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丝》 楔子 万安三年,夏。 大雨滂沱,伴随雷鸣电闪划破夜空,破碎天幕如凋零夜花,为自己短暂急促的生命嘶声哭泣。 雨水汇聚成溪,渐渐漫过台阶,漫过跪在地上身着殷红华服女子的双膝,也漫入女子心底,泛滥成灾。 “娘娘,回去吧,娘娘,求求您回去吧!”暗处突然奔出一身浅绿的宫女,柳眉粉腮,小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哽咽跪下,声声求唤前方木头般一动不动的女子。 季黎抬起长睫,露出黑亮动人却是布满血丝的双眸,娘娘?为何还唤她娘娘?她这个皇后,早已今非昔比,否则何须如此狼狈,跪了一个日夜他都不肯出来见自己? 自嘲扯出一个苦笑,不信,即便如此,她还是不信,不信十八年的青梅竹马都是虚情假意,不信三年的夫妻情分比不过三月的软玉温香,不信,她这一生的喜怒哀乐竟都是在一个骗局里! “姚儿。” 季黎干涩沙哑地喊出宫女的名字,微弱的生息几乎被大雨吞没,仍旧清楚传到跪在身后的宫女耳边,姚儿全身一震,拖着双腿一步步靠近她服侍了十几年的“小姐”,欣喜道:“娘娘,什么事你跟姚儿讲,我们回去好不好,不要再糟践自己身子了。” “姚儿,你说,世间之人,皆是这般无情么?” 季黎虚弱吐出这么一句话,似是自言自语,缓缓抬起头,仰脸看向天空,任由雨水洗刷早已花乱的妆容,如一株青莲被雨水刷去浊泥,渐渐露出原本便已清丽耀眼的绝色容颜,嘴角勾起释然的笑意,争取过,便不再后悔。 季黎突地站起身,片刻的摇晃都无,沉声道:“姚儿,回去吧。” 姚儿一惊,连忙起身扶住季黎,眼角瞥到她已然八个月的肚子,鼻头又是一酸,可曾有哪个皇后在妃子宫殿前长跪不起?可曾有哪个孕期女子几近临盆还无人问津?可曾有哪个金枝玉叶在腹中便受尽如此折磨? “姚儿,拿出凤印,我要出宫!”季黎换下繁重的凤冠,冗长的礼服,利索地挽好发髻,淡淡道。 姚儿又是一惊,急声道:“娘娘,您这副模样如何出宫?娘娘,您听姚儿一句,皇上圣旨已下,君无戏言,任由从前如何宠爱娘娘,再无反悔之理,娘娘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您受得了这番折腾,肚子里的孩子未必受得了啊!” “凤印!”季黎早已下定决心,今日若是不出宫,定会后悔一辈子。 姚儿张嘴还想试图说服季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双目通红,瞬间蓄满泪水,盈盈欲滴,垂眸掩住无法压抑的情绪,转身去拿凤印,那个后宫之主的象征,却如它的血红本色一般,浸染了多少人的血泪? “你在这里等我,若是……若是……”季黎深吸一口气,压住哽咽,续道:“便自行出宫吧,趁着皇上还未想起杀你之前。” 姚儿的泪水终是忍不出,汹涌滚出,滴在白嫩的双手上一阵灼痛,低着头颔首应允,她知道,她家小姐向来如此,一旦决定的事情,便再不容人反驳。 季黎握紧手上的凤印,罕见的血玉,被雕刻成展翅翱翔的凤凰,他曾郑重将它放在她手中,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唯一。 话犹在耳,人事全非。 季黎决绝迈出步子,容不得她再拖延片刻,季府一门的命运,皆在她手中。 “慢着!” 季黎抬头,微亮的天空,倾盆雨水而成的帘幕之后,年老的郝公公蹒跚而来,旁边的小太监替他撑着伞,避免雨水滴入他手中的碗内。 季黎心脏一阵猛缩,脑中愈渐苍白,握住凤印的手越来越紧,展翅的凤凰,早已刺破她的掌心,鲜血一滴滴留下,她却恍若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郝公公手里那碗药。 “老奴拜见娘娘千岁。”尽管手中拿着药碗,郝公公还是行了非常周全的一礼。 “起来。”季黎淡淡吩咐,几乎费尽全力抽回已经跨出门槛的一只腿。 “娘娘,这是陛下赐给娘娘的药,还请娘娘务必当着老奴的面饮下。”郝公公弯腰低头,双手恭敬将药碗捧在季黎眼前。 季黎怔怔看着那碗黑漆漆的中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接过来便要喝下,一旁的姚儿一手捂着嘴巴早已泣不成声,一个箭步拉住季黎的手:“娘娘,不可以……娘娘不可以……” 季黎顿在半空的手不可抑制的微微发抖,黑眸黯淡没有焦距。 姚儿直挺挺地跪下,对着郝公公连连磕头:“公公,求公公为娘娘多说几句话,皇上一定是一时冲动,求公公,娘娘肚子里的……求公公……” 咚,咚,咚…… 一声声,磕入季黎心底,终于让她麻木的心有了片刻知觉。 她淡淡扫了一眼额头渗出鲜血的姚儿,再看了眼手里黑漆药中自己苍白的倒影,最后将目光移到郝公公身上,掀唇一笑:“是不是我喝下这药,便可出宫?” “老奴奉命送药,其他事情老奴无权过问。”郝公公垂首恭敬回答。 “好!” 决断的一个“好”字,话刚落音,举手仰面间,药已下肚,苦么?不苦! 放下药碗,季黎拿手帕微微擦去嘴角,挺直腰背,一步步走出寝宫,只留下嘤嘤哭泣的姚儿和拧眉看着药碗似在沉思的郝公公。 尽管衣着普通,手持凤印之人,无人敢拦,季黎穿过直琮门,径直从北宣门出了皇宫,直奔刑场。 多少年,没再出这宫门?看着来往热闹的人群,季黎只觉得恍如隔世,这里每条小巷,每个摊位,每个角落都有过自己的身影,拉着他说晋言,我要吃蒸米糕,举着手中的胭脂问,晋言,漂亮不?推着他道,晋言,快点快点,爹又找来了…… 季黎闭上干涩到疼痛的双眼,三年,三年前,也是在这条街道上,他红着脸,偎在她耳边,带了些许羞涩,些许不安,试探性地轻声问道:“黎儿,嫁我可好?”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那以后,他是一国之主,她是一主之后,他不能再随意出宫,她亦不能随口便是晋言晋言…… 深吸一口气,过去的事情,多想无益,迈着仓促的步子继续向前。 天已大亮,前方人潮汹涌,随着旭日升起,刑场周围的民众只多不少,季黎一手搭在肚子上,步子已是有些艰难,无视腹中隐隐作痛,孩子,母后对不起你,护你不住,却想尽全力护住你的亲人们。 “让开,让开!”季黎手举凤印,沉声低喝。 人群霎时静得可闻细针落地之声,手持凤印,八月身孕,绝色之姿,再看看跪满刑场的季府满门,任谁都能猜到来者身份,纷纷后退,让出道路。 刑场之上,足足一百八十九号人,皆是季府嫡系亲属,身着白色囚衣,头发凌乱肮脏,被束住手脚,齐齐跪在邢台,为首两名老者,一男一女,皆是满面尘霜,男子抬头看到季黎,只是微微摇头便再垂首,不看她一眼,身边的妇人却突然激动起来,泪水使得脸上污浊不堪,高声哭喊着:“黎儿,救娘亲……救娘亲,黎儿,救你哥哥,不救娘亲救你哥哥也行……黎儿……” 季黎干涩一夜的双眼此时已是通红,沉着地稳步走上邢台,“我要见皇上,否则,今日有我在此,任何人都休想动季府一人!” 她毫不怯懦地看向今日的监斩官,当朝丞相郑颖,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蹙眉犯难地与自己对视,半晌站起身,绕到桌前,双腿跪地:“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颖这一跪,刑场官兵侍卫,围观群众,全部跪地大喝:“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季黎面色愈发惨白,略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她这个皇后,早已有名无实,只是不曾料到他竟那般无情,季氏九族,无一放过,连她腹中胎儿……季黎抚了抚隆起的腹部,苦笑浸染开来,吐出口的话仍旧气势不减:“本宫要见皇上!” 郑颖起身,垂首道:“娘娘恕罪,极凶之地,于皇上圣体不利,还请娘娘尽快离去!” “本宫说过,有本宫在此,休想动季府任何一人!”腹中绞痛,季黎捏紧了拳头,疼痛混杂愤怒,这句话显得尤为咬牙切齿。 “下官失礼了!”郑颖对季黎再施一礼,站直身子,对着身边侍卫道:“送娘娘回宫。” 季黎站在原地不肯动,双腿早已冰冷麻木,热流顺沿而下,就算她肯动,都移动不了半分。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被郑颖戳破,若非他特地嘱咐过,郑颖不可能毫不犹豫遣她回宫。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站在季黎身边,垂首再不敢动。 时间仿佛静止,空气都停止流动,空中不时飞过南去的大雁,季黎固执站在刑场,睁着赤红双目眼皮都不眨一下,既然无法阻止,那便看着,记住这痛,记住这恨! “行刑!”一声高喝,伴随木牌落地的声音,划破静谧。 银白大刀高高举起,折射出的七彩阳光刺痛双目,鲜血迸射,头颅落地,季黎清晰地听到它砸在刑场地板上,“咚”的一声,一如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那个,季府的管家,常常抱着她摘树上的桃花;那个,临舅舅,擅医术,老是抓住她,小黎子,来我看看,你肝火太旺了;那个,曲哥哥,老拉着她的手,走,带你出府玩,哈哈;那个,爹,时常板着脸训斥,我季府的小姐,哪能成天穿着男装往外跑?;那个,娘,宠溺地端出大碗甜汤,冲着她招手,黎儿,吃饭了…… 季黎只觉得耳边嗡鸣,眼前一片血红,一张张脸,在眼前渐渐被血色浸染,斑驳,消失,忽的一片红,又突地一片黑,腹中的坠痛让她再站不住,跌在地上,孩子,这个孩子,都要离她而去了,拿手擦了擦双眼,她知道,自己还是哭了,没出息的哭了。 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季黎全身都是冷汗,耳边嘈杂一片,努力睁眼,明晃晃的太阳射入眼底,却是冷,刺骨的冷。 身子越来越轻,像是浮在空中,季黎知道,她终于也要离开了,跟着那么多她爱的,爱她的亲人们,还有自己未见过面的孩子,离开了…… 就连最后这一刻,他都不肯见自己…… 心中残余的一丝恨意,在此刻膨胀开来,溢满心底,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轮回应有时,恨叫无情咒,若有来生,定要你一一偿还! 第一章 拜师 云国万安六年,难得一见的大雪飘洒了近乎整个冬季,云都所在本就偏北,又遇上连月的大雪,更是奇寒无比。 一早赶集的人们拢着棉衣,裹得牢牢实实,为免滑倒,踩着细碎的步子快步回家,原本热闹的早市,显得有些冷清,偶尔听见小贩的吆喝声和扬鞭而过的马蹄声。 “墨公子慢些走,有空再来!”综仁堂的老板挥着手,朝前方月白长衫的公子挥手,大声招呼着。 沈墨回头,轻轻颔首一笑,以示谢意。 若非天寒地冻,又赶上连月大雪,山上草药所剩无几,他是甚少下山在药铺买药的,毕竟经过自己双手的药材更放心,不同草药制作方法不同,所出的药效也大有不同。 掂了掂手里的药包,塞到披风里以免被风雪浸湿,回头看看身后畏畏缩缩的身影,轻叹了口气,继续前行。 那个小乞儿,已经跟了自己足足两个时辰,今日这天实在冻得很,一早他下山买药,在城门口见那小乞儿只穿了一身单衣,外面裹了件明显大上许多的破旧棉袄,小脸冻得快要发紫了,便给了他几两碎银,否则明日一早,恐怕路上又多一条“冻死骨”。 哪知道他就此跟上自己了,从城门口一路跟着他进城,直到现在从药铺出来 沈墨自认并非大恶之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行善助人他也乐意,可那小乞儿一直跟着自己,招来许多麻烦也不是他所愿见的。 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云都,城外积雪比起清晨下来时又厚了几分,沈墨成人的身高都是一深一浅走得极为艰难,还是有些替身后的人担心,停下来转首,那孩子果然还跟着自己,循着自己的脚步慢慢跟上,本就有些凌乱的发髻在寒风中几乎不成形状,他只是低着头,嘴里呼出的热气让沈墨的眼热了几分,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孩子的方向走去。 “你跟着我作甚?” 沈墨蹲下身子,拂开孩子被长发遮住的脸,明亮透彻的大眼,小巧的鼻子,殷红得有些不正常的唇,若是擦去脸上的污渍,应该是个清秀的孩子。 沈墨没敢太大声,言语间也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声,那乞儿直直看着他,双眼中竟是超于常人的冷清,启齿道:“希望公子不弃收留。” 尽管一早猜到他的心思,沈墨还是皱起了眉头,云潋山上有他和银儿便已足够,这么多年他也早已习惯两个人的生活,而且眼前这孩子来历不明,看起来是个小乞丐,听他谈吐,却不像那么简单。 “孩子,带你回家实在多有不便,给你些银钱,保你过了这个冬季可好?”沈墨想不出什么拒绝他的借口,只有实话实说了。 小乞丐像是预料到沈墨不会答应,脸上表情没有波澜,“我不是为了银子,也不是想讨口饭吃,若公子不肯答应我接下来的请求,我也不会跟公子回去。” “请求?”沈墨诧异,他不为银子,也不为温饱,跟着他还有其他请求? 小乞丐颔首,清亮的眼睛坦然看着沈墨,脆生生道:“我想拜你为师。” “拜我为师?”沈墨更是诧异了,他一路上,只给了他几两银子,买了几包草药,这孩子何出此言? 小乞丐点头,唇角带上淡淡的笑容,双腿跪地,抬头道:“我知道公子医术精湛,只想随着公子学医,公子若肯收我为徒,我必不会替公子多惹麻烦,吃喝不劳公子,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教我医术便好。” 小乞丐的声音不大,因为寒冷带着些许颤抖,在寒风中几乎一吹即碎,恳切看着沈墨。 “你怎知我会医术?” 小乞丐垂眸,再抬眼,眸中还是一片清明,淡淡道:“公子浑身药香,手中香味尤甚,且双手因长年浸药而发黄,公子进药铺,所买的几样草药都是各药方的基础配药,若不懂医术者,买回去也是无用,再者,药铺老板称公子为‘墨公子’,公子又刚巧是双十年华,应该就是云潋山上的医师沈墨公子吧。” 沈墨忍不住重新打量眼前的小乞儿,破旧的棉袄,凌乱的发髻,有些脏乱的小脸,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乞丐打扮,看到他眼里清冷的目光,硬生生比常人多出几分高贵,让人不敢轻视,再加上他过人的观察力和敏捷的反应,这人到底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愣了愣,抖了抖唇,最后下定决心一般:“黎子何。” 黎?这个姓氏在云国并不多见,沈墨还是有些怀疑眼前人的身份,小小年纪,谈吐不凡,聪慧异常,言语间还有一股难言的气势,他的名头虽说不小,但也没到人人皆知的份上,可他一个小乞丐,居然能凭借几个动作几句话猜测出他的身份,还不辞辛苦跟着他想要拜师…… 黎子何好似看出沈墨心中的担忧,道:“公子无需担心我的身份,我只是一个乞丐而已,三年前爷爷过世,我便一直留在云都,从小爷爷教我读书写字,所知所懂便比平常乞丐多一些,如今想拜公子为师,也是希望日后能有所作为,必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这么一说,沈墨倒有些赧颜了,跟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斤斤计较,是自己戒心太重了。 “公子若还是不信,可随我去住处打听……” “起来吧。”未等黎子何话说完,沈墨上前扶起他,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积雪:“你是真心想学医?” “嗯。”黎子何坚定点头。 “可有想过,为何学医?” 黎子何低头,似是沉思,半晌仍是沉默。 沈墨摇头道:“若连学医的目的都没有,单纯只想出人头地,你大可以找其他出路。” 黎子何却在此时抬头,脸上表情很是坚毅,“我不想说拯救苍生造福百姓这种大话,我曾经眼睁睁看着许多人在我面前死去,学医,对旁人的救赎也好,对自己的救赎也好,只是成全心中一个念想,或许这个理由不够伟大,不够动人,却是我的执着所在。” 沈墨颔首,眼里的审视意味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欣赏,黎子何与银儿相当的年纪,银儿虽说聪颖,却玩性未收,经常想着如何偷懒取乐,黎子何却是难得的聪明又稳重,不讨好,不做作,最重要,他清楚自己的处境,懂得审时度势。 自己经常下山,有他在山上,银儿也不至于闯出什么大乱子,自己一身医术能出一两个得意弟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么想着,沈墨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伸出手,看着黎子何道:“走吧。” 黎子何呆了下,看着沈墨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问道:“你愿意带我回去?” “嗯。”沈墨淡笑着点头。 黎子何又呆了呆,抬眸对着沈墨稍稍一笑,将小手放在沈墨手中,沈墨略一皱眉:“孩子,你生病了怎么不早说。” “别叫我孩子。”黎子何此时才放下刚刚伪装起来的坚强面具,声音有些虚弱:“我不想你是因为同情才带我回去。” 这句话说得沈墨心中起了一片涟漪,这个孩子的骄傲,比他想象中还不容侵犯,可他却拖着病体跟了自己一路,还能保持头脑清晰地说服他带他回去,是该说他意志力太强还是学医的执念太深? 沈墨将药递给黎子何,解下披风将他裹上,再弯腰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 黎子何稍稍挣扎了一下,虽说不是没有人这样抱过他,可是,此人此景,还是让他有些尴尬,沈墨身上的药香扑面而来,透着蕴暖,黎子何慢慢放弃挣脱的尝试,脑袋本就昏沉,跟了他几个时辰,就算沈墨放下他,恐怕也是走不动了,再加上沈墨身上的气息,让他没有来觉得安心,眨了眨眼,迷迷蒙蒙有了睡意。 “子何今年多大了?” “二……不对,十二……” “你爹娘呢?” “不知道。” “爷爷是病逝么?““嗯。” “家中再无亲属?” “嗯……” 第二章 新生 冬去春来,转眼黎子何已经跟着沈墨在云潋山呆了三个月,山上积雪化得晚,寒气也散得慢些,黎子何身子受了冻,到了云潋山之后硬是躺了足足一个月才有好转,此时也不敢大意,披着厚厚的裘衣摆弄草药。 “师兄,今日山上的雪好像化了许多,我们吃完饭去采药可好?”沈银银一蹦一跳地窜过来,拉了拉黎子何正在收药的手臂。 黎子何摇头:“师父昨日还叮嘱过,雪化路滑,让我们过几日再出去,况且这天气还没暖下来,出去染上风寒可不好了。” 沈银银拧着眉,一脸哀怨,“哎呀,呆在这多无聊,成天就是晒药收药背医书,你也不闷啊?” 黎子何轻笑:“嫌闷的话便不会学医了,师父也跟你说过的,学医最忌三心二意。” “师父师父!你就知道师父!师父说的可多了,他还说你的身子得让他拿脉调理,可你怎么偏偏不要呢?”沈银银叉着腰佯装生气。 黎子何无奈摇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男子装扮,本来无意扮作男子,可到了云潋山,一来沈墨和沈银银都以为她是男子之身,二来觉得男子之身行事比较方便,她也干脆不否认,忍着病痛不让沈墨替她拿脉。 “师父也没反对不是?乖银儿,闹腾你的鹦鹉去,我要看书了。” “师兄就知道看书,呜呜……人家无聊得紧……” 沈银银还是孩子心性,瘪着嘴就要哭了,虽说与黎子何年纪相当,论到成熟稳重,两人好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沈银银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干脆无视入门先后,直接喊黎子何师兄,反正他才学了三个月,医术就已经超过她了。 “好吧,那我们去逗鹦鹉可好?上山是万万不可的。”黎子何受不得沈银银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得妥协。 “哈哈,师兄最疼我了!”说着,牵了黎子何的手往前跑。 黎子何初来云潋山时,除了学医的时间,就如之前对沈墨说过的一般,自己随便找些吃食,不过多干涉沈墨和沈银银的生活,不是看书就是发呆,沈银银只觉得这个人奇怪得很,可以一天都不说话,偏偏她又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每每沈墨出门,她实在无聊了就只能去找黎子何了。 本来以为他冰冷傲慢,不屑和他们一起,可渐渐接触了才发现他只是不爱说话,其实温柔得不得了,这么一来,找他的时候自然比找沈墨的时候多多了,毕竟沈墨老冷着脸问,今日医书背到第几册了? 想到这里沈银银就打了个寒颤,幸亏师父又收了个徒弟,还是个出色的徒弟,没像以前那么逼着她学医了。“小初,给爷笑个!”沈银银一到前院就冲到鹦鹉小初旁边,拿手指戳了戳它的“下巴”,挑着眉毛调笑道。 小初也好似听得懂她的话一般,“银银大爷驾到,银银大爷驾到,千岁千岁……” 沈银银乐了,今天小初真给她面子,继续戳着,“小初,给师兄笑个。” “黎黎大爷驾到,黎黎大爷驾到,千岁千岁……” 沈银银拍着巴掌:“哈哈,小初今天真乖,晚上给你加餐。” 黎子何本也有趣地看沈银银逗小初,可听到后面,脸色一变,笑容散尽,看着前院的一排栗容花发呆。 “师兄,师兄,你怎么又发呆了?”沈银银本来得意的回头,炫耀炫耀自己几日训练鹦鹉的成果,看到黎子何又开始发呆,推了推他。她这个师兄,明明跟她差不多大的脑袋,怎么好像装了很多东西呢? “哦,没什么,我还是回去看医书了,你和小初玩吧。” 说着不等沈银银反应过来,站起身子又钻到后院了。 黎子何回到书房,打开医书,阳光照得书上一篇光亮,白纸黑字,一个一个跳在黎子何脑海,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脑中思绪纷乱复杂。 千岁千岁…… 好似发生在昨天,又好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不对,的确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一辈子她是左相府的小姐,后来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人人见到莫不低头示敬,跪拜山呼,山珍海味,荣华富贵,风光无限,她被人捧在掌心,幸福了十八年,只是不幸了最后三个月而已,如果,云晋言不做得那般决绝,如果,那十八年,哪怕只有少许的真心,她是不会怨,不会恨的吧…… 又如果,她真的在万安三年的雨季死了,这场恩怨,便就此结束了吧…… 可偏偏没有,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她没有死,睁开眼,她变成了九岁的小乞丐,身边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黎子何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惊讶?惶恐?担忧?害怕? 抑或一片空白? 她从旁人嘴里知道那是“她”的爷爷,刚到云都不久便染病去世了,可自己的名字,身世,全然不知。 不知道便罢了,她既然没死,有些事情便还未结束。 遇到沈墨时,她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云潋山的医师,年纪轻轻,医术超群,却淡薄名利,婉拒了太医院院史的官职,这些她在宫内时便早有耳闻,那个时候沈墨才十八岁,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见到。 没想到见他时自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却已经二十一,还做了他的徒弟,人生真是无常…… “子何。” 沈墨进屋时正好看到黎子何眼神飘忽,嘴角噙着苦笑的模样。沈墨见过不少人,却从未遇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黎子何这般成熟内敛,或者说孩子该有的心性行为,在她这里完全找不到。 他平素对人对事皆很淡泊,碰到黎子何,却忍不住想要对他探知一二,甚至不时暗中观察这个徒弟,只是看得越多,越是不解。 黎子何心中一顿,放下书,抬头道:“师父何事?” 沈墨差点再次沉浸在对黎子何脸上表情的猜测中,恍然轻笑道:“明日我要下山,你带银儿去采些草药吧,她最近该是耐不住了。” 黎子何颔首,有些羡慕那个孩子,比她现在的身体小一岁,以前还误会她是沈墨的孩子,好奇过沈墨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后来才知道她是七岁才被沈墨带回山。虽说沈银银不像她曾经被当做宝贝似地养着,却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过活,还有个表面严厉,实则关心她的师父,若是人生能一直那般简单,也是一种幸福。 “明日出门多穿些衣服,莫要染了寒气。”沈墨离去前,突然回头嘱咐道。 黎子何仍是默默颔首。 初来云潋山时,黎子何只是秉承当初不打扰沈墨原本生活的诺言,除了学医,很少与他们有交集,可是好动的沈银银时时来找她,彼此熟络了不少,也让黎子何觉得生活比原来更有趣了些,话是多了许多,可对于沈墨,黎子何总是有意无意的尽量少些接触。 黎子何太清楚,沈墨温文尔雅,时常都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或许他不求名利,只想隐世而居,求得一份安逸,可对于自己,当初为了让沈墨收她为徒,光芒过盛,定是引起沈墨注意了,若与他接触过多,即使自己尽量避免,上辈子养成的一些习惯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改过来的,她不想让沈墨怀疑太多,自己曾经的身份,不管暴露给谁,都是莫大的危险。 第二日一早沈银银就来找黎子何了,穿着一身火红的缎裙,煞是惹眼。 “师兄师兄,今天终于可以出去啦!哈哈!”沈银银进了门就开始聒噪,嘴巴像小鸟一样就没停过。 “师兄,你还没上过山吧?师父真是的,明知道你没去过,还让我听你的,你别管,跟着我走就对了,山上空气那个新鲜啊,景色那个漂亮啊!” “师兄,去年我种了一株蓝颜草,现在肯定发芽了!我偷偷告诉你,据说那草开出来的花,若是让男子吃了,会迷恋上种花的女子,哈哈,师兄,你可得好好看看,别着了别人的道!” 黎子何无奈,沈银银从小跟着沈墨,不像一般大家闺秀似地懂礼数,可这些话,也不该当着她的面说,毕竟她现在看起来还是男子…… “收拾好了吧?走吧走吧!” 黎子何被沈银银连连推着出门,不禁笑了起来,与自己小时候还真是相似,到了出门的时候恨不得长了翅膀。 一只脚还未踏出门,只抬头的瞬间,黎子何脸上的笑容僵住。 前院大门被人打开,院门处站着一名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身锦衣华服,定是身份不俗,脸上稚气未散,昂着头得意洋洋地问道:“沈医师呢?我要找沈医师!” “喂,你谁呀!”沈银银绕过黎子何走出屋子,看那少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想着不能输了气势,叉着腰高声问道。 那少年没搭理沈银银,倒是看到黎子何两眼一亮,讨好笑道:“你就是沈医师?” “哈哈哈,你可真逗。”沈银银本来还怒瞪这少年,一听他这么问就捂着肚子笑起来:“哈哈哈,终于见到比我还笨的人了……” “你……”少年涨红了脸,怒目瞪着沈银银:“你才笨呢!” “哈哈哈,但凡知道我师傅名头的人,哪个不知道他二十多岁了,你看我师兄个子比你都矮那么多,怎么可能是我师傅,哈哈……” 那少年这也反应过来了,脸上更是难看,急急辩解道:“只听说沈医师有个调皮的女徒弟,哪知道又多出来一个。” “你说谁调皮?”沈银银收起笑容,有些生气地质问道。 “心知肚明!没教养的丫头!”少年鄙视地瞥了一眼沈银银,再一扭头,不看她了。 “你说谁没教养?”本来他无视她的问话也就算了,那鄙视的一眼也忍了,甚至说她调皮她都可以作罢,师父也经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他居然说她沈银银没教养,有句话说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 “噗,这里还有其他丫头么?” 少年扑哧笑出声来,更是让沈银银怒火中烧,转个身推开黎子何就要进屋拿师父给她做的剑,今日非得把他打得喊爹叫娘! 黎子何被她那么一推,一声钝响,竟是直直跌在地上,沈银银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双目无神,摔倒了也不知道疼,只是呆呆看着地面,忙扶住她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发生何事?” 沈银银正打算扶起黎子何,听到熟悉的声音,面上一喜,尽管看不到沈墨的人,仍是大声道:“师父,师父,你快进来,都有人上门欺负咱了。” 黎子何双睫一颤,惊醒一般撑着双臂想要爬起来,奈何刚刚用力,右腿酸胀疼痛,又跌回地上。 “师兄,你……你摔伤了,别动了。”沈银银急了,双手停在空中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抚起黎子何,最后放下手,狠狠地瞪了眼在门外呆住的少年。 那少年沉思着,还没见过这么脆弱的男子,就算是孩子,也不会摔一跤就……就……坏了吧? 沈墨本已经下到山底,想到途中遇见的那名急冲冲的少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折了回来,还未进屋就听到沈银银的高呼声,一个翻身进了院落。 “你是谁?”沈墨瞥了一眼狼狈的两个徒弟,看向少年。 沈墨的云潋山,甚少有外人找来,知晓他的人都清楚他不喜被人打扰,要求医也会找在他每月下山的几日。 那少年一看来者声调气势,再加上那丫头唤他师父,马上猜到他便是沈墨,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站直了身子,还带了些紧张道:“我是郑韩君。” 沈墨拧眉,冷声道:“那你可以下山了。” 语毕,转身抱起黎子何往后院走。 沈银银本欲跟上,看郑韩君没有离开的意思,抬抬眉毛,拍拍两手,今日不把他赶下山,她发誓两个月不出门不下山! 第三章 三年 沈墨将黎子何抱在怀里,眉头纠结在一起片刻都未松开,知晓他身体不好,却未想过竟会如此脆弱,摔到地上都会折断腿。 黎子何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要下来尝试自己走路,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不适,虽说只有十二岁的身子,却有二十多岁的心智,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她还是清楚,这样被男子抱在怀里,于礼不合。 “想把手也折断?”沈墨的话里夹杂了几分怒气,出口又有些后悔,平日不管沈银银如何闹腾,他知道她是孩子,不会生气,为何到了黎子何身上,即使受伤不是她的错,心头也没由来的堵上一股闷气? 黎子何只见过他温和恬淡的模样,还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埋着头不再动,突地忆起三个月前,她也是这般窝在他怀里随他上山,冬去春来,空气不再寒气逼人,他的胸口竟始终同样温暖。 沈墨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平躺,弯着腰便要看黎子何的腿,黎子何心头一跳,迅速掀起被子将自己盖住,道:“师父,我自己来。” 沈墨刚刚松开的眉头又拧在一起:“我还未教你接骨术。” “没那么严重,扭伤而已,明日便好了。”黎子何捂紧了被子,若无其事地淡淡道。 “扭伤不会站不起来。”沈墨肯定道。 黎子何解释的话到了嘴边,被他这般语气生生噎住,又咽了回去。 沈墨见她欲言又止,怯怯地仍是抓紧了被子,轻叹口气,放缓了语调:“让我看看可好?不会疼。” 黎子何沉默,用力眨眨眼,疼,她不怕。三年前的刑场之上,两年前的衙门之中,她可曾怕过? “还是……”沈墨顿住,自嘲一笑,道:“你怕我识破你的女子之身?” “你……”黎子何抬眼,带了些许惊诧,他居然,早就知道了。 “我既收你为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必对我如此避讳,放下被子可好?”沈墨避开黎子何疑惑的问题,弯着腰轻轻扯黎子何手里的被子。 原来早就被识破了,黎子何在心底轻叹一声,沈墨终究是聪明人,就算自己尽量避免与他过多接触,有他在场时提高警惕,始终是瞒不过他。 沈墨掀开被子,脚踝,小腿,膝盖,一手捏过去,皆无损伤,拿起黎子何的右手开始探脉,半晌道:“我让银儿熬些汤药,休息两日便好了。” 黎子何点头,既然他不问,她也不会说。 “师父……”见沈墨突然离去,黎子何将他叫住:“我想学武。” 今日她才发觉沈墨是会武功的,想想他常在江湖中行走,又没有家族庇佑,会些功夫也很正常,若是自己能学得一些,将来定是有用。 沈墨心中一紧,停住脚步,她是女子之身啊,不由渗出几丝怜惜,转身叹了口气道:“你的股骨受过重伤,损到根本,这次摔得轻并无大碍,日后定要多多注意,若是学武也只能联系最基本的招式以强身健体,其他的,怕是学不来。” 黎子何眸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失望地“哦”了一声,沈墨只觉得那眼光狠狠地抓了自己的心脏一下,说不出的难受,干脆瞥过眼,一个转身出了房门。 黎子何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看着上方,使劲眨了眨,缓解它的干涩,股骨重伤,两年前那次么? 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黎子何拉了拉被子,将脑袋埋在里面,双手抱住膝盖,脑袋搁在膝盖上,这样,小小的身子就被严实地包裹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师兄,喝药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沈银银的声音,黎子何睁开眼,竟是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师兄,这药还有些烫,凉一会。”沈银银放下药,坐在黎子何床边,“嘿嘿”一笑:“你看这是什么?” 沈银银手里拿了一把蜜饯,师父平日不让她吃太多甜食,这可是为了师兄特地讨来的。 黎子何看到沈银银拿着蜜饯,好似自己吃了一般,笑里渗着甜蜜,不由也露出几分笑意,自己和她这般年纪时,也爱吃糖,缠着娘亲要糖吃,那时候爹冷着脸训斥娘,不可对她太过宠溺,接着晋言…… “师兄!怎么了?”沈银银轻推黎子何,见他眼神迷离,盯着蜜饯又在发呆,好似没听到她的叫唤,再推了推:“师兄!” “没事。”黎子何回过神来,讪讪一笑,道:“银儿先出去吧,药凉了我自己会喝。” “哦。”沈银银站起身,将药放在黎子何床边的小桌上,蜜饯也全都放好,师兄的话,她从来是听的。 “对了!”沈银银想到什么,突然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黎子何:“师兄,你有没有对师父说你怎么摔倒的?” 黎子何轻轻一笑,摇头。 沈银银舒了口气,心中一甜,还是师兄知道疼她,没说就好没说就好,否则师父又该罚她抄医书了。 “师兄,你是不是认识那个郑韩君?”沈银银想到那个少年,又来了兴致,跑回黎子何身边,若不是神不守舍,师兄也没那么容易摔倒,就是因为看到那个人吧? 黎子何的笑容僵了僵,最终散去。 沈银银一瞥到师兄脸色变了,立马起身“呵呵”道:“师兄不想说就算了,嘿嘿,师兄别担心,我刚刚把他打跑了!” 沈银银举起拳头,用力捏了捏,想到刚刚拳打脚踢把他打下山就高兴,还是跟师父学的功夫最有用! 黎子何轻轻一笑:“银儿先出去休息吧。” 沈银银见黎子何已经有些累了,点点头,离去前回头担心道:“师兄别忘了喝药。” 黎子何勉强坐起身,后背靠在床头墙壁上,拿起药碗,暖人的温度,桌上的蜜饯,像是裹了一层糖浆,折射出柔软的微光,以前她喝药也必备蜜饯,什么时候开始,早已忘了蜜饯的味道。 什么时候呢? 温热的汤药飘浮着雾气,透过那层雾气,黎子何蓦地瞥见刚刚那少年的脸。 郑韩君,当今丞相郑颖长子,在还是季黎的时候她就曾见过他,那时他不过八岁,那时郑颖还不是丞相,那时朝廷有左右相之分。 那时云晋言对她说,左右两相,有利监国,却分权严重,若两相意见分歧,更是难缠,可若将两相合二为一,两相皆是三朝元老,扶持任何一个对方皆会不服。 季黎懒懒地躺在榻上,转着头发调皮一笑:“不一定非要他们其中一人啊,他二人年岁已长,也该休息了,扶植朝廷的后起之秀,不是更好?若我回去让爹爹支持你的想法,并主动退出相位之争,右相定无话可说。” 如季黎所料,季宁主动辞去丞相一职,右相无理反驳,郑颖上位,朝廷就此流着年轻新鲜的血液。 可是。 季府呢? 黎子何眨了眨因着雾气湿润的双眼,将汤药一气灌入喉中。 沈墨从黎子何房中出来便去了自己书房,随便找了本医书开始翻看,一句句熟悉的医理入眼,却并未入心,脑中不断闪现黎子何的脸,稚嫩却不稚气,哀伤却不哀戚,自抑却不自弃。 暗暗观察她,想要知道她女扮男装,意欲为何,想要探知她背后不为人知的往事,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变得冰冷淡漠,除了对沈银银,她几乎可以对任何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开始深究她当初拜师时的那番话,她的执着,是什么? 自己从未对一个人花如此多的心思,还是一个孩子,有时这种心态会让沈墨自己觉得烦躁,她只是自己的徒弟,研习自己一身医术,传承下去,为何要去深究与他无关的事情? 这些疑惑,这些烦躁,在触到黎子何脉搏的时候一一消散,化作一丝怜惜,慢慢在心头荡漾,化开,那一刹那心中一片柔软。 他记得她说不知父母身在何方,记得她说爷爷病逝,记得她说亲眼看到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常年贫苦的生活,抑郁的心绪,若非心头有强烈的生存意志,恐怕早已支撑不住,还有那股骨的伤,定是被人重打所致,虽说时日已久,却因为没有得到好的救治而成为顽疾,脆弱不说,一到阴雨天气,定是疼痛难忍,这些都是从她的脉象中才知道…… “师父?”隐约听到一声叫唤,沈墨抬头,见沈银银正好奇地盯着自己。 沈银银眨了眨眼,怎么师父也学着师兄的模样,开始发呆了,唤了几声都未听见。 “你不下山了?”沈银银小心问道。 沈墨摇头,本想下山找到黎子何曾经说过的住处,可是没必要了,不管她曾经发生过什么,学医是何目的,如今她已经是自己的徒弟,那便让她好好呆在云潋山吧。 沈银银叹了口气,出不去了出不去了,老老实实去做午饭。 才一日时间,黎子何已经可以再站起来,虽说自己并不是折断腿,可这复原速度仍是让黎子何暗暗吃惊了一把,沈墨的医术当真精湛。 饭桌上沈银银左瞅瞅右瞅瞅,真是安静,以前虽说也是她一个人说话,可今日师兄复原,也没见师父很高兴,师兄以前还与她搭话,今日一直坐着埋头吃饭,让她都不好意思一个人咋咋呼呼的了。 “子何,明日开始我每日替你开方。” 沈银银一瞥眼,咦,居然是师父先说话了,开方?师兄肯让师父拿脉了么? 黎子何点头,诧异从眸中一闪而过。 “还有,明日随我下山看诊。”沈墨头都未抬,咽下碗里最后一口饭。 “嗯,好。”黎子何简单应允。 “那我呢?”沈银银连忙放下碗筷问道。 沈墨抬眼看她,淡笑道:“你要去么?” “呃,”沈银银哽住,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算了,我在家做饭等着你们。” 虽说很想和师兄一起,可仔细想想,每次去看诊都跟在师父后面,记药方,施草药,无聊无聊,都没机会开溜,还不如趁着师父出去上山溜达一圈。 沈墨轻轻点头,放下碗筷走了。 黎子何却是拿着筷子,又呆住了,刚刚沈银银说,我在家做饭等着你们,家? 沈银银双手撑着脑袋,滋滋有味地盯着黎子何,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荡出一朵小花。 沈银银觉得自家师兄真是太有意思了,明明才比她大一岁,小脸稚嫩得很,可脸上的表情总是严肃淡漠的,偶尔发呆好像藏着很多心事,让她忍不住想要挖掘师兄的其他面,例如经常发呆失神,例如刚刚露出的那个沁心笑容,她总觉得远远不够,师兄肯定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有趣表情。 第二日黎子何随着沈墨下山看诊,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黎子何还是一身男子打扮,沈银银仍旧开口闭口都是师兄,或许沈墨并未对沈银银说她的女儿身份,既然他不说,黎子何也不会自己说了。 沈银银的强拉攻势,外加沈墨的无声支持,黎子何将房间搬到离他们更近的地方,房间的左边是沈银银,右边是沈墨,平素皆与他们一道。 黎子何每日去沈墨那里学习一个时辰,剩余时间都是自己看书,沈银银见师兄潜心学医,不好意思找些无聊的事来打扰他,又想缠在他身边,看着他对自己无可奈何地宠溺,总觉得甜蜜蜜的,连医书都比从前好看许多,如此每日跟着黎子何一道,虽说进步没有黎子何明显,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沈墨每日替黎子何开方调理身体,每次下山看诊也带着黎子何,师徒三人一扫之前的隔阂,过的其乐融融,除了沈银银偶尔因为复杂的医书爆发出来的哀嚎声。 黎子何经常有了与世隔绝的错觉,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三人存在,辨药,记药效,背配方,认穴位,学针灸,日复一日,某日不经意回头,突地发现,已去三年。 第四章 下山 云潋山的夏天很是凉爽,几乎感觉不到暑气,阳光却很充足,黎子何百年不变地在地上铺上刚采下来的草药,拍了拍两手准备进屋看书。 “师兄,今晚记得吃饭哇!”沈银银冲进后院,抱住黎子何的手臂,大眼眨巴眨巴的讨好看着他。 黎子何憋住笑,淡淡点头。 这个丫头今年也十四了,云国女子十四及笄,今日是她的生辰,黎子何是记得的,不过那丫头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不像往年一早起来就大声嚷嚷着自己生日,要礼物,而是变相的对自己说晚上吃饭。 沈银银见黎子何没有其他反应,哭丧着脸闷闷地走了。 沈墨正打算出门,看沈银银苦着脸,问道:“银儿怎么了?” “没怎么。”沈银银头也不抬,甩甩手拐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走。 “今日你的生辰,我下山买些东西替你好好庆祝一番可好?”沈墨本就有此打算,见她不高兴,便想着告诉她哄她开心。 往日沈银银肯定拍着巴掌跳起来了,今日却拧着眉头嚷嚷道:“庆祝什么有什么好庆祝的?又没有人记得!” 说着委屈的瞪了沈墨一眼,扭头就跑到房里,门“哐”的一声被摔上。 沈墨抖了抖唇,这孩子,被宠坏了,转眼已经及笄,还是这副孩子脾气,连黎子何一半的成熟稳重都没有,一大早跟吃了炸药似地,莫非在哪里受了气? 抬眼看看后院黎子何的书房,不由锁起眉头。 黎子何在房内看书看得正带劲,隐约好像听到沈银银的声音,接着房门一震,又没了声响,也没在意,低头继续看书。 沈银银这一进房,硬是窝了一整天,沈墨本是淡定的性子,也被她磨得有些怒火。 黎子何本就奇怪沈银银早上露了一面就不见了踪影,甚至中午都未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碍于她和沈墨之间很少闲话,也没多问,这会出门,正好看见沈墨在沈银银房门前,举起手掌打算用内力破门了,连忙开声道:“师父,怎么了?” 沈墨眸中还有火气,看到黎子何来了,气道:“让她出来吃饭。”说罢甩袖走了。 黎子何上前敲了敲门:“银儿,你是怎么了?” 没人答话,黎子何侧耳听了听,有衣物窸窣的声音,松了口气,门开了。 这不是很容易么?黎子何有些不解,刚刚师父那一脸的怒气哪里来的?再抬头看沈银银,一双杏眼肿的跟桃子似地,眼珠鼻头都是红红的,明显是哭过挺长时间,连忙问道:“银儿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沈银银憋出一个笑容,摇摇头。 “去吃饭了。”黎子何笑着揉了揉沈银银比她矮了一截的脑袋。 饭厅早已摆满了饭菜,都是沈银银平日爱吃的菜式,可沈墨一语不发坐在那里,让厅内的气压都低了几分,沈银银也不怎么高兴,觉得一双红眼睛丢死人,把脑袋埋得老低老低,黎子何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想要打破诡异的沉默,没起到什么作用。 “银儿吃菜。”沈墨不说话,那只有她说了,黎子何夹了一个鸡腿在沈银银碗里。 沈银银眸光一亮,对着黎子何露出一个笑脸,黎子何也回以一笑,还是孩子好哄,却没看见沈墨看着他们俩锁得越来越紧的眉头。 除了让她吃菜,还有什么好说的? 平日都是沈银银一个人在饭桌前喋喋不休,今日她不说话了,安静得让黎子何有些不适应,她努力地回想上辈子那么多话是哪里来的?想了半天没个头绪,干脆也埋头吃饭。 对了,黎子何差点忘记了,看了看天色,已经够暗了,起身道:“等我一会。” 沈银银的眼睛跟着黎子何转,见她人走远了,心思也跟着飘远了。 沈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初没有戳破黎子何瞒住女儿身的事实,是不是他做错了? “呀!师傅你看外面!”沈银银突然从桌上蹦起来,也忘了早上跟沈墨闹了别扭,摇着他的手臂让他看前院。 前院不知哪里飞来一片萤火虫,蓝绿幽光像一颗颗小星星,在眼前晃来晃去,黎子何在此时笑着进门,“银儿生辰快乐。” “师兄,这是你弄的?”沈银银瞪大了双眼,亮晶晶的,小脸因为兴奋而变得绯红,见黎子何点头,笑得更欢了:“哈哈,我就知道师兄不会忘记我的生辰!” 说着恨不得扑过去抱住黎子何,沈墨在这个时候咳嗽了一声,适时阻止了沈银银的行为。 沈银银撇了撇嘴,拉着黎子何的手还是高兴得很。 “银儿,看这个喜欢不?”黎子何张开手,一只精致的木簪躺在手心,花纹简单不失别致,簪子最前方是沈银银最喜欢的蓝颜花,四片叶子如扇子般展开,中间是诡异的蓝色,分散开来又渐渐变作浅绿。 沈银银愣了愣,马上沉浸在无限喜悦中,接过簪子插在头上,乐道:“哈哈,喜欢喜欢,师兄送什么都喜欢。” 黎子何颔首,她喜欢便好,以前每年她的生辰,爹娘都会放焰火大肆庆祝,自己最喜欢看那些在空中轰然绽放的礼花,那是最美的消逝。没有能力买礼花,捉些萤火虫来哄沈银银高兴,她也是乐意的。 再者,沈银银一直跟着沈墨,沈墨对世俗礼数向来不怎么在意,也未提过沈银银的及笄之礼,可毕竟是女儿家,及笄之日一两件饰品还是要有的,沉香木刻出来的簪子,虽说不是很名贵,经过几日打磨,也还算精致,簪子上的花,她花费了好些时日才找到合适的颜料染上去,算是她小小心意。 沈银银一扫之前抑郁,乐呵呵又在饭桌上说开了,说话还不够,扯着沈墨撒娇道:“师傅,就喝一点好不好?银儿今日生辰,喝一点点,一点点!” “不行,女儿家怎可沾酒?”沈墨不容置疑地回答。 沈银银不依,继续摇着沈墨的手臂:“银儿今日成年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吃,难得现在这么开心,喝一点点好不好?” “没人不准你吃!”沈墨淡淡拒绝。 “不管!”沈银银也来了劲,把筷子重重放下:“没酒,那我不吃了!” 沈墨淡漠地不理,沈银银平日是不敢这么跟沈墨说话,今日不知怎么就杠上了,不依不饶,黎子何暗叹口气,道:“师傅,就让银儿喝一点吧,看这天气明日要下雨,也干不了什么活,让她多睡一会就是。” 沈墨不语,沈银银只当他默许了,乐呵呵地去拿来酒,道:“还是师兄最好,哈哈!” 沈银银扯着嗓子敬了师傅一杯酒,再敬了师兄一杯酒,最后一杯说是庆祝自己及笄,一口灌了下去,沈银银从未喝过酒,三杯下肚,已经有些醉呼呼的,晃着脑袋,一会对着沈墨傻笑,再对着黎子何傻笑,嘴里模模糊糊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子何,你送她回去吧。”沈墨起身,不想再看这出闹剧。 出了大厅,一阵清风吹来,让沈墨的心绪稍微平静一些。 本来将沈银银带着身边,当女儿一般对待,可毕竟没有血缘关系,随着她渐渐长大,有些事情还是不方便,黎子何也是女儿身,相对就方便多了,有意无意让她们相处的时间多了,可他忽略了沈银银正在少女怀春的年纪,身边有个长相人品医术都很不错的师兄在,对旁人冷淡,却独独对她处处迁就,关怀备至,他当然知道黎子何当沈银银是妹妹,可沈银银未必会这么认为…… 再仔细想想平日相处的点滴,沈银银对黎子何,不仅仅是依赖,说是依恋毫不为过,这件事是他的失误,若一早告诉沈银银黎子何的女儿身,也就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了。 这头黎子何扶着沈银银回房,喝过酒的人力气比平日大了许多,挣扎着一会要去这里,一会要去那里,黎子何只能哄着:“银儿乖,快些回房睡觉。” “师兄,呵呵,师兄……银儿今天好高兴……”沈银银靠在黎子何身上,吐出几句话黎子何想了半天才听明白。 “师兄今天也很高兴,银儿该休息了。” 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黎子何踢开门,把沈银银扶进去,沈银银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转身,抱住黎子何的脖子:“师兄,银儿睡觉师兄就要走了……不,不睡觉……” 黎子何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沈银银两只手拔下来,再扶着她往床边走。 “师兄,师兄……银儿,银儿今日及笄了。”沈银银又一个转身,上半身全靠在黎子何身上。 “嗯,银儿长大了。”黎子何推开她,打算把她往床上扶。 沈银银的身子刚刚离开,又倒了过来:“师兄,及笄,便可以嫁人了,银儿……银儿喜欢师兄,师兄……你呢?” 黎子何心头一跳,手上一抖,道:“银儿喝醉了,快些休息。” “没有醉!银儿要嫁给师兄!”沈银银迷迷糊糊吐出这句话,脑袋靠在黎子何肩膀上。 黎子何两手撑起她的肩膀,扶着她踉跄挪着步子,这次终于成功将她扶到床上。 替沈银银盖好被子,黎子何再看她一眼,她正砸吧着嘴,睡着了。黎子何笑笑,还是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爱? 转身到前厅,雪白粟容花开得正盛,沁着幽幽香气,沈墨站在前院,只看到一个背影,月白的衣摆被夜风吹起,随着长发一同摇曳。 黎子何深吸一口气,走到沈墨身后,道:“师父,我想明日下山。” 沈墨诧异回头,问道:“明日?之前未听你提起过。” 黎子何轻笑坦然道:“之前便有此打算,只是想过完银儿的生辰再说,明日我趁着她未起身先行离去,省的一场哭闹离别。” 沈墨颔首,早就知道黎子何学医的目的不在于隐居山中,这些年她每次同他下山都心无旁骛跟在身后学习,可他总能捕捉到她有意无意瞟向云都的眼神,仍是平静,却不似平日的淡然无物,倒像是极力压抑而来。 如今十五岁的她,比起三年前更加成熟内敛,就算是二十五岁的女子都未必及得上,既是决定下山,定是早有打算,只是她下山,想干什么? “你下山,想要去哪里?”沈墨还是没能忍住,低声问道。 黎子何沉吟片刻,抬起头,坚定道:“太医院。” 沈墨心中一顿,不解看向黎子何:“你去太医院作甚?” 黎子何沉默,能说的话,她自然不会欺瞒,可不能说的话,她也知晓分寸,牢牢守住。 “不行!”见黎子何不语,沈墨拧眉厉声道:“你女子之身,如何进得了太医院?” 黎子何垂首,有些底气不足,低声道:“以男子之身入院,便好了……” “你!”沈墨语塞,没有来的一股闷气袭上胸口,难道她就打算一辈子以男子之身示人?以前年纪小,还很难辨认,现在在山上,若非银儿粗心大意,老早就该发现黎子何的女儿身,下了山,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廷里,她想一直隐瞒身份,哪里那么容易? “师父!当初子何曾经说过,学医,因为自己的执念,不管今日师父是否同意,我都会想办法入太医院,就算不入太医院,我也要入宫!”黎子何声音清冷,透着坚定。 沈墨嗤笑道:“师父?你何曾真当我是师父?”又何曾在意过我是否同意? 对上沈墨黑如残夜的眸子,黎子何眼神闪烁,撇过眼,低下头,无言以对。 的确,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与沈墨年龄相当,更多的时候把他当做一个医术高明的朋友,甚至连朋友都不算,若说得直接点,是利用,利用他的一身医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沈墨关心她时她会感觉到暖意,教导她时她会感激,研究出新的药性时她会佩服,但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感触。 对于沈墨,她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或者说对任何除了像沈银银那样心思单纯的人,她始终存有戒心,筑起一堵无形的墙,隔离别人也好,保护自己也罢,这种状态让她自己舒适便好。 “若是被人发现,那便是死罪,你当真想清楚了?”黎子何对自己的疏离,沈墨不是昨日今日才发现,可被她这般默认,心中滋味还是难言,干脆不提。 “我想了三年,想清楚了!”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沈墨心中一沉,知道她学医是有的放矢,却没料到她竟是想入太医院,又或者说,是想入宫,态度还如此坚决。 这个孩子,不,不是孩子,她根本没有一个孩子的心智,甚至从把她带回来的第一天,他潜意识中就没把她当做孩子看,否则不会教她复杂的针灸,不会嘱咐她照顾与她年龄相当的银儿,更不会与她面对面站在这里,想要劝她放弃入宫的想法。 “罢了,福祸安危,都是你自己的,明日我给你推举信,入太医院应该不是难事。”沈墨叹了口气,从来都是自己对黎子何关注太多,聚散有时,既是到了分开的时候,强求无益。 “谢谢!” 对着沈墨的背影,黎子何诚恳地说出这两个字,垂眸看到开得正艳的火红粟容花,一花两季,一夏一冬,而她,一生两世,一荣一衰,那么,会不会一死一生? 第五章 入世 天空微亮,凌晨夕阳的第一缕芒光刚刚透过云层,洒在云潋山头的某些角落,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奇妙的光影,让黎子何的眼亮了又亮,不是没有看过凌晨的云潋山,而是不曾这般认真地欣赏过。 “都收拾好了?”沈墨不知何时早就站在前院,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淡淡问道。 黎子何颔首,包袱里带了几件简单的衣服,几本重要的医书,一点碎银,再没其他了。本来她就是没什么牵挂的人,也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带上。 “带上这些吧。”沈墨手里还有一个包袱,递在黎子何眼前。 “这是……?”黎子何本来想着悄悄离开,没料到沈墨会来送她,昨夜那番话说得够清楚了,她从未把他当师父,既无师徒情谊,何须相送。 沈墨见她踟蹰,解释道:“带着吧,以后用得着。” 黎子何不好意思再拒绝,接过包袱,感激一笑:“谢谢。” 黎子何站在原地,想等沈墨进屋再走,可沈墨也定定站住,没有挪步的迹象。 云彩移动,一抹残光刚好浮在沈墨脸上,浓黑剑眉下面的清亮眸子正看着自己,淡淡的,又好似带了些许看不明了的思绪,白皙的面,淡的几乎不见血色的唇,乍一看去,宛若敛去所有世间浮华,却没有虚浮飘渺的疏离感。黎子何突然发现,共处三年,一直都是以沈墨身上的药香味来辨认他,好像今日才是第一次认真看清他的长相。 收回目光,低首一笑:“我走了,不用多送。” 沈墨颔首,迎着阳光,眯眼目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蓦地见她突然回首,小脸稚嫩,却给人与稚气截然相反的沧桑感,眉眼微弯:“若有机会,告诉银儿我的身份吧。” 清脆的嗓音回荡在山间,缓缓消散,沈墨还是目不转睛看着前方愈小的身影,终于沉沉叹了口气,转身关上院门。 黎子何一路快步下山,正午时分刚好到了城门口,突然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嘈杂吵闹的人声,略微皱了皱眉,拎紧了包袱头都不抬地一直向前。 “呜呜……哥哥……” 侧眼扫到一个灰色身影撞过来,黎子何身子一让,就听到小男孩跌在地上的哭喊声,随即小腿一紧,低首见小男孩两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腿:“呜呜,你撞伤了我还想走……呜呜……” 在这最热闹的主街道上,这种戏码每日都要上演,人群还是聚拢过来,有纯粹看热闹的,有想要借机挑事的,有偶尔出门第一次撞见的,黎子何眉头皱的更紧,移了移左脚,没法脱身。 黎子何不想下山第一日就惹出是非来,从腰间摸了点碎银扔下,那双手果然放开了,黎子何抬脚就走,肩膀被人一拍,又拦了下来。 “撞着我儿子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儿子的腿都不能动了,那么点破银子吃顿饭都不够,你打发谁呀?”一个肥肥胖胖的妇人拦住黎子何的去路,一边说还一边拿手推黎子何。 黎子何也不过十五岁,身子骨未长全,瘦瘦弱弱的,被推一下就退一步,终于等那妇人说完话,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掏出手帕:“大娘,先擦擦口水吧。” 妇人愣住了,呆呆看着手帕不知道是接好还是继续骂好,刚刚那一顿的确唾沫星子到处都是的,可是不这么骂,能凶么? 黎子何将手帕塞到她手里,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刚刚还趴在地上的小男孩马上捂着腿,痛苦的呻吟。 妇人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到黎子何抽出男孩的手拿脉,神色变了变,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又不好多说什么。 黎子何拿完脉,再捏了捏男孩好像受伤的腿,起身道:“脉象浮紧……” 话没说完,妇人扯着嗓子大喊道:“是不是是不是?你自己都说脉象不正常了,你那点银子哪里够看大夫,诊金都不够给,还怎么买药……” “大娘……” “我说你,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不懂咱云都的规矩,撞了人可不止要赔医药费,伤后的赡养费,这些天不能做工的工钱……” “大娘……” “还有,我儿子这腿万一留下什么毛病不能正常走路,娶不到媳妇,那就生不下儿子,哎呀呀,我这个儿子可是九代单传啊,呜呜……” 妇人总算是没话说,拿着手帕抹眼泪,“呜呜”哭个不停,竖起耳朵听黎子何有什么反应,可是半天都没听见声音,便一边抹泪一边抬着眼悄悄看黎子何,一看他正盯着自己,连忙放下眼皮。 “大娘,哭够了么?”黎子何脸上没有不耐,反而带了些许笑意。 被黎子何这么一问,那妇人顿了顿,再扫眼看看四周围观的人,多数都在捂着嘴偷笑,顿时觉得没意思。本来想逮住个外地人敲一笔,见他给银子那么爽快,当然不能错过机会了,哪里知道这人被她骂也不嫌吵,被人围观也不嫌难堪,被缠了这么久也不见恼怒,硬是让她接下来的法子用不上。 “脉象浮紧,是风寒之症。在下刚刚看过令郎的腿,并未伤到筋骨。刚刚那些银子大娘还是抓些祛风寒的药吧。”黎子何见大娘的声音终于小了些,才缓缓开口道。 妇人有些难堪,又不想顺着他的话拿走银子,那也太没脸面了,动了动唇还想反驳一番,话没出口,黎子何继续道:“若是大娘不信,在下愿意出诊金去医馆诊断,若仍是不服,在下只好陪大娘走一趟衙门。” 妇人语塞,真是倒霉,遇上个这么不怕麻烦的主,不就那么点银子么…… 那孩子还比较机灵,见自己娘吃了鳖,连忙爬起来,走到妇人身边,抓着银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喏喏道:“娘,我头晕。” “哎哟哟,我的儿哟,赶紧回去躺着。”妇人巴不得有个机会脱身,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眼神,抱着儿子匆匆走了。 正常人碰到这种事,还是个处事未深的小少年,不是嫌弃得扔点银子完事就是急红了脸与那妇人争论一番,更有大打出手的,对妇孺动手,到了衙门更多了许多麻烦,事情闹得越大,损失的银子就越多,众人打量眼前将事情处理得圆润的少年,议论纷纷。 黎子何低着头往前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这类骗局不说见过千次也有百次,人善被人欺,她不会再做一直退让的所谓善者。 三年未曾下山,云都没有多大变化,街仍旧是那条街,人仍旧是那些人,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人而有所改变,却会因为多了某个人而掀起轩然□。 云国太医院新生入学,需经御医举保,听读一年后,考试及格者补为正式生。学生每月私试一次,每年公试一次,学品兼优者方可入太医院,由医童做起,能否晋升为御医,则凭各人本事。 黎子何并非太医院的学生,也没有御医举保,能否参加几日后的公试还要看太医院的监吏是否买沈墨的面子。 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明日去太医局报名参试,按例每年公试,除了太医院内部学生,各地均有少许名额,当初黎子何拜在沈墨门下,也看中他在医界的知名度,若无意外,不会排斥他这个徒弟才是,更何况只是参加考试,不是直接入太医院。 黎子何靠桌坐下,打开沈墨交给她的那个包袱,一封举荐信,一叠银票,一只木簪,还有一小团肉色的东西,黎子何拿起来细细打量,不由一笑,沈墨心思真是细密,连这个都想到了,是用特殊材质做成的喉结。 黎子何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很平坦,一般男子十五岁便有喉结了么?这个问题黎子何倒没想过,既然沈墨给她了,还是用上吧。 再翻看银票,不小的一笔数目,还夹了一张白纸,黎子何抽出来,上面工整详细地写了喉结的制作方法,黎子何还以为是沈墨给自己的信,一眼扫到结尾处,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连署名都没有。 将银票连同那张纸塞到怀里,瞥了一眼木簪,愣了半晌,最后还是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起来,这木质?黎子何想了半晌,还是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至少平日看的医书药书里没见过,可拿在手里冰凉沁心,木质细腻如滑脂,簪子上刻的是粟容花,尾端还有不大不小的一个“黎”字。 黎子何又是一笑,带着些许苦涩,为何偏偏刻上一个“黎”字? 最后是那封举荐信,黎子何抬起的手放了又放,最终还是决定不看了,毕竟不是写给自己的。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早早起身,太医局在城西街尾,徒步到那里时正好开门。 “小生黎子何,来报名参加两日后的公试。”黎子何略一拱手,低声道。 看门的是个中年男子,蓄着八字胡,眼睛小豌豆似地,坐在小桌前随意瞥了眼黎子何,见他年纪轻轻白白嫩嫩的,有些不耐烦道:“没有所属地的医官举荐信,一概不收。” 黎子何轻轻一笑,道:“小生是沈医师的徒弟,手上有师父的举荐信,不知可否报名?” 中年男子怀疑问道:“云潋山医师沈墨?” “正是。”黎子何谦逊道。 中年男子低着头想了半晌,最后提起桌上的毛笔边写边摇手道:“进去吧进去吧,若是里面的人同意了,再回来报名。” “多谢!”黎子何再一拱手,一个转身慢步进了不远处的宅子内。 太医局算是太医院在民间开设的学堂,以培养御医为目的,每年限额招收学生,学生家中要么得有银子,要么得有权势,否则是进不去的。 黎子何一进屋就看到左侧里间摆了许多桌子,应该是供学生学习的地方,右侧则是床和担架,不出意外是供学生看病实习的地方。 黎子何拿紧了手里的信,继续往前走。 “哎哎哎,那谁,别往里走了!” 黎子何身形一顿,停下脚,回头看向声源处,高高瘦瘦的男子,四十来岁的模样,穿了一身深蓝色官服,一手正指着他,快步走过来。 “你这是要干嘛去呢?”那男子仰着头,高声问道。 黎子何略微一笑,稍稍垂首道:“小生来报名参加公试,前门的大伯让我进来,说是里面的人同意了再回去找他。” “你哪儿来的?”男子从上到下扫了黎子何一遍,仍是高声问道。 “师从云潋山沈医师,这里有举荐信。”黎子何递过手中的信,这人的官服一看便知是宫中御医,若是得他同意,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哦?”男子听他这么说,仰着眉毛拉长音调,瞥了一眼黎子何手中的信便接过来。 黎子何老实地垂眸,不稍片刻便听到那男子和声道:“去吧去吧,就说李御医准了。” 黎子何心下一喜,只要能参加公试便好,道声谢转身离开。 “等等!”一个苍老略带沙哑的声音突地插进来,打断黎子何前行的步子:“你说,你是沈墨的徒弟?” “正是。”黎子何心头一颤,辨出了来者的声音,连忙转身,弯着腰低着头,掩住脸上的表情。 “低着头作甚?老夫又不会吃了你。” 黎子何暗自嗤笑自己,是呵,低着头作甚?如今他也认不出自己。 来者正是现任太医院院史冯宗英,年近六旬仍旧操持整个太医院。黎子何还是季黎时,宫中三年,每日必来替她诊平安脉,大小病也都是由他负责,他还是她临舅舅的师父,因此季黎自小便认识他。冯宗英为人严肃刻板,却独独宠爱季黎,即使她做了皇后,两人也并未疏远,感情犹如祖孙。 黎子何此时也不知是喜是忧,一时语塞,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宗英不满睨了她一眼,拿过李御医手中的那封信,展开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素来听闻沈医师有名女弟子,倒不知他近几年收了这么个得意门生,信我看过了,你回去吧。” 黎子何一听他的语气便知道不妙,言语间尽是对沈墨的讽刺和不满,莫不是两人有什么过节?黎子何清楚冯宗英的性子,爱面子,记仇,固执,几乎所有带些本事的老者可能有的毛病他都有,当初自己是他宠爱的季黎,那些当然不在乎,可如今…… “小生是想参加两日后的公试,还请冯……御史给小生一个机会。”黎子何尽量用诚恳谦逊地语气,若是不能参加公试,他还真没想到什么办法再进太医院。 “他沈墨不是鼎鼎大名,还高风亮节的?连着院史一职都不稀罕,他徒弟进了太医院也是委屈了,还参加什么公试,就在民间悬壶济世不是很好。”冯宗英提到沈墨,脸都涨红了,喘着粗气说出这么几句话。 “冯……” “哈哈,冯爷爷一大早生什么气呀!” 里屋走出一年轻男子,浅紫缎袍,绣上疏密梨花,袖边是鹅黄锦带,一头黑发玉冠束起,洋溢着笑脸,走出来便让人眼前一亮。 黎子何却是眸光一黯,果然,入了云都,便会不断遇到“故人”。 郑韩君比起三年前个子高出许多,相貌除了更有棱角也没太大变化,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笑呵呵地走到冯宗英身边,抚了抚他的白胡:“冯爷爷快别生气了,胡子再白几分可没那么英俊了。”冯宗英面色柔和了些,“嗯哼”了声,“你出来作甚?” “外面这么热闹怎么能少了我呢!”郑韩君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胸脯,眼珠一转,朝黎子何使了个眼色。 “哎呀呀,子何兄!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缘分啊缘分,当年还未来得及报答子何兄的救命之恩……”郑韩君好似十分意外地看着黎子何,张开双臂就抱了过来。 黎子何虽是收到他的眼色,仍是不着痕迹地避开,心道他居然还记得自己,拱手道:“郑公子,多年不见。” 郑韩君暗地瞪了他一眼,当我想抱你啊,这不是为了你演戏么? “冯爷爷,子何兄可是沈医师的大徒弟,当年我还被他救过一命呢,医术当真是高明啊!”郑韩君大拇指竖得老高,继续道:“不过子何兄,你来太医局作甚?来参加公试?” 旁边的冯宗英正想搭话,郑韩君一拍脑袋,继续道:“哎呀,瞧我这脑袋,子何兄那么厉害的医术,当然不用参加公试了……” “谁说不用?”冯宗英见他越说越离谱,马上打断。 “啊?要参加啊,那子何兄我带你去报名,走走走,顺道请你吃一顿,答谢救命之恩。” 冯宗英颤了颤唇,白白的两道眉毛纠结在一起抖了又抖,最终什么都没说,“哼”的一声横瞪了黎子何一眼,随之手一甩,转身走了,李御医瞅了他俩一眼,也跟着走了。 郑韩君得意洋洋地向着黎子何挑挑眉毛,急急推着她出门:“走吧走吧!” 黎子何匆忙回头,伸手想捞住刚刚被冯宗英甩在空中的举荐信,恰好一阵穿堂风,捞了个空,只看到信角零散几句话,“当年晚生愚钝”,“望不计前嫌”…… 第六章 过往 “你看看,今日这事你该怎么谢我?”一出了太医局,郑韩君一手拍在黎子何肩上,笑咧咧地说道。 黎子何肩膀一侧,躲开他的手,淡淡笑道:“多谢!” “多谢?就这么简单?”郑韩君不情不愿地放下手,眼睛瞪得跟铜铃似地:“真是笔亏本生意。喂,瓷娃娃,要不你陪我吃顿饭解解闷,本公子付钱。” “子何受公子之恩,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怎敢让公子请我吃饭。”黎子何仍是淡笑。 “那行,你请我吃也行,看你也是第一次下山吧,不知道咱云都哪里好吃,本大爷今天带你享享口福,不会吃掉你多少银子。”郑韩君甩甩手,谁请谁不是重点,重点是难得遇到个有趣的人可以陪他玩会儿。 黎子何停下脚步道:“刚刚的确多亏郑公子,只是今日子何还有要事,日后定有机会再见,届时再好好答谢公子,子何先行一步了。” 黎子何轻轻一笑,抬步便走了。 “哎哎哎……” 郑韩君见黎子何冷静自信的模样,突然呆了呆,反应过来时黎子何已走开许远,只能在对着他的背影大喊道:“我说要不你让你那个泼辣师妹也下山?我学了几年武,等着跟她拼一拼呢!” 黎子何没再回头,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郑韩君垂头丧气地哀叹了一声,人家不理他,总不能死皮赖脸地缠着,宁愿被那个泼辣丫头揍,也不想回去又要面对那个冰山脸的老爹,天哪,在云都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黎子何并未直接回客栈,拿了些银票在钱庄换作银两,往城南方向走去。 城南有间荒弃的大宅,据说常年闹鬼,因此无人敢住,卖不出去也租不出去,宅子的主人干脆丢下宅子,带着家人远走他乡。 黎子何慢步走上前,抬头看了眼灰尘厚重,满是蜘蛛网的门楣,大红漆门早已艳色褪尽,透出斑驳的黑黄绣纹,庭院里的树却是越长越高,已经有不少枝头探出墙来。 黎子何伸手拉住门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五一五,吾一吾一,吾乃一人。 不过稍许门便被打开,是个孩子,一身宽大且破烂的衣服套在身上,脸上沾满黑灰,水灵的大眼里有些戒备,带着疑惑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唇角微微仰起,三年前,自己碰到沈墨时,也是这副模样么? “我住过这里。”黎子何开口,不想对孩子太过生冷,可对着陌生人,语气始终热络不起来。 孩子的眉头拧得紧了,却还是侧个身让他进去。 五年前,云帝下令清整云都,城内不可有乞丐随街乞讨,更不可随意露宿街头,一旦发现便以扰民乱市为名治罪,轻则拘禁几日驱逐出城,重则重打三十棍,扔出城外。令下三日,云都乞丐纷纷游走它处,但始终有那么些孤寡老小实在没有银钱和力气离开,或是因着某些原因不愿意离开云都的乞丐,如今他们便聚在这个宅子里。 黎子何一进院子便看到那日在街上企图讹诈他银两的母子坐在门槛上,妇人一见是他,脸上烧红一片,低着头牵着孩子别扭地进屋了,倒是那孩子,疑惑不解地频频回头。 黎子何明白他们的戒心和不解,这个宅子甚少人知,进门也需暗号,若非自己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黎子何扫视一周,宅院里的很多“乞丐”们穿着再不似往日破旧,有些人还穿得很是“富贵”,心下了然,不能乞讨,又想生存,便只能变着法子寻银子,坑,蒙,拐,骗? 眼角泛过一丝讥笑,黎子何拿出一包银子,当着众人的面放在宅院中间的大树底下,提声道:“可有病者?小生可为其诊治,不收银两。” 炎热的夏日,正午阳光分外灼人,树底下的黎子何,脸上带着少许笑意,席地而坐,阳光透过叶间缝隙在他身上洒下光点,随着清风移动。 宅院内突然静谧,几十双眼睛灼灼看着黎子何,一袭青衫,肆意坐在地上,神色间没有不屑和鄙夷,垂下的眼睑遮住眸中神采,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绪,却感受到宁静的和煦,仿佛超脱于人世,心中的防范和戒备有些微散去,却始终怯怯不敢上前。 “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 黎子何启齿,三字四行十二字,来来回回清晰响在沉静的院落中,一片青叶缓缓飘下,落在肩头,黎子何抬手拿下来,触着嫩叶的柔软,早已在心底雪藏的某个角落嘶声力竭地叫嚣着疼痛,却被她脸上的轻笑掩过。 “是你,你……回来了?” 一群人中唯一显得饱满些的老妇颤颤巍巍站起身,蹒跚着慢慢上前。 黎子何眸中波澜不定,却只是轻轻点头,算是肯定,接着道:“今日来给病人看诊,可有病患?” 老妇满面欢喜,连连点头,转个身,对着众人大声道:“是咱们这出去的,咱们这里出去的!有病的快来看,身子哪里不舒服也来看看。” 老妇一说,原本蠢蠢欲动的几个人都毫不迟疑地站出来,不稍片刻,树底下黎子何身边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有要看病的,有仰着头颅单纯想要看清黎子何长相的,脸上的表情有欣喜有好奇。 黎子何站起来,抬手示意大家安静,道:“排队可好?时间有限。” 对于这个从这里出去,却又散发着无可言状贵族气势的黎子何说出的建议,众人像领到军令一般纷纷散开,排成一条长队。 黎子何再次席地而坐,这般,拿脉比较方便。 日头渐渐下滑,那颗梧桐树,连同黎子何的影子,越拉越长,细密的汗珠在额间沁出来,黎子何每看完一个病人便用袖子拭去,再抬眼,最后一名病患,红着脸偎在妇人怀里,不时拿大眼羞怯地看看她,又立马垂下眼睑。是昨日在街上行骗的母子二人。 “还未去看大夫么?”黎子何只是看了一眼,便拿住孩子的脉门。 听到妇人深吸了口气,却是先听到孩子略有些虚弱的声音:“娘好久没吃饭了……” “病情没有恶化,我说几样简单的药草,趁着药铺未打烊,快些买回来吧。”黎子何没有抬头,看了眼钱袋里最后一点碎银,一起递给他们。 “谢……” “不必。”黎子何利落打断妇人的道谢,道:“我也不是平白行善,利人利己而已。” 妇人的唇又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低着头,下巴几乎快到胸口。见黎子何半天没再说话,悄悄抬头,只看到他从腰间再取下一袋银两,转身放在梧桐树底,步履轻缓地离开。 “公子!这银两……”妇人再忍不住,开口叫住黎子何。 黎子何脚步未停,叹口气道:“拿去分了吧。” 微阖双目,密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斜长的阴影,黎子何一步一步,既然离开便不再回头,连同那颗梧桐树一起再次封存在心底。你曾说,若有朝一日,可以捧着大把银子,定要让这宅子里的乞丐人手一份,你曾说,最大的心愿,便是这宅子里的人都能展颜欢笑,今日我做的这些,你可会高兴? 第七章 公试 太医院一年一次的公式,内容除了测试医理,药理,还有宫中礼仪规矩,各种条条款款都要记牢,这些对于黎子何而言不是问题,医理药理,这三年所学虽说及不上那些在医药世家长大,从小学医的学生,也不至于太差,而宫中礼仪规矩,她也是再熟不过。 现在让黎子何头疼的问题,是公试的最后一轮。届时太医院会招来不同病症的病人,现场把脉开药方,这一轮是否成功,对能否入太医院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这三年黎子何几乎看遍了沈墨的藏书,沈墨也是不遗余力地教她,只是真正看起病来…… 自从有了第一次,沈墨每次下山看诊都带着她,碰到简单的病症也直接交给她来处理,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不多,真正看病的机会实属少数,常见的简单病症她还一探便知,若要碰上什么疑难杂症,单凭医书所记载的纸上谈兵恐怕是应付不来。 三年来黎子何第一次无法入眠,翻来覆去想了一整晚,若是真遇上她所生疏的病症,进不了太医院,那该如何? 那一片金碧辉煌,那一世浮华如梦,曾经唾手可得,曾经虚如幻影,如今终是再次回来,只需最后那临门一脚而已,几年来平静无波的心湖终于再次翻腾。 缺失了冷静,最后的困难突地在眼前无限放大,忐忑中觉得好似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最后一道坎,它就那么横亘在脚下,一脚抬高一分,它便涨高一分。 天色微亮,房内已不再一片漆黑,黎子何却觉得前途仍是黯淡无光,睁着眼躺了一夜,头痛欲裂,干脆爬起来打开窗透会气。 清晨的空气冰凉沁心,街道上只有少许几人踏着匆忙的步伐,黎子何趴在窗边看行人来来往往,眼皮渐渐沉重,眼前光影重叠,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淡蓝身影,走在街道上,举手抬足见分外熟悉。 一个激灵站起身,睡意全无,是沈墨。 黎子何快步出了房门,下到客栈,站在客栈门口却突然怔住,自己为何要这般匆忙赶下楼?沈墨医术精湛,那是他自己的,帮不了她半分,他每月都会下山,只是碰巧看到而已,有何稀奇? 黎子何转身,再见也无话可说,徒增尴尬而已。 “子何。” 沈墨路过客栈,一眼便扫到她在客栈前站住,见她好似没看见自己,转身要走,立马喊住。 黎子何脚步一顿,回头,浅浅一笑。 沈墨快步朝客栈走过来,透着些许急切,近了黎子何才看到他又纠结在一起的双眉,问道:“有事?” 沈墨颔首,一脸严肃,问道:“银儿可有来找过你?” “没有。”黎子何实话实说。 听她这么说,沈墨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叹口气道:“那日送你下山,本以为银儿还在房中未曾起身,哪知道人早已不见,我以为她是寻着你来了。” 黎子何摇头:“我想快些下山,走的山路,若银儿真是寻我,也会与我错过。” 沈墨颔首,看住黎子何憔悴的脸,才两日不见,又瘦了许多,面色发白,双目浮肿,还夹杂了殷红血丝,泛过一丝心疼,开口道:“这几日没休息么?” “没休息好罢了。”黎子何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错愕回答。 日头渐升,街道上慢慢热闹起来,黎子何和沈墨立在客栈门口,双目相对,突然无言,沈墨暗笑自己身为她的师父,竟会连想开口谴责她没有照顾好自己都觉得无力,黎子何则是在担忧沈银银去了哪里。 “我与你一道去找银儿吧。”黎子何开口,自从沈墨点破她的想法,她便觉得那声“师父”很难再喊出口,太过做作了。 沈墨摇头,沉声道:“不用找,她也该吃吃苦头了,她的功夫足以自保,你无须担忧。” “可是……”她才十四岁…… 沈墨抬手打断她的话,道:“她已经及笄,做事该知晓分寸,也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好生休息,准备太医院公试便好。” 黎子何想说,沈银银才十四岁而已,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有爹疼有娘爱,还有一堆叔叔伯伯宠着惯着,可是沈墨没错,若非自己从小太过娇嫩,那一世,或许是另外一个样子…… “嗯。”黎子何点头,这才觉得两个人站在客栈门口太过突兀,“要进去坐会么?” “不用,我回云潋山。”正欲转身离开,突地想到什么,抽回已经迈出的一只脚,和声道:“明日公试无需担心,除了宫中礼仪,涉及到医术的试题定难不倒你。” 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让黎子何突地松了口气,背了一夜的包袱就这么被人卸下……露出笑脸,轻快点了点头。 人在重压面前,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一声安慰的鼓励而已。 六月初九,云国太医院一年一次的御医公试在太医局举行,往年主考官都是太医院副院史外加四名御医,今年却是年近六旬,资历极高的冯院史亲自监考,素闻院史大人极其爱才惜才,若是在考试中得到他的赏识,入了太医院做他手下的医童,前途定是无可限量。 因此今年参考的学生们无不摩拳擦掌,等着今日一举夺魁,成为冯院史的得意门生。 可惜只有冯宗英自己知道,今日特地主持公试,不是为了选拔人才,而是刁难人才。 冯宗英坐在桌前,听李御医对黎子何的答卷赞不绝口,挑了挑眉毛,不屑地睨了一眼,答卷无错,其他地方总能给他找点错出来!既然是沈墨的徒弟,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 六年前他本想罢官退位,将院史一职让给年轻有为的后生,千挑万选看中他,甚至不辞辛苦爬上云潋山,亲自上门与他相商。太医院院史,官居二品,俸禄丰厚,只负责给皇上皇后诊脉看病,多少人垂涎三尺,特地上门求他提拔,结果沈墨呢? 明明是个十八岁的小娃娃,一副看破红尘无求无欲的模样,眼皮都不抬地听他说完入朝为医的好处,最后放下手里的茶,终于肯正眼看他,却是淡淡说了句:“多谢大人好意,大人可以下山了。” 还有他旁边那个小丫头,一副活该找气受的表情,对着他吐了个舌头,跟着沈墨一起,就那么丢下他和随从,走了。 事过六年,想到这里冯宗英仍旧愤恨不已,一拍桌子不满嚷道:“去把那个黎子何叫进来,最后一轮我亲自考他!” 沈墨以为一封道歉的举荐信就能让六年前他对自己的无视灰飞烟灭?做梦!今日就不信找不出他这个得意门生的问题来! 冯宗英这么想着,喝了口茶压压怒气,端正坐好。 黎子何慢步进门,见是他,敛住神色,低头沉声道:“冯大人。” 虽是尊称大人,今日在这里,两人该是学生与考官的关系,因此无需行礼,冯宗英挑挑白花花的两道眉毛,黎子何连这个都知道,沉着冷静,见了他不慌不乱,低着头听凭吩咐的模样,若不是沈墨的徒弟,或许还是个可造之材。 “过来吧。”冯宗英沉声吩咐。 黎子何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一桌之隔,桌子是长方状的小桌,铺着淡黄色的缎布,上面放了笔墨,白纸,一个小沙包,笔墨和白纸当然是供开方所用,小沙包则是病人搁腕的地方。 黎子何见冯宗英坐在对面,没有开口唤人的打算,更没有移步离开的打算,心下疑惑,既是想为难于她,该找些重病患过来才是。 冯宗英见他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客气地瞪了一眼,随即恢复一脸正经,将左手放在沙包上,冷声道:“替老夫诊诊脉吧。” 黎子何听令行事,一手搭上冯宗英的脉门,心中一片清明,冯宗英虽说年近六旬,却是老当益壮,自己本身行医,知晓如何调理自己的身体,从未见他生病,至少在她的记忆里是没有的,如今让她诊脉,无非是想难为她。“如何?”冯宗英见她擒住脉门,煞有介事的仔细辨脉,心里就像久干逢露的旱土,畅快淋漓,早就乐得想大笑了,却还是憋出正经审视黎子何的模样。 黎子何探到他的脉时快时慢,时浮时紧,脉动杂乱无章,心下了然,冯宗英年轻时练过武功,此时定是用内力催脉,如此,她找不到问题所在,便无法开方。 “大人可否伸出舌头?”黎子何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也不能明说,表面那一套还是要做足。 冯宗英很配合地伸出舌头,倒要看看这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大人睡眠可好?” “好。” “大人大小解可还正常?” “正常。” “那大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冯宗英见黎子何淡淡一笑,拿起纸笔便打算写药方,心中冷哼一声,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跟沈墨一个德行,就知道装淡定,那种脉象能开方? 黎子何果然顿住,拿着毛笔,却是迟迟不肯下笔,刚刚的笑容也有些涩,最终将毛笔放下。 冯宗英心下一喜,嘿嘿,果然不出所料,装装了然一切的样子罢了。 冯宗英不屑地接过来,将那药方从头到尾看了又看,脸色越来越难看,刚刚平息的怒火又窜了上来,又不像在黎子何面前失了体面,按捺得满面通红,放下药方压抑着沉声问道:“解释解释这药方的药理。” 黎子何看了看手边的毛笔,未多犹豫,直接拱手道:“大人身体并无大恙,若是平日饮食再注意些便更好了,大人喜甜食,辣味,且食盐多,因此小生开了龟兹,丹红,莲心,山楂,桂荣,芸精,泥裂七位药,以助大人消脂去火,活血行瘀,不知小生说的可对?” 冯宗英听她说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刚刚平息的怒火又窜了上来,又不想在黎子何面前失了体面,按捺得满面通红,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什么,白须随着双唇抖了抖,最终败下阵来。 黎子何知道多留无益,起身弯腰道:“大人,此轮是否结束?” “出去出去!”冯宗英不耐地挥挥手,再不走,他就顾不上脸面上前骂人了! 沈墨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教黎子何?明明自己催动内力搅乱了脉象,他居然还能把出问题来,莫非自己内力有失?不可能! 可是那个黎子何连自己的饮食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莫不是家里出了内贼? 冯宗英一拍桌,桌上的毛笔跳了跳,滚落在地上,内贼,一定有内贼!必须回去清查家丁! 三日后,黎子何接到通过公试的信函,通知其第二日卯时前往太医局,与一众新医童一同入宫。 黎子何收起信函,塞入胸前衣襟内,抬头看见太阳耀眼的白光,闭上双眼,嘴角微掀,终于,要回去了。 第八章 入宫 公试之后的三日时间,黎子何在云都四处打听沈银银的消息,沈墨虽然说过不管,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是个女子,又处世未深,总担心被人骗了去。 只可惜三日来找遍云都也未见到人影,最后不得不放弃,一心准备入宫。 秋夏交接,天气说变就变,前几日还是烈日当空酷暑难耐,狂风突然袭来,大雨倾盆,整整一夜,将云都内外刷洗得干干净净。 黎子何一觉醒来,推开窗,一阵凉风抚过,心中分外清明。 收拾好包袱,转身扫视房间一眼,确定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落下便踏着步子走了。 太医局门口已经聚集了十来名少年,十四岁到十八岁不齐,全部身着灰色长衫,手里拿着信函,黎子何低头看看自己,还是最常穿的青色,笑着摇摇头,坦然走到他们中间。 几名少年略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也有几人,或是彼此相熟,交头接耳捂着嘴偷偷笑,不时瞥向她的眼里尽是嘲笑和不屑,黎子何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低头不语。 “你!为何不穿宫中所赐衣物?”李御医今日领新医童入宫,一出门便看到黎子何的青衫,在一片灰色中分外显眼,严肃地大声问道。 黎子何身子略拱,缓声道:“小生只收到信函,却未收到衣物。” “胡说!这些东西都是太医院直接发送,还能错了你不成?”李御医盯着黎子何,边说边拾着台阶走下来。 黎子何面不改色道:“的确未曾收到。” “你!”李御医没料到第一日便遇到这么固执死板的医童,明明低头认个错便可小事化无,正想开口训斥一顿,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沈墨的弟子,一句话哽在喉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清清嗓子:“嗯哼,也不是什么大事,走吧。” 李御医一招手,十来人便一齐跟上了,黎子何心底数了数,包括她在内,有十二个医童,太医院十二名御医,莫非一人分得一个? 云都不小,但是太医局所处离皇宫并不远,未行多远便到了西宣门。西宣门是皇宫靠西的侧门,医童无官阶,又非受诏入宫,只能走侧门,横穿过西嫣园,便能到达皇宫南面的太医院。 入了宫门,十二个医童齐齐跟在李御医身后,排成一条长龙,皆垂首缓步前行。西嫣园是后宫嫔妃的宫殿所在,因此除了李御医,十二人无人敢抬头多看这园子半眼。黎子何默默走在最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即使只看这地上的泥土,也能猜出自己走过了哪个宫,路过了哪个殿。 “娘娘,您慢些!”碧衣宫女装的小丫头跟在快步前行的华服女子身后,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到了。 华服女子头戴金步摇,身着艳红锦服,似一团烈火在园中穿梭,正巧看到路过长廊的李御医一行人,高声喝道:“站住!” 李御医暗道不妙,连忙转个身,恭敬走到华服女子身边,周全行了一礼,道:“姚妃娘娘万安,臣李七海领太医院新进医童入院,惊扰凤驾,请娘娘见谅。” 黎子何心中一抽,似疼痛又似麻木,最后化作一丝讽刺在唇边滑过,如今,妃子也可称作凤驾了么? 姚妃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李御医,便把目光投向十二个医童,李御医忙解释道:“初入宫门,娘娘莫看,污了双眼。” 后宫嫔妃,不是随便一个男子便可接近,正式入太医院前,这十二个医童是没有身份资格参拜嫔妃的,因此皆垂首站好,连气都不敢多喘,姚妃一一扫过,目光定在黎子何身上,半晌挑声问道:“你为何与别人穿着不同?” 闻言黎子何浑身一颤,脑中思绪瞬时被抽空一般无法思考,身体服从意识,抬起头直直看向正在前方的女子,娥眉粉黛,巧鼻红唇,熟悉的脸庞,却是陌生的眼神,时间仿佛倒转到六岁那年,季府,瘦弱的孩子跪在花园中,抬头怯生生看着自己,细声道:“小姐。” 脑中恍惚,双眸干涩,好似一个瞬间那孩子便长大成人,已是双十华年,黎子何突觉眼眶温润,颤抖着双唇,一声“姚儿”几欲脱口而出。 啪! 一声脆响回荡在长廊中,耳边嗡鸣,脸颊刺痛,曾经温柔地声音此时尖锐响在黎子何耳边:“本宫凤颜,是你能看的?” 黎子何的整个身子僵住,睁大了双眼,眨都未眨一下,明明看着前方却没有神采,僵直的双腿后退一步,单膝着地,另一只腿随之跪下,垂眸,低首:“小人无礼!娘娘恕罪!” 园中风起,吹动姚妃发髻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吹进黎子何心中一片冰凉。 “娘娘,起风了。”绿衣宫女上前扶住姚妃,将手上的大红披风小心替姚妃披上,随即柔声道:“皇上说过要来用午膳,娘娘该回去了。” 姚妃颔首,面无表情地拢了拢披风,朝着刚刚过来的方向远去。 李御医这才敢起身,瞥了一眼如木石般跪在地上的黎子何,摇摇头对着众人轻声道:“走吧。” 仍是李御医走在最前方,医童们排成长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丢下黎子何跪在原地,半晌他才重新起身跟在最后,眨了眨眼,握紧的拳头力尽是汗水,物是人非事事休,今日,是个开始而已。 云国以日出之方为尊,因此云帝的行政殿以及寝宫都在东边,西边是后宫所在,太医院则在东西中间的南面,与禁军营比邻,北面则是甚少人去的冷宫。 十二名医童,与黎子何想象中的分配方式有所不同,虽说太医院有十二个御医,御医之间也是有所区别,六名上殿御医,六名下殿御医,上殿御医专为云帝和宫中妃嫔看病,而下殿御医随时准备出宫为朝廷官员看病,十二名医童均分给下殿御医,通过一年学习考核再来根据个人所长以及太医院的需求留下部分医童,或晋升御医,或直接分配到各地医诊署。如此,每名下殿御医分配两名医童。 只是今年出了些意外,六名下殿御医中甄御医昨日突然病倒,卧床不起,病情来势凶猛,一时半会恐怕是无法就职,那十二名医童该如何分配? 李御医入宫之后才得到消息,原本医童名单早已送入太医院,医童也都分配好,可这么一闹多出两名医童,李御医看了眼黎子何,再看了眼同样多出来的殷平,心下计较着,这殷平乃殷御医之子,自是可以直接交给殷御医,虽说殷御医乃上殿御医,不该带医童,向院史讲明情况也可通融,那这个黎子何呢? 云潋山沈墨的徒弟,资质定是极好,李御医当然也想收为己用,可冯院史与沈墨过节颇深,若是自己收了黎子何,定会得罪他…… 李御医将黎子何看了又看,即使刚刚被姚妃娘娘打了一个耳光,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公试答卷他也看过,黎子何的确是个人才,可到了太医院,是个人才的同时,还是个祸害,把这个祸害扔给谁呢? “李乾,脑袋可是要摇掉了!”冯宗英入门便看到李御医对着一众医童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手里的花名册都未曾打开,定是还未宣布这些医童的去处了。 李御医弯腰行了一礼:“院史大人,甄御医他……” “这件事我知道。”冯宗英打断李御医的话,一对鹰似地眼睛扫了众医童一遍,正色道:“殷平跟着殷御医便是。” “这个我明白,可是……” “可是什么?”冯宗英白眉一竖,很是严厉。 李御医瞅了眼黎子何,惴惴道:“黎子何……” “他当然是跟着我!”冯宗英又打断李御医的话,不着痕迹瞪了黎子何一眼,今日若非为这件事,他也犯不着跑到太医院来。 “是,是。”李御医连连弯腰答应,暗叹这块肥肉到了冯院史那里,不知几日便被榨得只剩渣呢? 冯宗英的话一出口,医童们便有些涌动,纷纷找到一早便引人注意的黎子何,那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愤恨,冯宗英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憋着得意的笑,装出严肃的模样抚了抚长胡,再看黎子何,刚刚蓄积起来的一点成就感瞬间灰飞烟灭。 黎子何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地,呆呆站在那里,低着头,整个人好似离魂一般,没有感到荣幸,甚至一点点小激动都不曾流露出来,冯宗英凌厉地剜了她一眼:“黎子何。” “黎子何!” “黎子何!!!” “学生在。” 在冯宗英几乎就要咆哮的第三次呼喊中,黎子何终于反应过来,轻声回答了一句,像几日未进食般软绵绵的,冯宗英只觉得颜面扫地,黎子何根本就是无视他的存在! 那日也不知他是如何拿脉,居然蒙混过关,害得他回去将家中闹了个鸡飞狗跳,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为这事,他的耳朵差点被夫人揪断! 结果他就这么无视他的存在! 冯宗英越想越气,恨不得冲上去马上给他两耳光以解心头之恨! 恰巧黎子何这个时候抬头,对上他的眼,冯宗英突地一怔,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敲打了一下,不是为他脸上殷红的五个指印,而是黎子何看向他那一瞬间的眼神,让他莫名的熟悉,被自己这种感觉吓到,冯宗英瞥过眼,甩袖倒:“太医院后厢有一单间,你自己进去住吧,日后我在哪里你跟着便是。” “是。”黎子何垂首回答。 第九章 传闻 李御医宣布各医童所属御医,便领着十二人到后厢,后厢有一间十二人的通房,专供每年医童居住,李御医扫了众人一眼,严肃道:“不管你们师从哪里,入了太医院,便都是太医院的学生,没有高低之分,也不管你们家世如何,入了太医院,便都是太医院的医童,没有贵贱之分,不可拉帮结派,更不可互相排挤多生事端,明白否?” “明白。”众人连连颔首。 李御医满意地点头,又道:“你们收拾下吧,黎子何,你跟我来。” 黎子何微微颔首,跟在李御医身后,留下剩余的医童议论纷纷。 冯宗英既然特地声明让黎子何单住一间房,李御医当然照办,带着黎子何过去。 那房间离大通房病不远,隔了个狭小的走道而已,却因为夹在两间大殿之间显得偏僻,推开房门,一股潮湿之气扑面而来,李御医拿手捂住鼻子,回头看黎子何,面不改色,好似还隐隐有些笑意,摇摇头,莫不是今早被姚妃那一耳光刺激到了? “咳咳,这里就是院史大人说的住处了,你……你收拾下吧,咳咳……我先走了,咳咳……”李御医受不了这房内的阴冷之气,参杂着一股霉腐之味,空气里还有不少灰尘,说话间连连咳嗽,交代完连忙走了。 黎子何拿出手帕擦去桌上厚重的灰尘,将包袱放在上面,环顾四周,简单的一桌一床一凳,连衣柜都没有,床上还堆积了许多坏掉的桌凳,恐怕这里从前就是用来放废物的地方吧,两间大殿将阳光阻了个严严实实,唯一一个书本大小的“窗”被纸糊住,整个房间阴暗且不通风,与刚刚看的朝向阳光都是极好,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的大通房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黎子何花了些时间将房间打扫干净,除去灰尘,扔掉无用的东西,除了光线和空气不好,一个人住,倒比与十一个男子同住方便许多,不由感叹冯宗英若是知道自己想方设法的为难变成对她的方便,会不会胡子眉毛一并竖起来? 收拾完了,还未坐下休息便听到大通房那边渐渐热闹起来,干脆躺下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姚妃姿色也就一般嘛,为何皇上如此宠爱?听闻后宫之中,就她一人与妍妃争宠,喂,你爹不是御林军副总管么?有没什么小道消息,嘿嘿……”一个轻挑的男声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最为清晰。 那男子这么一问,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好似都等着回答。 “哎……宫中谁人不知,这后宫便是妍妃和姚妃的天下,我爹说妍妃……哎,那一堆词我是记不来,反正长得很美很是妖娆就对了,而且性子又温顺,还是顾老将军的独女,你说她不得宠谁得宠?可那姚妃姿色平平还能如此嚣张,据我猜测,姚妃得宠的关键就在她那性子!” “什么性子什么性子?”刚刚那人卖关子似地停下,其他人迫不及待地连连追问。 “今早你们不都见识过了么?那个叫什么的,黎什么的,头才抬到一半呢,二话没说一个巴掌甩过去,我爹说啊……”说到这里,那人压低了声音,可众人都静待他的后文,尽管轻声仍是清晰传到黎子何耳里:“姚妃刁蛮跋扈,连皇上都敢骂,却恩宠不减,全是因为当年的季皇后。” 此话一出,通房内“哗”地好似炸开锅一般,各种询问声此起彼伏。 “季皇后不是死于难产么?跟姚妃什么关系?” “当年季府满门,到底怎么回事呀?我爹从来不跟我说,你快说说……” “有人说季皇后没死呢,连尸骨都未见到……” “……” “咳咳,停!”还是刚刚那个御林军副总管儿子的声音,有些得意,恢复原来的音量道:“姚妃可是当年季皇后身边的侍女,可算是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入宫,听闻皇上对季皇后用情极深,姚妃与季皇后情同姐妹,性子也与季皇后极其相似,因此才圣宠不衰,但是……我还听过另外一种说法……” “是什么你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那声音再次压低,神秘道:“当年搜集季府谋逆的证据,听说姚妃立了大功……” “你们在说什么!”苍老有力参杂着怒火的声音突地插进来,打断那人的话。 与此同时,黎子何心下一惊,蓦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知何时浑身冷汗。 “长着嘴巴是吃饭的!真闲得慌了,去刑罚司领几个耳光,以后这类话,再被我听到统统给我滚出太医院!” 冯宗英的怒吼声让黎子何稍稍回神,听见脚步声向这边走过来,起身开门。 冯宗英满面通红,明显是刚刚发过火的模样,见着黎子何干瞪了一眼,忿忿道:“入了太医院,跟在我手下,还要我来找你,这成何体统?今日不用做其他事了,去掌药处帮忙理药,再把宫中规矩抄上三遍,明日交给我。” 黎子何只是颔首,不作反驳也不多说话,冯宗英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倒是要看看,这沈墨的徒弟,能扛几把刀。 见冯宗英甩袖离去,黎子何关上门,垂首往掌药处去,脑中泛腾不休,尽是刚刚那男子最后一句话:“当年搜集季府谋逆的证据,听说姚妃立了大功……” 立了大功,所以封她为妃,宠爱纵容?就算如此,怕也只是原因之一。 妍妃之父顾恒,是云国资历甚深的老将军,手握重兵,自从妍妃进宫得宠,势力怕是只增不减,云晋言以季黎之名,多宠一个姚妃,既博得帝王情深的美名,又遏制妍妃一派的势力,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情,他岂会罢手? 当然,若是算上姚妃立功一事,便是一举三得了。 黎子何轻轻一笑,闪过一丝嘲讽,抬首正好看到“掌药处”,一个跨步便进门了。 云国太医院,“医”与“药”不分家,每年十二个医童,若没有资格晋升御医,又不想出宫,便可留在掌药处,日日与药为伴,配药煎药送药,都是他们的事,地位不高,月俸却也不少,只是冯宗英既然说她是来“帮忙”,当然没有俸禄一说。 “医童黎子何,领冯院史之命过来帮忙。”黎子何拱手弯腰,对着殿内大长桌前的老者道。 老者花白八字胡,带着黑色纱帽,身着蓝色印花官服,抬眼看着黎子何道:“冯院史让你过来的?” “是。” “自己进去吧,看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动手就是。” 掌药处占了一间小宫殿,前有殿后有院,一入殿便看到长排长柜,上面各种方形小格,用来盛放药材。 黎子何略鞠躬以示谢意,绕开长柜进后院。 后院用来制作药材以及煎药,往来数十个药童,见黎子何进来马上招呼她晾药收药煎药,黎子何一日都未进食,在院落里来回忙碌,只是在煎药的时候偶尔想到在云潋山的日子,同样是草药的味道,现在闻来反胃刺鼻,为何在沈墨身上闻到,只觉得是淡淡的香气? “妍妃娘娘的药好了么?”院里不知何时来了浅绿宫女装的女子,扬眉傲慢地大声喊道。 煎药房立刻有人跑出来,一脸讨好的笑容道:“好了好了,就等橘姑娘来取呢。” 黎子何正蹲着身子摆弄草药,闻言站起身看向那名宫女,只一眼便认出她,随妍妃入宫的丫鬟,妍妃称她为小橘,虽然只见过数面,却印象极其深刻,当年她在妍妃的妍雾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求见云晋言,便是这个丫鬟屏退殿外所有宫女太监,不让人任何进殿禀报,更是令侍卫阻住她闯入殿内。 煎药房的药童已经小心翼翼地端着药出来,与黎子何擦肩而过的瞬间,黎子何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她的袖中就有从云潋山带下来的婵食散,只需不经意地拂过药碗,明日妍妃就会暴毙于殿中,她的孩子,云晋言狠心让她堕胎,她不信妍妃没在暗中挑拨,只要一个抬手…… 药童的动作仿佛在眼前放慢一般,谄媚的笑脸,漆黑的汤药,缭绕的热气,一点点,与六年前的一幕幕重合,红鸾殿前的郝公公,雨幕后醒目的药碗,喉间吞咽不去的苦涩,黎子何瞪大了双目紧紧看着药童手里的药,直到它到了小橘手里,直到小橘端着药施然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黎子何松开陷入掌心的手指,僵直着双腿,困难地回到原地。 不可冲动,不可冲动,投入的毒药,就算未被人发现,让妍妃喝了去,没有知觉毫无痛苦地死去,多的,也不过一具冰冷死尸,时机未到,这样做只是打草惊蛇,引起云晋言的怀疑,更何况,死得这般轻松? 她要的,不只是这样。 第十章 告白 清冷的月光透过唯一一个狭小窗口照入小屋内,融入昏黄烛光中,再找不到痕迹,黎子何端正坐在桌前,“抄”写冯宗英嘴里说的宫中规矩。 冯宗英本来就是随口一句话,所谓宫规,皇宫之中,每宫每殿甚至太医院掌药处,都有各自的规矩,冯宗英没有明确说是哪里的规矩,黎子何不想投机取巧,也不想被他抓住把柄再来一顿训,便依着自己的记忆,将记得的都写下来就是。 要写的内容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从小在官家长大,还做过三年皇后,问题是黎子何以前与冯宗英太过熟络,她那一手字还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不想惹他怀疑或是注意,便只有憋着写其他字体了,那日公试就是担心被他看出,才放笔口述药方。 只是,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写了一张撕一张,不管怎么变化,总觉得能在字迹中找到以前的影子。 黎子何又“嘶”地撕掉刚写好的一张,自嘲一笑,季黎已逝六年,就算在字迹中找到她的影子也不能代表什么,何必庸人自扰?更何况,自己就那么有信心,他们还记得自己? 如此一想,黎子何不再多虑,沾了墨飞快写起来,明日冯宗英定会再找法子“折磨”她,想到这里,黎子何不由轻笑摇头,许多年不见,冯爷爷的性子一点都不变,若是换作他人,可能早被他难住了,可是自己面对他那些不大不小的把戏,反倒有一丝暖意滑过心头,就像小时候自己故意与他生气,对他恶语相向,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让他注意到自己,然后想尽办法来哄自己。 如今这个局面,在黎子何眼里,就好似两人互换了角色,即使入戏的只有她一人,也甘之如饴。 没有犹疑和顾虑,黎子何的速度快了许多,整日没有休息,直到傍晚才在掌药处草草吃了一顿晚饭,早就困顿不已,刚刚碰到床便沉沉睡去,可蛰伏在心底,被她生生压抑住的情感,却在梦里凌迟般毫不留情地盘剥她的心。 梦里看到季黎,看到姚儿,季黎极爱大红,穿着火红缎裙在一人高的铜镜满意地对自己一笑,高喊道:“姚儿,你快些出来。”姚儿挑开里间门帘,穿上一身翠绿,拿着手帕捂住大笑逗趣道:“小姐,这叫绿叶配红花!” 梦里季黎一身亮眼的新娘装,姚儿替她描眉添妆,调笑道:“小姐终于嫁人咯,再没人强迫我穿着男装去大街上晃悠了。”季黎斜睨她一眼,眉毛挑的老高:“明日我便让曲哥哥上门提亲,看你还能逍遥到哪里去。” 姚儿脸上的红晕一闪而逝,嗔怒道:“果然是夫君比较重要,姚儿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比不得小姐的心头肉,自己一嫁人便想着如何把姚儿也送出去。” 季黎忙讨好道:“不敢不敢,姚儿明年才及笄,及笄了小姐我也舍不得你,还得多留几年呢。”姚儿轻轻一笑,替季黎抹上胭脂。 “嗯哼,怕就怕呀,小姚儿的心思早就飞了飞了飞到曲哥哥心窝里去了。”季黎一个侧身绕过姚儿,从凳子上蹿得老远,扯过床上的红盖头,自行盖上,未等姚儿再说话便抢先道:“今日我可是新娘子,弄坏了装束不好交差哦……” 姚儿两个脸涨得通红,最后笑道:“明日我该喊小姐什么呢?继续喊小姐?还是夫人?还是太子妃?” 季黎一手扯下红盖头,原本精致的面容因着娇羞更是明艳动人,佯怒道:“小妮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梦中红烛摇曳,喜乐震天,笑如银铃,黎子何却在此时惊坐起身,浑身冷汗,心中讪笑,原来早上那一身冷汗,便是因姚儿得来,任由自己装得如何不在意如何冷静,始终敌不过十几年感情一夕背叛的苦楚,尽管此前已经有一个云晋言背叛在先,如今再来一个姚儿,仍是被人用力拧着心肝似地疼痛。 黎子何披着衣服起身,打开房门,一地清幽月光,屋外花树隐隐摆动,夏日花香幽幽钻入鼻尖,比日间更加清冽醉人。 黎子何快步走在长廊中,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沿廊坐下,被树枝划伤的手仿佛毫无知觉,只怔怔看着地上随花叶摇曳的阴影,脑中仍是白日里听得的那句话,当年季府满门抄斩一事,真与姚儿有关么? 在她“死”掉之前,云帝登基三年,后宫之中她一人独大,直到她终于怀上那个孩子,几月不可侍寝,朝中大臣纷纷谏言充实后宫。古往今来,没有哪任帝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尽管憋着闷气,她还是同意封顾将军的独女顾琳妍为妃,那时她想着一个妃子,总比在全国选来一批秀女好,哪知道妍妃的入宫,便是她失宠的开始,三个月,云晋言以养胎为由,将她困在红鸾殿,外界消息几乎一概不知,直到一日姚儿神色慌张地告知她,季府被判谋逆,诛九族,三日后处斩。 那句话对当时的她而言,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云晋言三月的冷落找到了理由,对妍妃的专宠找到了理由,甚至对她三个月的禁锢也找到了理由,尽管自己不愿相信,可云晋言是靠着季家的支持才顺利登基,妍妃的受宠,显然是云晋言想要拉拢顾家,而将自己禁足三月,恐怕是担心走漏风声。 歇斯底里,发疯般找了云晋言三日,他不肯听她说话,不肯露面,直至她在妍雾殿跪了整整一夜,终是死心。 那时的季黎一心纠结在云晋言为何负她?却没有想过季府仿若一夜之间的轰塌,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是有人暗中做过手脚,她要对付的人,便不止眼前几个了。 黎子何嘴角掀起一丝笑意,伸手,“咔”地一声,探到长廊上的枝头应声而断,露水沾染在手指上有些许湿润,即使弄脏双手,伤过她的,也该除掉。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主动将去找冯宗英,恭恭敬敬将昨夜写的“规矩”交给他。冯宗英闲散地坐在桌前,看到黎子何恭敬的模样抖了抖眉毛,知道他的厉害开始服软了?呀呀,本来以为要磨上十天半个月,这么容易屈服?真是无趣。 冯宗英一本正经地接过去,一张张翻看,本来抱着挑错的心态,看到后面目光却逐渐深沉起来,白花花的两道眉毛也慢慢拢在一起,看看手上的纸张,再抬眼看看黎子何。 黎子何垂首站在一边,察觉到冯宗英的目光,并不打算回视,不知道沈墨与他到底有何过节使得他处处针对自己,可她打心底不想与冯宗英有过多摩擦,自己本就明白他的性子,只要让他的“算计”得逞,自己再稍稍示弱平息他心头的怒火,他日后也不会过于为难自己。 冯宗英半晌未发一言,最后将手上的纸稿放在桌上,站起身,两手背在身后,低着头,看都未看黎子何一眼便走了。 黎子何瞥了一眼桌上自己的字,再抬头看冯宗英的背影,踏着缓慢的步子,佝偻前行,隐约透出一种无奈的沧桑感,心中一动,尽管有所掩饰,还是从那些字迹里看到季黎的影子,所以才会有了刚刚的沉默和现在的无力么…… 黎子何兀自站在原地,直到听见人喊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见来人是与她一同入宫的医童,问道:“何事?” “外面有人找呢。”那药童一脸奇怪地笑容,话说间将黎子何上下打量了个遍。 黎子何一听他说话的语调便认出正是昨日挑起“姚妃”话题的人,虽然奇怪会有什么人来找她,还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自行出去了。 “喂,你在咱们一群人里可是混得最好出名最早的,知道我是谁不?”那药童跟上黎子何的步子,拍着她的肩膀道。 黎子何轻轻摇头,算是答复。 那人也不见不高兴,仍是嬉皮笑脸道:“我叫殷平,殷太医是我爹。” 黎子何微蹙眉头,原来他便是殷平,殷太医,对这个人没太大印象,御医里面,能近季黎身子的,向来只有冯宗英。 没有黎子何的答复,殷平仍旧跟在后面讨好道:“听说你一直在云潋山跟沈医师学医,怎么和郑丞相的儿子认识的?他还特地上门来找,不如你把我介绍给他认识认识,咱不都是朋友嘛……” 黎子何诧异,竟是郑韩君来找自己,对身后之人的聒噪略有些烦躁,加快了步子。 郑韩君正坐在太医院大殿的前厅,悠闲地喝着茶,李御医还陪在一边,暗叹这个公子哥哪里去不好,非得来了太医院,每次他过来,莫不是闹得个鸡飞狗跳。 郑韩君一个抬头,看到黎子何进门,连忙放下手里的茶,大笑道:“哈哈,总算是等到你了!” 说着便故作亲密地张开双臂抱了过来,黎子何仍是一个侧身躲过,看到郑韩君身后的人,脸色一变,沉声道:“郑公子,多日不见。” “哈哈,那是那是!我说,你怎么多了个跟班的?”郑韩君奚落道。 “郑公子,在下殷平,为殷太医……” “行了行了,我和子何兄多日不见,忙着叙旧呢,你们不是想在这里看着吧?”郑韩君打断殷平的话,大声道。 李御医被解了束缚似地连连点头,拉住殷平,对郑韩君道:“既是如此,我等先退下了,郑公子和黎……呃,黎公子好生叙旧。”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黎子何才再将眼神放回郑韩君后面的人身上,怒道:“银儿,你怎么进宫来了?” 沈银银一身墨色侍卫装,顶着黑色的纱帽,明显大了许多,几乎盖住大半个脑袋,一听到黎子何喊她,马上眉开眼笑地扶了扶帽子,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臂道:“师兄师兄,总算找到你啦!” “你进宫作甚?”这深宫危险,岂是她能应对的? “师兄,你都不想银儿么?” 沈银银瘪瘪嘴,双眸水汪汪的,看得郑韩君都起了怜花之意,圆场道:“你看你师兄这么忙,突然见到你肯定是太意外了……” “要你管?”沈银银毫不客气地打断郑韩君的话,大声吼道。 郑韩君僵住笑脸,狠狠瞪了沈银银一眼,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有求于你的时候日日跟在后面巴结讨好,达到目的之后一脚踹掉也就罢了,还要回过头来踩上一脚吐你一脸口水,算他郑韩君遇人不淑! “银儿,师父下山找过你,你速速回云潋山去。”黎子何皱着眉头,没想到沈银银居然找到宫里来了。 沈银银一甩手,怒目道:“不行!不回去!你偷偷瞒着我下山,若不是那日早上被我发现,岂不是被师父关在山上?我这一回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 “即便不回云潋山,这皇宫中也容不得你,跟着郑公子速速出宫。” 黎子何对沈银银一向轻言细语,甚少生气,这般斥责的口气让沈银银的双眸瞬间积满泪水,哽咽道:“那……那师兄给我一个答复……可好?” “什么答复?” “就是……”沈银银垂下眼睑,两手扯着衣角揉来揉去,最后下定决心般,“就是你下山前夜我与你说过的话。” 黎子何心中一惊,原以为她那日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不想她竟还记得,看了看被沈银银吼道一边坐下的郑韩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兄,那夜我说我喜欢你,要嫁给师兄!”沈银银补充道。 郑韩君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沈银银,一个女儿家,居然当着男子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黎子何连忙道:“银儿休要胡说,有什么事日后有机会我们再说可好?今日你先与郑公子出宫,我寻着机会便出宫找你。” “不行不行!师兄你入了宫,就算要出宫,最少也得一年以后!今日你回答我,我出宫也好,回云潋山也好,全听师兄的……我……” “我当你是妹妹。”黎子何毫不犹豫地打断沈银银,眼看她越来越激动,虽说不想伤了她,可现在郑韩君在场,不可直接表露自己的女儿身份,要阻止沈银银继续下去,只有如此,让她尽快出宫。 沈银银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竟是愈发激动,唯恐黎子何听不清般,大声喊道:“师兄,我说我喜欢你!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不是妹妹对哥哥的喜欢……” “噗嗤……” 不知何时殿外已经有药童在围观,听到沈银银这句话有人看热闹般笑了出来,沈银银咽下后面的话,双目通红,自觉难堪,丢人现眼,低着头擦了一把眼泪,转身跑了。 黎子何更是着急,却被郑韩君拉住,不耐道:“行了,我去就好。” 黎子何的脚步顿住,会意点头,只能嘱咐道:“麻烦郑公子好好照顾银儿!……” 郑韩君早就动身追沈银银,黎子何后面的话他没怎么听到,只是在心底暗暗鄙视了一下,人家好歹是个姑娘,当面表白居然那般不客气的拒绝,真是没风度…… 第十一章 看诊 夏末的夜晚,凉风习习,黎子何侧坐在长廊边,日落月升,繁星满布,若说前几日是因为缠绕不休的噩梦而无法入眠,今夜呢?只是担心沈银银么? 自打进了皇宫,埋藏心底数年的各种情绪挤压涌动,翻腾欲出,每每极力压制才使得自己保持平静,只是恶劣的心绪到了夜里便开始逆袭,要么完全无法入睡,要么累到极致睡不过半个时辰便在梦中惊醒,呼吸着与从前相似的空气,看着六年来不曾变幻的景致,想到那个人就在不远处,夜夜笙歌,安然入眠,心底如有一把大火在焚烧,惶然,疼痛,还有……从未削减的恨意…… 黎子何突地站起身,回到小屋,吹灭烛火,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要多想,时日还早,只是进宫几日而已,时机未到不可冲动!奈何辗转反侧,脑中还是一片清明。 窗外蓦地飘来一阵悠扬箫声,清越空灵,极其普通的调子,却仿佛沾上院落里繁花的香气,断断续续低回盘旋,随着微微流动的空气,幽幽钻入心底,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在吹箫者的指间起起落落,剥去流年,消淡了爱恨,黎子何闭上眼,神思融入箫声中渐渐远去,心湖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消失了几日的冯宗英居然主动来找黎子何,黎子何刚刚收拾好准备去太医院书库找些书来看,冯宗英不在,也没人使唤她,打开门便见他站在自己门前。 “嗯哼。”冯宗英好似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睨了黎子何一眼,含了些不满,嘟哝道:“日后,我教你写字。” 黎子何怔了怔,立刻明白过来,心弦一动,这么些年,始终记得自己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毫不犹豫地点头。 冯宗英掩饰性地瞪了她一眼,背着两手走了。 黎子何眸中噙上笑意,慢步跟在他身后,你不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便够了。 “跟着我也没什么事可干,日后李御医若出诊,你跟着便是。”冯宗英走在前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子何明白。”黎子何颔首,听到这句话,心里松了口气,往日冯宗英每日替帝后诊平安脉,连帝后的补药都是由他经手,本以为马上便有机会再见云晋言,可冯宗英这么说,便代表不会带自己过去了,还没摸清宫中状况的前提下,还是不见为好。 冯宗英见她这么老实听话的模样,满意点点头,道:“你去找李御医吧,我回去睡觉了。” 黎子何忍住笑容,点头称是。 本已跟着冯宗英到了前厅,冯宗英一走,其他药童便纷纷看了过来,交头接耳,有几人干脆吆喝道:“哟,子何兄,马屁拍完了?” 黎子何只当没听见,往后厢走。 “子何兄,我喜欢你!”身后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喊道,瞬时大厅一片哄笑声。 黎子何顿住脚,回头冷笑道:“莫要忘了,嘴巴是用来吃饭的!” 众人顿时噤声,不止因为冯宗英说过这句话,还因为黎子何此时脸上的表情,尽管与平日一样面无表情,却有一种难言的魄力,无形给人施压一般,让人不敢反驳。 直到黎子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医童们的议论声才重新响起。 “切,不就仗着得到冯院史青睐吗,才入院的时候冯院史还和他对不上眼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才几日时间便把马匹拍得响亮亮的。” “哎,人家法子多着呢,就凭沈医师的名头,院里的御医便不敢怠慢。” “沈墨?传闻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还敢拒绝朝廷恩赐的院史一职,竟会教出这样阿谀奉承势力无理的徒弟,你说那沈墨是什么人?” “神人呗,我明年就满十八了,也没见医术那么厉害。” “废话!你要能像他那么厉害,我早成医仙了。” …… 太医院的前厅两侧各有四间房,供御医探讨医术,平日休息用,其中一间专门用来放各种医书。虽说在云潋山的三年,黎子何已经看过不少,可太医院的医书更细更全,黎子何思酌着自己拿脉经验不够,总要多看些书,从其他方面来弥补。 “哎?黎子何。” 李御医刚好出房门,见黎子何打算入书房,连忙叫住,昨日冯宗英与他合计了一番,日后他出诊,便带上黎子何,虽然不知院史大人为何突然之间对黎子何改观,可他本就想收黎子何,冯宗英既然那么说,他当然欣然应允。 黎子何弯腰颔首以示敬,道:“李御医找我有事?” “院史大人可有跟你说过,日后我出诊你便跟着?” “今早跟我说过了。” “哦,那正好,你现在跟我走一趟。”李御医侧过身子,露出背后的医药箱,说话间拿手拍了拍。 黎子何点头,随李御医出了太医院。 李御医快步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黎子何,见她低着头紧跟身后,满意点点头,为人内敛,勤奋少语,隐忍识礼,适合在这皇宫中生存。 “姚妃娘娘那日你见过了,性格你也能猜到几分,等会去了桃夭殿,凡事小心些。”想到第一日进宫发生的事,李御医还是有些不放心,特地叮嘱黎子何。 “子何明白。”黎子何沉声回答,这才知道原来是要去给姚妃看诊,难怪从太医院出来便一直走向红鸾殿的方向,莫不是红鸾变桃夭? 不需片刻,目的地已到,黎子何冷眼看着眼前的宫殿,同样的砖瓦同样的门楣,只是主人不同,名字便也不同,呵,这替代,还真是彻底,红鸾红鸾,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鸾非凤。 “臣李乾参见姚妃娘娘。” “奴才黎子何参见姚妃娘娘。” 经太监通报,两人一同入殿,在外间屏风前跪下。 姚妃斜躺在榻上,粉红帷幔由上而下铺满整个床榻,光滑的丝被随意搭在身上,懒声道:“进来吧。” 话落音,旁边的宫女便将帷幔放下,黎子何入内只看得到姚妃伸出的一截白嫩手臂和帷幔后模糊的影子。 李御医示意黎子何拿着药箱,自己上前,坐在宫女备好的凳子上,由宫女牵出丝线,由线辨脉。黎子何站在一边,见他眉头紧了又松,送了又紧,半晌放开丝线,却是从凳子上站起来跪在地上,自己也连忙跟着跪下。 “恭喜娘娘,娘娘喜脉……” “你说什么?” 未等李御医话说完,姚妃从榻上坐起身,猛地拉开帷幔,露出略有惊讶的脸和身上的大红缎裙。 李御医重复道:“恭喜娘娘,娘娘身怀龙种,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你确定?”姚妃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挑眉问道。 李御医不由渗出一身冷汗,连连称是,姚妃轻轻扫了他一眼,看到跪在后面的黎子何,指着她道:“你!过来替本宫再拿一次脉。” “奴才遵命。”黎子何沉着起身,犹豫地看了看姚妃的胳膊,再看了看被她甩开的丝线,最后看向李御医。 李御医触到他的目光,忙道:“娘娘,这于礼不合……” “本宫喜欢如何便如何,是你们这些奴才管得着的!”说话间,姚妃执起床榻上的木枕,毫不犹豫砸在李御医脑袋上,只听见“嘣”的一声响,李御医不敢躲,稳稳跪在原地低头受住。 黎子何不欲争辩,姚妃不怕,她还怕什么?上前扣住姚妃的手腕,拿准脉门辨脉,滑脉,如盘走珠,再加上太医院嫔妃月事记录,黎子何敛拢双眉,垂眸跪地道:“娘娘的确为喜脉。” “哈哈,哈哈……很好,赏!全部打赏!”姚妃突地大笑起来,双眼闪亮,极兴奋地看着众人。 黎子何垂首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姚儿?不是,是她被这吃人的后宫逼得面目全非,还是自己从未看清过她? “悦儿,去把皇上叫来,本宫要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姚妃突地安静下来,沉声道。 一名宫女屈膝领命,急步退下。 “你们可以走了。” 姚妃一挥手,李御医连忙起身,朝黎子何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出了桃夭殿,黎子何垂首轻笑,喜脉,自己曾经盼了两年,终是得了一胎,百般小心万般呵护,却是一碗汤药送入黄泉,云晋言,你何其忍心? 垂首间,黎子何只看得到李御医的脚步,保持速度地跟上便是,却见他突地停下来,人立马矮了一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边传来李御医的高喝声,明明很近,却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到黎子何耳里,只是一个抬眼,便看到前方刺眼阳光下一片明黄,龙辇缓缓驶近,恍然如梦,许是被阳光扎得疼痛,黎子何眨眨双眼缓解干涩,低下头,弯下一只膝盖,随之跪下另一只,跟着李御医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二章 秋日 龙辇缓行,皇宫中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侍卫的脚步声,车辇前进偶尔发出的嘎吱声,还有黎子何自己的心跳声,脑中恍若突地急速充入热气,翻滚着叫嚣着欲要找到出口,双眼被逼得通红,耳边仅剩的声音渐渐被嗡鸣取代,就连呼吸,都开始浑浊。 黎子何全身僵硬地跪住,强迫自己低下头,不能抬眼,不能嘶喊,只能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滑过一抹明黄,车轮一圈一圈,如在心头碾过,压抑到浑身颤抖,死死盯住地上的两条车痕,直到车辇声远去,猛地站起身,急促朝太医院的方向行进。 李御医诧异看着浑身戾气的黎子何,张大嘴巴赶紧跟上,心里突突直响,暗自埋怨自己越老越不中用了,居然连一个孩子冷着脸都会觉得害怕…… 太医院,冯宗英在厅内背着双手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看见黎子何一人走在前面快步过来,拧着眉毛吼道:“去看个诊居然用了这么长时间?我睡了一觉再进宫你们还没回!让我等了这么半天!” 黎子何的脸在看到冯宗英的瞬间柔和下来,垂首不语,任他吼骂。李御医一看,糟糕,今日真不是个好日子,看诊被人砸,出门碰到皇上,冷清的医童突然变冷脸,还赶上脾气火爆的院史大人怒气冲天,只好认命地跟着黎子何在一边站着。 “就算是步行到西苑,也不会慢到这个程度吧?啊?有什么可磨蹭的?太医院大把事情要做,就你们这个磨蹭性子,上百个御医都不够用!” 厅内只有冯宗英一人咆哮的声音,剩下两人皆不言语,吼了几声冯宗英也有些气喘了,又想到自己这脾气发得好像有些无理了,他的确回去睡了一觉,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黎子何那一手字,经他教导一番,不出些许时日,又能……又能看到那丫头的字,就心心念念回到太医院早点教黎子何写字,哪知道等来等去没瞧着人影,窝了一肚子火哪能不发…… 想到那字,冯宗英眼眶一热,也不再训斥了,叹口气道:“黎子何跟着我来吧。” 太医院的八间房,靠左第一间便是专供院史来用,黎子何跟着冯宗英进门,房间算得上一个小书房,外间放了许多医书,一张雕花长桌,备了笔墨纸砚,整整齐齐放在桌角,里间一张小床,供日间休憩来用。 “你坐那边。”冯宗英指指长桌旁边的太师椅,这房间平日少外人入内,只备了一张椅子。 黎子何犹豫道:“还是大人坐吧。” 冯宗英白眉一竖,不耐道:“你站着怎么能写好字?我让你坐就坐,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怎地?” 黎子何依着他的意愿坐下,拿起桌上的笔,右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恍惚看到六岁那年,第一次握笔写字,冯宗英拿着戒尺毫不心疼地打在白嫩地小手上:“先坐好,头正,身直,臂开,足安。” “拿笔,收放自如,力而不僵,隽而不媚。” “字如其人,做人不可随性,写字亦不可随意,需静心,修心,即可修人。” “丫头你在不在听我说话?” “这是写的个什么东西?重写!明儿一早带入宫给我,否则这一个月都无需进宫找我了……” “丫头,你这是画画呢?” …… 夏日的尾巴不知不觉中一扫而过,宫中飘下第一篇金黄落叶,昭示秋日的来临,天气逐渐变凉,到了夜间便带上些许寒意。 黎子何裹紧身上的被子,整个身子蜷成一团,这天气阴沉,受过伤的股骨酸疼难耐,明日怕是要下雨了。 窗外虫鸣声已经少了许多,只听到秋风刮过,带动枝叶摇摆的哗啦声,黎子何将脑袋埋在被子里,明明已经有了睡意,闭上眼却仍是睡不着,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却找不到哪里不对劲。 来回翻腾了两次,干脆坐起身,披上衣服点燃蜡烛,刚在桌前坐下,便明白缺了什么,这个夜晚太过安静,不止是没了夏日虫鸣,还少了半月来夜夜相伴的箫声。 黎子何拢了拢衣服,走到小窗前,夜色正浓,星月无光,窗外的宫殿树木,都只看到模糊的影子罢了,借着屋内透出去的烛光,看到细雨一丝丝,如银色发丝一般随风飘落,打在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轻轻一笑,原来下雨了,那人该是不会吹了吧。 吹灭烛火,躺回床上,那箫声突地破空而起,萦绕在耳边,黎子何心中一喜,不知是何人,居然在这深宫中夜夜吹箫,前几日她还特地出去找了一番,没见着人影,更奇怪的是,这箫声经常一响便是大半夜,直到自己沉沉睡去,也不知是吹到何时才停,整个太医院居然没有人议论这件事。 摒去杂念,黎子何的思绪随着曲子渐渐平缓,如往日的数十个日夜一般,沉沉睡去。 沈墨靠坐在树枝上,繁密的枝叶挡住他大半身形,他又穿的一身黑衣,地面上的人若不抬头仔细察看这颗大树,要发现他实在不易。从他的角度,刚好看到黎子何的小屋一角,本来担心冯宗英因为几年前的事情为难她,进宫来看看她是否一切安好,无意中发现她几乎夜夜难以入眠,便想起那首安神曲。 今夜见她早早睡去,暗想她的心绪已然恢复平静,可见她屋中烛光再亮,一丝怜惜仿佛化作春水荡漾在心头,无知觉地满腹柔肠,持萧吹曲,这箫声他用内力传音,只有黎子何一人可听见,也不担心被人发现,只是念及黎子何心中持久不散的执念,淡然素雅的曲子,竟被他吹出几分惆怅味道。 看到屋中久无动静,沈墨放下长箫,擦去它身上的雨水放在腰间,抵在树干上的手臂稍稍用力,一个翻身便已经到了屋子后面的小窗前,灰白的窗纸挡住他所有视线,轻风夹杂着细雨落在他耳边,却仍旧能清晰地听见屋中女子轻浅的呼吸声。 沈墨抬起手臂,动了动手指,突然想要戳破窗纸看看里面的女子。 细雨早就渗透沈墨的黑衣,连同湿漉的长发一起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举起的手一滴滴落下,沈墨像是呆住一般,依稀可见那五指微微颤动,最终握成拳头垂下,迎着风雨转身离开。 一晃又是半月,黎子何每日跟着冯宗英学写字,其实只用慢慢将字体变回原来的样子就行了,每每看到冯宗英对着自己的字发愣,心头温暖,又有一丝愧疚,明明人在眼前,却要借字缅怀。 黎子何还发现,冯宗英不是不带自己出诊,而是他现在几乎从不出诊,原来替云晋言把平安脉的任务交给了殷御医,宫中无后,两名宠妃也分别由两名御医主治,只是姚妃有孕之后,地位瞬时高出一截,每日诊脉的御医变成殷御医,黎子何也因此未再见过她。 原本每夜的箫声,在那个雨夜之后再未出现,之前的半个月,已经让黎子何的心绪渐渐平缓,少了箫声也慢慢习惯,可以安稳入眠。 与太医院的医童们还是处不来,黎子何清楚他们在背后对她的身世背景窃窃私语,甚至嫉妒她与冯宗英之间较为和谐的关系,特别是冯宗英开始手把手教她医术之后,那些人对她更是嗤之以鼻。黎子何不想巴结谁,况且也没必要,每日学医已经将时间塞得满满的。 随着黎子何对太医院的适应,生活好像就此平静下来,无波无澜,就在黎子何觉得略有闲暇的时候,太医院,整个皇宫,甚至举国上下,因为一道圣旨而沸腾起来。 云帝晋言,于登基九年来首次征选秀女,云国女子,但凡下满十四,上不出十六,由各地府衙选貌美贤良,才艺俱佳者为秀女,集中送往云都皇宫。云国上下议论纷纷,众人皆在猜测,随着后宫充实,虚空六年的后位,会花落谁家? 第十三章 秀女 “要为那些秀女验身,凭什么要我的医童?不去!”冯宗英使足了力气,顾不上自己也会疼,一掌拍在长桌上,震得桌上的毛笔都跳出许远。 殷御医年近四十,体型微胖,面色红润,见冯宗英发火,脸上并无惧色,意气风发地拱手道:“皇上月前才下旨选秀,我等丝毫准备都无,前日又诊出妍妃娘娘怀有喜脉,势必要有一名御医专程伺诊,如此一来,人手更是不够,黎子何平日在院内并无要事,院史大人何须如此紧张。” 冯宗英狠狠瞪他一眼,不依不饶道:“不去就是不去。” 若是别人来找,让黎子何去去也无妨,可是殷奇来要人,他偏偏不给!毛都没长齐,仗着圣宠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要他还在一天,这太医院便是轮不上殷奇来说话! “大人莫要忘了,这对黎子何也是一个机会,如若执意不肯参加,一年后的医童考核,恐怕会因此丢掉许多优势!”殷奇脸一冷,毫不客气地咬牙狠声说完,瞥了一眼冯宗英便甩袖气势汹汹地走了。 冯宗英怒极,又是猛地一拍桌,气急攻心,一口气没顺上来,连连咳嗽起来。 黎子何被他遣出去拿些医书,回来正好撞见得意洋洋的殷奇,再进门看到冯宗英气急咳嗽,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放下书,拍着冯宗英的背替他顺气,一边道:“大人,莫要伤了身子,何必与那种人斤斤计较?” 太医院有上殿御医和下殿御医,统规院史管制,还有一名副院史,出自下殿御医,就是前阵子生病的甄御医,两名院史医术高超,经验丰富,资历更是无刺可挑,在太医院内有着很高的威望,即使不看官职,仍是人人敬重三分。 可自从皇上宠信殷奇,院中这种和谐便开始打破。那殷奇的眼睛好似一个瞬间长在了天上,看所有人都是低他一等,两位院史大人自是不放在眼里,为人愈发傲慢。 若是在以前,冯宗英早嚷嚷着到云晋言那里,想法子将他赶出太医院,黎子何见冯宗英为何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一再忍气吞声,也估算到他与云晋言之间的关系,再不似从前,无法阻止他与殷奇的冲突,便只有安慰了。 冯宗英顺了口气,示意黎子何停下,沉声道:“明日秀女入宫,你跟着那群人去帮忙。” “嗯。”黎子何放下手,垂下眼睑,将刚刚发下的医书拿到冯宗英面前,道:“这是大人要找的医书。” 冯宗英瞥了她一眼,见她无喜无忧,事不关己的模样,抖了抖眉毛,不耐道:“既是过去,肯定不只是简单的验身,秀女受封之前若需诊脉,也是你们过去。” “嗯。”黎子何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简单回答。 冯宗英恨不得上去敲她一把,这淡定装的时间也够长了吧,碰上这么重要的事,也不肯多问自己几句,瞪了她一眼继续道:“那些个什么秀女,妃嫔,到时候把戏多多,你给我担着点心,别惹了什么麻烦让我给你收烂尾,那些女人……” 女人多的地方阴气重,冯宗英差点脱口而出,又给咽了下去,这话还是不大适合说出来,可后宫的尔虞我诈,他自己都数不来亲眼目睹了多少,“医”,用得好是救人,用得不好那便是害人,一旦牵扯进去,便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事,继续提醒道:“反正你遇事多长个心眼,可别顶着淡定的帽子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傻乎乎的全干了。” “子何明白。”黎子何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轻轻颔首。 最终入得皇宫的秀女有数百来名,经过一轮轮筛选之后留下百余名参加殿选,除去云帝收纳后宫的秀女,部分会被赐给王公大臣,再剩下的便留在宫中充宫女,季黎做皇后时未经历过选秀,在嫁给云晋言之前却是见过的,云国历来三年大选一次,先帝后宫嫔妃不说成千,五六百人是有的。 到了云晋言继位,季黎为后,第三年时季黎殒命,云晋言以悼念皇后为由,并未选秀,直到六年后的今日,才终于开始第一轮选秀。 黎子何也未料到,自己刚入宫便赶上选秀,规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庞大,数百秀女整齐端正地站了大半个西前苑,秋日的阳关顿时变得刺目,眯了眯双眼,不再看那片姹紫嫣红,加快脚步往西医署走去。 “哎哎,你走那么快干嘛,慢点,慢点!”殷平跟在黎子何身后,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楚那群秀女的模样,这么多美貌女子齐聚一堂,若是不瞧个够,人生一大憾事啊! 黎子何不理,自顾往前走,西医署是为秀女验身临时组建,两名御医带上所有医童,一日时间需将所有秀女的脉诊到,以确定秀女身体无恙,如此算下来,每名医童负责几十名秀女,一日时间还是有些急促的,她本来就对殷平本无好感,此时更是懒得理。 殷平见她目不斜视地一路向前,心里暗暗嘲笑了一番,说他有断袖之癖,看来还真有些道理呢,可惜那日没撞着现场告白的好戏…… 西前苑地处后宫的最前方,苑前宽广的一片空地,中间的福秀宫是秀女殿选前的住处,西医署便是在福秀宫对面的一间小殿,中间隔了一处小花园。 黎子何依次为秀女拿脉,若遇上不太确定的情况,便交由经验丰富的两名御医,其他医童也是如此。 殷平与黎子何分在一间房,不时偷眼瞅瞅对面的秀女,却也不敢太过明显,能近距离地饱饱眼福便行了,暗叹自己爹不够显贵,否则找皇上要两个回去做夫人……想到这里心就飘了起来,色心一起,又抬眼看了下对面的秀女,却见那女子好不矜持伸着脖子直勾勾盯着隔了两张桌子的黎子何。 不知羞耻!殷平腹诽,心念一转,对着黎子何笑道:“子何兄,这脉象……好像有些奇怪,你过来看看可好?” 说话时瞥了一眼那女子,果然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黎子何,心中暗笑,莫不是有什么私情?一般女子,哪敢这么直接地打量男子? 黎子何刚好把完一名秀女的脉,闻言抬头,就看到沈银银正笑得灿烂,冲着自己调皮地眨眼,心跳都快漏掉一拍,她居然进宫了!还是以秀女的身份…… 一个激灵站起身,半个字都未吐出口,便听到外殿太监高喝:“妍妃娘娘,姚妃娘娘驾到!” 黎子何脑中有那么一瞬一片空白,马上反应过来,提起桌上的笔,速速写下三个字:“病,出,师。” “统统给本宫出来!” 刚写完便听到姚妃的怒吼声,黎子何迅速将写下的字揉成纸团握在手心,抬头,面上镇定,给了沈银银一个警告的眼色,随众人一同出去。 沈银银见自家师兄不怎么高兴,瘪了瘪嘴,站在原地等着黎子何,他却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与她擦肩而过,心头的失落刚刚升起,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纸团,心中一甜,将纸团握在掌心,跟着黎子何出去了。 “谁?刚刚是哪个奴才通报?”姚妃还是一身刺眼的大红色,站在院落中央,横眉冷喝道。 “奴……奴才在。”角落里一名太监唯唯诺诺地回答,一边跪着快速钻出人群,脑袋沉沉扣在地上,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 “你?你刚刚说什么?”姚妃缓和了神色,垂下眼睑,掩不住傲气,轻笑问道。 “奴……奴才说……”太监的声音不停颤抖,咽了好几次口水,才继续颤巍巍说道:“奴才说……妍妃娘娘……姚妃娘娘……” “掌嘴!”未等话完,姚妃厉声道。 那太监直起身子,毫无犹豫地拿两手对着自己的脸轮着甩耳光,不过片刻,原来白净的脸红肿起来。 黎子何出门便刚好撞见这一幕,也不多看,低首跪在门外,瞥眼见沈银银还未反应过来,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 沈银银未经世事,哪里知晓宫中规矩,见那太监自己打自己耳光,还一点余力都不留,净想着看稀奇了,被黎子何这么一拉,才恍惚想起来院落中间那两个女子,好像身份地位比自己高,是得跪着的,虽说不怎么乐意,见自家师兄都跪了,也随着跪下了。 “行了,你可知自己哪里错了?”姚妃脱下身上的披风,交给后面的悦儿,浅笑盈盈地走上前,看住小太监。 太监的脸红肿不堪,说出的话含含糊糊,却也听得真切:“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哪里错了?”姚妃咄咄逼人。 饶是那太监清楚自己受罚是因为刚刚唱到的时候将妍妃放在了姚妃的面前,此时也不敢说出来,姚妃得罪了,不敢再得罪一个妍妃,只能对着硬实的地面大力磕头:“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拖下去,杖刑!”姚妃拧眉冷声道。 身后马上有两名太监出来,将他拖走,只留下刚刚磕过的地面一片血红。 “你是不是想说,妹妹行为过激了?”姚妃挑眉,笑吟吟对着一直在身后看着的妍妃。 妍妃凤眼柳眉,粉腮红润,素齿朱唇,只穿一身浅淡的鹅黄绸裙,腰间简单的绣花缎带,显得身姿娇小,分外惹人怜惜,相对姚妃的气势逼人,整个人显得尤为温和,淡淡笑道:“妹妹既是知道,我也不多说了。” “不是你说想过来看看将入宫门的妹妹们,怎么又站在那里不动了?” 院中秀女宫女太监医童御医,早就跪了一地,静谧的花园中,姚妃挑衅地问话很是刺耳,妍妃扫视了一眼众人,妍妃轻蹙眉头,眉间掩不住的忧虑无奈,叹了口气,“如今这副局面……” “姐姐这是怪我?” “没有。”妍妃摇头,垂下眼眸,拿着手中的帕子捂住嘴轻轻咳嗽了几声,迎住姚妃的眼神,弱声道:“罢了,择日再同妹妹过来,今日先回去可好?” 姚妃见她弱不禁风的模样,拧了拧眉,没回答她的话,转个身面对众人道:“都起来吧。” 沈银银这头看戏正看得带劲,居然就这么打住了,果然,郑韩君说得对,女人掐架可真有意思,只是那妍妃未免弱了些,真是容易欺负。 姚妃扫了众人一眼,大步离开,头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身后丫鬟太紧也急步跟上,妍妃未有跟她争抢的意思,带着一干人等徐步跟在后面。 殷平一直跪在黎子何和沈银银身后,两人跪下前那么点小动作,可是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早就看那黎子何不顺眼,凭什么得到冯院史的赏识?结识丞相的独子也不肯介绍给自己,成天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今天就给他点厉害看看! 沈银银正打算站起身,背后一股暗力,一个没站稳,“呀”的一声,打了个趔趄,恰好前面是几节台阶,若是滚下去,摔得疼不说,这么多人看着,丢死人了!这些想法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沈银银瞬间作出判断,使出功夫,一个漂亮的翻身稳当落在地上,狠狠剜了殷平一眼。 姚妃已然消失在转角处,妍妃脚步慢,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便看到沈银银一人得意地拍着两手,站在院落里,转个身走回来,轻轻一笑,道:“这位妹妹,可是摔着了?” “啊?没有没有,呵呵。”沈银银只觉得眼前这女子,美得晃人眼,还对着自己温柔地笑,连连摆手,实话实说。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定是伤到了,我殿上有些伤药,随我回去用些可好?”妍妃上前,拉住沈银银的手。 众人本欲起身,见妍妃回来,仍是跪在地上。 黎子何心中忧虑,却也没有任何立场身份来阻止,只能看银儿的造化了。 沈银银几乎被那温柔的笑容迷得晕眩,可马上想到郑韩君跟她说过,后宫女子勾心斗角,什么样的角色都有,再想到师兄刚刚紧张的模样,不敢太轻率,摇摇头道:“娘娘,我没事,呵呵。” “妹妹是嫌弃我妍雾殿?” 妍妃放下沈银银的手,若有春水荡漾的明眸中透出一丝哀伤,沈银银哪里见过美女含怨的模样,楚楚可怜得同为女子的她都觉得不忍心,更何况妍妃话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拒绝,忙道:“银银不敢,走吧,我跟你去就是。” 妍妃轻轻一笑,又拉上沈银银的手,柔声道:“妹妹的爽朗性子,真是讨人欢喜。” 沈银银笑笑,回头看了眼师兄,想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却见他低着头,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只好作罢,跟着妍妃走了。不知这妍妃找自己何事?反正自己也会武功,她看起来还挺温柔的样子,自己也没得罪她,应该不会有事,去去就回。 黎子何心绪不宁地继续未完地看诊,对于妍妃,她是不了解的,三月时间,被困在红鸾殿,只听闻新进宫的妃子如何貌美,如何受尽圣宠,真正见面只是在她入宫后的第二日,来给皇后请安,那时她心怀怨气,自是懒得仔细打量妍妃,到了第三日妍妃的请安便被云晋言下旨免了。 今日看来她温婉如水,羸弱如柳,可真是如此?黎子何是不信的,或者说是不愿相信的,宁愿将事情想得复杂,也不肯承认自己曾经输在妍妃的柔情攻势下。 终是完成一日的看诊,黎子何惴惴不安地回到太医院,夜色笼罩的太医院,一片安静祥和,黎子何回到小屋中,点燃烛火,忽明忽暗的烛光,如自己忽上忽下的心跳,沈银银是一张白纸,她希望看着这张白纸干净地走完一生,可偏偏,是自己带她入了这牢笼,进了这险局,必须找机会与她说清楚,让她趁着殿选之前尽早装病离开皇宫。 这么长的时日,为何沈墨还未找到她?让她一再往皇宫闯? “黎子何!” 听到敲门声和呼喊声,黎子何开门,见一名略有眼熟的医童站在门前,打量他一眼道:“外面有人找。” 黎子何颔首道谢,暗自揣测,这么晚是谁来找自己? 快步走到前厅,殿外站着一名太监,鬼鬼祟祟往里瞅了瞅,见黎子何出来,堆上笑脸问道:“公子可是黎子何?” 黎子何点头,并未见过这太监,在宫中也无认识的人,会托太监来找她。 “呐,这个给你,传话是‘救我’。”太监从腰间拿出一物,塞到黎子何手里转身便跑了。 黎子何看到手中物件,心头一跳,想都未想顺着太监离开的方向追过去,那太监给她的,是她曾经送给沈银银的木簪子。 好在太监怕被人发现,步子虽快,却左顾右盼耽误了速度,黎子何一个跨步上前拦住他,急声道:“给你簪子的女子呢?” 太监不安地瞅了瞅四周,低声道:“好像……好像被皇上唤去侍寝了……” 第十四章 侍寝 黎子何回到小屋中,脚步都有些飘浮,沈银银被唤去侍寝,让她去救,她有何身份去救?如今闹得这个局面,也是自讨苦吃,还害了一个干净的孩子,若是自己一早向沈银银表明身份,便不会有这些麻烦事了。 烛光闪烁,拉长黎子何的影子,忽明忽暗投在窗上,夜色愈沉,黎子何抚额坐在桌前,勉强撑住身子,突觉身心俱疲,进宫本是自己的事情,不愿牵扯旁人,可沈银银是因她入宫,今夜一旦被云晋言宠幸,除非死,再无出宫之日。 心头如一把烈火在焚烧,脑中翻腾的尽是沈银银对自己的笑脸,还有六年来被她封存在脑中,云晋言的脸,浓密剑眉,星目闪亮,始终含笑看着自己,曾经那样一副英俊温柔的面容另自己几近痴迷,这么些年刻意让自己模糊对他的记忆,今日泛出心湖,原来还是清晰如人在眼前。 耳边再次响起熟悉地箫声,飘飘扬扬萦绕耳边,可惜再平复不下自己的心绪,黎子何蓦地站起身,推开房门急速在院落内穿行,四处张望找寻,没有理由的,今日就是想找出那吹箫者,或许院落里的夜风能让自己心头的灼热散去,或许这样寻找的过程可以让自己暂时不去想今晚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绕着院落一圈一圈,耳边再听不见箫声,甚至连自己走出屋子的目的都不记得,只是茫然地不停游走,直到耳边一声轻唤。 “子何。” 黎子何怔住,终于停下脚步,看向声源处,沈墨一改往日的月白长衫,只穿了一身简单的黑衣,轻拧眉头,站在她的小屋前。 黎子何有片刻恍惚,没有思考沈墨如何进宫,为何会在这里,如看到救星一般,踏着匆忙地步子上前:“师……” 话刚出口又噎住,沈墨身上的药香让她稍稍清醒,沈墨是来找沈银银的,只要自己告诉他沈银银的现状就好,无需惊慌,深吸一口气道:“银儿被皇上召去了。” “嗯。”沈墨并不意外,淡淡点头。 黎子何拧眉不解,皇宫这种吃人的地方,沈墨自己都不愿呆,听到沈银银可能就此被困宫中,竟没有任何反应,问道:“不想办法救她么?” “我早就说过,银儿该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我自是不会干涉。” “可她还小……” “她都可以嫁人了。”沈墨打断她的话,神情淡漠,好似真不打算去救沈银银。 黎子何心中一堵,没由来的一股闷气,“你早就知道她进宫了,可既然在暗中看着她,为何不出手相助?你明知她是一时糊涂错入宫中,既然不打算出手相助,今日又为何来这里?” 沈墨垂下眼眸,背过身去,沉默不语。 原来相处三年,自己未曾有一些,哪怕是少许地了解过他,黎子何突觉夜风寒冷,直直吹入心底,沈墨看似温和,却有着固执的一面,看似善良,对与自己情同父女的沈银银都有些冷漠,看似淡薄,她却觉得,实则凉薄。 “你想作甚?”听到黎子何的脚步声,沈墨回头,见她步履匆匆,举手投足间还泛着些许烦闷,开口叫住她。 黎子何停住脚步,并未回头,沉声道:“为我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沈墨凝噎,说不出来是气是闷,即使是对沈银银,他尽到为师的职责,将她抚养成人,教习医术,为人之道,他觉得这便够了,无论什么人,不可能一辈子由他人抚着走路,只有自己摔过痛过,才能将路走得更好,可是对面前这个徒儿,他总是不受控制地关注太多,如今日…… 思及此,沈墨更是烦闷,那个雨夜,他站在黎子何窗外,心弦仿佛被人拂动一般,几乎无法控制地想要看看许久未见的黎子何,终是忍住,并告诫自己不可对她人投注太多感情,可默默地观察她,这么些年来,仿佛成了习惯,呆在云潋山,不时想要看看她稚嫩的脸上认真的表情,想要看到她冷清的双目…… 这种状态,极其不正常,沈墨说不出自己为何会这般在意黎子何,只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翻身匿在夜色中,对于徒弟,他只需传授医术。 黎子何快步走到前厅,见冯宗英房间烛光闪烁,双眸一亮,大步上前敲门:“大人,黎子何求见。” “咳,进来吧。” 冯宗英的声音苍老,有些疲惫,黎子何顾不得许多,推开门,刚进门便屈膝跪下,郑重道:“请大人帮子何一次。” 冯宗英放下手中的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抖了抖刚写好的一幅字,抬起眼皮道:“何事?” “大人可否先应允子何?” 冯宗英放下字,认真打量黎子何,没想到这小子也有这般冲动的时候,虽说是沈墨的徒弟,有些让人讨厌,可这些日子也勤奋听话,那一手字,越写越对,直接导致他几乎忘掉他曾经把自己家里搅得一团糟,冯宗英觉得这是千年难得的报复机会,扬扬眉毛道:“我为何要先应允你?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了。” “子何的师妹……因为一些误会入宫,如今,被皇上……召去侍寝,可师妹……” “你说什么?”冯宗英本还想卖卖关子,可听到黎子何的话,眉毛都竖起来,一掌拍到长桌上“嘭”的一声巨响。 “师妹顽劣,不知宫中规矩,若是冒犯圣怒……” “等等等等,你说你那师妹,现在是未正式入册的秀女?” “正是。” “还跪什么跪,跟我走。”冯宗英冷着脸,两手背在身后,率先出了房门。 黎子何诧异冯宗英的反应,却也没多说什么,快步跟在身后,向着云晋言的寝宫走去。对于是否想办法救沈银银,黎子何犹豫,甚至一度放弃,自己一个小小医童,没有能力去找皇帝要人,也不想因此引火上身,可是看见沈墨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始终做不到冷眼旁观,沈银银未曾害过她,她亦不想再亏欠任何人。 云晋言的寝宫在太医院右侧,平日若不直接去妃嫔殿上,受昭者便被直接送到龙璇宫,宫中侍卫大多认识冯宗英,没有过多阻拦便直接放行。 越是接近龙旋宫,黎子何原本烦乱的心渐渐平复,竟是冷到毫无知觉,低头一步步走着闭眼都能描出的大道。 冯宗英怒气冲冲地稳步走在前面,宫外守夜的太监一见他,脸色一变,扯开嗓子唱道:“冯院史求见。” 冯宗英瞪了那太监一眼,求?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居然说他求见! 尽管听声音便可辨认,黎子何还是快速地抬眸扫了一眼那太监,不是郝公公。 不稍片刻便有宫女开门,见是冯宗英,恭敬弯腰行礼,识趣地退下了。冯宗英示意黎子何在屋外等着,自行进门。 黎子何站在门外,凉风钻入衣襟,夜露浸染肌肤,引起一阵颤栗,只是无心多顾,整个人的神经崩在一起,房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冯宗英入了房,顺手关上门,瞥了一眼左边里间的床榻,见一女子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见自己进门探出半个脑袋,又马缩了回去,这女娃就是黎子何的师妹?刚刚也没听清黎子何到底让他来干嘛,可那个见色忘义的云晋言,秀女还未入宫就急着弄上床,就算是别的女子,他今日也得一竿子打下去! “冯爷爷,这么晚来找朕,可是有事?” 云晋言明黄龙袍,长发束冠,冠上的夜明珠很是惹眼,冯宗英这般闯进来,连行礼都没有,也不见他恼怒,将眼神从手里的书上移开,抬眸和声问道。 “我要带那秀女走。”冯宗英吹吹胡子,毫不客气地嚷道。 “冯爷爷!”云晋言的声音蓦地转冷,“朕尊称你一声爷爷,免去御前行礼,可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置礼法于不顾。” “哈,你也知道礼法?秀女还未入册,好生生的黄花大闺女,你一声令下就抬到自己宫中,不怕人说你强抢民女?”冯宗英讽刺道,明知道自己的说法错得离谱,还是气势不减,他这个人就是记仇,讨厌的人,哪怕是玉皇大帝,也休想让他有好脸色! “冯爷爷是否该注意措辞?”云晋言微笑着,面上却没有柔色。 “六年前我就让你直接杀了我算了,你硬要留着,我还活着我这张嘴就管不住,要么你毒哑我,要么你像六年前……” “冯爷爷!”云晋言脸上笑容已然僵硬,打断冯宗英的话,“今日来,是为了那秀女?” “不错,你……” “冯爷爷可知这秀女是何人?” 冯宗英噎住,自己太心急,居然什么都没问便闯了过来,眼前的云晋言,再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虽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对自己还算敬重,有些时候任由自己无理顶撞,可若较真起来,不是自己倚老卖老便可蒙混过关的。 云晋言放下手里的书,轻笑道:“冯爷爷无需处处与朕作对,这选秀之事,不是朕一人妄下决定,朕知道你不高兴,可在这里胡闹也是无用。” “我就是带现在那秀女走,其他秀女,你爱选谁就选谁,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来管。”冯宗英看云晋言的后宫马上佳丽如云,确实不高兴,这人心里完全没有自家丫头的影子了,可也不至于傻到想要阻止皇帝充实后宫,人都死了,再来争,又有何用?今日既然过来,便算是帮黎子何一次吧。 “冯爷爷连那秀女是何人都不知,为何让朕放人?”云晋言手里摩挲着什么,一边轻笑道。 冯宗英噎了半天,扫了一眼房内的女子,见她已经下了榻,小心翼翼躲在屏风后面,怯生生看着自己。真是老糊涂了,连这秀女的名字都没问便冲了过来! 随即脑袋一拍,大喊道:“黎子何,你进来!” 第十五章 字迹 内间的对话一字不漏传到黎子何耳里,守在门外的太监听闻冯宗英喊黎子何,替她将门打开,一股温热之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龙涎香的味道,黎子何的思绪随之一拧,脑中清明,今日来带走沈银银便可,断不可出其他岔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黎子何前脚刚入门,马上低首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平身。” “谢皇上!”黎子何从容起身,低头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左侧,见沈银银衣着整齐地猫在屏风后面,看到自己正高兴地想要唤出声,连忙朝她眨眨眼,御前不可无礼。 云晋言仍是坐在书桌前未动,抬眼看了看黎子何,再将眼神转到冯宗英身上,“这就是你收的医童?沈墨的徒弟?” “他入了太医院,就是我的徒弟,跟沈墨无关。”是人都知道他与沈墨不和,冯宗英不愿意承认自己在为沈墨的徒弟强出头。 云晋言笑笑,道:“那今日之事,又与这医童有何关系?” 冯宗英又噎住,今日云晋言是有心为难,不会那么轻易放手,就算他说那秀女是黎子何的师妹,也不能算作云晋言放她走的理由,不管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得把那小姑娘带出去! 冯宗英开口正想说话,云晋言拿起手上一直摩挲的东西,慢慢展开来,不紧不慢道:“还是这医童,与秀女有染,让秀女装病出宫?” 黎子何霎时明白,沈银银被云晋言注意到,恐怕就因为她写给沈银银的那三个字,当时时间仓促,字迹上未作丝毫掩饰,而那三字的内容,联系沈银银目前的状况,稍作联想便可猜到。 “皇上恕罪!奴才不敢!奴才偶遇师妹选秀,日前师妹还在病中,因此询问其病情,并问其出山,师傅可否知晓,绝无它意!”黎子何匍匐在地上,言语恳切。 云晋言淡淡瞟了她一眼,不带情绪的一眼,看不出是否相信黎子何说的话,随即目光回到手上满布褶皱的纸团上,再次将它抚平,好似随意地问道:“这字,是你写的?” “你要知道它是谁写的作甚?”旁边的冯宗英再忍不住,不满地瞪着云晋言。 云晋言抬眸,轻笑道:“呵,没什么,朕以为是那秀女写的罢了。” “是那秀女写的又如何?是谁写的你就要召谁侍寝?那丫头的字我也写得出来,还能写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要不你干脆留我这个老头子在你龙旋宫里?” “放肆!”云晋言面色一冷,带着手上的纸张重力拍在书桌上,喝道:“朕敬你年长,不代表你可以得寸进尺,目无章法,莫要以为朕不敢对你如何。” 冯宗英未露惧色,反倒愈发激动,涨红脸反驳道:“反正我这孤家寡人,家里唯一一个想到那丫头就抹泪,你干脆杀了我俩,让我们活着还不让我们提那丫头,如何?提到她就内疚?杀了她全家留着我们这些无关的人又有何用?丫头……” “闭嘴!”云晋言脸色越来越差,冷喝打断冯宗英的话。 冯宗英双目通红,刚刚那么一番话,竟是掉下泪来,他与夫人膝下无子无孙,待季黎就如自己孙女一般,云晋言对外声称季皇后死于难产,可他清楚的很,若非那段日子他卧病在床,哪里会让云晋言那么容易夺了季黎一条命?每每念及季黎的惨死,任由平日多爱面子,任由自己多么好强,眼泪如不受控制般涌出来。 “你要那秀女,带着她走便是。”云晋言撇开眼,看着房内右侧的暖炉。 冯宗英两袖擦了擦眼角,不甘心地瞪着云晋言,每次提到季黎,云晋言便不让他继续,他偏偏不如他所愿,见一次提一次,恨不得见一次便拿针戳一次他的黑心,看看流出来的血会不会也是黑色的? “如何?不想走?”云晋言恢复到初时和气的模样,挑眉问道,余光扫到还跪在地上的黎子何,续道:“起来吧,带着你的师父师妹退下。” 黎子何全身已经僵硬,刚刚云晋言和冯宗英的那番对话,几次让自己的脑中一片混沌,各种思绪翻滚,几乎让她控制不住,想要跳起来质问,质问这个昔日对她宠爱有加甜言蜜语的男子,往日种种,为什么?想要跳起来狠狠地讽刺挖苦,是不是以为她死了,便能过得逍遥自在? 各种冲动在她想到刑场上一个个滚落的头颅时,烟消云散,这个人,根本就是冷血无情,哪里有为什么? “谢皇上恩典。”黎子何僵直着身子磕了一个头,起身对沈银银使了个眼色。 沈银银得到师兄的允许,恨不得马上飞过去,瞅了瞅坐在书桌前一身明黄的男子,心里缩了缩,还是有些害怕的,规矩地走过去,学着师兄的模样跪下磕了个头:“谢皇上恩典。” 今夜过来的目的达到,冯宗英再无借口说什么,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黎子何和沈银银紧紧跟在后面。 时辰不早,殿外只余巡逻的御林军,夜风一阵阵,放下对沈银银的忧虑,脱离云晋言的视线,黎子何只觉得好似经历过一场大战,就要虚脱一般,被夜风一吹,心中再次一片冰凉。 冯宗英自觉刚刚失态,在两个娃娃面前掉眼泪,老脸都丢尽了,不发一言快步走在前面。 沈银银一见没了刚刚的压抑,又能和师兄一起,眉开眼笑地扯住黎子何道:“师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黎子何有些无奈,沈银银根本不曾意识到深宫的危险,扯下沈银银的手道:“男女授受不亲,来回这么多侍卫,银儿,你现在是待选秀女,被人看了去又生出些事端。” “哦。”沈银银乖乖放下手,又笑道:“等我做了宫女就好了,说不定被分到太医院,就能时时与师兄一起了。” “胡闹!你还不明白我给你那三字的意思?”黎子何低声冷喝。 沈银银委屈道:“知道,让我装病出去找师父……可是,银儿想跟师兄在一起……” 前头的冯宗英闻言,打了个寒颤,转个身取下腰牌,塞给黎子何,不耐道:“你送她回福秀宫,我先回去了。” “是。”黎子何颔首。 “那老爷爷刚刚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还有皇上为什么问师兄的字呀?”沈银银见冯宗英远去,刚刚储在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问出来,皇上和冯宗英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明白。 黎子何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加快脚步道:“快些回去才是,给我说说今日到底发生何事。” “哦。”沈银银跟上黎子何的步子,见四周太过安静,也不好意思再大声嚷嚷,低声道:“本来我跟着妍妃娘娘一起回去,她的妍雾殿可漂亮了,还有那边的高点,又香又软还滑口,可惜我才吃了两块……” “重点!”黎子何没时间也没心情听她感叹妍雾殿的生活多么惬意。 “哦。”沈银银停下话头,挠了挠脑袋,续道:“我刚过去吃了两块糕点,妍妃还没跟我说上几句话,就听到外面喊皇上驾到。我见屋子里的人都跪着了,也跟着跪了,接着皇上就来了。后来他坐在我刚刚吃糕点的桌子旁边,我才发现吃糕点的时候把你写给我的纸团放旁边了,皇上当然看见了,接着就要我跟他一起回去。我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找上我了,有些怕,借口内急,找了个太监,塞了些银子让他找你来救我……” 黎子何的思绪已经飘远,听不真切沈银银接下来说了什么,云晋言果然是因为那些字才注意到沈银银,若是今日他们不曾过来,他欲待沈银银如何? “师兄!”沈银银见黎子何一副发呆的模样,不满地摇了摇他,“你听我说话没?” “嗯。”黎子何随口回答。 “师兄,其实皇上还挺好的呢,没想象中那么凶,还很温柔,他一直问我那字是不是我写的,我不敢骗他,不是有什么欺君之罪嘛,可是又怕说出来他找你麻烦,就闭嘴什么都不说。结果他就让我自己在里间呆着,自己在外面看书还是看折子,我正无聊着,那个老爷爷就来了。” “温柔么?”黎子何轻轻一笑。 沈银银见师兄肯搭理自己了,连连点头道:“是啊,一直笑着跟我说话,我不回答他也不生气,而且……” “银儿,到了。”黎子何打断沈银银的话,“今日太晚,明日寻着机会我再过来看你,记住谨言慎行!” 沈银银重重点头,两手纠结在一起,有些难为情,仍是开口道:“师兄,今日是银儿大意了,给师兄添了许多麻烦……” “无需在意,日后注意便是。”黎子何摇头。本还想问她是如何进宫,念及时辰已晚,还是顿住,明日再问也不迟。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收拾好一切,打算去福秀宫找沈银银,刚出门便看到李御医正穿过长廊往她这边走过来,忙迎上道:“李御医可是找子何?” “你都准备好了?刚好,快快跟上我。”李御医转个头往来时的方向走。 黎子何忙跟上问道:“可是有事?” “去看诊。今日一早殷御医跟我说妍妃娘娘的脉日后都由我来负责。”李御医步子有些快,随之语速也比往日快了几分。 黎子何颔首,几日前便听说妍妃也诊出喜脉,这样的巧合还真是有趣,两名宠妃同时有了龙种,又时值选秀,众人对后位虚空六年颇有争议,现在的形势,只是单纯的巧合么? 妍雾殿在西苑靠西,方位上与曾经的红鸾殿,如今的桃夭殿相对,相对桃夭殿的前拥后护,妍雾殿要冷清许多,入了门才看到几名太监宫女规矩地站在一边,妍妃跪坐在软榻上拿着一本书,正看得入迷。 “妍妃娘娘万安!” 黎子何随着李御医行礼,相对上次去姚妃那边,李御医显然轻松许多,听得妍妃一声允诺便起身,将药箱交给黎子何。 “娘娘凤体安好,臣开几贴补药,定气安胎。”李御医弯腰恭敬道。 妍妃拉开帷幔,柔声道:“多谢李御医。” “臣职责所在!”李御医神情愉悦地再作一揖,转身在桌上执笔开方。 妍妃坐直身子,拂起耳边的散发,对着黎子何轻柔一笑:“日后便由这医童过来好了,李御医贵人事多,本宫若真有哪里不适,再宣李御医过来。” 李御医凝眉不解,那姚妃有了龙种,立刻将替皇上诊脉的殷御医要了去,妍妃性善,为人温和不喜与人争斗,可腹中龙子甚是重要,怎可如此轻视?拱手道:“娘娘,龙脉忽视不得,臣更是不敢怠慢,万不可轻易交给刚入院的医童,娘娘三思!” “嗯。”妍妃低吟片刻,再抬首时仍是温柔地笑容,看着黎子何道:“那日后,你来给本宫送药,如何?” 第十六章 银银 黎子何有一瞬间的怔忪,取药的一向是妍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小橘,或者说是找自己信得过的人来负责,她不过一个刚刚入宫的小医童,为何选她?妍妃最初想让黎子何来诊脉,明知不可能还提出来,李御医拒绝了那个要求,她退而求其次,让黎子何来送药,李御医势必不好再次拒绝,由此可看出妍妃今日一番举动,早有预谋。 各种猜测疑虑在脑中一闪而过,怔忪也不过一个瞬间而已,黎子何马上跪下领命:“奴才谢娘娘厚爱!” 李御医虽有不解,也未多问,妍妃娘娘肯让他来负责诊脉,已经是抬举他了,在宫中便要学会察言观色,审时夺度,不该好奇的,就闭上嘴巴。 “无需多礼,起来吧。”妍妃轻笑,挥手让黎子何起身,素玉般的右手,没有饰物没有点缀,干净细腻,在黎子何眼前晃过,黎子何扫了眼自己因长年捣药布满老茧,粗糙蜡黄的双手,拿好药箱站起身,仍是低着头,宫中嫔妃,男子不可随意直视。 “本宫乏了,李御医无需每日来问诊,待本宫宣见便好。”妍妃拖着长裙,回到软榻上,拿起刚刚的书本翻看。 李御医再行一礼,带着黎子何离开。 出了妍雾殿,黎子何马上辞别李御医,赶往福秀宫,昨日没来得及与沈银银讲太多,只望这半日时间,不要闯出什么祸事来才好。 那头黎子何还在担心,这头福秀宫已经是鸡飞狗跳,众多秀女们或是躲在自己厢房偷偷打开窗,或是畏畏缩缩站在长廊边,虽然好奇,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热闹。 郑韩君怒气冲冲地在福秀宫中走来走去,一路大喝:“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 福秀宫中的几名太监面色焦急,一路跟着郑韩君,想要开口阻止,话到嘴边又被郑韩君摄人的眼神吓了回去,憋得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只能任由郑韩君一句句嚷嚷,连他要找的到底是谁都弄不明白。 “你给我出来!再不出来我闹到太医院,就算闹到天翻地覆今日你也得给我出来!”郑韩君每间房都不肯放过,路过一间便见那窗急急关上,长廊上的秀女也纷纷退去。 “行啊,你不出来,那就一直给我憋着!我这就去太医院,去找谁你心里清楚得很!”郑韩君气得眉毛发直,蓦地停下脚步,狠狠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往福秀宫外走。 总算是有一扇门被轻轻打开,沈银银悄悄伸出脑袋,见郑韩君当真气冲冲往太医院的方向走,哧溜一下钻出房门,快步跟上:“喂喂,我出来了出来了还不成嘛!你快停下来!” 郑韩君听见沈银银的声音,更是气得慌,刚刚不顾颜面喊了那么半天都不肯出来,怎么着?一说去找她师兄麻烦就着急了?害怕了? 越是生气,郑韩君的步伐越是快,那年被沈银银打得头破血流,下山之后便立志学武,这么些年一身功夫也算不错,此时箭步如飞,饶是沈银银一路急速跟着,两人之间还是有些距离,只能跟在后面喊着:“郑韩君,你给我停下!给我停下!” 黎子何还未入得福秀宫,看到的便是这出闹剧,一个被气得脸色涨红,在前面飞速地走,一个急的脸色煞白,跟在后面不停地追喊。 “你们这是作甚?”黎子何拧着眉头,冷声喝道。皇宫中,就算是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戚,也不敢如此大声喧闹,看上次在太医院中众人对郑韩君的态度,她也知晓这些年郑颖权势该是不小,可沈银银一无身份,二无靠山,跟着郑韩君这么闹下去,谁来保她? 沈银银一见黎子何,停下脚步吐了喘着气,笑道:“师兄,你来了。” 黎子何颔首,随即拱手对郑韩君歉意道:“师妹少不更事,若给郑公子惹了麻烦,还请公子见谅。” 郑韩君往日见到黎子何还笑嘻嘻的,今日余怒未消,扫了一眼围观的秀女太监宫女,“哼”的一声,甩袖先行回到福秀宫,目不斜视,毫不犹豫地进了刚刚沈银银走出来的房间。 “银儿,你一人单住一间房?”黎子何入房扫视一周,挺大一间厢房,还有里外之分,中间被传统的雕花屏风隔开,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间一张大床,布置比较朴素,却显得尤为清雅舒适,怀疑地看着沈银银道:“你到底如何入的宫?” “哼!”不等沈银银回答,郑韩君气愤地靠桌坐下,瞪了沈银银一眼。 沈银银一心都在师兄身上了,没理会郑韩君的表情,可想到几日前发生的事,还是有些歉意地瞅了郑韩君一眼,再看师兄一脸严肃的表情,才喏喏道:“我……我拿了郑韩君的令牌……” “你那是偷不是拿!赤裸裸的偷!”郑韩君正要给自己倒茶,听到沈银银的话,猛地放下茶壶,“叮”地一声,洒出些许茶水。 沈银银也不反驳,拿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桌上的水,再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我也是急着进宫,没有令牌……” “还有!”郑韩君打断沈银银的话,一掌拍在桌上:“你那偷的不是我的令牌!是我爹的令牌!是我爹的!” 郑韩君每每想到这里除了生气就是胆颤,天知道被他爹知道他弄丢了他的令牌,让人打着他的名头混进宫了,得怎么罚他! “呐,还给你吧,对不起!”沈银银自知理亏,从腰间拿出令牌递给郑韩君,还老老实实鞠了个躬。 郑韩君的气这才消减了一些,扯过令牌瞪了沈银银一眼,再不看她。 黎子何一直皱着眉头,不发一语,这时才缓缓坐下,开口道:“银儿,只有令牌,不可能轻易入宫吧?” 就算是郑颖权势滔天,也不可能凭着一个令牌虚造身份参加选秀,最甚,便是沈银银在选秀过程中有诸多便利,无人为难。 沈银银不明白师兄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只拿了郑韩君的令牌,其他就没再拿了!真的,银儿从来不骗师兄!” “你能参加选秀,以何身份?”黎子何干脆直接问道。 沈银银挠了挠脑袋,不解道:“以何身份?以我自己的身份呗。” “你能有个什么身份?”郑韩君不屑地插话道,这个问题他之前倒是没考虑,还以为沈银银直接拿着令牌杀到皇宫了! 沈银银本来还有些愧疚,见他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也不肯占了弱势,剜了他一眼,道:“你哪只眼见我没身份了?我没爹养还能没娘生?” 郑韩君怒气未平,见沈银银又大呼小叫起来,冷笑道:“有爹有娘有身份用得着跟着沈墨常年住在深山野林里?巴不得窝在闺房不出门吧……” “我爹是西南郡长我娘是个小妾我爹嫌弃我娘连带着嫌弃我!我娘死了我被他赶出家门死皮赖脸缠着师父让他收我为徒行了吧?你满意了吧?”沈银银眼不眨气不喘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说完双目微红,软软坐在桌边,略有委屈道:“不信你去查户籍,我原来姓裴,我爹说我娘和我都是赔银子的货,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再不信你看这腰牌。” 沈银银说着,从腰间取下记录秀女姓名籍贯的腰牌,上面果然工整写着裴银银三个字。 西南郡,顾名思义,在云国西南方向,属平西王管辖,为西南方第一大城。黎子何很少问及沈银银和沈墨的过去,因为自身遭遇,潜意识里以为沈银银也是被沈墨收留的孤儿或乞丐,从未想过原来沈银银是有身份的,而且出自大家,是西南郡长的女儿…… 郑韩君的怒气在看到沈银银伤心气急模样的瞬间烟消云散,连忙倒了杯茶水递给沈银银,“喂,对不起啦!不是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沈银银接过茶水,一气灌了下去,擦了擦嘴角,浅笑道:“我又没生气,你紧张个什么,我才发现,原来有个爹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可以进宫找师兄。” 黎子何垂眸避开沈银银热切的眼神,对着郑韩君拱手道:“多谢郑公子照顾师妹。”“呵呵,不谢不谢,我也愁没人跟我晃悠着呢!”刚刚那么一番闹腾,郑韩君初时的怨气都抛在九霄云外了,最近这段日子,跟着沈银银到处晃荡,还真是过得丰富。转念想到沈银银入宫选秀,心中有些不舒服,面上却仍是一副轻挑模样,问道:“你真要选秀?就你这资质,怕是要老死在宫里了,啧啧……” “我又不做妃子,做个宫女就成!”沈银银连连摆手。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宫中宫女,多半是无家世无背景长相才艺又不出众的落选秀女,你既身为西南郡长之女,就算相貌丑陋,也不至于做到宫女的。”郑韩君瞥了沈银银一眼,故作不在意地说道。 沈银银不信,嚷道:“他老早忘了我这个女儿,我跟他没关系。” “他忘了,皇上可没忘,要么当初你就不该凭着裴银银的身份入宫。” “不是吧?”沈银银听郑韩君那么一说,只觉得两眼就要发黑,她可不想做着后宫的女人,那么多女子抢一个丈夫,还时不时斗得你死我活,天哪天哪,沈银银猛地站起来:“完了完了!郑韩君!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郑韩君无辜道:“你只是问我选秀的过程,可没说过你的身世,更没对我说过你要参加选秀。” “以前也没人跟我说过这些。”沈银银低头嘟哝,将最后的希望放在黎子何身上,求助地看着她:“师兄……” 黎子何微笑摇头:“银儿莫慌,你暂且在这福秀宫中,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遇事不可冲动大意,谨言慎行,届时师兄再想办法让你出宫。” “真的?果然还是师兄有办法!”沈银银甜甜一笑,好似从心底涌出来的一般。 黎子何拧眉避开她的眼神,对着郑韩君道:“子何还有些事要与师妹交代,可否麻烦郑公子先行移步!” 郑韩君不觉得黎子何能有什么好主意,那番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定是装的!三下两下就把沈银银给唬住了,早知道自己也那么说!现在还下逐客令了! “哦,那我先回府了。”郑韩君心中不满,闷闷地回了句,慢吞吞地站起身,瞅了沈银银一眼,见她笑盈盈地看着黎子何,心里一堵,甩袖走了。 待郑韩君离开片刻,黎子何关上门窗,回头对沈银银郑重道:“银儿,有件重要的事,今日必须与你说。” 第十七章 算计 郑韩君出皇宫是大摇大摆,回自己的老家却是畏畏缩缩,三两下窜到后院,轻轻将后门推了推,松开一条缝,悄悄从缝隙看过去,除了荫绿的树,鲜艳的花,再无其他。 没人就好!郑韩君拍了拍胸口,吐出一口气,稍一运气,一个翻身入了后院,好在今早特地安排过,将这个时辰负责巡视的侍卫遣走了。 郑韩君拍了拍身上的尘灰,再次回到大摇大摆的模样,大大方方回到自己房间。 “如何了?” 刚进门就听到清冷如冰的声音,郑韩君打了个寒颤,连忙关上门道:“沈医师,你还未走?” “等你消息罢了。”沈墨还是昨夜的一身黑衣,神色间有些倦怠,笔直坐在桌边。 郑韩君笑道:“呵呵,没事了,银银没事的。” 沈墨颔首,坐在桌边一动不动,郑韩君以为他问完便走,这么坐在这里是想要干嘛?虽说自己久闻他医术精深,想要拜他为师,可眼前这人跟自己还真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闲话,这么面对面坐着,好生尴尬。 沈墨坐在一边倒未有这种感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黎子何呢?” “啊?哦,他啊,昨夜到底发生些什么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今日一早过去银银已经在福秀宫内了,不过今早黎子何也过去看银银,他能有什么事?”郑韩君有些莫名其妙,黎子何在太医院好好的,男子汉大丈夫,有何好担心的? “无事。”沈墨起身,打算离开,又顿下脚步道:“这些日子你照顾银儿,沈墨答应的话定不会食言。日后银儿闯祸便由她自己背着,郑公子无需忧心。” “啊?”郑韩君还想问为什么,转眼沈墨已经走了,这人真真奇怪,托他照顾好沈银银,又说不要他解决麻烦?管他那么多,沈墨答应教他医术就行了…… 福秀宫内,沈银银瞪大了双眼,满眼不可置信,相处六年的师兄,自己一直仰慕佩服依赖的师兄,居然跟她一样,是个女子! “师……师兄……你没骗我吧?”沈银银说话都有些结巴,看着散下发髻拿下假喉结的黎子何,刚刚还是个清俊男子,瞬间化作娟秀女子,眉眼弯弯,眸光灵动,对着自己浅笑。 “难怪!难怪师父几次找到我,可我每次都不肯听他多说,身边又有旁人……”沈银银憋红了双目,也不知是受到太大刺激还是念及其他,略有哀怨地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挽起发髻,淡淡道:“师父来找过你?” “嗯。”沈银银点头,闷声道:“是银儿太任性,不肯听师父的话。” “罢了,如今知道便好,银儿,日后行事切不可随心而为,还有我的身份,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黎子何束上发冠,回头郑重嘱咐道,随后轻叹口气,还是错怪沈墨了,以为他根本不曾找过沈银银…… 沈银银仍是颔首,闷闷坐在一边,半晌才弱声道:“银儿给师兄添麻烦了,对不起……” 沈银银一向认为自己比黎子何小,还是女子,理当得到更多的宠溺和关爱,碰到什么难事就该师兄出头解决,被师父责骂也有师兄替她顶着,从未有人这般对她,早在记忆里模糊的娘,好似也未曾这般纵容他,自从有了自己的心事,就一心想着,师兄应该也是喜欢自己的,能永远这么和师兄在一起,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可今日她才知道,原来师兄也是女子,和自己一样的女子,却比自己懂事,比自己聪明,一直默默为她收拾坏掉的烂摊子,之前的理所当然突然变成无理取闹,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同样是女子,却连师兄的一半都及不上,自以为懂得爱,傻乎乎跑入皇宫,给师兄平添了不少麻烦…… 黎子何见沈银银一张小脸泫然欲泣,愈埋愈深,心中也是有些愧疚,她扮作男子,从来只是想着日后行事方便,未考虑到对沈银银的影响,在云潋山的三年,她一心学医,对于沈银银,为免不必要的麻烦,不管什么要求,答应便是,却未想到在她眼里成了男子对女子的宠溺。 “银儿……”黎子何正欲开口安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后话。 黎子何忙戴好喉结,打开门,站在外面的,是满头大汗的李御医。 “哎呀呀,黎子何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快跟我走!”李御医见到黎子何,总算是舒了口气,从太医院急步过来,若不是顾忌到宫中礼仪,他这半个老头,恐怕是要跑着过来了。 “李御医找我何事?”黎子何再顾不上沈银银,关上房门跟着李御医。 “皇上召见,还不快些!” 黎子何心头一跳,云晋言,要见她? “皇上召见,我一人?”黎子何试探性地问道,就凭昨日那字迹便引起云晋言的怀疑?黎子何不信。 “当然,否则我用得着大老远跑过来?!”李御医言语中隐隐有些不甘,他在皇宫近十年,皇上都未曾单独召见,这个黎子何才进宫几日?妍妃娘娘特地嘱他送药便罢了,现在连皇上都好似对他刮目相看。虽说他是跟着自己,算是自己半个徒弟,心中还是有些不服。 “李御医,冯大人可在院中?” “不在,今日一早便去甄御医府上了,甄御医那病,恐怕是不轻啊……” 黎子何沉默,紧紧跟着李御医的步子,脑中百转千回,妍妃对自己特别,云晋言更是特地选在冯宗英不在的时候召见,昨夜之事定是引起他的注意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如今她只是一个小小医童,身份过于低微,无法成事,这陷阱丛生的后宫之中,若是太过引人注目,一个不小心便赔上一条性命。 报仇不成,再搭上一条命? 呵,黎子何冷笑,捏紧了一直藏在袖中的毒药,即便现在让她去死,也不能便宜云晋言一人在这世上逍遥快活! “你自己进去吧,废话我不多说,宫中规矩你该是清楚得很,我在外面等你。”李御医拍拍黎子何的肩膀,面圣是好事,可若犯了圣怒…… 黎子何颔首,其实不用李御医带她过来,这路,怕是没人比她更为熟悉了。 勤政殿,相当于皇上的书房,云晋言上朝之后便在那里批阅奏折,处理政事,季黎往日便经常在殿内与他一起,他阅奏折她看书,不时抬头对视一眼,眼波流转,柔情蜜意尽数融在空气中,渗入四肢百骸…… 黎子何经主事公公通报便直接进去,殿内并未有多大改变,三个香炉在正中,青烟寥寥,上好的汀汶香,焕槿香,沁宁香混杂在一起,不仅醒目安神,还甚是好闻。除此之外,殿内空旷静谧,只有右侧一张宽长书桌,明黄缎布掩面,上面整齐叠放了一排排奏折。 黎子何低首,沉着脚步慢慢上前,跪下行礼道:“奴才黎子何,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晋言一身朝服还未换下,手中的朱笔顿了顿,抬头看了黎子何一眼,放下笔,合上折子,沉声道:“平身。” 黎子何起身,垂首靠右站着,全身上下的神经拧在一起,脑中好似有根弦,愈拉愈紧,不知云晋言找单独找她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等待的时间突然变得漫长起来,一深一浅的呼吸里都是时光的味道,一时是季黎熟悉的三香,一时是黎子何厌恶的宫廷气息。 云晋言看了黎子何半晌,最终开口道:“你可知朕今日召见,所为何事?” “奴才愚钝,不敢妄测君心!”黎子何倏地跪下,双膝磕在地上一阵闷响,外人看来好似是因为面圣的惶恐,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在用疼痛提醒自己清醒,用没有参杂半分情绪的声音答话。 对于黎子何的反应,云晋言挑眉,并不觉得怪异,也未打算叫她起身,续道:“昨夜冯院史说的那番话,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 “奴才不明!”黎子何肯定回答,沈银银没听明白,她没道理就清楚。 “你是医师沈墨的徒弟?” “是。” “昨夜那秀女与你是何关系?” “奴才的师妹。” “双双入宫……沈墨遣的?” “不是!”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否定,脑袋埋得更低,入宫本是她自己的事,切不可连累沈墨,忙解释道:“奴才一心想在宫中荣任御医一职,因此下山入宫,师妹年幼无知,下山找奴才,以为参选秀女便可在宫中留作宫女。” 云晋言沉默良久,不知是信也不信,又开口问道:“写字也是沈墨教你的?” “不是,是冯院史教的。”黎子何心下一跳,云晋言这般问话,莫不是怀疑沈墨特地送两个徒弟进宫,别有所图? 云晋言了然点头,随手拿了一本折子打开,淡淡道:“那便好生写,否则,那双手,留着也是无用。” “奴才必不负圣望!”黎子何重重磕头。 云晋言眼皮都未抬,面无表情道:“下去吧。” “奴才告退!”黎子何再行一礼,起身退下。 刚出殿外,一阵凉风袭来,黎子何紧握到僵硬的拳头这才松了下来,手心的药包已被汗渍浸染,艳鸢草,花开三日,艳丽无双,剧毒无比,无论随风顺水,一旦进入体内,再无解药,刚刚,若是将它投入香炉,便是个玉石俱焚,这是黎子何计划中最坏的打算,既不能使得心残,那便身残! 回到太医院,黎子何直奔掌药处,得替妍妃煎药送药。 妍妃特地要了她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黎子何思前想后都未找到合理的理由,妍妃第一次见自己,便早有准备一般开口要人,要换作其他药童,定是当做天大的恩宠,可不管那妍妃外表看起来如何温婉如何柔弱,黎子何认定此人不简单,是自己嫉恨也好,偏见也好,始终不信妍妃会好心有意提拔她,必定是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利用的地方。 “黎子何!冯大人找你呢。” 黎子何正在熬药,分析自己对妍妃而言有何用处,掌药处的药童打断她的冥想,接过她手中的扇子道:“我来看着,你快些去吧。” “多谢。”黎子何轻笑以示谢意,转身出去了。 药童打开药罐看了看,再一盏茶的时间便好了。 “你还在这里作甚?外面的药草都要被雨淋湿了。”殷平钻到煎药房,拍着那药童的肩膀,善意提醒道。 “殷公子还未走啊?哎呀,还真下雨了!”药童一眼瞅到外面果真淅沥飘着小雨,顾不上问及其他,连忙放下扇子跑出去收草药了。 殷平看着药童的背影,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从袖间拿出一纸包,放在手上掂了掂,再看了看煎药房附近,确定无人看见,将纸包里的粉末一气倒在药罐中,心道看你还如何得到妍妃的赏识!收好纸袋拍了拍两手,走了。 黎子何在前厅找了许久也未见冯宗英的影子,念着要为妍妃送药,耽误了时辰可不好,便转身回去,先送过药再去找冯宗英便好。 才入后院便见刚刚那名药童忙着收草药,连忙快步入了煎药房,好在刚好赶上,药未煎坏,小心翼翼地将药倒在药煲里,放在药篮中,急步走向妍雾殿。 第十八章 陷害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小窗,斜洒入黎子何的小屋内,细碎的灰尘在光亮下跳跃,像是欢腾快舞一般,每日也只有这半个时辰,屋内才有些许阳光气息。 黎子何脑袋昏沉,如有重石压顶,费力摇了摇,眼前物事才清楚些,挣扎着起身,刚刚下床,脚步都是一深一浅,硬撑着身子收拾好一切,出门去掌药处替妍妃煎药送药。 出门才发现太医院竟莫名的安静,正是起床时刻,往日大通房内必定热闹非凡,嬉笑怒骂不绝于耳,直到各御医陆续到了太医院才有所收敛。今日竟似房中无人一般死寂。 好奇是有,可旁人之事,与她无关,加之身体不适,看都未看一眼便绕过大厢房,径直进前厅,前脚刚踏入便听到有人喊道:“是他是他,他就是负责给妍妃娘娘送药的黎子何!” 说话的是殷平,一手指着黎子何,满脸的愤懑不平。 黎子何脑袋仍是昏沉,出了屋子吹过冷风,全身更是一阵冷一阵热,只看到厅内医童站了一排,站在正中的太监,若是没记错,是云晋言身边的公公。稳了稳身子打算前问发生何事,脚步未动,双手已被人扣起来。 那公公神色温和,略一摇手,两名侍卫便擒住黎子何离开太医院。 黎子何不反抗,也未多话,任由他们押住,只是闭上双眼,尽力散去因着头晕而来的混沌,让思绪沉淀,随着侍卫的脚步,留下身后一片议论纷纷。 妍雾殿,浓药刺鼻,死寂无声,殿内殿外,跪了一地宫女太监,个个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多出,妍妃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外渗,云晋言沉着脸沿榻而坐。 “皇上,负责煎药送药的医童带到。”云晋言身边的主事公公,魏姓,四十来岁,慈眉善目的模样,弯腰恭敬禀报。 云晋言看到黎子何,面色一寒,冷声道:“是你?” “奴才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侍卫适时放开黎子何,黎子何本就全身无力,少了两人的支撑只觉得连站立都有些困难,恰好听到云晋言一句问话,心中警铃乍响,忙跪下参拜,奈何脑袋好似千千斤,本来只是轻轻磕头,却是一个不着力,猛地磕在地上“嘭”的一声闷响。 “你在爱妃药中放了什么?”云晋言站起身,居高临下,略有嫌恶地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只看到眼前明黄晃动,不能抬头,不能起身,盯着那抹明黄道:“回皇上,奴才照李御医的药方煎药,并未多放其他。” “李御医,你如何说?”云晋言转脸,眯眼看着跪在一边微微发抖的李御医。 “回皇上,药方是臣开的,可药渣里的柒硝粉,药方中绝对没有。”李御医虽是胆颤,说出来的话倒还沉着。 云晋言坐回榻上,随意道:“把这医童拉出去,杖刑。” 黎子何猛地抬头,眼前发黑,仍是能看到云晋言拿着帕子为妍妃拭汗,动作轻柔仔细。 “皇上,奴才若是有意毒害妍妃娘娘,断不会如此愚蠢,也不会只在药中洒入柒硝粉,皇上明察!”黎子何低下头,仍是匍匐在地上,冷静道。 “那你说是谁?” “奴才不知。” “拖下去!”云晋言甩袖狠声道,转首见妍妃已经睁开双眼,轻声道:“爱妃醒了。” “慢着!”妍妃半撑着身子,对正欲拉走黎子何的两名侍卫道,接着对上云晋言的视线,双颊微红,柔声道:“皇上,此事让臣妾来处理可好?” 云晋言瞥了黎子何一眼,颔首应允。 “黎医童可否将昨日煎药送药的经过说一次?”妍妃坐起身,旁边的小橘忙拿了披风替她披上,扶她靠坐在榻上。 “回娘娘,奴才昨日依着李御医的方子点药,煎药,全权由奴才经手,定不会有错。” “从头至尾都是你一人?” 黎子何沉吟片刻,道:“中途掌药处的药童跟奴才说冯院史找奴才,因此离开了片刻。” “我昨天哪里找过你?”冯宗英恰好此时进门,红着脸有些气喘,该是急急赶过来的,说话间,瞪了妍妃一眼,连着妍妃旁边的云晋言一起。 云晋言见他进来,笑道:“冯爷爷今日这般空闲,怎么逛到这边来了?” “我这也是看到今日,这妍雾殿,没那么让人厌恶啊。”冯宗英面不改色,极其随意地回了一句,暗道今日我若是不来,等着你们俩奸夫□再次残害无辜? 云晋言脸上笑容僵住,刚要说话,被妍妃抢先。 妍妃双眉微蹙,有些委屈,并未生气,和声道:“如此说来定是掌药处有人做过手脚了,小橘,去将掌药处的药童唤过来对质。” 对于妍妃的举动,冯宗英不以为然,谁知道这个毒妇又在耍什么把戏,瞥眼间见黎子何还跪在地上,皱了皱眉,本欲出声,又想到殿里殿外那么多太监宫女,还是给云晋言一点面子,万一他当真恼羞成怒“卡擦”了自己,得不偿失…… 不到半个时辰,妍雾殿聚满了人,听说是有人在妍妃的药中做了手脚,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祸及自身。妍妃已有身孕,此时涉及龙种,可大可小,妍妃若真有何意外,整个掌药处,甚至太医院都脱不了干系。昨日替黎子何看药的药童一进了妍雾殿,便再站不住,一屁股跌在地上,复又爬起来,神色慌张跪下急声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 云晋言皱眉,神色间有些烦躁,却并未打算离去,扫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黎子何,再对着妍妃轻轻颔首,示意她继续。 妍妃隔着屏风,隐约看到那药童的影子,扬声道:“昨日你说冯院史找黎药童,今日冯院史在此,却说并无此事,你是否该给黎药童一个解释?” 妍妃的声音柔柔的,因着虚弱,添了几分软腻,仿佛要渗出水一般,药童一听这般温柔的问话,刚刚的恐惧去了大半,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结巴道:“昨……昨日……是……是殷公子……让……让奴才告知黎……黎医童……奴才……奴才只是好心……好心帮忙,娘娘明察!” “从黎医童离开到他回来,你一直在药罐前寸步不离?” “不……不是……外面下……下雨,奴才怕……怕药材淋湿了……去收药材了……”医童跪在殿门口,未再入内,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此间可有人入煎药房?” 药童擦干眼泪,挤尽脑汁回想昨日的情形,突地面上一喜,忙道:“有,有,当时是殷公子提醒我收药,我走了,该是他在那里!” “殷公子?” “就是……就是殷御医的公子……如今也是太医院的医童。” 妍妃了然点头,转首对身边小橘道:“再去将殷医童请过来。” 小橘领命离开,妍妃估摸着还要些时间殷平才会过来,对着云晋言笑道:“皇上,事情真相好像已经出来了,让黎医童起来可好?” “爱妃为这卑微的医童说话,不觉得有失身份?”云晋言温柔地笑着,替妍妃挽起一撮散下的碎发。 妍妃垂下眼睑,再不言语。 冯宗英突地“哎呀”一声,双手捂着腰,一脚踹到身边的桌子上,喊道:“腿长就不要伸出来害人,不知羞耻丢人现眼!” 妍妃满面笑容尽数散去,躺回榻上,云晋言更是目露寒光,厉声道:“冯爷爷若觉得不适,日后大可不到妍雾殿来!” 让人厌恶的妍雾殿,请他来还不来呢!冯宗英差点脱口而出,想想刚刚已经逞过口舌之快,凡事点到即止,就当没听到云晋言的话,也不看他们,悠哉地坐下。 殷平胆颤心惊地进殿,行完大礼之后站在一边等候问话,不断对自己说,昨日之事无人看见,只要他不说,便无法定罪! “本宫不说多余的话,昨日你为何遣开黎医童和那名药童?”妍妃复又坐起身,一瞬不瞬盯着殷平。 殷平弯腰低首,答道:“奴才是想跟子何兄开个玩笑,哪知道恰好下雨,便去了后院提醒药童收药。” “为何你自己不收?” “奴才对掌药处不甚熟悉,怕心急手快出了错。” “那依你之见,你们三人之中,该是谁在药中动了手脚?” 殷平连忙跪下,正色道:“皇上,娘娘,是谁下的药奴才不知,但是有句话奴才不吐不快,无论是谁动的手脚,黎医童习医之人,汤药味道有变,必定能嗅出来!为何他却知而不言呢?” 殷平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跪着一动不动的黎子何,本来那柒硝粉常人吃了也无多大害处,孕妇吃了对腹中胎儿却是不利,连续六个时辰大汗淋漓,昏睡不起,本来他也不想害黎子何,只是想着让他重新熬药,耽误了时辰必定受到责罚,哪知道他居然会没发现,让妍妃娘娘喝了去…… “黎医童,你可有解释?” “回娘娘,奴才今日突染风寒,嗅觉有失,自是无法辨别。”黎子何仍是埋着头,眼前早已开始发黑,竭尽余力才勉强听清他们的对话。 “胡说!昨日我还见你好好的……” “放肆!御前哪能这般无礼,让老夫来看看便知!”冯宗英打断殷平的话,踱步到黎子何身边,想要拿脉,却是被黎子何闪过。 黎子何本就不适,又跪了一个多时辰,全身疲软,本来艰难挺直的身子,这么一闪躲,再稳不住,直直倒在地上,冯宗英见状,连忙扶住她,一触到她滚烫的身子,皱眉喊道:“这娃都病得这般严重了,哪还能有假?” 殷平不信,“昨日她还好生替妍妃娘娘煎药,哪里有风寒症状?我……我不信!” “据老夫所知,你向来与黎子何不和,为何偏偏那个时候去找他?还借老夫的名义?你怎知黎子何昨日未染上风寒?更何况不是所有草药入罐,味道都能辨认出来,你可知妍妃的药里加的是哪味药?”冯宗英扶住黎子何,一声声逼问。 殷平心中一急,道:“柒硝粉异味奇重,怎么可能嗅不出来?”他可是怕黎子何嗅不到,特地选的一个最好发现的药材…… “够了!将殷平拉下去!”云晋言终是再看不下这种一戳便穿的小把戏,甩袖走了。 殷平脸色大变,才恍然纰漏出在自己身上,为何如此沉不住气说出了柒硝粉?未来得及向妍妃求饶便被人拖了下去。 妍妃欲要下床,被小橘拦住,只轻声问道:“黎医童可还好?能站起来么?” 黎子何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打起精神,躲过冯宗英欲要扶他的手,站起身道:“奴才无事,谢娘娘关心!” “黎医童还是回去好生歇息吧,这几日的药本宫还是唤小橘去取好了。” “谢娘娘恩典!” 黎子何谢过恩,狠力眨了眨眼,撑着身子离开。 冯宗英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无视了,好心当驴肝肺,好意去扶她居然不领情!“哼”一声朝着与黎子何相反的方向走了。 黎子何终是可以喘口气,秋日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刺眼,使得脑袋愈发沉重,眼前更似被人蒙上黑布,双腿好似不是自己的,没举起一步便万分艰难,不知行了多久,好似回到自己的小屋,好似见到一张软榻,再没有思考的余力,整个身子躺了下去。 沈墨双手将黎子何接住,打横抱在怀里,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一跃而起,抱住她坐在一处树干上。 手中的女子轻若无骨,柔韧如柳,两弯眉毛拧在一起,让人想要伸手抚平,浓密的睫毛附在下眼睑,微微颤动,明明浑身滚烫,双手却是冰冷,紧紧抱住沈墨,整个人往他怀里钻,沈墨心中一阵悸动,想要推开,却又不舍,举手拂掉她发间沾上的落叶,从袖间拿了些药喂她吞下,便任她抱住。 黎子何的梦中一片冰天雪地,梦里她是一个孩子,九岁的孩子,浑身只有一件破旧的单衣,茫茫雪地,只有她一人只身行走,入眼之处尽是雪白,白得刺眼,突地那片雪白中沁出血来,殷红的鲜血,追逐着她的脚步,愈来愈近,愈来愈浓,黎子何全身上下,除了冰冷,恐惧,再无任何知觉,她开始奔跑,不要命的在雪地里奔跑,一次次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蓦地挂起一阵微风,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所到之处那片血迹渐渐退散,黎子何仿佛触到温暖,多一点,想要再多一点温暖,想要抓住那风,手中虚无,想要留住那药香,风过香散…… 黎子何追逐着那阵微风跑去,却是脚下一空…… 猛地睁眼,入眼是熟悉的暗灰屋顶,右前方是熟悉的小窗,银白月光透过窗纸,留下一层稀薄淡影,是梦啊……一场梦…… 黎子何欲闭眼继续睡觉,猛然想起哪里不对劲,一个翻身坐起来,回头间,便看到熟悉的身影坐在自己书桌前,没有光亮,只接着微薄月光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可那双眼,在黑暗中分外闪亮,黎子何想要出声,发现嗓子好像被大力撕扯一般,沙哑得一个完整的音都未发出来。 沈墨站起身,看着黎子何,目光灼灼,却是淡淡道:“这病,是你故意的,为何?” 第十九章 粟容 一丝凉风穿过门间缝隙钻入屋内,渗进黎子何衣襟,黎子何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掀开被子,衣着完好,下床点燃桌上的蜡烛,小屋内瞬时亮起来,对面的沈墨拧眉看着她,带着不解,和淡淡的责备。 黎子何回到床边坐下,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昨夜你给自己淋了一身水,还在外面吹了大半夜的凉风,就是为了今日这场病?”沈墨极力压制,语气中仍是透出些许不满,昨夜本欲阻止,可是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些什么,这么病一场,她不怕被人诊脉看出身份? 黎子何仍是沉默,答案,不可能告知沈墨。她知道药中放入柒硝粉,知道妍妃喝了药轻则昏睡一日,重则胎儿不保,知道今日定会怪罪于她,可她不愿错失掉这样一个机会,一举两得的机会。 殷平在太医院不待见她,处处为难,她可以忍得一时,不代表会无止无境地退让,平日有他爹替他撑腰,黎子何无法奈他如何,这次他自己送上门来,何不借着这个机会将他赶出太医院? 再者那柒硝粉,必定能让妍妃吃一次苦头,若是她身子再弱一点,丢去肚中胎儿,呵,岂不是更好? 沈墨见她不答,一股闷气涌上心头,堵在胸口找不到出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轻声道:“日后莫要拿自己身子开玩笑,你的身子受不得寒气。” 黎子何眸光一沉,更是吐不出半句话来,即便她不把沈墨当师父,他也仍当自己是徒弟来关心照顾么? 她的这副身子,若非在云潋山的三年被沈墨好好调理过,怕也是弱不禁风,至于昨夜那番对策,是她太心急了,只要想到有可能毁了妍妃肚子里的所谓龙种,全身血液便好似沸腾一般,心心念念只想试一次,自己只是病一场,顺水推舟而已,便可让云晋言也尝尝丧子之痛…… “这药丸,一日三次,三日之后便可痊愈。”沈墨从袖间掏出一个竹筒,中指大小,使它立在桌上,深深看了一眼黎子何,转身开门走了。 黎子何盯着竹筒看了半晌,浑身一软,复躺回床上,出了一身汗,脑袋也不再昏沉,整个人仿佛从厚重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全身都轻飘飘的,脑中更似被清水冲刷过一次,思绪分外清明。 自己回到这厌恶不已的皇宫是为了什么?为了报仇! 缠绕自己六年之久的噩梦,挥之不尽的血红,不绝于耳的尖叫,撕心裂肺的痛哭,不会忘却,不能忘却,无法忘却,疼痛,仇恨,竭力压抑后表现出来的是异于常人的清冷自持,只有自己清楚日日纠结心底的怨念,夜夜爱恨嗜骨的悲痛,想要解脱,必须找到那个罪魁祸首,只有填平了怨,消除了恨,才能安然过完这第二生。 黎子何翻了个身,闭上眼,再一次告诫自己要冷静,入宫不足一月,连接近云晋言的机会都寥寥可数,不可心急,若想在成为御医前便有机会报仇,目前要做的,是为自己寻得一个靠山。 黎子何不明白妍妃为何会对她刮目相看,而且处处袒护,可她的意图很明显,想要拉拢自己,若自己想要扶摇直上,倚靠她,未尝不是一个捷径,问题是如何不着痕迹,理所当然的成为妍妃的“人”,还要让她对自己的忠心耿耿没有怀疑…… 屋中烛光未灭,直至天明,蜡炬成灰,床上的人意识渐渐模糊,沉沉睡去。 沈墨的药很是有用,才两日时间,黎子何已觉得身体再无大碍。冯宗英本来放下面子旁敲侧击地问她是否需要他来看看,被她推脱掉。其实那日黎子何并未料到冯宗英会过去,所以特地吃了些药聚寒气来加重病情,以便无需把脉便能看出她重病在身,好在当时避开了冯宗英的手,否则脉象一探便知她的女儿身,看来日后无论真病抑或装病,还是要小心为妙。 黎子何去掌药处煎好了药,送往妍雾殿,一路低首缓步,盘算着妍妃何时才肯表明自己的态度,黎子何能想到的,她拉拢自己的原因,只有自己的医术,可她不过是个小小医童,远无法与经验十足的御医相比,又或者,想用她除去姚妃肚子里的威胁,这个,是她目前觉得比较合理的理由,毕竟在职御医,怕是很少人愿意冒险…… 黎子何端着药,经太监通报,刚入妍雾殿便发现今日不止妍妃一人,姚妃一身耀眼的火红斜倚在侧榻上,妍妃反倒如做客一般坐在一边,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容。 “哟,还有医童特地为姐姐送药呢,姐姐真是福气。”姚妃瞟了一眼黎子何,笑得无比灿烂地看向妍妃。 妍妃面色苍白,眉目之间略有倦怠,该是前日柒硝粉让身子虚了,和声道:“妹妹哪里的话,是我最近胃口不怎么好,便让小橘开了小厨房替我备些饭菜,如此,便麻烦黎医童每日熬药送过来了。” “黎医童?”姚妃挑眉,转首仔细打量了黎子何一次,笑道:“原来是你,你我还真是有缘哪。” “奴才参见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万安!”黎子何拿着药跪下请安。 “果然姐姐看中的奴才比较识礼,不如本宫的药也让这奴才来送?” 妍妃忙接话道:“妹妹抬举了,黎医童因前日的事与殷太医之子有些摩擦,殷太医心中怕是……” “对哦。”姚妃打断妍妃的话,捏着兰花指,拿起小桌上一块糕点,轻笑道:“黎医童与殷太医之子不和,若是为了报复在本宫药里加些什么损了龙种,那可真真是防不慎防……” “奴才不敢!”黎子何低首沉声回答。 “呵呵,开玩笑而已。”姚妃捂嘴笑道,随即吃了一口糕点,又道:“昨夜听皇上说下了早朝便过来这里,怎么这个时辰还未过来……姐姐你先喝药便是,无需顾忌妹妹。” “黎医童起来吧。”妍妃这才开声让黎子何起身,眸中有一丝落寞。 黎子何将药拿到妍妃身边,揭开药煲,身后的姚妃突然出声:“听闻黎医童可是写得一手好字,前些日子那秀女就是因为得了黎医童的字才被皇上看中,黎医童也给本宫写一幅可好?” 黎子何手歪了歪,好在药未洒出,放在桌上转身回道:“蒙娘娘厚爱,奴才万死不辞。” 妍妃的药喝完,纸墨也已经备好,黎子何走到桌边,拿起笔,抬头问道:“娘娘想让奴才写什么字?” “不多,两个字而已。”姚妃仍是轻笑,顿了顿,笑容有些怪异,启齿道:“一季,一黎。” 黎子何手一松,毛笔落在白纸上画出完美的曲线,随即滚落在地上,“嗒嗒”作响,黎子何忙跪下道:“季皇后名讳,奴才不敢冒犯。” “谁说是名字?只是两个字而已,本宫让你写,你写着便是!”姚妃眉头一拧,厉声道。 旁边的小橘将桌上的纸换了一张,一声不响捡起毛笔,递回黎子何手中。 黎子何垂下眼睑,低首写字,一笔一划,姚妃既然让她写季黎二字,定是知晓她的字迹与季黎极其相似,她也不过多掩饰,顺手写下便是。 姚妃看着白纸上的两个大字,脸色突地变得难看,好似乌云罩顶一般黑了几分,扯过来拼尽全力似地撕成两半,叠起来继续撕,殿内顿时只剩纸张撕裂的声音,气氛莫名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看着姚妃发狂般撕一张白纸,直到早已成碎片的纸张再无法分开,姚妃放下手扔在地上,洒了一地的纸屑,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打在黎子何脸上。 殿内空气顿时凝滞,姚妃像面对仇人似地瞪着黎子何,黎子何握紧了拳头,两个耳光,我主你仆的时候,我可曾损你一分一毫?黎子何扫了一眼姚妃微微隆起的肚子,云晋言,你这两个孩子,一个都休想要,全都给我可怜的孩子陪葬去! “皇上驾到!” 殿外太监唱到,满殿的人这才缓过神来,跪下行礼。 “两位爱妃这是如何了?”云晋言入门便嗅到敌对的味道,轻声笑道。 “皇上,姚儿听闻黎医童写得一手好字,正在请教呢。”姚妃身上戾气散尽,笑靥如花,徐步过去挽住云晋言的手臂。 云晋言垂眸间看到地上的纸屑,还有早已不成形的墨迹,瞥了黎子何一眼,拍了拍姚妃的手,道:“爱妃如何有空来妍雾殿?” “昨夜皇上说要来看看姐姐,我想到好些日子未曾过来,便也来看看了。”姚妃浅笑盈盈,看了一眼妍妃。 妍妃只是温和的笑着,并未打算争抢什么。 黎子何站在一边,垂下双眸,不能看,也不想看他们卿卿我我,却仍是止不住耳边的欢声笑语,云晋言在这里,他没下令,无人敢先行离开,黎子何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开始分析这三人的关系。 不知姚儿是凭借什么上位,妍妃家中有权有势,最重要的是他爹手握重兵,当年云晋言独独纳她为妃,独宠三月,该就是为了拉拢顾将军,当年诛杀季府一门,顾府也脱不了干系,甚至可以断定云晋言让妍妃入宫,就是为了借顾将军的势力来打压季府。 如今见这妍妃不争不斗,还真是温婉贤惠,怪不得外界传闻若要立后,非她莫属。只是黎子何觉得未必如此,再立妍妃为后,云晋言不会傻到亲手再扶植一个季府。 那姚妃呢?黎子何突然发现,她忽略掉姚妃身后的势力,入宫一月,朝廷局势还未来得及摸清,姚妃能在后宫之中稳如泰山,只是云晋言宠爱? “你,跟我去勤政殿。”云晋言终于打算离开,却突地回头对黎子何吩咐道。 黎子何忙抽回思绪,作揖领命,跟上云晋言的脚步。 勤政殿内向来只有云晋言一人,宫女太监都在殿外候命,黎子何跟着他入殿,站在一侧等他开声,他却像看不见黎子何的存在一般,埋首批阅奏折,两人之间至于沉默流淌,伴着香炉不停飘出的袅袅青烟。 黎子何虽是垂首,有人看着自己时还是有些感觉,她明明感觉到好几次云晋言的眼神飘在她身上,甚至好似能听到他打算说话的提气声,却最终什么都未说,这样的沉默保持了一个时辰,黎子何的双腿已经站得快没了知觉,云晋言终于放下朱笔,合上折子道:“无事,你下去吧。” “奴才遵旨!”黎子何只觉得莫名其妙,拱手弯腰,转身退下。 路过香炉时,宽大的袖摆掩住手上动作,飞快取出袖中的粟容花种撒在其中,既然你给了我接近你的机会,我也不再畏首畏尾。 粟容花,雍容艳丽,美不堪言,种子却比花更能引人,燃烧无异味,却能让人身心愉悦,可减轻病人痛苦,起到麻痹神经之用,可不能长时间嗅闻,否则依赖成性,甚至心神晃荡,产生幻觉,重则在虚无环境中猝死。 黎子何嘴角荡出一丝冷笑,不出三日,云晋言定会卧病不起。 第二十章 迷离 除去黎子何,太医院的十一个医童中,平日最多话最爱热闹的便属殷平。据说那日殷平被带出妍雾殿,本该杖毙,幸得殷奇及时赶到,并向皇上求情,这才救得他半条命,不过太医院他是无法再进了,医童之中少了他,安静不少,其他医童本就与黎子何不熟,这事之后更是对他敬而远之。 黎子何每日照旧替妍妃送药,等着看她拉拢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其余的时间便跟着冯宗英和李御医看诊学医。 这日好不容易得空,打算去看看沈银银,最近几日她都没遣人来找他,应该未惹什么麻烦才是。 福秀宫秀女在入宫一月内接受□,最后参加殿选。虽说秀女不可随意走动,更不可与其他男子过于亲密,不过黎子何以医童的身份进出福秀宫,旁人也无话可说。 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照得西边红云一片,洒在福秀宫添了几分暖色,这个时辰,秀女一日的□也该完了,黎子何上前敲响了沈银银的房门。 本还安静的空气,仿佛被这敲门声吓到,里面突然一阵嘈杂,又是瓷器落地的声音,又是桌椅移动倒地的声音,黎子何不由拧起眉头,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沈银银面上娇羞未散,有些惊慌失措地对着黎子何笑笑,道:“师……师兄,是你啊。” 黎子何点头,绕过沈银银有些僵硬的手臂,入到房内,便看见郑韩君正坐在桌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对着黎子何笑笑。 “郑公子来这里,令尊不管的么?”黎子何冷脸道。 “呵呵,管!当然管!我这不是偷偷跑出来的么,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了!”郑韩君讨好的笑道,站起来示意黎子何坐在他身边。 黎子何只当没看见,转首对沈银银道:“你不知身为秀女,不可与其他男子过于亲密?若是被扣上淫乱后宫之罪,你是想以这皇宫为墓?” 沈银银一听,顿时脸色煞白,低下头细声道:“银儿又给师兄添麻烦了……” 郑韩君不满地瞪了一眼黎子何,高声道:“若有什么事,我担着便是。今日是我要来找银银,与她无关,你别骂她。” 沈银银闻言,抬头对着郑韩君凶道:“你别这么跟我师兄说话。”师兄是女子呢,与女子说话,该轻言细语…… 郑韩君胸口一闷,一口气堵在喉间,如何都顺不下去,最后狠狠剜了黎子何一眼,撇过脸谁都不看,自己生起闷气了。 黎子何微微摇头,也在桌边坐下,问沈银银道:“这几日在福秀宫可还好?” “嗯。”沈银银简单回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改变身份的“师兄”。 “宫中生活可还习惯?” “嗯。” “有嬷嬷或是其他秀女为难你么?” “没有。” 黎子何颔首,看来郑颖的令牌还是有些作用,往届秀女,在殿选开始前便争得你死我活,沈银银在这里落下这么多把柄,还没有人借此生事,多半是畏惧郑颖的势力吧,单看这个郑韩君毫不避忌地出入福秀宫也能估算到一二。 “还有……”黎子何顿了顿,最终叹口气道:“罢了,我先走了,记住我交代过的话。郑公子,也该离开了吧?” 郑韩君闻言看了一眼沈银银,见她还盯着黎子何,“哼”的一声甩袖先走了,黎子何随后跟上。 本欲问沈银银,沈墨是否来找过她,自己都在太医院碰见过他几次,他该也会来看沈银银才是,可顾忌到旁边的郑韩君,还是未问出口。再者,任凭沈墨武功如何厉害,也不可能在这皇宫来去自如,自己碰上那几次,该也是巧合…… “郑公子!” 走到福秀宫侧面一个较为偏僻的小花园,黎子何开口叫住郑韩君。 “干嘛?”郑韩君回头,不耐烦地问道,每次吃瘪都是因为黎子何,以前还觉得他有趣,现在,看着他就心烦。 看见他的表情,黎子何轻笑道:“子何不愿拐弯抹角,便直话直说好了,郑公子可是对银儿有意?” “什……什么有意……”郑韩君脸一红,吱吱唔唔地吐出这么一句,低着脑袋扯身边小树上的叶子。 “哦,是子何误会了,既是如此,子何先行一步。”黎子何略一拱手,便打算离开。 “喂……”郑韩君有些着急了,连忙喊住黎子何,仍是吱吱唔唔道:“你……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黎子何淡淡一笑,转身道:“子何说过有话直说,此次银儿为我入宫,若是让她卷入后宫,实非我所愿见,银儿自己怕是也不愿意。子何眼拙,误以为郑公子对银儿有意,本欲撮合你与银儿,可既然是一场误会便罢了,子何再想其他办法。” 黎子何脸上有一丝黯然,说完这番话便打算走,郑韩君一急,忙拉住他,急声道:“没,没误会!真的!” “如此说来,你愿意去向皇上讨银儿?”黎子何浅浅一笑,少时纯真的爱恋,让人觉得夕阳柔和了几分。 “愿意,当然愿意,让我爹去讨,这事准成!只是银银……” “这个郑公子放心。子何自会安排。还请郑公子出宫之后务必去一趟云潋山,上门提亲。” “哦哦,这个当然。”郑韩君喜上眉梢,回答得轻松,可转念一想,去云潋山,不是要去找沈墨?那尊菩萨貌似比他爹还难说话…… “郑公子可是有难处?”黎子何见郑韩君笑容有些僵硬,提声问道。 郑韩君连忙摆手,“没有,哪里有难处,我快些出宫,你等我的好消息!”不就是沈墨么,为了银银,脸皮磨破了也得蹭上去! 黎子何安心点头,早在郑韩君第一次来福秀宫找沈银银时她便看出郑韩君对沈银银的情愫,沈银银问她怎么办的时候,她便有此打算。她虽说不算阅人无数,却也辨得出一个人的心思正直与否,这郑韩君虽说是郑颖独子,却不见平常富贵人家的骄奢淫逸,难得的一股子纯真正气,与沈银银单纯的性子倒是相配。 至于沈银银,刚刚开门时的娇羞,随后对郑韩君的无理,其实,若是与郑韩君的关系仅维系在普通朋友,可会随意开口责难?有些感情,不经人点破,自己是永远不会发现的…… 郑韩君要说服郑颖去向云晋言要人,不是易事,要去云潋山提亲,也不简单,甚至让沈银银心甘情愿嫁给他,也要折腾一番,可是,若是唾手可得,哪里会知道珍惜? 黎子何摇头轻笑,还有大半月的时间,若郑韩君真是有心,足够了。 秋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又早又快,黎子何回到太医院时已是繁星满天,沈银银的事情总算有些起色,黎子何的心情难得有些舒畅,踏着轻快的步子入大厅,前脚刚刚踏进,便听到身后一声叫唤:“黎医童!” 黎子何回首,便看到云晋言身边的魏公公急匆匆赶过来,看到自己面上一喜。 黎子何掐指一算,刚刚好三日时间,魏公公来找冯宗英去看诊? “黎医童!”魏公公叫住黎子何,忙上前道:“黎医童止步。” 黎子何诧异他只见过自己数面便记得长相,却并未表露,和声道:“公公何事?” “皇上召见,麻烦黎医童随老奴走一趟。”魏公公面上有些焦急,说出来的话很客气,伸出一只手,示意黎子何随他走。 黎子何颔首,不再多说,跟着他的步子一路向前。 那粟容花的种子,遇热化作灰烬,药力慢慢散发,殿内香炉向来是七日一换,她去勤政殿那日正好是月初,又早有准备的将袖子里的艳鸢草换作粟容花种,毫不犹豫投了进去,三日之后种子药力散尽,云晋言定会全身不适,烦躁不安,随后精神恍惚,沉浸在幻境中昏睡不醒。 黎子何将投毒过程来回想了几次,确定自己的动作不可能被旁人发现,那他生病,要她这个小小医童去作甚? 思酌间已经到了勤政殿,魏公公唱到:“黎医童带到。” 随即打开勤政殿的门,让黎子何进去。 殿门“嘎吱”一声打开,香炉里怡人的三香淡淡飘出殿外,黎子何只是站在门口便发觉不对劲,空气中粟容花的药力还未散尽。 粟容花,黎子何只在沈墨的云潋山见过,皇宫内的医书虽多,很多云潋山上的药材却并未提及,反倒是沈墨那里的医书,少,却精。只是这类对他人有害的药草,沈墨从来不对她多说,还是沈银银研究蓝颜草时从沈墨房中偷偷拿出一本药书,黎子何才知道原来种在院前的那么一大片粟容花竟还有这种作用。 粟容花的药力在空气中,会使血液流动加快,脉搏跳动也比正常人快上几分,普通人自是无法察觉,黎子何学医,此时又特地注意,当然一嗅便知了。 或许是她高估了香炉的热力,种子的药力,恐怕要过了今晚才散。 云晋言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支笔,好似在批阅奏折,黎子何上前行礼:“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晋言不抬眼,不出声,黎子何只有继续跪着,心道云晋言的意志力果然够强,他一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勤政殿里,在粟容花种的药力中呆了几十个时辰,若是常人,早已昏睡不起,可他却好似无事,还能处理政事,摸了摸袖中余下的粟容花种,今夜临走之时,再投下一把便是。 秋日的夜晚,该是有些凉气的,云晋言向来不喜开门开窗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封闭的空间,轻烟袅袅的香炉,使得殿内泛着若有似无的暖意,黎子何在地上已跪了半个时辰,书桌边的人仍是没有动静,黎子何能清楚得感受到,两人之间流淌的不是静谧,是烦躁,从云晋言身上散发出来的烦躁幽幽充溢了整个勤政殿。 果然,不过片刻,云晋言突地扔掉手上的毛笔,砸在地上一声脆响,毛笔几个弹跳,留下几点墨渍,恰好滚在黎子何膝盖前,黑墨浸湿的笔尖,浑圆的朱漆笔杆,黎子何眼神凝滞,只盯着这毛笔,一动不动。 “你过来,拿着笔。”云晋言冷声吩咐,抬头看了一眼黎子何。 黎子何双手执笔,忍住双膝的酸疼,弯腰呈给云晋言。 “过来给朕写几个字可好?”云晋言的声音蓦地转柔,轻轻响在耳侧。 黎子何弯腰领命:“奴才遵旨。” 支起身子走到书桌前,看到云晋言的书桌上,不是奏折,而是一张白纸,上面一个个黑点,显然是墨水滴在纸上浸染开来,却不见半个字迹。 “皇上想要什么字?”黎子何恭声问道,不着痕迹瞥了一眼云晋言,浓眉紧蹙,面色微白,呼吸急促,眼神有一丝散乱,心道粟容花种的药力,就算有着超于常人的意志力,也不是那么容易抵制。 “朕的名讳。”云晋言抚额坐在一边,声音有些疲倦。 黎子何微惊,却不多问,他让她写什么,照办便是,多问无意。 云,晋,言,三个字,曾经融入血液篆刻心底,黎子何压抑住微微颤抖的手,按耐住心中思绪纷杂,深吸几口气,沉住心底恨意,必须不带任何感情,随意写出这三个字,即使,它承载她一世的爱,一世的恨。 屏住呼吸,笔墨挥舞,三个字,一气呵成。 云晋言蓦地呆住,慢慢伸出手,轻抚三字,在“晋言”二字上顿住。 黎子何放下笔,扫了一眼还算正常的三个字,打算离开书桌,眼前蓦地一暗,臂上一紧,曾经熟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云晋言满目通红,眼神迷离涣散,明明看着黎子何,双眼却是无神,嘴角带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呢喃着:“黎儿……” 黎子何想要甩开,奈何他力气太大,无法挣脱。云晋言一步步上前逼近,黎子何随着脚步急速后退,步伐凌乱,脑中却是清明,云晋言此言此举,恐怕是因为粟容花种的药力,被惑了心智,看到她写的字将她当成季黎…… “黎儿……” 转眼已是抵到墙壁,黎子何无路可退,云晋言死死扣住她的手臂,拉着她便要往怀里抱,黎子何用另一只胳膊肘抵在他的胸口,用力将他往外推,云晋言干脆放开黎子何的手,张开了双臂便要抱过来,黎子何双手得了空,一手摸到身后的窗,猛地推开,一手扬起,“啪”一声脆响,在殿内分外刺耳,随之而来的是摄人的死寂,没有丝毫生气的静谧。 窗外的寒气钻入殿内,原本的暖意瞬间全无,云晋言的双手僵在空气中,突地颓然放下,黎子何忙跪下大声道:“奴才见皇上好似魔怔,别无他法,冒犯圣体,请皇上降罪!” 云晋言好似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脸色煞白,只留下五个艳红指印,双眸黯淡,怔怔看着黎子何,最后拧眉移开视线,晃晃手道:“下去吧。” 殿内烛光闪烁,映得云晋言的明黄龙袍都暗了几分,地上拉出他斜长的影子,一上一下,随着他略有蹒跚的脚步离黎子何越来越远。 黎子何跪在地上,听到云晋言的话,立马起身告退,路过香炉边,仍是不着痕迹地从袖间取出粟容花种,迅速洒了进去。 殿外满天星斗,凉风阵阵,沿廊有掌灯,路还算好走,黎子何低首快步离开。只是三日时间,还不足以让云晋言对粟容花种产生依赖,就算是昏迷,只要离开勤政殿,在其他地方修养几日,凭着他过人的意志力,是可以痊愈的,今日这种情况,只需开窗让云晋言略有清醒便好。 至于那一巴掌,黎子何蹭了蹭现在仍有些发麻的手掌,她故意的。 第二十一章 晋言 夜色深沉,回到太医院,各处灯火已灭,黎子何放轻脚步,直接绕到后院,那里有一处狭窄小巷可以回到小屋,以免吵到他人。 清幽月光为皇宫披上一层银纱,冷风从小巷中直直钻入黎子何衣襟,黎子何抱紧了双臂,抬头看看自己小屋后的一颗大树,若不是往这边走,自己还从未注意到小屋边有这么一棵树,枝叶繁茂,随着夜风沙沙响动,偶尔一两片树叶飘下,落地无声。 黎子何转过脸,吸一口气,侧直了身子,正欲从小巷中穿过去,一声耳熟的叫唤让她停住脚步。 “子何。” 沈墨从树上翻身而下,一身黑衣融入夜色中,唯有一双黑眸接着月色泛着潋滟波光,淡淡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拧眉,轻声问道:“何事?” 刚出口又觉得过于生分了,干脆转过眼,假意打量那颗大树。 沈墨倒也未介意,踏着步子慢慢走近,问道:“身体可有好些?” “嗯。” “刚刚皇上召见?” “嗯。” “你给皇上下毒?” 黎子何噎住,终于抬眼正视沈墨,柔和的面部线条若隐若现,脸上表情却是坚毅,直直看向自己,既然他知道,也没有瞒住的必要,黎子何颔首。 “我教你医术,是让你害人的么?” 空气里泛着淡淡的怒气,被夜风一吹即散,黎子何坦然对上沈墨的双眸,淡淡道:“我不曾说过学医是用来救人。” “几日前那场局,你明知药里参了东西,还执意送给妍妃,有意生病,逃过责难,趁机将殷平赶出太医院,如今你更是胆大到给皇上下粟容花种,你可知这宫中御医,恐怕无一人识得那毒?”沈墨压低了声音,质问的语气却丝毫不弱。 黎子何轻笑,就是知道宫中无人识得,她才下药。 “这么说,你入宫的目的,便是妍妃与皇上?”沈墨拧着眉头,有些不解地看着轻笑的黎子何,那笑容里,明显带着几分快意。 黎子何脸上的笑容散去,不希望有人来干涉她的生活,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向他解释自己的行为,直直看入沈墨的双眸,冷声道:“那你又是何人?为何三番五次在宫中自由出入,又为何对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沈墨原本锐利的眼神蓦地黯淡下来,他不过是担心黎子何铤而走险被人发现,枉送了性命而已,却不想自己第一次多管闲事便落得个遭人怀疑的下场,即使是相处三年,即使是有师徒名分,她,也从未真正信任过自己。 一时之间,两人之间静默流淌,耳边只余凉风夹杂着碎叶飘过的悉索之声,黎子何原本就未打算会得到沈墨的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为何强迫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坦诚相待? “我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丢下这么一句话,黎子何转身快步离开。 勤政殿内暖气萦绕,殿内四盏灯只点燃一盏,昏黄的光线一明一暗,带着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闪一烁,云晋言仍是坐在书桌前,两眼茫然看着白纸上的三个字,五指在“晋言”二字上来回摩挲。 晋言,晋言,是谁曾在他耳边轻声低呢,是谁曾在他身畔娇声呼唤? 云晋言只觉得眼前迷朦,脑中混沌,想要沉沉睡去,却始终舍不得放下手中那三字,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墨渍在白纸上浸染开来,一黑一白,一横一竖一提笔,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恍恍惚惚看到两个孩子,一个穿着大红色的缎布棉袄,梳了两条小辫挽在一起,红色的发带随风舞动,苍茫雪色中欢笑奔跑,一个披着鹅黄雪绒披肩,缩在白雪皑皑的青松树底轻声哭泣。 “喂,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啦?”小女孩停下奔跑,慢慢走到男孩身边,笑脸粉扑扑的,刚刚洋溢的笑脸瞬间化作担忧,亮晶晶的大眼看着男孩,见他撇过脸去,轻轻笑道:“别害羞了,我也爱哭鼻子的。” 语毕,钻到树底,挨着男孩坐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绕着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呐,给你吃糖吧,吃了糖,什么苦都变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会不冷哦。” “胡说!”男孩终于用袖子擦过双眼,转过身子,瞪了女孩一眼,看了看她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堆东西,不屑道:“太傅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糖有什么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头子的话,都是拿来唬人的,你看冯爷爷吧,不让我吃糖,自己背着冯奶奶吃得可欢了,上次被我逮了个正着,哈哈,后来他就再也不跟我说什么苦不苦的问题了。”说话间,女孩眉眼挑动,黑眸里满满的幸福就快要溢出来。 男孩不解:“冯爷爷?” “对啊,就是太医院的冯爷爷,今儿个我来找他玩,哦哦,不对,是习字!我跟冯爷爷练字。”女孩眼珠一动,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丞相的女儿季黎?”男孩蹙着眉,认真问道。 “对啊,连你都知道我呀?”女孩嬉笑问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我就练习你的名字好了!” “我?云晋言。” 男孩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女孩扬着弯弯的眉毛问道:“啊?晋言?哦,晋言啊,这两个字么?” 说着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在雪地上认真地一笔一划道:“晋……言……” “咦,云晋言,你是三皇子呀?”女孩持着树枝,回首问道。 “嗯。”男孩轻轻颔首。 “真的?”女孩两眼一亮,丢下树枝扯住男孩的袖子,兴奋道:“你不记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宫,我们都一起玩哪,不过,你好像长的比我高了,模样也跟原来不太一样,刚刚居然没认出来你!以后我进宫的机会就多啦,常来找你玩好不好?” 女孩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红莲花,浸暖了整个心窝,男孩全然忘记刚刚的委屈伤悲,重重点头。 一个转眼,七岁孩童长做十岁,男孩拿着手里的书信,上写:“晋言晋言晋言,明日午时城西,不见不散。” 男孩轻笑,将信放在怀里,转身对身边的太监道:“明日我染了风寒,明白?” “奴才明白,三殿下染病受不得寒气,明日闭门休息。”小太监低头回答。 三月,草长莺飞,云淡风轻,女孩一身男子装扮,看到心心念念的人款款而来,一个箭步冲过去,高兴道:“晋言,我们去放纸鸢可好?” “好。不怕你爹责罚?”男孩拉住女孩的手,出了城门。 “不怕,今日他进宫见皇上了,肯定得大半夜才回呢。”女孩从腰后扯出扎好的纸鸢,在男孩眼前晃晃,笑道:“今日我连姚儿都未带呢,晋言,我们今日多玩一会可好?” “好。” “晋言晋言,你看纸鸢飞起来了!” “晋言晋言,那边风大,我们过去吧。” “晋言晋言,你往前跑,我在后面拿着纸鸢便好。” “黎儿,你为何这么喜欢喊我的名讳?”男孩笑着喘气,一手拿出手帕替女孩擦去额间的细密汗珠。 “哈哈,因为,以前你老不告诉我呀。”女孩一边挽着风筝的长线,随即拿下男孩手上的帕子,反为他擦汗道:“你不告诉我,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是三皇子,三皇子就叫云晋言,以后我要喊个够,晋言晋言晋言!” “我也喊个够,黎儿黎儿黎儿!” …… 六月的湖边,荷花满池,蜻蜓点水,女孩长作女子,亭亭玉立,艳红的长裙抢尽百花颜色,成日挂在嘴边的欢笑不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滑落,对着对面的男子哭喊道:“不嫁不嫁,我不嫁!晋言,我喜欢的人是你,我要嫁的人是你,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泪珠咸涩,被夏风吹散,蒸腾在空气中。 男子一脸焦虑心疼,将女子搂在怀中,劝慰道:“不哭,黎儿不哭,你不嫁,便不嫁,明日我便去向父皇求婚可好?” “那你,要娶我了?”女子停住哭泣,哽咽问道。 “娶,你是我最爱的黎儿,如何不娶?”男子替她擦掉眼泪,坚定道:“明日我与你爹一同去找父皇,让他收回成命便是,黎儿不哭。” “好,晋言说的,我是晋言最爱的黎儿,不可抛,不可弃。”女子静静伏在男子胸口,眼角的泪痕还未擦去,双眸涟漪四起,闭眼轻叹一口气。 男子颔首,轻抚女子的长发,郑重道:“不抛,不弃。” 蓦地一股寒气,吹散眼前亦模糊亦真切的画面,云晋言浑身一冷,晃了晃眼,女子消失了,男子不见了,眼前仍是熟悉的“晋言”二字。 不抛,不弃。 云晋言将桌上的白纸揉成一团,看向夜色弥漫的窗外,举手间,纸团已被扔到廊道,打了几个滚,躺在廊柱的一角,再不会有人注意,再不会有人记得。 勤政殿最后一盏灯,灭了。 第二十二章 开端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给妍妃送完药便去福秀宫找沈银银,她的事情尽快处理好为妙。 可能郑韩君前后打点过,福秀宫的人对沈银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再者黎子何是她师兄,还有医童的身份,过来看看也无人非议。 开门的沈银银难得的拿着一本医书,黎子何挑眉笑问道:“银儿看医书?” “哎,师兄我最近可勤奋了。”沈银银关上门,回到撑着脑袋坐下,道:“应该说我老早就在勤奋了,就是师兄没看到而已。” “哦?银儿变乖了?”黎子何轻笑,不知她又在耍什么把戏。 “师兄师兄,我问你个问题!”沈银银没回答黎子何的问题,突然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身边,缩头缩脑道:“呃,那个……那个……” “你到底想问什么?直说便是。”黎子何看她吱吱唔唔,欲言又止,干脆打断直接说道。 沈银银的脸突然变得通红,支起脑袋倒了杯茶水,一气喝下,拍了拍胸脯,脸上还是粉红粉红,又窝回黎子何身边,深吸一口气道:“师兄你说男子可以和男子那个……那个什么么……” 黎子何拧眉,推开沈银银的脑袋,正色道:“你问这些作甚?” 学医之人,对男女之事自是清楚,可这种话怎能出口?还是说的男男之爱。黎子何不解的打量了沈银银一眼,怎么突然冒出这种问题来?莫非那郑韩君,是她看走眼了? “银儿,身为女子,有些话不可随意出口,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哦。”沈银银的脸再次绯红一片,以前一直以为师兄是男子,因此这句话一直犹豫着没敢问出口,可就算知道师兄是女子,潜意识里将她当做男子的时间太长,好不容易才将原来自以为的爱恋变成单纯的依赖信任,这么直接问如此羞人的事,沈银银还是有些尴尬,默默转了个身,趴在桌上,心中仍是盘算着,男子与男子…… 黎子何只见沈银银举起一只食指,再举起另一只食指,认真看着自己的手,却怎么对都对不上,不禁“噗嗤”一笑。 沈银银回过神来,恼道:“不对呀,这男子与男子……如何……” “银儿,刚刚师兄说什么了?”黎子何故意绷着脸道。 “算了,那师兄,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沈银银甩甩手,拿起手中的医术,道:“骨头断裂,有可能接上么?” 黎子何也严肃起来,虽然不知道沈银银问这些作甚,仍是答道:“要看断裂的程度,已经时间长短,若是轻伤且救治及时,当然是可以接上的,可若拖延太久,会留下顽疾,若重伤,便是石药无医。” “啊……你说师父会有办法么?” 黎子何摇头,只知道沈墨医术精湛,却不知晓具体精湛在哪里,往日她随他下山看诊,也都是些比较普通的病症,接骨一类,还真未见他做过。 “银儿,你今日怎会这么多问题?你想给谁治病?” “哎……一个朋友,股骨断裂,不能走路,好可惜……”沈银银放下书,发呆看着窗外,想到在丞相府遇见的那名男子,白衣翩翩,斯文俊雅,永远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带着宽容的笑意,可是无法行走…… 股骨?黎子何心中一沉,不愿多说,遂转移话题,问道:“银儿,今日我前来,也有一事相问。” “咦,什么?”师兄还会有不明白的事情么…… “若是让你与郑韩君离开皇宫,你可愿意?”黎子何不愿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沈银银张大了嘴巴,没想到师兄竟是问自己这个问题,心里空了空,接着想到和郑韩君在云都玩乐的日子,逛逛酒楼整整小恶霸偶尔去郊外打打猎,好像日子也不错?点头道:“只要可以免掉一辈子窝在皇宫里,怎么都成!” “好,那我先回去,记得今日说过的话。”黎子何干脆起身,未等到沈银银的回答便出门了。 沈银银颓然坐在桌边,走就走吧,跟在师兄身边也是累赘,反正姓郑的那小子也不敢欺负她! 想到这里,沈银银咧开嘴笑笑,收起医书打算放好,抬头瞬间瞥到桌底,刚刚师兄坐过的地方,好像掉下什么东西,连忙跑过去捡起来,是个小棉袋,素素的,灰色,果然是师兄的风格,拆开看看,原来是一袋粟容花种,下次见师兄还给她好了! 沈银银将棉袋上的灰尘拍了拍,塞到怀里,入里屋睡觉。 妍妃的药早晚各一次,黎子何出了太医院,再次前往妍雾殿。 小橘一见黎子何,忙笑着迎上道:“黎医童真是准时,娘娘刚好起身。”说着接过黎子何手里的药煲,款款入殿,又突地转过头来道:“黎医童愣着作甚?随我一起进来吧。” 黎子何垂眸跟上,其实药已送到,为何偏偏要他入内? 走入外殿便听到熟悉的尖细女声,“姐姐还真是单纯善良!那医童昨日被皇上唤去,今日皇上便在勤政殿整整一日,连早朝都未去,至今未曾进食,现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地的奴才,姐姐今早居然没问问那医童昨日发生何事?” “黎医童不过是奉命替我送药,皇上的事情,当时我并未听闻。”妍妃的话语中,难得带上淡淡的怒气。 黎子何入殿便看到妍妃姚妃四目相对,互不退让,垂下双眸,安分站在一边。 “哟,还以为姐姐真的心如止水淡然出尘呢,原来也是有些好奇心啊。”姚妃放下茶杯,挑眉扫了一眼黎子何,艳丽红妆与妍妃今日的素面形成鲜明对比。 “奴才参见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万安。”黎子何跪下参拜,今日,定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呵呵,你来得正好,给本宫说说,昨日皇上叫你过去,都发生什么事了?” 姚妃扬高的声音似是懒散,黎子何却分明嗅到危险气息,低头沉声答道:“回娘娘,皇上让奴才写字。” 殿内一时静默,姚妃没有接话,妍妃只是淡淡看着,好似神游窗外,太监宫女更是屏住呼吸,突地姚妃一阵轻笑,好似银铃作响,带着不深不浅的嘲讽,道:“如何?也让你写名字?写他的名字?” “是。” “接着呢?” “奴才写了。” “我问你接着呢!写了之后呢?他是笑是哭是喜是怒,还是,惧?”姚妃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手狠狠掐住黎子何的下巴,让她抬起脸对着自己,手指上深长的指甲陷入黎子何的脸颊。 “皇上,他拉住我。”黎子何忍住疼痛,艰难地从牙缝间吐出一句话,仍是垂着眼睑,不想看到昔日亲如姐妹的女子如今化作丑恶刁妇的模样。 “然后呢?”姚妃显然已经急不可耐,手上力气更大了些,指甲已经染上黎子何的血。 “皇上,喊,黎儿。” 姚妃眼神一凛,手上用力,狠狠甩开黎子何的下巴,指甲划过之处,两道深长的血痕在脸上绽开。 “来人,给我拖出去打!”姚妃毫不掩饰恨意地瞪着黎子何,低声吼道。 马上有两名太监入殿,抓住黎子何便要往外拖,黎子何挣开跪下道:“奴才该死,惹怒娘娘,自请鞭笞!” 姚妃被她的话惊了片刻,以为是要求饶,未想到是要讨打,随即大笑道:“哈哈,还真是有自知之明,怎么,以为那些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在本宫这里奏效,会饶你一次?拖出去,本宫亲自打!” 夕阳散尽,天色阴沉,殿外凉风阵阵,黎子何跪在地上,垂首,闭眼,鞭笞,总比杖刑来的好,她的股骨,再受不得杖刑,否则恐怕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 妍雾殿仅有的几名太监奴才都站在殿外,姚妃带来的悦儿与她站在一侧,替她围上披风,姚妃手持长鞭,黑眸泛着冷厉的寒光,直直盯着黎子何。 “妹妹这是何必?不过是个小小医童,莫要脏了妹妹的手。”一边的妍妃皱眉,无奈劝解道。 “你也知道他不过是个小小医童,季皇后昵称是他这贱嘴可以唤的?今日不让他吃吃苦头,怕是长了脑子也不记事!”姚妃一眼瞪过去,毫不客气地反驳。 妍妃眸中波光闪动,不忍心地看了一眼黎子何,最终撇过双目。 姚妃得意一笑,抬手间便是一鞭,狠狠抽在黎子何背上,冷笑道:“凭着几个字便以为可以鱼跃龙门,痴心妄想!” “你以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没有人!”姚妃反手又是一鞭,恨声道:“任何人!都不可能!” 长鞭挥动的余音在空中嗡嗡作响,扫过地面,激起尘灰阵阵,黎子何绷直了身子,死死咬牙,不吭一声。 “在这后宫之中,若想生存,好好管住你的手脚你的嘴!” 啪,又是一鞭,扫过黎子何耳边,从上到下,由左至右,与刚刚那两鞭交叠,三条鞭痕,像在对人狰狞狂笑,慢慢渗出鲜血来,被抽烂的碎布染着血渍随风卷动,露出已是殷红的亵衣。 “不愧是姐姐看中的人,有骨气!”姚妃扬起手,正欲再抽一鞭。 “娘娘,娘娘,皇上……皇上在勤政殿昏迷不醒!”侧面窜出一名小太监,一边碎步奔跑,一边满是惶恐地喊着,声音尖细,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姚妃放下长鞭,交给悦儿,瞪了一眼黎子何,道:“走!” 刺眼的大红,带着一干宫女太监风一般离开。黎子何双耳嗡鸣,紧紧闭着眼睛,忍住背上疼痛,想要站起身,不过移动半分,全身便像要被撕裂一般,最终身子一歪,前扑在地上。 妍妃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连忙跑过去,长裙拖了一地的污渍,欲要伸手扶起黎子何,被一旁的小橘抢过,只得担忧问道:“黎医童可还好?” 黎子何勉强听清妍妃的问话,轻轻点头。 “我令人送你回去。” 天很蓝,尽管没有阳光,云很淡,尽管肉眼无法看见,鼻尖仿佛还有刚刚扑在地上的泥土气息,手上沾染的细碎尘土怎么擦都去不掉,黎子何闭着眼,想要摒去思想摒去疼痛摒去屈辱,这是,最后一次了。 冯宗英赶到小屋时只看到背上鲜血结痂,闭眼昏睡的黎子何,双眼顿时通红,是他错了,他以为借着相似的字来怀念曾经的欢笑,却不想带给别人的尽是苦难,是他拉黎子何入局,让他搅在两妃之间,甚至被云晋言注意到,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就这么被他毁了! “子何……”冯宗英的声音有些颤抖,轻轻推了推黎子何,床上的人没有动静。 冯宗英长叹一口气,两道白眉深拧在一起,泛着浓得化不开的愁雾,看了看小屋四周,想要找点东西为黎子何清理伤口,却是一眼瞥到黎子何桌上的一摞纸稿,不由走上前去一页页翻看,这孩子总给人很多秘密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好奇。 纸稿该是黎子何默写的各种药材属性,冯宗英大概翻了一遍,正欲放下,脑中“叮”的一声,猛地将纸稿散开来,拣出其中一张,上书,粟容花。 粟容花,生于西南潮湿地带,喜阳。花开两季,一夏一冬,花色艳红,瑰丽无比,花香怡人,提神养气。本身无毒无药用。粟容花种,一花十粒,墨黑不规则状,可药用,多止痛,遇火化灰,无异味,然,药力四溢,不可长时嗅闻,否则易生幻觉,赖药成性,昏睡不起,猝死梦中。 冯宗英的手一抖,看到后面,愈加颤抖得厉害,想了想还在昏迷中的云晋言,折好了稿纸塞入袖中,忙到黎子何身边推搡道:“黎子何,粟容花种为何物?黎子何!” 推了半晌仍是毫无动静,冯宗英终是放弃,也再顾不得替他清理伤口,云晋言若当真猝死梦中…… 冯宗英出了一头冷汗,踏着急步离开。 趴在床上的黎子何动了动,转过脑袋,睁开眼,眸中精光闪过,一片清明。 第二十三章 罪状 被妍妃的人送回太医院时便已是傍晚,黎子何趴在床上,看着屋内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思绪清晰,脑袋却渐渐昏沉。 她被人扶回来时,还有医童跟在一边看热闹,冯宗英随之赶来,拿着纸稿离开后,太医院便突然安静下来,好似诺大的院中只有她一个人。 都去给云晋言看诊么? 黎子何瞥了一眼桌上散乱的纸稿,闭上眼沉沉睡去,事到如今,她该做的,便是好好休息安心养伤。 屋内突地侵入一阵凉风,吹散桌上的纸稿,轻盈落在地上,本就随意阖上的门被轻轻推开,沈墨身着轻便黑衫,长发随意挽在肩后,随着入门的夜风凌乱飘散。 迈着轻盈的步子,沈墨反手关上门,扫到一地的纸稿,弯腰一张张拾起来。屋内只有些许清幽月光,看不真切纸上的字,沈墨只随意看了一眼,便叠在一起放回桌上,拿砚台压住,随后坐在桌边,静静看着沉睡中的黎子何。 黯沉夜色掩住黎子何的脸,只能依稀看到她趴在床上,脑袋侧躺在枕上,尽管看不清她的鼻眼,沈墨的脑海仍旧能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样,若与其他女子相比,她的相貌谈不上倾国倾城,甚至连小家碧玉这样的词都用不上,普通到扔在人群里再也找不出来,只是那些,都是对别人而言,于他而言,黎子何是特别的,特别到一颦一笑,都在那三年的默默观察中无知觉地刻入心底。 沈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心绪,起初告诉自己只是对徒儿的关心所致,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对于沈银银,他从来不会如此。他为人行事向来随心,对于黎子何的这份特殊,他也曾暗示过自己,和她只是师徒而已,可情之所至,他不愿刻意压抑强迫自己,想要见时便入宫,在那棵树下即使看不见人影,也会觉得安心,想要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便持箫吹一曲清心吟,即使她不知道那是自己…… 这种方式,他以为可以一直维持下去,只要让他如在云潋山时那般,时时可以看到她便好了。 只是,看着她夜夜难以入眠,看着她愈渐消瘦,看着她眼神愈加冰冷,看着她被人排挤,作践自己的身子,如今更是受了鞭刑,一直平静的心湖,由细微的涟漪化作惊涛骇浪,直直拍打心底每个角落,说不清是愤怒还是郁结,只是像有人生生堵住胸口,不时敲打两下,顿顿地疼痛。 沈墨站起身,走到床边,黎子何背上的三道鞭痕,两横一纵,渗出的血水已经结痂,被抽地撕裂的衣服沾上血水,紧紧贴在背上,交错的伤口在黑暗中更是狰狞。沈墨伸出一只手,忍不住有细微颤抖,慢慢接近伤口,好似只要自己抚上那伤口,它便不会再折磨黎子何,却在最后关头感受到一束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猛地抽回手,便看到黎子何正睁着眼,满是怀疑,不解地看着自己。 “你来作甚?”黎子何冷然问道,声音略带沙哑。 沈墨垂眸,低声道:“这伤口,需要清理。” 黎子何撇过脸,沉默不语。 “那我去把银儿找来。”沈墨轻叹口气,转身便要走。 黎子何闻言立刻转过脸,沙哑的声音急道:“不用!你来就好。” 沈墨转过身看着黎子何,见她又垂下眼睑撇过脸,想到现在时辰已晚,要带出沈银银麻烦且危险,况且他本身并非迂腐之人,既然黎子何不在意,他也不再犹疑,伤口早些处理为好。 拿出早先准备好的药酒和一些药粉,再从袖间抽出一条帕子,一齐放在床边,轻声嘱咐道:“有些疼,忍住。” 黎子何背上残破的衣服多被血水浸染,贴在伤口附近,沈墨拧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由上到下慢慢揭开衣服。 沈墨的手很凉,偶尔触到黎子何滚烫的皮肤便像被灼伤般离开,复又重新回到黎子何背部继续,感觉到黎子何紧绷的身子微微颤抖,沈墨蓄了内力,借着指尖的力量融入伤口,减轻黎子何伤口的疼痛。 终是将粘在身上的衣服揭离伤口,虽说没用多少力气,沈墨仍是松了口气,双手使力,“撕”的一声,背上的衣服被尽数撕开,黎子何的背部袒露在沈墨眼前,除去狰狞的伤口,嫩白凝脂在月光下好似泛着幽光。沈墨尴尬撇过眼,拿药酒沾在帕子上,开始为黎子何清理伤口。 黎子何初时只觉得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好似要再次崩裂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接着一股暖流由上到下浸软疼痛,跟着暖流入心,浑身舒适温暖,早已疲乏的身子这才完全放松,顾不得背上偶尔的刺痛,意识逐渐模糊,又睡了过去。 沈墨上好药,拿纱布好好掩住伤口,见她已经睡着,拿被子替她盖好,再在黎子何衣柜里翻了些衣物放在床边,忙完这些,再次坐回桌边,淡淡看着黎子何,扫了一眼桌上艳鸢草磨成的粉末,这剧毒他比谁都清楚,竟是在黎子何柜中发现。 粟容花艳鸢草都是西南特有的药草,云都地处北方,少有人识,用它们在皇宫下毒,的确很难暴露,可是用粟容花种也便罢了,那艳鸢草……究竟为何定要置人于死地?又想置谁于死地? 沈墨将艳鸢草握在掌心,犹疑片刻,塞入袖中,抬头看着黎子何,叹了口气,轻声道:“既是如此,我陪你……” 细微的一句话,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叹息,被夜风吹散,融入空气中,好似从来不曾存在,沈墨最后看了黎子何一眼,起身离开。 黎子何再次醒来,是被人摇醒的。 “黎子何!黎子何!”郑韩君想要喊醒黎子何,却不敢太大声,只能憋着声音,不停推着黎子何的肩膀。 黎子何感到背上一阵疼痛,才听到有人在唤她,迷糊睁眼,一见郑韩君在眼前放大的脸,意识立刻恢复清明。 “何事?”黎子何淡淡问道。 “你终于醒了!快快,你快起来!”郑韩君见黎子何醒了,面上一喜,随即又想到什么,担忧地催促黎子何,一手伸出打算去掀黎子何的被子。 黎子何眉头一锁,厉声道:“慢着!昨日受了鞭刑,怕是下不得床,你有话直说便是。” 黎子何受刑?好像隐约听到过。郑韩君放下手,刚刚太过心急,忘了这么回事。 “不行!怎么着你都得下床,银银……银银还等着你去救呢!”郑韩君一想到沈银银,急得眼都红了一圈,在黎子何眼前着急地走来走去。 黎子何面不改色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可否说得详细些?” 郑韩君按捺住焦急,在桌边坐下,沉声道:“昨日皇上整日未出勤政殿,任由殿外如何求见都不见开门,最后冯院史壮着胆子撞开门才发现皇上在殿内昏睡不起,可也找不到具体原因。最后冯院史估计皇上可能是累着了,便令人将皇上送回龙旋宫休息,本来以为这是就这么完了,等着皇上醒来便好。可昨夜冯院史又突然说皇上是有人投毒,投的个什么容来着,记不得了,这么一说事情就严重了,昨夜皇宫闹翻了天,从西苑开始找凶手,可是!可是……那毒药,居然在银银那里!昨夜银银便被人抓了去,你快些起来想想法子,怎么可能是银银投毒?” “为何不可能?”黎子何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郑韩君。 郑韩君眉心一跳,心头更是一空,像被人从高空扔下去一般,为何不可能?他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银银那么单纯善良的姑娘,本来就是为了你才进宫,干什么去毒皇上?更何况那毒究竟投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是在银银那里找到了药,银银身上一向带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总不能因为这个就随便定罪吧!” “郑公子,宫内斗争,你在官家长大,应该是比子何更加清楚。银儿日前被皇上传唤,与皇上单独相处过,如今皇上中毒,偏偏在她那里找到毒药,这罪,不是单单我们说一句不可能便可以开脱的。” “你!”郑韩君见不得黎子何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拍桌而起怒道:“你他妈到底是不是银银的师兄?她为你入宫,如今出了事,你难道就不内疚?还硬要把罪名往她头上扣!” “郑公子!”黎子何沉声打断郑韩君的话,冷声道:“子何不是不关心银儿,而是在分析目前的形势,若是大喊大叫能解决问题,子何即使负伤也必与郑公子一起。” “你说的形势就是他们逮到银银,认准银银就是投毒者,就算有真正的凶手,也由银银做了替罪羔羊!”郑韩君不耐地大声道。尽管他不愿承认,可毒害皇上这么大的罪,除非找到真正的凶手,否则就算没有切实证据是银银所为,她也必定不能脱身。 “不错,子何正是此意。” “那件事你是否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毒?难道没有其他人下毒的可能性?”郑韩君极力控制情绪,沉声问道。 “根据刚刚郑公子所说,让人昏睡不醒,脉象无异,还带有一个容字,该是粟容花种。粟容花种,生长在我国西南方,在云都,只有云潋山才有……” 郑韩君闻言,心慌爬满脸上,呆坐在一边突然没了法子,本来来找黎子何想想为沈银银开罪的办法,可他这么一番话,让自己越来越确定,这次银银凶多吉少! “那,那怎么办……”郑韩君脸上顿时失了神采,说话也没了底气。 黎子何轻叹口气道:“子何有一计,不知郑公子可愿听?” “什么?” “你,带着银儿走。” 第二十四章 投诚 郑韩君的心像是被黎子何这句话猛地敲了一下,久久不能平静,张大了嘴巴,吱唔道:“你……你说让我带银银走?” “不错。”黎子何阖上双目,轻叹口气道:“要么你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真凶,要么你找到银儿不可能下毒的切实证据,要么……就带她走……” 郑韩君怔住,带银银走,算是什么?劫狱?私奔? “我即便是想要救银儿,也是有心无力,郑公子可回府考虑清楚。”黎子何将脑袋转了个方向,不再面对郑韩君,睁眼呆呆看住床沿侧面暗灰的墙壁,上面几丝残破的蜘蛛网随着小窗吹入的轻风摇曳。 郑韩君心乱如麻,虽说他生性好玩,不管他爹如何打骂也不愿跟着其他贵公子上学堂考科举入朝为官,只想自由自在怎么高兴怎么来,可他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明白此次若真要救银银,不是平日闯祸胡闹那般简单。 正在犹疑间,黎子何突然道:“郑公子可是舍不得锦衣玉食的生活?” “不是。”郑韩君缓缓摇头,在他爹做上丞相之前,也不过一介布衣,那时候家里没多少银子,可他每日与街头同龄孩子玩在一起,吃在一起,丝毫不觉得生活艰苦,或是低人一等。 “那是害怕日后颠沛流离的日子?” “不是。”郑韩君仍是摇头,别人看来颠沛流离的日子,在他看来,够新鲜够刺激够自由,甚至早就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与银银仗剑江湖的人生…… “不愿放弃三妻四妾的齐人之福?” “不是。”郑韩君自认为什么都爱玩,就是不爱玩女人,碰到沈银银也不过觉得她有意思,和她一起开心,也不知道怎么的,成天在一块闹着闹着就闹出问题来了,看到她对黎子何那般上心,才发现自己竟是在吃醋,不知不觉中入了那小丫头的套! “那郑公子在担心什么?” “我……”对啊,他在担心什么呢? 郑韩君顿住,只知道带沈银银走会危险,很难办,可具体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因为自己从小到大还未做过这般出格之事,心中有些不安。 “郑公子莫要忘了,银儿在刑部多呆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万一用刑……” “别说了!”郑韩君狠声打断黎子何的话,倏地站起来,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凭他爹在朝中的地位,不会因为他的这些举动受到牵连,带着银银闯荡江湖,多好的人生!郑韩君捏了捏拳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一切,今日便能带银银走。” “等等!”黎子何忙转过脸,见郑韩君欲离去,开口叫道:“你看我书桌下面的暗阁,里面有些药材可能用得上,望能助郑公子一臂之力。” 郑韩君折回来,依照黎子何的指示,果然看到几个瓷瓶,正犹豫该全部拿走还是只拿一两种便好,黎子何开口道:“中间碧绿瓷瓶,无色无味,上好的□,它旁边的蓝色瓷瓶为解药,用□之前自己先服下解药。” “……” “子何希望得到郑公子一个承诺。” “什么?”郑韩君收好了药,抬头问道。 “日后若是无事,尽量少回云都。另外,好好待银儿。”黎子何半个脑袋埋在枕中,声音闷闷地,却格外严肃认真。 尽管黎子何看不到,郑韩君仍是重重颔首,道:“一定!” 郑韩君由外关上门,大大方方地走了,黎子何这才勉力撑起身子,盖在身上的被子滑下,背上一凉,黎子何回头,原本光洁的背上多了三条狰狞恐怖的伤口,她一动,便牵扯着疼痛,黎子何咬咬牙,翻过身,扫到床边已经有一套备好的衣服,并未多想,放缓动作将衣服换上,还有一个人,该是要来了。 黎子何和衣趴下,轻叹口气,闭上眼。 郑韩君会同意带沈银银走,她并不觉得意外。郑颖入朝为官之前不过一介平民,早年丧妻,一人带着郑韩君长大,但早有耳闻二人关系不和,据传是因为郑颖好男色,郑韩君对此极为不屑,任由郑颖如何管教都向来不服,终日逃出丞相府肆意玩乐。 他们父子之间到底有何争执,黎子何无从得知,但这是他愿意救沈银银出去的重要筹码之一,那么另一个呢,黎子何拉出一个似嘲讽似苦涩的笑容,年少时的爱呵…… 小屋内愈渐亮堂起来,太医院终于有了些许人气,黎子何估摸着已近正午,几乎一整日未曾进食,本就疲乏的身子更是虚弱,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冯宗英端着饭菜入门时便看到黎子何好似扔在昏睡,放下饭菜便上前欲要查看黎子何的伤,却见他全身衣着整齐,伤口也不见渗血,该是经过处理,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尝试着叫道:“黎子何。” “子何,用膳了。” “黎子何!” 冯宗英正打算推推黎子何,见他迷糊地“哼”了一声,半睁着眼睛迷朦地扫了自己一眼,脑袋转了个方向接着睡了。 冯宗英只好作罢,回到桌边拿起昨夜沈墨收拾好的纸稿,一张张翻看,没有,从头翻到尾都未找到粟容花种的解毒方法。冯宗英拧眉盯着眼前的纸稿,云晋言还在昏睡中,病情并未有加重的趋势,可也没有苏醒的迹象,虽说自己讨厌云晋言,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任由他为人如何不好,是个好皇帝,若当真猝死在梦中,这云国,又要不安宁了…… “黎子何!” 冯宗英又唤了一声,黎子何仍是没有声响。冯宗英叹了口气,那伤口疼痛怕是一夜未睡,也不知他自己如何清理的伤口换的衣服,又是自己疏忽了。想到这里,冯宗英伸手,挑了一根不粗不细的白须,猛地一拉,欠人家的,拔根胡子记着痛便不会忘记。 这一痛让冯宗英突然想到,昨夜在那秀女身上搜到粟容花种,那秀女是黎子何的师妹,应该也知道解毒之法吧? 思及此,冯宗英不再多虑,放下稿纸便走了。 黎子何听到远去的脚步才睁开眼,看到桌上的饭菜和旁边的药,双眼热了热,还是有人记得自己的…… 刚刚假装的沉睡,只是不想面对冯宗英,不想开口解释背上的伤口,不想回答冯宗英可能会问的问题,在沈银银离开皇宫之前,她不会说出解毒之法。 日头下沉,屋内的光线又渐渐暗淡下去,整日时间,便这么过了,黎子何仍是趴在床上,并未起身进食,要等的人,还未来。 直到门再次被人推开,黎子何抬头,果然就见到素面布衣的妍妃,身后跟着小橘,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进屋。 黎子何撑起身子,欲要下床行礼,被妍妃柔声止住:“黎医童无需多礼,躺着便是。” “谢娘娘厚爱。” “黎医童的伤……可还好?”妍妃坐在桌边,神色间有些忧虑,轻声问道。 “已经大好,谢娘娘关心。”黎子何憋着一口气,尽量大声答道。 “黎医童无需如此客气,若非我……你也不会受这番苦,哎……”妍妃忧郁地看着黎子何,对小橘使了个眼色。 小橘忙从手上的竹篮中拿出一盅汤,一个褐色小瓷瓶。 “这生蔫汤宜于伤口愈合,瓶里的药是西南郡进贡的上好栩棂粉,对黎医童背上的伤口也是大有裨益,若不嫌弃,便收下吧。”妍妃带着淡淡的笑容,满目柔色,对着黎子何温婉道。 “娘娘厚爱,子何感激不尽!”黎子何对上妍妃的双目,诚恳道。 妍妃却在此时轻叹一口气,绵延悠长,似缠绕无尽愁绪,顿了半晌才又开口道:“黎医童刚刚入宫,便麻烦不断,虽说我也有一部分责任,可……哎,这后宫之中,不是人人都易全身而退的……” “娘娘有话直说,子何洗耳恭听!子何自问入宫并未得罪过何人,却是屡遭毒手,实在困惑不解,还请娘娘指点。” “哎……这后宫的禁忌啊,多着呢……就你那一手字,日后的麻烦恐怕还会有……”妍妃一脸忧虑,担心地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拧着眉头,不解道:“是冯院史教我习字,子何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招来诸多麻烦,那字……” “有些话我不该说,只是在此提醒黎医童罢了,毕竟你在皇宫中无身份无后台,如今姚妃妹妹更视你为眼中钉,只怕她哪日一个不高兴便寻个理由要了你的性命……” 黎子何一听,脸色大变,蓦地从床上翻起身,双膝跪地道:“子何入宫以来,只有娘娘替我着想,还因子何一事有所困扰,子何无以为报,愿日后听凭娘娘差遣。” 妍妃怜悯道:“你也不过是个孩子,看着你无辜殒命我亦不忍,可若跟着我……你可想清楚了?” “子何受刑,无人问管,唯娘娘记挂,还屈尊前来探望,从今往后,若是帮得上娘娘,子何万死不辞!” 黎子何语气坚定,眼神坦荡,跪在地上毫不犹豫道。 妍妃眸中的怜悯化作一团雾气消散,隐隐透着欢愉,粲然一笑,道:“黎医童放心,有本宫在,定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谢娘娘恩典!”黎子何忍住疼痛,重重磕了一个头,嘴角浮出一抹轻笑,雪中送炭,当然更胜锦上添花,妍妃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吧,在自己觉得孤独无望的时候伸出一双手,救她与水火中,不管是谁,对于这样的恩惠怕是千恩万谢,可惜,她是黎子何,也是季黎。 第一步,终是跨出去了,还有,第二步。 第二十五章 郑颖 皇宫内一波未平,一波再起,皇上仍在昏迷中,未见苏醒,刑罚司被不明人等闯入,用药迷倒众人,劫走秀女沈银银,各个宫门未见异常,在宫内搜寻未果,一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丞相郑颖也在此时突然重病,朝中无人掌局,人心惶惶。 太医院更是因为皇上的中毒乌云漫天,人人脸上皆是阴郁。冯宗英在书房内翻遍了各类医书,气愤得将书扔了一地,这么多本,居然没有一本提到粟容花种! 那日去问沈银银,只要她说出解毒之法,便饶她下毒之罪,哪知道那丫头心硬嘴也硬,死咬着说毒不是她下的,是有人陷害,可让她回忆与何人接触过,她又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想着第二日再想法子逼她开口,哪知道当天晚上便被人劫走。 冯宗英又扔下手里一本书,学了一辈子医,居然不知道那么个东西的存在!随即起身出门,憋不住了,直接去问黎子何,丢脸就丢脸,他这是不耻下问! 黎子何身上的伤好了些,已经开始尝试着起身下地,刚走到桌边坐下便看到冯宗英怒气冲冲地过来,入门便吼道:“有个问题问你,给我老实回答。” “大人请讲。”有些人在尴尬赧颜的时候便喜欢佯装怒气,掩盖原来的情绪,黎子何低头掩住笑意,轻声道。 “粟容花种,到底何解?”冯宗英眼神飘忽,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黎子何抬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粟容花种,说毒也并非剧毒,若吸食时间不长,在空气流通的地方呆上一阵自可痊愈,若时日太长,便需要用粟容花瓣来解毒。” “粟容花瓣!那花一开两季,哪两季?” “一冬一夏。” “什么?”冯宗英惊得站起来,吼道:“冬夏,现在是秋天,还要一两月才可入冬,这么说是无解了?” 黎子何摇头,道:“不可说无解,只是得等到入冬花开而已。” “废话!那毒不是会猝死梦中吗?不说一两个月,皇上接着睡个两三日,不是被毒毒死的,是饿死的!”冯宗英低吼道,让云晋言吃吃苦头没什么问题,要丢掉小命可就麻烦了。 黎子何正色道:“大人莫要担心,皇上应该不会昏睡太久,醒来之后会因着未解毒的原因全身疲乏,每日有一两个时辰或许会全身不适,但不至于要人性命。” “你确定?”冯宗英狐疑看着黎子何,其实若非在沈银银那里找到粟容花种,投毒的最大嫌疑人便是他,可仔细想想,若非他,自己根本不会知道粟容花种为何物,若真是黎子何下毒,他也不会这般大意…… 黎子何轻轻点头,她确定,一来中毒时日不够长,二来……当年云晋言能狠心杀她,连肚中胎儿都不放过,如今又怎会纵容自己沉溺在梦中? 冯宗英有些不信,但想着近几日云晋言的脉搏越来越有力,不似初时那般虚弱,好像也是那么回事…… 冯宗英点着头,又瞥了一眼黎子何便走了。 云晋言果然如黎子何所说,不过两日时间便醒了,只是醒来之时神情恍惚,目光有些呆滞,甚至不发一言,独自在龙旋宫坐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日上朝才略有好转。郑丞相的病来得凶猛去得迅速,很快便可回朝处理朝政。 至于秀女沈银银被劫走,无法找到丝毫线索,云晋言也未过多追问,便不了了之。 宫内一扫往日阴霾,有生气了许多,太医院更是因着一件事而沸腾起来,曾经拒绝院史一职的云潋山医师沈墨,竟自愿入宫,屈居御医。 黎子何身体恢复了八九分,已经可以下床随意走动,听见院内一片喧闹议论声,刚出门便看到院中树下的沈墨,如当初在云潋山时一般,身着月白长衫,长发简单束起,腰间黑色缎带,织着细密花纹,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洒在他白皙的面上,光随影动,如梦似幻,只有那双眼,噙着淡淡的笑意,看着黎子何骤然发出一抹亮光,再不移开。 黎子何面色一白,心跳乱了几分,毫不犹豫移开双眼,转身回到屋内,关上门。 送走一个沈银银,再来一个沈墨。 再世为人,对她好的人屈指可数,她知晓自己该感激,该报答,只是,没有资本,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处理得当,如何来感恩?要她放弃报仇,做不到,那么她能做的便只有将对她好的人推离这个漩涡,越远便越安全。 一直以来她都察觉到沈墨对自己的关心体贴,可越是如此,便越不能拉他入局,越是对他冷淡,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却不想适得其反…… 黎子何翻了翻桌上的医书,半个字都看不下,好似有人用指甲挠着自己的心,说不上疼,说不上痒,却让人倍感焦虑。 最终黎子何深吸一口气,沈墨入太医院,不一定是为了自己,或许想为银儿开罪,或许有其他目的,就算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也不会让他影响到自己的计划,脚步不可乱,一切如常便好。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站在勤政殿不远的长廊边,刚刚拦住的小太监说郑颖下朝之后便随云晋言去了勤政殿,若要等他又不被旁人注意,便只好守在这里了。 日头渐升,接近晌午时,黎子何终于看到郑颖矫健的身影,虽说时隔六年,郑颖已经有些发福,黎子何仍是一眼认出,忙迎上前去,鞠躬行礼道:“见过郑丞相!” “你是……?”郑颖一双浓眉微蹙,双眼好似鹰目闪着精光,将黎子何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八字胡显得整个人分外严肃。 “晚生黎子何,特地来找丞相大人,有要事相商。”黎子何仍是作揖恭敬回答。 郑颖转着眼珠想了想,未听过此人的名字,遂正色道:“什么事?” “晚生想随大人回府再说,不知大人觉得是否可行?”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 “是。”黎子何再作一揖,低声道:“晚生有个师妹,名讳沈银银……” “等等!行了,回府再说!”郑颖一听到沈银银三字,脸色一变,马上打断黎子何的话,丢下这么一句,率先走在前面。 黎子何跟上,一路上无人查问,顺利出宫。 宫外停了一架轿子,郑颖吩咐了随从一声,便有人牵来一匹马,黎子何不擅骑马,却也不至于完全不会,颠颠簸簸到了丞相府。 这丞相府比起六年前,还真是气派不少,扩建便不说,单单看修葺一新的门楣,精致手工雕木,各种繁琐花纹图案,雕刻得栩栩如生,配色用料也都是一流,再入门便是宽敞空地,只是那空地上铺的石面,恐怕就是价值不菲。 黎子何掩住眸中神思,低头跟着郑颖一路前行。 一入前厅便有人备好茶送上,黎子何的一份也未忘记,接着便识趣地退下。 “你想跟老夫说什么?”郑颖悠闲在大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随意问道。 黎子何轻笑道:“令郎曾去找过我,商量带师妹……” “停!老夫要听的不是这个,你想如何,直话直说,莫要耽误老夫的时间。”郑颖放下手中茶盏,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黎子何。 “哦,子何还想说一件事,令郎还曾交给晚生一本账簿……” “胡说!”郑颖一个激动,手一扬,打翻了搁在桌上的茶杯,清脆的一声,茶水溅了一地,厅外马上有仆人欲要进来,郑颖一声暴喝:“滚出去!没有本相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滚远点!” 黎子何只当没看到郑颖愠怒的脸,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娓娓道来:“万安二年,旭阳洪涝,捐赠白银一百两;万安三年,建夷洲,捐赠白银五百两;同年,通泸河,捐赠白银三百两;这些出账,子何便不多说,晚生觉得重要的是随后的入账,万安六年,北部雪灾,入账……” “行了!你!到底想要如何?”郑颖面色早已苍白,撑着太师椅倏地站起来,满是防备地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轻轻一笑,放下茶杯,揭开茶盖,伸出一只手指,沾了些许茶水,笑道:“于丞相大人而言,并非大事,晚生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说话间,一字已在桌上成形,郑颖狐疑上前,乍一见那个字,惊得半句话都吐不出来,尽管压抑住情绪,仍是看得出满眼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那桌上,黎子何写下的,是一个“季”字。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爱谁恨谁,只想永远这么牵着你的手,即使受尽世人唾弃,即使黄泉之路无颜再过,我也要让世人知道我爱你,我爱的,只是你。” “哈哈,你可知道,这么些年来,我有多少次后悔自责,悔当年愚不可及,悔当年天真可笑,我成全你的一生,谁来还我的一世?” “你以为还逃得掉么?如今这天下尽在我手,当年我牺牲一个黎儿,今日我再不会放过一个你!” “呵,爱,你说你爱我,爱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这副皮囊?” “你爱我爱到灭我全族?爱我爱到置我于死地?爱我爱到夺我亲子?云晋言!你敢说这是爱?” “她死了,早在万安三年便已经死了,我亲手触到她冰冷的尸体,亲自替她换上最爱的红衣,亲眼看着她消散在那一片火海,是你们想骗我!所有人都当我是傻子,哈哈,没有人想过,没有人想过我只是心甘情愿地做傻子……” “恨?复仇?不,我从未想过,当时我只是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让我看到她。” “我要他在乎的事物灰飞烟灭,要他心爱的一切可望不可及,要他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尽丧他手,要他饱受良心谴责食不能安夜不能寐,要他尝遍我受过的苦流尽我心底的泪,要他记住,我季黎,不是随意欺骗任意玩弄肆意丢弃的玩物!” “好,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