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马》 上卷 第一章 火红的圆盘 我们都是看了晚报上刊登的招聘广告,找上门去的。这是一则黑白广告,在第三版的下面,大约占1/3版面。版面设计新颖,别致。挺招人眼。粗线条的黑框,左上角有一把椅子,是老板坐的那种真皮的旋转椅,正对着读者。旁边一行醒目的大字: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 简单明了。人生的舞台就在那里。名誉、金钱、权利和欲望的实现,都会在这个舞台上得以施展。下面的文字,要招一百名员工,各种职位都有,依次罗列出来。与众不同的是,它清楚地告诉你,员工收入是可以计算的,叫下要保底,上不封顶。着实诱人。我们记下了应聘地址。有的将地址抄在一张小纸片上,有的干脆撕下来,谨慎地揣在身上。 这天,正是广州炎热的夏季,热气跟着人跑,叫人烦躁。有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或许该叫他中年人,他刚满三十岁,左手拿着一张报纸,右手拎着下面有滑轮的旅行包,在高架桥下面的路口,逢人就问。大约问了两个人,都在摇头。他焦急的左右张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走到马路对面。一位矮胖的妇女从他身后的巷道里走出来。下身穿一条后面分叉的黑裙子,上身配白衬衣,还打了一根黑领带。像在附近银行工作的职员。 这位青年再一次堆上笑容,上前打听。他在报纸上指指点点。妇女低头看了一眼那张报纸,随手朝边上一指,说道: “喏。” 他立刻转身,望一眼,又回头,似乎还想问清楚。正好是交通红灯,几辆车停在斑马线哪儿,妇女已经过马路了。 旁边一幢高楼,就在他身后。他仰头朝顶尖望去,试图看清高楼的层数,但它太高了,又笼罩在一片刺眼的阳光下。太阳在楼顶偏西一点的位置上,形成一团火红的圆盘。他忽然就笑了,想起自己离家到广州前夕,父亲在晚饭后,说到头次进城的经历:我那时十多岁,到省城是荣耀,在丁字路口的百货商店逛了一圈,出来仰头望商店有多高,把帽子都看落了。父亲看见的商店才五层,帽子就落在地上,要是到这里来看,岂不是要躺在地上看。 高架桥栏杆接近三层楼的位置,楼与桥之间有一排高大的枝繁叶茂的梧桐树,遮挡了视线。没有风,树叶不动。蔚蓝的天空有几朵静止的云。一辆轿车在桥下违章掉头。也有两三个青年在桥下的阴凉处,急切地想过马路,等待穿梭的车子留出空挡。他确定是这地方,便走了进去。 电梯口有好些人。女人在前面,男人围成半圆在后面,都在仰头望着电梯门楣上显示电梯起落的数字。他有狐臭,一出汗就挥发。显然,他忙得没顾忌到。旁边的女孩闪开,他就跨前一步。电梯里大伙都不吭声。有人皱眉头,鼻子抽了两下,斜眼看他。大多都在12层迈步出来。这叫他感到意外,反而落到最后一个出电梯。 电梯对着的墙壁下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有一块招牌,红纸黑字:登记处。一个白胖的青年扑在桌子上登记来访者,电梯涌出来的人分散开来,有些先到楼道里面去看一眼虚实,也有先看看边上的资料介绍,只有两人直接上前登记。其中就有狐臭青年。他在表格里填上来自四川,年龄三十,姓名许坤,应聘推销员。但他十分犹豫。于是问对面。 “我要是想应聘经理咋办呢?” 对面的工作人员没回答他,问他要个人简历和身份证复印件。他蹲在地上,放平旅行包,拉开拉链,里面有一大堆复印好的资料。 “这就行了?”他又问。 工作人员叫他到中间那间会议室等候点名。转了一圈的人,又回来登记。楼道里有人在闲聊。两侧的墙壁上张贴了红、黄两色的条幅式的标语。有一条落在地上,被人踩过。他拖着旅行包,轮子发出咕咕的声响。 “梦想成真。”他嘀咕着标语上的一句话。 在会议室里,他确定了自己没白来这一趟。看样子,这家公司是认真的,场面不小。整个楼层都是他们的?如果是这样,就是大公司了。会议室里挤满了人,都在围观摆满四周的板报。靠窗户的两块板报,围了三层,个子矮的根本看不着。他个子高,一米七八,在广州城里,走在大街上,一般都是平视前面人群的头顶。 板报上介绍企业总部的情况。有许多图片。大伙都在注意看其中的两张。懂事长接见员工的照片和员工培训及颁奖的照片。他直接就分开人群,走拢了看,看得津津有味。心头浮现出自己过不多久就是其中一员,正好是领导接见的头一个。那种情况,先进工作者多半要上去讲话。他琢磨着,是我的话,该讲些什么呢?不多久,他又退出来,去厕所。 不知是因为人多,还是这家公司一惯的招聘办法。点到名的,十人一组,在楼道里排好队,依次走进楼道尽头的小会议室。隔不多久,又出来,下一组进去。有一位皮肤白净,脸盘大方、清秀的姑娘,甩着一根独辫子,跑进跑出的点名。她的个儿高,穿一件雪白的短袖连衣裙,一双中跟皮凉鞋露出了涂过油的脚指甲,这在当时是颇为时髦的。不仅如此,脚指甲上还涂上了各种颜色的点点繁星。小腿匀称,胳膊圆润,眼睛明亮。点名的时候,站得笔直,胸脯挺得老高,稍为一笑,丰满的嘴唇就露出洁白的牙齿。看人冷静又柔和。 吵闹声中,有人喊道:“靓女,该我了。” 她不搭理,继续一页一页地念着面试人员的名字。 许坤看呆了!堵在门口不知道让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就跟画上的一样。正是他喜欢的那种:白净的脸蛋,长长的睫毛,润滑饱满的鼻子,嘴唇线条清晰、性感。 “你能让我吗?”姑娘摊开两手,含笑地问道。 他不知所措地点头。姑娘经过他面前,留下了淡淡的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水味。过后,他回味了许久,终于想起,好象逛商场的外国人身上有这味道。 终于轮到他了。主考官坐在长条形会议桌,背靠宽大的落地窗的一面。两臂交叉,右胳膊肘架在左手腕上,烟卷夹在食指和中指上端,姿态优雅,神情有点疲倦。头上缭绕的烟雾,好一会儿才散去。 一快进去的有个女孩紧张,兀自站着,不晓得坐下;也有人不小心,弄倒了靠背椅。大伙都不吭声。 主考官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撮了一下手指头,说道:“给你们三分钟的自我介绍时间,然后我将问三个问题,这次面试就算结束。” 说完,他摘下手腕上的手表,小心轻放地将表搁在桌子上的笔记本前。大伙的目光落到了表上。那表一定贵,表壳金灿灿的。 靓女马上介绍道:“这是我们萧总,我姓王。”停顿一下,她又说:““请从左至右挨个开始。”或许,她觉得还没表达清楚,又拿笔头指着对面的右边,补充道:“就从这边。” 大伙顿时紧张了,都惦记着自己的表现。头一位发言的最紧张,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回到正题。她是一个瘦小的姑娘,年龄不大,估计才从学校里出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萧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穿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领带的打发新颖,领结扎实,翻转的帮口很长。鼻梁饱满,鼻子中央像被什么东西敲过一家伙,鼻骨突出,把他整个脸架子都撑开了,看上去蛮帅气。 他注意倾听,盯着你,像能洞穿你的心思。桌子中间搁了四盆塑料花。绿叶上面和枝桠的夹缝处有灰尘。窗外斜着射进来的刺眼强光,在他的头上形成一道耀眼的光芒。他的耳朵被阳光穿射,像花纹玻璃般透亮。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孔。 王小姐,正专心地记录谈话。 许坤呢?走了神。既没有在看对面的任何一位,也不像在思考。轮到他了,对面敲了一下桌子。 他从恍惚中拉回心思,沉吟一会儿,才把已经背熟了的简历重复一遍:我刚满三十岁,中技文化,来自内地,当过工人,在车间里干过宣传工作。最大的优点是话不多,能打堆,最大的特点是不怕吃苦,擅长写毛笔字。最大的缺点,没有小心眼,直率和好高骛远。 说完,他微张着厚嘴唇,期待地看考官,像话还没说完。手掌不住的微微颤抖。 “完了?”考官问。 他挺了一下胸脯,双掌握成拳头状,说道:领导,我大老远跑来找工作,是迫不得已。你不晓得,因为一个误会,厂子里冤枉我贪污126块钱的团费,一气之下,不等他们处分我,就跑出来了。那个。。。。。。我找了好几家,都不合心。。。。。。呵呵。。。。。。其实是别人不要我,嫌我文化低。。。。。。 说完,他低了头。下嘴皮翻上来盖住上嘴皮,嘴角肌肉往两边扯。接着,从挤压的喉管里,说道:“不怕你笑话,我要找钱吃饭,请,请领导考虑我的情况。” 中间有人在嗤笑。 考官似乎也想笑,但变得更矜持。问他喜欢什么形状的物体。他似乎没听明白,考官解释道,比如像家具,有方的、圆的、椭圆的、菱形的,长方形的等等。 他坐得笔直,两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僵硬着脖子回答:“都喜欢。” 考官看着他,迟疑了一小会儿,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考官又问: “你喜欢什么颜色?”停顿一下,补充道,“比如,兰色、红色、紫色等等。” “都喜欢。”他还是这样回答。 “你必须有选择的回答。”考官纠正他道。 他略微想了一下,十分为难地说:“领导,我真的什么颜色都喜欢,确实要选的话,就是鲜艳一点的颜色。” 初试结束,大伙都得到了通过。发了一张复试通知单,上面写着:恭喜你通过了我公司的初试,请你明天在某时准点到达某地,参加复试。 复试在一所培训学校的教室里进行。许坤对复试最没把握。他来这座城市找工作,经历了太多的失败,几乎无一例外地败在笔试上。当初,他把自己看得太高,打算应聘厂长,经理,结果一旦考到专业知识,就哑壳。经过失败的总结,他认为,厂长、老总没希望,资历和能干的人太多。进厂当个工人没意思,成天活受罪;不如改行卖东西,这个行当,他觉得不困难。不就是卖东西吗?有天晚上,他在旅社的窗户前,大声地说。 这里,跟车间办公室差不多。一楼过道两侧是教室,有五六间教室的门口把手的墙壁位置,贴上了毛笔写的复试点。他在其中一间教室紧里的位置,捡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昨天回去,他就激动,一夜辗转反侧。想复试的情况不多,想王小姐的脸貌和神情偏多。“真漂亮!”他入睡前嘀咕道。“哪里钻出个这么一个靓妞!” 陆续进来一些人,有些面孔眼熟,教室开始升温和吵闹。教室前后都有黑板。后面的黑板刚出过一期“五一专刊”。这个他熟悉。在车间里的时候,他就负责车间的三块黑板报。他要根据领导的意思,总厂和车间的一些会议精神,抄录在上面。不足的部分再收集报刊杂志上的花边新闻和茶余饭后的笑话。有时,实在找不出有价值、逗乐的上手材料,就蹲在一边瞎遍。重要的是,在车间门口的围墙边出黑板报,上下班的人们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领导过来也会问候几句,车间的小工人更是围在边上看热闹,多么荣耀!但广州的学校,这个专刊搞得不怎么样,他撇了一下嘴。 应聘人员里,有戴眼镜,打扮时尚的青年,也有老成持重,颇有老总派头的,还有吊儿郎当,穿一件背心和休闲短裤,趿拉着拖鞋的。他把自己排在后者之列。因为,他已经完全放弃自己的好高骛远,决心从第一线干起,他的水平和兜里的金钱只允许他从眼前和现实考虑。否则,他将连乘车回老家的钞票都不够了。尽管,他不甘心。 王小姐咋还没见着呢?他把头伸出窗外,在楼道里寻找。他想在这家公司,一个是为了有个落脚点,解决暂时的窘困,另一个,在昨晚的兴奋中,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细微情感在呼唤,他好想再见靓妞。 那天,王小姐点名时,在会议室喊王小姐“靓妞”的,鼻子有点红,像酒糟鼻的黑脸膛青年,走了进来。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门口扫视一眼,看见后排还有许多空位,直接朝许坤这里走来。许坤盼望他坐到自己旁边。 他穿一件长袖白衬衣,大热天,竟然紧扣袖口,矮小敦实。对坐在中间的两位笑一笑,用广东话咕哝两句,手指向后面。许坤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但晓得对方是广东人,就生出一丝反感。他在广东找工作三个月,除了街坊里的老年人和善可亲以外,其他人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都是些势利小人,一副瞧不起内地人的神情。但红鼻头就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你是哪的?”红鼻头用夹生的普通话问。 许坤装着没听见。 “喂,老哥,你是哪的?” “内地的。”许坤不得不回答。 “哪个内地?” “四川。” “四川哟,”红鼻头立刻改换了腔调,用并不怎么地道的四川话说,“我有几个朋友也是四川的。”他似乎对自己会说四川话而骄傲。也注意到许坤的意外。接着问道:“你应聘啥子?” 前排中间的青年,颇像香港演员梁家辉,长脸,细长的小眼睛,下巴方正,站起来,转身隔老远扔给红鼻头一支烟,许坤接住了,递给红鼻头。 “你们一起的?”许坤问。 “前天认识的。”红鼻头边点烟,边回答。 这时,王小姐抱着一摞资料和一个白胖的男青年经过窗前,许坤马上住口,扭头看去。王小姐换了一身浅色的西裤和粉红的翻领衬衣,还是那双中跟皮凉鞋和一根又黑又粗的独辫子,垂落到腰部,辫子尾梢扎着一根缠绕金丝花线的皮筋,像个村姑。但走路的姿态和蕴涵的灵气,决然不是村姑的味道。 许坤的眼光尾随着王小姐,同时还要装得随意的样子,直到王小姐在前面讲台上分发卷子,后来交代结束以后,如何等待录取通知,在黑板上留下单位的电话和她的电话,然后问大伙清楚了吗? 红鼻头大声说:“靓女,清楚了。 王小姐朝他们这边望过来,稍微笑一笑。许坤立刻便触电了。浑身紧张。心想,她注意我了。而且,看了红鼻头以后,那眼神分明是专门看我一眼。她要是亲自过来发卷子就好了,我可以就近看看她,直视她,叫她不好意思,记住我。 “你的名字是啥意思?”红鼻头问他。 他见王小姐又抱着余下的卷子离开,才转头诧异地看红鼻头。 “什么?”他问道。 卷子上总共两道简答题。一道是问“请说说你的名字的含义”,另一道是“简述你对业务员工作的理解”。 许坤看清楚了,又回味了一遍,觉得简单,不像前几次应聘,要回答数学题和那些专门术语。但他父亲确实没给他讲过自己名字的含义,当初也没有想着要问。只记得父亲说过,他以前的名字叫许东,后来叫许海,再后叫许坤。改成许海的原因他知道。他上面两个姐,挨个下来叫许芳、许红、许东。文化大革命那阵子,有人对他父亲说,老许,你家三个孩子的名字要不得,“东方红”太阳升,你知道是啥意思吗?父亲转头跑到派出所把老三的名字改成许海。为什么又改成许坤,他就不知道了。 于是,他琢磨了半晌,不晓得该不该如实回答。他想瞎编一个,就像在车间出黑板报那样。坤,估计是扭转乾坤的意思,我也正需要扭转乾坤,这意思好。但他写上去,又把它涂掉。侧头看红鼻头,他在刘积的名字下面,写了许多文字。这家伙叫刘积呀,名字倒没有面相那么张扬。 刘积的一张脸可以用一个“小字”来概括:一双单眼皮,塌陷的鼻梁,鼻孔像突然高出在中间的山丘,薄嘴皮和小嘴巴,但脖子粗,耳根下面有一道浅浅的刀疤。抓钢笔像捏毛笔般握着,写字也跟在刻字。他转头对许坤露出狡黠地一笑。 许坤写下了:忘记问父亲给我取名字的含义。他想,这是事实。 “老哥,你就这几个字啊——”刘积问他。“多编一点呀。”接着,就把他的卷子啪的一下拍在许坤的面前,抢过许坤的卷子,要给他遍。 “业务员要讲营销,”他说道。“你光说‘打得粗,吃得苦’,不行。” 许坤凑拢去,看他在自己卷子的空白处,又加了许多文字,几乎跟他的卷子内容一样。 “我帮你交。”他说。窗口边,香港演员“梁家辉”已经在催促他快点了。 一周后的一天,许坤起床不敢下楼,担心撞上旅社老板娘。昨天,是他给自己确定的等待被录用的最后期限。事实证明,他等不到自己设想的希望,悦耳的电话声。复试回来以后,他就反复叮嘱老板娘,是他的电话,一定要叫他,如果他不在,也要问清楚事情的原由。他没有明确地告诉老板娘,是找工作的录用通知。他拖欠了旅社一周的房租,对旅社老板,一个油光的肥胖男人说,单位上拖欠了他的工资,估计就这几天发下来。结果,一天拖一天,老板总拿怀疑的眼光打量他。只要他拎着东西出门,老板必然要拦住他询问,凑拢来,找个理由也要翻看他的东西。有天,他在楼上吃完方便面,将塑料袋丢在门口的垃圾篓里,听见老板对他女人说:“你要注意盯着那小子,只准东西进,不准东西出。” 他受到了打击,心往下沉,苦恼不堪。人活成这副模样,怎么回去见“江东父老”。可是,明天,明天的工作在哪里?我总不能上工地去背水泥吧? 这是一家三层楼的私人旅社。他没有看见营业执照。旅社主人一家四口住三层,二楼有四间房,一个狭小的卫生间。他住的这间最小,里面摆了两张床,没见有人来住另一张床。中间摆了一张三抽桌,一个塑料开水壶和两个玻璃杯子搁在一个边缘脱了瓷的盘子里,在门边有两个摞起放的塑料盆,大的洗脚,小的洗脸。是一间黑房子,白天要点灯,价格便宜,每天20元,灯线在门边。唯一的窗户被主人横七竖八地钉满木板,封死了,再在外表贴上报纸。四壁倒是洁白、光滑。 当初,许坤在栋栋高楼后面寻找称心的便宜的旅社,经路边打扫卫生的老太婆指引,找到这里。只图便宜。他歪头从卫生间的窗户望过去,封死的窗户正对的是一堵正在流着肮脏污水的长满青苔的屋基。老板娘年轻、热情、友善。和大多数广东女人一样,浑身是肉,皮肤黑,胸脯扁平,屁股却滚圆。 “要吗?”老板娘问他。 他犹豫了。房间潮湿,床铺都是润的,还有一股阴沟的臭味。但其它房间就贵了,至少都要80元一天。老板娘给他打折,不低于60元。干净的床铺,有沙发和电视,阳光从蓝天上来,挥洒在窗格和地面,清净、温和。街上的吵闹和噪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来。他又在附近转了一圈,据说这里就是广州的平民窟,住着打工仔和以卖笑为生的坐台小姐。交错的阴暗巷道,偶尔可见穿着坎肩睡衣的年轻女子在小卖部前,叼着一支香烟。她们不大留意男人,对从身边走过的男人视而不见。许坤问了她们。 “到处都是。”其中一个说道。“街口有一家中介。” 这个姑娘面容娇好,身材也不错,高挑个儿,花朵睡衣里隐约透着胸罩和小短裤。接过刚找零钱卖来的两盒烟,那牌子的烟许坤也抽过,五元一包。许坤道了谢,继续走,身后传来嬉笑。 都不合心。高不成低不就。许坤在房屋中介门口掂量了许久。燥热的空气几乎叫人窒息。只好又回到黑房子。其实,住惯了,什么味道也没有。有一天,一觉醒来之后,他鼓励自己道。就像你站在垃圾堆边上照相,本来恶心,上了相片就不觉得了。习惯成自然。这是他父亲经常说的话。 老板娘不像她男人,随时都在催要房租。真有这个意思,也是先问一下他的情况,才婉转地说,有好些人都等着要租呢! “放屁,一派胡言。”许坤钻进房间里就这样想。“我边上的床位就没人来。我来住已经算对得起你们了。” 今天,或者说昨晚,他已经打好算盘。应聘没有希望,身上只剩二百五,只好厚着脸皮回家。火车票不到两百元,留点零钱吃饭。想着不得不回家,路上要吃翻胃的方便面,他难受极了。与当初傲然地奔赴广州,便有一种凄然的痛苦,揪心地难受。夜深人静,趁房东一家人歇息以后,偷偷溜出旅社,直接就去火车站,赖脱一分钱算一分钱。他甚至恼恨这家招聘的生物科技公司。要不是你在那天出什么狗屁招聘广告,我也不至于看见,我也就走了,万事皆休。你一面试,二笔试,三等待,害得我挨了一天又一天,心头还没有谱,搞到最后,好喽,房租倒堆成一大砣。害人不浅。 “今天不上班?”老板娘招呼两个孩子吃饭,问他道。 “哦,”他嗫嚅道。“不上。” “你们单位也是,好象人都是铁打的,不吃饭似的。”老板娘笑着对他说。“天天吃方便面不行的。” 老板娘招呼他吃早餐。他想,晚上就溜走,吃一顿也不打紧。桌子上两盘泡菜,一锅稀饭。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围在矮桌子上,埋头吃饭。小男孩对他说: “许叔叔,我爸说要你今天还钱。” 许坤屁股还没落凳,忽的涨红了脸,十分尴尬。 “小孩别乱说。”老板娘招呼道。她的脸也红了。 许坤硬着头皮吃了一碗稀饭,就推说没有胃口,回到房间,直骂自己没出息,脸都丢尽了,血往上涌。他考虑拿一百元去交一部分,脸面也好看些。就这么点钱,他捏在手里,举棋不定,心里七上八下。最后,生存的需要战胜了脸面。他安慰自己,等我回去了,一定把欠下的钱寄还给他们。现在可不能说,也没得商量,别人是不会答应的。瞧,老板那抠门的样子。 他听见楼下电话响,心头忽然就惊跳了一下,听见老板娘喊:“许坤,电话。” 前一次也有人打电话找他,那是唯一一家招聘单位,不要你了还通知你。他生气地把电话砸了。 “妈,叔叔砸电话。”小男孩叫道。老板娘慌张地从厨房探出头。 这次,老板娘把电话递给他,立在他旁边,谨慎地注视他。 电话里先问他是不是许坤先生。优美、动听、柔软的女音。他赶紧回答是的,是的。对方又说了恭喜你被我公司录用,请你于明天9点到某地参加公司的岗前培训。最后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愣了一下,心神被喜悦包围着。马上回答道 “啊,啊,没有问题,真的没有问题。” 对方挂了电话。他握着电话不放手。老板娘在一旁。 “你女朋友?”老板娘问。眼神异样。 他忽然觉得老板娘很漂亮。眼睛柔和光亮,纯真的少妇。皮肤虽然黑一点,不是他喜欢的白净女人。她把头发扎在脑后,裸露脖颈,圆润的脖子叫许坤想得更多。偶尔有这么一两次,许坤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就见少妇弯腰在厨房里忙活,滚圆的屁股正对着大门。客厅安静,一切摆设没变,中间摆了组合的围成一圈的沙发,阳光斜着伸到了门槛里,墙壁被晒热了。他放慢了脚步,尽量不要惊扰少妇,假装在厅房里找着什么。——啊,沙发上有薄薄的一层灰,茶几上也有灰;他仔细察看。顺着茶几平面,他偷眼瞅屁股。通常,那一晚,他会暂时丢掉失败的烦恼,玩味美臀的厚实与深处。在两半像电风扇的夹缝处,有一叶小舟,也有桅杆,飘忽在风吹的大海 上卷 第二章 求生 五羊县城被一把镰刀状的河流分割成老城和新城。一座青石桥横跨东西。镰刀内侧是老城,镰刀外侧是新城。河床很宽,水流不大,一艘运沙船正拖着笨重的船身,发出一声沙哑的吼叫,冒着黑烟,从弯弯的上流转出来。河水很脏,有臭味,水面漂着油污。桥上有一两个行人,低头赶路。刚过去一辆中巴车,扬起一片黄色的灰尘,泥沙卷带在车轮上,又甩在挡泥板上,发出劈啪声。行人被灰尘包围,自欺欺人地试图挥手打散扑鼻而来的灰尘。三轮车夫穿着黄色的马甲,使足了力气,躬着身子,把黄包车踩过桥。这是一座危桥,目前只准小车和中型客车经过。大车要绕很远的路,包着城市转一圈,在另一头的老路进城。旁边已经立上了两个桥墩,但不见人在干活。一台高架吊车懒洋洋地将横杆伸在空中。不见云彩,太阳就那么直接射下来。周围一切都那么自然。尤其桥下的岸边,还散落着两艘连接的小船。有一艘完全报废了,脑壳沉进了水里,屁股翘在外面。不知道哪个淘气的小孩,挂了一条破裤子在上面的铁杆上,运沙船穿过桥洞,水面波动,两艘小船跟着摇动,破裤子也晃 动。 一辆三轮车里坐着许坤和刘积,他们大约是下午四点来钟光景,到达五羊县城的这座桥上,身后跟着拉板车的车夫。板车上装满了他们随车带来的产品宣传资料。比如,产品宣传小报和规定要张贴在药店、电杆、墙壁上的海报。 许坤瞧见这副画卷,大失所望。经过新城的时候,只见一片荒野里,有几栋高楼和翻新的毛土,许多楼房建到一半就停工了,留下日晒雨淋过后的残体。像点样的,只有新建的车站和车站对面的一幢12层的宾馆。这座城市好象在大兴土木,又好象是有力使不上。刘积说这一片,原来是水田和荒地。又指宾馆说,那就是县城最好的宾馆。 “谁来住呀,荒郊野岭的。”许坤说。 “里面有鸡。”刘积向往地说。 “这就是县城?” 刘积又解释道。大哥,你就不晓得了,这里有全国都有名气的批发市场,比如药品,布匹和纸张,甚至宝石。走私车都在这里组装。许坤不信。他就摆了一个故事给许坤听。 说是香港有一个医生,有天下班回家忘记带钥匙,就把车停在路边。一觉醒来,却已经在五羊县城近郊的一间简陋的厂房里。有两个农民正手握油漆喷雾枪,正准备给这辆车换装。旁边还有一辆集装箱大拖车,刚刚喷完。 “这么大的车也能偷过来。”许坤像孩童一样的好奇。 “你以为了。”刘积也像他刚刚喷完一辆车,神气活现的端正了坐姿。 “大哥,”他扭头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装满宣传资料的板车,回过头说,“要是我们弄得好,也可以弄一辆二手车,在街上跑跑。” “那要好多钱。”许坤丧气地说。 “要不了多少。”刘积更来劲了,似乎屁股下面坐的就是一辆奔驰。“不超过一万块,六层新,每年交200元的手续费,去公安搞块临时的通行证。哈哈。。。。。哈哈哈。。。。。。”大笑着,他的一双脚在踏板上来回跺。车夫转头过来看。 “蹬你的车。”他说道。 “你怎么什么都了解?”许坤问。 “我在这里混过。” “你以前干什么的?” 刘积不回答。只说,大哥,以后跟你说。 老城,似乎又点燃了许坤希望。只要人多,产品才好卖。沿街的现代建筑后面,就是成片的老式建筑。街道很窄,青石板路面,三轮车走上面,颠簸的厉害,嘎吱嘎吱地响。一条长毛狗在路当中停一脚,大摇大摆地穿过马路。铺面一个挨一个,里面的人无精打采。一个老头在门口光着上身,穿条大短裤,坐在藤椅上挥扇子。 “老城只准修三层楼。”刘积说。 “我们住哪?”许坤问。 他们在街口的几家旅社问了一下,都不合意。找便宜旅社,许坤有经验,叫刘积到巷道里去找,自己守着东西。最后,也只是勉强找到一家旅社,每天50元。安顿好,天已经黑了,肚子也饿了。 刘积说:“大哥,今天我请客。” 许坤说:“算了,别说请客,一听你说请客,我就心慌。” 他们在外面简单吃了东西,喝了白酒,回到旅社。进门瞧见堆在床下和门边的报纸,刘积马上说: “大哥,我说呀,把这些报纸卖掉算了。” 许坤不想每天都责备他,他身上的毛病太多,说不完,就没吱声。许坤要考虑在市场上,怎么干。 门边也码了一堆报纸和海报。一盏昏黄的灯泡挂在屋当中,灯线在门边。便宜的旅社,屋内设备和摆设,大同小异。卫生间和洗浴间在楼道紧里。刘积跑出去找了一根绳子,将灯线牵到他的床头。许坤躺在床上想心思。不时有一两个蚊子飞过他眼前,天花板上爬满了蚊子。他想,晚上要受苦了。 刘积钻进被子里脱衬衣。许坤就琢磨,他为何要遮掩身体。想直接问他,还是觉得不好。既然别人故意躲闪,其中必有道理。一天是这样,两天也是这样。要不然,许坤去洗澡,他就已经钻进被卧里了。第三天,他们在外面喝了一瓶白酒回来,聊了一会,许坤说: “刘积,亮灯睡吧,蚊子见亮光不咬人,不然晚上实在受不了。” 刘积没吭声。到睡觉的时候,他又拉熄灯才脱衣服。许坤在黑暗里说: “你有啥见不得人的,总是躲在暗处脱衣服。” “你想知道?”说着,他就拉亮灯,跳起来,转过身。 纹身。背上从肩胛到腰部,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手臂上还有一条小蛇,也是张着大嘴。 许坤吓了一跳。那龙在昏黄的灯光下,像要飞起来。他的脑子里,瞬间浮现出电影里黑帮坏蛋的形象。 “怎么样?漂亮吧!威武吧!”刘积嬉笑着说,高高地站在床上。 “不觉得。”许坤说。“你咋要刻这玩意在身上?” “以前刻的,弄不掉了。” “所以,你穿长袖。” “暂时穿,等工作稳定了再穿短的。” “你怕别人说你是坏蛋。” “有点。” “这有啥希奇,”许坤坐了起来,扔一支烟给刘积,又说,“我就不觉得有什么。” 刘积点上烟,注意看他。许坤换了口气说:“哎,也是,总有人觉得不好。” 俩人都没再说话,各人想心思。许坤想,以后要防备刘积,这人不简单,平常的钱也要随身带。他摸了一下短裤里的钱。 刘积呢,看见许坤无所谓的态度,就坦然了。老哥这人,稳重老实,也大方,不文不武的,就是有点呆板。 俩人在这里,跟在地区市培训一样,统计居民户数,超市和药店数量,画户数分布图。这些工作完成,交给王经理审查,通过以后,才能领取下个月的工资和市场费用〈交通费、发报费〉。 刘积还在睡觉,许坤就出发了。中午自己管自己。许坤一直干到太阳落坡才回来。刘积有精神,就出门晃一圈。但他很有办法,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统计数据。许坤怀疑他是胡编出来的。他们争执起来。刘积脖子上的刀疤涨红了,甩了门出去。不久,他拽了一个三轮车夫进来,对许坤说: “大哥,你问他。” 许坤表示道歉,请刘积的客。刘积就笑了。这晚,俩人都喝多了,醉了,搀扶着,走进巷道,往旅社去。 旅社两层楼,夹在几栋比它高一点的楼房中间,原来是供销社的仓库,后面有一小院子,院子里住着旅社老板一家。楼道铁栏杆护栏,在靠院子的一边,。旅社前面一条狭窄的小路,只能过三轮车。经常有三轮车夫拉旅客来,在老板那里领两元钱,估计是跑一趟车的钱。这座城市的三轮,老城内转一圈,2元;到新城,4元。 老板一家五口住在后院的四间平房里,养了一条黄狗。王老头干瘦,秃顶,老婆却胖得不得了,腰围跟箩筐一样粗。儿子和媳妇也住在家里,主要管旅社。还有一个姑娘,在供销社办公室上班。王老头刚从供销社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话多,爱喝酒,好管闲事。听见客房和外面街道有一点动静,比门前爬着的狗还反应迅速。顶着光亮的头就来了。 刘积哼着歌,一只手搭在许坤的肩旁上,在外面的拐角处,要拉许坤去发廊找小姐。许坤不去。他在说服许坤,声音很大。 王老头爬在墙边,探出头望了一眼,缩回去。恩,是那俩家伙。他便跨出来,立在路当中。一两三轮在他后面吆喝,他让开,跟着车就到了许坤他们面前。眯缝着眼睛笑,不说话,看希奇。 “走吧,大哥,难得开心,哈哈。。。。。。。哈哈。。。。。。。。” 许坤一再解释,不是我不好色,过一阵子,宽余一点,再搞也不迟。 刘积也不怕王老头过来听见,继续咋呼道:“要不了几个钱,你泡妞的钱,我出,顶多50元。”许坤不吭声,拧着身体,要摆脱刘积的抓扯,眼睛看一旁的王老头。 刘积又说:“20元的也有。” 老头上前一步,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刘积质问老头,并上前搂着他。 王老头任凭刘积在他背上摸来摸去。 “快回去,这是年轻人的事,你老了。”刘积像哄小孩一样的训诫老头,又摸老头的秃顶。 王老头只是傻笑,怪可爱的。 许坤还是不去。刘积生气了,自己甩手走了。 “这就对了。”王老头和许坤要到旅社门口的时候,说道。“那些小姑娘不干净。” 许坤心想,你倒是老手。 “爸。”儿媳妇在铝合金柜台后面喊他。 老头点点头,拍了一下抬脚上楼的许坤后背,从楼梯边的通道回院子里,狗儿跑来迎他。 儿媳妇姓杨,长得不怎么样,因为男人也不乍的。两口子配对。同样的,胸脯是飞机场,屁股有肉,脸色腊黄,皮肤粗糙。干过农活。不大说话,开口就硬绑绑的。不明白就里的,还以为她满腔仇恨,对谁都不满。刘积来找旅社,和她吵了一架,也许是一物降一物,便宜了十元钱。 “要不是,”混熟了以后,有一天她跟刘积说得热闹,“我才不会优惠你。” 刘积回来睡觉的时候,就对许坤说:“大哥,你说那婆娘怎么样?” 许坤正专心地爬在床上,把一张白纸盖在一张地图上,拿铅笔描摹新图。打算将统计的数字归类,又填在新图标注的街道和商店上。居民区,就写明栋数和户数,方便以后发报纸。 “哪个婆娘?” “老板娘。” “不怎么样。” “我看她挺骚。我能看出来。” 许坤没搭理他,继续画图。 “不过,王老头的小姑娘更好,好象有男朋友了。” 许坤画完了图,脑子却忽然想到了王小姐。对刘积说: “你说王杏有没有男朋友?” “你喜欢她,大哥。” “不是,只是你说,我想起了,随便问问。” “我也喜欢,小妞挺漂亮。”说着,刘积双手在自己胸脯上撮来揉去。“她的波很大。” 许坤见他这劲头,就像伤害了自己,立刻就马下了脸,严肃地说: “你别这样好不好,看得我烦。” 后来,刘积去洗澡,许坤就在屋里想王小姐。这些天来,因为工作忙,就淡忘了。王杏的脸貌和神情就模糊了。今天一提及,又像潮水涌来,一拨又一拨。只有这个女人叫他怦然心动。 然而,刘积回屋,反复说王杏一定被萧总干过,还恶毒地说,萧总是个老帅哥,下面的那玩意坚挺,直插得王杏呃呃叫。许坤受不了了,起身出门,说去透口气。刘积要跟他去,他粗暴地推开刘积,说:“我自己去。” 县城街道很脏,杂物随处可见。一阵热风过去,就能带几样东西翻跟头。未扔进去的垃圾散落在垃圾桶边,桶里飘出恶臭。一碰桶,就有一堆苍蝇飞散。闲散、自由的居民,在街边乘凉,聊天。三轮车夫歇一口气,把三轮停在显眼的位置。小孩在街上奔跑。姑娘们比白天穿得更漂亮。警察回家了,红绿等还在自主地闪。穿行的轿车根本不理它,呼的一头就过去了。 许坤走出黑暗、狭窄的巷道,立在街边,顿时觉得爽朗多了。压抑的情绪释放开来,又被想念王小姐的热情拉回到现实。他设想过和王杏成为一对。王杏到这个小县城来看望他,他们手挽手在街上漫步,在公园里拥抱、接吻,然后在一家像样的馆子里吃一顿美味可口的饭菜,他要喝一杯好酒。然后,他搂着王杏的细腰,走进通往旅社的幽静的巷道,王杏会亲他一口,说道:我爱你。 王老头一干人瞪大了眼。刘积从此不敢乱说。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痴心妄想。不可能,我怎么会带王杏到这种地方来呢?我俩做爱的时候,浑身冒汗,蚊子却在耳边嗡嗡叫,叮在屁股上。可又会在哪里呢?他不敢奢望豪华的房车和奢侈的地方。去高档宾馆对付一两晚,我倒是有这个能力。忽然地,他又想起刘积说过的,条件好一点,要是市场真的做大了,建议公司买一辆二手车,不是没有可能。哈哈,那我就可以带着王杏兜风了。 蹲在灯柱下抽烟的黄马甲车夫问他要车吗?他恍惚地看着别人,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我有她的电话,该给她打个电话,听听声音也好。他决定了,明天就打。刘积他们老是说王杏是萧总的情妇,他隐约觉得是,可又不愿意承认。别人只是同事关系,他如此安慰自己。 “屁,”刘积有一天说,“大哥,你有时候真单纯,你没看王坏三,办事处只有四个人,他租了四室一厅,却打发他表弟去外面住,自己和刘会计,以及管货物的小琴在一起。哼,你看他,一早起来穿条大短裤,光着膀子。。。。。。。” “你别瞎猜别人。” 许坤反驳刘积。但刘积就说,有天下午他去见王坏三,亲眼看见刘会计在王坏三的床上,门是没关紧自己打开的。这种丑女人,他也要。接着又说,阿伟也看见王坏三把小琴顶在墙上,抱着啃。 “骗你是王八。”他说道。 穿过发廊街,他来到广场,打算在广场的小卖部买一瓶啤酒喝,太热了,心慌意乱。小卖部专门在门口撑了两把大的阳伞,下面各摆一张塑料桌椅。一把阳伞下围了几个青年,不是本地人,但也不是北方人,听口音像湖南,或广西人,估计是在这里打工的。 他在另一张桌子边坐下。店主出来问他还要零食吗,他说不要了,要两瓶啤酒。因为口渴,一口气喝了一瓶的一半,冰凉的啤酒顺滑到肚里,浑身透凉,跟着他就打了一个舒服的嗝。想着要给王杏打电话,他就激动、担心。所有的女人都不想了,一门心思在王小姐身上。 广场上也有许多阳伞,一把把的在昏暗的光影里。不远处楼房射出的灯光,交错投影在阳伞上。角落里的阳伞则看不真切。大多都是年轻人,成双成群地懒洋洋地坐在阳伞下的草席上。不时有人跑到小卖部买食物,也有人大声地吆喝:喂,拿啤酒来。这些人,是民工。 许坤听刘积说,这里有鸡。便宜,十块钱一回。他不相信。但有这么几把阳伞下的几对男女,相拥而抱,女的坐在男的大腿上,像在接吻。忽然的,他的眼光就停留在其中的一对身上。女的横跨在男的身上,穿一条短裙子,男的双手环抱住女的屁股,女的屁股一前一后的扭动。他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那就是在做爱。 “哇塞,”他在内心惊呼道,“她妈的,还真干呀!” 可,立刻的,就有一种厌恶和恶心冲进了他的大脑。啤酒也不想喝了。虽然叫人兴奋,也叫人恶心。 很晚,他才回到旅社,情绪低落,万分惆怅。工作没有想象的那么理想,成天走街窜巷,画图,发报纸,跟拣破烂的经常碰头,墙壁和电杆上的性病广告都看熟了,哪一张是旧的,哪一张是新近贴上去的,哪一张被覆盖了,他一清二楚。要是他贴的一张海报被别人遮盖,他能找着这家伙,对他说:喂,伙计,有的是地方,你别盖住我的。 他个子大,人也长的英俊,鼻梁饱满,说话和气里带着威严。那些人多半答应着。但他感到安慰的是,这个城市里,也有打领带,穿西装的青年和他一样,背一个书包,书包里装满海报,或报纸,在街面上张贴海报,那是另一家产品的业务员。我们都要干这些低级的、吃苦的事情。正像公司培训的时候说的,要成功,就得从开始做起,从一线干起。“不了解士兵的将军不是好将军”。我先当士兵,不久当将军,还有王杏做将军夫人。 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他睡着了,翻了一个身,跟刘积一起打鼾。一起一伏,刘积的声音大,他的音量小。灯亮着,蚊子在飞,从没咬过刘积。 第二天,他找出了王杏的电话号码,在街边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前,犹豫不决。说什么好呢?昨晚想好的说词都他妈的跑到哪儿去了,就是回忆不起。他想立刻就打,或许她正在办公着前,或者她在开会,或者她在逛商店,像她这样的美女,很可能在逛商店。管它三七二十一,我先拨通了再说。他来回踱步,一下停住,眼睛盯着座机。 红色的电话放在柜台上,旁边摆了一个铝合金的烟架,还有一个旋转的摆满小东西的塑料架,上层是口香糖。店主在看他究竟要干啥。 他决意打的时候,后面有人抢前抓住了话筒。他在一边不耐烦地等待。这家伙,话咋那么多,老说不完。他又退到街上,斜眼看通话人。穿一件花格子衬衣,一条牛仔裤,头发染过,老长地披在头上,萎靡不振。脸色跟过度纵欲以后的疲倦一般。你这种人,要刘积才能对付你!保证喊你滚蛋! 对方低声细说,嘴皮乱动,把话筒压在耳朵上,也不嫌热。他气恼了,更加地烦躁,简直到了顶点。他想上前踹他一脚。干脆闪远点,眼不见心不烦。他在店面的隔壁抽支烟。烟抽到半截,那家伙走了,他又没有勇气给王杏打电话了。 “万一,”他想,“她问我怎么会打电话给她。”我咋说? 我说你是办公室的,给你汇报工作,那不是闹笑话。我配不上她。他决定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 刘积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心头闷得慌,好象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的慌乱。这时,王老头在下面喊:“许坤,电话。” 王淮三叫他们去地区集中,说有新的工作安排。 上卷 第三章〈1〉 石滩市紧靠海,蓝天白云,街道干净,空气新鲜。栋栋沿街新修的楼房,规划整齐,形成一个井字形。穿蓝色制服的清洁工人,面无表情,拖着垃圾车,扫帚和铁锹斜靠在车里。地面因强光照射,泛起一缕晃眼的青光。 许坤和刘积走下客车,沿滨江大道过来。沿岸的柳条飘起来,一艘大船出海了,几艘小船漂浮在湛蓝的海面,被大船带动的波浪推得摇摆。许坤问: “你说那栋高高的,立在海边的宾馆,住一晚要多少钱。” 刘积回答不上来,估计怎么也得千把块钱。 “要怎么多呀!”他惊讶地叫道。想着自己有天能住上一晚就幸福了。当然,要带上王杏,如果有可能的话。 “大哥,我们进去看看,如何?”刘积问。 五星宾馆前面一个喷水池,一辆轿车绕过水池,在拱形的门廊前停住。两个穿红色制服的门卫笔直地立在门边,其中一个上前一步,躬身开车门。钻出一个胖子。 许坤胆怯,担心门卫不让进。在水池旁停下脚步。留意傲然的胖子。 “不会。怕个球。” 刘积在前,许坤在后。俩人绕过水池,拾级而上,拢跟前。门卫微笑着躬身,刘积直接往里去。许坤不自然地对门卫一笑。 两旁各一扇推拉门,中间是旋转门。刘积跟着旋转门又转出来了。许坤在大堂里呵呵笑。 宽敞、豪华的大堂,凉快。左手是商店和商务中心,右手有沙发。顶棚上吊下来玻璃珠的连串灯泡。对面收银台里,四个穿黑色制服的漂亮小姐正拿眼睛看他们。大理石地面,洁净、光亮。空荡荡的大厅,安静、提神,也叫人紧张。小姐背后墙壁上挂了一排金色的钟表。刘积直接朝收银台去,许坤转到沙发上。 许坤换了干净衬衣,昨晚由刘积拿到王老头家里烫了一下,很贴身。裤子有棱有角,就是烫的时候,弄出了两条裤线。许坤双手搭在大腿上,拘谨地张望。从电梯里过来一位中年人,斜靠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打电话。说的是普通话。脸色红润,脖子很粗。皮鞋尤其的亮,能映衬出地板。 许坤低头看自己的,换了干净衣服,鞋子却扑满灰尘。鞋底边有黄色的干泥巴,那是昨天发报纸时,被一条黑狗追赶,被迫跑进了菜地里。脱了胶的右鞋尖,裂开一个小口子。他把右脚换到左脚后跟。 “大哥,”刘积大声喊道,像一个乡巴老,不注意场合地扯着嗓门问,“你猜,标房要多少?” “走吧!”许坤起身就走。 在旋转门那里,许坤转了一圈,又转回大堂。他气恼。刘积走边门。刘积在外面笑。 刘积跟在许坤后面,没说话。主动在门边拦三轮车。 许坤一秒钟都呆不下去,就想马上的、立刻的离开,他几乎是愤怒地说:“打的士。” 车上,刘积告诉司机去的地址,告诉许坤标房的价格。 “要一千八一间呢,我们该上去看看。” 许坤打断他:“你别说了好不好。” 刘积摸不着头,不时拿眼睛打量许坤。 办事处在深巷里,一楼。三间住人,一间堆货,客厅里也堆满了。他们到的时候,一帮同事已经到场。阿伟和阿豪坐在一堆报纸上,余下的坐木沙发,或站着。 刘积敞开衣襟,一步蹿进屋里,大叫:“啊哈,我来了。” 阿伟跳起来,他们抱在一起。 “你怎么不打电话?”刘积兴奋地问。 阿伟说:“你不也没打。”接着喊,“大哥。” 许坤热情地喊:“阿伟。” 然后,大伙纷纷起来打招呼。许坤套出一包烟,叫刘积派烟。刘积接过来,看了又看,说:“大哥,不会吧,舍得买好烟了。” 刘会计和小琴在屋里,许坤又去打招呼。问王经理怎么不在,她们说,一会就回来,给他泡茶。 “刘积在外面说,看吧,就是大哥有面子。” 许坤端着茶杯出来,跟大伙聊天。 王淮三回来,召集大伙开会。许坤和安徽人张贵拿出笔记本记录,王淮山看在眼里。先了解发放报纸和张贴海报的情况。许坤叫刘积说,刘积疙疙巴巴地说了半天,就绕到费用上来。许坤打断他,说我来说。他把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王淮三看了一眼表,叫他简短点。他立刻就打住。 阿伟只说,都发完了。张贵说他昨天来的,已经汇报了。王淮三说他: “你是给我讲的,这是开会。” 张贵端正了姿势,又简略地说了一遍。眼睛总瞟王经理。 “这次叫你们上来,”王经理总结道,“有两件事,一件是总结下市场的情况,另一件是最近要准备出货了。”他看着对面的刘会计说,不晓得什么意思。 “我看了,五羊市场的户数分布图是最好的,很仔细,很认真,报纸也发完了,但要检查才能确定。。。。。。。” 刘积插话说:“王经理,我们是一张张发的,自己发的,要是有发报费。。。。。。。” “我说完了你再说。”王淮三打断他。“上面要下来检查,这次多给你们资料,报纸要确实发到位,特别是海报,尽量在显眼的位置多张贴,进城的路口树干和墙壁上要多贴,隔老远就能望见。会后,你们在刘会计那里领费用。。。。。。。” 不知道王杏来不来。许坤在一旁想。 每人领了800元工资,一个市场1000元的费用。刘积要报上个月的交通费和电话费,刘会计说没有这笔费用,都含在工资里了。 “够个屁呀!”他说道。在外面撺掇大伙。 王经理开完会就离开了。刘积打电话询问。王经理在那头闷着,不回答。末了,给已经不知道怎样去问的刘积一句话:“面包会有的。” 刘积放下电话,就回了一句广东话:“靠你老妈〈音:靠内老毛〉” “看什么看,”他又对张贵吼道,“你去翻嘴,去呀。” 扭头,刘积要请客。当着张贵的面,谁都邀请了,就是没请张贵。喝了一台酒,满脸通红,各人叫一辆板车把资料拖到车站,分头回去。但在上车前,刘积又把阿伟喊过来,叫江西人先回去。阿伟担心江西人告状。 “怕啥,他敢。”刘积说着,就走过去对江西人说,“阿伟有事,你先跟车回去。” 刘积和阿伟在车上高声唱歌,粤语歌曲,许坤听不懂。唱累了,又议论王淮三,最后谈美女。先说办事处的两个女人,后说旅社的老板娘和王姑娘。刘积说老板娘对他有意思,他借机摸过老板娘的屁股,老板娘没反应,说别人内心欢喜,故意不挪开屁股,就等他这样的性感男人上。 阿伟说他住的地方,没有女人,旅社老板是个老太婆。不过,他去找了一个经销商,都说好了,产品一到就先预付定金。跟着经销商去过一次歌舞厅,解决了一次,经销商付的钱。 许坤在边上半闭着眼睛,琢磨着,我回去马上就去联络经销商。 上卷 第三章〈2〉 到了五羊县,他们把东西盘进房间里,许坤主动请阿伟喝酒。走下楼梯,刘积转身进后院,不久出来,在街口叫他们等一下。他叫了王姑娘。 王姑娘脸长,瘦小,戴个眼睛。今天没戴眼睛。走拢了,刘积要去牵她的手,她眼睛看着许坤和阿伟,让了一步,甩开了手。刘积又要去扶别人的后背,姑娘一跺脚,说:“你,别。” 刘积呵呵笑。搓手。 刘积点了许多菜,许坤说了两次差不多了,他才住嘴。王姑娘不喝酒,刘积劝了老半天,近乎央求地说,就喝一口总可以吧,凑个热闹。喝了一口,他说你要当我们是朋友,见面喝三口。后来,确定,好友要喝六口,绝不再劝,劝的是王八。王姑娘的脸红了,话多了。 “我们都是大学生,”中途,他说。“伟哥是暨南大学的高才生,我也是大学。。。。。。”他侧头问许坤,“大哥,你是哪个大学?” “我。。。。。。我。。。。。。”许坤难受,憋了一会儿,“我没读过大学。” 他突然哈哈了一声,举杯叫大伙喝酒,不知道他是啥意思。王姑娘要走,他起身去送,许坤看见他在门口叫了一辆三轮,他扶着王姑娘的后背,姑娘没反对。 不久,他回来,大伙继续喝。他问阿伟,你真是大学生?阿伟说,是的,就是暨大的。他又转过来对许坤说: “大哥,你真傻。刚才还红脸。到火车站转一圈,五十块钱就可以搞一个文凭,要什么大学的都可以,一模一样。” “你是哪个大学的?”阿伟问。 “哈哈。。。。。。”他双脚在地下跺,说道:“比你牛,南开大学。” 许坤直后悔自己当初在广州混了近三个月,落魄找不到工作,就没想到这上面来。呆板! 送走了阿伟,许坤准备找两三个发报纸的,不搞好宣传,产品不好卖。他买了三张红纸,一支毛笔和墨水,在王老头家的大桌子上铺开,开始写招聘启示。王老头眯缝着眼睛在一旁协助,按住红纸的边角。刘积在旅社门口和老板娘聊天。王老头一会儿跑到旅社门口去转一圈回来,还贴在楼道口立在楼梯下面听。许坤把第三张也写坏了。他把毛笔一摔,大喊:“刘积!” 刘积跑到院子里问:“大哥,啥事?” 许坤说:“走,去买纸。” 第二天,就来了十多个找工作的人。一问,都是外地在这里打工的,多数在附近的工厂上班。别人一看,这家公司在一间简陋的旅社里,堆了报纸和产品,都怀疑是骗子。说好了来,出门就不见了。俩人只好再贴招聘启示。又来了七八个人。这次,许坤改口说,当天发完报纸,晚上回来结算工钱。有一个问多少钱一张报纸。刘积抢着说,两分钱一张。这些人相互看一眼,嫌少,转头又走掉了。许坤怪刘积多嘴。 “说好按上面交代的给三分钱一张,你怎么开口说两分呢?”许坤说。 “大哥,上面给的钱不够用,我想节约一分是一分。再说,三分钱一张,别人也不一定干。妈的,这帮傻蛋倒挺狡猾。”刘积解释道。 吃完盒饭,许坤不搭理刘积。刘积拍马屁,一声声地大哥喊,还在床上翻跟头,逗许坤开心。许坤叹息道:“明天只好我们去发报纸喽。” 但天亮,走掉的人当中,来了三个,许坤不干怠慢,立刻说增加一分钱,如果不同意,就没办法了。这三个像从草堆里钻出来的,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皮鞋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有一个的裤子屁股部位还开了线。接受了许坤开出的条件。 许坤安排刘积监督一个发报纸,自己监督两个。一大早,发报队员来,刘积还在床上梦游,鼾声老大,他就把昨晚分好的报纸,叫给队员,并拿出户数分布地图,告诉队员从哪里开始发放,到哪里为止。为了保证发报纸按公司说的落实到位,他先带着三个队员,一起发一遍,说明要领。队员熟悉了,他就背上海报,走街窜巷,张贴海报。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估摸着队员的报纸发的差不多了,就转回旅社,叫上刘积,去挨家挨户地检查报纸派发情况。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这座县城,到处都是他们的宣传资料。太阳出来,照在海报上,产品外包装在海报上闪光。成就感,在这里钻进了许坤的心窝。王老头不再喊许坤小许,或小伙子,而是喊产品名来代替。已经家喻户晓。 有一天,许坤在太阳落坡以后,疲劳地回到旅社。有人找他。刘积端正地坐在房间里。四摞报纸并在一起,象棋木板棋谱翻过来搁在上面,摆好三菜一汤。一碟花生米,一盘炒肉,一盘炒蔬菜,还有一份炖乌鸡汤。 “大哥,这是廖督办。” 许坤知道上面成立了一个督办部,据说是专门检查市场工作的。廖督办人矮,皮肤黑,口音是北方人。他回头喊许坤:“许经理!” 许坤心头一阵暖和。廖督办说他已经来了两天了,赞扬他们的市场搞得不错,他还和发报纸队员聊过。 许坤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这么阴呀,偷偷地了解情况。廖督办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被刘积灌醉了,爬在床上使劲哭。许坤不知道他哭什么,生活就这么简单明了,当初自己被人冤枉贪污团费,郁闷了许久,虽然难受,也不见要哭成这样,他无法理解廖督办的痛楚。男子汉,哪里有如此哭法的,他瞧不起。廖督办把酒哭醒了,觉得自己失态,又反过来不断地解释。 “啊,”他说。“我其实是为我们这一代打工仔感到悲哀。干活不少,工资不多。要看脸色生活。没有爱情,爱情都是金钱买来的。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他问许坤。许坤没回答。 他又说:“28了。” 许坤心想:“那我岂不是该跳楼了。” 他话锋一转,说道:“做我们堵办,其实是得罪人的事,总好象是克格勃。差旅费那么点,住宿费每天才20块钱,五块钱的补贴,我们都是为市场好。要是你们拿了提成,我们还是干工资。” 他哀叹过来,哀叹过去,睡着了。第二天天没亮,他又不见了。 “他妈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冤枉我对他这么好。”刘积生气地骂道。 秋高气爽,到年底了,公司要开总结表彰会。王经理打电话叫许坤写一份材料,有可能要在会上做汇报。许坤激动了三天没睡好觉。熬了两个通宵也没写出材料。只好把阿伟招来,他提供数据,阿伟动笔。 但一开讲,讲着讲着,他就脱稿讲开了。后面坐着萧总和总公司来的另一位管宣传的副总经理,其他一干地区级别的经理。王杏坐在台下,瞪着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看他。他向在坐的保证,他们的报纸和海报,发到了位,贴到每一家铺面。把他总结的一套发放办法搬了出来:要从上往下发,不然要偷懒〈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刘积〉;去铺面贴海报,要和老板搞好关系,要做‘烂屁股’〈下面有人笑〉;有天,我去发报纸,被狗追得到处跑,跑进了厕所里,要防狗;接着,他说怎样监督发报纸队员,怎样发放报纸费用。。。。。。 萧总不耐烦地打断他:“请你简短点。” 他立刻住了嘴。眼睛看着王小姐。 王杏向他点头,又摇头。他在讲台上伸长了脖子,问道:“啥?” 会场上一片笑声。 会后,王经理把他叫到一边,训斥他:“谁让你说费用的?我不是叫你写好后先给我看吗?” 他委屈地说:“我们就是这么干的。” 王经理盯着他看,没说话,走了。他问阿伟,我哪里说错了。阿伟正兴奋,说大伙都说你说得好。中午公司送来会议盒饭,他一点胃口都没有。王小姐都摇头了。 下午开会前,王小姐找他要讲稿。他紧张,想不起讲稿丢哪儿了。开会中途,他想起在楼道的窗台上。他庆幸自己忘记了。当天会议结束。阿伟的同学请他喝酒,跑来邀约许坤和刘积一起。许坤推说自己还有事,惦记着如何去找王小姐。他在宾馆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阳春面,手里拿着讲稿,在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旁,转来转去。熬到自己神智恍惚,懵懂懂的时候,抓起电话就拨号码。老板在退买烟客人的钱,声音很大,几辆车堵在门前的路当中,不断地按喇叭,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门心思在想王小姐此时在干啥。他靠近了自己的希望,按捺不住欲望的冲动。 王杏在家,就在附近,叫她去。他简直不相信。 上卷 第三章〈3〉 王杏头次见许坤,就有印象。这个人,长得帅气,说话老实、幽默,就是土气。 许坤敲门。见王杏穿睡衣睡裤,不好意思进去。 “进来呀。”她说。 许坤侧着身体进去,跟王杏到客厅。两间卧室,一间客厅。卧室门关着。客厅只有一张陈旧的三人沙发。沙发对着的长条形电视柜上放了一台小电视,电视柜下面的玻璃坏了,里面堆了书籍。门边的凳子上有一台小引水机。窗帘是蓝色的,脱了挂钩,只能拉上一半。对面高楼顶端的红灯在闪。 “我记着你要发言稿,找着了,就急着给你送来。” “不是很急。来,你喝水。” 王小姐给他倒了一杯水,端了一根凳子过来。又去把电视打开。王小姐坐在一根塑料矮凳子上。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你急,所以就给你送来了。” “不急,你喝水。” 他端水喝,一直没敢正眼看王杏。电视打开,是1台,焦点访谈节目已经过了。他好久没看电视了。刘积常去王老头家看,他在旅社房间里,除了做记录,一摞摞地分好报纸,码在门边,就是胡思乱想。千万遍地想过与王杏见面的情景,没想到在她的房间单独见面。找不到话说。 “明天开会干啥?”他忽然问。 “哦。。。。。。”王杏答应着,起身进卧室,拿来一份会议日程,递给他,问道: “你没有吗?” “我有的,我,我没注意看。” 他觉得自己该离开了。气氛压抑,他快疯了。告辞出来,王小姐没挽留,他非常失望。但他更多的是责怪自己,你看我多笨,怎么就找不到话说呢?吃阳春面的时候,想的好好的,前后都考虑周全了,临了坎,像个傻蛋,一砣肉在沙发上。六层楼,他走了历史上最长的一段路。左手扶在楼梯栏杆上,浑身无力,甩着腿,老半天下一台阶。手掌也在扶手上挂伤了,钻进去一根木刺。借楼下的路灯,肮脏的手掌挤出了血。他懊恼地想道,她对我没意思。 找到阿伟,他们还在喝酒,叫他打车到暨大门口,阿豪在学校大门等他。他嫌远,又费钱。刘积抢过电话,说道:“大哥,你搞什么,快来,就等你了。” 他打的士,眼睛盯着跑码表。数字往上翻,他就越发地后悔。他问了司机不下六遍,还有多远。司机老说不远,就是不见拢。他憋不住说:“你是不是蒙我。” 司机瞪他一眼,没吭声。 他又说:“你故意逗圈圈。” 司机火了,叫他下车。他拉开门就要下。司机叫他给钱。他又坐回车上。 “他要是没绕路,我也相信你。”他说道。“我那边有朋友接我的。” 38块钱,叫他心痛。但在酒桌上,他没提级。 阿豪立在学校门口,有同学跟他打招呼。门柱上的两盏灯照亮了门前的坝子。阿豪身体单薄,风一吹,身段像竹竿。喊着大哥便奔过来。 走进学校大门,穿过暗黑的球场,再经过栋栋学生宿舍,来到后门院墙外的一个小饭馆。一路上,许坤觉得地面比外面的柔软,空气里荡漾着欢乐的东西,风儿是甜的。小馆子里,只有他们一桌人。旁边堆了一大堆空啤酒瓶。刘积光了上身,后背的龙在飞。阿伟敞开衣服,身上跟脸一样黑。许坤估计屁股上的肤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阿伟介绍他的同学,留校教书。小小的一个,还能教书。他连续进了别人三大杯啤酒。刘积说他来晚了,要罚酒。他认了,一口气喝了一瓶。酒喝多了,老师要买单,他拽住别人的手,死活不让别人付钱。 “我兄弟在这里,给你添了麻烦,我当大哥的怎么好意思让你买单呢?”说着,他转过身,解裤带。 “大哥,”老师也跟着喊道,“你见外了,我和阿伟是好朋友,尽地主之意。” 他将手伸进短裤里的小荷包里,摸到了钱。立刻转头对立在一边的老板说:“多少钱?” 老师抢上前去要付钱。他叫刘积拉住老师,自己提着裤子冲到老板跟前,挡在老师前面,掏出了钱。 “绝对不行的,开什么玩笑。”付了钱以后,他说。“这点钱我还是玩得起。” 阿伟就对老师说,算了吧,大哥要付就让大哥吧。 他们借宿在老师那里。阿伟和阿豪跑到学生宿舍去打堆。月亮照在沙发上,许坤和刘积各睡一头,都呼声连天。 第二天,他们走进会场,在楼道上碰见廖督办。廖督办换了一身西装,把许坤拉到一边说:“你们市场算做得好的,我都如实给抱上去了。” 许坤赶紧发烟给了,殷勤地说:“谢谢你了,谢谢你给我们抬举。” 会场正中的墙壁上换了标语,写着:市场先进表彰大会。撤消了领导席位,只留了发言台,话筒高高地伸在那里。吸引眼球的是,座位的前面拿四张桌子拼成一个球台那么大的桌面,一块红布罩住桌面,桌子上整齐地码着一堆钱。左右的人,进会场还高声喧哗,瞅见了钞票,立刻闭了嘴,小声嘀咕。找着位置,盯着钱。 许坤一伙在后排就坐。刘积说了一句,大哥,有钱,就再没多话。前面三排又与后面的位置隔开了三把椅子的空间,椅子背后贴了一张长条的红纸条。许坤问阿伟,纸条上写的什么。阿伟说,看不清楚。刘积说,还用看,领导的坐席。 萧总昂首走进来,身后跟了各地区市场的经理,他们都换上了西装、领带。王淮三也在其中。王小姐最后跟来。走到许坤面前,叫他坐前面。 许坤一阵心跳,脸发热。 “叫我?”他指着自己,问道。 王小姐笑一笑,说:“恩,到前面坐,有名字的。” 许坤把几个伙伴都看一遍,仍然不敢起身。刘积推他起来,说道:“滚到前面去。” 许坤畏缩着,找到自己的位置,第二排的中间椅子。他扭头找王经理,王经理对他点点头。他想,有这个按排你咋不跟我说呢?坐稳了,心安定了,他感到自豪,却不知道为何叫他坐前面。看见廖督办在双手背在身后,立在墙边,像一个保镖,他明白了。 萧总简单说了几句,间接地表扬了“五羊”市场的宣传工作。因为其中提到的发报纸的“口诀”是许坤自己编出来的。到了萧总那里,萧总虽然没明确地说是哪个市场总结的,把口诀表明的意思说成是自己根据时常推进情况,归纳的几个要点,许坤已经欢喜得不得了。眼睛总在王杏的身上转。 然后,开始发放销售提成奖励。红布上堆满的高矮堆数的钞票,签个字就可以拿走。许坤兀自不信这是眼前的现实。 许坤捏着五千元现金,问对面:“完了?” 对面说:“好了。” 会议结束,他们来到楼下,他分了一半给刘积。刘积要请客,把市场上的几个同伴都叫上,包括管货物的小琴。许坤想对王杏说两句话,说他晚点过去。 他守在宾馆对面的街口,高架桥下面,盯着大门,一直到天黑。没见王杏的人影。 刘积酒喝多了,在酒楼里闹事。许坤到的时候,就见了举着板凳要砸向对面一个中年人。阿伟紧紧拦腰抱住他,阿豪抓住凳子。食客们都站了起来,看热闹。市场上的几个同事站得远远的。 “你妈的,”刘积骂道。“老子、老子。。。。。。老子就对你说老子。你。。。。。。你。。。。。。你要怎样?” 许坤问一边的张贵,是咋回事。张贵说不知道,他们正吃饭,刘积去厕所,就在那边打起来了。 中年人说着普通话,嚷了一句:“你别嚣张。” 刘积要挣脱阿伟的双手,冲上去。阿伟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阿豪抢得凳子在一边。刘积愣了一下,冲上前又转身,找武器。旁边有好几张凳子,他抓了一把椅子在手,似乎不顺手,丢开,冲进了过道尽头的厨房。服务员都闪到一边,让出了通道。 许坤大叫:“刘积,你别乱来。”然后叫那位中年人快走,说我这兄弟脾气毛。 中年人消失在门外。刘积找了一把菜刀,挥舞着,要追赶出门。许坤立在门中央,说道: “你不听我的,你砍我一刀再出门。” 刘积晕了头,说:“你让不让,操你妈,你让不让?” 许坤硬着头皮着:“不让。” 刘积就举高了菜刀。阿伟抓住了他的手。老板这时才过来,一个劲地说,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 许坤叫同事各自散去,留下阿伟、阿豪和小个子魏开。刚才一折腾,这会儿肚子咕咕叫。他们又在不远的馆子里吃饭。刘积还在骂那个中年人。说那家伙要是不跑,今天非一刀拍他在地上。许坤不高兴,一声不吭。 正吃着,外面冲进来一伙人,手里提着木棍和扳手。有一个说,就是他。哗啦,一家伙,就扑了上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许坤放下了碗,问道:“喂,伙计,要搞啥?” 后面走过来一个粗壮的矮个男人,脑壳圆得跟个球,小平头。问他身边的青年:“就是他嘛?” 那青年点点头。 小平头对刘积说:“你过来。” 刘积矮了半截,闪到许坤身后。 许坤说:“刚才是误会,我这个兄弟多喝了酒。” 小平头开口就说:“凑他!” 只听打在骨头上的沉闷响声。许坤还手。抄起身边的椅子就朝小平头砸过去。这一下,所有的人都围攻他。他一边喊阿伟,你们快跑,一边抓住了小平头。挥手就一拳,正打在这家伙的鼻梁上。 背上却迎来了一顿乱棍。他跑到馆子的角落,立在圆桌后面。这边四个手握棍子。小平头捂着脸,蹲在地上。阿伟、刘积和阿豪跑掉了。魏开钻到了桌子下面。许坤把桌子一掀,冲过去拽出魏开就跑。背上又挨了几家伙,有一扳手打了他一趔趄,差点摔倒。没跑几步,他便晕倒在地。 许坤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阿伟喊了一声大哥。 “刘积呢?”他问道。一阵晕旋。 “他在外面。他不敢见你。“ 许坤苦笑一下。 “公司也来人了。” “我担心钱不够。” “谁来了?” “王小姐。来了又走了,说等会儿再来。” 阿伟出去把刘积推进门。他像大姑娘般地害羞,低着头,站在床前。许坤看着他。“大哥,对不住了。”他说。 “别说了,”许坤说,“都是兄弟。” 魏开买了水果进来,身后跟着王小姐。许坤要起身,王小姐按住他的肩旁,说道: “就躺着吧!” 他依然立起身。王小姐就取枕头垫住他后背。 “你一人对付几个?”她说道。 许坤脸红了。颞颥道:“还不是被打爬下了。” “你还蛮勇敢的。” 王小姐向许坤解释,这种事情公司是不管的,但她从公司财务借了一张支票放在医院。 “算你借的。”她说。 坐了一会儿,她就走了。许坤感到脑后涨痛,问阿伟,医生怎么说。阿伟说:“医生说观察两天,担心内出血。其它倒没说。” 许坤放心了。他担心多花钱,第三天便裹着绷带出院了,返回市场。在旅社里躺了一周,基本恢复正常。刘积跑前跑后的照顾。在老板娘家的炉灶上做好饭菜,端到房间里,摆好了,叫大哥起来吃。蚊子多,专门去买了蚊帐。大哥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叠好搁在报纸上。阿伟和魏开来过一趟,见大哥没有问题,晚饭不吃,就又返回去。 刘积怀着歉疚的心情,解释在广州打架的事情。 “那天,大哥,你堵在门口,我不是要拿刀坎你。我喝多酒,头大,看见的你,其实不是你,是别的人的影象。” 许坤想。说了半天,等于你一刀下来,心头坎的别人,实际还是我。我是该被坎得喽。脊梁骨发凉。 这天,王姑娘也上来看许坤。刘积说,大哥,我老婆来看你了。许坤没听明白。他一把搂过王姑娘说:“喊大哥!” 这家伙,三天不沟通马上又弄出新花样了。 第四章<4> 从广州回来,许坤趟在旅社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有天自己押车,拖了一车产品从石滩市回来,夕阳落坡,彩霞漫天。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他躲到路边的毛草棚里,紧挨木板墙壁而站,水珠和泥沙溅在他的裤腿和鞋面上,有点冷。屋檐水压弯了棚顶边缘的茅草,雨水由猛烈到滴落,天晴了,红霞又出来了。他在那里捡到一块金条,回到旅社,惊喜地给刘积说,掏出来看,却是一块铜板。 梦总是莫名其妙的片断拼凑。他把梦说给刘积听,刘积反过来说,我还做个梦呢,骑在一个婆娘身上,干得我大汗淋漓。然后,他神秘地说: “我疑心那婆娘就是老板娘,大哥。” 刘积三句话不离女人。许坤还在想那块铜板的事情。 “记得老人说,梦见石头就是好事,梦见金子,不一定是好事。我梦见的是铜板,就像解放钱的‘袁大脑壳’,我怀疑是好事。” “那你要发财了。” 刘积把他的梦给老板娘说了。许坤下楼,老板娘在门边的柜台后,招呼道:“好了,听说你捡钱了?” “杨姐,别开我玩笑了。” “我还没你大呢!” 许坤没多说,拎着塑料袋,里面装了一些海报,出门了。刘积的嘴巴真不把风。 许坤在街上转了一圈,贴了几张海报,在路边的推车上吃了中午饭,坐在小药店门口的小凳子上休息。深秋,太阳还是那么大,没有入冬的意思。他想,自己家乡该是穿毛衣的时候了,人们吐出来的气都冒白雾。父母在干啥?他忽然想回家。 一辆三轮咯吱咯吱地过来,黄马甲车夫瞥他一眼,继续蹬踏板。他想我们那里虽然落后,也比这里发达呀,我跑这里来干“革命”,咄咄怪事。一辆中巴车在路边停下,跳下来两个人,男的搂着女的,经过他身旁,走进了巷道。一辆板车上拖了整车的铝合金材料,前面一个男人引着,不时回头。车夫双手架住把手,肩头挂一根绳子,脚下使劲,军用胶鞋被搓得变了形。车夫是我们四川人。家乡的树叶落了,一派萧瑟,天空白云多;这里还有一半的绿叶,湛蓝的天空,晒人的太阳。 他决定回家一趟。起身去经销商那里看看。 经销商是个胖子,面目和善,四十多岁,耳朵像个活菩萨。见他后,不冷不热,请他喝功夫茶。这里的商人,都是这个劲头,总觉得不是那么热情。他问了销售情况,又去仓库登记存货。经销商告诉他,前几天来了一个人,说是你们公司的督办。 “督办是干什么的?”郑老板问。许坤告诉他是专门抽查市场宣传工作的。 “他要进我仓库,我没让他去,他就抄了门面货品包装的批号。” “哦,”许坤解释道。“我们公司的货,现在都是按地区发放,每一批货都有专门的批号,防止‘窜货’。” “我不窜,怎么卖?”郑老板瞪大了眼。 “是啊,”许坤想,“不窜怎么卖。光在小县城里,一半的人买也没多少。” “这里是影响全国的批发市场呢!”郑老板说。“我不可能控制得住。” 电话响,郑老板咕哝了半晌,将手机扔在茶几上。许坤拿在手里把玩。他把盖子翻开,小按键排布整齐,蓝光的屏幕,黑色的壳子,光滑润手。他贴在耳朵上听一下。 “配一个。”郑老板边给他斟茶水,边说。 “配不起。”他把手机小心地搁回茶几上,眼睛还盯着它。 郑老板继续说:“我有个办法,每批货找小工来把包装上面的批号刮掉。” 许坤立刻想起,他们刚到石滩市办事处的时候,王经理就安排他们干这事,那次还意外地发了补贴。好家伙,他想,王淮三呀,王坏三,你干得,我也能干。 “可是,”他说。“老郑哥,包装箱可以刮掉,里面的小包装咋办?” 郑老板多说几句普通话,舌头就搅不清楚。含混地说: “许经理,你脑子不对。门面和仓库的货是一家出的,只批发来路不同,明白吗?”接着,郑老板担心木头木脑的许坤还不明白,又解释道: “你们的督办,只会检查门面的产品,批发出去的都在客户的仓库里。” 许坤又拿手机把玩。“这个多少钱哟?”他问。 “一万多。我买贵了,当时要两万。现在一万多。” “要多少话费?” 郑老板问他是问一年的,还是一月的。他说问月的。 “有多有少。我用,一般500左右。” 他把手机放回去。 郑老板说:“每次都现款现货,最近他这里周转不过来,下批货何时到?” 他说年后,他可以打报告给点铺货。 郑老板说:“你喜欢这玩意儿,拿去玩一段时间再还给我。” “真的!”他把手机抓在手里,高兴了两分钟,再次放回去。 郑老板没再说这事,到后面的仓库去了。 他爱不释手地拿起手机拨打郑老板门面的电话,旁边电话响,翻倒惊了他一跳。折腾了半天,他等郑老板出来,问了几个使用要领,还不放心地问: “那我就拿去玩几天?” 回到旅社,刘积抓着电话不松手,楼上楼下地来回几趟,随后说: “大哥,你不用的时候,我用。” 许坤睡觉了,他拿手机出门,在老板娘那里炫耀,邀约王姑娘出门,把手机握在手上,随时打电话给阿伟,几个市场上的同事都打遍了,不忘了说一句:我用的手机。许坤起床,要在他的枕头下摸出手机。用手机,也叫人心慌,担心电话费。玩到后来,刘积拿电话,他就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