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庭秀骨》 第1章 寒庭秀骨[修真] 落月无痕有一种人,写作对头,读作知己,纠缠起来叫作情缘。四界混战消停之后,只有魔界和蓬莱还在天天打架。魔尊容庭芳披甲上阵叫战蓬莱掌山真人,结果被人捅了透心凉。一场大火烧红半边天,大家都以为魔尊和蓬莱掌山真人一道战死了。 传来传去,就变成了殉情。再传来传去,陈芝麻烂谷子的底都给翻了天。最后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暗度陈仓,早有一腿!八卦讲得热血沸腾,但如果——当事人还活着呢?蜕骨归来的容庭芳:最巧妙的战术,是降敌之帅,成吾妻。【又名《大魔王和他的胖鸡情缘》。主角都不是人,龙攻凤受。强强互宠(怼)。有的人单身那么久,是因为他的另一半早已命中注定。】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甜文 爽文搜索关键字:主角:容庭芳,余秋远 ┃ 配角:郝连凤、符云生等众人 ┃ 其它:第1章 夸完就死水滴三声的时间,不够金乌啼飞,玉蟾高爬。但于此刻的容庭芳而言,则像艳红凋溶入骨血,复而再生重聚。大梦余生,万千婆娑,生死间颠来倒去数回。狂风卷烈火,衣袂翻卷如云。罡风之中,容庭芳冷静地看着倒伏在身前的人——这个人向来眼神湛明神思狡黠,而今面孔纸白犹如秋末残莲,眼已紧紧闭上,一身是血。瞬息前,余秋远还持着千机剑与他势不两立。结果突然眼神一变,扑过来就一把抱住了他。千年来两人一根手指都不曾接触过,身躯相撞那一瞬间,容庭芳顿时浑身一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就觉利刃凉心过,低头一看,一柄血色诛魔剑自余秋远后心捅进他的前胸——狭卷着怒海岩的戾气与怨念,干干脆脆捅了个对穿。这是柄经过催魔后的宝器,沾者噬魂夺魄。用来对付容庭芳这样的高手正好。——可惜先捅到了余秋远。就算是蓬莱仙客修成金身,都抵不过这么一次有预谋的偷袭。容庭芳眼看着余秋远口中溢出鲜血,眼中失去光彩,几乎没有留下半句话,被鲜血洇红的身体就叫暴然而起的烈风撕成了碎片,瞬息消失在他眼前。崩散开来的星光点点接触到这狂风,仿佛是点燃了火星,轰然一声大火,将偷袭的人烧得一声惨叫,灰飞烟灭。火焰焦灼了容庭芳的发尾,怒吼而起间,止步于他的衣角,就差毫厘。然后便是那三声滴嗒。是他身上的伤,滴下的血。天地漆黑,唯有艳火灼世,变故的时间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结果第四滴血还没落地,容庭芳亲眼见着的那个已经身消魂散的人,竟然于艳红大火中很快又生出模样来,眼角那颗痣在火光中跳得贼亮。皮肤光洁,发如鸦羽——较生前年轻半数有余。……容庭芳微微皱了皱眉。却见‘余秋远’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容庭芳不知道这个人在唱什么戏,但他觉得有趣。余秋远这个人,千年来,不论做什么,都叫他觉得有趣。他不顾自己胸前那个剑戳的大窟窿,耐着性子袖手回答。“本尊容庭芳。”“容庭芳……”区区生命尽头的一抹魂魄眯着眼睛念了一遍,而后在火光之中笑了开来,“花容月貌,萧散庭芳,是好名字。”话音未落,整个身形就急遽缩成团光芒,沉寂一秒后,轰然一声炸开来——终于什么模样也没剩下。“……”这是死了不甘心,回来再膈应他的意思?风声鹤唳中,衣衫猎猎,血雨如飞。随着蓬莱真人余秋远的魂散身解,这场持续了半月有余的斗法宣告终结。天地间的罅隙处,便只剩下了容庭芳一个人。当今魔界盛主抹了嘴角,拭去残血,心中有些疑惑——余秋远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吗?堂堂蓬莱至尊,最后关头竟然是留下这么一句遗言,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可惜也问不着了。他的老对头,早在受到那雷霆一击时,就已身消魂散,至于最后那个虚影,大约不过是人间弥留。不然谁死之前还能这么浪上一浪。有这功夫早就想办法替自己留上一口气。除了疑惑,容庭芳心中也有些遗憾。天地玄寂,鲜少有人与他相争相斗上千年之久,除去立场不同,倒不失为一个好对手。竟然就这么死了——想到这里,他顿了顿。方才余秋远冲上来抱住他的画面在脑中又闪了一遍。“……”追究不到人果然还是很难受。这场偷袭,到底是谁的主意?思及方才那似乎是忽然从地下钻出来的鬼魅身影,容庭芳眉心微皱。他一边思忖,一边漫不经心走上前,试图收起那颗悬浮在半空的金丹——修道者到了蓬莱仙客那个份上,体内都有金丹。金丹是修道者的精元,随之生,随之灭。若修道者身死魂消,金丹也会随之消亡。很少有身死金丹不灭,这个人不但本身有趣,连金丹也有趣。容庭芳踱步上前,伸手握住那颗金丹——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红膜,十分剔透。修天道的人,和他一个魔修有着本质的区别。这颗金丹他既无法吸收,又不能当球玩,要来无用。容庭芳弹了这小东西一下,正欲用力销毁,忽觉不对。心念急转之下欲展臂而退——终究不及这金丹爆炸的速度之快。只见漫天红火又起,轰然一声巨响,一只巨大的金翅彩凤引颈嘶鸣,凤唳之后,火消烟散。还什么罅隙孤影,寂寞无常。莫要说人,连根头发丝也寻它不着。几乎是在容庭芳身灭的后一秒,尖锐的石缝中间挤出两道漆黑的影子,很快就生成了四道。他们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如鬼魅,虚影飘散,仿若没有实体。天上如迷雾一般翻滚着的云层里带着隐隐绰绰的闪电。容庭芳如果在,可能会惊讶一番——向来不露面的鬼族人竟然会出现在这天地的缝隙里。他们静静看了这翻滚的雷云半晌,声音又尖又利。“容庭芳死了。”“死了。”“余秋远杀的。”“杀得好。”“可没人能证明。”“我们啊。”“那要是他们说是我们杀的呢?” 第3章 容庭芳哧笑一声,大袖一挥,坐正了些。“是秋远吧。他怎么说?什么时候我魔界还怕了他,连个口信都要偷摸着听了。”他的声音慵懒又贵气,念着别人名字时总是十分多情的模样,尤其是对着老对头余秋远,偏不喜欢连名带姓,只喜欢含含糊糊叫‘秋远’,尾音拖得极长,听上去就暧昧不清。小兵是小兵,懂个屁蛋蛋,当下一个激灵,心里想,老大既然不在乎,叫得又那么亲密。看来这个蓬莱的话,确实可以当众念了。于是指间一弹,音信便被放了出来。“庭芳,三日后,只你我二人,去老地方见一面如何?”“……”老地方指瓦行。见一面是打一架。这些约定俗成的暗语——其他人知道个屁啊。魔界的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肚肠。听不懂话中话,见你举个锤子就以为要干架。对于这一点,容庭芳也有些郁卒。按说魔应当是天性最狡猾的,可是苍生造物时,不知道是不是少安了哪根神筋,奸滑狡诈的魔根本没几个。容庭芳刚踏进这片土地时,那帮崽子凶悍如野兽。他二话没多说,撸起袖子开打,等一个个打服气了,都驯纯地像小白兔——虽然是黑的兔。余秋远主动约战的次数少之又少,在容庭芳看来就是虚伪,分明一肚子坏水,却还装得斯文儒雅。他听懂话中意,战意勃发,二话不说赴了约。孤身一人,大麾翻飞。待到瓦行,那里的望天石上已站了一个人。天地的罅隙处是只有金乌余光的,天边细地像夹了根金线,从那里延伸出光芒万丈。余秋远手里永远抱着柄古朴的千机剑,剑身泛着波纹。听到声音回头看他。模样不算年轻,灰白的发丝翻卷,金线像给他银灰的衣裳镀了色,瞧着莫名地艳丽,像火中蒸腾的彩霞。一见到容庭芳,那些彩霞顿时像生了光彩,烈艳纷飞。他眼微微一眯,眼角那颗痣就活泛起来。“你来得好。”容庭芳勾起嘴角:“比你好!”说罢飞身而起,直直一掌劈上,击起无尽海浪翻千丈!谁胜谁有嘴说话,约定俗成的事。剑骨相融,鞭影横生。他二人从天至地,打到金乌落入无尽海,弦月初升。千机剑精光万丈,化作数面残影,残影相连,宛若凤凰艳羽。容庭芳反手激起海浪如墙,剑水相逢,蓬然炸响。两人斗至正酣,忽然之间一股刺骨地寒气自天而下扑地盖来,犹如崩塌的泰山,一时之间压得二人没能站住。叫人心口一窒,像受了千斤锤鼓,如无根叶飘然落地,退了三步才稳。天地异变令人生奇,容庭芳正抬头去看,对面的余秋远就突然面色一变抱了过来!最后落至灰都不剩的下场。包括他自己。“……”真是时也命也。方才他还嘲笑了余秋远多有不济,被柄宝器伤到就烟消魂散,转眼就轮到自己。抓住了那几个鬼族人后,容庭芳话也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便在这似乎烧不尽的业火之中消成了点点光芒。这回是真的了。蓬莱真人身消魂散,此事乃天之大事,一如容庭芳死后,也会惊动整个魔界一般。整个蓬莱福瑞黯淡,魔界生物哀嚎遍野。一时所有人都知道,自家的尊主消散于天地之间。小蓬莱一日无主,连尊主的尸骨都没能殓得。而自家事未处理完毕,魔界的人伤心完就大发雷霆,愤而欲攻,正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之时。“我们掌山真人必是被魔人所害,他们倒有脸来讨债!”“苏真人莫要生气,一帮低等魔人,怎懂伤心之情,不过是借此生事,又要如往常一般前来叫阵罢了。依我看,护山法阵尚且能用,可以抵挡一番。”“我是想不明白,他们又非头回动手,如何今次竟落如此下场。”堂下众人喁喁私语,一句也没入苏玄机的耳。与众人不同,旁人不过是别派他山,苏玄机可是蓬莱金光顶第二把手,倘若余秋远不在,琐事便是他处理。他与余秋远,除了主副之分,更是同门情谊。如今蓬莱失去魁首,他失去的,可还是一个师兄。这么一想,苏玄机悲从中来,也没顾上身在什么场合,大喊一声:“师兄,你究竟被奸人如何所害,还请入梦一二,也好叫我等为你报仇啊。”这么一声激越呐喊之下,忽然就传来一个比较低的声音。“请问。”众人齐刷刷回头。闻人笑吓了一跳,贴在门边,小心翼翼说:“我有个东西,可能是蓬莱仙尊留下来的,想来要留给他亲近的人,不知当妥。”他穿了一身寻常衣物,似乎修为不高,但既然能在此地,想必是蓬莱中人。苏玄机没有想太多,只是听说有余秋远遗物,便走过来。人群分开一条道。他头戴莲冠,一身素衣,脚下轻巧,眼中闪着泪意,瞧着像一朵被雨打湿了的白荷——在闻人笑看来。“给我吧。”苏玄机道。闻人笑将金球递给他。法球随人,主人虽身死,球却不灭。这说明什么,说明余秋远或许还活在这个世上!这其中莫非是师兄留下的线索?苏玄机眼神一闪,从中嗅得一丝天机,整个人都明亮起来。这般想着,一把夺过法球抛至空中——“哎我建议你最好——”闻人笑的劝诫尚未说完。他听烂的那两句话已经飘了出来。“庭芳,三日后,只你我二人,去老地方见一面如何?”“花容月貌,萧散庭芳,是好名字。”肃——静——无——声。闻人笑捂上脸。他刚才想说,建议苏玄机自己躲起来悄悄地听。想不到这位副峰主动作这么快。容庭芳与余秋远相约相斗的事,本该是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故而两人身消魂散后,也不大有人能知道这里经历过什么。但是当凤凰红火散尽,一个小金球飘飘乎乎飞了出来,落进了无尽海中。那是余秋远用来传信的法球,正是小兵带给容庭芳的那个。凑巧当时闻人笑正站在无尽海边。远方天地相接处,黑云盘旋雷云翻滚。闻人笑面色凝重,他的指间夹着一片失去了光泽的鳞片——就像是干枯的鱼鳞。无尽海的海水翻滚,没有溅上他的衣摆半滴。半晌雷云消散,映红了天的莲色消退,闻人笑这才转过身去。 第5章 “这里太脏。”“……”容庭芳蹲在那里,与它黑豆般的眼对视许久,开口道,“没你脏。”这里仍是瓦行。还是只有容庭芳一个人。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只鸡。一只浑身焦黑连尾巴都烧没了的焦炭鸡。烤成这样竟然还能活着,真不容易。容庭芳深邃地想。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如果容庭芳知道,搭理它的后果就是被当成了‘雏母’一般死死抱着,他可能就不会拿手指拨它了。时间若能回转,容庭芳一定把它踩死了再走。可是时间无法回流,一如余秋远不会因此而活过来——等等,他为什么又要想到余秋远。容庭芳漠然地看着眼前这只鸡。矮矮的,胖胖的,一本正经蹲着,睁着黑豆大小的眼,十分有气势——仿佛蹲的不是他的胸,而是它的窝。他面无表情地将身上那只胖鸡抓了下来,扔到一边。可谁知道那只胖鸡竟然不乐意,在容庭芳要松开手时,扑棱着翅膀硬是拿爪子死死勾住了容庭芳的衣袖。容庭芳皱起眉头,他抖了抖袖子,没用。掰开鸡爪,那只鸡虽然胖,但居然还灵活,跟着换爪子。直到容庭芳不耐烦袖子上吊着一只鸡,硬生生割裂了袖子。这只胖鸡这才没有办法,抱着那半截衣袖,滚到了地上,死死地站住了衣袖铺着的地方。“……”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只鸡是真的怕脏。容庭芳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胖鸡拿黑豆眼瞅他。“说话。”胖鸡继续拿黑豆眼瞅他。“……”看来是要装傻到底了。装傻倒也没什么,容庭芳不喜欢废话。他伸出两根手指,抓住了半截衣袖的角。“我想你应该明白,瓦行这里是不会有正常活物的。这里的火尚有余温,烤只鸡倒尚可。”说罢手指用力,将布料一抽,那只胖鸡圆不溜秋的身子顿时沾了一地的火灰。容庭芳看着那只鸡像是被烫到一样火速翻了起来,扑腾着两只短得飞不起来的翅膀,以极快地速度又扒上了他的脚——站在了他的靴子上。“……”这次容庭芳看懂了,不训不成才。他二话不说,拎起鸡翅膀就打算把这只鸡扔到地火里。胖鸡终于憋不住了。它操着一口虚弱的腔调,义正言辞地指责了容庭芳。“趁鸡之危,你还是不是人!”“……”容庭芳顿了一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是。就在即将命丧地火的前一秒,胖鸡终于及时叫饶。“英雄!英雄!”容庭芳手下留鸡,冷酷地吐了一个字。“说。”……胖鸡被拎提着,视角凑巧就对着了容庭芳沾了灰而没那么白花花的胸膛。它沉默了一瞬,就瘪着嘴拿短而有力的翅膀捂住了眼睛。“天不运我,说来话长。”那么——“你知道雉吗?”雉——容庭芳打量这只拿翅膀抱着他手不放的胖鸡很久,方说:“那不就是鸡吗?”雉鸡雉鸡,也就是好看点的,五彩斑斓的鸡而已。“……”胖鸡梗了很久。“一个是斑斓灵羽,一个是普通家禽,不一样。”容庭芳没吭声。胖鸡心中有鬼,自然机灵,敏锐道:“你不信?”“不是。”容庭芳看着它,“我只是在想,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还斑斓灵羽。毛都烧焦了,根本连是哪种禽类都分辨不出来。提到这个胖鸡心里就很痛。“要不是因为你,我能变成这样?还不是你们放火烧的!”想到这里,它冷笑了一声,心还有点酸叽。“没有我救你,你早死了。” 第7章 纵有千言万语要骂,时运不济的余秋远忍气吞声。——凤凰还有个毛病,非清水不饮,非梧桐不栖。天凤犹甚。通俗点来说,它有洁癖。当人的时候,尚能忍耐一下。变成了原形,受族性本能影响,让它站在脏兮兮的地上,简直是让它受酷刑。何况瓦行的土地不是脏,它灵气虽盛,却混杂了千万他处而来又逃不出去的怨气。这段时间,除了呆在容庭芳的身上与他共享金丹气息,余秋远没有他处可去。余秋远一边暗骂容庭芳明明吸收了他的金丹却还这么没用,一边用脑子想这里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离开。他的内心其实是希望蓬莱能来人。那颗金球是他故意扔进无尽海的,为的就是希望蓬莱弟子知道他在瓦行。当然余秋远没有料到的是,他抛出的金球因为受凤凰火的灼烧,损伤大半,只留下了‘极其重要’的两句话。而金丹被容庭芳吞了后,他一时等同于濒死,蓬莱祥瑞瞬间黯淡,众人都以为他死了,又要应付魔界的骚扰,根本分不出心神来替他收尸。如果他二人离不开无尽海,这便尴尬了。天地浩淼,无尽海望,瓦行如同孤岛——天生的囚笼。在胖鸡使劲想着办法的时间里,容庭芳也没有闲着,他坐在礁石上,面前是海浪翻滚,远处迷迷蒙蒙的,渐渐起了金光。是金乌。瓦行的日夜,只有靠这丝光亮才能判别。天地相分时,留这条脱离于界外的缝隙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胖鸡开口道:“听说是因为盘古力气太大,劈裂了一块。”容庭芳低头看它:“想出怎么离开这里了?”“……”开小差的余秋远,“我继续想。”容庭芳怼完这只灵羽,从它皱巴巴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委屈。他嘴角勾了勾,心情不错。这只鸡虽然谎话连篇,不知是何居心。可触感还得容庭芳喜欢。尤其是这双黑豆般的眼睛。熠熠生辉。像是被拭尽尘埃的黑宝石。——他喜欢宝石,这种亮晶晶的东西。瓦行是什么鬼地方,说好听点,是天地之外,说难听点,是天地不容。故而金乌的光都不能及,只小气巴拉地给一丝。这里的灵气独立于天地之外,在无尽海圈起来的这块地方自行转圜。而天地灵物诞生,除了灵气,还要天机与时运。显然瓦行不具备这两点。除非是大罗金仙被天道罚到这里看门,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能修出灵智的灵物。容庭芳面不改色地顺着这只胖鸡的尾羽。从尾巴顺到脑袋,摸的对方毛都炸了起来。既然不可能是之前有的灵物,那便是之后了。想必是他意识全无时,这里发生了什么异样的变化。但不论这只鸡为何要说谎,倒也没必要担忧的。倘若是只好的,便养养。养着养着生了异心,就拔光毛吃了。拔下来的毛还能顺便裱起来。一举多得,真是再好不过。胖鸡后脖颈一冷,总觉得容庭芳撸毛的动作有些怪异。它当然不会知道,在容庭芳眼中,它已经皮毛肉分离得彻底了。金乌的光愈盛,胖鸡眯起眼,正巧容庭芳问它:“你既然救了我,可知道现在已是世上几时,我睡了又有多久?”“金乌又不是每天都有的,我怎么会知道。总归百八十天有罢。”还得加上它自己醒来的那段时间,天地玄乎,修真无岁月,可说不准了。胖鸡一边这么回答,一边下意识去看容庭芳。但它还保留着身为人时的视角,故而平视。所以这么一转头,先对着的是一片白花花的胸膛。再往上,才是容庭芳那张能令天地失色的脸。“……”余秋远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容庭芳。但本质上,天凤不但有洁癖,还喜欢好看的东西。你看他眉毛长得那么恰到好处,眼鼻口唇无一不端,怎么也不像奸邪之辈。若非平时霸道凶残,安安静静当个画中美人多令人望而留恋——就有种很可惜的感觉。可是美人,是要动起来才有灵性的。容庭芳见怀中胖鸡久久不出声,低头一看,雉鸡默不吭声蹲在他膝上,呆若木鸡。“怎么了?”他眉梢一挑,整个人就都灵动了起来,像是活泉泛了粼光,也像风拂过山林,衬着后头金乌天光,简直是给瓦行掬了捧金丝雨。算了,胖鸡默默地想,还是活的好看。天不该绝容庭芳。在他潜心打坐吐纳的第三日,地火灭了,而远处乘风破浪,却是有一物踏着海浪过来。过来的这个东西似乎带着海敬畏的气息,所到之处,浪也静了下来,似乎稍有避让。它来时速度很快,却在快到时远远地停在海中,离瓦行有一段距离。容庭芳修为虽失,眼力却不差,他踏上一块礁石,往外看了看,察觉出那物斟酌犹豫的态度,便冲蹲在他外衣上的胖鸡招招手:“过来。”容庭芳修炼时,对余秋远来说是个大好时机。他抓紧机会吸纳容庭芳外逸的金丹气息,与他一道修这天地大道。金丹虽在容庭芳体内,但因到底是余秋远的东西,故而在未被容庭芳炼化之前,对余秋远来说都是有用的。顶多就是修炼时功效差一些。而且在余秋远看来,也就是容庭芳现在没了修为,尚能与他的大道金丹和平共处,倘若容庭芳自己的修为恢复,自然便会排斥。但亦有一种可能,若这金丹一直在容庭芳体内,要么它的天道法则让容庭芳无法恢复,要么彻底被容庭芳炼化。这就看这两者,谁更强势一些了。眼下容庭芳叫它,它不得不起。慢吞吞挪过去——踩着容庭芳的外衣。胖鸡抬着眼,负着小翅膀:“干嘛?”容庭芳道:“不干嘛。”然后干脆利落地捏晕了它。这才前行两步,要迎这位不知是人是鬼的新客。能破浪而来的,莫非是故人吗?作者有话要说:  胖鸡:我落了东西在你那里。芳芳:心吗?……猜猜是谁来了。 第9章 哦,还有容庭芳的半幅衣袖。一路上,容庭芳问道:“你来找我,可是听到什么消息?”他问的意思,是想知道外界变得如何。想来他在瓦行这段时间并不短,而闻人笑能摸到这里来,一定也并非偶然。闻人笑答道:“没有消息。只是蓬莱与魔界相争已久,疲伤元气。苏副峰主所领弟子日前伤了魔界领头大将,自身也有损伤。故近些时日两边偃旗息鼓,都休养生息了。”他在蓬莱呆了这段时日,也听说了一些事,知道当今魔尊和蓬莱交手多回均不得利。那时他还不知道魔尊是谁。如今在瓦行见到人,哪里有不明白的道理。虽不清楚容庭芳是怎么就当了魔尊,但对方应该是想要知道魔界状况的。故而闻人笑乖巧地不提缘由,只将所知一一相告。地火未灭,容庭芳一直以为时间过得不久。但能斗到两边偃旗息鼓,那显然时间不短。他学吟道:“竟然如此。”这么说来,瓦行的地火燃烧到他醒后,才渐渐熄灭。他记得这火是因为余秋远自爆引起的,怎么能烧这么久么?闻人笑应道:“瓦行岁月流逝缓慢,无法察觉也是正常的。”容庭芳道:“不是没有察觉,你来之前三日我才醒来。”三日?那岂不是说明容庭芳沉睡至今!不过,鳞片活泛起生气确实也只是几日前的事,不然闻人笑不会来得这么慢。他迟疑道:“当年他们说你和蓬莱魁首身陨,因为鳞片气息未绝,我以为夸大其辞。”但如今看来想必是伤得极重。何止伤得极重,差点就没命了。容庭芳又想把余秋远刨出来捅刀了。但既然想到余秋远,容庭芳问道:“你说他们打起来,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自家老大的生死大恨。这些时日,魔界屡屡率兵叫阵,来去自由。他们是身无牵挂,想打就打,要走就走。蓬莱却有些疲惫。一来修天道者,不讲杀戮。二来苏玄机不相信余秋远死了,故一直追寻他的踪迹——只是未曾能成功前往瓦行。三来,修魔的人,除非自己想不开要堕魔,不然都是天生天养,进了这个门也不会有人领,但是蓬莱不同啊,近些年因灵气旺盛修为突涨的人不少,修为到了,自然而然要进蓬莱。这几批人一安置,蓬莱怎么能够安心打架?但苏玄机一寻思,常年应战这不是办法,堂堂蓬莱客,怎能叫魔界牵了鼻子走,从不主动叫战的他在一个月前主动筹谋,将魔界领军大将阿古什诱出渭水河界,用自己的血布下诛魔阵,硬是将其斩杀于此,以震天威。此举虽令魔界大痛,但也颇伤元气。这一场仗后,魔界与蓬莱均悄无声息暂停兵鼓。说的好听各退一步,其实自己也知道是休养生息。战事累人,毫无益处。闻人笑将这些年间的变故与容庭芳简要叙述了一遍,而后与容庭芳道:“苏副峰主认为,尊上死没死,魔界一定心知肚明,不过是寻了个由头生事。他们的将领虽然武艺高绝,可惜没有脑子,故而应对起来,尚算游刃有余。”容庭芳听到这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要点。“你叫他苏副峰主。”他看向闻人笑,“你现在效力于蓬莱?”闻人笑道:“不算效力,只是在其中修行。”与人一样,妖也讲修行,有的修情道,有的修天道,而妖之一物,本就感化天地而生,故其中灵性,更适合修天道。闻人笑便是如此,他当年去了蓬莱,觉得此地尚可,便一直留了下来。容庭芳若非当年之事,本该修的也是天道。可是族人去了对头的地方,总归叫人心中不快。容庭芳本有些不悦,转念一想,又觉甚好。闻人笑既然肯来帮他,说明还是他的人。那么,余秋远手下插两个他的人也很便于行事。要知道以前他也想过要插探子,只是手下那帮魔头,连蓬莱的门也进不去,别说当个比较重要的弟子了。这么一比较,容庭芳便和颜悦色起来,拍拍闻人笑的肩膀:“好好修行。”“……”闻人笑固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应承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到了陆地。这会再往瓦行看去,碧海蓝天,阳光普照,哪里还有那个地方半丝踪影。许久不见天日,终于得见阳光,又有微风拂面,容庭芳心情大好。他自法器上踱步而下,舒展了一个懒腰,感慨道:“本以为不过几日,光景与往时并无不同。可这山草水绿,仔细看去,确实有所区别的。”这种转瞬沧海的感觉,果真奇妙。胖鸡被扔在了地上。反正它昏睡着,容庭芳也不用管他们之间的约定——不让它睡在泥地上。舒了会心,容庭芳突然想起一事,他招过闻人笑:“你会幻化术么?”这个会的,闻人笑点头。容庭芳便说:“给我寻面镜子。”闻人笑掬过岸边海水,就着水样制了一面水镜,一边递给容庭芳,一边问道:“你现在要怎么办?是否需要找处安静的地方——”话未说完,却听容庭芳惊奇一声,顿时住了口:“怎么了?”闻人笑本要说,如今魔界与蓬莱都不是安生之地,容庭芳修为未恢复,怕是哪里也去不得。去蓬莱是死地一场,回魔界——那里向来以强者为尊。一个不能令他们服气的魔尊,恐不能安抚人心,反要叫人心生异乱。何况如今他也回不去。倒不如以自身为重,从长计议。只是话没能出口呢,却是见容庭芳一脸惊疑之色。自然大为奇怪。容庭芳神色凝重。他取过镜子,照了又照,又掐了一把自己,并没有回答闻人笑的询问。刚看到自己模样时,他是惊讶的。任谁发现自己年轻了近千岁,都会惊讶,有的甚至会茫然四顾,怀疑人生。可是容庭芳不是常人,他在一瞬间的惊异后,便冷静了下来,任心中如何猜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反过来想。本以为命丧瓦行,结果活了。本以为修形需久,结果很快。那么,无论蜕变成了什么模样,似乎也不值得惊讶。何况,他自己都要不记得自己原本的样子了。角龙一族与人不同,五百年蜕角一次,化形时也有变化。而今容庭芳一下子少了近千岁,身形和脸自然迅速回到了千岁前。那时他还没入魔——就连眉心都是银色的云纹,只是稍许黯淡。那里是他本命鳞甲的位置,修成魔体后再没有浮现过。容庭芳将镜子还给闻人笑,兀自思忖。余秋远死之前,也曾有过一瞬间是青年样貌,而如今他回到五百岁都不到的年轻模样,难道瓦行这个地方尤为奇特? 第11章 胖鸡镇定道:“那不过是因为头一回来到瓦行之外,一时有些心潮澎湃而已。”容庭芳没有说话。余秋远了解容庭芳,一如容庭芳了解他。他知道这个人现在肯听他说话,大半是因为怀疑。倘若有机会,依容庭芳的脾气,绝对是拍屁股就走的人。“既然你不想真的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请你送我回瓦行。”见容庭芳久久不出声,余秋远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容庭芳静静看了胖鸡半晌,忽然就将它放到了地上。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又伸手搭了脉,自己给自己探了探身体状况,漫不经心道:“我答应你的,自然兑现。若不信我,你自己回去。”——反正一只鸡也跑不了多远。胖鸡立马顺坡下驴:“相信容大尊主是守信之人。”——然后舒了口气。刚才它和被烤成食物仅差毫厘。容庭芳一瞬间的杀意,丝毫不容作假。一番你来我往,它毛都要湿了。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起码两个人暂时达成了一致。不过等一人一鸡暗中决定下完,眼前有个更直观的问题——闻人笑离开得太快了。而今他二人,一不能飞二没有骑乘工具,要如何离开这海边一角——瞧着蛮荒的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于是就在走了一个小时后。胖鸡蹲在容庭芳肩膀上,斟酌道:“你应该往另一个方向走。”容庭芳负着手,纵使走错路,依然一脸平静:“你知道为什么不早说?”胖鸡有些无语。“我常年在瓦行,怎么会认识外面的路?”它反问道,“你不是魔尊么?天下之地,竟然还有你没走过的路,没去过的地方?”“当然有。”容庭芳偏头看了它一眼,“蓬莱我就没去过。”“……”胖鸡心口中了一把刀。一路走走停停,好在这里往外不远就是村庄。待到薄暮,已能瞧见远方有直直的炊烟升起,在枝蔓间盘旋而上。容庭芳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香气沁入脾腑,是俗世饭菜。一声咕噜自腹间响起,多么陌生的感觉,他竟然饿了。胖鸡歪头瞧他:“你没有辟谷吗?”像他们这样的人,多半已经不食人间烟火,天地灵气能洗涤筋骨,使肉身精纯而通透。本来是不吃的,但是老都能返童了,身为世间生灵的本能就被唤醒了。容庭芳面无表情往前走,把胖鸡的头往一侧按了按。“嗅觉是为天下至纯,味觉又尝天下至美。这两样都不要,女娲造你出来做什么的?天地之间,缺你一只木鸡吗?”胖鸡:“……”馋就馋了,找什么借口。它只希望容庭芳快点修炼,好给它机会把金丹吸出来,苦口婆心劝道:“人间安宁,你去蹭饭,面子上说不过去吧!”从大道至真,讲到为人至善。容庭芳没有出声,突然就道:“你和我的一个老朋友说话方式很像。”“又坏又假,还喜欢说些空道理。”胖鸡戛然闭嘴。“但他刚才在你的口中化成灰了。所以今天我若吃不到这口饭,便剔了你的肉填腹,扒了你的皮下汤,多出来的毛裱成织锦。”容庭芳幽幽道,“挂在墙上永葆鲜丽那种。”“……”识时务者为俊鸡,不但不是人现在更没什么威慑力的胖鸡热情地改了口:“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飞飞啊。”作者有话要说:  请问你们对彼此的爱称是什么。余小凤:霸王龙。芳芳:小double鸡。……第7章 插紧一点王猎户今天猎了只兔子,还有一只鸡。先前他把鸡给婆娘炖汤了,那只兔子还没处理。兔子是野兔,皮毛滑顺。王猎户想着,等再多攒点好东西,就一次性去沧水走一趟,看是否有人需要,多换些银两。沧水富饶,还有最有钱的傅家。等钱攒多一些,他就可以带着婆娘换个住所,总好过在此地残喘一生。一只鸡在锅里突突炖了半天,肉都烂了,香味顺着风走,能飘十里。墙上搁了个紫金木盒子,上头随意罩了个毡子。老王冲它拜了拜,嘀咕道:“神仙神仙,你东西寄放在我这,来拿时可记着露个脸,别秃噜走了不给钱。”说罢搓搓手,扯了个鸡翅膀搁在那盒子面前的碟子里。又扯了个腿准备开吃。忽然外面就来了敲门声。老王一哆嗦,下意识看了眼那紧闭的紫金木盒。他老婆在灶间,大约是手上有油不方便见客,只扯着嗓子叫他开门。王猎户没办法,只能起身。边走边骂,格他老子的,要是来分他鸡汤的,不拿些东西来换,绝对不给。容庭芳脚程不慢,他敏锐地从一片饭香中,嗅到了属于肉的味道。偏巧那户人家离他又最近,省得他再往里走。他喃喃自语道:“上天果然待我不薄。”随后视篱笆如无物,轻巧一跃,进了这破烂烂的院中——说是院,实在是小。不过三五步,就到了门口。他敲了门。里头有桌椅移动的声音,然后有人粗着嗓子过来了。“谁啊。” 第13章 “你就睡在这里吧。”王猎户提醒说,“晚间不要出门,这里外头丛林茂密,路不好走。”容庭芳道:“多谢。”他静静地等着,等王猎户关上门,脚步声走远。这才起身往外走去。胖鸡浸透了水,身上的焦炭褪去些许,逐渐露出本来光鲜亮丽的羽毛来,一如它自己所说,是一只通体斑斓的灵羽。本来已经滚到了容庭芳的衣服堆里,以为他就此歇下,还想趁机眯一会儿,谁知道容庭芳竟然有出门的意思。胖鸡轻声道:“你想干嘛?”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它可没听说容庭芳属狐狸,吸人精气的。容庭芳看它一眼:“夜深人静,你说我能干嘛。怎么,真当自己是只鸡了?”余秋远心里一紧,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就听容庭芳继续道:“我看你并不热衷于修行,消极懈怠,怪不得只能在瓦行当地精,被火烧了烧就焦了毛。”一句带一句,丝毫不在乎是不是会戳伤对方幼小柔弱的心灵。说完道:“还不跟上?”“……”被怼地一无是处的胖鸡沉默了好一会,才冷笑一声昂起了脖子。“那你抱我走。”它毛都湿了,太重,拖在地上会沾灰。村户已渐都歇下,这里民风尚算淳朴,晚上吃完饭,便很少有人外出。但依容庭芳的眼力望过去,只觉得此地房子都很破。也是怪了,这里明明靠海,不能以海为食吗?他一身白衣,在月色中十分晃眼。悄然走出后,停在村外一处僻静处。今晚月色很好。饭要吃,路要赶,但他也要抓紧一切机会修炼,好让自己复原地快一些。这里是东极沙地,大洲靠海偏远的地方,本来很少会有任何人为此驻足。但今天除外。深更半夜,海平浪静。突然从天而降了一堆白花花。郝连凤收起御风而行的紫金葫芦,在地上多行了两步,左右一打量,冲着身后几个随之而来的弟子招手:“白地露金沙,罗盘所指一定就是这里。”“是吗?”弟子们半信半疑,交头接耳。符云生走上前,拿剑鞘杵了杵这硬邦邦的沙地,抬头道:“可是师兄,罗盘也会有出错的时候,东极是出了名的荒凉,从没听说这里有稀世珍宝的。”更何况这一眼就能望尽的平原,遍地是泛白的土地,藏不下一丝活物。“你懂什么?越是不可能的地方,就越有可能。”郝连凤招招手,一颗卵石就飞到了他手中,他仔细打量着这颗别的地方都很常见的卵石,“不然你要抓一只火鸡回去吗?”符云生:“……”抓只火鸡也比这屁用没有的石头好。他一把将金光杵往地上一插,入地三尺。灵力顺着这方圆十里往外扩散起来。金光杵是玉玑峰的宝物,据说是上古兽骨制成,但凡有些灵性的在这周围,金光杵都能有感应。宝物一入地——安静如鸡。“……”玉玑峰的弟子拿控诉的眼神去看郝连凤。郝连凤尴尬道:“再,再插紧一点?”作者有话要说:  胖鸡:我今天,就在这里,立翅为誓!以后,要有谁能看上容庭芳!那就是他瞎!第8章 毛都不给再紧一点可以,符云生运起十二分力气,一声轻叱!高高举起的金光杵咣地一声深入土石,以此为中心的土地龟裂开来,灵力如潮水,沿着龟裂的方向四面延展,如同海啸!轰然一声,林木如同被风刮过,树冠翻起叶潮!容庭芳打坐入定,淡蓝色的气劲自他指间泛起,逐一遍布全身。余秋远凑在他身前,近乎贪婪地吸取着因容庭芳运功而逸出的金丹之气。内劲在体内盘旋,滋养着他受损的筋脉,像倦鸟归巢。几个周天下来,余秋远觉得他的毛色都亮丽了许多!相比之下,容庭芳就没有这么顺心了。他的内劲沿至心口处,本欲继续往里探进,乍然被一股推力打了出来——竟然半途受阻融不进去。为什么?容庭芳眉心一皱,刚要睁开双眼,就听到轰然一声。他下意识抓起胸前那只蹲坐着的肥鸡就往后一挡——灵啸轰然而过。肥鸡毛羽乱飞——“……”容庭芳淡定地让它蹲回了原处。被自己的毛炸了一脸的肥鸡瞪圆了黑豆般的眼睛。亮晶晶圆滚滚,看在容庭芳眼里——特别可爱。“对不起?”他毫无歉意道,然后昧着良心替它梳了梳毛。因为打坐运功而不能说话的余秋远:“……”气地噎住了自己。容庭芳撸了把肥鸡的毛,站了起来,衣摆从胖鸡头上扫过。“这里地处偏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灵力。”还是天道之力,像极了他平日里最讨厌的蓬莱弟子的气息。他如今修为不如从前,感官还算灵敏,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辨认出有人正在越林而来。还不止一个。依据先前的情形,说不定这些灵力异动就是他们搞出来的。来者不知是敌是友,容庭芳一边冷静地抓起肥鸡抱在怀里,一边往后寻好了退路。他如今身手不敌于人,没必要和他们面对面硬抗。这后面是个村庄,凡人过于孱弱,碰不得便要生要死。倘若在此处交起手——修道者的速度就是快,还没等容庭芳想完,那些人已然拨叶而来。那身清高标配的装扮,说出去不是蓬莱弟子都没人信!领头那个一头红冠,骄傲地走过来,像是烈日里的骄阳。这种艳丽的感觉,倒是令人份外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容庭芳抛开那一瞬间的熟悉感,低声道:“等下你不要出声。” 第15章 然后。就到了王猎户的家中。容庭芳理所应当道:“仙人纯善,还请你们略施薄手了。”“……”符云生瘪着嘴看他。都说了这人不是好相与的,为什么郝连凤就是不听呢!可来都来了,此刻掉头就走,有失大门大派的声望。郝连凤硬着头皮:“举手之劳。”一间屋子就罢——随后来了无数间。这一晚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就没断过。自己人被这样对待,余秋远说实话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他终于没有忍住问容庭芳:“你为什么非要他们亲自动手?”玉玑峰弟子的法术还可以,修个屋顶用不着爬来爬去干纯粹的体力劳动。哪有什么为什么,闻人笑既然替苏玄机做事,那么如今郝连凤自己撞到他手里,听他差遣也没什么奇怪。从前两人在伏龙谷照面,冤家路窄。一株肉灵芝长在正中间,两人都是各取一半,连叶子也要对半撕才好。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要和余秋远平分秋色。容庭芳理所应当道:“我高兴啊。”说着低头看了眼胖鸡,“要你替他们心疼?”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来来来,瞧一瞧了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天降神鸡,合影留念,不真不要钱。只要999,朋友圈你值得拥有!第9章 谈个交易不是心疼,单纯不痛快。修个屋顶要不了命,但很打余秋远的脸。可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区区蓬莱弟子落到容庭芳手中都要被这样驱使。余秋远几乎可以想见,如果容庭芳知道了他的身份,该如何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朋友’。变不成人。在自己手中。任你揉搓——别说容庭芳,单余秋远这样换位思考,他自己都觉得兴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胖鸡否定了容庭芳‘不合时宜的论断’。“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何来心疼一说。”容庭芳静静看着它,目光灼灼。他的瞳色经过了术法的遮掩,原本是极淡的,和他眉心的鳞甲相配如祥云绕月。现下如同幽深古井,叫人无处遁形。“你既然可以救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如今对着别人,怎么就忽然与你何干毫不在意了。两相矛盾,可真不是你的作风。”胖鸡:“……”“余秋远。”容庭芳忽然这么一叫。胖鸡心又提到了嗓子口!就听他慢吞吞道:“——也是这么个性格。”仿佛是博爱地很,谁都想救一救。“……”朝夕相处不过三日。它快要被憋死了。其实他们从前针锋相对,没半句好话。但自从他身死之后,容庭芳醒来之时,他的名字被提了好几回。要不知道知道容庭芳与他并无私交,蓬莱魁首几乎要以为他们不是死敌,而是难舍难分的知己好友。这种明明要瞒着对方却还是被时刻提到的心情——他要不是因为失去金丹气竭而死,也要被忽上忽下吊着心没了半条命。撒谎难,圆谎更难,不战而败可不妥。余秋远很忧愁。聚精会神想着如何再坑玉玑峰弟子一回的容庭芳忽然觉得怀中一重,低头一看,胖胖的雉鸡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鸡脸萎靡,无精打采。这半夜来了堆神仙,替他们修好了屋顶,王猎户携着婆娘与其他沾了光的村民对容庭芳千恩万谢。容庭芳很自然地受了。落得玉玑峰弟子鼓起了双颊,分明他们才是出力的那个,怎么就讨不着好,功德全落在别人身上!可是师兄都没说什么,他们还能怎样呢?容庭芳拦下了朝他作揖的铁汉:“也只是举手之劳,报你一碗汤恩,不必如此。”王猎户拱拳道:“小仙人,是我们有眼无珠,怠慢了。你们不再多留一夜?”小仙人?活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听人这么称呼。依他的天资,曾经也确实以为自己会是往天道那头去靠的,谁知道阴差阳错呢。容庭芳扯了扯嘴角:“我不是仙人,但若你们有心求道,可以往南海去。那里有条河,过了河便——”“可千万信他不得。”话未说完,就被抢了白。容庭芳回头看去,郝连凤一本正经抢他生意。“这位大哥,求道要先证心,南海以南可不是求道者的归宿。”他见王猎户不信,心下担心对方真的听了容庭芳的瞎扯淡,左右一看,挑得更明了一些,说道,“魔尊你听过吧?”王猎户没听过。郝连凤嗨了一声,神神秘秘道:“就是南海往南那块地的老大。”他怎么着。“他死啦。”被火烧得灰都不剩,连半句嘱托都没有。郝连凤唏嘘道:“可见善恶到头终有报,大哥,你要求道可往蓬莱去,莫要走歪了路。”一头扎在歪路中的人,下场都不怎么好。连魔界老大都无法幸免,何况是普通人呢。道理是很对,但是容庭芳冷笑了一声。“你们蓬莱魁首,好像也死了吧。” 第17章 鸟也跑了!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屋顶,送了葫芦,跑掉了人,飞走了鸡。郝连凤:气出鸟叫。第10章 芳芳芳芳法门的东西名不虚传,容庭芳坐在葫芦上飞得很快。可是会飞的鸟自然更快。满月如盆,容庭芳袖袍灌风,发丝翻飞,正在翻看那个紫金木盒,还有其中那根说会发光的羽毛,琢磨着这根鸟毛到底是什么东西有无用处。翻看无果后,他盘算着要不要让闻人笑过来把这根毛领走,耳中忽然就捕捉到风声。容庭芳收起盒子,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不多时,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凤鸟撞进他怀里,气急败坏:“你竟然这样出卖我?”容庭芳摸摸它的脑袋,又顺了顺它经过夜风梳理,已经长而艳丽的尾羽,回答得气定神闲。“怎么会。”这不是又飞回来了吗?他就赌这只自称是雉鸡的灵禽因何缘故是主动要呆在他身边的。如今一试,果然是赌对了。还蜕了层毛。余秋远和容庭芳交手数回,每次都在猜疑对方如何布棋中渡过,可谓是心力交瘁,既没有占到便宜,也不曾讨到好。实在也不是容庭芳这个人多么奸恶,而是此人过于随心所欲。倘若一步棋布了有二后接三四,他倒是能猜上一猜。可容庭芳经常跳棋,那余秋远还猜个屁?如今容庭芳这么淡淡三个字,依余秋远对他的了解,左右一寻思,哪里还能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当下道:“你故意诓他们的?”骗了人修屋顶,诓了人宝贝,答应交换的灵禽还自己飞了回来。这笔买卖,容大尊主真是半点也不亏。余秋远简直要佩服他的无耻。容庭芳丝毫不觉得愧疚。“房顶是他善良,自己愿意修的,我没拿刀逼着他。”“与他的交易也已经兑现,你自己要飞回来,我可曾暗示过你半句?”“横竖非我指使,如何算我卑鄙无耻。”……这几句推脱的话听起来就很无耻!可余秋远竟然答不出半个字。因为容庭芳说的不错啊,他并没有叫余秋远一定要随他走,是余秋远自己心中藏着事,暂不能与玉玑峰相认转回蓬莱,故而抛下弟子,情愿跟着这个大魔头。“……”他本该有理要答,奈何有事瞒了人,再多的理也说不出来。当下几乎咬碎一口白牙,忍气吞声道,“自然,若非我与你还有恩未清偿,我也不必来找你要个话头了。”恩怨未清?紫金葫芦载了人,速度丝毫没有变慢,只随着容庭芳心中所向,在夜色中疾行。底下山野巍峨,河川在月色下像是银练,穿梭在大地的翠衣上,是一片令人心之所向的天地。容庭芳听得这四个字,心中小小哂笑一声。他们能有什么恩怨,要搬那套救了人的说辞?胖鸡主动要提,容庭芳就顺理成章,他道:“既然你说起这事,我倒有个疑问,一直以来,未曾有机会单独询问你。如今你我独处,又无人打扰。不妨请教一二。”这话说的没错,容庭芳刚醒,还在迷茫时,和余秋远没有过多交流。过后又径自上了岸,上了岸便是如今,后头还追了一个玉玑峰。说起来,也是共患难的情谊了。但凡容庭芳要开口请教,多半是有坑。胖鸡警惕道:“你说。”便听容大尊主慢悠悠说:“你既然救我,我便问问你,可知道我是谁。”……容庭芳是谁。这是一道很简单的题,先前叫过魔尊名号无数遍,但如何答对,则很难。余秋远脑中过了千万种答案,最终也只停留在‘是’与‘不是’之间,要从中做出选择。但,他是一定要回答‘是’的。没有理由答不是。胖鸡答得镇定自若。它道:“你是魔界一统以来第二位首领,唯一一个位高攀至九天之人。”本是白衣仙姿,却非要与魔同行。号令魔界十二城主,无所不从,连妖界也要对此退避三分。九天玄尊容庭芳,令人闻风丧胆,望而生畏。阿波额那开创魔界后,因四界混战中受损颇重,过早化归尘土,化作山海。功绩还没开始享受,先留下了一堆烂摊子。魔物是天生好战份子,外头打完了,他们就把心思动到了里头。一百年啊,混战不休,没有魔灵诞生,只有哀嚎遍野。孤月悬星,漆黑的魔界中,突然踏进来一个人。纷尘不染,血腥不沾。低眉垂眼间,徒手撕了对方魔将的坐骑犀牛。……征魔将,讨妖军,攻蓬莱,容庭芳就没消停过。最毒美人心,素手平天下。他自称玄尊齐肩九天,在白骨鲜血的魔帝宝座上一坐就是一千年。天下间谁能直视他的真容,谁敢与他交一回手。他的帝号响彻天下四界,真名令人不敢深掘。妖界的尾龙听到他的名讳都要夹着尾巴往深海中游走,遑论杂鼠小辈。这样的人—— 第19章 胖鸡狐疑道:“你不听听是什么?”容庭芳道:“听了有用的话我就不用被困在葫芦上听你一只鸡摆布了。”“……”真的气人。郝连凤很快就追了上来,他其实本该早点追上来的。那只葫芦本是他的所有物,郝连凤完全可以自行控制紫金葫芦的去向。可就在他要这么做时,却偏偏被一股魔气拦住了去路。魔界退出渭水后,东极之地竟然有低等的魔物,是郝连凤没有想到的事。他一心要追容庭芳,三下五除二将那魔物斩杀收入囊中。蓬莱和魔界打了很多年,后来才偃旗息鼓。一来双方都要休养生息,二来魔界亟需一个新的统领,他们自己也在打内战。只有天道者才讲以德配位,对于魔界那帮人而言,永远是拳头大的人说话。容庭芳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没有在这当口跳出来自证身份。没有实力的自证就是在扇自己巴掌。在布下诛魔阵之前,苏玄机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消耗不掉魔界的战斗力,大可以让他们自己去消耗。于是久而久之,蓬莱和魔界竟然也维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符云生看在眼里,忍不住道:“师兄,它微不足道,你出手是否狠辣了些。”郝连凤道:“你若不清除,难道要放任它为害世间,杀你同门?”他道,“心慈手软只会成为你修道路上的绊脚石。云生,你要千万记住这一点。”可是魁首一直教导的是,顺天运福民生,万物皆平等。符云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郝连凤,师兄这么杀气凛然,到底是怎么通过入门试炼的。那边,眼见紫金葫芦受召破空而来,郝连凤正心中得意,心想你骑着葫芦跑了又怎样,宝贝是我的,不还得听我的话?再往前迎去,却是瞳孔一震。原来那葫芦上竟半个人也无。郝连凤将那紫金葫芦取回手中,左翻右看,愣是找不到半个人影,仅留下来一根毛。“……”符云生凑上前道:“师兄,他们跑了。”“不可能啊。”郝连凤喃喃道,“我看那人灵力浅薄,明显是个空架子,他若自己能跑,何必要上我这紫金葫芦。他若不能跑,又是怎么消失不见的呢?”难道他还会飞不成。容庭芳会飞吗?——他会。眼看紫金葫芦更往玉玑峰弟子方向飞去,容庭芳一声不吭,也未等天凤有何作为,径自往下一跃,一身衣衫翻飞,竟是要一头往地上撞去的意思了。“容庭芳!”胖鸡大吃一惊,顿时收拢翅膀往下追去。于地上人看来,便似只有两个黑点自空中落下——余秋远修为大大不足,早前甚至连飞都飞不得,是因先前容庭芳修行章法时,正好叫他在一边得了些益处,略微恢复一些,这才能在离开郝连凤后奋起急追。能飞这么久,远远透支了他如今的力气。乍见容庭芳往下落去,心头顿时一震,一声惊呼出口,本欲展翅相救,奈何事与愿违。别说捞不着容庭芳,连他自己也因消耗过度,从五彩飞凤成了只缩头斑鸡,圆滚滚一团落成了一个球。当此危机时刻,忽闻一声清啸,一道影子盘旋而上,接住那只因气流狭卷失了章法的飞禽,一路在云层中绕云而下,忽然往下坠去,直直一条银练,轰然落入水中,溅起水花三丈。夜月宁静。不多时,岸边水声阵阵,一个人白衫湿透,踢踏着水,自湖中心走上来。水与他仿佛是亲厚的本家,在他脚边温柔地打着卷,亲昵地蹭着他。容庭芳毫不客气一脚踩掉了一簇小水花:“与其蹭我,倒不如送点鱼虾来裹腹。”自入魔后,他便很少感受这种水族对他天生的亲昵。一时有些不大习惯。月色莹莹照着他,水汽朦胧,罩了层柔和的光辉。容庭芳将手中那只湿透了毛的胖鸡随便扔在了地上,胖鸡一动不动——它早在无力飞行时便失去了意识。容庭芳抹了把脸上的水,从前他是不惧湿的,衣衫都能无风自干。但强行化出原身将他这几日积攒不多的元气一次性耗费一通,如今能勉强不当一条落水虫已是不错,还提什么干不干的呢。一路上了岸后,他看了眼自己,心头也是疑惑。怎么如今化作原身要费力,最稳定的状态反而是人形了呢?该不会死了一死变种了吧,容庭芳暗暗地想。虽然上天厚待,让他不必从原身修行起,可惜并没有什么用,该使的术法仍然一样也用不出来,不该失去的东西——也还是失去了。这不飞至半路还一头栽了下来。还好下面是水。容庭芳将自己的衣衫脱下来,拧出了一滩水。这里虫鸣声声入耳,月映湖心如盘,瞧着很陌生,不知道是哪里。容庭芳不禁算了算自己的天劫,还早啊,怎么也得再过百八十年。眨眼之间从王座跌落成了个普通人,还落到如今无食无宿的地步,他也真是倒霉。郝连凤循着紫金葫芦的踪迹一路驾风而来,正在脱衣服的容庭芳动作一顿,一把挟起胖鸡翻身躲到了草丛之中。草丛有过膝高,挡一两个人不要紧。郝连凤自天上往下望去,水面波光粼粼,岸边杳无踪迹,哪里还有容庭芳的身影。他漫不经心,欲再一瞥——符云生道:“师兄,别找了吧。刚才师门传讯说东西已觅得方向,正请人去拿。金光顶苏峰主有事相商,师父叫我们尽快回去。”郝连凤的视线在湖面上停留片刻,内心挣扎了一下。“若再不回去,师父便要怪罪了。”符云生劝说道,“我们是奉命寻宝而来,莫要本末倒置,分明是桩好事,却得来他人猜忌。”“也好,先回去。”郝连凤权衡再三,还是选择先回蓬莱。那只灵禽也只是可能与凤凰一族有关,不一定是真。何况它的血统瞧着就不纯呢,本为抓它取血也要费些力气,若为这点而耽误内务,影响了他在玉玑峰的声名,倒得不偿失。日后再说吧,找个人还不容易。想到这里,郝连凤扬长而去。玉玑峰的人走了,容庭芳却没有放松警惕。直到四周确实安静无声,他这才略略起身。这么一抬头,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黑豆眼。写满了不可置信和仓皇。“……”容庭芳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姿势。将一只鸡压在身下,还捏着尖喙。——像极了欲谋不轨。作者有话要说:  鸡崽养成一阶段:该地咚时就地咚。恭喜您在新手村获得了:不明属性黑盒子x1,发光的毛x1,绑定宠物x1。第12章 抓住机会月色甚好。容庭芳松开掌中鸡的翅膀,直起身站起来,理了理半干的衣衫,兀自迈出了高过膝的草丛。湖水波光粼粼,银月在其中碎成了星河。它也是很识趣的,在容庭芳走过去时很识相地退远了一些,满湖写着‘不想打扰’。有时候生灵太聪慧了也不行——过于自以为是。“你不必这样看我。”容庭芳道。胖鸡没吭气,但满眼写着不信任。 第21章 所以当他问起符云生:“那我要如何才能进入蓬莱?”什么好不好相与的错觉,符云生一时头脑发热被蒙蔽了过去,只当是个聪慧的少年人一心向往之,还认真想了想。告诉他说:“倘若蓬莱峰主下山,会在四方城的日月台办道法会。”符云生打量了一下容庭芳:“你若有意,也许能去试一试。”就算进不了蓬莱,也有些世家门派是收人的,进了他们的地方,不愁找不到好的典籍。并不是进了蓬莱便能得道成仙,说到底修什么道都一样,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天下不世之才不多,且都没什么好下场。可惜了,他觉得没有好下场的那个人,就在他眼前。赤金石多产自蓬莱,是因蓬莱灵气充沛,连带山石花草也韬光。这种石头因构造特殊,故而是天生的灵力储蓄体,入药的话,微量便能是疗伤好物。但前提是需要研磨并和其他灵药配比使的,从来没有人将这么大份量的赤金石一口就吞了!胖鸡瞧得目瞪口呆,连翅膀也忘了扇!然而那灵石已然被容庭芳给吞了下去。周身的水汽瞬间蓬发,将胖鸡逼得不得不倒退好几步。它是天凤,属火,不善水。而水雾之中,容庭芳面色微白,显然是逼碎了赤金石头,灵气充刷着他的血气,令他也十分不好受。但这是容庭芳能找到的最简洁的途径。那还是在他看到了这片泛着灵气的水后——才萌生出的念头。修为不足,那便去修。妖与人不同,妖沾了天生灵体的光,不用天时地利,想修就修。而人身要修道,还需要褪去俗身□□才行。在瓦行打坐那三天,容庭芳借着瓦行的灵气,发觉他的身体吸纳灵气的速度很快,可是容纳量却很小,进入身体中的灵力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吸收了去一样。所以这就导致他虽然在修行,收效却甚微。他怀疑是因为他如今筋络年轻,不够开阔。赤金石是天生储灵库,可以淬练筋骨,拓宽血脉,让灵气吸纳顺畅。容庭芳便要试一试。他不怕灵力爆体,他只怕不爆。强行吞下灵石的那一瞬间,清澈的灵力顿时充斥了容庭芳的身体。他的筋络就像是被针扎了千百遍,每一处纹路都爆开了一个孔眼。但容庭芳是谁,从前他血脉之中都是魔血,要想淬体只能去炼狱,炼狱成就他,也涤荡他。每蜕一回变,如挖骨烫皮,化去龙尾时的痛楚远甚于此。不过是脸色一白,眉头一蹙,就将这种痛楚忍了下来。寂静无声。这股灵气溢出他的身体,蹿入周身水汽之中,也令胖鸡精神一振!吞吐要内丹!纵使容庭芳自己不知道,他依然在无意识中将那枚金丹给吐了出来。那金丹被容庭芳吸纳后一直是不成形的状态,如今却在赤金石的炼化之下,有了个模糊的形状!余秋远不及多想,扑着翅膀就扑了过去,嘴一张,要将金丹吞下腹去——却是容庭芳往后一吸。一个擦唇而过,金丹重又落入他腹中不提——两人顺便还亲了个嘴。哦错了,是一人一鸡。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当人时抱我,现在又亲我。爱我就直说啊!第13章 起了杀心容庭芳睁开眼,属于禽类特有的细绒毛糊在他脸上,感觉有些骚痒。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扑过来亲他的胖鸡——最起码眼下这个行为在人类而言叫亲,在禽兽而言叫进食。很巧,他和余秋远,都属于禽兽,一个是禽,一个是兽。金丹既已下腹,那股暧昧不明的水汽便也逐渐消散。水雾之中,只有一个令天地屏住呼吸的人盘膝坐在水里,薄透的内衫沾了水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优美的身形。微湿的头发粘在颊侧,柔和了棱角。还有谁能认出这是那个手撕凶兽的魔界至尊。——其实容庭芳也不是现在好看,他从前就很好看,但那时更多的是霸气叫人不敢逼视,如今一下年轻了大半,对于他族内年龄来说,也不过三五百吧。连成年也算不上。他长而微湿的睫毛垂下来,静静地看着胖鸡。胖鸡:“……”偷鸡不着蚀把米,说的就是它这种人,啊不,是鸡。它镇定地往后退了一步。场面一时十分尴尬。容庭芳没说什么,赤金石的灵力尚未完全吸收,他还只能坐着调息。这上等赤金石果然名不虚传,他昨夜化龙消耗掉的元气顿时恢复了大半。虽与从前仍然实力悬殊,可也比刚才好了不少。有人是以杀证道,但对于容庭芳而言,吞食灵物本也是一种方法。——谁叫他被称作妖龙呢?他拎起胖鸡短短的脖子,将它揪离地远了一些,危险地眯起了眼。“你想吞噬我的灵力?”胖鸡:“……”若说是寻常人,大约是想不到这一层的。可是容庭芳与余秋远虽非同族,却是同类。属于妖类修行的本能就叫他们想到了这一点。若是如此,容庭芳倒是明白过来,为何这只雉鸡总要跟着他这个魔界残留份子,连蓬莱弟子讨要也不肯走。——原来是贪图他的灵力。“我如今的状态你也知道,跟着我恐怕没有什么益处。”自己的灵力都不够用,还分给别人?他又不是散灵童子。容庭芳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趁我现在心情好,你走吧。”走?走去哪里。走了好把这千年修为白白给容庭芳炼化吗?它又不傻!既然容庭芳这样说,胖鸡干脆将计就计。它道:“你将我想得如此不堪,却又知不知道,其中缘由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容庭芳:“不想知——”然后他的脸就被翅膀糊住了。“你想。”胖鸡郑重其事。容庭芳吞食金丹是真,余秋远施救是假。不如实以告怕他独吞金丹是真,以免容庭芳走错修道之路是假。本来他们之间的信任就岌岌可危,摇摇欲坠,或许还从来不曾有过。只是一个不提,一个不问,便落个佯装的太平。 第23章 正因如此,容庭芳对厉家的态度向来不咸不淡。他眼下就算再需要人,也不想和厉家搭上关系。胖鸡还在他耳边聒噪:“小情人啊,长得可以啊,一眼就认出你——”被掐住了嘴。容庭芳猜得不错,厉姜是认错了人。他正驱车一路往南,车马劳顿,本来就在头昏眼花的时候。飘帘乍起,一瞥之下只觉掠过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心念一动便叫了停。可下了车才发现,这不过是个秀气普通的年轻人,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顿时心中有些失望。可反过来想想,那人威仪外露,霸气俊美,又岂是一个寻常人能错认的呢?厉姜心头失望,口中便也冷淡。“我们走。”也才朝马车走了三五步,耳畔风声起,容庭芳机敏之下立马朝后退了三丈有余。原本他所在的地方已被削出一条裂缝,裂缝延展开来,地面就如同丘壑。就听一声洪钟声响:“厉姜!你还往哪逃!”厉姜早已被家仆保护在身后,一听这个声音,眉目之间已俱是厉色。“萧、胜!”恨不能将他的肉给咬下来的切齿。随着这一声,一个黑衣狼面的人呼啸而至,一如他诡谲莫测的鞭法。狂影鞭声而至,厉姜立马被人挟着离开了原地,而厉家的家仆已手持金锣飞身而上——那边顿时滚战成一团。容庭芳夹着只鸡早就离开了战局,远远在一旁观战。“萧胜?”胖鸡自言自语,“萧家二公子?”容庭芳道:“萧家什么时候多了二公子。”他从前只知道萧家只有一个儿子,宝贝矜贵地很。谁家多生个儿子还非得和你说一声,胖鸡没吱声,白了容庭芳一眼。那何止是有个二公子,还有个小儿子呢。可惜那个小儿子早年间就被萧家除了名,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倘若厉姜一心要往魔界靠,那么萧家便与他相反,他们的心可永远都效忠神明。所以萧家会和厉姜打起来,容庭芳一点也不意外。从前有魔界撑腰,厉家对别的家族做的‘好事’不少,眼下他既已‘身死’,树倒猢狲散。虽然不知道厉家现在何去何从,但看这境地,显然不好过。毕竟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这两人身手各有千秋,但眼下显然是萧胜略胜一筹。他那根鞭子叫散魂鞭,是天丝所制,听说在弱水里泡过,虽然细软,坚韧无比。再细软,上千根拧成一股,也软不起来。“你不去帮帮厉姜?”胖鸡有些幸灾乐祸,“他可是要输了。”听着还颇为可惜。容庭芳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要插手的意思。这两人谁赢了对他来说都是好事。厉家和他非亲非故,就因为两面三刀送他一些明珠,他便要与整个萧家为敌么?他自己的事都没处理完,何必掺和到陈年旧事中去。热闹看腻了,容庭芳转脚便要走,却忽然一声震响,原来是马车被劈得四分五裂。目之所及间,一个熟悉地映到骨子里的身形一闪而过,容庭芳连发丝都战栗起来——余、秋、远!眼见那张脸的主人要同这马车一样,被那散魂鞭削地消散在空气之中,容庭芳如一阵风一般,劈然一下插入战局,动作之狠辣,叫萧胜和厉姜不得不分开!他身法轻盈,白衣素纱,飞身进来时像是水中溅起的一朵银色浪花。一抓一握,便将那人揽入怀中,旋身而出——萧胜的散魂鞭已经握在了手里,将要触及容庭芳怀中之人时,硬是收了回来,他神色晦暗不明,上前一步厉声道:“厉姜,我最后再劝你一句,回首是岸尚不迟,你若一味再与蓬莱作对,伤及无辜,不要怪我不客气!”厉姜被家仆搀扶着裹在黑色的衣袍之中,因为受到了散魂鞭的波及而咳喘着,闻言眉头未松,嘴边却漾起一丝笑意。“哼,萧胜,我是好心成全你们魁首。免得叫他一人孤苦难安,送他与我们尊主一道,岂非是成人之美,遂人好意?”萧胜顿时大怒:“胡说八道!”散魂鞭一抽,立时又袭卷而去。厉姜岂会再给萧胜得手的机会,萧胜拖延这么久的时间,岂非就是等人赶来么。他立即化身而去,走之前看了眼容庭芳。大声道:“这位小兄弟出手相助之情,在下没齿难忘。他日必当相助。”声音之响,姿态之做作,就怕萧胜看不见听不着。厉姜是这样的人了,死之前也会拉一个垫背。他这么故意大声嚷嚷的,就扬起一尘金蝶,金蝶扑扇着翅膀,化成千万颗明珠,顿如铜镜刺眼,光芒万丈,一时难辨东西,叫萧胜不得不停下步伐,遮住了眼睛。等能睁目,哪里还能瞧见人。厉家的金蝶招魂术,不但能招魂,还是绝佳的保命神技。他很喜欢这一招——容庭芳也是。因为漂亮。唯一遗憾的是,这些明珠不过是化影,不是真的明珠。倘若是真的明珠,那容庭芳一定也不叫厉姜干什么事,只消在他魔界天天化出漫天金蝶就可以。就算当了千年万年的人,有些刻在骨中的本性是不变的,就比如爱财和喜欢发光。叫厉姜跑了,萧胜很遗憾。容庭芳也很遗憾,厉姜走之前,或许可以给他留些盘缠下来的。“喂。”眼见追不到人,萧胜将散魂鞭别入腰中,“你不要乱碰别人东西。”他指的是留在容庭芳手中的那个人。萧胜伸出手,“给我吧。”容庭芳看了眼手中的‘余真人’,容貌虽似,到手却才知道,并不是真人。如果是真人,萧胜一定第一时间将人夺了去,哪里会和厉姜废话。容庭芳没有反驳萧胜的话,依言将那人递了过去,只是在松手之时,暗中一用力。那人偶未到萧胜手上,便碎成了粉屑。“……”“抱歉。”容庭芳真心实意道,“我赔你一个?”拿什么赔,你赔得起吗?不过先前打斗如此激烈,这个人偶受他散魂鞭三番四次轮削,不可能毫发无伤。反正这不过是为了迷惑那些魔头用的假物。尚未派上用场,反叫厉姜夺了去。碎了也好,不落入任何人手中,反倒来了个太平。萧胜看着地上那堆灰烬,惋惜一声:“算了,只是没有引出九天玄尊,有些可惜。”容庭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谁?”“以前的魔尊啊。”萧胜答得很快,然后看了容庭芳一眼,“听说死了的那个。”作者有话要说:  胖鸡:卧槽那我是个啥!第15章 沧水望春灵偶本来是苏玄机做出来给弟子玩的,那时是小小的一个,因模样酷似真人,稍加改进,还能端个茶送个水。金光顶有余秋远担待着日常事务,苏玄机的心思便花在了这些东西上。那一日余秋远正在打坐,忽觉异样,低头一看,小人偶穿着短短的衣服过来扯他衣角。“师兄,你看我怎么样?”余秋远一愣。他将人偶拎着放在手心:“玄机?”苏玄机的声音说:“是我。”可是这一声,却是从外头传来的了。他面带笑意,荷冠整整齐齐束着,走进大殿,先是长长一揖:“见过师兄。”然后才直起身,走到余秋远身边,将那人偶取过,说道,“弟子说这人偶不会说话,我便将我的灵力注进去试了试,想不到成功了。”鬼族有缚灵术,缚的是生灵,那是与天道相悖而行,害人性命,要遭天谴。苏玄机的做法倒是巧妙,只是寻常材料受不住灵力。大约瞧出余秋远心中困惑,苏玄机得意道:“我拿赤金石做了心,它是天生储灵体,不会轻易裂开。”这小人长着一幅苏玄机的模样,活灵活现。余秋远看了半天,慢慢眨了下眼。“你既然这么能干——”他有了个主意,“那我要派个任务给你。” 第25章 明显没有。容庭芳自剑上下来,便负着手,忽略了路人惊奇的目光,只一路跟着晏不晓往前。前面八角楼高耸,有十三层高,搁了块巨大的牌匾,匾上金光四射,是真金白银。这里就是沧水望春楼,大洲最大的拍卖行。望春楼的铃一旦拉响,这屋里的人便不分·身份辈份,都是客人。妖也好,魔也罢,一视同仁。容庭芳一到此地,便发觉有股焦味。他嗅了嗅,仿佛是雷击劈中木头散发的味道。晏不晓已经走上前去,和这里先来的人交谈。容庭芳站在后面,碰了碰身边人的胳膊。“这里刚才有没有雷击?”那人一回头,先是被那张很有欺骗性的脸震了震,然后才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容庭芳继续道:“紫红闪电,劈了五道?”那人更惊讶了:“你怎么知道!”容庭芳无声笑了笑,一脸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天什么机,分明是厉姜和萧胜干的。胖鸡一翅膀拍上他的脸:“你来这里做什么!”容庭芳道:“买东西。”这么简单还用问,不记事。胖鸡气笑。这里的东西能拍出天价,他容庭芳身上穷得连枚铜板都没有,遑论灵石,能拍出个屁。而这时,望春楼里悉悉索索的交谈声已经停了下来。容庭芳往四周看了看,四周面目皆陌生,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其实他不认识是正常的,大洲的人寿命能有多长,自入魔界为尊,容庭芳很少再往大洲俗世中来,他最老的一个朋友,大约就是西海瑶池那只万年龟。楼下一步一阶走下来一个穿着蓝布衫的人,腰间悬了一对银铃,头上簪了根鸡翅木,面若满月,眼似晨星。随着他下楼,底下众人纷纷将视线挪了过去。胖鸡道:“他就是望春楼主,傅怀仁。”傅怀仁?这个名字容庭芳隐约觉得熟悉,总觉得在哪听过。在傅怀仁下来后,那一件件宝贝就都被晾了出来,罩在上头的尘布被掀去,露出里头十二件宝器,或金或银,或是海底奇物,甚者大放异彩,夺人眼目。容庭芳眼睛悄悄地亮了下。这些东西他挺喜欢的。方才停止的窃窃私语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不过这回大声许多了,大意是在评判此次物件的价值。还没等傅怀仁说什么,已经有人开始叫了价:“我出一箱赤金石!”一箱——容庭芳落在那些发着光的宝贝上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这么穷的吗?作者有话要说:  说个秘密。某天余秋远外出觅食,途经一条河,河里有条龙,龙身上套满了金银珠宝,正在孤芳自赏。余秋远指着它给弟子科普:这么爱美的兽类一般是个母的。大龙:……第二天蓬莱就被杀上门的容庭芳搞了个措手不及。难得被压着打的余秋远:卧槽有病啊!【经此二十日感慨良多,初时怅然,后来佛系,现在也是怅然。不管怎样我都记得本心的,我会努力学习尽自己所能讲好每一个故事。也感谢尚在小伙伴的包容与支持,比心,祝你们生活愉快。】第16章 拍卖抬价那人喊话道:“一箱赤金石。”这样说着,命人抬出一个箱子,一打开,里头俱是成色上佳的灵石,灵气充沛几有雾气,以曾经的矿主余秋远的眼光来看,也确不容假。这人明显是来搅局,可搅局的却偏不止他一个。就听一人道:“五箱赤金石。”众人皆哗然。哗然的可不止是众人,还有隐在人群中的厉姜。他刚才在萧胜那处脱身后,便逃回了沧水。魔界失了头领,本来依附于魔界的厉家就成了众矢之的,偏偏厉家自己反了水,墙头草一倒,当日拥护着的厉姜反成了叛门之人。两头驱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些日子,他便一直呆在沧水,直到被萧胜找上门。厉姜选择沧水有他自己的考量,沧水离渭水远,不沾蓬莱不沾魔界,偏又靠江阳,离丹门也近,可谓汇三地之灵气。而望春楼不露真面目,是一处绝佳藏身处。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让他注意到的是,望春楼傅怀仁从来一年只做一次生意,今年却破天荒开了第二次门,他就想看看,是什么事能让傅老板破了规矩。一听有人声音清越亮耳,厉姜循声望了过去,瞬间眉头就皱了起来。是他?怎么又是他。厉姜心头忍不住一紧,方才见他就倒霉地遇到了萧胜,这回见他又倒霉地被他抢拍。这人是个祸星吧?还在看热闹的胖鸡震惊地看同伴:“你知道他在拍什么你就竞价!”容庭芳却没理它。方才叫价的人就是他。那个人显然没有料到,他一个搞破坏的人还能被人搞。当下循声望去——容庭芳好脾气地冲他挥挥手,免得对方找茬还要认错人。傅怀仁微笑道:“两位有钱,货未介绍,便兀自拍起来,可在座哪位没有钱呢?”望春楼有望春楼的规矩,既然有人不要这规矩,傅老板也是个灵活变通的人。他举目四望:“既然两位改了规矩,那么,有谁要全包吗?”全包是很少会有人做的事。但这有什么不简单,只要价位出够,买下望春楼都可以。可是这天下间,大约是没有人比傅怀仁傅老板更有钱的,所以也没有人能够买下望春楼。 第27章 胖鸡道:“你搅黄了他的生意,他凭什么保你。”搅黄?容庭芳嘴角一勾:“怕不见得。”生意人,最重要的是赚钱。不管是谁抬了傅老板的价,横竖他最后都是赚的那个。不但不能怪容庭芳,要客气一些的,说不定最后还要留他吃个饭,交个朋友,给些好处。容庭芳略略垂着眼:“我们身无分文,可是沧水——还有比这里物资更全的地方吗?”“……”没有。这不就行了。容庭芳道:“你只需要想想,等会该要些什么便好。”你这个——胖鸡想了很久,都没能把‘奸商’两个字说出来。它现在才算明白,原来容庭芳自从见到望春楼的招牌,就已经安排地明明白白。价不是随便抬的,祸不是任意闯的。你以为他任性行事,却原来早在他算计之中。“但是。”胖鸡仍然提出一个可能,“如果那些人反悔呢?”一发火走人,这场拍卖不欢而散,傅怀仁什么也得不到,届时还会以礼相待?容庭芳看了它一眼:“原来你不止耳朵小。”胖鸡一顿,什么?“脑袋也笨。”怪不得只能当一只鸡。容庭芳摇摇头,转而指给他看,说,“你以为那个叫晏不晓的人,是站在那里当门柱的?仔细看他的剑。”剑长三尺五,双面开刃,柄刻纹槽。容庭芳道:“只有修为到了一定实力的剑修,方能使得寒霜乌金铁。法门打造的剑,剑柄都会留有一处太极印记。他与法门一定关系匪浅。”傅怀仁能举办这么多场拍卖不曾叫人闹事寻仇,晏不晓估计占了主要的因素。在座虽有权有势,或者家中亦有高手,但能战得过这位湛姓剑修的怕是少数。容庭芳心中暗忖,可惜他记忆中没有这一号人,不知是否是这些年间崛起的新手。“……”这番分析下来,胖鸡看容庭芳的眼神,便与先前更是不同。就听他继续道:“更何况,他们怕是没有闲心找我的。”这又是因为什么。胖鸡不解。容庭芳抬抬下巴,指点给它看。台上一十二件货品。胖鸡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有何不同?”容庭芳负手道:“没有不同,便是不同。”不过是十二件虽珍贵却不足称道的货品,缘何会让一帮人争破了头。他道:“犄龙角,珊瑚贝,菩提根,鲛人泪。那些动不动抬出紫须为价的人会没有吗?但是你瞧那最后一件货。”胖鸡定神一瞧,心中一动。“这是——”轻如飞羽,重比无涯,镇魂钵吗?三个字尚未出口。容庭芳便接下去:“上头那颗点缀的珠子,光莹剔透灵光蕴染,一定价值不菲。”“……”那是最不值钱的不夜明珠好吧!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芳芳这种不分东西好坏的龙。胖鸡:我只想……妈的我什么都不想。败家,心累。第17章 拦路之虎不夜明珠确实漂亮,也珍贵。但毕竟只是颗珠子而已。可以说这十二件货品中,最不值钱的就是这颗只起点缀作用的珠子。像这种珠子,容庭芳曾经的宫殿之中到处都是。苍穹之顶漫天星辰璀璨如海。容庭芳拍了拍它毛羽丰盛的臀部:“你说过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方才死也不认,这当口提起来这件事。胖鸡不觉得是好事。它警惕道:“说过但——”“没有但是。”果然它还没说完,容庭芳就举起一根手指,堵住了那张无牙尖利的嘴。“人间有句话,叫作覆水难收,落子无悔。”这里最好看的就是这颗不夜明珠,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带点纪念品走。容庭芳循循诱哄,“我想要它。怎么配合你懂的吧?”“我要是说不呢?”容庭芳蹲在那里和它对视,突然一拍手:“你说什么金丹来的?”“……好了别说了。”它懂。这个人真的——想捅他一刀的心从来不曾灭过。胖鸡惆怅地掉了一根毛。在他们说话的当口,那边的价款已拍得差不多,是那位头上插着翅翎的青年赢得了此次拍卖全品。最后的代价是十箱赤金石,两根紫须,一根天凤羽,两块净琉璃,还有,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是压轴品。他义正言辞道:“这是当年容庭芳经过沧水时遗落的。”“……”胖鸡悄悄问容庭芳,“你来过沧水吗?”容庭芳:“不记得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不确定能套得上。听闻是容庭芳的旧物,在场诸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傅怀仁凑到近处,将那戒指取过置在明亮处,细细看了看。盈光透亮,中间夹杂丝缕鲜红,像是开在白河流域的噬魂花。“确非凡品。”他若有所思,但是——“魔界容庭芳失踪已久,现如今你拿出这旧物来,又有什么用?”这是容庭芳除了闻人笑之外,头一回正儿八经从别人口中听自己的事。他不禁绷起身子,提起了精神。关于他身后之事,当时发生了什么,在场没有第三人所见,那么远离瓦行之外的大洲所道听途说必然不准确。郝连凤说他死了,闻人笑说他只是以为死了。傅怀仁却说是失踪。这么说来,这是非定论尚未可知。 第29章 眼见容庭芳毫发无伤,余秋远微微露出笑意,也许自己也不知道,面上还带了丝小骄傲。那可是容庭芳,他们斗了千年都不曾从对方身上讨到好处,多少次从污血中爬起来也不曾服过软。倘若区区不足过往修为就要叫他吃瘪,对的起谁?他当然知道,容庭芳除了喜欢箍人脖子,还喜欢信手扔人。——之前?之前只是让着而已。尘土肆溢,容庭芳掸掸手,根本没有在意方才做了什么。五丈之外,那人受此重击,维持不了幻相,露出原本的面目来。粗眉大眼,额心一朵黑莲。脖上系着佛珠,一身袈裟装扮,竟然是个有头发的歪和尚!登高而望远,五官落入胖鸡眼中,胖鸡顿时鸟躯一震,连浑身炸起的毛都敛了下来。是他?胖鸡腾起翅膀,揣着满腹疑虑落到容庭芳肩上:“竟然是他,他竟仍是万佛阁的人?”容庭芳微微侧过脸:“你认识?”这是什么话!胖鸡惊讶道:“你不认识?”容庭芳不动声色:“我应该要认识?”“……”这话答得太奇怪。胖鸡过于震惊,久久没有回答。容庭芳应该认识吗?他当然应该认识。六百年前蓬莱与魔界在渭水有一战,原本两边息兵走人,却是黑莲万佛突然冲了出来,亲手杀了容庭芳座下一大将,引得容庭芳雷霆大怒,九道玄雷劈天而下,渭水因此颠覆,大地被劈出一条深谷,那条深谷至今还在那里,几百年过去,不知有无填上缝隙。也正因此,魔界后来与蓬莱之间的关系迅速恶化,势不两立至今——这可是叫容庭芳翻脸的恩怨,他竟然说不认识?“……”胖鸡忽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尾羽糊了容庭芳一脸,警惕道,“你到底是谁?”他是谁?这话说的也奇怪。他当然是容庭芳,魔界那位和他殉了情的九天玄尊。只不过——容庭芳沉沉笑了笑:“他根本不是黑莲万佛。”诛心之仇焉可不报。黑莲万佛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死在了他手里。容庭芳亲手把万佛之心化成掌火,封在了魔界熔湖,用来祭他心腹大将——沙那陀。作者有话要说:  大·打假专业户·龙:first blood。第18章 再生一计沙那陀。不灭的生命之火。这个名字被容庭芳搁在记忆中尘封已久,如今连面目也记不大清,可名字却能反复咀嚼。沙那陀的名字是容庭芳取的,人也是他一手养育。从在焰山口捡回小小一只,到照料至青年模样,随他大战四方,多年忠心耿耿。若没那桩事,容庭芳是打算过不了多久,就封他四方城大将一职。四方城是魔界主城,能任四方城的大将,足以彰显魔将的身份。可是容庭芳万万没想到,也就是疏忽的功夫,沙那陀竟叫黑莲万佛用佛莲圣火捅穿了心脏。他的血液是艳红的,烫极了,比焰山的熔浆还要烫。他的身体也很轻,瞬间就消散在空气之中。渭水都没能留下他一星半点的魂魄。不灭的生命之火之名,并没有叫他果真不灭。沙那陀没死在焰山,却死在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手段之中,为了容庭芳。他的命是容庭芳救的,最后也为了他而死。叫人措手不及。“倘若你肯拦一拦,他兴许不会死。”当余秋远拦住容庭芳时,容庭芳这样看着那个银衣卓然的蓬莱至尊。他的瞳色愤怒到几乎透明,深深映在余秋远眼底。余秋远一震,连半个字也不曾出口。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连唇也失了血色。叫容庭芳轻松一甩,便一个趔趄。容庭芳一把甩开他,眼中失望之色尽显。“今日你拦我,他日此仇我也必报。”“余秋远——”容庭芳还说了些什么,但余秋远根本听不清。他耳中轰鸣阵阵,像是雷打着鼓,也像是那焰山的熔浆在心底沸腾。可落在容庭芳眼中,便是无动于衷。容庭芳望了一阵,他或许本来还期望余秋远能解释些什么,可是对方漠然至此,连半句话也无。随着手中血液的冷却,他终于连那丝失望的神色也不见了。也许他们正是从此时开始,就什么都不是。“万佛之力,足以与余秋远相抗衡,又岂是如今这个半吊子好比的。”这样说着,容庭芳往前一步跨,信手就撕开了那人的假面。是个歪和尚,不过,只是一个相貌普通吊眼三角的普通妖僧,大约装作黑莲万佛的模样为非作歹已久。“万佛阁纵容一个假货在那里糊弄苍生,怕是不想叫人知道他们败于我之手。”“但是。”他淡淡道,“你与我素不相识。凭什么怀疑我?”容庭芳深深望过去,反咬了一口。“你又是谁。”此时已不能叫反咬,不过是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日常不信任。但他们‘相识’也就五日,交付信任谈起来确实为时尚早。然而这确实是余秋远的失误。容庭芳就算忘记了全世界,他也是容庭芳。莫要说余秋远不该质疑,一只与他从未有过交集——常年生活在瓦行的雉鸡又为什么应该知道这个人容庭芳该不该认识呢?一人一鸡这样深深互望着,眼中就像只剩下了彼此。黑面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扔了出去。但就算他改名叫黑莲万佛,他也不是万佛阁首徒,亦不会被这么多年的自我欺骗而掩藏了他根本不如万佛一根指头的事实。一时心头大羞大怒,握起金禅杖就冲着容庭芳冲过去!——然后被胖鸡按在爪下。冷酷无情的胖鸡一反方才与容庭芳对峙的常态,用爪子蒙住了黑面僧的嘴。杀机四溢。“修佛道,就不要学别人堕魔!”勾搭什么秋雨海棠,它也从来不是温软货色。突然被蒙了一嘴的黑面僧有点懵。这俩方才不是窝里斗吗!吵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朝他转炮口啊!他不就是瞧中了这一纰漏才欲偷袭以获全胜吗?黑面僧心里有一堆粗鄙之言要骂,然而嘴被爪子封了一句也说不出来!胖鸡心里冷笑了一下,想学当年的手法偷袭,也要看看遇到的是谁。内斗这种事,不知道是可以关起门来吵,一致对外的吗?它对万佛阁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加之对方说出这种闲话,别说容庭芳要收拾他。要真收拾它一定奉上双爪。 第31章 黑面僧既然晕了,容庭芳又瞧着无事,白子鹤便往后退了一步。这里的情形谁也说不清楚,他实在没必要惹一身骚。东西既已到手,他就还要回家中复命。却是容庭芳的视线让他生生住了脚。“这位兄台。”“……”这个眼神莫名地令白子鹤想护住自己的货,他直觉危险,可是又有种莫名的力量叫他不能马上离开,不由自主回答起容庭芳的话来。“怎么?”容庭芳看了眼他身后装起来的那个箱子,直言说:“你要这样走了?”白子鹤眨眨眼:“不然呢?”不然?容庭芳勾勾嘴角,沉声道:“滴水之恩的故事,兄台听过没有。”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试探):涌泉相报?芳芳(深沉):是掘地三尺。……容扒皮。第19章 无耻之徒白子鹤皱着眉头:“啊?”傅怀仁负手在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勾了勾嘴角。方才在望春楼内时,他就觉得这个独俏灵灵站在那的年轻人很有意思。孤身一人,挽发素衣,随身毫无分文,只带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鸡。就这样,还能大言不惭地信口开价,搅弄秩序。傅怀仁倒是很想知道,如果不是白子鹤拍得最后货品,若是拍价落入这眉目清丽的年轻人口中,他该如何赖账。可惜到底是没能看成这场戏的。身后气息一变,晏不晓不知几时回到了傅怀仁的身边。‘不晓归人晏不晓’,师从何人不得知,但他的剑术鲜有敌手,匿隐术亦是炉火纯青。他从容庭芳出门起就一直悄悄尾随其后,一场戏看到现在到了尾声,这才现出身来,迈步上前,轻声对傅怀仁道:“此人功力不知深浅。”傅怀仁亦悄声道:“何谓不知深浅?”他只瞧见方才容庭芳是如何对付黑莲万佛的,但没有瞧见先前的打斗,故而对容庭芳的身手一知半解。晏不晓想了想容庭芳之前的表现,诚恳道——“深时深,浅时浅。”“……”说和没说一个样。不晓归人还有个毛病,剑直,人更直,是唯一能把傅怀仁气出病的人。晏不晓苦恼地挠挠头:“总之不要和他有接触的好。”先前他不过是在大道上与容庭芳视线对视了一下,最后不知怎么就落了个当剑夫的名头。一路将这两个灾星亲自送进望春楼,送到傅怀仁面前,甚至是送到白子鹤跟前。——所以现在白子鹤看着容庭芳,一时有些怔然。“滴水之恩?”容庭芳点点头:“依那假和尚的脾性,既然能出门就找我的麻烦,想必是原本守在门边等小兄弟你出来后再出手的。”就是没想到容庭芳会故意从他面前经过,甚至故意看了他一眼,挑起了他的火性而已。“……”白子鹤虽然钱多,但人不算傻。先前被容庭芳雨后海棠的模样给蒙蔽了双眼,一时忘记到底谁是始作俑者,如今清醒过来哪里还能不明白。固然要找他麻烦的是黑莲万佛,眼前这位恐怕也没想少占便宜吧。他道:“那你要如何?”一边这样问着,一边心中暗想。要黄金万两?万鹤山庄出得起这个钱,但根本没必要出。倘若容庭芳有这个胆量随他一道回家取钱,他大有把握叫这人进了这个屋,就出不了这个门。容庭芳道:“不要什么,我本来也想拍货,可惜身上钱不够,到底是输给二位。倘若公子有诚意,确实要回报我一些什么的话。我看你其中一件货就不错,想予你置换。”置换?他没听错,不是索要,而是置换?白子鹤这才认真看了眼容庭芳,眼前人气宇轩昂。他嘶了一声,心想难道他识错人了。这不是个搅局的无赖,而是个懂进退的君子?好奇和追逐利益是人的天性,白子鹤两样齐全。“说来听听。”在胖鸡抱着翅膀当吃瓜群众的时候,它突然发现自己腾空了。容庭芳干脆利落把它抓了下来往胳膊上一按,冲着白子鹤道:“我的灵禽,铁齿硬爪通晓人意,论飞起来,谁都快不过它。可否换你一件货?”“……”白子鹤和傅怀仁默默看着蹲在容庭芳手臂上明明是一只鸡却要装成鹰的灵禽。看那黑豆般的小眼,饱满的臀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飞上天当老大的。别说白子鹤了,晏不晓都忍不住插嘴:“这你要怎么证明?”容庭芳微微一笑,这事简单。他道:“公子拍得货品,是也不是。”白子鹤道:“是。”容庭芳又道:“可是此物多有人觊觎,往年此时,应当也有许多抢夺者吧?”白子鹤一想,这个确实。每年到这个时候,不管是谁最后拍得货品,出了望春楼的门,尚算是给傅怀仁面子,可出了沧水,那东西在谁手里,就看谁的本事。他们拍的时候隐藏了自己的面容,别人抢的时候,也从来不会以真实身份示人。可打听总是能知道端倪的。二十年前萧家拍到一件宝器,却被人半路所夺,夺了不算,还折了个小少爷进去,大为震怒,至今在追究是谁下的杀手。他看这个年轻人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模样——白子鹤想了很多词,但是想到之前容庭芳既能手缚鸡,又扔飞了黑莲万佛之流,到底还是说不出‘柔弱无力’两个字。只能认命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容庭芳负手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但若在天上飞便不同了。我说我这灵禽飞来极快,天下灵物均不及它的速度。你可以让家仆与我这灵禽随行,将你这货物送回家中。待送毕,再回一封飞信来。若在一柱香内,此事能成。便允我做个交易。”“我要的也不多。”他伸手指向那颗不夜明珠,“仅此而已。”一颗明珠而已,白送也不稀奇,他本来以为这个人所图更为险恶。白子鹤狐疑道:“我为何要答应你,倘若你的鸟带了我的东西一去不回,你当我是傻的吗?”容庭芳似是早已料到他的质疑,当下看向晏不晓,说:“你若不放心家仆,可以请这位兄弟御剑载你随行。亲眼所见总不会有差。且他是傅老板的知己,自然不会诓骗于你。”晏不晓没想到自己仅仅是站着看个戏也会被点名其中,本来想拒绝,对上傅怀仁的视线,莫名就改了主意。说道:“若是仅仅载一下人,倒也无妨。” 第33章 马车?傅怀仁怎么也没想到,容庭芳的要求如此简单。但是——“那必须是一辆,外表朴实,内里华美,能抗住别人偷袭的马车。”“……”傅怀仁真的很想捅他。沧水傅老板有没有钱?有。有多少?很多。足够多。说他住的黄金屋都不为过。区区一辆外表朴实内里华美的车,就算先前没有,他也能给你造一辆出来。容庭芳跟着他站在望春楼后院,一刻钟前,家仆驱了辆马车过来。马是黑鬃毛白蹄子的踏云,车身是用玄阴木所制的朴实,内里是珠帘璧莹的华美。“玄阴木坚硬无比,雷击不穿,火烧不透。你走上千里,它也不会出问题。”傅怀仁看向容庭芳,“公子可还满意?”容庭芳抚摸着车身,感受着它阴凉的触感。雷是能击穿的,三尾银龙的啸吟引来的天雷。火也能烧透,先前在瓦行莫名的真火,就足以烧透任何法器。但这他没必要和傅怀仁提。这显然已是傅怀仁能提供的不错的东西,不能说最好,只能说不错。在被威胁的情况下,不惊不怒,大方宽容。傅怀仁表现已是不错。容庭芳道:“多谢傅老板。”侧鬓之下,他脸的轮廓尤为秀气,看得傅怀仁一阵恍惚,隐约觉得对面像一个人,可又不觉得不太可能。因为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即便是没死,应当也不会是这个模样。傅怀仁定定神,道:“公子满意了?”满意,相当满意。容庭芳摸着车壁略有些遗憾:“只是还少了点什么。”“……”容庭芳从前便是个得了一就要二的性格,和人谈条件时从来是只知一要给了一才知二的,所以别人特别不喜欢他。但是容庭芳活那么大岁数,他不需要人喜欢。只要他实力够强,就算有人不喜欢他,也只能服他,忍气吞声跪他。傅怀仁道:“先前你没有说缺什么。”“只是如今恰巧想到了。”容庭芳随意地打量着这四周,人杰地灵,天材地宝应有尽有,还有天下最不敢惹的人相护,倘若拿这里当一个修行之地也是不错的。“少了一味,能让普通人不修仙,也可以长命百岁的药。”傅怀仁顿时脸色一变,他不但脸色变了,语气也低沉起来。“你们都出去。”说着随手挥退了随身的一些家仆。人走光后,这个一年只开一次的楼里就显得格外的空旷和寂静。金碧辉煌有人影灯色时,是亮堂的。倘若没了人声,便是一片死寂,像一个金制的牢笼。“看来公子是个高人。”容庭芳抚过椅背,勾着嘴角:“只是眼力好,算不得高人。”傅怀仁却不信了。他是个普通人,生来胎中带病,家里大夫找了几波,都说他是寿短的。寿短,也修不得道。傅家是大家,江阳白家都不能及,且只得傅怀仁这么一个儿子。傅怀仁能认命吗?他不。认了命,家中产业要让给不知哪里来的旁亲。人生在世,有他舍不得的事。哪里就能这么认命了。可是至今为止,无人知道这个事。傅怀仁沉着脸没有说话,容庭芳却随意坐下,只说:“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靠吸取灵力延长生命的,但是天地间,有容就有器。你的筋络不能容纳这些灵力,便如薄纸一般,终有一日会碎裂。那时候药石无医,连救也没得救。”“……”傅怀仁过了一会儿道,“你待如何?”“不如何。”容庭芳说,“现在傅老板愿意和我做生意了么?”傅怀仁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这里能有什么让你看得上的么?”当然有。容庭芳岂非一开始就看中了他拥有这些天材地宝的富有,还有——广而阔的人脉。一柱香烧了一半。鲲鹏展翅是一飞万里,天凤不及鲲鹏,只得其中一程。但也已足够。胖鸡负着大大的包袱,穿梭在薄云水雾当中,水汽沾染上它的翅膀,令人清奇。快了,它想,等到了江阳,它便将身上这堆东西全数扔下去。容庭芳想要的明珠既然已经到手,别的东西也不该多加沾染。霸占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损灵寿,它信这个理。就算容庭芳自己不甚在意,胖鸡也不愿意他才出瓦行,就开始干些损灵伤身的勾当。江阳万鹤山庄因为与蓬莱沾亲带故的关系,行事颇有些介怀,一直以来安安份份地养鸟修身。如今请白子鹤来拍镇魂钵,不知是用于何处。它正在心中沉思,却是忽然一声剑鸣,往后一看,以为根本追不上来的人——竟然就在身后!……这个混蛋又骗他!望春楼内,容庭芳舒舒服服地坐在镶着翠玉的椅子上面,捧着温凉正好的茶,当大爷。一柱香烧了半柱时,他打了个喷嚏,大约是有人骂他。但骂他岂非是常事。容庭芳啜了口茶水,余光往旁边一瞟,嗯,还剩下小半柱香。傅怀仁在一边,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外头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傅怀仁被惊醒过来。他走出去,一个人踏着一柄剑嗖然而来,行至傅怀仁面前时停下。晏不晓抱着胖鸡跳下剑来,高兴地对傅怀仁道:“它飞得果真快,若不是我的剑更快,倒要追不上它了。这只灵禽确是好物。”傅怀仁看看胖鸡,又看了看晏不晓,说:“你说得对。”晏不晓这么高兴,胖鸡高兴吗?它不高兴。容庭芳诓它的。说什么剑修御剑能快到什么地步,它本照着安排好的计划,想偷摸摸拐个弯就把身后的人甩了,结果反而将晏不晓的血性激了出来,硬是要与它一只天凤比谁飞的快。若是它实力正常时,大翅一挥便是五千里,如今它实力大打折扣,只及原来五分之一。竟然愣是没有甩掉晏不晓!苦了白子鹤。一人一鸟在比速度。白瞎了在剑上的他喝了一嘴的风。下来时人都快被吹傻了。眼见胖鸡神情郁郁心情不佳,傅怀仁从方才起就被容庭芳惹得很恼火的心情莫名平复了一些。他看着胖鸡道:“不晓是难得的修道奇才,师从世外高人,他的剑,寻常人比不过。”突然被夸奖,晏不晓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你和它说什么,也听不懂。” 第35章 匀一份?这太简单了。晏不晓握住傅怀仁的手:“怀仁一直在某心里。”晏不晓和太华山那帮剑修不同,太华山的剑修,一颗心都像是浸在冰水之中泡了千八百年又冷又硬,稍微靠近一些就能冻出霜。但晏不晓同样是练剑的,手却又宽大又温暖,就算上头有些厚茧,亦叫傅怀仁心中很喜欢。难得晏不晓说些动听的,傅怀仁一时心潮澎湃,反握住晏不晓的手:“我——”“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就听见晏不晓这么高高兴兴地说。傅怀仁:“……”他可能在病死之前,会先被气死。也可能在气死之前,先带着晏不晓一起死。世人在晏不晓眼中,分为朋友,和路人。傅怀仁是他的朋友,容庭芳是路人。晏不晓以为这么说了后,傅怀仁总是会高兴的。可是该高兴的人没高兴,不该高兴的人却笑开了花。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傅怀仁扭头就走。“怀仁?”傅怀仁一颗心像是刚浸过热水又扔进冰窖的,一句‘朋友’堵了半天,方面无表情说:“你还欠我两万五千两白银没还。天凤羽和麒麟火没给。”晏不晓一下有些傻眼。“上次不是说不用还了吗?”“亲兄弟,明算账。”妖界离那么远,哪里有天凤啊,荒谷倒是有麒麟,也不知是真的假的。晏不晓算了算如果他每年还两千两的话要还多久——好像很久。晏不晓沉默了一下,提出一个中肯的建议:“亲兄弟明算账,那能不能打个折?”鹤兰轩内,胖鸡还在套容庭芳的话:“你当真不说?”容庭芳正在喝茶,他是龙,不喜欢烫,这茶按着他的喜好,不烫不冷刚刚好,又有股清香,呷一口余韵悠长。可惜有人不懂慢品,咄咄啄完自己那杯,就开始嘴不停蹄地骚扰他。容庭芳搁下杯盏:“告诉你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胖鸡警惕地捂住了自己的尾巴,“毛不能拔。”容庭芳有点可惜:“这都被你发现了。”余秋远心想,废话,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既然被发现了,容庭芳不是个执拗的人,他道:“好吧。那我们换个主意。”他撑着下巴说:“我要你许诺我一件事。”“你出了瓦行,便好好跟着我,听我的使唤。”说着他幽幽道,“这天下要我命的人多着,可惜他们没本事。但倘若我出了事,你的金丹可也就保不住了。”“……”胖鸡想了想,这个条件答不答应好像没区别。一根绳上的蚂蚱,本来它就要跟着容庭芳的。当下爽快答应了,“没问题。”容庭芳神秘一笑:“可是你自己要答应我的,日后我再将条件告诉你。”胖鸡呆滞了一下:“你什么意思!”容庭芳慢条斯理道:“意思就是,你除了要当我的宠物,还额外许我一个承诺。”刚才他可没有说,叫胖鸡答应的事就是方才说的话。一码归一码,是胖鸡自己误会了要将这两个条件混为一谈,可怪不得他。“……卑鄙小人。”“多谢夸奖。”通常灵物化成人,是占了天地的光,所以余秋远很注重内外兼修。在蓬莱弟子们看来,魁首就是一个端方仁厚的君子,谦和有道,普济众生。但灵物是有妖性的,那是一种本能。余秋远觉得他压抑多年的本能,被容庭芳刺激地差不多了。我要取走他的金丹,吸干他的精元,叫他变成人干。他阴暗地想。——完全忘了自己是一只单调的鸟,不是妖媚的狐狸。容庭芳好心顺了顺它炸起的毛:“悠着点,你的小命在我手中,翅膀要留着替我跑腿,身上的毛还能裱一裱。别气成了鼓风鸡,再叫风吹走了。”他还要留着胖鸡去炫耀一番气死余秋远,倘若那个老家伙还没死的话。作者有话要说:  胖鸡:可惜我不是狐狸精,不可以——楼主:不你可以【暗示脸第22章 蛟龙戏水其实容庭芳和傅怀仁做的买卖很简单。一个想活,一个能让他活。傅怀仁的先天不足之症,在人类看来无药可解。但妖之所以为妖,灵之所以为灵,都有它生存的道理。人类历尽千辛万难要达到的目标——寿与天齐,是妖灵天生就有的优势。容庭芳袖着手:“我告诉他他的病我能治。他信我,我便留下来了。”“你能治?”胖鸡在脑中搜罗了一遍,并没有找到任何可行的办法。它也从来不知道,容庭芳会治病。“你怎么治。”容庭芳漫不经心道:“抓一只凤凰来,剖个心放点血。能治百病。”胖鸡:“……”容庭芳看它一眼:“骗你的。”他笑道,“要真如此,凤凰早就被抓没了。何况如此简单的办法,难道傅怀仁就想不到吗?他一定已经将世间的办法试过多回了。”胖鸡哎然一声:“生死由命,他何必要逆天改命?”“修道者,谁不是和天在争。我看这些人也未必快活地很。”胖鸡没再说话。蓬莱在日月崖收弟子时,也见过不少资质平平的孩子,过早成熟。天底下有灵根的弟子少之又少,大户人家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被修道门派选中,甚至狠了心用些障眼法,非得叫这些孩子开个灵窍。灵窍能开,强开,却折寿。但是与地位相比,或许就都成了牺牲品。容庭芳没有说的是,他刚才的玩笑话,并没有半分虚假。只是就算有凤凰血,也不足以救下像傅怀仁这种先天不足的人。炼狱谷的最底端,埋在焰火之下,有一种引绛草。它本来没有花,但用凤凰血浇灌后,就能开出花。这种花能治世间百病,何况区区不足之症。可惜引绛草生于火中,取之则化灰。你说,谁能够踏进炼火中,捧着它,温着它,将这草取到需要的人面前?是以这种办法,也近乎于无。但若是容庭芳恢复修为,想要延缓傅怀仁几年寿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第37章 困难倒没有,房子也没端。这不过是一个极其简单的藏身术。既然容庭芳要修炼,余秋远自然要趁他的意,决不能叫任何人打扰才好。他施完术,便似耗尽了力气,跌落在水中,身上光鲜亮丽的羽毛沾了水,滚落下来。在赤金石的催化下,容庭芳身上金丹的气息越来越浓,余秋远近乎贪婪地吸纳着,调和自己的筋络五行。日升月落,幕天席地,汪泉映星辰,鎏金照云彩。天地寂静无声,就像是只有他们两个。最早的时候,天地相分,阴阳初诞,万物生灵,龙遨于水,凤翔于天。它们一个带来生机,一个带来光明,是世间的神。后来神多了,大地崩裂,逐渐起了战争,世界终于喧闹起来。山中灵泉有眼,泉眼咕嘟作响,水中坐了一个人,漂了一只凤。细碎的金光从他们身边绕过。不知过了多久,余秋远先容庭芳一步,睁开了眼。他的意识还没清醒,身体却无比轻松。在他苏醒时,他的身形就起了变化。一点点拉长,逐渐有了手,有了脚。随后是一个人。诞生于世间时最初的模样,光溜溜来,没有半丝遮拦。“……”余秋远迷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水里站起来,哗啦带出一片水声。先是摸了摸脸,又捏了捏手指,确定自己变成人之后,欣喜若狂。然后第一眼就看向了容庭芳。对方还无知无觉。那些赤金石中的灵力尚未吸收完。容庭芳从沉下心那一刻起,神魂就缩成了光珠,沉在丹田之中,化作原本的形态,正在追逐那些灵力,将它们吞噬殆尽。这是一条银龙。过多的灵力将银龙的表皮撑裂开来,像龟裂的甲壳,鳞片逐渐剥落。它的角也在蜕落,但是当它那点角将要蜕完时,容庭芳忽然受到了一阵阻力,就和当初在东极时受到的阻力一样。他皱起了眉头,角久久不蜕,能量压抑不发————他年轻貌美,却不是完整之身。容庭芳不是一条完整的龙。他身上缺了一根骨头。人虽然还活着,甚至成了年轻的人,骨头却没有再长回来。因而他吸收再多的灵力,也不会得以完善。倘缺口依旧,日积月累,修为倒退不算,怕终有一日仍还是翻心向魔——他不容许他的道体有违他的意志。身外,池中水开始翻滚,容庭芳眉头微蹙,眼皮微动,似乎在极力忍耐。这但一切,处于欣喜之中的余秋远并没有发现。将要得回金丹的喜悦冲淡了他的警惕性。余秋远弯下腰,他长长的头发就像是他原身时的凤尾,因为他的动作荡在容庭芳胸前。无知无觉中,银龙只觉得有股吸力,想要将它玩耍的那颗珠子取走。天生不爱被抢东西的银龙一脸不悦,将珠子拨了回来。可那股力量仍在加大,拉扯之意终于弄痛了银龙。它嘶吼一声,凶相毕露,扑过去就拿爪子撕裂了那抹焰红的引线——余秋远正集中力量想将他的内丹引出,猝不及防被扯断了牵引,力道反噬,像块巨石砸中了他的心口。他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扶着容庭芳的双肩软跪在水中,噗通一声,溅了一身水。鲜血滴入水中,很快就融了开来。该死的。他皱着眉头,忍耐着这股不适,正欲再接再厉。蓦一抬头,对上容庭芳面无表情的脸。“……”容庭芳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看的余秋远一阵心颤。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在了水里。这样那样了。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了。楼主‘请’大哥们给小天使们送祝福。龙凤呈祥组:有我庇你,欧皇附体。双剑合璧组:双剑在手,天下我有。老夫少妻组最正常:祝姑娘们对影成双。嗯……嗯???祝姑娘们节日快乐,早日逢知己,把酒话佳人,爱你们。顺便说个小秘密,刺激还是老年组最刺激。因为龙性凉,凤带火。嗯……第23章 万鹤山庄容庭芳觉得身心一阵舒畅,阻滞他蜕角的那股力量终于被他硬生生扯了下来嚼到了肚子里没了动静。泉水中,他额心似有若无的本命鳞甲蓦然亮了一下,随后悄悄淡去。龙角尚未新生,云纹多了一层——缺口仍在,但他成年了。傅怀仁又来看他本该立在这的房子。他那么大的房子,说没就没,说不可惜是不可能的。但要说信,自然也不信。这一天,傅怀仁撑着伞徐步上山,在半山腰等了很久,他看到一道金光罩撤去,本该在此地的庭院又露出檐角来。晏不晓咦了一声。傅怀仁道:“怎么?”晏不晓摸着下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个金光罩很熟悉。”和蓬莱那个很像,只是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一个坚实一些,一个脆弱一些。自从家仆来报说屋子被人连根端走了,傅怀仁就没有耽搁,急匆匆到了这里。晏不晓本来要走了,听说了这件事,果断延缓了行程,陪同一道来此。他二人一个是普通人,一个是剑修,在法术上瞧不出很多名堂。傅怀仁凉凉道:“看来你果然载了尊大佛。”晏不晓撇撇嘴,等傅怀仁进了庭院,这才跟进去。他二人一进去,就顺着水声到了泉眼。泉中心,一个人散了一头乌发,身上的衣衫草草披着,眉眼低垂,神情慵懒,看的人心里一跳。晏不晓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心纯粹如镜,丝毫不觉有不妥之处。只觉得这个人好看,就冲着他拼命看,看的傅怀仁都黑了脸。傅怀仁咳了一声。陷在沉思中的容庭芳终于回过神。他看了傅怀仁一眼,才动起身子,一步步往岸上走来。晏不晓只觉得连水声都莫名的动听。其实是因为容庭芳天性喜水,水天性也喜他。方才他在这汪水中完成了成人礼。故而这水便格外温柔起来。傅怀仁先说的话。“闻人公子没事吧?”“没事。”容庭芳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但是你看看我这只鸡。”它好像比较有事。傅怀仁这才发觉,容庭芳不是一个人上岸的,他手里还抓了只鸡。只是因为袖袍宽大,遮挡了些许,只留下湿透的尾巴荡在水里,远远瞧着不过像彩缎,哪里能想到是活物。 第39章 一行人并一只鸡半途才决定出发,离开宴的日子没几天。紧赶慢赶在开宴前一天到了江阳,再晚一步,怕就要在众目睽睽中走进去蹭饭。容庭芳到白家后的第一个印象就不太好。——满院都是飞着的毛。世人眼中,灵羽翩飞,与人共舞,应当是神仙一般的场景,可事实上——容庭芳呸出一根细细的绒毛,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引路的家仆有些小尴尬。“季节性换毛,季节性换毛。”兽类倒是有季节性换毛,怎么鸟也有吗?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沉思):有点爽,不知道为什么。胖鸡:呸。第24章 吃了口瓜傅怀仁是大老板,大老板的身份就通行令,进谁家的门都不用通报,还能有最好的客房。家仆一边给他引路,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容庭芳:“这位是傅老板的朋友吗?”傅怀仁笑道:“是我朋友,他的灵禽生病了,前来求药。顺便来长长见识。”那家仆悄悄打量容庭芳,只见这个年轻人肤白发黑,眉宇娟丽,是个很好的相貌,就是瞧上去冷淡地很,不喜欢和人交流,进门到现在,不曾给过别人一个正眼。和这位朋友比起来,旁边总是背着那柄铁剑的晏不晓晏道长,倒是和善多了。傅怀仁和那家仆一路闲聊,说的都是些容庭芳哧之以鼻的红尘俗事。他一路观察过去,见这里的鹤禽确是人鹤共处,亲昵者更有如一人。树上落几只,地上走几只,方才还有一只探着脑袋朝容庭芳那里看,颇具灵性。晏不晓挺喜欢容庭芳的,他插不上傅怀仁那些世家子弟的事,见容庭芳目光中露出好奇,落后半步,悄声介绍说:”白家的驭禽术远近闻名,训练得好,灵禽等于半身,心心交印亦可交流。一只鹤一生也只认一个主人。”容庭芳道:“万物皆有灵,既然这里的鹤如此灵性,难道就没有修炼成人的?”这——晏不晓还没回答,走在前头的傅怀仁转过身闲叙:“听说从前有过。白家约摸是祖上刚驭鹤那会儿,人鹤共修,鹤修成鹤灵,似乎叫子童。”他问那个家仆,“是不是有这回事。”家仆应了一声:“确也。”这事广有流传。他一路在前头引着,一路眉飞色舞地介绍:“那叫子童的鹤灵与祖上交往甚是亲密,后来祖上百年,鹤灵啼血长鸣,引颈卧于祖上身侧,本该是一件吉祥的事,却反而见了血,叫人心中惴惴难安。修成鹤灵的鹤过于灵性,交往过密,白家祖上觉得这不是件好事,就告诫后人,与鹤共修可,但不可令其修成人身。”晏不晓不大明白:“为什么?修成人不好吗?那就能一起说话了。”他看了眼傅怀仁,很理所应当的认为,“像我能和怀仁一起同睡共食,谈天说地,就很开心。倘若他是一只不会说话的鸟,便似乎是无趣了些。就算能心灵相通,亦不如人一般自由。”晏道长不愧是晏道长,心思如剑柄,笔直通天地了。那家仆笑道:“岂敢将傅老板和禽类相提并论呢,傅老板是人,变不成鹤。鹤就是鹤,也不必修成人。倘若天地之间花草树木都能成人,天地岂非要乱了套?早年间妖魔共生时天下大乱,哪有如今太平。”人在万物生灵中最为脆弱,一无法力需修,二寿短不如仙妖,但就是这样脆弱的人类,却最擅谋心算计,亦最为坚韧,反倒是在乱战之中熬到了最后。当年盛极一时的妖灵,反而成了人间不该提及的存在。盛极一时的角龙如此,奉为祥瑞的凤凰亦是如此,战败而退,又生不出血缘后代,不足者沦为他人坐骑。晏不晓唔了一声,与傅怀仁絮絮说起来:“其实是各自为战,各有输赢罢了。”那家仆却不以为然:“天道授命,命择其主。”眼下行的就是道理。这些话放在人中间说倒无妨,放在一条龙面前说就不大友好。容庭芳颇有些恶劣地想,不好意思,我不但不是人,还让你们惧怕了这么许久。他向来不屑天道,冷笑一声:“虚伪之徒,不过是怕鹤修成灵对你们不利,不顺天意,扼住它们的灵根,还好意思标谤自己善良。”偏见存异心,觉得自己身为人,就要比世间其他生物来得高贵。甚或要举起手中刀戟,借着异族必诛的名义,试图去驯服统领其他生灵。就好比白家养的鹤一样。容庭芳这话说的十分不给面子,倘若是当着白家老家主的面这样说,恐怕眼下他就要被当成是挑衅的外敌轰出门外了,幸好他现在和傅怀仁在一起——免了白家无妄之灾。那家仆低声道:“傅老板,你这位朋友,是哪里认识的?”嘴也太厉害了。傅怀仁自如道:“机缘巧合下认识的。”嘴当然厉害,白吃白住到现在。倒是晏不晓若有所思道:“原来还有这层道意啊。”……傅怀仁不大希望晏不晓听容庭芳的歪道理。这院中人来去甚多,他们一路走着。容庭芳不过一个拐眼,就瞟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脸虽然不认识,但身形十分熟悉,比如脑袋上那几根翅翎白毛。对方正握了把东西,大约在喂鹤。经过这人身边时,家仆叫了一声:“少爷。”少爷?容庭芳脑子里转得很快,这么说,他就是那个江阳白鹤?确实是白子鹤。他直起身,点点头:“你将贵客先带入客房,我随后便来。”目光交触之时,容庭芳察觉怀里的胖鸡似乎是动了一下,但再瞧去,依然睡得昏沉。约摸是错觉。不过,白子鹤既然是少爷,难道就是白家那个不知从哪抱回来的孩子。容庭芳从前无聊时,也听人讲大洲八卦,知道白式微膝下久无所出,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又在早年就随人跑了。莫非白子鹤就是他女儿和别人所生么?晏不晓上前两步,和家仆打听之前得来的消息。他来这里,最感兴趣的就是容庭芳的兵器。虽然不是剑有些可惜。但天许神兵,总会叫人想要一观的。“你们果真寻到了容庭芳的兵器么?”白家家仆便哦一声:“是有这一回事。”这可是重头戏,而这里的大多数人,恐怕也同晏不晓一般为此而来。讲到这里,他又有些小骄傲,拍了记傅怀仁马屁,“多亏了在傅老板那里拍到的货,有镇魂钵镇船,我们才很顺利去了瓦行。”其实不是‘他们’,白家人只去了一个,白式微,真正去的人多数是蓬莱。苏玄机下山就是为了这件事。交托白子鹤拍的货物也不只是镇魂钵,而是要鲛人泪,鲛人泪能涤清人身上的怨气。从瓦行那个地方回来,涤不干净怨气怎么活。“既然能寻到容庭芳的——”晏不晓直呼其名,他觉得叫魔头有些难听。是非对错,昏沉黑白,又岂是仙与魔两个字能划清界限的。他有些好奇,“可有找到余真人的武器?他们确实已经身消魂陨了吗?”余秋远的千机剑,岂非是更好认的。“这并没有。或许余真人还活着呢。但魔头应当死了,不然又怎会连兵器也不要?”容庭芳心里冷笑了一声,不要自然是因为不稀罕。他的兵器世上仅有,又岂是说丢就会丢,说捡就能捡,你当是个瓜呢。“那可还有别的收获。”“焦土残垣,一无所获。”那家仆感慨了一声,“瓦行这种地方不挨天不靠地,怨气冲天,不过是上古仙人一时失手存下的祸患,本就不该存在。如今用来作为魔头的葬身之处,倒最为恰当,可惜了余真人以身相殉。”但凡说起容庭芳,众人总是津津乐道,滔滔不绝,有无数话题。傅怀仁笑了笑没接话,那人却像是说上了瘾。大约这走道实在太长,长到他有无数的话要讲,兴致勃勃道:“傅老板,你可还知道一件事么?”傅怀仁刚开口:“我——”晏不晓直接道:“你实在不必故弄玄虚。这天下间难道有怀仁不知道的事?但是你只说事,究竟是什么事。不说清楚,怀仁怎么知道。”把他犊子护了个彻底。“……”傻剑修,没白对他好。对这种天然撩,傅老板有点小欣慰。 第41章 容庭芳欣然应允,又多嘴问了一句。“那就请白少爷再替我看一眼……”“它是公的母的。”白子鹤:“……你问这个做什么。”容庭芳道:“你们这里的仙鹤,换季时还要换毛。不知到了季节是否还会配偶。”不知道公的母的,以后怎么给胖鸡找个种配偶。如果这只鸡果真稀奇,容庭芳倒希望它是只母的,多下点蛋,孵一些漂亮的禽类出来。如果白子鹤的心情是一柄剑,容庭芳眼下已经被捅了无数回。可惜他的心不是一柄剑,说的话也伤不了人,尤其是脸皮厚的人。“这个等它醒后,你自己问它。”白子鹤带着傅怀仁他们去客房,刚过一个拐角,迎面就来了一个下人。他便喊住那人,说道,“你带傅老板他们去休息。”傅怀仁还没说话,容庭芳已经先开口了。他虽然之前对和别人交流没兴趣,但出乎意料的,对于和这个白子鹤,很有谈话的兴致。能让他从头都看不顺眼到尾的人,也是不多。“白少爷不带我们去吗?”“我要替你的灵禽梳理灵脉。”白子鹤略略歪头,脑袋上那几根毛就飘啊飘的,看在容庭芳眼里,莫名的像自家胖鸡屁股上那几根毛。“闻人公子不愿意让它早些好么?”“晚些也无所谓。”容庭芳负着手,“它挺聒噪的。”晏不晓莫名觉得白子鹤脸色比之前的差更差了一点。难道是因为他也去了瓦行,受了怨气侵蚀,所以身体没有康复?可是家仆不是说白子鹤没去么。白子鹤僵着一张脸:“公子真会说笑。”言毕转身便离开了。走的步伐之急之重,看样子气得不轻。他走之后,傅怀仁问容庭芳:“你得罪过他?”容庭芳道:“打算得罪过。”就是没成。那回他本来叫胖鸡偷偷把白家拍到的货再运回来,只可惜胖鸡飞的没有晏不晓快。自然这种计谋是藏在心里,又不会公之于众,白子鹤不可能知道这个事。那么他的怨气又是从何而来。晏不晓猜测:“会不会是因为,白家都是爱惜羽毛的人,见到闻人公子的灵禽如此模样,以为是照顾不周所致,故而迁怒到主人身上?”谁知道。容庭芳想,可能养鸟的人都有点毛病。这边下人总算将他三人引进了一间小庭院,环境优雅,还有流水。容庭芳喜欢这个水。水气滋生,对蕴养他的身体有好处。“家仆会将吃食端来,请三位稍事休息。”虽然大宴是明天,可是有头有脸该来的重要宾客,都已经住到了白家。作为家主,宴请一下宾客也无不可。所以与其说明天宴请四方,不如说今晚便开始了。傅怀仁是个普通人,身体不大好的普通人,他赶了这么久的路,已经有些疲倦,和晏不晓交待了两声就进屋去了。容庭芳见晏不晓望过去的目光有些担心,冷不丁道:“担心吗?”晏不晓眼神清澈:“闻人公子,怀仁只是个商人,他不修道中人,你不要欺负他。”哦?容庭芳一下来了兴致,这都能瞧出来了?他以为晏不晓说话又软,脾气又好,性子也算纯真无暇,当真是不谙世事,倒是小瞧了这位剑痴。“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欺负我?傅老板的手段,晏道长不晓得么?”晏不晓道:“怀仁不害人。他只是在保护自己。”不害人——这话说的是真天真了,傅怀仁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年,吸纳的那些用来续命的灵力是从何而来的,容庭芳虽然不是特别清楚,却也知道,手段必然不大光明。他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不会修道,可手上有无沾染人命又从何而知。但容庭芳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加以反驳。他取出那个紫金木盒,将其中那根羽毛拈起来,递给晏不晓。“这是东极友人所赠,据说夜间能发出光来。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想必也很是珍贵,不一定比白少爷给出的天凤羽差。你们帮我许多,这便送给你。”晏不晓接过羽毛,但觉其色泽亮丽,根骨莹亮,不是凡间俗物,一时也有些惊叹挪不开眼。“那这岂不是十分珍贵?我要问下怀仁,看是否过于贵重。”“哎。”容庭芳拉住他,“你修心剑的人,执着于礼俗,恐不入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你自己藏好,不要告诉傅老板。待他日给他一个惊喜不好么?”他说的这么不随大礼了,晏不晓一听也是,便自如收下。“那我代怀仁谢过。”容庭芳笑笑:“不必客气。”晏不晓见他笑,看得久了一些,终于忍不住说:“你还是该多笑笑。笑起来很好看。”这话一点错也没有,可容庭芳却收起笑,淡淡道:“晏道长还是去照顾傅老板吧。”说着便往有后院有水的那间屋子去了,瞧着似乎一下就失去了兴致。晏不晓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为什么容庭芳立马就翻了脸。他想了想,可能是他不会说话吧。因为傅怀仁有时候也会和他翻脸,莫名其妙的就叫人搞不清楚。方才见傅怀仁唇色淡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的厉害。晏不晓心性通透,虽然不会说话,但还真猜对了。容庭芳不高兴。方才晏不晓叫他多笑笑,夸他笑来好看。容庭芳莫名其妙就想起来,曾经有个人也是这样和他说的。在伏龙谷时,他们为了抢那株肉灵芝,余秋远与他各持一半,谁也不肯多撒手,忽然余秋远就冲他一笑,说:“你看你,板着个脸,应当多笑一笑。笑起来才好看。”容庭芳当时一愣,立马就回了一句:“你有病啊!”一鞭下去,肉灵芝成了两半,谁也没占到一分便宜。多么久以前的事了,根本不值得容庭芳去记。可是今天晏不晓这么一说,他突然就从陈年旧事中挑挑捡捡将这事想了起来,还是乍然就冲开记忆枷锁,容不得他拒绝。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芳芳:guna。第26章 月上梢头容庭芳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就着水仰躺在那里平心静气。余秋远的死对他的影响,没有想象中的浅。他本来以为,余秋远死了他应当会很高兴。他确实高兴, 先开始时简直扬眉吐气, 但是扬眉吐气完, 待到如今, 莫名觉得少了点什么。先前家仆的断言妄语不自觉在脑中转起来。温凉的水渐渐平复了他身上的燥气, 一根仙鹤的羽毛落入水中,在波动中轻轻打着旋, 随着水流漂到容庭芳身边。容庭芳指间触碰到后, 将它抓了起来,握在掌心顺了一遍。水珠从毛鳞上滚落下来,油光水滑, 根本不沾水——容庭芳突然就想起一件事。 第43章 兽腹什么的,他心里哼了一声,对某个兽腹耿耿于怀。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盯——某人:咳。第27章 歪打正着“那现在怎么办?”胖鸡不能留下来, 难道就要白子鹤一直背着。总觉得两个人背一只鸡很奇怪。容庭芳刚想叫白子鹤带着胖鸡先回白家,就听山里轰隆一声震天响,树干摇动, 他二人一时不察, 被震下树来。容庭芳还好, 下落之时借了力, 轻轻松松避了开来。这一落地, 便正好瞧见白子鹤一脸紧张地护着怀里那只鸡,生怕它被砸掉半根毛。“……”容庭芳陷入了沉默。这个人, 该不会有恋鸡癖吧。远处的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了下来。这个动静如此之大, 不消半刻钟,白家那里的人不论多少也会前来一观究竟了。容庭芳干脆趁着人还没来,先要往那动静中心去看一看。可他现在还不能飞, 郝连凤的紫金葫芦又被他收了回去, 如今就只能靠脚走。他尚未动脚,手却被人拉住了, 温温凉凉,是人的体温。从来没有人敢碰容庭芳,包括是余秋远。当日余秋远飞身而至一把抱住他, 那个身体相撞的触感都令容庭芳浑身一震,何况是如今被人拉着手?可是白子鹤一点也没有冒犯了别人的神情, 反而是极其自然地把他一把揽过:“你用走的太慢了。”说罢飞身而起。白家人身姿轻,如果他不是真的有血有肉是个人,容庭芳一瞬间都要以为他是只鹤。可若说鹤又不像, 鹤轻盈却不庄重。艳红的云彩为白子鹤镀了金红,像是那个抱着千机剑站在天地的罅隙朝他回头看来的人。“……”容庭芳觉得自己哪里出了毛病,他竟然觉得一只鸟都像余秋远。白子鹤没管许多,他向来公事公办,走起来慢的路,飞起来到底是快。不过多时他们就来到了最开始发出爆响的那个地方。底下金光大盛,自高处往下望,两个人倒在地上神魂不知,容庭芳与白子鹤落到地上,靠近一看,果然是郝连凤和萧胜。中间有个金色的东西明明暗暗地发着光,容庭芳没有管地上那两个人,他靠近那个金光罩。这是一个繁复的阵法,上面的鬼画符,他一个也看不懂。但他能看懂上面的东西。那是一截骨头,支离破碎,但依稀能辨认是龙骨。光影照在容庭芳的脸上,明明灭灭。白子鹤走上前来,也看到了这截骨鞭。“是假的?”白子鹤只看了一眼,他记得容庭芳的骨鞭不长这样。容庭芳的半张脸都隐在了黑暗之中,不,他在心里说,这是真的。只是,这不是龙骨鞭。“有人去了炼狱谷。”容庭芳淡淡道,“这确实是块龙骨。”白子鹤大吃一惊,那这是真的龙骨?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会是谁的。“炼狱谷是地狱,那里寸草不生,为什么会有龙骨。”有就算了,到底是谁大费周章,特地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就为了做个假相?他不禁喃喃道:“那他们果真去了瓦行吗?”容庭芳耳尖:“你说什么?”白子鹤闭紧嘴:“没什么。”他看向地上躺着的两个人,“这个阵法反噬之力十分强大,怪不得他们会被击倒在地。”远处已有风声传来,估计是听到动静的人赶来了。“我们得快走,不然难以交待。”他这样说着,一回头却见容庭芳伸手朝金光罩伸去。白子鹤大吃一惊:“你干什么?”容庭芳被制住了手,冷着脸将白子鹤推开:“让开。”“不行。”白子鹤抱着容庭芳的手不放,“郝连凤的修为和白绛雨相差无几,连他都反抗不能的阵法封印,你以为凭现在的你能突破吗?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若退一步,说不定还有机会,要是就此被反击在地上,他们将你绑起来,你可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白子鹤说的一点也不错。容庭芳伸出的半截手在空中停留了很久,而剑鸣破空声愈发近,天幕虽降,天边却泛起了白光。那不是白光,是剑光,夹杂着鹤唳之声。别说容庭芳,连此刻的白子鹤都不能打破这层壁障。他倒没想过趁此机会揭露容庭芳的真身,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功亏一溃,在这里就败了。就在此要紧关头,白子鹤已经想着要不要把容庭芳打晕抗走,容庭芳忽然收回手,一把揽过白子鹤,两人就地一滚隐到了草丛深处。就在他们离开没多久,白家人已经赶了过来。同行的还有苏玄机。容庭芳和白子鹤躲在草丛之中,白子鹤的隐匿术藏个鹤兰轩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如今只需要藏住他们两个,完全没有问题。容庭芳到底没有意气用事,白子鹤说的不错,倘若他一击没有得手,迎接他的可就是众人的盘问。这不可能是真的龙骨鞭。妖灵一类,武器通常是身上某个部位幻化而来,容庭芳的龙骨鞭,是他龙尾的化身。而今他龙尾尚在,不曾叫人砍断,又怎么会把龙骨鞭落在他人手中呢?从一开始,容庭芳就知道白家在撒谎,他们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武器。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没有龙骨鞭,却取回了龙骨。那是容庭芳已经扔在炼狱谷很久的东西。人如果只有一魄,性情会不稳定,若心有缺失,忘性也会变大。天灵也是如此,不完整的龙身,在修炼之时,更易浸透黑色的骨血。他放弃了天生骄龙的身份,断去自身一骨,以缺憾之身,广纳魔气,才在极快的时间内修成了魔体。代价他付得够。那截龙骨,容庭芳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但是再见到之时,当日不吝于剜心的痛楚浮上心头,才叫他永世不得忘却。面无表情中,容庭芳攥紧了手。好,好极了,他正在想即便是重新回到修成魔体之前的身躯,那截缺失的龙骨却不曾完好。你们倒好,不叫他自己往炼狱谷走一遭,也替他将龙骨送了回来,可惜——只有一半。容庭芳取的那截龙骨,在龙尾第六根,一生二,是两根。他将一半扔在了沸血池,另一半,则放在了炼狱谷的炙炎洞。看来,被捞上来的不是沸血池的那一根。容庭芳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忽觉身边人一颤。白子鹤脸色难言,眼睛紧紧盯着在金光罩前的人,眼神闪烁。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金光罩前站了两个人。一个一身白,长着白胡子,脑袋上的翅翎是最大最长的。容庭芳想,这应该是白家家主。另一个,则是素衣银冠,模样年轻俊俏。估计是苏玄机。“……”晏不晓说的不错,蓬莱果然来了。不但来了郝连凤,还来了苏玄机——金光顶的二把手。不,现在应该叫一把手了。看来,他的这截骨头远比他本人还要有吸引力。白式微是白家现任家主,按辈份,萧胜见他,应当也叫一声爷爷。至于郝连凤,与白家并无任何亲属关系,最多一声前辈到顶了。可要郝连凤叫人前辈,他是不愿意的。在他看来,白式微的胡子就算长到天际,也不过是个毛头孩子,担不起他一拜。 第45章 萧胜道:“哪个?”郝连凤反问道:“你本来说哪个。”萧胜恍然大悟:“那个啊。”郝连凤皱着眉头:“那个?”萧胜本来想说他是受命在追找厉姜的路上见到的容庭芳, 话到嘴边先换了句话。“之前掌山真人的灵偶被人偷走了, 这你知道的吧?”郝连凤点点头。这事他知道,苏玄机大发雷霆, 誓要捉拿贼人归案。但此事交由白绛雨去办了,没过他直接经手,所以个中详细郝连凤不是很清楚。他狐疑道:“你的意思, 是你碰见的那个人偷走了灵偶?”“不是。”萧胜道,“我百般追查之下, 得知厉姜要往南海去,疑心此事和他有关,故追踪至沧水。本来已经要将厉姜捉拿在手, 却被人截了胡抢了先。那灵偶也是坏于他手中。”萧胜说到这里,便要与郝连凤将人头对上一对,“方才你问我,我无人可想,便将此人推出来。”“但此人心怀叵测,出手狠辣无情,纵使今时仍弱,放任不管,怕也将成祸患。”郝连凤沉默了一下,略有些迟疑。“你说的这个人,他身边有没有一只鸟。”萧胜想了想。想了又想——想了再想————“好像没看见。”就很诚实地说。郝连凤:“……”萧胜挠挠头:“真没在意,他直接将掌山真人的灵偶捏了个稀巴烂,我哪还在意他身边有没有鸟。但他长得倒确实是挺好看的,就算现在在我眼前,也一定能认出来。”能不被追责自然是一件好事,如果在这里被白式微问住,他可没办法和萧家交待,而且他冤得很,根本就没碰到那龙骨鞭一丝半分。萧胜先是窃喜了一阵,后又有些发愁。“倘若白式微叫我们把人分别画出来,那可如何是好。”郝连凤随意道:“届时你就画,照着方才我们说的,总归差不多远。”“你怎么知道。”“好看的人千篇一律你不知道么?”容庭芳伏身在那里,听不清郝连凤和萧胜在嘀咕什么,但估计着也不是什么好话。他皱着眉头,看着举着火把走来的白家人。白式微和苏玄机站在那里,派出去的人飞了一半,剩下一半正要从这里搜寻过来,若是真搜过来,容庭芳没有把握不被他们撞见。他动了动身子,打算先退再说,却被人拉住了袖子。白子鹤冲他摇摇头,仿佛知道他心里打算,低声道:“你别动,你动了,我的藏匿术便要破了,呆在这里反而安全。等白式微和苏玄机走后,再寻机出去。”何况现在出去若是撞上郝连凤和萧胜,岂不是白白给他们送人头。容庭芳抽回了袖子,拒绝地直接了当:“我拿什么信你藏匿术天下无敌。你当自己是那个掌山真人么。”就算余秋远还活着,也还没说过老子天下第一这种话,区区一个被别人骗着抬价的二世祖大少爷敢如此妄言,脸真大。“……”白子鹤有些无语, “这么说来我还替他谢谢你了。”容庭芳一甩头:“不客气。”又要走,结果袖子还被抓着。……他开始思考再断一只袖子的可能性有多大。而今火把如游龙,遍山布野。苏玄机沉吟了一下:“白家主,我看,郝连和萧胜说的那个人,应当已经离开后山了,在这里找怕是没有结果。”白式微很笃定:“苏峰主说的有道理,但是,宁可错杀,不可漏过。这人竟然知道龙骨鞭藏在此处,说不得是家里人。郝连和萧胜修为如此之高,也抵不过我这阵法一星半点反击,何况是那个伸手触摸罩壁的人呢?”就算不死,也是半伤。白式微不相信他能跑得鸟影都没有,就算走,一定也会留下蛛丝马迹。更何况,白式微心里冷笑了一声,说什么莫名其妙的人,他情愿相信是郝连凤和萧胜在撒谎。如果真的抓不到人,他就再和蓬莱萧家问个道理。他白家大宴,岂容人如此放肆。“看样子,白式微不想放过此事。”容庭芳凝目看了半晌,低声说道。他好好蹲在那里,和白子鹤像两尊木桩。到底是不想再断一只袖子。白子鹤亦低声说:“玄机不愿在此停留。再等会他便要想法离开了。”容庭芳忽然看了他一眼。这眼神过于专注和炙热,搞得白子鹤不想回头都不得不回头。“你干什么。”白子鹤背后的毛都要竖起来了。“……白少爷。”容庭芳眯起眼,若有所思,“你好像很了解蓬莱啊。”白子鹤眨眨眼:“还好,我只是——”“你该不会对他另有所图吧。”“比较景仰——”白子鹤顿了顿,“你说谁?”“苏玄机啊。”容庭芳理所当然地看着他,“从苏玄机出现起,你的心跳起码比先前快了小一半,方才言语中对他又如此了解。”他忽然凑近,眼睫毛几乎要眨到白子鹤那张瞧着清俊无暇的脸上看了半天,窃窃小笑起来,“脸还红了。说中了?”白子鹤:“……”脸红。多半是气的。白子鹤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容庭芳根本连根毛也没有见过,这里乌漆抹黑只有火光艳艳,哪里就能看清脸红不红。通常他也不会这样寻人开心,如今倒是兴致高昂,莫名就痛快。 第47章 芳芳:gun!第29章 独处一室柴房被人一把拉开, 随后两个人被扔了进来,遍体滚灰。门咔哒就上了锁,灵锁, 撬不开那种。几个白家人站在柴房外, 身轻如鹤布下缚阵, 将一个小小的柴房给圈了起来。起码到明天为止, 里面的两个人, 是别想着半夜出逃了。“……”容庭芳嫌弃地掸了下身上的灰。原来就算是世家,柴房也建的一样小气, 有本事就建得金碧辉煌啊, 还不如他魔界一个炕来得实在。他用脚左扫右清,辟了块干净的地坐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墙, 这才看向屋中央。一个人如金鸡独立, 笔直地站在正中间,连衣摆也不想放在地上。“你不坐?”白子鹤很矜持:“我喜欢站着。”容庭芳眨眨眼:“怕脏?”“不是。”容庭芳哦了一声, 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靠着墙,干巴巴地看着金鸡双立的人。大半夜的柴房黑呼呼一片, 只有挂在门口的大红灯笼能透些光亮进来,也就照亮了一小方块。时间静悄悄过去, 月亮开始西斜。他们一个坐,一个站。一个站一个坐。终于白子鹤的脚动了。——他悄咪咪换了换脚。妈的好麻。容庭芳的眼睛在黑夜之中幽幽闪闪,像是深海里透着的天光, 冰冷而剔透,将眼前微毫尽收眼底,包括白子鹤悄摸摸挪地那只脚。那地方他进来时看过,少有的灰少之处。“……”容庭芳冷眼瞧着,忽然就抬手——白子鹤下意识一躲。容庭芳什么也没干。“……”白子鹤放了点心。容庭芳猛然激起一掌!——扑簌扬了白子鹤一脸灰。受了一惊未来得及躲避的白子鹤:“……”他避灰如蛇蝎,横眉怒目:“容庭芳!”“哎。”容庭芳翘着二郎腿,施施然应了,“叫老爷何事。”老爷你个鬼!白子鹤呸了两口,气道:“你无不无聊!”“不无聊啊。”容庭芳往前倒了倒,撑着下巴,要是没有那抹势在必得的笑,这长发如瀑眉清目秀的,还真是好好一个月下美人。美则美矣可惜是个疯子。“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我应该从来没和白少爷说过我叫什么吧?”一时失口的某人:“……”容庭芳悠悠然起身,两袖一振,负手于后,很有兴趣地盯着白子鹤。“从刚才我就很奇怪你这个人了。如今更加确信。白家少爷和我一面之交,又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还那么了解蓬莱——让我猜猜看。”他一步步朝白子鹤逼近,白子鹤一时苦于祸从口出,脑中疯狂急转不知如何应对,一时之间被迫退到了墙角。容庭芳往前一凑,白子鹤顿时贴紧了墙壁。他眯起眼,“你该不会——”是某些还活着的人。墙角边的人忽然说:“还不是因为你蠢?”容庭芳愣了愣:“什么?”白子鹤道:“你难道不知道,白家驭灵术堪称一绝吗?你心里想些什么,哪里有我不知道的道理。自然你的来龙去脉,我也一并晓得。至于为何不戳穿,不过是为了还你当日送我回万鹤山庄的恩情。怎么,一颗明珠没还够,还想要第二颗不成。”“……”他这么扬扬洒洒说完,就见容庭芳陷入了沉默。“心虚了?”白子鹤道,“你也有心虚的一天。”“不是啊。”容庭芳指了指他肩上。“有只壁虎。”“什么!”白子鹤立马跳了起来,手忙脚乱掸了半天才发现容庭芳又是骗他的。容庭芳笑眯眯看着他:“你怕虫子啊。真巧,有个人也怕虫子。”“余——”白子鹤几乎都要屏住了呼吸,眼前的压迫却忽然撤了。“与你无关。他就算再怕虫子,也比你要端方稳重一万倍,又岂是你们好比。”容庭芳哧笑一声,退后两步,没有再逼迫白子鹤。只是随手脱下身上的外衣扔了下去,正巧平整铺了一地。“坐吧。”他抬了抬下巴,“这下不沾灰了。” 第49章 容庭芳很敏锐:“它什么?”外头传来宾客欢笑声,即便是傍晚出了那档子事,也阻挡不了这次的晚宴。白老爷子把不孝子孙关起来再发落后,率着宾客落了座。萧胜识相地趁人不注意,溜到了最边上的桌子。他不想去萧家的桌,那简直是把脸凑过去叫叔叔们打。最边上那桌本来是留衬的,万一人多了就多备一桌。眼下是一帮相较而言名不见经传的人坐着。萧胜溜过去后,那里已经坐了个人。他大大咧咧挪着凳子过去,用肩膀顶了顶那人。“兄弟,边上让点。”那人喝酒的动作一滞,然后慢吞吞地往边上挪了点。萧胜拿酒杯敬他:“谢了。”可是那人却不理,侧过身,不想看萧胜。“……”这人戴着个兜帽,瞧不出长什么样。萧胜被人拒绝,倒也不生气,只是难免多看人两眼,越看越觉得熟悉,但瞟到侧脸,又觉得从未见过。心下生奇,今晚先是见了个是陌生人的熟人,又见了个像熟人的陌生人,他这是走了什么运?化作别人打扮的厉姜喝着酒,暗自咒骂,天杀的萧胜,阴魂不散。厉姜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在别的桌子呆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连这也能被萧胜摸到,简直是天煞星。苏玄机与白式微坐在一处,郝连凤和符云生随侍身侧。这回蓬莱只来了三个人。苏玄机是金光顶主事的人,他来,是给了白式微极大的面子。至于蓬莱五峰,为何独独来了玉玑峰,倒是另有渊源。郝连凤举起杯子:“峰主事务繁忙,无暇分心,这杯酒和白家主赔罪。”白式微哼了一声:“他贵人事多。”郝连凤笑了一下,将酒给喝了。白式微虽然嘴上抱怨,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将酒水一饮而尽。苏玄机这才打了圆场:“绛雨确实忙,但他带了口信,请您务必保重身体。”白式微冷着口气:“替他爹说的?”“就算是替他爹说,也改不了他们已经被逐出家门的事实!”苏玄机:“……”白绛雨姓白,倒没有白姓,他是真的和白家有点关系。传闻白式微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不顾礼节和男人跑了,生了个儿子就郁郁而去。一年后男人抱着孩子过来认亲,痛感于妻子早离,遂认孩子姓为白,名绛雨。他将白绛雨放在门口就不见了。倒只有白绛雨,声如其名。嚎啕起来,有如瓢泼大雨。这可不是绛雨,而是降雨。老爷子生气归生气,把孩子给养了下来,结果养到五岁,那个男人过来截了胡,把儿子拎拎修仙去了。又拐他女儿又拐他外孙,白式微直接下了十八道金令,天涯海角,见男人必诛,连骨头也不必留。这确实是个不靠谱的男人——但白绛雨不是。他替他爹年年来尽孝。虽然大多是以物相赠。毕竟进了蓬莱仙家,不入红尘,是世外之人。郝连凤在东极追容庭芳时,被师门召回,为的就是今日之约。他本悻悻而去,没成想冤家路窄,在这里又见到了容庭芳。郝连凤心里那个叫高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是他的人,还是他的人,该是他的鸡,还是他的鸡。说到鸡——郝连凤问道:“白家主,先前那只凤——雉鸡被收拢在何处?”他还不明说是凤鸟,万一别人心生歹意,截了他的胡,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白式微胡子抖了抖。在饭桌上为什么要提这件事,旁边桌耳力好的,都悄悄侧目了过来。谁都知道白家去了趟瓦行,拿了些好东西,当然都竖起耳朵,想听听看都有些什么。白式微将白子鹤和野男人关在柴房,为的就是不想丢人现想处理家事,待宾客散尽后再行处置。怎么这个蓬莱的弟子这么不识眼色,非要问个清楚。怕他听不明白,还关心地问他:“白家主,你眼睛抽了么?”符云生认真地看了看:“嗯。这个我知道。”他关切地取了个瓷瓶出来。“师父说,白家主眼睛有毛病,时不时犯抽搐。但滴了这药便好许多。”符云生热忱地将瓷瓶递给白式微,“请。”“……”白式微的眼睛抽得更厉害了,他僵着嗓子,“多谢。”“不必客气,与人为善是蓬莱至理。”能帮到人,符云生也很高兴。与郝连凤不同,他是真的很少出蓬莱,也确实将别人的快乐视为自己的快乐。玉玑峰至纯道意,符云生悟得最笨,但做起来最为透彻。白式微木着脸。苏玄机将这一切尽揽眼底,等宝贝小徒弟散够了爱心,这才替弟子遮瞒:“真是不好意思,是我管教不周,让弟子失言了。”失的可真好。他也很想知道,那只五彩斑斓的鸡被白式微藏到了哪里。作者有话要说:  当芳芳和肥啾睡了。吃瓜群众:“噢噢噢秋秋你绿啦!”当芳芳壁咚了小白。吃瓜群众:“噢噢噢秋秋你又绿啦!”第30章 魔界那帮“你说我的灵禽现在手无束缚鸡之力, 不是谁的对手?”柴房里,容庭芳听白子鹤与他说着眼下最该忧心的事情。白子鹤一脸欣慰:“你终于听懂人话了。”容庭芳托着下巴:“——可是它本来就是鸡,要缚什么鸡。”“……”“弱肉强食, 我好像没必要为它染一身腥。”“……”白子鹤艰难道, “那你带它来白家做什么。” 第51章 然后是轰然滚滚——真的一道雷咔嚓落下,直直劈在符阵中央。是后院。一声雷响将满堂宾客给劈得鸦雀无声,觥筹交错声乍停。所有人面面相觑。外头幕色浓郁,风平浪静,没有飘来半滴雨。萧胜夹着个鸡爪往嘴里一扔,嚼吧嚼吧:“无事惊雷起,恐怕有大事发生啊。”说着推推边上那个只管闷头吃饭的人,“兄弟,你怎么看?哎?”结果话未得到回答,只见那人悄然推开碗筷,并不理会他,只急步匆匆地往外走。“没雨啊,你跑什么?”萧胜盯着那人的背影,眯起眼。真是怪人。“……”他筷子一扔,干脆跟了出去。就算落魄贫困,有两件事容庭芳闭着眼睛也能干。招雷和下雨,混饭技能。先是一道雷像落下的火星子轰然炸在符阵中央,引来几个附近的白家人。那声雷在地上炸了个坑,他们犹豫着靠近,抬头瞧着天,朗月无星,并不像要下雷雨的样子。“春雷罢了,不用告诉家主吧?”多大点事啊。容庭芳自门缝中朝外望去,勾起嘴角——接二连三落了一堆雷,一个个炸在他们脚下,把那些家仆吓地有如惊弓之鸟四处逃窜。“我看这不正常,柴屋关了谁啊,闹鬼吧!”“叫家主,叫家主!”容庭芳适时地拍打起门来:“来人啊,少爷被雷吓撅了!”一帮人正要去找白式微,听到呼救声,留了几个怕真的出了意外,手忙脚乱撤了阵法打开柴门,就见白子鹤好端端站在那里。白子鹤:“?我没——”话未说完一道雷从天而降劈中了他。“你有。”容庭芳适时接住他软倒的身躯,认真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白家主也知道你错了,实在不必再自残以获得他的谅解。”说罢朝那几个已经看呆的人道,“烦请告诉你们家主,白少爷自责难咎,被雷劈中后不醒人事,还请搭把手。”“哦,哦。”这雷落得又快又准,以至于刚打开柴门的人根本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白子鹤在他们面前如软脚虾一般倒下是一目了然的事。关了白子鹤的多半是不知道为何而关的,但他们知道白子鹤是白式微的亲孙子,倘若出了事,白家要责怪的一定不是他。故而见容庭芳如此言语,立马来两个人帮忙扶住白子鹤,另外有人去前厅找白式微。地上一团团俱是焦黑,树干被劈成两段,人荒人乱,瞧着风雨欲来。容庭芳将人转手后,悄悄往后撤了两步,退到了漆黑的树冠之下。家仆掐着白子鹤的人中,焦急地呼喊着他的名字。月亮被云藏了起来,天地陷入昏暗,没有人分心注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去了何处。白式微正与苏玄机他们饮着酒,并未将那雷声放在心上,就见家人神色匆匆而来,附耳这样那样一说,顿时变了脸色,起身道:“苏峰主,老夫有事离开一会,请各位自便。”苏玄机点点头:“白家主请便。”郝连凤啜着酒看着白式微,没有多久,便搁下手中杯子道:“苏真人,我去解个手。”苏玄机:“请便。”符云生:“真人我——”苏玄机:“便。”符云生:“……”苏真人这么懒不知道是谁教的。萧胜前脚刚溜,郝连凤后脚就跟上。郝连凤出了门,问了人:“方才后院闹得可大么,人要不要紧。”那家仆正是得了命令要往后院去收拾摊子,闻言以为这蓬莱弟子不知世故,于是道:“倒霉呢,连着劈这么多雷还是头一遭。听说是人被雷劈了还没醒,但应当是不要紧。”郝连凤点点头:“人没事,那只灵禽怕是小命难保。”灵禽?家仆没有记得柴房有什么灵禽,他按着自己的意思想了一下,觉得这位蓬莱来的客人大约是分不清这院中诸多的鹤,可能是怕遭了雷后那些灵鹤遭殃,所以才有此一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它们机灵,自己会寻避护之所,不碍的。”言罢急着去后院,略带歉意离去不提。它们,郝连凤一思索,估计着白式微是骗他的了,说不准这只鸟便要被人截了胡。可是白家这么大,天知道白式微会将这凤鸟和龙骨藏在何处。他正在沉思,冷不丁肩膀遭人一拍,郝连凤一把将来人钳住:“谁!”符云生吃痛,哎哟一声:“师兄,是我啊。”月色之下眉头皱得和萝卜干一样,是痛极了。郝连凤借着月色瞧清符云生的脸,这才缓了神色。他松开手:“你怎么来了。”“我怎么不能来。”符云生揉着手腕,心里嘀咕,成天到晚神神叨叨,哦,这地偏你来得,他就来不得。竟然还理直气壮地质问他,师兄真是越来越霸道了。郝连凤顿了顿,放轻了些口气:“白家刚出了事,你不要随便乱跑。”“师门教导,师兄弟要以身作则。师兄自己乱跑,还被人打晕怎么不说?”郝连凤这话叫符云生逮到了苗头,趁机反呛一军。说罢好言规劝,“既然是别人的地方,师兄还是省些事,不要随便掺和了。叫苏真人知道,恐怕会责怪。”他这个师弟真是和跟屁虫一样,天天围着他拿门纪峰规在耳边念。郝连凤有时候怀疑他生来就是麻雀变的,特别爱唧唧喳喳,却又十分弱小。他不耐道:“知道了,你先回去。”符云生在这事上却特别轴。“你去哪我就去哪。”他说到做到,拉着郝连凤的手不放。这么一来,郝连凤还能干些什么,在那儿僵持了一阵,率先败下阵来。“好了好了,那你要听话点我才带你走。”罢了嘀咕一声,“输给你了。”郝连凤与符云生前后离去不久,墙跟头就闪出来一个人。衣衫胜雪,发冠上的翅翎尚未除去,潼如秋色,眉似刀裁,月色如流水银光泛滥,他的肤色却更凉。正是从后院悄悄溜出来的容庭芳。容庭芳也看中了那个家仆,本想将人揪过来好一顿敲打,却被郝连凤抢了先。 第53章 厉萧二人不假思索紧追出去,怪不得这感觉熟悉地令人生厌。果然是他。之前抢人,现在抢东西。这人是和他们杠上了吧?黄雀在后的容庭芳笑得肆意昂然。他手里那个紫金木盒装一根几十年的鸟毛纤尘不染,如今用来装他的龙骨正好,不染分毫。“多谢帮忙,来日必有所报。”毫不客气地将当日厉姜说的话又还了回去,听得厉姜眉心直跳。然而就在容庭芳欲走之时,却觉一阵头晕目眩,他顿觉不好。白式微岂会只布下一道防阵,如今他们破了招拿了东西,却看样子是招了第二重阵法。这种晕眩就像是天地都在摇晃,站也站不稳。不止是容庭芳如此,勉力望去,萧胜和厉姜亦是扶住了门框。然而天旋地转之间,地面又平稳了。容庭芳站稳身形,凝目看去,院还是这里的院,夜也是夜,只是萧胜和厉姜却不在了。这里的夜色透着诡异,寂静地叫人心惊。耳畔忽然传来脚步声,容庭芳迅速闪躲开来,避之于树后,欲要行功,这才惊觉浑身功力受到了牵制,连抬一步脚都十分艰难,举步不前。就在容庭芳冷静观望之时,忽听身后一人道:“早前已叫子鹤先行过去,布下天罗地网。你放心,鬼族痛恨他至深,今日有寻仇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已自愿投身炼狱谷,化作怨怒的火焰,铸成诛魔剑。待到时将魔头一击必杀,取下他心来,祭给断灵石。想必瓦行之险可解,天地将终太平。”这声音是白式微?容庭芳眯起眼,五指一张,一条若隐若现的鞭子现于手中。白式微怎会在此,说的又是什么意思。他正待揪住这个老头的衣领好问个清楚,却这时一道熟悉到骨髓的声音有如雷劈,令容庭芳瞬时就僵持在了当下。“好。我后日约他前往瓦行。此事你一人着手便可,不可叫他人知晓。”多么熟悉的语气,叫人刻在骨子里的难忘。容庭芳握着盒子猛然回首。是了。那比烈焰都要渗人的目光,望来如熊熊艳火。旁人瞧之清雅如莲一张脸,也曾枯败如卷叶残荷。还有那眼角那颗仿佛会说话的痣,映在眼尾平白添的风情。这不是活生生的余秋远是谁?余秋远似乎并没有瞧见容庭芳,只是兀自负着手,他站在树前,容庭芳就在树后。梧桐木上开着繁杂的小白花,细细碎碎,风一吹就飘飘扬扬地洒下来。“这我自然明白,事关天下苍生,怎好失手。多谢真人替我等考虑周全,也只有你才能与他抗衡一二。”白式微哂道,“妖龙本就该安安分分呆在幽潭之中,偏偏要妄与天争,实在是可笑。妖物如此浮躁,看来是当年的天罚还不够。”此言如同毒刺搅弄人的肺腑血液。容庭芳额角青筋爆跳。他蓦然攥紧龙骨鞭。静夜之中,金色的龙气爆涨,轰然一声炸响。梧桐树后暴起一人。他身形如云似电,额间银纹如雷光,瞳色几近透明。横扫一鞭九龙啸海,满树碎花纷纷扬扬。花散月圆人不在,明明是春天,却像落了雪。而掌山真人的衣裳像流云,一鞭打散过去却拂过容庭芳指间,虚无缥缈,如昙花一现,复又重聚起来——是假的?天地之间幻境一术布置最为复杂,其机制生路变幻莫测,亦随境中人心思而顺乎天地之意,故中了便难以逃脱——尤其是幻境的最高者‘婆娑罗’。婆娑罗之名取于远古一人一门。上古以来有个婆娑罗门,那时除了远古大仙之外,地上的生灵之间尚未分家,天地只有一个名字,叫混沌。天下能叫得上名字的妖族都生活在一起,住的地方叫云梦繁锦。妖生来没有好恶,如同一张白纸,一如人间需要老师,妖也需要。婆娑罗便负责教导这些生灵,引导他们吸纳天地灵气为己修炼,又教他们何谓善何谓恶,何为天下正道。婆娑罗是个很和善的人,最擅长变幻之术,又擅编织美梦。云梦繁锦在他手下如仙境一般,也确是仙境。他手下那些幼龙小鸟之类,有些过于幼小,只是一团灵气,闹着玩时互相冲撞到了便吵起架来,婆娑罗便一个个安抚过去,替他们织出一团美梦来。梦里有花有水,是一派祥和。可是天清地浊,灵气混沌为一体,终将是会分开的。没有完全的善,也不会有完全的恶。有一日,仙界看不过去婆娑罗在底下自立门派,叫他回来。婆娑罗本身亦是妖,但他只是一团妖气,没有形态。天命召归,婆娑罗不能违抗,他走之前,将大弟子叫来,嘱咐他好好守着云梦繁锦,他去去就回。大弟子化形没多久,脑子尚不灵光,模模糊糊应了。自此再无归期。大家只知道天上起了一团火,带着火光的碎石从天上落下来,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湖中,连云梦繁景这个地方也不能避免。妖灵四处尖叫逃窜,为了保命四处吸纳灵气。好的坏的,只要能活下去,均可作为己用。云梦繁景湮灭在一片火光之中,再也没了美梦。而往后多年,天地间有了荒火之境,亦生出浩泽之渊。逃出的妖灵各自抱团,禽与兽化成形后各居一处。清者清,浊者浊。当年为了活命吸纳了过多怨气的,久而久之成了魔。止乎中间的成了妖。故天道有令,魔者必诛,妖者心术不正,归顺者为臣,不服者当诛。而婆娑罗的大弟子,终于没能等到老师回来,失望地带着他留下的卷轴,消失在了下界。没有应弟子承诺归来的婆娑罗,便成了‘无法归来的梦乡’的意思。就连容庭芳都不曾用过这种幻境。一来他不谙此道,二来此术绝迹已久,根本不会想到出现在万鹤山庄。可是这个术,容庭芳是知道的。他幼年深居幽潭之中,因不能外出,故常年泡在树祖的书房内看书。便在那里的帛布上,见过此术。中婆娑罗者,会在最美的地方,长久地经历自己最惧怕的事。至死方休。——等会儿。容庭芳在脑子里把书重新翻到那一页看了遍注释。“……”然后他把在幻境中反复倒带重播的余秋远打量了一遍。婆娑罗瞎吧,美在哪里啊?作者有话要说:  树祖:画重点,最美的‘地方’不是人。考试不合格谢谢。第32章 智破幻境容庭芳百无聊赖地把方才那一幕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不是故意要看的。他也拿不上主意。婆娑罗比较烦人, 陷入幻境的人意识到了自己陷入幻境后,本该随着主人心境往下推演的幕像便不会前进了。故而容庭芳再不愿意,也只能看着余秋远一遍遍倒带重来。方才他在树后瞧不分明只能听到声音, 差点气成了火龙。现在他有时间慢慢看, 重复着看, 抓细节看, 甚至还发现余秋远走路的时候喜欢先跨哪一步。 第55章 厉姜被问得莫名其妙:“有病?”容庭芳:“……”幻境原来还是共享的吗?他突然凶神恶煞起来。灭口吧。郝连凤没有随着大流走,他挑小路。白式微擅养禽类,他应当知道容庭芳手里那只鸟来头不小,是只凤鸟。既然如此,他又怎会不当一回事随手乱扔呢。郝连凤几乎在心里确认,这只凤鸟一定是被白式微藏起来了。“师兄。”符云生紧紧跟着他,小声道,“在别人家乱跑是不是不好啊。”“你到底要找什么。”“苏真人知道会不高兴的。”“师父知道也会不高兴。”“白家主知道——”郝连凤蓦然站住脚,一把捏住符云生的脸,揪成了一个团子。认真地告诉他:“他们高不高兴我不知道,罚你或许也是之后的事了。但是我告诉你,你再啰嗦下去,我就很不高兴。”“是苏真人重要还是师兄好?”符云生眨眨眼,他心想,你成天到晚欺负我,当然是苏真人好。但是如果说真话,恐怕郝连凤当场就能翻脸扔下他就飞走了。那可不成,他本事不够好,郝连凤一飞,他就追不上了。那白绛雨嘱托地要好好跟着师兄,岂非有违师命?于是符云生昧着良心:“师兄最好。”“知道你小子说谎。”郝连凤哼了一声,但也放开了他。一边往前摸索,一边说,“你放心,不会偷师父他外公家一件半样的东西。我看不上。”“哦。”郝连凤要找胖鸡,好找吗?好找的。血脉之间的联系就是个引路灯。一如容庭芳能凭借气息寻到龙骨所在,郝连凤也能凭借气息找到与他一脉相承的胖鸡。虽然在历经血脉弱化后,身为一只凤凰,郝连凤的气息也不是太纯。不错。郝连凤也是一只凤凰,不过是普通的后代,与凤凰中的天凤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凤凰这一支,虽奉为祥瑞,也比镇压在幽潭的龙族来得光辉供人敬仰,没落起来却更快。它们虽然灵气纯正,当年战场更有“凤与凰战四方”这样的威名。但总有人心怀不轨,不但想要驱使,更想饮血食肉,以使自己长生不老。凤凰肉若能长生不老,还需修炼做什么,纯粹是谬论。借凤凰血肉白骨倒是真的。毕竟凤凰是能浴火重生的火鸟。天下凤凰已为数不多,郝连凤是其中一个。他拜师在玉玑峰门下,受蓬莱仙道感化,心里想的却不仅仅是自己,他要的更多。他要位登神位,要让凤凰一族重新振作起来。可是灵气稀薄,凤凰没有后代却是大问题。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可能的同类,他当然不能放弃。“往前再走,就是白家主的卧房吧。”符云生提醒道,一下将郝连凤从思绪中激回了神。他往前一看,果然。可是——“那就一定要进去看一看了。”他打定主意一探究竟,结果人还没能再进一步,忽然一道厉风袭来。郝连凤下意识拉过符云生,替他挡去一击,自己却被刮了个正着。顿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什么人?”余光残影瞟去,却是一道白影如光电一般闪进白式微的屋中。郝连凤不顾身上剧痛,紧紧跟去。就见床上躺着一只五彩斑斓大凤鸟,而白子鹤正弯腰将其抱起。鸟到临头怎么还能被人截胡的,郝连凤左手一招,一支火红箭羽在手,左手持弓右手持箭,不假思索射向白子鹤。白子鹤凭借自身感应寻到此处,刚将原躯抱起,就觉空中尖锐,有物破空而来。他以衣化气,旋身一揽,箭握于手。低头一看,眉心一紧。凤翎箭。再抬头一看。神木弓。郝连凤怎么会有这两样东西。大洲之初,天降星火,在北洲生出一片荒火之境。凤凰长久以来便居住在那里。荒火之境有一株通天神木。凤凰一族兴盛时,神木上皆栖满了彩锦,长长的尾羽垂下,夹杂在绿萝藤蔓之间,十分美丽。曾经只有龙族的水晶宫之华丽可与之媲美。后来水晶宫毁了,神木不存,两族一样凄惨,谁也不说谁。郝连凤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拿神木做弓?白子鹤眼神锐利地将座下弟子扫视了一遍。族内有凤凰流落在外他知道,但他从来不知道蓬莱内也有。妖一族如果修炼到位,结出隐魂丹,别人就认不出他们是人是妖。同类也认不出。余秋远自己便结出过隐魂丹,他的隐魂丹与金丹同生共体。因为被容庭芳吃了,所以也不见了。故而才叫郝连凤察出他的身份来。时间紧迫。白子鹤没空和郝连凤认亲——不管是哪个亲。他化掉箭上附着的气劲,手中用力,虽无神木弓,却将那箭又送还出去。其势之猛,远超郝连凤。凤翎箭一出断无回头的道理,此人却不但能接下更使用它,郝连凤大吃一惊。箭冲门面而来,气势汹汹——符云生大喊一声:“师兄小心!”双指一并,背后长剑嗡然出鞘,剑光一削,那箭就成了两半,一半落在地上,另一半扎进了门框之中,入箭之深,唯有指甲盖般的长度露在外面。危机化了,人已经跑上前:“师兄,没事吧?”“没事。”郝连凤心想,就是毁了我一支凤翎箭。少了根毛,他还是很心痛的。再一看去,哪里还有白子鹤的身影。符云生将箭捡起来:“诺,给你。”郝连凤瞥他一眼,神色惨淡:“不用了。送你吧。”半根毛,真屈辱,谁要啊。“好吧。”符云生见此箭精致可爱,又尾羽泛红,扔掉着实可惜,便收进袖中。 第57章 沙那陀很听容庭芳的话,也不问去哪里。等迷迷糊糊到了蓬莱界外,这才有些迟钝。“这是——”容庭芳很得意:“这是日后我们要住的地方。”蓬莱终归还是会握在他手心里。倘若余秋远识相,尚能分一半给他们一道居住。只是海这面得是他的。“要住的地方……”沙那陀喃喃自语,隔着渭水,重新望去。那里仙山隐在云雾之中,待飞得近了,方觉金顶碧阁,顶端还挂着彩虹。他眼中露出微微的笑意来。“我喜欢这里。”容庭芳拍拍他的肩膀:“好,你便作一等大功臣。”沙那陀点点头,又疑惑起来:“那我们现在?”话未说完却是一愣。容庭芳在沙那陀眼里,是君,是主,是师恩。君主亲师的关系在那里,向来令他尊重亦从来不敢逼视容庭芳的容颜。但就算不看,他也知道魔界这位尊主素来是威严庄重的。他从未在容庭芳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小小的雀跃,又有些坏事将要得逞的快意。容庭芳没注意沙那陀的疑惑,他只是想到,在余秋远闭关期间给他找些事,倘若能令他不得不提早出关,岂非是一大痛快事。若是不出关,给他添些堵心事也是好的。也就是蓬莱那处灵穴他找不到,不然早就闯进去和‘老朋友’亲切地招呼了。“我先前不是教了你法术。正好你来试试。”术法——教是教了。但是……沙那陀有些犹豫,可是容庭芳这样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念出口诀来。——容庭芳的微笑停在了脸上。两只小鸟在他指尖扇啊扇的,吧叽一口吐出一团小小的火焰,把自己的毛烧没了,然后惊慌失措地叽叽乱叫,砰砰两声就成了两缕烟。容庭芳:“……”沙那陀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接下去:“学是学了,可是那水龙不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跑出一对鸟,还只会喷火。可能是因为他是在焰山火口捡回来的关系?也许从海里捡回来,就又不一样了。沙那陀拿眼睛瞄容庭芳,踌躇了很久。“尊上,你还好吧?”容庭芳看着他:“你觉得呢?”沙那陀大着胆子碰了碰那烧焦的一缕头发,义正言辞:“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本座送你见那对鸟信不信?”“……信。”来都来了,不给余秋远添点乱子说不过去。后来他们削了蓬莱一座山头,一时得意忘形,终于叫苏玄机他们发现了。一帮人在后面拼命追。沙那陀冲他们弹着那对只会吐口火的小鸟,虽然并没有用处。倒是容庭芳一鞭扫起海水如瀑,把苏玄机他们淋了个全身通湿,气得哇哇乱叫。尽管并没有把余秋远逼出面来,容庭芳依然哈哈大笑。他一把拉起还想反击的沙那陀:“就你那鸟,他日把水龙术练练好再来吧。”与其说是四处逃窜,倒不如说是容庭芳在绕着圈逗苏玄机他们玩。人被他们撇在身后,乘风踏浪中,沙那陀问:“余秋远是谁?”容庭芳的长发糊了他一脸:“我不曾与你说过他么?”沙那陀艰难地避开不停扇他巴掌的头发:“只有耳闻,不曾明说。”“他你应当认识。”容庭芳本欲多说,想了想洒然一笑,“总有见面之时,叫他亲口告诉你。你是我四方城未来的大城主,蓬莱怎能不孝敬些好物过来呢?”后来见是见了,结果不大好。只除却那一回,容庭芳与人向来正面迎战,再未避人耳目。而今夜倒是难得。火光游龙,追赶而来,一眨眼之间,容庭芳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时他也是这样在荒郊野外奔走,刚能化形,还是小小一个孩子。少年尚未长成日后凶残的模样,被人追赶有些不知所措。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见着一个阿婆摔倒了,就将她扶回家中。幼龙化形尚不能掌握,阿婆请他喝茶,茶水泼在身上,便显露出了鳞片。他往后一退,清脆一声碎响。方才还慈眉善目的老人满脸惊惧,表情逐渐崩坏。“……”头上长着角的孩子往前跑着,前面就是水塘。入了水,就是他的天下。身后有人举着火把追来,拼命在那喊道:“妖龙出水必惹灾祸啊!不能叫他跑了,快,我们要抓他去祭天!”幼龙在逃跑的过程中摔了一跤,水边红光艳艳,那不是象征光明的希望,而是地狱来的炼火。身后的人追赶而至:“妖怪,现下就是你受死之时!”纷纷扰扰的声音传入少年耳中,他咬紧牙关,旋身往就近池塘一跃,蓦然间一条银白的三尾银龙啸吟着冲出水面,叫人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就怕命丧妖腹。曾经龙族也风光过,可惜在四界混战之时,因贪吞人修犯了戒条,故被天罚镇压在幽潭之中,不着天,不着地,永世跨不过界门。妖界退出三界之外,天地灵气稀薄,灵物少存,天下逐渐就成了人的天下。偶尔海域之中有个把蛟龙,便成了众人追逐捕猎的存在。仿佛能捕上一两条,便足够证明自己的实力远在他人之上。——妖之一族沦落至此。半妖半人者,更为人鄙弃。角龙一族受天罚影响,就算是冲断了角,也冲不出幽潭半分。后面五百年,出了一条三尾银龙。它从一颗银白的壳中孵化而来。这枚蛋是谁生的都不知道。银龙刚破壳,是一条尾巴。一百天后,长出了第二条。两百天后,长出了第三条。它出生那一日,曾经的浩泽之渊都为之震动。万龙抬首,饱含期冀的目光中,天罚却落下了数道惊雷——这是条奇怪的龙。没有人愿意养育一条畸形的龙。除了树祖。树祖年纪很大,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但打出的雷依然能将水面震出一个个水洼。天降异龙,别人都惧怕不及,唯有树祖很高兴。天生异象是天之将变,这条龙能将角龙一族带出这无边苦海深渊。他始终坚信着这一点。逃出人堆的小容庭芳回到幽潭,坐在礁石上,长长的尾巴在水中摇曳。别的角龙在水中浮上来,见到他,又惧怕地离去了。年幼的银龙淡漠地看了眼避他如蛇蝎的族人。树祖游过来拿尾巴盘着他:“你怎么不去别处玩。”“无趣。”这些惧怕他的族人无趣,岸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也无趣。这个世间,终究无趣。 第59章 “白家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傅怀仁怀疑地打量着容庭芳,“你还做了什么好事。”“取回应得之物,怎能叫好事。你如果没有一直呆在这里,倒是能知道蓬莱的仙君和萧家小崽子做了什么好事。”容庭芳半是模糊半是真假的将此事推塘了过去,转手就将郝连凤卖了出来。“他们可是夜探后山,将白大家主布下的阵法都破了。”而他离开院落时,不知道厉姜和萧胜跑了没有。容庭芳看到傅怀仁时,方才见到的大凤鸟又在脑中浮现出来。他问道:“对了,你屋里那张画,是谁画的?”傅怀仁有很多画,都出自名家之手。他道:“你说哪张?”容庭芳道:“鹤兰轩里,山林鸟图。”“山林鸟——”傅怀仁话至一半想到了,无语地看了眼对方,“那是百鸟朝凤。”世人衷爱凤凰总引以为祥瑞的象征,不过经容庭芳这么一提,傅怀仁忽然有些想不起来,这百鸟朝凤图究竟是从何来,又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说起来,如果不是容庭芳今日说起,他压根就不记得自己的鹤兰轩中有这么一幅图。可就这么提起了,又觉得好像是有的。手握重金,家缠万贯,经手奇珍异宝无数的傅老板陷入了沉思。晏不晓已穿好衣服系好了腰带。先前他与容庭芳都在屋内,容庭芳待要走之时不小心掉了椅子一脚弄出动静来,这才引来家仆的注意。这屋外就是亭栏,亭栏有水池,情急之下,晏不晓干脆将衣裳一解,往身上扑了些水,却示意容庭芳往房梁上去。这时,他听着傅怀仁与容庭芳说话,视线却落在那波澜荡漾的水波上,脑中一道声音在盘桓。修道是为修心,剑道在天下意,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皮肉白骨皆为虚妄。水声滴落,喧闹离去,不过是湿了个水的功夫,竟然叫晏不晓从中悟出这么一个道理来。他恍然大悟间一拍手:“我明白了!”容庭芳朝他望去,却见晏不晓双目泛出精光,神采奕奕。嘴里只嚷着‘明白了’三个字,手招剑来,横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剑花,傅怀仁连个字也未与他说上半句,对方竟已凌步踏花,踩水而去,瞧那兴奋劲,不知是揽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你别——”傅怀仁追出两步,话才脱口两个字,对方便如飘然的云彩,迎风而去,是个月下仙人了。“……”他本来是想说,你别走太远,这里还乱着。可是晏不晓兴致到了要悟起剑意来,天皇老子也叫不了他回头。纵使不止一回两回,每每到了此时晏不晓抽身而走,傅怀仁总有些黯然。月下花飞,孤身只影。容庭芳很不善良地又戳人痛处:“难受吧。”他袖着手,“他心里只有道与剑,没有你。”咄地一刀,毫不留情。傅老板面若盈月,双目含情,眼中波光粼粼,闻声侧目睨了他一眼。“做人要留些余地,如此幸灾乐祸,是要遭报应的。”他收拾收拾失落的心情,只提步往屋内走,晏不晓离开时溅起的水花晕在他衣角,缠缠绵绵。“闻人公子。”傅怀仁道,“倘若你有至交好友,总有一日你也会明白,什么叫舍不得。”“可惜我不会有至交好友。”容庭芳目光微动,逡巡在傅怀仁的身影上。“也不会舍不得。”“人生还长,话不能说满。”傅怀仁叹口气坐下来。这屋中什么都有,就在刚才,他已取了纸和笔,沾了墨水,寥寥几笔挥就,轮廓便立时显现了出来。他捞起袖角,问,“你见到的凤鸟,可是长这个模样?”容庭芳凑近一看,笔画虽简,神韵犹存。他略有些惊讶。“果然是你家的画?”何其相似。傅怀仁摇摇头,一边换了朱笔勾勒,一边说:“听闻上古有神鸟,色泽鲜明,清鸣越数里,曰凤。凤火可烧数日不灭,唯泪可熄,又曰凰。凤与凰同在时,天地吉祥,他们若失散,悲声痛人心扉。”这么说着,一只斑斓大彩鸟已在纸上跃跃欲飞。傅怀仁搁下笔,举起手中画纸,将墨轻轻吹干,递给容庭芳,“当年人妖仙魔四界混战,凤与凰就此失散。听说白家人救了受伤的凤鸟,凤鸟为了报答他,故传授了驭灵秘籍。”“如此说来,他们供奉凤凰的画像,也是应当的。”这是个很传实的故事,傅怀仁自认为没有任何错处。半晌静默后,容庭芳却摇了摇头。“不会。”傅怀仁没能马上明白:“什么?”容庭芳拎起那张栩栩如生的凤鸟图。“我说根本不可能。”“凤凰是极具灵性的一族,得天独厚,享人景仰,遭人嫉恨。它身为百鸟之首,怎么可能会教人如何驾驭禽鸟。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自由的意义。它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就是将自己的子民推入水深火热,教它们被束缚住灵识,不得已圈而为鸟,供人驱使。”闭目假寐的胖鸡闻得此言,微微抬了抬眼皮,烛火映入它眼中,平添一抹艳丽。“所以我不信。一派胡言。”这样坚决不容人质疑的容庭芳目光坚毅,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傅怀仁呆呆地抬头瞧着,竟然觉得对方此刻有如亘古高山,厚重沉屹,叫人不敢多言。这个故事他也是听来的,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提出异议的,却只有容庭芳一个。他心中微微一动,居然有三分信了。“你……”还没能说什么。大义凛然的人就说:“再说鸟有什么好的。龙还能行云布雨呢,它除了叽叽叫着放火它会吗?”容庭芳重重哼了一声,满是不屑,“一帮没有见识目光短浅的人。”“……”那龙好像也只会嗷嗷叫着洒水,和鸟本质一样,有什么区别啊。傅怀仁默默吞掉了本来想与这个人深追的话。算了。当他刚才脑子抽筋,什么都没想。“信不信是你的事,真不真是白家的事。与其问这鸟从何而来,倒不如想想,你就这样破开柴门跑了,明日灵禽大会该如何面对白老家主。”傅怀仁眼角跳了跳,拿目光瞥了瞧着安静无声的胖鸡一眼,“仍旧拿那套治病的说辞?我看你的鸟,病状不大好。”状态不好是当然的。与人移形异魄是极费元气的事,尤其是在本身状态不够好的情况下。可是白家这里灵气充沛,确实能叫胖鸡歇着事半功倍。容庭芳本来是想在傅怀仁处躲上一躲,声东击西,等厉姜和萧胜把人都引光了再走不迟。可如今听傅怀仁这么一说,他改了主意,伸手撸了把胖鸡油光水滑的羽毛,略一沉吟:“那就要看傅老板是否够意思了。”比如说,能不能在此刻让白家人也会推个磨。这么打算着,他阴恻恻笑起来:“你有钱嘛。”有钱什么不好驱使。傅怀仁:“……”他也笑起来,“有钱确实什么都能驱使。如果你信我。”“信我是信的。”容庭芳很诚恳地回答他。如果不信,他在拿到龙骨时就可以头也不回直接走人。他既然虚晃一枪杀回来,就是打算把傅老板这条腿用到实处的。被人信任的感觉自然极好,就算是看容庭芳不爽的傅怀仁,此时也不免有些小自满。他小小又矜持地嗯了一声,吹了吹那幅墨迹半干的画。“嗯,那你说说看都惹了些什么麻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不然他拿什么去替容庭芳善后,就方才外头那个追人的劲头,这事不见得小。容庭芳抱着鸡,坐在他对面。“他们明天要摆出来供人瞻仰的龙骨鞭被人拿走了。”傅怀仁一口茶喷了出来。 第61章 “但是我的鸟与你们的灵鹤一战后,病势沉苛,如此应战,怕是有失公允。”容庭芳道,“白少爷未能替它治病便叫你关了起来,你们先前又惊吓到了它,害它如今萎靡不振。家主不应该做些表示么?”白式微:“……”关他屁事,他根本就没有对这只鸟动过手。他转头道:“你去取两颗大转还灵丹。”吩咐后才说,“一颗大转还灵丹足够让它恢复。你放心,老夫一定让它活蹦乱跳出现在明天的大会上。我白家不必占你这点便宜。”“那就多谢家主。”容庭芳从善如流。歉也道了,鸟也治了,那应该没事了。他左右一瞧,大大方方转身就走。没出两步,又退回来把傅怀仁拉走了。已经当自己不存在很久的傅怀仁:“……”容庭芳边走还边问他:“傅老板不高兴?”傅怀仁苦着笑:“我应该高兴?”“为什么不。”容庭芳觉得这个人挺麻烦的,“你叫我来,我来了。你编排我,我忍了。他骂人,我没打死他。甚至连挑衅也一并纳下,我如此善解人意,你有什么不高兴?”“……”傅怀仁道,“闻人公子有没有朋友?”容庭芳略一琢磨:“没有。”“太好了。”傅怀仁很欣慰,“有也会被你气死。”“……”大转还灵丹很快就被人送到了傅怀仁住的小筑之中,送丹的是那个给白式微提建议的人。白式微虽然凶了点,但到底是讲信誉的,他要面子。如果明天胖鸡是焉不拉叽地出现在场中,即便是白子鹤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会叫天下人耻笑。他白家的面子便再也没有了。那个貌不惊人的家仆冲容庭芳眨了下眼:“少爷是家主心头肉,公子不必担心。”“……”直到他走,容庭芳也不知道这个眼眨在哪里。心头肉关他屁事,白家的人眼睛都有病吗?容庭芳捏着那枚丹药,仔细端详了一番。傅怀仁道:“货真价实,你大可喂半粒——”话音未落,就见容庭芳捏开鸟喙,简单粗爆地把两枚大转还灵丹一并塞到了胖鸡嘴里。“……”傅怀仁沉默了一下,起身走开了。“我去瞧瞧不晓回来没有。你随意。”他心里好累啊,等晏不晓回来,要骗晏不晓抱一抱。余秋远现下处境如何,身如焰山炙烤,心似天雷横劈,倦怠地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上一回如此疲倦还在许久之前。他只记得自己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抢在白家人赶到之前,先一步赶走了容庭芳,若是叫人在那里瞧见了容庭芳的脸,便不是此刻区区‘与白子鹤相谈甚欢’便能扯糊过去的了。两枚大转还灵丹下肚,像是在心湖之中蓬地炸开了一场灵雨,浇熄了他心头的焰火,叫万物逢甘霖。月色照人不归,容庭芳卧塌侧睡,小小的枕头上,调息了大半宿的胖鸡微微睁开了眼皮。它的羽毛像罩了层淡淡的红光,在这红光中,肆意舒展伸长。是的。它。变异了。呸。是变成了人。枕头是容庭芳睡之前特地铺出来给胖鸡当窝的,他虽然不是一个很有良心的人,但好歹知道种族相惜,首先他们都不是人,而在这世道之中,不是人的人通常不大受人待见。所以就剩下他们两个对彼此好一点。容庭芳没照顾过人,更没照顾过鸟。但他小时候觉得有块蛋壳壳呆呆就挺好的。——因此他给胖鸡整了个窝。就是有点小。所以现在变成人的余秋远,赤条条蹲在那里。——并且陷入了沉思。他之前能变成人是因为在鹤兰轩和容庭芳名义上灵气互补‘双修’了,虽然他也不大明白一个人和一只鸟是怎么能够修到位的,但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下一刻被抓过去真正双修的时候,反而功力大减滋阴补阳叫容庭芳拣了个大便宜。——种族不协调嘛!早知道大转还灵丹这么有用,他在白子鹤意识中时就应该搜刮出来多吃几颗。余秋远替自己变了身衣服出来穿上,轻手轻脚走到容庭芳床塌边,低头小心看去。容庭芳睡得深沉。从前他是不会如此放松警惕的,但大约是这么多天的奔波也令他感到疲惫,竟不自觉睡了过去。说起来,他在瓦行醒来,被捅得莫名其妙,又马不停蹄算计了傅怀仁,再风尘仆仆到了万鹤山庄,确实没有一刻闲着。身体上便罢,关键是心理上。想来他是很强大,但再强大的人落魄时,也会有茫然的时候。余秋远认识容庭芳许许多多年,落到如今一样的处境,他从心底里感同身受。——他们都曾天生高贵,也有过苟延残喘。正当他这般月夜感慨,清寂夜色中,容庭芳忽然翻了个身。就听他:“余秋远,老王八,给爷爷跪下。”冷笑了两声。“……”余秋远面无表情地把刚才要给容庭芳盖的被子扔到了地上。容庭芳这一觉睡得踏实,许久没有这般踏实。要说之前有无这样的感觉,大约是在水上别情里,他在泉水之中修身养性,元神化作银龙逐珠戏水时。那个时候也仿佛是遨游于天地,享尽了人间最极欢乐之事。他睁开眼时天还没亮,摸了摸枕头,那是胖鸡的窝。上面冰冷冷的,显然没鸟已久矣。东方显了白,要白不白。屋里虽然没鸟,但是院中却有水声。什么人在这个时间洗澡,傅怀仁吗?还是晏不晓?难道他不见的鸟偷偷跑出去戏水了?容庭芳悄无声息地起身,摸到了推门边。他将门缝轻轻拉开,水雾缭绕中,里头有个人影。身段还十分熟悉。 第63章 闻人笑心头一跳:“哦?苏玄——苏真人还没放弃呢?”“历任掌山真人, 就算是死,也会埋在蓬莱金光顶。苏真人和余真人情如亲兄弟,断不会让余真人不明不白死在外头。”弟子驻下手中扫帚, “蓬莱弟子也不会答应。”余秋远这么得人心么——闻人笑道:“都说你们修仙的人是凉薄无情,原来也有情有义。”他是一时感慨,弟子也没计较他口中的‘你们’,只笑道:“千万种道,都要秉持本心。修道者是为兼济天下,倘若薄情寡义,又如何庇护苍生。蓬莱是循此道而生的。”就像是地上的落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扫尽了堆于树根,腐烂成泥更护花。这也是它的天道。“余真人将你们教得很好。”闻人笑若有所思,“不像是虚情假意之徒。”“真人宽厚仁慈,为了敌人都能拼尽全力,又岂是虚假之徒。当年魔头一怒划下深渊百丈,海水倒灌,凭他一时意义用事,却要惹得边海百姓几遭灭顶之灾。若非真人凭一己之力担下这千斤力道,如今魔界早该受天罚诛谴。”闻人笑浑身一震:“竟有这等事,我只听说他伙同别人算计了魔尊。”“算计什么。”那弟子无奈道,“掌山真人那会儿在闭关,是苏真人率领蓬莱应魔头之战,结果一出关就背了这口黑锅。黑莲万佛佛杖有佛印加持,掌山真人不拦才好,他若不拦,魔头出手必遭佛印反噬。与其说救了黑莲万佛,倒不如说救了魔头。”“冤冤相报何时了,世间诽谤足以淹没人心,真相反而无人提及。”身披轻帛的弟子连连摇头,感慨道,“天下如局,世人如棋。棋在局上走,不解其中意。”原来一事如蝉翼,轻薄可见,却也有人看不穿。闻人笑感慨着一事的两面性,忽然想起来,他一个扫地的弟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打量了一下这位青皮薄壳的弟子:“我看你年纪不大,红尘却透如此之深。这么说来当年那战场你也身在其中,你多大了?”“……”弟子掰着手指算了算,“比你大个零头?”闻人笑:“……”金光顶除了峰主还有个长老。岁比古树,貌若二八,喜欢扫地。闻人笑本来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现在大约见到了。傅怀仁拍了半天的墙无人应答,他试探地伸了个脚,不知道这一脚下去是墙断还是脚断。要是晏不晓在就好了,不晓的剑绝对劈得开这鬼玩意。正在他犹疑时,门从里边被人一把拉开,容庭芳面无表情出现在他面前,满脸杀气。“有事说。”“……”傅怀仁收回脚,“白子鹤找你比试。”“比试?”容庭芳心情不好,一脸不耐,早就将那破事忘到了脑后。经傅怀仁一提,这才想起来,昨夜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哦。”他回身看了看被撸乱毛的胖鸡。“很急吗,不急的话,稍等一下再去。”就算白式微急得眉毛着火,傅怀仁也不会催容庭芳半分的。他马上说:“不急,你慢慢整理。”哪怕是凶暴如容庭芳,到底是个眉目狷丽的美人的。是个美人,出场的时候总不能蓬头垢面。一想到容庭芳还知道维护自己的形象,傅怀仁竟然有点欣慰。容庭芳二话没说,直接关上了房门。胖鸡正在梳理自己色泽鲜艳的羽毛,就听容庭芳说:“等下要靠你了。”“哦?”“昨天我与白子鹤约战。”“哦。”容庭芳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解释一句:“比试内容是斗鸡。”胖鸡:“……”“不是我要比的。”容庭芳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是白子鹤自己当着他老爷子的面说我们在比鸟。要怪你就去怪他。我还没和他算那一笔关在柴房的账呢。”胖鸡:“……”“但是你也不用担心。虽然你不值钱,可是你会说话啊。”容庭芳鼓励它,“一定比他那些连话也不会说的灵鹤要聪明百倍。不管比什么,我们肯定能赢。”胖鸡:“……”在胖鸡还是余秋远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和容庭芳尚算敌对外的知交,没有彻底闹掰,魔界和蓬莱见了面还能打两句招呼的。余秋远已经领教过这个人的反复无常和自说自话。有一天他闲着无聊去渭水晃荡,正好在渭水那边看见一个人悠悠然坐在那里,脚尖在南海的海水中荡啊荡。他衣服那么白,头发那么亮,想叫人认错都不可能。余秋远站在那看了很久,没明白南海的水有什么好荡的,难道特别适合洗脚。他叫了一声:“喂。”但是对方自顾自,没有应答。“……”余秋远飞过去,堪堪停在渭水边界。“你故意的?”容庭芳早早就知道他来了,头也未抬:“你又没说谁,我怎么知道你叫我。”这么一说了后,余秋远后来便庭芳长庭芳短,包括打架时也叫,叫得他手下的弟子眼神纷纷惊疑不定。一时之间没能弄明白魁首为什么和魔头这么亲密还叫上了小名。那是远话了,且说回那时。渭水这条线虽然不宽,但是约定俗成的东西,余秋远隔着水:“你在这做什么。”然后往前一步。他就看着一条特别肥硕的鱼跑了,约有一米长。容庭芳幽幽道:“你吓跑了我的食物。”“……”他转头看了余秋远一眼,“你过来?”“……”余秋远道,“为什么不是你过来。”容庭芳便抬头看天,没理他。要换作平时,这个人一定龙骨鞭在手,把这南海搅弄得鱼虾不得安生。今日倒是稀奇。他琢磨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你该不会被哄下位了吧?”容庭芳:“……”余秋远干笑了两声:“玩笑而已,不必介怀。”这是一个神奇的下午,蓬莱和魔界的两个头头站在渭水两边,谁也没跨过一步,但是扯了半天的皮。从夕阳落幕聊到月上南海。这么一聊,他二人发觉彼此兴趣爱好有些相似。两人相继说到了道意,从道意聊天当初四界混战,又从四界混战说到当初阿波额那和渺瀚。 第65章 他淡定地把后面人的闲言碎语当放屁,只问晏不晓:“这孩子是?”晏不晓本要摸摸孩子的头,却叫他一躲,也未强求。说道:“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他捡的。晏不晓练了一晚上的剑,待东方大白方想起来,万鹤山庄还有事要办,这才匆匆御剑归来。万鹤齐鸣,红绸缎彩,晏不晓顺势而下,轻落在房顶。房顶却不止是他一个人。还坐了个娃娃。小短腿荡在瓦片外,不知为何底下的下人硬是没能瞧见他。不过两三岁的孩子如何会在屋顶,晏不晓尚未想及,只是第一个念头便觉得放他一个人在那晃荡十分危险,自然而然将他一把抱起旋身落下,随后问:“小孩儿,你爹呢?”言毕才将这天降的娃儿打量了一番。唇红齿白,眼若幽井,身上罩了件短短的披风,脚上趿了小短靴,发间束着的小辫子上攒了些红珠。显得十分乖巧。然后这乖巧的孩子就冷漠道:“放肆,松手。”晏不晓:“……”对不起,他好像对乖巧有误解。晏不晓依言放下孩子,却未因他的冷漠而退开,蹲下身问他:“你怎么一个人,方才很危险,大人呢?他带你来的?你怎么上去的?我帮你找人?你叫什么?”那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会,将视线挪到晏不晓背后的剑上。未回答一句问话,却只说说:“你习剑?”晏不晓顿了顿:“不错。你喜欢剑?”他开始思考如果拿剑哄娃会不会有效果。却只听对方干脆道:“法门的剑,是好剑。你话多,却不是习剑好料。”晏不晓:“……”习剑确无顶,但自他出生有意识便握剑开始,至今虽未结丹,却以肉身入道,心中持剑,尚未有人说过他不是好料。而对方竟然是个孩子。虽然不该同一个孩童计较,但论及剑,没有高矮胖瘦老男女老幼之分。晏不晓正色道:“我虽非天下第一,却尚未有剑修可与我一战。”那孩子倏忽一笑,尚未长成,却已可见他日风采。“凡夫俗子。”他说,“心乱,话多。”“……”晏不晓眨眨眼,忽然觉得掌下有些沉重。他这摸的不是个孩子的头,是巍巍大山啊。“那依你之见,修剑的人,该如何才能悟得至高剑意?”昨夜他已有所悟,剑道在天下意,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皮肉白骨就皆为虚妄。那孩子摇摇头,伸手小短手,在晏不晓胸间一点。“这里。剑就是你,你就是剑。”“……”“闭嘴!”傅怀仁听了半天,抬起手打断了晏不晓关于悟剑的滔滔不绝。他有些无语。“你不要告诉我,大早上我找了你半天,你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在那论剑?”晏不晓辩解道:“他说的很有道理!怎么能叫乳臭未干呢?”傅怀仁看着他:“……”容庭芳抱着胖鸡也看着他:“……”晏不晓嘴巴张了张,从小孩五短身材上收回视线,委婉道:“怎么也该说聪慧早智。”“……”傅怀仁叹了口气,放弃与满心只有剑的好友交流。他敲了敲自己额头,视线落在孩童波澜不惊的神情上,思忖道,“这天下间满口剑来剑去的,我看也只有一个门派。只是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教成个冰块疙瘩榆木脑袋了。”晏不晓道:“你说谁?”“还能是谁。”容庭芳哂笑一声,目光与孩子碰了个实打实。“也就剑门这帮冰块疙瘩。”大洲外,小蓬莱与魔界隔了渭水遥遥相望,争锋相对。大洲内,剑法丹三门率大小修道门派无数,是为洲内圣地,求道者梦寐以求。只是剑门虽高居大洲修道之首,却远在太华山,素来修心问道不谙世事,所以外界对茫茫白雪中的门派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当年是剑宗始祖渺瀚真人以身祭剑,人界才得了最终的胜果。怎么,这么一个冷冰冰的门派竟然也肯赴这红尘之约,还养了个这么小的孩子?容庭芳目光动了动,或许他们也听说蓬莱金光顶如今无人镇守,也想来贪图这块肉?亏得余秋远以蓬莱为盾,替大洲挡了多少是非。利益面前果然没有君子。傅怀仁提的猜测,晏不晓倒也想过,只是怎么也不能把剑门和孩子联系起来。比之容庭芳,晏不晓习剑之人对剑门算是知道一些。他当年也想入剑门,奈何被拒之门外,如今闲云野鹤,习的是无师自通的剑法,跟的是从不露面的师父,却也混得不错。他犹犹豫豫地低头看那孩子。对方端方自持,比他一个成年人还要像成年人。“……”现在剑门带小孩都这么变态了吗?胖鸡偷偷在容庭芳耳边道:“他可不是一般小孩。”容庭芳也偷偷道:“看出来了。”“哦?”胖鸡惊讶道,“你信?”容庭芳道:“你也不是一般鸡。”胖鸡:“……”傅怀仁叹了口气。晏不晓就是心肠软,从这点上来说,这孩子若真是剑门的种,还真是没说错。先前送了两尊佛,如今又送来一尊。他这里是收容所吗?傅怀仁无奈道:“你随便将孩子抱来,万一别人找不见怎么办?”晏不晓‘啊’一声:“可是他一个人在那里,看着很可怜。”不,完全不可怜。你看一眼他啊。他哪里写着可怜两个字了。他方才才教训过你啊。傅怀仁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再叹下去,他命都要更短一些了。那孩子看了眼傅怀仁,忽然道:“你怎么还没死。”傅怀仁一口气呛在嗓子眼里。晏不晓瞳孔微震,立马严肃了神色。“不可信口雌黄。”嗯?孩子有些疑惑:“他——” 第67章 胖鸡默默点了点头。好像是不好使。作者有话要说:  讲个笑话:一条龙和一只鸟笑一把剑不是人。第38章 被人耍了丹阳简简单单三个字:“他不是。”说罢便要下来。这回容庭芳没有阻止, 顺势放他下来。逍遥子一把将孩子抱过去,生怕被人抢了。将容庭芳打量了好几遍,确认过眼神, 不是来认亲的人。这才放下心来, 小心又谨慎地谢过带娃之恩。“多谢这位道友照顾我徒儿, 剑门记下这个恩情, 他日有求, 必当相报。”容庭芳道:“那太好了。要无上明剑也行?”逍遥子:“……那不行。”镇派之宝给了,他是跪着也见不到剑门祖宗的。容庭芳哦一声:“承而毁诺, 那你再欠我一个人情。”说罢也没管逍遥子瞪大了眼珠, 只笑了笑,摸了下丹阳的头,便捧着胖鸡走了。逍遥子:“……”等容庭芳走远, 他立马苦哈哈地和徒弟诉苦, “这个人好奸诈,竟然轻而易举被他敲去两个承诺。乖徒啊以后离山下的人远些!”丹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小短手摸了摸逍遥子的脑袋,淡淡道:“乖。”他往周围的人群看了看,只觉吵闹不入耳, 浑浊不清灵。凡尘俗世虽然热闹,却稍显聒噪, 不如山上寂静。如此焦灼又岂是修心练剑的好去处呢。怪不得那个剑修所学甚杂,心亦不纯,难免沾染俗世尘埃。“师父,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要鹤啊。咱们剑门不是石头就是树,实在是太冷清了。”逍遥子抱着徒弟兴奋地开始挑特产,“你喜欢哪只,我去和白老头说。多要点,雄的雌的都要,再生点小鹤出来。”“要鹤做什么。”丹阳静静看着他,“你也觉得驭灵很好?”“万物生灵生而有道,强行驭灵却是大忌。我堂堂剑门怎是干涉生灵之辈呢。”逍遥子年轻的面容满是朝气蓬勃,他除了爱看话本,又十分聒噪之外,于授课解惑也算个中翘楚。白式微已坐上首位,眼下找他要鹤怕是说不到话的,不问自取又非君子所为。“倒不如你我先在这将这场戏看完,届时再与他说也不迟。”他师徒二人与周围其他人似是格格不入,远远呆在了房顶上,虽远了些,却是将场上情景一览无余。包括正赶过来的晏不晓与傅怀仁,一并看在眼内。丹阳视线落在晏不晓身上——那柄剑。这人他不认得,但这剑上标记他认得,此剑乃法门独出。能得法门锻造兵器者,与他们关系匪浅。众所周知剑法丹三门算是要好,可是他却从未听说有独修的剑修弟子在外,还是以肉身入道,尚未结丹。正因如此,晏不晓带他离开,他才话也未多说一句。须知寻常人等,若他不愿,根本不能碰他分毫。肉身入道者最为艰苦,他的皮骨筋肉都要淬练得如铜墙铁壁一般,雷击不透,火烧不化,如此才能抗天雷大劫,让修为更加圆满。妖有妖丹,人有元婴,佛门有莲花印。这人却不属于任何一种。他之命途坎坷,可见一斑。鼓锣震天万鹤齐飞,白式微坐在上首,左手坐着苏玄机。那个位置本该属于余秋远。胖鸡在容庭芳身侧遥遥望向苏玄机,对方似有所感,朝这边看过来。胖鸡心头一跳,往容庭芳怀里扎了扎。它是百灵之长,却要和一只寻常鸟禽做这种丢脸的事,还要当着昔日同门的面,心中忐忑难以言表。忽听容庭芳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现在就带你走。”嗯?“你们不是说好了吗?”容庭芳垂眸看它,眉宇如常,话音中却带着淡淡的笑意:“签字画押了吗?就算签了字画了押,我想走,难道他们就能拦得住我分毫?”“……算了。”胖鸡沉默一瞬,头扎在容庭芳怀里,声音闷闷,却道,“你光明正大而来,凭何做宵小姿态而去。”在它心中,不论是敌是友,容庭芳就该是光明正大昂首挺胸站在众人面前,不管是当年一呼百应大麾翻飞,亦或是如今名不见经传为天下所不识。“诸位同盟道友。今日我万鹤山庄请大家前来,是有两件事。”白式微高声道,“一件事,想必大家来之前便已获知。魔头容庭芳在小蓬莱余真人手下已伏诛,前些日子我们前往瓦行一探真假,有幸寻得魔头兵器,今日将用镇魂钵将其炼化,以敬效尤,此为其一。”容庭芳眉心跳了跳。龙骨分明已被他收入囊中,白式微真是有脸口出狂言。“在请出镇魂钵之前,还有一件事。”白式微看向下方,白子鹤已站在下首,“老夫办这场灵禽大会,也是为了请诸位长辈看一看,我万鹤山庄下任家主。”什么?别说其他人很惊讶,就连白子鹤也很惊讶。他自己都不知道白式微会说这番话。先前他们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白子鹤一直认为,白式微重权欲,心深似海,是绝不会轻易将家主之位交出来的。毕竟白子鹤在白家,明着是少家主,实际上他自己心里明白,终归是个外人。他自幼起被奉为少庄主,但实际是谁呢,连父母都不知道。难道白式微想通了,不再把希望寄托于小蓬莱的白绛雨了?“万鹤山庄自祖辈建起,以驭灵术名满天下。子鹤既为我山庄下任家主,该当获山庄之灵。今日,老夫有幸邀请傅老板一位同道好友在这进行一场比试,若能收伏对方的灵禽——”“自然承我山庄之灵。”说罢白式微手朝台下一指,所有人的视线便都凝聚在了容庭芳身上。胖鸡:“……”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它悄悄啄了一下容庭芳:“喂,你是不是被人耍了?”容庭芳不动声色:“想耍我的人还未出生。”“这还不算耍?”胖鸡道,“他当着你的面要你的鸟啊。”容庭芳:“……”为什么总感觉被讨要的那只鸟一脸幸灾乐祸,怎么,当他的鸟是这么件好事?晏不晓大吃一惊,他昨夜在外头练了一夜的剑,今晨才回来,对此事一概不知,立马看向傅怀仁:“发生了何事?你们什么时候和白式微吵架了?他竟然要当众羞辱闻人公子!怀仁,怀仁?”晏不晓摇了摇傅怀仁,“你怎么不说话?”自听到那句话起,便不曾有所动作的傅怀仁动了动眼。他撑着头,心里有些疲倦,没有直接回答晏不晓的问题,却只问:“不晓。”“嗯?”“你的剑够快吗?”虽不知其意,但晏不晓答道:“快。”傅怀仁又问:“能载两个人么?”晏不晓点点头:“三个人也能载得。”“那就好。”傅怀仁放心了,“等下如果打起来,你带着我先跑。”晏不晓:“……”傅怀仁叹了口气:“出尔反尔,夺人所爱。这不是要鸟,这是要命啊。” 第69章 白子鹤硬着头皮走到场中,胖鸡忽然朝他看过来,一瞬间白子鹤仿佛看到了那只在熊熊大火中的大鸟,差点他的意识又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心里一抖,掐了自己一把方定了定神。镇定道:“江阳白鹤,请战——”话在舌尖未能说完整,便见本栖在梧桐树上的凤灵忽地振翅而起,整只鸟如同浴火而出,朝着余秋远就尖鸣而来——胖鸡眼神一厉,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不甘示弱,迎火而上!“我听说,凤凰有涅槃。”任下面斗得如何不可开交。房顶上,逍遥子盘腿坐着,周身绕着诸多小剑,剑阵将热浪牢牢挡在圈外,只余一片清凉。剑门大徒弟坐在他腿间,两只小手摆得规规矩矩,发丝也未飘动半根,好学即问。逍遥子道:“不错。”丹阳道:“那凤凰岂非生生不灭?”“也会。”逍遥子唔了一声,“涅槃实为新生,新生视为忘我。若它毫无杂念,天机所至,涅槃便是重生。”生来一切俱是重新开始,但换言之,与从前那只凤凰瞧着是同一只,却又不是同一只,与人的轮回没有什么分别。也有一种特殊情况。“若一只凤凰心有执念,心系过往,它的涅槃即为耗灵,寿命便有限。”“何谓执念。既然明知向死而生,何不放下?”“……”逍遥子捏捏徒弟小脸,“世间生灵之所以能修而为灵,缘在心念复杂。执念若能轻易放下,便不叫执念。有些事你明知道结果,也要去做。这就是人,有时候妖也会如此。阳阳还小,不明白这些。”“……”丹阳确实不明白,他想了很久,说了一句,“既然心里想死,为什么要挣扎着去活。既然要活,为什么又肯去死。他们真烦。”逍遥子一愣,随后笑出声来:“哈。对。他们哪有阳阳乖。”说罢摸了摸丹阳额间簇红的小火焰,十分怜爱。可是世间红尘多烦忧,不论是仙是妖亦或是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者,不在少数。为师者,既盼望他知红尘喜乐,又忧他陷俗世纷扰。实在是操碎一颗老父心。幸得凤灵实力打了折扣,天凤又非完整体态,不然此处怕是一片火海。自古凤凰同族不相争,和则天下太平,争则百鸟落泪。容庭芳默然站在飓风之中,脚也没挪动半步。他仰着头,在空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属于他的那一只鸟。胖鸡——它并不胖,体态修长,实为一只艳丽大鸟。其实容庭芳素日也是嘴上随便说说,真的叫他看来,自家的鸟肯定远胜那只凤灵不止半分的。龙都护犊子,容庭芳极护。素日来似乎只会打滚的胖鸡一反常态,没有之前半分憨厚伶俐,凶狠如猛禽,它一爪钩下去,那只凤灵哀泣一声,随后更猛烈地反攻回来。凤心相通,即便是被血祭困住的上古凤灵,余秋远依然能感受到它的无可奈何和百年孤凉。同族折辱如此,天凤心之痛处,有如刀搅。白子鹤呆呆看着,只觉得面上一凉,伸手一摸,方知满脸是泪。他十分惊讶,又很困惑。他为什么会落泪呢?便在此时,却是身后一阵大力袭来,原来是白式微拉过他。白子鹤惊讶道:“家——爷爷?”白式微并未多话,二指并刀在他腕间一划。白子鹤手上一痛,鲜血便涌出来,汇聚成线,尽数滴落在那画中大鸟上。空中,凤灵身上红光大盛,叫声却更为痛苦,它力量一下强了许多,朝天凤冲撞过去,天凤竟一时不能抵抗,节节败退。容庭芳蹙起眉头,以他的眼力,大可看出那凤灵不过是强弩之末,不过是仗着一时血祭增强了力量,但这种方法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胖鸡败退于梧桐木上,好端端的树蹿起火焰,一下着了半天高。郝连凤心急,往前欲迈一步,却被苏玄机拦住。“苏真人?”苏玄机道:“你要做什么。”郝连凤道:“阻止它们。”“为何。”苏玄机不解道,“你看眼下诸位同盟可有伤到半分?”郝连凤忽然一怔。他四下望去。宾客确未伤及半分,唯一遭殃的,也只是那棵梧桐木而已,唯一痛苦的,也只是那只因为血祭被困在这里的凤灵。可是凤灵不是活物,终将消散。而这里的人们,又何尝为了一只已死许久的凤凰,有半分心痛和不舍呢?他们神情漠然,不过是看一样死物,或是一桩新奇的猎物。人与异族,终究是不能同心的。“……”郝连凤攥紧了拳头。符云生担心地望着他:“师兄。”容庭芳虽未出声,却一直紧紧盯着天上的战况,眼见胖鸡忽地往下一落,容庭芳眼神一动,脚尖刚往前踏了半步,却是一道声音传来,威严雄厚。“站住!”“……”分明没有人说话,他却听到了胖鸡的声音。“方才说过了,既是光明正大而来,便不能如宵小模样而去。”梧桐树上的大鸟似有所感,目光如箭直射而来。竟叫容庭芳不自觉站住了脚。便在此时,缠斗在一处的凤灵忽然变大身形,一口就将胖鸡吞了下去。晏不晓面露惊色,饶是苏玄机,也不禁心头大跳,情不自禁往前跨了两步。只有白式微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叫一声:“好!”说罢将画轴迅速展开,念起缚灵咒。展翅高飞的凤灵一声哀鸣,整只鸟化作金光,尽数被收进画中。白式微喜气洋洋,宽袖一振,画轴便已收在手中。他盼望着的战局,定了。有一件事,万鹤山庄从来没有撒谎。当年,仍是四界混战之时,凤凰尚在人间,龙也披甲上阵。一只凤鸟在战场中不慎受了伤,垂垂落泪,低低哀鸣。白家先人确实救治了它,凤鸟欲偿恩情,便赐书卷典籍。凤凰所赐,可遇不可求。大约是这个报答太好,白家祖先如获至宝的同时——动了贪念。他改主意了。想要捉住它。但是凤凰会飞,所以人们想了个办法,折了它的翅膀,圈在了金笼之内。它赐予白家祖先养灵之术,成了驭灵的法术。它留下秘书典籍,成了困住它的牢笼。重伤的凤凰不甘受辱,强行涅槃而去,只留下两行血泪,凝结成了丹珠。强行涅槃,便是在自损元灵。凤凰没有能够新生,它的一抹凤灵被困在了丹珠里。灵若成形,需血需肉还需骨。若要重唤凤灵,需得它当年血泪为引,再以灵力极强的灵禽为生祭。可惜那枚凤凰泣血而结的丹珠,竟被白家祖先扔给自己养的鹤吃了。想到这里白式微就觉得这人简直不知好歹。区区白鹤,岂能和凤凰相比较!简直有眼无珠! 第71章 容庭芳转向场上众人,气定神闲。“既然白老庄主不信,我这里有个办法,最为简单,真假凤灵,一试便知。”他看向白式微。“万鹤山庄驭灵术闻名天下,不如今日在诸位仙道同盟面前露一手。好叫大家瞧一瞧,眼下这只鸟,究竟听谁的?听你的,便是你的。若听我的——便是我的。”也就不过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方才白式微如何在众多门派面前说给容庭芳听的话,又叫容庭芳一字不差怼了回去。白式微胡子眉毛拧成一团,怒道:“胡说八道!”“这又如何是胡说。我认为闻人说的很有道理。”却是一道声音自场外传来。一个蓝衣青年往前站了一站,天生自带笑意。他缓步走入场中,冲场中诸位长辈略欠了欠身,这才朗声道:“先前白家主所言,傅某听在耳中,余音未散。如今胜负未定,白家主却不肯答应,莫非是怕输给小辈,没有面子么?”傅怀仁帮着容庭芳说话。他当然要帮容庭芳。眼下岂非好极了,他再也不用担心晏不晓的剑够不够快,又够不够大,能不能带着他马上跑了。趁机抬杠本来就是商人本性。要论做生意,傅怀仁还没怕过谁。这笔生意好,赢面全在他手里。苏玄机皱起眉头,他重新打量起容庭芳。傅怀仁叫他什么?闻人?傅怀仁还不等白式微反驳,又道:“何况凤灵终究是灵,既然战毕,自然是回归画中,好教后人继续以香火供奉。”说着,他挪开脚,弯腰拾起一片残画,掸去连上焦黑的部分,顿了顿,“神鸟,神画,又岂会受区区火焰所困。白家主,你说是吗?”白式微:“……”他沉着脸,眼神有些阴骘。此话是一点不错。凤灵是灵,就算他不承认,但他要如何去说?当着众人的面反驳?说堂堂万鹤山庄家主,用这种方法养育生灵?这本来就存了他的私心。若天下人广而告之,万鹤山庄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这只凤鸟若当真不归顺,又会为万鹤山庄招来多少祸端。白式微眼神变幻莫测,权衡利弊,半晌道:“好。”他道:“老夫的话,自然算数。”这么说了,白式微看向那个正一心撸着鸟毛的狷丽青年:“小友想如何去试?”“我方才说过了。”容庭芳神色如常,早没了先前似要大杀四方的煞气半分,瞧不出是笑还是没笑。“若白家主能叫动它,我便认输。”话说完又有些诧异,“我以为,说了两遍白家主应当已经明白了。难道说你耳朵不好使?”若果真如此,他似是十分愧疚,“那可真是对不住了。不如这样,有什么我能作赔的,你们随便提?”……连这个场子也要找回来。吃瓜看戏的逍遥子拢着大徒弟,感慨道:“这个人简直是半句话的亏也不肯吃,太小心眼了。”说着,正好拿容庭芳当反面教材告诫丹阳,“阳阳不要学他。”太不要脸。这分明就是方才白式微用来居高临下‘施舍’容庭芳的话,白式微铁青着一张脸。眼前这个看着无甚大害的年轻人却还慢条斯理不放过他。“本来还想更诚意一些,可惜白家主年事已高——”容庭芳负手行至白式微跟前,停下步子,轻飘飘捏上白式微的肩,“怕我这一拜,你受不住。”他二人挨得极近,瞧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年轻人极其谦虚地扶住了白式微,但近在咫尺,只有白式微才能知道,这个人艳若桃李,笑来灿若星辰,却可恶至极。“如何,家主,要不要自取其辱啊?”容庭芳轻声道,“有些事若是说穿了,就很没面子。我不过是个无名之辈,让你一回,不怕丢脸的。”傅怀仁冷眼旁观,瞧在此处,嘴角微微一勾,上前一步:“这样吧,未免有失公允,二位不必再互相谦让。我来做个公道人。”他道,“凤灵若有灵,请归万鹤山庄祖祠。”——哪来的凤灵。凤灵早就被胖鸡吞下腹中。大胖鸡眨着黑不溜秋的眼珠子,动也不动。傅怀仁清咳一声,意味深长道:“白家主。”“……”白式微看了容庭芳很久,方抖着胡子,道,“傅老板说的不错,看来凤灵已归于祖祠,是闻人公子赢了。”眼下情形他有什么瞧不明白,就算这只鸟是他白家的凤灵,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得到手的,若当真要试一试,试了又不得行,岂非是自己扇自己巴掌。倒不如先随了此人心思,也好显得他万鹤山庄大气,免得失了风度。容庭芳岂能猜不透白式微的想法?但这个面子,看在胖鸡安然无恙的份上,他先给了。容庭芳盯着白式微,良久才勾起嘴角:“比试点到为止,哪有输赢之分。”说罢转身手一伸,大胖鸡便飞落至他身侧。“多谢白家主手下留情而已。”但是——容庭芳道:“未来的家主既然已经得到了凤灵的认可。下一桩事是不是可以提一下了。”他似笑非笑地提醒白式微。“魔头容庭芳的兵器,诸位仙道同盟可还等着呢。”说罢,将一堆无法言喻地烂摊子痛快一抛,大摇大摆离开了会场。凤灵在何处,为何会破画而出,龙骨鞭在何处,是否能照计划呈出来,留给白式微去操心吧。还镇魂钵?白式微要是有本事,大可镇给他看,看敬得哪个效尤。这场比试,除却白式微有苦难言,于容庭芳和余秋远而言,倒是喜事一桩。他一人一鸟将白式微气了个半死后,喜气洋洋回了客房。不错,既然是要光明正大来,又岂能如宵小之辈翻墙而走。容庭芳就算要走,也要从正大门走。容庭芳离开地快,自然不知道后来白式微勉强将场面应付过去,胡子都掉了一大把。倘若心里的怨恨如刀,容庭芳此刻背上大约已插满了刀。但这关他什么事。白式微自己要先算计上他的,那什么凤灵比不过胖鸡,难道还怪他太强吗?强从来不是错。容庭芳走了没多久,突然一阵火光起,家仆匆匆忙忙来报:“家主,不好了,有,有人闯入庄中,打伤了诸多兄弟,抢走了那魔头的兵器!”众人皆是哗然。唯有苏玄机心知肚明。龙骨鞭到底在不在,在哪里,有没有被人提前拿走这个事。个中玄机别人不知道,苏玄机还能不知道?苏玄机只是没想到,白式微竟然会挑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广而告之。看来,这口锅他是打定主意要扣在魔界的头上了。郝连凤道:“苏真人,依我看,东西一定还在庄内。昨夜究竟有没有贼人不好说。万一是他们自己作了一场戏,耍弄我们呢?”这也不无可能。本该是用镇魂钵炼化的东西,因此之故寻不得,此事自然耽搁。白式微既然能在凤灵之事上瞒着他们大作文章,私吞魔界之物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只有苏玄机知道,他们寻得的根本不是龙骨鞭,而是白式微在炼狱谷翻出来的妖龙枯骨。但是场下众人信吗?这些人,大多是大洲极有名望的家族,萧寒水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家孙子还被人追在外头,一时回不得江阳。苏玄机抬头看向远处房顶。房顶上的人早就溜了。剑门的逍遥子一身逍遥游功法,溜起来贼快。“……”苏玄机原本以为,剑门德高望重,有他主事,应当少许多争执,没想到这么不靠谱。他略一沉吟,喊过郝连凤。郝连凤道:“真人。”苏玄机点点头:“你回蓬莱一趟,让白绛雨查一查近年来在金光顶造好的弟子名册。” 第73章 引绛草生于地火之中。每日每时,叶脉筋络均受烈焰烤炙。地火起时,它经不住高温成为灰烬。地火灭时,引绛草抓住机会迅速爆出芽来。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的生灵,岂非就是天下至宝。“傅怀仁胎里不足,若能以此草入药,可温养他日渐枯萎的筋脉。”胖鸡道:“既如此,傅老板寻尽天下名药,应该早就知道了。”容庭芳点点头:“不错。他应当知道。”可是知道也没有办法。“地火生生不息,所以引绛草生命过短,根本无法活到开花那一天。它得开出花来,结出果实,才能以果实入肉,生根扎脉,成为支撑起将死之人新的筋脉。”但是引绛草虽毁于地火,却也生于地火。换个环境根本无法生存。取来它也会立即枯萎化灰,也不会等到它能开花结果的那一天。胖鸡听了半天:“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能。那你找这草又有什么用?”“答应了别人的事,总要遵守承诺。”容庭芳舒展着身体,斜倚在水栏边,长长的头发落至栏外,一小截浸在水中,便有锦鲤过来轻轻触碰。他一动,便漾起波纹阵阵,游鱼四散而光。他道,“找我是找了,至于能不能用,怎么用,那是他的事。”容庭芳挑挑眉:“你要是不敢去,我们也可以就此分道扬镳。”胖鸡白了他一眼。“你随随便便将我推出去比试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句话?”用完就要扔,“天性凉薄。”分明是含怨怼之意,容庭芳却不生气,闻声失笑。“好好。但如今你因祸得福,平白得了人家凤灵修为,说不定品种都换了一个,难道没从中得到好处?”容庭芳道,“岂非就是飞上枝头当凤凰?”“……”听上去是有这么些歪理。胖鸡没打算就品种问题和容庭芳深究。容庭芳说来头头是道,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但余秋远心底存着疑虑。炼狱谷既然如此难进,容庭芳又是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须知婆娑罗的故事,余秋远纵使有所耳闻,也不过一知半解。到底是过于久远,是是非非谁说得清楚。要说如何知道这么清楚——倘若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了三年,每天面对焦黑炙热的岩石,生生不息的地火,无别处可去,他早就会无聊地发疯。就算是石头,也能数出不同的花样来。何况是生于地火中的花花草草。引绛草而已,容庭芳天天见着它生了败败了生,不知道多少回。“如何知道——”容庭芳低低笑了两声,一拂宽袖,将胖鸡拢进臂弯之中。“这天下间,你若真想知道一件事,时时看着,日日惦记着,总也会什么都清楚的。”怕只怕枉作有心人。祠堂内,白子鹤站在一旁,上座是铁青着脸的白式微。自白式微借口龙骨叫人盗走,他一路往祠堂而来——他也不得不来。傅怀仁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台阶,假称凤灵已归于祖祠,难道白式微就要当众打自己的脸?祠堂内灯火通明,外头是青天白日,里头却像是幽闭了上百年的牢笼。白子鹤站在一旁,并不言语。白式微冷静了一会儿,方道:“子鹤,你来。”白子鹤应了声是,走上前去。只走上前,忽然一道鞭影迎头罩下,正好打在他膝弯。白子鹤猝不及防,委身一跪。家仆惊道:“家主!”只喊了一声,碍于白式微的威严,讷讷退下。白子鹤道:“歧叔,我没事。”歧叔——就是先前提议让白子鹤与容庭芳比试的那个,也是给容庭芳送大转还灵丹的那个人。他长年侍候于白式微身侧,白子鹤自年幼起就在他掌中照看长大,人非草木,总会生出一些感情。因而他不管怎样,都不想看到白子鹤受罚。听闻容庭芳与白子鹤交好,甚至他还挺高兴。倘若可以,白歧倒是希望他的少爷能离开家族的囚笼。白式微冷着脸道:“你知道今日为何打你?”白子鹤知道个屁,可是在白式微面前,你若反抗,更没有好果子吃。他自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不管心里如何咬牙切齿,面上顺从白式微的话,低声道:“因为孙儿犯了错。”白式微又道:“错在何处!”白子鹤:“……”意思意思得了,还非要说个一二三出来,想打就打啊!幸好白式微也并不是真的要问他。白式微道:“昨日我与那个人做过约定。他若输了,按我白家家规,便要当众受噬骨鞭刑。可是我们都知道,他没有输。你看错人在其一,引狼入室在其二,输了比试在其三。你说,这记鞭子,受得你实不实!”——人是傅怀仁领着自己来的,比也是白式微自己提议说要比的。他分明在要比试前才知道这一回事,赶鸭子上架非得叫他祭个凤灵出来。狗屁的凤灵,还不如他往日驯的灵鹤来得有用。这会儿功夫全赖上他了!腿间的鞭伤隐隐作痛,但白子鹤硬是咬牙忍下来。他道:“家主说的是。”“老夫打你,该不该?”“该!”“好!白歧!”白式微道,“剩余八鞭,你来打!”白歧惊道:“家主!”“你再多废话一句,便多加一鞭!”“我……”白子鹤冷静道:“歧叔,无妨。是子鹤无用,叫万鹤山庄今日蒙羞。”白歧:“……”噬骨鞭刑,一鞭便可破皮肉,三鞭能见白骨。九鞭打完,白子鹤背上已隐隐现血,冷汗涔涔。如此说来,或许还能称是白式微好心,只叫有恻隐之心的白歧下手,倘若是白式微用上十分力,白子鹤眼下已然是废了。九鞭毕,白式微这才站起来。他走下去,亲自将白子鹤扶起来。“鹤儿。”难得叫得亲厚。“祖父对你心寄厚望。你既然是万鹤山庄未来家主,凤灵在你手里被他人夺走,若不抢回来,叫万鹤山庄颜面何存。一个没有颜面任人奚落的万鹤山庄,往后要承担的责任与压力,远远不止这区区九鞭之苦。你明不明白?”他一番话,既痛心又恳切。白子鹤面上的冷汗流下来,定定看着白式微。道:“明白。”白式微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老夫老了,白家就指望着你。子鹤,莫要叫老夫失望。”他伸手指去,上头数百排位,皆是白家先人。他们每一个,都为家族的荣耀和地位付出过许多精力。最上位的,便是当年第一个养出鹤灵的人。 第75章 作者有话要说:  秋秋:你看我,看见了吗,从头到脚,没一根绿毛!楼主:那最开始被人误会的不是你干的吗?秋秋:……第42章 马甲不保这几个人中, 傅怀仁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容庭芳是个冷心冷肺的,胖鸡没有手照顾不了人。所以就算有这么多人, 也没人照应一下那个被打得很惨的少爷。最后只能晏道长亲自动手。白子鹤被抬出来的时候, 身上血肉和衣裳沾到了一处。晏不晓伸手之前犹豫了一下, 他回头问道:“你们说, 长痛好, 还是短痛好?”容庭芳袖着手:“当然是短痛。”晏不晓赞同道:“我也觉得。”然后唰地一下把白子鹤的衣裳撕了——直接把白子鹤整地闷哼一声再也没了反应。傅怀仁:“……轻点,用剪子剪。”哪来的剪子。那个白歧只塞了个人, 叫好好照顾, 却根本没有提供任何东西啊。晏不晓视线在马车内转了半天,落到自己那柄剑上。不晓归人的剑,削铁如泥, 吹毫即断, 法门生产,品质保证。在晏不晓准备牺牲一下自己的爱剑时, 看了很久的傅怀仁终于委婉地提醒他:“你如果用这把剑下手,他会死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晏道长有些不高兴。“那你来。”傅怀仁道:“为什么要我来。”晏不晓道:“你不是怕他死么?”傅怀仁奇道:“你那么用心照顾他, 都不曾如此对待我。我巴不得他死。”……等等啊。容庭芳和胖鸡用一种‘禽兽’的眼神瞥了过去。看着斯斯文文,果然一不小心说了什么实话吧。晏不晓道:“他是伤患, 但你,我又怎么会希望你受伤呢?”对啊。谁会没事想着要照顾一个病患。但晏不晓只是说了句实话,傅怀仁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心了起来。一开心, 整个人都温和了一些,主动伸手接过活。“你说的不错,他只是伤患,你自然不希望我受伤,我也不希望你受伤。”他道,“你后退一些,让我来吧。”晏不晓道:“你会吗?”“怎么不会。这么多年,莫非我没替你治过伤?”“……”容庭芳终于受不了了。他掀开门帘就坐到了外头。再呆下去,他怕直接把马车给炸了。就算白歧不半夜把他们送走,容庭芳也打算收拾行装往炼狱谷去。只是他的计划之中,只有他一个人,或许还有一只鸟,但并不包括傅怀仁和晏不晓,更别提还多了个拖油瓶。去炼狱谷固然是看一眼引绛草还有没有是顺便,最终他是为了自己着想。人一多他怎么做事。要不干脆把人扔在谷口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烦了的容庭芳阴恻恻地想。胖鸡也在想这个问题。炼狱谷如此恶劣的环境,他们一介常人如何能去。这几个人中,恐怕只有晏不晓尚能一进。傅怀仁和白子鹤是只能呆在外头的。再说,让白子鹤与他们一道走,胖鸡心里头也不大痛快。他们非亲非故。——某种程度上,余秋远和容庭芳挺心心相惜的。就比如他们都在暗中打算把拖油瓶扔回去。打定主意后,容庭芳掀开帘子:“傅老板。”傅怀仁:“我在忙。”容庭芳把眼神落在他摸摸捏捏晏道长的手上:“你忙你的。我只是告诉你,等会你坐晏道长的剑回沧水,我们一别两宽。”——一别两宽不是这么用的。傅怀仁道:“我们不是同去同归吗?”容庭芳耿直道:“我去的地方。怕你去了归不了。”晏不晓抽回手:“什么地方?”胖鸡伸了个脑袋进来。“炼狱谷。闻人要给傅老板找药。”药?晏不晓马上道:“那我要去。”傅怀仁立马说:“不晓去,我也去。”“我,我也——”这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容庭芳垂眸看去,白子鹤睁开了眼睛,大约是听到他们的交谈,一时心急,撑着身体要坐起来,结果不小心扭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容庭芳歪头看看伤员,然后一指头戳上伤口。‘嘶’地一声,看得胖鸡都转过了头,于心不忍。容庭芳道:“你连坐都坐不起来,去喂蛇吗?”话说得毫不客气,半分面子也不给。白子鹤被这一指头直戳伤口,痛得挖心挖骨,冷汗都冒了一层。当下忍过痛意,方道:“我这身伤,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要始乱终弃?” 第77章 想明白其中缘由,再想到与他曾在草丛中滚过一团,容庭芳再看胖鸡,眼神就有些微妙。说来,这只大胖鸡既然有金丹,会说话,又能轻而易举将万鹤山庄的凤灵吞了,甚至如今借了那凤鸟的形态变成如今模样——应当也是能变人的吧?胖鸡被容庭芳勾子似的眼神看得背后有点寒,它想往后退一步,结果尾巴太大,卡在门框上,再退不得分毫。只与容庭芳大眼瞪小眼,头顶三根冠翎蹭地竖了起来。容庭芳道:“你是不是——”“不是。”“我是说——”容庭芳顿了顿,眼中带着笑意,“你是不是一直这个模样了?”胖鸡:“……”要是这么问的话,“是吧。”它也不太确定。毕竟天凤还会再变的嘛,这还不是它最后的模样。它原身平时也得有六尺多长,还不包括尾巴。打起架来还能长不止一倍,真恢复成那个模样,马车都塞不下。“哦。”容庭芳意味深长地坐直了身子,总算给胖鸡留下一丝喘气的空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紧张什么。怎么,你以为我要问你是不是变过人?”“这有什么好问的。”容庭芳不以为然,“我已经知道了。”不承认也没用。白子鹤从头到尾对此事一概不知,那么当时和他一道去后山的白子鹤除了‘胖鸡’还能有谁。被摆了一道的胖鸡冷静了很久:“……知道你还问?”“我没问啊。”容庭芳诚恳道,“是你自己紧张。”晏不晓:“……”他悄悄问傅怀仁:“闻人公子是不是没有朋友?”傅怀仁惊奇道:“你竟然知道?”晏不晓感慨道:“我觉得,就算有,大概也会变成仇人。”能把一个心里只有剑的剑修,感化到知晓人情世故,甚至能反思红尘章法,傅怀仁想不到这世上还能有谁和容庭芳媲美,修什么大道,简直是在替魔界浪费人才。被冷落了很久的白子鹤:“……你们说够了没有?”有没有人管管他,被打的是他,被骂的也是他。如今衣服被脱到现在,还没上过一次药。又冷又痛,很惨的好吗!白子鹤道,“傅老板,晏道长的手抽筋好了吗?是不是能上药了?”傅怀仁:“……”晏不晓这才恍然想起来:“怀仁,我手没有抽筋。”傅怀仁:“……”他没有多话,从包里翻出了一壶酒。白子鹤收起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出行在外,一切从简,没有疮药,少爷——”傅老板温柔地拔开塞子,“多担待了。”白子鹤:“……傅老板。”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壶酒,露出一个亲和的笑,试图给出一个能令人高兴的建议,“你不觉得晏道长可能脚也抽筋了需要揉一下吗?”建议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酒是用完了。白子鹤瘫在那里,背上已经没了知觉,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惨。容庭芳一把合上了门帘:“够了。既然你们要去,那就都去。只是那里险恶重重,若是有什么损伤,自己担待。到了那里,没有人有心思一直管着你们。”待容庭芳重新回到外头,胖鸡才问他。“你为的是叫他们不去,怎么一转眼又去了?”容庭芳靠着马车闭上眼睛:“我只是让拖后腿的别去,晏不晓剑术高超,我还想靠他多斩些毒蛇猛兽。他愿意去再好不过。”至于另外两个人,生死不关他的事。就让晏不晓一并护了去吧。倘若傅老板不小心在里面嗝屁,他们的交易正好自动作废。作者有话要说:  换季了xd‘夏装’下市,可以上‘秋装’了。第43章 风花雪月炼狱谷路途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倘若没有拖油瓶,也许容庭芳会早一些时间到。但是如今他们只能坐在马车里跑。外头山青水绿一晃而过,容庭芳没有再问过胖鸡那时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装作白子鹤去糊弄他, 难道是怕容庭芳因此对它的原身不利, 亦或是趁机夺取它的意识好加以控制?如果这么担心, 倒也能理解。他们又不是生死相托的至交, 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为鸡者, 懂得自保总是好的。越是离炼狱谷近,容庭芳便越只是安静地赶着马车。白子鹤的鞭伤已养得差不多。傅怀仁不与他说话, 他便只找晏不晓说话。晏不晓虽然是个平时有事没事只喜欢摸摸剑的人, 但在这几个人中比起来,还算是个能说几句话的好人。白子鹤看着晏不晓擦拭剑身时爱惜的模样,随意道:“晏道长师从何门啊?”“晏某未拜过师门。”没进师门, 那他这出神入化的剑法, 是梦里习来的吗?白子鹤奇道:“晏道长的剑术之高,便是素来以剑术出名的剑门也大为称道, 又岂会师出无门呢?那道长家住何处,父母是谁,今年多大。”说着, 他打量了一下晏不晓。对方清俊正持,并看不出年岁。白子鹤这么问, 其实是失礼的。傅怀仁眉毛动了动。但晏不晓倒还是好脾气。晏不晓脾气当然好,他若是脾气不好,就不会在沧水的时候就让容庭芳敲诈了去, 免费当了一段剑夫,把人送到了望春楼,还拴在一根绳上成了蚂蚱。有时候傅怀仁庆幸晏不晓没有能够拜入剑门,倘若成了剑门的弟子,说不得除了是根木头脑袋之下,还成了冰块疙瘩。面对白子鹤的追问,晏不晓道:“你说的这些我也不知道。至于剑术,虽未入师门,却曾拜过师。可是家师深居简出,不爱示人,更不喜人提起,故不能相告,请白少爷见谅。”不知道——白子鹤本想再问,却听一道温和的男声道:“在下也有些事,想问白少爷。”白子鹤看过去,傅怀仁睁开眼睛,正看过来,淡淡道:“在下听说玉玑峰峰主白绛雨,是白老家主膝下爱女所出。这么说来,与白少爷应当是兄弟关系?但是傅某从不曾听说白家主膝下还有儿女。至今仍不得解——”白子鹤攥了攥掌心。“再者,白少爷如此得老家主爱护,这深更半夜的又为什么会被扔出来?”傅怀仁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狠心的话,“是因为比不过别人,就连孙子也一并不要了。还是打算再孤身入敌,好趁火打劫,换回些狼藉声名呢?”“哦,抱歉,声名岂能用狼藉形容,是在下堂皇了。”白子鹤:“……”素来听闻傅怀仁空有温和多情好模样,却向来是个嘴毒心狠的。如今见了果然如此。不过是问了问晏不晓的身世,便如此按捺不住,哪怕是口舌之争,也要讨些本回来。 第79章 傅怀仁听了后,握住他的手:“倘若你肯,望春楼永远为你打开大门。”山高水远,落日鸟飞。晏不晓心里感动,反手握住好友掌心:“怀仁对我之心,有如明月皎皎。我亦如此。今生只要怀仁想做的事,我一定舍命相陪。”如今傅怀仁再想来,大约晏不晓对他是真明月,而他,只是镜花水月藏私心。作者有话要说:  大凤鸟:我懂,他不懂,他就是根木头。打坐中的芳芳:?【好像有人在骂我。第44章 吵起来了傅怀仁外头歇够了, 便又坐了进去,淡淡地瞥了白家少庄主一眼。方才的口舌之争还在眼前,见此情状, 白子鹤也知趣, 不再多言。倘若他再不知趣, 大约不用傅怀仁赶, 自己就能滚下车。一路行来, 多数时候容庭芳盘膝而坐,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凤鸟威风凛凛站在旁边。虽寡言少语, 倒也相处地怡然自得。在往炼狱谷的中途, 他们会经过一个岔路口,往北是炼狱谷,往南是小蓬莱。路口一晃而过, 景色逐渐凋零, 山势渐高。而清和之气却在远去。胖鸡看着远去的岔路口,心里一时有些感慨。之前在万鹤山庄, 再一次见到同门师弟时,它也很感慨。身外不知多少岁月,于它而言却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余秋远是有些想念蓬莱, 想念苏玄机,想念金光顶的。余秋远入蓬莱的时候, 容庭芳刚刚踏进魔界,尚是‘一袭白衣玉修罗’,还未当成魔尊。蓬莱掌门收了余秋远和苏玄机, 又分派五峰峰主,慢慢才将蓬莱从一团无主变成如今五峰鼎立绕金顶的模样。时间倒是与容庭芳整肃魔界也差不多。待到容庭芳将四方城清理出来作为主殿,余秋远正好登上金光顶掌门之位,成了掌山真人。余秋远对蓬莱的感情之深,远胜荒火之境。就在他唏嘘之时,忽听一人道:“怎么,后悔了?”胖鸡望过去,容庭芳分明还在打坐,眼睛也未睁开。它道:“后悔什么。”容庭芳闭着眼睛道:“后悔什么——自然是后悔未弃暗投明。在万鹤山庄时,你分明有许多个机会。苏玄机也好,郝连凤也罢。投身于他们的怀抱,远比你在我这里得到的要多。”胖鸡道:“我说过了,金丹还在你那里。”“倘若还给你了呢?”容庭芳睁开眼睛,忽然如此一问。问得突兀。他道,“若是金丹已归还给你。你要回哪里。”若是回瓦行,那里已成灰烬。若不回瓦行呢?若是余秋远回答,这自然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但眼下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余秋远,而是一只胖鸡,它还随着容庭芳同吃同住甚至同睡了两个多月。虽然中间那两个月,他们分明在星海之中修习古法道意,根本算不得相处。——但这世界上,又有谁能比他们更熟悉彼此,还需要从头再认识呢?胖鸡一时无法回答,容庭芳倒也没再逼问它。本来会问出这种问题,已经是容庭芳失言。他重新闭上眼睛,只道:“天下的人对会说话的鸟宽容度不高,若论逍遥自由,蓬莱不失为一个选择。那里的人虽然伪善无用,总算是有些盛名,不至于做出叫人看不起的事。”容庭芳既然这样说了,胖鸡便反问道:“你既然要推我往蓬莱去,那你呢?你就非要回魔界,去当你的魔尊,与蓬莱作对?”“如今天下什么模样你也见到了。算得太平。魔界离了你,固然在蓬莱讨不到好,蓬莱却也没有步步紧逼。相安无事不好吗?为何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余秋远几乎算得上苦口婆心。容庭芳没有见一个便招揽一个,说明他心底存善,尚能回头。“战起时,死了那么多人才算得如今各安一方,你又何还不罢手。”容庭芳忽然睁开眼,目光锐利。“那你待如何。要我隐姓埋名,苟且偷生?”胖鸡噎了一下:“这如何算苟且偷生。”“我因何而死,魔界因何而败,个中缘由一概不知。就仅仅因为我活着,便贪生而活着,弃魔界诸多将士于不顾,叫算计我的人笑掉大牙,趁他们心意。这还不算苟且偷生?”“……”胖鸡道,“但你如今不是魔修——”容庭芳桀骜道:“那又如何!”以身入魔者不在少数,重来一次的机会不过是可以让他选择以哪种更好的方式让自己更强大罢了,并不会叫他重新选择站在哪一边。该经历的事不会因为活过便忘记,他该担起责任的人也不能因为一句‘死了’而抛却。“若以为我死了就能天下太平,怕只是他们想错了。”他如此坚定,显然意早已决,或是根本从未动摇过半分,倒是多日来一派和平地相处,或是难得洒脱的笑容,叫余秋远被眼前表象迷惑,忘记了容庭芳是一个怎样的人。容庭芳这个人,本来就心性刚硬,从来都不会回头。本来是好端端的谈话,甚至是容庭芳考虑到了大胖鸟的归宿,故而难得好心给出建议。没想到最后会吵起来。胖鸡没有再回答,容庭芳也有些不痛快。道之一途最为难解。早年间,他入了魔,为了统一魔界,在魔界进行了大清洗,终于能率兵称王。后来,为了巩固地位,便去挑蓬莱的麻烦——一方面,也是想给所谓的天道添堵。毕竟蓬莱是仙界留下来的地盘。其实后来一些年,大多是小打小闹,并未真正如何。只是不找事便不痛快。魔与仙,大家都懂的,互为眼中钉肉中刺,妥协只是一时的和平,换不来永久的安稳。若是能,仙界在离去时,便不会划一道渭水法则,隔离了这两个地盘。而且时间已久远,容庭芳不当龙很久,也难得有个余秋远合他胃口,你来我往,倒像是说好的,在苦长而烦闷的日子中,好有些排解。自那回与余秋远偶然在渭水遇见,容庭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身体最虚弱时总呆在四方城大殿之内休养的,后来却莫名其妙又跑到了海面上。海的味道令人安心,仿佛回到了故乡。而海面上,渭水旁,早早就站了一个人。一身银灰的衣服,配着他灰白的头发,若非夕阳柔和,尚给添一层暮色余晖,给他染上那么一层胭色,简直古朴沧桑地像一尊石雕。其实余秋远很清隽,并不老。空蒙雨后秋山远,他之清雅远胜秋莲。负着手的人听闻海浪之声回首望来,眼角那颗泪痣便跳动起来,跳在容庭芳心里。“……”这一刻,就算再不解风情,容庭芳也莫名晓得闭嘴。他不问余秋远为什么在这里,在这里有多久,是不是在等谁。那时候多好。后来的事,容庭芳大多有些不记得,印象最深的,便是他们有杀徒之仇。如果沙那陀不是他一手教导的徒弟,也许他没那么生气。但其实容庭芳也不该怪余秋远的,人非他所杀,而今他也已经报了仇。在余秋远拦住他之后过了几百年,容庭芳出行在外又一次撞见黑莲万佛,新仇旧恨,他气不过,直接把人杀了,随后封在魔界的熔心湖。那也是他自离开幽潭入魔界以来,唯一一次化出真龙之身。因为黑莲万佛的金莲佛印打在了他的身上,能化出万物本原。 第81章 胖鸡:“……知之虽少,你倒是了解他。”不多时,便听一阵剑鸣声,这地方使剑的只有晏不晓。容庭芳道:“我以为他不会来了。”胖鸡道:“为何?”“自然是为了傅怀仁。”胖鸡也哼了一声:“就是为了傅怀仁,他才一定会来。”容庭芳意味深长道:“知之虽少,你倒是了解他。”也就才一转眼的功夫,就把方才胖鸡挤兑他的话又还给了他。——小气是真的小气。来的人的确是晏不晓。他的剑很快,刚才还只是一道光在眼前,眨眼之间便轻身落地,叫了声‘闻人兄弟’,然后走到容庭芳身旁。一抬脚,便踩了一地枯骨。嘎嘣脆。晏不晓皱了皱眉头。容庭芳自怀中掏出不夜明珠,这原本就是他从白子鹤那里坑蒙来的。他把不夜明珠递给晏不晓:“拿着。这里的迷瘴能让人失去方向,它可为你在迷雾中指路。”不夜明珠发着幽幽的光,在迷雾中像个小火烛,光之所及,便是一条清晰的路。晏不晓道:“那你呢?”“我有鸟。”容庭芳倒是没想到,吞了凤灵后,胖鸡能变得这么方便。大凤鸟一边飞一边打量着这里鸟不拉屎的模样,说道:“这里果真有人会来?”“哪个地方会没人。”容庭芳拨开挡在前面的枯枝,“你忘了万鹤山庄用来唬人的龙骨是怎么来的?”这里本该有雷阵,如今玄雷不存,或许是因为白式微来的时候将法阵一并破坏了。若果真如此,倒是方便许多。容庭芳一路过去如入无人之境,晏不晓紧随其后。“闻人兄弟,你说的药在哪里?”眼前便是地火,先是一星半点,后是一大片。再往前就是一座湖,里面不是水,是火焰。容庭芳引着人站在环形的山口,自上而下俯视着这片火海。“诺,你要的药,就在这里。”晏不晓定睛看去,什么也没看见。容庭芳道:“莫急。”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那火焰便像有意识一般四下退去,晏不晓看着看着,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看到在那焦黑的土地上,忽然冒出了一点绿色的嫩芽,那嫩芽长起来十分快,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已亭亭玉立。可是不消片刻,那消失的火焰重新又冒了起来。才长成没多久的嫩芽重又化成了灰烬。容庭芳道:“这便是引绛草。”晏不晓讶然道:“引绛草?”容庭芳点点头:“生于地火,也毁于地火。它若能开花结果,结出的果实便能替人重塑筋脉,生生不息,活个百年不是问题。”晏不晓道:“可是它要长成也很困难,别说开花结果。”容庭芳道:“不错。”晏不晓沉默了一下,忽然道:“若是在它存活时取出来呢?”“怎么取出来。它虽不能生于火中,离开这个环境亦不能生存。”容庭芳摇摇头,“除非有人在地火尚未生起时,便拿精血浇灌它,催它开花,等它结果。”但是等它能开花结果,别说那人血要流尽,就算未流尽,也会因为地火凶猛而葬身火海。他拍拍晏不晓的肩:“东西我是找到了,拿不到不是我的问题。你去告诉傅老板,好好调养,拿些上好的灵药补补,大约还能有个时间想想如何去治。”“……”晏不晓没作声。大凤鸟不忍心,容庭芳这人实在坏心肠,把希望告诉了别人,却又毫不留情地摧毁。这些话哪里是说给傅怀仁听的,分明就是说给晏不晓听。怪不得他同意晏不晓过来,大约想看看,心思澄明的晏不晓,要如何回答傅怀仁。它站在边上,安慰道:“既然有这种草,或许也有别的药。傅老板广布奇才,他不会给自己不留后路。你不要过于忧虑。”晏不晓摇摇头:“他连自己身体不好都不肯告诉我,不管有没有找到办法,也不会同我说。”傅怀仁在晏不晓面前,小事喜欢拿出来反复提,好蹭些甜头,但大事上,却闭紧了嘴,若非等到有十足把握,是绝不会开口的。若非这次是容庭芳捅破了墙纸,寻药这件事,不论成不成,傅怀仁都不会和晏不晓多说哪怕半个字。晏不晓心里一门清,大凤鸟也无话可说。它只同晏不晓一道站着发呆,一时半刻也不敢离开半步。就怕晏不晓脑子犯傻,到时候跳下去,草没拿到,人倒是嗝屁了。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胖鸡心想,凤凰应当是不惧火的,或许它可以将那草取来——等胖鸡望过那通红的地火和翠绿的生机回过神,想再问容庭芳,回身一看,身后却早就没了人。容庭芳呢?容庭芳当然跑了。交易既已完成,趁着晏不晓尚未反应过来,他自然要去找自己的东西。不趁这个机会将骨头取回来,难道还当着他们的面变成龙吗?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指):那就是救傅老板的药。晏道长:那我该怎么做?芳芳(郑重):加油。……第46章 变个人吧无尽崖这个地方容庭芳是再也不想来了。瓦行虽空寂, 却也是灵气充沛,最多是个无期囚笼。噬魂崖听着可怕,但若魂灵落下, 也只一瞬间的事, 便归于虚无, 不会察觉痛苦。只有无尽崖, 既有着黑暗无尽的孤苦, 又有着堪比噬魂崖的飓风。不至于让你死,但会让你生不如死。它就像是一个鬼门关。上回站在这里, 容庭芳刚从幽潭出来, 年轻的龙不惧风雨,代替同族受了天罚,身上被雷劈得皮开肉绽, 想着天道既不容他, 他便不归天。说他是异族魔种,便当真入个魔。 第83章 结果人还晕了,不给他这个救命恩人瞧一下脸。他汲着水上岸,把大胖鸡往地上一扔,郁闷地踢了两脚:“喂。”“喂!再不醒我要把你烤了!”晕是真晕,理也是不会理他的。就算容庭芳真的放火烤。“……”但是好不容易救上来的,就这么烤了未免太不划算。这里的古木参翠,凉风习习,不复外头炙热,容庭芳抹了把脸,按着记忆中的位置,走到树边翻捡了一下,果然在上头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这是一枚通体绿色的果子,有树自然会开花,开花就会结果。这些果子似乎有疗伤之用,也能让人身轻如燕。故而容庭芳在这里呆了三年,抓着这潭中的鱼裹腹,再配些果子,修着魔功,未曾狂性大乱。也因在崖底得此迹遇,方离了这地。无尽崖虽苦且惨,不下来,又怎么会知道底下另有与之相配相合的另一番天地。余秋远意识昏沉中仿佛自己被搬来挪去了很久,但他一直意识漂浮。一会儿仿佛在星河璀璨中翱翔,随手一掬就是星河水。一会儿仿佛在炼狱中煎熬,星火坠下,周围俱是惨痛的嚎叫声,不是地狱更似地狱。再一会儿,又好像有水拂过额角,清凉了许多,连带着那种焦躁,也被抹平息些许。大凤鸟缓吟一声,终于悠悠醒转。睁开双目,陡然一惊,双翅一摸,幸好是毛。没变成人。肯定不能是人啊。不然这会儿还能躺着,说不定睡梦之中就身首异处了。大凤鸟这样庆幸着,摸了摸身下,哦垫着宽大的叶子,怪不得觉得清凉。还好不脏。它这样松了口气,一转头,一个眼里盛着星河的美人坐在边上,咔嚓咔嚓咬着果子看它:“你醒了,觉得如何?”“……”大凤鸟扭了扭身子,觉得浑身轻松。“没大碍。”“当然不会有大碍。”容庭芳三两口啃完那个果子,拿它的尾巴擦手,凉凉道,“无尽崖的古木树果都喂了你一箩筐。倘若还觉得哪里不适,你是比凤凰还要矜贵吗?”比凤凰还要更矜贵点的天凤:“……”“我问你觉得如何,是问你,变成人后觉得如何?”“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既然会说话,又懂修行,纵使是因为金丹给了我变不成人形,但你本该是能变成人的是吧。”因为之前在路上就想到了这件事,此时此刻容庭芳一点儿也不惊讶,不但不惊讶,还很好奇。方才看不清身形,但揽上去只觉得有种熟悉感,他托腮看着鸟,饶有兴趣道,“既然你已经能变了,乖,再变一个给我看看。”“迟迟不变,莫非你生得很令人心虚么?”完全被说中了因为心虚不敢变的天凤:“…………”作者有话要说:  胖鸡:我长得有点震惊。芳芳:有多震惊?秋秋:……怕你震惊。第47章 龙凤之交容庭芳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胖鸡。废话, 难得见到一个同族中人——就算是在种族上算是隔壁邻居,好歹大家都不是人,总会更加亲切一些。他好整以待地看着胖鸡。鸟变成人, 一只漂亮的鸟变成的人, 想想还有一些小期待。大凤鸟背上全是汗, 在那边叽叽歪歪:“摔, 摔着了, 变不了。”“放屁。”容庭芳毫不留情地戳穿它,“我在崖底三年吃的树果也不过你方才这么多。你当我这些果子白给你喂的么?识相点, 快变!”大凤鸟立马逮住重点:“你在这三年?你为什么在这三年?”这大约是个不能提的话头, 一提起来,容庭芳脸色便沉下来,连带着语气也极淡。大凤鸟几乎是在瞬间感受到丝毫不容作假的杀机, 当容庭芳手撸上来时, 它浑身的毛都控制不住炸了起来。“怕了?”容庭芳平淡道,“知道怕, 还招惹我做什么。”尽管这样,他撸着毛,还是回答了它的问题, 并未真下重手,只道, “若你没瞎,在摔下来前,你应当见到我是个什么。”大凤鸟:“……”如果这个时候装一下无知, 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它很快就败给了自己。因为它确实装不出来。“是龙。”大凤鸟挫败道,“你不是人。”“不错。”容庭芳忽然道,“我非常人。你似乎毫不惊讶?”惊讶的啊,怎么不惊讶。是个人在你面前突然变成了一条龙,脑袋有你整个身体那么大,嘴一张就能把你给吞没了,你怎么能不惊讶?何止惊讶,连身体都僵直了。但大凤鸟长长叹了口气:“当时已经惊过了,总不能叫我从水底出来,再吓一遍?”倘若容庭芳要看,也是可以的。但得叫它缓一缓,再酝酿一下。与其说见到龙惊讶,倒不如说,他竟然被容庭芳亲了,再不如说,竟然在之前被是龙的容庭芳给这样那样了,而罪魁祸首还不知道。几桩事一加起来,余秋远心里的累像山那么高水那么深,比瓦行还要寂寞。还能惊讶个什么?毕竟——他自己首先就不是个人。怪不得他们的金丹如此契合。原来是同类。胖鸟这个反应,倒叫容庭芳略微惊讶了一下。须知当年那些人,不过见到他面上露出鳞片,就吓地屁滚尿流,何况现出原形呢。是以容庭芳本以为这只鸟受点惊总是要叫上一叫,没想到反应如此平淡。这令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仿佛是压在心上的陈年旧事一下被吹散开来。容庭芳的神色不自觉地缓和。倘若这鸟无处可去,也许他不介意养一养。“所以你不是人,这件事有没有别人知道?”容庭芳道:“自然没有。”大凤鸟想了一会儿,它想不通。“龙被谓之神龙,应该是天生灵物,修的是天道。为何独独你会跑到魔界,当了魔尊?”倘若每一个修魔道的与修天道的都能随心所欲的折腾,这天下间岂非会乱了套。虽然魔界也有妖,但魔便是魔,有天生的种族区分,寻常人修魔体也不是很简单的事。何况是一个天生就与神打交道的种族。这里虽无阳光,容庭芳身上的水滴却像是带了光。眼下既已无外人在,唯一在的外人又知道了缘由。他不必约束自己,只随心所欲,化出尾巴来,任尾巴沉在水里轻轻地游动。古木清香,容庭芳撑着脸,斜倚在潭水边,淡淡道:“这就是为何我会在此处的理由。”“我来找回我的龙骨。”龙骨——这东西有点熟悉。余秋远忽然想起来——未待胖鸟说道,容庭芳便道:“不错,就是你想的那一根。你不必惊讶,它本来就属于我。”天地之间,世上残留龙骨不多,活龙的更稀少,而龙中异类,三尾银龙的蜕骨,世间仅有一对。“神无完骨亦可入魔,何况是妖。炼狱谷由云梦繁锦的亡灵怨气积攒而成,岂非是绝佳炼魔之地。”说到这里,容庭芳眉目一挑,“怎么,你这样看我,莫非为我可惜?”何止可惜。纵使知道不该说,有些话还是顺了心。 第85章 胖鸡想到往事中对白式微的印象,疑虑道:“按你我先前所猜测,如今他虽然于凤灵一事已失败,又为何不照计划诬陷是你偷了龙骨,反而叫你我跑了。”来了个两头落空。何况如果要诬陷容庭芳,倒还不如诬陷厉姜。好歹厉姜是正儿八经的魔界中人,要说是与容庭芳有那么点关系,也算得上。而眼前的容庭芳,不过一介普通人。除非——一人一鸟对视间,容庭芳撑着头,轻描淡写地说出胖鸟未尽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长线钓大鱼,他大概另有所图。”比如另一根,他未得到的龙骨。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芳芳:好眼力!钓中了爷爷我!!![小剧场]听说聪明人之间的交流都是意会的。所以当魔界和蓬莱遇到的时候。芳芳:盯——秋秋:盯——群众:???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两边已经约好晚上的大人时间了。第48章 送你东西一切俱是推断, 作不得真。若白式微当真只是想利用偷龙骨的人为饵——不论这人是谁,去当敲门砖取得另一根骨头,不得不说, 冥冥之中他还真挑对了人。除了容庭芳,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根龙骨被扔在哪里, 亦不会有能耐再跳一遍无尽崖。余秋远陷入了沉默。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可他一人一鸟, 毫无作声。因为渭水法则相隔的关系,魔界的岁月与大洲流转起来并不相同, 凡间自古有云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虽然夸张了些,但亦可如此论述两界岁月恒久之远。容庭芳是龙,白式微是人, 两人的年岁根本不好相作比较。白式微又是从何得知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余秋远道:“他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容庭芳倒是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测。他闭了闭眼, 倘若白式微果真是为这个所求,也许他能回答。但在此之前。“你身为妖修, 不管是鸡还是鸟,总归属于鸟禽。应当也知道凤凰一族是如何凋零的?”“……”不是在说容庭芳吗,为什么突然又拐到他身上。一提起这件事, 余秋远突然就没了话。凤凰一族为何凋零——何止知道,他还亲身经历过。凤凰一族的凋零, 比角龙要来得晚,但是更快。角龙是因为先前在四界混战时,大战之中伤了人族, 妖修最忌折杀人命,故而受到天罚。而凤凰,作为祥瑞,是被人们奉为尊神,给万物带来清静祥和。倘若一处地方有凤凰来过,必然是紫气蓬生,灵气充沛。这样岂非要被人供奉起来?是不错。但也正因如此,过尤不及,人们反而肖想起凤凰来。这就像是一户人家,乐善好施过了头,剩余的人不但不知感恩,更起了贪婪祸心,妄想着,稍得一丝好处便如此矜贵,若是能将它们所拥有的据为己有,该当如何?或许天道有轮回,早前是妖灵一族最为强盛,渐渐便以人为主。仙界走了,魔界圈地为王,妖界消声匿迹。龙被压在幽潭中,老龙死去新龙不生,凤凰也开始逐渐稀少。现有的凤凰一只一只涅槃而去,却很少能够重生。而新的凤凰又久久不诞生。荒火之境的神木能为凤凰提供栖息之地,本身却也受凤凰灵气滋养。凤凰一少,神木渐枯,恶性循环之下,祥瑞渐不复存,凤凰开始四散凋零。“凤凰是神鸟,其皮毛,血肉,白骨,均可为天下至宝。”容庭芳道,“龙也是如此。你看这人间天子要将龙赶尽杀绝,却不想想背后有多少人,为捕得一条蛟龙而欢欣雀跃,视为身份地位的象征。这些年捕龙的可不在少数。”所以容庭芳向来以为,人间都是虚伪之徒,不值得辜负真心。而今白式微讨得的龙骨,还非寻常龙骨。倘若寻常,他大可以去幽潭,那里有上百条角龙的枯骨。前提是他能进入幽潭且尚未被角龙们撕碎的话。“他想得到的我——他们称我为天生魔种。”容庭芳勾起嘴角,对着大胖鸡震惊的眼神,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我确实与常人不同。龙只有一条尾巴,我有三条。故而我即便是剔去两根龙骨,却也不会如其他的角龙一样半生不死。”最多当时虚弱一下,很快便能复原。所以剜骨入魔这条路,似乎就是为容庭芳而生的。“当年,角龙受到天罚,难以化形。我出生后,很快便能招九天玄雷,亦化出人形。他们对我,既惧又怕。从前或许是认为我能为他们带来希望,可是并没有。”容庭芳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无尽的天罚。当一道道玄雷降落在幽潭,当本该成功蜕角的角龙受到打击半途夭折从而沉在潭底,容庭芳在同族的眼神中——终于是变了味。“但这关你什么事?”容庭芳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大凤鸟呼啦一下扑着翅膀飞到容庭芳面前,激动道,“龙身是天生,非你故意如此。天罚是天自作主张,又不是你的过错。它们凭什么要将这一切的责任加诸在你的身上!”言语之间,痛心疾首,仿佛挨罚受苦的不是容庭芳,合该是它才是。“……”容庭芳面上浮上讶异,对胖鸡反应之大令他有些吃惊。这些事都算不得什么,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说来如嚼蜡不值一提,想不到听的人如此义愤填膺,比自己受了委屈还委屈。他点头应道,“我是没错。”停了一停。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我是没错。”这般说着,心头不知为何似有宽慰,只伸手捏捏眼前大胖鸟的翅膀,揉了揉胖鸡脑门上几根毛,笃然道,“所以我来了这里。”“魔界虽是阿波额那始创,到如今万军齐发的模样,却是在我手中一点一滴整顿起来。要我无知无觉就这样轻而易举便放弃——”他摇头,有如金石之声,三个字。“不可能。”当年来,如今更要来。天不容他他便逆天而上。别人愈是惧怕他打压他,容庭芳愈是要让自己变得强大。他不是——也不会变成婆娑罗,空有慈悲之心,乖乖上了天就任命受罚,最后自己死了不算,连着掌下护着的云梦繁景都尽数湮灭。“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转换功体,我剜去了龙骨,引魔气入体。但没想到,剜骨之痛,魔血之蚀,将我困在了无尽崖底。”容庭芳感慨道,“你当时问我,为何我对此处如此熟悉,因为我在这里呆了三年。”三年,对妖或者魔来说,三年的岁月只是眨眼之间,在漫长的生命之中不值一提。但对于人来说,三年,便是寿元的一小成。特别孤苦的时候,哪怕是一日,也是度日如年,何况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初时伤重动弹不得,容庭芳躺在谷底,眼眸半睁,眼前是昏暗的天,瞧不到尽头的悬崖。耳畔是呜咽的风,充斥了上千年亡灵的哭嚎。身上有雷击之苦,剜骨之痛。当时容庭芳便想好了,他既不死,他日必将率兵为王!“这里的夜晚,连星星也不会来。实在无聊的时候,我便会将这里的石头一块一块数过去。炼狱谷的每一块石头,我都记得什么花色。三年后,我魔功大成。炼狱谷拦不住我,渭水也拦不住我。”容庭芳挥袖而起,他日尊主气势渐生,“十六个城太多,我并成了十二个。没有主殿,我便建了四方城。诸将不服我,我便一个个打到他们服为止。” 第87章 “当然不怕。”容庭芳阴恻恻一笑:“你以为你知道了这么多还能活着走出去吗?”大凤鸟:“……”它本来还心动了一下要不要变成人。现在不想了。胖鸡张嘴一叼,就将那枚鳞片变成的翅羽掩在翅膀底下,倏忽一下便藏了起来。“东西我就收下了,但是你什么时候将金丹还给我,我便什么时候变成人给你瞧。”容庭芳讶然道:“你还会和我讲条件。”大凤鸟道:“不行吗?”“可以啊。”容庭芳爽气地答应了。反正答不答应和做不做得到根本就是两回事。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我嘴答应了。秋秋:手呢!芳芳(无辜脸):手不听我使唤。第49章 礼尚往来“既然你已经拿到了东西, 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大凤鸟大大方方收了容庭芳的礼,刚要扑起翅膀飞远一些,却见容庭芳未动, 它将“上面只有晏道长一个人”这句话先给咽了下去, 只道, “还有什么事?”容庭芳抱着手臂挑了挑眉:“你就这样走了?”“……”大凤鸟想了想, “你是来取龙骨的。”“不错。”“已经取到了。”容庭芳嗯了一声。胖鸡试探道:“也没有受伤?”容庭芳摇摇头, 不但没有受伤,反而实力较先前更为强盛, 待调息完毕, 眼下年轻力盛骨肉齐全的容庭芳,可媲美后来的魔尊时期。所以——大凤鸟拖着大长尾巴转过身,歪了歪脑袋:“那还有什么问题, 你是舍不得水里的鱼吗?”容庭芳放下手臂走过来, 水光映照在他脸上,既年轻又貌美, 眼有星河如踏云端,叫人见之目炫神迷。但胖鸡还来不及目眩神迷,尖嘴就叫人夹住了。“礼尚往来, 我送了你东西,你也要送我, 懂不懂这个道理。”这样被教条了一番。“……”果然人就算再千变万化,小气这个本质根本不会变。亏它以为容庭芳变了性,竟然还大方起来。大凤鸟有些无语, 温热的手指移了开来,容庭芳直起身,就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它。面上竟然还一派认真,并不像是戏弄它时那般轻佻戏谑的。容庭芳当然是认真的。凡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龙身上每一枚鳞片都独一无二,除非婚配求偶,或是有极大救命恩情,平时大约是不会乱送的。他自出生以来,便不曾送过谁东西。也就之前闻人笑自己寻过来,手中握有他的一枚鳞片。但是那一枚容庭芳自己都不记得怎么来的,或许是当年蹭在珊瑚礁上蹭掉的也说不定。正儿八经送人,却是头一遭。他岂能不要回礼?鸟与龙不属同族,隔族如隔山,这中间的玄妙礼节,不知通不通用。容庭芳倒也没打算将其中缘由与胖鸡全数道来,说来不怕鸟见笑,拨鳞片时爽快,送人是大方,但究其根本,容庭芳一只手递出去时,另一只手却悄悄在袖中攥了个紧,额间有些微汗。——他不好意思。再不要脸,那也是有脸的。容庭芳他,害羞。大凤鸟看着他久久未说话,却把容庭芳硬生生看出一点羞恼来。他硬气又霸道:“看我能看出花吗?你要是不给回礼,便把东西还给我。”余秋远眨眨眼睛:“我的金丹不是在你那么?”容庭芳:“……这不算。”“怎么不能算!”胖鸡叫道,“任你吸收日月精华,替你支撑灵力周转,怎么就不算了!”容庭芳直着脖子:“那要还的,怎能算数?”“可这鳞片,你也说了是寄放于我这里,待你将金丹还来,岂非也要还你。”胖鸡狡黠道。这回它聪明,用容庭芳的套去套容庭芳,头一回将对方怼了个无言以对。说寄放,自然不是寄放。拨下来的鳞片,难道还能再安上去么?无非是容庭芳想送人东西,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故而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偏巧这时被胖鸡拿来当了一个由头戏弄。容庭芳一时哑口无言,抿着嘴,星河一般的眼中亮晶晶的,冒着火光。眼看人真的要恼羞成怒了,大凤鸟这才松了口:“我眼下一穷二白,哪有东西可给。”容庭芳道:“我不也——”“你也什么?”胖鸡觑着他,“你是三尾银龙,世上只有一条,可比我值钱多了。”“……”又被说了个哑口无言。所以说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见容庭芳闷闷不乐,余秋远心头一乐,总算将一直受的鸟气给还了回去。气出完了,它这才低头在翅膀上啄了一啄,从中理出一根羽毛来,叼给容庭芳。“你要的礼尚往来。”这根羽毛根部晶莹剔透,毛色如镀彩,在光线之中透着不同的亮度,瞧之非凡,堪比凤凰之色。容庭芳心下生奇,只拿在手中把玩端详,心道,先前在东极拿到的紫木盒中也有一根羽毛,据王猎户所说夜晚能发出光来,当时虽未细瞧,如今想来,倒与这一根份外相似。莫非那盒中羽毛的主人,是胖鸡的同类?那么这一根,夜晚也能发出光来?只是心中这样想,嘴上却道:“我给你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便随便挑根毛糊弄我。”什么随便挑根毛,鸟禽视羽如命,这可是把命都交出来了。大凤鸟脸一沉:“不要你就还给我。”这般说着,便飞起来要将那羽毛叼回来。 第89章 苏玄机来干什么?他来,是为解心中疑惑。当日苏玄机派郝连凤与符云生二人回蓬莱调阅弟子名册,郝连凤说有事离不得身,便留在蓬莱,只有符云生一人拿了弟子名册返程找苏玄机。本来苏玄机说不必亲自前来,郝连凤却道:“师弟,你还是跑一趟,万一苏真人另有要事嘱咐,传来传去着了别人道,不方便。”符云生一听也是,遂问:“那师兄你呢?”郝连凤随口扯道:“我离峰多日,还未见过师父。如今白家出了这事,总得和他说一声。”白绛雨就算和白家没有往来,也是白家子孙。家主都要换成没有血缘的兄弟,白绛雨莫非当真无动于衷?怎么也得意思意思。符云生一听也是,便拜别郝连凤,直接往万鹤山庄去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费不少时间。再说苏玄机,正在万鹤山庄等着。白式微因为白子鹤跑了的缘故,大方雷霆,直言招待不周,请苏真人见谅,他要先处理家事云云,稍后再与苏真人商讨魔界的事。苏玄机便一人呆在后院之中调息。眼下见符云生归来,接过名册,从上往下数了几遍,落至一处时,面色微变。符云生见状,上前道:“苏真人,可有不对?”苏玄机指着一处人名问他:“这个人,是几时入的蓬莱?”符云生一看:“苏真人忘了么,昔日掌山真人和容大魔头战败不知所踪,正是他将余真人的传音金球拿到蓬莱,我们才听到真人金言。也正因他捡到金球是在海边,我们才会往海面上去找,猜测瓦行一地是否蹊跷啊。”这事苏玄机当然知道。当日蓬莱多有微词,说余秋远与魔头言语间十分亲密,甚至起了他二人是否私下往来的闲言碎语,又正值魔界失了主心骨前来闹事,两事相叠,苏玄机大怒,拍桌而起,率着蓬莱弟子就迎敌而上,此后争斗数回,后来伤了他们一员大将此事方息。战事息平,蓬莱尚需调息,此后又过些时日,苏玄机才将心思动到了瓦行找人。但是那个送信的人,是什么时候入了蓬莱,苏玄机竟然印象不深。符云生见苏玄机神色凝重,不禁问道:“怎么了?”苏玄机垂眸,手指划过那个名字,眉头微蹙道:“你记得傅怀仁身边那个人叫什么?”符云生:“……”不记得。符云生不记得,苏玄机记得。他清楚地听到傅怀仁叫那个眉目狷丽的年轻人,闻人。闻人,闻人笑。岂非与弟子名册上那个人同名。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难道他们中有一个人在说谎?苏玄机摸着名字沉吟半晌,忽然道:“云生,白式微说白子鹤与傅怀仁他们一并跑了,正着人去寻。你可曾打听到他们往何处去了。”符云生想了想:“不曾见过白家主。”“其他人呢?”苏玄机问,“可有见到萧寒水。”“萧寒水他们早已离去,如今庄中很是清冷。”符云生奇怪道,“真人不曾察觉么?”“……”苏玄机霍然起身,“我们走。”而就在炼狱谷外,傅怀仁靠在马车之中,脸色不佳。地上皆是毒虫的尸体,白子鹤轻手一捏,一条蜈蚣便爆浆而亡。他扭头看了眼傅怀仁,道:“傅老板。”傅怀仁睁开眼。白子鹤道:“你治我的伤,我救你一命,眼下这情,可算是还完了?”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你马甲要掉啦!!!芳芳:玩弄胖鸡中【充耳不闻第50章 试图出谷这里不大像炼狱谷该有的模样, 晏不晓弯腰扎进那个山壁上的洞穴,进得大约数二十米,方惊叹里面别有洞天。外面焦石荒土, 里面却绿苔青翠。山壁上有着潮湿的水汽,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水汽, 才能有草植生长出来。再往里, 地面渐滑, 水汽更重,穴口变窄, 要往里走的话, 需要更弯一些腰身。瞧这坡度,是往下在走。既来之则安之,晏不晓毫不畏惧, 举着不夜明珠往前照了照, 便试探着往更里面去。他弯腰行进了不知多久,似乎探进地很深, 也不知离地面有多少远。正在猜测间,过了一个拐洞,眼前的空间忽然就变大了, 约摸还能听见滴水声。“……”不夜明珠既为不夜,是指明珠所照之处, 没有黑夜。在迷雾中方只能显出一条路来,在这黑暗的空间里,却将这一方天地照得锃亮。明珠所照之处, 俱是青翠点点。一片翠色之中,坐了一个人。繁花敛发,美人秀首,他半侧了脸,不知是在看哪里。星河流水,天地祥和,却似一方仙境。晏不晓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待从目炫之中回过神,他才发觉,景虽美人虽灵,却都是假的。晏不晓仰着头,在四周转了一圈,伸手摸了一摸,原来那青翠繁花不过是朱砂点墨,因为年代久远,色彩沁在石中,又这里如同一个圆形的整体,苍穹毕现,故而瞧着像是真的一样。这些不过是画上去的。想不到炼狱谷竟有这样一面。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倘若不是他迷了路,或许寻不到这里来。但既然他能来,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显然不是天然而成,究竟是谁花了这么大心思,在炼狱谷的山体之内,造了这么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人间怕是寻不得如此仙境。晏不晓一边惊叹着一边往前走,待到那画中人处,停下脚步。他将明珠凑近一些,好瞧仔细。说来奇怪,你若要仔细瞧这个人,只觉得工笔简单,瞧不分明,就连衣衫褶皱,也一笔带过。大约只能知道这是一个人,寥寥几笔而成。但你站远不经意地去看,又觉此人红衣胜火,黑发如鸦,嘴角带笑,神态活灵活现,倒叫人很想将那遮面的半边发丝给撩开来,好瞧一瞧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风采。倘若是普通人见此景象,大约是要挪不动步,只沉醉在其中不能自拔。但晏不晓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就连傅怀仁也拿之无可奈何的剑痴。美人美景,最多在他心湖中投下一块石子,而他心海之深广,石子掷下,噗通一声,便没了踪影。连涟漪也不会多荡几圈。所以晏不晓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心静如止水。他穷,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好坏,美人就像一张大饼,贴在墙上,令人毫无兴趣。晏不晓视线逡巡而去,落在一行小字上,他想起来傅怀仁曾教过,画是骨,字是心,若是有人作了画,那上面配的字,便是点睛之笔,足以说明画中人与作画者的生平。看来平时傅怀仁逼着他熏陶情野,还是有些用处的。这不就派上用场了。于是他凑上前去,将那明珠映在上头——“云梦栖秀魂,繁锦归故里。”晏不晓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落在尾款上。 第91章 白子鹤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这些事——容庭芳和大胖鸡,压根不知道!“你说要合我二人之力离开这里。”无尽崖的飓风确实强劲,把好大一只凤鸟的毛吹得乱七八糟,天下能被自己的毛糊了一脸盖住眼睛的,恐怕也只有天凤一个,谁让凤凰的毛这么长呢。胖鸡费尽地把脑袋上的几根翎毛给拨了开来,十分无语,“不能换个方式?”可惜没人回答它。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一条巨大的银龙嘴里衔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你让它怎么开口说话?恐怕一说话,鸟便要掉下来了吧。大凤鸟还在那里唧唧歪歪。先前容庭芳自负的模样还在它脑海之中久久不能散去。大约是恢复了完整的龙身,容庭芳的性格也没有那么阴晴不定,还算沉稳起来。他长袖轻轻一送,便将胖鸡往边上一推,只道:“待离远一些,怕伤着你。”随后一条银龙便拔地而起。“……”怪不得世人都愿逐龙,它确实优美而强大,仅仅是这样看着,心中便生出臣服的念头。就算这也不是胖鸡第一次见到龙,它依然有些震憾。只是余秋远也不是光看着,他心中亦在沉思,如果容庭芳要借二人之力冲上无尽崖,他是否要化出原身天凤。如今余秋远因为吞了凤灵,模样早与之前不同,但亦不是寻常凤凰。天凤之身,较凤凰更为斑斓艳丽,伸展开来更像是一团火,一团艳色的火。不恢复原身,怕接不上力反拖后腿。若化作原身,岂非就是在容庭芳面前打自己的脸。可是——余秋远定了定神。先前是以为容庭芳是人,故而不愿在他面前露出自己本族,但既然对方不是人,却是同属妖族,岂非就是同类。就算告诉他,自己是天凤,应当也无事罢。何况如今容庭芳骨肉齐整,再也不必靠他的金丹修养生息,待金丹归还那一日,还得坦诚相待。——到那时,不知是什么光景。怎么说,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合该算作一个骗字的。想到此处,余秋远一时竟有些情怯。银龙清啸了一声,大约是在催促。大凤鸟心中一定,飞起来刚要化作原型——却忽然被银龙啊呜一口给衔在了嘴里——然后直上九霄。“……”大胖鸡简直有些崩溃,背着驼着不好吗,非要咬在嘴里!眼看半程已过,飓风压顶之势愈胜,就连银龙也感到有些吃力,它盘旋而上的速度慢下来,却是周身皮肤被刮出了一些血痕。下山容易上山难,这些风自四方压来,刮在身上,像刀剐。它上升之势忽然一坠。胖鸡脱龙口而出,一时直往下坠。就在它要强行运功之时,忽闻一声剑鸣之声。一时一龙一鸟以为是错觉。然后轰然一声,山体炸裂。一道人影自山中冲出来,一身穷酸短打。脚下之剑长三尺五,双面开刃,柄刻纹槽,是极好的寒霜乌金铁。寒霜乌金铁,锋利无比,可切世间所有坚硬之物。这人大约也是没想到外头是这个模样,一时不察,被飓风压了个正着,亦直身往下落。却反应极快,指间剑诀一捏,分化出千柄剑来,竟是一个剑阵。剑阵如清壁,飓风为之奈何,在外头团团乱转却不得其法,清壁之中,留下了一个喘息的空间。晏不晓这才缓过了神,然后和飞在空中的一龙一鸟望了个正着。龙身上还滴着血,鸟毛凌乱。晏道长沉默良久:“……”主动邀请道,“要坐我的剑吗?”作者有话要说:  情景转换一下。你男朋友带着你炫车技,然后车坏了。这里一个帅哥过来说:要坐我的车吗?芳芳:……(讨厌)第51章 云梦繁锦坐的。不坐白不坐。容庭芳是个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人。偏巧余秋远也是。龙和鸟是天生灵物, 天生灵物是这无尽崖内罡风着重关注的对象。但晏不晓不同,他是个人,是个普通人, 还是个没有结丹的普通人。这样的一个人, 无尽崖就算想要将他撕碎, 亦寻不到动手的理由。何况那些罡风都被剑阵牢牢挡在了外头, 冲也冲不破。自然不能冲破。这剑阵可是剑门独有法宝。剑门是什么地方。连噬魂崖在剑门内都只能乖乖听话, 安静如斯不给世外中人添加烦恼,何况是无尽崖呢?世人通常不大知道剑门, 是因为里面的弟子不出世。这么些年来, 也就逍遥子带着个徒弟在外面招摇撞骗。但仔细想想,那可是一帮能用小灵地和剑阵压制住噬魂崖的人——倘或他们当真人畜无害,渺瀚岂会将剑门建在太华山之上。晏不晓是不知道眼前这龙是谁, 但鸟他还是认得的。寒霜乌金铁够硬, 但不够大,容得下一只鸟, 但容不下一条龙。晏不晓看了又看,最后道:“胖鸟,这是你的朋友吗?”“闻人兄弟呢?”“你不是去找他了吗?”“如果是你的朋友, 是不是也能说话?”“如果能说话,可以让它变小一些吗?”晏不晓道, “我怕我的剑会断。”——他好烦啊。傅怀仁怎么受得了的。根本没想到会在半空撞个正着的银龙也省得大家彼此尴尬,也不用晏不晓一边擦手心的汗一边试探了,直接了当开了口。“断了不会叫傅老板买吗?”正滔滔不绝以掩饰自己内心猜疑和紧张的晏不晓:“……” 第93章 眼见晏不晓怏怏认了怂,容庭芳这才勾起嘴角:“嗯,朋友一场,我原谅你。”“……”晏不晓觉得自己的心性又坚硬了许多,大约离超凡脱俗也不远了。胖鸡除了安慰他,也只有安慰他。但是怎么安慰呢?“气着气着,就习惯了。”它如此道,“他人挺好的,其实。”晏不晓看着它。大凤鸟被这么澄澈的目光一看,忽然就不确定起来。“应该吧。”它说。毕竟还有点庆幸。还好有晏不晓打岔,才叫它不用这么快面对容庭芳的质问。看到容庭芳是如何对待晏不晓的那几番不讲道理的言辞,余秋远心都凉了。如果他果真在容庭芳面前变回人身,估计会被骂得连祖凤都不认。但这么想着的余秋远也没有认识到,和容庭芳对骂有什么错么?他们是对手啊!话又说回来。容庭芳打量着这里,瞧着是在走,却是一步三移。如今哪有之前连飞也飞不起来的虚弱,实力对于本就性格说一不二的容庭芳而言,便是如虎添翼。他速度如此之快,晏不晓不得不运起剑来方能跟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容庭芳道。晏不晓道:“我来找你们。可是迷了路。”容庭芳很奇怪:“迷路能迷到山中?”晏不晓道:“是不夜明珠给我指的路。”说来,他想到在山中发现的洞穴。当即道,“这里还有一条路能出去。”说罢,便御剑在前替容庭芳引路。这里晏不晓已经开辟过一次,自然是熟门熟路。大凤鸟飞起来跟在容庭芳身后,愈是离出去的机会近,它心口愈是愁闷。大约半柱香时间,晏不晓停下来,眼前是山壁,已经走到了头,脚下却是一个大洞。这个洞是晏不晓打穿的。他率先跳了下去,容庭芳与胖鸡随后而至。“我从外面发现那处山洞,一路走来,便至此地。”晏不晓轻巧地落地,抬头说道。他的头顶——那处被他打穿的山壁,正是先前滴水的地方。其实原本晏不晓心中想的是,既然有水,便有根源,这处山壁长了根须,会不会有草植?能在炼狱谷中生长的草植,恕他无知,晏不晓能想到的只有地火中的引绛草。如此,他会不会发现了引绛草的秘密,从而能取其根部将它带离地火,好为傅怀仁寻到一条生路?想到这个可能性,晏不晓大喜,便也不管不顾,一招剑破过去,便将穹顶砸穿了一个洞。结果愈往上水份愈多。这一头撞死的毛病,倒是也和他的剑术一样,传承了剑门。晏不晓既然横了心要破一条路出来,便一定要做到,当下连连击破山壁,还真被他砸出一道天光。也因而救了龙凤一救。说话间,容庭芳也看到了这里。不夜明珠一出,映照出青翠满地,繁花似锦。他的视线第一眼,就落在了画中人身上。“……”碎花敛发,本不是画中人的本意,是他的弟子开玩笑替他簪的。宝器英雄,名花美人,弟子道,人间胜景,师父你担了两个。红衣人便笑问,那我是英雄么?弟子不答,却只道,我去叫其他人过来看,这便飞身而去了。是以那画中人遥望的远方,未曾着墨之处,本该有一个远去的身影。——但不曾画上来。“云梦栖秀魂,繁锦归故里。云梦繁景。”容庭芳喃喃道,伸手触上那一袭红衣,“婆娑罗死后,他的弟子们四散逃至此地,从而诞生了炼狱谷。我虽然知道此事,但心中以为不过是上古传说。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身侧有毛绒绒的触感。容庭芳低首望去,大凤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过来,蹭在他身前,也在看这幅画。一边看一边问:“你的意思是,这个人是婆娑罗?那这是他弟子画的?”这么一抬眼,一人一鸟望了个实打实。倘若不变幻模样,容庭芳的本相是一条银龙,银龙化作的人形,亦是有着一双璀璨的眼眸。但是曾经的岁月中,余秋远不怎么见到,因为那时的容庭芳已入魔,再不复银龙神采。而今撞进那一片星湖,像是漫天星辰,就有些恍不过神。胖鸡的眼神干净地很。也正因为干净,从一开始,容庭芳便放任它在自己身边胡作非为。或许是因为余秋远不在了的缘故,容庭芳竟然能从这一双眼中,瞧出些怀念。晏不晓呆在一边听故事,他先前只见了这画,但不知其中玄妙,如今就像是个返程重览故土的,好不容易有两个懂的人讲解,谁知竟然半天没有声音了。他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咳了一声。“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叫我晓得吗?”晏不晓主动道,“不方便听的我可以不听。”这一突然出声,把容庭芳和大胖鸡惊了一惊。容庭芳回过神,移开视线,掩饰了一下心里的波动。“哪有什么不方便。”“哦——”晏不晓望着他们,若有所思。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在万鹤山庄的时候,容庭芳曾经问过白子鹤,胖鸟是雄是雌。联想到如今容庭芳不是人——晏道长八辈子的聪明可能就用在了这里。他忽然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晏不晓来来回回把胖鸡和容庭芳打量了很多遍,“你们应该是一对?”容庭芳:“……”大胖鸡:“……”隔了大约有很久吧,容庭芳才能从震惊中摸回神来。他平静道:“不知者勿言。” 第95章 也有可能。沧海桑田,山起复而平,谁能说得准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容庭芳当年入谷,不也没有发现这个地方?“若真算起来,炼狱谷一脉绵延数十里。这里不过是它一小块地盘。”容庭芳宽袖一挥,墙上堆积已久的灰尘泥土便脱落下来,扬扬洒洒充斥了整个洞穴。大凤鸟翅膀一扇,总算将此地整理地干净一些。尘土散去,眼前的景致愈加别致,色泽艳丽,甚至连衣服上的纹理都有突起,显然打造之人十分用心。晏不晓还觉得奇方,方才他在此地看时,这里平平无奇,根本没有这般细腻可见。难道是他瞎?容庭芳伸手一摸,这衣料纹理竟还有粗糙之感。此处一笔一画俱是细雕慢琢,风吹草动恍若真景实地。他不禁感慨,究竟是谁这么闲着没事干,把毕生心血都放在这上面——容庭芳与余秋远身为妖族中人,与婆娑罗有着直接而紧密的关系,但晏不晓对这画就没多大兴趣。婆娑罗也好,娑婆罗也罢,就算是真人,那也已经不存在了。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往事,他情愿快些出门,好寻到傅怀仁。“二位若是看够了,还是早些出去罢。就算眼下拿不到引绛草,但同怀仁说一声,兴许他有办法。”容庭芳这才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说罢往前走去,却不小心踢到一样物什,清脆一声,他低下头,借着不夜明珠的光看过去。却是一块玉罗盘。黄中带翠,刻了星图。此时大凤鸟在前面开路,晏不晓已弯腰出了那个拐洞。便听他们在前面催促,容庭芳应了一声,弯腰将那玉罗盘捡起来塞到了怀中,这才匆匆跟上。容庭芳三人在炼狱谷中的迹遇,外面是一概不知。要说晏不晓与傅怀仁,大约心心相通,他担心的倒也没错。炼狱谷外,白子鹤与傅怀仁站在那里,谁也没有先动手。若要论动手,傅怀仁绝对不是白子鹤的对手,但要论旁门左道,或许白子鹤未必能从傅怀仁手中讨到好。白子鹤道:“傅老板,你我也算朋友一场,我实在不愿看你夹卷进来。”傅怀仁道:“我也不愿意。但白少爷若是能将你指间的武器收一收,或许更有信服力。”白子鹤的手中,正夹着几枚翅翎。万鹤山庄的翅翎,可以与世间最精准的暗器媲美。它轻而准,都是拿鹤羽根骨制成,上面蓝莹莹的,或许淬了麻药,亦或是毒。鹤本该如山野精灵,潇洒自在,却要沾染世间劣俗之物,令人惋惜。白子鹤苦笑道:“我也想收,可是傅老板手段过于高明,用药无声,我不得不防。”傅怀仁叹了口气:“看来我们是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了。”白子鹤劝:“凤灵是我山庄至宝,那只鸟禽亦是万鹤山庄囊中之物,还请傅老板见谅。”傅怀仁摇头道:“你同我说又有什么用呢,你若要与闻人争个高下,自己去找他争。若赢了,他的鸟自然就是你的战利品,若再输,横竖我也不会帮他拦你。如今你在这里只堵着我,难道你还要指望不晓为了我去替你做事么?”说罢他眼神一暗:“我就算是此刻死在这里,也绝对不会叫你有这个机会的。”白子鹤心头一动,他还真是被傅怀仁说中了。一人对战容庭芳实在毫无胜算,原本他想,倘若能制住傅怀仁,依晏不晓和傅怀仁的交情,岂非是什么都由他驱使。晏不晓是天下剑修之最,无人能出其右,有他帮忙,或许能安然拿下凤灵。可谁料这傅怀仁竟然——白子鹤尚未想完,忽然面色一变。他大为震惊,撤下指间暗器便朝傅怀仁扑过去:“你干什么,不要做傻事!”劈手就要拦下傅怀仁往自己嘴里倒药的手。原来傅怀仁不但说得出,更做得到。说完那句话,竟要就此决绝。白子鹤固然是想牵制傅怀仁,却没想过要对方死。这一路跟来,他内心之争扎,从来没有减轻过。一方面是祖父的教导,一方面是山庄责任的重托,令白子鹤夜不能寐,就算是睡梦之中也在天人交战。山庄托付给了他,他就要承担起百年兴亡,不能叫万鹤山庄就此毁在他手里。天知道白子鹤是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坚定信念。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暗中下手,就算是要动手,也要和傅怀仁算个明白。哪知傅怀仁竟要寻死?白子鹤没想到傅怀仁如此果决,大惊之下扑过去,临到身前却发现傅怀仁蓦然一笑。“……”他心头顿时一凉,然而为时晚矣。忽然之间白子鹤就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连抬一根手指也十分困难。而方才还一脸寻死的傅老板悠悠扶着车壁站起来,扔了个空瓶,顺便掸尽余粉。“对不住了白少爷。”傅怀仁道,“我也不想,可是我打不过你,只好先下手为强。”白子鹤:“……”“就算你是个君子,我却是个小人。”傅怀仁走过白子鹤的身边,轻声说,“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会叫你利用我,成为不晓的软肋。白少爷放心,你既然心软,我也不会狠心,这药不过是叫你麻痹一段时间,过会儿你便能动了。”“看在朋友的份上,还是劝你一句。不是你的,就别再妄想了。白老家主既然要退位,山庄就在你的手中,你想要什么得不到,非得拴死在这一根绳上做什么呢?”傅怀仁拍拍白子鹤的肩,叹道,“你好好想一想罢。”想?想什么。想他如此大意,竟然着了道?白子鹤僵直着保持着伸手的动作,连眼珠也不能转动。只是耳中听到衣袂声,大约是傅怀仁独自走了。他走,应当是去找晏不晓。可是炼狱谷环境恶劣,傅怀仁应当是受不住的。原本白子鹤是这样认为。但经此一事,他忽然不确定起来。傅怀仁果真受不住,还是他故意装得虚弱的模样,就为了引他上当?就在白子鹤胡思乱想之时,忽然听到一声闷哼。随后身上一轻。他踉跄了一下,转过身去。却是白式微带着几个人站在他身后,冷着一张脸。而他脚下就倒着傅怀仁。“祖,祖父。”白子鹤抚着臂膀,有些心虚。白式微目露冷光,由着家仆将傅怀仁搀扶起来带到一边,这才道:“傅怀仁身无长铁,竟能叫你着了道,子鹤,你可真叫老夫失望。君子算恩怨——这就是你在祠堂呆了一晚后,给万鹤山庄的交待?老夫以为,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这番话,说得白子鹤脸上火辣辣的,他不着痕迹地捏了下拳,方说:“傅老板是文弱书生,过往又有浅薄交情,我实在不愿意——”“文弱书生能叫你栽了?”白式微提高了些声音,厉声说,“把傅老板身上的好东西搜出来,给少爷看看。这些令人瞬间化骨的毒物,是否是文弱书生应当携带的!”下人应道‘是’,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在傅怀仁身上摸索一通,随后将瓶瓶罐罐交到白式微手中。白式微随后一扔,便将那瓷瓶扔在地上,地上所触毒虫游蛇之处皆化为涎水白骨,冒出缕缕青烟。白子鹤不禁后退两步,目露震惊。白式微道:“若非老夫来得及时,眼下你便同这白骨一般。如何,你还要觉得他文弱?”“……”眼见为实,白子鹤一时竟说不出话。白式微见他面色铁青,这才放缓语气,劝道:“老夫知道你心存仁厚,当别人是朋友。可人家不一定是这样对你。子鹤,若要承山庄之责,便要舍弃妇人之仁。你看,你放了他一马,从他身上得到了什么?”得到的不过是先下手为强!不用白式微如何劝说,方才的事实便已足够证明一切,确实是白子鹤先大意轻心。他沉默良久,方道:“孙儿明白了。”白式微这才嗯了一声。他看向炼狱谷,那里并未有人出来。白式微问道:“那两个人进去多久了?”白子鹤道:“大半日功夫不到。”倘若晏不晓他们再不出来,白子鹤也打算进谷探寻的。只是没想到白式微动作如此之快,这里四处无处可躲,白式微既然能知道他与傅怀仁先前的谈话,不知是藏身在了何处。他随傅怀仁他们私下出来,原本只是私下与白歧商量后定下的。此事总归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白式微能追上来,白子鹤竟然一点也不意外,反而觉得是意料之中。有时候,白子鹤实在摸不准他这位祖父的性情。说对他好,似乎是挺好,严厉起来,又六亲不认。白子鹤茫然起来,一时都要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欠了万鹤山庄的。白式微吩咐下人:“将傅老板好生照顾着,别叫人受了委屈。”言罢看向白子鹤,“待会进谷如果遇到他们,该怎么说,你明白么?” 第97章 晏不晓仰着脑袋,听不清它们在吵什么,但只知道一龙一鸟在争辩。他不禁在想,这么和谐融洽,还要说自己不是一对。凤和凰是一对怎么了,龙和凤也可以是一对啊。难道除了凤凰或是龙凤,它们都不和其他种族配种的么?妖还能喜欢人呢。他倒是不担心这俩会打起来,过得半晌,便见容庭芳轰然一声落了地,大约是带着气,连着周边一圈的瘴气都很识相地退了半分,地上本无坑,硬是被他一脚跺出了坑。“什么鸟,脾气真大,真是长脸了。”这般哼了一声。晏不晓:“……”他很识相地对此闭嘴。殊不知胖鸡不是脾气大,也不是因为地上的虫子扎眼。而是它忽然觉得身体不对劲。就在方才那一刹那,它竟然控制不住地化成了人形,哪怕是只有一瞬间。胸间似有一团火,灼得它不得不长吐一口气。怎么回事?余秋远快速地想,灵力不受控制这种可能性,只会出现在刚出生的妖族中,而且通常是维不稳人形要露出本相,但从没有本末倒置,颠个个儿的。而它如今不但不觉得灵力枯涸,反而十分充沛,充沛过了头。如果眼前有两座山,余秋远可以一剑过去削平两座山头。“……”它是有毒吗!等等,毒。大凤鸟忽然想到之前在山洞中,胡乱吞下的那几棵草。小巧玲珑,鲜艳欲滴。“……”看来以后要改一改,不管是灵丹还是毒药,长得好看的都别吃。但那毕竟是马后炮了,如何解决眼下困境才是要紧事。大约是因为它运功驱散瘴气的关系,余秋远只觉得那股霸道的灵力在他筋络中横冲直撞,令他控制不住自己。不行,若在此地呆下去,恐怕早晚要叫容庭芳察觉。再有第二回,便不能像方才一样好骗了。这鸟一定有问题,怎么越飞越高。留着它的翅膀白用的么?再远这边的迷瘴便清不干净了。容庭芳蹙着眉,他刚想抬头叫胖鸡下来,便听晏不晓喊他。“闻人兄弟。”容庭芳扭过头。恰巧错过了头顶一个忽隐忽现的人形。晏不晓已经召出寒霜乌金剑来,长剑绕着他周身,凛冽的剑意将此地划出一块清明之地。他眉目干净,认真道:“我想再去那里看一眼,是否还有别的可能替怀仁将那草取出来。这里既然有山中洞穴,又有水滋养着别的草木,或许引绛草也有别的可能呢?”晏不晓诚恳地看着容庭芳,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首肯的答案。也许对晏不晓来说,他并不是需要容庭芳的同意或许可,但是,只有容庭芳是最熟悉引绛草的人,容庭芳的点头,就仿佛是在他黑暗的路上,开辟了一线希望。容庭芳:“……”其实真的没有别的可能。引绛草与别的草木不同,既然生于火,毁于火,它便与水无缘。你将它连根拔出,也是不行的。但是晏不晓如此真挚地问他,竟叫容庭芳一哽,一时没有像往常一样,坚定地说个不字。曾经他见过这种眼神,在沙那陀身上。干净,认真,炙热,又专注。想到沙那陀,容庭芳冷硬的心不禁柔软了一下。“也好。”他听到自己在撒谎,“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来了此地,不研究个丁卯出来,想必你也不会甘心,傅老板也不会甘心。那就再去看看吧。”希望总是要有的。容庭芳自己和自己说,毕竟他也不是神,又怎能保证,世间没有另外的可能。也许晏不晓就能发现这种可能呢?反正傅怀仁离死还有点距离,有希望地活,总比明知眼前是绝境还要一往无前的好。既然如此决定了,容庭芳抬头喊道:“我们去找引绛草。”他这声喊得也不高,但足够叫人听见。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半天才听胖鸡答了声好。声音压抑,似乎不大畅快。“……”容庭芳暗自道,这是怎么了?总不会真的生气了吧。引绛草好去,原本胖鸟就在朝此地飞去,是以不多一会儿,他们便到了此地。晏不晓心喜,一个箭步冲上去,但见地火艳艳,映出他脸庞如玉,眼中淬然。容庭芳负手在一旁站着,眼角余光却瞟到胖鸟拖着尾巴悄悄要走。胖鸡眼下满腹心思全数压在疏导自身灵力之上。它体内忽冷忽热,憋闷地着实难受,恨不能跳进冰水之中,能捱到此刻实属不易,见容庭芳与晏不晓不在意,便想悄悄离开,以好寻一处空地散去胸口那团旺火。却冷不丁听一道声音:“你去哪儿?”大凤鸟:“……”平时那么迟钝,这会儿倒是盯得紧。它状似无意道:“我去瞧瞧出口。”容庭芳道:“走时再瞧也不迟。你不嫌飞得累?”胖鸡道:“飞的是我又不是你,我自然不嫌。”它话说到这份上,容庭芳也哑口无言。素来他们怼惯了,纵使容庭芳此刻不过是想留它好好歇一歇,但素日习惯也不能叫他轻易将关怀之词说出口。容庭芳无话可说,却只能看着胖鸡振翅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一座山的后头。这里山那么多,谁知道它要去哪。晏不晓道:“怎么了?”容庭芳摇摇头:“且看你的罢。过了这村没这店,日后你要再进此地便难了。”话这般说着,心思却完全不在了这里。——无尽崖哪里是那么好跳的,纵使容庭芳当年一跃而下英勇无畏,却也受了不少的苦楚。他有些担心,胖鸡会因为随他跳了崖,受了什么伤。这鸟那么蠢,就算是受了暗伤,大约也会屏着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晏不晓在这里转了一圈,依然找不到任何突破口。若如容庭芳所说,就算抓住那仅有的一线生机,令引绛草结出果来,也根本来不及从火中逃离出来。剑门教人修得是一颗冰心彻骨,但没有教人如何如冰一般不惧火焰。就算是逍遥子在这里,怕也是要烧成灰——他暗暗叹了口气:“闻人兄弟。”“嗯。” 第99章 这么久不见,他竟然被苏玄机先前一时的沉稳给骗了。忘记他这位好师弟性子平和容貌清俊,一片赤诚什么都好——就是爱梨花带雨。——余秋远深深地叹了口气。随手一挥,化了件衣服出来披上。他的羽毛是艳红色的,如今化出的衣服,自然也是艳红色的,在这黑天焦土之中,披在他身上,像罩了件大红嫁衣。“你如果别哭的像我死了一样,或许我会更高兴一些,玄机。”师兄弟重逢本该是欣喜若狂的。何况苏玄机找了余秋远这么久,他一直坚信余秋远不会死,哪怕当日蓬莱祥瑞黯淡几近于无。这份信念如此坚定,却是说来话长。当年的蓬莱尚无五峰一顶,只有曾经被仙界抛下的修道中人,那些人已不算世俗中人,却未能踏破虚空,尚有生老病死,仙界划空而去,只给他们留下一块小仙境,以期破达大道。苏玄机自小跟着蓬莱的师父习道,他根骨奇佳,年少成才,是绝佳的修道人选。若无余秋远,蓬莱日后将生的金光顶峰主一位,本该是苏玄机的。可在苏玄机混沌修道之中,他那云游在外的师父,有一日却忽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并且告诉苏玄机,这是你师兄,也将是未来蓬莱之主。“……”未来蓬莱之主——没人提过这个名头,又有谁能担起这个名头。五峰一顶尚未形成,他却将这个尚未定论的位置轻易交给了一个在昏睡之中尚未醒来,连名字也没提过半分的陌生人?苏玄机无心争位。但他不解。那时候的苏玄机尚且不过是一个身高不足别人半身的孩童,而这个便宜师兄就有些沧桑。苏玄机持着怀疑的态度,打量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很久。他面容枯槁,唇色苍白,眼睫很长,本该是秋莲之姿,盈盈望过来,却像是雨打残荷,盛满了露水。不论苏玄机如何打量,也只坐在床沿,似乎对自己死里逃生并未如何动容。苏玄机道:“师父说你今天起就是我蓬莱的人。我们蓬莱,生当光明,死亦通透,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绝不会一幅生不如死的模样。”“我总该知道你叫什么,不然如何称呼你为师兄?”那人动了动,终于朝苏玄机看过来。他道:“生当光明?”苏玄机点点头。生当光明——他这么念了几遍,再对着苏玄机时,就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于是眼角那粒枯萎的小痣便像是突然活转了过来,连着他整个人都透着股生机与张狂。就像是一袭残火,卷尽了余晖。——他说他叫余秋远,连天芳草尽,空山秋雨远。余秋远受伤很重,如果不是被捡回来,大约早就嗝屁了。但捡回来,也只是叫他活过来。不知道他师父怎么说的,第二天余秋远就毅然决然进了小灵地。苏玄机看着他进去的。蓬莱信奉‘扶天下苍生’,他自己算苍生一员,那么这位便宜师兄,自然也是。时间过得很快,对修道者来说更是。沧海桑田的变化也只能在眼底落下些许印记。等到蓬莱化五峰,聚一顶。金光笼罩,祥瑞渐生。等到魔界出了个白衣修罗,等到白衣修罗一统四方城。终于等到了余秋远出关。再见到余秋远时,他没了当日的枯槁,一身素净,是标准的蓬莱打扮。岁月涤尽了他的发色,他整个人如同他的头发一样,透着股灰白。新进弟子渐多,蓬莱灵气蓬发,所有人都知道金光顶的掌山真人沉稳朴实、亲切和蔼,他往那一站,就像是一尊圣石,圣石既宽容又令人安心,是蓬莱心之所向。但如今苏玄机在这红衣灼眼之中才记起来——余秋远原本刚来时,却是着了一身红衣的,就像人间那种待上堂的新郎。——可这关如今苏玄机抱着余秋远哭什么事呢。师兄这种生物,不就是高兴时抱着哭,不高兴时也抱着哭,睡不着时能代替枕头陪·睡用的么?自古师兄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回忆瞬间被抛在脑后,关在旮旯子里上了锁。苏玄机啪啪啪掉着泪,还沉浸在师兄不是人的凄惨之中:“师兄,你好苦啊。”生前活得不如意,死里逃生便罢。如今竟然还沦为一只鸟。鸟就算了,还非人非鸟。这都是他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但他哭着哭着忽然想起了正经事。“……”苏玄机突然收住泪,抹了把脸,“如此说来,师兄你一直和别人在一起?”变化太快没能反应过来的余秋远:“呃——”苏玄机紧跟着问:“那人是谁?”但不管是谁,一定是个骗子。他本来就是寻骗子而来,既然敢骗上他金光顶,余秋远变成鸟一事,说不定就和这个人脱不开干系。一定是他的错!余秋远:“……就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苏玄机皱着眉头,“他言行狂放不羁,功力深不可测,又将人桎梏于身侧,叫你为他卖命。大洲倒是哪里寻来的普通人。他叫什么名字?他,他是不是魔头?”不得不说苏玄机确实足够敏锐,就算是抱着余秋远哭,也不妨碍他将余秋远这一路来历左右寻思一遍。余秋远是个仁厚的人,但很精明。他绝对不会在毫无牵扯的情况下,放任自己以一只鸟的身份留在一个陌生人身边。且观他们言行举止甚为亲密——联想到既然余秋远未死,那说不得容庭芳亦未死的可能。苏玄机道:“他是容庭芳?”余秋远下意识反驳:“不是啊,他叫闻人笑。”“……”苏玄机沉默一瞬,瞬间怒目,“我名下弟子才叫闻人笑!师兄,你说的这个人连姓名也要假冒,他果然是容庭芳!是不是他害你变成如今的模样!”——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余秋远呆了一呆,不可置信道:“门内来的弟子叫闻人笑?”苏玄机道:“不错!”说罢他就将头一回遇到闻人笑的事,加上这一回听闻容庭芳的名字故而起疑心的事一并说了出来。“若非在万鹤山庄听说他叫闻人,我不会去查弟子名册。我本来还怀疑,是否是我山上弟子中混进了别有用心的人,可如今照你模样看来——师兄,依你往日习性,对救命恩人,最多谢过了事,早已回到蓬莱。”苏玄机斩钉截铁道,“你明知此人深不可测,亦非不认得回来的路,却非要留在他身边。岂非说明你对他了如指掌?”他能维护着的谁,还用怀疑吗?被剖析了个彻底的余秋远:“……”有时候,有一个认识了几百年的师弟,还真不是一件好事。教养他们的师父早已踏虚空而去,剩下的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掌管蓬莱。他们之间太过于了解,余秋远眉毛动一动,苏玄机便知道他想干什么。本来余秋远还想再编一编,可惜苏玄机虽然从前爱玩,却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眼下他连问也不问,显然铁了心认定那人就是容庭芳。蓬莱金身变幻多端,千人千貌在苏玄机眼中,亦不过是一个模样而已,根本不值得疑虑。谎话既然已毫无意义,余秋远只能承认:“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第101章 这话如精准一刀,直接问到了灵魂深处。余秋远哑然了许久,方道:“不然呢?”苏玄机看了他半晌,方点头:“好。”他负手道:“师兄自有考量,你若一定要留下来,我不反对。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容庭芳不是好相与的人,他也不笨。你骗他,但不能当他一无所知。师兄若是只为金丹,我劝你还是早日将金丹取得,离开此地的好。”“至于他——我蓬莱可以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他之天命如何自然有天来定。”这个度量,苏玄机有。苏玄机并没有同其余人一样,要对魔界一网打尽。不然之前在和魔界交锋时,也不会点到为止及时收手。魔有魔的道,仙有仙的道,人亦有人的道心。只要不戕害无辜,蓬莱能容尽天下苍生万物生灵。他与白式微的合作,是各取所需。但——永远站不到一条战线上。“……”这也是为什么余秋远能于此时此刻,在苏玄机面前露出真身的原因。有些事并不如苏玄机想的如此简单。但苏玄机肯不多问,不多说,亦不多加阻拦,余秋远心中已经十分感激。心生澄明,他的师弟,确是一个可以值得信赖与托付的人。“可是。”苏玄机看了余秋远半晌,欲语还休,末了只叹了口气,“师父教导,为道者,心思通明。道心准不准,我多说无益,你自己明白就好。”道心不准,便入不了道,即便入了道,也是歪道。歪道不正,终将天命所归。余秋远心头不知为何,忽然一动。他本就强撑自持,这么心思大动间,便控制不住灵力,心头那团未消退的火又涌了上来。余秋远一张口,只说了一个字:“我——”就觉得灵力不受控制。痛楚之中,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重新又变回了人身,糊涂中倒还记得有外人,要轻衫薄履——尚未站稳,就见苏玄机眼神一变,迅速张开剑阵将他二人护在其中。然后身后轰然一声!——天地都在为之震动。身后,焦石碎成了粉末,尘土飞扬。灵力尚未能稳,余秋远虽为人形,身后那双凤鸟的翅膀,却仍忽隐忽现,一时非人非鸟,于红光之中,瞧不分明。他勉力往后一看。呛人的尘烟之中,此刻最不该见到的那个人便在这里,白衣黑发,手中长鞭熠熠生辉,怒火冲天。“余秋远!”容庭芳咬牙切齿道,“你竟然骗我!”和余秋远在万鹤山庄的婆娑幻境中见过的,一模一样。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撕x大战——苏苏:我知道我不该有姓名!第55章 剑拔弩张在万鹤山庄时, 容庭芳进过婆娑幻境,厉姜和萧胜也进过。但他们不知道,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人。是余秋远——应该说, 是还披了白子鹤壳子的余秋远。婆娑幻境之所以难缠, 是因为开创它的那个人也是一个难缠的人。世间的幻境, 大多是随人心境而变, 再难也能解。那人便觉得无趣。他想, 一人好解,倘若开启这幻境与摆脱这幻境的, 绝非一人之力呢?比如说, 这世上,是否能有两个人所喜所惧互承互辅呢?——所以最开始,这个幻境的存在, 并不是为了困住敌人的。这个世上, 你喜欢的或是讨厌的,都与我有关, 本该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你我共同的世界,便人间最愿意沉醉的美梦。可正邪两存,黑白不分, 物极必反。有美好的一面,自然也随之诞生最黑暗的一面。世间最暗之处莫过于人心, 所有邪恶恐惧,均滋生于此。婆娑罗初始时承载了中术者对世间美好的向往,后来, 便成了困住别人的囚笼。容庭芳被困在幻境之中,随之而来的余秋远更不能幸免。他知道那是幻境,却身不由己。余秋远当时也庆幸,那毕竟是幻境,幻境中,什么可能都有,所以他才能和容庭芳安然相处。那时梧桐树上白花似锦,星星点点落在容庭芳发间,叫他临到近前很想伸手拂了去。仔细想来,他二人之间能得此安祥宁静的时刻屈指可数——叫人心生贪恋。余秋远生平怕一件事,藏在心底已久不欲叫人知道。而如今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毫无准备之下被容庭芳忽然撞破身份,较之更差的,便是在先遇到苏玄机后被他撞见,更更差的,就是在这种话只讲了一半听上去模棱两可的情况下,被容庭芳撞见。呵——绝了。最差的结果占了个全。容庭芳怒目而视那一刻,余秋远的心倏忽一下就沉了下去。鸟也罢,人也罢,都能找到理由于搪塞推脱。可如今他瞧着是个人,身后的翅膀却像在烈焰之中欲展翅腾飞。非人非鸟,根本毫无借口推脱。他还能狡辩什么?——可真他妈的,不巧啊!巧不巧合由天,顺不顺意在人。容庭芳心中的火,足以烧平那天。他从未如此生气过。每往前走一步,脚下便是一个深深的脚印,周身怒气而起旋风,威压重得人抬不了头。“金丹?鸟?”容庭芳冷笑道,最后居高临下,只吐一个字,“你?”落字间,已然站到了跟前。苏玄机不明所以,下意识便袖中滑出一柄长剑,拦在余秋远面前,呵斥道:“魔头,当日留你一命已是开恩,休得在掌门师兄面前无礼!”掌门师兄——真是绝好的一个词。容庭芳眼中划过一丝痛心。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先前容庭芳一直担心胖鸟是不是受了暗伤,逞强不肯开口,左思右想觉得实在独自一人呆不下去,又放不下面子同晏不晓说明缘由,就只自己孤身一人悄声寻来。容庭芳以为能见到什么奚落胖鸟的好场景,大约是‘瞧你这鸟样,没有我果然不行啊’之类的,若胖鸟能低个头,他还可以勉为其难替它治个伤。再把先前说好的金丹趁早还了,免得这鸡伤身又伤心。这般思虑着,觉得自己当真十分体贴,再好不过。一路揣着不明的焦心寻来,却见着只有苏玄机一人在焦石之后,不知同谁说些什么。而石头边上又露出长长一条尾巴。“……”这尾巴他如何不认得,晚间睡前总要撸过多回。容庭芳心下生疑,只怕是苏玄机与白式微串通好了一伙,打算坑他的鸟,眼神一暗,欲悄悄躲到一侧,好找个空隙将鸟抢回来。没想到——竟直愣愣地见这鸟变成了一个人。……是人啊。是他本来念念不忘,总想着坑蒙拐骗也要看上一回的人!他们身陷在无尽崖那会儿,胖鸟刚从碧潭中浮出来,还晕着,湿哒哒一大团。容庭芳撑着下巴坐在它旁边,久等不醒,便想到它先前在水中一晃而过的人影。百无聊赖之下,他闲得无事,伸手去戳胖鸡的尾巴,又去蹂·躏它有着细细绒毛的肚子,一边享受着软暖的手感,一边心想,这胖鸟变成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第103章 平地疾风起,碎石乱飞,一块石子崩过余秋远的脸,白皙的脸上渗出一道血印,凝聚如珠,与他身上那袭红衣映在容庭芳眼中,格外刺眼。鞭子都已经近在了身前,余秋远竟然真的是铁了心连躲也不躲,苏玄机不禁一声惊呼:“师兄!”却是长鞭一歪,横扫千军之势削了一座山头,发出轰然巨响。差点来不及收手的容庭芳怒道:“你找死吗!”“不是你要动手吗?”余秋远睁开眼,红衣猎猎,“我成全你!”容庭芳惊愕道:“你来真的?”“我也几时同你说过假话!”他二人已然凑得足够近,那一截脖颈就在容庭芳眼前,他只要一伸手便能掐住。而余秋远表情坚定,不屈不挠,瞧得容庭芳恨得牙痒。他分明手痒,鞭痒,牙也痒,恨不得揪住眼前的人好好打一顿,可是真的那鞭要落上去,却鬼使神差收了手。容庭芳焦躁不已,火大道:“你分明就是故意——”故意——吃准了他,根本下不了手。——所以他才觉得可恨!察觉鞭子打在身侧,碎石崩在脸上,却没有身体被撕裂的痛楚,余秋远这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神色复杂,并不比容庭芳少。却只道:“动手啊!我拦你了?”……就是故意的。一来各种事情搅在他心中,叫他酸涩不已。二来容庭芳不愿听人说话,动辄拎鞭动手,还是认真的,叫他心头发凉。几相盘桓,倒是生了赌气的心思。余秋远心想,他就站在这里,任你去打,打死算他输。看看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的情份从来就没有半分!——原来还是有半分的。余秋远向来是个体贴的人,他也不想这样弄得剑拔弩张,两人气焰更盛。本来他想好了,待炼狱谷的事了结,再寻个恰当的时间,合适的氛围,与容庭芳慢慢坦个白。总不是在如此被迫无奈的情况下,以一种最不堪的姿态,将真相呈现在两人之间。但容庭芳生气可以,那些口不择言的指责,却未免过于荒唐。一时之间,三人俱是无言,两人心头都是大乱。真与假,过去和如今在脑中交替浮现。抛开一时的愤怒,容庭芳一时竟然不知自己该作何心情。他本该愤怒至极,直接冲上前去好给这人一刀。又或者扭头就走,眼不见为净当自己这两个月瞎了眼。可是——大洲最大的两尊佛在那里面面相觑,气氛冷极,苏玄机突然觉得他在这里才是一个尚算有些脑子的明白人。他咳了一声:“那个——”作者有话要说:  苏玄机:你们好好说话。芳&秋:闭嘴!……苏玄机:……(卧槽我这身份不对吧)第56章 口嫌体直“那个——”苏玄机略有些谨慎, “你们要不要冷静一点,换个地方说话?”容庭芳冷眼看过来。苏玄机下意识退了一步。一想,妈的他退什么退。复又往前挪了一脚。看在容庭芳和余秋远眼里, 便是这位素净的蓬莱仙人进进退退, 仿若跳舞。容庭芳火气正盛, 满腹余怒不得消, 见状冷笑道:“不愧师出同门。”一样的蠢。余秋远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容庭芳挑衅道, “掌山真人聪敏慧质,能在本尊身边潜伏这么多日, 想必很会察言观色, 哦,还委屈求全,是不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夹枪带棒, 火星缠绕, 好不痛快。余秋远猛然攥紧了手:“你——”“我怎样?”容庭芳眼中冒出火星,“有本事就出你的千机剑!”一边说罢, 一边手中的龙骨鞭蠢蠢欲动,硝烟弥漫,眼看又是一场大战——苏玄机心里焦急, 又不知如何劝解,灵机一动:“你们见到白式微了吗?”嗯?白式微?他也在这里?果然两个人顿了顿, 终于舍得将眼神从对方身上拔开,挪了点注意力出来。一见此法果真有效,苏玄机顿时松了口气, 赶紧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将两人隔开:“是啊。我正是一路随他而来,方才在谷外,只见到白家的马车,却未见他人影。白子鹤和你们不是一道走的么?为何此处只有你们二人。”说句实在话,苏玄机不想插嘴,可是那鞭子就握在容庭芳手中,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到余秋远的身上,偏偏他师兄竟然铁了心动也不动,苏玄机怎么能够不操心。旁的人吵架便吵了,这两人不但能吵还能打,打起来就是翻天覆地,是真的要出人命的。余秋远道:“不曾见过。”复问苏玄机,“马车边可还有人?”苏玄机道:“有几个人看守。”什么?余秋远皱起眉头。“可有见到傅怀仁和白子鹤?”苏玄机刚道:“不曾——”话音刚落,远处剑光滔天起。余秋远和容庭芳都是面色一变。剑光所起处正是引绛草所在,唯有一个晏不晓在那里。苏玄机才提到白式微,眼下就出这档事,必然是他们这群鸟人引的祸端。巧了,眼下这两个人都迁怒迁地要死。容庭芳与余秋远的动作如初一辙,均是拂袖便起——然后飞了两个方向。 第105章 原来先前晏不晓正在此处打坐,心里眼里俱是眼前那棵生枯反复的救命仙草。忽然察觉有人自背后偷偷过来,带了一丝试探的气息,他心头顿时警起,两指一并剑诀起。顿时剑光冲天,直接将人逼到十尺之外。炼狱谷本该热度灼人,剑气之中,白子鹤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山雪之间的霜寒之冷。白子鹤将视线自那骚乱之处收回来,心想,这里不会有旁人,瞧晏不晓毫不惊讶,看来在那里的是那只鸟无误了。他腾身轻落,足尖点在晏不晓身侧,说道:“晏道长怎么一人在此?”言罢,看到了火焰之中那点翠色。顿时明白过来,“这就是你们要找的草?”晏不晓没回答他,只问:“怀仁呢?”“傅老板身体弱,受不住这高温。方才又有许多毒虫涌来,他被吓得不轻。正在马车内休息。”白子鹤笑道,“晏道长不必担心,那些毒虫已被我全数除尽。”傅怀仁吓得不轻——晏不晓不禁将白子鹤看了又看。白子鹤扯着慌,心里生疑,面色不变,和煦道:“怎么了?”晏不晓摇摇头,他收起剑,往外道:“那我去看看吧。”这可不行。白子鹤拉住他:“傅老板绝非你想象中的柔弱之辈,受到惊讶不过是因为猝不及防。若要说我除尽那毒虫,他还出了不少力。”这个倒真的是实话,他说着感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又笑,“道长与其白跑这一趟,不如我们去找闻人兄弟。到时候一起出谷,省得来回折腾地跑,傅老板也会挂心。”说罢为了稳住晏不晓,白子鹤主动提道:“怎么光看着这草,不取出来?”晏不晓果然被挪开了注意力,他走到岩石边,望着底下经年不熄的地火,火光映红了他一身穷酸短打,也映红了他的脸。“不能取,闻人说需要它开花结果。”“火里怎么开花结果。”白子鹤惊讶道,能在这里活着就令人不敢相信。“如果拿精血浇灌,就可以。”白子鹤:“……”那恐怕人烧成灰,都结不出果来。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白子鹤看了眼晏不晓,沉吟道:“不知道晏道长晓不晓得,天下有一种鸟是不怕火的?”晏不晓有些疑惑。白子鹤拍拍他肩膀:“你不是见过么?”万鹤山庄的凤灵。“现世凤凰难求,上古凤灵恐怕是你唯一的希望了。”话说苏玄机气得削了一片山头,衣衫猎猎,只是再也找不到容庭芳的踪影,金光杵又留给了符云生。他一时无计可施,心想,方才师兄说晏不晓与他们是一道的,剑光冲天处便是他们约好了见面的地方。既然眼下找不到容庭芳,不如去那里守株待兔。若是余秋远没有突然不适,他们原本也是要往那里去的。师兄若醒来,一定也会去找晏不晓。这么打定主意,苏玄机便化作一道剑光,往晏不晓所在飞身而去。——主意料得不错,就是忽略了一桩事。苏玄机又怎么能确定,余秋远还能回来呢?容庭芳若是突然反口,不但自己跑了,还带着余秋远一道跑,他们就算守株待兔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回来半个人影。真是赔了师兄又折兵。那容庭芳去哪儿了?早在苏玄机背过身去时,容庭芳便没有片刻耽搁,果断一把抱起余秋远就走。疏导逆行的灵力岂是儿戏,而余秋远的模样,显然是灵力过溢,这才在人身和鸟形之间轮转不定。他的情况,既要疏又要解,刻不容缓。最好的地方其实是蓬莱,但太远,怕是半途余秋远便要暴毙成一只焦炭鸡。而就近在这炼狱谷中,容庭芳只想到一处地方最为清静,绝无外人打扰。是无尽崖底的碧潭。那里有水灵之气,可舒缓他运功的消耗,又有树果灵液。说到树果灵液,余秋远该不会是多吃了吧?说来他在山洞中时还吃过一棵红色的草——想到这里容庭芳就有些郁闷。如果又要回去,那他上来的意义是什么?方才还转冷的身躯又开始转烫。容庭芳低头看去,余秋远眉头紧蹙,面色惨白,额间却渗出汗来。身形虚幻,不多时怀中是一只艳丽的大鸟垂着头,不多时又成了一个人。“……”上回见余秋远这个模样,还是在瓦行时,对方替他硬生生受了一剑,结果话也没多说就暴毙了,连问个为什么都不曾有。这回又要暴毙。容庭芳咬着牙心想,余秋远啊余秋远,回回见你都没好事。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罢了,这回救你一命,便当是还你一剑恩情。这回怎么说也不能叫你便宜的去死了。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我管你去死。苏苏:那你他妈的倒是放手啊!……秋秋:我太难了。第57章 都是骗子“上古凤灵?”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白子鹤正和晏不晓说着凤凰的神迹。凤凰死后, 要么灰飞烟灭,要么涅槃重生,一般不会在世上留有凤灵。正因如此, 已经存在的凤灵就比凤凰还要稀有, 因为它是凤凰强行涅槃失败之后魂体撕裂留下来的灵体。强行涅槃的凤凰如果失败, 火焰之中无法新生, 它只能归于天道之中, 择机重生。可即便是重生,那也是一只有残缺的凤凰, 它永远无法像别的凤凰一样正常的涅槃。“什么叫不能正常涅槃?”晏不晓没明白最后一句话。逍遥子曾经告诉过丹阳。凤凰涅槃有两种, 一种是获得新生,那是最常见的。第二种,是因为心有所系, 此时的新生不是新生, 而是耗了寿元的生命延续。第二种也算常见,凤凰虽高贵, 却也极重感情。丹阳道:“有一有二,就有三。第三种呢?”逍遥子笑道:“这都瞒不过你。”确实有第三种。天生有缺陷的凤凰。 第107章 苏玄机道:“云生和我一道来的,我已叫他在谷外查看。”什么?晏不晓放下了心,白子鹤的心却提了起来。谷外无人,白式微又去了哪里?原本白式微只叫他独自一人进谷,稳住晏不晓,最好劝他为己所用将凤灵夺回来。但没有交待过傅怀仁放在哪里处置。蓬莱的人会不会和白式微撞见?他们又会如何交谈?白子鹤顿时心乱如麻,他脑中迅速转着对策。符云生——符云生是哪个?眉目间透着凶丽的那个,还是不起眼脾气软和的那个?苏玄机来万鹤山庄只带了两个人,但那两个人形影不离,白子鹤和他们不熟,一时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倘若是那个凶丽的青年,怕不是好对付的。但白子鹤其实想错了,蓬莱的弟子,就算面上看着好脾气,也不应当掉以轻心。那日,苏玄机在万鹤山庄瞧见符云生带来的弟子名册,就猜测容庭芳与闻人笑这两个人,应当是有些关系,顿时心生疑窦。而容庭芳行为古怪,他本就留意在心,故而一得知白式微不在庄中,就毅然决然地带着符云生出庄探寻而来。白式微是因为在白子鹤身上放了千里寻香,这才知道他们往炼狱谷去了,苏玄机却不知道。但这不妨碍他去猜。蓬莱是人间小仙境,蓬莱里的人也是道中仙人,道中仙人有许多宝贝,不止是紫金葫芦和灵偶。苏玄机道:“云生,金光杵是否在你那里?”符云生道:“在。”随后将金光杵取出来。这是他惯常会带的东西,之前随郝连凤东奔西走,一直只作寻宝的用场,只是好像一直都不大准。说好的意中人指错了对象,说好的东极至宝也未见到踪影。最后不过是见到一个只会打岔的年轻人,和他的胖鸟。苏玄机伸手接过金光杵。符云生提醒道:“它似乎不大准。”“蓬莱至灵之物,向来精准。”苏玄机摇摇头,“是你心不准。”他右手一弹,将金光杵直插入地,灵力如浪潮,迅扩方圆百十里,只道,“道者尊心,上古凤灵在何方。”金光杵上的金圈锒铛作响,震了半晌,忽然指向一个方向。符云生:“……”看吧,果然不准,北是有很多地方的嘛。北确实有许多地方。但凤喜火。苏玄机一脚踏剑,挥袖一振,便往北而去。苏玄机说的对,金光杵确实挺准,它指的北方,既不是火炎洞,更不是太华山。自靠进那一片焦红的土地,感受到腾天热浪起,金光杵便不安份,锒锒铛铛响个不停,躁动不安。符云生呵叱几番也不曾将它按捺下来。苏玄机道:“金光杵颇具灵性,它如此情状,想必我们所寻就在附近。”这么抬眼一望,顿时了然于心。这里是炼狱谷,白式微既然能来过一回,自然也能来第二回。苏玄机倒是不知道,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究竟是有什么千年大宝贝要叫人纷至踏来。没人来的地方好端端停了辆马车自然很显眼。而马车边上站着的万鹤山庄的人更加显眼,鸟毛乱飞,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苏玄机一眼望过去,吩咐符云生:“白家主不会无缘无故留人在此,你去看一看。”符云生问:“偷偷看?”“……”苏玄机道,“随你喜欢。”符云生想了想:“明白了。”其实苏玄机并不知道符云生明白什么,玉玑峰的弟子有两个最难缠,一个是郝连凤,随心所欲,心思甚巧,连白绛雨都要忌他三分。一个便是符云生,与郝连凤是两种性格。但苏玄机从来没有因为符云生道行最浅便看轻他。一个被白绛雨特地安排在郝连凤身边,以期安抚郝连凤心性的人,岂能以寻常眼光视之?蓬莱的人出门,苏玄机都很放心。他道:“你便在此处,我去去就来。”说罢留下符云生一个人,独自往炼狱谷中去。符云生等苏玄机进了谷,这才朝马车走去。他走得正大光明。——因为这世间尚无一人一事,需要叫蓬莱弟子偷摸前进。说了这里一览无余,马车边的人很快便发现了符云生。他们奉命在这里看守马车,此刻互相捅了捅腰眼,见着过来的如白贝银沙一般的弟子,清尘如云,悄悄道:“这不是蓬莱苏真人带过来的弟子吗?”“是吗?”“是啊。长得就像是蓬莱的人啊。”互相通气间,符云生已经走了过来。家主命令他们在此看守傅怀仁,眼前这人是万鹤山庄的贵客,又不是傅怀仁的朋友,应当不必介怀,仍旧以贵客之礼待之?几个家仆互相看了看眼色,随后恭敬道:“真人!”符云生“嗯”了一声,轻轻巧巧过来,明明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在家仆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车内,蓝衣的青年靠在车壁上,紧闭双目,像是昏过去了。这人姓傅,符云生见过,在万鹤山庄时以一人之言化解了白式微与那闻人之间的矛盾。他不该是万鹤山庄的客人么?眼下这个模样,却不像是以礼相待,反而是受制于人。符云生想了想:“我能带走他吗?”“……”家仆还在震惊于符云生动作之迅速叫他们反应不过来,此刻闻声道,“当然不可以。”说后觉得态度过于强硬,不知符云生在白式微眼中是什么地位,刻意和缓一些,“不,我是说,家主有命,叫我们好好照顾傅老板。真人如此作为,我们怕是会难做。”符云生指着傅怀仁青白的脸色:“他心脉受阻,一幅快要死的模样。你们若是要照顾他,此刻应当扶他躺下,好拿灵丹妙药替他续命才对?”“……啊?”那几个家仆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能说上些话的上前看了一眼,确实见傅怀仁脸色不好。但是傅怀仁脸色一直不好,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总觉得傅老板是个文弱书生,又衰又弱一无是处,除了有钱。当然,有钱真的好,起码有人替他卖命。就看那个剑修,不也是拜倒在望春楼之下么?那人上前看了后,没看出什么名堂,估摸着傅怀仁一时半会不会死,随口扯道:“傅老板一向是如此神色的,我看是真人多虑了。真人倘有要事,还是先去办吧?”他本以为这样说了,就能将这个画风清奇脑子不好的蓬莱弟子劝走,却听符云生语重心长说:“罔顾人命,不知悔改,你们这样不好——”“……”什么?那几个人还没震惊完,符云生道:“不如我们来讲讲道理吧?”说着顺手将那几个人定在了原地,收回了手,一派认真说:“但是玉玑峰的规矩,在讲道理的时候,弟子不得喧哗,不得擅自离场。”他弯腰进了马车,将傅怀仁从里面扶了出来,顺便喂了颗灵丹,这才道,“而且授课要收钱,我看你们没什么钱,不如拿人抵债。傅老板我便替你们带走了。救人一命,积善行德,你们不必谢我。”“……” 第109章 容庭芳小的时候,听过别的龙悉悉碎碎的传言,说他和以前那条触怒天道的龙一样,都长了三条尾巴,说不定也是一个祸端。树祖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大发雷霆,将这些嚼舌根的龙叱责了一顿。容庭芳问他:“他们什么意思?”“是很久之前的事,和你无关。”树祖摸着容庭芳的头,捏了捏他的小龙角。“龙只有一尾,没有三尾,若出三尾,必是九天祥瑞。就和凤凰中的天凤一样。庭芳,你是天之骄子,不要听信别人的胡言乱语。”容庭芳哦了一声。等树祖一走,立马化成原型去截了那几条龙的胡。他年纪虽小,打架的功力却不小。那几条龙本就疏于修行,已是颓萎之态,竟然被容庭芳这么一条幼龙给打了劫,打完劫,还扭在一起打成了结。“……”简直是霸王。容庭芳坐在珊瑚石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抛着一个贝壳。“说吧。”他漫不经心地将珍珠从里头取出来,顺手就往发间一塞。“你们说的三尾银龙是怎么回事?”那几条龙左右一看,不太想说,但是容庭芳眼睛一瞪,大些的那条就识时务了。它道:“其实也只是听老一辈说的。”原来当年,也有一条三尾银龙。树祖说的不错,三尾银龙确是祥瑞。那会儿妖界正盛,四界尚未打起来。龙族在水晶宫活得逍遥自在,所有龙都觉得,这条三尾银龙是它们的领袖。——就算在四界混战之中,也能带领它们打赢胜仗。“但是妖虽为天生灵物,却也有忌讳。当时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们正披甲而战,就忽然听到那条龙发出凄厉的哀吟。它吞了人。”那几条龙七嘴八舌道,“战时有死有生,实属正常。妖吞人却是不成的。只有魔才干这个事。”正常的妖修,像它们一样,修的是天道,讲的是天地灵气。它们不会以吞食其它灵物来补充自己的灵力。而那条龙犯了忌。天道有则,一龙犯错罪及全族。略黑一点的那条龙苦恼道:“我们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迁怒。”也正因如此,三尾银龙不但不是祥瑞,反而成为害了全族的罪魁祸首。“……”容庭芳哼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它犯了错,天理循环会有报应。何需所谓的天道出手。”讲的是替天行道的名堂,实则不还是私心作祟。若三尾银龙果真如此难得,它能令全族的龙以它为瞻,自然也会招来他人的忌恨。天上那帮人——不是容庭芳说,最为道貌岸然,无耻地很。正因这个老事,龙族本来见着有新龙出生十分好奇,一见那三条龙尾,顿时觉得噩梦来袭。树祖在那费了半天的口舌,好不容易叫它们不再迷信,却也对容庭芳敬而远之。年老的龙对他持怀疑的态度,年幼的龙对他天生灵力的优势既羡又忌。直到天罚再至。这回树祖再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龙族能出三尾银龙,是无上的荣耀。”树祖挡在容庭芳跟前,苦口婆心,“你们何必把老祖宗的事放到他的身上!他才多大,何其无辜!”“我们也不想,难道天上的雷云是假的吗?龙族经当年一事已然落魄至此,再经不得第二回了!”那些龙游动着,“把他交出去吧。”“交出去,交出去!”指责和不满之声此起彼伏,像利刃一样偶尔戳痛人心。再美的鱼群游过,也勾不起容庭芳半分闲心。他只是站在珊瑚堆上,由着珍珠倾泻,夕阳搅碎一池金水。孤寂地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个人,硬生生挺直了背站在那里,一身傲骨锐气。但他并不是一个人,傲骨背后,还站了一个人。余秋远看着身板尚算单薄的年轻人,捏紧了拳头。却是一道声音从旁边响起。“看够了吗?”随后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水也没了,鱼也没了,连着那长着小角的容庭芳也没了。天清云淡之中,更霸道的那条龙撑着下巴看着他:“我救你,可没叫你随便看我的记忆。”一身白衣染腥血,大麾披在身上,白发如雪。显然是他还当魔尊时的模样了。余秋远:“……”又不是他要看的。顺便而已。他往左右看了看。“这是哪里?”容庭芳道:“你觉得呢?”余秋远一思索,遍地是龙气,又不在无尽崖,方才还能看到容庭芳的记忆。他心里有了一个答案。“这里是你的灵识。你把我弄到了你的灵识中来?”“原来你还没傻透。”容庭芳道,“不错。这里是我的灵识。”所谓的灵识妙境,就是修炼者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是个虚幻的地方,主人想要变成什么模样,就能变成什么模样。而在这灵识妙境中的余秋远和容庭芳,也不过是灵识化出来的虚幻形态,他们真正的本体身躯,还在无尽崖的崖底。余秋远是凤凰,和容庭芳同族不同类,当然知道眼下容庭芳正在替他梳导灵力。妖类有个偏方,在一个人灵力暴涨又无法纾解时,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替他将多余的灵力抽取出来。显然容庭芳正在做这件事。余秋远伸手,灵识之内,火红的丹珠落在他手心。体态完整,悠悠转在他和容庭芳之间。这是他许久未见的内丹,只有余秋远自己的内丹,才能吸纳同一个属性的灵力。但内丹也不能一次性吸纳太多,除非那些灵力经过了容庭芳的调和。“你体内的灵力太过霸道,我怕你内丹道行太浅,直接碎了反倒要你我的命。”水火相克不相生本来不能为良配,此时却成了余秋远的救命良药。经过容庭芳与他相反属性的纾解,那些暴躁的灵力沉淀下来温和地周转在内丹之上。直接在容庭芳的灵识之内化解火性的灵力,更方便也更快一些。但这样,相当于余秋远受过的苦,容庭芳替他再受了一遍。容庭芳见余秋远默不作声,倏忽勾起嘴角:“得庆幸你当时将内丹给了我,这才方便让你我互通灵识,不然此刻无人能救得了你。”听上去不大动人,仔细揣摩一下,倒像是在替余秋远解围一样,真情假意叫人难以分辨出来。余秋远果然被他说得无话可说。所谓因果循环,便是这个道理了。他往外走了一点,见到此处地平疗阔,山势高远,往远处看去,被云雾遮了一半的山一览无余。不论是山河天地,还是夕阳月明,一并收在眼中。而他们身后就是一处庭院,屋小但精致,家具摆放错落有致,黑色的鲛纱轻飞缦舞,竟是别样精致。余秋远面色有些古怪:“你的灵识妙境为何是这个模样。”“我喜欢不成吗?”容庭芳冷哼一声,“既然是平素可以用元神修炼的地方,不能按着自己的喜好布置么?”总不见得叫他天天面对幽潭那一些不好的记忆。就是因为看着心烦,容庭芳才将那段记忆团吧团吧打包扔到了旮旯地里。谁知道余秋远好死不死,一来,人都尚未清醒过来,就先顺便把那包记忆看了个遍。余秋远咳了一声,对于偷看别人的记忆有些心虚。但主要是没想到容庭芳小时候长着小龙角,还晃着小脚丫,挺可爱的,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他试图转移话题:“这里挺好看。是你的住所?”这么一问,却没听到对方的回答。余秋远转头看过去,对方神色中竟然带了丝悠久的回忆。良久才道:“算是吧。”其实这里不算容庭芳的住所,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住在四方城大殿。偶尔才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本来这里的房屋不是这样的,只是一间小草屋罢了,只能遮风挡雨。会变成这个样子,一砖一瓦,包括庭院后头凿出的水池,都是别人建的。“光线太亮怕你睡不好,所以用了黑色的鲛纱。这里夜明珠不够,只有床头才能镶上一颗。尊上不是喜欢水么,圣湖太远啦,这里的水不及圣湖,但尚能一用。”他的弟子有些腼腆:“你喜欢么?” 第111章 容庭芳不信:“仅此而已?”“仅此而已。”“若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你也是如此搭救?”“不然呢?”余秋远道。“蓬莱之责是庇佑苍生,你亦是苍生。”“……我就不是。”容庭芳却道,“你要是问我,我只会告诉你,在我心中没有苍生。”只有想做的事,想救的人。他一双璀璨星眸中如盛了光芒万千丈,闪烁复杂,似有千言万语。一时看得余秋远下意识垂下了眼睫——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突然算账):所以你这种通行版的施救不如我这个限量版值钱。你大大的欠我人情,懂吗?秋秋:…………妈的给老子滚!第59章 生而骄贵他心里没有苍生, 只有自己,想活就活,要死便死。容庭芳满脸理所当然地说着最正常不过的事, 本来还想说一句, 我可没有你们蓬莱的人那么攻于心计, 能言善骗。却见余秋远挪开了视线, 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同时亦感觉自己灵识中,心潮有些涌动。那种闪躲, 有些像是曾经他在水中捕鱼的时候, 过小的鱼从指缝间溜走,又滑又腻,捉也捉不住的感觉, 又像心上有一只小虫在爬, 摩摩挲挲的,又轻又痒, 还了无痕迹。这种从未有过的心绪令容庭芳有些意外。他不禁将有些闪躲的掌山真人看了又看。最后下了定论:“你很奇怪。”如果不是因为腾不开手,容庭芳几乎要将手掌凑到余秋远脑门上。他蹙着眉头道:“你是病了吗?还是哪里的伤没好。我分明已将你的灵力疏导了三大周天,眼下应当无事。”不然他费这么多心血替余秋远调转灵力岂非是白费功夫。容庭芳说就说吧, 还要将脸凑过去,仿佛要把人看个仔细。看得余秋远大窘, 拼命往后仰着头,绷着一张脸:“你干什么,我没事!”“没事?”容庭芳坐直身体, “没事你心乱跳什么。”“我——”“你怎么?”面前的掌山真人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好不精彩,却硬是说不了半个字。身前的掌心发烫,烫得他坐不住。余秋远蓦然收力,双手一撑人已飘至三尺之外,遥遥站在水面之上。他一身红衣,在碧潭上,远远望去,就像是碧玉之中一点朱砂。“我们该上去了。不知道晏不晓那里如何。”留下苏玄机一个人,也叫余秋远有些放心不下。容庭芳慢慢收手,将旋息不止的内丹按捺下来归于平静,这才起身。水纹映在他脸上,波光粼粼。他负手于身后,哧笑一声:“晏不晓怎么可能打不过白式微。”堂堂剑门的外门弟子,倘若败在一帮养鸟的手艺人手中,未免叫人笑掉大牙。“何况,你当他果真不分好坏,不识善恶?”余秋远尚未回答,却是另一道声音阴沉沉传来,十分熟悉,却过于苍老。“不晓归人识不识善恶我不知道,但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说掌山真人和魔头暗渡陈仓,竟然是真的。看来,不识善恶的应当是余真人才对。”容庭芳面色一变,眼神如箭,负于身后的右手一张,一条长鞭已握至掌心。古木之后,却是走出来一个人。你猜是谁?原来还是白式微。白式微不是被容庭芳一尾巴打到山里去了么,怎么会在此地,他若在此地,容庭芳和余秋远竟然没有半分发觉?等白式微走出树荫,容庭芳才皱起了眉头。倘若这是白式微,未免过于苍老了一些。他脸上的皱纹比山石上的褶子还多,胡子像是堆砌的雪,一双眼睛却是贼亮——透着血红。容庭芳:“……”他问余秋远,“他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鬼样?”白式微桀桀笑了笑,“鬼样,岂非是拜你们所赐。”关他屁事,别他妈什么事都往他头上扣,容庭芳连蓬莱都没放在眼中,何况是区区一个白式微。这人几次三番纠缠至此不知悔改,也许他真不该留一丝善心饶人一命。容庭芳很不耐烦,负手道:“自己死,还是我帮你一把,你来选。”白式微像听到什么笑话,他道:“闻人,啊不,容大尊主。在说这句话之前,恐怕你要先担心一下自己。”他拿眼神示意了容庭芳与余秋远脚下的碧潭。“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里是炼狱谷,谷中既然是地火,为何偏偏地处有一汪潭水?”“……”容庭芳没作声。白式微猛然收起笑,眼神阴骘:“自然是给你陪葬的!”他忽然举起手中握着的一块玉盘!容庭芳心头一动,这块玉盘似乎和他先前在山洞中捡的一个模样。但容不得他细想,就见白式微涨红了脸,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那玉盘朝容庭芳投掷过去。然而力气再大又如何,容庭芳连躲也未躲,一鞭甩去,轻而易举将那玉盘打了个粉碎。他将那些石灰掸开,由得它落入水里,嘴里不依不饶:“你就这点本事了?”可是分明一击未中,白式微却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他过于枯槁的身体委顿下来。眼神透着股复杂:“本事?呵呵。”白式微像是在看他,又像是越过了容庭芳,看他身后的余秋远。“我有没有本事,你想起我的那一天就会知道,求我也来不及。”他往前探了一探,轻声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要你——”比我凄凉一万倍!生不能荣光万丈,死不能魂归故里!亲友分离,永无挚爱。永远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那番话在喉间滚了一圈,白式微目光透露出狠毒,却轻飘飘只送了两个字。“我要你——后悔。”后悔?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容庭芳扯了下嘴角,不为所动。目光中却露出狂姿傲态。“要本尊后悔,除非天崩地裂。”白式微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像疯了一样。余秋远皱着眉头,这个人可能确实是疯了,言行和之前判若两人。对白式微,余秋远没有特别的看法,他既不会觉得容庭芳这样对一个老人残忍,也不会觉得像白式微这样镇压他同族的人值得怜悯。余秋远蹙着眉看着这一切,但觉脚下似乎感觉不对,他飞身至容庭芳身侧,拉住容庭芳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过于安静。”安静?这里一直很安静,连只蚂蚁也不会来。但是这样的安静中,忽然有一种沉闷的声音,就像是大地深处什么东西苏醒了。从地下翻滚上来,愈来愈近。“……”容庭芳屏息听了片刻,猛然低头望去。碧潭瞬间炸开——滚烫四溅的沸水中,疾疾射出两条身影。周围过于灼热的空气烫痛了容庭芳的皮肤,令他一时睁不开双眼,炼狱之火也不过如此,只那一下,容庭芳竟觉得疼痛难忍,痛叫一声往下坠去。古树枯槁化为灰烬,下面是什么,下面就是翻滚的地火。原来的碧水灵地瞬间成了地狱之舌。“容庭芳!” 第113章 就算是死,他也不枉——白式微忽然瞪大了浑浊的双目。沸滚的火海中,忽然蹿起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是龙。还有凤。龙是三尾银龙,银白强健,天之骄子。凤是天凤,如艳色红锻,世间之瑰丽不足以媲美。它们交缠而上,龙啸凤吟,挟卷出一道火光,直冲天际——白式微眼中透着股不可置信。但他只能动了动嘴,视线就已经黯淡下来,再没有了声息。两次许愿的代价,足够叫他灰飞烟灭,累及子孙,今生来世,再无此人。整个炼狱谷都在地动山摇。罡风再盛,也挡不住全盛时期的三尾银龙和天凤祥瑞,它们的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再没有其他任何不必入目之人。龙凤交缠而上,风触之消弥于形,魔气咒怨近不得半身——势如破竹。风声之中,银龙长长吐出一口气——开始咆哮。“余秋远!”“你说你只是一只雉鸡。鸡不怕火吗!天下间不怕火的鸟只有一种!”它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又骗我!”作者有话要说:  秋秋:……不读书没见过世面怪我咯。老白:我有话但我不说!芳芳:并不想听请你去死。恭喜芳芳和秋秋精炼满级顺便又毁了一个地方【可(真)喜(是)可(败)贺(家)第60章 各回各家崖上, 却是晏不晓在问苏玄机:“苏真人听见方才的动静没有?”白子鹤也道:“似乎是有人打了起来。”确实动静有些大,连大地都在震动。苏玄机心中一动,他道:“我去看看。”这么大的动静, 苏玄机觉得只有他师兄和魔头才能搞出来。晏不晓道:“我也去。”“你们在这等着吧, 不是有事么?”苏玄机有些奇怪, 这里又不是好地方, 一个两个都凑着热闹要来。难道还有什么绝世大宝贝不成。晏不晓哦了一声, 很轻易就将白子鹤卖了。“白少爷告诉我,他们家的凤灵——就是被胖鸡吞了那个, 能替我将这引绛草自地火中取出来。”他话说地如此之快, 让白子鹤连阻止也不能。“……”这事分明被晏不晓拒绝了,现在在苏玄机面前提什么?白子鹤突然就怀疑起晏不晓到底是榆木脑袋过了头,还是榆木里面镶金的?凤灵——果见苏玄机眼神冷下来。凤灵早就被吞了, 哪来的凤。难道还要胖鸡跳下去, 焚尽残躯再取回凤灵吗?打胖鸡的主意,就是打他师兄的主意, 打他师兄的主意,就是在和蓬莱作对。人是他们的人,鸟也是他们的鸟, 一根毛也不会给万鹤山庄。“此事——”苏玄机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在这一瞬间, 忽然地动山摇。他一时竟然没有站稳。晏不晓反应迅速,几乎是在瞬间召出长剑,剑身宽且长, 他拎起白子鹤就踏剑而上。苏玄机飘然而上。就在他们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地面崩裂,大地塌陷下去,落石滚进燃烧的地火之中——不,不止是地火。晏不晓和苏玄机站在剑上,惊愕地看着地底开始冒烟,原本是焦石的地方逐渐开裂,随着碎碎细细的响声,从里头忽然蹿起三尺多高的火焰来。烧得枯骨脆响一片,毒虫逃离不及,被烫得发出吱吱的声音,很快就湮灭在了火海里。炼狱谷,炼狱谷,炼火地狱,也不过如此。——通体火海,这才是它的真面目。带着失去婆娑罗的怨恨而活下来的弟子,怎么会将此地建得如此平和安祥,是个人都能来踩上一脚呢。他带着对婆娑罗最大的思念之情铸就了一个活人墓室,倾尽毕生之力用灵力塑造了昔日云梦繁锦的盛景,叫婆娑罗永远留在世间,藏在这炼狱谷的最深处。天上落下的燃烧着的天石,在地上砸了一个个大坑,天火经久不熄。在山谷周围形成了火海。生灵无法到这里来。这里承载了弟子最美好的愿景,和最骇人的地狱。祭坛已毁,炼狱谷失去昔日弟子对婆娑罗仅有的庇护,便会化作一片火海,夹杂着无限的愤怒——就像当初,婆娑罗被召到天上,却因天火焚身而死,留下来的残烬一样。这处的塌陷却不是偶然,于剑上往远处望去,层层叠叠俱是山体剥落的声音。苏玄机皱着眉头暗想,怎么回事,别是师兄和魔头打架惹的祸吧?实在不是做师弟的不信任同门,而是搁这两个人身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在瓦行打个架都能搞到同归于尽,何况是区区炼狱谷呢。到哪毁哪不是说说而已。“……”看着这熊熊大火,晏不晓忽然心里一空。他连引绛草的影子都没有摸到。晏不晓猛然召剑而下,欲入火海取之,却硬生生被苏玄机给止住。地面下沉至此,就算是凤凰,亦难捱这无尽烈火。还取什么草结什么果。但苏玄机毕竟不忍心打破晏不晓的希望,沉声道,“它既然生生不灭,总会有别的希望。而你若因此出了什么事,可是烧尽残躯,连灰也捧不回一把。”一边这样将晏不晓按捺下来,一边心想,这里动静如此之大,谷外一定好不到哪去。符云生在外边不知道怎样。正这样想着,却是灰红的云端中,倏忽飞来一个人。“苏真人!”说人人到,正是符云生。他却不是一个人,背上还伏了个人。“怀仁。”晏不晓化作一道剑光,冲到了符云生面前,将玉玑峰弟子吓了一跳。他伸手扶过傅怀仁,见对方面色青紫,一时大惊失色。惊疑道:“他怎么了?”“大概要死了。”“什么?”晏不晓心头大骇。 第115章 余秋远咳了一声,赶紧说:“你要问我从前什么?”然而已经晚了。果然容庭芳顿时新仇旧账一并开始翻了天。“东极水域那一次,包括在鹤兰轩那一次——你回回救我。”那两回,容庭芳都感觉胖鸡离他极近,近到有些逾越了规矩。“不是你借口为了更好的修行。其实是你要取回内丹?”有些事它是事实但不能承认啊,当时那肯定是为了内丹,后来为什么要跳下去怕容庭芳死了,这不是还有故友旧情的关系嘛。余秋远刚想狡辩,就听对方呵声道:“不许说谎!”“我……”“也不准反驳!”容庭芳道,“倘若你这回再不说实话。余秋远。”他冷笑两声,“你们蓬莱往后别想有好日子过。”他在一天,就要发兵一天,闹个不得安宁。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看来是深谙余秋远的套路,再也不上当了。两个不准一出,掌山真人眨眨眼,憋了半天,只能道:“一点错都没有。”承认了。这件事上,确实是他隐瞒在先,欺骗在后,没有一丝一毫的辩解。容庭芳抿嘴片刻,看不清神色,他忽然以手压腹,张嘴一吐,那枚火红的丹珠便落在他掌间。“还给你!”说罢扬手一扔,堪堪落在余秋远手中。丹珠落在余秋远掌心,仿佛认主,余秋远还没想着要如何,丹珠已然自发融进了他的身体。这么一分离,却是余秋远和容庭芳两人均是一震。容庭芳扶住额角后退了两步。然后咬咬牙,在苏玄机他们落地之前,旋身一变化作银龙。苏玄机他们刚落地,就被龙气扬了一脸,差点没栽下火中去。见余秋远身泛红光,苏玄机又喜又忧。喜欢的是余秋远终于得回了想要的东西,忧的是这里眼看就要塌陷。他道:“师兄,外面裂势过于明显,再不阻止怕就是一场人间灾祸。”余秋远还在和内丹对抗,一时没能说话。而银龙在云层中盘旋。它的眼中映出这下方的火山火海,还有远处正蔓延而去裂开的地面,火星从地缝之中喷发出来,若放任它离去,这一整片北荒,都将变成人间地狱。余秋远管不了,能对抗炼狱地火的只有角龙的灵雨。若说从前的容庭芳是不成的,那时他是魔身,一身魔气魔血,就算降下雨水,也只会魔气漫天叫天下民不聊生,当真是妖龙祸世。而今不同,他重获灵骨,有如新生。一声龙啸震九天,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瓢泼倾下大雨来。地上那几个人措手不及,被浇了个透骨凉心。晏不晓拿衣摆替傅怀仁遮着脸,雨帘从头上浇下,经过睫毛,有如帘幕。角龙呼雷引雨所到之处,地火渐熄,云层渐白。炼狱谷外地面已裂得有如皲裂的龟甲,蔓延数十里,再过一百里就是一个普通的村落。银龙摆尾有千程之远,甫一到裂开的根源,引落数道九天玄雷。玄雷在地上劈出一道深深的裂谷,干脆地从源头上止住了蔓延的地裂之缝,叫那炼狱谷的雨水自上而倒下,形成了一道水帘瀑布,不至于淹至别处。苏玄机他们在雨幕之中,只觉得大地震颤,不禁摇摇欲坠。“师兄,它这么做不会让地表裂得更开吗?”“不会。”余秋远忍着内丹融体的不适,一身红衣尽湿,张嘴说话,便被灌了一嘴的水。他长长的睫毛已经湿透,就像是在水里浸湿的凤尾。“南海那条裂谷深约百丈。还只是他当年划下的。”而今容庭芳的功力应当更胜以往,角龙是天之骄子,银龙更甚。结果别人不觉得有什么,白子鹤一听却惊了。他结结巴巴道:“划下裂谷的不是魔尊吗?他,他是容——”晏不晓顿时抬头看去。他没见过容庭芳。但若说这是容庭芳,他丝毫不怀疑。“可是这雨也太大了。”苏玄机捏出一个诀,将他几人围裹起来,“师兄,躲一下吧。”余秋远恍若未闻。他站在炼狱谷的最中心,身体像被冻住一样,举步艰难,只能看着银龙潇洒腾转于天地。天地一色之中,那抹银白就是世间唯一的色彩。利爪开天地,长尾辟山谷,龙角可划破鸿蒙。人间帝王之相,九天天子之尊。容庭芳,本就应当如此。大雨未止,银龙已归。“余秋远!”它翻身进了云层,声音有如九天玄雷。“你想要的苍生,我替你庇护一回!昔日你骗我在前,今日救我在后,我们从此恩怨两清。”说罢要走。却是晏不晓冲出雨帘,大声道:“容,容兄弟!”容庭芳回身看了一眼。晏不晓迎着雨幕,跪了下来。“当日沧水我载你一程,今时无尽崖亦救你一次。我什么都不求回报。”他大声道,“但请你看在怀仁收留你多日的份上,答应他的事一定做到!”好救救他——晏不晓记得他师父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和苍生一比就不算什么。如今和傅怀仁比,也不算什么。他眉目刚毅,纵使唇色被冻得苍白,亦不失为山河丽色。银龙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晏不晓坚定地看着它——没有半分退缩。忽闻一声龙吟,银龙长尾一扫,将傅怀仁卷了就走。也不过就是短短几个眨眼之间,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天际。只剩下灭了一大半的地火,像焦炭一样的深谷,还有远处划开的裂谷处,雨水浇灌出来的虹彩。晏不晓一时有些怅然若失。他不知道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但他情愿相信容庭芳。苏玄机小心翼翼地看着站着仿若石雕的余秋远,不知道为什么,昔日那些胡言乱语的八卦就飞到了他脑子里,这么一拍即合莫名其妙就觉得说走就走的容庭芳简直是个负心汉。他斟酌了一会,开口道:“师兄。”“你别伤心。我们回家吧?”等了半天,余秋远没回答。“……”苏玄机鼓起勇气走上前,只怕见到他师兄失魂落魄的一面。心道,倘若魔头果真欺负师兄,蓬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和魔界打个清楚战个明白。这么一绕到跟前。 第117章 古拔旰挠着头,只能道:“是。”底下的人望穿秋水也等不到魔尊一面。他们的魔尊自从带回来一个蓝颜,就真的和那个大洲流进来的话本里写的一样,从此君王不早朝,个个嗷嗷待哺,眼巴巴等容庭芳发兵。结果只知道古拔旰风风火火进了四方城,又风风火火赶到渭水。苏玄机设下的大阵在容庭芳回来的时候就被破坏了个彻底,眼下是进出自如。但大洲山河远阔,找个人岂非是海里捞针?容庭芳猜测,厉姜应当不会离得太远。他回魔界时刻意闹得人尽皆知,就是为了威慑大洲,堂而皇之告诉他们老子回来了你们好日子到头了。厉姜那么想见他,得到消息一定会往渭水赶来——容庭芳猜是猜得不错,但他没想到一点。厉姜被萧胜给截了下来。当厉姜看到萧胜就挡在路中间虎视眈眈时,差点没气出魂来。萧胜咧嘴一笑,大喇喇甩出了他的鞭子,横空一甩,噼叭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来。”容庭芳能想到的,厉姜能想到,厉姜想到的,萧胜也能想到。厉姜是一个人躲在万鹤山庄,萧胜可不是,他自得了消息就在渭水的必经之路等了多时了,果然见到熟悉的金乌马车扬尘而来。也怪厉姜自己不好,偷偷摸摸走走就罢,非要秉持他公子哥的风范,摆足了架子。厉姜气得牙根痒,连风范也维持不住:“萧胜!魔界那么多人,你为什么非要盯着我一个!我是偷鸡摸狗了,还是害了你全家?”严格意义上来说,厉姜从未在大洲行不法之事。这也是为什么厉家依附的容庭芳失势后,虽然厉家沦为人人喊打的对象,却也没有人真的一门心思要搞死他们的原因。一个已经落魄的家族,不管什么时候清理,都不是问题。正人君子嘛,做君子的时候也要挑好时间摆好阵势,叫别人看足脸面,这才能动手。不然岂非与欺压弱小无异?萧胜道:“魔界人那么多,我怎么看得过来。可是大洲投靠魔界的,就只有你一个。”言下之意,我不看着你,那看着谁。老朋友,交情深,更好宰嘛。厉姜简直无话可说:“你有病!”“我没病。”萧胜忽然正色起来,“厉姜,你是人,魔界不是你归属,你何不弃暗投明?”厉姜冷笑一声:“我可不是人。”厉姜母亲的事,大约整个大洲都知道,萧胜自然也知道。他道:“你母亲弃了魔血,你父亲是人,你又在大洲出生,由人来养育,自然就是人。”“我母亲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弃了魔血。”若说萧胜找死,那是必然的。厉姜半分也不想听人提他的过往。他面孔苍白,发丝微卷,一袭青衫风流,说的话却叫人寒心。“可惜啊,她到死前才要后悔,为时已晚。作为好儿子,我自然要还她心愿。”回到魔界,抢回厉家大权,将他父亲的一干夫人驱逐出门,再一个个,叫他们生不能死不能。萧胜道:“魔界有什么好?乌漆抹黑,荒芜一片。”有什么好?当然没什么好。但厉姜故意在面上露出微笑:“皎皎明月,我心向往。”……萧胜很无语,这人大概是瞎。“但是萧胜。”厉姜的微笑变了味,意味深长起来。他走到近处,看着萧胜,说道,“你几次三番阻我拦我,如此苦口婆心为我着想,莫非是念着旧时那几分故友交情?”厉姜哧笑一声,“如果你是记着那件事,我劝你别想了。”“那是我故意的。”旧时厉姜去过萧家,萧胜被他哥冤枉打碎了一个宝器,萧胜老实巴交又不会说话,只能凭萧父责罚——那可是能将小儿子抛到荒山野岭喂狼的人,下手能有多轻?偏巧厉姜将一切看在眼中,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真相说了出来。光说无凭啊,谁信。但厉姜有金蝶,金蝶在宝器上停了停,便飞到了萧胜他哥的面前。厉家金蝶寻踪觅迹精准无比,一下子铁证如山。眼见萧胜脸色变了变,厉姜乐道:“真的被我说中了?”“你是不是忘记了,当时蓬莱来萧家选幼儿入山。你父亲叫你们兄弟两个将所学展示一遍,可惜厉家幼子技高一人,小小年纪驭蝶娴熟,将你们比了下去。所以蓬莱本来是想找我的。”然而却被厉夫人从中作梗破坏了。厉姜道,“你以为我当真这么好心管你们死活。”“……”萧胜抖出了鞭子。厉姜眼色转冷。眼看风云将变,战意一触即发,忽然一记大锤砸到地上,又坏了厉姜一辆马车。厉姜:“……”他的马车很贵的!还没等萧胜和厉姜反应过来——古拔旰当着萧胜的面就拎着厉姜走了。走时还朝萧胜白了一眼,挑衅十足。“……”萧胜沉默了一下,顿时暴跳如雷。可是魔界的人回魔界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办法,就算萧胜现在去追也是追不上的,他又没有金蝶。在将厉家的金乌马车削了个稀巴烂后,萧胜转头就冲向了蓬莱。他现在就要去见掌山真人告状,立刻,马上!被拎着衣领的厉姜一头微卷的头发被风吹得像东摇西摆的草。一路疾行到了渭水,过了渭水就是魔界。他本来想反抗,然而他哪是古拔旰的对手,对古拔旰而言,厉姜的小打小踢简直是挠痒痒。古拔旰挠了挠胳膊就将人丢到了四方城大殿。饶是厉姜一副公子哥的好风骨也要忍不住骂娘,硬是忍着火气抬头一看。这负手而站的,不就是他心中明月皎皎月光吗?顿时火气全消,欣喜道:“尊——”上字没出来。容庭芳宽袖一拂将他平空托起,一拉一推扔进了卧房。雕花床栏轻薄鲛纱,一室馨香。而外头,古拔旰出了门,外面一堆人围上来,七嘴八舌问怎么样。古拔旰长长叹了口气,道:“尊上。”众人点头如捣蒜。“很是猴急啊。”他如是说。……看来老男人开荤,又是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了。魔界真的不无聊了。魔将们很高兴,这说明他们的大王就算开了荤,也没有走上那条‘磕死为一人’的血路。这他们就放心了。就有一个好事者道:“可是我记得,大王和余秋远曾经很要好?”“放屁,大王能和那帮人要好吗?他们分明见面就打。”“哎,不是不是,要说起来,他们动起手来,好像没真的你死我活过。”豹狼虎豺在那嘀咕,顺便问刚进过容庭芳卧室的古拔旰:“你觉得呢?” 第119章 苏玄机忧心地看着帷账之内,余秋远盘膝而坐,在他面前,转转悠悠悬浮了一颗火红的内丹,若仔细望去,上头还隐隐罩了一层水蓝之汽。自余秋远从炼狱谷归来,一人一丹便一直是这个状态,叫苏玄机瞧不出好坏。他有些担心,但又没有办法,只能安静地守着,当余秋远的护法。如此又过得半日,余秋远才悠悠睁开眼。在归来蓬莱时,他就已卸去红衣,如今已又是一身银衣银冠,除却两鬓不再斑驳之外,和往昔无异。金丹就算再不听话,那也是他的金丹,自出生起便一直随他生死,察觉余秋远醒来,还是颇具灵性地往他身边蹭了蹭。余秋远:“……”明明不是不认主。他伸手摸了摸它,那枚火红的丹珠便蹦了两下。有灵性是好事。掌山真人有些忧愁地想,但太有灵性就不好了。作者有话要说:  金丹:妈,我是崽崽呀。【前方一大波助攻团来袭】第62章 慈父严母苏玄机听到里头悠悠叹了口气, 精神一振,他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帷帐被拉了开来,余秋远正用手拨着金丹, 那枚金丹左躲右闪, 等余秋远放下手, 却又主动凑上去惹他。十分调皮, 简直像个小孩子, 非要惹你才高兴。苏玄机有些惊讶。他放下手,那帷帐便在他身后落了下来, 将他师兄弟二人罩在其中, 薄薄一层,朦胧不清,看不真切。“师兄, 这是你的内丹?”苏玄机有些迟疑, 这和寻常金丹怎么不同,像开了灵智一样, 这么活泼好动,别是什么妖怪吧。余秋远见苏玄机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凤凰真身都叫苏玄机看过了, 他也不介意再多说几句。“这确实是我的内丹。妖和人不同,你们的丹是后天修炼而成, 我们的内丹却是与生俱来,随我们一道降生。好时,比你们好, 差时,也比你们差。”修道者的金丹若被打碎,最多根基尽废。他们本来是人,最差也还是人,可能变成一个比普通人更不如一些的人。但作为妖而言,修为大半皆在丹内,若丹碎了,大半打回原型的多,差一些的,就此灰飞烟灭。这些苏玄机也是知道的,他忧心道:“那你的内丹不能和你相融,岂不是——”也要变回原型?永远只能当一只鸟吗?余秋远笑道:“凤凰是天生神鸟,生来便有灵性,和寻常妖类不同。而且,就算眼下它听话,到底还是认我的,不然不会愿意留在这里。”之前他一直担心,是因为金丹一直在容庭芳体内,余秋远怕它最终被同化,那就麻烦了。虽然如今不知道为什么,金丹不肯回到他身体里去。但万幸的是,只要金丹还在,余秋远照样能通过它来修炼。只要对余秋远妨碍不大,苏玄机便放心了。他看向那颗红通通的珠子,细致如他,自然也发觉上头浮着的水蓝之汽。一时好奇,欲伸手摸一摸,却摸了个空。金丹并不给他摸。苏玄机见它胖乎乎的可爱,不禁笑道:“模样小,脾气倒不小,还挑人么?”他道,“师兄,你这枚金丹莫不是过于聪慧了。妖族的内丹都这样的么?”怎么可能都这样呢。余秋远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再看向那胖乎乎的内丹,眉宇间就有些苦恼。莫不是因为在无尽崖时,容庭芳用内丹替他过滤溢出的灵力,让金丹被迫同时受水火两种灵力的冲刷洗涤,吸收消化了大量的灵力才导致它这个模样么?金丹本只是替主人承载吸收灵力的宿体,若果真生出灵性——余秋远正在烦恼,忽然察觉脸上软软的,被碰了一下。抬头一看,丹珠小心翼翼挨着他,像是察觉出他的心情不佳。“……”虽然只是一颗圆滚滚的珠子,竟然还能瞧出一点委屈和讨好来。余秋远心底一软。他伸手,丹珠便乖巧地落在他掌心。还是听话的。余秋远想。算了——他眉头舒展开来,不再纠结。万物初生时,都是黑白不分,善恶不明,遇黑便是黑,遇白就是白。若它果真生出灵性——便好好教化吧。“你倒是聪明。”余秋远摸摸它,自言自语道,“知道我方才想着如何对付你,故意卖乖讨巧来了。”但是,他语气一转,带了些严厉,“你若失了本分,别怪我不客气。”听到这话,方才还四处乱滚的丹珠立马躺在那一动不动,任余秋远如何拨弄也没反应,就这么瞧去不过是一枚普通内丹,一时竟叫余秋远怀疑他是不是想错了。苏玄机却道:“我觉得它听懂了。”余秋远道:“哦?”苏玄机咳了一声:“不是你叫它听话的么。”……听话的意思就是装死是吗?小别致,真东西。就在师兄弟二人说话的时候,外头忽然有弟子上门来报:“苏真人!”苏玄机和余秋远示意了一下,这才出去,仔细带好门道:“何事喧哗。”弟子道:“魔界来了一个人,正在金光罩外吵着要见掌山真人。”余秋远心里一动。魔界来一个人,能单独来的,并大肆喧哗吵着要见他的,莫非是容庭芳么?他不是才说过恩怨两清,大张旗鼓跑了,又来干什么?总不可能是觉得没骂够,还要回来补两句这才心里高兴罢?这不是余秋远冤枉容庭芳,容庭芳确实干过这个事。早年的时候他二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容庭芳怒道:“你给我等着!”说罢扭头就走。余秋远拂袖一声冷哼。容庭芳就不是一个喜欢讲道理说事情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余秋远会在炼狱谷骂他,一点也没骂错,到了气头上便会先动手再说,然后大怒而去。容庭芳走了后,余秋远也在火头上,不想带着气回蓬莱,便独自吹风想冷静一下。余怒未消呢,忽然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又飞了回来。还是容庭芳。余秋远冷眼看着他,想看这位魔尊还能说什么好话。 第121章 但他很快又找了个人,三人一并呆在房间,可惜也没有十天半月。都出来后。他们去了圣湖泡澡,这回有十天半个月了。余秋远默默地听着,苏玄机汇报得很是艰难。其实不关他的事,也不关蓬莱的事,但这种心虚并且想马上就走的心情是为什么呢?苏玄机抬头看了眼,余秋远垂着眼睫不说话,他略一斟酌:“师兄,魔头素来爱挑事。容庭芳既然将傅怀仁带走,想必是为了医治他。厉姜是半魔血统,也许在医治上颇有心得。你——”他小心翼翼道:“别生气。”虽然将些不入流的八卦讲给他师兄听,苏玄机自己也挺生气的。余秋远道:“容庭芳虽然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但晏道长的托付,他还是听进去了。如果能治好傅老板,想必晏道长会心头落了大石。”还有,他笑道,“我没有生气。”“……”如果丹珠没有紧紧贴着墙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这话还是挺可信的。苏玄机默默地想,不管怎么说,金丹是师兄肚子里出来的,对师兄的心绪应当最感同身受。这么一想,巴巴贴着墙不敢多动作的丹珠看着还可爱的——又可怜又可爱。苏玄机顺坡下驴:“是我多虑了。因魔界而动气,不值当。师兄才醒,还是要多加休息,好好调养。晏道长和白子鹤我已另外安排住房,师兄不必担心。还有,师兄的身份,我已嘱咐他们务必不能多言。”“你做得很好。”余秋远道,“如今妖在大洲实乃异数,确实不该被太多人知道。”至于容庭芳自报家门,却是心性作祟,未免过于狂放,怕是要招惹无端是非。余秋远暗暗叹了口气,道,“我要闭关一段时间,你将白子鹤替我留住。他祖父的事情,我要慢慢与他说。”言罢顿了顿,方是真笑,“玄机,这些时日,你辛苦了。”苏玄机心头一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歇着吧。”待苏玄机出去,替他将门带上,余秋远这才看向巴着墙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胖珠。“过来。”丹珠假装自己是镶嵌在墙上的一颗夜明珠。然而余秋远并没有怜惜,直接把它抠了下来,面无表情道:“你既然沾了容庭芳的灵性,怕也是要染上他的恶习。我想过了,既然你不肯回到我体内,在外修行也行。”“只是万物初始皆鸿蒙,怕你不知人间好坏。这段时间,你就随我一道闭关——”“听我念道德经和清心诀吧。”胖珠:“……”坐在大殿内听各城主汇报公事的容庭芳打了个喷嚏。底下汇报的人停了一下:“尊上?”容庭芳道:“你继续说。”“是。”汇报的纸有十公分那么厚,摊开来讲的事有四方城城东到城西那么长。容庭芳听得昏昏欲睡。当一个大王不容易。就算容庭芳只喜欢用武力解决事情,在其位谋其职,有些鸡毛蒜皮的事他还是得替下面把个关——因为这帮魔实在太蠢了。“狼王和虎王因为领地问题打起来了,谁也没赢。”容庭芳:“没死别告诉我。”“魔界新出生了一批新魔。”容庭芳:“你生的?”“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是大王。”汇报的管事拿纸遮了半幅脸,只余一双贼眼精光闪闪,“近些年魔气混杂,新魔诞生的越来越少了。大王你精气纯正,要不要考虑立个后?”“……”这话是头一回听到,容庭芳抬起眼。底下的人立马道:“以前大王从不好此事,如今一好就好两个。魔界办桩喜事也不错啊。不用立后,热闹一下也成嘛。”后是肯定不能立的。他们的魔尊是一条纯正的龙。龙啊,天之骄子的龙成了他们的首领,简直是能将天上那帮人的脸扇得啪啪直响的那种。区区一个要死的人类和不纯种的魔,怎么能当他们的魔后呢?魔尊的配偶,应该是天上地下,都举世唯一的才行。——不过先生点儿子出来是可以的。容庭芳垂下眼去,指尖把玩着一枚明亮的夜明珠,没有马上答话。他不答话,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些事。这些事令他困惑,久思不得其解。旁人屏住了呼吸,怕容庭芳不高兴。毕竟容庭芳若一不高兴,能一鞭子把人打出去十八里。半晌后终于听得动静。白衣鲜丽,容庭芳负着手,走下台阶,面无表情道:“你们既然这么闲,有桩事替我办了。”“大洲有个万鹤山庄,庄里有个白式微,他虽然死了,但你替我查一查他祖上生平,是否还有别的子嗣。至于他庄里那些鸟——”容庭芳顿了顿,“打包送到太华山,就说是我送给剑门新任掌门的贺礼,借花献佛,不必道谢。”“还有。”容庭芳顺便踩了他一脚,“厉姜和傅怀仁不是本尊所好。”“没事不许胡说,有事不许找我。”“……”有事不找那什么事找。还有大王你到底好哪口的倒是说啊?容庭芳一出大殿,便化作了一条银龙,在子民惊羡的眼神中钻进了云层。肆意飞着逡巡他的领地,他一路畅通无阻,远远便望见一处屋舍有些眼熟。容庭芳心中一动,按下云层,待落至地面,已是人形。清风徐徐,远处是高山入云,四处可见疆域辽阔。这是个好地方。就像巨龙枕在宝藏上。可惜这破砖残瓦过于败兴。容庭芳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想不到屋舍已破败成这样——从前不来,大约是故意的。往事已矣,故人已逝,他不想触景生情。说来那百年间的岁月,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平静。没有蓬莱争锋相对,也没有余秋远可以挑衅生事。每日愿意就处理一下事务扩张点地盘,不愿意就来看看便宜徒弟功法练得怎么样。回忆多年淡忘,一时翻起旧来,倒叫人有些——容庭芳看了一会儿,方一挥袖。眼前残破的庭院顿时焕然一新。砖是新的,瓦是新的,一点灰尘也没有,就像有人天天来打扫一样。这庭芳走进屋,袖子拂过案几矮柜,摸至空荡荡的花瓶,指尖一拈,一朵艳丽的花朵便出现在他手里。他信手一插,单枝独秀,倒也素净。这么素净,并不是容庭芳的风格。但应该对余秋远那只胖鸡的口味? 第123章 “你还能孵蛋吗?”【祝各位小天使,中秋节快乐,团圆甜蜜,心想事成,爱你们,比心】第63章 崽崽心苦傅怀仁:“……”容庭芳哧了一声:“你以为你为何会被我带回魔界。”他负手道, “自然是因为晏道长知道你不久于人世,他不要你了。傅老板,既然如此你干脆同我一道入我魔族, 永享长寿?”傅怀仁安静地听完, 只说:“容兄弟, 胖鸟呢?你们吵架了吗?”如此犀利, 一击必杀。“谁和他吵。”容庭芳下意识就反驳了一句, 随后目光流转,“你不信我的话?”信与不信这种事, 怎么说呢。傅怀仁低低笑了一下。“我与不晓赤诚坦荡, 他就算当真嫌我是个废人,也不会独自离去。大约是实在没办法,故而才请求容尊主将我带到魔界来。”容庭芳:“……”猜得倒是一点都不错。“让傅某猜一下。”就算身上湿透了, 傅怀仁也没有觉得不适, 他只是将长衫脱了下来,无比自然地递给了厉姜, “烦请厉公子替我拿一下。顺便弄干一些。”厉姜不肯,他一个世家公子,替人拿衣服, 这成何体统。傅怀仁善意道:“我比你有钱。”厉姜:“……”若论钱,确实谁都不是傅怀仁的对手。傅怀仁将衣服递给厉姜, 这才又说:“之前在万鹤山庄时就听闻魔尊和蓬莱仙尊双双落难。早前我不得其解,这世上竟有会说话的鸟,可既然魔尊都能当一个普通人, 仙尊若变成了一只鸟,又有什么稀奇呢。”傅怀仁道,“是我目光短浅了。”容庭芳骗人没有骗到,挑拨离间也没成功,最后还全数被傅怀仁猜了个透彻,可谓是自讨没趣。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感情,倘若都如傅怀仁和晏不晓一般通透,大约会少很多误会和不该有的龃龉。傅怀仁又道:“容兄弟,做人还是要坦白些的好。”“我不是人。”傅怀仁:“……”这么诚实地承认自己非人的本质倒是没想到了。但是傅怀仁再聪明,也不过是因为从胖鸟身上想到余秋远,却未能想到他会是一只凤凰。也不会想到,容庭芳真的不是人,他是一条龙。总算有一件事是赢过傅怀仁叫对方说不出话来的,容庭芳心情好了一些。他宽袖一拂,踏步而去。“你既然还能喘气,也没病傻,是时候付诊金了。”“本尊刚回魔界,事务繁忙,公文堆积如山。傅老板亲自操持望春楼至今,才干非比寻常。那就留在这里,替本尊将那些公文全部看了吧。”傅怀仁一呆,刚想说‘我有钱,可以付钱啊’,想来明珠容庭芳应当喜欢吧。就听容庭芳远远飘来声音道:“晏道长为了救你可是跪了我,你说什么诊金能与他一跪相配?”厉姜惊讶地看着傅怀仁只愣了愣,然后拔脚就追了上去,哪怕他一个人跑不过一条龙。边追边道:“容兄——尊主,傅某以为,区区公文不能表达我对尊主的感激之情。我替你在魔界建一栋楼怎么样?”能赚得盆满钵满,叫魔界财大气粗的那种。做生意嘛,傅老板最会了。厉姜就不明白了,傅怀仁既然看重晏不晓,为何在得知晏不晓为他朝容庭芳跪下后,能不计恨容庭芳,反而还殷勤地答应了要替容庭芳做事。何况,傅怀仁既然担心晏不晓,竟然不会想尽办法回大洲吗?那傅怀仁到底想不想回大洲,他当然想,但是容庭芳不放他走,他能怎么办呢?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容庭芳是秀才也是兵,他嘴上能把你气死,手上能把你打死,你还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容庭芳将傅怀仁交给了厉姜,便由厉姜陪在傅怀仁身侧,傅怀仁想去哪里,厉姜都带着。厉姜当然不是这么好心的人,可他既然找容庭芳有所求,自然也该表表忠心。傅老板说要看月亮,好。他说要在海上看月亮,行。他又说要在渭水边上的海域看月亮——厉姜:“……渭水你不能过。”傅怀仁无辜道:“我没说要过。”只要不过渭水这条线,魔界之内,不管是海上还是海下,容庭芳都没说不让傅怀仁去。厉姜便同意了。于是海上月明,他二人站在渭水一侧,蓬莱大洲遥遥隐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晚风拂过他们衣衫,本该是仙人遗世而独立,他二人却是一个人一个魔。左右无事,厉姜便将先前的疑问脱口而出。问为什么傅怀仁甘心呆在魔界。傅怀仁遥遥望着蓬莱,闻言有些诧异。厉姜在他眼中向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心计狠毒,却笑里藏刀,不可深交。想不到竟然会将这么一桩事记这么久。但厉姜既然心有所惑,是否说明他心中七情六欲仍未脱干净?一个人,或是魔,再不济是妖,只要有困惑,便不算没救。傅怀仁略一斟酌,伸手一指,道:“厉公子,你看这是什么?”厉姜抬头一看,好大一个月亮。他莫名其妙:“月亮?”傅怀仁点头,笑道:“不晓待人之心有如明月皎皎。他站,便如青松,跪,亦心中坦荡。他为我替容庭芳下跪,自己都不会觉得屈辱,我为何要多此一虑拿世人偏执狭隘的眼光去折辱他。容庭芳信守与我的承诺,答应不晓的请求,对不晓于我都是恩人。我理当报答。”……厉姜不能理解。他觉得傅怀仁是有病,病得不清。月亮始终是那个月亮,没什么好看的,看了一会儿厉姜便腻味了。他道:“你好了没有。”傅怀仁未答,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厉姜心中一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有。过得片刻,傅怀仁才道:“好了,走吧。”厉姜:“……”这人果然是有病。渭水那一侧,蓬莱仙山。因为容庭芳回了魔界的关系,蓬莱外的南海边近来一直都安排了五大峰的弟子轮流巡逻。今日正轮到玉玑峰,玉玑峰是符云生当班。他坐在紫金葫芦上,逡巡着海岸线,深更半夜本不该有人,那里却站了一个人影。符云生立马飞了下去,离近了一看,却是晏不晓。他道:“晏道长?” 第125章 容庭芳这样想。而且是余秋远有病,顺便传达给了他。傅怀仁看了容庭芳许久,对方像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喃喃自语,似乎是为下什么决定特别发愁,过得半晌,才像下定决心,神情舒展开来。他默默地盯了会儿,忽然道:“容兄弟。”“你说的朋友,不会是你自己吧?”容庭芳:“……”他淡然地化出了一条尾巴,将傅怀仁卷起来送到了门外。“你今日泡澡时,顺便把脑袋也洗一下。我看你脑子也病得不清。”“……”时至今日傅怀仁终于能明白,为什么容庭芳和余秋远对上的时候,旁边的人恨不得就离三十里远,缩在一旁当不见。——实在是总算有人能收了这个祸害,还这世间一片清静!余秋远还不知道自己被傅怀仁奉成了‘救命稻草’,他闭关了半个月,将先前在炼狱谷因灵力不调导致的真身不稳给调养了过来——调息需要金丹。这天地之气,余秋远还是需要通过金丹再传至自身灵脉之中的。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原本和他生分的金丹,又和他亲密了许多。主要表现在,喜欢时时刻刻挨着余秋远——虽然还是不愿意回他体内。道德经背了千八百遍,清心诀也不曾断过,金丹又如此听话,掌山真人觉得可以出关了。出关前,他对着金丹道:“我虽然同意你在外修行,但平时需时时在我身侧。遇人不可随意挑拨,遇事不可肆意妄为,明白了吗?”金丹蹭了蹭余秋远的脸。余秋远:“……”看这样子是听明白了。到底是自己身体里出来的东西,余秋远还是比较放心的。他整了整衣衫,刚推开门——嗖地一声,金丹撒丫子跑了。“……”余秋远木着脸站在那里。虽然银衣卓绝,但总感觉掌山真人浑身罩着一股灼热的气息。守门的小弟子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明明这里靠海呀,也没有起火呀,为什么总感觉整个金光顶都要烧起来了呢?索性一刻钟后,苏玄机捉住了胖胖的金丹到了余秋远面前。金丹本来还在苏玄机手里挣扎,结果一察觉余秋远的气息,立马开始装死。它装死,就是成了一颗普通的球。但这一回,余秋远再也不信它了。伸手一捉,便将金丹握在手中,冷声道:“亏我涤你半月神识,妄图叫你懂人间善恶。出门前我如何与你说的?内丹可以再修,可你如此冥顽不灵,不要也罢!”说罢一掌抬起,掌心蕴起微红灵光,竟果真就要朝金丹拍去。瞧着叫苏玄机一惊,立马拦住:“师兄,不可。”余秋远沉声道:“顽劣不堪,怕成祸害。”苏玄机抓着余秋远不敢松手。他这位师兄,从前认为是个好脾气,但在炼狱谷与容庭芳战过之后,苏玄机才知道,原来余秋远的脾气并不比容庭芳好上几分。他执拗起来,连魔尊都敢直接以死相逼,硬迫着容庭芳罢了手,又怎会在乎这区区一个内丹的修为呢?当下急中生智,胡话不禁思考便出了口:“再,再顽劣,那也是师兄的啊。”话一出就觉得,好像不太对。怎么听起来有些熟悉?那么像是山外寻常人家骂孩子的。但眼下苏玄机也顾不上对不对了,只能抓住余秋远。余秋远是动了真怒,一手在那未放,另一只手上,金丹瑟缩着振动,差点就真的没了。但即便是逃出了生天,它竟然也未逃走,方才那嗖地就跑了的气焰不知去了哪里。过得半晌,余秋远才道:“松手。”苏玄机立马放开。见余秋远脸上余怒未消,瞧那金丹红通通圆滚滚,心生怜爱,当下道:“师兄不要动怒,先听我一言。”余秋远不答。苏玄机道:“它若执意要跑,依我的本事,又岂能如此轻易捉住它呢。我见它的时候,它只是在金光顶上四处乱飞而已。”苏玄机没说的是,还偷偷进了厨房砸进一堆面粉之中,把自己搞得一身粉末。若不是苏玄机捉了它擦干净,眼下就是白丹而非金丹。“既然它生了灵识,怕是早慧,连心智也一并生了。若按时间来看,也不过是个娃娃。”苏玄机在这点上倒是想得透,“同你在房内听了半个月的经已是忍耐到了极致。如今好不容易放了风,自然按不住性子,想透透气罢了。”余秋远皱着眉头:“经有什么不好听么?清心静气。”“……”苏玄机苦着笑,“其实是不好听。”他道,“我小时候也不爱听。所以每逢师父松口,照样跑的人影都不见。师兄你来蓬莱时,已是心性坚定,自然没有幼童的烦恼。”余秋远:“……”他小的时候还是只小鸟,自由自在遨翔于天际,天南海北哪里都去过。确实不曾有过被关起来听经的体会。但若往旁处想想,要让经年累月呆在神木上,也是极其枯燥无聊的。苏玄机说的头头是道,余秋远狐疑道,“果真?”苏玄机道:“不如你问问它?”余秋远沉吟着看向金丹,并未说话。苏玄机便替他问了。“丹丹,若我说的是,你只是想玩一玩,你便动一动。”金丹微微滚了滚,瞧上去,弱小无助又可怜。余秋远:“……”竟然是真的?如此说来,这枚金丹的灵智怕是比他以为的还要再高了许多。就在这时,金丹忽然飞了起来,却不是要跑,只见它到了庭院边上,绕了一圈,拿圆滚滚的身子顶了朵落花,像盖了个红色的帽子,然后又飞到余秋远面前,不动了。苏玄机猜测道:“它讨好你呢。”余秋远这才伸手,金丹将花滚在他手心。他道:“给我的?”胖丹蹭了蹭他的指腹。到底是同体连心,一股油然而生的亲近之情在余秋远心口泛了出来,大约是金丹真的愿同他好。余秋远又心软了,沉默半晌方道:“不得再有下回。”临了走了两步,又道:“我拘你在我身侧,也是为你好。外面不比这里安全。”这么说好了,却看向苏玄机:“你倒是比我还要懂它?”苏玄机迟疑道:“可能是因为师兄的关系——”叔,叔侄同心?此次危机便算化了。苏玄机随着余秋远往外走去,心中却在想,按说掌山师兄也不是这么野的性子。这枚金丹却如此顽皮,真是不知道像了谁。难道金丹还不随主人形的吗?又在那胡思乱想,倘若师兄有个孩子,大约也是如今日一般,要靠他这个小叔叔说些软话的吧。这么一想,竟然心里还喜滋滋起来,看金丹的眼神,越发慈爱。余秋远是完全没想到苏玄机在自己的脑海之中过了把当小师叔的瘾,但傅怀仁醒了的消息,倒是第一时间传到了蓬莱。他顺便卖了个人情,把这件事告诉了晏不晓。晏不晓果然非常高兴。他冲余秋远长长作了一揖:“多谢余真人。”余秋远道:“晏道长不必多礼,既然是容庭芳救的傅老板,你下回见他谢他才是。” 第127章 身边忽然站了另一个人,他一惊,回身一看,是余秋远。莲冠高束的掌山真人揣着手站在他身侧,面庞如玉,眼神冷淡似水。“他们过来捡漏。”打仗的时候,战场混乱,确实是有很多人在里面要捡漏发横财。这里死的妖兽皮毛可以化骨炼药,没人要的宝器能敲碎了重铸,亦或转手卖人。谁不心动。总有人打着打着便动了歪心思的。“富贵险中求。”余秋远道,“他们便是最不怕险的那一批。”那几个白家先祖跑到凤凰身边,一左一右转了一圈。其中一位道:“大哥,这是凤凰,是神鸟。如果我们救了它,是不是就能享受它的庇护,从此荣光万丈?”为首那人道:“不错。”剩下的人听了十分高兴,若果真能得到回报,岂非是天大的喜事。待要将那凤凰抬走,却忽然被拦住,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只叫道:“大哥?”他们有些焦急,在战场上多耽搁一分,便是在送自己小命,眼下是没人注意到这里,若有人来呢?这凤凰是分他一半好,还是不分他一半的好。来人就算了,若来妖兽呢?“急什么。”那人眼神有些阴骘,白子鹤忽然就想到了白式微,其实他们长得并不像,但不知道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就特别相似。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先把它带走。”“带走?带走养着吗?凤凰怎么养?它不是要睡梧桐木吗?没有灵水它会死的。”说话的人有些谨慎小心,“而且若是被它的同族发现——”“啧,蠢吗?”被叫‘大哥’的人白了说话的人一眼,“受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到底是得到一只凤凰容易,还是获取它的报酬容易。“我听说红色的凤凰十分稀少,你就不想想,它能给你带来多大的价值?”何况,还能研究它涅槃的秘密。修道者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长生不老,为了踏破虚空,为了手掌天下大权。谁都想当这天下的老大,哪怕是自诩怜爱世人的神仙也是一样。他们怜爱你,肯施舍你,这叫作仁慈。一旦发觉你不受掌控,可跳出掌心威胁到他们,这就叫镇乱。两袖清风逍遥天地是傻子,天下没有那么多傻子。不然今天就不必打起来了。底下的人动心了。凤凰傻吗?凤凰不傻。它是天下最有灵性的鸟,当下察觉危机,拖着伤体也要逃走。凤凰比鲲鹏还要厉害,它若振翅飞到天上去,神仙也难寻。‘大哥’正说着话,眼角瞟到,当下心中一急,指间一翻,匕首立现,寒光一闪,便听一声凄厉的凤鸣——凤凰的翅膀被扎了个透,鲜血浸出来,流到了地里。底下几个人吓地魂不附体。“大,大哥!”怎么就突然动手了!白子鹤瞧得心惊胆战,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虽然有些小心计,亦为白式微做过一些不怎么光彩的事,到底是没有亲自经历这种场面的。这一刀不是扎在凤凰身上,仿佛扎在他心里,叫他的手臂也隐隐作痛起来。一刀既然已经出手,便不怕两刀三刀。那人心一狠,干脆又扎了两刀,挑准了翅骨。叫凤凰垂翅,萎靡在地,再也难以飞起来。随后呵斥他那帮不争气的弟兄:“还不快些?难道要等到别人过来坐收渔翁之利吗?”那帮人这才仿佛从梦中醒来,恍惚着随他去搬飞不起来的大凤鸟。大凤鸟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眼中落下泪来——几个人正手忙脚乱要撤离这里,就担心会来人。结果人没有来,却等来一声暴怒的龙吟。龙啊——龙本不该在这个战场。四界各自为战。首要对付的却还是魔。人和仙并没有太多的矛盾。但妖仙与魔问题就大了。角龙是妖中的天生骄子,它率领的妖,原则上是要与仙一道去将日益壮大的魔界给驱逐干净的,若成功,妖他日自然能记一大功顺利位列仙班。如果不是魔气滋生扰乱仙和人的心智,叫他们自相残杀,仅凭阿波额那一人根本无法独自对抗三界来袭。大洲之上,大多数时候仅仅是人和魔在对抗,至于渺瀚他们,向来是往海上去的。会飞的人到底多,而且海域辽阔,也不至于误伤无辜。在大洲卷个水都怕淹掉村庄伤及无辜百姓。这里会出现受伤的凤凰本来就是奇事,别提有龙了。还是生鲜活猛的龙。那一声龙啸,震得天地都在共鸣。白家几个人吓得肝胆俱裂,蓦然回首,却见云层中钻出一条巨龙出来,它周身泛着银白,不知是银甲,还是闪电。待见到他们手中滴血的落凤,正是怒不可遏,九天玄雷像雷瀑,轰然一声砸了下来——那几个人跑不及,有的被雷击中,跑得快的拖着凤凰尾巴还不肯放手,却忽然一声惨叫,竟然被那银龙张口一叼,硬生生给活吞了下去。“妖,妖龙吃人啦!”“救命啊!妖龙吃人啦!”“妖怪啊!”那银龙正要将地上的凤凰衔走,却忽然如蒙大敌,背上鳞甲立时倒竖,然而没来得及。妖不伤人是天道准则,伤了人的妖必遭天罚。天罚来得如此之快,即便银龙傲然于世亦来不及躲避分毫。方才的雷是它所控,现在的雷却是冲着它而来。银龙只来得及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地上的落凤,便觉万雷轰顶,连灵魂都要被劈成碎片。即便这里不过是幻境,天雷落下也伤不到分毫。白子鹤却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他看到银龙痛苦地在天雷之中翻卷,鳞片剥落,皮肉焦黑,鲜血顺着它的四肢躯干滴落在地上,渗入土地之中,腾起黑色的烟雾——而那只凤凰,却在混乱中,忽然不知所踪。白子鹤还想再看下去,却忽然觉得地动山摇,眼前晕眩难睁,再开眼,却是金光顶。余秋远的手从他肩上离开,手曾经按压过的地方,却有如千斤重,像烈火灼烧一般疼痛。余秋远道:“你看明白了?”白子鹤没说话。余秋远也不介意。世人都认为蓬莱的仙人应当是救苦济世的好人,是善良的人,可是善良的人,却也不是要罔顾真相。倘若一味顾及白子鹤的心情,将这些事埋没下去,给他铸造一个虚假的现实,那才叫用心险恶。白子鹤本性良善,倘若在认识到万鹤山庄的本质后能及时收手,前景不失光明。否则,就是迷途不知返,药石无医了。“虽有天罚,白家先祖却一意孤行,硬是将那凤鸟囚禁多年。战乱初停,所有人都在休养生息,他又将凤凰藏得极好,没有人知道他干了这件事。可是他虽然一心想驭凤,可凤凰是天生神鸟,非他区区世俗中人好染指。最终,凤凰不堪受辱,强行涅槃身亡,只留下了凤灵。”白子鹤无言以对,却只道:“可是这些,你又如何能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就算余秋远法力通天,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可穿时空,往过去,归未来吗?余秋远看着他:“我给你看的,都是凤灵的记忆。”而那个凤灵,在万鹤山庄的时候,就已经被余秋远吞下了腹。所以白子鹤今日看到的,余秋远已经看过了。白子鹤能感受到的痛楚,余秋远也早就在凤灵融入他身体的时候就感受过了。其中伤痛煎熬,所见场景,远甚白子鹤所知万倍。白子鹤最终还是讷讷道:“道行不义,是他错了。”他低下了头。走出金光顶时,整个人都有些丧气。白子鹤像个傀儡木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生在万鹤山庄,养在万鹤山庄。那是他的家,亦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的引以为豪的荣耀。不论余秋远如何说驭灵之术多么不可取,白子鹤是真心当那些鹤是朋友的。他也能感觉到,那些仙鹤对他很友好。这些难道是假的吗?他有一阶没一阶的走着,却忽然撞到了一个人。“对不住。”白子鹤踉跄了一下,一抬头,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倒是那人叫出了他的名字:“白少爷?”年轻人将他打量了一遍,复抬头去看来时路,“你是从金光顶下来的?余真人叫你去的?”他蹙着眉头,“云生先前没有说过你也在这里。”云生——符云生。这人是郝连凤?郝连凤打量着他:“白少庄主要往哪里去?”白子鹤本不欲说,权衡着却道:“回万鹤山庄。”“万鹤山庄?”郝连凤有些惊讶,“余真人没有告诉你,万鹤山庄的人皆被魔头杀了一干二净,家财散尽,就连庄里的鹤,都打包全送给了太华山剑门,眼下不过是大洲的一个笑柄。你要回万鹤山庄,去空宅子里睹物思人么?”正这样说着,白子鹤却一把抓紧了他的袖子,目光之中透出狰狞出来。“你,你说什么?”他试图从郝连凤眼中找到说谎的证据,但并没有。白子鹤心里又惊又怒又乱,余秋远只说白式微死了,又叫他如果愿意可以回去继承家主之位,可是宅子都没了,他继承什么?为什么余秋远方才不说?他故意的? 第129章 “……”傅怀仁接过玉盘,研究了一番。“你怀疑,这会是婆娑罗的弟子留下的?”“不管是不是。”等傅怀仁看完,容庭芳将玉盘又拿了回去,塞回了衣服里,“会在那里刻画云梦繁锦的人,就算不是上古神留下的弟子,也和这一块脱不了干系。依我之见,你不妨从炼狱谷的来历入手。”炼狱谷若成,总会有所动静,自然留下痕迹。白式微既然懂婆娑幻境,他那里,关于婆娑罗的书也一定不少。傅怀仁若有所思,忽然问:“你既然思路如此清楚,为何不自己找?”“事事本尊亲历亲为,我养你们干什么,白吃饭?”“……”“何况我还另有要事,此事就多劳傅老板操心了。眼下不是我要多留你不肯走,你自己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体,离了这圣湖,怕是难成。”容庭芳一边往天外飞去,一边意有所指,“若能从上古秘卷中找到解救之法,也算是一条活路。你也想早些见到晏道长不是吗?”傅怀仁:“……”哎。他长长叹了口气。他也想和晏不晓长长久久,也不知道,晏不晓现在好不好,在做什么?晏不晓打了个喷嚏。余秋远看他。晏不晓笑道:“无事。”复问,“怎么没见到苏真人?”“玄机总是说有要事。”余秋远与晏不晓随意走在一处礁滩。“大约是要找一个弟子。问他是谁,他也不说。只叫我别管。自回来起天天在彻查,均无所获。”晏不晓奇道:“什么人值得他这么用心?”余秋远大概能猜到是谁,因为苏玄机曾经提过。但既然苏玄机不说,想必有他自己的用意。故而他也不想在晏不晓面前随意乱说,只笑道:“难得出来散心,不说这些了。”说罢只指着远处海平面给晏不晓看,“日落胜景,海天一线,不比圆月差吧?”余秋远提到圆月,晏不晓猜测,大约是符云生和他提过了。当下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只换了个话头:“没想到余真人也这么有情致,这个偏僻的地方也能找到。”“不是我找到,是——”话至此处,却忽然断了。晏不晓道:“余真人?”余秋远自如道:“美景错失时机便不再了,道长多看看吧。”却是不着痕迹地将这个话头带了过去。见晏不晓果真认真地去看海晕落日,红霞满天。这才微微叹了口气。不是他找到的。是容庭芳。这里本来是容庭芳带他来的。自那回在渭水边偶遇,后来时常偶遇。容庭芳便道:“有个地方不错,我今天心情好,带你去瞧瞧。”最主要的是,省得两个人总是一个站在海上,一个在海下,叫人瞧着很奇怪。何况如果有什么鸟啊鱼啊的飞过游过,叫人看到魔尊和仙尊两人站在那里又不打架,又不说话,就很尴尬。礁石滩多好啊。海中的礁石滩,没有人来,又有碎石可遮挡,落了个清静。何况这里的景色确实不错,就像是在孤海之中,落日盛景,夜色星河,天地之中,只有你一个人。余秋远的面上带了丝回忆。他和容庭芳也曾经在这里看过落日,后来便看了一晚的星星。余秋远没有发现过海上的星星竟然是十分好看的,比金光顶好看。待到第二日旭日东升,他醒转过来,容庭芳却早就不见了。兴许是半夜便回了罢——回魔界。只是既然是偶遇,就是机缘巧合才会遇到,并不是回回能碰见的。有时候就像是一种修道途中突然摸到些悟性的小惊喜。虽然这种惊喜后来便不怎么有了。有空时他还是会来这里,一个人看一会夕阳。虽然不抱希望,但也许会——余秋远这样想着,往渭水魔界的方向看去,却忽然浑身一震。孤海之上,分明站了一个人。他白衣如雪,墨发飞舞,又狷丽又张扬,像是突然从回忆中跳出来一样。活生生的。叫人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了。海面上,容庭芳微微歪了歪头。他只是下意识来了这里。但没有想到会撞见余秋远。从前傅怀仁说那些很俗气的话时,容庭芳哧之以鼻,觉得很可笑。怎么可能会存在看了人就心跳的事情呢?心总归是一直跳的,只有做成傀儡魔尸才不会跳。人类的情感总是如此敏感又脆弱,所以才容易死。容庭芳不是人,是一条强大的龙,他就不会这样。但当披了红霞的蓬莱仙尊落在他眼中时——容庭芳忽然有些明白先前傅怀仁说的那句话。原来有的人你若是看见他,心跳起来是会不一样的。还有——他突然就很想扒了那身银衣给余秋远换一件。明明红色的就很不错。作者有话要说:  芳%秋(表面上):………………内心底:卧槽卧槽卧槽!第65章 登堂入室容庭芳心里揣了一些事, 觉得烦闷,又没有头绪。既然玉盘的事有傅怀仁替他操了心,还不如出来透透气。其实在来到礁石滩前, 容庭芳已经在海底游了大半圈了。可惜那些鱼啊虾的, 见了他就躲, 实在很没有意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这里。倒并不是故意。只是——余秋远来干什么?还带了晏不晓。容庭芳负在身后的手攥紧了一些。有的人, 你不用怎么看仔细, 甚至不用看清他的脸。大约知道他在那里,心便果真要跳出来。再等到瞧上那么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鼓噪的心就像是水里那种鱼吐出来的泡泡, 轻飘飘的,一戳就能破了。从前怎么就不会这样?视线触上的那一瞬间,过往在容庭芳脑子里转了一大圈, 打架也好, 骂人也好,去药谷抢灵芝也好, 他们分明经常见面,却不曾有过这种莫名情怯的时候——难道他是受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影响太深么。 第131章 “但是。”然而这样的容庭芳,看着余秋远,目光却软和下来。“但是。余真人,若是你说——你不愿与魔界为敌,不愿和我交恶。我是信的。”他们可以打个痛快,可以言语犀利互不相让,甚至永远站在渭水两端遥遥相望。可能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余秋远。他也改不了仙魔从来两立的局面。但这世上,倘若说还能叫容庭芳将心相托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余秋远的心湖中霎那间像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滚烫的大概是在炼狱谷中烧红的那种,掀起滔天巨浪。叫他不止心口发烫,就连眼底也微微发烫起来。一时噎住了喉间,吐不出只字片语。而眼前的容庭芳——就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逐渐收起了狰狞的逆鳞,消弥了雷电,平和了清风。海潮轻涌,眼前人如皎皎明月,叫他看得错不开眼。这个天地间,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也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余秋远生平,怕一件事。不欲叫人知。从前,在婆娑幻境中,就被幻境瞧了个明白。谁说幻境不过是人造的东西,是个困住别人的囚笼。这世上能困住人的,只有人心。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余秋远很怕容庭芳不相信他。他担心容庭芳会猜忌蓬莱对魔界心生偏颇。也担心容庭芳会误会他故意放任别人杀了沙那陀。更担心有朝一日,容庭芳会对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就像是心被击碎了一样。苏玄机曾经告诉他:“师兄,你自己的选择,想必另有考量,我不多加干涉。可是师父教导,为道者,心思通明方能入道。道心准不准,你当真明白吗?”余秋远没有回答,但他知道自己道心不准。因为他心中有愧。有一件事,余秋远瞒了苏玄机,也瞒了容庭芳。但这桩事,原本他自己也忘记了。是金丹归体之后才想了起来。当日在瓦行,那一剑是容庭芳替他挡的。那枚金丹,却是他喂容庭芳吃的。当时诛魔剑横刺里冲余秋远而来,容庭芳一把拉过他,自己被捅了个对穿。白衣修罗成了血衣修罗。桀骜不驯的人闭上了眼焉儿吧唧。余秋远抱着容庭芳,这里是瓦行,鸡不生蛋鸟不拉屎,而怀中的人因为受了当胸一剑,几乎要消散而去。他当即立断吐出内丹喂给了容庭芳。余秋远是凤凰,数千年才出一个的天凤,他内丹的修为,足以送一个修道者直接成为大罗金身。救一个容庭芳,不在话下。容庭芳活了下来,但失了内丹的余秋远却连人形也维持不了。可他闭闭眼,坚持下来了。因为他还有事未做——偷袭的黑影冒出头来想要查看胜利的果实,余秋远捡起了地上的千机剑,抓出了窃窃私语的鬼族,问明白他们口中的‘天魔心’后,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全数斩杀殆尽,但凡露面的,一个未留。他是蓬莱仙人,却也是妖族出身,他心仁厚,手上却不是没沾过血。在这之后,余秋远才最后望了容庭芳一眼——化作了一只最普通不过的鸟。连凤凰的毛也够不上。金丹是什么,它承载着余秋远的修为,也有部分记忆。容庭芳吞了余秋远的金丹,记忆发生了错乱。他将余秋远的一部分记忆当成了自己。分明是他替余秋远挡了剑,记忆却告诉他,是余秋远挡的剑。是他在余秋远面前差点神魂俱灭,最后回想起来,却是余秋远炸成了一蓬血雨。也是余秋远杀的鬼族,在容庭芳记忆中,却变成了他自己。千万种记忆错综复杂,那个问他叫什么名字的‘余秋远’,就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印象。只是到了最后睁开眼——该记得的一样没记住,不该记得的却记了一大堆。他们两个,分明都为对方连命也不要过。回过头来,却是一人一鸡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记得了。炼狱谷一别,容庭芳绝尘而去,余秋远乍然收回内丹,纷杂错乱的记忆扑面而来,一时叫人站不住脚。他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将有些事梳理完毕,埋在心底,镇定自若,一如既往。余秋远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从容庭芳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了,可容庭芳说信他。“……”余秋远不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时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容庭芳。就像这个人印在脑子里都不够,还是要仔仔细细看过去,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晏不晓忽然咳了一声。有些尴尬,“我觉得我不该在这里。”“但是天都黑了。我说——”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试探道:“既然晚了,要不回蓬莱一起吃个饭?”什么鬼主意,和傅怀仁一样尽出些破主意。容庭芳皱皱眉,本来以为余秋远一定不会答应,不料对方倏忽一笑,却真的邀请他道:“确实晚了。容大尊主若不嫌弃蓬莱只有清粥小菜,可以来金光顶一叙。”字里行间,邀请的意味还挺浓的?“……”容庭芳讶然地看着余秋远。这个人怎么了,突然转性了?平时不是很要面子的吗?容庭芳哧笑一声:“请我去蓬莱,你可想好了。”他眼中带着戏谑,“就不怕我趁机坐了你金光顶的宝座么?”“我的位子,不过是松木所制,比不上容尊主的宝椅万分之一值钱。”余秋远率先走在前头,转头冲他笑,“你若愿意,大可随便坐。”这个笑就笑得——怎么说呢。笑到了容庭芳心里头。让他很有种冲动,想去牵余秋远的手。他的眼睛在对方自袖间探出的葱白指尖上溜了一圈,咳了一声挪开了眼。容庭芳本来可以拒绝的,魔界离这里也很近,不过是飞一飞的功夫,就能回到渭水,回到魔界。那里自然有还不算差的饭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声‘不’硬是说不出口。他像是失了魂一样,不由自主地跟着余秋远走。余秋远同他说话,容庭芳便看着,冲他笑,他便也微笑起来。如果说曾经有过龃龉,在眼下看来,大约都不算什么。——只是苦了晏不晓。他突然就格外想念傅怀仁。吾友,晏不晓暗道,月色袭人,不知你是否能同我赏同一轮月。从前他习惯云游四方,每回经过望春楼,傅怀仁总是要留他多住几日,目光切切,说‘不晓心中大约没我这个好友,半年不见一面,亦拔脚就走,半分思念也无’。他那时反驳,说:“我心中有怀仁,这天下风景,见云见水,便都如你在身侧。剑在,你亦在。”傅怀仁初时笑,后来听得剑在人在,不知为什么,笑得很是奇怪。但如今相隔两地,晏不晓忽然就能明白傅怀仁的心情,明白什么叫半分思念。哪怕心知对方安好,哪怕依然见云见水如好友就在身侧,哪怕剑练得再多。晏不晓亦是会涌起一股怅然。他会想——月亮,还是要两个人看的好。一个人,终归是寂寞。容庭芳随余秋远去金光顶,本该是一件大事,一件弟子们瞧见能落掉下巴的大事。但眼下不会,除了苏玄机和晏不晓见过容庭芳如今长什么模样,其他弟子是不晓得的。他们只知道从前容庭芳一头白发是个魔头,现在威风凛凛还不是人。哪里能料到眼前狷丽的白衣青年就是容庭芳。凤凰可以涅槃,凤凰的金丹也有替人重塑筋骨的功效。容庭芳之前被剑捅得濒死,如今算是散骨重生。但因为涅槃,槃的还是自己,所以容庭芳即便是重聚筋骨,从前失去的骨头也不会再长回来。所以他人虽然年轻了,还是得从炼狱谷中找回龙骨。如今的容庭芳,大约是最强盛的时候。一身筋骨完好,功力大涨,又无魔血滋扰之苦。而今又发觉了一件新的有趣的事,可谓是春风得意满面含春,瞧得人挪不开眼。容庭芳十分有兴趣地看着守门弟子,问余秋远:“你说如果我变出龙头,他会怎样?”眼下他们已经到了金光顶。 第133章 姑娘们,这段时间有点遗憾不能看到你们‘群魔乱舞’【?】不不,群英荟萃!评论的话我后台还是能看的,也能回复。如果愿意的话,还是希望你们能留下只言片语呀。等功能升级完我们再揭开这评论小妖精的面纱吧。今天也是希望小天使们天天开心,追的作者都日万,看的文都不坑,糖都甜,cp都成真。爱你们。第66章 热气袭人耽于享乐?没有啊。余秋远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然后他看到了容庭芳戏谑的眼神。“……”苏玄机把金丹揣走了。师兄说万物初始皆鸿蒙, 遇黑即黑,遇白即白。金丹刚开灵智,什么都学得快。叫它瞧见打架斗殴可不好, 孩子小小年纪学坏怎么办。虽然不是爹, 也没有带娃娃。但荣升成小师叔的苏玄机还是很操心的。蓬莱的饭菜很清淡, 余秋远吃的尤其清淡。哪怕是一心向着师兄的苏玄机, 在吃饭这件事上, 也是要选择和容庭芳站在一起的。太素了。真的。他情愿带着金丹去钻厨房。头一回来蓬莱作客的容庭芳,看着这清汤寡水, 腥油全无, 一时之间,握着筷子难以下手。余秋远替他夹了一筷青菜。“多吃点。”容庭芳:“……”他强烈怀疑余秋远请他吃饭,其实是想报复他。容庭芳看了眼余秋远桌上的碗碟。半碗清汤, 一碟乳干。“……”他道, “你不要告诉我,晚上睡觉还要爬在树上。”饮清水, 栖梧桐嘛!余秋远道:“难道你睡觉会盘起来?”“……”这顿饭吃的容庭芳有点饿。晏不晓一直想等着机会就问容庭芳,既然傅怀仁无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可是他想, 容兄弟和余真人许久未见,一直他和傅怀仁互相牵挂, 如今应当也有许多话要说,上前打扰总是不好——而且晏不晓一直记着当时在沧水他还骂过容庭芳‘果然是魔界来的兵没有教养’,故而知道容庭芳就是魔尊后, 总有种打过对方巴掌的感觉,一直有些心虚。索性容庭芳不记得这件事,但若在关头上叫他记起来,岂非是把尾巴往他手里送?晏不晓不干这个糊涂事。他在金光顶踱步,踱来踱去,忽然便见远处来了一个人。因为夜色之中,他的剑特别的亮,像天边划过的流星,一下就引起了晏不晓的注意。身为剑痴,他的视线立马追了上去。待那人落地,晏不晓心里咦了一声,这人好像有点熟悉。你猜他是谁?正是郝连凤。郝连凤没见过晏不晓,晏不晓却见过他,当日场中,苏玄机身侧就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符云生,他先前在炼狱谷见过几面,一个就是郝连凤。这么多天他没上过金光顶,这么晚了上来干什么?蓬莱弟子之间的事,晏不晓很识趣,不过问。却是郝连凤急急上门,被弟子拦了下来:“郝连师兄,欲往何处?”郝连凤缓下脸色,道:“我找余真人。”“苏真人有令,余真人暂不见外客。”什么?可余秋远分明才见过白子鹤。先前五大峰主前来探望余秋远,苏玄机一个也不让进,那时掌山真人好不容易仙魂归来需要休养,这也能理解。但眼下余秋远出关是众所周知的事,为什么还要拦着他不让进?郝连凤已经被拦了近月余。之前苏玄机在万鹤山庄时,叫他们取了弟子名册后,只叫符云生送来,郝连凤面上答应得好好的,明着过不去,本想暗中跟去,不想白绛雨叫他去看守小灵地。小灵地是蓬莱至宝,当年与魔界对战时曾立下大功,至今仍为不少心术不正的人所窥探。剑门高远不可登,法门隐秘不可寻。只有小蓬莱这一处最为显眼。虽然小蓬莱本身不是好进的地方。它在后山一处,被设了阵法,但需五大峰的大弟子轮流看守,不能出半点差错。郝连凤身为玉玑峰大弟子,深知其中要害,只能遵命。耐着性子等符云生回来,心想,到时候问云生也是一样的。苏真人要弟子的名册究竟要看谁?可是符云生果真回来了,嘴却紧得像蚌壳,如何也撬不开。这可真是天下一大稀奇事。郝连凤和符云生从来两不相离,符云生更是‘师兄长’‘师兄短’叫得勤快。出了门一趟,反而支支吾吾,问什么都不说。亏得郝连凤自己多留了心眼,自己去大洲走了一趟,这才能编造万鹤山庄的事来诓骗白子鹤。其实那些人哪里是叫容庭芳杀了,早在白式微带着人往炼狱谷去时,白歧便收拾东西遣散家仆,带着珠玉细软,跑了个一干二净。说来最聪明的倒是这管家,跟了白式微一辈子,明着暗着都知道此路不通。将小少爷送走后,知道这地方是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早晚是要逢上祸端的。人去庄空,只留下了些鹤,一时无人喂养,不知所措。还好古拔旰过来,把这些鸟一并送回了山里。因着与符云生一百个问题都得不到回答的情况,最近郝连凤和符云生闹得有些僵,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说话了,更别说平时寸步不离,眼下分了个十万八千里。所以原本郝连凤在知道白子鹤说漏了嘴之后,便要再问,谁知道对方竟然死活也不再开口。凤凰一事,事关重大,倘若白子鹤与别人随口乱说,那可不是一桩小事。当年他们能如何对待龙,如今也能如何对待凤。人心可畏。郝连凤心思一沉,再看向白子鹤时,眼中就露了杀机。郝连凤和余秋远不同,他是个下手比较重的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郝连凤原本想拿这事先和符云生对对话,符云生随苏玄机一道,白子鹤能瞧见的,符云生自然也能瞧见。且观他回来后就支支吾吾,躲躲闪闪,郝连凤多半是确认白子鹤所言非虚了。但他一想到符云生那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就来气。干脆就直接来找余秋远。——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同族。平日里郝连凤尚是彬彬有礼,但眼下他心中有事急需求证,再三受阻,面色不由得差了起来:“我有要事禀报真人,你一味拦我,若耽误正经事,担当得起吗?”那弟子不松口。晏不晓见状,上前道:“郝连真人。”郝连凤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回过头,将穷酸的剑修打量了一遍,没能认出来。“你是?”晏不晓道:“在下晏不晓。”‘不晓归人’晏不晓?郝连凤心想,和傅怀仁常年在一处的那个?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等,他记得符云生说过,晏不晓进炼狱谷是替傅怀仁求药的,可惜药没求到,人也被容庭芳给带走了。苏真人可怜他,以免他要做傻事,这才把人带进谷。这话是苏玄机说的。既然要瞒余秋远身份,能不多说就不多说。若说晏不晓是求着容庭芳把傅怀仁带走的,怕是晏不晓往后在大洲都要面对异样的注目。半真半假的话,永远都是比真话更让人相信的。郝连凤道:“不晓归人。” 第135章 红色的鲤鱼从余秋远手中溜走,又溜回来,亲亲掌山真人的手指。容庭芳看了片刻,脑中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浮现出那个念头了——他枕着手喊。“余秋远。”“嗯?”正是星辰漫天,两人一坐一卧各自休憩,余秋远难得觉得静谧,正在拨着游鱼玩,却是忽然听人开口。他应了一声,低头望过去,撞进一汪银池里。银色的天池。漫天星辰不及容庭芳一双眼。容庭芳深深看着他,就问:“你为什么不穿红色?”余秋远:“……我不喜欢红色。”“为什么?”容庭芳直起身,“你之前不是穿过么?”这件事,容庭芳在炼狱谷的时候就要问,但是那时他刚抓住余秋远的肩,就被赶来的苏玄机打断了后半句话。其实不光是想问这个,容庭芳还想问,你既然穿红色,是从前就穿,还是只是现在穿,是本来就穿,还是只是巧合去穿。那你,你——以前来过炼狱谷没有?余秋远万万没想到容庭芳会问他这个,讶异了很久,久到容庭芳都觉得不自在,才道:“我不喜欢红色,太扎眼。至于你先前所见——”他说,“妖类化形,你也知道的,大多同真身相似。但是自来这蓬莱千年间,我不曾化过形,你要问我从前如何,我便无法回答了。”不曾化过形?这倒是让容庭芳有些惊讶。因着他坐起身来,身子就挨了过来,余秋远下意识往边上避了一避。若不避,瞧着两人便离得太近了些,就连胳膊也要挨着胳膊。“你怎么会没有化过形。”容庭芳皱起眉头,一次也不曾?他自己是因为剔去了龙骨,不算完整的妖,又入了魔,故而化也化不成龙。但妖化形是一种本能。就算是妖仙,也有要化原型的时候的。余秋远说这千年间他不曾变过原形,岂非是叫人惊讶。余秋远点点头。“玄机说,师父将我捡来的时候,我便已经是个人。可惜受伤太重,所以被蓬莱仙人送进了小灵地,调养了很久。”余秋远回忆着那段时光,但那个时候他也记不太清,只知道多数时候他是在昏迷之中灵脉自行修复的。他看向容庭芳,“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容庭芳张口就道:“因为我——”梦见过一个人。很像你。但他把话咽了回去,只说:“那你们凤凰会涅槃么?”余秋远道:“快死了才会。”“你涅槃过吗?”“活太久,不记得了。”“这你都不记得。凤凰涅槃,不是重获新生么?”容庭芳将余秋远打量了一遍,心中暗想,这真的是凤凰吗,还是哪只假冒的,问什么都不知道,瞧着记性这么不好,怕是年纪大了吧?余秋远:“……”涅槃有许多种,谁知道他属于哪一种。但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反正从前的事,多半是不大友好,不然他也不会遗忘。天地生灵,总会挑对自己最好的方式活下去,不然岂非要同人一样,永远活在痛苦之中。蓬莱既然救他,便是重新给予了他一次生命,那么就当天凤在过去死了,从此多了一位掌山真人。余秋远道:“当人很好,我何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去变一只鸟呢?”容庭芳沉默许久:“——当人果真很好?”余秋远反问他:“你不觉得?”岁月无声,星河万里。容庭芳不觉得。“人太敏感,也太脆弱。生不来,死不去,寿命那么短,却非要执着于情情爱爱。几十年也只一个眨眼,等到死时,才发觉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得到,有什么好的?”容庭芳道,“大道无垠,只有站在大道之巅,才有实力去得到想要的一切。届时跳脱轮回,喜怒哀乐都与你无关,你我既生而为妖,比人强不知多少倍,应当感到荣幸。”这番言辞未免过于狂妄,但很是容庭芳的性子。余秋远微微摇了摇头,但没有出言反驳。生灵都是一样的,强大如龙,仁慈如凤,脆弱如草,皆是平等。自降生在神木上起,余秋远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春秋,看过一只只鲜活的凤凰不安于荒火的孤寂,非要去人间看看所谓的红尘,最后就留在了那处红尘泥泞里。他也没听说舍弃了永恒的凤凰有什么后悔。说到大道与权势,容庭芳津津有味,一时胸中豪情顿生。但他没忘记先前问的问题。容庭芳是因为先做了那个梦,又在炼狱谷时见余秋远也是一身红衣,这才鬼使神差,念念不忘。但当年若果真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随他到了无尽崖,容庭芳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容庭芳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但他问这个已不是一回两回。余秋远道:“你非要问这个,莫非是要找什么人?”说着想了想,哑然失笑,“是什么重要的人,能叫堂堂魔尊难以忘怀。”“没什么。”容庭芳觉得若说这只是梦见的就有些不大好意思,便不提。只含糊道,“我同你说过的,以前我在炼狱谷时呆了三年。那人就是那时见到的,远远只看了一面。只是炼狱谷实乃人间地狱,我便好奇,到底是什么人会去而已。”除了容庭芳这种想不开要去堕魔的,谁会去那里。既然话都说了出来,容庭芳摸着下巴,突发其想:“你说,会不会是喜欢我?因为不舍得我,从幽潭中追出来找我?还是天上那帮砸铜卖铁的,瞧见我跑了,不服气,非得追到炼狱谷来再给我打几道雷,好回去交差。”“……”余秋远道,“你就这么好奇?”也不是好奇。只是,容庭芳分明记得在梦中时,因他一跃而下,追来的人瞧着又失望又悲戚。他不觉得有什么事能叫一个人追到火海之中也不肯放手。除了爱就是恨了。爱这个字眼,容庭芳从来不会写,恨他倒是写得挺多。容庭芳道:“你还认识什么红色的凤凰么?”天下哪有这么多红色的凤凰。“红色的狐狸倒是有,你要么?”容庭芳:“……”他摆摆手,“罢了罢了。”余秋远倒是有些好笑:“从未见你对什么人如此上过心,百般寻问,连只狐狸也不放过。好吧,倘若日后我见了谁是穿红衣的,就替你问一句他有没有去过炼狱谷,是不是认识容庭芳,若认识,到底是仇人还是朋友。这你可满意了?”容庭芳摸摸鼻子:“倒也——”本想说不必。想想也好,“也行。”若是老朋友,大洲这么小,早就能重逢。若不是老朋友,这么多年过去,怕是已经化成灰烬入了轮回,即使相逢亦不识。——从私心来说,其实容庭芳心中是有些希望那个红衣人是余秋远的。偏偏余秋远最讨厌红色。且他堂堂一只天凤,尊贵祥瑞,又怎么会去人间地狱。梦由心生,也许本来就是一泡幻影,倒是叫他执着,反成了迷瘴。遂洒然一笑,不再多想,只闭上眼。胡乱打岔道:“总比你这一身衣服好看。”其实蓬莱银衣卓绝,仙气飘然,望之如流沙覆贝,是多少人心之向往。容庭芳说不好看,那就是在纯粹的胡说八道,睁着眼睛说瞎话。余秋远知道这个人说习惯了瞎话,自然不当真。今晚是特别的。在这里,他们可以是朋友,可以是知交,总不必再互相怨怼,叫两个人就算分了开来,心里头也不好过。月是故乡明,但魔界不是容庭芳的故乡。他自回魔界,也没睡过几个好觉,本来脾气就差,遇到点事更是暴躁。蓬莱本也不是他的故乡,但大约是风也好,水也好,身边的人也好,容庭芳竟然闭着眼睡着了。不但能睡着,迷糊之中,还做了一个梦。 第137章 “啊——啊?哦。”容庭芳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试探道:“好像过了很久了?”傅怀仁的怨气更重了,他冷冷笑道:“不知道容尊主是去哪里逍遥快活,才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竟然这么久了呢?”容庭芳:“……”他起身替傅怀仁倒了一杯茶,送到傅怀仁面前,“傅老板,消气。”乍然一杯茶,傅怀仁简直受宠若惊。他竟然不太敢接。容庭芳的茶,喝起来很贵,纵使有钱如傅怀仁,也怕自己还不起。然而容庭芳却是真的给他倒了一杯茶,面带微笑地看着傅怀仁喝了,这才道:“傅老板这么辛苦,本尊谢你也是应该的。”说罢话头一转,“那你这一日三秋,可有找到什么?”傅怀仁一口茶含在嘴里,不知是该咽还是吐。若咽了,似乎找不到什么,也得尽力找点什么。若不咽,他凭什么不咽?就算眼下没成果,先前的辛苦便算白费了么?何况也不是完全毫无收获。虽然眼睛都要看瞎了,但傅怀仁当年搜罗天下名药秘方时,也没少看书。他将口中茶水咽下去,道:“找是找到了。”容庭芳面露喜色,又替他斟了一杯茶:“说来听听。”这可不能只用说。傅怀仁站起身,走进卧房,容庭芳紧随其后。满案皆是摊开的书籍,连地上也没放过。容庭芳走进去,甚至是要抬着脚。傅怀仁倒是轻车熟路,每一步抬脚都有如无物,这两日他闭门不出,就卧房这么小一块地方怎么走,他早就熟悉了。“这里。”傅怀仁将一本书递给容庭芳,“还有这本。”说罢又塞了两本,“这里和这里。”他道,“零零散散记得不全。但拼拼凑凑,大约有点意思。容尊主既然是龙,想必对妖界很熟。有些东西我看不懂,你瞧瞧能不能懂。”“……”容庭芳接过三四本翻着页的书。一行行字过目下去。其中一本是《荒火志》,写的是地情地貌,年代已很长。傅怀仁一开始以为这是白式微故弄风雅,摆着当情致,想想也不可能,他那样急功近利的人,没用的书摆着做什么。故而耐着性子翻页看下去,总算被他瞧到些名堂。北地有荒火名炼狱,天石砸落所致。人进化成灰,神入堕成魔,可远观不可靠近也。但另一篇目却写,荒火藏妖灵,圈地为幽谷,尾如银龙,身似彩凤,面容姣好如神人焉。傅怀仁道:“这里写的应该是炼狱谷,但我觉得后面的东西,大约是写的人随兴而为。”这世上哪有什么物种,是尾如龙,身如凤,脸还像人的。容庭芳若有所思:“倒也不是,他一定看到了什么。”至于看的究竟是什么,便说不准了。不过这两行字,容庭芳只在意其中一句,荒火藏妖灵。既然记载的人都知道这里藏了妖灵,联想到无尽崖壁深埋山中的山洞,容庭芳以为,确实有人在那里生活过,而且看起来,生活了很多年。圈地如幽谷——莫不是说,那本是一片火海,是那个妖灵将它圈成了后来的模样?容庭芳换了一本,这一本上面的字,倒是一个也看不懂。傅怀仁道:“我也看不懂。但是你的玉盘上也有字。我依稀记得它们有些像。你拿出来瞧瞧。”容庭芳一听,便从怀里将那玉盘掏出来。其实不是他小气不肯留给傅怀仁,而是他自觉这个玉盘十分重要,怕给了万一出事,便寻不回来,故而只肯给傅怀仁瞧一瞧,就要自己收起来。重要的东西,当然是带在身边才有安全感。索性这屋里明珠生了满天辉,纤毫必现。那玉盘经容庭芳多次摩挲,上面的灰尘早就掸尽,如今摸着玉质光滑,触手细腻,实为不可多得的宝物之材。傅怀仁稍微摸了一摸,再次感慨一下,倘若它拍卖起来,一定很值钱。随后就在容庭芳仿佛要被抢了宝物的眼神中压下商人的本性,指着那书上的文字,道:“你瞧,像不像?”容庭芳仔细比对了一下,是像。但他也看不懂。他一寻思。取了纸笔来,递给傅怀仁:“你把这上面的字依次抄下来。”傅怀仁道:“你自己怎么不抄?”容庭芳看了看他,忽然说:“其实我才从蓬莱回来,你猜我见到了谁?”“……”傅怀仁拿了笔去蘸墨。也没几个字,他抄完了,方问:“你见了谁?”“蓬莱的掌山真人啊。”容庭芳将那纸叠起来收在怀里,“还能有谁。”傅怀仁:“……”“当然。还有晏道长。”戏耍过了傅怀仁,容庭芳这才灿然一笑,“还一起吃了一顿饭,晏道长剑术超然,他舞起剑来,确当得上天下剑术第一人。”傅怀仁:“……”“自然他也问起了你。我说你很好。”容庭芳补了一句。这才见傅怀仁几乎要气死的脸又活转了过来。但他虽然逗着傅怀仁,心中却在迷惑,思念一个人当真如此重要,时时刻刻都要摆在心上吗?容庭芳不禁问:“傅老板对晏道长,怕不是朋友之情这么简单吧?”傅怀仁抬眼去瞧他,倒没否认。“很明显?”当然明显,就差嘴上没说了,傅怀仁是个商人,他肯这么倾心尽力的待晏不晓好,难道果真就心里一丝一毫的念头都没有藏吗?容庭芳只是自己缺乏情爱之心,但又不傻,看还是看得懂的。当日万鹤山庄,晏不晓踏月而去,傅怀仁几乎就差羽化追上去了。那种生生按捺下来的毅力,却也是叫人佩服。傅怀仁自嘲道:“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既然尊上看了出来,还望留我一个面子,不要在不晓面前提起。”晏不晓心思纯净,他心里只有剑,当傅怀仁也只是朋友,从未动过红尘俗念。“我看未必。”容庭芳道,“他剑意并不纯粹。”一个人剑意从纯粹到不纯粹,是因为心中藏了事,有了人,叫他滋生了烦恼。丹阳从一开始说的就不错,晏不晓的心里,并没有很纯粹的剑,所以他练不了天下第一。但容庭芳这样说,傅怀仁却也没见得高兴。他只沉默了片刻,方苦笑道:“算了。”算了?容庭芳不解道:“他心里有你,你不高兴吗?”傅怀仁所求不就是与晏不晓心心相通吗?“还是说,你对他已经变了?”要是变了,也很正常,在容庭芳看来,世间诸事没有恒久流长,凡人朝三暮四更是常见。连老天的心思都在变动,又有什么是天长地久呢?“我没有变。我望与他君心相知。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傅怀仁抚过书卷,面上带了一丝柔色,“但是。两情相守何其艰难。倘若两情不长久,我情愿他永远不要知道这份苦楚的好。”他之命如悬一线,不小心就会绷断。这也是为什么,以前晏不晓每次要离开,傅怀仁虽然不舍,却也不会强留。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失落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不必叫晏不晓来承担。容庭芳看了他半天,忽然道:“那你不甘心什么?”傅怀仁一惊:“啊?” 第139章 这是不但想去,还想要带着礼去。说真的他还有些微妙的不爽,明明是他自己的内丹,不过是借给容庭芳用了一段时间,怎么就变得这么亲近,甚至都要超过他了?余秋远微微叹了口气,随后说:“好了,我会带礼过去的。但是,你若要去,先回到我身体里。魔界魔气滋生,依你现在的修行,尚不能完全抵御。倘若你不肯,也就不要去了。”大约是因为容庭芳不在,而龙气已消化得差不多的原因,最近金丹乖顺了许多。听到余秋远这话,立马就飞了过来,头一回,乖乖叫余秋远吞了下去。——叫这个原主人又欣慰又心酸。这么听话竟然是为了别人。真是白养了。可到了第三日,余秋远在蓬莱怎么也没等到晏不晓。苏玄机虽然不赞同他们去魔界,但晏不晓一直不来,他却也有些担心。“晏道长不会不来了吧?”“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余秋远道,“晏不晓说来,就一定会来。”再等等吧。然而自太阳逐渐沉入地平线,晏不晓还是没来。余秋远和苏玄机已经在南海等了一天。苏玄机看着沉下的夕阳:“师兄,今天快过去了——”四方城内张灯结彩,喝酒耍拳。大殿里却寂静无声。魔界没有夕阳,但滴嗒的水漏声还是在告诉傅怀仁,三日之约将逝。傅怀仁道:“今天快过去了。”但是并没人来。他倒并非难过,只是心中想,这么粗劣的诡计,倘若晏不晓信倒奇怪了,不来也是正常的。说归说,这样找着理由,心里却是有些失落。傅怀仁无端端想到,倘若今天不是在魔界而是在沧水,他不是在做戏而是果真要娶妻。请人派了信给晏不晓,结果对方却没来。而他从此就果真要和一位女子共结连理。晏不晓于他而言,只能是一位偶尔碰面的朋友——光是想想这个场景,傅怀仁自己都难以接受。他从前觉得最多不娶妻,总归是能和晏不晓保持这么一个或近或远,尚能把酒言欢的关系。可今天,直到穿了这身红色的喜服,傅怀仁才恍然发觉。其实他还是很小气,亦很自私——滴嗒一声。子时将至。三日之约,终究到了头。这场假戏到底是成不了真的。傅怀仁只觉得有些好笑,容庭芳肆意妄为,他倒也脑子糊涂了,去和晏不晓玩这场把戏。不知道对方心中如何想的,是否还在不解——傅怀仁将衣服脱下叠好,冲坐在那的容庭芳道:“看来这场好戏是不能叫尊上满意了。难为你还特地去寻一件喜服来。只是觥筹之宴莫要辜负,不如与城民把酒言欢吧。”容庭芳撑着头,尚未答话,视线却挪向了大殿门口。——忽然一声破门之声。一个穷酸的剑修站在了门口,身上挂了个包袱,手里拎了把剑,气喘吁吁,刚一进来,视线就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到殿中的傅怀仁身上。对方如寻常一样一身蓝衣,仍旧戴着那根鸡翅木簪子。这里的清冷和外头的热闹简直是天壤之别。掐着时间赶来的晏不晓有些疑惑,不是成亲吗?但他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算错了时间,婚宴已经结束了。晏不晓边走进来,边道:“我来晚了吗?”容庭芳勾起嘴角:“来晚了,洞房都入了。”“……”晏不晓略略吃了一惊,上前一步拉过傅怀仁的手,“你没事吧。”这话问得,连容庭芳也没能摸懂。晏不晓很是担忧:“我只怕容兄弟果真给你找个妖精鬼怪。”他当然知道傅怀仁就算成亲,也一定不是自愿的。他怎么会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呢。但容庭芳既然出此下策,说不得为了戏码更逼真一些,当真把傅怀仁塞给什么魔界的女子。魔界的女子美虽美,却也凶悍。并非傅怀仁的良配。容庭芳嘴角抽了抽,这小子,看来是没有上当。他道:“你小心我真的送他一堆女人。”晏不晓这才看向容庭芳,一脸真挚道:“余真人说了,容兄弟爱好成人之美,不喜欢强迫别人。虽然此回不知为何出此幼儿之计,但大约是因为才吃过蓬莱的饭,觉得不好意思,又难于开口正大光明的邀请,故而借此机会,名为成亲,实则请回便饭罢了。”“何况外面张灯结彩,岂非是大洲不可见的风景?”晏不晓说着,便笑起来,“余真人正谢过容兄弟好意,与你手下魔将一同夜游四方城呢。”容庭芳:“…………”下一秒大殿内就没了他的身影。傅怀仁自晏不晓来,心尖便都在颤。没见晏不晓时,他觉得呆在魔界尚可。见了晏不晓后,哪里都只是将就。他握着晏不晓的手,眼中带着笑意:“你没上当。”晏不晓道:“没上当。”“没上当为何要来。”晏不晓道:“魔尊想办法请我来,我岂能不来。我不来,余真人怎么来。他二人明明互相挂念,却要打你的主意。君子好成人之美——但他的请帖倒是提醒了我。”毫无顾忌地将魔尊自以为人不知的小心思给戳了个透。话糙理不糙,若叫容庭芳听见这番话,大约是要气死的。傅怀仁不禁觉得心中快意。他想,容庭芳到底还是想错了晏不晓,他又岂是真的无知之辈呢。“可说到底,我还是得谢他。”晏不晓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紫金木盒,微笑道,“怀仁,我备了一份薄礼,不论你成不成亲,都是要给你的。”盒子一打开,是一株翠色的草,扎根在一块深红色的土壤之中。幽幽透着一股生机。傅怀仁:“……”晏不晓笑道:“是我运气好。那回去炼狱谷没能将它取来。如今终于将它摘到手了。”他将盒子盖上,珍而重之放到傅怀仁手中,“送给你。我祝你一生长寿平安,如意喜乐。”傅怀仁顿时心里像倒了一锅热油。噼里啪啦直响。“——你。”傅怀仁欲开口说话,方觉喉间有些堵塞。他清了清嗓子,道:“你怎么取来——”话却还是梗住了。傅怀仁知道这个草,容庭芳和他说过,它生于烈火,常人不能得。晏不晓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他备这‘薄礼’都做了什么,傅怀仁不敢去想。他去撸晏不晓的袖子,晏不晓原本是一身短打的,如今从脖子到脚腕都包了个严严实实。这么一撸上去,露出裸露在外的皮肤,叫傅怀仁手都在抖。身上多多少少,皆是灼烧的痕迹。三天不够晏不晓将伤痕处理完毕。“我的剑,是天下第一快的剑。”晏不晓不以为意,躲过傅怀仁的触碰,只将袖子放下来,伤痛抹不灭他话语中的自豪,“就算是烈火,亦无法拦住我。”见到请帖时,晏不晓没顾上此事真假,却只恍然大悟一件事,傅怀仁终究是要成亲的。傅怀仁对他如此之好,他应当替傅怀仁备一份天下最贵重的礼。他要傅怀仁,远离病痛,一生长久,享尽儿孙满堂的人间喜乐。 第141章 “我的母亲,也算你们同族中人。她做了什么选择,是她自己的事。”厉姜指尖拈着一只金蝶,它绕着掌心的幽冥火,似要扑又不敢扑,扑扇着翅膀,翩翩起舞。这么站在那里,明明风一吹就像要倒的瘦弱模样,却还能灿然一笑,“但若叫我听见你们来帮她遇人不淑,也别怪我不客气。”说罢将金蝶掐掉了翅膀,美丽的蝴蝶瞬间失去了生命。“就算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也从不留情。”“……”其他站在那里的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厉姜走了,方觉脖后出了一层的冷汗。从此再不在明面上说半个不字。魔界信奉强者为尊,没人再觉得厉姜是个小白脸。余秋远还在旁边看着,容庭芳若在这里动手,难免叫人认出来。先前的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容庭芳不是没有听过,只是向来不在意而已。但如今不同,还是省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从来不考虑后果的容庭芳,竟然也有按捺住这双手的一天,真是叫人扼腕叹息。“走吧。”他移开视线,不再看那瑟瑟发抖的小魔头,手中力道改箍为松,轻轻握住余秋远的手。余秋远有些惊讶,瞄了眼自己的手,没有抽回来。四方城是魔界的主城,其实生活在这里的魔头,和外面的人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也要吃饭,也要喝水,甚至也会开铺子做生意,讨价还价骂个街。一逢盛日节气,也有出来挤热闹的人,就像今天一样——走起路来摩肩接踵。余秋远问:“圣迹是什么?”“是魔界始尊诞生之日。据说每逢那一天,圣湖便会现出始尊真身。”所以容庭芳说今日要庆副使上任,祷祝阿波额那庇佑魔界并不是胡说。今天本来就是魔界的盛日。容庭芳虽然不是魔,但这么多年,也向来是与子民同乐。“为什么是据说?”余秋远道,“莫非你没见过?”容庭芳似笑非笑:“心里虔诚的人才能见到。”余秋远任他牵着,闻言若有所思:“你为了这个才请我来的?”“谁请你来了。”容庭芳轻哼一声,“我写的是爱来不来。”——爱来不来。余秋远有些无语,他总觉得这是容庭芳在报复他先前对着魔将说过的话。这个人当真是很小气,连一个字眼也要讨个公道回来的。怪不得先前对被骗了这件事能发雷霆之怒。但发雷霆之怒又怎样,发完了,现在不还是请他过来了么?余秋远心里暗笑,有时候摸准容庭芳的脾气,这个人其实很好安抚。该生气生气,该打就打,完了又是没事人。倘若这话叫容庭芳听见,大约又能气得把鞭子扬起来。“哦,不是你要请我的。”余秋远一脸‘你说得对’,下一句就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法器融在请帖上。”那法器就藏在烫金的贴花下面,余秋远当时一摸就摸出来了。也是容庭芳胆大,这请帖若落在不怀好意的人手中,蓬莱和魔界千年来的平衡必然就破了。掌山真人话中带着笑意:“倘若不是你的意思,我岂能进这魔界结界呢。”容庭芳:“……”有些话呢,真的不用说出来。他一下被戳穿了不可言喻的小心思,面上过不去,泛起一些薄红,索性是被面具挡住了瞧不真切。当下有些羞恼,轻声呵斥道,“那当然是替晏不晓准备的。”晏不晓——余秋远道:“你见到他没有?”容庭芳自然道:“见了。”“可惜他来得晚了一些,傅老板的喜服都脱了。”什么喜服。余秋远未进四方城,自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他诧异了一下,追问道:“傅怀仁果真要成亲?”“那当然。”容庭芳理所当然道,“喜服还是我去大洲买的。”虽然是傅怀仁自己出的钱。“啊?”这倒是余秋远没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心里就有些焦急:“你怎么这样糊涂。你知不知道,晏道长为了替傅怀仁送贺礼,他——”“他什么。”容庭芳打断了他,“你觉得,是你了解晏不晓,还是傅怀仁了解晏不晓。是你知道他备的礼重,还是傅怀仁知道他备的礼重?”余秋远:“……”容庭芳便将他的手握紧了一些:“别人的事情,管这么多做什么。”他替傅怀仁牵这个线,已然是大发慈悲,哪里还能管他们拜几次天地,入几次洞房。大殿都扔给他们了,容庭芳已经是仁至义尽。新人新夜倒是酣畅痛快,他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过夜呢。自古姻缘由天意,岂是人力可挽回。余秋远确实也管不着,只是看着晏不晓费尽心血,也要替傅怀仁求一线生机可能,感同身受,深有触动而已。既然晏不晓已经见了傅怀仁,不论傅怀仁成不成亲,想必晏不晓都会恭喜他的。但有件事余秋远就没能明白——“圣湖有多远,为什么不能飞着去。”这里魔挤魔,肩碰肩,作为喜洁的余秋远来说,实在有些难以忍受。“飞着去,就不诚心了。”容庭芳道,“就得走。”要虔诚一些,拿脚去踏踏实实走出来的才叫功德。不然就是投机取巧。若是投机取巧,就算去了圣湖,许的心愿也是不灵的。他道,“也不多远,顶多再两柱香吧。”余秋远哦了一声,心下有些郁闷。下一瞬就觉得腰上一紧,一股暖意袭来。却是容庭芳揽过了他的腰,将他往自己这边揽过了一些。“……”容庭芳见余秋远望来,解释道:“你身上灵气太强了,会令他们很不习惯。”一时半刻倒还好,时间久了,周边的魔难免会生疑。余秋远就算再强,他也无法做到不外泄任何一丝的气息。但和容庭芳挨得近些,那股灵气就会被混淆。理由如此充分,余秋远不说话了,只是走起路来,有些僵硬。容庭芳这样揽着,虽觉腰间细韧温热,却又像是揽了根木头,硬邦邦的,莫名尴尬。其实别说余秋远不习惯,他也不习惯。余秋远是不穿黑色衣服的,这身衣服于他有些紧,但显得腰细。容庭芳恍惚之间记起,之前在万鹤山庄时,余秋远装成白子鹤的模样,也带着他飞过。屋漏还要遭连夜雨,偏偏有一桩事四界哪里都一个模子刻出来,就是八卦。还有人在这点子上给这两个快站成两根门柱的人添堵。今天是什么日子,圣迹啊,圣迹是用来干什么的,除了向阿波额那祷告,也是向意中人表白的好日子。说到这个话题,总有人要八卦大洲和魔界最大的那两个。“哎,你们说,我们大王到底是不是被迷了心窍。回来后声都没有,我铠甲都擦亮了,就等着他一声令下,杀到蓬莱好替从前的弟兄报仇雪恨呢。难道他们果真有些——”说话的人比了比小拇指,“啊?是不是。”“大王和那位么——就不好说。”“怎么个说法?”“你不知道?”“我新来的。”“从前听说他们是因为不被世俗认可,仙魔不能结交,故而去殉情的。但现在大王回来了,不也是新欢一大堆,旧爱提都不提么?可见传言不可信。”“而且我们大王是谁啊,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神龙。”老的那个就啧了一声:“大洲那帮人爱乱嚼舌根。闲杂人等哪里配得上大王。”他在那边八卦地盘算,“就大王的魔后,怎么也得是——是个,是个凤凰吧。”“不是找条漂亮的母龙吗?”“你懂个屁。母龙也不比大王尊贵。凤凰不同啊。龙凤呈祥懂不懂。”他们越说越起劲,脑子里仿佛已经能有龙腾凤翔的盛景。“到时候我魔界大放异彩,龙为主,凤为后,天地难寻,当数至尊,天界算个屁东西。” 第143章 容庭芳意味深长道:“季柯啊——”季柯一抖,跑得更快了。很快就钻进了人堆里。余秋远笑道:“看来,他也并不如表面那般不惧。”“哼,空有小机灵,早晚必吃大亏。”“我看他倒不止聪明伶俐,根基也不错。”“怎么,还想抢我魔界的人?”“不敢。”这么笑着,两人一转头。一个对视,季柯的话忽然浮现在两人脑海之中。意中人三个字明晃晃地就横在了两人中间,一时不由自主瞥开视线,有些尴尬。心无旁骛的人是不会尴尬的,可惜这两个人,心思一个比一个不纯。明明晚风习习,水汽弥漫,该是凉爽的时候,有人却莫名出了一身汗。半晌后,余秋远才道:“童言稚语,你不必放在心上。”先开口解了围。他默默等了片刻,到底瞧不到圣迹。大约是心不虔诚,也大约他不是魔界的人,始尊并不会庇佑他。故心下虽微微失望,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道:“走吧。我该回去了。鱼池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按容庭芳的狗脾气,余秋远猜也能猜到,总归是为了这桩事,放不下面子而已。他话已说完,便要往四方城的方向回,拂起的衣衫擦过了容庭芳的指尖。像擦在了心里。容庭芳一个鬼使神差,手比脑子快,就拽住了余秋远的袖子——继而滑落下去,捉住对方探出袖尖的手。“倘若——”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若是就这样让对方同往常一样走了,那是会遗憾的。头一回手比脑子快,嘴还比手快。只道:“倘若我说,我放在心上了呢。”掌心中握住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容庭芳手便握得更紧了一些。“倘若我说,他说的是真的。”“我确实别有用心呢?”余秋远张了张口:“你——”“我自出生起,不曾想过情爱之事,亦未受过情爱之苦。哪怕到如今,也不会觉得山盟海誓有多么可贵。”容庭芳不等余秋远说完,只按着心意,说着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何谓情深,何谓喜爱,我至今未懂。但有些话,那孩子确实也没说错。”他之情爱之心大约天生如此,向来寡情孤苦,不解其中滋味。如今对着圣湖,瞧着这人间男女心心相依,哪怕是生出一种‘若他也能和一人如此永不相负’的念头,到底心是冷的,是幽潭的水泡透的,亦未多心动半分。只是忽然看到身边站着的余秋远——哪怕无心无情,话却问得还是要比心还要快。他不关心自己,却是想问余秋远——你要不要也许愿和一人余生两心同?“我待你之心,从不作假。”“想与你一决胜负是真,信你正人君子也是真。去海上散心是真,期盼着能不能偶遇也是真。如今请晏不晓过来是真,私心骗你过来还是真。”心之所至,道法自然。容庭芳看向余秋远,伸手覆上他的面具,要将它摘下,“我问心无愧。”“那么——”修长的手指一拈,面具就被扔在了蓝色的花丛之中,无人问津。容庭芳看着鬓发尽湿汗涔涔的掌山真人,只觉得对方连长长的睫毛也沾上了水,叫他千百年都不动的心里破天荒涌上一股怜惜之情。他确实是不懂人间情爱,但对一个人是例外。“那么,你要许愿吗?”在洛尔山脚下,圣湖边,和始尊许诺,同意中人不离不弃。“……”余秋远嘴唇动了动。容庭芳听到他说:“可是你连面具也不摘,始尊怎么知道,我的意中人是谁?”作者有话要说:  季季:哼,恋爱从小抓起,请叫我全场最佳。第69章 吃顿好的有的事无关风月, 他们从前待彼此就很不同,你若要说从哪一滴起,哪一处而生, 时间太长, 连个所以然也说不出口。容庭芳向来很厌弃世间情爱, 心中亦从没有过向往。可或许, 那个新来的掌山真人抱着千机剑冲他笑的时候, 便落到了他心里。这么回头一看,从不敢忘。“若不摘面具, 这里的人都长一个模样, 你们始尊难道认得出我所求为谁吗?”余秋远伸手覆上容庭芳的面具。容庭芳握上他的手,却没有阻止,由着余秋远摘下了他的面具。然后清风拂面, 顿感凉意。容庭芳这才发觉, 原来他自己也出了一额头的汗。魔尊从前还长着小龙角的时候,尚有些稚气。后来少年模样, 眼里便余下一些冷漠,像荆棘里的明珠,又耀眼, 想走近看,却容易被刺伤。再到后来成年, 稚气不见了,冷漠也没有了,剩下的是带着漫不经心的无情。容庭芳就看着余秋远, 问:“那你所求为谁?”未听回答,却是眼睛被一只手覆住,随后嘴上一软,带了炙热的温度。又烫又软。让容庭芳想起了炼狱谷的一场大火。他落入火中时,跟着他跳下来的那个人,眼中分明是带着惊惧的。凤凰永生不灭,有一万种方法虽死尤生,何必担心区区一颗金丹呢。——也许他从那个时候就应该看懂的。只这么轻轻一点,而后眼前就恢复了光明。湖景映灯影,蓬莱的掌山真人脸有些薄红。容庭芳眨眨眼,八百年不开窍的脑子突然像点通了什么灵根大脉。他一把揽起余秋远就化作原型直冲云霄,绕着洛尔沁山飞了一圈,龙啸之声震响天际——龙的鳞甲银光闪闪,强健而优美,像披了银甲,是天生的战士。圣湖边,那些虔诚祷告的魔们惊呼一片。他们前来祈求阿波额那的庇佑,圣迹未现,却瞧见了现在的魔尊。原来始尊的圣迹,便是要他们忠心于现任魔界之主吗?皮肤幽蓝的魔纷纷跪拜下来,祈求尊上保佑魔界子民顺心平安——云雾扑面,银龙绕着洛尔沁飞了几圈,便往远方去了,再也不见踪影。人群之中,躲了半天的季柯察觉动静,钻出头来,瞧着所有人都跪拜在那里,而眼前银龙若隐若现,很快就消失在云雾之中,一时心中大为震撼:“刚才那是现任的魔尊吗?” 第145章 所以这么多年,他能按捺不发,实在不是忍耐力好。而是再好的氛围,也能被晏不晓破坏得一点都不剩。就比如现在,他一点旖旎的念头都没有了。满脑子都是‘余秋远怎么还不回来’,再不来个人,要么他把自己气死,要么在自己气死前,先把晏不晓给办了。沙那陀建这处别院,主要还是为了这个带池子的院子。因为容庭芳一来就喜欢躺在里面,天热时躺,天冷时也躺。水是活水,沙那陀寻了许久开出的泉眼,天上的星河倒映下来,这里就是满池星子,像睡在星河之中。若山头生了雾,和着水汽,更如天上盛景,不似人间。曾经的云梦繁锦也不过如此。眼下正是好季节,自容庭芳重新用灵力修复过这里,便有生命随风而来。池边开了不知名的小花,风一吹落了些许,一些飘在池水之中,一些落在伏卧水池边的人身上。容庭芳是龙,天性喜水,如果可以,他能一天都呆在里面不出来,何况只是落了花呢。他很有闲情地摘了一捧,大约是心情好,才觉得看这世间,无处不可爱。倘若这花配上余秋远,或许也是不错的。容庭芳这样想着,便看向余秋远——对方已着了干净的衣裳,正坐在池边擦着头发。似修道中人,如洗浴着衣这种事,不必亲自动手。总是身无尘垢,无风自干。但余秋远可能是有着鸟禽一族爱梳理羽毛的习性,他喜欢自己去擦头发。凤凰是这样的,喜洁,若无事,便要沾些水,啄着自己的翅羽。余秋远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慢条斯理,从左到右,不慌不忙。容庭芳聚精会神地看着,连指间的花掉了也不知道。余秋远一回头,便见池边人深深望着他,神情悠远。他不禁一笑:“怎么?”容庭芳眨了下眼,似乎这才回神。他将池中落下的细嫩花瓣捞起来,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待余秋远不以为意,擦尽了头发,这才又看过去——是没什么。只是容庭芳从未与余秋远一同梳洗过,而在方才见了余秋远梳洗之姿,他才忽然之间想起来,印象之中——沙那陀好像也有这个习惯。喜欢将头发一点一点擦干。容庭芳偶尔在这小住时,沙那陀既为属下,又为弟子,服侍师父起居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容庭芳通常不愿叫他做些,只道:“你有心做这些,还不如早些将我教你的功法练练熟。日后战场上,难道还要本尊护着你吗?”虽然这样说了,但同处一屋,难免有碰见的时候,哪怕是洗漱。沙那陀和容庭芳不同,对沙那陀而言,洗浴不过是一项生活必需的事,时常很迅速便出来了,仿佛多沾些水能要他的命。容庭芳有一次无意中撞见,就见对方细细擦着头发,仿佛一点都不愿留下湿意。“……”他当时心里想,到底是修行不够,洗个澡还要亲自动手。其实容庭芳是有些遗憾的。当年沙那陀在时,余秋远正在闭关。所以他一直不能将这位得意弟子领到余秋远面前炫耀一番。说是炫耀,大约也夹杂了这样一种心理,我喜欢的,便想叫你也看看。如今斯人已去。容庭芳抬眼看了余秋远一眼,将手中落花一并抛去了,一句话也未多说。沙那陀算不上是横在容庭芳和余秋远之间一道伤疤,但到底是容庭芳不愿提及的事。他也从来没有放下。但看在蓬莱的面子上,只要大洲不招惹他,容庭芳有生之年,可以收手。说来他入魔界固然是因心中不忿天道伪善,这么多年过去,这里的魔再蠢再没脑子,也算是他的子民。魔界从一盘散落流沙至如今十二城各守一地,日常起居紧紧有条,实属不易。为一己私欲大肆征伐,搞得血流成河,并不是容庭芳的性格。擦着头发的余秋远忽然停下了手。他眉头皱了皱。容庭芳眼尖:“怎么?”“没什么。”余秋远一言带过。容庭芳哦了一声,随后道:“正好,我有桩事要问你。”他腾身跃起,轻轻巧巧落了地。池水随龙逐流,幻化成一件衣裳,穿在他的身上,瞧着隐有流光。点心不是白吃的,龙与凤确乃天生良配,这一场修行下来,容庭芳只觉神思清明,功力更较先前精纯不少。只是他一直隐有疑惑,为何他一直探寻不到他的龙珠所在。龙珠是龙的命脉,倘若没了龙珠,一如凤凰没了丹珠,都是折了大半的命。但依容庭芳眼下的状态,却是好得不能再好。那他的龙珠,究竟去了哪里呢?余秋远见容庭芳神情肃穆,以为他有什么大事,不禁也严肃起来。然后容庭芳说——“那日在鹤兰轩,我要你替我护法,后来我们有没有——”容庭芳端详着余秋远的神色,见对方从一愣,到脸色转红,又开始转青,久久不发一辞。心里大概有了答案。“那就是有了。”原来那不是做梦。怪不得他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仅仅是闭关了一次,他的身体竟然一跃进入了成年的阶段。这桩事余秋远是一点也不想提,倒不是说难堪。他当时尚在没想起来的时候,哪里知道这金丹是他自愿给容庭芳的,只以为是容庭芳为了活命抢了他的,一心想要拿回来。容庭芳又在闭关阶段,这个时候偷偷取回再简单不过。大概就是因为急切,所以才毫不设防,结果被按在水里这样那样。比今天还惨。今天好歹是两个人都有意识,又——那啥有过经验,还熟悉点。龙这种生物,完全凭本能做事的话,简直是一场噩梦。现在想想余秋远都能气死。因为连指责的余地都没有。容庭芳道:“怪不得你要睡上七日之久。”看他还老带着一股怨气。“但你可以说啊。”如果是他被强迫了,一怒之下早就动手将人大卸八块。余秋远不提这事,也不报复回来。容庭芳只想到一种可能性。他眨眨眼,“你是不是,当时就已经很喜欢我啦?”“是啊。”余秋远冷笑道,“可惜有的人实在是木头。凤求凰都听不懂。”这么随便应和着,倒是叫人不知真假了。——凤求凰?传说中凤凰只给自己的伴侣唱的曲子吗?容庭芳大奇:“我什么时候听过。”“想不起来就算了。”余秋远哼了一声,“反正也没指望过你听得懂。”“……”容庭芳想了很久,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了。余秋远也只给他弹过这么一次琴。当年南海偶遇,他受魔血沸腾之苦,跑到海面上散心,恰逢余秋远也来散心,两人难得坐在一起,没有刀光剑影,纯粹胡扯乱侃。天南海北,竟然聊得下去。后来他们聊天渺瀚与阿波额那虽为敌手,却也有月下剑舞的时候,感慨大抵高手之间总有怜惜之情。余秋远便取了琴,说他也会弹。“……原来那是凤求凰。”不是凤囚凰么。曾经一度容庭芳以为余秋远是故意的,因为容庭芳说了,所以总要唱反调,不但要弹,还要弹一首最难听的什么玩意儿,故意膈应他。而今恍然大悟后,容庭芳表情有些难以言喻。“说句实话——”余秋远冷冰冰看过来——‘是挺难听的’这五个字就被容庭芳咽了下去。 第147章 人这一生,总有所求,如果能求到心中至宝,自然是再满足不过的事。余秋远含笑望着这对苦尽甘来的人,心里想到傅怀仁曾说过的话,虽病痛坎苛,但用一生换来一个人,也不枉此生。余生便是,多活一天赚一天。但临到要走,晏不晓却忽然有些迟疑。他看了眼余秋远,又看了眼站在渭水边送他们的容庭芳。他能和傅怀仁从此两心不相离,这么一回去,余真人岂非又要与容庭芳分开了?从前晏不晓是觉得分离不过是常态,人怎么会没有远走高飞的时候呢,大家好聚好散,岂非是最畅快的事。而今他尝到分别之苦,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满心挂念。直到余秋远几人已走出了魔界,过了渭水就是南海,进了南海便是蓬莱。他二人仍未道别只字片语。一人身负蓬莱要位,一人镇守魔界大殿,有些话说了无用,有些人,也不是说见就能见,说不走就不走的。余秋远无法长居魔界,容庭芳也不可能扔下子民不管。“容兄弟。”晏不晓忽然往回走了几步,对容庭芳道,“先前在四方城,我冒昧中看了你摆在案台上的书册。”容庭芳不动声色。晏不晓复道:“它的文字较别处不同,我素来习剑,不懂术法。但曾经在山上见过上古时期才会用的祭文,十分繁复,与这个字体很相似。大抵是十分久远。”晏不晓的山,只有那一座。而如今的大洲,也只有那一座山的开山始祖才用过祭文——开过三处小灵地,也封过三处小灵地。这是明明白白的提醒,容庭芳明白过来,道:“多谢。”说罢看向余秋远,对方犹豫了一下,方道:“下回你来,我叫玄机多备些鱼。”待三人身影已消失在南海,风平浪静,容庭芳这才踏回了魔界。他的身形消失在海平面上,就像是无人来过。一水之隔,一边是天清云朗,一边是昏黑孤寂。容庭芳摸了摸头发。没有人注意到,向来不着饰物的容庭芳,今天簪了个凤尾簪。在这昏暗的天色中,唯有它晶莹剔透,色泽鲜亮,流光溢彩。容庭芳将它取下来,看着看着,嘴角便勾起笑来。先前在水上别情的时候,余秋远说要走,走了两步,却又欲言又止,最后问他:“我上回给你的凤翎还在吗?”容庭芳眨眨眼:“扔了。我哪知道是什么。若知道这是凤凰的毛,肯定就卖了。”余秋远:“……”见对方沉了脸,容庭芳这才像诡计得逞一样,变戏法似地拿出那根锦色的羽毛。说来也是奇怪,余秋远的本体是一只通体艳红的大凤鸟,他给的那根毛却是锦色的。余秋远这才缓和了脸色,伸手一拂,那根凤翎便成了根凤尾簪。他将那凤尾簪别在容庭芳发间。容庭芳本身无饰物,干净简单,乍然添这么一抹流光艳彩,整个人都似活泛了一样,褪去了冰冷的铠甲。眼波流动,伸手摸了一摸。“好看吗?”余秋远眼中闪过笑意:“你不妨自己看看。”他道,“这根凤尾簪上有我的灵力。以后如果有事,你大可以通过它来告诉我。”妖类身上之物,大多有此功效。就像之前容庭芳曾经这样告诉闻人笑的一样。可惜后来容庭芳也没有喊过闻人笑,不知道对方在蓬莱混得如何,是否已是个大长老了。容庭芳便问:“那我的鳞片呢?”余秋远伸手一点,幽幽盈蓝一片,完好无缺。容庭芳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将它变成什么。“我的鳞片本来就是最好的。”他理所当然道,“不必再换个模样。”本来还有点期待的余秋远:“……”恨恨地收回了手。为什么有种被耍的感觉。天阔水远一路无话,余秋远带着晏不晓两人,在苏玄机要拎剑而来的最后一刻回到了蓬莱。他只将晏不晓他们往苏玄机那里一塞,连苏玄机一句‘师兄’也只胡乱应了,就匆匆回了房间。顺手布下了禁制。苏玄机:“……”他问晏不晓,“师兄怎么了?”晏不晓猜:“大约心情不好?”苏玄机立时大怒:“果然那魔头不是好货色。”就知道不该一时心软,信了容庭芳的邪,才任由师兄受这窝囊气回来。这么愤愤说着,视线便转向了一边的蓝衣青年。傅怀仁温文尔雅抱拳:“在下傅怀仁。”苏玄机见过他,见了客气的人,自然不能如此暴躁的说话。“傅老板,你也受苦了。”傅怀仁道:“不苦,多亏容兄弟,我才有这条命。”苏玄机大奇。“他没害你?”“未曾。”“那你果真成了亲?”“多谢苏真人恭喜。”傅怀仁笑吟吟作了一揖,“刚有家室。”房内,余秋远听不见外头在说些什么。他脸色有些不好看,进了房便盘膝而坐,随后灵力绕周天小半个循环,微微张口,将那躁动的金丹吐了出来。仍是艳红艳红的——却较先前罩的水汽更蓝了一些。金丹开了灵识有一样不好,它也需要修行,也需要灵力。他们的交合,于容庭芳是大益,直接化入筋脉。但对余秋远而言,灵力皆通过丹珠运行,从前丹珠吐纳一圈,化解细致后,再返给余秋远。如今却不论好坏全数被它吸收了去。水火是不容,容庭芳的灵力进了金丹的肚子,却不令它不适,反兴奋不已,如同一个大胖子,贪得无厌地吸纳,甚至将多渡来的灵力吸收完不够,还倒抽了余秋远本身的灵力。不补反亏,余秋远怎么会舒服。好在金丹本性不坏,不过是一时掌握不够火候,这才犯了错。它知道自己不对,倒也乖巧,乖乖地回到余秋远身边,助它调息,把多吃的灵力又吐还给余秋远。余秋远调息片刻,这才觉得好了很多。他看着金丹道:“你过于贪心,小心走火入魔。”“……”金丹晃了晃,忽然一道声音直接在余秋远灵识中响了起来。“爹啊!”作者有话要说:  号外号外,蓬莱仙尊喜当爹,究竟谁是孩他娘——【崽崽写作文】 第149章 “……”幼龙哼了一声。过了会,直到太阳只剩下一点点露在地平线上,树祖这才听一道稚嫩的声音说:“一点鱼干怎么够。你放心,管你饱的还有。”“……”树祖哑然失笑。他拍着幼龙的背,直到幼龙困倦了,伏在他膝上打瞌睡。“水中月,镜中花,芳芳喜欢抓虾虾。虾虾多,虾虾大,芳芳吃成胖娃娃。”年迈的树祖轻轻抚着幼龙的背,由着它毫不设防,在自己面前变成条银龙,蜷缩在那里,小小的,亮亮的,特别漂亮。“芳芳啊,芳芳不是一个人,你终遇到一个最爱你的人。他喜欢你,疼爱你,把你当人间至宝,星星都不如你。”“芳芳要好好长大,这样才能见到他。”树祖慈爱地摸着银龙的小脑袋,也不管说的话,早就睡熟的龙能不能听见。他往远处看了看,那边晚霞胜红火,比人身上的红衣还要红。树祖点点头,抱着容庭芳沉到了水里。回了他们的家,那里的蚌非常大,珍珠又圆又亮。小小的银龙缩在明珠旁边,很是香甜。容庭芳眷恋着那个怀抱,不忍醒来,直到迷迷糊糊中想到了树祖那张老脸。“……”他炯炯有神地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坐起来,哪里有什么软膝头,也没有树祖。他只是在地板上靠着廊柱睡了一晚上。这一觉睡得实沉,神清气爽。容庭芳很久没有这种清爽的感觉了。过往如云烟,两百年前的那场战役像是一个梦。仔细一想,确实也两百年了,人间沧海变幻都过了一轮。于寻常人而言,早就过了一季又一季的佳节。他这么偏执是为了什么呢?魔界的人忽然发现大王正常了。不用再成天担心魔界乌云密布打雷下雨。水上别情被容庭芳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焰山他也不去了,又回到了原先高兴打打架不高兴再打打架的时候。有胆子大的去问:“大大大大王,先前你让我们找的能复活——”“人死如灯灭,不用找了。”容庭芳撑着头,看着下面的歌姬妖娆的歌舞,往嘴里丢了一条小鱼干,慵懒道,“都过去多久了,本尊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复活什么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魔将,“复活成你这样吗?”那就没法看了。魔将一想,哎,没忘啊,沙那陀他不就是——就是——操了,他一拍额头,妈了个巴子,他也想不起来了。容庭芳便不再看他,只悠悠哉哉地啃着他的小鱼干:“你去帮我在南海里再抓几条大的鱼,再弄些蚌,一定要新鲜。还有——”他坐直了些,擦擦手,“打听打听,佛门的黑莲万佛,死了没有。”如果没死——那就送他一程。往事可以云烟,人也可以忘记,仇不能不报。可惜黑莲万佛一直躲地很好。往后一百多年,容庭芳没有发现过他的踪迹。直到有一回他照旧从海上回来,那一次他离蓬莱很近,忽然就和黑莲万佛打了个照面。若真要找起来,黑莲万佛根本不是容庭芳的对手,他很快就溃不成军。但是容庭芳仍然挨了一记佛门金印,当下就现出了龙身。虽然容庭芳龙骨不全,平时与化形基本绝缘,但毕竟本相是条龙。银光闪闪那么一大条,染了一身黑色的魔气,罕见的三尾赫然映入黑莲万佛眼底。长尾扫来时黑莲万佛警铃大作,并没有什么用——等到蓬莱弟子听到动静追过来,银龙卷着黑莲万佛早就沉到海底,在海中一路破浪回到魔界。也许没别人看见,但这确实是容庭芳头一回在外头露出龙身来。“妖龙,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未有天谴,竟然还重获龙身。”黑莲万佛眼中闪过复杂,飞溅的熔浆灼痛了他的生魂,他沉沉道,“天道不公,终有报应。”“当然。报应还有呢。”容庭芳不以为意,他脱离魔气缠身之苦,不但重获新生,功力更盛从前,还找回了又能打一架又能睡一觉的人。龙凤相和,多么般配。倘若这就是他的报应,那天道还真是头一回没瞎了眼。容庭芳来,不过是因为方才在蓝河处听到奇怪的动静,故而来瞧一瞧这熔心湖出岔子没有。既然没有岔子,他也懒得来看黑莲万佛。看一个仇人有什么好看,他有余秋远好看么,能令人赏心悦目么?不是所有的仇人,都得到同一个待遇的。容庭芳懒得再和黑莲万佛多废话,拂袖便走:“近日本尊连逢喜事,原本想着来瞧瞧你,若你知道悔改,便放你一马,叫你痛快去死。可惜呀。”他故意叹了口气,“你还是再多反省个几百年,替本尊好好呆在这里——和那些,或许也死在过你手上的魔头做伴。”黑莲万佛只觉周身一沉,便被抬掌拍回了熔心湖中。能穿过魂魄的缚魂锁捆了过来,那些被容庭芳欺负了一顿的魔气也涌了过来——他奋力道:“容庭芳!”容庭芳停下脚步。黑莲万佛道:“仙魔本就不两立,往日我杀你,你徒弟自己冲上来找死,是他技不如人,如今我落如今下场,是我技不如人!但你如此折辱我,狠辣恶毒,实非君子所为!你就不想想,你徒弟之所以死,莫不就是替你而死的吗!我身在佛门,本就除魔卫道,受蓬莱庇护!而你为一己私欲,甘于堕落,终有报应——啊!”一声惨叫后,熔心湖归于平静。容庭芳收回手,额间因怒火而浮现的云纹隐了下去。“那就让它报应给我看,究竟是它眼瞎,还是我命硬。”周围肃穆寂静,只有熔心湖的岩浆卷起了风声,风里夹杂着火星,未沾到容庭芳衣角就泯灭于无形。白衣修罗负手站在那里,熔岩通红,映在他脸上,叫那双盛满了星河的眼睛中,仿佛也盛满了无尽的星火。他往前一步,随后一鞭削向空气:“出来!”长鞭撕开了空气,一个削瘦的人影从中滚出,有些慌张。容庭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厉公子,在这里躲了这么久,看够了吗?”那人正是厉姜,也只有会金蝶隐匿之术的厉姜,才能躲起来不叫人发现。从前厉姜用这招骗过萧胜很多次,但他骗不了容庭芳。厉姜哪里知道能叫容庭芳一鞭打出来,他尚在方才所闻所见的震惊之中。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容庭芳走过去,似笑非笑:“怎么,要本尊扶你吗?”“……”厉姜心头一凛,莫名一股惧意,当下自己爬了起来。“多谢尊上手下留情。”他当然知道是容庭芳手下留情,依他所见,容庭芳九鞭便能结束缚金网,区区一鞭岂不是能将他打的连魂都不剩。这才是他所见到的容庭芳——他心中一直向往的强大的力量。只是,只是厉姜一直都不知道,佛门的黑莲万佛竟然被生生困在这里。他一时心头复杂万千。修道者若修得好,能活很久。但妖更久。同容庭芳比起来,厉姜和萧胜这些人,就像是一个孩子。厉家要攀附魔界,也不过是这一百来年间的事。容庭芳从前和蓬莱的过往,与佛门的那些梁子,都在云烟之中,仅茶余饭后方能听说。更别提,再久之前的四界战事。那简直就是,天书一般,只在故事当中了。厉姜从前,因为自己的身世,又因母亲受人界厉家所欺,故而一心想往魔界找靠山。他仰慕容庭芳的强大,远远瞧见便心中敬怕。如今得了机会,能近距离看了,又惊叹于对方的芳华。方知这位传闻中的修罗,年轻时是如何风华盛世。但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又有些疑惑起来。实在因为容庭芳这个人,有时候懒又任性,说话毒还气人。眼中向来平淡无情,唯有提到那位蓬莱的真人,才兴致盎然,多了神采。先前魔界盛日,大宴三天,所有魔都载歌载舞。却唯独不见容庭芳。厉姜往大殿去,也只是被禁制关在门外。他心中猜测,或许容庭芳在闭关。倒也巧,既然没人管他,厉姜便想往熔心湖来看一眼。从前他听母亲说过,说魔界有个地牢,是天生的。那里的魔气最为活跃旺盛。厉姜不是纯种的魔族,他需要更纯净的魔气,这样他才能更好的修炼幽冥火。谁知—— 第151章 ——又软又糯,确实在余秋远的灵识之中响了起来。余秋远:“……”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这种万里挑一的机率都会被他撞见。金丹会生出灵识通常是不可能的,修行地如此之快,快到还能直接如孩童一般说话,那更是不可能。然而这两种不可能,竟然叫余秋远撞了个遍,还前后就差了那么一点时间。才月余啊。月余在他们漫长的生命中,简直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余秋远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扶了扶额,先要确认两件事。“你说话,他们能不能听见?”“不能。丹丹还不够大,灵识现在还只和爹爹通。”余秋远放心了一些,又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金丹上下左右飞了一圈:“是爹爹和娘的灵力交合,才叫我鸿蒙之中诞了智。先前能听懂你们说话,后来,爹爹和娘又给了丹丹很多灵力,丹丹受不了了,只好让自己长大。不然丹丹就要爆了。”这些事余秋远大概知道,头一回可能是鹤兰轩。第二回在无尽崖。那这第三回——“刚才爹爹和娘又玩有趣的东西,丹丹也想一起玩,但是灵力太多了,丹丹只好先把它们吃光。可是才吃完就感觉不到娘啦,丹丹一急,就能说话啦。”余秋远:“……”他并不想知道这个娘是谁。幸好不是在叫他。不然眼下金丹可能要砍号重修了。余秋远还有一桩事有些担心,他先前,担心金丹过于早慧,现在已经早慧了——那——能开灵识已然不易,鸿蒙之生产生天灵之物实属难得。哪里这么简单,像种青菜萝卜一样的说变就变。四界之中,只有一种途径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诞生出有灵有形的生命。那就是阴阳调和,孕育新生。这确实也是自然的准则。不然天下岂非乱了套。余秋远实在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内丹开口说话不算,还变成个娃娃天天揣在手里,就算是枚蛋也不行。那他还修炼什么,再这样反哺,多别扭啊!他揣着忧虑:“你该不会能变成——”金丹脆生生道:“变不了。”余秋远放了心。“但我会努力的!”胖丹滚了滚,坚决道。仿佛握紧了小拳头——如果它有的话。余秋远:“……”不,他不希望,一点也不。还有——“你不许叫我爹。”作者有话要说:  金丹:qaq为什么,是崽崽不够胖吗,是崽崽不够可爱吗!都这么有求生欲管别人叫娘了,话本骗我!第71章 还是爹好余秋远费了很大的劲, 才叫金丹改口。万物生者皆父母,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认识。金丹不明白,依余秋远和它的关系, 怎么就不能叫一声爹。但是余秋远十分严厉, 一点也不让步。金丹委委屈屈, 只好换了个叫法。“师父——”“不行。”“秋秋。”余秋远还是不满意:“你可同蓬莱弟子一般叫我真人。”金丹:“…………”长久的沉默后——余秋远震惊地看着眼前胖胖的金丹‘嗖’地一声, 把自己贴在了墙上。“秋秋太不讲道理了!”一嗓子差点把余秋远嚎聋。它贴着墙四处翻滚, 又高又快,叫余秋远伸起手也捉不到它, 屡屡从指间溜过。“秋秋不讲道理!丹丹生气了!”丹珠本为艳红, 生起气来灼热烫人,在墙上拖出焦黑的痕迹,很快墙上就像是车轱辘爬过, 不止是墙, 它能蹭的地方都蹭了一遍。屋里冒着一股焦香,简直不堪入目。余秋远捉它不到, 喊它不听,冷下脸来,不再留情, 脚尖一点踏墙而上,宽大的广袖一拂, 如同一个麻袋,金丹只觉头上一暗,整颗丹都被兜了起来, 任它如何挣扎,却像在乾坤袋里一般四处撞壁。“闹够了没有!”余秋远将它从袖中夹出来,用上了几分真力,呵道,“你若再胡闹,我就捏碎你的灵元,叫你只能当一颗普通的金丹!”“……”胖丹沉默了片刻,大声道,“秋秋不喜欢丹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丹丹,那就捏碎丹丹好啦!反正丹丹是你的嘛,你想不要就不要嘛!”余秋远大怒:“你——”指下欲用力。 第153章 “你说白家在世上没有留下任何一个血缘亲脉,白绛雨不是活得好好的?”厉姜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不想听。”容庭芳挥挥手,“那你来瞧一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厉姜凑来一看,肯定道:“是祭文。”他把这书上的字与纸条相比对。“是祈祝的祭文。”——祈祝。婆娑罗的弟子,开设一个祭坛,为的是祈祝?他祈祝什么?容庭芳若有所思。说来,白式微死之前,手里扔过来一个玉盘,似乎同这个长得差不多模样。他突然出现在那里,又变得那么老,甚至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会不会也和这个祈祝有关。难道白式微是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从而受到了天谴么?容庭芳揣度了一阵后,摩挲着书册,停下了动作。莫非这玉盘和他有关。白式微是死也没想到,这件事容庭芳会猜得几乎不离十。容庭芳在心里寻思着,白式微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个态度。他是解开了这玉盘,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会和婆娑罗有关吗?想到墙上的画,容庭芳心里一动。当年婆娑罗有能力令天下妖灵归顺于云梦繁锦,倘若能就此找到婆娑罗的秘密,他龙族是不是就能脱离幽潭,归于妖界。不再受生生束缚之苦。——角龙一族虽然惧怕疏远容庭芳,但毕竟不是它们的错。任谁因为过往的天罚被幽禁这么多年的岁月,心中都会不满。容庭芳虽然当年嘴上说得好听‘拔鳞放血与尔等无关’,到底同族荣耀负于身,且现在也寻回了龙骨。他选择以龙身回魔界那一刻起,心中便做好了决定。幽潭他是一定要回去的。破了这山倒光这水,也要叫天长长眼,岂能再受这等羞辱!容庭芳问:“你知道白式微为什么要寻婆娑罗的记载?他是个人。”厉姜道:“他确实是人。但,是个不满足于现状的人。”还是要回到子嗣这个问题上。“白式微视无子无后为憾事。”儿子死了,女儿跑了,他郁闷至极不得其解,觉得是否是祖上不顺,触了霉头。不知怎么就从祖上开始搜罗起。这才慢慢发觉家中藏着的大秘密。书房中挂着的那幅山林凤鸟图,竟是藏了只上古凤灵。那时起,白式微就埋在了书海之中。他从《荒火纪》翻阅到了《妖龙传》,越翻越前,四界之战时这样的大事,一定会被记载下来——在他祖上留下的秘卷里。厉姜在书册中,找到了那个秘卷。“秘卷中提及,当年用凤凰血开智的灵鹤叛逆背主,私吞凤珠。倘若寻到灵鹤,或许就能借机找到那只凤凰。白家祖上无缘得见,引为憾事,望后代子嗣代为寻之。”念到这里,厉姜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灵鹤引凤——“这么说那白子鹤——”厉姜尚未说完,就见容庭芳忽然坐了起来。他一愣:“尊上?”眼睁睁捧着书看着容庭芳站起身,直往门外走去。“你不听了?”容庭芳一步能顶三:“下次再聊,我有事先走。”“啊?”什么事能比这个事重要啊!什么事?自然是余秋远的事。容庭芳一路往渭水飞去,藏于怀中的凤尾簪阵阵发烫,是余秋远在叫他。他们不是才分开没多久吗?难道是傅怀仁要嗝屁了?容庭芳一路上都在胡乱猜测。而在他的猜测中,蓬莱的人除了余秋远之外,已经都死完一遍了。其实往那个方向猜也没错。蓬莱没人死,是丹要死。余秋远脸色铁青地看着金丹上蹦下跳撒泼打滚。“我要见芳芳。”“我要见芳芳!”“芳芳!丹丹要死啦!”本来胖丹被余秋远关在了房里反省,外面下了层禁制,不许它出门半步。但是余秋远没有料到一件事。金丹它现在——开了灵智,还能直接与他灵识互通。换言之,只要金丹想开口说话,就算余秋远不想听,它也能说,余秋远还不得不听。余秋远处理公事这一个时辰,便听着被关禁闭的金丹开始喋喋不休。“秋秋呀,你几时回来呀。”“秋秋呀,丹丹把屋子扫好啦。”“秋秋呀,丹丹想见玄机机。”玄机机是什么鬼东西!余秋远忍着没说话,只作不知。这么晾了金丹很久后,过了会金丹就开始焦躁了。它才会开口,心智有如稚儿,余秋远三番四次不理它,它便有些惶恐。一惶恐,体内占容庭芳的那半灵力便开始冒头。它想念容庭芳了——先开始还只是在那委屈地念叨。“芳芳会来吗?”“芳芳一会来吗?”“丹丹想见芳芳——” 第155章 胖丹立马恢复了活力:“我会努力的!”余秋远有些头疼。他叫容庭芳来,不是为了让容庭芳乱教胡说。“不要乱教它。万一它一味贪图修行,急功近利,出了岔子,岂非是桩麻烦事。”除却天生灵物比如凤凰与龙这些之外,那些花花草草哪些不是受了万千年的功德才能有机会开灵识化人形。金丹算是天赋异禀,天赋异禀者,最忌骄傲自大,自认为比别人高出一头,更容易做些错事。容庭芳却道:“你自己的金丹,你还不信任它?”“我自己的金丹,我还不知道它这么能折腾。”“那是因为你对它太严厉了。”容庭芳温和道,“你还说它,你自己不也是太急功近利?就因为怕它走上歧路,什么这经那经的,非得塞给它。你叫一个不过幼儿心智的人立马就有你这千年万年的心性,可能吗?”余秋远:“……”这话苏玄机也说过。他说他小时候也不喜欢听经念经。掌山真人很有些不满,小声嘀咕,明明道德经挺好听的,清心静气。“那是你。你还吃素呢。”容庭芳道,“我可是吃肉的。我儿子还是像我。”“……你能不能别乱攀关系。”哄完了大的,容庭芳又去骗小的。“你叫丹丹?”“玄机机取的。丹丹喜欢这名字。”玄机机是谁——容庭芳去看余秋远。余秋远有气无力:“苏玄机。”容庭芳哦了一声,道:“丹丹,你为什么要同秋远闹?”本来还很高兴的金丹丧气起来:“……他不理我。”容庭芳捅了捅余秋远的腰侧。“……”余秋远咳了一声,轻声道,“我只是忙。”容庭芳趁机道:“余真人这么忙,你还要吵它,你看看这里被你弄成什么样。你觉得自己做的对吗?仗着他不打你?他若果真要治你,有的是办法。”——金丹闭嘴了。但容庭芳可不是余秋远,余秋远通常是金丹闭嘴就好了,只当它是认了错。容庭芳却非要从它嘴里听到一字半句。他道:“别装死,说话。”“……错了。”容庭芳这才满意:“知错了,就把余真人教你的道德经和清心诀,每样背一百遍。”金丹小小的脑瓜有些迷茫:“一百遍是多少?”容庭芳好心告诉它:“就是等明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金丹突然不想念容庭芳了。而余秋远的心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非常之明朗。等和金丹讲完道理,容庭芳就和余秋远出了门,由着金丹自己在那反思吐纳。山清水秀,他二人站在金光顶小灵峰顶,遗世独立。远处仙雾缥缈,是难得的天清地朗,心绪平和。这么过得半晌,容庭芳才道:“你知道它为什么突然焦躁么?”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问一遍。“丹丹你最喜欢谁?”金丹:“玄机机。”人在家中坐,崽从天上来。苏玄机:迷茫。第72章 看场好戏余秋远略一斟酌, 道:“因为你?”确切来说,不是因为容庭芳,是因为容庭芳的灵力。容庭芳道:“原来你也看得出来。”余秋远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如果余秋远没有吞那根红色的天灵草, 尚在容庭芳体内的金丹就不用转化过多的灵力。既然是因为他二人灵力的交合冲击启蒙了它的心智, 严格意义上来说, 容庭芳和余秋远确实如它的父母。三尾银龙是天之骄龙, 天凤又是世上唯一。经他们灵力冲击形成的金丹, 自然举世无双。灵智开起来,也远胜世间任何灵物。先前容庭芳二人在一处, 金丹便在一个安逸的环境中平稳无恙。但当它安逸的环境突然发生变化, 比如只剩下余秋远一人的灵力滋养,又心绪不够稳定——就像今天一样,察觉自己受到了‘危险’, 灵力失衡之下就会暴动起来。——好在今天这种暴动只算是闹脾气。容庭芳一开始就说对了, 仅余秋远一人不足以安抚暴躁的金丹,它愈不安, 灵力失衡便愈明显。仅仅是如此小脾气,就如同颗火种将屋里折腾地焦黑一片,若果真炸起来, 整个蓬莱都不够它破坏的。容庭芳还记得当日在瓦行,余秋远的金丹炸开来的时候连他都被波及, 差点就一命呜呼。说来,这颗金丹也不知道是不是余秋远那一颗。炸了的金丹,还能复原的么?又为什么会在他的体内呢?难道真是他天性求生, 硬生生抢了来的?“它仍认你为主,克制着自己的本性,只敢吵嚷。”容庭芳道,“你一直强塞给它道德经和清心诀——但它本心不安,清心诀又清得哪门子心呢。” 第157章 “我但愿真人永远也不要明白——”人如果修道,为什么放不下情爱。如果放不下情爱,又为什么要修道。不知道那些已经修成大道的人,有没有办法解答这个问题。余秋远喟叹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大约是死了的。别人的事,又是与容庭芳无关的别人。他心向来不软,就算听到的故事再动人,也没有什么动容。只说:“他将孩子托付给了你?”“不错。幼儿没有根基,如何承受他父亲的毕生修为,没有当场筋脉俱断而死,已是侥幸。”想到当日危急的情状,余秋远便要感慨,“这是个坚强的孩子。”容庭芳掐指一算,忽然明了。“怪不得有段时间你总是不见人影,原来是为了他?”余秋远一时有些迷茫。但他很快想了起来。玉玑将白绛雨交给他后,余秋远整整守了这孩子三个月,为白绛雨固本培元,硬是拿自己的修为替白绛雨淬练筋骨外加筑基,如此才好接受他父亲的修为。所以那段时间余秋远并没有往海上去。直到后来白绛雨情况稳定了,余秋远才叫苏玄机来替他的班。他还记得,自己一收手,身心俱疲,连调息都未曾,先往海上去了一趟。那个时候他二人有时会有‘偶遇’,余秋远心底一直记挂着这事,怕容庭芳偶然来南海,却找不见他。他在那里从天黑等到又一次的天明,等了整整三日。并不见容庭芳身影。这才心中又有遗憾,又松了口气的回了蓬莱。一回去就又是闭关调息了半个多月。余秋远只以为,容庭芳确实只是偶然出海碰见,并非时时在的。如今说来——他心头不禁涌上一股窃喜。“你——你那个时候,等过我吗?”容庭芳面色一僵,不自然道:“当然没有。”他是一时口误这才落人口舌,承认是不可能的。虽然那三个月内,他从两三天往海上跑一次,到十天半个月跑一次,回回不见该见的人踪影,心中其实有些失望。就算容庭芳不说,余秋远大概也能猜到了。他心中带了些微微的甜意,低声说:“事出突然,绛雨的性命危在旦夕,只能先救他。我也不知道你——”“——不用解释。”容庭芳负着手,只作毫不在意,“如此看来,他是继承了他父亲的位子。蓬莱靠实力说话,其他人竟然也不在意?”在意是在意的。蓬莱也确实靠实力说话。余秋远笑道:“恐怕你不知,白绛雨的实力,仅在玄机之下。”因为他既承袭了原峰主的毕生修为,又年纪轻轻便有了金丹。更别提由余秋远亲自替他筑基,苏玄机又为他固本培元这么久了。白绛雨其人,命又苦又好,叫人又怜又羡。“什么天命,竟是连个后代子嗣也没有的。”容庭芳自言自语道,“看来是足够惹天怒人怨,祖上所行必是祸端了。”祸端那是自然的。白式微可是用自己全部的家当,开设了祭坛,祈求得到婆娑罗的力量。他自然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欲望影响祖上先人,代价累及后代子孙。万鹤山庄一夜之间赴之一炬,声名地位全部一场空,连着他自己,也是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这个人。但是这些容庭芳又怎么会知道呢。容庭芳只是道:“如此说来,白子鹤的事,你也知道了?”余秋远心里一惊。他琢磨道:“你是说哪件?”容庭芳道:“还有几件?”余秋远:“……”“厉姜在白家祖上记载中找到的,说是他祖上养育的灵鹤违背主令,私吞了凤凰血泪所成的凤珠,引颈而亡。白家后人找这只灵鹤找了许久,偏偏在这个时候,抱回一个白子鹤,还要用他来引出上古凤灵。”厉姜虽然只说了两三句话,容庭芳走的步子又快,但这不妨碍容庭芳不过区区两三句,就能将全部的事情梳理起来。“你觉得,这还不够我猜白子鹤的身份?”容庭芳冲余秋远挑挑眉,一脸‘这难不倒我’的得意。余秋远:“……猜到难道很值得骄傲吗?”“不值得。但是我能猜到,是因为厉姜告诉我。”容庭芳话头一转,“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在离开炼狱谷之前,我们一直在一处,掌山真人恐怕没有单独出去过罢?”——他祖宗的,原来在这下了套等着他呢!余秋远僵着脸。他知道,是因为上古凤灵的记忆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可是容庭芳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你告诉他,他会追问你,为什么早不说?但你不告诉他,就是在间接承认你有问题。偏偏他除了麻烦,还很聪明。三两句便能将你的话给套出来。所以有时候余秋远不得不学聪明一点。他半真半假地回答:“我知道,自然是因为在与凤灵博斗时看到了它的记忆。只是我当时怎么知道你是人是鬼,又怎知你是否别有用心。难道还非要告诉你吗?”“凤灵呢?”“它败于我,自然消失了。”这个答案倒是无可厚非。容庭芳虽有怀疑,一时也找不到漏洞。确实凭余秋远和他那个时候互相遮遮掩掩的关系,没有必要将这些事全部告诉他。他转口一问:“那你把白子鹤放跑了?”“留着他做什么。”余秋远道,“难道你舍不得他?”容庭芳一声哧笑,故意道:“我是想留他。谁知道你动作这么快,这么心慈手软就将人放了。”若是余秋远不将人放了,容庭芳倒还打算利用一下。那可是能将上古凤凰引来的鹤灵,岂非一个香饽饽。“不论他前世是什么,今生已转世为人。白式微又死了,何必叫他执着于过往的虚妄之中,始终逃脱不了这轮回呢?”余秋远道,“我放他走,也是要他自己积德行善。过他想要的人生。”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命运,便随风飘散吧。所以余秋远没有告诉白子鹤他的身世——有些事情实在没必要一辈子一辈子带下来。按余秋远所想,大家都干干净净的,只活这一辈子也很好。爱也爱这一辈子。恨也恨这一辈子。纠纠缠缠的,爱也分不清,恨也分不清,其实挺累人的。还不如来生如无根飞絮,飞到哪是哪,落得哪处便扎根哪处,见着月明便是故乡。“轮回有什么不好。你觉得,无知无觉过一辈子便叫开心么?”容庭芳却不这样想,“该背负的忘了背负,该还的债未还。如同无根飞絮,飘到哪是哪,到哪都能扎根。连故乡在哪里都忘记了。这只是糊涂的快乐罢了。”余秋远:“……你是这样想的?” 第159章 白绛雨道:“并不曾。他只说是要结丹了,我只当他是终于有上进心,修行到位,是该结丹。”说罢哎了一声,“怪我不够关心他。”但要论关心——白绛雨想到郝连凤,郝连凤是一直和符云生在一处的,他道,“凤儿,你过来。”郝连凤走过来。白绛雨道:“你师弟如何,你最清楚。你可知他为何如此?”郝连凤沉默许久,方说:“禀师父,弟子先前同师弟有过争执——”余秋远目光如炬,温言道:“因何事?”“——私事。”余秋远与白绛雨互相看了一眼,随后道:“既是私事,你又不愿说,我和白峰主不便多问。只是云生如此,怕是与修道无缘。他若醒来,难免失落,需得你好好开解。”郝连凤低声道:“是。”容庭芳走之前,往屋里看了一眼,便见郝连凤站在符云生床头,眉头紧蹙,似有千愁难解。他心中一动,见余秋远等人不在意,悄然躲到廊柱后面,旋身一变,化成一条比原身要小上千倍的小龙,自窗格处飞进去,躲在阴影之下。这摆明了是场好戏,他岂有不看之理?郝连凤心绪烦乱,哪里还能知道谁在那里。他只在那站了会儿,就坐下来,替符云生掖了被角。良久叹了口气。“云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容庭芳心想,看来符云生变成如今模样,和郝连凤是脱不了干系的。正这么想着,但见郝连凤四下望了望,见左右无人,张嘴一吐,一颗黄澄澄的金丹便吐了出来。嗯?内丹?郝连凤吐出内丹,托在掌心,递到符云生嘴边。但他并不是像余秋远那样,为了救人直接将金丹喂给容庭芳。容庭芳是要死了,符云生却没死。郝连凤凑上去,薄唇微张,以口对哺,借着内丹将修为渡给符云生。容庭芳皱起了眉头。这是妖族才会有的传功方式,郝连凤怎么会这么做?而且,想不到这小子看着一脸凶意,说话也不近人情,对师弟倒也算是一颗真心。竟然肯渡修为给符云生。容庭芳正看得起劲,忽然瞳孔一缩。心里震惊不讶于当日获知余秋远真身。原来郝连凤失了内丹,又损耗自己的修为替符云生修复反噬之伤,原身若隐若现。一会是个人,一会浮出翅膀和尾巴来。待看清身形,竟然是一只彩凤。郝连凤竟然不是人?若隐若现中,一只五彩的凤凰伏在床头,尾羽像锻锦铺了一床,拖曳在地上。大约是因为年轻,修行不够,也可能固本培元十分损耗精元。郝连凤半柱香后,额间便滴下汗来。他撑起身子,收回了内丹。刚要站起,却有些身软,一时不察,跌了一跤。渡了过多修为的郝连凤有些萎靡,逐渐稳不住人身,黑发如墨,彩衣披身,略一低头,露出白皙秀气的侧颈来,这么颓然之势,竟然叫容庭芳心里微微一动。他心里一动,并不是觉得郝连凤如何。只是方才那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就叫他忽然想起那个时候在梦中,跪在无尽崖边上的那个红衣人。虽然郝连凤并不是他,但给人的感觉却十分相似。为什么呢?容庭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出自哪里。——是因为,都是凤凰吗?容庭芳一时想得沉迷,自然也没发觉身后来了人。他忽然身上一轻,还未惊呼,就被一人连头带尾给兜在了袖子里,温热的手略略一指,便定住了容庭芳的身形。满袖馨香,容庭芳却探不出头来,也变不了人形。只觉得似乎周围风声阵起,换了个地方。这才被人从袖中捧出来。这么抬头一看,果然是余秋远。也只有余秋远敢这么兜他!不过巴掌大的龙十分小巧,怒目而视,也得放大了才能看清。哪怕容庭芳此刻如何愤怒,也只得来余秋远拿食指点了点它,微微一笑:“这么威风堂堂的蚯蚓,竟然喜欢偷听别人的墙角,是谁教的你?”你才蚯蚓!你这只胖鸡!变不了原型的小龙怒而咬住余秋远的手指,小归小,力气却还大,竟然能咬出血来。余秋远嘶了一声,但觉指尖一痛。小龙听闻痛呼,这才松口,见白皙的指尖血珠滚落,凑上去,舔了一舔。旋及被余秋远弹得翻了个肚皮。余秋远只觉得指尖一痛,又轻轻痒痒,十分奇怪。下意识就把它弹了个底朝天。“你果然是什么好的都不学。”随及朝容庭芳嘘了一声,又朝一处望去。“别吵,你不是爱看戏吗?”容庭芳此刻既变不回人身,也骂不了人,只能憋着气团在余秋远手里,往他所指方向去看。心道,老子就是看个戏,你却非要整治我。倘若不能叫我见到一场更好的戏,非得囫囵你一顿才行。最好是变成胖鸡,随便他揉搓有着软毛的肚皮。作者有话要说:  容庭芳(邪魅一笑):你师兄是我的。苏玄机:……丹丹!丹丹开始在容庭芳心里下雨。容庭芳:……苏玄机(邪魅一笑):你的崽听我的。第73章 龙心凤锁容庭芳体型小, 探头探脑看了半天,被一片树叶挡住了视线。那么大一片,放在往常, 早就被他随手给拈下来了, 眼下却像块帘子, 挡了严严实实。他说不出话, 只能在余秋远手心里不停地扭, 总算把人给扭回了神,这才恨恨示意了一下。余秋远替他将树叶摘去, 眼前顿时一片明朗。容庭芳这才发觉, 原来他二人正在一处山洞。而眼前就是郝连凤——郝连凤不是在符云生的房间吗?他什么时候来了这里?容庭芳先前被余秋远蒙头罩了一脸藏在袖中,不知道对方将他带到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故而此时一见, 是一头雾水,分辨不出所以然来。小龙仰着头, 顺着余秋远的袖子攀到他衣服上,一路爬到他衣领边,被余秋远撸下来, 又搁回手心。他像是知道容庭芳心中所想,只道:“嘘。这里是郝连凤的地盘, 我们偷偷潜来本就不应该,不可过于放肆。”他伸手一指,“你且看。”容庭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却是一个惊讶。原来那边看不见的地上,竟然还坐了一个人。这不就是余秋远放走的白子鹤?他靠在墙上,瞧不清神色,也看不出死活。究其师兄弟二人争执,容庭芳在心中猜测——难道白子鹤死了?还是郝连凤杀的?却忽然见郝连凤摊开掌心,一团白色的雾气钻进了白子鹤的头顶。容庭芳见靠在墙角的白子鹤动了动,睁开了眼睛——原来他还活着。白子鹤确实没死,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上回郝连凤走时神色如此匆忙,白子鹤还以为他把自己忘记了。突然又见郝连凤折回来——白子鹤道:“你还是来杀我了?”郝连凤退后两步:“你走吧。”什么?白子鹤有些诧异,他若有所思道:“你师弟死了?”忽然脖间就挨了枚凤翎。“不会说话就闭嘴。他若死了,今日等着你的就不是我。”郝连凤凑上前,轻声道,“你的命,自己觉得不值钱不想要。其他人却要替你担下来。那是你运气。” 第161章 郝连凤收回手,脸色微白,掌中握了一团荧光,微微的白。天地之中,只有凤凰会一种术,大约和本身能涅槃有关——它们可以抽丝剥茧,将记忆剥离出来。不论是别人的记忆,或是它们自己不想要的记忆。通常涅槃是会承取上一生的记忆,可有的凤凰嫌烦,就会在涅槃前,挑些不想要的,团成个团,埋在了神木之下,叫它作为神木的养料,不必记在自己心里。余秋远说的不错的,活得久,记得太多,有时凤凰自己也会糊涂。但这种术通常不大用。人这一生如奔腾流水,或急或缓,也不能回头。剥离记忆等于逆行倒施,施此术便是在折损自己的功德。要不是白子鹤铁了心不开口,郝连凤也不会出此下策。先前余秋远叫白子鹤瞧凤灵记忆时,也是用的此法。而今郝连凤只是反过来去瞧白子鹤的记忆。凤灵所见,便是白子鹤所见,而白子鹤所不见的,郝连凤亦能见。他收回手,略一踉跄。再看向白子鹤的眼神,就有些复杂。待郝连凤要走时,却突然发现外面站着符云生。郝连凤与符云生已有许久不曾说话,眼下突然撞见。郝连凤怎么会不惊讶。他皱起眉头道:“你怎么在这里?”说罢想明白过来,“你跟踪我来的?”话中就带了怒气。符云生没理他,只是走到白子鹤身边,探了下白子鹤,发现对方没有死,就问郝连凤:“师兄,为什么白家少爷在这里?”郝连凤负手道:“这你不必多管。”符云生道:“你为什么要抓他?余真人从未想要对他如何。”“哦?你又知道?”闻言郝连凤眯起眼,“你知道得倒是清楚。也对,你同余真人一道从炼狱谷回来的。又有什么不知道呢?”符云生张张嘴,却只道:“你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只是你不肯告诉我的事,我顺便问问他罢了。”“那你问完了,你放他走。”“你说放就放?”郝连凤道,“我若不放,你难道还要回禀师父吗?”符云生抿着嘴:“……我会回禀师父。”郝连凤看着他,哈地一声笑出声来,眼神却愈加锐利。“不错。你最好一件件都同他说清楚。免得师父他要怀疑你,怕你不守职责,叫你白监视了我。”符云生心中一惊:“我——”“你什么?”郝连凤面上冷淡,一番话说来,心里却像是有刺梗着,叫他心里不好过,面上不好过,连喉咙口也不好过。“你当我不知道,白峰主向来不信任我。他嫌我行事乖戾,故而不放心,虽叫我做了这玉玑峰大弟子,却要叫你时时刻刻跟着我。以防我有些什么不好的动静,好及时叫他知道,是不是?”“你敢说,你素来粘着我要与我一道走,果真是出自真心?没有半分和峰主汇报的意思在里面吗?”郝连凤咄咄逼人,“万鹤山庄时,你非要同我一道,果真是怕我遇上危险,还是怕别人遇上危险?”“……”符云生嗫嚅了两声,不能反驳。郝连凤这话其实没有说错。自见过郝连凤剿魔除恶毫不留情起,白绛雨就对这个大弟子心有忌惮,但倒不是怀疑他居心不良,只是,郝连凤做事不如蓬莱弟子那般温和,言行过于锋利。他们曾在外时遇到一伙山贼烧人房屋,劫他人的妻女。郝连凤二话不说,上前就将那伙山贼杀了个干净。固然恶有恶报,但山贼中,也有不曾参与此事的人。郝连凤除恶,牵连过于广泛,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白绛雨一度忧虑郝连凤的性子如此爱憎分明,日后怕是会有想不开的时候走上歧路。符云生性子温软,白绛雨便将他派在郝连凤身边。倘若有个师弟亲缘牵挂,想必行事有所拘束。玉玑峰峰主是这样想的。眼下符云生乍然被郝连凤将此事这么一说,竟然说不出话来。虽不是桩桩件件,但他确实和白绛雨汇报过一些事,也确实是因为存了看紧郝连凤的心思,才时时跟着。在万鹤山庄,也是怕郝连凤会生事,找别人麻烦。但是——“我也是担心师兄,我怕你——”符云生辩解道,“我和峰主都不曾要害你。”“够了。”有些事,郝连凤心里知道,只是一直懒得提。先前是因着符云生自炼狱谷回来,对他多处隐瞒,百般遮掩,又四处躲避,这才心生凉意,只觉倦怠。他道:“你不必多说了。若你顾念着往日师兄弟的情分。这事你就当不知道。”符云生忍不住问:“若我当不知道,你又要如何呢?”如何?郝连凤先前是想留下白子鹤一命,但也没想要放白子鹤走。郝连凤的心里,对于世人戕害凤凰,视妖为异类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自人界崛起,有不少人往荒火之境来,他们寻到神木,却寻不到栖居于上的凤凰,便一把火将神木烧了。郝连凤亲眼见过尚未破壳的凤凰蛋,就这么滚落在地上,灰扑扑一个。他想要什么,他从来不想要什么,他连家都没有了,还能要什么?若果真要,大约就是要一个公道。这些,玉玑峰主最为喜爱的小弟子能够明白吗?“你这么担心,莫非以为我要杀了他?”郝连凤挑挑眉,“云生,我已经同你说过很多遍了,但你不听。若你当真舍不得走,就留下在这里陪他吧。正好还能悲天悯人,看我究竟会不会害他的性命。”说到这里,他眼中带了些审判意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还能答应你,只要你在这一日,我便不害他一日。”说罢,郝连凤扬长而去,果然只留下符云生和白子鹤二人,还带走了符云生的剑。阵是他设的,只有他能进出。符云生平日不上进,修行那么差,根本跑不出这里。郝连凤倒不是故意要关符云生。他只是生气,符云生桩桩件件都表现地不信任他,一脸他动不动便要杀人的模样。难道在符云生心中,他就是这么一个恶人?郝连凤心里失望,便故意说这些话,意图挫符云生的锐气。这里无水无粮,他倒是要看看,符云生能和他硬气多久。——就为了一个外人。此后半日,白子鹤醒了过来。他乍睁开眼,身边又坐了个银衣玉冠的人,心里陡然一惊。上到余秋远,中到白绛雨,下到郝连凤,他都快对蓬莱的人产生心理阴影了。再一看不是郝连凤,竟是符云生。符云生在白子鹤心中,印象还可以。白子鹤往后挪了一挪。符云生见白子鹤醒来,道:“你没事吧?”白子鹤冷笑一声:“你们蓬莱的手下有重没轻,你不知道?”符云生沉默了一下:“师兄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还是有意的?哦,倒确实是有意。白子鹤懒得与蓬莱的人打交道。他只起身,四处摸索。可惜这里被设了阵,根本出不去。白子鹤回身道:“让我走。”符云生叹了口气:“我不行,只有师兄能打开这里。”“……同样是蓬莱弟子,你学了些什么?”“郝连师兄是玉玑峰最聪明的人,他设下的阵法,连峰主也不一定能打开。”符云生道,“可惜我悟性太差,恐怕只能和你这样呆在一起了。但你放心,师兄他没打算对你怎么样。他只是和我赌气罢了。”白子鹤:“……你不知道他打算杀了我的么?” 第163章 “何况也并不是毫无收获。郝连凤确实放了白子鹤。”要真论起来,郝连凤还更吃亏一些,差点就要将内丹也一道赔了进去。余秋远想到这里,便觉得对郝连凤也责备不起来。符云生看着性子软和,却能用这种方法,硬是逼着郝连凤作出一个抉择,可见心性之刚。但容庭芳并这么不认为。依他看来,眼下郝连凤放了白子鹤,不过是一时受师兄弟情分所惑。这只小凤凰眼中的烈火,倒是让容庭芳瞧起来有那么点意思——不甘命运,渴望力量,有几分从前他刚出幽潭时的影子。在这样的烈火面前,微薄的情分便如枷锁,又能锁住他几分呢?说来,龙与凤本就该同气连枝。蓬莱有这样的人,凤中有这样的鸟,倘若能收为己用,岂非如虎添翼,他日炸开这幽潭不在话下。容庭芳正想得热血沸腾,忽然爪子叫人捏住。余秋远捏着两只小爪子,并在一起作了个福。瞧着一人一龙和谐有爱分外可亲,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你怎么忽然这么高兴?不要告诉我——”他笑吟吟的,眼里却带了警告。“你是在打我蓬莱弟子的主意?”作者有话要说:  秋秋(和善):瞧着别的小年轻好看是不?第74章 拜访剑门他分明一个字也未说, 这是怎么知道他高不高兴的?容庭芳有些讶异。能互通两人灵海的金丹都不在这里,难道余秋远还多了这个能力,窥探别人心中所想所念吗?这世上当然没有人能窥探别人的内心, 就连凤凰也不能。余秋远捏着小小龙的爪子, 一声冷笑:“尾巴摇得这么欢实, 一看就不安好心。”——胡说, 他怎么会摇尾巴。容庭芳把尾巴藏起来:“只是想想的事, 怎么能叫打主意呢?”余秋远偏要把他藏起来的尾巴拎出来:“比如能让你摇尾巴的事?”这是和尾巴过不去了?容庭芳的爪子和尾巴都落在别人手里为所欲为,顺便被打成了一个结。他在无语之中若有所思。“我竟突然发现你是个这么小气的人。”连打一下他弟子的主意都不能。这只小凤凰想要一份公道的心, 岂非和他是一样的, 若来他魔界,容庭芳一定能助他一臂之力。何况余秋远是他的鸟,那他身边的凤凰, 也应该是自己人。如今倒这么介意了。那他成天想着怎么把蓬莱收为己有的时候, 也不见得余秋远非要和他杠着尾巴这件事。“不管是人还是鸟,哪个主意你都别想打。”余秋远微微眯起眼, “倘若下回再叫我瞧见堂堂魔尊情愿当一条蚯蚓,去听别人的墙角根——”“……”说到墙角根,倒叫容庭芳想起一件事。他想着余秋远既然和那只小凤凰是同族, 说不得还了解些对方底细。容庭芳道,“你知道那只小凤凰是哪里来的么?”——怎么, 这是多看了两眼不算,还打听上了。余秋远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容庭芳嘶了一声,有些困惑:“我觉得, 他和我之前梦到的那个人有些相似。”“……”余秋远道,“你说的那个红衣人?”容庭芳点点头。虽然人应该不是同一个人,但既然给人感觉像,说不得,是小凤凰的什么亲朋好友之类呢?之前容庭芳虽然说不在意了,总觉得就算有这么一个人,那也是死了的多。但乍一见郝连凤,忽然那种感觉又浮出脑海,他才发觉自己还是挺在意的。万一对方是欠了他钱怎么办——债总得要回来。余秋远有些不可置信:“你觉得——郝连凤像他?”容庭芳又点点头。“……”余秋远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再看向容庭芳,神情就有点难以言喻。“容庭芳。”掌山真人有些痛心疾首,“想不到你这么禽兽,竟然连小鸟也不放过。”容庭芳还是点点头——然后立马吼了起来。如果说小龙的吼叫吼的话。当然也只能算嗷一声。“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我只是说他们感觉像!想问问清楚罢了。”搞得他好像对郝连凤这种小年轻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一样。容庭芳忿忿不平,除了余秋远这个例外能叫他有那么一丝兴趣,世间情爱都是放屁。这个不信任的眼神是什么意思。被容庭芳叼着手指不放的掌山真人晃了晃手指,龙咬得很紧。“我怎么知道你想些什么——”“我要是有什么好想,你以为你此刻还能安安稳稳和我说话?”容庭芳眯起眼,“恐怕你是不知道,龙在原型的时候,怕是精力最为旺盛。”一胎生九个崽都可以。余秋远:“……”在琢磨明白容庭芳话中深意后,白皙的脸慢慢浮现出一些血色。容庭芳原本只是说一句实话吓唬一下,好告诉余秋远,他其实心如止水并没有那个心思,结果突然瞧见这么一个神情——竟然真的心里扑腾一声焦躁了起来。“……”好像也不是没心思?直到两人回到金光顶,进到房中,躺到床上。余秋远还是没能搞明白。他们是怎么从摇尾巴,变成聊梦中人,又马上进入这种模式的。难道都是尾巴的错?金丹呆在锦盒中,本来正在背道德经,第二天的太阳还没升起,它的道德经当然还没有背完。但是突然大门被人踹开,两个大人就闯了进来,然后折腾了很久。充沛的灵气叫金丹吸纳地很高兴,但一脸的迷茫。这是,芳芳和秋秋原谅它的意思,不和它吵架了?要这么说的话——“芳芳,丹丹背道德经给你听!”年幼无知的金丹唰地一下从锦盒中蹦了出来,欢天喜地跑到容庭芳面前去邀功。在金丹浅薄的认识里,容庭芳此时过来,自然是检视它的功课有没有完成。何况容庭芳和余秋远还默不作声地喂它灵力,它岂非要好好表现,不能叫他们失望?余秋远原本还有些意乱情迷,忽然被这稚嫩的声音一吵嚷,整只鸟都清醒了。容庭芳几乎能听见响彻天际的凤鸣之声——下一秒他就被推了开来。胖乎乎的金丹在他们中间欢天喜地的蹦蹦跳跳。如果金丹有手的话,大约还在手舞足蹈。“芳芳,丹丹背道德经给你听呀!”容庭芳:“……” 第165章 见到山石崩裂的容庭芳:“……”童子依然奶声奶气:“我先礼,这位哥哥若是不听,那只能兵。”在童子话音落后,两个不到容庭芳膝盖的小儿两手一拉,道了声渺瀚天尊,在容庭芳面前结了张万剑阵,紧紧密密,剑气割人——这才是真正的剑门大门。渺瀚收有两子,一曰剑意,一曰道意,均为他昔日爱剑所化。渺瀚身死,剑却未亡。剑意与道意喜爱人间稚童模样喜人,便以此模样,替先主人镇守剑门至今,一日未断。容庭芳没有吃过瘪,但现在他吃到了。这个万剑阵,他不是破不了,但若真要破,恐怕要与太华山共存亡。容庭芳不想担这个风险,他也没有必要和剑门硬碰硬。他是来找逍遥子帮忙的,不是来找剑门打架的。里头的弟子听到动静,已然成群飞了过来。就像一批批的汤圆,刷刷落在剑门之后,排好了架势。“什么人胆敢闯我剑门!”……识时务者为俊杰。容庭芳道:“我来见逍遥子。”里边人不应。容庭芳大声一些,复道:“容庭芳,求见逍遥子真人。”里边人还是不应。容庭芳:“……”不知道这里的人知不知道,容庭芳的脾气其实很不好,耐心也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大小。凑巧他先前在蓬莱一大一小身上,用完了最后那么丝好心情。但见容庭芳振袖而起,右手一招,龙骨鞭赫然在手。倏忽之间他便立足于万剑之上。手中龙骨鞭泼辣狠毒,一鞭削过去,方才被童子的剑打碎了山石的半面山壁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山崩雪塌轰轰作响。“魔界容庭芳,求见剑门掌门逍遥子!”剑气挟狂风,狂然啸龙意,容庭芳傲然桀立,桀然道,“你是应!还是不应!”剑门弟子毫不畏惧,齐声喝道:“剑!”数千把剑凭空升起。“势!”纷乱成阵。容庭芳负手于身后,立在万剑之上,望着眼前缭乱宝剑,手中捏紧了长鞭。但闻一声‘破’,他眼神一变,长鞭轻抖,狂然如同巨浪,劈开长空迎面而击——却是忽然一阵强大的剑意袭来。如同排山倒海一般,轻而易举将这剑气冲天消弥于无形。而长鞭之势有如破竹无法阻拦,眼看鞭势无影欲从弟子身上扫过。铮然一声轻响,容庭芳虎口一震,只觉得是打到了千年寒壁上。若非他事先察觉收了大半劲道,怕连他自己也要被震得往后退那么三分!万剑阵退去,童子回归原位。容庭芳飘然落地。分开的剑门弟子替来人辟了一条道。容庭芳一眼望去——太矮了。他视线往下一垂。一个孩童分开人群走来,一身雪衣,几与地同色。短褂小坎,云靴银纹。小小的红珠攒成的抹额系在发间,落穗垂在两侧。眼若深井,肤若凝雪。玉团可爱,无人能及。就连容庭芳这种审美有差的人,也不禁多看了他好几眼。此子若成,可谓天下无双。为什么人家的孩子就这么可爱,容庭芳不禁想到他在魔界遇到的那个,又皮又怂,一张嘴得理不饶人,瞧着就是泼辣的性子。这他日长成,怕是个祸害。容庭芳道:“丹阳。”丹阳人似冰雪,吐出的话也似冰雪。他整个人都像是冰雕成的,没有一丝人气。闻声点了点头,道:“是我。”说罢,将容庭芳细细打量了一遍,“你与之前瞧来很是不同,不错。”丹阳说的不错,就是真的不错。废话。自他在瓦行死过一次,从前的魔尊便没有了。他重活一遍,既没有魔血沾身之苦,也没有弃骨残缺之痛。而今重塑龙身,蜕了新角,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若非仍寻不到那颗龙珠,岂非是年轻气盛正当时,最为强盛的时候。容庭芳笑了笑,并没有应答。只是将这些仍不肯离去的弟子看了一圈,道:“你的同门不叫我进来,还要摆阵来欺负我。这是剑门的待客之道?”“你长得和以前不同,他们不认识现在的你。剑门有规矩,不能随便破。”说罢,丹阳随随便便和弟子们解释了一下,“这是真的魔尊。前不久回来那个。”“啊?”弟子们窃窃私语:“那不是个老头吗?”“我以前看过,是白头发的啊?”“没这么漂亮,额头上也没有花。”讨论得目中无龙。丹阳解释道:“可能他后来又觉得黑头发好吧。你们不要随便说别人老,山下的人好像不喜欢。先前这里来的这么多鹤,都是他送来给师父当贺礼的。看在这些鹤的份上,他若只是想来蹭饭。只要他不动手伤人,你们就当看不见吧。”容庭芳:“……”为什么他听着更生气了?逍遥子虽然名义上一直是掌门,但是带着丹阳下山出游了很长一段时间,近期才正式回归剑门。面子工程总要做做好,欢迎个新弟子还要举办大典,何况是正式任掌门之位呢。所以那段时间,剑门收了很多礼,虽然都没什么用,全部堆在了仓库里。其实送礼给剑门,还不如直接给他们钱来得划算。也就是逍遥子回来后,丹阳也才算正式成了大师兄。自然,因为剑门出门喜欢带特产的缘故。这回逍遥子回来,还带了一帮小葫芦。“大师兄,你别是被骗了。”那些弟子年纪比丹阳大,却还是得按着规矩叫他。何况丹阳虽小,却这么玉雪可爱,谁不想亲亲摸摸抱一抱呢。满剑门的父爱之心瞬间点燃了全场,一个个凑上来道,“大师兄你这么小,很容易被骗的。”“是呀是呀,山下人心险恶,这些越是好看的人越坏。”容庭芳:“……”那你们这个大师兄怕是天底下最坏的人,懂吗?丹阳年纪尚小,还不知如何应对这些弟子的过分热情,没有以后那般不怒自威。眼下他就算再严肃,瞧起来也——很可爱。他躲了躲,不胜其扰。无法避及之处蓦然一跺脚! 第167章 逍遥子:“这……”他一时,倒也吃不准容庭芳的意思。逍遥子确实是故意去的万鹤山庄,因为丹阳想见见晏不晓。他也去过炼狱谷,但是,是在晏不晓跳了炼狱谷的火海后。可是这些,容庭芳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天底下,除了他自己,或许还有丹阳,不会再有另外的人知道,剑门掌门在外还收了一个外门弟子。剑门门规,不收红尘未尽之人。晏不晓红尘未尽,不应当属于剑门,困在这太华山,终日与皑皑白雪作伴,度过这三秋如一日的枯燥修道时光。但是人与人之间,既然相遇,便是有缘。逍遥子不会看着一个婴儿被扔在山间沦为野狼腹中之物,既然救了,便养,既然养了,便教。但他不能引晏不晓入剑门,剑门是空门,不讲七情六欲。而红尘之大,晏不晓的命运,便该入这红尘俗世,去寻自己的道,亦找他自己的根。人命弱小如灯火,莹莹可灭。逍遥子便如乡里野夫,私下教授他剑术,待他长成,便赶他下山,了结这段露水缘份。此事原本当结,只是后来神女送了丹阳给他,逍遥子捡了个娃娃从小带起,日日相处间,不禁从脑海中翻出了往事,想起另一个自小养大的娃娃。尘心既起,他在下山游历时,便‘偶然’间会瞧一瞧,晏不晓在这大洲混得如何。炼狱谷被一龙一凤破谷而出,以致地面沿裂而开,地火从中蹿起,欲往北荒烧去,差点民不聊生,幸好容庭芳将那处截成了两段。待逍遥子获悉寻去,却见一处如深渊山谷,草木翻倒颠转,原来的山成了平地,原来的谷里翻了出来。无尽崖的潭水因为山谷裂开的缘故,从缝隙中淌了出来,倒是汇成了弯弯曲曲的溪流,平白给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添了抹水意。也正是这抹水意,救了晏不晓一命。晏不晓的剑确实够快,够他在地火灭而将起时,把引绛草连根从地上拔出,再装到锦盒之中。但再快的剑,在地火燃起时,也不能够替晏不晓抵挡所有的火焰。他是人啊,一个普通人,没有修成金刚之身,乍然而起的高温扑了晏不晓一脸一身,当时就叫他昏死了过去。若非长剑有灵,仍将他载出了火海。傅怀仁哪里还能见到他,还成亲。逍遥子来得不算早,但还算及时。他到时,晏不晓已浑身焦黑一片,面目亦伤得厉害。无尽崖下有古树,古树结圣果。因火之势,大树倾塌倒下,树液混在了潭水中,一并流出了山谷,滋养了这片土地。古树结成的圣果,可叫容庭芳在失去龙骨的三年残喘度日,亦可叫受了无尽崖落势暗伤的余秋远瞬息之内便能痊愈,其树液,亦有疗伤功效。“他身上还有伤,脸上却已毫无伤痕。这天下间,除了无尽崖底那棵树上结的果实,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叫一个被大火烧伤的人,痊愈得如此之快。”更何况——“若不是有个修为极高,且与他功力相和的人助他,他难道在梦里还晓得自己爬起来救自己吗?”容庭芳道,“乌金寒霜剑既然是法门替他打造的,想必身为师父的你,在里面加了不少好料。堂堂剑门掌门,既然如此爱护小弟子,别说是自小养大的了,是吗?”逍遥子:“……”早前逍遥子与蓬莱掌山真人打交道时,曾听其说过当世魔尊。说容庭芳这个人——其心硬如寒铁,其智多谋近妖,其人冷酷无情,杀伐不定,善恶不明。若有计要与他相谋,不可叫他获悉一点半分。倘叫他摸到那么一星半点的端倪,他便能顺藤摸瓜,将事实探个七七八八,此番心智着实可怕。当时逍遥子觉得,或许是高手惜高手,余秋远未免夸大其词。他也见过容庭芳,对方不过是个漫不经心的人,生死虽在他指间,却也无甚欢喜,亦不如传闻中辣手无情杀人如麻。反倒是从他眼中,瞧出那么一两分,尚算天真的神色。而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余秋远所说不错。逍遥子信了。逍遥子开口道:“容尊主如此说,想必我那乖徒尚不知一星半点了。”“他当然不知道。”容庭芳道,“他连给师父送喜帖都不知道要往哪递,又知道什么呢?”说罢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幽幽一声叹气,“晏道长也是可怜。父母不知往何处叩拜,师门亦不知要往何处归去。不晓不晓,当真是不晓归处的人。”这话说的,又是痛心,又是伤人,分明就是说给逍遥子听。“……”逍遥子长叹一声,到底道,“是我败了。容大尊主。”他彻底服气,行了一礼,“今日你来,若是为不晓而来,便请回。若是为他事而来,我能帮的,自然全力以赴。”容庭芳要听的就是这句话,他眼中精光一闪,随后道:“如今他有傅老板知心好友互相帮衬,也算有了归处。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晏道长有如今际遇,离不开真人的谆谆教导。”也算替晏不晓谢了师门。“眼下有桩事,还请真人替本尊解惑。”说罢,容庭芳将玉盘取出,递到逍遥子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神色观其变化,道,“不晓曾说,他见过这种文字。剑门于开创祭坛一路,乃是首家。可否请真人替本尊瞧一瞧,这究竟作何用处?”逍遥子接过玉盘,脸色微变:“这——”容庭芳眼眸微眯:“掌门知道?”“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得找找。容尊主若是不急,可在此稍候。”容庭芳当然不急,就算逍遥子要查个三天三夜,只要有结果,他都不急。三天算什么以,三年,三百年,他都这样过来了。还等不及个三天?他颔首道:“有劳掌门。”劳倒是不劳,就是有点心累。逍遥子一摆拂尘:“那晏道长的事——”容庭芳当然要卖他一个好处。“本尊守口如瓶。”逍遥子拂尘一甩,踏鹤而去,动作虽仍如行云流水,瞧来却带着几分急迫——容庭芳看在眼里,虽不说破,但心知肚明。此行是来对了。他站在无极广场,看着逍遥子消失在天际,微微勾起嘴角。他是答应了守口如瓶,但是晏不晓聪不聪明,能不能自己猜到,可不是容庭芳能管得着的。都说太华巍峨,令人望而生畏,依他看来,也不过如此。全是冰天雪地,松柏经年覆雪,初见觉得惊艳,再看就有些无趣。真难以想象这帮剑修在这里十年如一日磨他们的铁剑,究竟从能中悟到个什么?无根无欲,这样的修行,悟出来的道,岂非是同这漫天冰雪一样,亦是冷冰冰一坨。倘若天上都是这帮冰疙瘩,也怪不得食古不化,尽是做些不入人心的事。思及往事,容庭芳哼一声,松开手,手里的冰雪就碎成了渣,落了下来。无极广场上是剑门的弟子,三三两两。容庭芳瞧了一圈,忽振袖而起。风雪吹在脸上,冰屑刮过有些痛,容庭芳倒无所谓。听说剑门多剑灵,长剑随身亦入心,日月经久便能化灵。亦有一镇山之宝曰无上明剑,意为大明在心无上功德。可是容庭芳到现在,连半个剑灵都不曾见到。难道说,它们只有在剑主召唤之时方能现身?想到此处,容庭芳不禁想,剑有灵,便为剑灵可听人言。那余秋远的丹有灵,岂非为丹灵?剑灵会化出身形,丹灵会吗?茫茫风雪中,一点红色蓦然吸引了容庭芳的注意。如今,但凡任何一点红色,都能叫容庭芳停下来看一看。他凝眸望去,仔细辨认过后,拂袖落下,轻轻巧巧落在山头。风大,雪大,剑势也大,顶着红色攒珠的大弟子正在练剑。他一招一式,不留赘痕。容庭芳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剑招,仿佛人如剑,剑如人,剑和人,本身就是一体的。待丹阳一招风雪回手,收势而立。容庭芳不禁鼓起了掌。丹阳收回剑。容庭芳上前道:“你这么厉害,用的剑怎么这么普通?”他想中闪过一抹流光,带着些试探的意思,故意道,“依我看来,恐怕只有你们剑门的镇山之宝,方能配上你的剑招。”他本意是激将,但丹阳不吃这一套。“剑门弟子要满十六,方能去剑冢中挑取本命剑。”并不回答和无上明剑有关的话题,甚至连容庭芳下一个想要挑事的‘那是你们师父小气’的话头也一并掐断。“我这么小,你就来套我的话,魔尊不觉得羞愧吗?”“……”不羞愧。 第169章 丹阳为什么要懂。“……”容庭芳忽然笑起来,这剑门的崽子就不如他魔界了。想那季柯,不过是小小年纪,就能在那边喜欢来喜欢去,还能拿他和余秋远开涮。容庭芳觉得魔界赢了剑门一头,心里不禁有些愉快。他扔下树枝,“成亲,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起练剑?”“当然可以。”“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容庭芳迟疑了一下。他天生感情淡薄,即便是树祖护他,从闻人笑嘴里听到树祖死了,也没有太多动容。沙那陀死后,容庭芳倒是愤怒过,可那时再愤怒,如今想来不也如雾隔云么?要论喜欢的人——容庭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欢余秋远。但,观其容貌,品其言行,只觉对方无一处不令人欢喜。这算喜欢吗?丹阳复问:“他也穿过红衣?”容庭芳道:“……穿过吧。”如果天凤本相算的话。丹阳不解道:“那你还问什么?”如容庭芳所说,有喜欢的人,就要成亲,成亲时就会穿红色的衣服。容庭芳什么都有,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去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是早就该有了吗?“那如果。”容庭芳道,“如果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呢?”“……”这问题实在超出了丹阳能理解的范畴。他看了容庭芳半天,最后道:“你很烦。”天底下没有人敢嫌他烦,就连余秋远也不曾说过。如今倒是从一个稚儿口中听到了。容庭芳觉得荒谬,但他竟然没生气,反而还觉得有趣,甚至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时,很好看,就像是水底的花绽放开来,也像是天上的星河璀璨。能叫人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不舍得他受半点委屈。容庭芳笑,是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烦。丹阳说的不错,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就在眼前,为什么独独略过呢?如果不是同一个人,变成同一个人不就好了。说来,傅怀仁和晏不晓在一起时,尚有魔界张灯结彩,有他作天地之主。但他和余秋远之间,好像除了互相给过鳞片和羽毛,别的一样也没有,回忆起来,连句好听的话也很少。之前是根本就没有想法,但今天这么一提,容庭芳忽然想到,虽然他没有成过亲,也不觉得需要成亲。但万一余秋远想呢?他决定回去问一问余秋远。既然是已经决定好了要生生世世纠缠下去的人,如果对方喜欢成亲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这么一想,容庭芳还有些迫不及待。待逍遥子急匆匆赶来再见容庭芳,便觉得对方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原本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不由自主就道:“容尊主很高兴?”“高兴吗?”容庭芳摸了摸脸,没有摸出特别的来。“你为什么觉得我高兴?”这回他既不是龙形,也没有冒出尾巴。为什么连逍遥子都能知道他是不是高兴。逍遥子手里握着书卷,见对方确实不解,不禁眉头舒展,笑着走过去。“一个人若是真的高兴,便会雀跃,只觉得天地无处不可爱。叫别人看来,也无处不可爱。”说着招过容庭芳,将那卷书递给他。“宗门经书不多,能找到的只有这一本,是始祖真迹。”容庭芳道:“我如果看得懂,就不必来问你。”自己找找也就行了。逍遥子一拍额头,讲给他听。“这不是玉盘,是祭祀用的祭盘。祭盘分阴阳两块,合二方为一。”逍遥子问,“敢问尊主,这半块祭盘是从哪里得来的?”婆娑罗的弟子费尽心机要将云梦繁锦藏在谷中深处,容庭芳下意识不想将那里宣告地广为人知。他半真半假道:“白式微手里得来的,他想拖本尊一道死,可惜本尊命硬。他人死了,东西却留了下来。本尊怕这其中有他什么诡计,这才来寻问掌门。”白式微——逍遥子倒是有些了然。“他一心钻研婆娑罗门禁术,能寻到此物倒也可以理解,一定费了不少心血。只是这祭术如此狠毒,但愿白式微没有将它用来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容庭芳随口就道:“放心,本尊看着他死的。”不过——他顿了顿,“他死之前,与先前所见不太一样,忽然之间苍老许多,筋脉枯竭。”就算不是因为坠在火海之中逃不出无尽崖,估计也活不了太久。“这是当然的。”逍遥子叹了口气,“如你所说,他既然寻了祭盘,又只留下一块,想必是已经得偿所愿。”太华巍巍,逍遥子与容庭芳并肩而站,遥遥望向天际,那里飞过一只孤鸟,在飞雪之中,时隐时现。“你所持祭盘所写祭文,我曾听我师父说过。只是当年,只以为是口口流传的故事,如今见了你手中真物,方觉此事或许为真。”逍遥子摸着容庭芳手里那块玉盘,有些感慨,“师父都没有见到的东西,不想叫我见了。”容庭芳不动声色道:“这也是掌门的机缘。”玉盘斑驳,握在容庭芳手中,沾了他的体温,叫落在上头的雪不经意就化成了水,湿润润的,洗去尘埃,透出它尘封许久的莹莹翠色来。“当年始祖为了封却三处小灵地,免得世人为其所惑误入歧途,日夜不眠想过许多办法。听闻婆娑罗门善禁术与幻术,他便想一探究竟。到底是放弃了。你知道,是什么让他情愿以身祭剑,也不愿动用祭文所示禁术吗?”逍遥子望着这可逆转天地的祭盘,眼神有些复杂。“是因缘。”容庭芳眉头微蹙:“因缘?”他道,“你确定,是因缘,不是孽缘?”“世上本无孽缘,皆因人心有变,因生果,好因结好果,坏因结坏果。这才有了所谓的孽缘。”天白,地白,剑门的掌门亦一身白。他循循善诱,如导幼辈。“婆娑罗,以善心感化天地生灵,他所创门派之初,从无孽这一说。”“白式微心怀不正,他用这祭盘,便是孽缘。”这容庭芳就不明白了。“如你所说,渺瀚不动,莫非也怕孽缘?难道你要说剑门始祖,是一个心术不正的恶人吗?”非也。逍遥子摇头:“所谓因缘,不管是好是坏,都要牵连至死。始祖若用此法,因他而生的剑门,不论因由好坏,都要受此牵连,经年累月不得安生。”渺瀚此生,最重剑及门下弟子。他不愿为一己之私,叫门徒后代,尚未出世便背负未知的命运。所以渺瀚情愿自己一个人去死。死得光明正大,毫无牵连。容庭芳:“……”他摩挲着手中祭盘,沉默片刻,方道:“它若当真如此神效。如果我说——”“我要用它来逆转天地呢?”逍遥子反问道:“你觉得可能吗?”天还是这天,地还是这地。倘若如此轻易翻转了天地,如今的天地又岂会是如今见到的模样。逍遥子肃穆道:“既然这东西被容尊主所得,想必是你们之间的缘份。我若讨要怕也是无计于施。只有一件事,还请容尊主三思。”“因缘二字,最为难说。”逍遥子按上容庭芳的手,语重心长道,“万万用不得。” 第171章 “玄机?”余秋远一边找,一边喊道。他在找苏玄机。金丹被容庭芳扔给了苏玄机,至今都没个动静。余秋远有些担心。生怕金丹寻事,而苏玄机一点也不严厉,总是纵着它。金丹是天生灵物,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一个不高兴就能炸,如此在它尚且能管教时不好好管教,往后无法无天,他要和谁诉苦去?所以余秋远一收拾完自己,便出来找人。可是苏玄机不在他自己的房里。这个时候,他会跑到哪儿?余秋远有些奇怪,出去转了一圈,问弟子:“苏真人呢?”弟子道:“苏真人出门去了。”“往哪里去了?”弟子想了想:“似乎往小灵峰去了。”余秋远飞到小灵峰,那里葱葱郁郁,只有树影没有人。他只这么随意看了一眼,本要走,却又停下了步子。那边隐隐绰绰间蹲着的人,看着就那么穷的一个,不是晏不晓吗?说来,自傅怀仁与他们一道回蓬莱,晏不晓时常与傅怀仁在一处,余秋远确实也不常与他们见面了。先前在符云生房间,也没有机会打上招呼。余秋远走过去,拍了拍晏不晓的肩。晏不晓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余真人?”余秋远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连我来了也不知道。”这对一个耳聪目明的剑修来说,可是一件稀奇事。说罢探头望去,却是晏不晓藏藏掖掖,捏着一个紫金木盒子。嗯?晏不晓眼看藏不住,便也不藏了,将盒子拿出来,重新打开。余秋远望过去,但见里面有一株翠色的小草。生机勃勃,似乎比先前更茁壮了一些。但草根部,焰红的泥土上,却染了点点腥红,不是根土本来就有的颜色。余秋远看了晏不晓一眼。一把拉过晏不晓藏起来的那只手,果见指腹深深浅浅,皆是伤口。他神色锐利道:“你拿自己的血养它?”“它长得有些慢。”晏不晓解释道。容庭芳说过,拿精血灌之,方能催它快些结果。晏不晓也不知是真是假,更不知有没有用。但每天三次,早中晚,从不敢忘。可不能叫傅怀仁瞧见。所以他总是躲过傅怀仁,来这种高高的只有蓬莱弟子才能到达的山顶,给引绛草喂血。一边喂,一边小声道:“你到底是要喝多点,还是少点?”少了怕长得慢,多了怕烂根淹死。晏不晓天天对着棵草嘀咕,“怀仁等着你救命呢,你可得争点气。”知道了事情原委的余秋远有些无言以对。晏不晓摸着头:“叫怀仁知道,他会生气。”他现在觉得傅怀仁挺难伺候的,明明是好事还要生气,一生气就冷着张脸。哎,男人真不该成亲的。一成亲,从前的好友都变得不和善了。以前傅怀仁多好啊,现在脾气阴晴不定。晏道长有种上当受骗被坑了的感觉。余真人是一只鸟的时候,晏不晓就视他为好友。如今当了人,晏不晓更视他为好友。晏不晓想,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趁余真人尚是孑然一人,还是要给他提个醒的好。不禁语重心长道:“余真人,你往后,还是不要成亲吧。”成亲,很烦。成了亲后的男人 ,更烦。余秋远:“……”他无语地看着这个剑修,伸手道:“给我吧。”晏不晓:“啊?”余秋远直接把盒子拿过来,指间一并,在腕间割出一道小小的伤口来。在晏不晓惊愕之中,由着那鲜红滚荡的血滴在翠绿的草上。却是微笑道:“看你这么傻的份上,我送你一份礼。你可不要谢我。”鲜红的血滴在翠叶上,如同渗入其中,只留下鲜红的叶脉来,一丝丝,一缕缕。这同晏不晓素日拿血去养它是不同的。起码晏不晓在滴自己血的时候,没有见过引绛草给他面子半分,从来是勉勉强强沁入,慢慢吞吞滋养。凤凰血一下去,它咕嘟咕嘟喝了个饱,到整株草都泛出隐隐红色,叶子像浸饱了水,沉甸甸地坠下来。余秋远才收回手。他手指在腕间轻轻一抹,那伤口便合愈起来,瞧不出半丝痕迹。容庭芳说过,拿精血浇灌引绛草,它便能快些开花,快些结果。但是,拿凤凰精血更有效,因为引绛草它长在地火之中,它喜欢热。凤凰同它一样,也是自火中孕育而生,故而它的精血,于引绛草来说,有如甘露。自然能抵常人所不能及。余秋远合拢袖子,将木盒盖上,递还给晏不晓:“好了。今天起你不必再每日养它。等它开出花后,你再来找我。到时候再喂它一喂,便等着结果了。”晏不晓心情复杂:“真人的心意,我实在无以为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余秋远温和道,“我和庭芳先前受你们恩惠良多,做这些原本就是应该的。庭芳这个人,有时候小孩子脾气,喜欢和人唱反调。如果他说话惹你不快了,还请你和傅老板不要放在心上。你只要知道,你对他好,他对你自然也是全心相待的。”晏不晓点头:“我明白。”他在傅怀仁这事上便看出来容庭芳虽然嘴硬心硬,好歹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自傅怀仁活着从魔界回来,不用余秋远说,晏不晓心中也早就已经想好,容庭芳以后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大可随便开口,只要不违公道,晏不晓都会尽力去做。比起容庭芳身边那群只会打打杀杀的木头脑袋,正直如晏不晓,聪慧如傅怀仁,实在是可靠之人,他二人若能留在容庭芳身边,余秋远心里便很是放心。容庭芳性子不分好坏,行事亦乖张任性,说不准下一步便会做什么事来。他就应该需要两个清正的人在耳边时时提醒,以免在偏执的路上越走越远。与晏不晓分别后,余秋远遍寻一圈无果,揣着一肚子疑惑回到金光顶,却发现苏玄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站在菩提树前,望着菩提树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看着,伸手就要去碰菩提树——“玄机。”余秋远叫住他。苏玄机像被吓了一跳,手一缩。他回过身,见是余秋远,放松下来,只道:“师兄。”余秋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菩提树,狐疑道:“你在这做什么?”苏玄机笑道:“没什么。师兄寻常不是喜欢坐在菩提树下,说是——这样悟道,有助于神思清明。我突然想起这事,便也想试一下。”余秋远也笑起来:“试到了么?”“尚未试呢,你便回来了。”苏玄机说着,负手打量了一下这棵郁郁葱葱的树,有些感慨,“或许,它的神思清明,只对师兄有用吧。毕竟是因为师兄在的缘故,它才如此繁茂。菩提树回馈师兄,也是当然的。”余秋远拍拍他:“别胡说。”随后师兄弟二人往房中走去。“我听弟子说,你去小灵峰?”“嗯。找大长老。”“找到了吗?”“找到了。”余秋远站住脚,有些诧异:“大长老变幻莫测,你找到了?” 第173章 就像是幽深的记忆中出现的那一抹亮光, 容庭芳回过神,他想起来,在问逍遥子如何解开天雷劫之前, 他还急着想要回蓬莱。问一问余秋远要不要成亲的事——“你说得对。”容庭芳一把攥起金丹, 把它的小脑瓜攥得一个懵逼。他一时之间心绪过于消沉, 倒是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容庭芳自崖上站起来, 往后走了两步, 便停在了那里。本要找的人正踱步而来,海风太大了, 把他们两个人的头发都吹得糊了一脸。余秋远一边拨拉着自己吃到嘴里的头发, 一边想着容庭芳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见容庭芳站在那不动,抱怨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要不是借着金丹指引,我还找不到这里。”说罢, 走到容庭芳身边, 将头往外探了探。好大的浪。他收回视线,古怪道:“你该不会要跳下去游两圈吧?”想到一条龙在水底游, 倒还觉得有趣,笑了起来,“怎么, 若是被我说中,也不用害臊。”天性嘛, 能理解的。余秋远调笑了半天,都不见容庭芳有所回应,不禁慢慢收了笑。“到底怎么了?”眼神有些温和。——没怎么。只是每次都以为自己孑然一身的时候, 恍惚之间发现原来身后总是站着一个人。方才转身瞧见余秋远的时候,容庭芳就想起来,他回回坐在海上不知道哪个角落发着呆,大约是对头之间天生好战之气的吸引,余秋远总是能精准地找到他。两人打一架,该郁闷也不郁闷了,所有烦心事付之一炬。容庭芳认真地打量着余秋远的眉眼。眉如鸦羽,长睫如蝶,是极好看的相貌。如果笑起来,一定更好看。他伸手摸上余秋远的脸,摩挲过他眼尾那一颗小小的痣。“听说这里如果有痣,前生一定有一个不能忘记的人。”容庭芳问,“你有吗?”余秋远眼神微动:“什么荒谬——”金丹这回学聪明了,它知道在容庭芳和余秋远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好随便说话的。上次它随便说话的后果,就是被容庭芳扔了出去,到现在还在背道德经。金丹不作声地闷在容庭芳的手心里,只觉得对方手那么烫,比余秋远的血还要烫。“但我一定没有,我可没有痣。”还没等余秋远回答,容庭芳就说,“所以你不觉得我很吃亏吗?”说着他自己还叹了口气,“哎,我竟然这么大度,连你上辈子有个小情人都不管。你真应该对我好一些。”“……”有的人,一张嘴最好永远闭上,别人才不至于气死。余秋远嘴动了动,他扯出一个笑来,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脾气竟然十分好,甚至还能把躁动的千机剑按下去,十分冷静道:“那你想如何呢?”“这样吧。”容庭芳凑上前,趁其不备突然亲了亲他的眼角。“作为补偿,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幽潭这个地方——自容庭芳离开,到如今算是两世为龙,并不曾再回来过。容庭芳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重新回到这里,还带了一个人。幽潭,地如其名,瞧上去一点也不起眼,很小,一眼能望到头的那种,三面环山,这一汪小泉眼,被困在三座大山之中。谁能想到在这破小的地方,里面困着昔日海中之主呢。曾经它外面还有过村庄。但因为很多年前,这里突然开始乌云密布,时不时电闪雷鸣,加之村民总是说晚上会听到凄厉的叫喊声,就有传闻说这里是万龙冢,困了无数妖龙冤魂,没人再敢住,一家一户渐渐搬走,到如今大约已走了个光。容庭芳一路过去,连块残砖破瓦也见不到。待要进这地方前,容庭芳还遇到了一个大约是进山打猎的人。他头上戴着草毡帽,身上披了蓑衣,裤腿高高挽了起来,哼着村里小调从山中出来。大概这破地方几百年也没个人的影踪,而容庭芳和余秋远又衣饰整洁,瞧着干干净净,像极了文弱的斯文人。猎户不禁将他二人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追上去道:“前头没路,你们别走啦。”容庭芳根本没想到猎户会叫住他,再踏进这个地方,景不同,人不同,不是说近乡情怯,可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那是必然的。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时,他想也没想便一拂袖。别人拂袖那叫风雅,容庭芳拂袖是风暴啊。这一袖打在猎户身上,可是要人命的。余秋远一把抓过那个踏在死亡边缘的猎户,将他带到一旁。猎户只觉得眼前一晕,衣裳就被人揪着,人也到了另一个地方。他眨眨眼,没太能摸清状况。倒是揪他衣裳的那个人松开了手,问他:“没事吧?”猎户呆呆看了半天,直到把余秋远看得面露疑惑,这才恍然回神。“哦哦,没事。辛苦这位小哥,呃公子。我大概是昏了头,竟然路也会走歪。”说罢连连拍着额头,一脸懊恼的模样。原来他当自己是别到了脚,叫人扶了一把。这人傻乎乎的,余秋远不禁笑起来,眼眉温和,把个大铁汉子笑得莫名其妙红了脸。亲娘诶,这太阳也不大,他这脸怎么那么烫呢。“说够了没有。”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幽幽钻入耳。把猎户冰得一个激灵。他下意识望过去,之前想要喊住的人负手站在那里,正望过来,虽样貌好极,仙人亦不过如此。却面色不善,叫人瞧了不敢对视,只觉脖后凉意顿起通体生寒。容庭芳早在余秋远出手时,便回过神来。他是知道余秋远这个人喜欢乱发善心,是个活的都想救一救,恨不得护尽天下苍生的狗脾气的。救了就算了,有必要还要问吗?问还需要笑吗?他是不是闲得慌啊。容庭芳就是看不惯。见猎户望过来,更是瞪了一眼。还看。余秋远朝猎户点点头,便朝容庭芳那里走去。猎户呆呆望着,忽然想起来,连忙喊道:“前面不能去了,那里危险。”容庭芳道:“为什么?”猎户道:“那里有妖龙!”生怕这两个年轻的小哥不信,紧赶慢赶几步,苦口婆心劝,“真的。我是因为熟悉地形,晓得避开。你们外来的公子哥,又那么矜贵,还是不要好奇。快些回家去吧。妖龙会吃人,很凶的。”“你说的像真的一样。”容庭芳和余秋远对视了一眼,“难道你见过?”“我是没见过,要见过早没命了。”猎户说,“以前住在这的人见过。那还是好多个百年之前了。妖龙出来的时候,下了几天几夜的雨,把村子都淹得不能住人。幸好天长眼啊,发了神通。才将这些祸害一并收拾起来。”那个时候的雨太大,像是天漏了个洞,以致后来这里干涸了许多年,近两百年来,才又开始恢复原貌。他劝道:“太可怕了,你们还是……”却是话未说完,容庭芳道:“你说的妖龙,是长这个模样吗?”猎户被风扇了个猝不及防,飞沙走石中再睁开眼,眼前一条闪亮亮的大龙,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阳光照在它闪亮的鳞片上像披了银沙,炫丽夺目。银龙张口一吸,云便聚到了一起,太阳都还挂着呢,天上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凉风夹清雨,扑面而来——张着嘴的猎户:“……”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发现没睡着,是醒着的。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妖,妖——”“为非作歹者为妖,角龙行云布雨,是人间祥瑞。”余秋远慢条斯理与他纠正,“你若是今天回去,大可以告诉他们。妖龙一说,实在荒谬,以后切不可再提。”猎户抖着手:“啊?”便见这位眉梢眼角都透着光彩的年轻人纵身一跃,眼前红光乍起,艳色之中,他身形隐去,生出翅膀和长尾来,竟然是一只火红的大鸟。古有云彩者为凤,艳红者为凤王,凤王者,仁爱慈厚,有如骄阳。一龙一凤交缠在天际,雨水被燃焰蒸发,只在空中留下了足够多的水汽,挂了一道彩虹。很快就消失在山里,再也看不见了。“……”猎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大白天的撞见了龙,还撞见了凤。他是不是离升天不远了。但不都说妖龙面目可憎,这,这龙挺好看啊!他果然是要死了,猎户心里一阵绝望,突然想到一事,连忙把笼子里逮到的野禽全部放了,任它们扑着翅膀逃出生天,合着手掌念阿弥陀佛。这是鸟王显灵了,他还年轻不想死,以后一定改吃素!幽潭很久没有迎来外客了,这里寂静地和死地一样。忽然之间天边彩光一闪,一龙一凤化作人形落在山头。一个一身银白衣衫,额间的龙纹十分显亮。另一个红衣灼灼,愈发衬得肤白发黑。容庭芳拉着余秋远奔走在山野之中,树木在他们身后远去。这山里遍地是五色的小花,没有旁人,他们想如何放肆都可以。 第175章 天道:…………【感觉可以开篇文,叫《重回单机时代》,寂寞.jpg】第78章 故龙相逢余秋远把岸边的石子扔了个精光, 这才拍拍手,吁了口气。在水里的容庭芳耳朵微动,忽然听到水面传来咕咚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幽潭中被砸了满湖的石头——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学精卫填海, 想沉了他老家吗?容庭芳回幽潭, 本来只是来看天雷阵的。毕竟天雷阵一日不解, 他心口怨气一日不平。若此阵不解, 那他算什么?隐姓埋名苟活于世?独自偷生吗!然而在去了剑门后, 听了逍遥子一席旧话,容庭芳心里翻来覆去, 除了清那口怨气, 还生出了一些别的情绪来。如果幽潭算他的故乡,那他多年漂泊在外,哪怕声名显赫, 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故乡。故而此回前来, 除了要看一眼当年没仔细瞧过的天雷阵,还想看一眼往日同族。幽潭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阴森。潭水冰冷, 水深且黑。从前虽然也阴暗,好歹还有珍珠贝壳,明珠点缀。蚌精妖娆, 鱼虾成群。现在空荡荡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容庭芳顺手摸过一簇颜色黯淡的珊瑚丛,记忆中剩下的那为数不多的寄托全落了空。他在水底晃了两圈, 一路畅通无阻游到曾经睡过的壁洞。这里是树祖呆过的地方,龙死了,设下的屏障也没了。哪还有从前整洁的模样, 已经满是淤泥。容庭芳还在这里翻过书看呢,现在呢——忽然一个声音威严道:“什么人!”容庭芳转过身。一条黑色的龙看着他,眼里满是戒备。察觉容庭芳身上的龙气,却又有些疑惑。这幽潭封禁了这么多年,哪还会有外人来,还是个人。突逢故人,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已经很久没和龙搭上话的容庭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化成了原型。涟漪水波中,一条三尾银龙盘在那里,张牙舞爪。黑龙视线落到银龙的尾巴上,恍惚了一下,而后道:“你没死?”只一句话说完竟然一头钻入深水之中,逃得比什么都快。容庭芳甚至连喊都还没能喊一声。“……”怎么他龙这一族到如今这么怂的吗?容庭芳简直气笑了。他倒情愿这些同族气势汹汹过来吼骂,也好过如此夹着尾巴苟且偷生,一点龙的样子都没有!正在容庭芳心里失望之时,黑水翻腾起来,幽暗的潭水之中忽然之间来了大大小小无数条龙影。不知是从深处哪里冒出来的——还把他围了起来。龙身上自带龙珠,龙珠一吐,这潭水再幽深也有如白昼。容庭芳这才看清眼前这群将他围起来的角龙。这些龙颜色各样,大的老的在前面,小的年幼的躲在后面。容庭芳粗略看了两眼,竟然还有些刚破壳的小龙。看来他不在的这些年,这些老家伙活得还可以,崽子都生了一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打架?还要群攻?简直不自量力。他的鳞片悄悄竖了起来,正暗自戒备——“是大尾巴龙。”“大尾巴龙没死啊。”“爷爷,大尾巴龙是什么?”忽然就听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容庭芳眼角有些抽搐,一时之间连气也生不起来。长尾一扫,顿时泛起一片水啸,直逼得那些像围观猴子一样的龙闭上了嘴。“本尊乃魔界之主容庭芳。”什么大尾巴龙。“简直没大没小。”容庭芳直觉这些龙待他的气势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又此处异变实在太大,不禁心中生疑。他干脆道,“挑你们中间能说人话的出来。”“……爷爷,它骂我们不是人。”“嘘。”“容庭芳——”一群龙中,出来一条黑龙。正是先前游走的那一条。原来它不是逃走,而是通知其他的龙,那条三尾银龙又回来了。黑龙声音低沉而沙哑,龙角干枯如柴,眼睛浑浊,瞧着年纪已十分大。容庭芳变回人身,眯起眼睛:“是你决定要和本尊说话?”黑龙道:“先前曾听鸟雀传声,说魔界来个魔尊是条龙。我猜是你,果然是。”废话。容庭芳哧笑一声:“当然是本尊。”他不但当魔尊,还当了好多年。“却好叫你们知道,魔界在我手中日益强盛,与蓬莱成龙虎争霸之势。而本尊之名,响彻天地。”容庭芳嘴角噙着笑,双手负在身后,一身银衣在水中如轻纱薄雾,瞧着哪里像条妖龙。“区区天雷,能耐我如何?”“倒是你们。这么多年过去,竟然没一个有长进。”他目光如电,又四下在这群大大小小的龙之中搜寻了一遍,“全部在这里了,就没一个能化成人形的?”这么少的吗?他分明记得以前还有挺多龙的。黑龙在水中慢慢盘着:“我等受罚至今,如何能够化形。”不可能啊。容庭芳脱口而出:“闻人笑不是人吗?”一群龙左右看了看,依然是那条黑龙说话。“树祖亲手养育过一尾小龙,如果你说的是它,它不是我辈中人。算不得同族。我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容庭芳道,“树祖死在哪里。”他刚才在枯骨台找了半天,也没有从中找到属于树祖的那付龙骨。每一条龙,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找不到,便是不在这里。黑龙有问必答。“依他遗愿,埋在外面。”树祖守了幽潭大半辈子,守了这些角龙一生。他看够了这里的水,这里的龙。如果他死,他想要埋在外面,青山绿水间。晨起有朝露,晚间有辰星,傍晚还有斜阳。所求所望这世间之璀璨,皆不过如此而已。龙也会死的,精力枯竭而死。容庭芳小的时候,树祖年纪就已经很大了。这里的每一条小龙出生,都是他小心守着到破壳的。养育小龙费了他极大的心血,熬不过去也很正常。哪有人真的寿与天齐呢。可惜他就是没能再见到容庭芳回来,略有遗憾而已。 第177章 合适的?余秋远的内丹就很合适。比起余秋远,现在似乎更适合给容庭芳用。容庭芳其实心里怀疑,当初在瓦行,他分明瞧见余秋远的内丹炸了,那这颗是谁的呢?该不会本来就是他的吧?因为吸收了余秋远炸下来剩余的金丹灵气,变成一颗了?黑龙还在鼓吹:“合适的不多,抢了也没事——”在得到容庭芳的怒视后,悻悻闭上嘴,仍旧有些不放弃。“你大可以考虑一下。”“好了。”容庭芳很是不耐。“我知道了。”目送着银龙往破水而出时,夕阳像散开的花火,碎了一池的波光。黑龙在潭底深处,眼中露出向往,复而转向深沉。它同容庭芳说的,没有半句虚假。角龙一族被镇在这里不见天日已经够久了。它们老了,没有指望,但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叫那些还没见过世面的幼龙,重新回到荣光的巅峰。它们不应该承担不属于它们的罪责,被拖累至今。有一件事,黑龙没有说。容庭芳出生时,是树祖护着他破的壳。而幽潭很久没有新生龙,黑龙好奇瞧过一眼。幼龙新出生,银白透亮,却叫黑龙吃惊的是,它体内空空如也。幼龙应当是天生携珠而生的。黑龙还来不及吃惊,便见树祖匆匆而来。黑龙躲在缝隙中,见树祖捧着个小小的锦盒,摆在龙蛋旁边。“我终于拿到你的成年礼了。”树祖摸了摸小龙的头,“你要好好长大。”那时黑龙不知道树祖说的是什么。但如今容庭芳这么一问,它忽然之间明白那个成年礼是什么了。难道容庭芳一直没有收到?树祖没有给他吗?但不管有没有收到,也不管它是在树祖手里或是在哪里,那枚龙珠一定被保管得很好。龙珠在,银龙便不会亡。只要银龙不亡,龙族就还有希望。倘若要解天雷阵,黑龙情愿容庭芳找不到龙珠,拿别人的内丹作为替代。用它的也行。它是老了,可还有年轻的龙,年轻的龙还会生出更年轻的龙。总有一日,龙族将重新兴盛起来,而那些旧年的枷锁会同它们这些枯朽的身躯一起,埋在很远很远的岁月里。黑龙望着水面良久,透过幽潭水望向悬在天际的天雷阵,悠然一声长吟,往水底游去。当年的三尾银龙,威风凛凛,遨游于天地,呼风唤雨,便是凤王相见,也要以礼相待。龙王没能带领龙族回归故土。现在的三尾银龙能吗?容庭芳破水而出时,正是天水一色。金光余晖幕色中,一个人正背对着他跪在那里。背挺得很直,像亘在天地间的磐石。然后双手合掌,十分虔诚地磕了一个头——作者有话要说:  在知道容庭芳的媳妇是一只鸟后。小龙们表示了鄙视。“它没有鳞片,没有须须,没有四只爪子,太丑了。”最关键的是。“它又不能游泳,以后你们的蛋怎么办啊?二四六水里游,一三五天上飞嘛。”第79章 半人半龙四周皆青山, 青山皆黄土,这里有什么好拜的?“……”容庭芳悄无声息地走到余秋远身后,忽然冒出一句, “你在拜谁?”余秋远吓了一跳, 一抬头, 脑袋磕在容庭芳低下来的下巴上。“……”顿时两个人都没能说话。一个头痛一个下巴痛。容庭芳揉了揉下巴, 嘶了一声, 再强悍的身体那也是肉做的,硬碰硬磕一下还是会痛。他摸着下巴不满道:“你心虚什么?”说罢朝余秋远前面望了一眼, 这里连个衣冠冢也没有。不禁狐疑地看着余秋远, 追问道:“你到底在拜谁?”“没有啊。”余秋远道,“你久久不来,我等得无聊。”说罢他伸手一指, “我看这里立了个石碑, 孤零零怪可怜的,所以替他祈个福。”得了凤凰的祈福, 下辈子应当是衣食无忧一生顺遂了。容庭芳定睛一看,原来那里果然躺了一小块石头。这里可能本来是个小石包,大概是被风吹雨淋, 碎石散落一地,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倒是余秋远眼尖, 还能在这乱石堆中找到这么一小块。他看了余秋远一眼:“之前潭中的石头都是你扔的?”“……”余秋远理直气壮,“扔天雷阵的,它要掉下来我也没办法。”“我不是让你离它远一点吗?”“离了啊, 石头自己要找它麻烦,关我什么事。”容庭芳有些无语:“你几时这么赖皮。”余秋远认真思考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近魔尊者黑。”容庭芳哧笑了一声,不再理他,只将那块石碑捡起来看。上面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如果不是因为余秋远这是一块碑,谁还认得出它是个什么玩意儿。余秋远见容庭芳久久不语,问道:“怎么,你认识?”“不知道。”“故人?”“不知道。”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动作倒是勤快起来。余秋远看着容庭芳将那地上的碎石一块块捡起再摞起来,四处转悠后,重新找了一块大些的,在手里拈了拈,然后朝他一伸手。“千机剑让我用一下。”“……”余秋远取出千机剑,递给容庭芳。容庭芳将那石块两端削平整,随后拿千机剑在上面用力刻了两个字,再将石板轻轻一按,动作虽轻,那石板却扑簌一声往下沉了一半,扎地之深,就算狂风也刮不倒它。余秋远道:“你要不要也拜一拜?”来都来了。容庭芳道:“不用了。”他在水底时,已经拜过了。树祖一生都为角龙殚精竭虑,大半辈子困在幽潭,临到死,也算是和枯骨台上他那些同族在一道。容庭芳在水底祭拜,拜的是树祖照顾之恩。如今树祖既然愿意埋骨在岸上,想必也是想卸下包袱。生前已经纠缠不清,死后何不干干净净。容庭芳要出了幽潭的树祖,自在随心,来生享尽世间快活事。“走吧。”余秋远看了眼扎得牢牢的石碑,上面‘遂心’两个字倒是十分大。他只看了一眼,便紧紧跟上容庭芳。“慢些走啊。替人立碑的是你,走这么快也是你。”“难道你还想替他念经?”容庭芳脚下迈得飞快,“那怕是晚了。”早个两百年估计就已经投好胎了。说不定现下在哪逍遥快活呢。临到要离开幽潭时,容庭芳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幽潭安安静静,既无雷也无雨。夕阳幕色之下,那个石碑也竖得十分安静。他不禁攥了攥手心。那个讨人厌的大阵梗在那里,就像梗在他喉咙里。就算容庭芳现在坐拥魔界,他亦意气难平。 第179章 小蓬莱的青山翠影就在眼前,余秋远轻袖一拂,护了蓬莱多年的金光罩便分了开来。在他二人进去后,悄然无息又合了起来,自成一体。容庭芳不禁看了又看。他能以龙身破一切障碍,唯有这金光罩,他根本破不了。破不了也很正常,它就是用来防魔族中人。当年容庭芳是魔血之身,靠近不了它半分。但如今游走在天魔两端,他若有心要进,费些功夫,还是能进的。何况他身上有余秋远的凤翎呢,简直是把开门利器。小蓬莱这个地方,从前容庭芳一直没有来过,万没想到如今会来这么多次,简直像回自己的地盘一样。二人落至小灵峰山头,紧慢走了两步,恰巧碰到一队巡山的弟子。他们踏剑而行,正好经过小灵峰,见了余秋远,行了一礼:“真人。”余秋远点点头。弟子们待要离开,视线落至容庭芳身上,不禁有些迟疑和打量。容庭芳身上气息亦正亦邪,似乎十分纯净,又有种熟悉的感觉,一时叫人分辨不出来。容庭芳对于除了余秋远之外的人,向来没多大好奇之心,根本没注意到经过的那列弟子当中,有一个人见到他模样时,面露震惊之色。余秋远心里揣着事,也没有多在意。就在擦肩而过之时,忽然弟子中轰然亮出一道佛印,他们离得太近,根本来不及躲。余秋远尚在里侧,外侧的容庭芳只能险险一避——佛印,能映世间万相。当年的容庭芳即便是化不成龙,也是叫黑莲万佛一道佛印给拍出了原型。何况是如今龙身完整的容庭芳呢。他虽然险而又险的避了过去,手和脚却仍然被扫到。那帮弟子本来还在震惊,正欲追查是什么人如此大胆,但很快他们就更震惊了。一人指着容庭芳,嘴张张合合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字来。“鳞,鳞——”鳞片!佛光一闪即逝,容庭芳放下挡住面孔的袖子。他露在外面被佛光扫到的地方,覆了半面银鳞。手是,脖子是,脸上也有一些。一条银色的龙尾若隐若现。风清云正中,白衣修罗冷眼肃穆,半边是俊美的面孔,半边是覆着鳞片的本相,瞳色几近银白,瞧来甚为妖异。“龙,是龙啊。”弟子们乱成一锅粥。很快就有人抓到了关键。“之前魔尊回去乃真龙之身,他是魔尊,是容庭芳!”“快,快叫人来!”要说蓬莱和容庭芳真正交手,还是在两百年前。自容庭芳这次回来,蓬莱的弟子基本就没有见过容庭芳本尊。突然撞到魔界的头头,脑子里糊成了一团,一时之间,‘为什么他长得不一样啊’和‘他原来真的是龙’种种念头在脑子里打架,动作却十分娴熟摆出阵势来——连余秋远就在一旁也给忘了。不然呢。遇到魔界的头头,他们不严阵以待,难道还请对方喝茶吗?他们反应迅速,容庭芳的反应却比他们还要快。蓬莱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银白色的身影从中间穿过,掀起的风瞬间变成了利刃,割地他们呜了一声,一摸,脸上多了道口子。然而却有另一声惨叫,一个弟子被抓出来扔在了地上。容庭芳一脚踩上那个弟子的背,将他牢牢按在地上,露出危险的笑意来。“好久不见,和尚当不成,原来你跑到这里来当道士了。”脚下一用力,那人顿时痛叫一声,再转过脸,是十分熟悉的一张脸。你道是谁,正是顶着黑莲万佛皮子的佛门之徒,那日从容庭芳手上逃了的黑面僧。原来他在沧水跑了后,没回万佛阁。黑面僧拿不到镇魂钵,又遭容庭芳打脸,不能再用黑莲万佛的身份苟在佛门,便弃门而去。一路辗转进了蓬莱,竟然是想寻求蓬莱的庇护。凑巧那时蓬莱因为苏玄机要往瓦行的关系,正对外开门,迎来送往一大堆弟子,黑面僧便混着溜了进来,凭着变化本相的能力,还骗了个弟子当当。蓬莱多好,山清水绿,掌山真人不在,苏玄机也不在,唯有弟子们自行修道,谁也不管谁。黑莲万佛有什么想不通的,非得从这宝贝疙瘩地出来,这不撞上容庭芳,落了个身死魂亡。黑面僧不比黑莲万佛,他在这里呆得惬意,尤其是知道容庭芳回去后,更是苟在蓬莱,哪也不敢去。他是知道黑莲万佛和容庭芳旧怨的,这个时候顶个皮子在外面乱跑,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当然,黑面僧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的年轻人就是容庭芳。魔尊何其尊贵,就算与蓬莱屡次小打小闹,也不是黑面僧这种半吊子水平的佛修能够见到的。他只见过容庭芳一次,然后就记住了那张脸,着实令人难忘。当日他在沧水受容庭芳破了千莲佛修身之辱,如今乍然再见,怒火瞬间上头,手比脑子快,一道佛印就打了上去。黑面僧可是记得,金佛印能将人的皮骨灼出焦色来。哪里知道,这一印,印了条龙。“你——竟然是你。”黑面僧知道此回是再难逃脱,干脆扯出老底来,“原来你就是容庭芳。怪不得听到说你风流往事这么冲动,哈,是说到你心坎里了吧?”容庭芳脚下未松,抬起手,手便叫人握住了。他回过头,似笑非笑:“怎么,余真人又要拦我?”黑面僧脸被压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视线可及之处,见到了另一双脚。——谁?容庭芳尚且想看这回余秋远是不是又要大发善心,好善天下公道。却被对方用点力一拉,脚一松,就被拉到了他身后面。掌山真人挡在了他前面,像一座巍巍而立的山。“你既然记得他,那可记得,还说过些什么?”拉了容庭芳的人自己却蹲下身来,面容清雅,眼神雪亮。黑面僧:“……”这个眼神如此熟悉——黑面僧忽然脑中像被雷打了一样。容庭芳没死,他回了魔界,他是条龙。余秋远没死,他回了蓬莱,那他是那只——“你是——唔!”“很巧。”余秋远两指一捏,就叫地上的人再说不出半句话来,轻声说,“正是你嘴里,情愿和美色同流合污的那个人。”若说魔尊叫人心生畏怖,那如果有蓬莱仙人只手相护,大约世上再无难事,亦可寻得心安。但现在黑面僧却一点都不觉得。面前人分明尊贵又祥瑞,他却只觉得背后发寒,眼前发黑,浑身战栗不停。作者有话要说:  半人半龙的芳芳也是最好看的!【点击就看小萌鸡变火烈鸟】第80章 混合双打待余秋远一起身, 黑面僧趁其不备,故技重施便要逃走。但他能逃一回,哪里还能逃第二回。眼前忽如霞光流转四下散开, 刺目发痛叫人不能直视。待能视物, 面前就插了一把剑。嗡然铮亮, 使来如霞光艳艳, 清正地能映出人惊惶的面孔。 第181章 “晏道长,你说。”符云生道,“我该如何抓住风呢。”晏不晓:“……”试探道,“拿个麻袋?”灌一下嘛。符云生:“……”对不起,问错人。“可是怀仁说,风花雪月,是用来看,用来听,用来闻的。并非天生用来替你装点门面。”晏不晓说。“沁其味,赏其色,观其顺势,方为如意自得。”正如月季美而刺手,但若拔光它的刺,摘下来放在花瓶中,它便不叫月季。只能叫,一朵花。金光顶上弟子飞来一层又一层,半数在空中,半数在山间,再余一些在金光顶大殿之前。五位峰主难得齐聚一堂。上回他们聚在一起,是因为余秋远死了。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呢?白绛雨袖手站在一旁,他看向苏玄机,苏玄机亦不明所以。郝连凤站在白绛雨一侧,望着余秋远身旁的容庭芳,心中却在沉思。容庭芳站在一旁,就站在余秋远旁边。掌山真人玉冠高竖,自容庭芳在幽潭说了一身彩衣比较好看后,尚未换回原来的衣物。一身红衣,烈焰灼世,如此冷眼肃穆的模样——瞧着张狂至极,竟比他还像个魔头。他很久没见余秋远动千机剑了。余秋远对着容庭芳时,向来是脸上温和嘴上犀利手上更是不留情,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眼底满是冰冷,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是他平日所见都是表相,还是如今的余秋远才是昙花一现呢?容庭芳一时竟产生了迷惑。“都到了吗?”余秋远往前一步,底下的窃窃私语便都停了。他目光在下方逡巡一圈,随后弟子们将小灵锁扣着的人给押上来。“余真人。”白绛雨见底下众人窃窃私语,而那蓬莱衣饰的歪和尚被小灵锁扣在那里,心想看来只得他当这个出头鸟探探风了。上前抱拳道,“这位弟子不知犯了什么错?”“弟子?”余秋远笑道,“蓬莱还没有这么大的心,将万佛阁归为己有。”“我今日叫你们来,有两件事。”“一件,是同大家介绍一个人。”余秋远看向黑面僧,对方阴沉着脸,但阴沉着脸又如何,还是为阶下囚。余秋远毫不在意。做事有因必有果,哪怕是逃了这数百年的因。他伸手一指,道:“此人浑水摸鱼入我蓬莱居心叵测,今日既被我撞见,便不能轻饶。好叫各位知晓,他假黑莲万佛之名作恶多端,伤人无数全数安在万佛头上。”底下众弟子一阵哗然。黑面僧哼了一声。一派胡言。他如今说不出话,但虽然被押到这里,黑面僧也根本不怕。余秋远抓他,不过是因为当日在沧水,他不知容庭芳和余秋远就在眼前,曾经口出狂言得罪过他二人罢了。然而不做就是问心无愧,蓬莱真人既然当真,说不得那些传言就是真的。倘若余秋远真要因此拿他生事,他便将这些全部吐出来,是余秋远亲口承认的为美色所惑。倒是要叫这些弟子看看,他们眼中清贵无暇的真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何况,就算是余秋远抓他又如何,在众人面前戳穿他又如何,蓬莱讲的是兼济天下,难道还要为难他一个普通的万佛阁弟子?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但有弟子已经瞄了容庭芳很久,即便是听余秋远如此说,亦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问道:“万佛之事尚且不提,敢问真人,我们蓬莱处理内务,为何要魔头旁听。”他这话说的已经算是委婉,但说出了在场诸位弟子的心声。当下就有人附和道:“不错不错。为何他会在这里?”先前有小灵峰弟子匆忙之中报信,谁不知道容庭芳来了蓬莱?他们本以为,金钟之声是为容庭芳而鸣,万没想到,来了金光顶,对面魔头像个大佬一样站在一旁有如自家地盘不说,掌山真人要训斥的竟然是一个外门弟子。固然蓬莱被人混进来,还是这样的人,可谓是大大打脸。但这等舍本逐末的行径却叫蓬莱的弟子大为迷惑。即便是要惹掌山真人不快,他们也要提。委婉之辞是,我们家务事何必外人旁听。其实是在说,他为什么在这里啊!底下悉悉碎碎声音众多,容庭芳无动于衷,他面上浮现不屑之色,轻慢道:“你当本尊稀罕你们蓬莱的破事吗?”说罢,拂袖一振,便要离开。只是手腕却又叫人握住了。这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有点上头。容庭芳有些诧异地看着抓住他手腕的余秋远。第二回了。先前他要杀了黑面僧,余秋远将他拉至一边,要亲自动手。如今既然应允了蓬莱仙尊,不再掺和这件事,又要挡他去路,非要留他在这金光顶。为了什么?他难道不在乎大洲的流言蜚语吗?余秋远道:“你去哪里?”这不是废话么,回哪里,自然是回魔界。却听余秋远道:“你慢些走。”说罢手一招,将被灵锁束缚着的黑面僧拎到前头。对底下弟子朗声道:“此人入我蓬莱,当算我半个蓬莱弟子,其阴险狡诈,手负人命良多,不一一列数。本尊奉圣祖之命,掌管蓬莱,理应肃蓬莱清净。故判定此人,当处其碎骨之刑。”什么!黑面僧猛然抬头,底下一众惊愕。就听余秋远淡淡说:“碎根骨,剥元丹,驱出蓬莱。”“你不能!”黑面僧蓦地挣扎起来。碎根骨剥元丹,虽不是杀生,对修道者来说,却比杀生更令人难以接受。这代表着他这毕生修为一生根骨废除殆尽,此生便似废人连个寻常人都不如!黑面僧本以为,不过是蓬莱要面子,随便瞎扯罢了,谁知道余秋远竟然如此狠心?碎骨刑!蓬莱创始至今,有几个挨过碎骨刑!这个刑罚未免重了!黑面僧挣扎地太过厉害,连加了一层的小灵锁都要扣不住他。他顶了黑莲万佛的容貌太久,哪怕是如今回到原本的样子,亦是七分如万佛,三分剩给自己。冲着余秋远怒道:“我是佛门弟子,你没有资格这么做!”“区区佛门弃徒,也敢自称佛门弟子。佛门需要你的时候,却也不见你站出来。”余秋远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难道不是如同墙头草,想往哪边就往哪边倒吗?”黑面僧死死盯着余秋远,忽然面露一丝狰狞:“我知道你。你只是怕我说出你的秘密。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给我扣一顶杀人如麻的帽子,好不灭你蓬莱威风。你就不怕我将你的秘密宣之于众,好叫他们这些尊仰你的弟子晓得,你同那条龙搅和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你们乃同流合污之辈,你分明不是——”“不是人?” 第183章 倘若此计成功,岂非说明他根本不是比不上黑莲万佛,还立了一大功。这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一件事。但是他失败了。横刺里冲出来一个人,硬是替容庭芳挡了一招。黑莲万佛亦有些吃惊,这个结果显然谁也没想到。他直觉要往后看去,容庭芳大怒之下却已攻了上来,不得已只拿佛杖挡住。黑面僧便趁这个机会赶紧溜了。黑面僧本以为,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当事人该死的都死了。他师兄因此死了又如何,他也不无辜啊,如果不是黑莲万佛先出的手,又哪来的机会给他呢。但没想到——没想到——黑面僧在颈骨几乎被绞断的痛苦之中,勉强开口:“我,生是佛门的人,死,亦是佛门的鬼。你,你在蓬莱杀我。便是叫蓬莱与佛门为敌。佛门,佛门与你至死方休。”“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容庭芳大笑起来,冷光淬然,“本尊正愁他们不知道门户尚未清理。还得本尊替他们动手。”“但是,本尊当然不会在这里杀你——”容庭芳慢慢松开手,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不然你人在蓬莱,魂在蓬莱,拿什么去祭我徒弟。”说罢左手一张,龙骨鞭立现。“掌山真人既然定你碎骨刑,本尊就卖他一个人情。”鞭影呼啸之间,黑面僧一声惨叫,当下汗湿重衣,小灵锁一松,整个人如软骨虾颓废于地。瞧着面色无恙,却是根骨尽碎元丹亦破,只一个废人了。“但愿你运气好些,不要和你师兄一样,出了这蓬莱就叫本尊撞见。”容庭芳居高临下地望着颓靡不振的佛门弃徒,“如此,还能苟活几日。”言毕。容庭芳看向余秋远,对方眼中微光闪烁。容庭芳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没有说,余秋远却还有话要说。金钟难得才鸣,黑面僧还配不上这一声响。蓬莱的弟子有件事没有猜错。他鸣这金钟,确实是因为容庭芳的。“还有一事。”余秋远看着容庭芳,话却是朝底下弟子说的。“万佛阁那里,本尊会着弟子去报信,虽是佛门弃徒,究竟如何处置,亦是他们内务,出了这蓬莱,黑面僧命由天定,与我蓬莱与魔界生死不沾半分。而自四界分渭水以来,魔界和蓬莱,井水不犯河水,虽有争执,亦大事化了。从今往后,只要魔界守于渭水之内,不率兵来犯——”“我蓬莱,愿以礼相待。”蓬莱开山至今,除了踏虚空而去的圣祖,只有余秋远一个人,确如他所说,守了蓬莱几近千年。后蓬莱渐盛至今,与魔界大大小小摩擦无数,从前就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状态。但,从没有说过这句话。这句话出来,便像一句金诏玉令。是明面上的和气。是一种,宣之于口的信任。白绛雨默默闭着嘴,不答一词。小灵峰峰主铁青着脸,甩袖而去。至于其他几人,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说不同意,好像是他们吵着要打架一样,但以前他们也没有主动进犯过魔界。但说同意,那是魔啊,魔能信吗?可是蓬莱能有如今,余秋远确实功劳不小。多少弟子受过掌山真人的点化和教诲。掌山真人也没有说得很过分。他说的是,只要魔界不先率兵来犯——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向了容庭芳。容庭芳脑子本是一片空白,他眨着眼睛,许久后才回过神来,慢慢琢磨着,一个字一个字将这句话的意思理了个门清。这个时候,他忽然之间就像点开了什么灵窍一样,一下子明白过来余秋远方才为什么要连着拉住他两回。头一回,是不愿他在蓬莱弟子面前动手,所以余秋远亲自动手。第二回,是为了让他正大光明,站在这金光顶。容庭芳要解天劫,就要叫余秋远相助。他要替角龙正名,就要率先替妖正名。还有什么比蓬莱至尊亦为妖身更来得有信服力的呢?他若为龙,余秋远便化出凤身,无论下面有多少个人看着,余秋远都是要叫容庭芳与他站在一边,站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原来他先前所有的思虑,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句话。——原来,这就是余秋远说的‘帮’。那他在幽潭时,是不是就已经打算好了这件事?“……”所有人都看着容庭芳,容庭芳就看着余秋远。一字一句。“若你守此承诺,本尊便不相负。”这件事好像没有人高兴。蓬莱的人忧心忡忡。唯一高兴的人是郝连凤。他当然高兴。蓬莱至尊是天凤,是他凤中之王。他一心想要光复凤凰尊崇的地位,岂非很好就能实现?从此神木不再没落,那些躲躲藏藏的幼鸟也不必扎着没人的地方独善其身。说到底,这个人间,这个大洲,还是要仰仗他凤族的荣光。自年幼躲在他处,亲眼见神木遭人纵火,凤凰蛋摔得支离破碎,火中唯有凤声凄厉开始,郝连凤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这件事。丧生火海来不及涅槃的幼鸟也好,破了的凤凰蛋也罢,还有那被困了这么多年的凤灵,哪一桩不说明世人无情?而今不同了。郝连凤勾起嘴角,心里轻快。而今,当年妖界双王,龙凤皆在,他要抽空找余真人好好聊一聊。委屈这么多年,也是时候重振雄风了。魔尊应当也作如是想。郝连凤看着容庭芳与余秋远一道离开,头一次觉得对方很好。大约是因为他瞧着如沐春风,一边苦着脸的弟子有些奇怪:“郝连,你怎么了?是符师弟身体恢复了?”郝连凤倏忽淡下神色来。“能跑能跳,应当无碍吧。”那弟子便道:“这我就安心了。”他唤出剑来,“哎,真人不知道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是被那佛门弟子说中了,被妖色迷惑了心么。”妖色——郝连凤道:“你是在说真人的不是?”那弟子这才想起来,又是一阵苦恼:“那不一样,真人他是凤凰嘛。” 第185章 他道:“你去见他做什么?”“小灵峰招下黑面僧为弟子,虽然不是故意为之,收人之前不问底细, 不查缘由,却也是他们的过失。所管峰内出了这事,峰主自然不高兴。”余秋远一边打量着池内的鱼,心下偷偷判断有没有被容庭芳吃了几条,一边说,“我虽然要他们自行处置,亦叫他们自罚抄经千遍,到底只是表面功夫,私下还是要宽慰一番。”容庭芳歪歪头:“原来你也要笼络人心。我当你多么光明正大。”“这怎么叫笼络人心呢。”余秋远失笑。这只是一种维持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正常关系的正常交往手段。给了个棒子总要再给颗糖。何况蓬莱自有蓬莱的规定,小灵峰犯了错自该受罚,但规定之外,亦有人情。但是余秋远要如何同容庭芳解释呢。容庭芳想必也是不在乎这些的。魔界的人应当也不会在乎。他们爱便是爱,恨就是恨,喜欢不喜欢都写在脸上。倘若有不服气的,揍一顿也就服气了。若一顿不行,那就揍两顿。想想,何必叫容庭芳知道这些呢,他也不耐烦知道。故只低低一笑:“能用话语解决的事,便尽量少动手。动手伤人伤己,又不会叫人明白你半分。”……说这些话之前,容庭芳觉得余秋远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他们两个能经常打起来,总不可能是容庭芳一个人的责任。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就在余秋远绕过他,正要往屋里去时,容庭芳忽然道:“你为什么要和蓬莱弟子说那些话?”魔界和蓬莱,是不可能交好的,最多做到互不干扰。而余秋远今天的表态,还带着些强硬,虽然用身份将不同的声音压了下去,但不太像他平时的作风。余秋远处事,应当更温和一些,不至于如此简单粗暴。简单粗暴一直是容庭芳的风格。可是今天不论是从黑面僧的事看来,还是余秋远要替他角龙正名看来,都显得急躁了些。这个问题,容庭芳先前猜过答案,但是没有从余秋远嘴里说出来,便似乎少了点什么。故而此时见余秋远走过,鬼使神差便问了。余秋远自然道:“我说的难道有错吗?”“你来,难道是打架来的吗?既然不是打架来,便是我蓬莱的客人。身为蓬莱的客人,蓬莱以礼相待,又何错之有呢?”容庭芳:“……”真他妈对。容庭芳原本早就可以回魔界了,如今耐着性子等在这里,本来也只是觉得想再见余秋远一面,就这么不道一声再见就走,似乎心里空了一块。面也见了,话也问了,既然如此,容庭芳拈着碎花,一笑:“如此,那我先回魔界了。”说罢伸手摸了下这棵菩提树:“你这树果然不错。”叫人安神聚气,只这么等余秋远的片刻功夫,他便已获益匪浅,只觉得心中安定,脑中清楚,疲乏消减。连着方才因佛印而显的龙鳞,亦消退的快了些,到此刻已然全数不见了。余秋远看出来了,道:“你喜欢,我将它送给你。”“不用,我已经拿了。”容庭芳一哂,临到要走,却又停下步子来。“我先前说,要给你送一份大礼,你可别忘了取——”最好,是盛妆来取。余秋远有些疑惑。他看了看菩提树,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容庭芳说拿,是拿了什么?容庭芳心情好,见什么就都好。草可爱,树可爱,连着这小蓬莱的鸟叫——从前是觉得吵闹,如今倒也觉得稚鸟可爱,不是很想吃了。他刚出金光顶,本来是要立即往南海去的,但刚要出去,却恰巧遇上了郝连凤。说来也巧,郝连凤正是从蓬莱外回来。一个出一个进,偏偏就在中途遇到了。郝连凤没有找到黑面僧,只见到了那串佛珠。没有人,只有佛珠,难免叫有心人拿此作文章。他确定黑面僧已死,便将佛珠埋了起来。这份人情既然不在他手中,自然也不会叫别人捡了去。万一到时候再将祸头推到蓬莱身上,岂非洗也洗不清。对外黑面僧只是被驱出了蓬莱。至于万佛阁收到信后,来不来找人,或是能不能找到人,就是他们佛门的内务事,不关蓬莱的事,也不关魔界的事。所谓恶人自有天收,不管怎样,黑面僧死了这件事,倒是仍然能和余秋远说一声。故而人虽不是死在他手中,但郝连凤从蓬莱外而来,收拾了一下自己,就揣着雀跃的心却找余秋远。哪知道先遇上了容庭芳。郝连凤现在对容庭芳,心情颇为复杂。一来他自己眼拙,先前明明见过容庭芳,非但不知道他就是魔尊,更没认出来这是一条龙。二来,这可是条龙,以后是要和他们家天凤一道,重振妖族的。故而这一见容庭芳,便道:“容尊主。”容庭芳被他叫得一顿,拈着花的手便停了下来。这只小凤凰,若非余秋远一直拦着护着,他倒是早就想当面与之聊一聊了。先前在符云生房中所见,小凤凰把自己的内丹吐了出来替他师弟渡修为,容庭芳就觉得很有意思。此刻听郝连凤如此唤他,容庭芳似笑非笑道:“你喊我尊主,怕不是叫错了人?你是蓬莱的弟子,所认的尊主,应当是余真人一人才对。”郝连凤道:“如今蓬莱与魔界握手言和,是掌山真人才从嘴里吐出来的事。既要以礼相待,我见了魔尊,尊称一声尊主,又有什么不对呢?”容庭芳大笑起来:“伶牙俐齿。”虽然只是伶牙俐齿的场面画,但不得不说,这话确实说到了容庭芳心坎上。他现在心情好,故而对待这只小凤凰,也格外有耐心一些。郝连凤见容庭芳面带笑意,不禁微微一笑,视线落在容庭芳的手上——手上那朵花。郝连凤不禁问道:“容尊主,方才从哪里来?”容庭芳顺着他的视线,目光亦落到指间嫩黄色碎花上。他心里动了一动,说:“方才我去了小灵峰,后来便回了菩提树下,不曾离开过。”小灵峰?郝连凤眼中有些疑惑。容庭芳似是漫不经心道:“这花应当常见罢?”是常见。但只生在蓬莱外。起码小灵峰是没有的。然而郝连凤方才才见过,就在黑面僧佛珠掉落的那个地方。玉梦生在水泽边,那一整片,都是黄色的玉梦。玉梦花不沾茎,风一吹,稍有动静,整朵花都会被吹起来,又因为小,扬扬洒洒,瞧着如同玉碎。容庭芳如果没有去过蓬莱外,这花又是哪来的?郝连凤压下眼底的疑惑,委婉道:“这花名玉梦,蓬莱外多见,但是小灵峰——可能比较少,应当也有一些,是我少见多怪了。或许是哪里风吹了沾染上的吧。”风沾染上的—— 第187章 古拔旰硬着头皮,委婉道:“可是大王,先前蓬莱也没有主动进犯过我们。一直是你嘱咐我们,有事没事去吵吵,大事小事去闹闹啊。”容庭芳:“……”他道,“我有吗?”古拔旰点头:“有。”容庭芳眯起眼:“果真有?”“……”古拔旰突然不确定起来,“应该有?”有些迟疑。“不管从前有没有。今日起便如此。只要他蓬莱愿与我相安无事。我魔界便不会率先进犯。”以前之所以只是小打小闹,自然是因为渭水这一条界限实在厉害。若要倾巢而出,容庭芳先要对付的怕不是蓬莱,而是渭水上面附着的法则。除了容庭芳和有些许魔将。其余低等的魔族,沾了这渭水怕就是个死。仙界划这道渭水,不是白划的。可是城主中有人担心。“万一蓬莱破戒呢?”容庭芳低低一笑:“若有那一日——”“本尊亲自叫他们血债血偿。”……城主们不大乐意,但也没什么好办法。总算魔尊不是被迷了心窍,还是知道轻重的。反正,盟约这种东西,谁先撕的就是谁的锅,那就打嘛。但是容庭芳叫城主来,也不只是为这桩事。他还有一件事。“古拔旰。”古拔旰突然被点名,脖子上的汗都出来了。容庭芳捏着指骨,慢条斯理道:“本尊过些时日,要办喜事。你替本尊留心一下,人间是怎么办的。要喜庆一些,好看一些,但不能俗气。最好还有些花样。”古拔旰:“……”他试探道,“喜事的意思是?”“本尊会带一个人回来。”“……”好像有点懂了。但是不能俗气就很难办了啊。古拔旰斟酌道:“红色喜气?”红色是不错。很衬他。容庭芳道:“那你就去办吧。”“瞧着有钱一些。”堂堂魔界绝不能寒碜。领了差事的古拔旰奉命而去,一回到四方城,就被大的小的魔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的消息灵通啊。魔尊在蓬莱大展威风,蓬莱至尊是一只凤凰,又是如何谈论交好的,很快就传到了渭水里头。四方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八卦。闷在渭水里头不能出去,如果连南海的鱼都透不来一些八卦,魔生岂非是无聊到爆?那他们除了互相打架,除了再出去打架,可就真的没什么事好做了。便有人八卦道:“大王说什么了?”“大王要办喜事了?”“我们要有魔后了?”“是先前那个快病死的人吗?还是成天拿着小蝴蝶的厉大人?”“胡说什么。”有些妖艳的女魔挺着胸蹭到古拔旰面前,笑得婉转,“古城主,大王要选魔后还是魔妃,你看我可以吗?我跳舞很好的。”“……”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吵得古拔旰头痛。他不耐烦地把人都给赶走了,心里在想,关傅怀仁什么事,关厉姜什么事,又关你会不会跳舞什么事。金光顶上凤凰艳泽四方,古拔旰岂能没有耳闻。依他之见,大王这次娶的,怕是一只鸟啊。但这只鸟,岂是这么容易就娶回来的?大王别是被蓬莱蒙蔽了心眼罢。厉姜道:“尊上要娶亲了?”“你听得懂?”“这有什么听不懂。”厉姜道,“我以为尊上这辈子都和娶亲无缘。”容庭芳道:“我看着像是那样的人吗?”“像。”容庭芳垂眸想了想,好像是像。他低低一笑:“我也没有想过。” 第189章 容庭芳心中有了判断。他微哂道:“我凭什么不知道。黑莲,本尊今日前来,是想告诉你,你这同门师弟,恨你恨得紧呢。你倒是白白替他担了这么多年的罪。但你们倒果真是师兄弟,避祸都晓得找蓬莱。”结局也一个样。“余真人倒是心慈之人,留你留他。”黑莲万佛哪里知道黑面僧死在余秋远手里,闻言只道:“蓬莱乃仙家祥瑞之地,余真人从你手中救下我,却是他仁心使然,可我杀你徒弟亦是事实,蓬莱不是包庇之人。”就算到如今,黑莲万佛也是实话实说,并不会拖别人下水。倒还算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但万一容庭芳问的是黑面僧就不一定了,没有也能捏造出来。如此看来,黑面僧确实不如他师兄。根骨不如,佛心不如,没有一处比得上。不过容庭芳来这里,也不只是心存怀疑,故意找黑莲万佛暗中套话。他既然不久将迎喜事,也是想做点好事,去去霉气。错虽不在黑莲万佛,但若非他先生歹念,黑面僧哪来的机会。容庭芳伸手,手上浮出一团龙气。龙气乃天下最为清刚之气,足以消散一切苦厄。“本尊做件好事,叫你干干净净走。”说罢一掌挥去。龙气将魔气灼得嗷嗷大叫,于黑莲万佛而言却有如甘霖,他在这地狱沉浮上百年,终于不用再受魔气折磨之苦,只觉脑中浑噩一除,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但身形溃散,连最后一丝神智,都将不留于世。前尘往世如走马观花,黑莲万佛神智将散之前忽然之间想起来,佛印可映世间本相,若打在人身上,不会叫人立刻毙命,只会让妖魔现出原形。魔尊那个徒弟,却是刹那之间就灰飞烟灭化成了星光点点——连本相也没有?而容庭芳,狠毒是他,慈悲是他,重情如此,果真是个魔么。“容庭芳。”容庭芳神色平淡地看着龙气渡化黑莲万佛身上的魔气,叫他最后走个干净。便听闻佛修最后一言。不喜不悲,不怒不怨,却是带着困惑。“魔是你,道是你。你心中究竟是什么?”容庭芳心中究竟是什么——“天负我,我便不要这天。”“魔叛我,我就不要这魔。”“你若对,我却也信你。”容庭芳负手而立,送了这生前佛修最后一程。“我只信世间善恶,各占其理。”作者有话要说:  大王你要娶谁?娶鸟。……不是这只鸟。是特别大那只。第83章 万丈红尘黑莲万佛的肉身早毁, 神魂被困,如今散了个干净。到如今前尘往事,一笔勾消。自余秋远在蓬莱现出原身后, 容庭芳人虽然不在蓬莱, 却也暗中打听过。反正南海那帮虾兵蟹将全是他的眼线。有些鱼游回来, 告诉容庭芳。掌山真人闭门不出有些日子了。容庭芳问:“其他人呢?”“修道抄经练剑。”——哦, 倒并没有为难的意思。容庭芳不发一辞, 却忽然觉得袖中一动,一个弱弱的声音响了起来。“秋秋不在这里, 你们不在一起的话, 那我现在能说话了吗?”好熟悉的声音。容庭芳翻开掌心,一枚圆圆的丹珠便出现在那里。丹珠不说话,容庭芳已经将它忘了一干二净。先前还没去幽潭的时候, 他本来是揣着丹珠坐在悬崖边听海浪的, 后来余秋远来了,容庭芳下意识便将它收在了袖中。——过了这么久, 竟然也没憋死它。“丹丹不是人啊,憋不死。”容庭芳道:“你怎么跟着我到了这里来,你不见了, 余秋远岂非要找你?”金丹道:“我在这里,和在秋秋那里, 是一样的呀。”容庭芳笑道:“你倒是和我有缘,从一开始就晓得要找我。”“因为秋秋喜欢你,所以我和你好嘛。”金丹道, “秋秋如果不愿意,我既不能和你好,也不能吸纳你的灵气,自然不会开灵识了。”哦?这话说得容庭芳心头一动。“你的意思是,倘若余秋远不愿意,你是无法在我和他之间共存的?”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吗?金丹有些懵,但还是点头了。虽然它的点头,外表也瞧不出什么不一样的来。 第191章 但为什么要这么回答他?大长老的年纪,和这棵菩提树差不多大。他说的话,当然不是废话。不但不是废话,还要揣摩其中是否有什么玄机。可是苏玄机没有弄明白,所以他只是站在菩提树下,心想,闻人笑见过大长老,也来过这里。那闻人笑有没有弄明白?“师兄对蓬莱的弟子,向来关照有加。哪个弟子逢上结丹,也会多问几句。可是闻人笑是我蓬莱弟子,你不问他从哪里来,也不问他到哪里去。师兄——”苏玄机终于没有忍住盘绕在心头多日的困惑,“你是不是认识他。”是闻人笑第一个发现余秋远和容庭芳的行踪,没有闻人笑,他二人或许还只能呆在瓦行。也是闻人笑捡到了那个传音的金球,将它送到了蓬莱。他又和容庭芳的化名一致。按说这样的一个人,余秋远如果知道,一定会亲自见一见。然而他,不闻不问。余秋远将苏玄机手上的金丹取回来,轻轻地替它擦干净了白鹤的口水,自如道:“大长老的意思,是说本来不必要纠结于这件事,叫你放下的意思。不是我不闻不问。”他说,“玄机,是你钻了牛角尖。大长老已入超脱之境,闻人笑与他时时在一处扫地,心境自然不同。他在菩提树下能有所感悟,你为何更加执着了呢?”可向来听话的苏玄机却垂着眼,只道:“我不听这些。”“我也不知道师兄要做什么。”“但师兄信我,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圣祖走之前告诉苏玄机,蓬莱日后,将有五峰一顶。五位峰主互相扶持,蓬莱才会兴盛。但金光顶真正的,只有他师兄弟二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应该互相依靠。圣祖说:“他不是我辈中人,玄机,你要多照顾一些。”苏玄机道:“我知道,师兄心里是念着容庭芳的。”他看得懂。自余秋远入蓬莱千年,他着银衣戴玉冠,像一个真正的仙人,宠辱不惊,心怀仁厚。挑不出任何一丝错处。但是苏玄机想,师兄以前一定过得很苦。如果不苦,圣祖将他捡回来时,眼里就不是历尽了沧桑。苏玄机不知道余秋远过去是怎样的。但他后来才发现,只有对着容庭芳的时候,余秋远才有嬉笑怒骂,也会调笑怼人。那和他平时不同,是连眼里都透出来的生机勃勃。那身红衣他脱了千年了,因为容庭芳一句话,又穿了回来。又替容庭芳立威,又要他在大洲免于口舌争论。这些,苏玄机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但苏玄机不觉得有什么。蓬莱是余秋远一手支撑起来,没资格置喙他的选择。只要余秋远好。所以苏玄机今天和余秋远说这话的意思,只有一个。“你如果需要我帮容庭芳,我可以。”苏玄机道:“任何事都可以。”容庭芳打了个喷嚏,琢磨着是谁在念他。他因为天雷阵的关系,又来到了幽潭,把黑龙喊了出来。两条龙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黑龙给的建议是,先找天雷阵的阵心。如果阵心毁不掉,这天雷阵便撼动不了。“等天雷阵解了。我会带着他们回浩泽之渊。”容庭芳没有去过浩泽之渊。黑龙说:“浩泽之渊在北海之北。”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水很清澈,比南海要大。鱼虾成群,珊瑚十分美丽。而在深深的海中,有一座水晶宫,里面镶嵌的都是明珠,将整座水晶宫照得亮如白昼。虽然是海底,却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那是珊瑚堆结而成。还有天顶银河,虽然那不是真的银河,而是发着光的砂石铺就的。置身其中,你不会觉得那是在水里,反而像在天上。容庭芳听得有些入神,坐在岸边,半个身子化成了尾巴,在水里扫啊扫。“你们龙这么麻烦的?”余秋远说他们凤凰只是栖居在树上的。黑龙喷了一口气,在水里吐了个泡泡。“前龙王喜欢。”据说是按着传说中云梦繁景布置的龙宫,所以不像在海底,而像在天上。因为最早的时候,云梦繁景就是在天上,万千妖灵都生活在这个地方。直到后来,才被天火打落人间,从此东一块,西一块,各居一地。“龙王也信婆娑罗?”“不是信,本来就有。”黑龙纠正容庭芳。它年纪大,在它眼里,容庭芳就算是三尾银龙,也很小,还年轻。年轻的小龙,对于信仰通常不够深刻。它们那个时候,龙王天天念叨云梦繁景,把龙耳都念出茧子来,故而十分熟悉。那会儿,妖灵都只是一团团气撞来撞去,其中龙最聪明,在婆娑罗的授课之中,最先受到点化,化出形态来。它能飞能游,能招雷能降雨,与婆娑罗本身互补。婆娑罗十分高兴,便亲切地称呼它大弟子。说到这里,黑龙是有些骄傲的。“龙是至尊,帝王之相。若非云梦繁景没落,便该是一统天下。”哪里至于后来只在妖界当其中一个首领,与别的种族平分秋色。但龙生来威严,确有领导之才。以至于三尾银龙出世时,天地变色,万兽齐吼,不由自主便朝向北海臣服。容庭芳若有所思:“这么厉害。”“……你也是三尾银龙。”“但它死了,我还活着。”黑龙无言以对。自从这小辈回了趟幽潭,便真把这当成了老家,三天两头来凑热闹。黑龙不大愿意到岸上来,这天雷阵亘在这很久了,半天没动静像是装死的,但其实又是活着的。它怕容庭芳一直来,会提前引起这天雷的注意,触怒天雷阵。到时候难道叫容庭芳再抗一次天雷吗?代价有些大。黑龙没这么长命再等上一千年了。容庭芳却说:“我有一样东西,你看看可不可用。”黑龙探头。容庭芳将那山谷中捡的玉盘拿了出来。 第193章 沙那陀朝那莲花虔诚地拜了一拜。“我死之后,心中挂念尊上,执念过深。所以只能依附在这菩提树上。如今大仇得报,总算得以解脱。执念已经了却,菩提树便容不下我了。”沙那陀眼神亮晶晶的,“能够再见尊上一面,我很高兴。”沙那陀的执念为什么会在菩提树上。容庭芳心里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只是淡淡一笑,随后在沙那陀要依附上来时,蓦然五指成爪,一把抓散虚影,幻境随之而散。而后才道:“可惜我不高兴。”“我的徒弟,早就该入了轮回。就算没入轮回,也不是你这姿态。”沙那陀从未有过小女儿的情态。死亦死得干脆。须弥境应声而解,现实中,容庭芳猛然睁开眼睛,骤然捏破掌心中的菩提果。“妄图窥探我的心境,即便你果真是须弥境,本尊也绝不可饶恕!”须弥境是菩提子所化,菩提既为圣物,可化世间浊意。贪,欲,爱,恨,痴,尽数化入其中。它便能沾染人的心性,从而制造出别人喜欢的梦境来。不是沙那陀大仇得报,也不是沙那陀执念过深,更不是他想要见容庭芳一面。是容庭芳自己,执念藏在心底冰封起来,今日手刃仇人,总算心头宽解。一个松懈,叫菩提树捕获,结出菩提子,被容庭芳带了回来。黑龙说的不错,菩提不结子,结的是世俗万丈红尘。须弥境本无过错,通常是在菩提树下打坐悟道的修道者需要经历的心障。破了心障,自然于悟性上更上一层。但于容庭芳而言,他不需要悟道,心障非勘才破,乃绝决。但就在容庭芳捏破菩提子的下一秒,菩提子忽然白光大盛,骤然浮起一团白色的光。正如容庭芳在须弥境中所见莲芯一个模样。白光小小一团,映出容庭芳愕然的面容,还未等他反应,便闷头罩脸而去。它沿着筋络迅速回归到容庭芳的五感之中,顿时叫他脑袋一懵,像被打了一记闷棍。区区十多年,在容庭芳漫长的岁月中,不过是一个眨眼的瞬间。但他从未忘却。容庭芳是个好心的人吗?他不是。但小小的那么一个孩子,倒在那里,见到他过来,却冲他一笑,眼神亮得很,叫容庭芳不自觉便停下了脚步。他蹲下来,问:“小孩,你怎么一个人?”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傻,听了会容庭芳说话,开口说:“你怎么也一个人?”容庭芳道:“是我在问你。”“我也在问你。”“……”还没人敢这么和容庭芳说话。他站起身来,拍拍沾了灰的衣角。然后他看到这孩子也站起来,学着他拍衣角。虽然他那身衣服,破烂不堪。容庭芳试着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果然得来同样一句问话。容庭芳便说:“本尊容庭芳。”“那我——”孩子一愣,学不起来了。因为他没有名字。容庭芳暗笑,正好瞄到前面焰山火口,烈火炙热。便说:“那不如,我叫你沙那陀。”不灭的生命之火。沙那陀也笑,用力点点头:“那我就叫沙那陀。”容庭芳虽然捡了人,但并没有尽到本分。他捡人,不过是因为一时兴趣。随便挑了个山头,就把沙那陀扔在那里,转身就忘记了。直到手下告诉他,说蓬莱不应声,因为掌山真人闭关了,容庭芳觉得无聊,这才想起来,他好像捡了点什么。跑到那里一看,破山头,茅草屋。沙那陀坐在那里望着远方发呆。听到动静转头一看,见是容庭芳,立马站了起来,跑过来冲他笑,和头一回见的时候一样。容庭芳说:“你一直在这里?”沙那陀点点头:“等你。”“我不来呢?”“没关系。总能等到的。”容庭芳心里有种触动。他摸摸孩子的头,下了个决定。“既然这样,不如你当我徒弟吧。”反正余秋远不在,他无聊也是无聊。容庭芳没有带过徒弟,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教导。他把沙那陀当平辈,当手下,当四方城任何一个城主或魔将。教训起来毫不留情。枪慢了,坐不直,这点悟性都不会。沙那陀不计较。容庭芳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很认真地听。渐渐地,十天半个月去一趟,就成了习惯。直到容庭芳再去时,那里已不是茅草屋,而是一座精致的小庭院。“我觉得这样才适合尊上。”沙那陀挠着头,“你喜欢吗?”虽然这里和魔尊大殿的奢华不能比。但容庭芳意外地觉得还可以。从捡到沙那陀,到散养教导,至觉得对方不错,再到心生师徒情分。直到沙那陀因他而死。 第195章 凤凰之所以未走,是因为当年战场上那只天凤不见了。它们遍寻不见,哀鸣之声可传遍平野。妖界走时它们不肯弃天凤而去,便仍然留在荒火之境,栖居神木之上。可是上古天凤是强行涅槃的,它的残躯已被涅槃之火焚尽,一丝凤灵被困在法器之中,而血泪凝结而成的凤珠随着灵鹤一道进了轮回。剩余残缺的凤灵,究竟能不能重新降临到这人间,亦无人可知。或许等上百年,千年,也没有结果。郝连凤道:“可惜它们没有能等到你。”余秋远的反应却不是郝连凤期待中的样子。“我不是它们等着的凤王。”余秋远道,“凤凰是涅槃而生,每次涅槃即为新生。我只是恰巧生成了天凤,也和你一样,因为来人间避祸,机缘巧合之下来了蓬莱,受蓬莱圣祖点拨,替他护蓬莱千年无忧。”“凤凰各寻归路,你们能寻到自己的道,这很好。”为什么好,好什么?郝连凤之前在万鹤山庄时,就奇怪一件事。究竟是凤灵吞了胖鸟,还是胖鸡吞了凤灵。容庭芳是龙,他不知道余秋远为何能吞下凤灵,甚至能将它消化。但郝连凤是凤凰,他知道,凤灵是不可能随便融合的。若非这上古凤灵同余秋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余秋远又怎么会消化了凤灵,还看了它的记忆。自郝连凤抽了白子鹤那段记忆,将余秋远给白子鹤看过的记忆全数看过后,他便一直怀疑,直到余秋远露出真身。郝连凤才能确认。新生的凤凰都少之又少,何况是天凤呢?但余秋远的意思,是不想担起凤王的责任,不愿重振凤族兴盛?“余真人!”郝连凤不禁站了起来,说道,“当年神木烈火,难道你忘记了吗?”“我同族在火中凋零,你没有看过吗?”那个时候,天凤又在哪里呢?一直都在蓬莱?“我族中人在世间辗转,等的是你啊!”余秋远没有看过神木之火吗?他怎么会没看过。妖界大门是他亲手打开的,剩余的凤凰是他亲手送进去的。神木上的大火,是因为他一时疏忽放了人进来,才酿成的。他怎么会没看过,又怎么会忘记。这日日夜夜,他从不敢忘。可是岁月轮转,余秋远没想到,郝连凤是亲眼见的这场火,而且在眼里心里,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且至如今已过千年,非但不能忘,反而变本加厉,叫他愈发偏执起来。“我没忘。但是那些同族没死。”为免郝连凤误会更深,余秋远道,“当年,妖界之主用尽全力开的大门,我亲眼见着他将荒火之境的凤凰都接回了妖界。”只是总会漏了那么一两只,令余秋远遗憾。就比如现在的郝连凤。果真?郝连凤一怔,随及一喜,抓住余秋远的手连连道:“它们没事?”“没事。”余秋远温和道,“它们现在很好。”“那就好。”郝连凤心里略感宽慰。他头一个念头想到的,不是他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够一道离开,而是,原来他以为失去的还在。没有什么比知道自己本已消散的亲族平安无事更让人高兴的了。郝连凤面露喜色:“如此行事,倒是全无后顾之忧。”“今后真人若有任何差遣,我义不容辞。”余秋远没有差遣,但他觉得,郝连凤可能希望他做些什么。“郝连。”余秋远斟酌道,“神木虽不在,绿树亦成荫。凤凰未死即为家。”这话里的意思,叫郝连凤皱起了眉头。“可我以为真人同魔界联手是为了重振凤族的?”“凤族从未衰败,谈何重振。”余秋远话语虽平和,眉宇之间却是磨灭不去的傲气,“有我在,有你在,哪怕只有一只凤凰活下去,亦不可自认凋零。明白吗?”“……”郝连凤挺直了背站着,没有说话。最后只道:“我明白了。”说罢朝余秋远拱手一揖,转身而去,任余秋远叫也不停。……浸在骨子里的执念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容庭芳姑且能记恨黑莲万佛几百年,郝连凤亲眼所见大洲的人放火烧了神木,烈火不只是映在他眼里,还映在他心里。在余秋远不知道的地方,那些无法离开的幼鸟,碎了的凤凰蛋,是郝连凤亲手将它们埋起来的。固然心知当年族人未湮灭于火海,那些伤痛难道就能抚平半分吗?余秋远自认当年错在他,是他疏忽。如果他能再仔细一些,做事再周全一些,像郝连凤一样的离鸟就不必孤影单只辗转于人世之间。但是钻入执念之中即为魔。余秋远盼望凤凰后代好,但这并不是要以另一场战争的开端为代价。名位之争最为腥风血雨,谁拔得头筹有什么重要的呢?渺瀚最后不正是因为想明白这一点,这才愿意牺牲他一个人,以换取四界相安无事吗?先前,苏玄机告诉他,但愿余秋远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记着师弟同他在一处。这给了余秋远很大的慰藉。只不过,有些忙苏玄机帮不上。天罚都绵延数千年,余秋远尚在摸索解决的方法。他不愿因一己之私,叫蓬莱一道搭进去。这么胡思乱想着,余秋远摸了摸菩提树,心想,幽潭的天雷阵装死这么多年了,上回容庭芳光明正大在它眼前晃,也没个动静,可见他先前所料不错。但得再等等,免得出了纰漏。只一转身,却见到容庭芳就在门外,也不知听了多少,总之脸色不好看。“你怎么来了?”余秋远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容庭芳会在这个时候来。“我还在找解天雷的法子呢,这几日时间哪够。你总得再等等。”余秋远以为,容庭芳是等不及,要来催了。因为幽潭那里天愈发黑,瞧着阵法是不大妙。所以余秋远心里也急。急到今天连苏玄机都看了出来。容庭芳却一反常态,没有答话。余秋远想到容庭芳说过要送礼来,不禁口中调笑:“难道是来送你说的大礼吗?可惜你没有提前告诉我,我没有准备,也没着什么盛妆——”话未说完,视线却落在容庭芳手里。那是一枚绿色的菩提子,已经被攥烂了。余秋远心里一紧:“你——”“好玩吗?”容庭芳终于开口。 第197章 就这么消弥于世,仿佛从没发生过么?他舍不得。一点一滴都舍不得。偏巧这时容庭芳忽然醒了。不出意料起了争执,余秋远本来就心虚,加上始料不及,叫容庭芳反过来倒着逆施了术法,知道了一小部分不该知道的东西。两人记忆交织在一处,若再强行施术,怕是有伤元神。但余秋远不能任其勃然大怒伤其心智,便只抹去一小部分,容庭芳不该知道的那部分。叫容庭芳只记得沙那陀。却不必记得沙那陀到底是谁。连带着那些君臣之谊,师徒之情,一并拿走。从此沙那陀于容庭芳,不过是一个熟悉的故人。有些特别,但也仅此而已。菩提还是那株菩提。昨日玉碎拈花,暮色照人。今日落叶纷纷,一颗心分两处,不知是几处闲情。在余秋远低声说来后许久,容庭芳方开口:“所以,你都记得。”余秋远垂下眼眸:“……记得。”一直记得,只忘记过一次。在金丹给了容庭芳的那段时间,余秋远忘了很多。他忘记了,金丹是他用来救容庭芳的。也忘记了容庭芳口中的沙那陀是谁。更忘记了,他曾经亲手布置的水上别情。有许许多多的事,是金丹回来之后,余秋远才重新想起来。但他从前瞒了容庭芳是真。他不知道容庭芳一直没有放下也是真。区区短暂的忘却,不足以成为撇清自己的借口。如今回想起来,失去金丹当鸟的那段时间,他只是余秋远,容庭芳亦只是容庭芳。他们之间单纯干净,是他为数不多,什么都不用想,心无杂念的时光。短暂地叫人抓不住。容庭芳追问他:“你帮我,救我,也是因为他?”因为沙那陀,从而心有愧疚?余秋远不答,只道:“他待你如亲人。”沙那陀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有这世间最纯真的善意。容庭芳待他好,他便待容庭芳如唯一。世间纷俗念想,他是没有的。“所以你就替他回报我。”容庭芳说,“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奇怪,若他对余秋远是说不清道不明,余秋远又是什么时候对他起的心。原来,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报恩的故事罢了?命还过来,再还过去。容庭芳冷笑一声:“余真人果真是——”心细如针,能屈能伸。但只说了六个字,竟然喉间一哽,无法再说下去。一时之间,意兴阑珊,转身便要走。却被人拉住。是余秋远。却听他说:“你如果,如果想要回他——”“不必了。”容庭芳却轻易挣开他的手。“你擅作主张送他而来,自认体恤收他而去。你当本尊是什么?”“他既为本尊而死,本尊也挂念了他三百年。如今大仇已报,他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本尊不关心。你既如此体贴,生怕本尊入魔而不愿叫本尊知道,那本尊与他师徒情深时,与他人无关。如今了结于此——”“也和余真人,没有半点关系。”“死就死了,还回来的,本尊不要。”容庭芳兀自离开蓬莱,外面却正站着郝连凤。郝连凤没有离开。容庭芳顿了顿,视若无睹。郝连凤却站到他面前:“容尊主。”容庭芳只有一个字:“滚。”郝连凤如果滚,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他不滚。却说:“先前魔尊说,若我有意愿投入你麾下,自当随时欢迎。不知今日这句话可还作数?”倒是没想到现在听到这句话。容庭芳觉得有些可笑,他停下了步子。“你若跟我走,便是与蓬莱背道而驰。玉玑峰你不要了,连你师弟也不要了?”郝连凤毫不动容,目光湛然。“魔尊答应吗?”容庭芳哈哈大笑起来,旋及收住笑声,淡淡道:“这有什么不答应?” 第199章 哪知后来在庭院外,将余秋远和容庭芳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从前只知前因,现在莫名知晓了后果。既然没有黑面僧的命作投名状,手上这团私心保留的记忆,如今倒是能派上用场。虽然他自己看不了。但是——郝连凤紧紧盯着容庭芳的神情。心想,但是,或许是有用的。那是凤珠循本能,追随天凤的灵魂汲取的记忆。从前它是一片空白,只有天凤的血和泪。而今在天凤灵海内转了一圈,有如倦鸟归巢。天凤知道多少,它便知道多少。它炸开的时候,容庭芳像是沉进了海底。他看到了战场。看到了被天雷劈着的银龙。看到了银龙不甘的怒吼,消失的龙身,残留的龙珠。还有——一身红衣的余秋远。上古天凤被困之后,知道三尾银龙已在天罚之下灰飞烟灭,心头大恸,不愿此生渺茫,强行涅槃而生。它涅槃失败了,但不是传闻中择天机而生。而是逃出生天,用残缺的凤灵活了下去。角龙被镇压在幽潭,龙王的龙珠不知被角龙护着送到了哪里。天道不公,天凤不甘死!活下来的天凤辗转于世,兜兜转转,问遍了幽潭的龙。角龙突逢大祸,戒心极强,只愿意朝它吐水落雷,不愿理会它。只有一条皱巴巴像树皮一样的老龙信它,告诉天凤,龙珠被送到了浩泽之渊。那是它们拼死所护。北海不容易去,北海之北更难,比瓦行还要难找。天凤在茫茫大海上,飞了很久。四处皆是水,一点希望也没有。它借着银龙曾赠予的龙鳞,好不容易寻到了浩泽之渊。龙珠静静躺在白沙铺就在海中星辰上,璀璨夺目。龙珠在,夺目的那个人却不在。天凤几欲落下泪来。它将龙珠衔在嘴里,又飞越了整个北海,终于能够回到大洲。此后多年,留在幽潭,时刻将龙珠抱在手中,诚心祈愿。天凤乃天之祥瑞,所求可成真,所祈亦能如愿。日日夜夜,泣血成珠,从不敢忘。终于盼来幽潭新生了一枚龙蛋,是通体银白,初时生一尾,随后二尾,最后有三尾。角龙一族大为惶恐。天凤却大喜。但它寿命将至。上一回它涅槃失败了,不择天机而生,反而以残缺的凤灵活了下去,如果这次再不涅槃,苟活于世,怕是灵智难保。天凤没有选择,只能涅槃。这一次,涅槃之前,天凤寻到了树祖——那条唯一信它,告诉它龙珠所在的老龙。它将龙珠和那枚银龙留下的鳞片一道交托给了树祖,请它好好代为照顾三尾银龙。树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龙,容庭芳一出世,他就知道这是一条什么龙。当下珍之重之,伏下身子以示谢恩。天凤道:“你不要谢我。若你愿意,叫我抱抱它。”树祖当然肯。便将龙蛋抱出来,递给天凤。天凤轻轻拍着龙蛋:“他从前出生的时候,满院皆芳华,万千妖灵皆不可比。待他破壳,若问你他的姓名。你便替我告诉他,他叫容庭芳。”树祖伏到了底:“谨遵天凤谕令。”逍遥子曾告诉丹阳,凤凰有三种。一种,最为常见,能涅槃,可新生,但不记过往。一种,不可涅槃,但承前生记忆,勉强算寿长。一种,可涅槃但耗寿元,能记过往但记不全。什么都没有。残缺的凤凰逆天而行,便是第三种。每次涅槃,都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天凤怕自己会忘记,便提前将自己的记忆抽了出来,附在一根尾羽上。待涅槃而生后,它即便觉得奇怪,也会拾起自己的尾羽。再不敢忘。这一回,天凤涅槃成了余秋远。余秋远生在荒火之境,神木之上。出生的时候,天上像降了火,红通通一片。他一睁开眼,面前就摆了根红通通的羽毛。年轻的天凤不知世事,自当捡来一观,左右把玩,总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但他虽然记得不全,却知道,有东西落在了幽潭。龙长起来很慢,三五百年方到成年。天凤本来算好了,如今容庭芳太小,受不住龙珠霸道,应当等容庭芳成年,树祖再将那枚龙珠当作成年礼送还给容庭芳。届时容庭芳得回龙珠,修得大成,自然也能找回从前的记忆。他们便可相认了。但是万万没想到,它算尽一切,也算不到自己即便是留下尾羽,也没能记起从前。而树祖还没把龙珠送出去,待容庭芳成年之际,天罚便先声而至。凤族虽凋零,余秋远却有解救凤凰为危难之中的职责。说到底,他和容庭芳是一样的,容庭芳想着如何将角龙解救于天罚之中。而余秋远则不能将凤族弃之脑后。天雷至时,他在神木把凤凰送回妖界。等他闻声而至,容庭芳已然一怒之下孤身去抗天雷。银龙在电闪雷鸣之下通体银白的身躯刺痛了余秋远的心,他心口一痛,终于记起他落在幽潭的东西。那是他的心。可余秋远不明白,为何转世轮回之后,天罚还是要如影随行。如果说因为三尾银龙是吞了人从而破了天规,它前世肉身已遭雷劈尽。如何要累及下一世呢?余秋远本在神木就搞了一身雷火交加,如今伤痕累累,哪里追得上容庭芳。眼睁睁看着容庭芳抽了龙骨,舍去龙身,毅然决绝地跳了无尽崖。连个尾巴也捞不着。那是无尽崖,是人间地狱最深邃的地方。大罗金仙去了都上不来,何况是一条自剔龙骨的龙呢,还没有龙珠护体。两世心血皆成空,余秋远一时手软脚软,竟然连跳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一身红衣,颓靡在地。那哪是什么大红花色。一朵朵盛开的,分明就是血花。蓬莱圣祖途径炼狱谷,将心神大伤的余秋远捞了回来。他只对有求死之心的余秋远说了一句话。“执念成魔,天罚不灭。放下一切,数罪并消。”余秋远想了很久,然后叩谢点化之恩。 第201章 一步错,步步错。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金丹想不明白,但余秋远的心与它的心是一道的,余秋远难过,它也难过。不知如何宣泄,只能嚎啕大哭。这个人世间,七情六欲,它只学会了两种。因为容庭芳而高兴,因为容庭芳而伤心。“我也很难过,你倒比我先哭了。”余秋远心里被它搞成了汪洋大海,一想,也对。“你因我而生,比我难过,倒是人之常情。倘若你实在喜欢他,便随他去吧。他不愿见我,或许愿意见你。毕竟你还有些用处。”结果雨下得更大了。丹丹太苦了。容庭芳不要它,现在连余秋远也不要它。既都不要它,为什么要叫它生出灵识呢?难道当日在无尽崖,心心交映,灵力相融,都是假的吗?金丹兀自哭得伤心,余秋远埋着头,不发一辞。直到金丹在他手上被人捏了起来,而后一个委委屈屈的声音说:“芳芳,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余秋远才抬起头。容庭芳居高临下,看着坐在那的余秋远。他头上沾了片落下的菩提叶。大约是从分开起,便一直在这里,没有离开过。连衣裳上被他揪出来的褶皱,也没有抚平。“它难过,你为什么不管。”容庭芳蹲下身来:“你难过,又为什么不说。”余秋远只是看着他,眼里像被雨水洗过。这双眼睛,容庭芳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觉得多情,欲语还休,又干净,一览无余。如今才觉得里面盛满的是说不出来的话,只是他自己没有看懂。“我回来,是因为你有句话还没有回答我。”容庭芳道:“沙那陀待我如亲人。那你呢?”他们两个人,从认识到现在,连一句互诉衷肠的话都没有说过。容庭芳自己也觉得奇怪,似乎是淡薄,又似乎可有可无。说在一起,便在一起。说分开,好像也没有挽留。他本来以为,这话本终是假的,世间情爱也不过如此。说十分,只有三分。“我只最后问一遍。”容庭芳道,“不是问他,是问你。”“你也待我如至亲?”“……不是。”在容庭芳的注视之下,余秋远终于开口。一开口,眼中就有了湿意。“他是,我不是。”余秋远本来以为,容庭芳不喜欢回头的性子是改不了的。有些事一个人埋在心里实在太苦。太苦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期望,都叫人觉得美好,珍而重之,不敢过于用力。就怕一伸手,是梦醒了,泡沫破了。从前余秋远觉得龙凤本该呈祥,他们天生就是一起的。后来揣着希望,心想最多时间久了些,总是能相认。现在他想要的不多——只要容庭芳意气风发,好端端活着。他远远看着就好。可是容庭芳就和海底的明珠一样璀璨张扬,叫人不能移开目光,又想靠近,又怕靠得太近。今生能有容庭芳的回应,能有湖畔承诺,水中别情,余秋远根本没有奢求过。“他敬仰你,我喜欢你。”“他待你一片赤诚,我却是私心作祟。”余秋远还不知道,容庭芳把他祖宗三代都翻了遍,只以为对方尚在怪他不曾将沙那陀的事尽数告之。可是沙那陀的事,因为从开始就做了选择,到后来就没有办法回头。黑面僧死了,很好,余秋远自己下的手。此事了却,便如沉石,再不复起。他本来是这么认为的。可惜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容庭芳看了余秋远很久,而后一俯身,抱住了他。“这不就好了。”“他待我如至亲,我视他为心腹。你对我存私心,我亦不怀好意。”他轻轻拍着余秋远的背。就像当初,余秋远曾经对他做过的一样。夕阳暮色,幼龙玩累了水,趴在岸边沉沉睡去。他的梦境之中,总会有一个人将他抱在膝上,拍着他的背心,温柔地哄他。虽然每次醒来,都是躺在树祖的身上,可是容庭芳谁也没有告诉,在他的意识之中,有个人半身红衣浸在水里,是这深黑的幽潭唯一的艳色。余秋远记得的那些,容庭芳想不起来。他今生有记忆的时候,便长在幽潭。在过往的岁月中,他与余秋远头一回见面,便是他新任魔尊那一天,去蓬莱立下马威。当时银衣的仙人率蓬莱弟子迎战南海边,魔界与蓬莱唇枪舌战的哄笑声之中,容庭芳噙着示威的笑,目光就落在了蓬莱真人身上。我不记得,也还不是他。容庭芳心想。但不管他是谁——“我都喜欢你。”一见面就喜欢。就算忘尽前尘,也印在心底。万丈红尘中,只有他一个人,见第一眼便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他二人,分明互相倾心之久。却是一个忘了,一个不敢说。最后剩下的就是猜测和蹉跎。容庭芳的情爱之心再淡薄,唯一的那些聚拢起来,便叫余秋远。 第203章 暴力书生死哪儿去啦!郝连凤和厉姜在一起。他们远远呆在洛尔沁山头。洛尔沁山头太高,厉姜自己上不去,郝连凤带着他上去的。这里很高,能将平野一并收在眼底,还有远处一些隐隐绰绰的城。底下的湖水盈盈透着蓝,魔界的天是灰暗的,所以这个蓝并不是天倒映在其中的颜色,而是周围那些花,花碎了后,浸染在湖里,瞧着便发蓝。郝连凤迎风而立,衣衫飘飞。他换了一身衣裳,从前是一身清尘无暇的白,如今染上了墨,墨中透着红。单这样望过去,哪里能想到他是一只凤凰。可他偏是。厉姜看着郝连凤:“没想到,连蓬莱的小仙人都肯来魔界。”“厉家的小公子能舍弃荣华富贵,蓬莱如此清贫,我为什么不能来?”荣华富贵?厉姜自嘲道:“郝连真人是在讽刺我吗?”他从几时享受过荣华富贵,年幼时不过是别人穿旧的给他,玩剩的给他,就连饭菜,都和他母亲吃的是冷的,厨房不肯尽心做,是厉母自己亲手做给他吃。怎么说曾经也是魔界骄傲的女魔,舍了一身魔修,倒是学会洗衣做饭了。厉姜从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难以把母亲和这里英姿飒爽或美艳动人的魔联系在一起。他母亲面上的忧色,从未消退过。直到最后才知道所爱非人。也许最后她将魔血换给儿子,拼死护儿子周全的时候,才像回了魔界时。她也曾虎虎生威,哪知一腔柔情付流水。“魔界于我,算是母亲的故乡。在大洲,可是什么都没有。”“你有,有个朋友,叫萧胜。”郝连凤道,“他来过蓬莱。”厉姜早已忘了萧胜,他唯一记得的,是萧胜一味拦着他不肯叫他来魔界。只是后来古拔旰出手,替他挡了萧胜,厉姜便再没听过萧胜的消息。此刻听郝连凤一说,厉姜道:“你认识他?”郝连凤是认识萧胜。萧家和白家从小玩到大,玉玑峰和白家又有一层亲戚关系,一来一往,郝连凤和萧胜还挺熟悉的。起码灵禽大会时,郝连凤就和萧胜约着一道去了后山,诓了容庭芳一把。“认识。”郝连凤道,“他和我说起过你。”那时候他们在万鹤山庄,郝连凤是故意去接近萧胜套他近乎的,萧胜是个没心没肺的,认准了一桩事不肯撒手。他见郝连凤生得好看,又是玉玑峰大弟子,心里已经亲近三分,别说年轻人话很投机了——虽然他年纪还不如郝连凤一个零头。萧胜喝了点酒——郝连凤故意劝喝的。他有些醉,话便多了。不止和郝连凤说厉姜。从不赞同父辈利益之交开始,到吐露自己曾经有个弟弟,可惜刚出生就被扔到了山沟沟里。他问郝连凤:“你说,一个才出生的婴儿,被人扔在深山老林里,能不能活下来?”郝连凤道:“怕是不能吧。”山里有狼有虎。就算没有毒虫猛兽,刚出生的孩子没人看管,一定也是个死。这个答案萧胜早就知道,他只是还不死心。萧胜想着,郝连凤是蓬莱修道的仙人,仙人么,神通广大,见多识广,或许有什么不同的说辞呢。但就算郝连凤是仙人,他也没办法,难道他还能把孩子捡回去吗?见萧胜失望,郝连凤想了想,委婉了一些:“说不定有猎户之类凑巧看见。能活下来也说不准的。”萧胜醉意上头,心里倒是大喜:“果真?”“事事皆有可能。”萧胜这才高兴,一高兴,就又喝了一坛酒。其实不太可能,但是,仙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哪怕是骗人的话,似乎也能叫人安心。人嘛,活下来,大多数是自欺欺人的多。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那你说。”萧胜把着郝连凤的肩,“追着一个人是不是很讨人厌。”郝连凤把他掸下来:“这要看为了什么。”萧胜就反过来问他:“郝连兄,如果有个人一直追着你不让你做什么事,你讨厌吗?”郝连凤一想,便想到了符云生。符云生就总是追着他,这不让,那不让,多杀一个人,也能和你念叨半天。他的念叨还不是说教,是那种低低软软苦口婆心。“……”郝连凤说,“这要看是什么人。”萧胜好奇,追问道:“什么人?”郝连凤一斟酌:“如果人不讨厌,应当能容忍。”不然他早就一翅膀把符云生掀翻了,哪里还能叫对方一边喊着师兄一边追上来聒噪。萧胜一愣,随后撑着下巴想了想。“那他应该不讨厌我吧。我还挺招人喜欢的。”这话太没脸没皮,郝连凤不禁问:“你说的是谁?”萧胜摸着脸,好半天才说:“厉姜啊。”厉姜?郝连凤道:“就是你一直追着要杀的那个厉姜?你不是恨他为非作歹吗?”萧胜一拍大腿:“谁说我恨他啊。”随及突然反应过来,“在你们眼里,我很恨他?”郝连凤想了想——“势不两立吧。”大洲还挺乐见的。厉家这样亲近魔界的叛徒,既然有萧胜铁了心收拾,他们就能少操点心。说句实话。容庭芳少操心,余秋远也少操心。 第205章 他道:“师兄去魔界了吗?”白绛雨:“……”他看了眼苏玄机。苏玄机道:“他与真人一道去,大约是有正经事。”其实能有什么正经事,苏玄机也是瞎说的。可是余秋远不是妄为之人,他不会无缘无故离开蓬莱。苏玄机又不知道是容庭芳把人抗走的。符云生握紧了手里半截凤翎箭,那是从前在万鹤山庄时,郝连凤朝白子鹤射出去的箭,后来因为断了半截,郝连凤便说不要了。符云生便拾了起来,一直带在身边。郝连凤确实是这么个性格。倘若不得他心意,这东西他便不要了。人也一样。在白绛雨看来,符云生和郝连凤自入玉玑峰以来,便一直在一处,师兄弟感情深厚,郝连凤若果真随容庭芳去了魔界,怕不只是谈正经事。他和苏玄机看了一眼,开口道:“云生,凤儿的事交给我和苏真人,你且安心修行。你不是说,要快些恢复好叫师兄对你刮目相看么?晏道长如此尽心教授你剑术,不可辜负他的心意。”“……”符云生沉默半晌,方笑道,“晓得。”总归是因为他不够上进,到落到如今,被郝连凤甩在身后,跟也跟不上。幸好他底子尚在,勤能补拙,多多少少抓紧时间补回一些。其实符云生没有说,郝连凤回过玉玑峰。郝连凤头一回找余秋远的时候,正好遇到容庭芳,因为被容庭芳拦了一拦,他一时之间心里对该不该去魔界产生了动摇,故而暂时搁下了去见余秋远的念头,思索之中,不知不觉回到了玉玑峰。等郝连凤发现,他都已经站到了房门口。这才恍然。自从和符云生吵过架,郝连凤不怎么回来。如今在无意识之中,身体比脑袋还要诚实。可见这千年的习惯还是会成自然。郝连凤对自己有些无语,心道,回就回吧。一推开门,却觉得屋里有人,当下凤凰火一起,满屋亮堂。通明之中,符云生显然措手不及,一脸惊愕。“师兄。”郝连凤也惊愕,他惊愕完便收了凤凰火。“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他二人自符云生结丹失败后第一次见面——在符云生看来。他在昏睡之中,自然不知道郝连凤曾经渡过修为给他,亦不知道郝连凤曾在他床边坐了许久。在符云生心里,郝连凤还是在山洞口甩袖而去的师兄。符云生有些局促:“我,我在这里等你。”等他?可是他许久未回——郝连凤明白过来:“你每天都来?”符云生没说话,算是默认。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罗里吧嗦的人突然变沉默,叫郝连凤有些不习惯。他在门口站了会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问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转身便要走。符云生下意识跟出来。郝连凤回头道:“不要跟着我。”符云生一愣:“我——”“怎么,又怕我替你寻事吗?连身体没好都要跟来?”郝连凤道,“你为玉玑峰这么尽力,为了阻我连自己的性命也肯不顾。峰主他知道你的用心良苦吗?”“倘若他还不知道,你真该告诉他,好叫真人记你一功,赏你一些灵丹妙药,说不得此生还能与大道有缘。”话一出,便见符云生抿紧了嘴。郝连凤移开目光。他其实明明不是想这么说的,只是看到符云生,便不知为什么,伤人的话总比软话要好出口。“我没有告诉峰主。”符云生片刻后,说,“当日是我自己要跟着师兄,也是自己要拦师兄。不是峰主吩咐。只是白子鹤与蓬莱无冤无仇,所以我不想师兄——”白白添一条人命。沾太多血气不好。符云生很担心郝连凤的心境。“我结丹是因为——”“我不想听。”郝连凤道,“你若是还爱惜自己,就该好好躺着,哪里也不要去。免得有些人白白替你浪费功力。到头来你自己不珍惜,又叫旁人白护着你。”说罢不等符云生再有机会说些什么,郝连凤便振袖而去。如今龙凤皆在,郝连凤只想找余秋远,他终于寻到机会,能将凤凰一支重新振作起来。加之有魔界相助,大洲当然能重新回到他妖一族的掌控之中。如此大事就在紧要关头,什么玉玑峰,什么小蓬莱,都该被抛在脑后。郝连凤没有回头,他不想,也不敢。先祖说的不错,红尘最是扰乱人心,多少凤凰因为逃脱不了红尘的牵累,湮灭在尘世之中。竟然连他都动摇了。茫茫夜色中,他如同一只凤鸟,在符云生眼中愈飞愈远。苏玄机和白绛雨商量了一会,便各有决断。苏玄机要往南海一趟,白绛雨替他在这里盯着些蓬莱。从前金光顶有余秋远在,蓬莱一片太平没有二话,可当年余秋远不在的时候,流言四起,不是没有人心思涌动,惦记着金光顶。蓬莱至尊啊,有几个人不想坐一坐。那时余秋远这个正主不在,而在他们眼中,苏玄机除了一枝梨花带落雨,就是个摆着看的花瓶,故而毫不惧怕,大肆说着余秋远和容庭芳暧昧不清的闲话。苏玄机从来被护在余秋远的翅膀之下,多的是存了些年少天真,直到他师兄乍然离去,扔下一堆事叫他不得不管,苏玄机才一夜之间稳重起来。身为修道中人本该无情,他却是天生情感充沛,满腹愁绪。然后在愁绪之中,毫不留情地该打打,该镇压镇压。别人叫铁血手腕,轮到苏玄机,就是铁泪手腕。“大洲不知我蓬莱底细,管不住他们的嘴,是他们为人不正。”“为我蓬莱弟子,一叶障目,人云亦云,是道心不净——”苏玄机脸上还有因为获悉掌山真人以身殉魔的泪痕,话却斩钉截铁,“大敌当前不知维护蓬莱,却道心不净意图挑唆者,视为勾结外敌。”叛蓬莱者,当诛之!从此弟子敛心收神,不再多言。玉玑峰上,晏不晓负手望着苏玄机踏剑而去,面上浮现沉思。近日南海起乌云,东方又生灰雾,迷蒙中看不清天色。他的乌金寒霜剑剑身长鸣,时常警醒。乌金寒霜剑是法门所造,对魔气邪物最为敏感——晏不晓是剑修,他辗转尘世,一为识尽红尘,二为除魔去邪。远方有异动,晏不晓便有心前往一观,但是他一心养着的引绛草已出生花苞,将要开花了。它的花期很短,花一开便会结果,引绛草结的果,倘若未接住,叫它落在地上,便会化入土地。而开花的引绛草亦会随之枯萎。它之所以长开不败,正因从未有人叫它结过果。而其实,它只有一次花期。晏不晓看着乳白色的花苞,花苞微张,不日将开。忽然肩上一阵暖意,回头一看,却是傅怀仁正搭着他的肩,冲他笑了一下,便看了过来:“想什么?” 第207章 便有人提出道:“尊上,您如果要折辱蓬莱真人,便不必如此折腾浪费,挑两个小兵去蓬莱送个口信,便能将他们气死了。何必还要办什么喜事,长他们脸面?”说这话的,是狼王。容庭芳还没开口,便有虎王说:“狼王这就不懂了。人间喜乐之事不过如此,正是要给他们脸面,才叫他们羞愤难堪。他们堂堂仙尊入我魔尊后室,岂非是打了一记巴掌?”“我还是觉得——”“住口!”一边听着的郝连凤脸色越发难看,左手一翻,神木弓便搭在了手上,牢牢对准这一虎一狼。容颜肃穆,目光冷然,凤翎箭蓄势待发。“我堂堂蓬莱至尊,岂容尔等虎狼之辈如此放肆。你们找死!”话音刚落,手一松,火红的凤翎箭嗡然一声朝二人射去——利箭带起的气劲擦过厉姜的脸,玩着蝴蝶的公子哥指间一顿。下一秒凤翎箭便断在空途。容庭芳长袖一揽,将两枝断了的凤翎箭收在袖中,一推一送还给郝连凤。见容庭芳阻拦,郝连凤冷下脸来。“容尊主,我愿投身魔界,为尊上献上见面礼,却是信你尚愿遵守与我蓬莱的盟约。不是叫你折辱我蓬莱的真人。”龙凤天配,但若容庭芳心存折辱之意,也别怪郝连凤不客气。反水而已,他既然能离开蓬莱,再捅魔界一刀,也不是什么难事。“都给本尊闭嘴。”容庭芳道,“声音这么大,是怕你的真人听不见?”“既然你们私下想法如此之多,本尊今日便同你们说清。”“一则,本尊同蓬莱的盟约,从未说过要作废。”当日余秋远在蓬莱替容庭芳立威立信,此事犹不远,尚在眼前,蓬莱弟子俱有所闻。除了小灵峰尚有疙瘩,其余四位峰主不发一辞。苏玄机必然是站在余秋远这一头,而白绛雨命都是余秋远救的。余秋远化出真身,情愿将凤身公之于大洲也要替容庭芳挣回来的尊严。容庭芳当然不会因为一些私情将这些努力付之一炬。他除了是容庭芳,还是魔尊,除了是魔尊,还是妖界万鳞之长。他要将角龙从天雷阵中解救出来,要的当然不止是命而已,还要他妖一族的尊严。而身为龙的魔尊,与蓬莱交好,对容庭芳想要的而言,是最有利的一种做法。“二则,本尊同蓬莱真人交好,是本尊的私事,与尔等无关。本尊心悦他,不愿委屈他。本尊要他在我魔界,来时光明正大,走时堂堂正正。于公,蓬莱真人是我魔界座上宾,你们不可妄加论断,轻侮于他。于私,他是本尊心上人——”容庭芳眸光湛然,轻轻淡淡,却将底下的人看得脖子上汗都起来了。“本尊对自己人有多小气,想必各位城主也知道。”知道是知道,总有人不怕死。狼王梗着脖子:“可尊上是魔尊,魔尊是一界之首,哪有什么私可言!尊上所作所为受我魔界子民万众瞩目。你如此作为莫非果真不含私情吗?”底下一众死寂。却看得出有人赞同狼王,脸上不服。有人不服是当然的。魔界要的就是不服。好战是魔族天性。狼王本身不是魔,他算妖。但当年妖四处零乱,入了人界便叫人,进了魔界便是魔。哪里有那么多好区分的。不然容庭芳这条龙,哪能将宝座坐得如此稳当。所有人都觉得狼王脑袋怕是不保,却是容庭芳定定看了他片刻,拂袖一哂。他朝狼王走过去,每走一步,不是走在地上,而是走在所有人的心上。脚步虽轻,却重如巨石,砸地其他人都没敢抬头。“本尊入魔界前,群魔乱舞,四下纷争,乌烟瘴气,魔气四溢,叫人轻慢。”“而今十二城各居一方,魔将各领一兵,大洲惧怕我魔界,蓬莱视我族为大敌。”容庭芳道,“虽小战时起,多的是歌舞升平。本尊可曾错待过你们?”并不曾。“过往千年,虽渭水将魔界困在此地,本尊可曾叫蓬莱好过?”并不曾。就算是容庭芳看余秋远再顺眼,于魔界大事上,两人兵戎相见从未留情。私是私,公是公,私下哪怕容庭芳会在海上和余秋远看一晚上的星星,听他弹一整晚的琴。第二天太阳升起,他还是魔尊,余秋远也还是蓬莱至尊。“你质疑,可以。本尊不和你计较。”说话间,容庭芳已走到狼王面前。狼王抿着嘴,毫不示弱。容庭芳搭上他的肩,轻声说,“不服,大可以打败本尊。”“你赢了,今日能有资格说话的便是你。”能者居之。魔界的人,从来不怕尊主易位。狼王心头一动,猛然转头,容庭芳勾唇一笑,眼里是天生的霸意。他从前,堕魔时,身上魔性便肆意流转。如今换回天龙之身,张狂之意却更盛。狼王不自觉便想到很久之前流传下来的一句古话。云梦生妖,化骨为魔,潜龙出海,天地不沾。是为天魔劫。这是狼王还当妖时妖那边说的,但因为龙本身也不在妖界,一直被压在大洲不见天日,时间一久,七零八落地就被妖族忘了个精光。今日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大概是因为突然想到容庭芳是龙的缘故。狼王打了个寒战,没有说话。容庭芳并不是靠收买人心当上的魔尊。他是靠实力。足以碾杀魔界的实力。狼王就是容庭芳当年手下败将,其中之一。听话的,便成了城主。不听话的,熔心湖还有很大一个地方,再多关一些绰绰有余。道理不错,他当然想站在这里,然而他打不过。狼王低下头去,敛下眼中微光。“魔界上下,自当奉尊上为王。”“三则——”容庭芳顿了顿,语气便冷淡下来,“倘若一息之内,叫本尊再见着你们无所事事,全部碍在本尊眼前。本尊的龙骨鞭——”已许久未动了。后半句话尚未出口。一众已作鸟散。 第209章 作者有话要说:  金屋藏凤get芳芳:骗你怎么了。大不了让你算账嘛。【反正同一本账颠来倒去一样的】第88章 放你回去苏玄机站在渭水, 这里有法则约束。他进不了魔界。上回余秋远和晏不晓能进魔界,是因为容庭芳默许,在送往蓬莱的喜帖上附了法器, 这才能顺利进城。苏玄机只能站在南海上, 任底下虾鱼蟹将好奇地张望, 他自岿然不动。“蓬莱苏玄机, 求见魔尊!”苏玄机没有放肆大闹, 他不知道余秋远和郝连凤去魔界做什么,自然不能随意猜测。但只要以礼相待, 用正常的方式求见容庭芳, 就挑不出错处。于蓬莱好交待,于魔界也好交待。万一师兄果真在魔界有要事办,也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四方城中, 殿顶是明珠所缀苍穹, 地面是漆黑纹理铺了貂绒毯子。苏玄机要找的人赤脚站在大殿之内,头顶星辰, 脚踩天河,除却一身红衣艳艳灼人,再身无一物。苏玄机的声音传不进魔界, 但余秋远却心有所感。他看向容庭芳:“我该回蓬莱了。”容庭芳坐在一旁看书,闻声只懒懒道:“急什么。又不是不让你走。”“……”这话说来余秋远是信的。容庭芳如果不让他离开, 就不会当着魔界众人的面,许蓬莱一诺,不违盟约。余秋远当然也很愿意和容庭芳在一起, 可是他话也没留一句便被抗到了魔界,又过去这么多天,没和苏玄机交待,总是怕人产生无端的猜想。他不愿意蓬莱在这关头和魔界生出嫌隙。何况容庭芳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天雷阵怎么办?这可不是会等着你浓情蜜意,通情达理的东西。容庭芳合上书:“不急,再呆几日。”他不急,余秋远急啊。但不知为什么,容庭芳悠闲地很。分明是他拜托余秋远解天雷阵的事,如今倒不像是他自己的事了。容庭芳看着余秋远,说:“你若是无聊,不如我叫郝连凤过来陪你说说话。”“还是你更愿意让苏玄机进来陪你?”“……”余秋远不确定这算不算威胁。他委婉道:“蓬莱——”“蓬莱有苏玄机替你看着,你托个口信不好吗?”余秋远还要再说,容庭芳却放低了声音:“我想你再陪陪我。”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拿那种目不转睛叫人根本无法拒绝的眼神看着余秋远。从前容庭芳霸道,他硬气起来,余秋远反而能和他硬碰硬。如今容庭芳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学会说软话了,他生得模样好看,又目光湛湛,像极了天上繁星。这样低声和你说话,又低又沉,直接说到人心窝子里。余秋远本来就拒绝不了容庭芳。他等了容庭芳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回过头来,能守这来之不易的温存,他哪里忍心说不。……算了。再陪一陪又怎么了。“好歹要同玄机说一声。”“好。”容庭芳从善如流,“会和他说的。”他当然会——亲自和苏玄机说。苏玄机在渭水,他不走。他坚信如果余秋远在蓬莱,一定会来。果然有人来。渭水分开之后,一身华贵的容庭芳从魔界走了出来。裂缝在他身后合上,魔界昏暗的天,枯藤老树,包括在后面列得整整齐齐的魔军,便都消失了。苏玄机只看了一眼,他心头生起警惕。“容尊主。”他道,“我蓬莱真人呢?”“真人。”容庭芳道,“你说哪个?”“你若是说余真人,日前本尊在你蓬莱多有打扰,如今留他在魔界作客,也算是礼尚往来。你若说是郝连凤,本尊怕余真人一个人无聊,便请他一道留下,好同真人讲讲话,解解乏。”容庭芳慢条斯理道,“倒是苏真人,蓬莱不可一日无主,如今余真人不在,你又擅自离开,倒也放心得下。”简直是无稽之词。苏玄机握紧了剑:“容尊主既然知道蓬莱不可一日无主,便请将我蓬莱真人早些还回来。”如果余秋远在,怎么会任由容庭芳一人前来呢。“苏玄机。余秋远已经看护你们蓬莱一千年了。他答应你们圣祖的承诺,也已兑现。”容庭芳直接道,“你既是圣祖的徒弟,看护蓬莱的职责,你早晚都要担起来。岂能永远躲在余秋远的羽翼之下。”“今日本尊来见你,的确是托了你师兄的口信。为免你不信,叫你亲自听一听。”说罢,容庭芳掌心一翻,一个小金球滚在手心,确实是余秋远从前用习惯的。最早他在瓦行时的行踪,便是通过这样的小金球,由闻人笑递给了苏玄机。但闻余秋远声音从中传来:“玄机,离开过于仓促,来不及交待。我与魔尊有事相商,不日便归。嘱托你的事,多费些心。你多辛苦。”话音刚落,容庭芳便将金球一收。“如何,信了?”声音是余秋远的声音,上面附着的也是余秋远的气息,苏玄机不吭声地看了金球一眼。既然余秋远没事,他倒是能放下心头大石。说道:“我想见见他。”“可以。”容庭芳欣然应允,“但得过几日。过几日,等本尊办完要紧事,会亲自送他回蓬莱。”然后再正大光明接回来,要铁骑万千,红霞万里。苏玄机在犹豫。容庭芳道:“魔界已同蓬莱定下盟约,苏真人有什么不信的?”看在苏玄机是余秋远师弟的份上,容庭芳已经给足了面子,也给足了耐心。倘若苏玄机再不肯安安分分离开,容庭芳便要趁他心意,‘请’人回魔界了。 第211章 他旋身而起,在黑龙胆战心惊的眼神中飞到了天雷阵前。阵法亘在天上,紫气缠绕,隐有蓝光流转。容庭芳仰头,将它细细打量了半天,方开口道:“待本尊寻回龙珠。”“再同你比比看,是你坚不可摧,还是本尊命更硬。”苏玄机手里握着金球,却不是像他所说要去给峰主一个交待。他只是回到了金光顶,随手画下一个聚灵阵,在阵内,将金球捏碎。区区话语自然不能传声,金球中所藏都是余秋远的灵气。余秋远话中说:“嘱咐你的事,你多上心。”便是在暗示余秋远,务必将此物拿走。他交待了苏玄机什么?灵偶。金光顶苏真人擅制灵偶,活灵活现,曾在余秋远打坐时,差遣一小人替余秋远送茶。掌山真人颇为喜爱,便在那时嘱咐苏玄机。“这么小倒是屈了你的才,你既然有心要做,做个大些的。我看这金光顶上下,都没人好替你做个模样。我就委屈一下,供你试试。”“几时你按着我的模样,将这灵偶做得能以假乱真,我便送你一样东西。”苏玄机当时大乐:“送什么?”余秋远道:“自然是好东西,别人求不来。”要什么不打紧,苏玄机什么也不缺。但余秋远这么说了,苏玄机便从不忘记。先前他做的几个,模样虽同真人一样,却还是死物。放在大阵之中,只能混淆厉姜这样的人。真到了容庭芳手里,却一眼便认出是假的。当下被削了个碎。如今苏玄机取了菩提木为骨,余秋远给的精血为血脉。尚缺一口生气。这颗金球上附着的余秋远一口真气,来得正好。他便将它用作生机。金球碎了后,那口真气被聚灵阵所困,离不开,在苏玄机的引导之下,附在灵偶身上,逐渐沁入灵偶之中,随着精血造就的血脉流淌,充盈了全身——不易察觉间,灵气中藏着的一点红光钻进灵偶的眉心。床上躺着的灵偶在变化间,衣着发饰皆化成了余秋远素日模样,不同的是,并非先前一身红衣,而是银衣玉冠的掌山真人。他睁开眼来,眸光潋滟,冲苏玄机微微一笑。“玄机。”苏玄机没想到,不过是一口真气而已,竟会如此成功。看来还是余秋远比他要来得聪明,一时又愣又怔,不知如何反应。只应声道:“师兄。”余秋远从床上坐起来,闭目调息了一会儿,方又站起来,动了动四肢。他身形灵活,不复先前所做灵偶的僵硬和木讷,一颦一笑皆如真人。就连眼尾那颗小小的痣,亦同真的一般模样。叫苏玄机看得连嘴也合不拢。余秋远很满意:“看来你技艺大成。”苏玄机愣在那,忍不住伸手戳了戳眼前人的脸,是温的。他一时之间都要分不清真假,到底这只是个灵偶,还是他真的师兄?闻言道:“那还是师兄教导有方。”余秋远便笑了笑,随后朝外头看了一眼,说:“容庭芳来了。”苏玄机:“啊?那你——”“我现在不能见他。”余秋远道,“你不要叫他过来。”“哦,好。”虽然苏玄机不太明白余秋远的意思,但他懂。一个蓬莱真人容庭芳尚能抢走,两个难道还抢不走吗?抢归抢,如果叫容庭芳发觉这是个假的,再一怒之下打碎了,岂非是白白浪费余秋远的精血和真气。他小心掩上了门,这才出去。容庭芳刚到蓬莱,便遇到了一个人。不是苏玄机,是晏不晓。晏不晓踏剑而来,就等在南海口:“容兄弟。”普天之下,也只有晏不晓会这么叫容庭芳。容庭芳停下来:“晏道长。”说罢笑了笑,“好久不见。你和傅老板还好吗?”晏不晓笑道:“他尚好。正愁如何见你。”哦?容庭芳道:“你们新婚燕尔,找我做什么?”新婚燕尔?容庭芳观晏不晓神色,见其面露疑惑,大笑起来。他自己春风得意,把鸟吃了个饱,如今看谁都顺眼。便好心提醒:“莫非你们还没有做人间极乐之事么?”“……”练剑吗?傅怀仁身体不好,不能练剑。晏不晓摇摇头:“怀仁怕是不行。”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好的我让你回娘家。然后锁上了门。【爱你们的哦,么么哒】第89章 千年之计傅怀仁打了个喷嚏, 他轻轻咳了一声,随后拾级而上。本来他和晏不晓正要去见苏玄机,问问他从南海回来有没有见到余秋远。但是晏不晓忽然说:“容兄弟来了。”“我去见见他。”说罢, 便先化作一道剑光, 往蓬莱外迎去。傅怀仁一个拦不及, 只能自己先往金光顶走。他一边走, 一边心里在想着要同余秋远说的事。余秋远叫傅怀仁查的是自古以来有无天罚阵的记载。傅怀仁查了很久, 他查到了,在很早以前, 天火降临大洲的时候。听说曾经妖灵的故乡, 云梦繁景便是毁在天罚之下。走走停停不多时金光顶便到了。守门的弟子道:“傅老板。”傅怀仁道:“请问苏真人在吗?” 第213章 “恕我愚笨,不解其意。”菩提走到树前,在余秋远的注视中伸手覆上菩提树的枝干,菩提树中渐起光芒。余秋远面色复杂,光芒渐去,一枚圆滚滚的珠子浮现在两人面前。“……”菩提想做什么?余秋远眼神一暗,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拳,但他还没动作,就只觉得身体一凉。一阵恍惚之中,一个人影穿他而过,伸手便取过了那枚圆圆的珠子。一身华贵,狷狂霸气,正是容庭芳。余秋远大为震惊。却见容庭芳取走了龙珠,他将其细细看了看,若有所思。随后就要将龙珠放入口中——余秋远飞扑上前,须弥境应声而解。“不可能!”他猛然旋身,“他怎么会来这里?”容庭芳分明应该和晏不晓在一起。“他是还没来。这只是将要发生的事。”菩提道,“龙珠当归属天龙,你以为将龙珠藏起来,天龙不知往事,便能安然无恙。可你就算以身代之,也解不了天龙的天罚。”“云梦生妖,化骨为魔,潜龙出海,天地不沾。此为天魔劫。这是他的劫。”“任你如何煞费心机,都是拦不住的。”菩提轻轻一挥,余秋远便觉得整个人都一懵。“你该回去了。就算寻回了上古凤灵的残魂,也禁不住你元神出窍这么久。”迷蒙之中,余秋远意识越来越远,但他不愿意,还在挣扎。却听菩提念了一声法号,“世上本无两全法,天凤,该放下的是你。”然后就如坠焰火之中。魔界大殿内。余秋远猛然睁开眼,翻身坐起。大殿之上光华万丈,却不只是明珠的光芒,而是明珠掩盖下的缚神阵。容庭芳花了整整二十多日的功夫,亲手打造,还用上了他坚硬无比的鳞甲。缚神阵若用阵主本身心血,任你是大罗金仙,亦难以逃出。四周皆芳华,他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红衣,是本相所化。赤脚踩在这貂绒地毯上,连根簪子都被容庭芳摸了个精光。余秋远仰头打量着这精致的法阵,暗暗咬牙。他就知道容庭芳不是真的要放他走!可同容庭芳硬碰硬,是全然占不到便宜的。故而干脆顺其心意,将计就计,假托口信名义,将自己元神送了出去。苏玄机听了他所传音信,必晓其意,将他的元神带回蓬莱。怎么可能真的会有灵偶与真人完全一致,倘若没有本人的元神作为依托,它也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余秋远忍了一千年,精心布置,岂是要如今结果的!没人知道,余秋远绸缪一件事,绸缪了一千年。容庭芳是天龙之身堕魔。天龙本该属大道,堕魔为逆天而行,瞧着与常人无异,但却会饱受魔血沸腾之苦。魔气作祟起来,便如毒药一般,侵蚀血肉,筋骨,元神,叫人恨不得把自己皮骨扒光,方能解脱。就算是容庭芳,每到此时,也多数躲在圣湖或是大殿之中,硬是翻腾着捱过去。却咬紧了牙也不多吐半个字。时间愈久,身体便愈跟不上,心智亦会受到吞噬。余秋远时时约容庭芳去瓦行,便是因为瓦行灵气充足,不受天地所缚。他的千机剑是凤尾所化,为天下至清至祥之物。千机剑可将容庭芳身上四溢的魔气引导出来。而瓦行的灵气,是天下混沌之物,非正非邪,用来替当时亦正亦魔的容庭芳涤清筋骨再好不过。每每容庭芳和余秋远打过几天几夜,便觉得身心舒畅,正因此理。但只是疏导不是长久之计。这不够。余秋远要的不是只有这些。他要让容庭芳再无天罚之危,不受堕魔之苦。天罚阵无解,傅怀仁能查到,逍遥子知道,余秋远又怎么会不知道。但要受罚之人身死魂灭方能消,余秋远根本不可能叫这种事发生。他费尽心机,不是叫容庭芳再在他面前去死的。妖龙一说在妖界口口相传,鬼族亦有窥探之能,他们一心想要容庭芳的命,却不仅仅只是容庭芳的命。在鬼族看来,容庭芳的心,是一颗修得大道却堕身成魔的心,那便是天魔心。天魔心非正非邪,能解世间一切混沌。当然可以破开瓦行这个囚笼。余秋远不会给鬼族将这件事流传出去的机会。他将计就计,叫鬼族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从而把它们从地下引出来一网打尽。但他没有想到,容庭芳竟然会挡在他身前,为他挡下那一剑。大痛之下,余秋远将金丹给了容庭芳,干脆趁这个机会,燃起凤凰火,渡了千年的修为让容庭芳在凤凰火中得已新生,重获清正之身——回到炼狱谷之前。那时,容庭芳还没逢天雷,没跳无尽崖,除却龙骨无法重生,其余都最年轻最美好的模样。损失了千年的修为,又损失了金丹,还杀尽了瓦行的鬼族。余秋远元气耗尽,也捱不住凤凰火,他虽不死,一身艳红皮毛却成了焦炭。前尘尽忘,只记得自己是蓬莱仙人,而这个人,则是一直与他蓬莱作对的魔头。容庭芳。至于菩提树中的龙珠——不是余秋远所为,但亦因他而起。当年余秋远将龙珠给了树祖后,便不再过问,如今龙珠既不在幽潭,树祖也不在人世,他也不知道龙珠究竟在哪里。不过,菩提树与他凤凰祥瑞相应和,能引郝连凤前来。龙珠在天凤怀中呆了那么久,日日夜夜诚心祈求,又岂会不受天凤吸引呢。就算它被养出了灵性,冥冥之中,早晚会来到蓬莱。来到金光顶。来到菩提树前。余秋远第一次见闻人笑,是在取回金丹后,醒来的某一个晚上。那时候他与容庭芳尚未和好。但余秋远已经想起很多。他布了一个局,局尚未成。想起来的余秋远来到菩提树前。在炼狱谷时,苏玄机告诉他,蓬莱来了一个弟子,名字与容庭芳取的化名是一样的,可惜没有找到人。容庭芳不会随便取名。余秋远没有见过闻人笑,但他心有所感。菩提树静静地在那里,枝叶繁茂。余秋远略一犹豫,便伸手覆上了菩提树。倘若他猜得不错的话—— 第215章 菩提手虽轻,容庭芳却像没有着到力,踉踉跄跄往前一跌。这么一跌,猛然一抬头,却发现面前正有一个人,竟是他本来正在寻找的闻人笑。年轻人的眼睛像海一样的蓝,冲他一笑:“尊上,我找到了你,总算是不负树祖所托。”说罢转身朝菩提树中走去。本来无一物,是红尘中染到的尘埃。容庭芳尚且愣神,一枚璀璨的明珠却落到他手中。它一至容庭芳手中,容庭芳便觉亲切无比。他甚至不用问,就知道这是他的东西。事已至此,容庭芳有什么不好明白。他握住龙珠那一刻,心潮澎湃,从未有过的感觉——蓬莱外,巡海的弟子忽然发觉天上起了云,聚云成雨,引雷啸风。南海的水都翻腾了起来——菩提道:“你还有选择。是要,还是不要。”容庭芳只眸光一闪,便毫不犹豫将龙珠吞了下去。“该是我的,就是我的!”天也拦不住他!自银龙死于天雷之下,到容庭芳出世,他久违这龙珠已有千八百年了。随之而来的不止是身为三尾银龙自身该有的力量,还有前尘过往——包括容庭芳只作为旁观者看过的战场。上一回天雷劈在他眼前,这一回天雷劈在他心上,连带着他当时所受噬骨之痛一并还来。容庭芳不是无情,不是没有情爱之心。而是所有的爱和恨,都留在了从前。如今龙珠归来,爱恨涛天。包括那些连余秋远也不知道的事——一并还了回来。晏不晓闯入苏玄机房中,便见傅怀仁倒在床上。他连忙过去将傅怀仁扶起来:“怀仁。”跟进来的苏玄机大为诧异,他道:“师兄呢?”“傅老板,你见到余真人了吗?”傅怀仁有些头疼,指着外面:“出去了。”苏玄机连忙出去,却见天上风云大作,一条银龙直冲云霄,一路往南海而去。它每经过一处,风云便散开来,替它开道。雷光打在它身上,不痛不痒。它就是这人间最为强盛的战将,万鳞之长。亦本该是妖界始祖。“玄机。”苏玄机回头,却是菩提怀里抱了一个人。正是‘余秋远’。菩提将‘余秋远’交给苏玄机,后退一步,双掌合十。念了一声法号,而后道:“往后金光顶便靠你们了。我先走了。”一步一退,直到退至菩提树下。“长老?”苏玄机愕然地看着菩提闭上眼,舒展开身体,容颜瞬间苍老,竟然兵解了已至大道的肉身。他的精魂飞散开来,尽数融入菩提树中。从此树有了魂,有了支撑。即便凤凰不在,菩提树亦与蓬莱同寿。他在今天,替凤凰担下了守护蓬莱的重任——身在世外,心在红尘。菩提也是在说自己。龙珠龙骨龙魂齐聚,三尾银龙重现于世。容庭芳这回是彻底想了起来,他到底是为什么会来这人世间。曾经天上地下,流传说天地之中会诞生一条银龙,它将以天龙之身入魔,不归天管不归地管,意为天地不沾,谁也不能将它如何。恐为天地大患。这条龙,没有生在天上,没有生在地上,却生在了云梦繁景。它是万千妖灵中,最早诞生形态的,妖灵的始祖。银龙初始还不是龙,它只是一团灵气,随着其它的妖灵一道听婆娑罗讲课。它们都住在云梦繁景。上有九天,下有人间,云梦繁景在中间,是婆娑罗一手所创。里面只有繁花似锦,没有纷争,没有喧哗。婆娑罗和它们讲天和地,讲人与神。当时还只有人和神。神是天生的,人修成大道可成仙。其他妖灵听得入迷,它也入迷,等婆娑罗讲完,袖子一挥放它们去玩,它却不走,只绕在婆娑罗身边,缠着他再讲些别的。“人是什么?”“人有七情六欲,是生活在地上的生灵。”“婆娑罗是人吗?”“我不是。”婆娑罗走在前头,衣裳飘啊飘的,像天上的云彩,拂在它身上,虽然它没有形态,却也觉得脸上痒痒的,便绕开了一些,又跟了上去。“你不是人吗?”婆娑罗笑道:“你看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妖灵还没有审美,它也没见过其他人,它只见过婆娑罗一个。“我看你比地上五颜六色的好看。”“那是花。”“也比天上飘着的好看。”“那叫云。”“那你比地上的人好看吗?” 第217章 容庭芳始终没有等来婆娑罗。“老大,婆娑罗不要我们了吗?”“胡说什么。”容庭芳照旧把它们都赶跑了,左想右想不是滋味。他告诉过婆娑罗,如果婆娑罗不回来,他就要去天上找人了。容庭芳已经等了这么久,没等来婆娑罗,他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何况他也想念云梦繁锦,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人间管这叫故乡。容庭芳把他的族群安顿好,便上了天。等容庭芳回到云梦繁锦,这里已是狼藉一片,没有云,没有花,没有天河。因为妖灵死了是连尸身都没有的,所以这里除了一片焦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痕迹。容庭芳踏在这片焦土之上,忽然便见前头有两个人。他心里一喜,以为是婆娑罗,便追上去。却听他们在说:“婆娑罗真是可惜,宁愿死在天火之中,也要护着一个妖灵。”“是啊。天火砸的又不是他,他如果不要一力担下来,也不会——”容庭芳愣在那里。“妖灵过多,生出万千意识,怕是要为祸一方。婆娑罗难道不明白吗?他也是从混沌中出来的,既不来天上,也不去地上,却要日日和这些灵气在一起。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想将它们培养自己的心腹,从而反上天去?”“不管反不反,天未降罪于他,是他自己抗下天火的。还死不悔改。”“罢了,如今那些妖灵流窜于世,也剩不多,便随它——”正这样说着,却忽闻一声怒吼,待回头去看,一条威风凛凛的银龙四爪锋锐,已当胸抓来。三尾银龙的利爪,可抓破世间一切生灵。两人当场便被抓散了元神。银龙犹不满意,嘶吼间朝九天而去——从此天地间便应了那句话。云梦生妖,化骨成魔——它还未化骨,未成魔,便已给天地带来祸端。但它没能飞到九天,便被扣到了地上。地火造就的炼狱谷,关住了逆天而上的银龙。“妖灵过多,天地不平。婆娑罗一意孤行,不遵天命,为渎职之罪。他至死不悔,抗下天火,替尔等换来一线生机。尤不知感激,竟还敢心存叛逆之心——”痛苦的不是身上被火石烫出来的焦皮裂骨,而是诛心之词。银龙被关在火石之中,像是一个牢笼,他出不去,也动弹不得。周身有如火炙,心亦像火烤。漫长不见天日的岁月中,只有昔日云梦繁锦的画像,才能给他带来一些慰藉。人世浮沉,他动了心,生了情,懂了爱,尝了苦,知道了恨。然后在苦和恨中,滋生出思念。他想念云梦繁锦,想见婆娑罗——哪怕叫他付出一切代价。银龙从怀中掏出两块玉盘。他从云梦繁锦下来的时候,带了许多的书,都是婆娑罗爱看的。银龙想着,若婆娑罗来,有这些书,可足以消磨时光。这两块玉盘是婆娑罗平日祈祷用的,用来祈天下大安。他凭着记忆中婆娑罗的做法。咬破了指间,滴了鲜血。我要他活下来。叫万人景仰。享万丈荣光。哪怕永世受天罚加身之苦。只要让我见他——容庭芳在云层之中,在前尘往事涌进脑海的痛苦之中,终于明白过来。他心中婆娑罗是什么,便是什么。初时他是龙,觉得龙凤本配,婆娑罗便生成了天凤。后来他入了魔,仙魔相对,天凤冥冥之中便成了蓬莱的仙人。祭术依他所愿,回回叫他见了想念的人。却付出了代价。叫容庭芳相见不相识,相爱不相守。叫他——空有想爱的人,没有能爱的心。原来,他不是天生无情。容庭芳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白式微死之前会说。“总有一天,你会想到我,到那时你就会后悔。”因为另外的那块祭盘已经亲手被他打碎。他再也无法许愿了。他也猜到,大约白式微得了半块,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许愿,所以才会落到灰都不剩的下场。但有一句话,白式微错了。容庭芳的命,从来都不由别人说了算!天不容他,他偏要活!活得荣光万里,叫角龙成为万鳞之长!天不要他爱婆娑罗,他偏要去爱!哪怕天罚加身,也要冲出一条路来!余秋远在魔界大殿之内用尽了一切办法,也破不开容庭芳设下的阵法。千年的针对,他们对彼此实在是太了解。容庭芳敢走,便知道余秋远一定跑不出来。无计可施之中,他的视线落在书桌上。那里有容庭芳先前遗留下来的半块祭盘。郝连凤守在殿外,心里想着如果见到余真人,该如何面对他——这样擅自作主离开蓬莱,还给容庭芳看了不知道什么记忆,叫他如今跑得连影子都没有——正这样想着,却忽然一声尖锐的凤鸣。这是来自同族的警示——郝连凤心里一紧,堪堪退开两步,便听轰然一声,一只艳红的大凤鸟燃尽了凤凰明火,破火而出。 第219章 容庭芳惊愕之下,顾不上去想余秋远是如何跑出魔界的,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给我让开!”“不让!”“回去!”“不回!”容庭芳大怒:“你!”“你什么!”容庭芳凶,余秋远比他更凶!倔强的凤凰挺直了背,哪怕翅膀焦黑也不退半分。“你要我再看你被天雷劈一遍,要我再替你寻一回龙珠,要我再看着你一个人去堕魔,然后再等上一千年吗!”天凤眼里映着他:“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的。”“……”容庭芳曾问过黑龙。世上的凤凰大多涅槃而生忘却前尘。有没有不涅槃却活下来的呢?黑龙道:“有。”“它会如何?”“会死。”等燃尽生命之火。他当年没能等回婆娑罗,等到了天火。后来没能从战场上寻回天凤,却叫它逆天而生。如今没在日夜相对中想起该想的人,却要看着余秋远燃尽生命之火,涅槃而死吗?容庭芳不能。天威之下,凤凰终于化不成形,恢复了人身,一身焦黑,大红衣裳上全是破洞。脸上有着血痕,眼里湿润润的,像落了天河里的水。“你要的,我帮你。”他说。容庭芳想要婆娑罗活着,余秋远肯。容庭芳想要解天雷阵,余秋远也肯。容庭芳想要角龙回到浩泽之渊,重返天际,余秋远也肯。余秋远看着容庭芳:“这天太破,你看,合你我二人之力毁了这个天雷阵如何?”“……”容庭芳摸上他的脸,替他擦去脸上血痕,终于点了点头。“好。”“你那么凶,我比不过你。”曾经在云梦繁景时,容庭芳化出龙身来,想到人间有凤,便缠着婆娑罗,叫他变成一只鸟。婆娑罗抵不过他念叨,便随容庭芳心意,化成一只火凤。龙凤舞于天际,万千妖灵绕在周身,星光点点,那里曾是他们的家。而今龙凤缠身而上,凤凰燃起明火,天龙引雷啸风,风火雷三势交缠在一处齐齐撞向那天雷阵。天雷阵终于裂了丝纹路,细碎的裂缝从中裂开,逐渐布满了整个阵法。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便听轰然一声,阵法终于炸成了粉末,消散在天空之中。被压了千百年的角龙顿觉背上一轻,齐声龙啸,猛然蹿上天际。容庭芳没想到这么简单,心中大喜,不禁看向余秋远:“太好了。”凤凰虽狼狈不堪,却面带笑意。容庭芳已将从前情感拾了起来,身侧是龙族透着喜悦的龙吟,身前是所求之人,再无所求。但见余秋远笑意盈盈,容庭芳心头一动,终于将那件盘桓在心头很久的事说了出来。“我一直说要给你一份大礼,那日想必你在房中也有听过。如今我有万龙吐珠,你有百鸟朝凤,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余秋远看着容庭芳,伸手抚上他的脸:“我以为,从前你在云梦繁景说喜欢我的时候,便是这个意思。我那个时候就答应过你了。云是你,花是你,万千妖灵都不及你。”容庭芳大喜,伸手抱住余秋远。余秋远回抱住他。却是一声雷响,头顶乌云重聚。容庭芳抬头看去。角龙已遨游于天际,黑龙携着百龙往北海之北去了——天雷劫合他二人之力应当已经破了。那这是?容庭芳不知道的是,他们破的不过是普通的天雷阵罢了。天雷阵是因为当初龙王因一己之私违了天规,而角龙护了龙珠,受此牵累而生。如今龙王归来,愿替同族抗下天雷,还了当年护龙珠的恩情,万龙一心,加之有天凤祥瑞,天雷阵自然能顺势而破。但天罚之所以为天罚,是因天罚阵心是受罚之人。它无形无态,从来不是假借于区区天雷阵法。受罚之人罪孽不清,天罚就不会解。容庭芳以为,天之所以要罚他,因为他执迷不悟。婆娑罗身死之后,容庭芳大怒,他不顾一切飞上天去,因此引来的海浪却将这天地淹了,故而天上降火,水火相抵。后他亲眼所见天凤被伤,怒而伤人,所伤之人虽为恶人,银龙却放弃了他那边的同族,叫同族受困千年,这也是因他而起。这些容庭芳自己都知道。然而,天上却有声音道:“天凤,你还不放下吗?”……容庭芳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余秋远看着这天,不回答。便亦有声音道:“潜龙出海,天地不沾。他已受过命劫,魔劫,你便是他的情劫。他所受天罚不是他自己,而是你。” 第221章 他要容庭芳,好好活着,不受天地管辖。享万丈荣光。受万人景仰。得永世太平。容庭芳今后若受所有的苦,都由他来担。容庭芳后来和余秋远许的愿望是一样的。也都付出了代价。但婆娑罗最后一个愿望,便将容庭芳的代价一笔勾消。所以容庭芳即便是付出了永世相见不相识,相爱不相守的代价,最后仍能找到余秋远,和他相识,相认,最后再相知。余秋远是天凤,容庭芳是银龙的时候,他们曾如毛头小子,已经交换过一次信物。那时候,浩泽之渊和荒火之境还有往来。因为他们审美差不多,都喜欢奢华。容庭芳作为龙王,得知凤族出了天凤后,自然当携礼去祝贺。他一见小小的天凤,便心中喜欢。虽然红通通一团皱巴巴的。但喜欢明珠的龙王竟然不嫌弃。他满心欢喜,还送了自己的鳞片给它。天凤的脸也红扑扑的。龙王道:“龙不随便送鳞片的,你懂我意思吧?”天凤不作声,只从身上拔了根毛,送给了龙王。“我们也不送羽毛的。”但凡送,也只送伴侣。龙王大乐,但因为天凤太小了,便只说:“你什么时候成年啊。”等成年就能提亲了。龙凤联姻多好啊。天凤数数:“快了。”一快就是一千多年。容庭芳心头大痛,他不顾凤凰明火,拼命去捞余秋远。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捞到。就算没有天雷,没有天罚。余秋远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他身为强行涅槃的天凤,涅槃之期将近,将再也无法新生了。可惜最后要叫容庭芳伤心,是他最不愿意的事。他还来不及着盛妆收容庭芳送的大礼。半块祭盘在余秋远手中——他在来的路上,便许了愿。同他从前在云梦繁景时许的愿一样。愿天下大安。当年,婆娑罗在天上,力争替云梦繁景的生灵求一个公道。“它们生性单纯,从未生过恶念,生死岂能由天!只要我在,你别想碰它半根头发!”天火焚身时,天问他:“你后悔吗?”“不悔!”“累及三世亦不后悔吗?”婆娑罗眼中如迸烈火。“不悔!”而今,凤凰明火中,余秋远看着这遍地疮痍,看着容庭芳。他依然咬紧了牙,同当初一样,望着这天,大声道:“我告诉你!他是我的!是我养大的!他既自由而来,便该命由自己!可尝喜怒哀乐,踏遍人间红尘,永生永世不受天地束缚!”哪怕纠缠至死。“我也绝不后悔!”他携祭盘而来,带祭盘而去。最终被凤凰明火烧了个干净。什么也没有剩下。容庭芳终于明白,从前余秋远看着他一次次离开却挽不回来,是什么样的心情。没了天雷阵的幽潭,安静而美好,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洒了出来,照在这块宁静的水域上。曾经这里有着尊荣的龙,如今它们都已经回到了故乡。他的故乡呢?婆娑罗的祭盘因为凤凰明火崩裂那一刻,今生前世如涛浪涌来,一幕幕飞快地从容庭芳眼前掠过。包括本该海浪涛天的海水趋于平静,蓬莱的镇灵阵正聚于一柄乌金寒霜剑上。大洲的山火因万龙降雨而渐渐退去,一只彩凤正在熔心湖上苦苦煎熬——凤凰降魔,角龙落雨,妖族得以正名。傅怀仁抱着花坐在菩提树下,他身边躺了一个人。面容熟悉,宛如初生。容庭芳:“……”他还看到一枚金丹,拼命在撞他布在魔界大殿之内的法阵。……下一刻幽潭就不见了容庭芳的身影。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爱你们的! 第223章 ‘晏不晓’略带歉意:“我的剑,还不够快。”镇灵阵压下去,晏不晓肉身凡体,根本躲不及。差点整个人都灰飞烟灭了。幸好剑门来了人,来了个小娃娃,人还不如剑长,却是个厉害的。两指一并万剑势,叫蓬莱弟子看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万剑势将蓬莱镇灵阵一挡,堪堪保下了晏不晓。剑门弟子道:“聚灵阵呢?”苏玄机这才从万剑势的震惊中赶紧结起聚灵阵,将晏不晓散开的灵体聚拢起来,好歹留了条命。勉强来说算是一条命。那剑门弟子不喜不怒道:“剑还不快,跳得倒是很快。”差点连他也没赶上。‘晏不晓’眨眨眼:“多谢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小兄弟。”身量不足剑高的弟子说,“你该叫我大师兄。”苏玄机道:“对不住,是我们不够——”“没什么。”傅怀仁摇摇头,他眼里只有晏不晓。“活着就好。”“是挺好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傅怀仁头一低。原来下面还有个孩子。孩子正抱着剑,面无表情道:“好好修行还能活更久,倒是不用悟出大道,也可以天地同寿了。苏玄机的灵偶不是很多么,分一个给他就行了。”傅怀仁:“……”苏玄机小声道:“他就是大师兄。”傅怀仁抱拳:“多谢大师兄。”大师兄高冷地点了下头,转身便化作剑光走了。“应该的。”既为大师兄,便该护着门下弟子。不管内门外门。却是这时。远方雷电声起,一条银龙卷浪而来。是容庭芳。金丹指引着容庭芳,来到了蓬莱。“快点,秋秋要死啦。”容庭芳:“……”他飞身落下,眼里没有别人,只有依在菩提树上,那个苏玄机做的灵偶。顿时有点怀疑人生,“这是假的。”“没有呀,上面有秋秋的气息呀。”苏玄机等人是不知道幽潭发生何事的。他见容庭芳在,金丹在,余秋远却不在。不禁问道:“师兄呢?”容庭芳面无表情道:“死了。”苏玄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却是容庭芳大步上前:“都让开。”措手不及都被推到了一边。便见衣衫华贵的人蹲在‘余秋远’面前,一人一丹开始旁若无人地研究,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你确定这真的是?”“是呀。”可是——“你要用它?”苏玄机顿时反应过来,连忙扑过来,“它身上有师兄一口真气,还有师兄留下的精血。”但,但这有用吗?之前余秋远能跑能跳,是因为这上面有他元神。现在哪还有生机。却是白子鹤蹲下身来道:“容尊主。”容庭芳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白子鹤不以为意,只闭目半刻,嘴一张,吐出一颗火红的珠子来。他将那颗火红的珠子递给容庭芳。“借了天凤这么多年,如今该物归原主。”凤珠是嵌在白子鹤魂体当中,如今抽出凤珠,白子鹤魂体受损。他闭闭眼,身形不稳。苏玄机上前扶住他,却叫白子鹤推了开来。“我这一生,活来都是别人布下的局。如今恩也清,但愿怨也清。往后的路,便叫我自己去走一走吧。”说罢,便往外走去。凤珠离体,大约白子鹤是活不了多久的。但他挺直了背,远远瞧着有几分孤鹤的味道,就像是从泥泞中挣脱出来,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轻松。虽叫人唏嘘,眼下容庭芳却只能顾上余秋远。他将凤珠送到灵偶嘴里,又渡了些修为过去。 第225章 他冲容庭芳笑了一下,便不见了。天地初始时,婆娑罗给了容庭芳一条红绳,容庭芳握住了其中一头。倘若二人有一人肯放手,或许便各自安好。天提前看到结果从而引发了因由。然而有些事,红尘之外的人当然不明白,他们觉得很好松开的绳,随着婆娑罗死在天火里,便成了死结。婆娑罗不肯独善其身,银龙不愿跳出红尘。因果纠缠,往来不息。婆娑罗不悔。天凤不悔。余秋远不悔。容庭芳看着凤凰明火,终于明白,什么叫情至浓时方转薄。他自万千妖灵中来,未曾化形,先动了心生了情,从而化出形。他本是因婆娑罗而生,在出生时,便与婆娑罗纠葛不清。尝到情之一字,继而懂得人间欢喜,怨尽世间悲苦。他心有劫。不曾放下。也不后悔。容庭芳仰起头。透过云层看去,天是风清云淡不知人间疾苦,地是红尘万丈自有俗世沉沦。他闭上眼,龙吟四起——用真身去了九天。上有九天,下有人间,云梦繁景在中间。云梦繁景已经被烧没了,妖自来到地上自行开辟了一处界地,称为妖界。而四战后仙界就拍拍屁股走了,妖界退出了大洲。如今只剩下魔界和蓬莱,隔了条渭水。从前容庭芳上去过,被打下来了,因为他不够强。后来他忘记了,也没想过要上去。如今不同,他是天魔身,天不管他,魔管不着他。这万千世界,他想去哪,就去哪。如最开始生出的传闻一样,独立于这天地间,再不受天地束缚。一条银龙盘桓直上,一路电闪雷鸣狂风卷暗云。九天上面没有人,没有神,只有空荡荡几处界碑。三尾银龙在上面逡巡了一遍,犹如自己地盘。它飞了两圈,在曾经婆娑罗站过的地方,望了一会儿。而后吐出龙珠,吟声引啸,布下了万雷阵——万雷与天雷不同。天雷无情,万雷有情。万雷阵的电闪雷鸣不是打在身上叫人灰飞烟灭的,而是红尘中的万千疾苦喜怒哀愁。诛身不可怕,诛心才最煎熬。天不是无情么,不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么,不是顺它昌逆它亡么?容庭芳不用它亡。他要俗世尘间的声音响彻九天!要万丈红尘叫它们尝个痛快!万雷劈下有如雷瀑,一片焦野——银龙看也不看,甩头就走。道本非无情之辈,若跳出红尘方得道,他情愿执着。蓬莱有一日忽然大火冲天,烧红了半边天,据说是凤凰带来的祥兆。凤凰护蓬莱千年,后涅槃而去,只留下了一把凤凰明火。修得凤凰明火者可为蓬莱至尊。为了顺应凤凰瑞意,蓬莱原来有个金光顶,便改名叫作赤焰峰。魔界既阿波额那之后,有一个容姓的魔尊,他与别的魔不同,是天龙应劫而来。虽悟了天魔劫,可往天上去了,却不受天地管辖,既不着天,也不沾地。天管不着他,地束不住他,自得其乐呆在魔界,折腾他那帮手下。从前魔尊喜爱奢华,爱明珠,也曾造金笼,困金雀。大约还想要蓬莱结亲的,大张旗鼓要娶一只鸟,后来不知怎么的,喜事是办了,人却没见着。从此魔尊便改了喜好。他的大殿之中,变得十分朴素。因为魔界曾经和蓬莱订下过盟约,在容庭芳和苏玄机在位的时候,魔界和蓬莱相敬如宾,规规矩矩,连个虾兵蟹将都不敢生事。后三百年。魔尊卸任而去,原城主从开始的遵规守矩,渐渐生出事端。新魔增生,呈分裂割据之势。厉姜问郝连凤:“你要留在魔界吗?”郝连凤还是那身染红的黑衣:“不留。”“那你要回蓬莱吗?”郝连凤没答,却只道:“天凤说,凤凰能寻到自己的路,这很好。我生来在荒火之境,后来一直在蓬莱,如今在魔界。心里只有过往,万丈红尘在眼前却如一叶障目。”他要去走自己的路,去红尘之中找回那些仍碾转于世的同族。等他悟尽红尘,也许有一天他会回荒火之境,或者回到蓬莱。去看看他的故人。彩凤飞去之时,厉姜便在洛尔沁的山头看着,微卷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但他的心一如既往的坚定。他心中有皎皎明月,虽已离去,但厉姜仍然会记住他的嘱托,留在魔界,替他守在这里,扶持一位明尊。四方城还是魔界大都。八卦依然传得飞起,听说最凶悍的那个新魔是至阴纯魔体,一手至纯幽冥火,征战四方,所向披靡,已渐有威望。若不出意外,大约是下任魔尊。从前十二城主中,其余十一个城主皆不服,为魔尊之位争破了头。唯有古拔旰半推半就,并不如何反对。这些都和容庭芳无关。传闻中卸任的魔尊正盘在一棵树上睡大觉。这里是荒火之境,寻常人来不了这里。神木遮天蔽日。听说这里会生出凤凰来。但因为凤凰一支已迁至妖界,这里有没有蛋,会不会生出凤凰,便没人知道了。自凤凰走后,妖留下在世上的,只有生在浩泽之渊的角龙一支。寻常不多见。至于零落在各个海域的蛟龙猛兽,为修道者所争,便不再去提。容庭芳在这里睡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突然觉得身下有东西。不知哪里掉下来的蛋,被他压碎了,毛绒绒一只火红的小鸟正从里面探出头来,红通通皱巴巴的,叽叽抗议着。“喂,你压到我了。”容庭芳眨巴眨巴眼睛,化成人型,把小鸟捧在手心仔细看。他眼中像有天河大海,冲你看过来,就觉得芳华遍地,万千妖灵都不及。小鸟突逢美颜爆击,倒抽了口冷气。大约是凤凰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它不禁赞叹道:“你可真好看。你这么好看,我让你压一压,也是没关系的。”容庭芳道:“你这么小,知道什么叫好看么?”小鸟想了想:“知道啊。”“我观你每一处,无一不令我欣喜。”“你是花也好,是云也好,是地上的人也好。不管什么模样,我都喜欢。都觉得好看。我想同你在一起,每时每刻都不要分开。” 第227章 “风太大了,不好玩。”小鸟说着就钻进容庭芳衣襟里。“芳芳我不玩了,我努力修行。”“哦?”“我努力修行,你就能早点去见它!”“……”容庭芳撸着小鸟的手一顿,“见谁?”“那只红色的鸟嘛。”小鸟心里酸酸的,它探着头,“我知道你喜欢它。所以其实——难道它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父亲吗?”容庭芳:“………………”他过了很久,方慢吞吞道:“它确实是我的伴侣,但不是你母亲,我也不是你父亲。”小凤凰了然,又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欣喜于这条龙不是它的父亲,难过于容庭芳这么好看的人果然是有老婆的。它还太小,不明白这种酸是为什么。容庭芳道:“我不去见它。”“为什么?”“你不是说要和我成亲吗?”容庭芳撑着头,拿手指拨了拨小鸟。“我若是去见它,去和它好,那你怎么和我成亲呢?到时候我就不要你了。”“……那,那也没关系。只要你高兴。”而且——怎么说,也是个后妈吧。应该也不会被赶出门的。小凤凰黯淡地如是想。心里下起了雨。容庭芳微微笑了笑,俯下身去,亲了亲小鸟的呆毛。“所以我才要你快点长大。”“你不努力修行,怎么长大,不长大,怎么和我成亲。我真的去和别的鸟好了,到时候怕是你要哭成大海。”他道,“你真的愿意我和别的鸟好吗?”“……不愿意。”关于成年小凤凰开始拼命修行。终于捱到了它成年。它很高兴。容庭芳也很高兴。当天就把它给办了。很高兴地去报喜的凤凰:“……”等一等。发生了什么?容庭芳得了个小媳妇,不浪费日日夜夜,很勤恳地从教这只破壳小鸟如何吐故纳新,如何修行,再如何化出千机剑,最后教它怎么尾尾交缠,做该做的事。它从诞生起,什么都是他的。关于婆娑罗婆娑罗是从混沌中生出来的,天地是他父母。他能活很久,天地有多久,他就能活多久。但是活得太久了会寂寞。婆娑罗不爱往天上跑,他选在中间一个安静的地方,就靠着天河。伸手一划,划了片虚空出来。虚空很虚无,他便学人间,在上面布了色彩,星星点点,是从人间取来的花。天地之中有许多灵气,有些安静地沉在地上,有些往天上飞,还有些便不上不下,日夜同婆娑罗呆在一处,渐渐就有了心智。婆娑罗喜欢这些灵气在一道。它们干净,单纯,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对这世间满是好奇,经常绕着婆娑罗问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其中有一团灵气,自出生起,便是与其它灵气不同的。它格外的白,又微微泛着光。婆娑罗一眼便能在万千灵气中瞧见它。他心生好奇,伸手一招,把那团灵气招了过来。这时它还在沉睡中未醒来。婆娑罗想了想,取了自己一根头发,化作一道红线,在它身上系了个结。从此哪怕是在万千灵气之中,他也能一眼把这团灵气认出来。若他所料不错,待它醒来,应当是这里最聪慧的。婆娑罗猜得确实不错。这团从出生便与众不同的灵气,确实是最聪慧的。时常在他授课完成后,还活泼万分,拼命绕着他转,问他天和地有什么不同,人和神有什么不同。婆娑罗喜爱它的聪敏,便总是很耐心地回答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它竟然能聪明到直接化了人形。“婆娑罗。”那团灵气生出手和脚,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笑吟吟问他,“我这个模样,同地上的人一样吗?同你一样吗?好看吗?”“……”当然好看。怎么会不好看。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第229章 上回书说到,魔界曾和蓬莱联姻,大王要娶一只鸟,喜色铺天盖地,铁甲犀牛列队以待,然而就在整个魔界都准备吹锣打鼓迎接大王喜抱鸟归时,鸟被一把火烧没了,连根毛都没剩。瞬间魔界上下肃静无声。古拔旰布置的喜堂明艳艳的,里头空站着魔尊一个人。他是惯穿的白,就算是在一片乌漆抹黑的魔界,也是最亮的一抹颜色。而大红衬着素白,怎么看都有些过分的孤寂。容庭芳在那里站了一天一夜,没人敢进去。除了傅怀仁。傅怀仁也曾在喜堂等过一天一夜。说来,第一个在魔界办喜事的人,其实是傅怀仁,还是容庭芳特地办的。当初是为了骗余秋远过来,顺便报报曾在傅老板家‘蹭吃蹭喝’的恩情,替他问问晏不晓,究竟是要做兄弟的好,做知己的好,还是举案齐眉同船共枕的好。其实傅怀仁原本也是等不来晏不晓。晏不晓这个人生来犯了煞,比较倒霉。但他不是自己要倒霉,扔了他的人之所以不要他,不单单是因为觉得他的生母身份低微不配世家公子,不配生下世家的子嗣。更为了换命。萧家初时有两个儿子,长子命薄,是早夭之相。其母便想了个阴毒的法子,要叫那卑微女子所生婴儿替他儿子受这坎坷命途。不过是个不如妾的女人生的孽种,替萧家长子死了,也是一件光彩的事。至于那个女人,一个拿孩子换地位的人,萧母以为——留她一命,也算是施舍的报酬。可是晏不晓倒霉是倒霉,但他命硬啊。他本该葬身狼腹,被逍遥子捡了回去,收着当了个外门弟子。后来他下山认识了傅怀仁,他若不认识傅怀仁,傅怀仁是死是活与他无关,晏不晓也不必去跳这刀山火海,取救命灵草。但他偏偏认识了,命要晏不晓跳这火海,本也该烧得灰也不剩,还是被逍遥子给救了。最后一回便是在瓦行,他以身替镇灵石。如果没有丹阳,晏不晓回不了蓬莱,见不了傅怀仁,只能与瓦行的怨灵日夜相对,千年不得解脱——命虽坎坷,亦无父母,不知身世,晏不晓三次在生死边缘徘徊,自己却不以为意。初时是别人要他死,他无自保能力,活下来是运气。后来便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就算眼前是条死路,他也是要做同样选择的。一次是为傅怀仁,一次是为天下苍生。傅怀仁和天下苍生在晏不晓心中,不分先后。这一点,叫傅怀仁既喜爱,又讨厌。然而他也无可奈何。他空有怀仁之名,心思通透方面,却远不如晏不晓。而晏不晓虽名不晓,却心如明镜,有何不知呢。如今能走近容庭芳一步,与他说上一两句话的,只有傅怀仁。厉姜不行,容庭芳不会理会。郝连凤不行,容庭芳现在见到鸟就要发狂。苏玄机更不行——容庭芳和苏玄机,谁也不能见谁。见了面,便要想起不该想的人。想了不该想的人,心头的痛,便要再足十分。“容尊主。”傅怀仁走进去,看着这喜色之下掩盖掉的残破焦痕。因为凤凰要破火而出的缘故,它的凤凰火把这里烧得什么也没剩。喜色是古拔旰重新布置的。古拔旰本来以为,容庭芳回来,总归是带了鸟回来,哪里晓得是一个人。容庭芳看也没看傅怀仁。却是傅怀仁拾起一缎红绸,送到容庭芳手里:“余真人回来之前,你不将这里恢复原样吗?凤凰喜洁,你要他在这灰烬中同你成亲吗?”“……”劝容庭芳的人有一些,大多是什么‘他不愿见你如此’‘你总要为自己而活’,如此说辞的人,倒是只有傅怀仁一个。容庭芳动了动眼珠。他本来的相貌十分好看,冲你望过来,就像是天上的星河劈头盖脸冲你洒来,叫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他看着傅怀仁,并没有直接回答,却只问:“等待是一种什么心情?”等待么——傅怀仁略一斟酌:“大约是茫茫无依的。”因为不知道等的人来不来,不知道等的事成不成,不知道此生有缘无缘。既彷徨,又独自揣测,一个人咀嚼着悲欢喜乐,像过尽了红尘的一生。但——“最终还是欢喜。”容庭芳重复道:“欢喜?”傅怀仁点点头:“欢喜。”因为自己愿意等,不管等的人来不来。自己选择沉默,不管所求之事成不成。而比起此生有缘无缘,只要他能好好的,开心的,潇洒来去,红尘可以自己咽在喉间。就不会有怨怼。只剩下欢喜。……容庭芳在想,他只惦记了沙那陀三百年,那余秋远记了他一千年——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会是傅怀仁说的茫茫无依,还是带着欢喜,他弹那曲凤求凰时,是不是偷偷高兴的。“叫他们不必拿那种眼神看本尊。”容庭芳转过身去,手里握着那缎红绸,不过一个用力,红绸便在他手心烧成了灰烬。他说,“本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本尊跳脱天地之外,与天地同寿——”“不怕等,也不怕他不来。”“倒是你与晏不晓,命要长一些。”容庭芳按了按傅怀仁的肩膀,淡淡一瞥,“本尊与他来日与天地连理同喜时,你若在场,他应当更为高兴。”千年之期何其久远。但容庭芳所言句句属实。他不说空话,说的每句话,便都要成真。他要婆娑罗活,婆娑罗活了。他要角龙自由,角龙便回到了浩泽之渊。而今余秋远还欠了容庭芳一场连理之礼——他就要讨回来。等一日,讨一日。等一年,讨一年。