也都是分开的,反倒是对文氏印象更深刻一些。 这次沈昕业来到庆州之后,休息几日便开始帮着沈三老爷处理公事,因为他如今还在孝期,不方便去衙门抛头露面,平日便待在书房内,有事的时候便帮着做事,没事的时候便看书或是翻看邸报公文,偶尔也去听郭辽给沈福喜上课,兴致上来的时候,干脆自己撸胳膊挽袖子地上去大讲特讲一番。 这让郭先生打心里升起一种危机感,生怕为此丢了饭碗,所以这段时间基本都住在沈家,不如平时回家那样频繁,每晚还挑灯备课到很晚。 沈福喜并不知道郭先生最近缺乏安全感的想法,只觉得每天下午的课程比以往更加有深度了,甚至还会做一定程度的只是扩展,每天听得很是高兴。 不过入了八月之后,小黑却一番平日里的乖巧,不时有些莫名的烦躁。 沈福喜开始以为是换季的问题,结果接连几日都还是这样,她便开始考虑,按照小黑的年纪来看,似乎也是该给它说媳妇的时候了。 但是,去哪里找媳妇?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沈福喜试探地跟赵氏提了一下小黑最近有些烦躁,赵氏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反倒说是不是最近没有出门,想要出去玩儿了? 她见这边行不通,只得找机会在沈三老爷面前佯装抱怨了几句。 沈昕业在旁边也听了个正着,反应极快地笑着说:“怕是闹狗了吧!” 沈福喜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就说出来了,只能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纯洁的没有听懂。 沈三老爷一脸淡定地飞快接口道:“大郎的意思就是说,小黑肚子里闹虫子了,等明个儿休沐,我带他去狗场驱驱虫就好了。” 沈福喜一头黑线,虽然配狗之类的话不该对自己说,但阿爹你这样一脸严肃地骗小孩子真的好么? 次日一大早,沈三老爷果然准备带着小黑去狗场,到沈福喜房里拿了项圈和牵绳。 小黑却一直回头去看,每每跟着沈三老爷走到门口,健身福喜没有跟上来,顿时扭头就跑回去,一屁股坐在沈福喜的脚面上,身子紧紧贴着她的腿,一脸死也不肯出去的表情。 沈三老爷无奈,只得带着女儿一道去狗场,心道到时候让她在外面等着便是了。谁知到了狗场之后,叫人来给小黑检查一番,得出的结论却是——根本就没有闹狗,虽说现在是可以配狗,但小黑这几日的烦躁明显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边他还在跟狗场主人探讨小黑为什么会烦躁不安的问题,小黑却突然狂往外跑,差点儿把拉着牵绳的沈三老爷拽了个跟头。 小黑的力气本来就不小,这会儿又是拼了命地朝沈福喜待的屋子跑,沈三老爷根本拽不住它,只能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着跑。 “汪!”小黑一头撞进沈福喜在的屋子,咬住她的裙摆就往外扯。 沈福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跟着它出了屋子,心道难道是没看上狗场里的母犬?见光死之后心灵受到伤害所以急着回家? 父女俩被小黑连扯带拽地都出了屋子,互相之间还没等开口说话,脚下的地面忽然猛地一沉,犹如砸夯般的巨响在耳边炸开,狗场里的狗也都狂躁地乱叫起来。 沈福喜人小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身下的地面又开始左右摇晃。 “阿爹,地震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是拼尽全力在喊了,但是四周都是震耳欲聋的犬吠以及房屋倒塌和人们的尖叫声,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其中。 沈三老爷虽然没有听到沈福喜在喊什么,但是他也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解开小黑颈间的项圈,脱下外衣罩在女儿头顶,躬身护着她朝更空旷的地方跑去。 狗场里的狗全都发疯了一般地狂叫,有些房屋已经坍塌,很多小狗跑了出来,好在大狗都是用铁链拴住或是关在笼子里的,不然若是集体越狱,那可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了。 地动山摇的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父女二人刚跑出狗场,地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满街的断壁残垣和惊慌失措的百姓昭示着刚才发生了怎样的灾难。 沈福喜第一个担心的是在家的赵氏,抓着沈三老爷道:“阿爹,快回家,阿娘自己在家!” 沈三老爷还算比女儿冷静,四处环视一圈,见坍塌的基本都是低矮的民房,一些土石结构的建筑都还基本完好,搂住沈福喜安慰道:“别着急,咱家房子盖得坚固,你阿娘肯定没事的。” 话虽这样说,但他心里又如何不惦记,一边安慰女儿一边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带着女儿和小黑直奔家中。 赵氏在家原本正在收拾换季的衣物,忽然就是一阵天塌地陷般的晃动,房梁和地板都咯咯作响,似乎随时都可能坍塌断裂,桌椅板凳被震得东倒西歪,茶壶茶盏、花瓶古玩跌了一地的碎片,丫头们都吓得抱头尖叫着乱窜。 赵氏整个人被震得滚下榻来,额头磕在踏脚上,摔了个七荤八素,待到震动停止才勉强爬起来,吩咐众人都到院子里去,又打发人到前面后面去看看情况。 沈昕业在前院被吓得不轻,书房里的书架四个倒了三个,书本摔了一地,他也顾不得心疼了,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喊:“地动了,大家快跑!” 郭辽也是一脸惊恐地从房里跑出来,下楼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大晃,眼看要摔在楼梯上了,他反应倒快,双手抱头顺势直接滚到楼下,虽说弄了个灰头土脸,但好在没有受伤。 沈昕业刚想开口说话,地面又是一跳,然后又左右摇晃起来。 两个人站立不稳都摔倒在地,只听得稀里哗啦的一阵坍塌声,此时却也无法分辨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 第八十七章 沈三老爷跟沈福喜赶回家的时候,看到第二进的厢房塌了一个角,两个人更是着急,赶紧往后宅走。 路过书房见沈昕业和郭辽都安然无恙,沈三老爷叮嘱二人在院里多待一会儿,不要这么快进屋去,又急忙往后头走。 沈福喜先冲上楼,见屋里满地狼藉但是却一个人都没有,她大喊:“阿娘?阿娘?” 后院传来阿许的声音道:“小娘子,夫人在后花园里呢!” 沈福喜三步并作两步下楼跑到后花园,见花园中间的空地摆着个软榻,赵氏恹恹地躺着,脸色似乎也有些难看。 “阿娘,你受伤了?”沈福喜担心地凑上前,见赵氏额头上鼓了个青紫色的大包,“这是磕在哪儿了?” 沈三老爷也被吓了一跳,忙问有没有请大夫。 赵氏在丫头的搀扶下抬起身子,靠在引枕上有气无力地说:“就是磕了一下,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事儿,等挪下来之后反倒觉得有些头晕。” 下人回道:“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不过外头乱作一团,也不知道能不能请来人。” 沈福喜感觉赵氏应该是轻微的脑震荡了,让她好生躺着休息,提醒沈三老爷道:“阿爹,你赶紧去衙门看看吧,刚才回来的一路看到有许多房子都塌了,估计得有不少人受伤,得赶紧安排救人,还得提防有人趁灾打劫。” 沈三老爷以前只听说过地动这种事,头一回赶上就遇到个这么大的,从出事到现在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听到女儿这话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不光是一家之主,还是庆州的父母官,外头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自己去处理。 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这种事情居然还要等女儿来提醒。 沈福喜见状又补充道:“之前郭先生讲过,庆州这边前朝也发生过地动,据说大震之后还会陆续有一些小震,好在如今的天气还不算冷,把能动的人都疏散到空旷的地方去更安全一点。” “郭先生讲过地动?”沈三老爷惊讶地问,心里盘算着那是不是可以先去找郭辽取取经,看遇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办才好。 “之前将舆图的时候提到过。”这句话倒不算是撒谎,郭辽之前的确提到过庆州一百多年前发生过一次大的地动,沈福喜当时也追着问了几句,据说那次光是庆州地面就死了一万多人,不知道这次会有多少人遇难。 沈福喜看着沈三老爷依旧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一来担心外面的伤亡问题,二来也是担心这么大的事情会影响沈三老爷的仕途,忍不住说:“阿爹,那天郭先生讲过地动之后,我还想呢,万一真的发生地动该怎么办,结果没想到还真……” 沈三老爷心里盘算着,听了这话顺口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首先得组织当地的青壮年,让官兵带着去各处救人,派人守住粮行和药铺,将城里的大夫叫到一起,集中救治受伤的人。让各处里正、户长等人统计辖下人员的伤亡情况上报,不明身份的尸体集中安置,避免污染水源或是传播疾病。郭先生以前说过,大灾之后常有大疫,一定要小心避免才好。”沈福喜一口气把自己能想到的注意事项都说了出来。 沈三老爷瞠目结舌地看着女儿,心里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虽然早就知道女儿对各种偏门的东西感兴趣,也喜欢思考一些事情,但是没想到竟会想得这样深,这样全面。 沈福喜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没注意到沈三老爷惊愕的神色,小手托着下巴道:“这么大的事情,要瞒肯定是瞒不住的,阿爹去衙门跟大家合计一下,赶紧先派人快马进京报信,然后等伤亡情况统计出来之后,还是得报上朝廷才行,说不定朝廷会有赈灾的钱粮拨下来呢!” 沈三老爷脚下略有些发漂地走到前院,见到郭辽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十分欣慰地说:“你把福喜教得不错,每年给你涨十贯钱。” 郭辽意外地被天上掉的馅饼糊了一脸,整个人有点儿凌乱,眼神忍不住朝沈三老爷脑袋上瞟,心道该不会是刚才被砸了头吧? 沈昕业原本在京城在户部任职,对赈灾这种事还是有所接触和了解的,所以给沈三老爷提醒道:“三叔,这么大的事儿,得赶紧派人快马送信回京才好,若是消息从其他渠道先传回去了,您这边可就被动了,运气好算个延误上报,弄不好给定个有意隐瞒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我先去衙门看看情况,找城里的官员商议一下,总要将地动的等级定下来才好上报。”沈三老爷这会儿脑子基本已经转过弯儿来了,转身对郭辽道,“郭先生,劳烦您回本家跑一趟,看看郭家的情况,若是郭家人都没什么大碍的话,就请郭老爷来衙门一趟,说我有事相商。” 郭辽闻言连忙应诺下来,也顾不得换下身上灰扑扑的衣裳,随意抹了把脸就急忙往本家过去。 这么严重的地动不是小事,城中受灾已经很是严重,其余镇子或是村落的房子只会更加简陋,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伤亡,灾后那么多需要处理的事情,只靠官府的人明显是不实际的,当地的望族大家也必须要鼎力襄助才行。 沈三老爷来到衙门的时候,州衙的大小官员基本都已经到了,有几个衣着略带狼狈,但大多数都还是仪表整洁的,看来各家应该都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本地的官员对地动还是经历过的,只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严重的罢了,所以相比起来还算镇定,三三两两交换着各自看到的情况,估计着这次地动的等级该评为几等为好。 朝廷将天灾分为十个等级,各地一点遇到灾情,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评估严重等级然后上报朝廷。 这个上报也不是能够乱报的,如何定等级就是门很有学问的事情。等级估计得低了说不定会落个瞒报灾情的罪过,等级估得高了又可能会担上虚报灾情贪墨赈灾钱粮的过错。 程长史提议道:“大人,此次地动这样严重,肯定不可能只波及咱们当地,周围的州府肯定也会有所影响,不如咱们先派人快马去周边几个州府稍作打探之后再做决断?” 沈三老爷闻言觉得有理,点头道:“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平丰府离着咱们最近,现在派人快马过去,不到晚上就能打一个来回。” 他说罢提笔写下几行字,盖上自己的官印交给程长史道:“这件事就劳烦程大人去安排吧,除了到府衙之外,也要多留意一下沿途的情况以及城中的百姓和损伤情况。” 程长史领命而去,沈三老爷便赶紧开始分配救援和疏散人群的任务,另派人去粮行、钱庄、商行及药铺等处,除了要防止有人趁乱打劫之外,还要将粮食和药材清点数目,必备之物暂由府衙支配,事后再补给银钱。 点到名头的人都领命而去了,沈三老爷又派人去将城里的大夫都集中到衙门前的空地上来,并且派人告知全城各处,伤者可以送到衙门前接受救治。 这边任务一一分派出去之后,郭骞也已经带着家里的青壮年来到府衙,进来行礼后道:“沈大人,天灾难防,谁成想会出这样的事情。别的不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开口,不管是出钱还是出人,我们郭家绝无二话。” 沈三老爷先关切地问了一下郭家这次受损的情况,有没有人伤亡,听说家人全都安好,只有几个受了些轻微的皮外伤,这才松了口气道:“其他都不要紧,只要人都没事就好。” 郭骞了解过如今救灾的各项任务分配之后,主动请缨道:“庆州最大的生药铺是我们郭家的买卖,现在我就跟大人表个态,这次救灾需要的药材全部平价出货,另外郭家还会提供一批防疫抗病的药材,煎成汤药在城中免费发放,若是大人信得过,衙门口救治伤员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帮着看顾一二。”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沈三老爷这边本来就愁人手不够,如今有这等送上门来的好事,他怎么会往外推,连声道,“在下代表庆州的百姓,先在这里谢过郭兄了。” 庆州这边的救援工作以州城为中心有条不紊地展开着,下面各镇、各村、各里的伤亡情况也都陆续报了上来。 沈三老爷盯着不断增加的数字,眉心拧成个疙瘩,眼皮也跟着跳个不停。 城里一直忙到天擦黑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把所有人都疏散到空旷的地方,百姓们一开始也是各种慌乱,有些人也不服管束,但是太阳将落不落时又来了次较小的余震,这下全都慌了神,也顾不得再回去翻找家产,全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顺着官兵的指引到空旷的地方聚集起来。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被派去平丰府的人终于回来,翻身下马道:“启禀大人,平丰府的情况比咱们这里严重得多,城中的房子多半坍塌,连县衙都塌了半边偏厅,街上更是一片混乱。” 沈三老爷闻言一身冷汗,庆州这样的程度都还只是受到波及的话,那么可想而知,平丰府那边会是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第八十八章 最终,平丰府将这次地动的灾难等级定为八级快马报入京中,沈三老爷这边紧接着将登记定为七级报了上去。 衙门里的人都偷偷松了口气,庆州不是受灾最重的地方,朝廷即便是问责,也有平丰府在上头顶着,免得这边费劲巴力累得要死,上头又不由分说地把人都一撸到底。 不过等各处报上来的死伤人数大致统计之后,大家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整个庆州境内如今确定死亡的人数竟然已经高达六千人,伤者三千余人,牲畜死伤过万……这还只是此时的数据,重伤之人能否成功救治也关系着死亡人数会不会增长,灾后的疫情或是饥荒也会进一步增加死伤人数。 程长史一边核计人数一边咋舌,旁边几个小吏也跟着核对。 一个小吏将所有地方上呈的公文汇总之后道:“只有石湾沟那边没有把人数报上来,其余乡镇都全了。” 这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内堂顿时安静下来。 沈三老爷感觉众人神色不对,略一思忖,石湾沟这个地名,自己虽然没去过,但是刚到任的时候,还是进行过一些了解的,也看过一些往年的公文和统计数据。 石湾沟顾名思义,地处两座山中间的山坳处,因为有一条山溪在其中穿过,四季不断流,山坳中的土地也较为肥沃,所以渐渐定居了不少种地为生的村民,最后形成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村落。 这个石湾沟两侧的山并不一样,一侧是高耸峭立的石头山,另一侧则是个较为低矮平缓的丘陵山。石头山上植被稀少人迹罕至,丘陵山却因为正是阳面,植被茂盛物产丰富,所以村中建筑都依着石头山脚的地势而建,田地则都在山溪北面丘陵山的山脚。 考虑到这个问题之后,沈三老爷大致明白了众人的担忧,神色也严峻起来,问:“去石湾沟送信的人回来了么?” 下头一阵混乱地出去查问,很快回禀道:“并没有回来。” 沈三老爷的眉头越发紧皱,此时已经入夜,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复震,考虑片刻之后还是下令道:“派一队官兵骑马赶去石湾沟看看情况。” 程长史深深叹了口气,石湾沟的地势本来就已经是危险因素,偏生村民建房还会开山取石,也不知那座石头山能不能扛过这次的地动。 刚到子时,这个疑问就得到了解答,沈三老爷派出去的一队官兵半路遇到了从石湾沟折返回来的送信衙役,了解情况之后忙以最快的速度将人带了回来。 沈三老爷跟几位幕僚正在后衙商议善后事宜,听得人报赶紧传进来问话。 那衙役一身泥污,双手上更是泥污混着血水,神色呆滞地被架进来,半晌都没想起来行礼,对沈三老爷的问话更像是没听到一般。 “你回回神,大人问你话呢!”与他私下关系不错的官兵见状生怕大人怪罪,赶紧凑过去捅了他一把提醒道。 沈三老爷摆手制止了官兵的动作,叫人扶着他到一旁坐下,连灌了两碗热茶下去,才算是把那人的魂儿给唤回来。 “大人——”衙役醒过神来以后扑通跪到沈三老爷面前,拖着哭腔道,“整个村子都没了,一个都没了——” 屋里一片死寂,大家虽然早就想过这样的可能,但是当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这种冲击力却是巨大的。 “石头山头整个塌下来,村子都被埋在底下了,我连喊带扒的,一个活人都没找见——”衙役显然又想起白日所见的情景,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沈三老爷神色沉重地拍拍他的肩头,吩咐人将他带下去好生休息,转身却道:“这次地动发生在白天,按理来说,村里的人应该不可能全都在家,说不定会有上山或是出来买卖东西的人,明天一早就派人过去在周围搜寻一番,并且等等看有没有外出的人回去,将人都先带回城里安置,石湾沟那个地方,以后肯定是不能住了。” “大人,小娘子到衙门来了。”外头的差役进来道。 沈三老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沈福喜,心里一惊,该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这样想着,脚下三步并作两步急忙出去看个究竟。 沈福喜下午在家陪着赵氏,叫人在院子里用毛毡搭起了两个棚子,又派人去查看家中各处房屋的情况,二进的厢房塌了半边,下人们住的院子里塌了两间耳房。 看来这座宅子的房子建得还都算结实,没有什么偷工减料的情况。 她自己做主给郭辽放了几日假,让他回去照顾一下家中。见沈昕业在书房埋头写信,估计是要送回京城家中的,也没去打扰,到厨下看了一眼,见今日早晨送来的菜肉蛋都还基本完好,便叫人赶紧收拾出来,给赵氏熬了菜粥准备了小菜,又派人给沈昕业送饭。 沈福喜自然也给沈三老爷留了饭菜,但是直等到入夜都还没见回来,估摸着今天怕是要在衙门通宵达旦了。 原本这些事本该是赵氏操心,但赵氏下午一直头晕,晚上吃了安神的药便早早睡下了。 沈福喜想了想,叫人捡了只母鸡炖上,又取鸡肉、虾仁、香蕈等物细细剁了做馅儿,包了几盖帘皮薄馅儿大的细料馉饳,在撇去油的滚开鸡汤里煮开,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在汤里半浮半沉。 另外取几只碗,将芫荽、香葱等细细剁碎分别装了,再拿上盐、麻油、辣椒油等调味料,叫人拿担子挑了送到衙门给众人宵夜。 担子抬进后堂,桶盖还没打开,香味儿就已经跟勾魂的虫儿一样直往人的鼻子里钻,原本没觉得饿的人这会儿也觉得肚子开始咕噜噜抗议。 沈福喜先拿了个碗,抓了芫荽和香葱末,添了盐、麻油和辣椒油,先舀一勺热汤冲下去,几种调料的味道瞬间被激出来,香气四溢,再添两勺馉饳进去,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阿爹,先吃点东西再忙吧。”沈福喜将盛好的馉饳端给沈三老爷,让其他人也不要客气,吃多少自己去盛。 沈三老爷晚饭就没怎么吃下,这会儿看着碗里热汤热水的不由食指大动,也顾不得烫,猛吃了几口才觉得胃里舒坦不少,放慢速度边吃边问女儿:“你怎么这样晚了还不睡?你阿娘歇下了么?” “阿娘头晕,大夫看过开了安神的药,早早让她喝下睡了。”沈福喜跟沈三老爷挤在同一张椅子上坐着,“大哥给家里写了信报平安,我给郭先生放了假让他回家,家里一切都好,阿爹不用担心。” 沈三老爷此时已经一碗馉饳下肚,自己上前又盛了一碗,喂女儿吃了几口,见她摇头不要了,自己便稀里呼噜把剩下的连汤带馉饳吃了个干净。 灾后的第一个晚上,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二天,官兵们从石湾沟附近山上空旷的地方找到十三个村民,又碰到几个从外面赶回去的人,将人全部带回城里。 三百多人的村子,一夕之间就只剩了这么不到二十个人。 如今朝廷的救济还没下来,但是这十几个人别说是财物,连身换洗的衣裳都没有,所有所有的一切,都被压在一大片碎石的废墟下面。 沈三老爷叫人将他们安置在庙中暂住,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而且庙中还有炊具等物供他们使用。 他原本还想自己掏钱给这些人添置一些衣物,结果好巧不巧,刚吃过午饭,郭骞便带人送了许多半旧的衣物鞋帽过来,甚至还有被褥布匹等物。 “沈大人,这些东西都是郭氏各家各户凑出来的,暂且先给灾民们应急用吧!” 沈三老爷十分高兴,放下手里正忙着的事情,起身拍着郭骞的肩头道:“我今日正在想这件事,谁知道你竟想到了我前头去。” “大人要忧心的事情太多,自然是要分出个轻重缓急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能帮忙的,也只有在这些小事使劲儿了。” “衣食住行哪一样都不是小事,都得要安排妥当了才能稳定灾后的治安。” “大人说得极是,如今外头已经有些不大安稳,好在大人想得周到,早早地派了官兵在各处镇守,不然谁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乱子。”郭骞略有些气愤地说,“如今这样的大灾之下,还有人能起各种龌龊的心思,想着要发国难财,良心简直都让狗吃了。” “哦?”沈三老爷闻言关切地问,“怎么,街上已经开始有人不安分了么?” “刚才来的路上就看到有人在废墟里挖来挖去,开始还以为是自愿去救人或是找寻死者的青壮,谁知道随后就有两个妇人上去与他吵嚷起来,似乎说那片废墟是那两个妇人的家,她们本来是去想要寻些还能用的东西,翻些衣物被褥出来的,似乎还有首饰什么的压在下面没能及时拿出来,谁知道今日过来就见到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正挖出她们的妆奁翻找,顿时就上去撕扯起来。” 沈三老爷听得认真,点头道:“这果然也是个问题,我先前只想着要防止有人趁乱抢劫店铺之类,却没想到那些坍塌的民宅之中也会有让人觊觎之物,倒是我疏忽了。” 说罢他低头沉思片刻,城中这么多地方,官兵衙役们就都已经难以兼顾了,更何况庆州境内还有许多村镇,那些地方的受损只会更加严重,情况只会更糟。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与郭骞,对方却道:“其实村子反倒是最不用担心的地方,虽然很多村落的房屋简陋损毁严重,但是一来村民大多穷困,家中财物不多;二来村内几乎没有外人,大家都是几辈十几辈的邻居乡亲,互相之间也不大会做这种勾当,所以反倒是城中人多心杂,容易出这种事情。” 沈三老爷受教地点点头,许多庶务果然不可能只凭自己想当然的理解,还是要多多结合当地的现实情况才行。 第八十九章 (加) 大长公主一行乱党归案之后,陈太后的心情就一直很好,虽然荣亲王的事还是有点介怀,但到底离着山高水远,一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她心情好的最直接表现便是自我膨胀,觉得自己和儿子当真是天命所归,不是这些作乱的宵小之徒能够都撼动的。 于是这段时间内,陈太后再三插手政事,对朝中人员任命也时有干预。 几位老臣为此大为光火,但如今官家年幼,尚没有形成完全独立的思维,更何况母子连心,到底还是容易受到陈太后的影响,所以朝中官员也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居多,只有陈家一系的人对其大拍马屁,甚至还有人上书提议在陈太后的封号前面加上睿贤德显四个字,简直是各种无下限的跪舔。 朝中有些老臣来找沈闳吐槽此事,简直是涕泪俱下,将陈太后说成是褒姒重生,妲己再世,就差往她脸上印上红颜祸水四个字了。 沈闳对此淡定得不行,红颜祸水?开什么玩笑!陈太后若真有褒姒妲己那种本事,当年即便得不到先帝的宠爱,也能得到身为一国之母的起码尊重。可是结果呢?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若不是先帝自己作死,这龙椅究竟是谁来坐都还两说呢! 对这么个连争宠都争不明白的女人,这些人也紧张得跟什么事,当真是笑话。 就在京中文武百官闲极无聊庸人自扰的时候,几份八百里急报火速送抵京城,平丰府发生大地震,牵连多地,伤亡多,财物损毁严重。 这个消息犹如一碗清水倒入热油中,顿时让京城炸开了锅。 几乎同时,沈闳也收到了庆州的来信,得知此番地震的中心大概在平丰府及其周边,但是牵连的范围却极广,除了庆州之外,平丰周边的垆州和渌州以及南胜府和青河府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影响,而因为地理位置远近的缘故,其中尤以庆州的程度最严重。 田氏听说青轴发生大规模的地动,忙关切地问家中大小可都平安。 “只有阿赵受了点轻伤,其余人都好好的。”沈闳将信递给她道,“不过人虽然没事,但是这件事若弄不好,难免会给三郎的政绩上抹黑。” 沈闳虽说是想让儿子出去历练,但是计划中却并不包括这么严重的天灾,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田氏看完信扭头见沈闳眉头紧锁,大致也明白他在想什么,安慰道:“三郎虽然有些书蠹之气,但并非不懂变通之人,更何况你还给他安排了两个师爷。这次庆州也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即便有事也还有平丰府在上头扛着,哪里那么快就压到他头上了。” “你倒看得通透。”沈闳闻言唇角微勾,笑意却并未入眼,摆弄着白玉的手把件,若有所思道,“我担心的倒不光是这件事……”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让人心里难受。”田氏见他又一副卖关子的模样,抬手推了他一把催促道。 “最近陈氏的手越深越长,朝中已经有许多人对此不满,如今突然发生天灾……朝局怕是又要有所变动了。”沈闳说罢起身道,“眼看要中秋节了,这几日抽空,我陪你回娘家坐坐。” 田氏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肯定是找阿哥有事,不过是拿自己做个借口,点头应道:“我今个儿就打发人去递个消息,看看阿哥什么时候有空,我也有些日子没过去了,阿嫂怕是又要怪我了。” 沈闳微微颔首便放心地出门去了,多年的夫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之后几日,南边的快报日日送抵御前,数字一次比一次让人心惊。 这日该沈闳给小皇帝讲课,他跟着小黄门进入书房的时候,小皇帝正坐在案前发呆。 沈闳将小黄门打发出去,自己放轻脚步上前,越过小皇帝的肩头一看,果然,案上摆着的正是今天刚送来的消息。 平丰府,死亡一万一千二百三十六人,受伤六千零二十八人,坍塌房屋两万余间,牲畜死亡三万余。 庆州,死亡七千五百四十二人,受伤三千三百一十八人,坍塌房屋过万,牲畜死亡万余。 垆州和南胜府死亡人数都在四千上下,受伤在两千之内,房屋坍塌五千有余,牲畜死亡也有三千多头。 渌州和青河府离平丰稍远,受到的波及较小,但是死亡和受伤人数也是以千人计的。 “官家。”沈闳出声打断了小皇帝的神游,上前将案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却并没有直接开始讲课,反倒与小皇帝就这次地动的事情闲聊起来。 小皇帝抿着唇,半晌之后才道:“沂南路发生此等天灾,朕夙夜难寐,每日三省吾身……朕以幼冲,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百姓罹难,朝野不安。永怀悼叹,若附渊水。咎在朕助不逮……” “这罪己诏背得不错。”沈闳听得眼角直抽,终于忍不住道,“官家,这里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咱好好说话成么?” 小皇帝这才抬起眼皮,正经道:“沈先生,如今发生了这么大的天灾,我却依旧身居宫中,无法救民于水火,是不是除了下罪己诏,就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了?” “自然不是,天灾*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此乃天理时序也,臣以为,天灾并不可怕,也并非是官家贤德或是昏庸的试金石,关键在于灾后如何安置百姓,如何再兴生产,如何让百姓重新过上安定有序的生活。”沈闳道,“官家虽然身处宫中,但文武百官乃至于各地大小官员都是您的眼、您的耳、您的手和您的心,您在宫中发出政令,下面的官员据此办理,自然也如同您亲自救民于水火。” “那朕应该如何安抚这些百姓?他们又怎样才能重新开始生活?”小皇帝眸子闪闪地看着沈闳追问道。 沈闳早有准备,拿出一叠以前的折子放在案上,就以前例行的灾后安抚工作该如何做,给小皇帝上了一堂时政课。 次日,小皇帝主动召集了几位老臣到书房议事,提出了灾后救济工作该如何开展这一问题的讨论。 几位老臣见小皇帝如此心系百姓,激动得热泪盈眶,连日常的互相掐架都抛到脑后去了,高效率零异议地敲定了灾后的一系列抚民措施。 其中家中有人在地震中丧生的,十岁以上给绢一匹,十岁以下半匹,房屋坍塌者由官衙估价,朝廷承担一半的修缮费用,以户为单位进行钱粮的发放等等。 小皇帝头一次这样如臂使指地与大臣们商讨出政令,心里格外的高兴,可是回宫的路上却无意听到有内侍在花墙后面轻声嘀咕,说什么——牝鸡司晨,天罚之至,梁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话。 易公公跟在小皇帝身后,也听到了这话,不过他文化水平太低,完全没有听懂,心道什么鸡什么鹿的,难道是司膳监的人? 小皇帝原本雀跃的神色为之一敛,微微垂下眼睑,沉着脸回了寝宫。 易公公在一旁完全摸不着头脑,刚才还是欢喜不已,这会儿却突然就由晴转阴了,果然是君心难测。 其实此时这句话早就已经在京城中传遍了,街头巷尾有些不懂事的孩子,一边丢着沙包嘴里还一边嚷着:“牝鸡司晨,天罚之至,梁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陈太后自然也从陈家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恨得几乎咬碎满口银牙,说话都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来道:“查,给我一查到底!” 所以这几日,京畿府尹戚洪为这件事简直操碎了心,他手里的那点儿人,即便都撒出去也根本溅不起丁点儿水花,更何况如今连源头在哪里都没有头绪,总不能把街边的小孩儿都抓回来问话。 小皇帝听过这句话之后,自然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而且明显是在指责亲娘的,这种事不方便跟大臣或是先生们讨论,只能自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平时不觉得如何,但是偏偏经不起琢磨,一琢磨就坏事儿。 小皇帝这几日思虑过重,夜里也睡不着见,见到陈太后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太后并不知道他听说了这句话,只以为他是在为沂南路地震的事情操心,还特意宽慰了几句。 平时上文化课走神倒也罢了,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官家忧心乃是好事,说明他心系百姓,先生们自然不会为此责怪于他。 但是骑射课却是由不得他走神的,这日上马热身都还没结束,他就一个恍惚摔下了马背。 教骑射的成先生几乎吓晕过去,赶紧奔上前查看,好在马匹都训练有素,并没有踏伤小皇帝,只是坠马受了点惊吓和皮外伤。 陈太后得知此时后,又是心疼又是大怒,下旨将骑射先生和当日伺候的人一并严惩。 这件事若是放在平常,小皇帝只会觉得这是母后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表现,但是因为心里已经被种下的那根刺,却让他忍不住道:“母后,今日是我自己走神,怪不得先生和内侍,这件事揭过不提便是。” 陈太后柳眉倒竖,气道:“儿啊,你不用替他们求情。即便是你走神,他们也太不小心了,儿啊,你是一国之君,让你陷入如此危险之中,自然是他们的失职,不究难以服众,更难以威慑他人。” 小皇帝闻言面色更沉,道:“母后既然说我是一国之君,那我便再说一次,此事不究。” 母子二人相对而视,都觉得对方突然变得格外陌生。 第九十章 经过这件事之后,陈太后对这件事着实有些心惊,费心费力养了八年的儿子,居然从现在就开始与自己起了隔阂。 回宫之后,宫女的一句话提醒了她,之前一直都还好好的,如今却对自己起了隔阂,肯定是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一想到还会有这种可能,陈太后就有些坐不住了,宫中不比别处,亲情本就淡漠,如今儿子还贵为皇帝,平日相处也要注意礼节和距离,若是长久这样下去,岂不是越发母子离心。 第二天一早,她便将父亲宣入宫中见面商议此事。 陈老太爷这几日也在为外面的谣言烦恼不已,以为女儿也是为了这件事才找自己的,没想到却是因为这件事,听了之后更加愁眉不展。 父女二人对坐发愁,半晌之后陈老太爷道:“娘娘,不如从家里选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进宫给官家当伴读,一来可以防止有人给官家讲课的时候灌输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二来也能方便您了解官家那边的动向。官家现在虽然还年幼,但到底是一国之君,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孩子,娘娘平时也不要管得太狠,免得伤了母子间的感情,有些事儿,换个法子去做也是一样的。” 陈太后思忖片刻,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便点头道:“阿爹这个法子好,不过让谁进宫陪读,还是要好生挑选才是,还要看家里如何,必须要选心术正,伶俐懂事的孩子才行。” “那是自然。”陈老太爷连连点头,心里大致拟定了几个人选,一一说给陈太后听。 陈太后对照着自己对家里亲戚的记忆,最后圈定了三个孩子道:“哪天有空叫人带进来我看看,到时候再最后定夺。” 小皇帝这两天因为受伤停了上课,若是放在以前,估计早就跑到陈太后宫中求安慰求虎摸去了,但是这次,他却一个人窝在寝宫中,哪里都不想去。 易公公看出官家这两天的情绪不佳,早就叮嘱过上下伺候的人都把皮子绷紧一些,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可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所以这两天寝宫内外简直安静得不行,连平日里较为得宠的宫女或是小黄门都不敢随意开口,生怕哪句话触动小皇帝敏感的神经。 周围的人都这样小心翼翼,小皇帝越发觉得无聊,干脆叫人传个翰林侍读入宫讲讲史故。 今日刚巧赶上陆云景当值,其余的人年资都比他老,如今这样敏感的时期,谁也不愿意入宫,生怕惹祸上身,于是上峰便将陆云景派了出去,临走前还拍拍他的肩膀道:“阿陆,你虽然年轻但是书读得扎实,进宫见官家不要紧张,官家让你讲什么你就讲什么。” 陆云景笑着点点头道:“多谢大人提点。” 上峰见陆云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连眸子里都没有丝毫不情愿的神色,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毕竟陆云景还是新人,从来没有独自入宫面圣,干脆一路将他送出去,路上又叮嘱道:“官家虽然年幼,但绝不可怠慢,让你念什么书你便念,若是问你如何解,你便老老实实地照着意思解。但若是官家问你对一些史实的个人看法,一定要谨慎回答,记住要时刻保持公允的态度,不要刻意揣度圣意。” 陆云景知道这些话的确是为了自己好的,面上笑意更深,冲上峰做了个揖表示感谢,便跟着来传旨的小黄门入宫去了。 这不是陆云景第一次入宫了,之前殿试和官家赐宴也都是在宫中的,但到皇帝寝宫却是头一遭。通过宫门口侍卫的检查之后,他就一直老老实实地跟在小黄门身后,也不东张西望,一直保持视线下垂,盯着小黄门的脚跟位置。 穿过了五道宫门,又通过很长的一段回廊,这才到了寝宫门口。 易公公在殿外站着,见来人是陆云景,记得似乎是跟沈三老爷关系不错,便上前打了招呼道:“陆大人,您跟着杂家进去便是。” 陆云景赶紧躬身行礼,跟着易公公进了殿门,要到小皇帝的住处还要穿过这里到后殿去。 进入殿门之后,趁着周围没人,易公公这才小声道:“陆大人不用紧张,官家脾气还是不错的,今日要读的史书杂家已经给您拿出来放在案上了。” 陆云景是知道易公公与沈三老爷关系不错的,此时听他这样关照自己,知道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格外感激,只是如今在宫中,也不好多说什么。 易公公眼角余光看见陆云景的神色,心道这倒是个有眼色的人,第一印象又好了几分。 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内殿,官家坐在榻上正在信手翻弄史书。 易公公通传过后,将陆云景带进来行礼问安,待官家赐座赐茶之后,安排妥当后才退了出去。 虽然人人都说让陆云景不用紧张,但是第一次面圣,心里没点儿波动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不由觉得嗓子有些发紧,不敢直接去喝茶水,只能悄悄吞了口口水润润嗓子,小心询问过官家,便翻开史书开始慢慢诵读。 读过几段,便停下来对前文进行一下浅显的讲解,待官家没有疑问之后再继续往后读。 这般一个读一个听,时间过得倒也飞快,其间内侍进来换了三次茶水,陆云景读得口干舌燥,但见小皇帝一直都没碰茶盏,他也不敢随意解渴,只得继续忍着。 又讲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这一篇已经讲完,陆云景抬头一看,小皇帝胳膊支在炕桌上,阖着双目,似乎已经睡着的模样。 陆云景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心道,来之前也没人告诉过,读到一半官家睡觉了该怎么办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去唤易公公进来,之间小皇帝突然睁开眼睛道:“讲完了?” “是。”陆云景赶紧收敛心神,点头应是。 “讲完了就陪朕说说话吧。”小皇帝换了个姿势,靠着引枕道,“陆大人祖籍何处?家中都有哪些人啊?” 这种拉家常的话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有种莫名的诡异,陆云景心里汗了一把,道:“回禀官家,臣祖籍是长淮路玉皋府,家中父母俱在,上头还有一个长姐,如今已经嫁为人妇。” “长淮路?”小皇帝想了一下问,“朕记得似乎跟沂南路相隔不远,家里可还好?” “长淮路离平丰府还是有些距离的,这次并未听说受灾,想来家中的平安信这几日也差不多该到了。”陆云景见小皇帝问起地震的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比起那个牝鸡司晨的谣言,天灾这件事已经算是十分安全的话题了。 其实他自己也挺惦记家里的,但是更多还是担心陆娘子的身子,如今又已经入秋,不知道她的咳嗽有没有好些。 小皇帝看着陆云景的神色道:“看得出陆大人是个孝顺之人,与父母的关系也都不错吧?” “父母生恩养恩重过泰山,臣为人子,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如今父母远在家乡,臣所能做不过是多写几封家书,以慰父母思子之心,根本无法报其万一。” “是啊,既有生恩又有养恩……”小皇帝眼神略茫然地重复着,思绪已经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陆云景心道不好,这话题似乎要往敏感的方向靠拢。 好在小皇帝并未继续深究此事,又问:“陆大人可定亲了?” 这话问得着实出乎意料,陆云景先是一愣,随即不免有些热意上脸,腼腆一笑道:“家中已经议定亲事,只是如今父母俱不在京中,尚未正式登门求亲。” 小皇帝对他说了哪家的亲事并不感兴趣,反倒说:“家里订的亲事,陆大人自己觉得满意么?” 陆云景闻言想起沈福喜白团子般的模样,又想到之前上峰叮嘱过的话,清了清嗓子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话尚未说完,就被小皇帝有些失望地打断道:“陆大人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么?” 陆云景心里咯噔一下,不敢胡乱揣度圣意,只得一五一十地禀告:“双方家里本就是通家之好,臣与她也算是幼年相识,虽然年纪略有差距,但一直相处甚睦。前两年双方父母也都有了结亲的念头,顺理成章地就把事情定下来了,只是如今对方年幼,尚未正式提亲过礼。” 小皇帝眼里透出些羡慕的神色,但是很快就被他小心地掩盖起来,面上带出一丝倦意道:“朕有些乏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陆云景也不知小皇帝究竟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这话也无从问起,听到他下了逐客令,忙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日,小皇帝天天宣人进宫讲史,而且还特意指定要陆云景。 一时间在翰林院了引发了不少议论和关注,都觉得陆云景简直是抓住机遇平步青云了。 陆云景倒是平常心态,从不多言多语,每次入宫依旧是专心读书讲解,而小皇帝每次都在他讲完之后,杂七杂八地与他拉一些家常。 说实话,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拉家常,这已经是一件挺诡异的事情了,偏生这个孩子还是一国之君,他想聊什么你就必须得陪着聊,陆云景虽然面上看着淡定,但其实心里也还是挺抓狂的。 去了两三次之后他就发现,小皇帝询问自己的情况,根本就是在与自己作对比,无论是母子关系还是婚事自主之类的事情,全都是目前摆在他和陈太后中间的疙瘩。 小皇帝自幼登基,身边不是下人就是臣子,唯一的兄弟也早就在当年那场宫变中夭折,没有人陪着他成长,没有人跟他玩耍,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究竟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揣摩参详。 看明白这一层之后,陆云景对小皇帝倒是多了几分同情,面对他的时候也不再像开始那般拘束,偶尔也会给他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糗事逗他笑笑。 也正是这样的缘故,让小皇帝对他也多了几分亲近,两个人倒是越发相处融洽。 小皇帝伤愈之后又开始每日上课,但隔三差五的还是会宣陆云景入宫,即便不读书讲史,也要闲聊一会儿。 这日下午该是沈闳入宫给小皇帝讲课,来的时候正遇到陆云景在。 小皇帝笑着对沈闳道:“沈先生,这是翰林院的陆大人,很是有文采才干。” 沈闳闻言笑着拍拍陆云景的肩膀道:“我看中的孙女婿,自然不差。” 小皇帝在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问:“沈先生的孙女……” “就是阿馥那丫头,当年入宫,官家应该也是见过的。” “原来是她啊!”小皇帝一脸同情地看向陆云景,小声问,“你同她玩儿过双陆没有?” 陆云景:“……” 第九十一章 中秋之前,陈太后终于敲定了两个陪读的人选,趁着中秋家宴的时候对儿子道:“原本是我疏忽了,直到现在才想起要给官家找人入宫陪读,这两个若是说起来,都是外家的亲戚,跟着你一起读书学骑射,你也正好有个玩伴。” 小皇帝听到是陈家的人,眼神一紧,但面色不动地说:“娘娘说得是,我原本也想着找几个人入宫一道听先生教诲,既然娘娘也有这个意思,今晚中秋大宴的时候帮我一起挑几个吧。” 陈太后一愣,自己都说了已经选好了人,听官家这话的意思是要重新挑过? 小皇帝不等她说话便道:“沂南路那边还在赈灾,眼看天要凉了,这几日一直悬心,不如娘娘带个头,让宫中太妃们以及京中命妇或是抄写经书祈福,或是捐赠衣裳鞋帽积德,总归是件善事,您说呢?” 这话既合情又合理,但是听在陈太后耳中,不啻一记响亮的耳光,小皇帝的意思不就是让她去做点儿积德的善事,不要再对他的事横加干预。 但是小皇帝没有把话挑明,陈太后也只能装作不知,勉强笑着点头道:“这是善事,自然应该,我明个儿便开始张罗。” 朝廷的赈灾钱粮还在运送的路上,但是旨意和邸报却已经快马送到沂南路这边,各地官府也开始召集当地高门大户捐赠钱粮,必须要赶在下霜之前将无家可归的灾民安置好。 沈三老爷每日忙得团团乱转,家里这边也开了粥铺免费给灾民提供食物。 赵氏养了半个月,头上的包才算是完全消了下去,家里后院一时间倒是全靠沈福喜张罗安排。 中秋这日,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赵氏道:“福喜如今越发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了,这些天一直帮我管着后宅的事,难得她小小年纪心思却细,记性又好,什么事儿说与她一遍,之后便不用我再操心了。” 虽然平时赵氏也经常夸自己,连沈三老爷也常说我闺女就是聪明就是能干之类的话,但这都是自家关起门来随便说说,今天当着沈昕业的面还这样说。 沈福喜原以为自己算不得脸皮薄的人,这会儿都不免觉得脸上发热,抬手给赵氏斟了满杯的酒,“阿娘,你还是喝酒吧,哪有这么夸自个儿闺女的。” 沈昕业闻言哈哈大笑道:“福喜的确聪明,老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还没这么能干。” 沈福喜对沈昱靖小时候的事并没有什么了解,听他这么说忍不住问:“大哥,我阿哥小时候好玩么?” “好玩得很。”沈昕业回忆道,“要说起来,他七八岁的时候最是有趣,那会儿天天自诩是个大孩子了,板着个小脸装严肃,但是却好骗得紧,跟他说什么便信什么……” 沈三老爷听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吐槽道:“你还好意思说,那会儿就你最爱骗他。”扭头对沈福喜道,“那会儿昕业骗阿靖,说家里后花园的月季花根其实就是人参,还装模作样地拿出从家里偷的参须子给阿靖闻闻,又带他偷偷去挖了个花根闻闻,那些草木的根茎味道都大同小异,阿靖傻乎乎的也分不出来,果然就信了。原本这件事到此也就过去了,结果好巧不巧的,没过多久你阿婆病了,大夫说需用人参入药,阿靖听到后,当晚便去花园里把那些月季花都挖了出来,洗干净扎了一捆第二天早晨请安的时候给你阿婆,全家都被他逗得不行。只是可惜了那些月季花,都是你阿翁花大价钱买回来的上好品种,种下去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就都被他糟蹋了。” 沈福喜听了笑得停不下来,靠在赵氏身上,揉着肚子道:“没想到阿哥还有这样的时候,我可要好好写信嘲笑他一番。” 赵氏搂着女儿道:“你阿哥如今都成亲做爹了,总该给他留点儿面子……” 沈福喜听了这话,以为赵氏不想让儿子下不来台,心下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点头准备答应. 没想到赵氏话锋一转继续说:“……所以你私下嘲笑他一下就罢了,可别在阿姜面前提。” 沈福喜在心里给阿娘点了个大大的赞,果然是亲娘,妥妥儿的! 中秋节过后,赵氏重新接回了管家的差事,沈福喜不用忙了才突然发现,自己今年忘记采桂花了,如今后院的桂花都已经开了半个多月,这会儿树上剩下的花已经不太多了。 沈福喜赶紧动员家里没事的人都来帮着采桂花,好在最近的天气比较争气,一直都是艳阳高照,采下来的桂花很快就被晾晒干了,今年收集到的花着实太少,也不够再做什么桂花糖了,原本计划中的桂花酒、桂花鸭什么的更是只能挥手道再见了,为数不多的桂花都做成了香囊,装在匣子里送到京城城南曹寺胡同。 陆云景最近在京中颇有些名声鹊起的意思,小皇帝每隔几日的召见,除了朝中重臣就只有他了,原本幽静的曹寺胡同也热闹起来,登门或是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陆云景颇为受扰,简直都想要搬家换地方了,但是转念一想,京城就这么大的地方,搬到哪里还能躲得开不成,这才打消了念头,吩咐家中管事,送礼一概不收,谁敢收了东西进来就直接卷铺盖走人。 原本他一个人在京中,身边只有两个伺候的人,搬到曹寺胡同之后,才添了个管事,如今登门的人太多,只靠管事和丫头小厮着实不够用的,又叫管事添了几个家丁回来,这才算是勉强支应开了。 庆州的匣子送到曹寺胡同的时候,陆云景正在宫中,应门的正是个新来的家丁。 这人姓王,生他那年父亲二十六,母亲二十,所以起名叫做王四六,这名字看着虽然有点儿不像好人,不过却是个格外实心眼儿的汉子,今年刚满二十,因为家里穷自己又不会来事儿,找了好几份营生都做不长久。后来经人介绍来陆家做家丁护院,不但管吃管住而且还给做了新衣裳,最要紧的是一个月足有半贯钱的工钱,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所以他对管事大爷说的一切要求都熟记于心,坚决要在这里长久的做下去,不能再卷铺盖回家。 急递铺的小哥儿对陆家已经算是熟悉,每一两个月总会有个庆州来的东西,或是匣子或是信封,所以熟门熟路的便来了,可是没想到等着他的是王四六。 这小哥儿费劲巴力地说了半晌,还是没能说服王四六将匣子留下。 无论你磨破嘴皮子说破天,人家就一句话:“管事说了,什么东西都不许收!” 已经九月份的天气,小哥儿愣是让他给连急带气地憋出一身汗来。 好在管事这会儿听到声音过来问问情况,一见是庆州来的东西,赶紧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谢过急递铺的小哥儿之后,一脚踹在王四六的屁股上道:“笨东西,我跟你说的是,送礼的一概不许收,这可是庆州送来的东西,顶顶要紧的,你也敢怠慢。” 管事说着将匣子捧到书房中,端端正正地放在陆云景的书案上,这才出来继续教训王四六道:“今天这件事我就不跟郎君说了,以后可长点儿心吧!” 王四六赶紧点头哈腰地表示自己知道了,站在窗外看了眼书案上的匣子,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之情。 陆云景今日十分不幸地在宫中围观到了皇家母子间的暗潮汹涌,直到从宫中出来,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来陈太后给儿子塞陪读的计划落空之后,她跟陈老太爷商议半晌,又商议了个更脑残的主意出来——从陈家适龄的女儿中给小皇帝选个皇后。 偏生两个人掰来数去,陈家嫡系一脉并没有合适的小娘子,不是年龄不合就是模样不好,总之都不能让人如意。 陈太后不免有些沮丧,结果陈老太爷这会儿却一拍脑门冒出个馊主意来。 “其实我这里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就是出身低了点儿,是旁支远亲的一个小娘子,因为自幼没了爹娘,跟着祖母如今投奔本家来了,一老一小看着可怜,我便叫人将她们留下了,如今在咱家后廊上住着。小娘子生得没话说,唇红齿白妥妥儿一个美人坯子,而且为人聪慧伶俐,比同龄的孩子都稳妥,说话办事极会看人眼色。” 陈太后到底还是做母亲的,听到这样的出身登时皱眉,觉得根本配不上儿子,不悦道:“人好又有什么用,出身低就是大问题。” 陈老太爷却道:“出身低有什么关系,我私下让她入了宗谱,搁在你大哥名下,你大嫂早年间不是没了个孩子么,咱们对外就说其实孩子还在,只是因为生下来太弱小了,怕养不活,就直接送到观中去养到如今才接回来。她如今父母全无,祖母又已经年迈,没有兄弟姐妹,以后若是想把日子过好,还不都得靠着咱家靠着你?” 陈太后听了半天,居然觉得这话颇有道理,点头道:“阿爹回去先悄悄把人加到宗谱中,然后叫大嫂带她入宫给我看看,就说是从观中接回来了,也正好给她正一正出身,不管最后成不成的,让大嫂当个女儿养着也不错。” 陈老太爷出宫之后就忙着赶紧把这件事办妥了,并且跟这小娘子细细说了事情的要紧程度。 那小娘子果然乖觉,凑到陈老太爷身边红着眼圈唤了声阿翁,直接把自己代入了角色。 陈老太爷见状大喜,给她改了名字叫陈蓉,安排人教了几日宫中的规矩,便让大儿媳将人带入宫中拜见陈太后。 陈太后见了陈蓉,果然是个美人坯子,才十岁的年纪已经出落得有些楚楚动人的味道,若不是身量尚且瘦小,只看她的神情举止,简直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 陈蓉早就得了陈老太爷得叮嘱,又被陈大娘子好一番教导,入宫之后开始稍稍有些拘谨,后来见陈太后为人倒还和善,顿时轻松下来,甜言蜜语地将陈太后哄得格外高兴。 原本只是叫人进来看看,这会儿倒觉得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尤其是陈蓉对自己百般逢迎的态度,让陈太后不由暗想,今后若是她做了皇后,能经常在儿子面前说几句自己的好话,说不定比自己说一车都要管用。 陆云景今天刚吃过午饭就被宣召入宫,给小皇帝讲解一个古棋谱,正说到关键的地方,就见陈太后带着陈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过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陈太后,忙到一旁跪下迎驾。 小皇帝原本正说得起兴,看见陈太后过来,神色不易察觉地一黯,但很快就恢复笑意道:“娘娘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陈太后挥手想让陆云景下去,但小皇帝却直接开口道:“陆大人且留一会儿,刚才的棋谱还没讲完呢!” 陆云景尴尬地停住了脚步,真是走也不对不走也不好,但说到底还是要听小皇帝的话,但他也不想在这儿碍陈太后的眼,所以表示自己不走之后,便向后几步退到落地罩后面。 陈太后心里不太舒服,但她今天是有事而来,并不想为了这点小事跟儿子起冲突,所以扯起唇角勉强笑笑,没话找话地说:“下棋呢?” 小皇帝点头道:“陆大人在棋道上颇有造诣,儿子最近跟着他学棋,进益良多。” 陈太后不走心地夸赞了几句,伸手将陈蓉扯到身边,抽出帕子朝眼角揉了揉道:“这是你大舅家的女儿,你表姐阿蓉,当年因为刚生下来身子骨不好,就被送到观中去养着,直到今年才把人接回来,谁成想出落得这般标志。今日你大舅母带她入宫给我请安,我看着这孩子着实喜爱得不行,我只养了官家一个,一直遗憾没能有个女儿,如今倒像是天上掉了个仙女儿在我怀里似的……” 小皇帝勉强耐着性子听完这些话,张口便道:“既然娘娘这样喜欢表姐,倒不如干脆认作公主,放在宫中养着,一来宫中有真龙之气护佑,可保表姐长岁无忧;二来也可以补全娘娘没有女儿的遗憾,今后我一定给表姐寻个人品样貌俱佳的驸马,娘娘看这样可好?” 陈太后一时间没能转过弯儿来刚想开口解释,却听儿子直接问陈蓉道:“表姐觉得如何?” 陈蓉瞠目结舌,入宫之前不是说是想让自己做皇后的么?刚才见陈太后她对自己也十分满意,怎么见到官家,几句话说下来,就成了认公主还要找驸马了? 这画风变化太快,饶是她惯会见风使舵,一时间有些跟不上趟了。 陈太后却已经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气得直咬后槽牙,最近这种不挑明却又决不妥协的抗争时有发生,已经用得越发纯熟了,开口能把人噎个半死却显得好像一心为对方着想似的。 此时陈蓉还在身边,落地罩外面还有个不知道叫什么的芝麻小官,陈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讪笑着道:“你大舅母这么多年刚把女儿接回来,正是疼得不行的时候,我怎么好夺人所爱呢!” 小皇帝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娘娘说得也是,让人母女分离的确不妥,那娘娘今后多接表姐入宫小住就是了,不然万一表姐远嫁,想再见一面都难了。” 陈蓉闻言脸上一红,这会儿她要是还听不出小皇帝的意思,那就真心是个傻子了,人家摆明了是没看上自己。 这话说得着实太过露骨,陈太后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一忍再忍才压住了心里的火气,带着陈蓉回宫去了。 陆云景在落地罩外面听了个真真切切,等陈太后一行人离开之后,他为了给小皇帝留出一点整理情绪的时间,所以稍稍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进去。 只见小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在棋盘边道:“陆大人今日先回去吧,棋明日再继续讲。” 陆云景告退出了殿门,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的中衣已经都被汗打透了。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看到书案上熟悉的红木匣子,眉头瞬间舒展开,站在书房门口用力吸了口气,感觉整个书房里都是桂花香甜的气息。 陆云景没有急着开匣子,而是先入内室换了衣裳,又叫人打水洗了手脸之后,这才来到书案前坐定。 匣子与去年的一样,抽开匣盖果然香气扑鼻,打开对着的花笺细看,看到今年桂花太少,只给自己做了香囊之后,眉眼间顿时带了浅浅的笑意。再看着笺纸上一撇一捺越发有自己的神韵,原本还有些郁结的心情也随之欢喜起来。 香囊的数目同去年的一样,他取出一个将书案笔架上挂着的换下来,捧着匣子回到卧房,亲手将床帐、衣柜、箱笼里去年的香囊全都替换一遍。 替换下来的旧香囊其实还是能闻到淡淡香气的,只是被今年新的一冲,便显得寡淡无味了。 他将旧香囊放在匣子里收好,一并装进了箱笼中,顺手将最后一个香囊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书房,抽出一张笺纸,提笔写道—— 阿馥,见字如面…… 第九十二章 过了中秋之后,天气就一日冷过一日,沈三老爷对下面做出硬性要求,必须保证所有的百姓有房过冬,所以庆州地面上随处可见干得热火朝天的景象。 朝廷的救济紧赶慢赶还是没在八月中送到,九月初的时候才随船运抵庆州,衙门贴出告示让庆州的百姓带着自己的户籍到衙门排队领取救济和伤亡赔偿,而一切伤亡人数以官府统计为准。 开始发放的当天,沈三老爷特意调拨了两队官兵在旁维持秩序,但现场还是几乎乱作一团,甚至有人为了排队的顺序打得满地乱滚,还抓出来七八个伪造户籍企图冒领之人,两队维持秩序的官兵根本压不住这么多人,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不说,有些人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甚至还有人连脸都被抓花了,总之简直是狼狈不堪。 沈三老爷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晚上回家之后唉声叹气地说:“无论先领后领,东西就那么多,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为何就非要抢在别人前面?” 沈福喜问他是怎么回事,听过之后安慰道:“阿爹,你这还算好了,前几年京城十五花灯会不是还踩死过人么?今天虽然乱了点儿,但好歹没有伤亡,你该觉得高兴才是。” 沈三老爷见女儿这样,一把抓住抱到膝上,作势要咯吱她道:“如今胆子大了,敢打趣阿爹了?” 沈福喜笑着连连讨饶:“阿爹,我说的是真心话,哪里敢打趣你呢!” “罚你给阿爹想个法子,不然今晚咱家就加菜——笋子炒肉。”沈三老爷故意板着脸说。 沈福喜看着沈三老爷的模样,知道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主意,装作思考的模样,半晌道:“要说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先从城里开始发放,将城里按照道路划分成几片,每次通知一片的人来领取东西,其他地方的人即便来排队也不给,这样就可以减少许多排队的人数了。” 这个法子沈三老爷自己早就想到,但见女儿这么快就也想出这个主意,越发觉得女儿聪慧,刚准备夸奖,却听沈福喜后面还有话要说。 “减少来排队的人只是第一步,如何能让排队更加有秩序,我倒是还有个法子。”沈福喜买了个关子,把沈三老爷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继续道,“我记得衙门的库房里有许多拒马,你提早叫人搬出来,一排两行地摆成弓字形,两个拒马中间只容一个人通过,尽头便是领取救济的桌子。” 沈福喜怕沈三老爷理解不清楚,便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带着画了几笔解释道:“这样的话,排队的人从外面进来,只能一个个地按顺序往前走,拒马能够阻挡外面的人随意进来破坏队形,几个拐弯处也能很好的分担冲突和压力,使得队伍不会太过拥挤,而领完东西的人直接从尽头的出口离开,也不会影响后面排队的人。” 这个法子后世的许多景区都在用,沈福喜记得自己当年去北京爬长城准备去坐缆车的时候,缆车门口就有这样一个拐来拐去的长长通道,自己足足排了一个半小时,几乎想要跳栏杆离开了才终于上了缆车。 沈三老爷却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主意,看着女儿画的草图稍一琢磨,顿时就知道这果然是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在女儿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没口子地夸道:“我闺女真是太聪明了,比阿爹聪明多了!” 他说罢也等不及先吃饭了,穿好外衣又跑回衙门去了。 赵氏带人摆好晚饭才知道沈三老爷又走了,无奈只得叫人把晚饭重新装回食盒里,直接送去衙门。 当天晚上,官差们果然在衙门口用拒马摆好了排队的通道,次日一早重新贴出告示,按照分区分别前来领取救济和补偿,若是错过自己所在分区的人,就要等到其他地方都领完之后再来领取。 今天来领东西的人减少了,加上两排拒马摆在场中,无形中就多了一种威慑力,所以只有开头的时候稍微乱了一会儿,之后就变得井然有序,原本预计要花一天时间解决的一片区域只花了半天就全都发放完毕了,之后十来天也都同样的秩序井然。 沈三老爷最后留了三日做扫尾工作,一些因故不能到衙门来领取的人,全都派人将东西送到家中,有些离开本地去投亲访友之人也都一一登记在案,留待以后查询之用。 最后将所有的名录、救济发放情况叫人誊抄装订成册,衙门中留一份存底,另一份连同折子派人送回京城。 这些琐碎的事情忙完之后,都已经进入了十月,今年冬天冷得挺早,城中的房屋重建都已经结束,周边的一些镇子也大多进入尾声,只有一些偏远的村落,因为人口稀少加上多数比较穷困,房屋损毁又格外严重,所以一直进度缓慢。 沈三老爷派人去各处了解情况之后,用庆州各大世家和富商捐赠的银钱组织了几支青壮队伍,由官兵带着去各个村落中帮忙重建房屋,要求必须在十月份内完成所有的重建工作。 一进十月,赵氏又要开始忙着准备年礼,这回她特意派人去了更南边的沿海一带,不但采买了许多西洋玩意儿回来,还才买了许多紫檀、酸枝、鸡翅木等上好的木料,各色裸石玉石更是一口气购了十几匣子。 沈福喜照理帮着赵氏清点东西,见状不由咋舌道:“阿娘,你这是发横财了不成?一口气买这么多宝石,这可得用到什么时候去?” 赵氏挨个儿匣子打开细看,大多数都是红蓝宝石,其余还有碧玺、猫眼儿、祖母绿等裸石,最后还有一小盒翡翠和和田玉细料。 她拈起一小块翡翠在女儿耳畔比了比道:“你瞧这翠色多浓,水头又足,在这边买足足比京城便宜了三成,这个刚好能给你打一对儿耳坠子,你皮肤白,戴这个好看。” 沈福喜摸摸自己的耳垂,无语地说:“阿娘,我连耳洞都没有,打什么耳坠子啊。” “现在还没有,以后迟早也是要穿的。”赵氏将翠料放回盒子里,“你阿爹的任期明年就到了,之后去哪儿都还不一定呢,趁着南边东西又便宜又好,自然是要多买一些预备着。” 沈福喜摸摸鼻子道:“那阿娘可要把东西都藏好一些,如今大灾过去不久,赈灾钱粮也刚刚发完,若是被人瞧见咱家买这么多好东西,肯定以为阿爹不知道贪墨了多少东西呢!” 赵氏伸手捏着女儿的脸蛋道:“你才多大,喜欢些胭脂水粉不好么,每日里想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事自有你阿爹操心。” 沈福喜赶紧讨好地拱到赵氏怀里,撒娇道:“我这不也就是随口一说么!” “放心就是了,采买这些东西用的都是我自个儿的私房,谁来查我也不怕。”赵氏将几个匣子都关好放到一旁的箱子里,“朝廷就算是管天管地,难道还能管得到我给女儿置办嫁妆不成?” “咳咳……”沈福喜听了这话,登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嗽,半晌才缓过气来惊恐地说,“阿娘,我才多大你就给我准备嫁妆了?” 赵氏轻拍女儿的后背帮她顺气,道:“嫁妆本来就是要早早儿地准备起来的,尤其是这些上好的木材、宝石和细料之类的,不管时兴的东西怎么变,都还是要用到这些东西的,至于家具如何打首饰如何做,那就要等你嫁人之前,根据京里时兴的样式再找人做起来就是了。” “还有上好的皮子、药材、香料之类的,也都要提前叫人去置办起来,有些东西临时去寻即便多花钱都未必能寻到上好的。”她说着说着便沉浸到自己的情绪里去了,盘算道,“若是你阿爹在这边任期结束能再往辽北那边去做几年官就好了,那边天寒地冻的,飞禽走兽多,毛皮也都极好,还有不少好药材……” “咳咳,阿娘,你想得太远了。”沈福喜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扑在赵氏怀里,撒娇似的说,“我才不要那么早嫁人,我要多陪阿爹和阿娘几年。” 赵氏听了女儿的话自然感动,将她搂在怀里亲了又亲,若是依着她的本心,自然也是恨不得让女儿在家多留几年的,家人之后即便婆家和郎君再开明,为人媳为□□了以后,也不好总是往娘家跑的。 但是想到这儿她又不得不盘算,阿陆比福喜大了九岁,自己若是把女儿再多留几年,那人家陆家还不得急坏了。 唉,赵氏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刚出生时的模样似乎还刚是昨天的事儿,一眨眼就已经长这么大了,自己也老了。 第九十三章 庆阳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沈家早早儿便都用上了火盆,田氏的正房更是通了地龙,屋里暖如初夏。 巧云挑帘子从外头进来,站在门口一边跺脚一边搓手道:“今年可真是邪门儿了,这才刚十一月就冷的跟去年三九天似的。” 一旁的小丫头忙殷勤地捧了手炉给她,随声附和道:“可不是么,光是冷却也不见落雪,当真奇怪。”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就是憋着不下雪的天儿才冷呢,干冷干冷的,若是下雪反倒不觉得了。”巧云捧着手炉,稍稍缓过来了才拧身进了内室,笑着对田氏道:“老夫人放心,小大郎的咳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大夫说不敢让吹风,这才只能拘在屋里不敢抱出来。” “没事就好,我这几日总是惦记着。”田氏听说宝年没事,这才安心,扭头见巧云冻得脸颊发红,不由点着她道,“你们这些个丫头,一点儿都不在意身子,一味只顾着图俏,这么冷的天儿出去也不知换件棉的袄子,穿得这样单薄出去,现在不觉得如何,坐下的病都是老了以后遭罪。” 巧云被说得脸上一红,赶紧道:“老夫人屋里这样暖和,奴婢今个儿早晨过来便只穿了件夹袄,刚才想着往三房过去也没几步路就大意了,谁知道今个儿外头这样冷。” 田氏揉着手里的佛珠道:“这样冷的天儿,也不知道沂南那边的灾民可都安置好了,叫人再往庙里送些银钱,供几口海灯在佛前,一来为那些过世的人超度,二来也替还活着的人祈福。” 巧云应诺下来,取了银子出去吩咐小丫头去跑腿,自己回房来哄着田氏道:“三老爷办事稳妥得很,老夫人用不着操心,明年任期满了,三老爷一家三口便回来了,到时候见到宝年,指不定要乐成什么样呢!” 一提到宝年,田氏顿时什么愁云都没了,喜笑颜开地说:“原本三郎就阿靖一个孩子,我那会儿可是天天担心,孩子小的时候怕养活不住,大了又怕学坏长歪了,又担心三郎子嗣这样单薄,以后怕是难享儿孙福了,谁知阿赵生了福喜之后,倒是越发顺遂起来,仕途越发好了不说,如今又得了孙子,可是越发有福了。” “要依着奴婢说,都是郭姥姥给七娘这个名字取得好,又是添福又是添喜的,能不好事连连么!” “那也是我们福喜的命好,能镇得住,若是换个薄命的来,怕是连这么个富贵名字都经不起。”田氏说罢又笑着道,“郭姥姥今年都快奔八十的人了,听说身子还挺硬朗?” “可不是么,奴婢前几日家去的时候还瞧见了,领着小孙子出来买糖葫芦,上去说了几句话,耳不聋眼不花,还跟小贩讨价还价呢!”巧云知道田氏年纪大了之后,最喜欢听这种长寿之人的事儿,尤其是既长寿身子又好的老太太,总是格外地偏爱,所以便只捡着她爱听的说。 “哎呦,可真好。”田氏听了果然高兴,嘱咐道,“你帮我想着,等腊月里得空的时候,把郭姥姥请来住几日,陪我说说……” 这边话还没说完,就听着门口咣当一声,随后便是小丫头请罪的声音。 巧云转身想要出去查看,还没伸手去挑帘子,就被飞起的帘子打在脸上,顾不得疼痛,赶紧避开到一旁跪下,敢在正房这样的人,除了沈闳不做他想。 果然,沈闳气哼哼地大踏步进屋,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大氅也不脱直接往后一甩,一屁股坐到炕沿儿上,抓起田氏面前的盅子吃了两口茶,用力喘了几口气,似乎要把肺里的寒气都呼出去似的。 田氏挥手让屋里的人都出去,自己起身儿给沈闳添了热茶,又挪了脚炉过来让他踩着,伸手帮他解开大氅的系带,把大氅收到一旁,这才语气和缓地问:“一大早的这又是怎么了,如今还有人能给你气受不成?” “还能有谁!”沈闳当着田氏的面自然不用顾忌什么,揉着胀痛的眉心道,“陈氏那个蠢妇又开始闹幺蛾子。” 田氏刚才就已经猜到,肯定又是陈太后生了什么事端,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让沈闳这样生气,居然连蠢妇这种话都脱口而出了。 她忙走到门口向外张望,见外间只有巧云一个人坐在临窗的榻上打络子,便给她使了个眼色。 巧云会意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寻了个借口把门口的丫头婆子都打发出去,自己房前屋后地看了一遍,见附近都没了人影,这才回到门口守着。 田氏重新坐回榻上问:“她最近不是有所收敛么,又出了什么事?多少年没见你生这么大的气了。” 沈闳冷笑道:“我也以为她这段时间是有所收敛,谁知道人家是在憋大招呢,今日散朝之后,她将我们几个老臣留下商议,居然说要全国各地世家挑选适龄女子入京,明年要给官家选后。” 田氏闻言整个人都呆住了,这个当口这样劳师动众的选后?她忽然觉得刚才沈闳说陈太后是蠢妇,着实已经是很客气了。 “这……陈氏虽然原本就不是聪颖之人,但……”田氏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因为她实在不能理解陈太后的想法,官家过了年也不过才九岁,就算他再真龙天子也不可能这么小就天赋异禀的能够播撒雨露,即便给他选满后宫佳丽又能如何,一群小孩子在宫里过家家么? “官家如今年纪越来越大,遇事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听凭陈氏做主,这几个月以来,母子之间的嫌隙越发明显,如今别说是宫中,朝臣也都知道天家母子不合,陈氏心急却又不甘心把原本已经伸出来的手缩回去,自然要绞尽脑汁选各种法子曲线救国。” “她如今年轻,后宫又无人与她争斗,若无意外再活个几十年都不成问题,她怎么肯让除了陈家之外的外戚有做大的机会。趁着年幼给官家选后接入宫中,七八岁的孩子能懂什么,还不是由着她搓扁揉圆,而且自幼在宫中长大,等到长大懂事之后,跟娘家也已经疏远多年了。” 田氏闻言连连摇头,叹气道:“从其祖父过世之后,陈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她说完半晌不见沈闳说话,抬头见他靠在炕桌边,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知道这是发泄过后消了气开始琢磨对策了。 为官家选后不是一件小事,自然要慎重行事,所以陈太后虽然提出了想法,却也没有催着几位老臣马上拿出个章程来,心里盘算着,腊月之前能把这件事情定下来就好。 谁知从十一月中旬开始,朝中的风向就渐渐有些不大对劲了。 起头是一位监察御史参奏吏部一名官员收受贿赂,私下更改官员考绩。 这件事说大不大,因为吏部那名官员就是个底层的笔吏,能够接触到的考绩也都是六品以下的官员。 但是说小却也不小,毕竟吏部掌管着全国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等事务,一个弄不好污了吏部的名声,却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官家下令彻查此事的时候,陈太后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是接下来事情就渐渐失控了。 吏部作为六部之守,掌管的还是涉及全国官员的大事,他一个区区笔吏若是无人帮忙,如何能做到欺上瞒下,随意更改考绩? 于是经办官员顺着这名笔吏的线头一扯,顿时牵出另外三名吏部的官员,职位最高的是个正五品的职官——吏部司郎中杨清德。 这个时候陈太后就已经预感有些不好了,杨清德虽然名字看起来又清又德的,其实早就被陈家买通,这几年一直在帮陈家在朝中和地方的位置上安插陈家的亲信或是向陈家示好的官员。 果不其然,随着调查的深入,杨清德插手过的官员档案全被翻了出来,五年内的档案被一份份地核对查证,最后挑出有重大改动或是瞒报的居然有三十余人之多,其中有京官也有地方官,一时间朝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被查出来的官员中,陈家本家的亲眷就有十二人,其他沾亲带故的都算上足有二十三人。 陈太后在后宫急得团团转,但是在这个敏感的当口,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后宫,她根本不敢传陈家人入宫,也不敢派亲信出宫送信。 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小皇帝根本没有过问陈太后的意见,直接让几个老臣拟旨,将这三十余人全部一撸到底,永不叙用。 这样的处置其实是有些冒险的,三十多个官员朝夕间被撸了官职,别说是如今幼主临朝,即便是朝局稳定之事都是十分冒险的事情。 小皇帝说要这样处置的时候,明显是堵着气说的,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这样不好,但是因为心里实在太憋屈了,哪怕只能过过嘴瘾也想说个试试。 几位老臣自然都连连劝谏,可谁也没想到的是,沈闳居然对这个处置表示赞同。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沈闳,小皇帝看向他的眼神中却明显带了些连他自己可能都不清楚的希冀。 沈闳躬身道:“官家这样处置并无不妥,臣附议。” 小皇帝眸子瞬间闪闪发亮,也不管其余几位老臣依旧反对,小手一挥格外硬气地说:“诸位大人不必多言,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 待到几位老臣告退之后,小皇帝又琢磨了半晌,才问沈闳:“沈先生,这样办真的妥当么?” 沈闳捋着胡子笑着说:“这样办的确是有点儿急进,但是把处置押后几日再公布,随后官家今年祭天的时候再下一道罪己诏,这件事便再无不妥了。” “罪己诏?”小皇帝神色略微迷茫,前几个月天灾之时自己说要下罪己诏,沈先生明明说那并非天子的过错,此时为何却又让自己下罪己诏呢? 沈闳并未说话,而是静静地让小皇帝自己思考。 小皇帝想了半天,犹豫地开口道:“沈先生的意思是,天降之灾并非国君之过,重在灾后如何抚民。但朝中有官员欺上瞒下朕却未能及时明察,这才是朕之过错?” 沈闳欣慰地颔首,补充道:“官家说得没错,道理的确是这样的,但是黎民百姓并非人人懂得道理,所以才会有人以讹传讹,说天灾乃是君主不贤。但如今官家揪出这么多欺上瞒下的官员,却正好证明您是贤明之君,即便天灾当真是天降之罚,所惩罚的也并不是官家。” 小皇帝差点儿被沈闳这番话绕晕了,支着下巴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意思不就是说——虽然天灾并非是因为朕年幼无德,但是架不住外面会有很多不懂事的人这样想这样说,如今抓到这些不法官员,顺势把天罚的帽子扣在他们头上,这样一来可以对其严厉处罚,二来也能堵住外面的悠悠众口…… 把沈闳不方便说出口的这些弯弯绕都想明白之后,小皇帝深深觉得自己又学了一手,看向沈闳的眼神也越发崇拜,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沈先生果真是满腹妙计,朕受益良多,今后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陈太后几年间费心费力安插的人选,一朝之间几乎被拔除殆尽,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选后之事也不敢再提,开始信佛抄经,开始只是做做样子,后来抄的多了,心倒是静下来了不少,一时间前朝后宫相安无事,格外和谐。 说话间就已经是腊月二十了,京城终于下了今年的头雪,而往年极少下雪的沂南也从早晨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越下越大,到中午的时候已经是鹅毛大雪。 小黑乐得在屋里直蹦高,爪子搭在窗沿上,鼻子湿漉漉地贴在窗纸上,顿时就捅开个窟窿,它自觉做错了事,赶紧扭头去看沈福喜的神色,见小主人并没有责怪,反倒是笑得开心的模样,顿时又扭过头去一使劲儿,大半个脑袋都拱到了窗外,雪花落在鼻尖上,瞬间融化成沁凉的雪水,让它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赵氏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小黑的脑袋已经钻到窗外去了,窗纸破了老大个窟窿,但是因为有它堵着所以倒是没有冷风灌进来。 再看女儿在一旁笑得欢实,根本没有阻止的意思,忍不住嗔怪道:“你赶紧带它回你自个儿房里去折腾,别在我这儿祸害东西。” 沈福喜揉着小黑的后颈道:“它去年等了一冬都没等到雪,失落了好一阵子呢,今年好不容易下雪了,还不让它乐呵乐呵。” 赵氏也并非真的生气,只是看着好好儿的窗纸破了那么大个窟窿,着实不像个样子,吩咐丫头去取新的窗纸出来预备着,伸手去推女儿道:“你多穿点儿,带小黑出去滚几圈儿就好了。” 沈福喜这才笑着招呼小黑道:“走,出去了!” 小黑听了这话,顿时跟摘了笼头的疯马一样,也顾不得把脑袋缩回来从门出去了,前腿收拢后腿用力一蹬,冲破窗纸直接从窗户蹿了出去。 “祖宗,这可是二楼啊!”沈福喜心都提起来了,赶紧扑到窗口去看,只见小黑蹿出去后先在外面的廊脊上落了下脚,调整方向之后跳到院中石桌上,最后又是一跳,轻巧的落地后顺势躺倒,直接滚进雪里去了。 沈福喜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可吓死我了。” 赵氏被冷风冻得够呛,起身把女儿推了出去,自己也换了个屋子待着,叫人赶紧把屋里的窗纸糊好。 南方虽然下雪,但温度到底没有北边那么冷,雪落到地上以后根本站不住,从贴着地皮儿的一层开始融化,表面看起来洁白一片的雪地,其实下面的雪早就跟地上的泥混在一起,小黑滚了几番之后,身上连泥带雪已经完全无法直视了,偏生它还非要凑过来让沈福喜陪它一起玩儿。 沈福喜被它蹭了一身的泥水,怎么躲都躲不开,最后也破罐子破摔地跟小黑滚到一处去了。 最后一人一狗都弄得泥猴子一样,在赵氏的训斥声中灰溜溜地回了房间。 沈福喜换下了湿漉漉的衣裳,叫人烧了热水先给小黑洗澡,一点儿也不比在外面玩儿雪轻松,一个澡洗下来累得一身大汗,正好第二桶热水也已经烧好,泡个美美的热水澡,出来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就又跑到赵氏房里去了。 外头天儿已经黑了,但雪还一直在下,雪花已经凝成了霰子,打在屋顶上簌簌作响,倒是越发有雪夜的气氛了。 沈福喜上炕坐定,由着阿许帮她擦拭头发,搂着赵氏的胳膊道:“阿娘,叫人再拢个火盆儿进来,咱们烤芋头吃。” “你又做什么怪。”赵氏口中嗔怪着,但还是吩咐人去准备芋头。 沈福喜见小黑趴在熏笼旁边,身上的毛已经都烘干了,招手叫它也上炕来,自己靠在它柔软的肚子上,笑眯眯地说:“下雪天就该围着火盆吃烤芋头的。” 其实她也想吃烤土豆、烤地瓜、烤玉米……可谁叫这些东西现在连影子都还没有呢! 想到这几样吃食,沈福喜的嘴里忍不住分泌出了口水,心里暗暗盘算,自己要不要小小地发挥一下,虽然她从没有利用穿越这个金手指做什么惊天动地大事的想法,但是把几样原本就会出现的食物提早苏出来,应该还不算什么大问题吧? 火盆已经端进来了,芋头也都埋在了炭火底下,慢慢烘出了香气,沈福喜的头发已经被擦干了,身后小黑的身子也是暖烘烘的,热得她直犯困。 脑子里想了半晌的玉米从哪里传入,地瓜从哪里传入的这些东西全都搅合在一起,瞬间就又分不清那个是哪个了。 小黑趴在炕上,老老实实地做着狗肉靠枕,但是火盆里芋头的香气实在太过诱人,也诱狗……它的眼神就慢慢、慢慢地移向了火盆,恨不得透过上头那层发红的炭看到下面香气的来源。 赵氏坐在火盆边看账本,隐约觉得有一道热切地视线盯着自己,但是抬头一看,小黑低头舔着爪子,女儿靠着小黑在打瞌睡……她重新把目光转回账本上,结果那道热切的目光却又跟随而来。 她这回没有动地方,慢慢抬起眼皮,然后猛地一抬头,就见小黑猝不及防地一愣,随后猛地低头去舔爪子,努力装作自己根本没有盯着火盆的模样,但是嘴角几乎要滴下来的口水却还是出卖了它。 赵氏顿时笑得不行,探身去把女儿拍起来道:“福喜,醒醒,芋头烤好了,小黑都馋得流口水了。” 沈福喜睁开眼睛一扭头,果然见小黑貌似羞涩地低着头,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火盆,然后再瞟向自己。 她翻身起来,叫人拿火钳过来,拨开炭火捡了两个小山芋挟出来,放在炕沿儿上晾着,用火钳将稍大的一个芋头挟到小黑面前道:“喏,这个是你的,凉了就能吃了。” 小黑倒也不贪心,自己得了一个之后就不再去看火盆儿,一心一意地守着自己的山芋,鼻尖儿不敢离得太近,凑在旁边心满意足地闻着香味儿,不时用爪子试探地扒拉一下,看看有没有凉下来。 沈福喜被它的这幅模样逗得不行,连山芋都顾不得吃,只歪在一旁看这它笑。 眼看山芋外面已经有点凉了,沈福喜帮它把芋头掰开放着,揉着小黑的脑袋安抚道:“乖,再等等就能吃了。” 说话间沈三老爷带着一身的雪从外头进来,大步走到炕边儿,凑到火盆处一边取暖一边跺脚道:“什么东西这样香,我在外头都闻到了。” 他说着话一低头看见炕沿儿上掰开的烤山芋,拿起来一口便咬去了大半。 赵氏和沈福喜都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全都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小黑。 小黑瞬间被雷劈中了一般,整个狗都不好了。它低头看看自己面前,又抬头看看沈三老爷,最后委屈地一头扎进沈福喜的怀里,喉咙里发出像撒娇又像是诉苦的呜呜声。 第九十四章 虽然沈三老爷及时补偿给了小黑好几个又圆又大的山芋,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每次遇到小黑,他都还是觉得自己能从它的眼中看到深深的怨念。 这让沈三老爷略微有些挫败,但是很快他就无暇再考虑小黑的问题了,因为临近年根儿下,许多灾民开始涌入了庆州城。 经过了解沈三老爷才得知,大部分的灾民都来自于平丰府那边,平丰府受灾最为严重,青壮劳力也大幅的减少,因为人口锐减,土地也荒废了许多。最要紧的是,如今寒冬腊月,连平丰城中的民房都还没有修缮完毕,更不要说是周围的村镇。 许多百姓上无片瓦遮身,下无果腹之粮,眼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已经有老弱之人被冻死街头,于是便有不甘于这样丧命的人开始携家带口地到别处去奔出路。 灾民们一边走一边四处打听,发现庆州是唯一一个已经连村镇的房屋都修缮完好的,据说庆州城中还时常会有大户人家开铺舍饭舍衣,所以原本三五成群的灾民渐渐在通往庆州的路上汇聚起来,最后竟足有上千人之多。 这么多人突然涌入庆州城,守门的官兵根本不敢随意放行,赶紧上报给衙门。 沈三老爷得知情况之后,先去找师爷了解情况。 大梁跟周围的小国比起来,算得上是幅员辽阔、物产丰富,百姓勉强也算是都能安居乐业,但饶是如此,流民的现象还是时有发生,尤其是天灾过后,流民更是大幅度增加。 前朝因为土地兼并严重,加上连年战乱,最后恰逢天灾,结果国内流民不断,朝廷不但不加安抚,反倒*,最后民间起义不断,直接导致前朝走向灭亡。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本朝对于流民的政策一直都是以安抚为主,堵不如疏,各地对待流民多是就地安置入籍,鼓励开垦荒地之类。 庆州经过这次地动之后,的确死了许多人,如果能将这些流民安置下来,对于庆州境内的人口增长和农耕都是十分有利的,对于沈三老爷来说也是政绩。 但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现在的季节,如果这些灾民是开春的时候过来,那么庆州肯定会十分乐意接收他们,可谁叫现在是数九寒冬。 一千多流民如何安置?哪里弄到足够的粮食和柴火让他们过冬?如果不能填饱肚子,这些人会不会在城中生事?这些都是摆在面前严酷却又最现实的难题。 不接收这些流民不会影响沈三老爷的官员考绩,但一旦接收了这些流民,万一发生恶性案件或是有人冻死街头,那就妥妥儿的是一笔抹不掉的污点。 沈三老爷承认师爷的分析句句在理,但是当他来到城墙上,看着城门外那些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流民,老的老小的小,有的孩子还没有福喜大,一个个瘦骨伶仃,黑漆漆的眸子里没有丁点儿情绪,只有茫然无措的呆滞…… 看到这些,沈三老爷的心都在哆嗦,如若真将这些人拒之门外,那么自己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良知,如何敢再捧起圣贤之书,如何能再坦荡地直视女儿孺慕的眼神。 片刻之间,沈三老爷心中已经转了千百道心思,让流民离开的话却如千斤橄榄,重重地压在舌上,如何都吐不出口。 如果真的要接收这些流民,他不但要尽快想出应对之策,还要说服庆州的其他官员。 沈三老爷不敢轻易开城门放人,只能命人先送了一部分柴米和锅碗出去,流民经过一阵骚乱之后渐渐安定下来,在城外空旷的地方分散开点了十来堆火,开始埋过做饭。 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没吃到热乎的东西了,在这样寒冷的里,火堆和热粥显得格外珍贵。 沈三老爷回家后在书房一直待到深夜,面前的纸上已经被写写划划弄得乱七八糟,治安方面的问题倒是已经想得十分全面妥善,唯有吃住这两项最大的问题后面,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沈福喜轻声叩叩书房的门:“阿爹,我进来了?” 沈三老爷这才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见女儿提着食盒进门,是来送宵夜的。 他强打起精神,把桌面上的纸张收拢到一边,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沈福喜端出一碗酒酿圆子并几碟点心小菜,放在书案上,将筷子和勺子递给沈三老爷,自己顺势坐在鼓凳上,目光扫过刚才被收到一旁的宣纸,见上面被画得乱七八糟,好奇地拿过来细看。 “城外聚集了那么多流民?”沈福喜之前还真没想到过这样的情况,主要是因为庆州这边的灾后重建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所以她就推己及人的以为其他地方也都是差不多的,毕竟距离地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不过她忽略的是,一来庆州这边的父母官是沈三老爷,倒不是说他多么高尚伟大,但也算是一个凭良心办事的好官了,而且他到庆州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搜刮钱财,所以凡是还是以百姓为重的。二来平丰府那边受灾的情况远比庆州这边严重,死难和灾后致残的人数也要多出许多,即便是官府有心组织灾后重建,在缺人又缺钱的情况下也着实困难。 沈福喜先看了沈三老爷对于治安方面的设想,将流民分割成十人左右的小队,分开居住,发动居住周围居民监督帮助,每个小队有专门的官兵负责,对于不良的苗头要及时发现和处理。 这个方案看起来倒还像那么回事,但是沈福喜托腮想了半晌问:“阿爹,上千流民,十个人一队,就是上百个队了,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官兵可以负责,光说分开居住这一项该怎么实现?” 沈三老爷对女儿从来都是有问必答的,咽下口中的酒酿丸子道:“城中重建的时候,虽然有朝廷的补助,但是很多人家还是根本拿不出钱来修缮房屋,所以当时由官府做保,很多人家都向钱庄借了钱,借钱自然是有一定利息的,我前几天刚跟钱庄巩掌柜商议过,这些都是灾民,这是属于救急救难,希望他能减免一部分利息。巩展柜答应得倒也爽快,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告知下去,如今干脆改动一下,谁家有空房子可以借给流民暂住过冬,便减免利息,估计还是会有很多人家同意的。” 沈福喜闻言点头,“这倒是个办法,利钱虽然不多,但架不住还要还本金,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可以算是十分艰辛了。” 沈三老爷听福喜这样说十分高兴,女儿虽然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非但没有“何不食肉糜”的愚蠢天真,反倒颇能体会民情。比起天生聪颖过人之类的优点,这才是让他最为得意和自豪的。 一碗酒酿圆子吃下去,整个人身上暖融融的,沈三老爷靠在椅背上看着女儿苦思冥想的模样,精神上反倒放松了许多,甚至好整以暇地从桌上胆瓶内抽出一根孔雀翎,伸到桌下去逗弄小黑。 小黑痒得打了个喷嚏默默地将身子朝沈福喜那边挪动了一段距离,然后重新卧下,歪头斜了沈三老爷一眼。 沈三老爷默默觉得小黑的眼神中似乎带着些许鄙夷,略微黝黑的狗脸上满是——你要不要这么无聊——的表情。 被一条狗鄙视了?沈三老爷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太累,乃至都发生了幻觉。 一人一狗默默地用眼神展开着较量,沈福喜忽然开口道:“阿爹,我记得去年你说过,城墙和城外的护城河每年都是要例行维护的是么?” “是啊!”沈三老爷点头道,“一般都是在二三月份的时候……” 话没说完,他已经明白了女儿的意思,猛地跳起来,将女儿抱起来就往上抛起来。 沈福喜吓得尖叫一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可真是我亲爹,我都这么大了,居然还来这种抛高高的游戏,你若是接不住可怎么办! 好在沈三老爷还算宝刀未老,虽然踉跄了一下,但还是稳稳将女儿接住了。 沈福喜吓得一身冷汗,把自己刚才想到的法子都吓得忘了。 沈三老爷却是如获至宝,南方与北方气候不同,北方一到冬天那可真是天寒地冻,很多工程都根本无法开展。但是南方却不同,即便是偶尔下雪,却也是落地即溶,地面根本达不到冰冻的程度。 之所以每年都将修缮工程放在二三月份,主要是因为那个时候天气已经回暖,但却还未进入雨季,却并非说不能在冬天进行。 这样一来,能干活的流民负责修缮城墙和清理护城河挣钱,剩下的老弱病残孕之类的人,由官府进行适当的救助就完全可以了。 “你可真是阿爹的小福星。”沈三老爷越想越高兴,在女儿脸上狠狠地亲了两口,“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回去睡觉,乖!” 沈福喜回到房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将小黑招呼上来,搂着它热烘烘毛茸茸的身子,脸贴在它的颈旁轻声问:“你说,那么多人总是吃不上饭,若是真能找到地瓜玉米什么的该有多好啊。” 小黑听不懂小主人的话,但却还是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应和着。 沈福喜一边揉着小黑的耳朵一边说:“阿昭上次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是从平丰府里的西洋人手中买的,但是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又发生了这么大的地震,也不知道那个人还会不会在平丰府。” 虽然沈三老爷跟赵氏真真算得上是开明的父母了,但这些话沈福喜却也不能对她们说起,好在身边还有小黑陪着。 沈福喜自己嘀嘀咕咕地折腾到半夜才渐渐睡着,第二天早晨起床简直跟上刑一样,但她还是咬牙爬了起来,总算是赶上了早饭时间。 吃饭的时候她佯装无意地问:“阿爹,我听阿昭说过,平丰府那边有好多西洋人,这次来的流民里面有没有啊?阿昭说西洋人生得可怪了,我还从来都没见过呢!” “流民里怎么会有西洋人。”沈三老爷道,“西洋人多是来做生意的,把西洋那边的珠宝、玩意儿用大海船运过来,然后再买了茶叶、瓷器和丝绸再回到西洋去,这样一个来回就得一年多的时间,路上还会遇到很多艰险,但是一旦能够平安地回到西洋,这样一大船货,就能够赚到很多很多的钱。” 沈福喜听他说得还算详细,这才想起之前沈闳在南边做官,管的可不就是这方面的营生,说不定他可能会认识很多西洋人。 她认识到自己犯了方向性的错误,不再向沈三老爷打听这件事。 沈三老爷只当女儿是好奇,见她没有继续刨根问底儿,不由在心里抹了把冷汗,自己知道的也仅限于此了,还是之前跟沈闳闲聊的时候听说的,若是女儿再继续问下去,自己这个做阿爹的可就要丢脸了。 当然,他说的这几句话是经过自己语言修饰过的,沈闳当年的原话说的是,那群毛子黄头发绿眼睛,老子头一次看见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刚开始可能装大尾巴狼了,一口一个尊敬的先生,其实一个个儿的比猴子还精。拿着宝石玩意儿来换茶叶瓷器和绸缎,运回他们自个儿的地界,那价钱可就二十三十倍地往上翻,安全运回去一船货,他|妈|的就够做一辈子富家翁了。 因为女儿平时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从会说话开始就层出不穷,也就是沈三老爷不知道后世会有一套书叫做“十万个为什么”,不然他一定会这样来称呼女儿。 沈三老爷没有把女儿对西洋人的好奇放在心上,也根本想象不到,不久的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西洋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第九十五章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沈三老爷和沈福喜父女两的确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旦在心里认定了一件事,那么绝对片刻不能耽搁的就要立刻付诸实践。 沈三老爷吃过饭就拿着自己昨晚熬夜整理出来的——流民安置办法——急匆匆地去了衙门,流民都在城外干靠着也不是个事儿,得跟进说服其他人同意接收这些流民才行。 而沈福喜想到沈闳以前似乎经常接触西洋人,所以吃饱之后也飞快地回房开始写信。 沈三老爷在衙门里的事商议得十分顺利,毕竟安置流民也是一件提高风评美化考绩的事儿,大家之所以不同意只是因为找不到能够解决安置难题的方法,如今沈三老爷拿出的方法,不但全面而且细致可行,将吃住和安全问题全都包含了进去,所以大家都十分爽快地同意了这个举措。 衙门里达成了一致意见之后,沈三老爷也没多加耽搁,一方面派人请巩掌柜来说明了情况,得到巩掌柜的同意之后,便派出几队人手,一队人去城外将流民按照家庭、年龄、身体状况等方面分成十人左右的小组,尽量将青壮劳力和老弱病残搭配起来。 另外几队人在城中张贴告示并且告知百姓们,谁家能够提供屋子给流民过冬,可以减免在钱庄借钱的利息,一边宣传一边记录统计,好在庆州城比较大,人口基数也比较多,所以还不到晚上,就已经落实了一百多个可以让流民落脚的地点。 沈三老爷把城里的情况跟城外的分组情况大致一合,只差两组人没有地方住了。、 程长史提议道:“归云观已经修缮好了,那边还能安置一些人的。” 如此一来,所有流民的住处就全部得到了解决。 沈三老爷亲自到了城楼上,对着下面的流民,把入城之后需要遵守法纪的要求再三重申,然后又讲解了安置的办法。 众人都暂且分散住在百姓家中,每个小组可以领到一部分的衣物、干柴和粮食,也会给他们三天的时间休整。三天后所有可以干活的青壮流民就要开始来修缮围墙和护城河,并没有工钱发放,但是会有柴火和食材供给给各个组。 从现在到来年开春可以开荒种地为止,所有的流民都必须按组活动,所有的东西也都是按组发放,同组成员之间必须团结互助,不可以打架生事。这期间表现不好的人会被驱逐出去,其余能留下来的人,待到明年春天,便会有官兵上门核查户籍信息,帮助他们在当地重新入籍落户, 下面的官兵又讲沈三老爷讲的东西像流民们讲解清楚,等到所有人都明白之后,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没有太阳再继续提供温暖了,外面的温度顿时急剧下降。 沈三老爷下令打开城门,以组为单位由官兵领着入城,分别安置在之前就登记好的各个百姓家中。 直到最后两组流民在道观安置下来之后,夜已经很深了。 沈三老爷紧紧身上的大氅,回头看着道观中昏黄却有着融融暖意的烛光,心里的第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无论日后怎样,如今都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沈三老爷这边还算一切顺利,沈福喜这边却很是不顺,信写了撕撕了写的,用词再三斟酌,但还是怎么写都无法让自己满意。 沈闳不是沈三老爷这样控女儿的二十四孝老爹,那可是个成精多年的老狐狸,这封信到底该怎么写才能打探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却又不暴露出更多的意图呢? 沈福喜倒在床上,双眼放空地盯着帐顶,忽然想到,自己离京这么久,从来都没给沈闳写过只字片语,如今突然一反常态的写信就已经十分的不正常了,偏生自己还在这里考虑了一天该如何让这件不正常的事情看起来更正常一点,简直就是做了一天的无用功好么! 又经过一晚上的深思熟虑,沈福喜还是决定写信给阿哥和陆云景,他们现在也都开始做事了,京城那边繁华,说不定有可能接触到西洋人。 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大致安排妥当之后,便已经到了年根儿下,今年的年夜饭只多了沈昕业一个人,却显得家里热闹了不少。 修缮城墙的工作到过年也停工休息了几日,流民们虽然每日干活有些辛苦,但是有地方住有棉衣穿,每天回家还有热腾腾的饭菜,最重要的是,只要老老实实地干活,开春后就可以在这里落下户籍开垦荒地。 在对新一年美好生活的期待中,所有流民都还算安稳老实,个别人起了坏心之后,根本不等官府发觉,其他流民就会开始齐心抵御这种害群之马,所以即便是容纳了一千多流民,庆州城的正月依旧是和谐而温馨的。 出了正月之后转眼就开春了,修缮城墙的工作已经进入尾声,沈三老爷派人丈量了城外的土地,划定了几个可以开荒的区域,先将流民派到各处盖了泥坯房,又给他们提供了开荒的工具,等到房子晾干可以住人以后,就可以将流民分批挪到城外来开荒种地了。 当然,在土地有所收获之前,粮食都还是由官府暂时借给众人,待秋收后还上即可。 虽然是把人挪出去了,但是沈三老爷也并非直接放手不管,他划定的几处开荒场所都在比较大的乡镇边上,跟里长和保长也都打过招呼,在这些人彻底把庆州当做是家稳定下来之前,还是需要一定的监管和控制的。 沈三老爷今年上半年任期将满,需要回京述职,之后是继续在庆州任职还是另有安排,此时尚且还说不好。 赵氏离京也两年多了,虽说自家关起门来小日子过得很是悠哉,但毕竟根还是在京城的,家里的爹娘兄弟、儿子孙子,都是她日日惦念放心不下的。 所以打一出正月,赵氏就开始张罗着收拾东西,这两年在庆州,官商送的节礼年礼就不少,再加上一些其他孝敬和赵氏买回来的,平时都放在库房里倒不觉得,如今要开始收拾才发现数量居然如此之多,回京怕是得多雇两艘船才行了。 这样一忙便过去了月余,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蹿高了好大一截,正月里叫人来量身做好的春装,此时穿着居然已经有些露手腕脚踝了。 做了七八年胖团子的沈福喜小同学,在这和煦的春风中犹如抽了条的杨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亭亭玉立起来。 第九十六章 赵氏重新吩咐人来重新给女儿量身做夏装,又叮嘱袖口、裤脚裙摆都要留出能够放开的余地,这样再长高了就可以放开一部分。 沈三老爷接到朝廷下发的公文,说前来接任庆州知州的是一位姓张的大人,从西北那边调任过来,等他到任把工作交接完毕之后,自家就可以动身回京了。 赵氏收拾东西收拾得勤快,但这会儿听说真的快要回去了,心里难免又有点儿不舍,看着窗外花园的一片春|色,叹道:“一晃竟已经住了快三年了。” 沈三老爷闻言逗她道:“你不是说想去辽北,待回京之后我争取试试,到时候让你看三年的冰天雪地。” 赵氏闻言一愣,这不是那日跟女儿玩笑时说的话,怎么就让沈三老爷听了去,伸手捶了他一下道:“偏你有个顺风耳?” “无意中听到罢了。”沈三老爷捋着胡子道,“不过我想着,既然娘子有这样的想法,为夫总该努力让娘子如愿才是。” “去你的,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辽北那边那般苦寒,即便咱们两个受得了,难道还让女儿也跟着去遭罪不成?”赵氏斜了他一眼,但是眼中含着笑意,这一眼丝毫没有威慑力,反倒更好似情意绵绵的模样。 沈三老爷靠着软枕躺下去,顺手揽住赵氏的腰,道:“在南边天天看着福喜,倒觉得自己还年轻些,待回了京城,咱们两个可就都是做阿婆、阿翁的人了,不服老都不行喽。” 赵氏在他手背上狠拍了一记,却并没有躲开的意思,也顺势歪下身子道:“如今京中的情势怎么样了?” “阿爹年前的信里曾说,陈老太爷的身子有些不大硬朗,没想到还没出正月,陈老太太倒先亡故了。”沈三老爷微阖双眼,漫不经心地说,“加上之前清查出来的那些陈系官员,太后这几个月可谓是倍受打击,如今倒是安稳地待在宫中拜佛抄经,也不知是当真幡然悔悟了还是暂且按兵不动。” “那阿爹的意思是什么?让你回京任职么?”赵氏关切地问,“这次送来的公文中也未说让你回去做什么职位,该不会是因为去年地动的事儿,朝廷等着你回京之后要翻旧账吧?” “地动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不是我自夸,地动受灾严重的这几个州府,庆州算是灾后做得最好的了,今年还顺利安置了上千名流民,不论功倒也罢了,谁敢挑我不是。”沈三老爷翘着腿,语气略得意地说。 赵氏靠在他肩头,抿着嘴听他难得的自吹自擂。 所以说,即便是书呆子,也有在自己女人面前显摆的本能。 东西基本收拾妥当了,只剩如今每日要用的还方在外头没动,这些要留到最后一并装箱带走。剩下的就是人事上的安排了,赵氏挨个儿问了到庆州以后新采买回来的人,若是愿意跟着一道入京的,就给家里赏十两银子;若是不愿意背井离乡的,那便直接放出府去。 眼见后宅的都处置好了,郭辽这几日就有些坐立不安,他自己是想要跟着沈家入京的,但是转念一想,京城是什么地方?以沈家的地位想给女儿找什么样的先生找不到,何苦还用大老远的把自己带回去。 虽然他已经在极力掩饰了,但还是被沈福喜看穿了心思。 “郭先生,你想不想跟我们一道回京城去?” 郭辽下意识地点头,然后又为难地说:“只是不知道沈大人是如何打算的……” “你是我的先生,又不是阿爹的先生,我愿意听你讲课,你又想去京城,这还有什么可为难的。”沈福喜笑着问,“先生是打算自己去还是带着家中妻儿老小一道入京?” 其实这件事郭辽已经提前想过了,自己一个人跟着入京已经是很麻烦了,若是再带着父母妻儿那成什么样子,再说京城消费肯定不如庆州这边低廉,去了之后如何落脚如何生存都是难题。 而自己这两年在沈府做先生,吃用基本都不花家里的钱,书本纸张沈府也都预备得齐备,这方面就已经给家中省了不少,两年的薪资共九十贯钱,加上三节两寿赵氏都备了厚礼,加起来足够父母妻儿在庆州吃用多年。 他自己当年未能得中进士本就心有遗憾,如今有机会能去京中官宦人家长长见识,自然不舍得放过。再过几年沈福喜嫁人,自己肯定还要回到庆州找差事,到时候说出去在京城沈府做过西席,即便只是教过小娘子那也是不容旁人小觑的。 沈福喜却根本没理会他的那些心思,直接爽快地说:“郭先生学识扎实人也正派,我也听惯了先生讲课,若是先生没什么意见,全家人跟我们一道入京也使得,我家别的不好说,安排你们一家住下的地方还是有的。” 郭辽听了这话大喜过望,若非是想努力奔个好点儿的前程,他也不愿意与父母妻儿分离,毕竟父母年迈,儿子又年幼,将这一切都丢给妻子操持,自己到时候远在京城,若是有什么事情都无法照顾。 “承蒙小娘子厚爱,郭某一定尽心竭力。”郭辽得了沈福喜的这几句话,总算是松了口气,接连几日的烦心事终于拨云见日了。 至于沈福喜的保证能不能作数?开玩笑,在沈家这两年,他还从未见沈大人驳过女儿的任何要求呢! 进了三月,郭昭就开始焦心了,去年生辰闹成那样,今年怎么还有脸去请阿馥来给自己过生辰。可若是不请阿馥过来,她马上就要回京城去了,两个人以后能不能再见都还说不好…… 郭昭一直纠结到三月中旬都没拿定主意,没想到沈福喜竟然主动登门做客,坐下便问:“你今年生辰打算怎么过?我的礼物早就准备好了,偏生如今连帖子都没收到,你该不会生气我要回京就干脆不请我了吧?” 郭昭上来把沈福喜扑倒在榻上,眼圈儿发红几乎掉下眼泪来,可怜兮兮地说:“阿馥,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只是、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办生辰,所以还没发帖子呢!” 她不敢再提去年的事儿,所以含含糊糊地遮掩过去,不过听说阿馥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礼物,而且也愿意来给自己过生辰,她的脸上顿时就阴转晴了。 沈福喜自然明白她担心的是什么,见她又哭又笑的模样,不免有点心疼,去年那件事虽然自己是被牵连的,但其实郭昭才是真正的孩子,虽然没有挨打挨骂,但也算得上是一次十分恐怖的经历了,她如今还依然能这样开朗并且照顾自己的感受着实难得。 她抬手揉揉郭昭的头顶道:“好了,赶紧起来吧,我的腰都快被你压断了。” 两个人对坐说话儿,郭昭想起沈福喜马上就要回京城了,刚刚收回去的眼泪顿时又涌了出来,拉着她的手舍不得地说:“阿馥,你回京了以后,咱们下次见面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沈福喜故意逗她说:“要不你跟我一道进京去住两年,就怕你爹娘要舍不得的。” 郭昭也知道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的,耷拉着脑袋在沈福喜身边蹭来蹭去,求抚摸求安慰。 沈福喜哄了她好一阵子,最后没法子道:“我倒有个好法子。” 郭昭忙抬头问:“什么主意?” “很简单,你嫁到京城去不就得了!”沈福喜刮着她的鼻子说。 郭昭倒没有一般小娘子那样,一提到成亲嫁人就羞得说不出话,反将回去道:“那还不如你嫁到庆州来。”说着小身板儿挺直,一拍胸前得意地说,“到时候我罩着你,你郎君敢对你不好,我就带人去揍他!” “这叫什么话,又是跟齐思鸿学来的?”沈福喜屈起手指,朝她额头敲了一记,“早就说了,别跟他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齐思鸿这一年多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埋头读书,舅舅舅母简直都要去烧香拜佛了,我阿娘也总说,思鸿这孩子以前是顽皮了些,但那是因为他年纪小,如今懂事了,自然就知道用功了。”郭昭将齐氏的语气学了个活灵活现,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撇嘴,明显是对此并不以为然,“要我说,他就是上回被吓着了,如今都不敢出来玩儿了,只能在家里读书罢了。” “至于我刚才的话。”郭昭眼睛扎巴扎巴,朝左右看看,凑到沈福喜耳边小声道:“其实是跟我爹学的!” 沈福喜脑中浮现出郭骞的模样,虽然郭家的确是本地的世家大族不假,但是他要在什么情况下才能说出——我罩着你——这种土匪头子即视感的话啊? 无论是多么的难舍,随着张大人到达庆州,沈家要离开的日子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沈三老爷忙着跟张大人交接公务,赵氏带着女儿在家收拾行李。 晚上遛狗的时候,沈福喜带着小黑把房前屋后全都逛了一遍,窗前的石榴树、堂后的芭蕉,院角的竹子,花园的桂花树……原本都已经习惯了的存在,此时看到哪个都觉得有些舍不得。 走到桂花树下,沈福喜拍拍树干对小黑道:“以后就没有自家做的桂花糖了,桂花香囊也没有了。” 小黑不爱吃糖,也听不懂小主人在说什么,见她站着不走,便干脆去桂花树下抬腿留下了自己的记号。 “……”沈福喜无奈,拍拍小黑的脑袋,“我好不容易装一回文艺,你就偏要来破坏气氛是么?” 回房之后,沈福喜去找赵氏:“阿娘,咱把这宅子买下来吧!” 赵氏奇怪地看看女儿,虽说这两年自家在庆州的确置办了一些产业,但大多是收租的田产铺面,买这么大一套宅子放着又有什么用处? 沈福喜撒娇道:“我在这里都住出感情来了,等咱们走了以后,若是其他人再住进来,把这些花草都弄得乱七八糟那该多可惜啊!” 赵氏见女儿当真想留着这套宅子,心里顿时就软了,毫不犹豫地点头道:“那就买下来吧,搁在你的嫁妆里头,以后有空想来南方住住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沈福喜选择性地无视了嫁妆两个字,扑到赵氏怀里狠亲了两口。 家里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郭家也早早儿帮着租好了船只,一些大件儿的行礼就开始慢慢往码头运送。 沈三老爷找郭骞做中间人把宅子买了下来,临走前托付给他偶尔帮着照看一下。 郭骞笑得豪爽道:“沈大人在庆州这三年为官清廉围为民办事,即便没有郭某照看,也不会有人敢打沈家宅子的主意,您就放心好了。” 沈福喜也私下拜托郭昭道:“阿昭,以后每年八月,你就帮我雇几个人去我家后院采桂花,都晒干之后用急递铺给我送到京城来。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也就只能麻烦你了……” 郭昭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你如今要走了,都开始跟我客气起来了,你若是敢说要给我留银钱,我就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沈福喜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她刚才还真想加这么一句来着,此时赶紧转了话风说:“哪儿能呢,咱俩谁跟谁啊,难不成你还要跟我算银子?” 郭昭这才作罢,但还是拉着沈福喜不住地叮嘱:“你回到京城以后记得给我写信,我也会给你写信的,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去京城看你……”后面她已经哭得说不下去了。 沈福喜紧紧搂住郭昭,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扯出帕子帮她擦着脸也嘱咐道:“我走了以后,你出门一定要多带些人,可别再自己出去乱跑了,万一出点儿什么事连救你的人都没有。” 小姐妹二人在船舱里面依依惜别,沈三老爷和赵氏也在外头跟前来送行的当地官员以及女眷们道别。 庆州许多得知沈大人今天就要离开的百姓,今天也都三五相约的赶路过来,那一千多流民除了年迈或是有病实在来不了的,其余人一个不落地前来送行,他们也举了很大的一把万民伞送给沈三老爷。 这把伞远不如其他官绅们送的那样精致,伞面都是用好几块深浅不一的油布拼凑起来的,下面密密麻麻地悬挂着颜色不一的布条,走进细看才能看清,每个布条上都是一个名字。 王七、陈狗儿、吕招娣、林翠花……虽然都是些并不文雅的名字,虽然连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是沈三老爷一看到却觉得鼻子发酸,不用数他也知道,这下面肯定是一千多个布条,写着每个留下来的流民的名字。 这些流民刚刚在庆州安定下来,几乎每个人都还欠着官府的粮食和银钱,这一把伞不知道他们做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些布条是如何拼凑出来的……虽然它不华丽不值钱,却让沈三老爷最为感动。 流民中几个隐隐成为带头人的壮年男子他都认识,虽然很多话早就嘱咐过多次,虽然所有的事情也都交代给了接任的张大人,但是临别在即,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一定要好好耕作,庆州土地肥沃,只要埋头肯干,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又道:“几位没有儿女的老人,衙门那边都有记录的,程长史也心中有数,每年的救济肯定少不了他们的,但是衙门毕竟不可能天天跟着照顾,平日里的事情还是要你们互相之间多多帮衬。” 最后说:“孩子们长大了就让他们去读书吧,郭老爷捐钱办了义学,不能让孩子以后大字不识的再走你们的老路。” 船缓缓驶离的时候,许多百姓都跪在了岸边,遥遥地给沈三老爷磕头送行。 从京城到庆州属于南下,一路顺风顺水,回程就没有那么快了,但好在此时的天气还不算热,倒是比之前赵氏和沈福喜南下的时候舒服多了。 这次回程因为多了郭先生一家,加上行李物品也多,所以租了一艘更大的船,郭辽一家占了一层的一半,沈三老爷一家住在二层,三层布置成了书房和饭厅。 郭辽的父母郭大和杨氏就是对朴实的农民,就他这一个儿子,为了供他读书,当年也是要紧牙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饶是这样还是用了族中不少接济。 如今儿子虽然没能得中进士,但如今找了这么一份好差事,主家和善不说,工钱还这么多,如今还带着自家入京,简直就像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一样。 郭辽的妻子潘氏,也是郭氏族中帮着他张罗的亲事。潘氏家中是做小本生意的,家里的情况比郭辽家好上一些,当初家里也不是太同意,但是潘氏却喜欢读书人,于是就这样点头嫁了过来。 开头的几年的确辛苦,但是郭辽算是个比较上进的人,让她从秀才娘子做到了举人娘子,身份顿时就不一样起来了。虽然郎君没能考中进士,但是做着贵人家的西席又有什么不好,如今家里日子也不紧巴了,还能沾光跟着一道入京,这可是她梦里都没敢想过的事情。 郭辽膝下只有个七岁的儿子名叫郭丞,人都说七岁八岁狗也嫌,但这孩子却乖巧的很,上船之后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在自家屋里待着,平时连点儿大的响动都听不到。 沈福喜倒是经常看见他,每天晚上到甲板上遛小黑的时候,郭丞都会躲在窗纱后面偷偷地往外看。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沈福喜便朝他招手,示意他可以出来,他却吓得一下子缩了回去,将窗户嘭地一声阖上。 沈福喜摸摸鼻子,郭辽算是个挺能说的人,没想到儿子竟然这样腼腆。 行船途中没什么消遣,沈福喜每日依旧跟着郭辽上课,赵氏好歹还要张罗一日三餐和日常起居,唯有沈三老爷和沈昕业两个人闲得五脊六兽。 开始两个人还能用看书下棋打发时间,但是再怎么喜欢的东西也架不住连着做大半个月,于是沈昕业又开始跑去跟郭辽搀和着给沈福喜上课,沈三老爷只好去找船工们没话找话。 “这是行到什么地方了?” “回老爷的话,咱们如今还在丰州的地界儿,再往前走大半日就要进入关州了。”船工回道,“前面已经快到码头了,大概下午就能到,咱们今晚要在这儿歇一夜,补充足够的淡水和吃食,老爷夫人们如果想下去活动活动,也趁着今天去转转,之后那段路比较远,足得行五六日才能到下一个码头。” 下午果然停靠了一个码头,这里是个小镇,全靠着这个码头才兴盛起来,没有什么特色,镇上最多的就是客栈和酒楼,铺面也开了满满两条街,摆明了做的就是往来客至的生意。 沈福喜对逛这样的地方没什么兴趣,但是小黑在船上拘束得太狠了,没有大树可以嘘嘘,没有土地可以便便,这种狗生简直是了无生趣的。 所以每到一处靠岸,沈福喜都要带着小黑下去溜达溜达。 沈昕业也憋闷得够呛,加之也不放心沈福喜自己带着狗出去,便也跟着一道下船。 小黑踏上实实在在的土地之后,摇头摆尾的不知道有多高兴,虽然被沈福喜系了项圈和牵绳的不自在都抛之脑后了。 镇子不算太大,简直都没有普通住家的模样,横三竖四的几条路,商铺、客栈和酒楼林立,虽然算不上人声鼎沸,但是粗略地扫几眼过去,大多数酒楼里的客人至少坐满了五成,看来果然还是比较赚钱的。 沈福喜没有目的,只是由着小黑到处嗅来嗅去的乱逛。 沈昕业眼看前面的灯笼似乎是青楼的模样,一把拉住妹妹道:“别走太远了,咱们去那条街看看,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买点儿回去送人也好。” 沈福喜从善如流地点头,轻扯小黑的牵绳,示意它换个方向走,谁知小黑这次却没有听话,反倒继续朝原本的方向跑了几步,牵绳顿时就绷紧了。 “小黑,咱们走这边了。”沈福喜开口唤道,可小黑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扭头看看沈福喜,再扭头看着青楼的方向。 沈福喜顿觉蹊跷,她跟小黑可以说是一起长大,小黑每次出现异常的时候,肯定都是有事情发生的时候,所以她坚定地选择相信小黑,招呼沈昕业也一起过去看看。 小黑抽动着鼻子,耳朵也转来转去像是在接受什么信号一般,又走了几十步,它好像确定了什么一样,步子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地拉着沈福喜来到一个客栈的后面,蹲坐在一个距地面很远的气窗下面不动地方了。 沈福喜抬头看看那个气窗,这气窗只有成人两个拳头那么大,简直是开在了天花板顶上。她直觉这不太对劲,南方人的身高普遍比北方人矮一些,沈昕业的个头在北方算是中上,在南方这边已经算是很高了,可那窗户比他的头顶还高出一些。 正常人谁要把窗户开得那么高? 沈福喜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下,但是里面并没有声音,她看看四下无人,悄声对沈昕业道:“大哥,你托我上去看看。” 沈昕业扎了个马步,让沈福喜踩着他的腿站在他肩上,他双手紧紧抓住沈福喜的脚踝,告诉她扶住墙面,自己慢慢站起来。 沈福喜扶着墙终于接近了窗口,这窗户上连窗纸都没有糊,只是估计多少年没有人擦拭过,所以全都是灰尘和蛛网。 她先扒住窗口,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有些昏暗,她的眼睛半天才适应过来,待看清屋里的情况之后,她顿时吃了一惊,我勒个去,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店吧? 屋里并没有家具,跟窗户相对的大门紧紧闭着,屋里地上倒着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全都被捆着手脚,嘴里还塞着布条。 沈福喜示意沈昕业将自己放下来,低声将里面的情况同他说明了一下。 沈昕业看向沈福喜问:“你这是打算救人?” 沈福喜此时也很犹豫,这里既不是庆州也不是京城,自家人在这里就是人生地不熟的,这家店既然敢明目张胆的绑人,估计不是有黑道上有人就是在衙门有靠山,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说不定早就官匪一家了,所以根本不能贸贸然地去报官。 但如果看到了却不管的话,那良心上又如何过得去?她抬头看向沈昕业,在他眼里也看出了同样的想法。 两个人换了个地方,头对头地蹲着,冥思苦想了半天。 沈昕业小声说:“咱们肯定不能硬碰硬的跟他们拼,因为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的同伙,只能取巧救人。” 沈福喜想了半天,豁出去了地说:“只有咱们两个肯定不行,必须要找帮手一起,先回船上去。” 回到船上以后,沈福喜将这件事告诉了沈三老爷,不等他说话便又道:“阿爹,我这里有个主意,虽然要冒点风险,但是只要不出大的问题,应该是有可能把人救出来的。” “你说说看。”沈三老爷皱着眉头问。 “咱们如今人手不多,对当地的情况也不了解,所以不能跟他们正面硬碰硬,我想了半天,能做的就只有调虎离山了。”沈福喜拿出纸笔,一边画一边说,“国先生之前讲过,这个码头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它正好位于运河一个大转弯的地方,所以这个码头所在的小镇,其实是有大半面是被运河环绕的,也就是说,顺着这里穿过镇子出去,其实还是到河边的,只不过那边没有码头,有些荒凉。” “这里就是关人的客栈,而这里离着另一边的河岸明显比这边要近得多。”沈福喜大致将地形画出来以后,指着一个点说,“我的计划就是,让船工先将船行到这边去等着,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今天的风向是从河岸那边吹向客栈的,派人去这中间选个地方放一把火,附近的人肯定都要赶去救火,因为不救火的话就会烧到他们的房子。这个时候客栈的人肯定是最少的,阿爹和大哥就带着家丁去救人。” “人救出来之后,就装作是救火的人,迎着火往那边跑,客栈的人就算发现人丢了,肯定也会往码头这边来找人,你们假意救火,趁乱就绕过着火的地方,跑到河岸顺利上船就算胜利。” 沈福喜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最后双手一摊道:“如果最后被发现了,那就只有试试亮出阿爹的身份看能不能保命了吧。” 沈三老爷可没她那么轻松,叫上沈昕业和郭辽一起,将沈福喜的法子细细推敲了一遍,又调整了很多细节,最后才道:“大致就是这样的,放火要选个不会伤人的地方,每个人记住自己要做的事情,一旦做完之后就立刻回到船上。天黑之后就动手。” 船上一共十个家丁,加上沈三老爷、郭辽和沈昕业,人手倒也不算少了。而沈福喜想要参与行动的请求被严厉镇压了下去,她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将小黑贡献出去带路。 天黑彻底下来之后,沈昕业带着两个家丁,拎着一桶灯油,在河岸和客栈之间选了荒草丛生的地方,这里前后没有遮挡,他还特意叫家丁把周围一圈的地面挖开,形成一个简单的环形防火沟,在黑暗中除非细看,否则根本发现不了,这也是为了防备火势蔓延。 在防火沟中间浇上灯油,沈昕业晃着火折子丢进去,然后就跟两个家丁分散开躲起来,看着火势腾空而起之后,三个人从不同的地方跑出来,扯着嗓子大喊:“不好了,着火了,要烧过来了,快来救火啊!!” 离着最近的青楼里的人也发现了外面冲天的火光,里面的人顿时i就乱作一团,跑的跑叫的叫,引得周围各个店里的人全都抓着行李扯着包袱的往外跑。这边几个客栈里的客人也都抻着脖子看热闹。 沈昕业混在人群中,一面往客栈这边跑一面大喊:“快跑啊,风是往这边吹的,要烧过来了啊!” 这句话顿时如捅了马蜂窝一样,客栈的人也都待不住了,掌柜和伙计都跑到街上观察火势,客人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见机逃命。 沈三老爷带人在客站后面躲着,见时机正好,赶紧叫人翻进后院拨开了后门,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鱼贯而入,小黑准确地找到了人被关着的地方。 一个家丁用斧子砸开了锁头,开门之后果然里面捆着四个人,见到有人进来都是一脸惊恐的样子。 家丁上前割开几个人的绳子,两个大人的第一举动都是将孩子紧紧搂进怀里。 沈三老爷压低声音道:“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别慌,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逃出去再说其他。” 两个人对视一眼,似乎在判断沈三老爷说话的可信度。其中一个踉跄地起身道:“罢了,还能比之前更坏不成?” 另一个大人是个女子,抱着孩子根本站不起来。 沈三老爷又道:“把孩子交给家丁,你们这样根本走不快,等下客栈的人发现就逃不掉了。” 两个人迟疑了片刻,估计是想着,如果这些人真的是要抢孩子的话,自己就算反抗也打不过,所以默默将孩子交给身边的家丁。 沈三老爷将砸开的锁重新挂回门鼻儿上,把后门也关好,出来时候发现街上已经乱作一团,都是横冲直撞乱跑的人,而官府似乎已经在组织人开始救火。 估计是被捆住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两个大人稍微踉跄了一会儿,手脚活动开了之后就能跟着跑起来了。 在周围混乱人群的遮掩下,一行人很快就趁乱离开了镇子上的石板路,穿过了一小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远远地已经能看到船上的灯光。 “就快到了,加把劲!”一个家丁压着声音给那一男一女打气道。 沈福喜一直站在甲板上踮着脚看着镇子的方向,小半边天都被火光照亮了,她最先看到的是从那边蹿出来一个黑影。 “是小黑!”沈福喜一眼就认出来了,更加焦急地朝那边张望,当看到小黑身后跟着沈三老爷一行人的时候,她赶紧吩咐船工做好随时开船的准备,叫人将舷梯放下去好接众人上船。 一男一女两个人脚刚踏上甲板,整个人就顿时瘫软下去,之前全靠着一股心气儿撑着,如今到了这个看似安全的地方,提着的那口气就都松下来了,顿时所有力气都没了,心跳得几乎要从嘴里蹿出来。 第九十七章 沈三老爷清点过人数见都已经回到船上,当即下令开船。 家丁将背着的两个孩子也都放下,借着船上的灯光才看清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人都在昏睡,这么剧烈的跑动和吵嚷都没有惊醒,看来是被喂了什么能致人昏睡的东西。 赵氏已经叫人在郭辽住处的旁边收拾出一个套间,也顾不得问这些人是什么来历,先将人都扶进舱中,叫雇来随船的大夫给两个孩子看过,得知都只是普通的蒙汗药,因为孩子年幼所以昏睡的时间要比大人长一些,估计明天早晨就差不多能醒过来了。 看起来这就是一家四口,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 夫妻俩见孩子没事,全都上前要给沈三老爷和赵氏磕头。 沈三老爷赶紧拦住道:“你们又惊又累的也都乏了,今日先赶紧歇下,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 第二天上午,沈福喜才算是看到了收拾干净的一家四口。 男主人姓冯名旸字明扬,是洪显二十四年的进士,在京城做了五年笔吏熬资历,然后被派到到赭山府辖下的中垌县做了三年的知县,此番也是回京述职的,但没想到行至半途船坏了,只得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下船赶路,没想到竟着了黑店的道儿。 冯旸妻子曹氏看起来是个温和内向的女人,唇边挂着腼腆的笑意,却只安静地听人说话,并不插言。 一双儿女,长子冯臻今年九岁,幼女冯晗今年七岁,两个人许是被先前的事儿吓到了,这会儿坐在桌边也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冯臻还勉强撑着表面的镇定,而冯晗则将大半个身子藏在哥哥身后。 看到跟在沈福喜身后进屋的小黑,冯臻和冯晗都明显眼前一亮,冯晗更是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扑过来唤道:“阿福!” 沈福喜一愣,要不是见那小丫头是直奔小黑而来的,她几乎以为对方是在叫自己了。 她伸手拍拍小黑的后颈,让它坐下来不要乱动。小黑乖顺地蹲坐下来,由着冯晗搂住自己的脖子。 但冯晗仔细看了小黑之后却满眼的失望,慢慢松开手,转身扑倒曹氏怀里,哽咽地说:“这不是阿福。” 曹氏眼圈瞬间就红了,把女儿抱在怀里轻拍着安慰,对沈福喜略带歉意地解释道:“阿福是我家的一条狼犬,当年在京中买了带到南边来的,原也是因为孩子喜欢,顺便还能有个看家护院的作用,谁知道此番在黑店,阿福为了护主被那群贼人乱棍打死……” 她一把捂住嘴说不下去了,紧紧抱住女儿,泪珠不住地往下滚。 冯臻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但还是死死咬住下唇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沈福喜听得心里难受,都是养狗之人,她不敢想象如果是小黑遇到这样的情况自己会如何,说不定会一把火烧了那个黑店都不解气。 冯晗哭着小声道:“阿娘,这条狗好像阿福。” 沈福喜本就对小黑为何会找到这一家人十分疑惑,听了这话便问:“敢问你们家里的狼犬可也是在京城一家很大的狗场买下的?” “是,我记得是叫全福狗场。”这次是冯旸开口回答的,他不知道这个小娘子为何一直追问自家狼犬的事情,但毕竟对方是救命恩人家的女儿,所以还是略微详细地说,“当时买的就是条成年的母犬,似乎因为年中产下四只小狗伤了身子,今后都不能再生小狗了,狗场的主人就想要把这条狗卖掉。我们当时本来是要去买只小狗的,但是见这母犬很是温顺听话,就把它买了下来。因为狗场叫做全福狗场,所以就给那母犬起名叫做阿福。” 沈福喜急切地问:“你们去买那母犬可是在庆阳元年?” “正是,小娘子如何得知?”冯旸惊讶地问。 “我家小黑就是庆阳元年在全福狗场买回来的,当时东家给我看的是四只小狗,我选了其中一只……”沈福喜越说声音越小,调整了一下情绪才又道,“昨日就是小黑不知闻到了什么味道,才带着我们去了关押你们的地方。” 冯家四口闻言也都呆住了,没想到一家人最后得救也是拜阿福所赐,这下连冯旸都觉得鼻根发酸。 沈福喜带着小黑回到房中,眼泪瞬间就落下来了,俯身搂住小黑的脖子:“原来你是闻到了妈妈的味道,所以才会一路追过去的。” 小黑不知道沈福喜说的是什么,但它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伤感情绪,扭头舔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将下巴放在她的腿上,把毛茸茸的耳朵凑到她手边,揉捏它的耳朵是小主人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沈福喜抹去眼泪,抱着小黑的大脑袋,低声承诺道:“小黑,虽然你不能陪我走一辈子,但是我会在你的有生之年给你最好的照顾和疼爱,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要多陪我几年。” 沈家带上冯家四口人一路回京,好在接下来的一路都十分顺利。 在船上一个来月,冯家几个人的身子也早都养好了,与沈家人在京城码头分别,止不住地千恩万谢。 沈家早早儿就派人在码头等着接人了,沈福喜在船上就看到打头骑着高头大马的就是阿哥沈昱靖,也顾不上等沈三老爷和赵氏,领着小黑就先冲下船去。 沈昱靖翻身下马,弯腰接住跑过来的妹妹,直接抱起来转了两圈,这才稳住身子细看,连声道:“福喜长高了这么多,人也漂亮了。” 沈福喜伸手戳着他的脸颊道:“阿哥什么意思,难道我以前很丑不成?” 沈昱靖哈哈大笑,知错就改地说:“以前就漂亮,现在更漂亮了。” “这还差不多!”沈福喜搂着沈昱靖的脖子问,“阿嫂和宝年呢?” “都在家等着你呢,四娘给你做了许多好吃的,宝娘现在都已经会叫姑姑了,阿翁和阿婆也都在家等着你们呢!” 兄妹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沈三老爷和赵氏才从船上下来。 沈昱靖忙放下妹妹上前行礼,沈三老爷一把扶住儿子道:“一家人不用这么多礼。” 赵氏一脸爱怜地看着儿子:“阿靖好像又长高了,人却比我们走的时候瘦了。” “是么?”沈昱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许是因为这两年都没吃到阿娘做的馉饳。” 赵氏明知道这是儿子哄自己,却还是高兴得不行,满口道:“回家就做给你吃。” 船上的东西自有下人搬送,沈三老爷一家四口终于团聚,说说笑笑地回家去了。 全家人都在等着三房一家回阿里,田氏一个劲儿地叫人去外头看着点儿,不时有人进来回报。 “三老爷一家已经进城了。” “三老爷一家已经到街门口了。” “三老爷一家已经进门了。” …… 沈家如今还没分家,几房儿孙都住在一起,虽然说是进门了,但是要到正房还是得走好远的距离,又等了一刻钟,才总算有丫头欢欢喜喜地挑帘子进来道:“老太爷、老夫人,三老爷一家回来了。” 巧云赶紧走到门口接过帘子,屋里的小辈全都起身等着,就见沈三老爷走在前头,赵氏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沈昱靖和沈福喜也依次跟着进来。 三个人上前给沈闳和田氏磕头行礼,磕完头就立刻被人扶起来了,沈福喜更是被巧云直接塞进了田氏的怀里。 “阿婆!”沈福喜又甜甜地叫了一声。 “哎呦我的乖乖,都三年没瞧见你了,赶紧让阿婆看看。”田氏搂着沈福喜,上下左右地看了个遍,“长高了,成大姑娘了。” 沈三老爷和赵氏纷纷落座,赵氏的眼睛瞬间就落在了姜四娘怀里的孩子身上,但是此时长辈还在,她也不敢乱说乱动,只能一个劲儿地盯着过过眼瘾。 田氏虽然是婆婆却也是姨母,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思,抬手招呼姜四娘道:“四娘还不快把宝年抱过来给你阿婆看看。” 姜四娘这才敢起身,把儿子抱到赵氏面前道:“宝年,这就是阿娘跟你说过的阿婆,叫阿婆。” 宝年如今已经一岁多了,圆鼓鼓的小脸儿很是有几分沈福喜小时候的模样,戴着一顶小虎头帽,见到人先咧开嘴给个大大的笑脸,听到姜四娘的话之后,吞了口口水,脆生生地叫了声:“阿婆!” 赵氏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才好了,把宝年接过来搂在怀里,指着沈三老爷道:“宝年,这个是阿翁。” “阿、翁。”翁这个字有些难发音,宝年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清楚地吐了出来。 田氏顿时就夸道:“我们宝年真是聪明,教过的都能记住。” 沈福喜也凑过来逗弄小侄儿,揉着他苹果般的红脸蛋道:“来,叫姑姑。” 宝年看着沈福喜表情略有些茫然,扭头看看阿爹和阿娘,两两个人都冲自己鼓励地笑着,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重新扭过头来端详着沈福喜,最后叫:“阿姐!” “……”沈福喜顿时无语,虽然我看着年纪小,但我辈分大好不好。 大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姜四娘对儿子道:“宝年,这个是姑姑,阿娘告诉过你的不是么?” 宝年听阿娘这样说,再次思考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抬手指着沈福喜,坚定地道:“阿姐!” 沈福喜简直败给这个小家伙了,点着他的鼻尖哄道:“叫姑姑,姑姑给你好吃的!” 田氏笑得前仰后合,扶着炕桌稳住身子道:“宝年还小,看着你年纪小自然就觉得是阿姐了,过两年懂事了就改过来了。” 赵氏见到孙子之后,心顿时就偏到孙子身上去了,笑着对女儿道:“谁让你年纪小的,我们宝年这才是聪明,知道大一点的叫阿姐,年纪大的多的才叫姑姑呢!” 沈福喜一脸黑线,我的亲娘诶,我年纪小怪我么?有了孙子顿时就不疼闺女了是吧! 中午全家人在一处吃了个团圆饭,说是团圆其实也缺了两家人,沈四郎和沈五郎都被沈闳打发去外地任职去了。 吃饭的时候田氏才突然想起来,对沈昕业道:“阿芬正月里生了个女儿,想着你们也快回来了就没再写信过去,如今已经快半岁了,你等会儿回房去看看。” 沈昕业年初的时候就估摸着是该生了,但见京城家里没有来信儿,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没有,就知道肯定是生了个女儿,心里少不得有些失望。 但是转念一想,如今自己还在孝期,若是侍妾生个儿子出来,即便出了孝立刻续弦,那庶长子也要比嫡子至少年长三岁,到时候反倒更是麻烦,所以此时听说果然是个女儿,心里倒是高兴居多一些。 吃过午饭,田氏叮嘱道:“我已经派人给赵家送过信儿了,三郎明日记得陪阿赵回娘家一趟,礼单子和东西都早些收拾出来,别明个儿早晨再忙道,丢三落四的叫人看着失礼。” “阿娘放心,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装船的时候都是单独放在一起的,早晨也已经吩咐过了,让去卸船的人仔细着。”沈三老爷连忙回道,“明日我们一家都去给岳丈和岳母请安。” 田氏这才颔首道:“你们一家几年未见,肯定有许多的话要说,赶紧回去吧。”说罢又扭头对沈闳道,“让三郎歇几日你再找他说那些朝堂上的事儿。” 沈闳笑着点点头,对沈三老爷道:“你在家歇几日,五日后去吏部述职,该怎么办阿靖比我清楚,到时候他就对你说了。” 如今已经是一家六口的三房回到自家的小院,沈福喜进去才发现自家院子似乎又重新修缮过了,果然就听沈昱靖道:“去年阿翁说,说如今我已经当差了,阿爹回来肯定不能再去翰林院了,所以把咱家院子重新修了一下,又连了两个跨院进来,东边直接挨着夹道和院墙了,也跟大伯家一样,开了个直接通到外面街上的侧门,这样咱家平日出来进去就方便了,若是有客人上门,也不用非得从府里绕一圈了。” “正好收拾一个跨院出来,先让郭先生一家安置下来。”赵氏对姜四娘吩咐道。 说这话已经到了屋门口,阿阮听到声音已经迎了出来,见到赵氏就上前磕了个头:“奴婢给郎君请安,给娘子请安,见过小娘子。” 赵氏抱着宝年腾不出手来,沈福喜赶紧上前将阿阮扶起来笑道:“阿阮嫂子赶紧起来,我刚生下来那会儿你还抱过我呢,我哪儿能受你这么大的礼呢。” “多亏阿婆将阿阮留下来照顾我,不然我什么都不懂,宝年哪儿能这么顺顺当当地长大。”姜四娘感激地说,“如今宝年也大了,阿娘刚回京城身边也得有个称心顺手的人,所以还是让阿阮回来伺候阿娘吧。” “这样也好。”赵氏倒也没推辞,阿阮从她没嫁人就在身边伺候了,虽然如今身边早就不缺人了,可到底还是用惯了的人更顺手。 阿阮自然也是希望回到赵氏身边的,见赵氏答应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很快就垂下眼帘遮了过去,开口道:“娘子,奴婢先带人去给郭先生一家人收拾院子。” “对对,你不说我差点儿就给忘了,郭先生的父母和妻儿都跟着一道来了,你看着拾掇,缺什么去库里拿就是了。”赵氏吩咐道。 姜四娘趁机从身后丫头手里拿出库房钥匙和三房的对牌,一并递给赵氏道:“阿婆离开之前让四娘管着家中钥匙和对牌,着实惶恐,好在这三年中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事,勉强算是没有辜负阿婆的信任,如今您回京来了,钥匙和对牌还是应该个还给您的。” 赵氏却并没有接,反倒笑着说:“东西就放在你这儿吧,这次回来肯定得添了许多迎来送往的事儿,你也该跟着学起来了,不然以后可怎么管家。” 听赵氏这样说,姜四娘才点点头,把东西重新收起来。 这边婆媳俩还在说着家里的杂事,沈福喜那边已经直接脱鞋上炕去逗大胖小子了,宝年趴在炕沿儿上看着小黑,指着他说:“汪汪!” “对,是汪汪,汪汪叫小黑。”沈福喜见他根本不怕,反倒一脸好奇的样子,便将小黑叫过来,“宝年摸摸汪汪。” 宝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小黑的头上拍了两下,高兴得口水都流下来了,大声道:“汪汪!” 小黑也冲他叫了两声,然后一甩尾巴趴在了炕边的踏脚上。 沈福喜见宝年还要伸手去够小黑,怕他摔下炕去,赶紧拦腰抱到自己怀里来。 宝年的眼睛生得像姜四娘,但口鼻和耳朵都生得跟沈昱靖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脾气极好,怎么逗也不哭,反倒经常自己咯咯笑得开心。 沈福喜拿着玩具哄着他叫姑姑,可没想到宝年却也是个犟脾气,眼睛死死地跟着玩具转来转去,但是嘴里却还是咬死了叫阿姐。 “阿姐,给宝年玩儿……”宝年爬到沈福喜身边,扒着她的胳膊努力站起来,声音软软糯糯地说,“给宝年。” 沈福喜瞬间就被秒杀了,把玩具塞到宝年手里才回过神了,忍不住□□着他的圆脸蛋道:“你阿爹没告诉过你,恶意卖萌是犯规的么?” 宝年自然听不懂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径自抱着玩具咯咯地笑,还努力举起来冲着沈昱靖显摆。 沈昱靖看着妹妹和儿子的互动不免好笑,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道:“这小子跟你小时候一样,特别会装可怜,已经老少通杀了,每次都能达到目的。” 沈福喜撇嘴,谁小时候这样啊?我才不是这样呢! 赵氏那边跟儿媳交流完毕过来,听到这话忍不住道:“宝年长得跟福喜小时候也差不多,这眉眼都有几分相似,难怪人家都说外甥像舅,侄子像姑。” “才不像呢!”沈福喜搂着宝年,“他肯定像阿哥小时候。” “你阿哥小时候才没这么胖呢!”赵氏一针见血地说。 沈福喜被一箭射中膝盖,倒地不起。 沈昱靖却一下子来了兴致,回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卷轴拿过来,展开道:“喏,你自己看,你小时候是不是跟宝年一个模样。” 沈福喜还道是什么呢,接过来一看——腊月赏梅遇美图,只见画以满树的红梅为背景,前面洁白的雪地里有个大红色的球! 不是她自黑,这样看过去那真心是个球!红色的斗篷几乎将人全都围住了,头上还扣着同色的风帽,若是没有胸前的那两个白色远点儿,简直就像失手把印泥盒扣在了画纸上。 掀桌,一个亲妈一个亲哥,你们这是要闹哪样? 姜四娘第一次看到这个图,听沈昱靖说画中那个红团子就是小姑子,特意凑近看了看,居然点头认同地说:“果然跟宝年像得很。”、 这么抽象的画,你们究竟是有多……才能说出这么昧良心的话! “你们说像就像吧!”沈福喜整个人摊在炕上,已经没有力气再进行反抗和挣扎了。心里却盘算着,什么时候一定要把那幅画偷出来,不能让这种黑历史继续留在沈昱靖的手中。 宝年以为这是什么新游戏,爬到她的头顶上,也大字型地往炕上一趴,跟她眼对眼地看了半晌,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第九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沈三老爷陪着赵氏,带着儿女和大胖孙子去赵家做客,小田氏几年未见女儿和外孙女,都不知道该怎么疼才好了,一直搂着沈福喜不撒手,晌午更是让人做了满满一桌好吃的。 “福喜去南边肯定吃不惯那边的饭菜,你瞧瞧,走的时候白白胖胖的孩子,如今瘦了两圈都不止。”小田氏一边说一边给沈福喜夹菜。 沈福喜汗哒哒地说:“外婆,我只是长个儿了而已,哪儿能一直那么胖。” 小田氏一筷子排骨又夹了过来道:“长个儿了更该多吃些。” 赵继祖吼吼大笑着说:“如今福喜年纪大了,知道漂亮了,自然是不喜欢长胖了。” 小田氏瞪了大儿子一眼道:“我们福喜从小生的就好看,胖乎乎的时候也好看得紧。” 赵天元接口打趣道:“小时候那都是胎里带出来的肉,长大了以后自然就瘦下去了,要不等过几年要嫁人时候可就该哭了。” “天元表哥如今都是做别人阿爹的人了,嘴反倒越发毒了。”沈福喜嗔怪地瞪他一眼,“罚酒罚酒。” “哈哈,好,既然福喜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自罚一杯。”赵天元倒也爽快,仰头干了一杯。 晌午一顿酒,因为有赵继祖和赵承业兄弟俩在,加上赵老爷子虽然自己不怎么喝却死命的劝,最后沈三老爷和沈昱靖全都被喝躺下了,被赵氏捏着鼻子灌了醒酒汤,由赵家兄弟二人给架下去了。 宝年人小觉多,吃饱了就开始犯困,被姜四娘抱到厢房哄着午睡去了。 小田氏把自家小辈们都打发了出去,自己歪在炕上跟赵氏说话儿。 沈福喜坐在炕边儿上给两个人端茶递水,实际目的却是为了多听点儿八卦。田氏虽然也很消息灵通,但是她很多事儿都是自己搁在心里,最多是跟沈闳提上几句,根本不会跟媳妇或是孙男娣女说起。 但是小田氏却不同,她是个热爱八卦的人,虽然并不是个大嘴巴,但每次得了什么消息,对田氏和赵氏这边却是从来瞒不住的,所以沈福喜从小对于京城中甚至宫中的八卦基本都是从外婆这里听来的。 小田氏先是问了赵氏这几年在庆州的情况,赵氏自然是报喜不报忧的,诸如沈福喜被人绑架、自己地动时受伤这种事是不能提的,说的全都是沈三老爷在当地官声很好,走的时候好多人来送万民伞;那边很多好东西都比京城便宜,所以给沈福喜置办了一些嫁妆之类的话。 “我还正想跟你说这个事儿。”听到嫁妆,小田氏突然道,“最近这一年多,官家时常叫陆云景入宫下棋或是讲史,他如今几乎都能算得上是官家身边的第一大红人了,曹寺胡同那边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钻进去,想跟陆家结亲的人更不知有多少,福喜跟他虽说有了口头婚约,但到底还是不稳妥的,如今你们也回到京城了,福喜年纪也大些了,不如趁早试探一下陆家的意思,把定聘之礼过了也就踏实了。” 沈福喜没想到八卦还没听到,自己却成了被八卦的对象,一时间都忘了自己“应该”根本不知道这门亲事才对,脸上完全没有愕然的神色。 小田氏看了外孙女一眼,笑着说:“我早就跟你说,福喜这丫头聪明,你们那点儿小心思她心里怕是早就有数了,你偏还不信,喏,现在看到了吧?” 赵氏笑吟吟地看着女儿道:“她跟阿陆那孩子倒也相处得来,我回去跟郎君说说说,看陆家什么时候方便,把事儿定下来也是好的。” 沈福喜顿时风中凌乱了,难道刚才那些话都是小田氏在试探自己不成?果然姓田的都是人精儿来着,自己怎么能因为小田氏比田氏多了个小字,就觉得她是个和善实诚的老人呢! 晚上回家之后,沈福喜难得的失眠了,她虽然早就知道婚约这回事,但那时候年纪太小,而且谁也没当面提过这件事,她也就一直安心地做着鸵鸟。 如今小田氏终于把话挑明了,她都不记得自己当时在赵家说了什么,回家之后连晚饭都没吃几口,这会儿更是心里乱糟糟的辗转难眠。 赵氏在房里也有些担心,对沈三老爷道:“阿娘今个儿冷不丁的把婚事当着福喜的面儿说了,结果那孩子就开始呆呆傻傻的也不知在想什么,晚饭都没用几口。她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你说当年这婚事咱们是不是定得仓促了点儿?若是福喜不喜欢可怎么好?” 沈三老爷虽然是文人,但到底还是个男人,没有这么多细腻的心思,闻言道:“福喜和阿陆不是一直都处得挺好么,难道你还能找出来比阿陆更好的人选不成?” 一句话把赵氏满肚子的忧思都给堵了回去。 沈福喜自己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也不等阿许进来叫起,早早儿地自己穿好衣裳,估摸好时间直奔沈昱靖的院子,正好逮到他在院中练武。 “阿哥!”沈福喜唤道,“你今个儿要去衙门么?” 沈昱靖抬头见妹子白嫩的小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赶紧收回手中正在舞的长棍问:“是啊,福喜有事儿么?” “你放衙之后叫上陆大哥,好久没见了,一起出去吃个饭呗!”沈福喜语气轻松地说。 沈昱靖直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追问:“福喜昨晚没睡好?” “这两日都没睡好,之前在船上住着习惯了晃来晃去,突然到家不晃反倒睡不着了。”沈福喜的理由也无懈可击,“之前刚到庆州的时候也一样,过几日就好了。” 沈昱靖听着这话也没什么不对,便也就信了,拍拍妹子的头顶道:“前几日碰到阿陆,他还问我你什么时候抵京,说他那边有些好书留着给你呢!” 整个白天,沈福喜都有些心神不宁,陪着小黑在花园里扔球,竟然一下子把球都丢到院墙外面去了,越临近傍晚她心里越是怦怦打鼓。 陆云景这个人怎么样,她心里也并不是没掂量过的,接触了这么长时间,他的人品学问那自然是没话说,其他的地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从知道两家敲定了婚事之后,自己也并未疏远陆云景,在庆州的这几年联系也从未断过。他也从未因为自己年幼而敷衍糊弄,反倒字里行间全都能看出尊重和赞赏的痕迹。 若说没有动心,那绝对是自欺欺人的,但若说就这样许下一生,沈福喜心里却也是不安的。 这里毕竟是古代,陆云景虽然如今看着样样都好,但整个儿社会的大环境摆在这里,又有几个男人真能做到如沈三老爷那般一生一世一双人。 阿许在外头轻轻叩门道:“小娘子,四郎派人送信回来,说晚上去仙客来吃饭,奴婢伺候您梳洗?” 沈福喜深吸一口气,该来的总归要来,与其盲婚哑嫁地听天由命,她更愿意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仙客来是京城这两年新开的酒楼,这里酒菜好吃不说,难得的是里头干净,没有那些舞女酒女之类乌烟瘴气的东西,所以很是得京城女眷们和正派人家的喜欢,所以沈昱靖便在这儿订了个雅间儿。 沈福喜到的时候,沈昱靖还没到,而陆云景已经在雅间内候着了。 陆云景这两年也长高了一些,已经快要跟沈昱靖差不多的个头,人依旧是那样瘦,穿着身月白色的衣裳靠在窗边,在外头浓浓夜色的映衬下有种遗世独立的仙气。 在沈福喜打量陆云景的时候,陆云景的目光也锁定在了沈福喜身上,个头长高了许多,圆圆的娃娃脸如今都变成了瓜子脸,大眼睛还跟小时候那样水汪汪的。 分开的日子里来往信件不少,他常常感叹于沈福喜思维的敏锐和另辟蹊径,甚至常常会忘记她如今的年纪,时隔两年多再次见面,原本脑海中成熟稳重的形象瞬间粉碎,自己的媳妇还是这样*的模样,反差实在太大。 陆云景见沈福喜没有说话,便起身替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笑着说:“怎么,两年多不见,都不记得陆大哥的样子了?” 看到陆云景熟悉的笑容,听着他依旧体贴的话语,沈福喜才从刚才的那种他似乎就要飘然仙去的感觉中抽身出来。 而两个人离近之后,沈福喜也敏锐地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气,熟悉感瞬间就回来了,她甜甜地一笑,唤了声:“陆大哥!” 屋里的气氛顿时温馨起来,结果还不等二人多说几句,沈昱靖就一头撞进来,满头大汗地说:“对不住,我来晚了,没等太久吧?” 第九十九章 仙客来不愧是这两年风头正劲的酒楼,且不说味道如何,光是看雅间内的摆设和端上来的器皿——整套精致的西洋玻璃碗碟——就可见一斑。 沈福喜对此其实也挺无奈,前世玻璃制品用得太多,她反倒喜欢精致的瓷器,可是在大梁,瓷器却根本登不得大雅之堂,只能自家平时用用罢了。 比如宫中赐宴,多用金银或是玻璃琉璃等器皿,因为生产工艺的缘故,精致的西洋进口的玻璃器皿甚至比金银琉璃还要贵重,瓷器什么的,当做托盘都觉得掉价儿。 当初赵氏叫人拿出两只瓷碗给小黑用,沈福喜看着那精致的开片瓷简直掉下眼泪来,心道阿娘真是把小黑当做了一家人,用这样好的东西给小黑喝水吃饭。直到后来看见家里给乞丐舍粥舍米用的也是这样的东西,她才算是明白过来,无论后世对这些东西如何追捧欣赏,就当下而言,这不过就是自家吃饭的瓷碗罢了,连招待客人的资格都没有。 高足葵口的大玻璃盘中铺着冰块,一片片半透明的水晶脍摆成层叠的花朵模样端上桌来;成人拳头大小的玻璃盅,里头扣着滑腻无骨的软羊;树叶形状的狭长盘子,沿着叶脉摆着虾元子;宽边阔口莲花碗中装着莼菜豆腐汤,绿白相间格外清爽……还有酒香螺、蜜炙鹌子、鱼辣羹等菜,都是沈福喜爱吃的,而且相当的赏心悦目。 “这家店果然有些门道,看着内外的装饰就已经不俗,这菜上来之来也是色香味俱全,难怪这样门庭若市。” 三个人本就熟识,虽然分开了两年多,但是几句话过后,生疏感顿时消散无踪,话题也越发随意起来。 沈昱靖和陆云景酒过三巡,沈福喜惦记着之前写信问的西洋人的事儿,便提出来问。 沈昱靖先道:“你之前写信来问西洋人的事儿,我在吏部接触得不多,问了问同僚,听说这几年京城的西洋人越来越多了,甚至还有人自称是什么贵族,找到鸿胪寺说要拜见官家,传什么他们的神,你好端端的问这些番毛子做什么?” 陆云景道:“我在翰林院倒是见过几次,翰林院有位成大人,他生*画,与几个西洋的画家私交甚好,那些人偶尔也会翰林院去找成大人,他们西洋画的画法与咱们的不同,连颜料都不一样,画出来倒是与实景像得很,只是觉得意境不如咱们。” 沈福喜闻言心下暗喜,按照他们这样说,已经有西洋人到京城来传道了,而已经有人再对西洋画和国画做交流学习了,那岂不是说明,其实大梁的开放程度比自己料想的还要更好一些,说不定真能让自己找到玉米什么的。 “我在庆州那边的时候,听说西洋有些作物十分好吃,而且也很高产,之前也没当回事,只是觉得新鲜,想着若是也能遇到尝一尝就好了。”沈福喜不能直接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玉米和地瓜的,只能借着庆州扯谎,“后来那边发生地动,看着那么多人无家可归,没有吃食,听说其他地方还有人冻饿而死。即便只是庆州一地,阿爹已经想尽办法帮助他们了,但那些流民们背井离乡,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荒种地,想要扎根下来又谈何容易。于是那会儿我便想,若是能将那些西洋作物拿到大梁来种,无论好吃不好吃,只要是高产易活,那百姓岂不是就能多一条活路。” 二人都没想到沈福喜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沈昱靖一口酒吞下去,酒盅还凑在嘴边忘记放下去,倒是陆云景先笑着说:“人都说,遇事方有长进果然不假,福喜这个想法极好,若是能成,非但对百姓有极大好处,对社稷也是不世之功。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实非易事。” 陆云景话虽这样说,但是眸子里闪着的光芒却充分标明了他对这件事的兴趣。 沈昱靖将杯中酒一口喝干,酒盅往桌上一墩,豪气地说:“难有什么打紧,成不成的总得试试才知道。” 陆云景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点头道:“明日我去找成大人问问,看能否抽个时间约那几个西洋人见上一面,行不行的总要先问过才知道。” 他说罢又扭头问沈福喜道:“那作物叫什么你可知道?” “番薯、番麦和番茄……”沈福喜说罢自己也有些发窘,不过她在船上的两个多月一直在回忆这些东西,这几个名字应该是没什么大差距的,毕竟外邦传来的东西以番命名也是大梁的习俗。 她还大致记得前世时这几样东西都是从墨西哥、秘鲁那边的热带美洲一带传入中原的,但如今她对大梁及其周边已经有了了解,这里并非是当初她以为的平行世界,地形地貌等都跟前世颇有不同,所以她也不知道海的对岸那边是个什么情形,只得含混地说:“具体是什么地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几个东西生得什么模样。 听得妹妹这样说,沈昱靖原本被酒激起的兴奋劲儿平复了不少,揉揉妹子的头顶安慰道:“不打紧,京城这么大,又有不少西洋人,咱们多问些人肯定能打听出来的,实在不行就请阿翁写信去沿海那边问问,沿海来做生意的西洋人更多,肯定会有人知道这些东西的。” 陆云景也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帮你一起找,肯定能找到的。” 于是,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三个人也没急着回家,出了仙客来便朝信步朝夜市那边逛过去。 沈福喜被沈昱靖和陆云景护在中间,二人又都是容貌出众,看着周围小娘子纷纷投来羞涩或是热情的目光,沈福喜不由心情大好地说:“有你们两位俊秀的郎君做护花使者,不知有多少小娘子要对我羡艳不已了。” 沈昱靖虽然头一次听到护花使者这个词,但望文生义也大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只当是沈福喜从南边学到的方言也未在意,逗她道:“那你是个什么花?狗尾巴花?” “我要是狗尾巴花,阿哥岂不就是狗尾巴草。”沈福喜反唇相讥道。 陆云景笑着听兄妹二人斗嘴,自己一个不妨被人伸手拦住了去路。 抬头看到来人,他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又不好视若无睹,只得微微颔首打招呼道:“陈姑娘。” 他这样一停步,沈福喜和沈昱靖也跟着停了下来。 沈福喜定睛一看,咦,这人怎么这样眼熟,听见陆云景叫陈姑娘,她才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陈七娘么,怎么跟陆云景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陈七娘当初的确是对陆云景一见钟情,但后来陈太后并不同意,自家父母也觉得陆家空有清誉,与自家实不门当户对,自然也是不允的,所以她也就算是断了这门心思。 可是这两年,陆云景却突然间名声鹊起,一下子成了官家身边的红人,京城多少人想要结交讨好都不得门路,这边让陈七娘的心思再次活泛起来。 陈家如今境况大不如前,陈太后在宫中也不能再伸手帮扶,若是能搭上官家身边的红人,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 而且陈家对陈七娘还是挺有信心的,她虽然有些骄纵跋扈,但却生得格外美貌,若是能将陆云景拉拢过来,无论对陈家还是对太后都是大功一件。 如此两边一拍即合,陈七娘在家人只在的机会下与陆云景一再“偶遇”,如今已经是第四次了。 陆云景对陈七娘从一开始就没好感,所以自然油盐不进,每次碰面都是面沉如水,最多打个招呼,连话都懒得多说便匆匆离开。 这次在夜视碰面却并非提前设计,而是实实在在的巧遇,所以陈七娘不免从心里生出一种——我和陆郎真是有缘——的美好错觉,一下子就忘了之前几次鼻子上碰的灰,直接上前挡住了陆云景的去路。 沈福喜虽然个子矮了点儿,但却不妨碍她看清陈七娘眼中的神色,喂,你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在街上这用这么红果果的眼神看着别的男子真的好么? 虽然还没到半夜,但夜市上的人却也不算少,纨绔子弟调戏小娘子的场景常见,可富家小娘子拦路少年郎的戏码可是难得,是以见到这一幕许多人都围了过来, 陆云景招呼过便想侧身绕开,却又被陈七娘伸手拦住,见周围又已经有人聚拢过来,原本还挂着笑意的脸顿时就沉下来了。 沈福喜不等陆云景说话,抢先笑着说:“陆大哥,这人是你朋友?” 陆云景摇头道:“并非朋友。” “难怪呢,我看着也不像。”沈福喜乜斜地看着陈七娘,“俗话说好狗不挡道,连狗都懂的道理这位小娘子却不懂,怎么可能是陆大哥的朋友。” 沈昱靖憋了半天,但还是笑出声来。周围的人就更是毫无收敛,笑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陈七年气得俏脸涨红,右手习惯性地向腰间去摸鞭子,不料今日穿的女装没带鞭子,一下摸了个空。 “呦,小娘子可是要找鞭子?”沈福喜挑眉道,“当年你的鞭子已经被我扔了,怎么,这又换新的了?” 陈七娘显然没有把沈福喜跟多年前见到的那个粉团子联系起来,闻言神色错愕地看着沈福喜,一时间也忘了反唇相讥。 沈福喜伸手拉着陆云景道:“走了!” “陆……你……”陈七娘看着三个人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回头问下人,“那个是什么人?” 下人想了半晌,犹豫地说:“听说沈三郎从庆州回来了,刚才旁边的高个男子便是沈家三房的小郎君沈昱靖,说话的小娘子,估计就是沈家三房的小娘子了。” 陈七娘咬牙道:“今日当众羞辱之仇,我一定会报的。” 沈福喜拉着陆云景径直离开,心里想的却是这人太优秀了也不是什么好事,逛个夜市都这般招蜂引蝶。 陆云景由着她扯着自己的袖子,后来见她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干脆反手牵住了她。 沈福喜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小手已经被陆云景的大手包住,也不知走了多久。再朝另一边扭头,我去,沈昱靖那个渣哥跑哪里去了?把妹子就这么丢下真的好么! 陆云景解释道:“沈兄去买东西去了,叫咱们到前头的亭子里等他,他一会儿就赶过来。” 沈福喜撇撇嘴,但也没有矫情地将手再抽回来,心里虽然有些砰砰直跳,但表面却还是佯装淡定地说:“正好,我也有话同你说。” 家丁早就把人疏散开了,二人走近空无一人的亭中。 陆云景还是跟多年前一样,将自己的外衫铺在石凳上才让沈福喜坐下,语气依旧是哄孩子般问:“福喜要说什么?” 这话该不该说,要怎么说,沈福喜其实也是纠结了许久的,但她着实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知道父母已经给咱俩说定亲事了。” 陆云景做梦都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句话,唇角的笑容不免也有些僵住,清了清嗓子道:“家里一直没跟你说,也是因为你年纪小……” 沈福喜摆手示意他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直接问:“这门婚事你有什么意见么?” 陆云景一时间有些凌乱,这、这画风似乎跟着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情绪,低头看着沈福喜的眼睛,认真地说:“这门婚事是我自己答应下来的,我没有意见,会好好等你长大。” 沈福喜觉得心神都快要被陆云景的眸光吸进去了,猛地低头躲开对视,深吸一口气夺回主动权,竖起一根手指道:“婚前不许有通房丫头。” “这是自然。”陆云景答应得爽快。 沈福喜竖起两个手指道:“婚后不许有姨娘侍妾。” “原本也没有过这样的打算。”陆云景又毫不犹豫的点头。 沈福喜竖起第三根手指,想起刚才遇到的陈七娘,斜了他一眼才说:“要洁身自好不许招蜂引蝶!” “你知道招蜂引蝶什么意思么?”陆云景不由失笑,看着她皱起的小鼻子,忍不住抬手刮刮她的鼻梁。 沈福喜鼓着脸颊,严肃认真地看着陆云景,等着他正面回答自己。 “好的,我保证不招蜂引蝶,只招惹你这根狗尾巴花。”陆云景越发觉得她孩子气,答应的态度却又格外认真,丝毫没有因为她年幼就随口糊弄。 “那你回去选个黄道吉日,叫人来我家提亲吧!”沈福喜脱口而出。 陆云景却并没有展露喜色,反倒有些担忧地看向沈福喜,问:“福喜,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或是你自己听到了什么话?” 沈福喜刚才那些话也是被陈七娘刺激到了,这才一鼓作气说出来的,说完了才觉得脸上发烫,心里却也有点儿纠结。 她一方面希望陆云景喜欢自己并不是因为父母之命,但又怕陆云景是真的因为喜欢她才答应婚事,以她当年的年纪,这妥妥儿的是恋童啊! 这种矛盾的心情,打从她得知陆云景要来提亲的时候就开始存在了,时不时地就从心里跳出来刺她一下。如今虽然已经将之前的事儿大致问了明白,但毕竟陆云景还是答应了婚事,他究竟是因为喜欢还是觉得合适,这又成了困扰她的新问题。 此时陆云景的反应瞬间让她安心不少,抿抿嘴道:“那日听到外婆跟阿娘说,现在许多人都想招你做东床快婿,今日不过是来逛夜市就有人当街拦路……” 后面的话她故意没说,自己嘟着嘴做孩子气的模样,此时想起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脸上一阵赛过一阵地发烫。 陆云景闻言又是好笑又是松了口气,拍拍她的脑袋说:“你这小脑袋里天天想得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他自然而然地将沈福喜的反应当做了小孩子的占有欲,不过却也没有怠慢,蹲下平视沈福喜的眼睛道:“得知沈三叔的归期之后,我就已经给父母去信让他们回京城来,然后去你家提亲。订亲是人生大事马虎不得,我也早有打算,你不用乱想那些有的没的,只乖乖在家等着我去提亲好不好?” 好吧,虽然依旧是哄孩子的语气,但是沈福喜的心情却平复了许多。 鼻端萦绕着桂花的香气,她冷不丁冒出一句道:“我让阿爹把庆州的宅子买下来了,以后年年给你装桂花香囊。” “还有桂花糖!” “好,还有桂花糖。” 第一百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福喜都是在躲着陆云景,连陆云景登门拜访沈三老爷的时候,她都胡乱寻了个借口躲在房里不肯出去。 赵氏只当她是知道了婚事之后不好意思或是有些难以接受,介意没紧着逼她。 沈福喜这些天心里乱糟糟的,为了不让自己想那些有的没的,干脆买了一堆农业种植方面的书开始研读,不过她一点儿种地的基础都没有,看了几日完全一头雾水。 所有的字都认得,句子放在一起也大致看得懂,但是却丝毫不能把上面的话跟实际操作联系起来,无奈,沈福喜只好捧着农书去问郭辽。 郭辽闻言也是满肚子的泪,我只是个西席,结果研究过舆图研究律法,如今连农桑都要研究不成? 不过好在郭辽的父母是地道的农民,当初也是土里刨食把儿子供出来的,如今虽然是享清福了,但多年的经验还是在的。 于是,郭辽在争得沈三老爷同意之后,让自己的父母来给沈福喜将怎么种地。 郭家老两口以前见过最大的贵人怕就只有郭骞了,可郭骞在沈三老爷面前也得是恭恭敬敬的,如今让他们两个大字不识的人给沈府的小娘子讲课,这不是要了老命么! 不过沈福喜嘴甜又会察言观色,没多一会儿就把两个老人哄得乐呵呵的。 老两口膝下只有个孙子没有孙女,若非是身份相差太过悬殊,杨氏简直都想把沈福喜认作干孙女了。 儿子是个有学问的人,媳妇也是个商户女,虽然很是勤快持家,但是对地里的活计却是一窍不通,孙子如今也是在读书识字,老两口种了一辈子的地,如今突然闲下来享福了反倒不自在起来,这会儿有人愿意听自己讲讲种地的事儿,那可真是瞌睡给个枕头,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于是,沈福喜每日下午的课程就变成了农耕理论课,她还认认真真地做了笔记,琢磨着看明年能不能在自家后花园开一小片地实践一下。 入了七月之后,天气一天热过一天,但是比起在南方的日子,却着实好过多了,所以沈三老爷、赵氏和沈福喜成了府中难得不觉得热得受不了的三个人。 这日沈昱靖放衙回来,出汗出得衣裳前后都快湿到外头来了,进门便先抓了把蒲扇,呼啦呼啦地前后猛扇。 沈福喜坐在临窗大案前整理下午的笔记,悠哉地说:“阿哥,你安稳地坐下歇会儿,不要动来动去的,没听过一句话么?心静自然凉。” 沈昱靖翻了个白眼道:“你在房里守着冰盆自然是心静,外头天热得跟蒸笼一样,我这还是晌午换了身衣裳的,不然早就湿透了。” “我跟阿娘刚到庆州那个月,简直热得恨不得抱着冰盆儿睡觉,阿爹在家不出去的时候都是打着赤膊只披个夏布的对襟背心儿,待着不动都是一身一身地出汗,也不忍心再叫丫头们过来打扇子。” 沈福喜放下手里的笔,把刚写好的部分放在一旁晾干,笑着继续说:“阿爹热得受不了,就写了这五个字贴在屋里墙上,觉得热了就盯着那字猛看,一边看一边还默默念叨。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一脸高兴地扭头对阿娘说,我就说这法子有用,你看,我现在只要盯着它看就不觉得热了。” 沈昱靖被妹妹说的吸引住,手里的扇子都忘了扇,追问道:“真的有效么?”心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写几幅字,书房、卧房、衙门里头都贴一贴。 正想着,就听沈福喜说:“最后啊,阿娘白了阿爹一眼,没好气的说,眼瞅就立秋了,天儿自然是凉快下来了,那里是你那幅字的功效。” 沈福喜说完自己先笑得歪在椅子上了,然后打趣地说:“阿哥,你说,这究竟是有用还是没用?” 沈昱靖上前咯吱着妹妹的腰间,道:“你这小妮子越发精怪了,从庆州回来之后就会笑话阿哥?” “哈哈……阿哥我错了,我不敢了……哈哈,真的不敢了。”沈福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胜讨饶。 沈昱靖倒也见好就收,转身无意间看到桌上的册子,拿起来扫了几眼,见都是种地的东西,不免有些惭愧地说:“我最近都把这件事给忙忘了,没想到阿陆那家伙都开始研究农耕了?” 沈福喜伸手把册子抢过来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那天喝了酒一顿豪言壮志,如今怕是只有我还记得了。” 谁知,这话说完还没过三日,陆云景就叫人送了帖子过来,说自己与那几个西洋人已经约好,请沈福喜和沈昱靖后日休沐的时候,一道去京郊的白云观一聚。 偏生约好那日正是沈昱靖的岳母姜娘子做寿,身为女婿的他是绝对不能缺席的,便将妹妹托付给了陆云景,还一个劲儿地叮嘱,一定要多带几个人去,对方毕竟是西洋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打什么歪主意。 于是,三日后,陆云景带了四个家丁护院,一大早便到沈家来接沈福喜。 沈福喜除了小黑之外,还硬被家里塞了八个家丁。 最后陆云景骑马,沈福喜和小黑坐车,后头跟着十二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哪里是去道观的模样,简直像是去抢亲。 白云观在京城西郊的不远处,算是京城附近最是鼎盛的道观了,后面整座山都归观中所有,前面接待普通客人,后头上到半山腰的位置,许多幽静的独门独院错落地点缀在山中,便于接待京中的达官贵人。而山顶则是观中诸人的住所,后山据说是观中众人种地、练武的场所,只是都不许外人入内。 陆云景路上大致跟沈福喜介绍了一下情况,这次跟几位西洋人见面,主要是通过成大人联系上的。他们这几日都在观中居住,主要是为了画大梁的道观是什么样子。 成大人派人跟他们说了这件事,这些人满口答应,只不过他们如今画作尚未完成,不愿离开白云观,便问能否在观中见面。 陆云景自然满口答应下来,于是便定在了休沐这日,只是没想到沈昱靖会有事不能一道前来。 沈福喜今天早晨见到陆云景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是一路上看到他一切如常,便也放松下来。 白云观离着京城并不算远,从沈家出发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大门口。 陆云景骑马领先马车大半个马身在前面带路,绕过大门直奔旁边的山路,朝山上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便出现石板铺就的台阶,马车已经不能再继续向前了。 陆云景扶着沈福喜下车,极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说:“侧门就在前面了,要爬一小段石阶,很快就到了。” 白云观不愧是从前朝便十分有名的道观,观中草木葱郁,建筑也颇有古意,进入侧门之后便被一阵清凉所笼罩,似乎与外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陆云景对门口的道童道:“我跟几位西洋画师有约,今日是特来拜会的。” 道童被沈福喜身后的小黑吓了一跳,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沈福喜牵紧小黑的引绳,再三保证不是凶犬不会出事。 小道童稍稍平静下来,带着两个人朝里面走去,边走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小时候被大狗咬过,所以看到这样大的狗总是有些害怕。” 沈福喜闻言笑道:“小师傅如今也不大,倒是已经开始说小时候了。” 小道童脸上一红,连声道:“施主莫要取笑小道。”又走了一段路,他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道,“那几位施主如今在上头作画,两位自行上去便是。” 陆云景拉着沈福喜又爬了一段山,转过山路果然看到三个金发碧眼的男子都在一片石崖边上,面前支着木质的画架,架子上绷着画布,手里托着调色盘,拿着笔刷正在画远处草木掩映下的道家建筑。 “……”陆云景虽然以前也见过几次西洋人,但这还是头一次要面对面的打交道,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三位先生,日安。”沈福喜上前微微欠身,“我们之前通过成大人与几位先生联系过,今日特来拜会。” “哦,你们就是成说的人。”其中一个人转身看到陆云景和沈福喜,指着陆云景道,“英俊的年轻人,我在成工作的地方见过你。” 陆云景赶紧也微微欠身,学着沈福喜的样子道:“三位先生,日安,打扰你们作画了。” “没关系。”说话的这个人放下手里的画笔,“我叫洪峰,很高兴认识你们。” 这个自称是洪峰的人,说话虽然发音和语气都有些怪,但是句子和句意却都很是完整,沈福喜不免露出赞赏的神色。 “我来大梁已经五年了,你们的官话我说得还不错吧?”洪峰见状很是得意地挑挑眉毛,夸张地做了个鞠躬的动作,“这位美丽可爱的小娘子,能得到您赞赏的神色,是我最大的荣耀。” 陆云景不免觉得这人有些疯癫,下意识地将沈福喜往自己身边带了一下。 沈福喜知道西方人的性子大多这样,若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怕是也不会这么大老远跑到大梁来待这么多年。 她没有直接提农作物的话题,而是道:“其实这次主要是我很想见诸位来自遥远西方的先生,刚才我也看到了你们的画技,这一切都与我们大梁有很大的区别,这让我对你们的文化十分感兴趣,不知道您是否愿意满足我的这种好奇,跟我讲一讲你们那个遥远的国度的事情?” 洪峰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咧着嘴笑着说:“这位小娘子,我们真是殊途同归,我也很喜欢你们大梁的文化,我还特意取了个跟你们一样的大梁的名字,我觉得自从我的双脚踏上这片土地,我就深深地爱上了它,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过它的每一寸土地,把它所有的美丽都留在我的画笔下。” “哦,当然,我也依旧十分爱我自己的国家,很高兴会有人对我们的文化感兴趣,我一定会满足你所有的好奇和兴趣,要知道,我的国家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当你了解它之后,你也一定会爱上它的。” 洪峰用了大半天的时间给沈福喜讲了自己国家的种种,文化、风俗各种,沈福喜认真聆听的模样让他格外得意,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他两个人已经被他无视了,最后干脆到一旁去修改自己的画作。 陆云景也是第一次听说大洋西边的那些事,所以在一旁也听得有趣,不过心里又忍不住觉得,果然还是番邦,许多文化和风俗都是那样野蛮粗俗。 文化和风俗讲得差不多之后,沈福喜佯装无意地问:“洪峰先生,你们国家吃的东西也跟我们吃的一样么?” “当然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洪峰一脸幸福地说,“大梁的食物简直是太美妙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东西在你们的厨娘手中做出来就是人间美味,在我家女佣的手中做出来就像是猪食一样。我想,就算是为了我自己的嘴巴和胃,我也要留在大梁。” “那你们国家都吃什么东西?”沈福喜终于把话题引向了自己的目的,“我听人说你们那边有一种像长满珍珠的木棒一样的食物十分的美味,但是先生却说大梁的食物更美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满珍珠的木棒?”另一个在旁边修改油画的人忽然插言道,“你说的是玉麦么?” 第一百零一章 沈福喜听到这话顿时扭头,这才仔细看清楚说话的人。 这人自然也是西洋人,但是与洪峰略有不同,高鼻深目,皮肤也偏黑,口音上也有些区别。 “你们,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么?”沈福喜问。 “是的,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洪峰是个格外自来熟又话多的人,他直接充当了引荐人,指着说话的人道,“这是郎维,我来自尔色塔日,他来自多丹那尔,我们两个国家离得不远,我们是在来大梁的船上认识的,我们都喜欢画画,所以就一直结伴而行了。” 好吧,不管是尔色塔日还是多丹那尔,沈福喜都可以肯定,自己前世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样两个地方,进一步的肯定了自己穿到了异时空,好在生态环境和饮食风俗都跟地球相差不多。 “什么麦子还是棒子的事情,你们问他就对了。”洪峰拍着郎维的肩膀继续说,“他的家里在多丹那尔有很大很大的庄园,比我可懂得多,我只认得它们煮熟后的样子。” “谢谢你,跟你聊天十分愉快。”沈福喜向洪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又朝郎维友好地笑笑。 郎维跟洪峰比起来内向腼腆许多,大梁的官话也没有洪峰说得那么纯熟,基本都是沈福喜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寒暄了几句,沈福喜便转入正题问:“你刚才说得玉麦是什么模样的东西?” 郎维想了一下,干脆拿过炭笔,在纸上速速地涂起来,很快就画出了雏形。 沈福喜从来没想到,自己看着一个玉米棒子的素描会这样激动,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当然,她坚决不承认这是馋的,一定是自己忧国忧民的心情太迫切了,嗯,一定是这样的。 “对,这就是我说的东西。”沈福喜激动得说,“郎维,你知道这种东西怎么才能弄到么,我可以出钱跟你买。” 郎维先是有些疑惑,然后又一脸恍然地说:“你们也养金刚鹦鹉么?” “金刚鹦鹉?”陆云景疑惑地问,“是一种鸟类么?” “是的,我的伯父很喜欢金刚鹦鹉,他在家里驯养了许多只,为了给它们寻找食物他真是费劲了心思,最后在山里一些农夫家中发现这种果实像棒子一样的植物,而那些金刚鹦鹉都十分喜欢,他便在家里种了许多供它们吃。” “是的,我前两年在南边的时候听说过这种东西,但是他们似乎是叫珍珠米或者是番麦,我刚才怕说了名字你们不知道,所以才描述了一下。”沈福喜高兴地说,“我已经找了很多地方了,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不知道你能否帮我们弄一些种子来,我会给你酬劳的。” “酬劳就不用了,秋天的时候我去找伯父要一些种子来给你就是了。”郎维倒是个实在人。 “您的伯父如今也在大梁么?”沈福喜眼睛都快放光了,玉米难道就在自己身边么? “是的,他跟我一起来的大梁,当然还有他的金刚鹦鹉。” “请带我们去拜见您的伯父吧。”沈福喜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语气尽量平缓地说,“我很想去看看他养的金刚鹦鹉,它们会说话么?” 郎维一听这话,很是惊讶地看向沈福喜道:“没想到小娘子也懂金刚鹦鹉?伯父一定会喜欢你的,他最骄傲的就是最大的那只鹦鹉会说话。” 最后,在沈福喜再三的恳求下,郎维跟着他们下山,带着她们去找自己的伯父老波克。 老波克并没有住在城中,也许是为了他的金刚鹦鹉,他在城郊的一处山腰上买了个庄子住下。 大梁的人对金刚鹦鹉都不太识货,老波克今天终于遇到一个喜欢并且还对金刚鹦鹉有些了解的人,顿时就打开了话匣子,他的官话说得并不算好,有时候还会掺杂一些本国语言。 虽然有郎维在一旁帮着分析,但沈福喜还是仔细分辨了一下,可以肯定他说得绝对不是英语,其余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听了一个多时辰鹦鹉经之后,老波克又让鹦鹉们表演了说话、口技、叼东西等一些技能,最后才想起他们的来意,带人来到后院的地里。 沈福喜一到后院,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睁得溜圆,脱口而出:“天啊,我看到了什么!” 后院被分成几个区域的地里,除了玉米之外,她居然还看到了辣椒和番茄。 玉米的植株跟她前世见到的还是有些区别的,植株似乎比较矮小细弱,但是上面已经结了的几个玉米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番茄和辣椒却已经跟前世见到的几乎没什么两样,如今都已经挂上了满满的果实,很多朝阳位置的都已经红红的了。 看着这些熟悉的作物,沈福喜简直恨不得全都搬回自己院子里去。 老波克见沈福喜的眼睛都黏在地里了,便给她介绍道:“这是狼桃,刚开始是绿色的,熟了以后是红色的,宝贝们也都很喜欢吃。这边这个是辣椒,这个宝贝们是不吃的,是我吃的,它的味道很……” 他后面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一大串母语便冒了出来。 郎维也不知该如何用官话解释辣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憋了半天说,与姜蒜类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一种调味品,你们可以掰一个尝尝。 辣椒是什么味道,陆云景不了解,但沈福喜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她双眼放光地看着面前这一大片辣椒,就好像看到了一碗碗的水煮鱼、水煮肉片,麻辣香锅…… 她连吞了几口突然间分泌旺盛的唾液,心虚地抬手在嘴角蹭蹭,还好没有流出来,不然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扭头见陆云景一脸好奇地看着这几种东西,沈福喜故意挑了个很红很红的辣椒,用帕子擦了擦,掰开递给陆云景道:“陆大哥,你尝尝。” 陆云景心道,跟姜蒜差不多味道,应该也不会多那吃,于是也没防备,一口要下去整个人都不好了,白皙的脸庞迅速涨红起来,顾不得丢开手里的辣椒,赶紧伸手去拦沈福喜道:“福喜,这个太辣了,吃不得。” 沈福喜本来是想看陆云景狼狈的模样的,此时见他第一时间还想着的是怕自己被辣到,顿时满心的愧疚,赶紧向老波克讨了水来给他漱口。 “波克大叔。”沈福喜满脸恳求地看向老波克,“我能不能带两个人来跟你学如何照顾这几种植物,你可以让他们帮你干活,我还会每个月给你钱,等到秋天的时候你分一些种子给我,可以么?” 老波克并没有把这几种东西当成什么宝贝,加之沈福喜对他的宝贝们说了许多的好话,而且这笔买卖自己也是稳赚不赔的,所以连连点头道:“当然没有问题,我会教他们如何种好玉麦番茄和照顾好金刚鹦鹉的。你放心好了,只要来我这里学上几个月,我保证他们可以将你的金刚鹦鹉照顾得没有任何问题的。” 好吧,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但沈福喜已经不打算再解释一遍了,任由老波克误会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没想到老波克实在太热情了,在沈福喜走的时候,硬是叫人掰了一堆玉米棒子,然后还有一小筐红透的狼桃和辣椒。 沈福喜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又是心疼又是高兴,心疼这些若都留作种子那该多好,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高兴,以前根本不当回事的几种食物,如今看到居然会这样欣喜若狂。 高高兴兴地回家之后,虽然还没到饭点儿,但沈福喜还是叫人准备了炭炉。 此时的玉米都还没有太熟,大多是比较嫩的,她好不容易挑出四个老一些的,自己撸胳膊挽袖子地开始烤玉米,陆云景怕她烫着,便也在一旁帮忙。 第一个玉米烤好之后,沈福喜用干净的棉布垫着掰开,大的一半递给陆云景,“陆大哥,你尝尝。” 陆云景给她擦去鼻尖上蹭的炭灰,略有些迟疑但还是咬了一口玉米,顿时双眸一亮,把口中的东西咽下去之后说:“这东西看着新奇,味道倒是不错。” “是吧?”沈福喜见他喜欢吃,自己也开始埋头啃玉米,久违了的烤玉米的香气充满口腔的感觉,简直好的让人想要掉眼泪。 晚上沈三老爷、赵氏和沈昱靖三口回家之后,沈福喜已经指挥着厨下做出了黄金玉米烙、松仁玉米,玉米排骨汤等好几个菜,于是三房晚上吃了一桌玉米宴。 她原本还想叫人加工点儿碴子或是玉米面,但是几个老一点的玉米都已经被自己给烤了,最后只得作罢。 沈三老爷几个人中午在姜家吃的酒席,都是一肚子的油腻酒水过来,吃了沈福喜准备的玉米宴反倒觉得很是清爽好吃。 沈昱靖忍不住问妹妹:“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东西?味道倒是不坏。” “这是番麦,西洋人也管它叫玉麦,今日在一个西洋人家里看到了,走的时候他送了我这些,所以叫人做了给你们尝尝。”沈福喜将番麦的事情跟沈三老爷大致说了一下,然后道,“阿爹,我打算叫人去老波克家学习如何种植这几种作物,尤其是玉麦,若是能在大梁种植,肯定会让很多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的。” 沈三老爷听到这个作物适应能力强而且还亩产高,顿时也来了些兴趣,但是他又觉得以沈福喜这样的孩子来说,能认得作物都已经很难的了,什么便于种植和亩产之类的事儿,她又如何会懂,所以态度上还是半信半疑的。 沈福喜大致描述了一下玉米植株的模样,然后又道:“番麦这种东西长成了以后,晾干就可以磨面,煮粥或是包馅儿都可以。只要坚持选最好的种子继续种植,肯定会比小麦的亩产高的。” 沈三老爷捋着胡子笑着说:“你又懂种地的事儿了?” 陆云景开口帮沈福喜解围道:“沈三叔,我今日也看到了玉麦,我觉得福喜说得似乎可行,它与小麦不同,一棵上面似乎可以结三四个这样的棒子,似乎的确可以打下更多的粮食。” 沈三老爷听得陆云景也这样说,才提高了重视度,点头道:“无论能不能提高产量,能多一种作物实用也是好事儿。”说着对赵氏道,“在庄子上挑几个聪明伶俐的人,去跟那个老波学一学。” “不是老波,是老波克。”沈福喜纠正道,然后又笑眯眯地说,“我们今天还看到了狼桃和辣椒,辣椒还要再处理一下,过一阵子再做给你们吃。” “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沈三老爷小声嘟囔道。 沈福喜笑眯眯地说:“陆大哥到时候也过来一起尝尝。” 陆云景想到下午尝的那一口辣椒,脸色有些不好,但看着沈福喜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沈福喜凑到他旁边小声道:‘等会儿拿一个让阿哥尝尝。” 沈昱靖虽然经常被妹妹算计,但那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了,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就是他这种人,而陆云景平时一直是沉稳正派的模样,所以他就更加没有戒心。 沈福喜先叫人切了番茄大家一起吃,汁水丰富,味道也的确不错。 所以当接下来,一个红艳艳的辣椒递到眼前的时候,沈昱靖就接过来大大地咬了一口,瞬间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嗷地大叫着跳起来,浑身的汗毛都被刺激得竖起来了。 两个人一起使坏,总是会比一个人来得更加欢乐,看着沈昱靖满脸通红到处找水的模样,沈福喜笑得直揉肚子,连一直淡然沉稳的陆云景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沈昱靖捧着凉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底儿朝天,嘴里依旧是火烧火燎的,嘴唇都像肿了一样,木木胀胀的。 他一边叫人再端凉茶进来,一边抬手指着陆云景咬牙道:“还是不是兄弟?” 沈福喜接过凉茶端给阿哥,教他道:“你别大口大口得灌,喝一口在嘴里含着。” 沈昱靖指着辣椒道:“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该不会有毒吧?” “放心放心,不会的,过几日做好吃的给你吃。”沈福喜忍着笑安慰道。 沈昱靖吓得后退一步,摆着手大叫:“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这东西了!” 次日,沈福喜将从老波克家里拿回来的红辣椒分作两半,一半叫人准备了木盆剁碎,另一半叫人用线穿起来挂出去晒干。 京城最近都是大太阳天儿,剁椒还没发酵好,晒的辣椒已经成了干辣椒,把沈福喜看得直咽口水,决定晚上先做个水煮肉片来尝尝。 沈福喜第一次自己挽袖子下厨,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动嘴指挥别人做事,但还是把赵氏和阿许紧张得够呛,生怕她烫着或是被刀伤到。 新鲜的里脊肉切成薄薄的片,加上鸡蛋、黄酒、盐和绿豆淀粉抓匀放在一旁腌制一会儿。 这个时候并没有淀粉,如今用的这一小碗绿豆淀粉,还是沈福喜特意提前几天就叫人泡了绿豆,磨碎沉淀之后挤出水分再晒干之后得到的。 所以说,为了吃一顿水煮肉片她也是蛮拼的了。 这边的人在准备肉片,那边另外有人在忙着洗菜焯烫,沈福喜选的菜是小油菜、绿豆芽、莴笋条和藕片,分别焯烫至熟而不烂的程度,一层层分别铺在两个个大瓷碗中。 起锅热油,入葱姜蒜、辣椒和豆瓣酱炒出香气,加入清亮的高汤和盐煮沸,将肉片滑入锅中,用筷子轻轻拨散,待锅中汤汁再次滚沸立刻断火,连肉片带汤大致均分地倒入两个瓷碗中。 最后再将碾碎的麻椒和干辣椒摆在肉片上,滚油刺啦一声浇下去,又麻又香的味道瞬间在大厨房中弥漫开来。 厨下的人都是一脸好奇和想要尝尝的模样,赵氏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但也还是说:“闻着倒是挺香的,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只有沈福喜一个人表情严肃,嘴唇紧紧地抿着,看着下人将瓷碗装入食盒中,才偷偷用力咽了口口水,我去,差点儿就流出来了好么! 吩咐人将一份给陆云景送去,另一份自然是自家晚饭的大菜。 晚饭的时候,沈三老爷和沈昱靖对这道水煮肉片简直爱得停不下筷子,大多数的肉都进了这父子俩的肚子,赵氏和姜四娘则明显对下面的菜更感兴趣,虽然被辣得嘴唇艳红艳红的,米饭都比平时多添了一碗,但还是舍不得放下筷子。 全家人吃饱喝足之后,沈昱靖捧着茶盏还是很意犹未尽地问:“阿娘,今日这个菜真是好吃,家里请新厨子了么?” 赵氏指着女儿道:“是福喜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你去问她好了。” 沈福喜喝了口凉茶冲冲嘴里的辣味,笑着说:“今天这个菜啊,就是用上次阿哥说的,这辈子都不肯再吃的东西做出来的。” “辣椒?”沈昱靖惊讶极了,上次吃的那个辣椒的样子他还记得,今天在菜里丝毫都没有看到,而且上次自己咬了一口辣椒,只觉得嘴里火辣辣的发疼,根本没有这种又香又诱人的味道。 “这是把辣椒晒干了之后做的。”沈福喜得意地说,“过些日子再叫你们尝尝另一种做法的大菜。” 见识过水煮肉片的美味之后,沈昱靖不免过段时间的另一道大菜充满了期待。 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沈福喜才命人将发好的剁椒取了出来,这一道大菜自然就是剁椒鱼头。 胖头鱼头加上下面的一寸左右的鱼身子,一切两半平铺在大圆盘中,上面铺着厚厚一层红艳艳的剁椒,其中还点缀着翠绿的葱碎和白色的蒜末,别的不说,光是看颜色就足以叫人食指大动。 沈昱靖这次倒是看出了辣椒的影子,跟陆云景两个人看着红红的一片有点儿下不去筷子。 沈福喜用勺子轻轻拨开鱼头上的剁椒,夹了一块鱼肉放在赵氏碗里:“阿娘,你尝尝。” 赵氏对女儿还是比较信任的,尝了一口之后果然赞不绝口:“没想到鱼头还可以这样吃。” 虽然都是用辣椒做出来的,但这道菜的味道与水煮肉片完全不同,鱼肉鲜嫩中带着辣味,嫩滑的口感又叫人欲罢不能。 见赵氏吃得开心,众人这才开始陆续的动筷子,全都吃得眼睛一亮,然后便也顾不得说话了。 陆云景在沈家吃饭,总归是要拘束一些的,但今日也比往常多添了一碗饭。 沈福喜之前看到鱼头的时候还觉得实在太大了,没想到居然被几个人瓜分得一干二净,连沈三老爷这种从来不碰鱼头的人,也都抢了一大块鱼头边上连骨头带肉的地方到碗里慢慢吃。 吃饱之后,沈昱靖揉着肚子说:“福喜,我觉得你找到的这个辣椒,倒是比那个玉麦还是番麦的东西更有用一些,若是拿这个开个菜馆,保证宾客盈门。” 赵氏闻言笑着说:“我也是这样想得呢,福喜觉得如何?阿娘给你一间铺面,你自个儿去试试看好不好?“ “开酒楼倒是可以,只是今年怕是不行,毕竟辣椒还是太少,若是今年弄到种子,明年多种一些出来倒还可行。” 老波克后院的辣椒虽然种了很多,但还不足以撑起一家菜馆的使用,沈福喜盘算着应该再去老波克家一趟,把剩下的辣椒全都包圆买下来才好。 其实谁也不知道生意会如何,但是沈家并不缺钱,更不差这么一个铺面赚不赚钱。 赵氏之所以主动提出这个主意,除了对女儿宠溺惯了根本不会拒绝之外,也是想通过这件事让女儿得到一些锻炼,毕竟自己就算再疼女儿,她今后都是要嫁人的,自己也总有一天会先行离开,让她懂一些如何打理铺面今后也能更好的打理嫁妆,操持后宅的庶务。 而沈福喜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只是本着有钱不赚白不赚的想法。 所以虽然母女二人的想法并没有在一条线上,但目的却是殊途同归的。 开店是个繁琐的功夫,前期还需要装修等等,这时候就体现出大户人家的好处了,什么事儿只要动动嘴,自然有人去跑断腿……不是,自然有人去帮你办得妥妥帖帖。 沈福喜要做的就是定期去看看,提出自己的意见就可以了。她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培育玉麦上头的,毕竟粮食增产是关乎民生的大事,而给饭菜多添一味调料却只是锦上添花的小事儿罢了。 秋天,老波克家里的玉麦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他虽然种得不少,但要留下大半给鹦鹉们做秋冬的口粮,其余便都卖给了沈福喜。 沈福喜却更加细心地记录了老波克家中玉麦地的面积和产量,但是因为他种玉米并不是为了产粮,而只是为了喂鹦鹉,所以种子都是胡乱撒下去的,根本没有精耕细作,基本除了间苗和除草之外就没管过。这样记录下的数据肯定会有一些偏差,但还是能大致反应一些问题的。 叫人抬着几筐玉米回家,晚上,沈福喜到书房跟沈三老爷算这笔账。 “老波克的玉麦都是随便种的,但我还是叫人大致丈量了一下地,估算了一下产量。”沈福喜在纸上写了几个数道,“我找人了解过,咱们国内北方种小麦,只用京城附近举例来说,年成好的时候,粟约是亩产三石,还要脱壳之后才能吃,只会剩下更少。而今天以老波克家的玉麦为例,我量了半亩地算亩产,已经可以达到亩产三石多了,若是经过选种,在种植上再精心一点儿,肯定只会更好而不会更差。” 数据是最能说明事实的东西,看到沈福喜将亩产全都列出来之后,沈三老爷顿时收起了之前不当回事的态度,坐直身子仔细看着这几个数字,严肃地问:“福喜,你算的这个肯定准确么?” “只是个大概的估算,但是相差肯定不会超过一斗。”沈福喜对此是早就做足功课的,哪里会被沈三老爷问住,“我找咱家庄子里的人问过,今年京城有些旱,所以附近的年成算不得太好,说不定连亩产三石都达不到,但是老波克家的玉麦,都是把种子撒下去随便长的,我问过他,他只做过间苗和除草,别说是浇水了,就连肥料都没有上过,可见玉麦是一种十分皮实的作物……” 沈三老爷认真地听女儿说了小半个时辰,听得连连点头,最后道:“这是件大事,若是真能做成,对百姓自然是好事,对咱家来说却未必就是好事。做是一定要做的,可如何做却也还要从长计议。” 沈福喜表示对此理解,自从小皇帝继位之后,沈家简直是一路的水站传告,如今已经是鲜花著锦之势,之所以还能稳稳当当的,一来是因为小皇帝年纪还小,二来也是因为沈闳一直以来的低调和运作。 发现新作物和显著提高亩产,不管是哪一样儿都是天大的功劳,可对沈家来说却未必不会变成催命的烈火。 “这件事如今只有阿哥和陆大哥知道,我会嘱咐他们不要说出去的,阿爹先去跟阿翁商议过咱们再做决定。” 沈三老爷送走女儿之后,在书房里就有些坐不住了,想了半天,揣上女儿刚才写的那张纸便去了正房院里。 沈闳正准备躺下,听说三郎来了,披着衣裳起身问:“大半夜的,什么要紧的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沈三老爷清了清嗓子道:“阿爹还是穿上衣裳,咱们去书房说话,别扰了母亲休息。” 沈闳本还略有些困倦,可是听了沈三老爷说的这些话之后,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盯着纸上数据的眼睛都有些发光,捋着胡子道:“这可是大事儿啊!” “正因为是大事儿,所以我才不敢耽搁,赶紧来跟阿爹商议。”沈三老爷略有些苦恼地说,“福喜开始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我以为她只是对西洋人的东西好奇,犯馋了想吃吃看而已,就也没多在意,谁知道让她这么三弄两弄的,居然折腾出这么大个动静来。” 沈闳却老神在在地说:“福喜是你命中的吉星。” “阿爹,我是觉得,这件事咱家来做实在不合适,如今官家年幼倒也罢了,自然是要倚重阿爹,但是等官家成年亲政之后,说不定就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沈三老爷担心地说。 沈闳却想到了什么似的,唇角露出个笑意,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说:“那可未必。” “阿爹,你有什么主意就说,就别吊人胃口了。”沈三老爷看到老爷子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已经有谱了,顿时心痒难耐,急着追问。 沈闳指点儿子道:“你只想到这样天大的功劳咱家扛不起,却不会换个角度去想想,在这件事还没有成为功劳的时候送人,以后无论是如何天大的功劳自然由对方享用,对方自然也会记咱们的好领咱们的情,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三老爷也不不傻,一听这话顿时也明白过来,沈家扛不起的功劳,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扛?自然是官家了。 如今官家年幼尚未亲政,别说是建功立业了,就算是想要下旨都要经过老臣们的审查,而从官家与陈太后的抗争中又明显能够看出来,官家并非是那种安于现状之人,登基多年不能亲政,他心里必然也会有烦躁和抵触。 自家若是将这么大的一个功劳拱手送上,一来表明沈家对官家的忠心,二来几年后如果当真能够推行开来,也可以让百姓感念官家的恩德,更是为官家亲政铺平前路。 “果然还是阿爹高明,儿子要学得还有许多。”沈三老爷本以为自己去庆州锻炼了几年,还遇到了地动这么大的天灾,处事能力和应对能力已经有了很大的长进,但是如今跟沈闳一比,自己在仕途上果然还青涩得很,需要学的还是太多。 “这件事你不要在于其他人提起,我会派人先去落实一下那几个西洋人的情况,你只要负责帮着福喜,明年先把玉麦种出来,咱们自己实际算算投入的劳力和亩产,之后才能比较玉麦和粟米究竟哪个更加高效高产,得到确实的数据之后,我才好去跟官家开口提这件事。” 沈闳过了最开始的兴奋劲儿,对儿子的表现便有些不满起来,敲敲桌上的纸道:“原以为你去庆州几年能对农桑多些了解,结果还是这么一塌糊涂,这样的数据也亏你好意思拿来给我看。” 沈三老爷被阿爹批了一顿,摸摸鼻子道:“阿爹,这个都是福喜自己弄的,我之前根本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儿,哪里会去做这些功夫。” 听说这件事并非出自儿子之手而是孙女做的,沈闳的表情严肃起来,盯着纸看了半晌,沉声道:“福喜若是生成个男儿身,定然会比你出息多了。” 沈三老爷被阿爹狠狠鄙视了一顿,灰溜溜地回房去了,第二天告诉女儿,这件事先悄悄地做起来,外头的事自有沈闳解决。 沈福喜昨晚也一直在想沈三老爷之前的那些话,听到阿爹这样说,便建议道:“我昨晚也想了半宿,不如我们明年试种成功之后,便把这件事告知官家,让官家再派人去做选种试种这些事儿岂不是更好,这样既可以避免咱家功高震主,而且朝廷里面肯定有很多能臣干吏,对农耕一事更加了解,他们肯定会比我做得好。” 沈三老爷听了女儿的话,不免又深深地反省起来,昨天阿爹的批评还言犹在耳,虽然女儿是经过一夜才想出来的办法,却与阿爹的话如出一辙,难道自己当真还不如女儿? 沈福喜并不知道阿爹心里的自我否定,既然沈闳说了可以继续做,她便挑出足够的种子收起来,其余晒干去磨了一部分玉麦面拿来熬粥烙饼吃。 自家人吃一次觉得新鲜,第二次就不怎么吃得动了,倒是小黑喜欢得很,每次都能呼噜噜吃下去小半盆。 但是玉麦实在不多,沈福喜只叫人挑了长得不太饱满或者是有破损的出来吃,其余的都要留着当种子,所以小黑在吃了几顿之后也断了粮。 从小黑抱回家之后,这种情况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沈福喜养小黑比普通人家养孩子都精贵,平时的吃食都是单独给做,爱吃什么更是绝对管够,如今为了点儿玉麦面给断了粮,让她着实心疼。 沈福喜揉着小黑的脖子安慰道:“等过两年种的多了,到时候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了。” 第一百零二章 所谓术业有专攻,种地这种事儿,沈福喜连半瓶子水都算不上,最多是个湿湿瓶底儿的水平。当然,如果说吃的话,她还勉强能够得上少半瓶水。 种玉米这种事儿自然是交给了专业人士,她给自己的定位是监工和质检,毕竟只有她知道后世的玉米是什么样子,哪个好哪个坏还是看得出来的。 年后还没出正月,沈闳就选了一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庄子,挑出俩的可用之人全都是全家签了死契在沈家的,周围还布置了几个岗哨。 他原本打算等这一年的玉麦种出来以后再跟小皇帝提这件事,但是后来琢磨了几日,觉得还是先透个口风比较好。 只是这个口风要如何露,却还是要一些技巧的。 这日轮到沈闳入宫给小皇帝上课,正好看到陆云景也在,沈闳上前见过小皇帝以后,便跟陆云景寒暄道:“最近怎么也不见你来找阿靖和福喜?可是太忙了?” 陆云景闻言一愣,最近沈福喜在忙着玉麦的事儿,一直住在城郊的庄子上,沈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抬头见沈闳冲自己微微使了个眼色,顿时会意过来道:“阿馥最近弄了个什么玉麦,天天也不知在瞎忙什么,我去了两次都扑了空。” 小皇帝闻言便问:“玉脉是什么东西?” 沈闳面露赧色地说:“还不是阿馥那丫头,从西洋人那边讨来的东西,说是要种了喂鸟雀,天天都没有正事儿。” 小皇帝才明白不是玉脉而是玉麦,点头道:“西洋与咱们大梁隔着大海,作物肯定也会有很多不同,若是这能将西洋的作物在大梁种活,倒也不是坏事。” 沈闳等的就是小皇帝的这句话,拱手道:“还是官家想得长远,臣都未想到这个问题,回去一定叫阿馥好生种着。” 于是,玉麦这件事就被沈闳这样轻描淡写地在小皇帝面前带了一句,小皇帝也并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什么大事儿,说完便也抛诸脑后了。 沈福喜今年的大部分精力却都放在了这个上头,庄子里除了玉麦还种了辣椒和番茄,她还在继续找西洋人打听番薯,但是一直都没有消息。 几种作物播种发芽都十分顺利,沈闳选的庄子自然也都是肥沃的良田,所以天气渐渐暖和,就眼看着小苗儿蹭蹭地往上长。 沈福喜在庄子上窝了小半个月都没回城,这天沈昱靖忍不住了,趁着第二天休沐,放衙之后就叫上陆云景一起去了庄子。 进屋他便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来显摆地递给沈福喜道:“喏,得了个新鲜玩意儿,给你拿去玩儿吧。” 沈福喜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圆肚带木塞的玻璃瓶,难得的是瓶壁十分薄,如今大梁的玻璃制作工艺还十分粗糙,就算是西洋那边也与后世相差甚远,能做出这样薄的玻璃制品实属难得,难怪被沈昱靖当宝贝一样。 她拿着玻璃瓶把玩了几下,正要交给阿许收起来,突然间灵光一闪,手松开瓶子一拍脑门道:“我怎么就这样笨!” “瓶子……”沈昱靖大喊。 阿许赶紧伸手去接,但是已经晚了,瓶子擦着指尖继续下落,却没听到预想中的碎裂声。 沈福喜低头一看,小黑大张着嘴叼着瓶子,抬头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 那瓶子肚有点大,所以小黑只能努力把嘴长到最大,仰头等着沈福喜把瓶子拿走,口水都要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小黑真是好样的!”陆云景拍拍小黑的后背,看着沈福喜笑得不行,只得自己伸手把瓶子拿出来,让小黑的嘴巴解放出来。 沈昱靖赶紧叫人去把瓶子洗干净,无奈地对妹妹说:“这东西稀罕得很,别人想要都弄不到呢,偏你不当个好东西。” “哪儿能呢,就算只是个普通瓶子,只要是阿哥送我的,我都当宝贝呢!”沈福喜赶紧甜言蜜语地对沈昱靖道,“阿哥,你这瓶子是哪里来的?” “从一个西洋人手里买来的。”沈昱靖道,“今日放衙,本来是去找阿陆的,结果路上遇到个西洋人在卖这个瓶子,周围有人不识货,有人识货又买不起,我细看了果然是玻璃的便买了下来。” “西洋人在街上卖东西?”沈福喜抬手捏捏下巴,“落魄么?” “他官话说得不太好,我勉强只听懂了什么生病没钱之类的。”沈昱靖拍拍妹妹的脑袋,“你最近对西洋人这么感兴趣?” “我是在想,西洋那么多人来到大梁,为什么咱们不去西洋呢?”沈福喜眼睛发亮地说,“玻璃的工艺啊,作物啊什么的,在国内找个什么费劲得要命,那为什么不到西洋去看看……” 沈福喜越说越激动,起身道:“阿哥,咱们回城吧!”说罢也不等沈昱靖说话,就一溜烟儿地跑回去换衣裳了。 沈昱靖着实拿妹子没有办法,屁股都没坐热呢就有起身回城,好不容易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 用过晚饭,沈福喜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先去田氏身边腻歪了一会儿缓解紧张的情绪,然后才去书房找沈闳。 沈闳听人进来报说是七娘来见自己,心里着实有些奇怪,要说这个孙女的确是很聪明,也把田氏哄得很好,但是却很少往自己身边凑,每次看到自己都是一副沉稳严肃的模样,今天居然主动登门,不知道是不是庄子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进来吧!”沈闳放下手里正在看的公文,换了个放松些的姿势道。 沈福喜进屋先给沈闳请了个安,然后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阿翁,我有一点想法,想跟您说说,您看……” 沈闳示意她坐下,然后问:“想说什么?” “阿翁以前在沿海衙门管海运之事,不知道对西洋可有了解?”沈福喜对沈闳总有种莫名的畏惧感,虽说对方平时在家的表现一般都是很逗比的,但在沈福喜眼里,这些外部表现显然掩盖不住他老狐狸一般的本性。 “西洋?”沈闳闻言微微蹙眉,回忆了片刻又问,“西洋那边与咱们隔着很大很大的海,行船要很久很久,而且西洋那边也有很多国家,大的就像咱们大梁这样,小的也有像奴玛或是喀瓦克的,你想知道什么呢?” “据我了解,海运都是西洋人来到大梁,为什么没有大梁的船去西洋那边呢?”沈福喜心里没底地问,心道千万别给我说个什么我们大梁是天|朝上国,自该是那些番邦前来朝拜之类的话。 沈闳又沉吟了一下,他在组织语言,生怕自己说得太难懂。 “海上天气变化莫测,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片刻后也许就是雷鸣闪电,而且许多地方还有海盗出没,你只看到了平安到达大梁的船只和西洋人,却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探索出相对平安的航线,更不知道有多少艘船就那么葬身在汪洋大海中了。” 沈福喜闻言沉默了,这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别说是如今的航海了,就算是在后世,轮船也经常有失事的,有时候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类真的太渺小了。 沈闳看着孙女郁闷的样子,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道:“其实咱们也并非是没有任何作为的,其实先帝在世的时候就有人跟着西洋的船队去西洋那边做生意,而且我们大梁也早就在研制航海的大船了,只是先帝驾崩得太突然,之后官家年幼登基,刚刚稳定下来又发生地动,这些自然也就搁下了。” 他也不知道这些话沈福喜能不能听懂,但还是大概说了一下,然后问:“你想去西洋?” “不是的,阿翁。”沈福喜这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道,“如今西洋的器物在大梁卖得很贵,宝石之类的倒也罢了,玻璃制品这种东西也卖得那样贵着实不划算,而我们的茶叶、瓷器、绸缎在西洋也都是抢手货,但是如今这么大笔大笔的钱财都被西洋人赚去了,为什么不让我们的自己人来赚呢?” “西洋人到大梁之后,他们卖东西也是需要向我们缴纳赋税的。”沈闳见沈福喜一脸认真,态度不免也端正起来,“以前的确是没有人管的,但是先帝在的时候,便派我去负责海运方面的事情,如今已经都走上了正轨。” 沈福喜摇摇头道:“阿翁,你可知道咱们的茶叶、瓷器和绸缎在西洋那边是什么情况么?” 不等沈闳说话,沈福喜就把自己通过洪峰和郎维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说了起来。 “西洋那边将咱们的瓷器和丝绸作为贵族财富和实力的象征,而茶叶更是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东西,很多西洋的王室都会收藏我们的瓷器,使节出访或是犒赏功臣的时候,瓷器和绸缎则是最体面最贵重的礼品。而王子娶亲或是公主下嫁的时候,瓷器丝绸和茶叶的多少,更是体现一国实力的重要标志。甚至有一个西方的国王,他用过谈判,用六百名最魁梧骁勇的兵士从另一个国王手中换了一百多件瓷器。” 沈闳听得都愣了,半晌才能出声问:“你确定?”、 沈福喜点点头道:“这些都是我从西洋人那边问来的,我问了好几个不同的人,有些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他们的说法都是大同小异的,就算稍稍有些夸张,但实际情况也是差不多的。有个西洋人跟我说,他刚来到大梁之后,去一家路边的茶铺讨水喝,看到茶铺用的全是瓷碗差点儿吓得跑出去。” 沈闳的面色越发严肃起来,这样的情况是他从来都没想到的,他只知道西洋人喜欢在大梁买茶叶、瓷器和丝绸,所以他估计这些东西回去应该还算能卖个好价钱,但是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利润。 “西洋人来到大梁也并非只是为了做生意的,如今京城已经有人在传教了,还有西洋人在了解瓷器丝绸甚至是茶叶,无论他们最开始的目的是好奇还是什么,但是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这些技术都被西洋人学过去之后,大梁就失去了自己的长处,而我们却对对方的情况基本一无所知,阿翁,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么?” 沈福喜说到后面渐渐有些激动,以前她深居简出,从来没见过西洋人,但是这次通过认识洪峰等人才慢慢知道,京城居然就已经有这么多西洋人了,甚至还有人去了瓷器作坊做伙计。 她才不信这些人是来大梁体验生活的呢,目的是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京城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南部沿海只会更甚,这让沈福喜不免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她不知道自己前世的历史上西洋人是如何从对中国的仰视变成最后的践踏的,但是她不能让这样的苗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根发芽。 沈闳的面色已经不仅仅可以用凝重来形容了,他盯着沈福喜的眼睛,不到十岁的孩子就能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聪慧究竟是好是坏? 看着孙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感慨,先前觉得福喜若是个男孩儿肯定大有前途,但是如今想来,生成个女儿也是好事儿,俗话说慧极必伤,倒不如这样有家人护着来得更轻松快活。 “好孩子,这事儿阿翁心里有数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睡觉吧。”沈闳说罢又有些不放心,多叮嘱了一句道,“这件事别跟你爹提。” 沈福喜点头道:“阿翁放心,就是因为不能跟阿爹说,所以我才来找阿翁的。” 祖孙二人对视一眼,明白彼此都是一样的心思。 沈福喜把心里的事儿都倒给沈闳去烦恼,自己顿时一身轻松,回房洗了个澡就呼呼大睡了。 沈闳这边却是一夜未眠,一直在想三郎和沈福喜这对父女。 这件事之所以不能告诉三郎,是因为他虽然在庆州锻炼了三年,但从骨子里还是个书生意气的呆子,遇到这种事必定会热血上涌恨不得立刻做点什么,但是这件事却是急不得的,更不能用这样的理由和借口去干涉,那样非但西洋人会有抵触,就算是朝中都不会有人支持。 所以怎么做甚至是什么时候去做,都是要经过严密的思考和斟酌的。 这些国事倒也罢了,最让沈闳心里纠结的是沈福喜,三郎那样一个书呆子,赵氏虽然不笨却也只是个普通的妇道人家,为何生出个这样机灵古怪的女儿出来? 想罢他又觉得,自己当初实在是太明智,早早儿将福喜的婚事定了下来,不然等孩子越长越大,心思也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还还指不定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想到这事儿他心里又有点儿不太自在,看着外头天已经有些泛白了,便披着衣裳回房把田氏叫起来道:“你说,陆家年前就回到京城了,为何到现在还不来提亲?难道还要咱家去示意不成?” 田氏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叫起来也是一脸茫然,等沈闳又说了一遍才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道:“你大早晨的发什么疯,咱们福喜是急着嫁人还是没人要啊?哪个女方家回去催这种事儿的,更何况福喜年纪还小。” “我这不就是问问么!”沈闳讨了个没趣,捋捋胡子又道,“之前三郎不是说,陆家回京就是准备来提亲的么?这都快夏天了怎么还没动静?” 田氏本来还想再眯一会儿,被他烦的没法子说:“我之前找人来算过了,今年八月初六是一年里最好的日子,陆家怕也是这么想的,左右也不着急,干嘛不等个最合适的日子。” “哦——”沈闳拖长语调应了一声,伸手捅捅田氏又问,“那若是等到八月初六陆家还不来怎么办?” 田氏彻底暴走了,抄起软枕照着沈闳脑袋上就是几下子,然后气哼哼地问:“脑子清楚了没有?” 软枕打人并不疼,但却把头发都打得乱七八糟,沈闳见娘子手里抓着枕头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估计说错一个字就得再挨几下,于是赶紧后退两步,摆手道:“清楚了清楚了,你继续睡,我去梳洗一下该上朝了。” 田氏把沈闳打走之后,自己在炕上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她倒不觉得陆家是因为陆云景如今深得官家宠信所以想悔婚,但据她所知陆娘子的身体似乎一直不好,陆云景如今也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但是福喜却还年幼,满打满算到嫁人怕是还得等四五年,若是因为这个等不起…… 她越想越躺不住了,翻身起来叫了巧云进来,吩咐了几句。 巧云悄悄来到下人的房中将阿陶叫起来。阿陶熟门熟路地从后头进了内室,听过田氏的交代便出去办事去了。 过了七八日阿陶才回来,回房拿着几个花样子便又进了田氏的屋里,等田氏屏退左右之后才道:“陆娘子的身子如今的确不好,奴婢找了他们住处旁边经常走门串户的牙婆郭氏和卖东西的刘氏,这两个人都去过陆家,奴婢分别问了两个人,她们说得大致能对得上,陆娘子去年秋天入京,之后家里就没断过汤药,听那牙婆说似乎是咳疾,夜里也总歇不好,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儿。” “奴婢又叫人扮作卖祖传咳疾灵药的人在那边胡同转了两日,陆家果然叫人进去了,奴婢也跟着一道入了内室见到了陆娘子,的确是缠绵病榻的模样,一句话都说不全就得咳嗽,不过奴婢趁机摸了摸脉象,虽然身子不好,但还没彻底伤了底子,也并非将死之人。” 田氏听到后面松了口气,却又皱眉道:“我听说阿陆已经烦请过太医去看了?” “是,按照陆娘子所说,如今吃的方子就是太医开的。”阿陶躬身道,“刚开始吃着的确是有好转的,但是后来再继续吃就又有些反复,没什么太大的效果了,但是因为到底比往年要强些,所以如今便一直先吃着了。” “你弄的祖传灵药是什么?她买了不会吃坏身子吧?”田氏问。 “老夫人放心,不过是些面团子罢了,吃不好却也是吃不坏人的。”阿陶面无表情地说,“但若是太医院的人也没什么法子,咱们就只能在民间访查名医了,这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容易不容易的,总要先做了才知道。”田氏吩咐道,“你先派在京城周围查访查访,不过我估计陆家怕是早就寻过了,南方那边他家比咱家熟悉,还是往北边去问问看吧。” 阿陶应诺着退了下去,这件事除了田氏,家里并没有人知道,她连小田氏或是赵氏都没有告诉。 七月是鬼月,诸事不宜,沈福喜因为年纪还小,也被赵氏拘在家里不许去庄子上,她惦记着地里的玉麦,八月初一一大早就叫人备车去了庄子。 她这一去不要紧,却错过了陆家派来的媒婆。 两个人之前已经换过了草帖,合过了八字,所以如今要做的就是正式交换婚帖,然后下定聘之礼。 陆家显然很是重视,一切程序都是按照最好的来准备的。 赵氏收到婚帖之后想了想,干脆没有告诉女儿,叫人传话说让她在庄子上住几日,但是又说定,初五那日必须早点回家。 因为,家里会有个很大的惊喜等着她! 第一百零三章 八月初五,沈福喜在庄子上刚用过早饭,还没等去地里转一圈儿呢,赵氏就派人来接她回家。 回到沈府之后,家里到处张灯结彩,红绸子跟不要钱似的挂得到处都是,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冲沈福喜笑眯眯的,熟悉些的更是直接上前道喜。 沈福喜一头雾水地回到自家院子,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己身上,进门碰见姜四娘正在院子里陪着宝年玩儿。 “阿姐!”宝年如今虽然说话早就说利索了,但是对沈福喜的称呼却是怎么都不肯改过来,家里人拿他没办法,只得继续让他这样叫着。 沈福喜蹲下搂住跑过来的宝年,这小子如今胖墩墩的,她已经抱不太动了。 “阿嫂,家里这是有什么喜事儿么?”沈福喜这会儿才发现,自家院儿里的布置比起府里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奇地问姜四娘。 姜四娘笑盈盈地说:“自然是有大喜事的。” “什么喜事?”沈福喜的眼睛瞄向姜四娘的小腹,“难道宝年要有弟弟妹妹了?” 姜四娘被她说得脸上一红,嗔怪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就算是……也不能弄得这样大张旗鼓。” “那到底是什么喜事啊?阿嫂,你就告诉我了吧!”沈福喜抱着宝年一起朝姜四娘撒娇道。 “哎呦,快别来问我,阿娘说要给你个惊喜,明个儿你自己就知道了。”姜四娘抵挡不住两个萌物的进攻,赶紧摆手撤退了。 沈福喜午饭的时候问了赵氏,晚上又问沈三老爷和沈昱靖,居然没有一个人肯告诉自己,只好带着一肚子的好奇早早睡觉,打算第二天起来看个分明。 次日一大早,沈福喜被阿许叫起来,很是隆重地装扮一番,甚至还给她稍稍擦了点儿胭脂,很是有面颊绯红,唇红齿白的效果。 沈福喜这才隐隐感觉到,难道今天喜事儿的主角是自己? 我去,难道是订亲?这哪里是惊喜,完全是惊吓好么! 沈福喜有些抓狂,谁都没告诉过我该怎么做,等会儿若是丢人了可怎么是好。 八月初六这日陆家正式到沈家来下定礼,家丁们俱是一身新衣,挑着一抬抬的定礼,吹吹打打地绕了大半个京城这才进入沈家。 什么珠翠首饰、销金衣裙、金瓶酒樽、双羊牵送什么的……这些以前在聘娶姜四娘时都见过的东西,此时又一一地出现在了眼前,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是沈福喜自己。 沈福喜悄悄问过姜四娘,听说今天其实没有自己什么事儿,只要在后头屋里坐着就是,外头接礼和回礼自有赵氏等人去张罗。 得到这个准信儿之后,沈福喜终于放松下来,甚至还在后头跟姜四娘嘀嘀咕咕地说:“阿嫂,你看,这些跟当初阿娘去你家下定礼的东西似乎都差不多,这是不是也是规矩?都是这样的?” “这些都已经是顶好的了,沈家富贵自不比说,东西都是照着最好的来置办。但是陆家素来以清贵著称于世,以他家的家底儿,能把定礼准备成这样,可见对你是当真重视的。”姜四娘拍拍沈福喜的手,“当初咱家去我家下定聘的时候,我娘看了东西回去就跟我说,你这丫头是个命好的,婚期这么赶沈家还把东西置办得这样齐整贵重,没有丝毫的糊弄,可见人家是真心求娶你的,阿娘今后也放心了。” 听姜四娘这样一说,沈福喜顿时想起陆云景那日的话——订亲是人生大事马虎不得,我也早有打算,你乖乖在家等着就是了。 “阿嫂,你喜欢阿哥么?”沈福喜扭头认真地问姜四娘。 姜四娘脸上一红,左右看看儿子没在旁边,这才稍稍退了脸上的热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沈福喜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当初你答应婚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姜四娘看出了沈福喜心里的不安,这可是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她这样,也顾不得脸红,小声道:“其实,当初答应婚事,也就是觉得合适罢了,而且听家里说你大哥也很是上进。至于喜欢不喜欢的,也都是成亲之后的事儿了,他对我好,我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我们跟你和阿陆的情形不一样,你们早就认识,阿陆的才学品行如何,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姜四娘努力开解沈福喜道。 “他的人自然是好,只是……”沈福喜低头揪着腰间的丝绦道,“两家商量婚事的时候我才多大,他为什么会答应婚事呢?” “你这孩子天天都在瞎想什么。”姜四娘把被扯得乱七八糟的绦子从沈福喜手中解救出来,“陆家虽然不如咱家显赫,但是素有清名,能与他家结亲也是多少官宦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所以你放心,阿陆肯定不会是为了咱家的权势才答应的婚事。” “阿嫂,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福喜没有丝绦扯了,就开始扯自己的衣角,“当初他在咱家住着,也许是因为两家世交的关系不好推脱,也许是觉得还算门当户对……可如今他已经出去做事了,万一今后遇到一个很不错的小娘子,就像阿哥在甘道斋遇到阿嫂那样……” “订了亲自然就是订下来了,阿陆不是那种人,若是照你这么说,人家订娃娃亲的可怎生是好?”姜四娘是完完全全的古代人思维,女子嫁人就如第二次投胎一般,谁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是好是坏,盲婚哑嫁的更是不知凡几,感情什么的还不都是婚后慢慢培养的,能像沈福喜和陆云景这样早就相识相处过的,已经算是十分幸运了。 沈福喜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下定礼的仪式过去了,沈福喜心情还是说不出的复杂,陆云景对她的重视她能够感受到,但是心里的那个坎儿却又总是过不去。 她这几日会有意无意地观察沈三老爷和赵氏之间的相处,想到他们当初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不免充满了羡慕之情,头一回有种,君生我未生的感慨,若是自己与陆云景的年纪相近一些多好。 沈福喜因为心里的纠结一直有些郁郁寡欢,陆云景又因为临近中秋加之翰林院中较忙,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也没来找她。 但是也没等她纠结太久,玉麦和辣椒都快要收获了,沈福喜又一头扎进庄子里忙活去了。 这天在地里看着众人收了玉麦,沈福喜一头汗一脸土的从田里出来,迎面就撞见了唇角含笑的陆云景。 “怎么弄的泥猴子一样。”沈昱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嘴里叼着根草棍打趣道。 陆云景抽出帕子给沈福喜擦擦脸颊,顺手把拎着的草帽给她戴上道:“这么大的太阳晒着,也不知道戴个帽子出来。” 沈福喜脸上发烫,也不只是被晒的还是什么,接过帕子自己胡乱抹了把脸问:“你们今个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今天收玉麦,我们自然想来看看结果如何。”沈昱靖吐掉口中的草棍上前问,“收成怎么样?” 沈福喜笑得眉眼弯弯地说:“那还用说,自然是大丰收了。” 今年玉麦长得的确很好,尤其是沈福喜一直盯着,下面的人也不敢马虎,伺候得也精心,所以种出来的玉麦比去年从老波克家里拿回来的更长更壮。 沈昱靖到地里去溜达了一圈,看到有一些玉麦都还没掰下来,不免皱眉道:“都是怎么干活的,怎么还剩下这么多在地里。” “阿哥,你快别添乱了,那些是要留下做种的。”沈福喜把沈昱靖撵到一旁,指着地头一筐筐的玉麦道,“你瞧,今年的收成绝对比老波克家要好得多,等到这些都晾干脱粒之后再算亩产。” 沈昱靖闻言顿时就有些垮了脸,悄声问:“那今年没有新鲜的玉麦吃了?” 去年吃的玉麦还是印象深刻的,不管是烤的还是做菜,但是后来晒干后磨的玉麦面却着实不太受欢迎,沈昱靖之所以这么积极地跑过来,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想蹭几个新鲜的玉麦吃吃,谁知道竟然要全都晒干。 “这么好吃的东西,非要晒干了吃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沈昱靖知道妹妹做的是正事,但还是忍不住跟陆云景小声嘟囔。 陆云景笑着安抚他道:“大不了咱们去老波克家买些鲜的不就是了。” “阿哥,你的口水都快留下来了。”沈福喜一脸嫌弃,指着另外一边地头摆着的两个筐子,“那边的是我特意多种的,够不够你吃的?” 沈昱靖看到满满两筐玉麦,顿时喜笑颜开道:“够了,足够了。” “陆大哥,我已经派人给你家送了一筐过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尝个新鲜。” 下定礼之后,这还是沈福喜第一次再见到陆云景,之前心里百般纠结,如今见到人反倒觉得踏实了,管他是大九岁还是十九岁,管他如今是什么感情什么心态,努力让他也喜欢上自己不就好了。 想到这里,沈福喜顿觉神清气爽,前段时间所有的纠结都烟消云散了。 第一百零四章 不过有些人就是看不得别人过舒服日子。 沈福喜看着一筐筐的的玉麦心情好得不得了,庄子外面却突然传来吵骂的声音,隐约还有兵刃相接的动静。 沈昱靖瞬间警觉起来,道:“谁这么大胆敢闯沈家的庄子?我出去看看!” 陆云景一把将沈福喜拉到自己身后,警惕地说:“你小心点儿,怕是来者不善。” “阿哥,你小心啊!”沈福喜说罢从陆云景身后探出头来,对还在地里忙碌的家丁道:“快把玉麦都抬到粮仓里去。” 这边话音未落,外头的人居然就已经冲进来了。 庄子内的人都惊了一跳,因为这庄子上种着玉麦,沈老爷子特意在外面安排了不少家丁把守,什么人能这么快冲到庄子里,想必是带了不少人的。 沈福喜定睛一看,带头冲进来的居然是陈七娘,沈家的家丁都跟在她身后,但是被她一根鞭子抽得不敢上前,也不能真对她动手,着实有些狼狈,只能远远地围成圈跟着她一起进了庄子。 沈昱靖黑沉着脸道:“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要你们什么用!” 陈七娘看到陆云景护着沈福喜,心里的气本就不打一处来,听到这话更是气愤地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沈家如今在庄子里鬼鬼祟祟的,外面还派那么多人把守,如今还这么怕我进来,难不成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这话说得真是好笑!”沈福喜几乎被她的逻辑给气笑了,“我们在自家的庄子里做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一无官职二无爵位,有什么权利擅闯别人家的庄子,还做出这种莫须有的指控?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陈七娘被沈福喜说得张口结舌,她身为陈太后的娘家侄女,在京城里说不上是能横着走路,但也是被周围一群朋友捧着哄着的。 今天被人一挑唆,得知又是沈福喜的事儿,头脑一热哪里还顾得上想那么多,直接带着人就来了沈家庄子。 只是没想到沈家庄子外面的防护也很严密,她带来的那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就都被控制住了,但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这其中是有猫腻的,所以就凭着自己的身份硬是闯了进来。 但是进来之后看到的一群人在地里干活,压根儿没有她所认为的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 陈七娘在沈家庄子上闹了个灰头土脸,第二天就进宫去找陈太后告状去了。 她对农耕没有了解,但是陈太后却并非毫无所知,听她形容了玉麦的情况,心里不免担忧起来。 没见过的作物、防守严密的农庄、沈家如今如日中天的地位……这些东西加起来已经足够让她警惕了。 陈太后眸光一转,吩咐道:“快要到重阳了,宫中备宴多请些年轻的小娘子、小郎君入宫赴宴,宫里也热闹些。” 她这边还在琢磨怎么把这件事查个清楚,就听到外面有人通传道:“皇上驾到。” “官家今个儿怎么有空来了。”陈太后闻言喜出望外,这段时间,儿子除了按例的请安就没往自己宫中来过。 “给母后请安。”小皇帝上前见礼之后,瞥了眼陈七娘道,“七娘如今越发有本事了,居然还敢带人去闯别人家的庄子,别说是你了,就算是朕,也不能因为捕风捉影的就硬往里闯。” 陈七娘闻言往后瑟缩了一下,但到底还是有陈太后撑腰,加之小皇帝的威慑力究竟不够,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辩解道:“官家,是沈家偷偷摸摸地在庄子里不知道搞什么,我、我只是……” 陈太后赶紧帮腔道:“我刚才刚训了七娘,她的做法着实太莽撞了,别说沈家一家都是国之栋梁,即便是普通的庄户人家,也不能这样做。” 小皇帝闻言脸色稍稍好转,在陈太后身边坐定。 “不过啊……”陈太后看着儿子的脸色又道,“我刚才听七娘说,沈家似乎在庄子里种了许多咱们大梁没有的作物,农耕乃国之根本,这可不是小事情……” “母后,这件事不必再说了。”小皇帝的脸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玉麦是沈七娘发现的,沈先生也一早就跟朕提过了,只是不知道这种作物的亩产如何,是否适合种植,所以朕让沈七娘先尝试一下啊,若是能在我大梁顺利种植,朕再派人去专门研究。” 小皇帝说罢不等陈太后再开口,继续道:“母后也说了,农耕乃是大事,更何况民以食为天,若是能得到既易种植亩产又高的作物,那可是造福万民之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陈太后还能再多说什么,心里暗自咬牙,面上却还要笑着应和道:“皇儿说得极是,若能这样,自然是百姓之福,只是这玉麦……” 陈七娘之前听到沈福喜种玉麦,居然还有这么重要的意义,顿时不服气地嘟囔道:“谁知道那东西会不会真种出什么名堂来。” “玉麦的亩产如何,过些天便能见分晓了。”小皇帝起身道,“即便做不出什么名堂,至少也说明沈家怀着一颗为国为民的心并且为之努力,总比你正事不做就天天折腾要强。” 小皇帝说完便带人离开了,陈七娘气得直接拧手帕子。 陈太后皱眉道:“这件事本就是你错了,我都替你圆话了,你好歹也说几句软话认个错,还说一句顶一句的像什么样子!” 陈七娘委屈地说:“娘娘,如今官家心里念着的全是沈家的好,哪里还记得我们陈家,即便是我做错事情,官家还不是照样看我不顺眼。” 这话正戳中了陈太后的肺管子,儿子如今主意越来越正,自己的话已经完全说不到他心里去了,陈家又经过上次的重创,如今连个在朝中关键位置任职的人都没了,真是让她日日忧心,夜夜难眠。 第一百零五章 陈太后是失眠还是闹心都跟沈福喜没有半毛钱关系,有小皇帝和沈家的支持,她自然是不怕陈太后那个空架子的。 相反,沈福喜心里欢喜得很,因为今年算不得太好的年成,但玉麦的收成却着实喜人,虽然如今还在晾晒,但根据预估,亩产应该不会太差。 有了玉麦的经验打底儿,她再接再厉地找人继续寻觅番薯,至于辣椒和番茄,到底不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她也没打算都交上去。 陈七娘回家之后倒也琢磨过,她对庄稼地里的事儿一概不懂,但她带去的人还是有些知道的,便有人打了小报告说沈家地里种的不仅仅有玉麦,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东西,结着红红的果子,虽然没有玉麦种得那么多,但颜色惹眼,还是有几个人瞧见了的,但却没一个人认得。 听了这话,陈七娘忍不住又开始打起小算盘,不过还没等她把算盘打明白,朝中参奏陈家的奏本就铺天盖地而来,全都是参奏陈老爷教女无方、陈七娘擅闯他人庄子这件事儿的。 陈老爷今日在朝上被人轮番参奏,又被小皇帝申饬了几句,憋着一肚子的火回家,把女儿叫来狠狠骂了一顿。 陈七娘被骂得又是委屈又是窝火,心道肯定是沈家搞出来的,越发对沈福喜恨得牙根痒痒。 不过,这件事她还真是冤枉了沈福喜,她压根儿就没把陈七娘放在眼里,又哪里会让家里大张旗鼓地联合官员参奏。 沈福喜去庄子盯着收玉麦,平素白嫩的小脸儿晒得有些黑红,眼看要过中秋,家里要设宴不说,还要出去赴宴,这个样子哪里能行。 赵氏直接把人拘在家里,每天变着法儿地给她敷脸美白护肤。 放衙回来,沈昱靖说起朝中参奏一事,问沈三老爷跟家里可有关系,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沈福喜正顶着一脸不知道什么配方砸出来的花泥,一说话就往下掉,只能骨碌碌转着一双大眼睛,欲知详情地看向沈三老爷。 “陈家哪里还值得咱们出手。”沈三老爷呷了口茶,脸上看着风淡云轻,但眼神里那股喜滋滋的神色却是十分明显的。 前几日女儿定亲办得风风光光,然后又是玉麦丰收,他心里早就美得不行。 沈福喜眨眨眼睛,也忘了脸上还敷着花泥,恍然道:“是官家示意御史参奏的吧?” 沈昱靖闻言先是不解,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妹妹的意思,不免又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自己如今都开始当差,这些事儿居然还不如妹妹看得清楚。 沈三老爷对女儿的聪慧已经有些免疫了,但这会儿也不由得想起沈老爷子以前的感慨,福喜怎么就没生成个男儿身。 屋里只有赵氏不解其意,见女儿说话掉了不少花泥,又从研钵里拿了些给她补上,问:“官家为何要人参奏陈家?那不是他的外家?” “这是官家在敲打太后,让陈家安分些,不要把手伸的太长。”沈三老爷道。 沈福喜见赵氏眼里还是有些不解,便又细说道:“官家如今已经不是黄口小儿,如今朝野上下也十分安定,肱骨之臣对他也是赞许有加、大力扶持,没有依靠外家的必要。若陈家有个明白人能借得上力倒也罢了,偏都是些不长脑子又愿意往外蹦跶的,只会给官家脸上抹黑,自然要多敲打敲打。” 赵氏这才会意,抬手在女儿头上敲了一记道:“又说话,敷脸也不安分。” 沈福喜吐吐舌头,脸上的花泥都掉了大半,眼看赵氏还要再往上敷,赶紧跳下炕道:“娘,我去洗脸,等会儿该吃饭了。”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赵氏端着研钵,看着女儿的背影有些发愁地说:“都是订了亲的人了,你瞧瞧还是这么个样子可怎么好。” 沈昱靖正琢磨着晚饭会不会有玉麦吃,闻言道:“娘,你就别瞎操心了,福喜是什么样儿的,阿陆比谁都清楚。” 赵氏想想倒也是这么回事儿,叫人把研钵等物都收拾下去,自己洗了手跟沈三老爷商量着中秋过后回娘家的事儿。 沈昱靖经过这一提醒,想起自己也该去岳父岳母家才是,便也回房去找姜四娘商议。 因为刚订了亲,沈陆两家如今就算是正经的姻亲了,过年过节都要走动,虽然是刚定亲不久,但陆家还是依照礼数备好了节礼,差陆云景带人送来。 虽然亲事早就说定了,但到底还只是口头上的,没有定亲感觉总好像不那么真实,这回彻底定下来了之后,沈福喜再见到陆云景就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别扭。 陆云景倒还是与之前一样,也没见他有什么不好意思,待人接物依旧是落落大方,送来的节礼里面还有特意给沈福喜准备的西洋玩意儿。 在前面见过长辈之后,沈昱靖这个不着调的大哥,就直接把陆云景带回自己院子来了。 沈福喜正在院里的金桂树下给小黑梳毛,秋天又到了换毛的时候,每天扫炕扫地都能扫出一大团子,她的衣服裙摆上也总是沾着狗毛,所以只能每天两遍不厌其烦地给梳毛,这才稍稍减轻了一些狗毛的灾难。 沈昱靖和陆云景是从侧面的月亮门进来的,他冲陆云景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打算过去吓妹妹一跳。 陆云景捧着给沈福喜的小箱子,没有跟着沈昱靖一起胡闹,而是站定等着看笑话。 虽然沈昱靖的脚步放得很轻,但那里瞒得过小黑的耳朵。 沈福喜梳着毛就发现小黑忽然间坐直了身子,耳朵也支棱起来,她凝神屏气,这才听到了身后渐渐接近的脚步声。 要说家里有谁这样无聊幼稚的话,也就只有沈昱靖了。 她听着脚步声渐渐临近,掐好时间,在沈昱靖要吓她之前猛地转身,做了个鬼脸。 沈昱靖一心想要吓唬妹妹,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身,登时被惊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 沈福喜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伸手刮着脸颊道:“大哥羞不羞,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被吓成这样!” 沈昱靖自己也是无奈,他只是一时没有防备,但又是他想要吓人在先,于情于理都没法儿还嘴,清了半天嗓子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给自己圆个面子,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好兄弟兼未来的妹夫,丢脸也没丢在别人面前,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想到这些,他站起身拍拍土,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道:“阿陆,你不是特意给弄来的好玩意儿,还不给福喜看看。” “大哥,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沈福喜冲沈昱靖吐了吐舌头,低声道。 沈福喜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扭头去看陆云景,只问哥哥道:“什么好东西啊?” “我哪儿知道,藏得跟宝贝似的,一刻都不肯离手。”这也是沈昱靖跟过来的一个原因,他也好奇那箱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云景把捧着的小箱子放在石桌上,冲沈福喜笑笑,示意她打开道:“你看看里头是什么。” 沈福喜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伸手打开箱子,只见里头放着十来个黑乎乎的东西,形状大小不一,大多呈椭圆状。 “这是……”土豆? 沈福喜伸手抓出一个,仔细一看还真是土豆,眉开眼笑地问:“陆大哥,你从哪儿搞来的啊?” “我一直派人打听你说的那个番薯,结果有个西洋人给我拿来一筐这个东西,我觉得跟你说的不太一样,但也是咱们大梁没见过的西洋作物,所以拿过来给你看看。” 沈昱靖也凑过来看,挠挠头说:“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有些像芋头,却又不一样,能吃么?” “能吃。”沈福喜说完又赶紧解释道,“在南边见过,有人叫洋芋,也有人叫番芋的。” 虽然不是地瓜,但能找到土豆也是个好消息,土豆这东西既能做主食又能做副食,而且也并不难种,她记得前世的时候,很多人家都在杖子根儿下,房前屋后的种上几垄。 而且土豆这东西还比较好保存,不像蔬菜那样易坏。 见沈福喜高兴,陆云景也露出笑容,从怀里又掏出个小册子给她道:“这是我照着那洋人说的写下来的法子,明年你找人试着种种看。” 沈福喜接过册子,翻开见里面写的十分详细,心里越发高兴,斜眼看向沈昱靖道:“还是陆大哥对我好,把我说的事儿都搁在心里。” 沈昱靖大声叫屈道:“我也一直在托人打听,只是一直都没什么消息。” 沈福喜还沉浸在得到土豆的喜悦中,庄子上又传来了好消息,今年京城附近的粟亩产约两石六斗,约出米一石八斗,谷子亩产接近三石,约出米两石。 而庄子上的玉麦晾晒后称重,最终得出的亩产是两石三斗,玉麦不用脱壳只需晾晒,沈福喜还留了些做种,所以真可谓是大丰收了。 第一百零六章 说实话,除了沈福喜自己,其他人对玉麦着实没有报以太大的期待。 就连沈家人和陆云景,对此也都是抱着观望的态度。 谁都没想到最后的成果居然如此喜人。 虽然此时的亩产比其他粮食高得并不算太过明显,但这还是没有进行过优选的结果,如果能再进行几年选种育种的话,那么收成肯定还会有所提高。 而且最重要的是,玉麦这东西十分好伺弄,而且也并不是很挑土壤,沈福喜当初尝试性种在田间地头甚至屋后的几棵也都长得很好。 有这样的好成绩做底气,沈闳进宫去跟小皇帝报喜的语气中都带了几分难以压抑的欣喜。 小皇帝听说之后更是高兴,他年幼登基,若不是几位老臣护佑,天下早就大乱。即便是如今,仍有人只是把他当做一个黄口小儿,甚至是一个泥胎菩萨,不过是个朝堂上的摆设罢了。 去年沈闳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里并非没有期待的,甚至这一年也刻意翻看了几本农书,找人了解了一些农耕的庶务,了解之后才发现,得到一种新的作物或是提高亩产着实不是易事。 加之沈闳说过一次便再无消息,虽然依旧感谢沈家对自己的忠心和扶持,但对玉麦的热忱也就渐渐淡了,谁知道秋收时竟然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大惊喜。 小皇帝让沈闳把玉麦的事儿详细写个折子,明日上朝的时候要把这件事正式提出来,定个章程出来才好。 第二天上朝,沈闳这个折子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一来玉麦这东西,绝大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二来这东西若是真的,绝对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儿,说会名垂青史都不为过,居然又跟沈家有关系,再这样下去,这朝堂干脆改名姓沈好了。 大家心里都这样想,但是明白人自然看得出来,沈家早就把这份功劳给了小皇帝,所以根本不会抻头出来自讨没趣。 至于那些看不出来的人,蠢成那样死不死的也没什么区别了不是么。 朝会在小皇帝心情愉悦,众位臣子心情各异的情况下,开得还算顺利。 但谁也没想到,小皇帝最后还是扔下一枚重磅炸弹,今后玉麦的选种育种乃至推广的事情,全部交给沈三老爷负责。 得,又是沈家! 前朝不知多少大臣心里都在喊,什么好事儿都是沈家的,后宫的陈太后也是咬牙切齿,又是沈家! 沈闳才没空理会这些,玉麦的事儿一股脑丢给儿子,只说:“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你闺女去。”便真的撒手不管了。 沈三老爷的心情也是格外复杂,自己貌似又沾了女儿的光。 沈福喜对此却乐见其成,若是让她一直管着玉麦,她也没那个耐心和精力,如今土豆已经被找到了,还要在寻找番薯上多多下功夫才对。 她花了几天时间,把种植玉麦的各项注意事项全都写出来,订成一本小册子交给沈三老爷,便也跟沈闳一样撒手不管了。 沈三老爷晚上不由得跟赵氏嘀咕:“这一老一小都是一个德行,还真是亲祖孙俩,若福喜是个儿子,老爷子怕是要欢喜死了。” 赵氏被他念了一晚上,早就困得呵欠连天,听了这话一巴掌拍过去道:“赶紧睡吧!你若是有福喜这样争气,老爷子也不用盼孙子了。” 她一翻身直接睡熟了,却不知自己那句话让沈三老爷辗转了一夜。 而之后的几年时间,沈三老爷将全部热情投入到了玉麦的优选和推广中,说不得,也有赵氏这句话不小的功劳。 沈福喜把差事都丢出去,乐得轻松自在,每天看看书、遛遛狗,隔三差五跟陆云景出去吃个饭,逛个街,小日子过得不要太美好。 可惜,人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好吧,虽然没那么严重,但是清闲的日子过了没一个月,沈福喜就又被沈闳叫到了书房。 “祖父。”沈福喜进去行礼问好,然后乖乖坐在给她准备的小杌子上,等着沈闳开口说话。 沈闳看着老老实实的孙女,忍不住有些想要抓头的冲动。 按理说自己在家一直都不算严肃,对福喜也比对其他孙辈更要疼爱,连家里那几个不学无术的混小子都不怕自己,为何福喜见到自己比见到皇上还要规矩。 他哪里知道,沈福喜本来就是只小狐狸,早就看穿了他这只老狐狸的本性,这种乖巧,不过是出于本能的一种讨好。 “之前你跟我说过有关海上贸易的事儿,之后我便也留心了一二,果然如你所言。”沈闳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话后又觉得自己太过严肃了,缓和下语气继续道,“我寻思着,既然那么多洋人不远千里来到咱们大梁,咱们自然也该去西洋看看,虽然那边多是未开化的蛮夷之地,但……” 沈福喜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沈闳,面上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心里早就吐槽得一塌糊涂。 “好吧。”沈闳在孙女的注视下投降道,“虽然海上风险极大,但是那些洋毛子都豁上性命也要来大梁,说明走这一趟的利润着实丰厚得让人无法抗拒。既然如此,为何要把这些白花花的银子让他们白白赚了去,所以我也打算派人跟船出洋,好歹也要去看看那边究竟是什么样子,至于造船和组建水军的事儿,还要等这些人回来之后才好从长计议。” 沈福喜当初只是跟沈闳提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重视,没多长时间就决定要派人去西洋。 这自然是个好兆头,沈福喜心里激动得很,但是面上还是压着,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自己如今出头的已经太多了,之前还能用去南边儿几年见识了些新事物来搪塞,但是这个借口也不能一直用下去。 不过她最后还是没忍住,弱弱地问:“祖父,那你派人去西洋的话,能不能让他们打听一下,有没有番薯之类的东西,额,就是,就是……” 她吭哧了半天,还是没想好该怎么给沈闳形容番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估计沈闳别说是番薯,就连山芋之类的东西,都也只见过做好端上桌的。 沈闳却似乎早就料到了会这样,直接将一个册子递给沈福喜道:“你拿回去看看,这上头是我列的去西洋要关注和了解的事情,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往后头添,过几日交给我,到时候我叫人整理出来,那些去西洋的人手一份。” 沈福喜拿到册子大概翻看了一下,诸如武器、刀枪之类的东西赫然在列,玻璃、钟表、宝石等等东西也都依次列了出来。 祖父,这些东西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看的好么! 沈福喜在心里喊了几嗓子,到底还是装作没看到地说:“既然祖父这样说,那我就拿回去好生看看,其实我也没什么见识,不过是跟那几个洋人口里听了些稀罕物,总想着若是咱们大梁也能有就好了,如今祖父要派人去西洋,那可不是正好就便的事儿。” 沈闳听孙女这样说,眯起眼睛笑道:“船要下个月才出海,你慢慢想不用着急。” 沈福喜被他笑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道小皇帝该不会也被教成这样了吧,如果是真的,她还是有些怀念当初一起玩儿双陆的那个小团子。 沈闳的单子列的其实已经很是详细,沈福喜根据记忆添了几种作物的图样和详细的解说,并且要求对于能吃的没见过的最好通通搞回来一些。 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药品和医疗技术,这里不是她熟知历史中的任何一段,虽然很多地方相似,但是进程却并不完全相同。 沈福喜不知道如今西洋那边的医疗技术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如果还是放血疗法什么的就当她没说,但是如果已经出现了抗生素之类的药品,那可是绝对不能放过的。 …… 刚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可写的,但是一旦开始了就有点儿刹不住车的趋势。 等到最后,沈福喜发现自己居然扯七扯八地写了那么多东西,不免一阵心虚,恨不得撕掉几页才好。 将册子交还给沈闳的时候,不出意外又看到了他眯起眼睛的表情,那种似乎看透了点儿什么的神态让沈福喜后背发凉。 逃似的离开了沈闳的书房,沈福喜打定主意,接下来几年,自己的主要任务就是谈恋爱,其余什么正事儿都与自己无关。 大好年华,不谈恋爱就太浪费了不是么! 第一百零七章 大梁的风气还算开化,沈家也不是古板守旧的人家,所以对于沈福喜隔三差五溜出去跟陆云景见面的事儿,长辈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用沈闳的话来说:“阿陆年纪不小了,福喜还要等几年才能出嫁,在一起培养培养感情也是好事儿,免得吃不着也看不着的再出什么岔子。” 话还不等说完他就被田氏打了,但他自己还是觉得,话糙理不糙。 至于沈三老爷和赵氏,他们两个本就是青梅竹马长大的,除了婚前那一个多月被家里拘着没有见面,平时也时常小聚一下,所以对女儿这样的做法非但没有意见,反倒还很是支持。 至于沈昱靖,他不帮着欺上瞒下就是好的了,指望他反对?开什么玩笑! 在这种自上而下的纵容下,沈福喜的小恋爱谈得十分顺利,转眼就又到了年下。 正月里家中事忙,正月初五即便是生日也是没法子偷溜出去玩儿的,陆云景托沈昱靖带信儿进来,说等正月十五一起去看花灯,寿礼到时候亲手给她。 沈福喜看着花笺抿嘴直笑,惹得沈昱靖略有醋意地说:“难怪人家都说女生外向,这还没嫁过去呢,眼里就瞧不见我这个做大哥的了。” “切!”沈福喜把花笺好生收起来才道,“大哥有空就去陪陪嫂子,嫂子挺着个大肚子多少辛苦。” “小没良心的,我过来还不是为了给你送信!”沈昱靖瞪着眼睛道,“不过既然你也这么说来,十五那日我就在家陪你大嫂,哪儿都不去了。” “大哥!”沈福喜顿时猴儿似的缠上去,撒娇耍赖道,“大哥,你最好了,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哥!小黑,你说是不是!” 小黑顿时跟着汪汪叫了两声。 沈昱靖拿她没法子,伸手捏捏她的鼻子道:“真是怕了你。” 十五这日,沈昱靖一早就跟姜四娘道:“我晚上把福喜送出去交给阿陆就回来陪你,说好时辰再去外头迎她一下就好。” 姜四娘这已经是第二胎了,加之丈夫又一直陪在身边,比起头一次淡定了许多。虽然已经快到临产的日子,但也还是不急不慢地说:“我这里一堆人守着有什么打紧,你还是陪着福喜比较好。” “跟阿陆出去有什么不放心的,左右爹娘也都知道,我多叫几个人跟着就是了。”沈昱靖说着伸手摸摸姜四娘滚圆的肚子,“再说,就算我想跟去,人家两个还嫌我碍眼呢!” 姜四娘笑着推他一把,嗔道:“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妹子的。” 正月十五这日,在家里吃过晚宴,沈福喜便说自己要跟沈昱靖出去看花灯,家里人都明白她的小心思,却也都不点破。 沈福喜回房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出来,由沈昱靖送出去,老远就瞧见陆云景已经等在路口。 陆云景这几个月个子又蹿了一截,已经快要跟沈昱靖差不多高了,但人还是有些瘦长,不如沈昱靖那样结实。 因着还在年里,所以穿的比平时鲜艳许多,宝蓝色的棉袍勾勒出颀长的身形,绛红面儿的狐皮大氅风毛儿出得极好,一圈儿黑色水光油滑的,衬得人都多了几分贵气。 沈昱靖把妹妹往陆云景手里一交,也不多啰嗦,只交代道:“亥正落钥,我亥初二刻在这儿等着,可别顽得太晚了回来。” 陆云景点头应了,习惯性地去牵沈福喜的手,摸着她的手冰凉的,不由皱眉道:“怎么也没带个手炉出来。” 沈福喜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道:“家宴吃得时间久了些,怕你在外头干等,回房换了衣裳就跑出来了。” 陆云景扶着她上了车,吩咐车夫去看花灯,然后便将沈福喜两只手都拢到手心儿里捂着,道:“我多等一会儿什么要紧,大冷天的,下人们也不帮你想着些。” 沈福喜嘟嘟嘴,低声道:“哎呀,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的。” 坐车到了灯市,陆云景先打发人去买了手炉,小心装好了炭塞到沈福喜手里,这才牵着她去看灯。 沈福喜心里有点儿郁闷,但这也怪不得别人,自己本来就年纪小,这样被陆云景拉着手,若只看身高简直像爹带了女儿出来。 她连花灯都顾不得看,心里不住地盘算,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脱离这种带孩子的状态走上正轨呢? 陆云景很快就察觉到沈福喜的心不在焉,想了想摸出几枚铜钱,在路过的摊子上买了串糖葫芦递给她。 看着手里的糖葫芦,沈福喜更加郁闷,狠狠一口咬下去。 陆云景蹲下|身,将沈福喜咬剩下的半颗山楂吃掉,这才笑眯眯地问:“福喜怎么了,花灯不好看么?” 一张帅气的脸猛然间这么近距离地出现在眼前,沈福喜一时间有些愣神儿。 陆云景伸手在她唇边抹了一下,语气十分亲昵地说:“真是个小馋猫,蹭了一嘴的糖。” 沈福喜眼睁睁看着陆云景白皙修长的手指离开自己的唇角,紧接着进了他自己的口中,舔了一下居然还说:“挺甜的。” “……”沈福喜的脸腾地红了,我去,这是什么情况,你说的甜究竟是……还是…… 啊啊啊啊,不能想下去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看着陆云景淡定地起身继续往前走,沈福喜更是抓狂,捏着糖葫芦也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陆云景牵着个红皮儿包子继续逛灯市,摸过桥钉走过百病之后,河那边路边摆得都是吃食的摊子。 陆云景寻了个看着干净的摊子,要了一碗盐豉汤,又在隔壁摊子叫了碗绿豆粉做的科斗羹,对沈福喜道:“吃点儿应个景儿,等下前头还有卖圆子的,别吃得太饱了。” 二人同吃一碗东西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共用一把勺子什么的似乎耻度有点儿大啊! 陆云景浑然不觉,拿着勺子喂沈福喜一口,自己再吃一口。 沈福喜小脸儿红扑扑的,偷眼看着周围的年轻男女,似乎也有这样甜甜蜜蜜一起吃东西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拍,结果一口盐豉汤呛进气管,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陆云景赶紧给她拍背,“怎么吃个东西还走神。” 还不都是你害的!沈福喜泪眼汪汪,无声地控诉道。 喝过盐豉汤和科斗羹,二人又合吃了一碗圆子。 陆云景猜灯谜赢了盏小巧精致的荷花灯,交给沈福喜拎着。 待看过舞龙舞狮和花船游街之后,也差不多到了该回家的时辰。 在路口等到亥初三刻也没见沈昱靖出来,眼看要到锁门的时辰了,陆云景也顾不得避嫌,直接将沈福喜送到了角门处。 好在还没等告别呢,阿许就已经急匆匆地跑了出来,看到沈福喜已经在门口了就松了一大口气。 给陆云景见过礼之后,阿许语速飞快地说:“姑娘,四娘子晚饭后发动了,这会儿还在产房里呢,四郎脱不开身,叫奴婢出来迎姑娘呢!” 沈福喜忙跟陆云景告别,将花灯和买回来的东西都一股脑塞给阿许,自己撒腿就往自家院子跑。 倒也是赶巧,她刚跑到沈昱靖的院子里,就听到产房里传出来响亮的婴儿哭声。 稳婆抱着个大红襁褓出来,笑得合不拢嘴地说:“恭喜夫人,恭喜郎君,娘子生了个小郎君,六斤五两呢!” 赵氏闻言高兴得不行,一叠声地叫给赏钱,又吩咐人赶紧去给沈闳和沈三老爷那边报喜,这才凑过去看新孙儿。 沈昱靖接过儿子,撇撇嘴道:“唉,我还盼着是个闺女呢!” 赵氏闻言气得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上,斥道:“当着孩子的面儿说什么混话,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还这样不稳重。” 沈福喜在一旁忍不住地偷笑,凑过去看着小侄儿,火上浇油道:“当心我告诉阿嫂去!” 沈昱靖切了一声,把儿子交给赵氏,一把捏住妹子的脸颊道:“你阿嫂也想要个闺女呢!一个儿子都折腾死了,如今可好,又添了一个,今后可有的闹了。” 赵氏看着孙子觉得怎么都好,听了这话忍不住道:“闹腾点儿家里才有人气儿,再折腾还能越过福喜去。” “娘,我很听话的好么!”沈福喜不服气地跳脚道。 沈昱靖双手环抱,故意瞥了妹子一眼道:“就怕被她带着出去闹腾可就毁了。” 沈福喜皱起鼻子冲沈昱靖狠狠哼了一声。 “好了,都这么晚了,赶紧回去洗漱睡觉了。”赵氏将孩子交给乳母抱下去,息事宁人道。 沈福喜回房沐浴更衣之后,趴在暖融融的炕上,把人都打发下去,自己散着头发晾干,将小黑叫到身边,揉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想起跟陆云景逛灯市的点点滴滴,唇角就忍不住地一点点勾上去。 她搂住小黑的脖子,将自己通红的脸埋在小黑的长毛中,低声道:“你说,他是不是也有点儿喜欢我呢?” 小黑低低地呜呜两声,好像也在表示赞同。 “是吧,你也是这么觉得的。”沈福喜越想心里越欢喜,头发还没晾干就搂着小黑的脖子睡着了,睡梦里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第一百零八章 1.沈三老爷种植和推广玉麦 2.小皇帝逐渐开始处理政务,逐步为亲政做准备,大臣们也都开始上书要为小皇帝选后。 3.陈家老爷子过世,陈太后基本安分地待在后宫了 4.沈昱靖升官了,沈闳准备让他外放锻炼几年 5.陆云景依旧是在翰林院,沈闳见他不急不躁,越发欣赏。 接下玉麦的差事之后,朝中诸位大臣表面上纷纷恭喜,背地里却是说什么的都有。、 总结起来无外乎,外放了好几年回来,非但没得到重用反倒接了这么个苦差事,没几年做不出成绩不说,说不定还要下乡下田。 沈三老爷是典型的读书人出身,这差事可真是又苦又难出彩。 甚至还有人猜测,是不是因为沈三老爷是陈太后一系的官员,所以被小皇帝嫌弃了才会这样。 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和议论,沈三老爷也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他根本没当一回事儿。 年后开春儿就一头扎进这项差事中去了。 沈闳对此倒是乐见其成,怕沈三老爷心里不平衡,还特意把儿子叫到书房鼓励了几句。 先帝驾崩时皇帝年纪太小,登基后就被抱离了陈太后身边,陈太后即便关心儿子,到底也要碍着身份和宫中规矩,加上她本身性格上的一些问题,导致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的感情其实并不深厚。 而小皇帝渐渐懂事之后,陈太后和陈家又昏招频出,错过了原本有望培养母子感情的最佳机会。 到如今小皇帝已经渐渐开始处理政务,陈太后和陈家偏生还不舍得全盘放手,再加上朝中其他各有目的之人的搀和,表面看起来一片和气的前朝后宫其实暗潮汹涌。 沈闳是早已置身其中,还想把沈昱靖稍稍提拔一下,跟着学点儿本事捞点儿资历,有自己看着也不会出事儿。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沈三老爷也身居要职,那么这样祖孙三人着实太过惹眼。 所以说沈三老爷这个差事虽然是小皇帝的神来一笔,来得着实极好,让他躲过最白热化的几年,待小皇帝亲政之后,玉麦的成果也基本出来了。 所以等沈三老爷一头扎进玉麦田里去之后,沈昱靖的位子稍稍挪动了一下,从考功司员外郎提升成了从六品的考功司郎中。 虽然品阶提升不多,但工作职责却从原本誊抄打杂等变成了拟写,是个十分关键的位置。 跟沈昱靖同年大考出来的人,如今无论是升是降、是外放还是留京,总归都是挪了地方,唯独陆云景,这都几年了,还是个翰林侍读。 若依着沈闳看,陆云景的位置不动反倒更好,何况小皇帝一直隔三差五地叫他入宫讲史。 能在官家年少时一直陪同在身边,还愁今后的飞黄腾达么。 理是这个理,但沈闳却怕陆云景年轻,父母也不在身边,参不透这其中的门道,左想右想,还是把沈昱靖叫来嘱咐了几句,想让他去帮陆云景宽宽心。 谁知沈昱靖却抽抽嘴角道:“祖父,前几天出去吃饭,福喜还提过这事儿,我看阿陆的心态挺平和的。” “哦?”沈闳饶有兴趣地挑眉,“福喜说什么了?” “福喜说,圣眷优渥的关键就是好感度,建功立业自然是一种方式,但也容易功高盖主,阿陆如今的情形更加稳妥安全,至于政绩,只要有能力,今后迟早会有的,不用着急。” “这丫头真是越大越有意思了。”沈闳捋着胡子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才挥手让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的沈昱靖离开。 沈闳总觉得这个孙女有些不一样的通透,看着是个耍宝装乖的,其实心里都明白得很。 从这之后,他反倒不打算再让沈福喜沾染朝中这些事情,女孩儿家,就该过得轻松些才好,不过西洋那边的消息或是新鲜玩意儿,他还是喜欢拿去逗逗小丫头的。 不管做什么事儿,投入进去之后就很容易忽略了时日长短,沈三老爷一头扎进玉麦种植这件事儿里头,等到终于开始选了几个州府试种的时候,时间都已经过去三年了。 这三年的时间里,陈家老太爷中风而后病逝,陈太后终于把蠢蠢欲动的心收敛回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不再生事。 小皇帝已经快到亲政的年纪了,这三年间在诸位老臣的教导和帮助下,对一些政事的处理已经似模似样,所以挑选皇后大婚的事儿,也就被提到了桌面上。 有了陈太后的前车之鉴,朝中上下对于皇后人选的事儿都格外谨慎,几位老臣从礼部和宗人府翻出许多旧历,一起商讨人选范围该如何圈定。 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吹胡子瞪眼睛之后,终于定下来从开朝存续至今的各大世家中挑选。 世家虽然如今多有没落,但一些从开朝伊始甚至前朝就存在的世家,大部分还是有些家底儿的,而且对于儿女的教育方面也比较重视,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孩儿,教养方面是基本不用担心的。 这事儿与沈福喜原本没有任何关系,听沈三老爷说起小皇帝要选皇后的事儿,她也只是想起,当年自己就是因为这个乌龙原因才跟陆云景订了婚约。 不过也幸亏如此,先把陆云景给绑定了,不然等她长到能谈情说爱的时候,依着陆云景的年纪,估计娃儿都两三个了。 若真是那样,她就只能躲在房里偷偷写几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话伤春悲秋了。 直到八月底,郭昭派人来送桂花,顺便带了一封信。 信中说,自己也是立后的人选之一,等到开春就要从家里出发,坐船北上入京。 郭昭对于立后一事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信中通篇写的都是对两个人即将再次见面的雀跃。 别的不说,只看那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字,就充分表现了她的兴奋。 沈福喜提笔回信,表示了自己的激动和欢迎,并邀请郭昭入京后住在自己家中,甚至开始心急地计划起自己如何尽地主之谊,带她去逛什么地方吃什么小吃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庆元九年,四月。 暮春时节,京城的天气格外怡人。 沈福喜一大早便带人来到城郊码头,等着郭家入京的船队。 陆云景站在她身后,用扇子帮她遮着太阳,笑着道:“你来得太早了,你瞧,河道里都还没有船呢。” 沈福喜垫垫脚尖,朝南边的方向看了看,果然是影子都没有一个,正准备跟陆云景一起回茶楼里等着,就听下人道:“姑娘,您瞧,有艘船过来了。” “哪儿呢?”沈福喜顿时来了精神,眯起眼睛努力看向远处的船只,眼见着越来越近,船头上似乎有个黑影在晃动着胳膊。 沈福喜虽然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却十分肯定地说:“肯定是郭昭那丫头片子!” 果不其然,船来到近处之后,陆云景就看到一个跟沈福喜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儿,在船头上又蹦又跳地,双手不住地挥舞,嘴里嚷着什么听不清楚,但估计应该是沈福喜的名字。 船慢慢靠岸,船上的人大喊:“阿馥!” 下头的人也大喊:“阿昭!” “啊呜!”小黑也跟着起哄,一时间好不热闹。 下船的跳板刚一搭好,郭昭就风一般地冲了下来,跟迎上去的沈福喜抱在一处。 “阿馥,我就知道一靠岸肯定能看到你!”郭昭说罢又弯腰去抱小黑,“小黑你还认识我么?” 小黑伸头嗅了两下,闻着是熟悉的味道,这才稳重地蹲坐在地,由着郭昭搂住自己的脖子好一顿亲昵。 “咱们先回家吧,行李什么的自有下人打理,我阿娘都念叨你好几天了。”沈福喜挽住郭昭的胳膊,拉着她就往自家马车走去。 船上忽然走下来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皱着眉头道:“我们还是去客栈住比较好,就不去府上叨扰了。” 沈福喜头一眼还没认出来人,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竟是齐思鸿。 “呦,小胖子出落成翩翩少年了,我竟差点儿没认出来。”沈福喜抿嘴笑着调侃道。 齐思鸿白皙的脸庞顿时红了,眉头越发紧蹙道:“你们两个也是,都不是小孩子了,大庭广众之下,嘻嘻哈哈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沈福喜见他这样,忍不住凑到郭昭耳边道:“他怎么也来了?说话的口气比你阿爹还老古板。” 郭昭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扒着沈福喜的肩头凑到她耳边道:“我爹不放心我自己带着下人来,正好他今年秋天要下场考试,便跟我一道过来,提前租个房子住下什么的,也好准备准备。” 沈福喜这才了然,对齐思鸿道:“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阿昭跟我走就是了。” 齐思鸿见二人非但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反倒还越发勾肩搭背,窃窃私语,气恼地说:“阿昭进京是要采选入宫的,你们沈家又是高门大户,你难道连避嫌都不知道么?” “我跟阿昭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被大长公主掳走的事儿,前因后果也都是写了折子呈上去过的,难不成我不让阿昭住我家,别人就不知道我们两个关系亲密了不成?你这样叫欲盖弥彰知道么!” 齐思鸿气急败坏地说:“你懂什么,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沈福喜闻言只给了他一个白眼,她早就跟沈闳请示过了,老狐狸……呸,是老爷子说可以那就肯定没事儿。 陆云景本来一直站在后头当背景板,这会儿见二人都快要掐起来了,便开口打圆场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全国各地的世家女子入京选后,住在亲友家的不在少数,倒也用不着刻意回避什么。” 郭昭搂着沈福喜的胳膊道:“表哥,你就别那么多事儿了,我走前阿爹也没说不许我住在阿馥家,还说让我乖一点,不要给人家添麻烦呢!” 齐思鸿见没人支持自己,气得一甩袖子带着小厮走了。 郭昭挥挥手道:“别理他,估计是担心下场考试的事儿,这一路离京华越近脾气越大,要我说,就他这状态,想考得好都难。” 沈福喜拉着郭昭钻进车里,搂着她说:“快别提他了,咱俩都好几年没见了。不过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是越来越漂亮了。” 郭昭却将车帘掀开一条小缝,看着外头正翻身上马的陆云景,用肩膀顶顶沈福喜,吃吃笑着问:“这个就是你信里说过的陆大哥吧?” “是啊,你最聪明了,一眼就看出来了!”沈福喜脸上泛起红晕,她这辈子只有郭昭这么一个闺蜜,平时有什么心事也都写在了往来的信笺中,如今突然被郭昭当面说出来,不免觉得脸上发烫。 “我倒不是认出来了,我是闻到他身上有桂花香味儿了。”郭昭笑得像是只偷到肥鸡的小狐狸,“生得很俊,人看着也老实稳重,挺适合你的。” 这些年彼此虽然通信不断,但沈福喜对郭昭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小丫头身上,如今对方突然变成了一个花季少女,让她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劲儿来。 好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跟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讨论感情问题,这耻度略大啊! 不过郭昭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拉着沈福喜问京城各种好吃好玩的,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马上就能去好吃好玩一顿。 “其实你应该再早点儿来的。”沈福喜一脸遗憾地说。 “怎么了,错过什么好吃的了么?”郭昭不愧是个吃货,三句话都离不开吃,“三月份有啥好吃的?现在吃不到了么?” “你就认吃!”沈福喜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上个月底是你生日,你若是早点抵京,我不正好帮你过生日了,如今搞得生日都是在船上过的。” “又不是整生日有什么打紧。”郭昭不在意地摆摆手道,“都是因为我阿娘,说北方寒冷,硬是让我多等了些天才出发。” 她说罢又赶紧找补道:“不过寿礼你还是要给我的!” “放心吧,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沈福喜见郭昭的性子半点儿没变,心情也越发地好,笑着说,“你倒是一点儿都不紧张,若不是知道你是进京选后来的,还道你只是来找我玩儿的呢!” 郭昭不在意地挥挥手道:“我家虽然说是世家,但也不过是在当地勉强有点儿身份罢了,放在大梁哪里还有什么看头。阿爹都说了,我就是来走个过场的。幸好你在京城,不然我大老远地白跑一趟可就亏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 选后乃是大事,更何况大婚之后,小皇帝就可以亲政了。 所以这些天陈太后和小皇帝都很关注这件事。 因为陈太后最近的安分守己,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不少,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是其乐融融。 小皇帝每天都会到陈太后宫中请安,隔三差五的还会陪着她用膳。 这天陈太后吩咐下头准备了小皇帝喜欢吃的菜品,打发人去请儿子过来用午膳。 小皇帝到了才发现,太后宫中已经有两名娇客在等着了。 陈太后看到小皇帝顿时笑盈盈地道:“官家,这两个都是你外家的表妹,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儿过呢,如今好几年没见怕是都记不得了,今日她们进宫请安,我就干脆把人留下一起用膳。” 两位小姑娘忙上前见礼,俱是一脸含羞带怯的模样。 小皇帝自然清楚陈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但此时有外人在他也不好太不给她面子,毕竟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如今又贵为太后。 见儿子没说什么就坐下了,陈太后只当是这事儿有戏,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叫人传饭。 午膳用罢,小皇帝起身想要告辞,又被陈太后拦住道:“今日我这边的小厨房还做了几道甜品,官家尝尝看。” 话音未落就有宫人捧着甜品上来,其中一个小姑娘胆子大些,按捺不住地起身上前,从托盘中端起水晶盏递给小皇帝道:“这是民女做的金乳酥。”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妹妹做的百合杏仁酪,官家尝尝可还合胃口。” 在陈太后提到甜点的时候,小皇帝就已经有八分不耐了,此时见人都快凑到眼前来了,越发烦躁,抬手一挡,水晶盏落地,金乳酥更是碎了满地。 小姑娘吓得双膝落地连声请罪,陈太后嘴上打着圆场,面色却也不怎么好看。 小皇帝甩了甩袖子,对易公公吩咐道:“两位表妹难得入宫一趟,易公公找人带她们去御花园逛逛,朕记得你说这几日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呢!” 易公公之前一直缩在后面当自己不存在,这会儿被小皇帝点了名才不得不上前,笑着对两位陈家姑娘道:“御花园里的景色着实不错,有许多外头见不着的名贵花卉,两位姑娘难得入宫一次,咱家叫人领着您二位去赏赏花看看景儿。” 二人全扭头去看陈太后,这让小皇帝本就不渝的脸色越发阴沉。 陈太后此时也顾不得那两个丫头,儿子当着外人的面都能这给自己没脸,把人打发出去也是好的。 易公公叫了几名宫女,把两个小姑娘连推带哄地弄出殿去。 陈太后估摸着人都走远了这才沉着脸道:“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朕才想问母后是什么意思呢!”小皇帝强压着火气道,“选后的人选已经挑选好了,早就造册呈上来了,朕也看过了,怎么不知里头还有两个表妹?” 陈太后脸上有些挂不住,强词夺理道:“好歹也都是亲戚,来走动走动有什么大不了,再说,即便官家如今年纪还小,但大婚后早晚也是要充实后宫的,选两个知情知趣官家喜欢的人难道不好?” 听了这话,小皇帝腾地起身,冷冷看向陈太后道:“母后难道就不盼着朕能跟皇后琴瑟和鸣么?当年魏贵妃之事母后难道都忘了么!” 魏贵妃三个字一说出来,大殿内顿时死一般的沉寂,陈太后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甲死死抠进掌心里。 小皇帝却还没说痛快,继续道:“母后当年怀朕的时候,为了避其锋芒瞒了五个多月才敢公告天下,难道母后还想让朕的中宫和嫡子也受这样的委屈不成?” 这一句句话都扎在陈太后的心上,她身子晃了晃,抬手按住胸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的宫女忙上前给她抚胸顺气。 半晌后,陈太后面色灰败地挥挥手道:“官家政事繁忙,本宫也就不多留你了。” “母后若是不适,便找太医来瞧瞧,莫要气坏了身子。”小皇帝说罢带着人扬长而去。 陈太后整个人委顿在榻上。 小皇帝回宫之后心气儿也是不顺至极,折子也看不进去,干脆起身在殿里来回的踱步。 易公公从小看着官家长大的,从未见他这般样子,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上前道:“要不,奴婢传陆侍读入宫?您这几日都没听他讲史呢!” 小皇帝眼珠转了转,扭头看向易公公,半晌没有说话。 易公公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面上却又只能陪着笑躬身候着,心道自己这是说错什么话了不成? “你派人去传陆云景,再给朕准备身儿衣裳,朕要出宫散心。” 易公公被吓得直接跪了,连声道:“官家,这可使不得啊,出宫可使不得啊!” 虽说先皇当年是因为御驾亲征挂掉的,但到底是因为出宫导致的,所以小皇帝登记至今,除了祭天从未出过皇宫。平日里更是连宫中较为偏僻的地方都不敢让他去,活动范围都在内宫之中, 此时听到小皇帝说要出宫,易公公莫名想起自己得知先皇驾崩时的那种心情。 小皇帝眯着眼看向易公公道:“你们总说如今国泰民安,朕出去看看又有什么关系。” 易公公偷着抹了把冷汗,如今世道的确是比先皇在世的时候要安稳许多,但鸡鸣狗盗之徒也是不可能绝迹的。 就算没碰到坏人,出宫之后也有可能被车撞了,被人挤了,被狗咬了什么的…… 但是不管易公公如何忧心和劝阻,小皇帝还是铁了心要出宫看看,问:“你若是不想跟去,便在宫里等着,朕跟陆侍读一起去便是。” 易公公自然是要跟去的,好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若是留在宫里,光是担心就能把人逼疯了。 于是,陆云景跟着小黄门进殿之后,看到的便是一身便装的小皇帝和易公公。 小皇帝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易公公的老脸悲催得缩成一团。 “陆侍读,陪朕出宫看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易公公愁眉苦脸地看着陆云景,挤眉弄眼地想让他赶紧劝上一劝。 陆云景也是有些头疼,心道你肯定也没少劝,要是有用也不至于连衣裳都换好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话却还是不能不说,只可惜磨薄了嘴皮子也改变不了小皇帝的心意。 易公公心情越发复杂,心想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虽说官家平日里看着还算靠谱,但是这种执拗劲儿,跟先帝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管两个人心里如何想,小皇帝对出宫这件事还是挺兴致勃勃的,甚至连刚才跟陈太后置的气都抛开不想了。 易公公看着小皇帝这个样子,一想到他还不会说话就登基做了皇帝,这么多年除了去祭天都没出过宫门,也着实可怜得紧,心不由得就软了,直接倒戈道:“要不,咱们早去早回?” 陆云景差点儿一口血呕出来,自己费心费力地劝了半天,结果就被易公公一句话全毁了。 小皇帝笑着拍拍陆云景的肩膀道:“陆侍读不用这么紧张,朕知道轻重的,我也不去别处,咱们上沈先生家坐坐就回来。” 一听说小皇帝只是想去沈家,易公公和陆云景对视一眼,心都放下了大半。 小皇帝假装成陆云景的跟班,跟着易公公一道混出了宫。 陆云景的马车就在宫外停着,连叫车都省了,直接扶着小皇帝上了车。 陆云景在小皇帝的再三要求下,告了声罪也跟着上去,易公公倒是没半点儿内侍监大太监的做派,直接一歪身子坐到车辕上,自来熟地跟赶车的王四六聊起来了。 马车驶到沈家门口,门子一眼就认出了是陆云景的马车,以为是来寻沈福喜的,笑呵呵地就迎上来了,躬身行了个礼道:“陆大人,我家姑娘今个儿去皇觉寺了。” 听到这话,车内的小皇帝顿时眼睛一亮,看向陆云景问:“咱们也去皇觉寺看看?” “……” “……” 陆云景和易公公相顾无言,恨不得把那门子拎过来打一顿才好。 但是已经晚了,小皇帝改了主意,马车只在沈府门口略一停就直奔城外的皇觉寺去了。 好在陆云景多了个心眼儿,跟那门子交代了几句,让他赶紧去找沈闳通个消息,顺便又从沈府借了家丁跟着。 门子一听车上坐着的是官家,顿时就知道自己闯了祸,脸都吓白了,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连滚带爬地进门找到大管家,把事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大管家一听也急了,赶紧点了十几个家丁追上,然后又急急地去给沈闳送信儿。 沈闳今日无事,正歪在屋里炕上看书,听田氏有一嘴没一嘴地说着京里各家的八卦琐事。 听到大管家进来报信儿,田氏先急道:“阿陆这孩子平日看着老成稳重,怎么也这样糊涂,官家都到了咱家门口,哄进来不就是了,怎么又往皇觉寺去了,那可是要出城的,若是锁城之前回不来可就出大事儿了!” 沈闳倒还是一脸淡定,阖上手里的书,还不忘夹了个书签儿进去。 “急什么,去都去了,不是打发人跟着了么。”他坐起身,吩咐丫头准备衣裳,又道,“官家如今不必幼年时,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阿陆最多也只能劝劝,难道还能替官家拿主意不成。” 田氏也知道这道理,但到底还是没沈闳那么心宽,起身帮他换衣裳,催他赶紧跟去看看,把人早点儿劝回去才安心。 沈福喜和郭昭是一大早便去了皇觉寺的,郭昭早就听说这里的香火和签文都极灵验,所以人还没到就惦记着要来烧香求签。 沈福喜对皇觉寺却着实没有太大的好感,记忆里似乎皇觉寺总跟不太好的事儿联系在一起。 当年若不是闵二郎与喀瓦克扎赉在皇觉寺大打出手,闵二郎也许就不会死,也不会有后来先皇驾崩在外,大长公主逼供篡位的事儿。 不过既然郭昭想去,她自然也是要陪着的。 二人到了寺里先去烧香,听了大师讲经,晌午到禅室内歇了个午觉,下午便在寺里各处闲逛。 郭昭遇佛便拜,沈福喜也只好跟着她一道,觉得这一下午把这辈子要拜的佛都拜过了,跪得膝盖生疼。 “阿馥,咱们去求签。”郭昭诚心诚意地在所有正殿偏殿前殿后殿全上了香磕了头之后,这才满脸憧憬地拉着沈福喜去求签。 郭昭跪在蒲团上,抱着签筒摇了几下,一支竹签便跳了出来。捡起来一看,上头用红漆小字写着—— 第二签,上吉。 沈福喜凑过去一看,笑得不怀好意地小声道:“哦哦,这求得是姻缘吧?” 郭昭脸上一红,不过到底是在好友面前,倒也没太过羞赧,手里紧紧捏着竹签道:“就许你良人在侧,我求个姻缘又怎么了。” “求得好求得妙!最好你就嫁在京城,这样咱们两个才近便。” 郭昭推着沈福喜道:“你也赶紧去求一个。” “我?”沈福喜点点自己的鼻子,“我求什么姻缘啊!” “那、那你给陆公子求个官运什么的呗!” 郭昭这话倒是提醒了沈福喜,她倒不求陆云景以后封侯拜相,只盼着能平平稳稳的,倒也诚心地跪下拜了三拜,求了一支竹签。 第五十六签,中吉。 两个人绕到后殿去找老丈解签。 “第二签,枯木逢春尽发新,花香叶茂蝶来频。桃源竞斗千红紫,一叶渔舟误入津。求得此签者,必有意外奇逢,但只可无心得之,不可著意以求之耳。总的来说,此签有吉而无凶,求财有望,问婚有缘,家宅吉,六畜兴,谋事顺遂,百事如意。” 郭昭听得脸颊绯红,虽然极力压着笑容,但眼角眉梢的笑意早就要漾出来了。 老丈又拿起沈福喜的竹签道:“第五十六签,安知此剑不成龙,见水都应出袖中。他日飞腾千万里,上空妖娇有云从。袖中之剑,见水则出而化为龙,飞腾万里,乃吉兆也。但本签有安知二字,求得此签者,如能多行善事,以培补之,则凡事愈顺遂,必发达矣。” 听罢解签,二人双手合十行礼道谢后,相携出了殿门。 沈福喜觉得虽然只是中吉,但签文却是不错,也正合了陆云景如今的情形,心道要不要再去求个护身符,放在荷包里一起给他戴着。 她心里正想着,一扭头就瞧见了陆云景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沈福喜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小声嘀咕道:“才两天没见,要不要这么没出息,都出幻觉了!” “福喜!”陆云景低声唤着,冲她招手让她过去。 沈福喜愣了一下,刚想到就看见真人这种冲击略大,迎上去道:“陆大哥,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到了皇觉寺之后,小皇帝先去了大殿听讲经,陆云景跟易公公商量了一下,让他陪着小皇帝,自己出来寻沈福喜。 皇觉寺这边人多也杂,甚至还有些洋毛子或是色目人,若是不小心打个照面,沈福喜不知情把小皇帝的身份叫破就不好了。 沈福喜听说小皇帝出宫来了也是一惊,却又忽然想起郭昭刚才的解签,难道还真是天定的缘分不成? 陆云景见她手里也捏着黄色的签文纸,凑近低声问:“求了什么?” 沈福喜狡黠一笑,把签文揣进袖中道:“你猜?” “总不会是求姻缘的。” 沈福喜抿着嘴歪头看他,故意道:“我要就是求的姻缘呢?” “那可就不好办了。”陆云景双手一摊,弯腰贴近在她耳边道,“就是求遍诸天神佛也没用,你这辈子的姻缘早定给我了!” 看着沈福喜骤然发红的耳垂,陆云景又小声添了一句:“还是说,你想求下辈子还能嫁给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陆云景身量高挑,躬身凑过来几乎把沈福喜整个人罩住,淡淡的桂花香气袭来,带着丝丝甜意。 说话的气息吹在耳垂上,热热的,痒痒的,如点了把火一样,烧红了脸,烧烫了心。 沈福喜红着脸,垂头低声嗔道:“长辈还都夸你老成持重,该让他们瞧瞧你这般不要好的模样!” “咳咳!”郭昭在一旁假咳得辛苦,总算让旁若无人的两只想起了自己的存在。 沈福喜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道:“阿昭,陆大哥跟朋友正巧也来皇觉寺,看见我过来打个招呼。” 郭昭略有狐疑地看着陆云景,撇撇嘴道:“该不是怪我这几日天天缠着阿馥,让你们两个都没空儿说话了吧。” “瞎说什么。”沈福喜伸手捏了她一把,“那人跟我同年,你若是不介意就一起逛逛,你若是觉得不方便那咱们就自己玩儿自己的。” 郭昭浑不在意地说:“反正咱们已经上过香求过签了,之后随便逛逛就是,人多反倒热闹。” 说罢又小声对沈福喜道:“放心,我帮你盯牢那人,你只管跟你的陆大哥说话便是。”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我旁边就好。”沈福喜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若知道那个人就是皇帝的话,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说。 三个人很快便到大殿与小皇帝一行人汇合,听着小皇帝自称姓黄的时候,沈福喜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小皇帝对沈福喜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那个白胖包子上头,这会儿突然见人已经出落成大姑娘模样,不免多打量了两眼。 郭昭在一旁看得真切,心道这小子该不会是对阿馥有什么居心吧? 这怎么行! 阿馥已经跟陆大哥定亲多年,两个人的感情也十分要好,怎么能让人横插一杠子进来。 再看看沈福喜和陆云景毫无察觉的样子,郭昭突然觉得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她走到小皇帝面前,笑着说:“我刚从南边儿过来,头一遭进京,也不知道京城有什么风俗习令,或是什么好吃好玩儿的,要不你跟我说说?” 小皇帝虽然见过不少同龄的小娘子,但在他面前无不是低眉顺眼、轻声细语的模样,何曾见过这般落落大方的姑娘,顿时也起了谈兴。 不过小皇帝哪里晓得什么风俗习令,至于好吃好玩儿的更是半点儿不知,他便反客为主地问:“不如你先说说南边儿怎么样?我听人说江南那边也已经开始种玉麦和番薯了,你吃到过么?” “自然是吃到过的。”郭昭的目的只是把小皇帝的注意力从沈福喜身上岔开,至于聊什么倒是无所谓的,听他问起便道,“阿昭早就派人给我送过玉麦和番薯,转年我家就在庄子里种了些,偶尔吃吃倒也新鲜。不过我爹说,这些东西产量高又不挑地儿,是庄稼人的宝贝呢!” “收成之后我爹拿了许多分给周围的农户和佃户,许多人来讨要种子和种植的法子,后来第二年朝廷也开始发种子,大家就都去衙门领了种子和番薯回家种,去年收成就好得很,冬天的时候出来讨饭的人都少了很多。” 因为是沈三老爷挑头儿做的差事,郭家对此一直很是支持,沈福喜去信时也会打听,是以郭昭对这些倒也知道得清楚,细细说给小皇帝听。 小皇帝听得认真,他知道自己坐在那个椅子上,不管什么话听到耳中就已经是掺了水分,纯臣与佞臣的区别,也许就是水分的多少黑白罢了。 玉麦和番薯从选种到试行也有几年时间了,虽然下面传上来的都是好消息,但小皇帝心里总是没底,怕不过是下头的人哄骗自己,此番能听到些真实的声音,顿觉格外珍惜。 郭昭平日里接触多的也即是齐思鸿和沈福喜,二人都比她见多识广,今日难得有个显摆的机会,越说越是兴起。 “玉米和番薯都好伺弄,地里干活儿的人就用不着那么多了,好多年轻人就能去做些其他活计,农忙的时候再回地里干活儿……” 沈福喜在后头听得额角直跳,这些乡野趣事,想来郭昭也是不知道的,指不定是从什么人那边听来的,如今说出来倒把小皇帝糊弄得眉开眼笑。 “希望过些天入宫面圣的时候,阿昭不要被吓死就好。”沈福喜小声跟陆云景咕哝道。 陆云景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道:“是桩好姻缘也说不定呢!” “你这样子越发像我阿翁了!”沈福喜伸手去戳他的脸颊,“学什么不好,偏要学老狐狸!” 陆云景脸上被戳出个酒窝,旋即又消失不见,捉住沈福喜的指尖攥在掌心里,“不跟老狐狸学,怎么制得住你这只小狐狸。” 郭昭跟小皇帝走在前面,偶尔忍不住偷偷朝后面看,见状对小皇帝道:“你瞧陆大哥对阿馥多好。” 小皇帝听她这话颇有些羡艳之情,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想了想道:“陆……阿陆跟沈馥早有婚约,对她好也是应该的。” 郭昭撇撇嘴道:“你懂什么,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人相处得好才是真的……” 小皇帝的神色更加纠结,满脸的欲言又止。 郭昭只道他是求而不得的郁闷,不由拍拍他的肩膀开解道:“阿馥已有良人在侧,你就不要再做无谓的纠缠了。俗话说好汉何愁无好妻,更何况你生得也不难看,以后会找到合适的娘子的。” “……”小皇帝瞪大了眼睛,看着郭昭道,“你说我纠缠沈馥那黄毛丫头?” 郭昭也睁大眼睛瞪回去道:“你比阿馥还小呢!” “我……”小皇帝气结,“明明是你对阿陆有意思,不承认也就罢了,还要攀扯旁人?” “哈?”郭昭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捏起拳头挥挥威胁道,“你再乱说话,当心我揍你哦!” 小皇帝一脸得意地说:“被我说中,恼羞成怒……” 话音未落,郭昭的小拳头就挥了上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前后跟着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刚才不还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 易公公更是嗷地一嗓子,合身就扑了上去。 好在小皇帝这些年的功夫也不是白练的,让他对付悍匪怕是不行,躲开郭昭的小粉拳还是绰绰有余的。 郭昭一拳挥空也有些讪讪,又不好意思再去补两下,只得晃晃拳头威胁道:“反正,你少打阿馥的主意。” 沈福喜已经跑上来,一把抓住郭昭的小拳头,急急地说:“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郭昭撇嘴不屑地斜了小皇帝一眼,冷哼道:“有些人自个儿拎不清,还要胡乱攀扯人。” 沈福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小皇帝的目光紧随而至,警告她不许说破自己的身份。 易公公的心脏已经负荷不住这么刺激的发展,幸亏小皇帝闪得及时,否则顶着个乌眼青回去,都不用陈太后和朝臣责罚,自己就可以直接找根白绫死上一死了。 回城的马车上,沈福喜悄悄把小皇帝的身份告诉了郭昭。 郭昭整个人都惊呆了,紧张地一把抓住沈福喜的袖子,带着哭腔磕磕巴巴地说:“阿、阿馥,怎么办,完蛋了,我闯大祸了……” 沈福喜把人揽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劝慰道:“没事没事,官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当年我跟他玩儿双陆棋,连赢他好几把他也没生气呢。不过,你们之前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打起来了?” 郭昭这才想起,紧张地说:“阿馥,我觉得官家是不是看上你了?虽然你跟陆大哥已经有婚约在身,但到底还没成亲,他若是非要让你入宫可怎么好?” “啊?”沈福喜瞠目结舌,这画风变得太快,请原谅我有点儿跟不上节奏。 “刚才在寺里你没发现,他朝你打量了好几眼。”郭昭认真地说,“要不,你快点儿跟陆大哥完婚吧!” “我的小祖宗,你脑子里想得都是什么啊!”沈福喜无语地在郭昭额头杵了一指头,“我小时候跟阿婆入宫见过官家,我们还一起玩儿过双陆棋,后来这些年都没机会再面圣,如今突然见到,打量几眼有什么不正常的。” “那、那是我搞错了?”郭昭讷讷地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福喜,“这下完了,临走前阿爹还嘱咐我,说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京城里豪贵多不胜数,不比庆州那边的小地方,我倒好,一下子就惹上了最惹不得的那个。” “放心吧,左右也没打上,不会有事的。”沈福喜话是这么说,心里到底也还是有些惴惴,晚上等郭昭睡下之后,自己溜去沈闳的书房,把白天的事儿一一坦白。 沈闳捋着胡子道:“官家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那么多朝政都忙不过来呢,哪里有空跟你们这些小丫头计较。” “不过。”沈闳话锋一转,“郭家小娘子也是该长长记性了,入宫之后若是再出什么岔子,可就不是那么轻易能遮掩过去的了。” 沈福喜被说得后背冷汗直冒,好在郭昭自己也知道闯祸了,接下来的时间里老实得不行,还很是提心吊胆了几日,生怕突然就来一道圣旨,降自己个大不敬之罪。 就这么心惊肉跳地到了入宫的日子,郭昭抱着沈福喜简直想大哭一场。 “刚上好了妆,一哭可就都花了,若是哭肿了眼睛可怎么好。”沈福喜连连宽慰她道,“我之前打听过了,以你家的身份,你也就是在外殿跟着站站桩子,连内殿都进不去的,到时候娘娘和官家在里头挑选,你就按照之前女官教过的规矩,老老实实在外头站着就是了。” 听了这话,郭昭的心情才稍稍放松一点儿。 的确,以郭家的身份,在庆州那边还算是有些排场,放在整个大梁哪里够看,不过是来陪个过场罢了。 小皇帝早就从陆云景那边得知,郭昭是应诏入京来参加采选的,心里便想着,到时候在大殿见到她,那丫头定会吓得花容失色,到时候看她还敢不敢冲自己捏那小拳头。 结果到了大殿接受众人叩拜之后,看了半晌都没瞧见那天的小丫头。 小皇帝忍不住偏头问身旁的易公公道:“怎么没见郭家小娘子?” 易公公手里捧着名册,急忙翻看后回道:“官家,郭小娘子在外殿候着呢!” 小皇帝闻言便起身朝外走去。 外殿的人虽然也都恭恭敬敬的站着,跟着磕头叩拜,但是心里也都清楚,自己怕是连官家的头发丝儿都瞧不见就得出宫回家去了。 谁成想殿内传来脚步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处。 外殿候着的小娘子们顿时都紧张起来,也有人激动不已,纷纷微调着自己的姿势,力求将最完美的一面呈现给官家。 郭昭今日是打定主意想低调到底的,穿着打扮只求合乎规矩,并未多少上心。 入宫之后既没给红包也没塞首饰,于是如愿以偿地被分到个不起眼的角落,心满意足地站定等着回家。 谁知道这小皇帝却心血来潮出了大殿。 郭昭偷偷抬眼打量,明黄色的龙袍,金冠玉带,可不正是那日差点儿被自己打了的小郎君。 她心虚地缩缩头,暗自祈祷,外头这么多人,应该没那么容易看到自己。 但是郭昭没想到的是,小皇帝站的位置是殿门口,她们的位置在玉阶之下。 小皇帝居高临下,根本就是一览无遗,连她缩头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郭昭垂着头,只听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一双明黄绣着双龙抢珠的短靴映入眼帘。 “伸手!”小皇帝言简意赅地说。 郭昭吓得一个哆嗦,颤巍巍地伸出右手,心道我是想用这只手打你来着,可你躲过去了啊!该不会要剁了我的手吧? 她只觉手心微凉,一块巴掌大小,触如凝脂的什物落在自己掌心。 郭昭定睛一看,竟是块镂雕着凤纹的玉佩,下头垂着明黄色的宫绦,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小皇帝将凤纹玉佩送给郭昭这件事,在前朝和后宫引起一片不小的骚动。 郭昭也是完全不敢相信,直等回到沈家,坐在沈福喜对面还是一脸的茫然,攥着玉佩问:“阿馥,你说官家该不会是想把我弄进宫里再慢慢报复吧?” “……”沈福喜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少女,你想太多了!” 次日的早朝中,朝臣纷纷出言反对,沈闳老神在在地抄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小皇帝等众人群情激奋说得差不多了,这才不疾不徐地说:“诸位大人,人选是你们定的,对吧?初筛是你们筛的,没错吧?名册是你们编出来给朕看的,是不是?册子上的人就是让朕来挑的,不是么?” 三个问题问的下面众人哑口无言,虽然话是这样说,但谁都知道,重点的人肯定都是安排在大殿内的。 之所以弄那么多人进来,不过是充个排场,说是让小皇帝自己选后,其实还不就是在内定的几个人里挑个最顺眼的。 这个郭昭,不是个倾城倾国的模样,之前也没听说过要特殊照顾,看家世也普普通通,倒是与沈家七娘子交情匪浅,难道沈家如今对官家的影响力已经这样大了不成? 朝上得不到答案,众人就把脑子动到后宫去了,于是陈太后和诸位太妃顿时忙了起来,各家命妇、娘子,能攀得上关系的全都想要入宫请安拜见,顺便探听一下消息。 自从上次争吵过之后,陈太后对儿子着实多了几分忌惮,加之小皇帝有些话也的确触到了她的痛处,所以这才难得的没有插手干涉,反倒还对入宫请安的人道:“我看那个郭小娘子倒是不错,皇后选的就是人品德行,她生得端庄大方,人也懂礼。而且本宫还听说,当年庆州那边地动,灾民遍野,郭家一直出钱出力,由此可见家风。 连陈太后都在为郭昭说话,朝中大臣们也就蹦跶不动了,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之后要忙的就是大婚的事宜了。 易公公宣过圣旨之后,沈家顿时门庭若市,熟的不熟的全都往家里钻,就想借着沈家在未来皇后面前混个脸熟。 郭昭依旧是有些将信将疑,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头被赶进包抄圈儿的猎物,不知道哪一蹄子踩下去就是陷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支闪着寒光的箭射入胸膛。 沈福喜听得直翻白眼,什么一箭射中,你以为你是小燕子?再说,就算你是小燕子,小皇帝也不是五阿哥那种蠢货。 圣旨下过,宫里的各种赏赐就源源不断地送过来,郭昭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收礼收到腿软——全都要跪着收有木有啊! 郭家父母接到消息后也都惊得不轻,都以为是去走个过场的怎么就选上了?急急忙忙收拾了东西启程北上。 小皇帝从自己的内库中取了银子,吩咐易公公在京中置办了一处宅子,房契地契都要写郭昭的名字。又交代赶紧找人修葺房舍园子,采买仆从丫鬟。 官家交代的事儿易公公自然不敢耽搁,更何况小皇帝简直是天天催问。 但是这事儿也不是着急就能立刻办好的,倒是易公公一股心火拱得嘴里起了一串燎泡,疼得吃不下喝不下的,几天功夫人都瘦了一圈儿,总算是把房契地契卖身契全都弄齐备了。 捏着一叠儿文书,小皇帝前脚下了朝,后脚就偷偷出了宫。 易公公原本还放下点儿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出宫还出上瘾了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能跟着呗! 小皇帝这次倒是目的明确,出宫便直奔沈府,叫门子把自己的一枚私印交给沈闳过目。 不多时沈闳就出来了,低调地将小皇帝迎进了沈府。 有了头一次之后,小皇帝隔三差五的便往沈家跑一趟,每次都不空手,送得还都是挺用得上的东西。 几次三番下来,别说是郭昭被打动了,就连沈福喜都颇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像小皇帝这样从小父亲过世母亲又不靠谱的孩子,在深宫内没有长成个心理变态都已经是万民之幸了,没想到非但没有长歪,反倒还挺会讨小娘子的欢心。 郭昭父母紧赶慢赶,半个月的时间就到了京城。入京之后,便住进了小皇帝送的宅子里,郭昭也搬过去与父母同住,她还有许多规矩要学,有许多事情要忙。好在大婚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十八,还有小半年的时间可以准备。 郭家忙得四脚朝天,沈福喜也没能逃得过去,赵氏时常带着她过去帮忙,跟郭娘子一起研究衣料、首饰之类嫁妆,打算为沈福喜之后嫁人做个参详。 沈福喜和郭昭都不是喜欢打扮的人,此番被亲娘翻来覆去地让试衣服,试首饰,还时常要面临二选一、三选二,多选一之类的题目,着实不胜其扰。 这天一大早,沈福喜又被赵氏拎到了郭家,进门后,赵氏便跟郭娘子忙活去了,郭昭挪到沈福喜身边,贴在她耳边悄声说:“要不,咱俩溜出去逛逛吧,这日子着实太难熬了,学规矩已经很烦了,不学规矩的时候还要被阿娘折腾,我都想回家去了。” “得了吧你!”沈福喜压低声音,“少出馊主意了,之前在庆州时溜出去玩儿最后是个什么下场?我还想留着命看着你大婚呢!” 郭昭也想到了大长公主那次,脸色微微发白,心下愧疚,不敢再提,拉着沈福喜道:“昨个儿送来一批西洋玩意儿,我正想着拿几样给你送去,可巧你就过来了,喜欢什么自己挑更好。” 听到有西洋玩意儿,沈福喜也感兴趣起来,拉着郭昭细细询问。 打从去年开始,南边就已经开始有船只出海西洋,今年头一批出海的船已经陆续回来,除了带回来许多西洋新鲜玩意儿之外,也都赚了不少钱回来。回到大梁之后,把西洋的玩意儿一出手,又是大赚一笔。 虽然的确有几艘船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葬身大海了还是留在了西洋,但这已经完全挡不住众人狂热想要出海赚钱的心思。 听说朝廷已经打算陆续放宽民间船只出海的限制,郭家也跟当地几家大户合伙儿,招揽人手,组织了一支船队,打算今年跟着官船一起出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忙忙碌碌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京城已经是金桂飘香。 难得郭昭还没忘记安排人晾晒桂花,一匣子干桂花在中秋之前就送到了京城。 如今二人尚未成亲,虽然平时经常见面,但正儿八经的过节还是要避嫌的。 陆云景白天带着家丁登门拜访,送了节礼过来。 临走前沈福喜把人一直送到门口,道:“用过晚饭在街角等我,今个儿过节,阿娘答应让我出去逛逛。” 陆云景知道沈福喜的心思,没到过节都说想出去玩儿,其实根本是怕自己在家待着想家,想让自己宽心罢了。 当年她还是小小一只的时候,就已经能很体贴地照顾到自己的情绪,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还是依旧如小时候那般暖心。 “好,吃过晚饭我来接你。听说今年因为官家大婚,宫中会派人在河里放花灯和花船,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中秋节的夜晚,街市上灯火通明,加之宫中会放花船的消息传扬开来,使得原本没打算出门的一些人都纷纷来到河边。一时间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马车走到离河边还有两条街的地方就被人潮包围了,半点儿也挪不动地方,王四六急得一脑门子汗,却也没有法子,只得请陆云景和沈福喜下车。 “不妨事的,我们走过去就好,你把马车挪出去,找个地方歇着吧,等看过花船我们再回来找你。”沈福喜见王四六一脸的紧张,从荷包里掏出块银角子给他,安抚了几句道。 王四六看着自家郎君跟沈家小娘子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这才敢抬手抹了把汗,想起家中下人们平常凑在一起说话,都说郎君是个宽厚的人,对待下人也不苛责,月钱给的也足,这样的差事真是难得,就怕今后娶了新妇过门,大家的日子便要不好过起来了。 但是他如今看着沈小娘子,温温柔柔的一个人,跟自家郎君怎么看都般配的很,对自己也从未有过高声。 他捏捏已经在手心儿里攥热乎了的银角子,喜滋滋地塞进腰带里,赶着马车避到一旁的茶寮中,叫了碗茶,从怀里掏出月饼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河边人更加多,陆云景一手护着沈福喜,一手抬起来挡着不时挤过来的行人,平时不过一炷香远近的路,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过去。 宫中的花船极大,三层挑高,横宽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河道,上面用各色彩绸装饰,每层上都有穿红着绿的歌姬奏乐,轻纱曼曼的舞姬随乐起舞。 花船行得极慢,岸上好多人都一路跟着花船往下游走。 陆云景和沈福喜趁机寻了个人少的高处站定,看着不远处流光溢彩的河道,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沈福喜眼尖,忽然指着不远处道:“陆大哥,你瞧,那不是阿昭和……” 陆云景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小皇帝和郭昭。七八个壮汉在周围开路,易公公苦着一张老脸在后头跟着,周围想必还得有不少暗中保护的侍卫。 “快走!”陆云景一把抓住沈福喜的手,拉着她就要走,“若是被易公公看到,怕是又要被抓壮丁了。” 沈福喜站着没动,抿嘴偷笑道:“没事儿的,就算他想拉咱们过去,也得看官家乐意不乐意呢!” 那两只明显是偷着出来约会的,小皇帝哪里肯让人去当电灯泡。 果不其然,小皇帝一行人走过陆云景和沈福喜面前的时候,除了郭昭笑盈盈地投过来个眼神表示打招呼之外,其余人就跟素不相识一样,目不斜视地就走过去了。 沈福喜做了个你看怎么样的表情,一双大眼睛在灯光的映衬下格外闪亮,看得人挪不开目光。 陆云景抬手轻抚沈福喜的眼角,右手顺势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身后有人撞了过来,沈福喜直接跌进陆云景的怀里。 陆云景趁机低头,趁机在她眼角落下一个轻吻,然后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往回走了。” 沈福喜羞得耳垂都红了,没出声,只轻点点头,心下却不免暗喜。 刚才陆云景的神色全都落在她眼里,觉得他已经不再只把自己当做是个小孩子,而是真正的有了男女之间的吸引力。 带着这样的念头,沈福喜直到回家都还是一副喜盈盈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眼角眉梢都漾着一种我很开心很幸福的气息。 沈昱靖看到之后,忍不住打趣道:“阿娘,看来这是女大不中留了,咱家也该要准备嫁女儿了!” 沈福喜瞪了大哥一眼,凑到赵氏身边撒娇道:“阿娘不要听大哥乱说。” 赵氏却揉着女儿的头发道:“的确是该办喜事了,陆家已经来信商量婚期,估计也就是今年年底或是明年年初的事儿了,你没看阿娘都开始给你准备嫁妆了么?” 沈福喜闻言一愣,我还不到十岁你就已经开始准备嫁妆了好么,我怎么知道这就快要出嫁了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自从听赵氏说陆家已经来商议婚期了,沈福喜再见到陆云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心里一个劲儿地鄙视自己,还真越来越像古代女人了不成,早就知道是要成亲的,如今害羞个什么劲儿。 话虽这样说,但只要一想到陆云景,就会忍不住地脸红心跳,简直像是害了相思病一样,只好到处给自己找事情做,转移一下注意力。 结果三房的下人就被她指使得团团乱转,各个房里的摆设都来了个大搬家。 沈三老爷去京郊的农田忙了几日回来,差点儿连自家屋子都认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了?”沈三老爷进门道,“进来还以为走错门了呢!” “闺女这两天作妖儿呢!”赵氏冲沈福喜的房间方向努努嘴,揉着自己的膝盖说,“我这几天起夜,不是撞到头就是磕到腿的。” 沈三老爷听说是闺女折腾出来的,顿时点头道:“隔段时间换换摆设也不错,总是一个样儿看着也厌烦,这样挺好的。” 赵氏白了他一眼道:“我也总是这一个样儿,是不是也看厌烦了?” 沈三老爷顿时老实了,坐到赵氏身边道:“我说屋子呢,怎么还扯到你身上了,那些死物能跟你比么!” 沈福喜领着小黑过来,挑帘子进屋道:“阿爹回来了!” “回来了。”沈三老爷朝闺女招招手,“我才走了几日,你在家里就折腾得翻天覆地。” 沈福喜吐吐舌头道:“谁让你不带去我庄子上,我无事可做,就只能自己打发时间了。” 赵氏从丫头手里取了湿帕子给沈三老爷擦脸,道:“秋老虎那样厉害,看你爹都晒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想往外跑?” “就是,都快晒爆皮了。”沈三老爷低头让闺女看自己的后脖颈子,果然已经有些地方被晒得起皮了。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赵氏看得心疼,赶紧吩咐丫头去取药膏,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洗干净,在上头涂了一层淡绿色半透明的药膏。 这药膏涂上之后凉津津的,沈三老爷舒了口气。 赵氏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道:“我知道你想办好这差事,但也该注意点儿身子才是,就非要去地里泡着?”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沈福喜替阿爹说话道,“粮乃国之大事,民之根本,阿爹既然担了这份差事,事必躬亲才是正道,是功垂千秋的大事。” 她说罢又冲沈三老爷道:“不过阿爹也还是要注意身体,不然惹得家人担心挂怀,也不是大丈夫之所为。” 这番话说得沈三老爷和赵氏都笑了。 赵氏将闺女揽进怀里,点着她的小鼻子说:“得了,就你这张小嘴会说,把我们两个都说了。” 阿许从外头进来道:“三郎,三娘子,七娘,郭府的人送帖子来,说郭家小娘子下午过来拜访。” “阿昭如今越发客气了,想过来就直接过来呗,还要先送个帖子。”沈福喜抱怨一句,接了帖子看看,丢还给阿许道,“去厨下吩咐一下,做几样点心来,阿昭喜欢吃杏仁豆沙饼和蝴蝶酥,再随便做两样咸甜口的点心来。” 见阿许答应着下去了,赵氏这才道:“如今阿昭身份与以往不同了,就算你们两个敢情好,也该注意些。” “阿娘我知道了。”沈福喜抿抿嘴,是啊,郭昭再过些日子就是皇后了,唉,自己好不容易交了个闺中密友,结果又要去那种宫墙深深的所在了。 今日正好是休沐,加上沈三老爷回来,是以沈昱靖也没出门,全家人凑在一起吃的午饭。 屋里众人刚放下筷子,还不等漱口,就听人进来传话:“郭小娘子到了。” 沈福喜一边漱口一边起身,丫头托着痰盂追着她,等她将漱口水吐了才停步。 赵氏看得直摇头,忧心不已地说:“你们瞧瞧福喜这样,在家也就罢了,以后嫁过去可怎么是好。” 姜四娘正扯着帕子给儿子擦嘴,闻言笑道:“阿婆用不着担心,小姑是最伶俐懂事的人,分得清里外呢,您何曾见她在外头不注意的。” 沈昱靖也不以为然地说:“娘,你就是太愿意担心,阿陆又不是没见过福喜什么样,他又何曾嫌过?再说,他若是敢嫌,我先去揍他一顿再说!” 宝年也捏着小拳头嚷:“敢嫌弃阿姐就揍他!” 赵氏听媳妇的话听得很是顺耳,心里刚刚舒坦点儿,就被儿子又气得不行,瞪眼道:“当着孩子瞎说什么呢!” 她说着把宝年搂进怀里,用手捂着他的耳朵说:“可不许跟你爹学这些不要好的。” 沈福喜急急地迎出去,在垂花门处撞见正往里走的郭昭。 郭昭看到沈福喜眼圈儿就是一红,合身扑上来,拖着哭腔道:“阿馥,我不想入宫了,什么皇后不皇后的,我不要做了!” “这话可不好乱说。”沈福喜被她这话吓得不轻,赶紧左右看看,见郭昭身后只有郭昭的贴身丫头,自己这边根本没带丫头,只有小黑摇着尾巴在旁边跟着,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她把郭昭拉到自己身边,扯出帕子给她擦拭涌出来的眼泪,柔声问:“这是怎么了,谁还敢给你气受不成?外头太阳大,咱们进屋慢慢说。” 郭昭进门之后就收不住了,抱着沈福喜的胳膊哭得稀里哗啦,半晌才稍稍平静下来,揪着帕子抽抽噎噎道:“宫里派来几个女官教我规矩,这也罢了,我好生学就是了,可、可她们也太过分了……呜呜……” “怎么了?”沈福喜被她哭得起急,忍不住伸手去翻她的衣袖,“她们打你了?还是掐你了?” “没,没打我。”郭昭委屈地瘪着嘴,“她们态度虽然恭敬,也没打罚我,但是她们说的话让人心里头憋屈。” “说什么了?”沈福喜听了这话心里大概有了数,“是不是端着架子,一副瞧不起你和你家里的样子,觉得你能做皇后是烧了高香走了狗屎运,像你这样仪态家教入宫都是给官家抹黑?” 郭昭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沈福喜,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愣愣地点头,抽噎道:“阿、阿馥,你、你怎么都知道的。” “想想也知道了,就会做这起上不得台面的掉价事儿!”沈福喜猜都不用猜,这肯定是陈太后的手笔,她抬手揉揉郭昭的头顶道,“不用担心,你且在我家住几日,大后天是重阳日,咱们登高去。” 郭昭揉揉眼睛,能在沈府住几日她自然高兴,但又怕给沈家带来麻烦,有些担心地问:“我这么住下了能行么?” “放心,没事的。”沈福喜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你今个儿就别回去了,打发丫头回家收拾几件衣裳过来就是,其余的我这里也都不缺。” 沈福喜说着,直接把郭昭的丫头叫进来吩咐道:“阿昭要留下住几日,你回去给郭伯父和郭伯母说一声,再把常用的东西和衣裳首饰收拾些过来。我们重阳日要去登高,初十我再送她回去。” “小娘子,女官那边……”丫头话没说完,见沈福喜面色阴沉,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见自家小娘子微微点头,这才应诺了出去。 沈福喜叫人打水来给郭昭洗脸,看着她眼下的青痕道:“你这几日怕是也没睡好吧?先歇个午觉,有什么事等起来了再说。” 郭昭在家一直忍着不敢发作,生怕给自家招祸,今天好不容易争取了半天空过来找沈福喜,哭了一通之后已经觉得有些疲惫,再见沈福喜沉着冷静的模样,心里也莫名地安定了许多,听她的话去内间躺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沈福喜把郭昭打发去午睡,自己却叫人备车,直奔城南曹寺胡同,与陆云景在书房里嘀嘀咕咕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才出来。 “你可记住了,一定得把人给我带出来。”沈福喜临走还不放心地叮嘱道。 陆云景送她出来,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听得她叮嘱就好脾气地应着,一连几遍也未见不耐。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院中几盆菊花开得正艳,高大的银杏已经是满树金黄,叶子落在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特意没叫人扫,猛地一瞧像铺了层金黄色的毡毯,让人的心都跟着暄软温暖起来。 陆云景身着淡青色家常绸衫站在树旁,挺秀高颀,看着比银杏树还要俊朗几分。 沈福喜被蛊惑了般凑上去,踮起脚尖,将唇压在了他的唇上。 陆云景唇瓣微凉,还带着铁观音的醇厚味道。 沈福喜本想一击即走,谁成想被陆云景伸手托住下颌,只得仰头承受,微苦而回甘的茶香在二人唇齿间缠|绵纠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沈福喜在曹寺胡同多耽搁了一会儿,回到家的时候,郭昭还没醒,但她的贴身丫头宛竹已经带着收拾好的东西回来了。 正如沈福喜先前所料,还有一位女官也跟着一道回来了。 宛竹和女官见到沈福喜都忙上来行礼问好。 沈福喜微微欠身,对那女官客气了一下,问:“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不敢当小娘子这样称呼,您唤我秋安便是。”秋安虽然是从宫中出来的,但对沈家还是心存忌惮的,不敢太过放肆,态度也十分温和。 沈福喜心里气她们欺负郭昭,所以也不想太给她脸面,淡淡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挥手道:“阿许,你带秋安和宛竹下去收拾东西,阿昭这几日跟我一道睡,你们晚上就不用值夜了。” 秋安听了这话,忍不住问:“七娘子,不知郭小娘子这会儿……?” 沈福喜俏脸微沉,道:“阿昭昨晚没睡好,这会儿在我房里歇午觉呢,你们先下去吧。” 宛竹抱起首饰匣子,吩咐粗使丫头拿好其他东西,麻利地跟着阿许后头离开。 秋安见状不好再多说什么,也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沈福喜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秋安离开的背影,心道且再容你蹦跶几日。 郭昭已经几日没睡好了,这会儿来到沈家,见到沈福喜之后莫名就放松下来。小时候那次经历虽然凶险,但是也在郭昭心里留下一个印象,似乎就没有沈福喜处理不了的事儿,这种毫无原则的信任感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但是却深深扎在她的心里。 她放松后睡得极熟,也没人打扰她,这一觉便睡到了快晚饭的时候。 郭昭睁开眼睛,看着外头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了,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心里只是大叫不好,起来这么晚肯定又要被训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惊动了趴在踏脚上的小黑。 小黑直起身子,见床上的人醒了,礼貌性地摆摆尾巴,然后冲着门外叫了两声。 阿许循声进来,笑着说:“小娘子醒了?我们七娘子刚去厨下了,说再过一刻钟就叫您起身,谁知道您自个儿醒了。” 她说着伺候郭昭穿好鞋子,引着她坐到妆镜前,帮她梳好发髻,只戴了两朵珠花,插了一根簪子,看着清爽又轻快,既居家又不失礼。 沈福喜从厨下回来,进门便道:“等会儿跟我阿爹阿娘还有哥嫂一起吃饭,吃过饭我再带你去见阿婆。” “宛竹回来了么?”听说要去见田氏,郭昭赶紧问,等下得换身衣裳才好。 “秋安也跟来了。”沈福喜提醒她道。 郭昭的脸顿时垮下来了,一屁股坐在床上,揉着小黑的耳朵崩溃地说:“我如今连想要躲个清静都不行了,这是要想把人逼死么!” 沈福喜却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竖起食指摆摆道:“急什么,且再忍几日,不怕她来,就怕她不跟来呢!” 郭昭的眼睛咻地一下亮起来,晃着沈福喜的胳膊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接下来的几日,沈福喜算是领教了秋安的本事,走快了让慢点,走慢了让快点,手臂摆得太大重走,摆的太小也要重走…… 吃饭吃得快了不行,吃的慢了不行,不能连着吃同一道菜,一餐中同一道菜不能吃超过五次…… 沈福喜在旁边看着都快疯了,也难为郭昭还能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重做。 这日陆云景被小皇帝召入宫讲史,史书读完讲透之后,照理又聊起闲话来。 陆云景佯装无意地说:“这日子过得着实快,臣还记得,去年重阳节时,官家还赏了螃蟹和菊花酒,如今一眨眼竟又要到重阳日了。 大婚的日子渐渐临近,因为要为之后的亲政做准备,所以小皇帝忙得有些昏头转向,叫陆云景进来讲史已经是难得的悠闲时刻了。 “果然是要到重阳了。”小皇帝感慨道,“宫里连点儿要过节的气氛都没有。” “重阳节在宫中也不过就是饮酒赏菊罢了,臣今日进来,正瞧见宫人往各处送菊花呢,想必官家今日就能瞧见了。“ “每年都是这样有什么趣。”小皇帝摆摆手道,忽然看向陆云景问,“陆大人今年重阳有什么娱乐?” 陆云景忙道:“臣不过是应友人相邀,一道去登高罢了。” 小皇帝眼神一亮,又问:“哪位友人,朕可认得?” “沈大人家的四郎,沈昱靖。” “哦,朕知道,你们两个还是同榜出来的,都是年少有为。”小皇帝道,“不过,如今沈四郎都已经儿女绕膝,这点你倒是远不及他了。” “家里大致已经议定了婚期,该是在明年年初。”陆云景略有些尴尬,官家年纪比自己还小,如今却来关心自己的婚姻大事,着实别扭。 “只你们两个去登高?”小皇帝佯装无意地问。 “沈七娘和郭小娘子都去。”陆云景心领神会地说,“再往后天就冷了,不方便出去玩儿了,所以两个人都盼着这日出去登山,然后还要去皇觉寺参加斋会。” “听着倒是挺有意思。”小皇帝看向陆云景,“陆大人,不如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哎呦!”易公公嗷地一声,“官家,重阳登高日,上山的人太多了,这可使不得,太不安全了。” 小皇帝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你就不会提前派人去准备一下么?” 易公公原本还想说什么,听到这话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光嘎巴嘴发不出声来了,半晌才连连保证道:“奴婢明白了,这就下去安排。” 陆云景从宫中出来,写了张字条,让王四六给沈福喜送去,上面只有四个字——如君所愿。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重阳这日,沈昱靖一大早便叫人准备好车马。 姜四娘带着宝年坐一辆车,沈福喜和郭昭一辆,为了让两个小姑娘路上舒坦点儿,他特意给秋安准备了一辆小车,自己骑着马前后照应着。 上车后见秋安没在一起,郭昭的神色果然轻快不少,前半程都跟沈福喜有说有笑的,但是待到行程过半,小脸儿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了,趴在窗口朝外看,郁郁地说:“也就在车上还能松乏松乏,等下又得被念死。” 沈福喜揉着小黑的大脑袋,听了这话只淡淡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却并不跟郭昭透露。 虽说是登高,可谁能指望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能爬几步路,所以马车都是驶到半山腰的位置,这才停下让车上的主子们下车。沈家的马车停的位置还算差不多,有些人家的马车恨不得一路驶到山顶去,让主子下来走几步应应景罢了。 车帘刚一掀开,就看见秋安已经在外面候着了,一双吊梢眼紧紧盯着郭昭。 郭昭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下车时直接踩到裙角,一头栽下去,幸好被阿许一把抱住,这才没摔了个狗□□。 秋安的眉心顿时拧出个疙瘩,开口便道:“小娘子,走路要注意脚下,尤其是上下车,不但要稳还要姿态优美,您连稳都做不好,如何还能做到姿态优美……” 沈福喜看着郭昭越发小心翼翼的神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暗平复心情——我再忍你一会儿! 众人都下车之后便开始登山,宝年被领着走了几步便被奶娘抱起来,等到山顶再让他自己下来走几步,便也算作登过高了。 郭昭虽然已经被女官们折磨了好些日子,这次也做好了会被各种挑剔的心理准备,但以前毕竟都是在家,这次却是在外头,还当着沈福喜和沈家人的面儿,被说了两次脸上就挂不住了,眼圈发红,泪珠儿要掉不掉的模样着实可怜。 沈福喜看着郭昭这样心疼的不行,但是她心疼是没有用的,只有让小皇帝心疼了才是正经,所以她一路强忍着没有吱声,悄悄打发人往山下迎一迎。 小皇帝的车驾此时其实已经到了山脚,易公公派出去的人也早就在山上各处守着了,一些来登山的百姓都被拦在了山脚下,让他们分散到周围去登其他的山头。 陆云景趁着易公公让车驾停下来整顿一下准备上山的时候,打发王四六先上去给沈福喜送信儿。 王四六爬到一半跟沈福喜派下来的人碰了面,两个人互相交换了消息,都急急地原路返回去报信。 沈福喜听说小皇帝已经在上山了,忙说自己累得走不动了,非要在路边树下休息。 沈昱靖闻言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才走了几步,还没有你平时遛狗走得远好么!不过妹子说要休息,身为一个二十四孝老哥,他只能大力支持,吩咐下人在路边树下铺好席子垫子各种东西,招呼众人一起去歇歇脚。 沈福喜一下子叫人泡茶来,一下子又叫摆点心,活脱儿一副要在这儿吃一顿再继续爬山的架势。 秋安见状不由得皱眉,心道以前都只听人夸赞沈七娘,谁知如今见了是这般做派。不过沈福喜如何还轮不到她管,所以也只是腹诽几句,便继续盯着郭昭去了。 郭昭早就被秋安训得头晕脑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按照规矩端端正正地坐在垫子上,见秋安面色阴沉沉的,心里越发惴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生怕再当着这么多人被训一顿。 秋安本来就被太后授意要为难郭昭,哪里会考虑郭昭的心情,加上沈福喜佯装无意的各种引导,很快就又把郭昭说得眼泪汪汪,积压了好多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小皇帝走上来的时候,就正好听到郭昭带着哭腔嚷道:“这个皇后我不当了还不行么,谁爱当谁当……” “……”陆云景一头黑线,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福喜让自己把小皇帝引来就是因为郭昭要悔婚?这是找死啊还是找死啊? 小皇帝也一下子愣住了,自己满腔热情的跟过来想一起爬个山见个面,结果还没说上话就被泼了一头冷水,这到底是闹哪样! 他伸手拦住想要上去呵斥的易公公,站在不远处打算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听郭昭又道:“……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做不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规规矩矩板板整整的,你要是觉得我礼仪不好不配做皇后,那你就去回禀太后和官家,换个你们满意的做皇后好了!” 秋安被郭昭这番发作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她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气得直打哆嗦,半晌才怒气冲冲的说:“小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选后这样的大事怎么可以这样儿戏,你当皇家是什么?难怪太后娘娘要我们多费心好生教你规矩,一国之后那是要母仪天下的,小娘子这样如何能够成为六宫表率,如何……” “放肆!”秋安的话没说完,就被快步上前的小皇帝愤然打断,“你口口声声说规矩讲礼仪,那么阿昭是朕未来的妻子,你是什么身份能对她这样大呼小叫?她能不能做得好皇后,还轮不到你来废话!” “官家……”秋安在宫中是见过小皇帝的,但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面,吓得双腿一软就跪在地上。 沈福喜心道总算是来了,然后跟着沈昱靖后头行礼问安。 小皇帝上前几步,抽出帕子塞进郭昭手里。 郭昭这才回过神来,小脸惊得煞白,汗珠子跟泪珠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滚,心想自己说了那么大逆不道的话,后悔的恨不得一头磕死。 小皇帝见她动也不动,只得自己帮她擦拭脸颊,低声道:“不过是为个下人,你就不要朕了?” 郭昭本来眼泪都被吓回去了,听到这话又红了眼圈,反正更过分的话都嚷出来了,干脆把这些日子的委屈一股脑地说了,越说越觉得窝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沈福喜坐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看那两小只对着嘀嘀咕咕,见郭昭哭着哭着一会儿又破涕为笑了,心里彻底踏实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被凉爽的秋风一吹,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皇帝和郭昭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有那么点儿两情相悦的意思,这会儿来了一出英雄救美,又小意温存了片刻,顿时就好得蜜里调油起来。 那副腻腻歪歪的姿态简直是要虐死单身狗的节奏,看得沈福喜这个心理年龄上的老阿姨都有些替他们脸红。 陆云景跟她并排走着,见状偷偷隔着袖子捏了一下子她的手。 在宽大衣袖的遮挡下,这点儿小动作并不显眼,更何况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小皇帝和郭昭的身上。 沈福喜心里却瞬间美得几乎想要冒出泡泡来,别人秀恩爱有什么值得羡慕嫉妒恨的,自己身边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人。 当别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小皇帝和郭昭身上的时候,他的视线却一直黏在自己身上,能察觉到自己每一个微小的情绪变化,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 小黑在二人前面不远不近地跑着,后背黝黑的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时扑到草丛里去滚一圈儿,听到沈福喜的叫声顿时直起上身,耳朵支愣着,嗷嗷叫两声又赶紧追上去。 总体来说算是一次成功的秋游,大家都十分满意,尤其是郭昭。 原本她晚上还想再回沈家,结果被小皇帝直接送回家去了。 进门之后才发现,原本在家的女官都已经不见了,宫里重新送来了两个,每天只用一两个时辰给她讲宫中各种重大仪式以及节日的规矩,宫中的一些忌讳等等。 如此这样过了几日,郭昭见这两个女官对自己十分尊重恭敬,也不会刻意刁难,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准备了一堆礼物,带着一堆下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沈府。 小黑刚洗了澡,落汤鸡一样湿漉漉地从屋里跑出来,站在阳光下用力抖动着身子,水珠四溅。 沈福喜拿着一条大毛巾追出来,丢到它身上一顿的擦。 小黑兴奋地咬住毛巾的一角,用力往后扯着。 沈福喜给它洗个澡累得自己一身大汗,却又不愿意假手他人。 好不容易给擦了个半干,沈福喜这才抽出空来招呼郭昭,二人屏退下人,坐在长廊下给小黑梳毛。 郭昭高兴地说:“还是你有本事,这回新来的两个比之前的强多了,我刚才说要来你家,她们都没有说什么。” 沈福喜也是无语,这就是被欺压惯了,好不容易碰到个正常不欺负她的,就觉得人家好得不得了。 “其实最要紧的是官家知道心疼你,不然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用。”沈福喜对郭昭道,“人心难得,更何况他那样的身份,你要好好珍惜,好好维护两个人的感情。” 其实加入帝王家哪里就那么容易,也不是感情好就能代表一切的,不过如今郭昭年纪太小,以沈福喜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想来郭夫人应该会私下提点女儿的。 小皇帝的温柔和体贴让郭昭放下了对大婚的恐惧,心态上调整过来了,学习礼仪的进度就加快了。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小皇帝大婚的日子。 大梁最近这十来年着实不顺,从先皇驾崩到小皇帝登基那会儿就乱的不行,后来陈太后又出来惹是生非,再加上灾荒和地动等事,简直可谓是天灾*都凑一起了。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小皇帝大婚,婚后便可以正式亲政了,朝中众多站在小皇帝一方的大臣简直都要喜极而泣,婚礼更是拼命往隆重了办,希望今后能够一切顺利。 因为小皇帝大婚,沈三老爷和沈昱靖也忙得够呛,整天都是些琐琐碎碎的小事儿。 沈三老爷耷拉着脑袋回来,说被礼部那些人吵得头疼,连迎亲轿子两旁是八个侍女还是十六个都要吵一架。 “阿爹,我给你揉揉。”沈福喜帮沈三老爷揉捏着太阳穴,给他出主意道,“实在不行我给你做两个耳塞子,他们吵他们的,你不听就得了。” 沈三老爷享受着女儿的照顾,突然忍不住感叹道:“还是闺女好,贴心小棉袄。” 赵氏正在旁边给宝年缝入秋的夹袄,闻言顺口道:“你现在好好享受一下吧,明年就是别人家媳妇了!” 沈三老爷原本乐呵呵的,听了这话顿时愣住了,眼圈瞬间红了,赶紧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失态。 沈福喜赶紧搂住沈三老爷的脖子道:“阿爹,不管我嫁不嫁人,都是你们的小棉袄。” 沈三老爷稍微缓过来点儿,仔细端详端详沈福喜,感慨道:“总觉得前阵子还是个白胖的小团子,一晃都长这么大,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 赵氏也被他说得伤感起来,停下手里的针线,揉揉眼睛,伸腿踹了他一脚嗔道:“大晚上高高兴兴的,说这些做什么,弄得人心里头都不自在起来了,谁家闺女长大了不嫁人,当初我嫁进你家的时候,你怎么就知道傻乐,也不想想我爹娘舍不舍得呢!” 沈三老爷被媳妇说得没了脾气,想想这话也是有理,便也压下了心里那点儿不舒服。 偏生沈昱靖这会儿刚放衙回来,乐呵呵地捧着个册子跑过来道:“福喜,阿陆新买了一套宅子,让我把图纸给你送来,说是让你看着收拾,喜欢怎么弄就怎么弄。” 沈三老爷刚刚压下去的伤感顿时又被勾了起来,使劲儿瞪了沈昱靖一眼,斥道:“跑什么跑,还有没有规矩了!” 沈昱靖被骂得莫名其妙,捧着册子不知道该不该递给沈福喜。 “哼!”沈三老爷冷哼一声,“如今阿陆和福喜尚未成亲,总归是要避嫌的,哪里有让新嫁娘自己去收拾新房的。” “拿来我看看。”赵氏知道他是借题发挥,抬手拍了他一巴掌,“你们男人懂什么,天天在外面也不着家,家里都是女人操持,自然要她喜欢才好。” 沈三老爷又吃了个瘪,看着媳妇和儿子凑在一起看着图册嘀嘀咕咕,想去凑热闹还拉不下脸来,一脸别扭的神色。 沈福喜凑到他耳朵边小声说:“明天正好休沐,我去书房找你,你帮我参谋参谋。” 沈三老爷心里瞬间舒坦起来,跟女儿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